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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


第一章 突伦川

浩瀚沙海,万顷金波。

蓝色的苍穹深邃而广袤,高悬的秋阳炙烈如火,一望无际的沙漠在阳光的照射下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奇异力量。这个力量无限强大,生命在它面前无限渺小,就如同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

这就是图伦碛(qi),又叫突伦川,进得去,出不来,俗称死亡之海。

石蓬莱掀开幂离帽裙,深褐色的沧桑面孔上尽显疲态,焦虑的目光在沙海中停留了片刻,然后便望向了缓缓行进在沙丘之上的驼队。近百匹骆驼载满了货物,正迈着沉重而稳健的步伐,伴随着悠扬的驼铃声和呼啸的风沙声,蜿蜒游戈在波涛汹涌的金色大海上。

“风中有湿气。”一个嘶哑的声音在石蓬莱的身边响起,“骆驼的脚步也快了,估计黄昏之前我们就能赶到天马河。”

石蓬莱微微点头,目光转向正北方,眼里露出浓浓的忧色。

“你说的那个人是否可信?”嘶哑的声音从厚厚的幂离帽裙里传出来,语气稍显紧张,似乎有些惶恐不安。

石蓬莱没有说话,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远方,右手抬起,轻轻抚摸颌下浓密的黑髯,脸上的神色逐渐凝重。

“那个人如果背信弃义,后果不堪设想。”

石蓬莱转头望向说话人。这个人的幂离帽裙非常大,连骆驼的双峰都被罩在里面,身躯因此显得格外肥大。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垂髫顽童。”石蓬莱的语气有些不满,神态变得很严肃,“现今他已过弱冠,算起来,我和他有十几年的交情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我请他来接我,他就一定会来接我,除非他死了。”石蓬莱用手指了指对方,语气陡然郑重,“不要怀疑他,更不要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这是对他的侮辱,一旦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幂离里的人沉默了。

石蓬莱深吸了一口燥热的空气,目光再一次转向正北方的渺渺天际,似乎想从中寻找到什么,眼中充满了期待。

“他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他是大隋戍卒,是被你买通的东土人,是帮你偷越边境的贪鄙之徒,你有什么必要隐瞒?”幂离中的人再一次说话了,语气十分尖锐,“难道我还会出卖你们?”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的身份?”石蓬莱大为不耐,“我既然有意隐瞒,自有我的道理。再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出卖他?如果你到了敦煌或者长安,不慎泄露了他的名字,你知道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那你可曾考虑到了我的安全?考虑到了吾国的存亡?”

“你怀疑我出卖你?”石蓬莱两眼蓦然瞪大,厉声叫道,“我冒着生死族灭的危险把你救出来,不惜一切代价带你翻越葱岭,甚至不顾死亡的威胁带你横穿突伦川,你竟然还怀疑我出卖你?”

“我不是怀疑你。”幂离里的人急忙解释道,“黑突厥追杀度太快。如果不是他们追了上来,我们为什么要从于阗转道,选择穿越九死一生的突伦川?”

石蓬莱冷笑,“你是不是估猜黑突厥已经进入且末,并且得到了东土大隋人的帮助,正在天马河一带张开罗网等着我们?你害怕了,是不是?”

“如果他是东土大隋的突伦川戍卒,我就有理由怀疑他在见到黑突厥之后,马上出卖你,否则当你我被黑突厥抓住之后,他还有活命的机会吗?就算黑突厥不敢杀他,但大隋人也绝不会放过他。”

石蓬莱略略皱眉,然后怒色突转,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相信我,我们很快就能赶到长安,你很快就能见到大隋的天子。”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黑突厥肯定在天马河等着我们,我们根本杀不过去,我们需要帮助,需要援兵,所以请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什么人?他能否帮助我们顺利逃过黑突厥的追杀,平安抵达敦煌?”

石蓬莱犹豫了片刻,说道,“你听说过突伦川沙盗吗?从于阗到且末,有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沿途还有军队的保护,十分安全,但过境需要缴纳一笔昂贵的税费,为此丝路商贾尤其我们栗特人就常常冒险穿越突伦川,于是便就有了突伦川沙盗。沙盗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獗,丝路商贾也就不敢再走突伦川了,但这次我们一路走来,你可曾看到沙盗的踪迹?”

“他是突伦川沙盗?”幂离中的人不禁出一声惊呼。

石蓬莱放下幂离帽裙,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突伦川沙盗?早被他杀光了。”



夕阳如血,晚霞如火,金色海洋如同披上了一层艳丽红纱,美艳绝伦。

驼队渐渐走出沙海,燥热的空气慢慢变得清凉,地上的植被越来越多,金黄色的沙砾也逐渐被灰黑色的碎卵石所取代。晚风徐徐吹拂,仿若甘露注入心田,让人愉悦,让人陶醉,朦胧中,似乎还能听到远处天马河边那金黄色的胡杨和西河柳的低声呢喃。

栗特人卷起幂离帽裙,露出一张张精疲力竭的面庞。沐浴着美丽的夕阳,呼吸着清鲜的空气,心中压抑已久的苦闷情绪终于爆。栗特人吹响了角号,敲起了羯鼓,放声高歌,尽情宣泄,奔放而豪迈的歌声伴随着爽朗的欢笑回荡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上。

石蓬莱却是异常紧张,额头上汗水涔涔,眼里更是露出恐慌之色。

驼队已走出沙漠,天马河近在咫尺,接应的人早该到了。难道我的卫骑途中遭到劫杀,未能把信送到他的手上?这不可能,我的护卫都是栗特勇士,都是以一当十的骁勇之辈,我石家的栗特精骑名震丝路,就算黑突厥追上了他们,也休想把他们杀个一干二净,总会有人逃到天马河把信交给他的手上。

或者,他已经估猜到我要借刀杀人,所以断然放弃救援,任由我自生自灭?不对,就算黑突厥到了且末,也不会透露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所以他不可能知道我身边还有个无价之宝,更不可能估猜到我试图借他的刀来诛杀黑突厥的追兵。

石蓬莱心乱如麻,挥手叫上来两个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两个亲信左右分开,一个骑着骆驼沿着驼队连声高呼,叫护卫、奴仆们减慢度,小心戒备,拿出武器,准备作战。另一个则跑到全身上下依旧罩在幂离里的神秘人身边,急促地说了一番话,然后两只骆驼调转身形,一前一后跑到驼队中间,隐入其中。

再行两三里路之后,一片胡杨林映入眼帘。

金黄色的树叶沐浴着火红的夕阳在风中摇曳,天地被这一抹精美绝伦的赤金所渲染,蓦然爆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激情,似乎每一片叶子都盛开了如春暖意,每一个枝桠上都挂满了金色骄阳,生命在这一刻绽放出了它最灿烂最美丽的光彩,一切,皆在这瞬间融化,徜徉心间的,只有对生命的感悟。



“咻……”

鸣镝的厉啸声突然撕裂了黄昏的静谧。

“呜呜……”

栗特人的号角急骤响起,低沉而苍凉的声音霎那间连成一片,如狂风掠过平静湖面,掀起阵阵波澜。

驼铃急促,栗特人在高呼,骆驼在奔跑,很快,近百匹骆驼结成了三个圆阵,阵中套阵。

刀出鞘,箭上弦,长矛森立,盾牌高举,栗特人做好了御敌准备。



“咻咻咻……”

鸣镝连续响起,接着东面的小山坡上,西面的灌木丛里,同时冲出两队纵马飞驰的黑衣骑士,向着驼队席卷而来。

黑色的狼头旗凌空飞舞,环绕狼头四周的一圈青红色图案清晰可见。

“黑突厥。”驼队中的栗特人惊呼出声,“弩失毕人?”

黑突厥弩失毕诸部栖息于葱岭以西的药杀水(锡尔河)流域,距离突伦川东南的天马河有数千里之遥,一般在大沙漠的东部罕见他们的踪迹,然而,今天栗特人不但在突伦川的天马河看到了弩失毕人,还惊讶地现他们竟然跑到沙漠边上来打劫。

石蓬莱神色惊惶,一边剧烈喘息,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北方向的胡杨林。

驼队里只有两个人知道黑突厥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其中一个就是他,但他现在根本不关心呼啸杀来的弩失毕人,他关心的是胡杨林。

驼队的背后是沙漠,弩失毕人正从东西方向杀来,那么正北方呢?胡杨林里是不是藏有伏兵?如果有伏兵,那应该是东土大隋人,也就是说,自己的谋算失败了,驼队被他出卖了。

望着胡杨林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全身罩在幂离里的人。他已经把幂离前方的遮风皮撕开了,露出一双愤怒的眼睛。

“突伦川沙盗呢?你说的那个沙盗在哪?难道他就藏在前方那片树林里?”

石蓬莱强作镇定,一言不。

蓦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心跳骤然加剧,跟着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席卷全身,眼前顿时一黑。

“大隋人。”隐藏在幂离中的人失声尖叫。



一杆黑底金字的矟毦(shuo/er)战旗从金黄色的胡杨林里竖了起来。

战旗在风中狂舞,赤金色的“隋”字古朴而雄浑,猎猎声响中,凛例气势扑面而至。血红色的缨羽随着缤纷的落叶翩翩舞动,冲天豪气中透出一股肃杀和悲凉。

一声低沉的嘶吼,一头雄壮如狮的雪白大獒出现在战旗之下。它高昂着硕大的头颅,浓密的鬃毛迎风飞扬,一双冰冷的眼睛漠然盯着前方驼队,仿佛那就是一群不堪一击的猎物,正等着它去肆意吞噬。

一个驼头忽然从落叶中跃出,接着其庞大的身躯从胡杨林中缓缓升起。

这是一匹双峰驼,驼头上有一道粗长的伤疤,让它看起来狞狰而丑陋。悬挂在它身体两侧的藤筐里装满了各式武器。战旗就插在其中一个藤筐里,而雪獒就站在它的双峰上,如同一位气宇轩昂的将军,霸气凛然。

骆驼很淡然,闲庭信步,悠然而行,一步步走出胡杨林,走向驼队。

一声激昂的马嘶从胡杨林中传出,跟着蹄声如雷,一匹高大神骏的紫骅骝如一道燃烧的烈焰从林中飞出,卷起如雪落叶,掀起惊天狂飙。

马上骑士戴银色兜鍪(mou),佩金狼头面具,披银色明光铠,飞舞的黑色大氅如同翱翔雄鹰张开的双翅,威武而矫健,气势如虎。

瞬间,驼马并肩。

突然,紫骅骝刹住身形,前蹄腾空,直立而起,阵阵暴烈的嘶鸣声响彻天宇,席卷而至的落叶则骤然停顿,然后轰然爆开,如花飞舞,绚丽缤纷。

一人一马,一獒一驼,一杆大旗,沐浴在血色夕阳之下,掩映在金黄色的漫天落叶之中,如画,如梦。



“呜呜……”

黑突厥骑士吹响了攻击的号角。

东西两队二十名骑士风驰电挚,如离弦长箭一般直杀驼阵。

栗特人惊骇欲绝,石蓬莱更是肝胆俱裂,目露绝望之色。

石家商队的护卫在丝路上虽然小有名气,常被人称之为栗特精骑,但商队护卫毕竟不能与军中悍卒相比,他们对付小股沙盗马贼可以,与真正的军队作战,纯粹就是自取死路。石蓬莱清楚自己的实力,所以当黑突厥骑士追到于阗之后,他断然命令护卫主力沿着丝路日夜兼程赶赴天马河,以诱骗黑突厥人继续追击,从而掩护商队转道突伦川横穿沙漠。但此策瞒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商队能否成功渡过天马河,最终还要落在一个关键人物的身上,而这个人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只有天知道。

“他在哪?他到底在哪?”藏在幂离里的人厉声咆哮,“弩失毕人已经杀上来了,大隋人也被他们的谎言所欺骗,双方联手,我们根本没有抵御之力。”

“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石蓬莱就像失去了魂魄一般,两眼呆呆地望着驻马立于胡杨林边的大隋骑士,喃喃低语,不知道是安慰那位神秘人,还是安慰他自己,“我和他有十几年的交情。我曾救过他的母亲,虽然他的母亲还是死了,但我出了钱,出了力,甚至还帮他料理了后事。他曾过誓,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报答我。他不会背弃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誓言。我相信他,我至死都相信他……”

“不要指望上天的恩赐了。”幂离中的人看到石蓬莱依旧在绝望中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低声祈祷,满腔怒气顿时化作一声黯然长叹,“上天已经抛弃了我,不会生奇迹,不会。”

“相信我,奇迹一定会生。”

石蓬莱的脸色陡然一变,好似在胡杨林里看到了什么,眼内充满了希翼之色。

幂离中的人察觉到他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金灿灿的胡杨林。



紫骅骝纵蹄长嘶,似欲踏空而去。

雪獒迎风而立,如同一尊威猛的石雕,那冰冷而无情的眼神中透出一股王者的傲慢,一股残忍的血腥杀气。

疤脸驼十分兴奋,激昂的鼓号,奔腾的战马,慌乱的驼群,还有窒息的空气,这一切都深深刺激了它,让它有一种狂奔暴走的**。

银甲骑士端坐马上,金色面具上的狼头栩栩如生,面具下那双杀气凛冽的眼睛赋予了它灵魂,给予了它生命,在血色夕阳的照射下它熠熠生辉,出一种神圣而尊贵的光芒。金狼王复活了,这头上古洪荒猛兽正在咆哮,它张开了血盆大嘴,它要吞噬这世间的一切。

银甲骑士伸手取下悬挂在藤筐外侧的长柄大刀。解开刀套,雪亮的森寒刀刃在夕阳映射下露出一缕缕惊心动魄的血芒。

这是一柄八尺四寸长的双刃大刀,刃长两尺四寸,入手沉重。当银甲骑士握住刀柄的一霎那,长刀骠悍而强横的霸气喷涌而出,鲜血顿时沸腾起来,力量和勇气如洪水一般冲进了身体。

风动,叶舞,胡杨三千年的生命力仿佛在这一瞬间被长刀吸尽。

银甲骑士高举长刀,仰天长啸。

试问天下,谁能挡我?

“杀……”

长刀倒提,紫骅骝一声痛嘶,如烈焰腾空,飞射而出。

雪獒张嘴出一声震天怒吼,如裂空闪电,纵身跃进战场。

疤脸驼撒开四蹄,全力奔跑。







注释:

图伦碛,又名突伦川,即今天的塔克拉玛干沙漠。



幂离:幕离和帷帽都是为妇女出行时,为了遮蔽脸容,不让路人窥视而设计的帽子。

这种帽子多用藤席或毡笠做成帽形的骨架,糊裱缯帛,有的为了防雨,再刷以桐油,然后用皂纱全幅缀于帽檐上,使之下垂以障蔽面部或全身。缀于帽檐上的皂纱称为帽裙,幕离的帽裙长可障身,到永徽(公元65o年至655年)以后,帽裙缩短至颈部,称为帷帽。帷帽四缘改为垂挂一圈网子,可以不妨碍视线,考究一些的还在网帘上加饰珠翠,就显得十分高贵华丽了。

幕离本是胡羌民族的服式,因西北多风沙,故用幕离来遮蔽风沙侵袭,原是实用性的,但传到内地,与儒家经典《礼·内侧》:“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的封建意识相结合,幕离的功用就变成防范路人窥视妇人的面容为主了。遮蔽风沙的实用功能转化为体现封建意念的障身功能,幕离的形式也就渐渐演变成帷帽。到唐高宗神龙(公元7o5年至7o7年)年间,幕离就彻底被帷帽所取代。



粟特人:也就是昭武九姓。原居地本在葱岭西的河中地区,早在南北朝时期建立了康、安、米、曹、石、何等城邦,汉文载籍谓之昭武九姓,这些国家位居亚洲腹地的中心,当横亘欧亚大6的丝绸之路枢纽,乃是丝绸——黄金贸易的最大转运站,诸国因之致富。



黑突厥:

突厥人大部分来源于丁零-铁勒诸部,较早放弃原部落名而采用“突厥”称号的,被称作黑突厥,也叫异姓突厥,又称九姓乌古斯;还有许多铁勒部落,虽然被迫接受突厥的统治,但始终不肯放弃自己原有的部落名,或不断反抗,或降叛无常,如九姓回纥、黠戛斯、薛延陀、拔悉密、沙陀、突骑施、样磨等等,他们也被归入广义的突厥名下。

突厥是一个种族混杂的游牧政权共同体,其统治者是阿史那姓与阿史德姓的部族,又称蓝突厥

异姓突厥大都是原来由漠北西迁,定居西域的九姓铁勒部落,与蓝突厥异源殊流。其风俗特征是:异姓突厥部落原居北方,黑为北方之色,因而重黑,蓝突厥贵族谓异姓突厥为黑民即寓此意。

异姓突厥尚黑,与蓝突厥尚蓝形成鲜明对比,蓝突厥词汇中之黑民kara)具有轻蔑意味。

黑突厥中的很多部落和栗特人都居住在葱岭以西,黑突厥栖息在药杀水(锡尔河)流域,而栗特人生活在乌浒水(阿姆河)流域。自突厥崛起,阿史那室点密西征葱岭创建西突厥以来,栗特人,也就是昭武九姓国随即附属于西突厥王庭,双方的盟友关系长期牢固。



第二章 西北狼

栗特人引弓向天,长箭如蝗射出。

两队黑突厥骑士立即调换阵形,一边避开利箭,一边催马沿着驼阵绕圈狂奔,试图消耗栗特人的箭矢,寻找突破时机。

烈焰席卷而至,数息之间便已逼近黑突厥骑士。

紫骅骝度不减,更不转向,直接冲了过来。

二十名黑突厥骑士尾相连,如同一道呼啸的黑色旋风,而银甲骑士则裹着一团烈焰,一头扎进了旋风之中。

黑突厥骑士马术精绝,就在烈焰腾空射进旋风的霎那,前骑骤然加,后骑侧身翻转,利用重心的变化迫使飞奔的战马变向斜冲,以拉开两骑之间的距离,让紫骅骝顺利通过。

就在这瞬间,长刀划空而过,带起一抹冲天血珠,跟着一颗头颅腾空飞起。前骑无头躯体依旧催马狂奔,一腔热血喷射而出。

后骑刚欲翻身重回马背,眼前蓦然白光一闪,然后咽部传来一阵锥心剧痛,接着便感觉自己被千斤巨石砸中,身体狠狠撞向地面,在他失去意识的霎那,看到一股猩红的血液正从自己的脖子里喷出来。

紫骅骝四蹄落地,出一声惊天嘶鸣,跟着再次腾空。银甲骑士借助紫骅骝跃起之力,腾空而起,身躯在空中转向,长刀高举,以雷霆之势狠狠剁向飞马而至的黑突厥骑士。

突变瞬间爆,这位受击的骑士正在张弓举箭,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连人带马被厉啸而至的长刀剁翻在地。

人在惨嗥,马在痛嘶,人仰马翻之际,紧随其后的黑突厥骑士措手不及,飞奔的战马无从躲避,轰然倒地。

白光划空掠过,雪獒以匪夷所思的度冲向了尚在空中翻转的黑突厥骑士,一口咬中咽喉,鲜血四射。



栗特人惊呆了,他们本已绝望,一只脚已经踏进地狱的门槛,眼前一片黑暗,但突然间一道金光从天而降,生死存亡之刻,上天赐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奇迹,奇迹……”幂离中的人目瞪口呆,短短时间内,从大悲到大喜,这种强烈的冲击让他完全窒息了。

石蓬莱激动得振臂高呼,疯狂地叫着喊着:“大隋,大隋……”



黑突厥骑士愤怒了。

一骑飞奔而至,直接撞向了落地未稳的银甲骑士,试图给后列骑士赢得反应时间。一骑扔掉弓箭,拔刀而出,迎着雪獒恶狠狠地砍了过去。

后列几位黑突厥骑士拨马转向,其中一骑吹响了报警号角,召唤前方骑士调头围杀。

雪獒如鬼魅一般消失在敌骑马腹下。黑突厥骑士暗自惊骇,猛踢战马,试图加离开,但雪獒的爪子已经扎进了马腹。战马剧痛,陡然腾空,马上骑士反应不及一头栽向地面。雪獒电闪而至,雄壮的身躯腾空而起,两只血淋淋的利爪凌空扎进了敌骑的脖子。

银甲骑士拖刀急退,就在奔马撞上的霎那,身形如电闪避,人马交错间,长刀抡起,如风掠过,两条马腿悄然离体。战马痛嘶,一头栽倒,马上骑士腾空飞出。长刀厉啸,如长虹贯日,凌空将敌骑斩为两截。



栗特人惊醒过来,他们疯狂地叫喊着,尽情宣泄着心中的激动和喜悦。

“大隋,大隋……”

鼓号齐鸣,伴随着凌乱的驼铃声,回荡在血色黄昏。

战马停止了奔腾,角弓也停止了射击。

黑突厥骑士从慌乱和震惊中冷静下来,十四个人一字排开,手执长矛,如同凶猛的野兽,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猎物。

银甲骑士高踞紫骅骝,倒提长刀,杀气腾腾。

雪獒迎风伫立,冰冷的眼神和嘴角上猩红的血液尽显凶残。

疤脸驼就站在战场的中央,它左看看,右看看,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似乎要给自己寻找一块合适的立足之处。

“嗷……”

蓦然,雪獒仰向天,张嘴出一声震天怒吼。

疤脸驼惊叫一声,调转驼头,转身跑回胡杨林。

“呜呜……”

黑突厥骑士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十四骑如离弦之箭奔腾而出。

“杀……”

银甲骑士一拳砸下,紫骅骝激烈长嘶,四蹄如飞而起,如一团呼啸的烈焰掠过苍莽大地。

雪獒如耀眼闪电划空而过,留下一声震耳雷鸣。

蹄声如雷,轰鸣声冲天而起。

六十步,转瞬及至。

人喊马嘶,金铁交鸣,鲜血四射之际,头颅飞舞,断肢残臂如缤纷落叶。



栗特人望着血腥厮杀的战场,只觉惊心动魄,目眩神驰,震撼至极。

银甲骑士仿若下凡天神,长刀势大力沉,手下绝无一合之将。错马之间,必有黑突厥骑士尸分离。那头雄壮而凶残的雪獒更是骁勇善战,张牙舞爪跌荡腾挪中,必有人畜毙命。

转眼之间黑突厥骑士再折六人,剩下八骑自知不敌,打马便逃。

紫骅骝爆了,如狂飙一般席卷而去,留下冲天烟尘。

雪獒如一道划空流星,霎那间淹没在滚滚烟尘之中。

疤脸驼连声欢叫,撒开四蹄,随后猛追。



一片死寂。

栗特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烟尘飞卷的方向,心神震颤。

蓦然,天际之间,烟尘轰然爆开,直冲云霄。

栗特人的心跳骤然加快,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良久,烟尘渐散。

如血夕阳下,一人一马,一獒一驼,一杆大旗,缓缓映入栗特人的眼帘。

“大隋,大隋……”栗特人欢呼起来,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宣泄着。



号角吹响,驼阵散开。

石蓬莱拿下头上的幂离,一头黑色齐项短随风飘拂,削瘦的脸庞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悚,眼中依旧是忧色重重。

“就是他?”幂离中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逐渐走近的银甲骑士,似乎还没有从极度震撼中惊醒过来。

“就是他。”石蓬莱终于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知道他是谁。”幂离中的人突然激动地说道,“他是西北狼,是大隋军中最勇猛的锐士。”

石蓬莱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西北狼?”

“那个金狼头是泥厥处罗可汗的护具,我曾在王庭看到可汗佩戴过。记得有一年大隋皇帝在河西召见西土诸国王,可汗拒绝前往。大隋人颜面大失,恼羞成怒,便派西北狼去刺杀可汗。刺杀虽然没有成功,但传言西北狼曾潜入可汗寝帐,拿刀架在可汗的脖子上威胁他,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王庭,还顺手拿走了可汗的金狼头护具。”

石蓬莱将信将疑,“那是泥厥处罗可汗的护具?不会吧?”

“你竟然认识西北狼?”幂离中的人异常兴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有了他的保护,我必定可以顺利抵达长安。”

石蓬莱没有说话。

“我誓,我绝不泄漏你们之间的秘密。”幂离中的人急切说道。

“你以为西北狼只有他一个?”石蓬莱嗤之以鼻。

“西北狼是多,可能有几十甚至上百个,但戴金狼头面具的只有他一个。”

“你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吗?”石蓬莱没好气地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来天马河?又为什么出现在突伦川吗?因为他犯法了,除名为民,配到天马河戍边,他戍守的烽燧就在突伦川,就在这片胡杨林里。”

幂离中的人顿时哑然,仅有的一点希望化作乌有。



银甲骑士策马而来,铠甲上血迹斑斑,森寒的刀刃上尚有血珠滴落。

雪獒虎踞于疤脸驼上,傲然四顾,爪牙和毛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人獒未近,威猛的气势和血腥的杀意已经扑面而至。栗特人望而生畏,栗栗危惧,不敢说话,不敢近前,即便窒息难当,也不敢大声喘息。

一人一獒,短短时间内斩二十级,杀人如屠狗,谁不畏之如虎?

银甲骑士驻马停下。

石蓬莱和商队里的人早已下驼等候,不待银甲骑士走近,便纷纷躬身为礼。

银甲骑士微微俯身,望着站在最前面的石蓬莱,良久不语,眼神冷漠而倨傲,还带着一丝嘲讽。

气氛渐渐冷肃。

石蓬莱神情紧张,脸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目光忐忑,根本不敢和银甲骑士对视。

“借刀杀人?”

银甲骑士终于说话了,语调低沉而缓慢,略带几分嘶哑,给人一种骠悍和粗犷之感。

“这把刀我可以借给你,黑突厥人我也可以帮你杀,但你必须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信任我。”

石蓬莱极度尴尬,“伽蓝,误会了,你误会了。”

银甲骑士转目望向人群,那位浑身上下罩在幂离里的人虽然被商队众人围在中间,但银甲骑士居高临下,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石蓬莱连连摇头,目露乞求之色。

银甲骑士想了片刻,策马靠近疤脸驼,把长刀挂在了藤筐外侧的搭钩上,然后翻身下马。他的身材很高大,足在六尺以上,虎背猿腰,威风凛凛。几步走到石蓬莱面前,银甲骑士伸手取下金狼头护具,露出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

“石伯,受惊了。”

银甲骑士面露笑容,先向石蓬莱微微躬身,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石蓬莱。

石蓬莱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边用力拍打着银甲骑士的后背,一边附耳说道,“伽蓝,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有些事太危险,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银甲骑士松开石蓬莱,不再纠缠这件事。

石蓬莱冲着身后的几个亲信挥挥手,示意他们清理战场,扫除所有痕迹。

“石羽他们呢?”石蓬莱问道。

“渡河了。今夜你们在烽燧休息一夜,明天上午我们一起渡河北上,与石羽他们会合。”

“你不要过河,过河等同于擅离烽燧,严重违法军纪。剩下的事你不要操心了,我来处理。”石蓬莱说到这里想到什么,急切问道,“黑突厥是否先到天马戍,然后再到突伦川?”

银甲骑士点点头,“黑突厥只说要抓几个叛奴,并没有提到商队的事,所以你们的出现,不会引起戍主的怀疑。不过,这一次我必须过河。”

石蓬莱惊讶地望着银甲骑士,“为什么?天马戍那里还有黑突厥?”

“阿柴虏正在攻打且末城。”银甲骑士剑眉略皱,神情稍显凝重,“鹰扬府下令,诸县、镇、戍紧急驰援。五天前戍主的命令就到了,但你的栗特精骑和黑突厥人先后来到突伦川,我不得不延误至今。”

石蓬莱面露惊色,“伏允又来了?如此说来,且末的局势岂不非常紧张?”

“现在整个西域的局势都非常紧张。”银甲骑士说道,“西突厥的射匮可汗正在攻击铁勒的莫贺可汗,战事已经蔓延到高昌、焉耆和鄯善一带。此次吐谷浑的伏允胆敢率军攻打且末城,足以证明鄯善已经陷入危局,且末和敦煌之间的联系已经被切断,鹰扬府因为无法得到鄯善和敦煌方面的有力支援,迫不得已,只好下令各地戍军回镇府,固守待援。”

石蓬莱呆了片刻,然后无奈长叹,“大乱了,西土大乱了。我不过回家了一趟,再回来,却已是风云突变,物是人非。”

“石伯,我只能把你护送到且末城。”银甲骑士说道,“从且末到敦煌有两千余里,这一路上的安全就只能靠你的栗特精骑了。”接着他手指那十几匹缴获的战马,“这些就送给你了,或许在危急之刻能帮你死里逃生。”



天马河边,胡杨林畔,一座烽燧孤单矗立。

夕阳西坠,夜幕笼罩,繁星璀璨,一轮弦月孤寂高悬。

夜风轻抚,柳叶沙沙,不知名的虫儿在黑暗里互相唱和,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野狼的长嚎。

帐篷里的栗特人鼾声如雷,河谷里的驼群安静休憩,唯有战马的轻嘶不时敲碎黑夜的静谧。

疤脸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仰望着夜空,仿佛一位智者在感悟生命的真谛。雪獒趴伏在篝火边上,闭眼假寐,即便如此,从它那雄壮的身躯里还是散出一股无可匹敌的威猛,那深藏在血脉之中的凶残让任何接近它的生灵都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银甲骑士长披散,穿着一袭黄袍,斜靠在雪獒厚墩墩的背脊上,专心致志地吹着横笛。笛音忽尔优雅,忽尔激亢,忽尔忧郁,忽尔又沧桑悲凉,倏忽间,又充满肃杀之气,仿佛出鞘青虹,剑气冲霄。

最为专注的聆听者就是紫骅骝,它站在黑暗里,一双大眼睛充满了睿智,心神似乎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似乎陶醉了,心灵连同**一起消融在迷人的夜色之中。

还有两位聆听者也藏在黑暗里,一个是忧心忡忡以至于夜不能寐的石蓬莱,一个则是始终以幂离遮掩真面目的神秘人。

“我必须去长安,必须见到大隋天子。”

“形势已经变了。”石蓬莱低声叹息,“自射匮可汗击败泥厥处罗可汗,迫使其亡命罗漫山(天山),继而被逼无奈,不得不远走东土长安之后,西突厥就是射匮可汗的天下了。不出意外的话,大隋天子会接受事实,承认射匮可汗在西土的至高地位。”

“这是不可能的事,大隋人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一个强大的西突厥。西突厥强大了,西域诸国还会臣服于大隋吗?目前射匮可汗还没有击败铁勒的莫贺可汗,他的东征还没有成功,假如他成功了,西突厥必然雄霸葱岭南北,到那时大隋不要说臣服西域诸国了,就连陇右的安全都无法保证。所以我到长安觐见大隋天子后,只要详禀西土局势,就必能让泥厥处罗可汗赢得大隋人的支持,继而帮助他重返西土,东山再起。只要泥厥处罗可汗回来了,西土形势必然生变化,唯有如此,我才有复国的希望。”

“此去敦煌路途遥远,而局势又异常混乱,且末有阿柴虏,鄯善有铁勒诸部,无论遭到谁的攻击,我们都无力抵御,有死无生。”

“我没有回头路,唯有去长安方能寻到一线生机。”

帐内陷入沉默。良久,石蓬莱试探着问道,“是否考虑向且末或者鄯善的鹰扬府求助?”

“目前形势不明,我的身份万万不可暴露,以防功亏一篑。”停了一下,他忽然问道,“此人除名之前是何官职?因何事而除名?”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石蓬莱说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戍卒,之前帮助我们斩杀追兵,已经是帮了天大的忙。”

“事已至此,继续隐瞒还有什么意义?对我们有什么帮助?相反,如果你把他的来历告诉我,或许还能找到解决之策。”

石蓬莱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道,“除名之前,他是大隋右候卫府鄯善鹰扬府的旅帅。”

“如此年轻就是从六品的武官,果然了得。因何事而除名?”

“去年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的途中屡遭劫杀,其中就有他的份。”

“仇深似海?”

“当然,为袍泽报仇,义无反顾。”

“好,我们就以此来说服他,请他护送我们去长安。”

“他只有一把刀,能杀几个人?能挡得住千军万马吗?”石蓬莱断然拒绝,“再说了,他曾过誓,此生此世,绝不踏进东土一步,所以,他不会去长安。”

“为什么?”

“这是他母亲的遗愿。”

“为什么有这种遗愿?难道他家和大隋有仇?”

“不知道。”石蓬莱说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们家只有两口人,他和他母亲,是官奴婢。”

帐内顿时静寂。

依大隋律,唯有大逆谋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斩,家口没为官奴婢。也就是说,凡是犯有谋反及大逆者的亲属和部曲,甚至包括家中的私人奴婢,即便对犯罪之事毫不知情,也会被株连而成为官奴婢。

“他的母亲很漂亮,很善良,知书识礼,温文尔雅,经文诗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石蓬莱想起往事,不禁黯然低叹。

“他姓什么?”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认识他十几年了,也认识他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姓氏?”

“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有些难以置信。”石蓬莱说道,“他和他的母亲都是敦煌圣严寺的官奴婢,他出生于敦煌,所以就以敦煌为名。”

“敦煌四岁的时候,被圣严寺的寺主慧心和尚收为弟子,出家做了小沙弥,法号伽蓝。八岁那年,我去圣严寺拜佛,无意中认识了他。十一岁的时候,伽蓝母亲去世了。依大隋律,十一岁的官奴就要承担重役了,或者去从军戍边。伽蓝大概因为母亲出世受到了打击,一心要脱除奴籍,竟然决定还俗从军,以积累军功来取得庶民身份。”

“一转眼就是十年。伽蓝十载征战,军功无数,总算得偿夙愿,出人头地。”

“去年他二十岁,戍边鄯善,镇戍楼兰故地,所以行冠礼的时候,他就给自己取了个字,叫楼兰。”

“从认识他到现在,我知道他的名,他的字,他的法号,但始终不知道他姓什么,我甚至怀疑就连伽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这个世上,知道他姓什么的,除了他母亲,大概也只有慧心和尚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冷笑,“不是你不知道他姓什么,而是你不想知道他想什么,你害怕那个姓氏背后所隐藏的秘密。谁有资格大逆谋反?东土有几个世家大族敢于谋反?这么简单的事情,你竟然会查不出来?”

石蓬莱哑口无言。

“你是栗特巨商,是石国第一富贾,即便在昭武九姓国里,你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豪。以你的身份和眼光,会降尊纡贵、折节下交一个小官奴?一个小沙弥?”

“你告诉我,他到底姓什么?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知道。”石蓬莱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伽蓝现在不是小官奴,也不是小沙弥,而是杀人如屠狗的西北狼。请你三思而行,不要自取杀身之祸。”





注释:

除名为民:

除名是指古代削夺犯罪官员的一切官职与爵位,并追夺告身的刑罚。“除名”在唐代文献中作为术语和专称单独使用外,还经常可见写成“除名为民”、“除名为庶人”。



第三章 胡杨林

晨曦初起,一抹火红渐渐涌出地平线,湛蓝色的天空和金黄色的沙海同时张开双臂,把从无边黑暗里孕育而出的崭新生命拥入怀中。天地之爱炙烈而真诚,温情暖意随着清新的晨风瞬间洒遍沧桑人世。

美丽的天马河在低声吟唱,璀灿夺目的胡杨林正奏放出今秋最华丽的篇章,而遍布于戈壁滩上的西河柳也在金秋的最后一刻尽情展露出绚丽的风采。

几只野羚羊悠闲而散漫地穿行于灌木丛中。一只灰黑色的小兔突然从蒺藜中飞跃而出,跟着一只愤怒的野猪冲了出来,一边低嚎一边撒腿狂追。受惊的野羚羊四散而逃,直到野猪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它们才重新聚到一起。

天上飞来几只不知名的野鸟,围着羊群和灌木低空盘旋,忽尔俯冲而下,倏忽间又直飞冲天。一条沙蟒悄无声息地潜进一丛骆驼刺,两只眼睛盯着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儿,耐心地等待着捕食的机会。

“呜呜,呜呜呜……”

低沉而激昂的大角号声蓦然响起,声震四野。

“嗷,嗷……”

雪獒惊雷一般的吼声猛烈冲击着大角之音,随风回荡在美丽的晨霭之中。

正在狂奔的兔子就像听到什么命令似的,猛地掉转方向,向胡杨林中急射而出。野猪也不再追赶小兔,撒欢儿奔向胡杨林。懒散的野羚羊也突然兴奋起来,一个个如离弦之箭冲向胡杨林。就连鸟儿们也欢快地叫起来,扑啦啦地扇着双翅,争先恐后地飞向胡杨林。藏匿在骆驼刺中的沙蟒十分失望,一双阴森森的小眼恶狠狠地盯着远处那片金灿灿的树林,犹豫了半天,还是低下头脑,悄然隐去。

天马河畔,胡杨林中,一道耀眼的闪电正在撕裂金黄色的林涛叶海,一团燃烧的烈焰正在金色波涛中斩风破浪,卷起惊天狂飙。

“烈火,快,快,追上去,杀!”

银甲金面的伽蓝纵声厉吼,弓弦爆鸣,长箭撕裂空气的声音惊心动魄。

雪獒身如鬼魅,在空中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扭身动作,险之又险地避开一支长箭,跟着左前爪抡起,狠狠地拍在粗大的树干上,留下五个深深的小洞。借此一拍的反弹之力,雪獒再次腾空而起,撞向另一棵胡杨。

“嗡……”又一支长箭射来,正中那五个小洞的中央。

“轰……”雪獒撞上树干,籍此撞击之力,一头射向地面。

不待其落地,又一支长箭射中其刚刚撞击之处。

雪獒落地,再起,腾空变向。

“嗡……”长箭再至,正中其落地之处。长箭没有箭簇,箭头处用黑牛皮包裹着,但即便如此,这支箭还是入地三分。

雪獒在空中飞行。

接踵而至的长箭正中背脊。

“嗷!”雪獒出一声怒吼,两只前爪同时拍向一棵树干,接着后爪蹬向地面,雄壮的身躯再一次腾空变向。

“咻咻……”两支长箭前后相连,急射来,但雪獒的度太快了,瞬间消失在另一棵大树的后面。长箭射空。

紫骅骝出一声震天嘶鸣,四蹄好似铁爪一般抓紧地面,滑行数步撞到一棵大树上。金色树叶缤纷而落。人马同时撞上树干,借此反弹之力,紫骅骝变向飞腾,奋起直追。伽蓝紧紧盯着前方亡命狂奔的雪獒,举弓再射。

惊险万分的追杀持续了数百步,雪獒身中十几箭,白色的毛上留下了醒目的脏污斑点。大概因为体力损耗太大,雪獒飞奔的度渐渐变慢,就在这个时候,它看到了疤脸驼,看到一柄横刀插在疤脸驼身边的胡杨树干上,横刀上悬挂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马肉。远处,隐约有几只野狼和狐狸的身影正在小心翼翼地靠近,显然它们也在觊觎这块肥美的食物。雪獒张嘴雷吼,度骤然加快,如闪电划空,瞬间而至,一口咬下了那块马肉。

伽蓝飞马赶到,一人一马剧烈喘息。

烈火经过这番激烈奔跑,耗力过度,大汗淋漓,浑身潮湿,有几股汗水从枣红色的毛中流了出来,如同鲜血一般,触目惊心。

雪獒踩着马肉,仰望着伽蓝,也是“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暴雪……”伽蓝用手里的角弓敲了敲绑在背后的两只空荡荡的红色箭壶,“我射了六十箭,你中了十七箭,早死透了,还想吃肉?”

雪獒忿忿地哼了两声,似乎对伽蓝“痛下杀手”极其不满。

疤脸驼看看一脸冷色的伽蓝,又看看倔犟地昂着脑袋的暴雪,再看看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的烈火,然后懒洋洋地叫了几声,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刀疤……”伽蓝转头冲着疤脸驼招招手,“来,轮到你了。”

疤脸驼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抬眼望着不远处的一丛骆驼刺,根本不予理睬。

伽蓝翻身下马,从藤筐里拿出一块香气四溢的豆料,放到疤脸驼的嘴边拍了两下。

疤脸驼目露喜色,张嘴就咬。伽蓝一转身,把豆料塞到了烈火的嘴里。疤脸驼大为愤怒,一摇长脖子,伸嘴就过来抢。伽蓝一把抱着疤脸驼的脑袋,狠狠敲打了两下,“想吃就不要偷懒,听到没有?”

疤脸驼奋力挣扎,但伽蓝的两只手就像铁钳一般,把它的脑袋夹得无法动弹。疤脸驼无奈,四蹄一软,跪到在地。

伽蓝亲昵地拍拍它的脑袋,飞身跳上驼背。疤脸驼站了起来。伽蓝则从藤筐外的搭钩上拿起了长刀。

“刀疤,走……”伽蓝倒转长刀,用力拍在疤脸驼的屁股上。

疤脸驼撕开四蹄,奋力奔跑在胡杨林里。

“杀!”伽蓝一声大吼,手中长刀高高举起,卷起风雷之声,如雷霆一般重重剁向一棵大树。就在刀刃即将剁进树干的瞬间,又是一声大吼,长刀竟然静止了,然后骤然转向,斜劈而下,“杀!”

杀声如雷,蹄声如雷,吼声如雷,一人一马,一獒一驼,在胡杨林里苦练武艺,汗如雨下。



大角号声同样把酣睡之中的栗特人惊醒了。

石蓬莱和十几个商队的管事、护卫、仆从衣不蔽体,拿着武器就冲出了帐篷,结果却看到昨日那位如同天神般勇猛的大隋戍卒正在操练。操练的过程精彩纷呈,栗特人同样看得目眩神驰,有大胆的甚至走到胡杨林边就近欣赏。

那位神秘人戴着幂离也走出了帐篷,兴致勃勃地站在石蓬莱身边看着胡杨林中的演武场面,不时出几声惊叹。

“苦了这孩子。”石蓬莱摇头叹道,“一个人待在荒漠里,孤守一座烽燧,实在太苦了。”

“我看他倒是乐在其中。”停了片刻,神秘人又说道,“征战十年,戎马倥偬,突然有个机会停下杀戮的脚步,待在这片人际荒芜之地静心思考,感悟天地之道,苦练惊世武艺,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石蓬莱瞥了他一眼,本想反唇相讥,但旋即从这句话里悟出了点什么,不禁抚髯沉思。

“獒犬凶猛,但如此凶猛的獒犬,我却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本以为是一只神兽,现在才知道它的本事是苦练而来。就如他,我们只看到他在战场上挡者披靡无坚不摧,却看不到他数年如一日的勤奋苦练,这份恒心和毅力难能可贵。以我看,此子终非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天风云化龙。”

这是话中有话了。石蓬莱面无表情,不置一词。

“此子武艺惊人,不知学自何处?”

石蓬莱不好不答。此去长安,危机四伏,两人必须互相信任,齐心协力,否则一条绝路走到头,对谁都没有好处。

“慧心和尚本是一员沙场悍将,杀人无数。四十岁的时候突然悟道,就此皈依佛门,剃度修行。伽蓝的武艺就是得自慧心和尚的传授。”

“那你知道慧心和尚的俗家姓氏吗?”

“我和慧心和尚只有数面之交,无从得知。”

“你就没有打听过?此子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得到慧心和尚的悉心照顾,而慧心和尚是圣严寺的寺主,高高在上,他为何如此关心一个小官奴,并在其四岁的时候收其为弟子?难道此子有慧根?假如此子没有慧根,和佛无缘,那这里面的事情就值得思量了。”

“伽蓝有没有慧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自小聪慧,言行举止迥异常人,天赋异禀。当年我就是因此而被他吸引。慧心和尚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而对其另眼相看。”

“何止另眼相看,还抱着很大的期望。伽蓝在梵语中意为佛寺,而伽蓝之地有十八守护法神,又称之为伽蓝神或者伽蓝。慧心和尚给此子取法号为伽蓝,到底是希望他像伽蓝神一样守护佛法,还是守护天下众生?抑或是守护江山社稷?”

石蓬莱一笑置之,“我是商贾,他是戍卒,而慧心是悟道的和尚,所以伽蓝这个法号对我们而言,其喻意就是守护佛法。你和我们不一样,你要的是江山社稷,所以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戍卒,在你的眼里也有特殊作用,而一个微不足道的法号,更是喻意非凡。”

石蓬莱不便直接反驳,只好以这种揶揄的口气嘲讽对方。

“想多一些并没有坏处。你是商贾,无利不起早,如果你说自己一无所知,谁信?你敢把我从弩失毕人手里救出来,敢借大隋人的刀斩杀黑突厥追兵,当然有十足的把握送我去长安,如果你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还妄图什么未来之利?所以我可以肯定,眼前这个人必定是此行的关键所在,你肯定知道一些什么。”

石蓬莱尴尬一笑,“我是人,不是神,我也有失算的时候,这一次极有可能血本无归。”



朝阳升起,红彤彤的光芒照耀大地。

伽蓝的操练还在继续,长刀、马槊、大棓(棒)、大锤、步槊、长枪、横刀、铁剑、战斧、盾牌,弓弩,从马军武器到步军武器,从长兵器到短兵器,从单一使用到组合攻防,从人马合一到人獒对战,最后竟然练起了暗器,在飞奔的战马上,一柄柄五寸长的短剑分毫不差地钉入目标,直没入柄。

栗特人已经散去,收拾行装,准备渡河北上。

日上三竿,胡杨林里吹响了号角,接着便看到烈火和暴雪飞奔而出,一头冲进了天马河,一獒一马在浅浅的河水里戏耍欢腾。

伽蓝的铠甲已经卸下,黄色戎装早已汗透,此刻他正坐在刀疤的背上,从藤筐里拿出马肉、麸料等东西扔向林中的灌木丛,在经过几处老胡杨时,他还特意攀爬到树顶鸟窝内,洒下一把把麦粒。早已等候在附近的野狼、狐狸、野猪、野羚羊等动物各守地盘,只待伽蓝经过扔下食物,便飞冲而上。鸟儿在林中来回盘旋,不时从伽蓝的身边头顶跃过,出欢快的鸣叫。

伽蓝面带微笑,依依不舍地看着这些陪伴他近两年的“朋友”,“我要走了,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伽蓝举手告别,“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不要自相残杀,尤其是你……”伽蓝手指远处那几只望着他的野狼,高声叫道,“如果兔子不在了,我回来就宰了你。”

出了胡杨林,伽蓝驱赶着刀疤赶到天马河边,脱下黄袍和乌皮战靴,精赤着上身冲进河里。烈火和暴雪围着他一阵扑腾,水花四溅。

三个人玩了一阵,伽蓝先把暴雪洗刷干净了,然后把它赶到河滩上晒太阳,接着擦洗烈火。

石蓬莱拿着两块胡饼走到河边,远远避开了暴雪,站在一个自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冲着伽蓝招招手,“快点上来。水太凉,担心染上风寒。”

伽蓝迎了上去,从他手里接过胡饼,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马上就好。烽燧里的东西我已经打好包,你找几个人帮下忙,把它们放到驼上去。”

“没见过你这么富有的戍卒。”石蓬莱笑道,“我去看过了,东西太多,烽燧里只有四匹驼,不够用。正好这次打劫了黑突厥,抢了十几匹马,勉勉强强能够运走。”

“突伦川的沙盗太穷了。我忙了大半年,春天的时候还两次遇上大风暴,差点把小命搭上,好不容易才赚了这么点钱财。”

“沙盗也要吃饭穿衣玩女人,抢的那点钱财还不够他们花销的,能给你留下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石蓬莱打趣道,“听到你这么埋怨,那些沙盗们还不冤死了。”停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这些东西很不错,我都要了,加上那十几匹马,还有你这次帮忙的报酬,我一并算给你。”

“随你,你要就拿去。”伽蓝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那十几匹马就算了,权当我还你的人情。”

石蓬莱摇摇手,“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们两不相欠了。”

“老规矩,到敦煌后,你把钱财送去圣严寺,交给我师父。”

石蓬莱面露苦相,“伽蓝,这次我恐怕到不了敦煌。”

伽蓝笑了起来,“敦煌的大军很快就会过来,你担心什么?最多不过在且末城多待几个月而已。”

石蓬莱正想说话,伽蓝却转身走到了烈火身边,一手拿着胡饼继续吃着,一手拿着大毛刷擦洗烈火的鬃毛。

“石羽为什么还没到?”石蓬莱大声问道,“你和他如何约定的?”

伽蓝手中的大毛刷停了下来,抬头望向北方,眼里掠过一丝担忧。

“再等等,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就在这时,河滩上突然传来暴雪的震天雷吼。

石蓬莱骇然回头,脸色顿时大变,嘴里出一声凄厉惨呼,“不……”







第四章 天马河

河滩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踩着沙砾,正兴奋地跑向暴雪。

几十步外,一个白袍人状若疯狂,飞追赶。

暴雪愤怒了,这是挑衅,肆无忌惮的挑衅。它的眼神骤然冷森,硕大的头颅高高昂起,长长的颈毛在风中卷动,杀气凛冽。

小女孩不但没有察觉到危险,反而跑得更快了,就连双臂都向前伸开,似乎想抚摸暴雪,拥抱暴雪。

暴雪猛地低下头颅,四爪抓地,蓄势待。

小女孩即将触及到它的忍耐底线。一声震天雷吼在河滩上响起,暴雪出了最后的警告。

石蓬莱魂飞魄散,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冲头顶,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暴雪……”伽蓝大吼一声,扔掉毛刷,用尽全身力气奔向河滩,“不要动……”

“雪儿……”白袍人惊怒而凄厉的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小女孩仿若未闻,双臂完全舒展开来,一边欢快地跑着,一边做出了亲密拥抱的姿势。

暴雪一声低吼,如一道闪电,厉啸而出。

“暴雪……”伽蓝再次厉吼,两腿骤然力,高大威猛的身躯腾空飞起。

小女孩似乎没有看到眼前生的变化,依旧张开双臂像快乐的小鸟一般奔跑着。

暴雪冲到,但它听到了伽蓝的吼声,从吼声里听出阻止之意,所以它下意识地收起了前爪,试图用身体去撞击对方,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赶出自己的视线。

千钧一之际,伽蓝凌空飞到,一边用自己的身躯狠狠撞向暴雪,一边竭尽全力推开小女孩。

暴雪和伽蓝撞到一起,轰然落地。

小女孩在伽蓝的一推之下,倒飞数步,摔倒在河滩上。

惊魂瞬间。

石蓬莱只觉眼前一黑,跟着金星飞舞,两腿更是无力支撑,不由自主软瘫在地。

白袍人狂奔而至,一把抱起小女孩,连声叫喊,“雪儿,雪儿……”其声惨厉,带着几分绝望悲号,其情绪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失控。

暴雪翻身就想起来继续攻击,捍卫自己的地盘。伽蓝飞身扑上,一手抱住暴雪的大脑袋,用力压住它的身躯,一手轻抚暴雪的毛,低声慰抚。

小女孩毫无惊吓之色,她的两只眼睛始终望着暴雪,当她看到暴雪被一个赤着上身的猛汉卡住脖子压在地上挣扎时,突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雪……儿……”

白袍人的叫喊嘎然而止,他吃惊地望着小女孩,嘴巴动了几下,似乎想说话,但似乎又怕惊吓了小女孩,一时呆在了那里。

小女孩推开白袍人,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暴雪身边。

暴雪大怒,厉声雷吼,挣扎欲起。

伽蓝一边竭力压制,一边把面孔贴到暴雪的脸颊上,以此来传递安全的讯息,平息暴雪的愤怒。

白袍人跟在她后面,全神戒备,神情非常复杂,既畏惧暴雪的凶猛,又担心小女孩的安全,但刚才似乎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让他不但暂时放弃了把小女孩即刻带离险境的想法,甚至还默许小女孩继续她的冒险举动。

烈火跑了过来,低下大头,用厚厚的唇舌磨蹭着暴雪的身躯。刀疤也晃悠了过来,伸着长脖子,摇动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被伽蓝压在身下的暴雪。暴雪还在挣扎,就在此刻刀疤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口水喷了伽蓝和暴雪一头一脸。暴雪扭头瞪着刀疤,一獒一驼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奇妙的事情生了,暴雪的愤怒竟然被刀疤的一个喷嚏打没了。伽蓝感觉到暴雪绷紧的肌肉正在迅放松,紧张的心情顿时舒缓下来,这时他才抬头打量站在眼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非常漂亮,黑黄裙,冰肤玉肌,清雅脱俗,一双眼睛亮丽动人,但眼神却非常呆滞,始终盯着暴雪,似乎在她的世界里,除了暴雪,再无其他。

伽蓝的目光转向白袍人,此人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白面短须,一双眼睛锐利有神,神态沉稳,带着浓浓的戒备之色。

小女孩伸出手,想抚摸暴雪。

暴雪再度低吼,肌肉再度绷紧,眼神中的敌意虽然有所削减,但它绝不允许陌生人接触自己的身体。

“带她走。”伽蓝冲着白袍人怒声叫道。这个小女孩明显不正常,而白袍人和她的关系非常亲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傻站在那里,任由小女孩继续激怒暴雪,当真是不知死活。

白袍人不再犹豫,俯身抱起小女孩,“雪儿,快跟大兄走,这不是你的雪儿,你的雪儿已经回大雪山了。”

小女孩也不挣扎,任由自己的兄长抱着,但一双眼睛始终望着暴雪,两只小手也一直伸开着,呆滞的眼神中露出欢喜和渴望之色。

兄妹两人走出四五步,小女孩突然再一次艰难吐出两个字,“雪……儿……”

白袍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但旋即飞一般离去。

伽蓝松开暴雪,翻身跃起。暴雪昂着头颅,冲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出一声得意高吼。伽蓝忍不住拍了它脑袋一下,“到河里去,再洗一遍。”接着又重重给了刀疤一下,“下次打喷嚏,离我远一点,听到没有?”

刀疤理都不理他,迈着小方步,悠远走到一丛骆驼刺边,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石蓬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着正在河里撒欢的暴雪,心有余悸。犹豫了半晌,他对伽蓝喊道,“我不是故意隐瞒你。”

伽蓝正在洗脸,闻言直起腰,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冲着石蓬莱摇摇手,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我不会问,也不想知道那对兄妹的真实身份。但石蓬莱却决心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伽蓝,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趟东土之行,凶多吉少。

“他是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石蓬莱说道,“几年前大隋天子在河西召见西域诸国王,康国老王昭武世必失当时正在出访焉耆,他也接到了大隋天子的邀请,考虑再三还是受邀而去。此事激怒了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认为康国老王和昭武九国背叛了他,于是他把老王诱骗到王庭,将其幽禁于药杀水(锡尔河)的黑突厥弩失毕部。”

“康国是昭武九国之盟,老王被突厥人扣押,诸子争权,群龙无,九国联盟随即分裂。这是突厥人控制昭武九国,谋取乌浒水(阿姆河)丝路利益的奸计,所以射匮可汗击败泥厥处罗可汗之后,继续执行这一策略,并在扣押康国老王的同时,极力挑起康国内部和昭武九国之间的厮杀,以图进一步削弱栗特人的力量。”

“我奉石国国王昭武勒匐职的命令,营救康国老王,但功亏一篑,只救出了侍奉在老王身边的三王子昭武屈术支。”

“三王子决定去东土长安,恳请大隋天子出手救助,于是就生了这一切。”

伽蓝走到石蓬莱身边,揶揄道,“你为何要趟这潭浑水?是缺钱花还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石蓬莱义正严词地回道,“我是栗特人,是石国的子民,是昭武九姓王的后裔,无论为公为私,我都义无反顾,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伽蓝像是第一次认识石蓬莱似的,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石蓬莱昂挺胸,目光炯炯,一副慷慨赴死之态。

“幂离之中为什么有两个人?”伽蓝问道,“初始看到幂离肥大,还以为是个胖子,结果里面竟然藏着一个小公主。你们此行目的已然暴露,此去长安可能危险重重,为什么还要带个小公主?是去长安求医治病?”

石蓬莱点点头,“去年康国的大王子和二王子手足相残,王宫内血流成河,王后罹难,小公主受到惊吓失去魂魄,自此不言不语形同呆痴。老王闻讯,派人把她接到身边,请突厥人的大萨满为其招魂,但没有成功。这次三王子要去东土大隋求助,老王考虑再三,毅然决定让其带上小公主,即便复国无望,但如果能召回小公主的魂魄,也算了了老王的心愿。”

“招魂?”伽蓝摇摇头,笑道,“到哪招魂?不过自闭症而已,如果调养得好,再加上适当的心理治疗,还是有痊愈的希望。”

石蓬莱颇感惊讶,“你会招魂?”

“这是心理病。”伽蓝戳了戳石蓬莱的胸口,“病根在这里。我告诉过你,不要相信什么萨满、巫术之类的东西,有病找医匠,否则会死人的。”

“你能医治?”

石蓬莱见识过伽蓝的很多天赋,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伽蓝就是伽蓝护法神转世投胎,或者干脆就是护法神下凡附体了。

伽蓝摇摇头,“我不是医匠,不会治病,不过我知道这种病很难治,治疗的时间一般都很长,或许十年,或许一辈子。”

石蓬莱无意在这件事上纠缠,随即直奔主题,“伽蓝,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这关系到整个栗特人的生死存亡。你是佛家子弟,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不要拿佛说事。”伽蓝当即打断了石蓬莱的话,“不论你是否还是像过去一样信任我,我都会帮你,毕竟我大隋是西域二十七国之共主,昭武九国是我大隋之藩属,今昭武有难,我大隋理应援手,义不容辞,只是目前局势紧张,我无法保证把你们安全送到敦煌,你还是祈祷佛祖保佑吧。”

石蓬莱大喜。伽蓝豪气冲天,勇于担当,这让他高悬的心终于落下了一点点,有此承诺,他相信驼队最起码可以安全抵达鄯善。



午时已过,石羽和他的栗特精骑还是没有出现。

石蓬莱焦虑不安,戴着幂离的昭武屈术支也是暗自忐忑,唯有伽蓝神闲气定,泰然自若,坐在一棵胡杨树下,摆上棋秤和黑白棋子,拿着一本破旧的棋谱,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残局。

蓦然,北岸传来悠长的号角声,前方巡哨的栗特人终于送来消息,石羽到了。

很快,蹄声隆隆,一队栗特精骑风驰电掣一般从对岸的胡杨林里冲了出来,接着打马跃进天马河,越过齐腰深的河水,直达烽燧。

人喊马嘶声中,石蓬莱带着一群白衣壮勇急匆匆跑到胡杨树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精壮黑髭大汉跑在最前面,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在距离伽蓝还有五六步的时候便停下脚步,深施一礼,“伽蓝,阿柴虏正在攻打天马戍。”

接着一大群人紧随其后恭敬行礼,高呼“伽蓝……”

伽蓝对敦煌本人来说是法号,但在这些栗特人的心里,他就像伽蓝护法神一样神勇,呼其法号,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尊崇。

伽蓝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然后目光停在了那位三十多岁的黑髭大汉脸上,“石羽,你们去了天马戍?还有四个人呢?折了?”

“今晨我们隐约看到天马戍方向有狼烟燃起,便飞马探查。”石羽急切说道,“途中我们遇到一位从天马戍杀出来的戍卫,身负重伤,昏迷之前他告诉我们阿柴虏正在攻打天马戍,他要到突伦川求援。我留下四个人看护他,其他人则随我飞马赶来烽燧禀报。”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面金色木牌递给了站在身边的石蓬莱。

石蓬莱接过来送到伽蓝手上。伽蓝放下棋谱,把木牌夹在两手中间轻轻一搓,木牌当即中分,一面背部刻有字迹,一面则是凹入,内中放着一张折叠的纸条。伽蓝打开纸条仔细观看。石蓬莱凑到边上悄悄看了一眼,纸条上有一诗,虽然他略懂中文,但还是看得云里雾里,显然若想看懂,必须知道传令暗号。

伽蓝看完密信,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变化。

众人都紧张地望着他,就连随后赶来的昭武屈术支也是目露惶恐之色。此地距离长安有六七千里之遥,一旦受阻于此,前景当真是一片黑暗。

“有多少阿柴虏?”石蓬莱忍不住问道。

“两个百夫长。”伽蓝轻描淡写,很随意,似乎根本没放在眼里。

两个百夫长就是两百骑,如果加上随从奴仆,人数可能达到四百人。这个攻击兵力对于天马戍来说,可谓大兵压境。

天马戍是大隋和于阗国的边境关卡,丝路北道的必经之地。吐谷浑人以主力围攻且末城,把且末各地戍军吸引到且末府,然后以偏师袭击天马戍,切断丝路,如此既能完成对且末外围的攻击,又能占据丝路要隘获得丰厚收益,一举两得。

栗特人久走丝路,对此局面即刻便能估猜个大概,当即人人自危,暗自惊惧。

“天马戍有多少人?”石蓬莱又问道。

“即便天马河一线的烽燧戍卒全部回戍,也只有二十个人。”

伽蓝那缓慢而略带嘶哑的声音此刻听在栗特人的耳中,显得格外的悲凉。

二十个人就算全部回戍,与吐谷浑人的兵力对比也是十比一,这一仗根本没办法打,或许现在天马戍已经失守,吐谷浑人已经占据了戍隘。

石蓬莱的脸色有些僵硬,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小声问道,“且末是边郡,鹰扬府应该是上府,至少有六个团一千两百人的编制,而天马戍戍主至少也相当于正七品的队正,手下怎么说也应该有五火人马,五十个戍卒吧?”

伽蓝没有说话。此去救援天马戍肯定要借助这些栗特人的力量,而从目前局势来分析,驰援且末城的希望实际上已经非常渺茫,但不管有没有希望,自己都要赶赴且末城,这同样需要栗特人的帮助,所以双方现在必须紧密合作,而合作就需要信任,因此有些事必须说清楚。

“告诉你也无妨,这不算什么机密。去年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的时候,西域戍军也大量回镇河西。据我得到的消息,长安之所以大范围调整兵力部署,是因为我大隋要远征辽东高丽。”伽蓝不动声色地说道,“且末鹰扬府兵力不足,理所当然要把主力集中在且末城以镇戍府,所以诸县、镇、戍的兵力自然也就削减到了极限。”

伽蓝转目望向昭武屈术支,一语双关,“我大隋征服了高丽,主力大军必然重返西北,全力经略西土。今日阿柴虏虽然凶猛反击,但就算伏允占据了且末又如何?待我大隋主力重返西域,这些阿柴虏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我大隋是西域诸国的共主,即便是远在葱岭以西的昭武九国,也一样受到我大隋的保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这一点毋庸置疑。”

石蓬莱和昭武屈术支互相看看,暗自苦笑。一夜间形势就颠覆了,现在不是栗特人求助于伽蓝,而是伽蓝向栗特人求援了。栗特人要安全赶赴长安,而伽蓝要救援天马戍,要驰援且末城,双方走的是同一条道,理所当然携手合作。

石蓬莱没有犹豫,他没有回头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何时出?”

“今夜子时。”伽蓝说道,“黎明时分我们赶到天马戍,动攻击。”





昭武九姓:

中国南北朝、隋、唐时期对从中亚粟特地区来到中原的粟特人或其后裔1o多个小国的的泛称,其王均以昭武为姓。

根据《隋书》记载,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今甘肃临泽),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葱岭,支庶各分王,以昭武为姓。居民主要务农,兼营畜牧业。

汉文史籍称其原住祁连山北昭武城,被匈奴击走,西迁中亚河中地区,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





第五章 天马戍

第五章天马戍

黑夜渐逝,苍穹露出美丽的蓝色面孔,如雪一般的白云徜徉于天地之间。

深秋的晨风带着浓浓的凉意抚过莽莽大地,天马河就如同一条淡雅亮丽的玉帛,横贯无边戈壁,把雪山和大漠紧紧相连。胡杨和西河柳依附在河流两岸,好似两抹燃烧的烈焰,又似纹绣在玉帛两侧的锦绣华彩,绽放出耀眼的璀灿光芒,把这块充满蓬勃生机的土地装饰得美轮美奂。

大纛(dao)在空中猎猎狂舞,金色的“隋”字在呼啸翻卷的猩红幡旄(mao)和赤黄色燕尾垂旒(1iu)的映衬下,如同一条翱翔九天蛟龙,又似一只咆哮猛虎,气势恢宏。

天马戍寂静无声。四角烽台上狼烟已熄,几缕淡淡的青烟袅袅而起,又随风而逝。从戍内传出的几声清脆驼铃和低低马嘶,证明这里还有生命的存在。突然,一只黑色大狼狗从北弩台的女儿墙内腾空跃起,像箭一般射上墙垛,然后冲着一望无际的戈壁出一阵猛烈的吠叫。

一顶红色风帽从墙垛后面慢慢升起,接着露出一张紧张的少年面孔,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警觉地望着戍外荒漠。凶猛的黑狼狗飞身跳到垛外的女儿墙上,冲着空荡荡的戈壁又是一阵狂吠。

少年愈紧张,躲回墙垛后面,拿起一个大角,高举向天,奋力吹响,“呜呜,呜呜呜……”数息之后,已是面红耳赤,一双凸起的眼珠子似乎要蹦出眼眶。

戍垒内顿时人喊马嘶,爆出杂乱叫喊,跟着一条条矫健的身影或者冲向城墙,或者飞攀软梯钻进弩台,还有人如猿猴一般沿着五丈高的木柱踩着悬梯直上顶端,登高瞭望。

一个如铁塔般的雄壮汉子左手拿着一把横刀,右手拎着一把战斧,大踏步走到少年身边,粗黑的浓眉紧紧蹙起,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迅扫视了一遍戍外荒漠,然后低头望向少年,厉声问道,“方小儿,阿柴虏在哪?你敢胡乱吹角?”

方小儿似乎有些畏惧此人,胆怯地退了一步,刚想说话,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至,刺鼻的味道让他异常恶心,甚至有了强烈的呕吐感。方小儿再退两步,拉开了自己与铁塔大汉的距离,目光再不敢望向对方。

铁塔大汉没有披重铠,也没有披轻甲,不过一身黄色戎装,但上面血迹斑斑,就连浓密的虬髯上都染满了血迹,配上那一双杀气凛冽的眼睛,就如同从地狱里杀出来的魔王,让人望而生畏。

“江都候……”冷厉的声音在铁塔大汉的背后响起,跟着一只大手放到方小儿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似赞许,又似鼓励。

方小儿目露感激之色,躬身施礼,“戍主……”

“他还是孩子,不要吓着他。”一个三十多岁的长须大汉神色冷峻地说道,“今天我们有一场恶战。叫兄弟们抓紧时间吃些干粮,把肚子填饱了,准备厮杀。”

“他还是孩子?”江都候冷笑,“布衣,不要忘了,他是河北贼。小小年纪就打家劫舍,烧杀掳掠,滥杀无辜,这还是孩子?”

“俺不是贼,俺是劫富济贫、行侠仗义的好汉。”方小儿涨红着脸,激动地叫道,“总有一天俺会回家,俺会再回高鸡泊,回豆子岗,俺要杀光那些狗官,杀光那些为虎作伥的恶人,俺要为爹娘报仇。”

方小儿的叫声当即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四五个戎装汉子拿着刀枪就冲了过来。一个削瘦的中年汉子一把拉过方小儿,把他藏在自己身后,两眼怒视着布衣和江都侯,冷森森地说道,“戍主,戍副,俺们都是配戍边的贼,俺们是无恶不作的河北贼。”他的语气逐渐变慢,加重,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江都候鄙夷地看了削瘦汉子一眼,目光傲慢地掠过众人的脸庞,不屑地撇撇嘴,“高泰,打算临阵谋反?”话音未落,右手战斧厉啸而起,雷霆劈下,嘴里更是爆出一声震天雷吼,“凭你也敢反?”

一柄横刀划空而至。“当”,刀斧相击,火星四射。战斧凌空停顿,战刀却是抵挡不住,倒撞而回。双手执刀的年轻汉子连退三步,这才化去战斧上的强横力道。

高泰怒不可遏,握住刀柄的手轻轻颤抖着,爆在即。

那个替他挡住一斧的年轻人急切叫了一嗓子,“大哥,这是西域,不是河北。”

高泰脸色铁青,眼神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凶恶而狞狰。

江都候冷笑,收回战斧,两眼瞪着高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是贼,丧尽天良的贼。”

“好了,他们即便是贼,也是我大隋的贼,何况他们现在不是贼,而是我大隋的西陲戍卒,是我天马戍的烽子。”布衣负手而立,劝了江都候两句,又转目对高泰等人说道,“刚才西门辰说的对,这里是西域,不是河北,这里没有人神共愤的贪官污吏,也没有恃强凌弱的恶霸,这里只有穷凶极恶的胡虏。我们要想活命,就得杀虏,就得以命搏命。”

布衣走到墙垛边上,目视前方,继续说道,“这里只有大隋人,卫士也罢,盗贼也罢,都是大隋人,都是血脉兄弟。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布衣转身望着江都候,语气逐渐沉重,“你的父母兄弟死于贼人之手,所以你痛恨天下之贼,恨不能杀尽天下之贼为亲人报仇,但这里是西域,不是你的家乡河西,他们也不是河西贼寇。我请你放下心中的怨恨,把他们当作你的生死兄弟。”

布衣缓缓转身,目视众人,郑重说道,“今天我们有一场恶战,要与戍垒共存亡,我们都会死去。我们是大隋人,是血脉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高泰低着头,咬紧牙关,一言不。

“直娘贼……”江都候忿然骂了一声,转身就走。

西门犹豫了片刻,和身边几个兄弟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齐齐躬身唱诺。

高泰退后两步,微微躬身,然后拉着方小儿,与众人向弩台方向走去。弩台里的几个河北卒正急步赶来,显然这边的争执惊动了他们,打算过来助拳了。

这时四个披甲的汉子匆匆走过来,其中两个还带着伤,看到高泰他们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眼里齐齐露出鄙夷之色。

“戍主,这些河北贼虽然强悍,但个个桀骜不驯,我担心……”

一个手臂受伤的短须汉子尚未说完,布衣便举手阻止了,“非常时刻,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四个披甲汉子相视无语。

布衣面向西方,望着遥远的天际尽头,眉头深皱,忧色重重。

自大隋征服吐谷浑,尽取其地,置西海、积源、鄯善、且末四郡以来,朝廷便下旨徙谪天下刑徒戍边,这两年尤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的贼寇为多。

天马戍下辖六个烽燧,戍两百里边境,按编制每戍五十人,每烽燧配烽卒一名,烽子五人,但实际情况是,天马戍只有正副戍主和六个烽卒是鹰扬府卫士,余者皆为配刑徒。戍边力量太弱,鹰扬府迫不得已,只好下令征用刑徒为烽子。

西域地广人稀,环境恶劣,兼之胡虏众多,刑徒如果擅自逃亡,十有**都是死,所以逃跑者倒是不多,但因战斗、疾病等死亡者却是日益增多。天马戍本有刑徒三十多人转为烽子,至今不过就剩下了十二人,西门辰就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高泰、方小儿等人却是两个月前刚刚抵达天马戍的河北重犯。这一批重犯有十七人,都是反贼,前日还戴着镣铐在戍垒劳役,昨日却因为阿柴虏入侵,不得不临时征用。

这批反贼悍不畏死,骁勇善战,正是得益于这支“奇兵”的强悍战斗力,天马戍才顽强坚守了一天,但损失惨重,四名烽子和五名河北刑徒战死,八人身负重伤失去战斗力,今天能继续作战的不足二十人了。

“戍主,滞留戍垒的三个商队中有十六名护卫,二十多名青壮,大都是栗特人、于阗人和吐火罗人,还有几个天竺人、大食人和大秦人。”一个矮壮的披甲戍卒建议道,“今日生死存亡之刻,他们也应该上阵杀敌。”

“戍垒一旦失陷,那些杀红了眼的阿柴虏不会放过他们。”另一受伤的戍卒支持这一建议,“戍主应该告诉他们,如其心存侥幸,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死里求生。”

布衣微微颔,正要说话,就听到空中传来激昂的号角声。

众人齐齐抬头望向身处五丈高的瞭望哨。

一杆黑色狼头信号旗映入众人的眼帘。

布衣的心跳骤然加,扭头望向西方天际。

江都候激动的吼声响彻戍垒,“伽蓝来了,伽蓝来了……”



天色刚亮,吐谷浑人就吹响了大角号,沉睡了一夜的营地顿时苏醒,驼马嘶鸣,人声鼎沸。

江源公慕奎面带笑容,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缓慢行走在将士们中间,和他们亲热地打着招呼,有时候还轻松地聊上几句。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看上去很和善,不傲慢,也不盛气凌人。将士们看到他纷纷行礼,然后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有的收拾帐篷,有的喂食驼马,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吃饼喝奶。

慕奎仔细地巡视着一切,从驼马到武器,无一遗漏。

今天他必须拿下天马戍。

伏允可汗说得很清楚,且末城高大坚固,大隋人重兵镇戍,以今日吐谷浑的实力,无力强攻,只能智取。所谓智取,也就是围而不攻,先把且末城外围地区全部拿下,牢牢控制丝路,而攻占天马戍是此策的关键所在。

拿下天马戍,实际上等于控制了西域丝路南道。葱岭东西诸国若想保持与东土的联系,保证丝路的畅通,就必须像从前一样,与吐谷浑建盟。一旦盟约重建,吐谷浑就可以向于阗、吐火罗、昭武九国购买粮食和武器,而用于购买的钱财就来自于丝路商税,就此吐谷浑可以开始艰难的复国之路。

大隋人可以凭借其强大实力攻占吐谷浑的疆土,但是,他们征服不了吐谷浑的心,杀不光吐谷浑的人,更摧毁不了吐谷浑人坚韧不拔的复国意志,只要吐谷浑人一息尚存,必定战斗不止。

风中隐约传来大角之声,天马戍里的大隋人已经开始了战斗准备。

慕奎抬头看向天马河。河面上雾霭袅袅,两岸胡杨娇艳欲滴,风景如画。这是我吐谷浑的疆土,是我吐谷浑赖以生存的土地,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吐谷浑人都绝不允许别人霸占自己的疆土,掳掠自己的土地。

慕奎的血沸腾起来,豪气干云。

临行前,伏允可汗一再嘱咐,必须以最快度拿下天马戍,以丝路之利来获取钱财和物资,以此来供养军队,维持对且末城的包围。此时距离冬天已经很近了,冬天一到,河西隋军南下不便,救援必定延误,而据可靠消息,西突厥射匮可汗和铁勒莫贺可汗的战斗越来越激烈,已经严重威胁到伊吾和鄯善两地的安全,这导致河西方向的隋军不敢轻易南下救援且末,所以未来几个月非常关键,只要吐谷浑人坚持到明年春天,镇戍且末的大隋人孤立无援,粮草不继,最终只有突围撤离,到那时,就是吐谷浑人报仇雪恨的时候。

天色大亮,火红色的朝霞染红了天际。鼓号连天,吐谷浑纷纷上马,集结列阵。

就在此刻,一匹快马风驰电挚,呼啸而至。

“江源公,西边有一队隋军正沿着天马河急而来。”斥候喘着粗气,大声禀报。

慕奎略感惊讶,“多少人?”

“百十匹驼,数十匹马,不下于五十人。”

慕奎捻着颌下稀疏短须,凝神沉思。西边是突伦川,死亡之海,一般除了沙盗和偷越边境的商队,不会有其他人出没,而隋军也就在那里设了一座烽燧。烽燧能有几个人?会不会是偷越边境的商队?

站在他身边的两名百夫长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确定是大隋人?没有看错?”

“我看到了大隋战旗。”斥候非常肯定地回道。

“或许是突伦川烽燧的戍卒。”另一个百夫长说道,“商队从突伦川偷越边境,必须得到这边戍卒的帮助,唯有如此商队才能拿到过关凭证,否则无法北上。”

慕奎眉头紧锁,感觉事情有些蹊跷。

依常理,且末城被围,鹰扬府下令各地戍军回援,这时候天马戍的主力已经离开了。自己正是依此判断,在途中设伏,打算伏击天马戍主力,一战而定,谁知久等不至,无奈之下只好变计,不惜代价强攻天马戍。哪知又出变故,从突伦川方向竟然冒出一支小股隋军。

“江源公,给我五十骑,必定将其一扫而光。”一位百夫长意气风地说道。

“江源公,我去,三十骑即可。”另一位百夫长急忙请战。这可是财的机会,不容错过。

慕奎断然摇手,“不可冒失。传令,赶赴战场,列阵迎战。”



驼铃悠扬,战马信步,伽蓝带着商队缓缓接近天马戍。

商队所有人都骑在骆驼上,战马全部放空,以保持战马的体力。

刀疤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插在藤筐里的战旗迎风飘扬。暴雪趴伏在刀疤的背上,昂着硕大的脑袋,聆听着战旗的猎猎声响,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

天际之间,朝阳之下,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天马戍传信,戍垒坚固。

伽蓝面露笑容,慢慢举起了右手,用力挥动了三下。

石羽拿出号角,全力吹响。

一字排列的驼队一边加,一边迅变阵,转眼之间,驼队变作六列,战马夹在了队列中间。



天马戍渐渐出现在众人的眼中,而吐谷浑人的战阵更为醒目,旗幡摇动,鼓号连天,攻击之势已然形成。

栗特人神情紧张,惶恐不安。平日他们最多和小股盗贼打斗一番,而杀贼和打仗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此次他们不但要和吐谷浑军队正面作战,还处在极度劣势之下,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吐谷浑人大角齐鸣,即将动攻击。

石蓬莱面色苍白,催动骆驼追上伽蓝,大声叫道,“阿柴虏要攻击了,赶快布阵,布阵啊。”

伽蓝冲着他微微一笑,“土鸡瓦狗尔,不足为惧。”

双方距离五百步,驼队还在前进,夷然不惧。



慕奎的脸色十分凝重。

两名百夫长也是一扫先前的轻狂。从对方的举动来看,显然熟知兵事,久经战阵,根本不是一个小小的烽燧戍卒所能具备的能力。这支队伍不同寻常,或许是个陷阱,必须慎重对待,不可轻易出战。



天马戍内,战鼓擂动,声震天宇。

布衣和江都候目不转睛地望着驼队,等待伽蓝出旗令。

烽卒、烽子、河北刑徒各守要地,严阵以待。戍内商队的护卫、青壮各司其职,全力协助隋军作战。气氛空前紧张。



驼队始终保持着匀逼近吐谷浑人,从容不迫,更有一种自骨子里的自信和狂傲,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那种锋芒毕露的锐气,直接影响到了吐谷浑人的士气。

双方距离三百步,驼队还在前进。

江源公慕奎举起了手,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出击,不能让大隋人在气势上压倒自己。

伽蓝也举起了手。一名栗特骑士举起了令旗,用力挥动。

江都候兴奋地仰天狂吼,飞身冲下城墙。

布衣毫不犹豫,大声下令,“起悬门,出击!”

大角号震天吹响。



慕奎举在空中的手蓦然停住,转头望向天马戍,目露疑惑之色。

大隋人要出击?要出戍作战?莫非我听错了?

两名百夫长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隋军如果出戍作战,吐谷浑虽然有腹背受敌之险,但也获得了一战而定的绝好机会。慕奎犹豫了,攻击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



双方距离两百五十步。

驼队停住,就势列为三重圆阵。阵中,栗特人弓矛并举,几十匹战马更是蓄势待。

伽蓝跳下骆驼,大步走向扬嘶鸣的紫骅骝,与其并行而立。

“上具装。”

“披重铠。”

“备马槊。”

“擂鼓,攻击!”



注释:

鹰扬府卫士:

隋文帝时期,大隋府兵统称为“侍官”。隋炀帝改兵制,府兵统称为“卫士”。



具装:马铠。



第六章 甲骑具装

八个栗特骑士以最快度给烈火安装具装(马铠)。

一人装面帘,此铠是一块狭长的护面,上开眼孔,保护马匹面部。两人装鸡颈,此铠由甲片缀成,搭扣相连,保护马的颈部。另有四人负责安装战马前身铠甲当胸,中后身铠甲搭后。还有一块护具叫寄生,安装于战马尾部,向上翘起,如同扫帚一般。

八个栗特骑士昨日已经经过了一番训练,但此刻身临战场,心情格外紧张,个个手忙脚乱,汗水涔涔。

石蓬莱和石羽站在伽蓝左右,帮其佩戴重铠。还是那副亮银色的明光铠,不过为了保护其脆弱部位,颈部、臂部和腿脚之处再加鱼鳞铠,加上金狼头面具,可谓钢铁包肉,密不透风。

昭武屈术支抱着雪儿走了过来。他已经脱下幂离,以黑巾蒙面,即将随伽蓝出战。

昨日石蓬莱虽极力劝阻,但屈术支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如果上神保佑,我自会平安,也能顺利抵达长安完成此行使命,反之,如果我死在战场上,说明上神已经抛弃了昭武九姓,即便这一次我畏缩不前,也一样到不了长安,就算到了长安,也完成不了使命。

“这就是东土无坚不摧的甲骑具装。”屈术支望着全身上下都罩在铠甲中的伽蓝和烈火,两眼放光,其惊叹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嫉妒,一丝贪婪。或许此刻他非常希望自己的王国也能拥有如此强悍的武力,也能像东土大隋一样称霸天下,傲视群雄。

然而,谁都知道,打造一支甲骑具装需要何等强大的国力做支撑。

甲骑具装的关键不在于铠甲,不在于打造铠甲的原料和技术,而在于战马和骑士的选择。战马不但要承载人铠和马铠的全部重量,还必须在战场上达到一定的度,从而把甲骑具装的威力挥到极致,如果没有度,甲骑具装就是一堆废铁。这需要天下最好的战马,而且需要喂食最好最合适的食物以保证战马的持续战斗力。如果没有强大国力做支撑,即便能够找到这样一批战马,但拿什么保证给军队持续提供这些万里挑一的级战马?没有战马的持续供应,甲骑具装岂不是昙花一现?

骑士披重铠,执重武器作战,需要的不仅仅是强悍的身躯,凡的力量,灵活实用的作战技巧,更需要用智慧去主导强悍的武器,从而把甲骑具装的威力在每一次攻击中都能淋漓尽致地爆出来,以便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攻击目的。这需要智勇双全的级悍卒,而这种悍卒的产生先需要庞大的人口做基,而人口多寡正是国力强大与否的重要条件之一。

所以当今天下,能够长期拥有甲骑具装的只有国力最为强盛的东土大隋,但即便如此,东土大隋甲骑具装的数量也非常有限,而且基本上用来戍守京都,威慑意义大于实战意义,在塞外战场上罕见其踪迹。

甲骑具装名震天下、名闻遐迩,屈术支这位康国王子当然听说过,不过对他而言,甲骑具装只是传说中的存在,但今天他不但亲眼目睹了甲骑具装,而且还有幸与甲骑具装并肩作战,这令他非常激动,情绪极度高亢。虽然现在只有一个甲骑具装,影只形孤,但昨日伽蓝的攻击力给了他空前的震撼,他急切想知道,当神勇无比的伽蓝佩戴上甲骑具装,其攻击力将达到何等恐怖的程度。

伽蓝面带浅笑,望着雪儿。雪儿则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伽蓝身边的暴雪,向它伸出小手,渴望能拥抱它,此刻即便是散出冷森幽光的钢铁重铠也没能引起她的丝毫注意。

石蓬莱从屈术支的手中接过雪儿,紧紧抱在怀里。



重铠披好,石羽飞快地检查了一遍。那边栗特骑士也在检查马铠。

“甲骑完备。”石羽大声叫道。

“具装完备。”八个栗特骑士纷纷围了过来。

伽蓝接过屈术支递过来的金狼头护具,低头望向暴雪。暴雪一直仰头望着他,战意盎然。伽蓝做了个手势,暴雪一声雷吼,从容沉稳地迈着方步走到了烈火身前。

伽蓝戴上面具,沉声说道,“上马!”

两个栗特骑士俯身抱住伽蓝的腿,石羽和屈术支则一左一右抱住他的手臂。

“起!”屈术支大叫一声,四人同时力,把伽蓝抬上了战马。

烈火四腿坚挺,庞大身躯纹丝未动。

一个栗特骑士双手抱着一支大马槊走到了伽蓝身边。此槊长约一丈八寸,通体铁制,入手沉重,尾部似锐利长箭,头部则被黑色皮套罩住。

伽蓝接过马槊,解下皮套,顿时一个金灿灿的鎏金槊头出现在众人眼前。这是一个加长刃的特制槊头,粗犷、威猛、华丽,刃口寒芒流动,散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雄浑霸气。

烈马,神獒,甲骑具装,鎏金大槊,还有掌控它们的伽蓝,一个重装骑士就这样威风凛凛地伫立于众人面前,让人望而生畏,震撼不已。

伽蓝双手执槊,横举胸前,仰向天,纵声长啸。

烈火嘶鸣,暴雪雷吼。

“昭武的勇士们,上马……”屈术支一声大吼,手扳战马鞍鞒,矫健身躯腾空而起。

“兄弟们,上马,上马……”石羽高举长矛,向列于身后的二十名栗特骑士纵声狂呼。

“吹号……开阵……”

“呜呜……”角号响,驼阵开,屈术支一马当先,呼啸而出。

朝阳跃起,金芒照耀大地,甲骑具装在阳光的映射下,熠熠生辉。



天马戍内,悬门渐起,两骑伫立,蓄势待。

江都候头戴黑色兜鍪(mou),上插三翎红毦(er),身披黑色明光铠,背挂二柄横刀,一柄战斧,下骑一匹全身黝黑亮的神骏战马,一面圆形铁盾悬于战马左侧,而角弓箭壶则挂于战马右侧,一柄八尺双刃长刀倒提手中,气势如虎。

布衣的甲铠与江都候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其背部挂了四柄横刀,腰挂长剑,坐下则是一匹雄健的黄骠马,他的右手同样提着一柄八尺长的双刃长刀,森芒闪烁。

戍内的士兵、刑徒、商人站在不同的位置望着他们,神情肃穆。虽然折服于他们的勇气和气魄,但大敌当前,敌强我弱,援兵实力又十分有限,根本改变不了战局,这时候两位戍主毅然出戍作战,要配合援兵夹攻数倍于己的敌人,这无异于自寻死路。慷慨赴死的精神固然可嘉,但自绝生机之举是否明智?

四位烽卒站在布衣和江都候的面前,神色悲壮,目露决绝之色。他们也想出戍痛痛快快地杀一场,反正都是死,临死前不如杀个酣畅淋漓,但可惜的是,他们是步军卒,不善骑战,出戍就等于送死,唯有据戍死战。

“杨渊,天马戍交给你了。”布衣目视那位手臂受伤的戍卒,语调平静地说道,“人在戍在,人亡戍亡。”

“人在戍在,人亡戍亡!”

四位戍卒单膝跪下,声若惊雷,轰然誓。

吼声在戍内回荡,猛烈冲击着绝望的心灵,激励着黯淡的士气,沸腾着渐冷的血液。高泰,方小儿,还有十几个河北贼,此刻感觉一团烈火在心中剧烈燃烧。

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经历了西域的风沙,参加了血腥的战斗,今天,他们更看到汉家儿郎的峥峥铁骨,一腔忠魂。即便面对强敌,面对死亡,这些戍卒也绝不退缩,绝不畏惧,宁愿血洒黄沙,粉身碎骨,也要戍卫自己的疆土,忠诚自己的国家,这给了河北贼前所未有的震动。这是西域,这是大隋和西北诸虏的战场,在这块土地上,汉家儿郎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戍卫大隋,守护这面大隋的战旗。

高泰猛地仰头望向大纛。这一刻,这面大旗代表的不是黑暗,不是仇恨,而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族,自己的国,它是中土之魂,是汉家儿郎的热血和忠诚。

血在燃烧,心在颤粟,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如爆裂的火焰在高泰的身体内轰然炸开,他想吼,想叫,想把这股沸腾的情绪爆出来,他高举双臂,紧握双拳,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人在戍在……人亡戍亡……”

河北人的热血爆了,他们紧随高泰之后,放声狂吼。接着更多的人叫了起来,吼了起来,一时间,群情激奋,吼声如雷,士气空前高涨。

布衣和江都候相视而笑,两人右手齐举,各自戴上了一只黑色狼头护具。

杨渊和其他三位烽卒的脸色顿时变了,十分吃惊,但旋即眼神狂热,面露尊崇之色。

西北狼,原来他们是西北狼。

四位烽卒都是西北老兵,当然听说过西北狼的传奇故事。在西北府兵里,西北狼是一个神秘的存在。传言它与府兵制同时诞生于前朝宇文皇族的先祖武川人宇文泰手中,唯有最精锐的府兵才能擢选西北狼。锐士除了在战争上冲锋陷阵外,还执行一些秘密任务,比如深入敌后刺探军情,刺杀敌等等。凡西北狼锐士都有个醒目标志,那就是狼头护具。

这些年西北战争频繁,西北狼屡建功勋,其神秘身影常常出没于西北各地战场,所以狼头护具也为将士们所熟悉,当然了,西北狼的传奇故事也因此在将士们中间流传得更广了。

四位烽卒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身边竟有如此英雄人物,不但正副戍主是西北狼,那位在突伦川独守烽燧的冷漠而孤僻的烽卒也是西北狼。刚才援兵出现的时候江都候很激动,连呼“伽蓝”之名,现在两人又要出戍与伽蓝携手杀敌,这些都足以证明伽蓝烽卒和他们一样,都是西北狼锐士。

一戍内竟然深藏三位西北狼锐士,而且一藏就是一年多的时间,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戍主,戍副,你们,你们是……”杨渊太吃惊了,连说话都不连贯了。

布衣微微点头,手指戍门方向,“放吊桥!”

杨渊转身向城墙上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放桥,放桥!”

戍外有宽为十五步的深壕,壕外筑有五尺高墙,名为羊马垣,又叫羊马城。壕上置吊桥,以作出入。

布衣在前,江都候在后,两人催马越过悬门。

悬门轰然落下。

吊桥稳稳落到对面壕堤之上。两骑如飞而过。

吊桥再起,断绝了两人的归路,也断绝了两人的生机。

两骑并辔,两马稳步而进,逐渐逼近吐谷人的战阵。

相距两百步,两骑停下,傲然伫立。

“一年没有看到伽蓝了。”江都候笑道,“我还以为他要参悟天道,剃度出家再入沙门。”

“以杀止杀,这就是他悟出来的道。”布衣的声音平静如水,隐含肃杀之意。

江都候嗤之以鼻,“他把自己流配到突伦川,想了一年多,结果还是杀人。过去杀人,现在还是杀人,这有什么区别?”

“由道入魔,再由魔入道,这就是区别。”布衣淡然一笑,揶揄道,“你不过是个地狱门口的小鬼,懂得甚么?”

“鸟!杀人就是杀人,手起刀落,哪来的许多道理?”江都候骂道,“你比圣严寺的慧心秃驴还聒噪。”

“闭上你的鸟嘴。准备杀人,接应伽蓝。”



江源公慕奎看看天上的朝阳,又看看沐浴在朝阳中的两员隋将,眉头皱得更深了。这是孤注一掷,临死反击,还是别有计谋?实力决定一切,不管隋人是否有计,在绝对实力面前都是不堪一击。

“派一小队盯住他们,如果来送死,那就成全了。”

慕奎下完命令,不再关注天马戍,转头望向正前方。

驼阵已开,白衣披甲的栗特骑士已经冲出,十骑密集并列,第二排又是十骑,二十骑以横阵冲入战场,但没有看到一个大隋骑士。

难道大隋人换上了栗特人的白衣?以栗特人的立场和性格来说,他们绝不会与吐谷浑人在战场上正面厮杀,这对以营商为生的粟特人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处。

栗特人呼啸而来,度越来越快,根本不给慕奎更多的思考时间。慕奎没有过多犹豫,断然挥手,顿时鼓号齐鸣,一名百夫长带着五十骑席卷而上。

这是常规战术,对阵之初,双方各遣少许兵力出击,以试探对方的底细。慕奎谨慎小心,中规中矩,虽有实力做保证,但大隋人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为防止大意出错,慕奎不敢尽遣主力一战而定,而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







第七章 这就是甲骑具装

战马奔腾,蹄声如雷,戈壁在如雷的轰鸣声中颤抖,地上的碎卵石更是飞射而起,出刺耳厉啸。

烟尘席卷而起,如同一头张牙舞爪的下山猛虎,紧随于骑队之后,出惊心动魄的咆哮。

伽蓝双手端槊,身躯低伏,把甲骑具装隐藏在栗特人之后。

暴雪紧贴在烈火身边,齐头并进。

度越来越快,轰鸣声越来越大。

一杆红色白兔信号旗突然跃入伽蓝的眼帘。这是栗特人告诉伽蓝,吐谷浑人以一队马军迎战,攻击即将开始。

伽蓝面具下的冷漠眼神蓦然射出两道锋利寒芒,就像看到猎物闻到血腥的猛兽,杀气凛冽。

戴着皮甲手套的双手稍稍松弛,并沿着铁柄微微转动,手套背部的银色甲片如镜子一把,转动之间把一缕阳光反射而出,闪耀夺目。

这一瞬间的耀眼光芒清晰地落入了慕奎的眼中,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栗特人的后面有伏兵。出战的栗特人身穿皮甲,手执长矛,而这一瞬间的光芒显然是经长刀或者甲片反射而出的阳光,突伦川烽燧的那名戍卒肯定藏在栗特人的后面。

慕奎不敢大意。那名戍卒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勇气不可小觑,而大隋军队里的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最不缺乏的就是骁勇善战之辈,即便是一个戍卒,也有可能给己方造成意外打击。记得当年大隋悍将史万岁因罪配敦煌为戍卒,战无不克,名震西陲,突厥人听到“敦煌戍卒”之名,无不闻风而遁。吐谷浑人更是吃尽了大隋戍卒的苦头。三年前隋人杀进西海,冲在最前面的就是戍边悍卒,而第一批杀进伏俟(si)城的正是西北最负盛名的精锐戍卒西北狼。

“吹号鸣警!”

慕奎大声下令,“两翼展开,伺机围杀。”

激昂的大角号声冲天而起。幡麾舞动,令旗飘扬,各部伍急变阵。中军前推,两翼火前伸,吐谷浑人的战阵如一只正在猎食的雄鹰,双翼扇动风雷,锋利的坚喙(hui)就如厉啸长箭,直射猎物的咽喉。



大角鸣警并没有引起攻击骑士的警觉。

栗特人以二十骑列横阵攻敌是一种错误的战术,吐谷浑人只要以锋矢战阵撕开横阵,然后再利用人数优势分而围之,则栗特人必死无疑。

吐谷浑人兴奋至极,锋矢战阵已成,百夫长冲在最前面,厮杀即将开始,胜利唾手可得。

转眼间,两阵相距一百步,双方的战马四蹄腾空,度已达极限。

石羽和栗特骑士几乎窒息了,全身趴伏在马背上,神情极度紧张。他们的骑术的确精湛,单兵攻击的能力也不差,但他们是商队的护卫,不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士卒,他们缺乏战斗经验,这一刻,他们的脑中一片空白。

唯有屈术支冷静如常。他曾到突厥王庭做质子,随泥厥处罗可汗与铁勒人作战,有一定的作战经历。昨日伽蓝曾把此仗做了详细推演,制定了数套战术,并与栗特人做了演练,但演练是一回事,上了战场又是另外一回事。幸好有他的存在,攻击才能顺利展开。

屈术支举起了第二面信号旗。这是一面白色貉旗,告诉后面的伽蓝,吐谷浑人以“锋矢”杀来,五十步后厮杀开始。

伽蓝双手骤然用力,紧紧抓住了马槊,鎏金长刃槊头斜指向天,气势如虹。

“变……阵……”伽蓝纵声狂呼。

“分阵……”屈术支用力摇动白色幡麾,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两翼进击……”

石羽和栗特人的眼睛始终盯着屈术支,看到白色幡麾一动,立即侧身马腹改变重心,迫使战马改变奔跑方向。十骑向左,十骑向右,横阵蓦然中分,化做两支厉啸长箭,以极限度射向敌“锋矢”战阵的两侧。

五十步,数息时间而已。栗特人凭借自己精湛骑术完成了这一高难度的变阵,当横阵中分的霎那,吐谷浑人惊呆了,他们看到了一个甲骑具装,一个重装骑士,一个全身罩在钢铁里的“猛兽”,这头“猛兽”咆哮而来,瞬息即至,根本不给吐谷浑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吐谷浑人的百夫长当其冲,两马不待相错,一柄鎏金大槊挟带着震天风雷从天而降,凌空砸上尚未从震骇中惊醒的百夫长,正中其左肩胸,骨骼碎裂之声伴随着百夫长的凄厉惨嚎冲天而起,其披甲身躯倒撞而出。大槊去势不减,狠狠砸上战马背脊。战马出一声惊天惨嘶,两只后腿在巨大力量的打击下不堪承受,再加上撕心裂肺的疼痛,骤然失力,其庞大身躯在这瞬间停滞了一息。

就这一息时间,后方狂奔的战马避无可避,一头撞上了前方战马。“轰”一声巨响,两马相撞,前方战马腾空飞起,而后方战马不但度骤减,更因为撞击而失去平衡,在悲嘶声中一头栽倒。

灾难轰然爆,吐谷浑人就如一头高奔跑的战马,突然被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石头绊倒了。人仰马嘶,一片混乱,至少有八七骑猛烈相撞,死伤惨重。

一道闪电骤然撕裂了战场,跟着一声惊雷炸响,一只雪獒如狂飙一般咆哮而来,一头射进了混乱的马队,紧接着,恐惧而绝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电光闪烁间,更多的战马失去控制,惊嘶声中互相碰撞踩踏。

数息之内,吐谷浑人的战阵轰然崩溃。更可怕的是,吐谷浑骑士失去了度,而烈火的度却在这一刻爆了,甲骑具装的威力在一刻挥得淋漓尽致。

烈火在奔腾,伽蓝在狂吼,飞舞的鎏金大槊如同一条暴戾而凶残的蛟龙,每一次攻击都撕裂了敌人的**,吞噬着敌人的鲜血,摧毁了敌人的生命。

屈术支在纵马飞腾,两眼紧紧盯着战场,神色极度震骇,他无数次想像着甲骑具装的恐怖攻击力量,但眼前的血腥屠杀场面还是出了他的想像,他无法形容眼前看到的一切,勇猛无敌的伽蓝在第一次攻击中就摧毁了吐谷浑人的度,摧毁了吐谷浑人的战阵,剩下的就是他的屠杀,肆无忌惮、血肉横飞的屠杀。

石羽和栗特骑士目瞪口呆,他们看到甲骑具装在敌人的攻击下高狂奔,刀枪临体之际金铁交鸣、火星四射,看到鎏金大槊在空中飞舞幻化出片片残影,飞扬的血珠和残碎的肢体更如缤纷落叶一般漫天飞舞。

转眼之间,吐谷浑人至少倒下了一半,还有一半则魂飞魄散,狼奔豕突,夺路而逃。

一个吐谷浑人慌不择路,正好冲进甲骑具装的攻击范围。血淋淋的大槊电闪而至,槊借马力,锋利槊刃“扑哧”一声洞穿了敌卒,鲜血喷射而出,惨绝人寰的嚎叫声响彻了战场。

屈术支蓦然惊醒,再举白幡,“两翼鹰扬,左右卫护,攻击,攻击!”

左右十骑风驰电挚,如鹰鹫大翅轰然展开。

屈术支一马当先,手中白幡迎风飞扬。

伽蓝手端鎏金大槊紧随其后。烈火四蹄如飞,气息粗重。刚才以极限度狂奔五十步,体力消耗较大,这一刻在伽蓝的有意控制下,度稍减,开始重蓄体力。

暴雪如影随形,雪白的颈毛上血迹斑斑,唇齿和四爪上沾满了褐红色的血液,一双眼内更是露出残暴杀气。



吐谷浑人的大角号震天响起,报警之声席卷战场。

一个重装铁骑以无坚不摧之势在瞬间摧毁了攻击前队,如洪荒猛兽一般吞噬了十几条甚至可能更多的性命,这给了吐谷浑人以前所未有的冲击,恐惧随着攻击前队的败亡、随着吐谷浑人临死前出的一声声凄厉惨嚎,不可遏止地从吐谷浑人的心里爆裂开来,以至于人人自危,个个胆寒。

不待大角鸣警,吐谷浑人的战阵就骤然一滞,两翼包抄骑士的度迅降了下来,而中阵攻击骑士更是纷纷勒马,不敢贸然上前。

“甲骑具装!”慕奎惊叫起来。

大隋人的甲骑具装竟然出现在距离东土最遥远的边戍,这怎么可能?在他的记忆里,三年前大隋西征,曾动用甲骑具装攻打吐谷浑精骑,吐谷浑人根本无力对抗这股钢铁洪流,只有大踏步后撤,伏允可汗最后带着几千骑越过大雪山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慕奎的心里冒出一丝寒意,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打下去,但前提是大隋人只有这一个甲骑具装;一个是暂时撤离,但这一撤,天马戍就得到了几十个援兵,攻打天马戍的难度就更大了,甚至他可能就此失去拿下天马戍的机会。

然而,没有时间给他思考了,甲骑具装已经摧毁了攻击前队,已经杀过来了,双方之间的距离不足八十步,撤退是绝无可能,假如此刻鸣响撤退的金钲,军队势必崩溃,大隋人会血腥屠杀吐谷浑人,让他背上一生都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

令旗挥动,战鼓擂动,箭矢如蝗射出。

吐谷浑人的弓弩手疯狂射击,试图阻止前方那个重装铁骑的进攻。

栗特人举盾,战马减,在距离敌阵七十步左右不得不调转马头。箭阵密集,再往前冲纯粹就是送死。

“杀!”

伽蓝暴喝,烈火狂嘶,甲骑具装在箭阵中飞奔,箭簇击中铠甲的声音密集而猛烈,犹如狂暴雨点砸落地面,惊心动魄。

暴雪紧贴在烈火之后,雄壮身躯如灵猿一般闪避腾挪,躲开如雨利箭。

“杀!”

慕奎没有选择,只有杀,不惜一切代价斩杀甲骑具装。

只要杀死了这位重装骑士,也就等于摧毁了大隋人最后一丝希望,大隋人士气低迷,天马戍一鼓可下。

大角再起,激昂雄浑,战鼓擂动,豪气冲天。

吐谷浑人出一声震天怒吼,刀枪并举,战马如虎,呼啸而上,“杀!”



天马戍内,一片死寂。

蓦然,欢呼声如惊雷炸响,战鼓声更是惊天动地。

所有人都冲上了城墙,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到了那血腥残暴的杀戮。

这一刻,戍卒在吼,刑徒在吼,胡贾也在吼,就连几个戴着幂离的胡女也尖声喊叫,似乎要把全身的力量都给予甲骑具装,让它飞起来,让它杀进敌阵,让它摧毁敌人。

“甲骑具装,甲骑具装。”杨渊面红耳赤,浑身颤栗,激动得难以自制,而他身边的同伴却是状若疯狂,双手握拳,半仰着身躯,振臂狂呼,声嘶力竭,“大隋,大隋,大隋……”

“这就是甲骑具装。”

西门辰等烽子,高泰、方小儿等河北贼,都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甲骑具装,不禁大为震撼,心中更是生出一种无比的自豪之情。当今天下,唯有我中土,唯有我大隋,才拥有这等无坚不摧的无敌神兵。

“吹号,举旗,告诉戍主、戍副,甲骑具装即将杀进敌阵。”

杨渊迅冷静下来,冲着站在身后的西门辰大声叫道。

西门辰顺手抓起一杆旗幡,腾身跃上墙垛,举起挂在腰间的角号,用力吹响。

伫马于戍外的布衣和江都候齐齐转身。

西门辰打出旗语。布衣以刀代旗,连续挥动,做出回应。



烈火四蹄腾空,度再至极限。

相距四十步。箭阵止,杀声四起,吐谷浑人蜂拥而起,四面围杀。

“杀!”伽蓝一声雷吼,鎏金大槊划空而起。一个吐谷浑人当其冲,被大槊拦胸击中,惨叫声中,鲜血狂喷,身体更是从战马上倒飞而起,轰然砸到紧随其后的同伴身上,同伴措手不及,当即翻身落马。

“杀!”大槊倒撞而回,槊刃凌空上挑,一条手臂,一颗头颅,半截长矛,一片漫空血花腾空而起。

“杀!”烈火如狂飙席卷,大槊挟带惊天风雷,呼啸之间,敌卒如风中落叶纷纷坠落,又如火中野草灰飞烟灭。

闪电在甲骑具装的四周密集闪烁,每一次闪烁之后,就传来敌卒凄厉的惨呼,传来战马惊绝的惨嘶。

慕奎非常吃惊,他看到了那张金狼头面具,他想到了一个西北流传甚广的传说。西北狼,最强悍的西北狼,最强悍的西北狼佩戴上无坚不摧的甲骑具装,其威力之大果然恐怖到了极致。

既然来了,你就留下吧,最强悍的西北狼即便佩戴上无坚不摧的甲骑具装,但终究还是一个人,而且影只形孤,孤立无援,独木难支,今天必死无疑。

慕奎目射寒芒,杀气腾腾地盯着这头钢铁怪兽,他想看到这头怪兽倒下,被愤怒的吐谷浑人撕成碎片,但他失望了,惊骇了,当一柄柄战刀砍在铠甲上溅起四射火花,当一支支长矛划过具装擦起耀眼光芒,当电闪雷鸣围绕着甲骑具装一次次撕裂吐谷浑人的阻击之后,留给他的只有一路死尸,一路鲜血,一路怵目惊心的残肢断臂。

大角在吹,战鼓在擂,吐谷浑人在攻击,但甲骑具装的攻击力无比恐怖,没有东西可以阻挡它,也没有任何办法去延缓它飞奔的脚步。

吐谷浑人愤怒了,怒不可遏,睚眦欲裂。血肉横飞的尸体深深地刺激了他们,让他们失去了理智。堵不住,围不住,那就追,追在后面杀,追得你无法回头,也没有时间回头,一直把你追杀到天马戍下,把你逼到天马戍外的羊马垣边,那道垣墙五尺高,六尺宽,足以堵住你,让你失去度,然后,我们当着大隋人的面,把你撕成碎片。



天马戍上,再度死寂,人人屏息,个个惊怖。

震撼!一个甲骑具装先是在瞬息之间摧毁了一队五十骑精兵,接着再杀进由两三百人组成的敌方主阵,势如破竹,挡者披靡,就像一柄长刀划空而过,溅起万千血花,留下一片狼籍死尸,而时间似乎停止了,仿佛眨眼之间,甲骑具装就从阵前冲到了阵后。

恐怖的攻击力,恐怖的甲骑具装。

“甲骑具装要出来了,快,快,告诉戍主,快!”杨渊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他嘶哑着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叫起来。

西门辰霍然惊醒,再打旗语。

布衣始终在看着旗幡,而江都候则关注着战场,聆听着战场上的厮杀声。

“走!”布衣一声大吼,催马飞奔。

“杀!”江都候一声狂呼,一脚踹到马腹上。黑色骏马痛声嘶鸣,身形如电,霎间越了黄骠马。

两骑如箭,奔腾而起。



血淋淋的鎏金马槊在片片残影之中突然静止,前方一片开阔,朝阳如火,彩霞满天,天马戍近在咫尺,再无一个敌卒。

两个黑铠骑士倒提长刀,正风驰电挚而来。

伽蓝霍然回,眼前一片密密匝匝的刀光剑影,一双双血红的眼珠子,还有吐谷浑人愤怒得几近扭曲的脸,疯狂得近乎失去理智的咆哮。这是一群被激怒的野狼,一群被野公牛攻击得遍体鳞伤的狼,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伽蓝冰冷的眼神里露出一丝血腥杀气,然后坐正身躯,稍减马。

烈火剧烈喘息,但依旧在奋力奔跑。身负重载在极限度中作战,体力消耗太大,但它是汗血宝马,是马中之龙,它还能支撑。

暴雪也在剧烈喘息。在极限度中奔跑,在极限度中攻击,即便它是雪山上的神獒,这一刻也有难以为继之感。



两个黑铠骑士如狂飙卷至。

慕奎终于看清了他们的面孔,那是两张黑狼头面具。他的心里顿时涌出一丝寒意,一股不详的预感悄然而生。

三个西北狼,天马戍竟然出现了三个西北狼,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年大隋天子攻打吐谷浑,御驾亲征,西北的文武官员们为了确保胜利,特意把西北狼全部召集到了西征战场,而在攻打吐谷浑京都伏俟城的过程中,更是破天荒地第一次投入了全部的西北狼锐士,结果一鼓而下,一战而定,由此可见西北狼强悍的攻击力。

转眼间,三骑交错。

伽蓝双手端槊,横举胸前。布衣、江都候斜举长刀。刀槊相击,出清脆的金铁之声。

“杀!”

江都候与吐谷浑人迎面相撞,长刀厉啸,如风卷残云一般,瞬息剁翻四人,砍下四颗血淋淋的脑袋。吐谷浑人惊骇欲绝,追击度顿时慢了下来,但江都候的战马已经进入极限度,对方一慢,他就像一头下山猛虎,一路咆哮,挡者披靡。

“杀!”

布衣的长刀就如同深秋的风,萧瑟、落寞,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意,刀锋所过之处,敌卒就如秋风卷起的片片落叶,飞起,舞动,飘落,最终化作点点落尘。

无人可挡,无人可阻,两骑就如两支厉啸弩箭,射进了吐谷浑的胸膛,阻挡了吐谷浑人的追击,也重挫了吐谷浑人的士气。



慕奎看到甲骑具装在减,在调头,在喘息,在蓄势待。

一股怒气在他胸口爆裂。欺人太甚,大隋人竟然狂妄到了试图以三个锐士击败我两百精骑的地步,欺我吐谷浑无人?今日即便战死,即便尽数折没,也有将你这三头恶狼斩杀于此。

“擂鼓!”慕奎怒声狂呼,“杀!杀!杀!”







第八章 血雨腥风

“擂鼓!”

天马戍内,杨渊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大角吹响。

“咚咚,咚咚咚……”战鼓擂动。

“杀!杀!杀!”戍卒、刑徒和胡贾们振臂狂呼,为一往无前的布衣和江都候欢呼,为威猛无敌的甲骑具装欢呼。

鎏金大槊高高举起,血淋淋的槊头在阳光的照射下露出凶残而暴戾的狞狰嘴脸。

“杀!”伽蓝轻夹马腹,烈火扬厉嘶,四蹄迈动,庞大的身躯再次起动。

“嗷!”暴雪仰头雷吼,腾空而起,与烈火并驾齐驱。



吐谷浑人的报警大角冲天响起。

旗幡卷动,骑士们霍然转头,那头钢铁“猛兽”再次映入眼帘,它动了,它正在飞奔,它卷起一抹烟尘正咆哮而来。

没有人可以抵挡它,也没有武器可以砍倒它,吐谷浑人不可能不怕,但吐谷浑人却没有退却,更没有逃亡。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吐谷浑人,这些在战争中成长的吐谷浑骑士,都有着坚韧的意志和丰富的战斗经验。为了生存,不管是面对凶猛的野兽,还是面对凶残的敌人,他们都必须竭尽全力去战斗,坚韧的意志让他们咬牙坚持,而丰富的战斗经验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重装骑士,一头钢铁“猛兽”,它并不可怕,也不是不可战胜。

如果甲骑具装是一只疯的野公牛,那吐谷浑人就是一群野狼,当一只野公牛陷入两百多只野狼的围杀,它的命运可想而知。

甲骑具装出现的太突然了,吐谷浑人措手不及,也没有时间拿出对策,结果在第一次接触中惨遭屠杀,但战斗经验丰富的吐谷浑人在双方的第二次接触中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慕奎下令围杀,不是一窝蜂地冲上去围攻,而是包围,消耗,再消耗,直到把这头钢铁“猛兽”活活累死。狼群战术最可怕之处不是野狼的多少,而是野狼的狡猾和耐心,即便是兽中之王的老虎或者是凶悍暴烈的野公牛,一旦陷入狼群的包围,未能突围而逃,那么等待它们的命运就是死亡。在吐谷浑人的眼里,这头钢铁“猛兽”和一头老虎、一只野公牛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虽强悍,但它“落单”了,孤立无援,那么它就可以战胜,可以斩杀。

号角连天,幡麾舞动,吐谷浑人急变阵,一队队骑士打马狂奔,转眼间一个庞大的圆阵出现了,圆中套圆,似咆哮漩涡,任何陷入其中的敌人,都将被漩涡所吞噬。



布衣和江都候已经陷入吐谷浑人的围攻,随着对方战阵的变化,两人迅被“漩涡”吞噬,眼前敌骑一个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跟着旗幡飞舞,刀光闪烁,矛影如梭,密集箭矢更是如狂风暴雨一般呼啸而来。

旗幡挡住了他们的视线,箭矢逼得他们左躲又闪,而长刀长矛从四面八方蜂拥杀来,绵绵不绝,仿佛突然之间吐谷浑人的兵力骤然暴涨。

布衣和江都候久经沙场,骑战经验非常丰富,此刻泰然自若,处惊不变,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奋力厮杀,但形势对他们极其不利。吐谷浑人正在以凌厉攻击不断延缓两骑的奔驰度,改变两骑的奔驰方向,一旦两骑被他们所裹挟,被他们牵着鼻子绕圈狂奔,那结果必定体力耗尽,死于非命。

就在这时候,甲骑具装高奔来,一头杀进了圆阵,撞进了“漩涡”。

吐谷浑人绝不会再和甲骑具装正面对抗了,他们打马避开,把伽蓝放进了圆阵。

在吐谷浑人看来,只待甲骑具装进了战阵,骑士们在他的侧面用一排排的长矛持续地攻击它,迫使它改变方向,失去方向,那么接下来这个甲骑具装就如同失去控制的小舟,在战阵中打转绕圈,最终耗尽体力轰然倒塌。

然而,灾难再一次生了。

烈火突然变向,在重载之下,在极限度中,在吐谷浑人没有正面阻杀它的情况下,它变向了,调转身躯,与攻击它的吐谷浑人面对面地撞到了一起。

马槊上下飞舞,如咆哮狂龙肆意吞噬着敌人的生命。闪电再起,人仰马嘶之中,暴雪就像地狱亡灵,肆意蚕食着敌人的魂魄。

圆阵经此一击,就如同一块巨石砸进波涛汹涌的湖面,溅起冲天大浪,但它没有破碎,它忍住痛疼,在剧烈的颤抖中稳住了阵脚。

烈火再一次变向,这一次更加惊人,它竟然在奔跑中来了个腾空转向,头尾调了个,但度并没有减慢。

甲骑具装以雷霆之势杀向另一个侧面,再度给了吐谷浑人重重一击。

圆阵在数息之内,连遭两次重击,其运转度骤减,而圆阵失去了度也就等于失去了攻击能力,后果致命。



“杀!”伽蓝纵声雷吼,鎏金马槊挡者披靡。

“杀!”布衣长刀如虹,在空中幻出万千光芒。

“杀!”江都候如嗜血猛兽,长刀如血盆大口,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伽蓝居中,布衣和江都候扈从左右,三骑如锋矢厉啸,一槊两刀上下开阖,无人可挡。

圆阵崩裂,吐谷浑人无法抵御甲骑具装那威猛雄浑的攻击力,战阵在钢铁猛兽连续重击之后,就如同一面被万斤铁锤砸中的盾牌,轰然碎裂。

三骑杀出,风驰电挚一般直射驼阵。

屈术支、石羽各带十骑,随后掩护,阻杀追击敌兵。



二十三骑,一头浑身血染的獒犬,轰隆隆地冲进了驼阵。

“卸具装,快,快!”伽蓝疯狂地叫喊着,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悲怆和伤痛。

烈火剧烈喘息,四腿摇晃,嘴边甚至有一丝白沫溢出,体力已经彻底耗尽,无力支撑。

布衣长刀插地,腾空跃下马背。江都候比他更快,连人带刀滚下马背,飞一般扑向烈火。

屈术支、石羽和二十个栗特骑士飞身下马,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布衣一把抱住伽蓝,从马背上直接拖了下来。伽蓝摔落地面,出“轰”一声巨响。

负载骤减,烈火出一声低嘶,摇晃的腿这才稳住。

江都候以最快度卸下一块“当胸”铠。屈术支、石羽等人蜂拥围上,手忙脚乱地卸下了全部具装。

烈火大汗淋漓,远远看去就像全身上下流满了鲜血,怵目惊心。

重荷卸去,烈火似乎轻松了不少,扬嘶鸣。

伽蓝已经在布衣和几名栗特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卸去了沉重的鱼鳞甲,接着三两步冲到烈火身边,一把抱住了它的长颈,紧紧贴着它的脸颊,嘶哑着声音反复叫喊,“烈火,烈火……”

烈火仿佛感受到了伽蓝的爱怜,低嘶回应。

暴雪摇晃着身躯走到烈火身边,四蹄一软,趴在了地上,然后昂出一声低吼,似乎在关切询问。

烈火低下头,唇舌轻轻碰触着暴雪,再度低嘶,嘶鸣声中透出一股无力之感。



布衣、江都候、屈术支等人都围在四周,担心地看着烈火。

甲骑具装能挥威力,能给吐谷浑人以沉重一击,能给战场上所有人以前所未有的震撼,伽蓝的神勇固然重要,暴雪的扈从攻击固然不可或缺,但如果没有烈火这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一切都不可能生。

或许有人只看到了甲骑具装的威力,只看到了重装骑士恐怖的攻击力,却没有看到甲骑具装真正的核心是战马,没有一匹神骏的战马,一次冲锋之后,甲骑具装就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铁。

一名擅长养马的栗特人仔细检查了马腿和马蹄,然后站起来对伽蓝说道,“没有受伤,休息几天就好了,但它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跑了,一跑必定受伤。”

伽蓝松了口气。刚才在攻击过程中,烈火在重载和极限度下几次变向,这极有可能导致受伤,而且还是致命性的伤害,可能从此就废了。侥幸的是,烈火安然无恙,这让伽蓝的情绪顿时为之一振。

“换马!”伽蓝冲着布衣和江都候厉声叫道,“再冲!”

布衣和江都候二话不说,转身就去找马。

伽蓝蹲下身,抱住暴雪的大脑袋,用力拍拍它厚实的背脊,“留在这里,不要动。”

暴雪一边喘息着,一边挣扎着想站起来,继续追随伽蓝作战,但它的体力已经耗尽,最终还是放弃了。它的体重庞大,以极限度奔跑数百步,还在奔跑中攻杀敌人,并且毫无伤地安全返回,已经是奇迹了。



吐谷浑人的大角号连天响起。

慕奎下令重整战阵,虽然甲骑具装给了吐谷浑人沉重一击,几十名骑士倒下了,或者受伤退出战场,但同样也激怒了吐谷浑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亡国之恨的存在,更重要的它关系到吐谷浑人的尊严,关系到吐谷浑人的荣辱,关系到吐谷浑的复国大业,如果这一仗败了,让三个大隋人击败了两百精骑,让吐谷浑的复国大业功亏一篑甚至失败,此等奇耻大辱将让他们无颜生存。

如其忍辱偷生,不如放手一搏,即便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甲骑具装还会再一次杀来吗?吐谷浑人还能再承受一次甲骑具装的攻击吗?

慕奎忐忑不安,他只能祈祷雪山神的庇佑,祈盼雪山的儿郎们坚持下去。骑士们在幡麾的指挥下再一次变阵,但他们的目光始终盯着驼阵,必胜的信心已经被摧毁,高涨的士气已经遭到重挫,现在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就是意志,就是仇恨,就是尊严和荣辱。

驼阵开,三骑一马当先,风驰电挚而出,紧随其后,还是二十骑白衣栗特人。

甲骑具装在哪?是不是依旧躲藏在栗特人的背后?

双方相距一百步。

吐谷浑人动了箭阵,箭矢如蝗。

二十骑栗特止步,持矛以待。

三骑加狂奔,银铠骑士居中,黑铠骑士左右扈从,三柄长刀在阳光的照射下出森森寒芒。



慕奎两眼如炬,紧紧盯着那居中飞驰的银铠骑士。

越来越近,金狼头护具霍然在目。

“没有了,甲骑具装没有了。”慕奎兴奋地大叫一声,振臂狂呼,“擂鼓迎战,围住他们,杀死他们。”

吐谷浑人的士气陡然再涨,一时间群情激奋,杀声如雷。

既然甲骑具装不在了,那还有什么可以阻挡吐谷浑人攻占天马戍?就靠这三个带着狼头护具的大隋人?做梦去吧。吐谷浑人士气再起,强敌不在,本可以以攻击阵势迎战,以一部人马围杀三位重铠骑士,以主力攻杀栗特人,摧毁驼阵,如此则可以专心致志攻打天马戍,但时间不允许了,吐谷浑人只能以现在的纯防守阵势阻杀三位重铠骑士。

三骑如下山猛虎,如出海蛟龙,一路咆哮,轰然杀进敌阵。

吐谷浑人再遭重击。看到一个个雪山儿郎惨死在长刀之下,看到三骑西北狼张开血盆大嘴吞噬着鲜活的生命,慕奎愤怒,痛苦,无助,更有着锥心的懊悔。他一次次失算,一次次犯错,如果说甲骑具装的出现是意外的话,那么对西北狼实力的判断失误就不可原谅了。

大隋人有多少西北狼锐士?如果成百上千的话,西北狼还会神秘,还会有显赫威名?伏俟城高大坚固,吐谷浑人一直认为固若金汤,但一群西北狼在第一次攻击中就杀上城楼,打开了城门。一群西北狼就能摧毁吐谷浑的京都,其攻击力之强还值得怀疑吗?

慕奎萌生了退意。败在西北狼的手中,不算耻辱,相反,如果这两百精骑死伤过半,甚至全军覆没,影响了伏允可汗的复国大计,那才是罪无可恕。

三骑杀出了战阵,然后调转马头,再一次杀进战阵,如狂飙一般卷起一股腥风血雨,绝尘而去。



伽蓝浑身浴血,飞马冲进驼阵,纵声狂呼,“换马!再战!”

屈术支、石羽和二十名栗特骑士,还有商队中的从事、奴仆等人,对伽蓝已经彻底拜服。这一刻在他们的眼中,伽蓝就是伽蓝守护神,对这位神一般的勇士,他们除了敬畏还是敬畏。

布衣、江都候气喘吁吁,体力严重消耗,已经难以为继。毕竟是三个人冲阵,虽然对方也不是千人军队,但即便是千人之师,冲阵之际能够直接参与搏杀的也就一两百将士,其他人想打都挤不上前,实际上这三人就等同于在直接冲击一支千人军队,其体力能保证杀个来回就非常了不起了。

“斩旗!”布衣一边剧烈喘息一边说道,“只有一次机会了。”

伽蓝也在剧烈喘息,他的体力虽然惊人,但也只有一击之力了,如果这一趟还未能摧毁吐谷浑人的士气,击退吐谷浑人,那接下来就轮到吐谷浑人追着他们痛打落水狗了。

“斩旗!”江都候长刀指向伽蓝,喘着粗气说道,“哥哥体力不济了,这一刀叫交给你了。”

伽蓝目射寒光,倒提长刀,腾身跃上一匹战马,呼啸而出。

布衣飞身跳上黄骠马,江都候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马,两人紧随伽蓝之后,再度杀向敌阵。



慕奎看到三骑气势汹汹地狂奔而来,不禁急怒攻心,一双眼珠子都红了。

这还是不是人啊?如此不知疲倦地往返冲杀,哪来的力气?就算逼我撤,你也要给我时间喘口气吧?你连喘气的时间都不给我,我怎么撤?罢了,事已至此,干脆死拼到底,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是人还是神?

一股冲天怒气在慕奎的身体里轰然炸裂,“擂鼓,再战!”

吐谷浑人死伤惨重,但他们还在坚持。这一次不是他们没有退意,而是三个恐怖的重铠骑士根本不给他们退却的时间,一转眼又杀来了。人的体力是有限的,不管你如何强悍,是否天赋异禀,都不可能像神一样一直战斗下去。既然你要拼到底,那就鱼死网破,只不过,这条死去的鱼很可能就是你。

吐谷浑人有意避让,不再与他们正面砍杀,如此既能保持自己的体力,又能消耗对方的体力,只待时机一到,则四面扑上。

伽蓝、布衣和江都候竭尽全力冲杀,不再以杀伤敌卒为目标,而是紧紧盯着吐谷浑人的帅旗。只要有极限度,只要能逼近帅旗,则胜利在望。







第九章 军行万里出龙庭

慕奎敏锐地察觉到了西北狼的意图,当即下令护旗,试图以帅旗为诱饵,拖住西北狼,持续消耗西北狼的体力。

此仗胜负,就在这一刻。

吐谷浑骑士逐渐向帅旗集中,打算打造一个密集的铁桶般的战阵。

西北狼只有一击之力了,绝不能错失机会。伽蓝吼声如雷,长刀如飓风一般挟带万千风雷,在空中化出道道残影,瞬息之间,连斩四人。布衣和江都候伴随左右,长刀如龙,卷起漫天血雨。

“伽蓝,鹰击,鹰击!”布衣看到吐谷浑人不断向帅旗集中,意识到己方的企图已经暴露,时间所剩无几,刻不容缓,情急之下,不禁纵声狂呼,“熊霸,左右屏卫,快,快!”

伽蓝长刀斜指,两腿紧蹬马镫,身躯前倾,就如一头即将咆哮而起的猛兽。

江都候出一声震天狂吼,长刀骤然爆,坐下黑马更是腾空而起,人刀马三者合一,如一座小山般撞进敌群。吐谷浑人不敢正面对抗,纷纷拨马避让,互相碰撞之刻,血淋淋的长刀已经从天而降,以雷霆之势呼啸剁下,一个吐谷浑人当其冲,被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连人带马剁翻在地。

布衣的长刀出惊心动魄的厉啸,如闪电般划过密密匝匝的刀光矛影,耀眼火星在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四射迸,更有一颗头颅在空中翻转,血花飞舞之际,长刀划空而下,“嗡”一声狠狠地拍在前方战马的马臀上。

那是伽蓝的战马,剧烈的痛疼让战马凄厉嘶鸣,全身的力气骤然爆,庞大身躯在高之中腾空跃起,力量的爆和极限度在这一瞬间完美结合,战马飞了起来,伽蓝也方飞了起来,他飞得更高,更远,就像一只冲天而起的雄鹰,双手紧握着长刀,以无与伦比的一击,砍向了那杆在空中飞舞的红色狼头战旗。

慕奎骇然瞪大双眼,嘴里出一声惊怒至极的嚎叫,“不……”

帅旗四周的吐谷浑人望着从空中飞来的银铠骑士,就像看到一尊从天而降的神灵,恐惧、惘然、无助、痛苦……各种情绪如洪水一般猛烈冲击着心灵,这一刻,他们的坚韧意志轰然崩溃,他们燃烧的战火骤然熄灭。

天马戍上,人人屏息,个个瞪大双眼,眼里只有这惊天动地的一刀,那撕裂空气的刀芒仿佛刺进了他们的心里,让他们完全窒息。

屈术支、石羽,栗特骑士,还有驼阵中的石蓬莱和一群从事奴仆,无不瞠目结舌,这一刻,伽蓝神降临,天上的神灵赐给了伽蓝全部的力量,他就是无敌的神。

“杀!”

伽蓝惊天一吼,长刀惊天一击,战旗轰然断裂,狼头帅幡轰然落地。

吐谷浑崩溃了,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彻底摧毁。

“杀!”江都候浴血杀进,吼叫声和长刀的咆哮声连成了一片,竭尽全力冲向吐谷浑人的帅旗。

“杀!”布衣在战马上直立而起,长刀大开大阖,完全放弃了防守,就是攻击,攻击,再攻击。

伽蓝从空中呼啸而下。

吐谷浑人的长矛厉啸而上。

江都候睚眦欲裂,他爆出了全部的力量,踩着敌人的尸体推进了数丈,但他距离伽蓝依旧还有两丈多远,他来不及护卫伽蓝。

布衣出一声悲壮长啸,他距离伽蓝更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十支长矛刺向伽蓝。

就在这千钧一之刻,一道闪电掠空而至,一声雷吼凌空炸响,暴雪那雄壮的身躯突然出现,在长矛之间如鬼魅一般幻化出数道残影,血淋淋的爪牙以匪夷所思的度插进敌人的咽喉,撕开敌人的面孔,咬中敌人的手臂。

人仰马嘶之刻,吐谷浑人的长矛散乱了,密不透风的矛阵露出一片空隙。

伽蓝从这片空隙中落下,长刀咆哮,风起云涌,瞬息之间斩两级,斩落三只手臂,剁翻四匹战马。

一人一獒心灵相通,攻守呼应,酣呼雷鸣,大展神威,挡者披靡。

江都候杀到,布衣杀到,三人一獒浑身浴血,就如冲出地狱的恶魔,疯狂杀戮。

狼头帅旗倒了,最外围的吐谷浑骑士当即拨转马头,急撤离。主将阵亡,军队失去指挥,这一仗败局已定,只有撤。

慕奎夺路而走,卫士拼死扈从,不惜代价逃离战场。

百夫长吹响了撤离的号角,虽然他怒不可遏,虽然他还想指挥将士们围杀敌人,但帅旗倒了,主将生死不明,士气彻底崩溃,失去了指挥的军队不可能再组织起进攻了,这一仗吐谷浑人以惨败而告终。



天马戍上,鼓号齐鸣,欢声雷动。

三个戍卒击败了吐谷浑人两百精骑,奇迹就这样出现了,虽难以置信,但胜利就在眼前,恍若一梦。

屈术支、石羽率二十名栗特骑士尾随追杀,五百步乃止。

伽蓝望着逐渐消散在天际之间的淡淡烟尘,剧烈喘息着,他已经精疲力竭,握在刀柄上的手轻轻颤抖,高大威猛的身躯虽然依旧挺拔,但实际上他连移动脚步的力气都没了。

暴雪趴伏在他的脚边,同样是气喘吁吁,硕大的脑袋无力耷拉在碎卵石上,不过两只眼睛依旧杀气凛然,让人望而生畏。刚才伽蓝第三次冲阵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跟在栗特人的后面,待到伽蓝与吐谷浑人厮杀的时候,它飞一般冲了过去,在千钧一之刻拯救了伽蓝的生命。

它是雪山上的神獒。布衣和江都候手拄长刀,站在伽蓝的身边,一边喘息一边望着暴雪,眼里不约而同地露出感激之色,更带着一丝敬佩,一丝羡慕。

伽蓝缓缓转身,躬身为礼,“布衣兄,熊霸兄。”

“伽蓝……”布衣和江都候双双上前,三双沾满血迹戴着皮套的手紧紧握到一起。

“一年多了,面对突伦川的浩瀚黄沙,可曾悟出天道?”江都候嘶哑着声音揶揄道。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伽蓝的声音同样嘶哑,透出一股激动和兴奋,“突伦川的落日就像龟兹的龙膏酒,让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一年多来,你在突伦川只看到了黄昏落日?”布衣打趣道,“难道它比胡腾妖姬还漂亮,比柘枝彩凤更有魅力?”

“美酒不能少,美女也不能缺。”伽蓝笑道,“所以,我从突伦川出来了。”

江都候大笑,张开双臂拥抱伽蓝,“兄弟,回来就好,和哥哥一起纵横西土,美女美酒,孤烟落日,一样不缺。”

伽蓝伸手抱住布衣的肩膀,三个高大威猛的大汉相拥而笑。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伽蓝仰向天,大声叫道。

布衣和江都候放声狂呼,“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黄昏,落日渐沉,天马戍沐浴在血色夕阳之下,大纛猎猎狂舞,驼铃伴随着秋风回荡在莽莽戈壁之中。

晚风萧瑟,林涛凄婉,凋叶轻舞,余晖穿过胡杨林,照在十座新土覆盖的坟茔之上。新坟之后,还有更多的旧坟,他们都是自天马戍筑垒以来牺牲在这里的大隋戍卒。

布衣、江都候、杨渊、西门辰、高泰、方小儿……天马戍的戍卒、刑徒们围在坟茔四周,静立默哀。

气氛悲伤而沉重,死去的人从此一了百了,而活下来的人却不知道未来几天后,当他们战死疆场,有没有人把他们埋葬在这片美丽的胡杨林里。

吐谷浑人败走了,但很快就会再次杀来。第一次他们大意轻敌,惨遭失败,而第二次吐谷浑人就不会重蹈覆辙了。

大隋戍卒必须坚守天马戍,人在戍在,人亡戍亡,至于胡贾们,他们可以撤到于阗境内,躲开这场灾难。



天黑了,弦月当空,繁星璀灿。

天马戍外的帐篷已经搭起,篝火已经点燃,烤肉的香味弥漫四周,战马的嘶鸣和狼狗的狂吠声不时打破黑暗的静寂。

蓦然,雄浑大角激昂响起,苍凉之音把激战之后的血腥和伤痛一点点地洒遍荒漠。

戍卒和胡贾们三三两两地走到帐篷中间的篝火四周,准备大快朵颐。

一声雷吼。

伽蓝霍然惊醒,翻身跃起。帐内烛光昏黄,耳畔大角长鸣,眼前却有一个粉妆玉琢的白衣小女孩。

“雪儿!”伽蓝担心暴雪惊吓了孩子,急行数步走到门帘边上,一边低声呼唤,一边把她轻轻抱进怀里。

“雪……儿……”昭武雪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帐中的暴雪,急切伸开小手,生涩而困难地呼唤着。

伽蓝无奈苦笑。雪儿自从昨日看到暴雪后,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这头雪獒,时时刻刻都想拥抱它。上午伽蓝带着烈火和暴雪在天马河洗浴的时候,她又出现了,而亲自看管她的昭武屈术支竟然都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如何神奇般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伽蓝抱着雪儿走到了暴雪的身边。暴雪两眼如炬,紧紧盯着雪儿,十分戒备,一副准备随时冲上去的架势。

“兄弟,给个面子,让她摸一下好吗?”伽蓝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暴雪昂着大脑袋,低声咆哮,看那样子是坚决拒绝。

“雪儿有病,叫自闭症。”伽蓝面露笑容,耐心地解释道,“她过去有个好朋友,是个像你一样威武的雪獒,有一天她遇到危险,那只雪獒为了保护她,被人杀死了,雪儿伤心欲绝,从此就病了。这个病很难治。你看雪儿如此漂亮,如果痴呆一辈子,岂不太过可怜?现在这个世上能治好雪儿的只有你一个,所以你一定要帮助她,听懂了没有?”

暴雪听不懂,但看到伽蓝一直把雪儿抱在怀里,十分亲密,它的戒备之心也渐渐小了一些。

伽蓝用一只手挡住暴雪的视线,另一只手把雪儿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然后轻轻放到暴雪浓密而柔软的毛上,慢慢抚摸着。

忽然,昭武雪儿笑了,笑靥如花,“雪儿,雪儿……”她高兴地叫着,声音清脆而连贯。

伽蓝惊讶地望着雪儿,难以置信。这么有效果?不会吧?

暴雪蓦然出一声低吼,警觉地望着门帘方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跟着响起昭武屈术支惊恐的叫喊声,“伽蓝,伽蓝……雪儿在不在?”他不敢进来,暴雪不仅是雪山神獒,更是一头嗜血猛兽,它那恐怖的攻击力让人畏之如虎,避之不及。

“在我这里。”伽蓝抱着雪儿站起来,一边向帐外走去,一边笑道,“你这个哥哥现在对她没有吸引力了,她爱上我这个兄弟了。”

黑巾蒙面的昭武屈术支看到妹妹完好无损,暗自吁了口气,正想说话,就看到暴雪突然出现在伽蓝的身边,张嘴出一声雷吼。屈术支大惊失色,急后退。

“暴雪!”伽蓝急忙喝止。一人一獒在突伦川烽燧待得太久,形影不离,导致现在暴雪对任何接近伽蓝的人都抱着极大的戒心。

暴雪对伽蓝的喝叱颇为不满,慢慢退到他的身后。

石蓬莱也匆匆跑来,看到雪儿乖巧地偎在伽蓝的怀里,紧张的心情顿时松弛下来。

“我抱着她吧。”伽蓝望着屈术支说道,“雪儿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暴雪熟悉后也就不再戒备,更不会伤害她了。”

屈术支目露感激之色,躬身致谢。

“一起去吧。”伽蓝手指篝火处,“在这里,应该没有人认识你。”

屈术支有些为难,迟疑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他知道自己此行能否顺利抵达长安,赢得伽蓝的信任和帮助至关重要,而目前前景极度黑暗,就连生存都要依靠伽蓝的卫护。现在他知道石蓬莱当初为什么敢于答应石国国王的请求出手相救了,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有伽蓝这样一个实力强悍的朋友。

三人并肩而行。暴雪跟在后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四周,全神戒备。

“雪儿的病能否尽快治好,雪獒很关键。”伽蓝一边走一边说道。

屈术支和石蓬莱连连点头。这两天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雪儿见到雪獒后就开口说话,足见雪獒对她恢复灵智有直接帮助。

“虽然我不知道雪儿的病因何而生,但看到出来,雪儿喜欢雪獒。如果你能找到一头雪獒,肯定对她有帮助。”伽蓝转头望向石蓬莱,“石伯,你既然能寻到烈火这等宝马,当然也有办法寻到一头雪獒。”

“烈火这样的宝马可以到大宛国去找,而雪獒在大雪山,不但难找,如今的时机也不好。”石蓬莱叹道,“大隋虽然击败了吐谷浑,占据了大雪山,但阿柴虏一直谋求复国,战事不断,这种情况下到大雪山寻找雪獒不切实际,只能到河西、长安等地的大市上碰碰运气。”

“伽蓝,你这只雪獒从何而来?”屈术支颇有兴趣地问道。

“抢来的。”伽蓝笑道,“当年大隋天子西征,攻打吐谷浑。大军攻下伏俟城后,我和一帮兄弟无视军令,杀进阿柴虏的王宫大肆掳掠。暴雪就是那时候抢到手的,当时它出生不久,只有我一个巴掌大。天子闻讯,龙颜震怒,勒令我们把所掠财物悉数上缴,不过我把暴雪悄悄留下了。一转眼它就长大了,随我鏖战沙场,出入生死。”说到这里,伽蓝俯下身,亲昵地摸摸暴雪的大脑袋,“它是我兄弟,生死兄弟。”



天马戍的戍卒、刑徒,商队的胡贾、护卫看到伽蓝走来,纷纷站起来,恭敬施礼,目光中无不露出尊崇之意。

伽蓝抱着雪儿一路走来,微笑致礼,他那英俊的面孔、矜持的笑容,还有从锐利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桀骜和锋芒,都给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恐怕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忘记这位在天马戍大展神威的伽蓝神。

天马戍戍主,仲雷仲布衣简短地说了两句话,无非是感谢戍垒兄弟们的英勇奋战,感谢商队胡贾们的大力襄助,今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这顿晚餐虽然因陋就简,但还是很丰富,羊肉、马肉、野猪肉、驼峰……胡饼、油饼、塔纳、古楼子……醇香可口的马奶酒,都是普通人吃的最普通的食物,绝对管饱。

初始大家都有些拘谨,一则彼此不熟悉,二则吃了这顿还不知道有没有下顿,心情苦闷,胡贾们更是思量着何去何从,是返程回家还是继续北上?等到马奶酒一下肚,酒酣耳热,这才热闹起来,欢声笑语。

栗特人敲起了羯鼓,吹响了角号,唱起了康国大曲。几名来自石国的胡女弹起了琵琶,吹起了筚篥(bi/1i)和横笛,一个肌肤似玉鼻如锥的漂亮胡女戴着云珠帽,系着葡萄纹的华彩罗带,跳起了让人眼花缭乱胡腾舞。

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轮到东土大隋人一展歌喉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伽蓝身上,似乎上天应该把所有的天赋都赐予给这位伽蓝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伽蓝当仁不让,他敲响了羯鼓,雄厚而略带嘶哑的嗓音如撕裂黑夜的剑气,又如长河落日,雄浑豪迈中透出一股千年沧桑。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

“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伽蓝大吼一声,双手抡拳,猛击羯鼓。鼓声雷动,震撼夜空。

激昂歌声冲天而起,气势如虎。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

“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注释:此为隋朝卢思道的《从军行》,七言歌行体。这诗在时空的腾挪迭换中展示了恢宏辽阔的境界。



第十章 秋千上的温馨

夜已深,月更明,星光如梦。

徐徐凉风拂过戈壁,天马戍上的大纛在黑暗出低声嘶吼,把一股肃杀之气散布于天地。

笛声悠扬而黯然,在漆黑的夜里随风轻旋,如枯黄落叶,吟唱着无尽悲伤和落寞,渐渐消逝,只留下一缕幽魂,一抹忧郁,一滴残碎的泪。

伽蓝盘腿坐在驼背上,裹着黑色大氅,闭着双眼,横笛轻吹,心神沉醉其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悲怆之音。

烈火扬望天,矫健身躯仿若血色石雕。暴雪静偎其下,一双眼晴虎视眈眈地盯着黑暗深处。脚步声响,布衣和江都候摇晃着高大身躯缓缓出现。

“他还是没有忘记。”江都候叹道,“即便他杀了突厥人的可汗,他也无法放下心中的恨,更无法忘却那些死去的兄弟。”

“你能忘记吗?”布衣的眼里掠过一丝哀伤,“这一年多来,突伦川的风沙驱走了他的心魔,他不再因为仇恨而疯狂,不再因为痛苦而杀戮,看到他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听到他飞扬的歌声再一次唱响,我们这一年多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当年那个意气风、指点江山的小兄弟又回来了。”

“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陪了他一年多,如果他还不能摆脱心魔的控制,继续疯痴下去,那咱也要疯了,被他活活逼疯了。”江都候手指坐在驼背上的伽蓝,目露担忧之色,“不过我看他还有完全好。你听听这笛音,明显就是真情宣泄,他还没能彻底忘记过去,没能从地狱里走出来。”

布衣黯然低叹,“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宣泄痛苦的地方,他需要,我也需要,否则我们总有一天会疯狂,会彻底失去理智,沦为一条只知杀戮的狼。”

“我不需要。”江都候自豪地拍拍胸脯,“我天赋异禀,不知道过去,更不知道痛苦。”

“因为你是一头野兽。”布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骂道,“一头没心没肺的大黑熊。”

“你不是野兽?”江都候奇怪地望着他,“你不是说,你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吗?”

布衣笑了起来,手指伽蓝,“那才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

两人一边互相笑骂,一边向伽蓝走去。暴雪看到是两位老朋友,飞身跃起迎了过去。它从小在西北狼的呵护下长大,对西北狼有着特殊的感情。

布衣俯身摸了摸暴雪长长的颈毛。江都候却给了它一个熊抱,在它脸上狠狠亲了一下,“乖儿子,亲一个。”

笛声止,伽蓝现,三兄弟并肩而立,遥望深邃夜空,仿佛在寻找那些逝去的袍泽兄弟。

“我决定了。”布衣声音低沉,透出一股决绝之意,“弃守戍垒,回援府。”

伽蓝脸色平静,沉默不语。

江都候冷笑,“阿柴虏大举反攻,来势凶猛,我们进也是死,守也是死,而且还是白死。如其白死,不如撤往于阗,等待反击时机。”

“军令不可违。”布衣斩钉截铁。

“此一时彼一时,现局势已变,继续遵从军令只会导致自身的败亡,却对扭转局势没有任何好处。”江都候针锋相对,“遵从军令的目的是击败敌人,击败敌人的前提是保存实力。”江都候面露鄙夷之色,“你是不是害怕了?你当年的勇气在哪?你知不知道带着几十条性命与阿柴虏作战,置他们于死地,让他们为你陪葬,是一种无耻而卑鄙的懦弱行径。”江都候怒目而视,厉声叫道,“你是一个懦夫!”

布衣面沉如水,转身望向伽蓝,目露期待之色。

伽蓝没有除名为民之前,其武官职是西北狼锐士中最高的,战功也是最多的,实力也是最强的,所以其年纪虽轻,但威信很高,加上其文武双全,才智出众,为人仗义然诺,愿为兄弟两胁插刀,赴汤蹈火,所以说话很有份量。过去几年里,西北狼执行的许多重大任务都是由他策划和指挥。今日如果得到伽蓝的支持,那回援府必成定局。

江都候两眼如炬,瞪着伽蓝,大有一言不合拨刀相向之势。

“不能固守戍垒,取死之道。”伽蓝平静说道,“也不能撤走于阗,那是山穷水尽之后的选择,但现在局势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你同意回援府?”江都候厉声质问,“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几十条性命死于阿柴虏之手?”

“有一支商队必须北上,必须去敦煌。”伽蓝波澜不惊,继续说道,“我的意见是,我们三个人分头行动,一个人带戍卒保护商队去鄯善,另两人则奉命回援府。”

这是折衷之策。布衣和江都候沉思不语。

“那支商队有什么秘密?黑突厥人为什么要阻杀他们?”布衣问道。

伽蓝也不隐瞒,把昭武屈术支的事情简要介绍了一下,“如果他能安全抵达长安,两位哥哥必有功劳。”

“你肯定皇帝会帮他?”江都候对此表示怀疑。

“长安西土政策的核心是以夷制夷,而具体做法就是扶植弱小以遏制强横,继而让西土诸族互相征伐,自相残杀,始终陷在战争泥潭里不可自拨,最终无法形成统一力量威胁到我中土安全。”伽蓝非常自信地说道,“如果你是长安,你会任由西突厥的射匮可汗囚禁康国老王,持续削弱昭武九国的力量,最终雄霸药杀和乌浒两水,统一葱岭以西广袤土地吗?”

布衣和江都候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颌相应。如其让那些戍卒白白死在疆场上,不如利下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让他们以卫护商队之名去鄯善保全性命。

“阿柴虏包围了且未城,丝路已断,如何北上?”布衣又问道。

“进突伦川,沿且末水北上至楼兰古城。”

“阿史那贺宝。”布衣和江都候相视而笑,对伽蓝的计策已了然于胸。

“你护送商队去楼兰古城,我和熊霸回援府。”布衣手指伽蓝,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红日升,朝霞满天,湛蓝苍穹张开它宽广的胸怀,把人世的所有欢乐和痛苦尽数纳入其中,化作永恒的光明。

光明之下,胡杨绽放出金黄色的神圣光芒,美丽而圣洁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生灵的心,扫除了每一处阴霾。

笼罩在天马戍上的阴霾已然消散。当天马戍戍主仲雷下令,弃守戍垒,护卫商队北上鄯善之后,这股阴霾即刻消散。戍卒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刑徒们知道自己逃出了死地,而昭武屈术支不得不折服于石蓬莱的老谋深算,这位石国巨贾竟然神奇般地赢得了赌博。至于其他几位适逢其会本欲返回于阗的胡贾,在权衡一番后,都选择了北上。倒不是相信大隋戍卒的实力,而是相信大名鼎鼎的巨贾石蓬莱的运气,跟着石蓬莱走,即便此趟所获甚少,但与石蓬莱同甘共苦建下的关系,却是一笔无法估量的财富。

从凌晨起,天马戍就开始了撤离前的准备工作,缴获的一百多匹驼马挥了重大作用。天亮后,当一切基本就绪,大家都拖着疲乏的身躯坐下休息的时候,一副温馨动人的画面悄然跃入了他们的眼帘。

红彤肜的朝阳下,金黄色的胡杨林边,秋千在空中飞舞,白衣长的小女孩站在秋千架上自由飞翔,衣袂翻卷,长如练,无数落叶从空而降,如金色蝴蝶,如红色蜻蜓,旋绕四周,或随风而动,或翩翩起舞,缤纷艳丽,美不胜收,犹如仙境。

伽蓝身穿黄袍戎装,静静地站在落叶里,陪伴在小女孩的身边,每当秋千飞过他的身旁,他的手都要送上一把力,让秋千始终保持在一个安全的高度。

暴雪昂着头望着小女孩,似在保护她,又似在羡慕小女孩可以凌空飞行。

大家默默地望着,凝视着,感悟着这一刻的美丽,这一刻的温情,那沐浴在朝阳中起舞的秋千,那飞行在金黄色世界里中如精灵一般的孩子,那静立在画中俯身推动秋千的背影,就如一股和煦微风拂过他们疲惫的心灵,又如一股甘甜暖泉流过他们的心田,让他们沉迷其中,如醉如痴,浑然忘记了疲乏,也忘记了时间。

昭武屈术支默默地伫立着,晨曦中,他读懂了很多,眼前这个世界忽然变得更大了,变得色彩缤纷,生机盎然。再回,他才现,自己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只顾追求权力和财富,只顾在权力场中倾扎搏斗,以为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迷失,已经丢弃了很多很多。蓦然,他只觉心里一阵剧痛,泪水悄然模糊了双眼。妹妹需要的是父母的呵护,是哥哥姐姐的疼爱,是亲情,然而在康国,在那个充满血腥和杀戮的王宫里,妹妹却一无所有。

“谢谢你!”屈术支对身边的石蓬莱说道。

石蓬莱微微一笑,“我相信我的运气,但我更相信伽蓝。”他以为屈术支是感谢他护送其北上一事,殊不知两人心中所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谢你!”屈术支再一次诚挚说道。



四百精骑风驰电挚般冲到天马戍下,吐谷浑人再次杀到了,但吐谷浑人看到的是一座废墟,一座被大火焚彻底毁的天马戍。

慕奎脸色铁青,怒火中烧。

伏允可汗给了他三百骑援兵,给了他一道命令,攻占天马戍,斩杀西北狼,然后把三颗级和三个狼头护具送到可汗行帐,尤其那个金狼头护具及其护具下的头颅,势在必得,假若失败,罪无可恕,斩!

耻辱只能以血来清洗,假若失败,即便伏允可汗饶他不死,他也无颜苟活于人世。

“找到他们。”慕奎下令道,“必须找到。”

狼狗放了出去,鹰隼飞上了天空,吐谷浑人四下散开,寻找大隋人的踪迹。

一棵粗壮的胡杨树被削去了大约丈长的外皮,上刻大字,涂以血迹,怵目惊心。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吐谷浑人行汉制,用汉字,普通将士不习汉字,但位至公爵的慕奎却精习汉文,看到这行字,他的怒火轰然爆,拨刀就剁,“不杀汉儿,誓不为人!”

大隋凭借武力灭了吐谷浑人的国,是凶穷极恶的强盗,如今强盗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而世世代代栖息于此的吐谷浑人倒成了十恶不赦的强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人世间根本没有天理,只有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代表天理。

一名百夫长飞马而至,“江源公,大隋人向西北去了。”

西北?慕奎略感疑惑,他以为大隋人肯定去了于阗,到于阗避难去了,正谋算着乔装成商队到于阗境内追杀。

“你确定汉儿去了突伦川?”

“不但大隋人去了突伦川,商队也去了突伦川。”

百夫长话音未落,慕奎已经明了,“且末水?他们要沿着且末水北上楼兰。”

“江源公,我们是尾随追杀,还是先返回且末城下,然后沿着且未水东岸追杀?”

“大隋人肯定在且末水西岸,一旦遇到危险,他们马上就能逃进沙漠深处。”慕奎冷笑道,“即便他们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去,斩下他们的级,血洗前耻。”

“传令,百骑守戍,三百骑随我进入突伦川追杀。”

“命令将士们多备干粮和水,或许此次我们要进入死亡之海的深处。另传信可汗,恳请他派一队人马在且末水东岸巡戈,以防大隋人从东岸逃脱。”

百夫长躬身唱喏。



且末水从昆仑而下,穿过戈壁,流经且末城,然后冲进突伦川,在沙海中拐了个弯,继而奔腾北上,又流经楼兰古城,最终流进浦昌海。

大隋戍卒护卫着商队来到红峰海,也就是且末水拐弯之处,扎营休息。

这里有大片的胡杨和西河柳,又有清澈河水,景色宜人。

在沙漠中走了三天的戍卒和商贾们疲惫不堪,驼马也是精疲力尽,此地正好用来休整。

伽蓝脱下幂离,抱着雪儿,带着驼马獒,急不可耐地冲到河边,率先给已经被风沙涂抹成灰黄色的暴雪冼浴。

这几天雪儿与伽蓝形影不离,与暴雪的关系也渐渐改善,估计再过一阵子暴雪就能完全接受雪儿。伽蓝和屈术支为此都很期待,期待看到暴雪和雪儿拥抱在一起,期待雪儿的病因此好转,上天赐予奇迹。

突然,大角惊鸣,报警之声冲天而起。







第十一章 火狐和鹫

河边顿时陷入混乱,人喊马嘶,黑犬狂吠,更有十几骑如狂飙一般冲出胡杨林,卷起冲天沙尘。

伽蓝缓缓直起身躯,抬头聆听从秋风里传来的讯息,脸上渐渐露出一丝开心的笑容,“雪儿,不要怕,是你狐狸叔叔来了。”接着他俯身继续给暴雪擦洗,嘴里喃喃低语,“他怎么来了?未卜先知?”

雪儿神情专注地站在暴雪身边,小手轻轻抚摩着暴雪的长毛,对外界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反应。

大角再响,警报解除,本来惶恐不安严阵以待的戍卒和商贾们顿时松懈下来。

很快,蹄声如雷,沙尘滚滚,一队骑士从北方呼啸而至,一头冲进胡杨林,飞驰河边。一个长披散钢须如墨的魁梧大汉不待战马停稳便翻身而下,飞一般冲向河滩。

“伽蓝,伽蓝兄弟,好兄弟……”

“贺宝大哥……”伽蓝神色激动,急步迎了上去。

“伽蓝……”贺宝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伽蓝,高高举起,嘴里更是狂呼大叫,“兄弟,好兄弟……”叫到后来,竟哽咽失声。

伽蓝落地,紧紧拥抱贺宝,眼圈中隐含泪水,“大哥,一向可好?”

“好,好!我就是惦记兄弟你,担心你啊。”贺宝抱着伽蓝,大手用力拍打着伽蓝的后脑勺,“我去楼兰古城找你,去敦煌找你,去河西的西域都尉府找你,他们都说你疯了,说你被押到长安大牢去了,还有人说你死了。我知道你不会死,这天下谁能杀你?前几天鹫兄到了紫云天,我才知道你在天马河,在突伦川,所以我连夜南下急赴天马河,我要找到你,我还要骂你。”

贺宝用力推开伽蓝,怒声质问道,“兄弟,你既然流配突伦川,为什么不来紫云天?为什么不来找我?这天下即便没有你存身之地,但只要哥哥我在,只要紫云天的兄弟在,你就有家,有一帮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兄弟。”

“大哥,我来找你了。”伽蓝感动地说道,“我这不是来了吗?”

十几个彪形大汉蜂拥围上,齐齐躬身,“伽蓝……”

伽蓝微笑颔,与众人一一拥抱。

布衣和江都候搀扶着一位精壮汉子走了过来。伽蓝躬身致礼,“师兄……”

精壮汉子眼神锐利,如鹰鹫一般冷傲,透出冰冷的杀气,咄咄逼人,让人不敢对视。

“现在清醒了?不再胡乱杀人?不再恣意妄为了?”

伽蓝面露愧色,“我的罪孽,我来救赎。”

精壮汉子黯然长叹,“突伦川的风沙虽然把你从疯狂中拯救了出来,但它无法救赎你的罪孽。如今上天既然让你离开突伦川,说明你的人性还没有泯灭,你还有救。你要学会自我救赎,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你曾经犯下的深重罪孽。”

伽蓝躬身受教,正想说话,却听到江都候忿然叫道,“鹫兄,你为什么不皈依沙门普渡众生?罪孽?什么罪孽?我们何曾杀错过人?”

“你没有疯,但他疯了。”精壮汉子手指伽蓝,眼里掠出一丝伤痛,“因为他的疯狂,西北狼几乎全军覆没,因此而受到牵连的人更是成百上千,多少无辜的人惨死在他的刀下?难道这还不是罪孽?难道如此罪孽还不够深重?”

“西行……”布衣轻轻拍了一下精壮汉子的肩膀,低声劝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伽蓝能从疯狂中醒过来,我们还能看到当年的小兄弟,已经是上苍的垂怜了。天上的兄弟和我们一样,不会怨怪伽蓝,更不希望伽蓝从此沉沦下去,变成一条只知道杀戮的狼。”

西行仰天苦叹,眼中掠过一丝泪花,忽然,他张开双臂,把伽蓝紧紧抱进了怀里,“好兄弟,好兄弟啊……”

伽蓝两眼含泪,哽咽无语。

暴雪一声雷吼,风一般扑了过来。阿史那贺宝怪叫一声,一把抱住暴雪的大脑袋,脸贴着脸,兴奋地叫道,“小家伙,想死哥哥了。”暴雪又是一声雷吼,挣脱贺宝的搂抱,低头来了个“亲密接触”,忽然它看到了西行,雄壮身躯即刻飞腾而起。贺宝没有防备,当即被它撞翻在地。

暴雪一头挤进了伽蓝和西行的中间,大脑袋贴着西行的腰腹出两声欢快的低吼。西行俯身抱住了它,一边亲热呼叫,一边抚摩着它长长的颈毛。

雪儿跑了过来,紧紧跟在暴雪的身边,寸步不离。

众人看到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无不诧异。

伽蓝抱起雪儿,手指西行说道,“雪儿,这是西行大伯,你可以叫他鹫伯。”又指着阿史那贺宝介绍道,“这是贺宝大叔,西土人一般叫他火狐,你可以叫他火狐大叔,也可以叫他狐狸大叔。”

雪儿充耳不闻,两眼只是望着暴雪,嘴里不时出亲热呼叫,“雪儿……”

众人马上察觉到这个小女孩神情呆滞,眼里也缺少一般孩童的灵秀。阿史那贺宝奇怪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路上拣来的?”

伽蓝没有回答,而是关切询问西行,“师兄,你受伤了?”

“给阿柴虏咬了一口。”西行脸色骤然冷峻,“我重任在身,必须马上去且末城。你和布衣、熊霸收拾一下,立即随我赶赴且末。”

伽蓝和布衣、江都候交换了一下眼神。布衣毫不犹豫地说道,“鹫兄,即刻出。”



河岸上,戍卒和胡贾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一边望着这群杀气腾腾的彪形大汉,一边窃窃私语。

一个胡贾凑近石蓬莱,小声问道,“那位就是西土赫赫有名的大盗火狐?”

石蓬莱点点头,笑道,“你有幸看到他,而没有被他打劫,此生唯此一次。”

昭武屈术支看了石蓬莱一眼,会心一笑。现在他可以肯定,此去敦煌应该是有惊无险,仅凭这位名震西土的大盗火狐,北上数千里的路程就不会有生死之危。

西北狼是大隋西北军中特殊的存在,他们和西土大盗、西土豪侠,甚至和沙盗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石蓬莱的谋算中,伽蓝是关键,只是在没有见到伽蓝之前,石蓬莱也无法肯定流配到突伦川戍边的伽蓝,是否还拥有与过去一样的实力。现在看来,石蓬莱的担心是多余的,即便伽蓝流配为戍卒,他在西域的实力也没有削减,不管是西北狼还是大盗火狐,都还是他的生死兄弟。

忽然,屈术支看到伽蓝向自己这边招手,他有些犹豫,不知道伽蓝是招呼石蓬莱还是招呼自己。石蓬莱却顾不上许多,拉着屈术支就匆匆走向河滩。

“这位是西域都尉府的西行。”

伽蓝并没有介绍西行的官职,但石蓬莱和屈术支却从西行那双如同森森寒刃的眼睛和不怒而威的凌厉气势中估猜到此人必定是西北狼,没有经历过血腥杀戮的人绝没有这种可怕的气势。

西域都尉府设在河西张掖,主掌大隋与西域诸国的外交和商贸事务,执行大隋的西土策略,其核心任务则是刺探、收集和分析西域诸国的机密情报,为长安提供相关策略,并负责执行这些策略。

西北狼日常供职于西北各地鹰扬府戍守边陲,一旦西域都尉府需要他们,就奉旨征召,临时授予特殊权限,西北各地郡县和各鹰扬府则予以配合。

这在西域是公开的秘密。大隋有秘军,西域诸国也有秘军,都在黑暗中做事,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像石蓬莱这样的西域巨贾和屈术支这样的显贵王子,对此当然一清二楚,所以当伽蓝介绍西行供职于西域都尉府之后,两人立即意识到西行的出现必定和现今且末局势有关,而且很可能影响到他们北上的行程甚至安全。

“这位是阿史那贺宝。”西行接过了伽蓝的话,指着阿史那贺宝说道,“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火狐。火狐是伽蓝的兄弟,石伯是伽蓝的长辈,此去楼兰,火狐会护卫石伯的商队。”

石蓬莱和屈术支相视苦笑。

西行这句话大有玄机。伽蓝肯定把昭武屈术支的身份如实告诉了西行,但西行只字不提,可见西行无意卷进这件事,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而置西域都尉府于被动。屈术支是石蓬莱救出来的,而主掌西域外交的都尉府至今一无所知,将来西域都尉府会拿出何种对策,谁也无法预料,所以无论从大隋利益考虑,还是从自身利益考虑,西行的做法都无可厚非。

大隋人可以保护石蓬莱和他的商队,但前提是,大隋人不知道昭武屈术支,如此则驱弊就利,将来有好处,少不了这些保护商队的大隋戍卒,反之,则和这些戍卒们没有任何关系。

“阿柴虏正从南边追来。”西行继续说道,“你们马上起程,由火狐带路,以最快度赶赴楼兰。”

石蓬莱大为吃惊,“阿柴虏在我们的后面?何以确定?”

“因为他。”

西行、布衣、江都候和阿史那贺宝同时抬手指向了伽蓝。

“伏允曾对大雪山誓,此生必斩金狼头。”西行冷笑道,“你们懵然不知,昼行夜宿,度缓慢,而阿柴虏日夜狂追,不出意外的话,今夜可达红峰海,如果你们宿营此地,必遭阿柴虏的攻击。马上起程,迟恐不及。”

石蓬莱望向伽蓝,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在伏俟城干了什么?污了他的女人还是挖了他的祖坟?”

“你能想到的事,他都干了,你想不到的事,他也干了。现如今伏允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一旦得知金狼头出现,就算上天入地,也要追杀到底。”

伽蓝面无表情,一言不。

石蓬莱再不说话,拉着屈术支就走,召集手下收拾东西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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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苍莽,夕阳如血。

四个骑士,四匹驼,十二匹战马,还有一只雪獒,一条大狼狗,飞奔于黄沙戈壁之上,穿行于胡杨柳林之中。

黑夜降临,四人在河边找了个避风之处暂作休息。

“且末城中有叛贼,如不及早报讯,城池必失。”西行坐在篝火边上,面色苍白,缓缓述说,“我奉命疾驰且末城,但城池已被阿柴虏包围,不得以单骑冲阵,但独木难支,受伤而走,飞奔紫云天求援。”

西行抬头看着伽蓝,继续说道,“冲阵之时,我曾以鸣镝报讯,但城内并无援兵接应,故此我推断你们三个都不在城里。考虑到阿柴虏围城之际,必分兵攻打天马戍,所以我估猜你们可能退避于突伦川烽燧。因此我请火狐护送我南下,不料我们竟在红峰海相遇。”

“幸好你来得快。”布衣笑道,“我和熊霸本打算今夜赶赴且末城,由伽蓝独自护送商队去紫云天。假如你来迟一步,那就只能见到伽蓝一人,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伽蓝一人足够了。”西行说道,“有你们两个在城里接应他,必能成功突破阿柴虏的阻击,顺利进城。”

“鹫兄,你不是说伏允誓要斩杀金狼头吗?”熊霸笑侃道,“可以想像,伽蓝冲阵,必定地动山摇,但结果很悲惨,我可能又要失去一位兄弟。”

伽蓝笑了起来,“师兄,你从哪听来的消息?掳掠王宫的事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为什么伏允要把这笔帐记在我的头上?”

“因为你抢走了大雪山的神女,玷污了吐谷浑人的神灵。”熊霸大笑道,“伏允都吃不到的东西,竟然给你这个无名小辈一口吞进了肚子,你说他是不是恨你入骨?”

“那是伏允的女儿,最宠爱的公主。”西行神情严峻,冷声问道,“她在哪?你把她藏在哪?你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得罪了皇帝,你是不是疯了?”

“那是我抢来的女人,是我的女人,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女人献给皇帝?”伽蓝笑容顿敛,厉声质问道。

“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江都候鼓掌大叫,“皇帝算个鸟?咱连一根鸟毛都不给,能奈我何?”







第十二章 大般涅磐经

“闭上你的鸟嘴!”西行目露森冷寒光,脸颊上的肉剧烈抽搐着,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西土局势之所以迅失控,西域都尉府之所以对危局应对迟缓,与西北狼的急骤没落有直接关系,而这都是因为你……”西行又怒视伽蓝,“还有你,都是因为你们这帮人恃功自傲,骄横跋扈,恣意妄法,目无法纪,为所欲为。在这个世上,什么事你们不敢干?掳掠阿柴虏的王宫,劫杀突厥人的可汗,置国法王命于不顾,公然违抗西域都尉府的命令,破坏长安西土策略,凡此种种,哪一样不是杀头的大罪?谁能容忍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恶魔?伊吾道之祸就是由此而生,你们知道不知道?”

布衣、江都候、伽蓝霍然坐直身躯,眼里齐齐露出森然杀气。

“谁出卖了我们?”布衣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查出来了?是谁?是哪个奸贼?”江都候须戟张,厉声吼道。

伽蓝英俊的面孔在这瞬间变得异常狞狰,一双眼晴似出鞘长剑,杀气凛冽。

西行深吸一口气,目露痛苦之色。

“伊吾道之祸,西北狼十折七八,兄弟们大半战死疆场,西域都尉府主要官员,陇右十二卫府三位将军、四位武贲郎将、七位武牙郎将、九位鹰扬郎将、十一位鹰击郎将受到连累,或罢职,或调离西北,因此波及到的各级官吏更是达数百人之多。”

西行声音干涩,双手轻轻颤抖,脸色极度阴沉。

“当初西北狼全部出动至罗漫山(天山)护卫泥厥处罗可汗东进长安,其进京路线只有四个人知道,旅帅伽蓝,特勤阿史那钵罗,西域都尉府都尉裴弘策,弘化留守元弘嗣,绝无泄密之可能,但我们却在途中遭到了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如果不是伽蓝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策从间道送走可汗,可汗必死无疑。”

“伽蓝受此打击失去了理智,认定是特勤阿史那钵罗出卖了机密,更把袍泽之死归于泥厥处罗可汗,归于西域都尉府的策略,遂追上可汗,大开杀戒,差点砍下了可汗的脑袋。幸好老帅薛世雄即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老帅亲自上奏皇帝,才保住了伽蓝一命,而其中最重要一个理由就是他怀疑泄露机密的人出自中枢。”

中枢?三人大为震惊。皇帝对他们来说如在天庭,而中枢同样是遥不可及。

“老帅奉旨迎接可汗,来去匆忙,但在离开河西之前,他召见了我,叫我不要追查真相,以免惹上杀身之祸。”西行继续说道,“老帅说,泥厥处罗可汗如果死了,长安三分西突厥之策必然失败,如此则西土战事再起,皇帝东征高丽之计必然无限期推迟,而长安反对皇帝远征高丽者非常多,根本不可能查出泄密之人。”

“我拒绝了老帅,誓追查到底,血债血偿,并跪请老帅相助。老帅无奈,提醒我说,如果执意要查,就从弘化留守元弘嗣查起。”

“当时元弘嗣新任弘化留守,掌陇右十三郡军事,上任伊始必定要对西北军进行一番调整。西北势力盘根错节,难以下手,但就在此刻生了伊吾道之祸,使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对西北军的调整。这事看上去与元弘嗣脱不了干系,但仔细一想,此事痕迹过于明显,元弘嗣不致于明目张胆到此种地步,显然是有人想故意嫁祸于他。”

“长安以此推断为理由,轻描淡写地掩盖了此事,一则是为了远征高丽,其二则是为了确保西北的稳定,但由此推测出,此案的关键就在获利最大的元弘嗣身上。伊吾道之祸后,元弘嗣已经掌控了西北军,长安如果深入追查,必然引起西北军的震荡,这对整个西北局势非常不利。我据此认定元弘嗣就是背后黑手,对其展开秘密追查。”

“弘化留守你也敢查?老帅的话你也敢置若罔闻?”布衣摇头叹服。刚才西行还在义正严词地叱责他们,但实际上,若论恣意枉法,西北狼里当推这位鹫兄,只不过他的违法之举都披上了一件合法的外衣而已。

“杀我兄弟者,必诛!”西行咬牙说道,“一年多来,我殚精竭虑,耗金无数,总算查出了一丝眉目。”

“是否那老贼?”江都候厉声问道。

“我查到了一个人。”

“谁?”江都候怒目圆睁,吼声如雷。

“蒲山郡公李密。”

布衣眉头紧皱,目露疑惑之色,他根本没听说过此人。

“此贼在哪?何方鸟人?”江都候连声追问。

伽蓝却是一脸惊诧,“李密?蒲山郡公?”其神情清晰地表露出他知道此人。

西行、布衣和江都候齐齐望向他。

伽蓝剑眉紧锁,仿佛想到什么久远的事,目光迷离,渐渐地,他似有所悟,但眼神惆怅,眉宇间更是露出深重的忧色。良久,他叹了口气,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中土的天要变了。”

“你知道此人?”西行问道。

“我听师父说过。”伽蓝说道,“此人家世显赫,贵胄之子,身处长安,不知怎么和西北扯上了关系?”

“以慧心和尚的身份知道此人也在情理之中。”西行说道,“此人祖上是前朝八柱国之一的魏国公李弼,其父为我大隋骁将蒲山郡公李宽,其为李宽嫡长子,袭父爵,今居于长安,专研兵法经史而无意仕途,在京都颇有声名。”

布衣、江都候相视冷笑。管他是何等权贵,只要手上沾了我兄弟的血,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之所以盯上此人,是因为他与元弘嗣过从甚密,两人不但书信往来频繁,还常常互派亲信奔走于金城和长安之间。”西行说道,“他与礼部尚书杨玄感、兵部侍郎斛斯政关系亲密,经常秘密相聚,议论时局。据我得到的消息,两人都反对皇帝远征高丽。”

“杨玄感是楚国公杨素之子,而杨素生前权倾朝野,门生故吏不可计数。现任西域都尉、陇右十二卫府诸多将军、武贲郎将、武牙郎将、鹰扬郎将、鹰击郎将都是杨素的故旧。”

西行的话说到这里,答案已是呼之欲出,虽然证据严重不足,大都是通过一鳞半爪的消息进行臆测和假设,但对于西北狼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只要找到目标,接下来就是以武力寻求证据。只要所获证据能大致推断出真相,那么他们就要付绪行动,大开杀戒了。

“此趟事了,我们去长安。”西行的口气不容置疑,“杀人者,必被人杀。血债血偿!”

布衣和江都候轰然应喏。

伽蓝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星空,眼神复杂,有痛苦,有迷悯,也有对未来的畏惧。母亲,原谅我,这一次我必须去中土,必须去,我没有选择,原谅我。

“杀!”伽蓝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冷冰冰的字。



且末城中,气氛沉重,街道上秋风低啸,残叶飞舞,人迹罕见,仿若生机寂灭,只剩下仰问天的枯黄树桠,还有几只落在残垣断壁上闭目假寐的鸟儿。

伽蓝喟然低叹,目光随着一只孤单飞翔的鸟儿越过城池,望向天际边一抹艳红色的晚霞。或许是心情的关系,那抹晚霞就如炉中渐熄的火,又如弥留之前的美女,要把自己最美丽的瞬间铭刻在生命的记忆中,无比瑰丽,又无限凄凉。

耳畔仿若又响起了晨曦中吹响的大角号声,战场上轰鸣的马蹄声,眼前仿若又出现了在千军万马中纵横捭阖的骁勇身影,又看到了长刀之下飞舞的一片片猩红血花。

那些死去冤魂的凄绝悲号,那些孤儿寡母的绝望哭泣,那些在荒漠风沙中颤抖的招魂幡,那些正在痛哭流涕的吐谷浑人战士,那个挥舞着长矛誓要杀死自己的伏允可汗,此刻,大概都在诅咒自己,把最恶毒的咒语加诸在最凶残的敌人身上。

伽蓝缓缓低头,张开双手,默默地看着,他看到了一双沾满鲜血的大手,看到刀下的冤魂正在血海中咆哮,看到自己的心在炼狱里饱受煎熬。

他痛疼难忍,艰难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诵《大般涅磐经》,“……尔时琉璃光菩萨摩诃萨。及八万四千菩萨摩诃萨。闻是法已踊在虚空高七多罗树。恭敬合掌而白佛言。世尊。我蒙如来殷勤教诲。因大涅槃始得悟解闻所不闻。亦令八万四千菩萨深解诸法不生生等……”

渐渐的,他脸上的痛苦之色开始淡去,吟唱声逐渐响起,“……尔时世尊告无畏菩萨。善男子。随意问难吾当为汝分别解脱。尔时无畏。菩萨与八万四千诸菩萨等俱从座起。更整衣服长跪合掌而白佛言。世尊。此土众生当造何业而得生彼不动世界。其土菩萨云何而得智慧成就。人中象王有大威德。具修诸行利智捷疾闻则能解……”

门帘掀动,布衣和江都候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屋内很黑暗,伽蓝高大的身躯站在窗口,挡住了昏黄的光线,只看到一个黯淡的轮廓,听到一个清澈和雅的梵音。

布衣无声叹息,轻轻摇头。

“咱就知道他好不了。”江都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咱也杀人,他也杀人,为什么咱能坦然面对血腥,而他就不行?”

“你是野兽,早已不是人了。”布衣说道,“而他杀人的时候是野兽,不杀人的时候是人,这就是原因。”

“既然无法面对血腥,又无法接受残酷的杀戮,为什么还要征战沙场?”江都候不屑地说道,“他可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这天下的寺庙多如牛毛,哪里没有存身之地?”

布衣微微皱眉,问道,“早上他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江都候说道,“他先是独自闯阵吸引阿柴虏主力,掩护我们率先进城,接着又冲破阿柴虏的重重包围,杀出一条血路,你说他杀了多少人?”

布衣不再说话,冲着江都候摇摇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江都候转身就走,“咱去收拾一下。这城里处处透出一股诡异,恐怕要出事,还是早作准备为好,以防不测。”

屋内安静下来,伽蓝的梵唱在暮色里回荡。

“……尔时世尊即说偈言:不害众生命,坚持诸禁戒,受佛微妙教,则生不动国;不夺他人财,常施惠一切,造招提僧坊,则生不动国……见他得利养,常生欢喜心,不起嫉妒结,则生不动国;不恼于众生,常生于慈心,不生方便恶,则生不动国……若为是经典,自身及财宝,施于说法者,则生不动国;若能听书写,受持及读诵,诸佛秘密藏,则生不动国……尔时无畏菩萨摩诃萨白佛言。世尊。我今已知所造业缘得生彼国。是光明遍照高贵德王菩萨摩诃萨。普为怜愍一切众生先所咨问……”

布衣盘膝而坐,闭目聆听,神情专注,仿若老僧入定。

且末城融入黑暗。

屋里的梵唱悄然终止,伽蓝神色平静,缓缓转身。

布衣长身而起,走到伽蓝身边,关心地问道,“伤势如何?”

“皮肉之伤,无足轻重。”

“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智吗?”

“这里有一头嗜血猛兽,它要吞噬我的灵魂,我的一切。”伽蓝指着自己的胸口,低声说道,“我感觉它在融入我的血脉,一旦它吞噬了我的灵魂,我将变成一头野兽,一头吃人的野兽。”

“西北狼本来就是野兽,鹫兄也罢,熊霸也罢,我也罢,都是野兽。”布衣声音低沉,落寞中带着一丝伤感,“你或许不应该和我们在一起,或许当初就不应该投身沙场。”

“我想成为野兽,但我害怕,非常害怕。”伽蓝望着窗外的黑暗,嘶哑的声音犹如一条沧桑长河,“我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我才到了这里。我无法适应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即将崩溃,无数的嗜血猛兽将从地狱里冲出来,无数的生灵将被它们活活吞噬,最终只剩下一片废墟,一堆白骨。”

布衣苦笑摇头,江都候说得对,伽蓝的病没有好,相反,更严重了,他现在甚至把自己真的当作了伽蓝守护神。

布衣伸手抱住伽蓝的肩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我兄弟联手,把那些吃人的野兽统统杀了,把它们赶回地狱,我们来拯救天下的生灵。”

蓦然,大角号声从城内冲天而起,接着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从城外传来,然后一团团的火光在黑暗里爆燃,霎时撕裂了黑暗。







第十三章 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

且末城的静寂骤然碎裂,鼓号声此起彼伏,杀声震天,如山崩地裂,又如末日忽临。

布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与伽蓝目光相撞,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怅然无奈,一丝凛然杀气。

身为大隋戍卒,身处边陲战场,面对西土强敌,战争是永无休止,战斗是接踵而至,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生存,对于大隋的西土戍卒来说就是存在的唯一目的,他们如同大漠上的野狼,从穿上戎装那一天开始,直到死去,都是为了生存而厮杀。生活就是这样的残酷,没有感情,也没有绚丽的色彩,只有血腥和杀戮。

“阿柴虏连夜攻击,必有蹊跷。”布衣大步向屋外走去。

“杀声集中在城内。”伽蓝跟在他后面,嘶哑的声音渐渐冰冷,“应该是城内的阿柴虏叛乱了,估计和我们今天进城有关。”

“四个西北狼同时出现,城内叛贼当然恐惧。”布衣说道,“或许他们以为援军旦夕可至,所以迫不及待地动手了。”

“这就是以夷制夷的弊端。”伽蓝说道,“用阿柴虏控制阿柴虏,始终潜藏着危机,一旦局势于我不利,则必然崩溃。”

“崩溃了。”布衣掀开门帘,望着远处黑暗里闪耀的火光,冷笑道,“西土荒凉、贫瘠、艰苦,当官的不愿来,宁愿不当官也不来;当兵的也不愿来,即便来了也要想尽一切办法逃离此地;就连中土的百姓都不愿来,他们宁愿在中土做着猪狗不如的奴仆,甚至沿街乞讨,也不愿到西土垦荒戍边;更荒谬的是,有人为了逃避兵役,竟然自折手脚,还美其名曰福手福脚。迫不得已,朝廷只能征召归附诸虏以充戍军,甚至转徙天下刑徒,以刑徒戍边。诸虏也罢,刑徒也罢,对我大隋有多少忠诚?”

“当皇帝西征之刻,人人争先,因为有功可捞。等到西征结束了,功勋也拿到了,这些人在哪?就剩下我们了,我们承担着戍守之责。今日且末崩溃,来日中土的那些人必定口诛笔伐,横加指责,置我们于死地。”

“为什么所有的苦难都要我们来承担?”布衣转头望向身后的伽蓝,愤懑不平地问道,“有时候我想质问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那些逃离西土的十二府卫士,那些自折手脚的中土百姓,我想问问他们,这西土到底是不是大隋的疆土?如果是大隋的疆土,为什么只有我们这些人承担着戍边之责?当戍边不利,疆土丢失,他们愤怒地指责我们,要惩罚我们,要杀死我们的时候,他们难道就不扪心自问,他们既然如此忠诚大隋,热爱大隋,信誓旦旦地要为大隋赴汤蹈火,为什么他们不到西土来戍守疆土?”

“我们只有两种命运,或者被敌人杀死战场,或者被那些高唱着忠诚大隋的无耻之徒砍下脑袋。”

布衣仰天长叹,“有因必有果。今日之果,不是因为以夷制夷的弊端,而是大隋人,我们那些鲜廉寡耻的亲人们,是他们用自己的卑鄙无耻,用自己虚伪的忠诚,活活葬送了且末,葬送了这片疆土。”

“不要愤怒,也不要埋怨。”伽蓝平静地说道,“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有的是索取,有的是奉献,而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不是被敌人杀死,就是死于自己人的刀下。”

“这是菩萨说的?”布衣问道,“佛说,各安天命,叫人顺从天意,叫人逆来顺受,既然如此,人活着干什么?如果不与天斗,不与地斗,不与命运做殊死搏斗,我们活着还不如一条狗。”

“我们是狼,是西北狼。”伽蓝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如果要斗,那就斗,这也是我们的使命。”

“你现在和慧心那个秃驴的腔调一模一样,让人恶心。”江都候的声音在两人的耳边骤然炸响,“布衣,不要和他说了,突伦川的风沙把他变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杀人的恶魔,一个是普渡众生的秃驴。如果你是恶魔,那他就是恶魔,但如果你是放下屠刀的人,那他就是聒噪的秃驴。”蓦然他纵声狂吼,“披甲!立刻披甲!”

布衣和伽蓝相视而笑,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子。

院子里,驼马已经整装待,暴雪昂望着远处的火光,凝神倾听着此起彼伏的厮杀声,而那条黑狼犬正透过院门的门缝望着外边,不停地叫吠。

伽蓝走到疤脸驼身边,从藤筐里取出铠甲,迅披戴。当他拿出金狼头护具正准备戴上,江都候出现在他的身后,“伽蓝,那个女人你到底藏在哪?道场还是玄坛?”

“不知道。”伽蓝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或许她现在已经重返大雪山了。”

“你把她放了?”江都候惊讶地问道,“那么漂亮的女人你竟然把她放了?”

“她是神女,是大雪山的神灵。”伽蓝笑道,“我虽然是一只吃人的狼,但我从不亵渎神灵,我怕天打雷劈。”

“你怕天打雷劈?”江都候嗤之以鼻,“你早该下地狱了,还怕什么天打雷劈?既然她不在你手上,你就应该告诉伏允,免得他看到你就疯,追着你不放。”

“伏允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誓此生必杀金狼头?”布衣一边戴上兜鍪一边笑道,“伽蓝所为,人神共愤,阿柴虏不会放过他,那个女人也不会放过他,迟早都会寻上门来报仇雪恨。”

江都候大笑,“原来那个女人自己逃掉了,怪不得你一直瞒着我们,后来又跑到突伦川藏了起来,原来如此啊,哈哈……”

伽蓝不理江都候的调笑,戴上面具,拿起长刀,飞身跃上了烈火,“我来开道。”

布衣和江都候翻身上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鹰扬府方向,等待西行出讯号。

时间不长,一支鸣镝带着一缕火光冲天而起,接着,又有两支鸣镝直冲夜空。

“伽蓝,你去西城门。”布衣说道,“熊霸,随我杀奔鹰扬府,接应西行。”

伽蓝轻催战马。烈火低嘶一声,飞射院门,身未近,长刀已凌空而至,狠狠地剁在门栓上。马到,院门轰然撞开。闪电划空而过,暴雪第一个冲了出去。

院外即是正街,人喊马嘶,火把如云,杀声更是震耳欲聋,一队队的吐谷浑骑士正从不同方向飞驰而来。远处鹰扬府已是火光冲天,隐约可见箭矢如蝗,双方将士正纠缠在一起,浴血厮杀。

伽蓝拨转马头向西而去,十几匹驼马紧随其后。

布衣和江都候各自催马飞奔,一头杀进吐谷浑的阵中,向鹰扬府方向攻击前进。

彪悍的黑狼犬本想追随布衣而去,但转眼之间布衣和江都候就陷入了吐谷浑人的围杀,街道虽足够宽敞,但一旦厮杀起来就显得非常狭窄,到处都是战马,随处都是厉啸的流矢,更有长刀马槊上下飞舞,黄土沙砾四射而起。黑狼犬瞬间迷失了方向,陷入数不清的马蹄之中,险象环生。

“黑豹……”布衣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黑豹,快走,跟着伽蓝走!”

布衣自小孤独,孑然一身,与流浪狗相依为命。从军后,他一直养狗,不过他的狼狗屡屡护主而死,黑豹已是他养的第七只大狼狗。这一刻布衣自顾不暇,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黑豹。

黑狼犬听到布衣的叫喊,厉声叫吠,还想往前冲,就在此刻,一道闪电突然出现在它的眼前,暴雪霍然出现,一爪拍中混乱之中踩来的马腿,同时冲着黑豹一声雷吼。

“黑豹……”伽蓝的吼声从远处传来,“黑豹,快走……”接着他屈指放入嘴中,出一连串的尖锐口哨。

黑狼犬犹豫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中,几支长箭钉入了它身旁的地面,又有一支大棓擦着它的脑袋呼啸而过。黑狼犬再不犹豫,调头就跑,风驰电挚一般追上了伽蓝。伽蓝猛地俯身,戴着皮套的大手一把抓起黑狼犬,转身把它丢进了刀疤背上的藤筐里。黑豹跳起来,爪搭筐檐,冲着布衣消失的方向放声狂吠。

暴雪在驼马群的左右急跑动,防止这些驼马在混战中走失。

伽蓝的长刀如咆哮猛虎,刀刀见血,无人可挡。吐谷浑人的头颅一个接一个地落下,有全副武装的吐谷浑骑士,有身穿大隋戎装的吐谷浑叛兵,还有衣衫褴褛手拿木棍铁叉的吐谷浑平民,只要是挡在马前的人,无一逃过长刀的杀戮。

几个吐谷浑少年,一群吐谷浑妇女突然从黑暗里冲出,角弓开,箭矢厉啸,目标正对金狼头。

伽蓝夷然不惧,长刀飞旋,卷起道道残影。箭矢撞进残影,漫天飞舞,虽有数支长箭穿透了刀幕,但也仅在重铠护具上留下数点印记而已。

战马呼啸而过,闪电纵掠而去,金狼头悍将在吐谷浑人惊骇的目光中冲向了西城门。

西城门大开,吐谷浑人如洪水一般蜂拥而入。

伽蓝杀到,大隋戍卒“逆流而上”,如砥柱,如磐石,如从天而降的千斤巨石,轰然落下,掀起惊天波澜。

“杀!”伽蓝如疯如狂,如无敌神兽,又如冲出地狱的亡灵战将,挡者披靡,激起阵阵腥风血雨,卷起片片飞舞残肢。

吼声雷动,暴雪爆了恐怖的攻击力,如撕裂黑暗的闪电,如道道漫天剑气,无坚不摧;马鸣萧萧,烈火如浅渊蛟龙,如笼中困兽,在狭窄的战场上闪躲腾挪,但它始终在前进,踩着血淋淋的尸体艰难向前。

黑豹藏在驼马阵中,如黑暗中的幽灵,窥伺着敌人的弱点,倏忽间,电射而出,一击必中。

“金狼头!”一个惊恐而绝望的声音在混战中撕裂了吐谷浑人的勇气,紧接着叫喊声此起彼伏,已经进城的吐谷浑人当即飞马而走,躲开这个来自地狱的恶魔,而城外的吐谷浑人则调转方向,向北城门飞驰而去。此处已经变成了地狱的入口,有死无生,还是避开为上。唯有堵在城门处的吐谷浑人无处可逃,不得不浴血厮杀,死里求生。

“杀!”伽蓝的刀消失了,沉没了,但围在他四周的吐谷浑人却一个个凄厉惨嚎,一截截断腿喷射着猩红的血液脱离了主人的身体。

“杀!”伽蓝的刀破空而出,无声无息,倏忽间从敌人的眼前掠过,把一丝冰寒射进每一具魂飞魄散的躯体。

昏黄的火光中,一朵朵瑰丽的血花凌空绽放,御风而舞,好似死神洒在黑夜中的梦魇。

头颅一个个地倒悬,鲜血一道道地喷射,灵魂一缕缕地消散,尸体一具具地栽倒,死神在黑暗里出兴奋地狞笑。

“挡我者,死!”

伽蓝舌绽春雷,长刀饮血长啸,烈火暴戾嘶鸣,暴雪杀得酣畅淋漓,一人一刀,一马一獒,一步步走近城门,占据城门。

蓦然间,长刀静止,闪电消逝,烈火仰嘶鸣,横尸遍地的城门下,就剩下了傲然四顾的伽蓝。

吐谷浑人放弃了西城门,放弃了这个进城的通道。

号角响,蹄声急,长街之上,杀声震天。突然,一条火龙从鹰扬府上冲天而起,跟着厉啸而下,一路焚毁黑暗,向西城门咆哮而来。

“暴雪,黑豹,走!走!走!”

伽蓝长刀指向城外黑漆漆的戈壁,厉声狂吼,“出城,立即出城!”

暴雪冲着刀疤一声雷吼,庞大身躯腾空而起,一头射进了莽莽戈壁。

刀疤撕开四蹄,带着十几匹驼马紧随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

黑豹望着长街,疯狂吠叫。

“走!”伽蓝长刀挥动,把黑豹凌空扔进了黑暗。

西行飞马而来,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手中长刀更是吐出点点血滴。在他的身后,是一群浑身浴血的大隋骑士。看到西城门大开,一名银甲骑士当中而立,四周伏尸累累,大隋骑士们无不惊喜狂呼,一个个打马如飞,如狂飙卷过。

“挡住阿柴虏!”

风中留下西行的一声大吼,但旋即被如蝗箭矢所淹没。

长刀起,箭矢舞,伽蓝迎着火龙缓缓而进。

“伽蓝,哥哥先行一步了。”江都候倒拖长刀,飞一般掠过。

“伽蓝,不要恋战。”黄骠马狂奔而去,布衣手提长刀,转头大呼。

箭止。

火龙度骤减,最后停在了城门五十步外。

伽蓝横刀求战。

吐谷浑人目露凶光,一个个盯着金狼头,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忽然,前阵分开,一名黑甲骑士越众而出,策马上前。

十几名卫士左右扈从,幡幢猎猎,刀矛齐举,严阵以待。

双方相距十步,黑甲骑士驻马停下。

伽蓝注目望去,那人四十岁左右,方脸长髯,一双冷森森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伽蓝……你就是伽蓝。”那人冷笑,“竖奴之子,也敢猖狂!”

“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伽蓝嘶哑的声音从护具后面缓缓传出,“丧家之犬也敢侵我大隋?”

“汉儿,脱下你的护具!”伏允忽然厉声怒吼。

伽蓝一手执刀,一手轻掀护具,露出那张英俊的脸庞,“步萨钵可汗,记住我这张脸,一定要记住……”

伏允的眼睛渐渐眯起,两道寒光如利剑一般森厉。

“西海在哪?”

伽蓝阖上护具,沉默了片刻,说道,“她走了。”

“她在哪?”伏允爆了,手中长矛指着伽蓝,纵声狂吼,“她在哪?你们不但夺走了我的儿子,还夺走了我的女儿。告诉我,她到底在哪?她是不是在长安?”

“如果你去长安负荆请罪,那么所有的事情都能解决。”伽蓝声音平淡,波澜不惊。

“无知小儿!”伏允怒极而笑,“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们的皇帝为什么要灭我的国?要夺我的土地?很简单,因为我实力弱,因为我挡住了他征服西域的路,所以,他要杀我,要灭我的国,要屠我的子民。他要灭就灭,要杀就杀,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你杀人一样,因为你比他们强,所以你要杀就杀,从不需要理由。”

“这就是弱肉强食。”

伏允指指背后的冲天大火,“从这一刻开始,吐谷浑人开始迈上复国之路,吐谷浑人即便剩下最后一人,战斗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放弃复国之念。”

“现在,我问你最后一次,西海在哪?”

“她走了。”伽蓝缓缓举刀,“大隋戍卒敦煌,请可汗赐战!”

伏允深吸一口气,蓦地纵声狂呼,“杀!”





注释:

道场、玄坛:

隋炀帝把佛寺改为道场,道观改为玄坛。



第十四章 黑夜

莽莽戈壁淹没在无边黑暗之中,亡灵在深秋的夜风里悲声哭泣,冰凉的寒意慢慢渗透了万物生灵,侵蚀着他们脆弱的灵魂。

且末河水一如奔腾的大地血脉,把这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传递到浩瀚沙漠。突伦川的风沙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收起了桀骜的野性,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对抗着步步逼近的严寒,它只有等待,等待着春天的来临,等待着那一刻的爆。

大隋人肃立在黑暗中,聆听着风的呼啸,望着随风而去的亡灵,无声流泪。

且末鹰扬府的鹰扬郎将如愿以偿战死疆场,现在,他就躺在冰凉的戈壁上,身后的耻辱、罪责、冤屈、痛苦,等等,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未能看到大隋的战旗重新飘扬在且末城头,看到大隋的烽火重新燃烧在天马河畔。

西行抬头望向夜空。弦月不在,星星也躲进了厚厚的云层,目力所及之处都是黑暗,冰冷的、恐怖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距离长安最遥远的鹰扬府覆灭了,鹰扬郎将战死了,卫士们倒下了,且末城失陷了,大隋人在西土战场上遭遇重创。这是自皇帝西征以来,大隋人在西土战场上遭遇到的最惨痛的失败。

三年前大隋人灭亡吐谷浑,开疆拓土,建西海四郡,辉煌一时,但转眼间,风光不再,大隋人丢掉了且末,在西土战场上步履维艰,大隋人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不得不面对严峻的西土形势,不得不蓄积力量,等待反击的那一刻。

西行缓缓转身,依稀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远处,那是布衣和江都候,他们在等待伽蓝,等待那个阻杀追兵至今未归的兄弟。

西行走了过去,步履蹒跚,身心惧疲。

江都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且末事了,我们该去长安了。”

“先去鄯善,从长计议。”

“还有什么计议?”江都候忿然说道,“且末丢了,上至太守、鹰扬郎将,下至我们这些戍卒、烽子,谁能逃脱战败失地之罪?我们已经死了,随着且末城一起死了,从此我们就是大漠孤魂,就是黑暗里的幽灵,就是地狱里的恶鬼。我们自由了,我们可以离开西土了,我们也去中土,去那里仗剑行侠,快意恩仇。”

“蠢物!”西行骂了他一句,鄙夷说道,“你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江都候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刚想反骂回去,却被布衣伸手拦住了。

“鹫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且末的太守呢?郡丞呢?肃宁、伏戎两县的县令呢?各镇、戍、烽的戍军呢?为什么且末扬府的兵力如此薄弱?”

西行叹了口气,“能跑的早就跑了,听说太守到河西治病去了,郡丞以朝集使的身份去长安了。那两个县的县令在且末城待了几个月,然后寻个借口去了敦煌,自始至终没有去赴任。至于郡府和县府的大小掾吏当然追随在官长之后。”

“一个多月前,鹰扬府的鹰击郎将与越骑校尉、步兵校尉带着一团人马去剿杀叛乱的阿柴虏,途中中伏,全军覆没。现在看来那两百步骑是被鹰扬府的叛贼出卖了,白白喂饱了伏允。”

“且末鹰扬府本只有四个团的兵力,两个团在各镇、戍、烽戍边,两个团常驻府。伏允显然知道这一机密,先用计伏杀了一个团,然后又分兵袭杀了各路回援的零散戍军。你们的天马戍不也遭到了攻击吗?如果不是黑突厥突然出现,延误了你们的行程,你们十有**也在回援途中遭到伏杀。”

西行再度叹气,“且末城内只有一个团的防守兵力,整个城池的防御主要依靠临时征召的吐谷浑人和戍边刑徒。在威慑力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吐谷浑人和戍边刑徒拿到了武器,其后果必然是一场灾难。我奉命报警,但哪料到且末局势比我们所预料的更严峻,根本没有挽救之力。”

“直娘贼,那些逃跑的畜生应该千刀万剐。”江都候恨恨地骂道,“老天瞎了眼,我们这些人流血流汗拼死杀敌,最后功劳却是他们的,罪责是我们的,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

“接下来怎么办?”布衣问道,“到了鄯善后,我们是不是一边急报河西,一边等待河西援军,然后与大军一起杀回且末?”

西行望着漆黑的夜空,脸上露出悲愤之色,久久不语。

布衣和江都候颇为诧异。且末丢了,疆土被阿柴虏抢去了,河西援军难道还不疾驰而来?此事一旦传到长安,皇帝龙颜震怒,上至主掌陇右军事的弘化留守元弘嗣,下至河西十二卫府的将军、武贲郎将都要受到责罚,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夺回且末,将功折罪。如果河西还是按兵不动,置且末于不顾,只会让西土局势越来越糟糕,由此不但助长了西土诸虏的嚣张气焰,也给吐谷浑人复国打开了方便之门。

“且末都丢了,河西的援军还不南下?”江都候愤怒地质问道,“难道非要等到南道的戍卫全部死光了,河西才派援军?”

“南道局势恶劣,北道局势更不好。”西行摇头说道,“我们位卑权轻,这种军国大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你担心什么?”布衣望着江都候说道,“皇帝正统率大军远征高丽,凯旋之日,也就是大军西征之刻。待我大隋几十万大军杀进西土,阿柴虏还有抵抗之力?一刀下去,灰飞烟灭。”

江都候想到当日大军西征吐谷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挡者披靡,心里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点。不管怎么说,大隋的实力摆在那里,在绝对实力面前,阿柴虏根本不堪一击,眼前这点小挫折根本不算什么,权当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

西行苦叹。他很想告诉两位兄弟,皇帝的东征失败了,而且还是惨败,正是因为惨败,才导致大隋的西土策略生了改变。假如皇帝即将动的第二次东征依旧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那么大隋在无力顾及西土的情况下,西土策略必然生颠覆性的改变,大隋很可能要暂时放弃经略西土,西土策略将由主动进攻改为被动防御,南道的且末和鄯善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放弃。

这是机密,即便在西域都尉府,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而西行就是知情者之一。西域都尉府正是担心且末的未来,所以才派西行赶赴且末打探消息,竭尽全力帮助鹰扬府守住且末,力争在西土局势的未来变化中掌控主动,但这一设想目前已经宣告失败。



“叮叮……”风中突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驼铃声。

布衣、江都候、西行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望向黑暗深处。

渐渐的,单调而悦耳的驼铃声越来越清晰,忽然,一声低沉雷吼从黑暗里传来,充满了肃杀之气。

“暴雪……”江都候兴奋地大叫起来,“伽蓝回来了,他回来了,阿柴虏恨其入骨,却就是杀不死他,哈哈……”

布衣和西行倒是神色平静,以伽蓝的智慧和武力,再加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和一望无际的戈壁,阿柴虏休想诛杀伽蓝,只不过伽蓝想在黑夜中找到他们也不容易。

布衣举起角弓,射出一支鸣镝。

黑豹从地上一跃而起,疯狂叫吠。

驼铃声突然急促,接着便传来急骤的战马奔腾声,其中还夹杂着几声雪獒的低吼。

很快,暴雪那白色的雄壮身影就从黑暗中冲出,越来越近,然后亮银色的铠甲也逐渐映入众人的眼帘。

一人一马,一獒一驼,风驰电挚一般席卷而至。

江都候大步迎上,飞身抓住烈火的缰绳,冲着血迹斑斑的伽蓝叫道,“兄弟,有没有受伤?后面有没有阿柴虏?”

布衣和西行也急步走了过来。

伽蓝飞身下马,一边脱下金狼头护具,一边嘶哑着声音对江都候说道,“我遇上阿柴虏的步萨钵可汗了。”

江都候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拉过伽蓝,上上下下仔细检查。明光铠上布满了刀枪箭矢留下的印迹,背上甚至还有两块明显的凹痕,看上去触目惊心。“兄弟,伤着没有?内腑可曾受伤?”

布衣和西行也非常紧张,上前就要卸下伽蓝的铠甲查看他的身体。

“阿柴虏就在后边。”伽蓝摇手制止,“他们紧追不放,我在戈壁上绕了好几圈都没有甩掉他们。马上走,去紫云天。”

看到伽蓝神智清醒,说话也很清楚,举手投足都很正常,三个人这才放心。

“伏允誓要杀你,过段时间他在且末站住脚了,可能会遍告西土,悬赏你的人头。以我看,这地方不能待了。”江都候意气风地说道,“正好,兄弟几个要去长安,咱西土混不下去了,就去中土打出一片天下。”

西行横了他一眼,冷笑道,“闭上你的嘴。在没有进入长安之前,我不想再听到同样的话。”

江都候嘿嘿一笑,不以为意。

“后面有多少阿柴虏?”布衣问道。

伽蓝面露苦色,“不出意外的话,伏允正带着主力以最快度杀奔楼兰。”

三人脸色骤然凝重。

“伏允为什么急着去鄯善?”布衣望着西行,疑惑地问道,“难道突厥人和铁勒人已经把战火烧到了蒲昌海一带,他也要去插上一脚,伺机攻占鄯善?”

“你来且末之前,楼兰局势如何?”江都候也急切问道。

西行皱眉沉思,想了片刻,说道,“冬天快到了,西土诸虏为了在大雪来临之前取得优势,必然会有一系列的大动作。伏允刚刚拿下且末城,不待休整就急赴楼兰,显然鄯善那边局势紧张。他拿不到楼兰,但也不会让突厥人或者铁勒人拿到楼兰。”

“我们的军队呢?”江都候怒声问道,“南北两道既然局势紧张,河西的军队为什么迟迟不进楼兰?假如现在楼兰有数万大军,阿柴虏敢打且末?突厥人和铁勒人敢把战火烧到楼兰?”

“快走吧!”伽蓝催促道,“先去紫云天休整一下,养精蓄锐,免得还没到楼兰就被阿柴虏生吞活剥了。”







第十五章 斩首

紫云天是一片绿洲,她就像一位明眸皓齿、千娇百媚的少女,而突伦川就如一块雄浑浩瀚的金黄色华彩地毯,且末水则如一条临风而舞的锦绣画帛,两岸的胡杨似一抹燃烧的火焰,在画帛上璀璨生辉。清纯少女就站在这块广袤地毯上,披着美丽的画帛,沐浴着璀灿金光,婀娜多姿,天香国色。

蓝天之下,白云信步,秋风拂动,绿色衣袂凌空飞舞,长如丝,画帛妖娆,金色火焰如赤练飞旋,迷人笑靥散出圣洁光芒,仿若九天仙女带着如梦如幻的仙境降落凡尘。

突然,一道青烟冲天而起,好似一抹长长的墨汁溅洒在美丽的画卷上,又似蘸满黑墨的画笔划过娇柔少女迷人的面庞,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痕迹,如梦如幻的仙境当即碎裂,娇娆面庞当即变得狞狰而恐怖。

接着,一道又一道的烟柱从绿洲升起,扶摇直上九天,画卷被彻底涂抹,仙境破坏殆尽,绿洲被滚滚狼烟笼罩,且末水出凄厉喊叫,金色火焰更是喷出一团团的怒火,但迅即被厉啸的狼烟所吞噬。

泪水从少女的眼里流出,鲜血染红了华彩锦衣,一瞬间,从天堂到地狱,从欢乐到痛苦,从生到死,轮回之残忍,天道之无情,让人恨不得撕裂这个世界,摧毁那冥冥之中的神灵。

石蓬莱把昭武雪儿紧紧抱在怀里,两眼紧闭,默默祈祷。他现在只能祈祷,他祈盼着伽蓝能从天而降,祈盼着西北狼能踏着滚滚黄沙而来,祈盼着天上的神灵不要抛弃这些无辜而渺小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的祈祷不可能感动神灵,也不可能带来奇迹,但他依旧固执而虔诚的祈祷着。

伽蓝去了且末城,和他的西北狼兄弟一起离开了,远在数百里之外,就算他看到了紫云天的狼烟,看到了紫云天正在阿柴虏的攻击下倾覆在即,他也没办法越空而来。

当日的不祥之感应验了,自己倾尽所有的豪赌还是输了,辜负了石国老王的期待,也没有完成心愿为昭武九国的生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黯然离去。

“伽蓝,你听到了我的声音吗?伽蓝十八守护法神,你们听到了我的祈祷吗?如果你们一直和伽蓝在一起,一直在伽蓝的身边,请告诉伽蓝,请他赶快来,来拯救我们这些无辜的生灵。”

昭武雪儿睁大眼睛望着青黑色的狼烟,望着在绿洲上厮杀的身影,望着来回飞驰的奔马,耳畔传来的号角声和激烈的厮杀声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灵,掀起了她深埋起来的记忆,她仿佛又回到了康国王宫,回到了那恐怖的一天,她突然露出恐惧之色,张开小嘴,尖厉地叫起来,“妈妈……妈妈……”

石蓬莱的心骤然痛疼,他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唯恐雪儿挣脱而走。

“妈妈……妈妈……”雪儿挣扎着,叫喊着,撕心裂肺。

石蓬莱的心给深深刺痛,眼圈渐红,泪水盈满了眼眶,但他用力闭紧了眼睛,强忍着泪水,嘴里的祈祷之声逐渐增大,“如来佛,弥勒佛,观世音菩萨……请用你们的仁慈和无边法力,救救我们……”

石国的几个乐舞歌妓围在石蓬莱和雪儿的身边,娇躯颤抖,面无人色,只能合十拜佛,祈祷佛祖的庇佑。

“伽蓝神会来救我们吗?”一个肌肤如雪的碧眼少女眼含泪水,无助地望着湛蓝天空,喃喃低语。

“伽蓝神一定会来。”跪在她身边的女子以一种尊崇的口气说道,“他是守护法神,他会守护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他一定会来。”



阿史那贺宝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射出暴戾的血腥之气,手中五尺长刀厉声咆哮,披散的长随风而舞,就如一头狂暴的雄狮,杀气凛冽。

“杀!”长刀挟风雷而下,狠狠地剁进敌人的肩胛之处,鲜血四射,一具尸体倒撞而出。

“杀!”长刀如惊鸿划空,带起一蓬鲜血,一颗翻滚的头颅。

一脚踢飞无头残尸,阿史那贺宝横刀再进三步,一刀砍翻迎面杀来的敌卒。

数支长矛凌空刺来。紫云天的悍贼们呼啸而上,皮盾斜举,撞开长矛。盾阵开,阿史那贺宝腾空而起,长刀雷霆劈下,一刀剁下敌。

角弓响,箭矢厉啸,十几支长箭掠空而至。阿史那贺宝大吼一声,长刀舞起片片残影,依旧如狂狮一般奋力杀进。

一面铁盾破空飞来,箭盾相撞,出惊心动魄的交鸣之声。铁盾变向,倒撞贺宝。箭矢临体,受阻刀幕,四散而去,但一支断箭去势不减,穿过刀幕,射进了贺宝的肩膀。

“杀!”贺宝浑然不觉,一拳砸飞铁盾,手中战刀雷霆而下,再杀一人。

紫云天的悍贼们紧随其后,结阵推进,奈何吐谷浑人太多,悍贼们寡不敌众,渐渐陷入包围。

“大哥,突围,赶快突围!”一名悍贼看到贺宝受伤,己方伤亡惨重,当即扯着嗓子叫道,“再不突围就来不及了。”

贺宝脚步略滞,抬头四顾,映入眼帘的是浓烟滚滚的绿洲,是躲在驼阵里哭泣的老弱妇孺,是与阿柴虏浴血奋战的大隋戍卒,河北刑徒,还有康国王子屈术支和栗特人。不能走,不能抛弃他们,驼阵里的老弱妇孺需要自己,好兄弟伽蓝的托付不能弃之不顾,今日即便战死紫云天,也不能辱没了我火狐的侠肝义胆。

“紫云天是我们的家。”贺宝怒睁双目,纵声狂呼,“阿柴虏毁了我们的家,杀了我们的亲人,仇深似海。今日不杀阿柴虏,誓不为人!”

“给我杀!”贺宝长刀抡起,带起惊天风雷,“不死不休!杀!”

雄狮雷吼,阿史那贺宝义无反顾,举刀杀进,挡者披靡。

“杀!”紫云天的悍贼们毅然放弃了突围,一个个舍生忘死,追随在阿史那贺宝的后面,浴血鏖战。



方小儿睁大一双血红的眼珠子,手中断枪高高举起,疯一般叫喊着,连人带枪撞进了敌卒的怀里。

“扑哧”断枪穿透了敌卒的身体,鲜血顺着枪柄喷射而出,溅了方小儿一头一脸。

“滚!”敌卒一声雷吼,一脚踢翻方小儿,手中战刀呼啸劈下。

“当……”一根铁棓凌空而至,刀棓相击,金铁交鸣。战刀顺势转向,擦着铁棓激起四射火花直奔握棓之手。

“阿柴虏,欺我汉家无人吗?”森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跟着铁棓骤然一沉,狠狠地砸在敌卒膝盖上,骨裂声刚起,一只碗大的拳头以匪夷所思的度击中敌卒手肘,又是骨裂之声。敌卒张嘴惨嚎,战刀脱手。一只穿着麻鞋的大脚无风而动,重重踢上敌人的腹部。断枪没柄而入,又透体而出。敌卒倒飞而起,轰然落入敌群。

麻鞋大脚电闪而出,凌空抓住血淋淋的断枪。大棓如腾空蛟龙,出厉声啸叫,接连击退三个敌卒,就在大棓将要力竭之时,突然它像灵蛇一般一口咬在了第四个敌卒的咽喉上。喉断,敌卒一头栽倒。

吐谷浑人骇然止步。

断枪厉啸,钉入方小儿右手前方三寸处。方小儿茫然抬头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高瘦背影,难以置信,这个从河北走到西域,始终病恹恹的好像随时都要撒手西去的中年汉子,竟然有如此强横的武力。

“河北乔二。”森冷声音再度响起,大棓横立,削瘦的脸庞上颊肉轻颤,一双冷冰冰的眼神仿若来自地狱的亡灵,“明年的今日,就是尔等祭日!”

“杀!”乔二陡然仰,张嘴出一声凄厉怒嚎,跟着身如鬼魅,如利箭一般射进敌群,大棓飞舞,如猛虎下山,无人可挡。

方小儿一跃而起,拔出断枪,又捡起一面皮盾,紧随其后,奋力再战。

蓦然左前方传来高泰的惨厉狂吼,“兄弟们,宁死勿退,守住断壁!给俺守住!”

“生为汉家郎,死为汉家鬼,谁敢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就不是俺谢庆的兄弟。”更远处,一身血迹的谢庆也在嘶哑着声音声色俱厉地连声叫喊。

河北刑徒支撑不住了,防线岌岌可危。

“乔二哥,向左,向左……”方小儿望着正在陷入敌群的乔二,心急如焚地叫道,“快去支援高大哥,快啊!”

乔二疯狂了,爆了,大棓出惊天厉吼,如咆哮狂飙,每一击都惊天动地,敌卒就如秋风中的落叶,或被大棓卷起倒飞而出,或被大棓击中血肉横飞。

吐谷浑人纷纷退避,不敢与其正面对抗自取死路。

高泰、谢庆和几个河北刑徒一边厮杀,一边望着逐渐接近的乔二和方小儿,无不暗自惊诧。谁能想到那个大病未愈只能充当马夫的乔二竟然深藏不露,身怀绝技。

河北人奇兵突出,勇不可当,吐谷浑人的攻势顿时停滞,但旋即吐谷浑人的大角就响了起来,一队援兵疾驰而来,恶战再起。



杨渊的战刀脱手了,一柄战斧带着漫天血花凌空劈下,他来不及避让,也无力闪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斧剁向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霎那,一面皮盾从天而降,正好挡在他的身前。

“咚”一声巨响,盾牌碎裂,战斧倒弹而出,西门辰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出现在杨渊的眼前,“退,快退!”

杨渊下意识地错开了半步,但就是这半步也让他力不从心。

敌卒的战斧在空中绕了半圈,再度劈下。

西门辰睚眦欲裂,一掌推开杨渊,“走!”跟着横刀斜举,厉啸着迎斧而上。

这一掌的力气太大,杨渊倒飞而起,摔落在地,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凄厉惨嚎。杨渊骇然心惊,抬头看去,但见敌卒的半只手臂握着战斧冲天而起,西门辰的战刀正在凌空转向,直劈敌卒的肩胛。

杨渊急促喘气,眼睛顺着倒下的敌卒望向战场。

紫云天的悍贼已经被阿柴虏团团包围,阿史那贺宝那如同雄狮一般的身姿虽然隐约可见,但从他嘶哑的吼声里听得出来,这位名震西土的大盗已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多久了。

河北刑徒还在一处断壁前坚守,不过依旧在浴血奋战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估计这群河北刑徒很快就要全军覆没,为大隋力战而死。他们在河北是反隋的逆贼,但在西土战场上却为守护大隋的疆土而英勇奋战,力竭而死。这对大隋和大隋的皇帝来说,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

栗特人成为阿柴虏的第一攻击目标。栗特人以营商为生,行走丝路,他们的生存信条是与西土诸虏保持良好的关系,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绝不会得罪任何一个西土种族。正是因为如此,阿柴虏认为栗特人不会誓死奋战,但结果出乎他们的意外,栗特人竟然一反常态,浴血搏杀,誓死不退。

杨渊也很疑惑,不知道这些栗特人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英勇,为什么非要和阿柴虏对抗到底,尤其那个带头的黑巾蒙面人,更是骁勇善战,一看就不是商队的护卫。栗特人正是在他的指挥下,结阵而战,虽伤亡惨重,但至今也没有让阿柴虏突破防线。

防线即将崩溃的反倒是实力不俗的大隋戍军。三个烽卒已经战死,六个烽子也战死了,就剩下杨渊一个烽卒和西门辰几个烽子,能够支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杨渊感觉伤口的血正从向外渗透,仅存的一点力气也随着血液一起流失,他想爬起来,想战斗到最后一刻,但他力不从心,他倒在了地上,倒在了已经死去的袍泽身边。望着湛蓝色的天空,他仿佛又回到了天马戍,回到了甲骑具装突然出现的那一刻。

伽蓝,你在哪?



慕奎驻马立于战旗之下,目光紧紧盯着栗特人。

那个黑巾蒙面的栗特人与众不同,慕奎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昭武九国的贵族,而且经历过战斗的锤炼,其身份显然非同一般。联想到这支商队强大的护卫阵容,又由大隋西北狼亲自护送,今日桀骜不驯的西土大盗紫云天的火狐更是不惜代价誓死奋战,种种异常之处都证明这个昭武九国的贵族大有来头。

假如此人对大隋有价值,那么对吐谷浑同样有价值。

慕奎处事谨慎,命令手下儿郎务必活捉黑巾蒙面者。这道命令一下,吐谷浑将士未免有些束手束脚,担心误杀了对方,其攻击力随即有所减弱。栗特人侥幸守住了战阵,一直坚持到现在,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只待紫云天的悍贼或者大隋人崩溃,他们的覆灭也就是旦夕之间的事。

石羽不知道屈术支的真正身份,但知道他的生死关系到石蓬莱的未来。石蓬莱曾明确告诉石羽等人,必须以性命相护,如今败局已定,吐谷浑人的实力远己方数倍,目下唯一的求生之策就是拖延败亡的时间,以待奇迹的降临。

石羽看到大隋戍卒几乎死伤殆尽,防线告破在即,毫不犹豫地劝说屈术支,马上撤进驼阵,守一刻是一刻。

屈术支断然拒绝。他宁愿战死,也不愿意做吐谷浑人的俘虏。吐谷浑人要复国,先就要赢得突厥人的盟约,而他的出现,正好为吐谷浑人向突厥人示好提供了“礼物”。他可以忍辱负重充当“礼物”,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昭武九国自相残杀,看着无数人的栗特人死在突厥人的阴谋诡计之下。

我要活下去,我要去长安,我要拯救昭武九国。

屈术支仰长啸,横刀问天:上苍,为什么要抛弃昭武的后裔?要残杀无辜的栗特生灵?

就在这时,大角冲天而起,吐谷浑人的大角震天吹响。



慕奎霍然回,脸色顿时大变,眼里更是露出凶恶之光。

天际之间,沙漠深处,一股沙尘突然升起。接着沙尘滚滚,如乌云一般铺天盖地,霎时间遮天蔽日,席卷苍穹。

西北狼来了?金狼头来了?难道大隋人还有援兵藏在沙漠深处,伺机给我致命一击?

慕奎不相信,他不相信紫云天的悍贼们愿意以整个紫云天为代价,帮助大隋人袭杀一支吐谷浑的军队。或许,这是突伦川的沙盗,是来趁火打劫的贼寇。

集结的号角吹响了,正打算动最后一击的吐谷浑人不得不撤出战场,火列阵,准备迎战。

驼阵内的老弱妇孺都站了起来,惶恐不安地望着席卷而来的沙尘暴。

石蓬莱神色紧张,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不得不张大嘴巴,剧烈地喘息着。伽蓝来了吗?天上的神灵当真听到了我的祈祷,降下了奇迹?

阿史那贺宝和紫云天的悍贼们急撤回驼阵。

屈术支带着栗特人也撤了回来。

大隋人留在了阵外,身负重伤的杨渊下了命令,大隋人必须承担戍卫之责,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

沙尘如暴虐狂飙,滚滚而至。

所有人都望着远处的沙丘,等待着那惊魂一刻。

一团火焰骤然跃入眼帘,接是一个银甲骑士飞出了沙尘,出现在沙丘的最顶端。

“伽蓝!”石蓬莱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起来,“伽蓝来了……”两行热泪再也控制不住,无声滚落。

“伽蓝!”栗特人激动万分,振臂狂呼,声嘶力竭。

“伽蓝,伽蓝……”紫云天的悍贼放声叫喊,尽情宣泄这一刻的惊天狂喜。

大隋戍卒挥舞着武器,齐声欢呼,精疲力竭的身躯突然涌出无穷力量。杨渊挣扎着站了起来,高泰、谢庆、乔二、西门辰等人相携而立,方小儿举起大隋战旗,疯狂舞动,这一刻,他的心和这面战旗一起跳动,一起咆哮。



慕奎神色凝重。

吐谷浑将士望着银甲骑士,望着追在他背后的沙尘暴,眼里掠过一丝惊慌。在那遮天蔽日的沙尘里,到底隐藏着多少大隋人?

忽然,一个数天前曾在天马戍死战而逃的吐谷浑骑士拨转马头,狂奔而走。

紧接着,十几个当日死里逃生的骑士也猛抽战马,夺路而逃。

军心动摇,更多骑士不顾军令,调转马头狂奔而去。他们已经激战了数个时辰,伤亡数十人,一个个身心俱疲,这时假如有一队大隋骑士从沙尘暴里冲出来,必能把他们杀得落花流水。

慕奎勃然大怒,但他旋即闭上了眼睛,极力压制心中的愤怒和冲动。在军队体力不济,士气已丧的情况下,还是撤离紫云天,确保安全是上上之策。

慕奎举手示意,撤!

角号仓惶,令旗下垂,吐谷浑人沿着且末水,急撤离。



“杀!”伽蓝倒提长刀,烈火四蹄腾空,人马合一,如离弦之箭,如掠空闪电,直杀敌阵。

暴雪的度已至极限,几乎是贴地飞行,气势如虹。

西行、布衣、江都候冲出了沙尘,三骑齐头并进,三柄长刀斜指向天,杀气凛冽,势如奔雷。

二十多名大隋骑士一字排开,战马如龙,长槊如林,杀声如雷,惊天动地。

压抑在心中的仇恨在这一刻轰然爆,大隋人如狼似虎,一路咆哮着,带着满天沙尘,以无坚不摧之势,狠狠地撞向了吐谷浑人。

且末水边,双方猛烈相撞,惨烈厮杀。

伽蓝的眼睛死死盯着吐谷浑人的帅旗,长刀挥动间,头颅飞舞,断肢残臂四散而射。这一次,他一定要杀了敌酋,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斩下敌酋的头颅,报仇雪恨。

吐谷浑人肝胆俱裂,狼奔豕突,夺路狂奔。

伽蓝一拳砸上烈火的背脊。烈火仰激嘶,四蹄用力,腾空而起,度骤然爆。

慕奎听到身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手下儿郎更是不顾一切地抱头鼠窜,心中惊骇,霍然回头。一个金狼头猛地跃入眼帘,跟着耳畔传来厉啸之声,扈从卫士们恐怖的叫喊声,接着只见一刀寒光划空而过,几滴血花在空中翩翩起舞。

一颗头颅腾空而起,一蓬鲜血喷射而出,一具无头尸体轰然栽倒马下。

帅旗倒下,吐谷浑人彻底崩溃,亡命而逃。







第十六章 别了,紫云天

夕阳如血,晚霞如火。苍莽大地沐浴在梦幻般的光芒里,突伦川散出赤黄色的瑰丽色彩,且末水波光粼粼,映射着胡杨林那华丽、典雅而高贵的雄伟身姿,唯有千娇百媚的紫云天绿洲失去了往日的娇艳,被一缕缕狞狰而丑陋的狼烟所笼罩,朦胧之中,隐约可见血迹斑斑的伤痕和痛苦凄婉的苍白容颜。

吐谷浑人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野狼,肆虐一番后,仓皇而逃,却给紫云天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伽蓝斩杀了阿柴虏主将,大隋卫士击败了这群恶狼,紫云天在千钧一之刻得到了拯救,然而形势却愈恶劣。伏允带着军队正尾随而来,一旦得到消息,必然加追击,紫云天的幸存者们必须尽快离开绿洲,快马加鞭赶赴楼兰。

从且末城杀出来的大隋卫士配合紫云天的悍贼和栗特人掩埋战死的同伴,西行、布衣、江都候和伽蓝则匆忙救助伤者。西北狼锐士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像他们这种人若想活得久一点,就必须学会足够多的野外生存手段。

伽蓝显然精于此道,技艺精湛,手法娴熟,即便面对森森白骨和四射的血液,也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屈术支和石羽本来给他打下手,帮他一起救治重伤之人,但看到伽蓝一拳打晕一名伤者,面无表情地锯断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腿之后,两人吓得面如土色,狼狈而逃。

商队中有一名胡医,来自于阗,自称人畜皆治,这时候当然要大显身手,可惜他对这种血淋淋的外伤救治不在行,正好合适给伽蓝做助手。石蓬莱把他喊了过来,又叫上几个胡女,一起帮忙。看到伽蓝把伤者的肚子剖开,把肠子拽出来小心翼翼地挖出箭镞,然后再把肠子塞回肚子,场面血腥而恐怖,那名胡医没有坚持半刻时间便连滚带爬地跑到一边大吐特吐,几名胡女跟在他后面,一个接一个地拼命呕吐,再没人敢上前半步。

“快来人!”伽蓝猛然回头,厉声叫道。

几个人望着伽蓝脸上怵目惊心的猩红血迹,恐惧到了极致,半步也挪不动。

伽蓝又叫了一声,目露恳求之色。

一个黑碧眼的少女紧咬樱唇,鼓足了勇气,慢慢站起来,然后轻轻叫了一声,像是鼓励自己,这才迈开脚步,飞一般跑了过去。

“闭上眼睛。”伽蓝一把抓过她的小手按在伤者的身上,“用你全部力气按住这个地方。”

少女紧闭双眼,浑身僵硬,如雪的肌肤此刻苍白得异常可怕,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整个心神完全沉浸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伽蓝腾出手来,一边继续手术,一边用栗特人的语言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胡腾舞跳得很好。你是哪里人?是于阗人还是吐火罗人?我看你的长相,应该来自大食或者波斯。你是波斯人?”

伽蓝只扫了她一眼便认出就是那晚在天马戍跳胡腾舞的漂亮女子,为了减缓她心里的恐惧,救活危在旦夕的伤者,伽蓝不得不没话找话。

少女的脑海中虽然一片空白,但伽蓝嘶哑而沉稳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中。或许是对伽蓝的尊崇,也或许是她血脉中所蕴涵的勇气,她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是波斯人。”

“波斯人?”伽蓝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你的家人呢?他们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少女的声音干涩,略带着一丝颤抖,“我自小被拐卖到吐火罗,六岁的时候被人卖到石国,三年前又被卖到于阗。”

伽蓝沉默了。丝路上的奴隶买卖很猖獗,催生了很多人口贩子,不但盗贼四处掳掠人口,就连一些商贾都丧尽天良做起了拐卖人口的无耻勾当。这个可怜的波斯少女就是受害者之一,而在过去的岁月里,伽蓝曾经听到过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如果追溯到他的童年,他也是一个奴隶,其境遇甚至还不如眼前这个波斯少女。

“我也是奴隶。”伽蓝说道,“我从生下来就是奴隶,一直到八年前,我用十颗突厥人的头颅才换回来一个庶民的身份。”

波斯少女睁开眼睛,吃惊地望着正在专心致志缝合伤口的伽蓝,难以置信,他竟然是奴隶?像伽蓝神一样的无敌勇者竟然是奴隶出身?这一霎那,伽蓝从波斯少女心目中的神坛上掉了下来,变成了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和她有着同样悲惨遭遇的活生生的人。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原因,伽蓝在她心中的形象忽然变得亲切起来,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先前的陌生和隔阂就像天边的落日正在逐渐消失。

“我叫敦煌。”伽蓝继续说着,很平静,就像一泓秋水,嘶哑的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沧桑和落寞,“我在敦煌的圣严寺长大,四岁的时候剃度为沙弥,法号伽蓝。十一岁还俗从军,但我依旧是沙门弟子。你信佛吗?”

波斯少女看到猩红血迹,急忙再次闭上眼睛,但刺鼻的血腥味还是直钻肺腑,强烈的呕吐感让她难以忍受。她屏住了呼吸,漆黑的黛眉紧紧皱起,深陷的眼窝内,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白皙的面孔上更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就在这时,一股重压加在了波斯少女几欲抬起的小手上,接着波斯少女感受到了伽蓝那坚硬的强劲五指,耳畔也传来了伽蓝肃穆的声音,“如果忍不住要吐的话,你可以离开,但你可曾想过,假如没有他的誓死奋战,你或许已经成了阿柴虏的战利品,或许已经香消玉损,为此,难道你不应该救他一命?难道你的痛苦比他的痛苦更大?”

波斯少女低下头,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羞惭红晕。忽然,她用力吸进一口血腥的空气,睁开了眼睛,神态异常坚定,跟着娇躯前倾,一双小手用上了全部的力量。

伽蓝松开五指,继续自己的动作。

波斯少女忐忑不安,低声说道,“小时候我在吐火罗,大家叫我翩翩。后来到了石国,栗特人就叫我石翩翩。到了于阗,他们又叫我尉迟翩翩。”

“翩翩起舞,人如其名,好名字。”伽蓝说道,“石国人姓石,其王族以昭武为姓,而于阗的国姓则是尉迟。你以尉迟为姓,想必是进了于阗豪门贵族之家,既然如此,为何还随商队长途跋涉,饱受风沙之苦?”

翩翩脸色微变,眼里掠过一丝惊恐,目光更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四周,似乎担心别人听到了自己的话。

伽蓝不过随口一说,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人人都有**,何况一个于阗贵族家里的舞姬,但伽蓝是大隋秘兵,擅长察言观色,洞察秋毫,翩翩的神态一丝不差地落入了他的眼里,立刻引起了他一连串的猜想。

以翩翩低贱的身份和地位,以她漂亮的容颜和精湛的舞技,随一支普通的商队离开于阗豪门大府,最大的可能有两个,一是自己出逃,一是被主人当作礼物转赠,而从翩翩所透露出来的讯息来推断,她极有可能被当作“礼物”转赠他人,而且还是一份秘密“礼物”。

伽蓝的心里涌出一丝同情。两人同病相怜,相比起来,伽蓝虽然是大隋庶民,但其境遇并不比翩翩好多少,相反,他的生死悬于一线之间,或许明天就是他的死期,根本没有任何前景可言。

翩翩不再开口说话。伽蓝也主动转移了话题,“暴雪来自大雪山,是一只神犬,非常聪明。你看它现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因为它知道你是好人,正在帮我拯救生命。”

翩翩这才注意到暴雪,它就站在几步开外,目光炯炯地望着躺在地上的伤者,眼神中竟然有几分哀色,而在这段时间里,它始终保持沉默,更没有对一个接近伽蓝的人出威胁性的吼叫。

翩翩有些害怕。暴雪浑身染满血迹,不怒而威,谁见了都胆战心惊,畏之如虎。

“不要怕,它不会伤害你。”伽蓝说道,“它是一只通灵神兽,只要它认识了你,接受了你,它不但不会伤害你,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它还会舍身相救。”

“真的?”翩翩惊奇地问道,“主人的朋友它也救?”

“它是我兄弟。”伽蓝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我的生死兄弟。”

翩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顿时红晕满颊,强作笑颜问道,“它救过你?”

“这两年如果没有他,我早就魂归天府了。”

翩翩望着威风凛凛的暴雪,忽然幽然一叹,“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伽蓝的手停下了,他转头看了翩翩一眼,在那碧色的眼眸里,他看到了一个奴隶对生的痛恨,对死的期待,他的心蓦然一痛,黯然无语。

一双手飞快地动作着,终于完成了缝合。翩翩松开小手,稍稍气喘。

“活着,总比死了好。”伽蓝忍不住劝了一句。

翩翩摇头,望着如火的晚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我喜欢这一刻,虽然短暂,但最美丽。”

伽蓝微笑点头,起身离去,治疗下一个伤者。

翩翩默默跟随,面对血腥渐渐忘却恐惧。



入夜之后,绿洲上亮起了数十支火把。

大角吹响,驼队带着伤员率先撤离,接着是大隋戍卒,最后离开紫云天的是阿史那贺宝和伽蓝。

“你很快就会回来。”伽蓝说道,“紫云天是你的家,没有人可以夺走她。待我河西大军南下,阿柴虏必定闻风而逃,到那时我陪大哥一起回来。”

贺宝望着笼罩在黑暗中的绿洲,久久不语,蓦然,他仰向天,怒声骂道,“阿柴虏,看你还能猖獗几天。兄弟,我们走……”

贺宝拨转马头,如飞而去。

伽蓝最后看了一眼紫云天,“别了,紫云天,别了,兄弟们,如果……如果将来我能活着回来,我再来看你们!”







第十七章 高鸡泊、豆子岗

一行人马不停蹄,驼不停步,从黑夜到白昼,直到黄昏时分才在一片小绿洲上停下。

“过了这片绿洲就是鄯善地境了。”西行站在河边,脱下幂离,抬头望向对岸绵延起伏的沙丘,眉头紧锁,忧色重重。

阿史那贺宝掀开幂离,将其随手扔给后面的兄弟。他的左肩中箭,连同左臂一起包扎严实,行动有些不便。

“鹫兄,是否在此渡河?”

西行踌躇不语。

“你是不是担心另有一支阿柴虏大军正沿着丝路北上?”贺宝问道。

且末到鄯善有近八百里,丝路沿着突伦川东南边缘而上,直达楼兰古城。现在伏允率军进入突伦川沙漠,沿着且末水绕道而行,行程增加近两百余里,他到底是为了追杀大隋残兵,还是另有目的?假如他另有目的,打算偷袭鄯善府,那么他极有可能派一支偏师沿丝路北上,以吸引鄯方向的大隋戍军。如果这一猜测准确的话,那么渡河东进,由丝路去楼兰,说不定就会撞上吐谷浑的偏师。

“阿柴虏正急杀来。我们人疲马乏,必须休息一夜,但阿柴虏如果想袭击鄯善,他们就不会休息,必定日夜兼程而来,我们难逃覆灭之祸。”西行手指向西方说道,“伏允率军绕道突伦川北上,那么丝路上可能有一支偏师也在急北上,以掩护他的踪迹,假如此刻我们渡河进入丝路,恐怕难保安全。”

阿史那贺宝点点头,同意西行的看法,“既然如此,我们转向西北,进突伦川,然后经北道至楼兰。”

西行略加考虑后,微微颔。

西北方向的几百里外就是沙漠北侧边缘,而丝路的北道就在那里。这段丝路由龟兹和焉耆而来,直达楼兰。

西域南北两道丝路会合于楼兰,东北行一千五百余里到敦煌。敦煌却是三道丝路汇合点。由敦煌西北而上,经伊吾道翻越罗漫山(天山)西进,同样是一条丝路。大隋人因此把丝路分外南北中三道,而西域人因为习惯,把北中两条丝路统称为北道。

“明天早上召集胡贾,告诉他们北上路线。”

阿史那贺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神色顿时冷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支从于阗来的商队形迹可疑。”西行不动声色地说道。

“于阗人?”贺宝冷笑,“你怀疑于阗人暗中勾结阿柴虏?”

“不要胡乱猜测。”西行说道,“他们到鄯善干什么与我们无关,我们只要安全抵达楼兰即可,但小心谨慎一些总不是坏事。”

“于阗人到鄯善干什么与我是无关,但与你肯定有关系。”贺宝颇有兴趣地问道,“要不要试探一二?”

“不要多事。”西行警告了他一句,然后自顾走向河滩。

“不要多事?”贺宝望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啐了一口,“你这厮的心比鬼还黑,明摆着就是没事找事。”



伽蓝认真查看了每一个伤员,又给其中几个人换了药,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帐篷。

烈火和刀疤正在帐外悠闲地享受着豆料和麸草。暴雪趴在帐帘处等候伽蓝,昭武雪儿则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大氅站在暴雪身边,小手轻抚着它长长的颈毛。看到伽蓝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夜色里,暴雪欢快地低吼一声,飞一般迎了上去。

伽蓝摸摸暴雪的大脑袋,然后俯身张开双手,把跟在暴雪身后跑来的雪儿揽入怀中,“你那个大兄又在忙什么?怎么又把你丢了?是不是因为你有了暴雪,有了强悍的保镖,他就撒手不管你了?”

雪儿仿若未闻,挣扎着要下来,一双小手向暴雪张开着,嘴里细声细气地叫嚷着,“雪儿,雪儿……”

暴雪也不理睬她,围着伽蓝蹦蹦跳跳,忽然,它猛地扭转身躯,冲着黑暗深处出一声令人心悸的低吼,跟着雄壮的身躯骤然绷紧,作势就要扑出去。

伽蓝抱着雪儿,凝神向黑暗里看处,远处几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一顶红色风帽异常醒目,他当即喊住了暴雪,“自家兄弟,稍安勿躁。”

方小儿胆战心惊地出现在十几步开外,接着高泰、谢庆和乔二也跟了上来。几个人远远躬身致礼。伽蓝还了一礼,笑着招呼道,“进帐吧,风大夜寒,到帐内暖暖身子。”

方小儿还待犹豫,高泰已率先向帐篷走了过去。暴雪瞳孔紧缩,再度出一声暴喝。方小儿骇然心惊,和谢庆、乔二两人一窝蜂地冲进了帐篷。

伽蓝蹲下身躯,一手抱着雪儿,一手轻抚暴雪的颈毛,温言安抚了几句,暴雪这才安静下来,但一双眼睛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帐篷里的人。

伽蓝走进了帐篷,暴雪也气势汹汹地跟了过去,蹲踞在帐帘边上,神情极度戒备。

伽蓝放下帐帘,又把雪儿放在暴雪身边,这才与众人一一招呼,然后从藤筐里摸出一些干果、烧饼,一些腌制的羊肉马肉,用三个刁斗(炊具)装着放在地上,最后拿出了两个盛酒的皮囊,几个木质的杯子。

高泰等人默默地看着,目露感激之色。方小儿本想劝阻,但话到嘴边,肚子实在不争气,咕咕作响,那劝阻的客气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刑徒终究是刑徒,虽然天马戍戍主仲布衣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已经是大隋的戍卒了,但在鹰扬府没有批复之前,他们依旧是刑徒,而仲布衣嘴上说得漂亮,大家都是兄弟,但骨子里还是蔑视刑徒,根本不把他们当作自家兄弟看待。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需要时间,一个大隋七品武将和一群大隋配刑徒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短期内没有建立信任的可能。至于江都候,自始至终就仇视他们,甚至连早已转为烽子的西门辰等人,都经常遭其殴打和辱骂。

两位戍主只想利用他们,只想榨干他们的血肉,而这批河北刑徒则个个凶狠桀骜,性情刚烈,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实际上他们即便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也不会在仲布衣和江都候的手中讨到半丝好处,更不会把一餐两块烧饼改换成两块香喷喷的羊肉。

大隋卫士不待见河北刑徒,西域胡人当然不好自作多情,虽然也有人感激他们的卫护,想给点酒肉衣物以表谢意,但在这支队伍里,仲布衣和江都候主宰着他们的生死,他们无论如何不敢得罪。

唯有伽蓝是个例外。这一路上,伽蓝看待他们的目光始终很温和,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鄙夷和憎恶。正是得益于他的进言,仲布衣才给了他们夜间御寒用的大氅,给了他们穿越沙漠所穿的乌皮靴,而在紫云天,伽蓝又救活了两个奄奄一息的刑徒。活命之恩,永难相报。

“这是龟兹的葡萄酒。”伽蓝把几个木杯倒满,举手相请,“或许你们在河北也喝过,但未必正宗,要知道无商不奸,胡商也是商,甚至比我中土的商贾更奸滑,那酒里或许就兑了水,早已失去了葡萄美酒的醇香味道。”

高泰等人笑了起来,纷纷拿过杯子,小口抿尝。方小儿咂咂嘴,看看众人,疑惑地问道,“这就是葡萄酒?怎么味道怪怪的?”

“你小子喝过酒吗?”谢庆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毛都没长齐,还喝甚酒?不喝就给俺!”

方小儿急忙把杯子抱进怀里,“谁说俺没喝过酒?俺喝过米酒,喝过烧春,还喝过五云浆。你知道五云浆吗?听说是贡酒,只有皇帝才能喝到。”

“竖子也敢欺俺?”谢庆撇撇嘴,嘲讽道,“既然只有皇帝才能喝到的酒,你又如何喝到?”

“休得胡乱说话。”高泰叱责道,“不要让将军耻笑。”

伽蓝笑着摇摇手,示意无妨,接着拿出几把锋利的短剑递给众人,“随意吃肉,不要拘束。”

“俺真的没有骗你们!”方小儿涨红着脸,气愤地说道,“去年摸羊公在永济渠上劫了一艘船,五云浆就是在那艘船上抢来的。俺在岸边接应,也算有功,回到高鸡泊后摸羊公就赏了俺一杯五云浆。”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高泰、谢庆神色微变,不约而同地望向伽蓝。乔二则向方小儿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了。方小儿蓦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感惊恐,胆怯地望着伽蓝。

伽蓝神色如常,面带浅笑,问道,“摸羊公是谁?”

四个人均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伽蓝从羊腿上割下一块肉递给方小儿,“现在习惯吃生肉吗?”

“饿急了,什么都吃得下。”方小儿接过肉,急不可耐地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你们造反,是因为没有饭吃。”伽蓝一边切下肉块依次递给高泰等人,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大隋义仓遍布天下,如果受灾了就会开仓放粮。河北受灾了吗?官府开仓放粮了吗?”

“去年大河有水患,两岸很多郡县受灾。”高泰说道,“各地郡县都有义仓,但官府拒绝开仓放粮。”

“义仓的粮食都是由我们这些普通百姓从嘴里省出来的,是我们的粮食,我们受灾了,官府却拒绝放粮救灾。”高泰说到这里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不知不觉地大了起来,充满了愤怒和怨恨,“我们拿自己的粮食救自己的命竟然都不行,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这样无情无义的皇帝?我们去官府哀求,那些衣冠禽兽们不但不同情我们,反而说我们是刁民,是反贼,要抓我们,要杀我们。这天下还有我们说理的地方吗?还有我们存身之处吗?我们除了去抢,去偷,还有活下去的办法吗?难道你让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地死去,看着我们像狼一样互相撕咬,人吃人吗?”

“如其束手待毙,不如揭竿而起。”谢庆挥舞着手中的短剑,大声叫道,“天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与天斗,地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与地斗,人不让我们活,我们就杀人。谁要杀死我们,我们就杀死他。反正都是死,不如杀个血流成河,死得痛痛快快。”

伽蓝神色沉重,黯然长叹。

看到伽蓝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他们抱着极大的同情,高泰等人满腔的怨愤顿时爆。

“除了天灾,还有**。”高泰说道,“这几年,皇帝大兴土木,建东都,开永济、通济大渠,去年还下旨远征高丽,一次次征河北、河南、山东、江淮等地的徭役,天下苍生苦不堪言。更要命的是,各地官府乘机贪赃枉法,穷尽一切手段盘剥庶民,中饱私囊,导致百姓雪上加霜,生活困窘,民不聊生,根本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那就只有造反。”谢庆怒声说道,“皇帝昏庸,竟然相信奸佞之言,不但不放粮救灾,惩治贪官,安抚灾民,反而下旨镇压。此道圣旨一下,各地官府为邀功请赏,竟然屠杀无辜灾民,更有甚者,为夺人钱财,淫人妻女,不惜诬人为贼,灭人宗族,罪孽之重,罄竹难书。”

“长乐公就是惨遭诬陷,宗族夷灭,被逼落草高鸡泊。”乔二摇头低叹,不胜欷歔。

“长乐公?”伽蓝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地问道,“长乐公又是谁?”

“河北窦建德。”谢庆面露尊敬之色,手指乔二,“乔二哥就是长乐公的兄弟。”

“窦建德?”伽蓝连连点头,继续问道,“摸羊公又是谁?”

“摸羊公名叫孙安祖。方贤弟就是摸羊公的手下。”谢庆手指方小儿,痛心疾地说道,“去年摸羊公和高唐公生火并,摸羊公实力不济,被高唐公杀死了。我们之所以被官军抓住,就是因为这场火并导致高鸡泊群雄分裂,大家自相残杀,结果给官军各个击破,死伤无数。”

“高唐公又是谁?”伽蓝追问道。

“张金称。”乔二咬牙切齿地说道,“总有一天,俺会逃回河北,杀了那个无耻的贼子。”

伽蓝疑惑不解,不明白乔二为何如此仇恨张金称。

“孙安祖是窦建德的结义兄弟。”谢庆凑近伽蓝身边,低声说道,“孙安祖和张金称火并,窦建德自然帮他的结义兄弟,乔二为此出手相助,但张金称非常奸诈,设计斩杀了孙安祖,两人因此结下深仇。”

伽蓝恍然,“谢兄也是出自高鸡泊?”

“俺是东海公的手下。”谢庆看到伽蓝目露疑问之色,急忙解释道,“东海公名叫高士达,也是河北豪雄之一,信都人。窦建德、孙安祖和张金称则是清河人。信都和清河两郡相连,高鸡泊就位于两郡之间,距离永济渠很近,所以大家都在高鸡泊聚义,到永济渠上讨饭吃。”

伽蓝抬头望向高泰,尚未开口询问,谢庆已经为他说出了答案,“高大哥来自平原郡,是平原公郝孝德的手下悍将。平原郡的西北方向就是高鸡泊,而其东南方向则是豆子岗。”

“豆子岗?”伽蓝略感惊讶,“豆子岗在平原郡?”

“豆子岗在渤海郡。”高泰说道,“河北豪雄聚义之地有三处,一是豆子岗,二是高鸡泊,其三就是太行群山,其中以豆子岗聚义豪雄为最多,而豆子岗又以刘霸道、李德逸的阿舅军规模最大,其次就是格谦、高开道所率的燕军和孙宣雅所率的齐军。”

“长白山在哪?”伽蓝忽然问道。

“长白山在山东的齐郡,隔大河与平原、渤海相连,距离豆子岗不过两百余里。”高泰说道,“长白山是河南豪雄的聚义之地,王薄、孟让、郭方预、左孝友、左君行等人都在那一块。”

伽蓝点点头,“山东豪杰都在大河两岸揭竿而起,显然和去年的水患有直接关系。朝廷应该救灾,而不应该滥杀无辜。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局势越来越恶劣。”

高泰等人沉默不语。

方小儿抬头望着伽蓝,鼓足勇气问道,“将军,你能帮我们逃回河北吗?”

高泰、谢庆、乔二骇然变色。这个方小儿,简直无知到了极致,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帐内的气氛骤然紧张,就在他们心神大乱之际,耳畔却传来伽蓝平静的声音,“或许……有希望。”







第十八章 我要杀人

“此言当真?”

高泰先是吃惊,不敢置信,旋即想到伽蓝的神勇,又觉得大有可能,但瞬间他又想到伽蓝不过是个戍卒,哪有如此能力?下一刻他又想到天马戍两位戍主对伽蓝的尊重,还有那充满神秘色彩的狼头护具,还有号称西土大盗火狐与伽蓝的亲密关系。这几日生的事情迅掠过高泰的脑海,让他蓦然意识到,眼前这位突伦川戍卒不仅仅神勇无敌,其背后更隐藏着无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或许正是帮助自己逃离西域的关键所在。

谢庆、乔二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虽然存有疑虑,但重返河北是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如今梦想有望变成现实,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猛烈地冲击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几乎窒息,这一刻,他们只想回家,为此,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方小儿非常单纯,他崇拜伽蓝,就像那些栗特人一样,把伽蓝当作了无所不能的神,现在他想回家,所以他向伽蓝求助,就如同向神祈祷一般,而伽蓝并没有让他失望,马上就给了他一个希望。

“将军愿意帮我们逃回河北?”方小儿怀疑自己听错了,激动地追问道。

“此地事了,我要去长安杀一些人。”

伽蓝语调平淡,但森冷的杀气却如这大漠秋夜的寒风,一点点地渗透到高泰等人的心底,让他们沸腾的血顿时冷了下来,而窒息感却愈强烈。如此彪悍的强者跑到长安杀人,而且还是一些人,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故事?又有多深的仇恨?

“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耗时较长,途中可能还会生一些变故,我也不敢肯定自己能在初春时分抵达长安。”伽蓝神色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假如时间耽搁过久,那些人也就不在长安了,而是在河北,但不管我在长安杀人,还是在河北杀人,我都需要你们的帮助。”

伽蓝指指自己,“我是西北人,我的兄弟都是西北人,一群西北人无论是出现在长安,还是出现在河北,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伽蓝的手又指向了高泰等人,“而你们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不论在长安还是在河北,你们都不会引起别人更多的注意,这就是我需要你们的地方。很多我不能做的事,你们可以帮我去做。”

伽蓝的目光从四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如果你们愿意帮我,我就带你们一起回中土。”

“俺愿意,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方小儿不假思索地叫道。

“如果没有你,我们早就死在了天马戍。”高泰没有犹豫,当即做出承诺,“我们的命是你的,你什么时候要,我们就什么时候给你。”

“我不要你们的命。”伽蓝面带笑容,摇手说道,“我只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希望你们能想一想,如何去拯救更多人的生命,而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道义,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人所利用,结果涂炭天下生灵,滥杀千万无辜,与当初揭竿而起的本意背道而驰。”

四人连声答应,但伽蓝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或许都不会明白自己这句话的意思。

伽蓝端起木杯,笑着说道,“走出突伦川,我们就算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来,喝酒,预祝你们平安回家。”



对于伽蓝的承诺,四个人冷静下来后各有想法。

这件事难度非常大,河北人若想回家,先需要改变身份,由刑徒转为戍卒。这一点天马戍戍主仲布衣已经做出了承诺,身份转变是迟早的事情。其次,西北戍卒若想离开戍地去京都长安,难于登天,即便伽蓝拥有相当的实力,但伽蓝毕竟是戍卒而不是卫府统帅,他一个人离开西土或许有可能,而带一群人离开,那难度就不可想象了。

当前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如果大家一起回中土,理由是什么?又该用什么方式?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耗资不菲,钱又从何而来?

伽蓝不再深谈此事,主动询问一些有关河北豪雄的事情。

高泰言词谨慎,避实就虚,对伽蓝保持着一定的戒备,而谢庆则心直口快,满腹怨言,说到怨愤处更是破口大骂。方小儿显得十分幼稚,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回家,想着重回河北跟着义军劫富济贫,快意恩仇。乔二沉默寡言,只顾埋头吃肉喝酒,很难得说上几句,即使说了,因为其河北口音太重,伽蓝听起来也十分吃力。

河北人难以与西土人打成一片,语言不通、交流困难是重要原因。伽难自小在敦煌长大,从军后又经过特殊训练,会说梵语、突厥、栗特和吐谷浑等多族语言,这是秘兵在西土生存的必备条件,而像石蓬莱这种栗特商贾因为长年来往于东西方之间,在丝路上讨生活,更需要学会多族语言,否则生存艰难。河北刑徒初到西土,既不被大隋戍卒所接受,又难以融入西土诸虏,生存环境极度恶劣,他们当然想回家,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们也绝不放过。

至深夜,酒足肉饱,四个人方才意犹未尽的告辞离去。与伽蓝的关系拉近了,也有了回家的希望,心情愉悦,此刻再抬头看天上的弦月,感觉非常得亲切,而那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仿佛正在指引他们回家的路。

“我们真的能回家?”方小儿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如果不是鼓胀的肚子和嘴里的酒香,他甚至怀疑自己置身于梦中。

“我们有命回中土,但未必有命回家。”高泰声音低哑而沉重,心事重重,在他看来,伽蓝非常神秘,就像一头藏在黑暗里的狼,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我们一旦被他卷进黑暗,恐怕尸骨无存。”

“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谢庆蛮不在乎地说道,“我们已入地狱,即便尸骨无存,也不过就是再入地狱而已。”

“兄弟们,这一次豁出去了,拼了!”乔二声音冷峻,斩钉截铁,“能否杀出地狱,在此一搏!”



伽蓝负手站在帐外,望着四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英俊的面庞上露出深思之色。

鹫兄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他尚没有意识到中土即将大乱,大隋即将崩溃,而其中的关键正是此行所要斩杀的目标。斩杀这个目标的难度过了想像,可惜鹫兄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伽蓝正在考虑是否到西行的帐内与其仔细商谈,忽然一阵冷风袭来,直入肺腑,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跟着一股锥心的痛疼从背心处迅蔓延开来。伽蓝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高大的身躯也随之轻轻摇晃。

伤势严重了。当日自己在且末城阻击阿柴虏,背部遭到重击,连铠甲都凹了下去,但形势危急,一直坚持到紫云天。到了紫云天又是一番厮杀,然后救治伤者,再急行一天一夜,自始至终没有休息,仅服用了几丸伤药勉强止痛。今夜疲困之中又喝了酒,酒虽活血,却对内伤不利,导致被强行压制的伤势终于爆了。

伽蓝慢慢走进帐逢,每一步都重若千钧,每一步都使痛疼更加剧烈,而随着头部痛疼的急骤加剧,眼前更是金星飞舞,头晕目眩。病来如山倒,伽蓝即便身强力壮,但到了这一刻,竟然连迈步都力不从心了。

伽蓝弯腰扶住藤筐,伸手从筐内拿出一个紫檀木盒子。当他站直身体,想打开盒子的时候,一股惊人的痛感直冲脑门,接着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紫檀木盒子掉到地上砰然裂开,从里面滚出一个绿莹莹的玉葫芦。

摔落地面的瞬间,伽蓝恢复了一丝神智,极力想抓住玉葫芦,但张开的五指刚刚触及到葫芦便骤然停止,彻底晕死过去。

暴雪一声雷吼扑了上去,用大脑袋连连碰撞伽蓝。看到伽蓝毫无反应,暴雪急了,连声嘶吼。

雪儿受到了惊吓,呆滞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惊慌,忽然她跑到伽蓝身边,用一双小手摇晃着伽蓝,嘴里轻轻喊着,“妈妈……妈妈……”伽蓝毫无反应,脸色更是苍白如纸。

雪儿呆了片刻,似乎想到什么,抬头指向帐外,“妈妈……妈妈……”

暴雪顺着她的手看向帐帘,蓦然一声低吼,如闪电一般射了出去。

黑夜里,一个纤细身影正蹒跚而行,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寒风劲吹,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从黑暗里破空而出,一双冷森森的眼晴令人毛骨悚然。纤细身影出一声恐惧尖叫,双手所抱的大水囊“扑嗵”掉到地上。

暴雪一声不响,张开大嘴,飞身扑上。

纤细身影掉头就跑,慌不择路。

暴雪仿若鬼魅,紧随其后,在黑暗里划出道道白光。白光追逐着纤细身影,盘旋左右,迫使纤细身影不得不向某一个方向亡命狂奔。

前方有一座帐篷,帐帘半掀,里面透出昏黄烛光。

纤细身影气喘吁吁地冲进帐篷,正待开口大喊救命,却看到晕倒在地的伽蓝和趴在他身边的雪儿。

“伽蓝……”纤细身影惊呼一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







第十九章 打劫了

黑暗渐逝,睡眼惺忪的天穹露出一张暗淡无光的面孔,休憩了一夜的云彩如同披上了面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悠长的角声在清晨的寒风中徐徐吹响。浩瀚无际的突伦川晃动了一下慵懒的身躯,缓缓睁开金黄色的眼睛,一瞬间,天地动容,黑暗骤然散去,天穹神采奕奕,舒展出湛蓝的雄壮身躯,白云如雪,霓裳飘飘,楚楚动人。

绿洲就像落在突伦川上的一滴晶莹露珠,随风而动,在赤红色的叶片上,在清脆悦耳的驼铃声中,翩翩起舞。

勤劳的仆从们纷纷走出帐篷,拿出皮囊、布槽,盛满水和麸料喂食驼马。几个大隋卫士在尚未熄灭的篝火上架起了铁马盂,烧水煮肉。茹毛饮血是蛮夷人的生活方式,而对于远离中土的大隋人来说,热水熟肉还是不可或缺。

炊烟袅袅,雾霭朦朦,驼马轻嘶,犬吠阵阵,三三两两的人群各自忙碌,绿洲渐渐焕出盎然生机。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语言却有着相同的微笑,一个亲切的笑容一个亲昵的手势,都能让彼此的陌生和隔阂消弭于无形,更能让这群至今还没有摆脱死神追杀的人们携起手来,共度难关。

阿史那贺宝披着一件毛茸茸的裘皮大氅走出帐篷,仰向天,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清新空气,接着下意识地要挥动双臂活动一下身板,但肩膀上的痛疼骤然袭来,痛得贺宝破口大骂,“贼阿柴,阿爷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大氅掉落在地,贺宝视若不见,迈步急行。两个强健大汉从隔壁帐篷了跑了出来,“大哥,你去哪?”

“去找伽蓝用药,伤口痛得厉害。”

“一起去!”一个浓眉虬须的红脸汉子凑到贺宝身边,腆着脸说道,“大哥,我这腿被阿柴虏打了一棍子,昨天尚能忍受,今天却痛得不行了。等下请伽蓝给看看。”

贺宝猛地停下脚步,冲着那汉子厉声叫道,“你昨天干甚去了?想死啊?你不知道紫云天的兄弟已经折了近半?”

“不过就是挨了一棍子,我以为没甚事。”

贺宝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虬须汉子的脑袋上,“没甚事?你晓得个鸟!大巫,记好了,下次再遇到这种事,要告诉我,不要自个瞒着丢了性命!”

大巫连连点头,连声唱喏。

另一个年轻的短须白脸汉子抱着贺宝的裘皮大氅跑了过来,幸灾乐祸地笑道,“大巫兄,挨打了吧?哈哈……”

“你呢?身上可有痛疼之处?”贺宝两眼一瞪,凶神恶煞一般。

“大哥,咱没事,咱好着呢。”年轻汉子急忙摇手。

“好甚?”大巫指着他说道,“腰背上都是大块的青瘀,肯定痛疼,不过忍着罢了。”

贺宝一言不,冲上去又是一巴掌,正拍在年轻汉子的脑门上,“汉儿长大了,知道哄骗大兄了,了不起啊。”

年轻汉子抱着脑袋就跑,“大哥,咱真的没事。”

“一起来。”贺宝大声叫道,“凌辉,跟在后面,等下让伽蓝给你上点药。”

大巫和凌辉齐声答应,一左一右跟在贺宝后面。三个人迈着大步,横着膀子,一副跋扈的样子,所过之处,人皆相让,就连那些大隋卫士都为之侧目。紫云天上的悍贼,那可是恶名在外,前日虽然共过患难,但悍贼就是悍贼,翻脸无情,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

暴雪虎踞帐外,看到阿史那贺宝远远走来,当即翻身站起,迎上几步后又停下了,嘴里出低微的嘶吼之声。

“小家伙倒是忠心,守在伽蓝身边寸步不离啊。”贺宝走到暴雪身前,俯身拍拍它的大脑袋,笑着问道,“伽蓝还在睡?铁打一般的人也有筋疲力尽的时候。走,随我一起进帐,把他喊起来。我这肩膀痛得厉害,再向他讨些止痛的药。”

暴雪伸着大脑袋蹭了贺宝几下,呜呜了两声。贺宝却是不理,右臂张开,抱住它的大头,连拖带拽走向帐篷。

一只脚刚刚伸进帐内,贺宝正欲大喊一声,眼睛却突然瞪大。

伽蓝睡在毡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翻毛大氅,满脸黑须,面色苍白,看上去十分憔悴。雪儿穿着白色小氅,蜷缩在伽蓝的脚边,小脸恬静,嘴角处更是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另有一个白衣少女也是蜷缩着娇躯,紧贴在伽蓝的腰间,手里还抓着一个玉葫芦。

贺宝认识这个白衣少女,是于阗那支商队里的舞伎,只是让他惊讶的是,这个舞伎怎么会出现在伽蓝的帐篷里?而且还睡在他的身边,手上还拿着那个伽蓝视若珍宝的玉葫芦,尤其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暴雪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个舞伎并且接受了她,而且还允许她靠近伽蓝,甚至与伽蓝睡在一起。

贺宝听到伽蓝轻微的呼吸声,认定伽蓝没出什么事,心里稍稍安稳了一些,然后低下头望向暴雪,满脸的疑惑。暴雪倒是平静,任由贺宝抱着它的大头,一动不动。

贺宝皱皱眉,又凝神仔细打量了一下白衣少女,目光在那个玉葫芦上停留了半晌,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贺宝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大巫和凌辉非常好奇,不知道大哥搞什么名堂,齐齐挤上前,脑袋刚刚伸进帐内,顿时静止,先是目瞪口呆,然后相视而笑,悄然缩回身子。

“伽蓝在突伦川待得时间太长了。”大巫感叹道,“没有女人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度日如年啊。”

“伽蓝兄很长时间没有女人了,现在看到女人就像饥饿的野狼看到猎物一样,两眼冒绿光,嘻嘻……”

凌辉正自笑得开心,陡然一只大手凌空扇来,“啪”打在了后脑上。

“大哥……”凌辉抱着脑袋委屈地叫起来,脸上表情哀怨,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我啊?“大巫先说的,他还说到了楼兰就去找精绝美女。”

大巫急忙躲到一边,捂着嘴,暗自偷笑。

“好好的一个汉儿竟给你这淫贼活活带坏了。”贺宝冲上去一腿踹倒大巫,“啪啪”两个大巴掌,犹自不解恨,跟上去再踹一腿,“笑,我让你笑,我打你个满天开花!”

“大哥,我冤枉啊,我是说给你抢一个精绝美女,小汉儿听错了。”大巫两手抱头,两眼偷偷瞄着贺宝那张愤怒的脸,连声叫冤,“大哥,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孔雀河上的那个精绝美女嘛。上一次我们失手了,这一次,有伽蓝在,我们必定手到擒来,马到成功。”

贺宝抡起的大拳头顿时停止,一张怒气冲天的脸霎时雨过天晴,笑容满面,“是吗?哦,兄弟,不好意思,打错了,失手失手,哥哥给你赔不是。”贺宝的拳头马上张开,一把抓住大巫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一脸的歉意,还亲昵地帮大巫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辫,“兄弟,跟哥哥说说,这次打算怎么抢?光抢人没用,关键是要抢人家的心。”

凌辉捂住脸就跑了,再不跑,他就要笑出来,那等着他的必定是一顿老拳。竟敢嘲笑大哥,那还得了?反了不成?

大巫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再不敢乱说话了,“大哥,天下有甚事能难到伽蓝?”

贺宝鼓着大嘴,皱起了眉头,想了片刻,然后伸手搂住大巫,两人并肩而行,十分亲热,“大巫,你看看我这张脸,再看看伽蓝那张脸。”贺宝指着自己褐红色的脸膛,异常严肃地问道,“如果你是那个精绝美女,你说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伽蓝?”

大巫脸色一僵,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大哥,我错了。”

“你当然错了。”贺宝手指大巫的鼻头,恶狠狠地骂道,“你竟然让伽蓝去帮我抢美女?你长没长脑子?你个蠢物,你故意打击我,伤我的心,是不是?”

“不是不是,大哥,你冤枉我啊。”

“不过这人是一定要抢的。”贺宝脸色一整,郑重其事地说道,“上次栽在了孔雀河,我火狐这张脸算是丢大了,这次无论如何要把脸面找回来。”

“大哥,没有伽蓝助拳不行啊。”

“嗯,你这个建议很好,很好。”贺宝连连点头,手指前方于阗人的帐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帮伽蓝抢一个女人,如此一来,伽蓝就不好意思抢我的女人了,你说是不是?”

大巫两眼一亮,“大哥,好主意啊。走,咱们打劫去!”



大巫前头开道。

阿史那贺宝居中。

凌辉抱着裘皮大氅跟在后面。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向了于阗人的帐篷。

商队的几个护卫、仆从正在帐外收拾行装,看到紫云天的悍贼大踏步地走来,顿时警觉,纷纷放下手上的活,全神戒备地看着他们。有一个护卫匆忙跑进帐内报讯。数息之后,一个白衣栗特人小跑而出,满脸堆笑,远远躬身致礼。正待说话,就听到大巫纵声雷吼。

“打劫,打劫!东西留下,牲畜留下,女人留下,其他的统统滚蛋!”

栗特胡贾顿时色变,一帮护卫、仆从暗自吃惊,茫然失措。前天大家还在紫云天一起御敌,今天这帮悍贼就翻脸了,这个变化也太快了吧?不过好在大隋人还在,当着大隋人的面,紫云天的这帮悍贼们总不至于杀人越货吧?

那胡贾惊恐不安,转身偷偷望向帐篷,这时候,阿史那贺宝说话了。

“吼什么?打劫又不是杀人,费那么大力气干甚?教过你多少遍了,怎么就一直记不住?和气生财,和和气气才能财,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不知道?”

大巫立刻换上笑脸,大步走到胡贾的身边,躬身致礼,和颜悦色,“抱歉,吓着你了。”然后以非常温和地口气,声情并茂地说道,“冬天到了,紫云天的兄弟们饥寒交迫,迫于生计,不得不到丝路上打扰先生,向先生讨口饭吃。”说到这里他向那面如土色的胡贾伸出一只手,“东西留下,牲畜留下,女人留下,其他的我就不要了,总不能让先生饿死。先生饿死了,紫云天的兄弟们岂不连饭都讨不到。”

“我给,我给,东西统统给你们,牲畜也给你们,但女人……女人……”

胡贾尚在哀求,大巫的脸色已骤然变冷,抡起手臂,一个大巴掌印了上去,“没有女人,你让兄弟们如何度日?你打算让兄弟们自己阉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啊?”

这一巴掌太狠了,把胡贾打得转了半圈,飞身摔倒在帐篷附近。

几个护卫蜂拥而上,其中两人拔刀出鞘,作势就要扑上去。

凌辉突然飞射而出,手上裘皮大氅腾空而起,接着人影连闪,两声惨叫凄厉而起,两把战刀落地,两具身体倒飞而出。再看凌辉,他已经退到贺宝的身后,正张开双手抱住从天而降的裘皮大氅。

护卫们大惊失色,被凌辉这神鬼莫测的惊人武技所震慑,再不敢上前半步。

“给他们。”一个沉稳的声音从帐篷内传了出来,“如果没有紫云天的勇士以死相护,我们早就死了。活命之恩难以相报,这点东西和几个女人实在算不了什么,权当是聊表心意。将来有缘,丝路再遇,必当厚报。”

大巫眯起眼睛,警觉地望向帐篷。

阿史那贺宝则暗自冷笑,咱就等着你露头了,倒要见识一下你这个见不得人的贼子是何方人物,若是你出卖了我紫云天,今天势必剥了你的皮。

“帐内何人?”大巫的目光瞥向那名胡贾,冷声问道。

“东主,我家的东主。”

“你的东主?为何隐匿身份?为何藏头露尾?”大巫的声音蓦然冷冽,杀气腾腾,“你们是不是阿柴虏的细作?是不是伏允的内间?是不是出卖了我紫云天?”

帐帘掀起,一个白面长髯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神色平静,面带浅笑,眼神矜持,泰然自若。

“东土的西北狼果然名不虚传。”中年人双手负后,冲着阿史那贺宝微微颔,“有幸见到传说中的大盗火狐,不虚此行。”

阿史那贺宝笑容满面,躬身致谢,“东主慷慨,欣然笑纳。日后有缘,丝路再见。”

贺宝成功逼出了这个藏匿在商队中的于阗人,接下来的事情就该轮到西北狼了。虽然西行警告他不要多事,但他怀疑此人是阿柴虏的细作,出卖了紫云天,所以根本不理睬西行的警告,一定要多事,只是现在看来他的推断有错误,此人藏匿形迹,和紫云天似乎无关,但与大隋肯定有关。西北狼有事干了。







第二十章 野蛮人

伽蓝从沉睡中缓缓醒来,耳畔传来悠扬的角号声,悦耳的驼铃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和马嘶。

神智一点点清明,他的脑海中掠过黄沙漫漫的突伦川,浮过金黄色的胡杨林,流过幽静清澈的且末水。画面骤然一变,甲骑具装疯狂杀戮,且末城下挡者披靡,紫云天上一刀枭。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无数亡灵从黑暗中冲出,张开白森森的大嘴,一口咬下。

伽蓝凄厉惨嗥,拼命挣扎,但他动不了,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都动不了。倏忽间,伽蓝腾云而起,他看到自己的躯体被钉在木柱上,铁链环绕,鲜血淋漓。亡灵咆哮,霎间将其躯体吞没,只剩下森森白骨。伽蓝怒了,恨了,冲天一吼,双手握剑,雷霆劈下,杀!

伽蓝霍然睁眼,一切幻像俱失,耳畔角号悠扬,驼铃清鸣,马鸣萧萧,还有炊烟的温馨香味,隐约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欢声笑语。

我还活着,还活着。伽蓝几欲崩溃的心迅即恢复了平静,他马上想到了自己倒下的一幕,想到了那个绿莹莹的小葫芦。谁救了我?谁给我喂了药?

伽蓝想抬头,想坐起来,但感觉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指挥,似乎连牵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一点点蓄积力量,努力转动自己的头,终于,他做到了,他扭头望向左侧,那是帐帘方向,他看到了暴雪。

暴雪面朝帐外,虎踞而坐,如石雕般纹丝不动。接着他看到了雪儿,雪儿睡在自己的脚边,就像一只温驯的小白兔。要找到玉葫芦,那里面装着东土第一圣手、大隋太医令巢元方所赠的疗伤圣药,一丸价值千金,珍贵无比,已经数次把自己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伽蓝再次蓄积力量,然后慢慢转头望向右侧。一张如花似玉的骄嫩脸庞映入眼帘。尉迟翩翩?她怎会睡在这里?旋即看到翩翩手中的玉葫芦。伽蓝顿时了然,竟是翩翩救了我。

“翩翩……”伽蓝用尽力气喊了出来,但声音十分微弱。

暴雪猛地回头,看到伽蓝醒来,当即出一声欢快雷吼,腾身跃起,一步便扑到伽蓝身边,大头低下,伸出舌头猛舔伽蓝的脸。

尉迟翩翩霍然惊醒,翻身坐起,晕乎乎地看到暴雪正龇牙咧嘴啃着伽蓝的头,顿时吓得尖声惊叫,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一双小手奔着暴雪的大头力猛击。

雪儿也醒了,睡眼惺忪,看到翩翩攻击暴雪,当即出一声尖叫,踩着伽蓝的大腿就撞到了翩翩身上,然后张开小嘴,也不管是哪,一口咬下。

暴雪挨了打,很是不忿地低吼了两声,悻悻让开,不想报复这个救了伽蓝的小女人。翩翩却被雪儿咬得惨叫不止,头脑瞬间清醒,急切喊道,“雪儿,不要咬了,快松口。”雪儿倒是见势快,看到暴雪避到一边,马上跳起来跑了过去,紧紧抱住暴雪不松手。

“伽蓝大哥,你醒了?”翩翩一手捂住被雪儿咬痛的手臂,一边关心地问道,“你好些了吗?”说着从地上捡起那个玉葫芦放到伽蓝眼前,神情忐忑而焦虑,“我给你吃了这里的药丸,吃了四粒,有没有吃错?”

“没有。”伽蓝吃力地说道。

“还要吃吗?吃几粒?”翩翩神情一松,接看问道。

伽蓝微微摇头,“篮里有药……黑油布……黄丝带……拿出来……煎服。”

翩翩起身走到几个大藤筐边上,看到每个筐都塞得满满的,从武器铠甲戎装到炊具马毡等,无所不备,估计药材也是必备品之一,只是不知放在哪个筐里。这时暴雪跑了过来,站在一个藤筐边上吼了一声。翩翩急忙跑过去,一阵翻腾,果然这筐里装的都是药材,油布包裹,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加以区分。

翩翩找到了一袋装有黄丝带所扎的黑油布小包,从中拿出一袋,然后询问伽蓝,“是这个吗?现在就煎吗?”

伽蓝点头,轻轻吐出几个字,“布衣……戍主……”

“我这就去请天马戍主。”翩翩答应一声,抓着药包匆忙跑了出去。



布衣与江都候并肩站在毡床前,脸色难看,既担心又气愤,不过兄弟之间都很了解,生死关头谁也不愿意连累袍泽,伽蓝如此,换了他们两人也是如此,要死就死自己一个,绝不拉上袍泽做陪葬。

“内腑伤得严重吗?”布衣问道,“能否骑驼?”

“直娘贼,你没长眼睛啊?”江都候忿然骂道,“这个样子还能骑驼?嫌他死得不够快啊?”

“此事不可张扬。”布衣瞥了一眼正在帐外升火煎药的尉迟翩翩,“现在紫云天的悍贼怨恨满腹,很多人把这场灾祸归罪于我们大隋人,还有那些栗特胡贾。刚才火狐和大巫已经找上了于阗人,公开劫掠了。这时候如果伽蓝受伤的事传开,火狐必定怒不可遏,迁怒他人,大巫那帮悍贼们即便给我们大隋人几分薄面,但不会放过那些栗特胡贾。假如昭武屈术支的事情暴露,麻烦就更大,给我们处置的时间就更少。”

“从目前的西土局势来看,射匮可汗还不想和我们大隋翻脸,但也不愿意让大隋人轻易找到借口介入西突厥的内部纷争,所以我可以肯定黑突厥为了确保抓住昭武屈术支,必定兵分多路,一路从南道尾随追杀,一路则从龟兹、焉耆方向进入北道,抢先赶到敦煌、楼兰一带予以截杀。这种情况下,一旦昭武屈术支的身份暴露,紫云天的悍贼或者那些胡贾们极有可能走漏消息,后果可想而知。”

江都候冷笑,“咱早就对你们说过,不要把离开西土的希望寄托在这个逃亡的康国王子身上,咱们必须另想办法。”

“这是捷径,如果成功,可以帮助我们在最短时间内东去长安。”布衣手指伽蓝说道,“这是伽蓝的谋划,鹫兄也赞成,所以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还是全力以赴确保昭武屈术支的性命。”

“但火狐早在红峰海就知道了屈术支的真实身份。”

“火狐不会告诉他的手下,他知道轻重,更不会把紫云天卷进去。不过紫云天的悍贼良莠不齐,并不是个个忠诚于火狐,这个消息一旦泄露,必定有人出卖我们。”

伽蓝的气力已经恢复了几分,勉强支撑着说道,“布衣兄,你和火狐带着驼队先走。熊霸兄留下陪我。喝下这副药,再躺上一两个时辰,我就可以骑驼了。我们会尽快追上驼队。”

“把这个胡姬留下。”江都候说道,“于阗人被火狐打劫了,所有货物牲畜和女人都给紫云天抢了,这个胡姬现在是紫云天的人。稍迟咱去找火狐,把这个胡姬给你要过来,这一路上让她侍奉你。”

伽蓝微微颔,表示同意,“布衣兄,昨夜我与几个河北刑徒谈了一下,向他们表露了回长安的意思。你和鹫兄商量一下,到了楼兰后,马上找鹰扬府,把他们的身份改过来。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在楼兰不会待太长时间。”

布衣点点头,向江都候招招手,两人匆忙而去。



阿史那贺宝趾高气扬,意气风,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

大巫和凌辉一左一右夹着那名胡贾跟在后面。

翩翩远远看到,心里害怕,担心东主怪罪自己夜不归宿,闪身躲进了帐篷。有伽蓝这道“护身符”,即便东主不高兴,恐怕也不敢当面责叱。暴雪正蹲踞在伽蓝身边,看到翩翩慌慌张张地躲进来,目光顿时警觉地望向帐外,然后站起来晃悠悠地走出帐篷,目光炯炯地巡视四方,最后停在了跟在贺宝身后的那名胡贾身上,眼神顿时冷肃。

“小家伙,一边去!”贺宝挥挥手,示意暴雪让开道。

暴雪睬都不睬他,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名胡贾,嘴里出低沉的嘶吼。胡贾心惊肉跳,连退数步,如果不是大巫一把拽住他,估计掉头就跑了。

贺宝感觉很没面子,但又不敢得罪暴雪,只好恨恨地啐了一口,自个走近帐篷,掀开帐帘,也不进去,先看看毡床上的伽蓝,现他已经醒了,正望着自己,于是咧嘴笑笑,然后冲着翩翩招招手,示意她出来说话。

翩翩转头望向伽蓝,一副楚楚可怜的求助表情。伽蓝递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但去无妨。”

翩翩走出帐外,怯生生地站在了暴雪身后,不敢多走一步。

“知道咱是谁?”贺宝指着自己问道。

翩翩低着头,一个劲地点头。

“知道他是谁?”贺宝又指向那名胡贾。

翩翩悄悄看了一眼面无人色的胡贾,再次点头。

“你家东主是个大好人。”贺宝一本正经地说道,“咱救了你家东主,你家东主为了感谢咱,就把所有的货物、牲畜,还有你们这几个乐舞伎,一起给了咱。咱推辞不受,但你家东主执意要送,无奈,咱只有笑纳了。”

翩翩心中一窒,面露惧色,一双碧绿的眼睛更是骤然睁大,惊恐万分。这不是打劫吗?那我岂不落入了虎狼之手?

“说话啊!”大巫冲着胡贾一声雷吼。胡贾吓得一哆嗦,颤抖着声音叫道,“翩翩,打劫了,我们被打劫了……”

“你说甚?”大巫勃然大怒,抬手就是一个大巴掌,跟着冲上去拳打脚踢,“打劫?谁打劫了?你个狗一般的贼子,咱拼了性命救了你,竟然恩将仇报,诬陷咱打劫,还有没有天理啊?”

翩翩捂嘴尖叫,更为惊惧。

“野蛮人!”贺宝痛心疾,厉声责骂,“忒丢人了!哥哥这张脸都给你丢尽了,还不住手?”

大巫骂骂咧咧,大手卡住了胡贾的脖子,把他拖到了翩翩面前,“说话!说人话!”

“翩翩,东主把你送给了紫云天,从现在开始,你就不是东主家的人了。”

胡贾战战兢兢地说完之后,抱头鼠窜而去。

贺宝转身进帐,“你也进来!”

翩翩脑中一片空白,脸色苍白,娇躯轻颤,哆哆嗦嗦地跟了进去。

“这是我兄弟,以后你就跟着他,伺候他。”

翩翩楞了片刻,接着一股惊天狂喜从心底涌出,苍白的面孔顿时泛出一丝兴奋的红晕,一直强忍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大悲到大喜,不过瞬间之事,但这种剧烈的悲喜交集给她的冲击太大,让她的情绪骤然崩溃,失声而泣。

翩翩双手捂脸,踉跄着冲出了帐篷。

贺宝也不看翩翩,说完之后,自顾走到毡床边上坐下,冲着伽蓝怪笑道,“兄弟,太阳高升,你也该起来了。”

“我恐怕要躺几天。”伽蓝语调平淡地说道,“哥哥与布衣兄先行一步,我与熊霸兄随后跟上。”

贺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戏谑的眼神也逐渐凝重,“受伤了?严重吗?”

“没事,旧伤作,将养几天就好。”伽蓝轻描淡写,不以为然。

“旧伤突?那就好。”贺宝追问道,“昨夜生了什么?这个波斯舞伎怎会出现在你的帐篷里?暴雪怎会让她接近你?”

“暴雪是神兽,能分辨出好人坏人。”伽蓝半真半假地说道,“或许我晕倒之后,她正好经过这里看到了,所以……”

“太危险了。”贺宝叹道,“暴雪毕竟是兽,不是人,遇到这种事情,它救不了你。这几天你需要照顾,这个波斯舞伎可中意?不中意先凑合着,到了楼兰,哥哥给你抢个精绝美女。”

伽蓝面露笑意,“大哥,你还在惦记着她?算了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哥为何偏偏看上了她?”

“哥哥就喜欢那种神秘的,野蛮的,浑身带刺的,自视清高的,还喜欢舞刀弄剑砍砍杀杀的女人。”

“大哥,她是一个女冠,是楼观道的女真,有很深的背景。”伽蓝说道,“我告诉过你,不要招惹她,你却非要和她过不去。你已经在她手下吃过亏,脸都丢大了,还嫌不够?”

“兄弟,这事你可要帮帮哥哥,义不容辞啊!”贺宝用力拍拍胸口,“哥哥想她,日思梦想,已经病入膏肓了。”

“你抢翩翩贿赂我,就是为这事?”伽蓝哭笑不得。

贺宝亲热地拍拍伽蓝的胳膊,“兄弟,咱们就这样说好了,你帮我,这次一定要把她抢到手。咱有个打算,到了孔雀河……”

贺宝正要说出自己的打算,就见西行掀帘而入,神色十分冷峻,看到贺宝,更是目露寒光,怒气冲天。

贺宝翻身跃起,“你们师兄弟尽管说些秘密话,咱就不打扰了。”说完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个贼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西行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关切问道,“伤势如何?”

“有巢先生的疗伤圣药,无妨。”伽蓝看到西行的脸色很难看,担心地问道,“于阗人有问题?”

西行点点头,坐到伽蓝的身边,“于阗王派自己的弟弟为秘使,到孔雀河与高昌、焉耆和龟兹三国使者秘密会谈。据说,铁勒的莫贺可汗也有可能秘密赶赴孔雀河。”

伽蓝眉头微皱,“西域都尉府怎会一无所知?”

“我也有同样的怀疑,所以我决定即刻赶赴鄯善府,以最快度传讯河西。”

伽蓝略加思索,劝道,“你此趟使命已经完成,我们又要尽快赶赴长安,参与此事是否合适?”

“我警告过火狐,叫他不要多事,但他偏偏与我作对,竟然当着戍军的面抢劫商队,逼得于阗人不得不暴露身份。”西行异常恼怒,“岂有此理!现在我卷进了这件事,如何置身事外?假如我视若不见,隐瞒不报,一旦被都尉府获悉,必定影响到我们的谋划。”

伽蓝想了片刻,问道,“既然如此,是否把昭武屈术支带上?继续留在商队,我担心出意外。”

“当然,他是谋划的一部分,至关重要,我必须带他一起走。”西行说到这里,转目望向站在暴雪身边的昭武雪儿,眉头深皱,“只是他的呆痴妹妹不能随行。兄妹两人突然分开,估计屈术支无法割舍,所以你即刻找他谈谈,向他做出承诺,绝对保证这孩子的安全。”







第二十一章 老狼府

昭武屈术支在石蓬莱的陪同下,忧心忡忡地走进了伽蓝的帐篷。

他想隐藏形迹,想低调,但从天马戍到紫云天,屡遭生死之危,不得不抛头露面,结果在这支驼队里,他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人物,大隋人和紫云天的悍贼们对其格外关注,各商队中的栗特人更是对其产生了各种猜测。

射匮可汗不会放弃对他的追杀,任其到东土向大隋皇帝求助,而黑突厥人也不会只派出一路追兵,不出意外的话,从丝路北道追赶而来的黑突厥人正在飞驰楼兰和敦煌。这两处是丝路交汇之地,是进入东土的必经之路,只要在这两个地方设下罗网,昭武屈术支便插翅难飞。

可以想像,待紫云天的悍贼和这几支商队到了楼兰,黑突厥人必定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打探到他的消息,他这个康国逃亡王子的身份迟早都会暴露,而唯一能保全他的性命,并将其安全护送到长安的只有大隋人,但问题是,大隋人面对今日严峻的西土局势,必然要修改西土策略,而修改后的策略是有利于他,还是不利于他?假如大隋人无意干涉西突厥内部事务,甚至有意袒护或者迁就射匮可汗,那么昭武屈术支的命运可想而知。

伽蓝不找他,他也要找伽蓝了,不管是局势还是时间,对他而言都越来越急迫。

屈术支和石蓬莱尚未进帐便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再看到伽蓝躺在毡床上神情委顿,面色苍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你受伤了?”石蓬莱急忙问道。

“旧伤复,吃几副药就好了,无妨。”伽蓝招手请两人坐下。

屈术支愈不安。像伽蓝这样强悍的勇士如果受伤,那就不是小伤,肯定比较严重。伽蓝受伤了,他的安全就更没有保障。

屈术支看到雪儿偎在暴雪身边,想去抱她,但又畏惧暴雪,正犹豫着,却看到雪儿向他走了过来。屈术支俯身抱起了雪儿,雪儿的眼睛虽然片刻不离暴雪,但一双小手却乖巧地搂住了屈术支的脖子。屈术支暗自惊讶,看来雪獒对治愈妹妹的病的确有帮助,假如有机会,不惜代价也要弄一条雪獒给妹妹。

“有劳伽蓝了。”屈术支抱着雪儿坐下,歉疚说道,“如果知道你受伤,昨夜我就该把雪儿接走。”

“无妨。”伽蓝摇摇手,转目望着石蓬莱,“稍迟由天马戍主带着驼队先行,我随后跟上。”

屈术支和石蓬莱心知肚明,知道伽蓝担心什么,但两人关心的不是商队的财物,所以石蓬莱马上问道,“伽蓝,到了鄯善之后怎么办?直接去孔雀河,去楼兰古城吗?”

“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伽蓝皱眉说道,“刚才我同天马戍的两位戍主,还有西域都尉府的西行都提到了三王子的事,大家都觉得很难办,谁都不敢确定西域都尉府在阿柴虏攻占且末后,其西土策略将生何种改变。”

石蓬莱抚须不语。他了解伽蓝的性格,既然伽蓝主动找他们谈这件事,主动把这件事揽下来了,那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他最喜欢伽蓝的古道热肠,他就知道伽蓝不会撒手不管。想到之前自己曾怀疑伽蓝可能不愿意卷进这件事,心里不禁涌出几分惭愧。伽蓝的确长大了,但人没变,还是那个然诺仗义的伽蓝。

“在你看来,西域都尉府将在西域策略上做出何种变化?”屈术支冷静地问道,“于我有利,还是不利?”

“不利。”伽蓝毫不避讳,直言相告。

屈术支陡感窒息,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伽蓝继续说道,“此前西突厥的射匮可汗在大隋人的支持下,击败了泥厥处罗可汗,迫使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西突厥就此分裂。但位于葱岭以西的射匮可汗并不是一个目光短浅野蛮贪鄙之辈,相反,此人志向远大,意在一统西土,重建先祖阿史那室点密的辉煌伟业。”

“为此,他主动向长安示好,恳求长安答应他的联姻,以图得到我大隋的支持。长安说,你只要击败泥厥处罗可汗,就嫁给你宗室之女,结秦晋之盟。长安意在挑起突厥人的内乱,分裂西突厥。射匮可汗则将计就计,利用大隋人对泥厥处罗可汗的愤怒,利用铁勒人对泥厥处罗可汗的反叛,乘机出兵攻击,大败泥厥处罗可汗。”

“泥厥处罗可汗被迫东去长安后,西突厥一分为三,其中射匮可汗实力最强,这为他征伐诸虏,统一西土创造了时机。”

“**的始毕可汗当然不想看到西突厥再次一统。当初铁勒人反叛,就是得到了**的支持,而现在铁勒人的莫贺可汗不但得到了**始毕可汗的支持,还得到了龟兹、焉耆、高昌等国的支持,所以未来几年,罗漫山(天山)南北将战事不断。”

“这导致我大隋不得不把重兵部署于鄯善和敦煌之间,以确保丝路东段利益不失,并持续保持对西域诸国的威慑,遏制**势力向西域的延伸。”

“这一策略的改变,直接导致大隋减少了且末的镇戍力量,不管是兵力还是钱粮支持,都大幅削减。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正是利用这一机会,带着军队攻打且末,图谋复国。”

“且末已失,以我们几个人的估计,短期内河西不会抽调重兵南下,更不会耗费重资,长途跋涉近三千里去打阿柴虏。”

屈术支听明白了,今日西土局势,是大隋人早在几年前就谋划好的,就是要让西突厥人自相残杀,让突厥人和铁勒人互相征伐,让西域诸国饱受战乱。联想到更早之前,铁勒人在大隋人的支持下攻打吐谷浑,重创吐谷浑,最终导致吐谷浑亡国于大隋人之手,由此可以清晰看到大隋人的西土策略就是挑起西土诸虏互相征伐,不断消耗和削弱诸虏实力,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大隋人灭亡吐谷浑之后,一只脚伸进了西域。现在吐谷浑人卷土重来,大隋人马上收回半只脚,让吐谷浑人的残余力量跳出来,卷进西土激烈纷争,继而借刀杀人,如此既能兵不血刃斩杀吐谷浑的残余力量,又能进一步消耗西突厥和铁勒人。

这种情况下,大隋人会干涉西突厥内部事务吗?会救助昭武九国吗?显然不会,即便要救助,也是等到西土局势明朗化之后,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而那时昭武九国恐怕已经四分五裂,栗特人已成一盘散沙,败亡在即。

“伽蓝,如此说来,西域都尉府为了维持与射匮可汗的关系,可能会拒绝三王子东去长安的恳求。”石蓬莱目露失望之色。

“恐怕不止是拒绝。”伽蓝说道,“以我的估猜,西域都尉府十有**要把三王子秘密交给突厥人。”

屈术支神情黯然,把雪儿紧紧搂在怀里,低着头,一言不。

石蓬莱手抚长髯,想了片刻,问道,“伽蓝,可有挽救之策?”

“有。”

屈术支霍然抬头,目露期待之色。

“我大隋有防御策略,西土诸虏也有生存之计。当今西土,铁勒人的生存危机最为强烈,莫贺可汗若想阻御射匮可汗的统一步伐,必须赢得我大隋、**,还有龟兹、焉耆等西域诸国的支持,而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若想复国,则必须赢得西土诸虏的支持。”

伽蓝神情平静,娓娓而谈,“且末局势的变化,改变了西土局势,吐谷浑人一扫颓势,赢得了主动,而大隋人因为内忧外困陷入被动,这里面就存在着变数。”

“如果说西土诸虏是这块土地上的一群恶狼,那么我大隋就是趴伏在西土边缘的一只猛虎。这头猛虎对西土群狼虎视眈眈,让西土群狼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吐谷浑亡国,泥厥处罗可汗败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无论是西突厥的射匮可汗,铁勒人的莫贺可汗,还是吐谷浑的步萨钵可汗,都不想成为这头猛虎嘴里鲜嫩的肥肉,所以,西土群狼会利用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联合起来,把大隋这头猛虎赶出西土。”

“很显然,驱赶这头猛虎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吐谷浑人攻占鄯善,继而把大隋人赶回敦煌,让吐谷浑人和大隋人血腥厮杀,如此就给突厥人、铁勒人和西土诸国赢得了一道屏障,同时也给射匮可汗和莫贺可汗争霸西土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大隋人不愿意看到西土出现一个霸主,一只狼王,这对东土的安全是个巨大的威胁,所以西域都尉府会不惜一切代价破坏西土诸虏的结盟,而破坏西土诸虏结盟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立威,谁敢背叛大隋,谁敢在大隋的背后下黑手,那就杀谁,以此来警告那些蠢蠢欲动者,不要试图激怒猛虎,否则代价惨重。”

屈术支和石蓬莱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寒意。

西北狼就是西北狼,尤其像伽蓝这样从军十年,征战无数,功勋卓著,曾官至从六品武职的军中锐士,其见识果然非同一般。

“以伽蓝的意思,三王子要暂时滞留楼兰,等待局势的变化,是吗?”石蓬莱问道。

伽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模棱两可地说道,“即便暂时滞留楼兰,时间也不会太长。西域都尉府迫于形势,必定要以最快度拿出对策,迅扭转局势,重新掌控主动,否则我大隋肯定要遭到群狼围攻,再失鄯善。”

“你肯定局势变化之后,大隋人会帮助我们昭武九国?”

“当然。”伽蓝说道,“大隋西土策略的核心就是驱狼攻虎,以扶助弱小来削弱强者,继而扼杀强者,这一核心策略始终不会变化,所以只待射匮可汗不得不停下征伐的脚步,继续向大隋俯称臣之后,大隋人理所当然要帮助昭武九国强大起来,让栗特人钳制突厥人,以此来削弱西突厥对葱岭以东甚至对陇右的威胁。”

屈术支暗自点头,对伽蓝的才智颇为钦佩。

石蓬莱得到了伽蓝肯定的答复后,马上试探着问道,“突厥人正在追杀而来,三王子的安全怎么办?”

伽蓝望着屈术支,面露浅笑,“如果你相信我,就把公主留下,由我和石伯照顾,你则随西行即刻赶赴鄯善府,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屈术支犹豫不决。

“西行是西域都尉府的人。”石蓬莱提醒道。

“他是我师兄。”

“他也是慧心师父的弟子?”石蓬莱略感惊讶。

“他和我一样,也是官奴婢。”伽蓝含糊说道,“当年正是他劝我从军,并把我带进了西北老狼府。”

石蓬莱担忧尽去,“三王子,把小公主给我,有伽蓝在,你无须担心小公主的安全,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

屈术支别无选择,即使他不同意,西行也会把他强行带走,因为他这个棋子对大隋还有作用,大隋人不会轻易放弃,只是他把自己的性命和栗特人的未来就这样交给一个陌生的西北狼,实在是难以放心。

“请你相信我。”伽蓝看出来屈术支的担忧,再劝道,“西域都尉府的官长叫长孙恒安,去年冬天到任,对西土外事并不熟悉,而就我本人来说,我宁愿相信大漠上的狼,也不相信西域都尉府里的人。老狼府里的人比狐狸还狡诈,比野狼还凶残,一个个吃人不吐骨头,非常可怕。我不相信老狼府,我请你也不要相信老狼府。”

屈术支脸色难看。石蓬莱也是暗自惊骇。大隋的西域都尉府可谓“威名远扬”,西土诸虏,丝路胡贾,人人都知道这个“老狼府”权势煊赫,直接影响着西土的兴衰存亡,它打个喷嚏,西土都要抖三抖。今日竟然亲耳听到老狼府的金狼头坦言害怕自己的巢穴,当真是闻所未闻,由此可见老狼府的实力之强。

“伽蓝,你给我们交个底。你既然不相信西域都尉府,那相信谁?谁能保证三王子的安全?”石蓬莱胆战心惊地问道。

伽蓝踌躇了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我相信鹰扬府。”

鹰扬府?大隋军方?屈术支和石蓬莱的心悬得更高了。大隋十二卫府辖下的鹰扬府遍布西北各地,声名显赫,但这个“名”可不是“威名”,而是“恶名”。在西土诸虏的眼里,沙盗马贼是恶人,而大隋戍军则是恶魔。沙盗马贼只敢偷偷摸摸地抢,而大隋戍军则是公开的抢,逮谁抢谁,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河西鹰扬统帅、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是我的老官长,对我有知遇之恩。副帅武贲郎将王威,也是我的老官长,与我有提携之情。”伽蓝说道,“我已托付师兄,请他把三王子秘密送到敦煌,转托于两位将军,藏匿于龙勒鹰扬府。”

“为什么不藏于卫府?”石蓬莱急切问道,在他眼里,卫府当然比鹰扬府更安全。

“两位将军的卫府就设在龙勒鹰扬府内。”伽蓝说道,“你不要担心,龙勒鹰扬府的鹰扬郎将王辩与我是忘年之交,是我的老大哥。本来我可以直接托付于他,但此事关系重大,不好隐瞒两位将军,所以还是转托于两位将军为佳。”

石蓬莱马上想到了一个人,顿时明白了伽蓝的用意。

“你是不是打算通过他们直接找老帅,再由老帅直接奏禀皇帝?”

伽蓝笑而不语。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能否如愿,还要看运气,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屈术支的心跳骤然剧烈。伽蓝竟然有如此手段,可以上达天子?怪不得石蓬莱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伽蓝身上,原来此人手眼通天,深藏不露啊。只是,伽蓝为什么要动用这些人情关系?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对大隋的西土策略有帮助?这绝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屈术支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个无底深渊,正在被卷入一个巨大的咆哮漩涡。

石蓬莱看到屈术支惶恐不安,以为他不相信这件事,于是小声解释道,“老帅也是伽蓝的老官长,叫薛世雄,现为右翊卫将军。左右翊卫负责宫禁宿卫,是大隋的禁卫军,其统帅随侍于皇帝左右。如果上苍开眼,三王子得贵人相助,大隋皇帝下旨召见你,那不要说西域都尉府不敢为难你,就连突厥人也不敢继续追杀了。”

屈术支再不敢迟疑,把雪儿放到一边,大礼拜谢。







第二十二章 金秋放歌

西行带着昭武屈术支,还有二十多名且末鹰扬府卫士,沿着且末水飞驰而去。

角号悠扬,驼铃清鸣,布衣与天马戍卒护卫着商队,迅走进了莽莽沙漠。

绿洲上,江都候以马鞍为凳,大马金刀地坐在帐篷外面。暴雪虎踞其后,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不让任何人接近伽蓝。

布衣终究是不放心,特意把武技出众的高泰、乔二留了下来。阿史那贺宝同样担心,他知道伽蓝即便是旧伤复,后果也难以预料,所以他把最为信任的凌辉留了下来。凌辉是汉儿,是汉奴之子,这个身份容易得到大隋人的认同。石蓬莱更是忧心如焚,他把亲信石羽留了下来,虽然关键时刻未必能派上大用场,但聊胜于无,图个心安。

高泰、乔二、凌辉、石羽估猜伽蓝出事了,不是受伤就是生病,本想进帐探视一番,但谁也不敢招惹暴雪,更不想面对江都候那张骄横跋扈的脸,所以干脆席地而坐,玩起了握槊搏戏。握槊又叫长行,从西域传之东土,流行几百年了。是人都喜欢搏戏,语言不通没关系,喜欢游戏赌博就行。握槊一玩,陌生人不再陌生,甚至很快变成朋友。某种意义上,握槊搏戏促进了东西方文化的交流。

伽蓝在翩翩的侍奉下喝了药,静卧一个多时辰后,气色明显好转,力气也恢复了大半,估计可以骑驼上路了,随即翻身坐起。

翩翩坐在帐帘附近望着河边美丽的胡杨林,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她的命运一次次改变,小时候只知道跟着大人走,对这种命运的转变没什么感觉,现在长大了,懂事了,这种急剧的但自己却无从掌控的命运变化对心理的冲击太大,她不知道未来,非常恐惧,如同洪流上的浮萍,随时都有灭顶之祸。人生在她的心里就是炼狱,除了对未知的恐惧就是对现实的痛苦,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命运的摆布,还有无谓的挣扎。在恐惧和痛苦中挣扎就是她的人生。

伽蓝缓缓站了起来,望着表情麻木而迷惘的翩翩,淡淡说道,“我们都是草芥蚁蝼,都在人世中挣扎,但挣扎的目的并一定是为了生存,有时候,挣扎是一种信仰,就如在人世间修行的僧徒,他们的信仰是普渡众生,而这胡杨树,它们的信仰是忠诚,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对这片养育它们的土地,始终坚贞不渝。那么,我们的信仰又是什么?”

翩翩霍然惊醒,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手足无措,有一刻甚至有些窒息,她虽然尊崇伽蓝,甚至也曾幻想着能和这位神一般的勇者朝夕相处,但当命运真的给了她这种梦幻般的机遇时,她又害怕了。

伽蓝嘶哑的声音和平淡的语气里透出浓浓的沧桑和落寞,就像这深秋的大漠,美丽、雄浑,却无限苍凉。翩翩感觉一股秋风掠过自己晦暗的心灵,飞舞的落叶,摇动的枝桠,斑驳6离的金色阳光,笼罩心灵的厚厚阴霾就这样突然消失了,盎然生机一点点地渗透到了枯萎的灵魂深处。

翩翩的不安迅即逝去,纷乱的心也迅平静,当她的目光再一次掠过金黄色的胡杨林,她似乎现了什么,对命运有了一丝莫名的动情的感悟,人生就如这三千年的胡杨,在漫漫岁月中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只要信仰不倒,生命就永远灿烂。

伽蓝俯身拿起黄色袍衫,正欲穿上,翩翩急步而来,从他手中拿过了袍衫,“将军身体好些了?”

“无妨,劳累过度而已,喝几副药调理一下即可。”伽蓝任其服侍,一边穿上袍衫,一边说道,“找到自己的信仰,放飞自己的心灵。心自由了,才是真正的自由。”

“谢谢将军的教诲。”

“言重了。”伽蓝笑道,“到了楼兰,你就自由了,想去哪就去哪,不会再有羁绊。”

翩翩惊讶地望着伽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第一个,但可能是最后一个。”伽蓝说道,“对我来说,明天永远是最后一天,我只能牢牢把握今天。这就是原因。”

翩翩听懂了,像伽蓝这样的勇者,在西土极受尊崇,有战功了,会得到赏赐,乐女舞伎常常就是赏赐品,而朋友受到他的恩惠,也不会吝啬钱财美女,所以伽蓝身边不缺女人,但伽蓝是刀头舔血的人,有今天未必有明天,他就像那些沙盗马贼一样,会在最短时间内把钱财美女挥霍一净。

翩翩的眼里掠过一抹无助和痛苦,柔嫩的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动作顿时停滞。



七个人骑着驼马离开绿洲,穿行于胡杨林里,沿着且末水北上,打算行二十里之后转入沙漠,以掩饰驼队转道西去的痕迹。

坐在刀疤厚实的背脊上,走在落叶缤纷的树林里,闻着沁人心脾的清新幽香,品尝着凝重金色里的苍凉,阅读着古朴庄重里的悲怆,想到此去千万里,不知何时才能重返突伦川,伽蓝心情沉郁,一股难言的伤感渐渐弥漫心间。

横笛悠然响起,在金黄色的世界里奏响深秋的激扬乐章。

石羽兴起,敲响了羯鼓,以低沉浑厚的阳律在秋日的忧伤中加入了峥嵘豪迈之气。

江都候听得郁闷,忍不住冲着伽蓝喊了一嗓子,“秋高气爽,何不高歌一曲?”

笛音陡然高亢,直冲天穹,接着伽蓝那浑厚而嘶哑的声音在林中唱响。

“高秋白露团,上将出长安。”

江都候哈哈一笑,纵声唱和,“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

高泰和乔二相视一笑,这是传唱中土的大曲,他们也曾在酒酣耳熟之际,引吭高歌。两人忍耐不住,放声齐唱,“凝云迷代郡,流水冻桑干。烽微桔槔远,桥峻辘轳难。从军多恶少,召募尽材官。”

笛扬,鼓吼,江都候兴之所至,抽刀在手,击刀而歌,“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

西北人的激亢之音,河北人的慷慨之气,栗特人的雄浑鼓声交织在一起,回荡在金灿灿的胡杨林中。

伽蓝仰向天,抒尽胸怀。

“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鸟儿在空中飞旋,风儿在林中轻拂,落叶在豪气中起舞,歌声在金黄色的秋色里一遍遍响起,久久回荡。



且末水东岸的一丛低矮灌木突然晃动,跟着站起来一个背负弓箭,手拿横刀的白衣长须汉子,此人身材削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对岸胡杨林,全神贯注地倾听隐约传来的歌声。

“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这是某家老郎的诗赋,对岸或许是我中土之人。”

长须汉子眉头深皱,喃喃低语,神情既紧张又踌躇,似乎难做决定。过了片刻,他猛然咬牙,转身向百步外的胡杨林狂奔而去。

刚刚跑进胡杨林,就听到林中深处传来一声惶恐叫喊,“姜九,阿柴虏追来了?”

“稍安勿躁。”姜九一边狂奔一边叫道,“大郎君,对岸传来歌声……”

话音未落,一位白衣灰的中年人从一棵大树后面走了出来,神情憔悴,焦虑不安。接着走出一位三十多岁的白衣少妇,清雅脱俗,眉宇间愁云惨淡,手里拿着一柄犀利长剑。在她的背后,紧跟着一位白衣少女,眉目如画,气质高雅,神态平静,两手紧紧抱着一个黑色小瓦罐,视若珍宝。

这三人刚刚现身,附近大树后面纷纷走出一群老弱妇孺,有年过半百的老妇人,有垂髫孩童,还有白苍苍的仆从,一个个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神色惊恐,眼里尽是绝望之色。

“九郎,慢慢说!”灰中年人摇摇手,示意气喘吁吁的姜九不要惊慌。

“大郎君,对岸传来歌声……对岸有人……我们或许有救了!”姜九剧烈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切说道。

灰中年人沉吟不语。对岸有人又如何?如果是胡贾尚有一丝希望,假如是突伦川的沙盗,或者是吐谷浑的游骑,那岂不自投罗网?

“你看到他们了?是白衣栗特人吗?是不是胡贾?”白衣少妇问道。

“七娘,某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在胡杨林里,某只听到了歌声。”

“如果是胡贾,或许可以试一试。”白衣少妇转目望向灰中年人。

“七娘,且末刚刚失陷,阿柴虏切断丝路的时间很短,就算从于阗方向赶来的胡贾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绕道突伦川,沿且末水北上去楼兰,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此处。”灰中年人恭敬地说道,“七娘,某怀疑他们是突伦川的沙盗,或者是吐谷浑的游骑,万万不可冒险。”

“大郎,阿柴虏正在追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白衣少妇指指背后的老弱妇孺,“现在我们没有食物,也没有驼马,即便沿河北上也逃不到婼羌城了。反正都是死,不如孤注一掷,或许就能绝处逢生。”

“七娘,万万不可。”灰中年人一口拒绝。

“七娘,大郎君,他们可能是我中土之人。”姜九看到主母和少主争了起来,急忙插言道,“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他们唱的是老郎的诗赋。或许这是天意,是天上的老郎在拯救我们。”

灰中年人吃惊地望着姜九,“你没有听错?辛苦刺楼兰,你真的没有听错?”

白衣少妇也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姜九,感觉匪夷所思。

“没有,某听得真真切切。”

“阿郎,你在天上吗?你在救我们吗?”白衣少妇眼圈一红,泪水潸然而下,突然,她尖叫一声,足狂奔,如离弦之箭,向河边飞射而去。

姜九和几个青壮之人紧随其后,撒腿飞奔。

灰中年人跑了两步,旋即看到一群老小都跟在后面,急忙停了下来,“你们不要过去。”接着手指白衣少女,“七妹,你和二娘带着大家先躲在树林里,千万不要出去。”那白衣少女乖巧地答应一声,转身招呼一帮弟妹子侄。

几个人尚未跑到河边,对岸嘹亮的歌声已经清晰传来,显然唱歌的人就在对岸树林的边缘之处。

“伏堤时卧鼓,疑兵乍解鞍。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受降今更筑,燕然已重刊。还嗤傅介子,辛苦刺楼兰!”

白衣少妇泪流满面。灰中年人仰向天,痛声悲呼,“爹……”

歌声渐渐向北而去,机会稍纵即逝。姜九不敢犹豫,急切喊道,“七娘,大郎君,快做决断!”

“鸣镝,即刻鸣镝!”



江都候猛地抬头,歌声嘎然而止。

伽蓝放下横笛,石羽停止了敲鼓,众人齐齐望天。

三支鸣镝正在空中扶摇直上,出刺耳的啸叫。

队伍停了下来。江都候与伽蓝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非常默契地点了点头。伽蓝的目光转向凌辉。凌辉心领神会,拨转马头,直冲河边。

对岸有一群白衣人,挥舞着兵器大声叫喊,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东土汉儿的口音。在西域,穿白衣的汉儿一般都是配刑徒。凌辉的父母就是配边疆的刑徒,被突厥人掳掠为奴。凌辉毫不犹豫举起了号角,“呜呜”吹响。

江都候等人策动驼马,冲出胡杨林,飞赴河边。

大隋战旗在驼背上飞舞,猎猎作响。

白衣少妇跪倒于地,掩面痛哭。

灰中年人激动地哽咽失语。

姜九和几个青壮振臂狂呼,一个白衣青年叫了几嗓子之后,掉转身形,飞一般跑向了胡杨林。

很快,躲在林中的一群老弱妇孺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跑向河边。



江都候神色严峻,望着对岸刑徒,默然不语。

伽蓝闭上双眼,凝神倾听风中的讯息。

石羽和凌辉暗自诧异,两人都没有想到对岸的逃亡刑徒竟然是一群老弱妇孺,而且人数众多,至少有三四十人,这让他们犹豫不决。渡河需要时间,而阿柴虏正从后面气势汹汹地杀过来,时间非常紧迫。退一步说,就算把人接过来,但带着一群老弱妇孺,不但行走度缓慢,食物也严重不足,如果沿河而行,必定难逃阿柴虏的追杀,如果走沙漠,更是难料吉凶,只能祈祷阿柴虏不要尾随追杀,否则必死无疑。

高泰和乔二却是异常急切,同为刑徒,同为天涯沦落人,这一刻当然义不容辞,但两人看到伽蓝等人的表情,顿时意识到事情远比想像的复杂。

高泰率先醒悟过来,对岸刑徒鸣镝求助,明显就是后有追兵,否则他们完全可以沿着且末水东岸从容赶往鄯善府婼羌城,何必多此一举,渡河而来?既有追兵,这鸣镝一射,正好给追兵指引了方向,而己方实力太弱,连那个胡姬算在一起才七个人,根本不堪一击。救人不成,反把自己搭进去了,这种事谁干?

高泰也沉默了,他刚刚看到一丝重返河北的希望,当然不想丧命于此。

乔二也看出来形势不妙,但他却是不顾,冲着伽蓝和江都候大声叫喊,“将军,他们是大隋人,是一群老弱妇孺,还有孩子,快救他们。”

姜九看到对岸隋兵漠然而视,并没有救援的意思,心中焦急,当即再射三支鸣镝。

江都候忍不住破口大骂,“蠢物!自寻死路!直娘贼,自己死了便罢,还要连累一群人,岂有此理!腌臜的鸟贼,死有余辜!”

翩翩听到对岸隐约传来哭喊之声,心中大为不忍,又看到伽蓝闭着眼睛仿若石化一般毫无动静,忍不住催驼走近,轻身吟唱道,“伽蓝的守护法神,请施展无边法力,拯救那些可怜的苍生。”

江都候冷哼一声,目如寒刃,狠狠瞪了翩翩一眼。翩翩惊惧不已,噤若寒蝉,再不敢胡乱说话。

伽蓝缓缓睁开眼,“阿柴虏来了。”

“应该不多。”江都候说道,“这群人必定在撤退的路上遇到阿柴虏,不得以逃入沙漠,但可能带有什么财宝,阿柴虏垂涎三尺,故此穷追不舍。”

“我过河。”伽蓝说道,“你在这里接应。”

江都候本想阻止,但旋即放弃了。他不会水,也没有伽蓝的武技高,只能让伽蓝过河,而若想救人,两人必须默契配合,所以必须一边放一个。

“你能支撑吗?”江都候担忧地问道。

“这点伤算什么?”伽蓝拍拍刀疤,示意它伏下身躯,“很多次我都奄奄一息了,但照样杀人。”

江都候微微颔,转头看向高泰和乔二,“会水吗?”

高泰和乔二不敢欺瞒,齐齐摇头。

“把衣服脱了,过河救人!”







第二十三章 河东三凤

刀疤伏地。伽蓝跳下驼背,迅解氅脱袍。

紧随刀疤之后的十一匹驼先后伏下。江都候、凌辉、石羽三人直扑所载辎重,从中寻取各种器具。

江都候久经战事,凌辉、石羽也是行走丝路的老江湖了,对渡河之事当然驾轻就熟。高泰、乔二虽是河北悍贼,举旗之前也是河北的绿林好汉,但此是西土,“水土不服”,如其越帮越乱,不如到对岸辅助伽蓝阻杀追兵。

翩翩要去帮石羽给浑脱充气制作皮筏,却被伽蓝喊住了,“准备一些衣物和食物以防不时之需,老人和孩子过来后,多照顾一下。”

翩翩恭敬答应,眼睛却被伽蓝上身的强健肌肉所吸引,而密布其上的一道道醒目伤疤和背上的几块青瘀更是让她悚目惊心。翩翩很难想像,在伽蓝英俊的外表下竟隐藏着这样一副“满目疮痍”的身体,这个男人曾经经历了多少可怕的血腥厮杀,杀了多少人,又曾被多少人所伤。

伽蓝无视翩翩惊惧的目光,一边脱下乌皮靴,一边问道,“会说东土话吗?”

“会说一点。”翩翩答道,“我在于阗的时候,府内有位乐师曾去过东土长安,还在长安待了几年,东土话说得很好。我觉得新奇,就缠着她学了一点。”

“行!”伽蓝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活着到楼兰。”

说完他扔下翩翩,快步走向高泰和乔二。这两人也脱得只剩一件蔽体下衣,正打算捡取兵器,看到伽蓝走来,两人立时被伽蓝身上的伤痕所震惊,对他的敬佩更重三分。就凭这一身恐怖的伤疤,就足以让伽蓝赢得无上尊崇,足以证明他的骁勇威猛和累累功勋了,但这样一员百战悍将,今日却沦落到孤守烽燧的地步,不能不让人为之嗟叹。

“我先泅水过去架起绳桥,之后你们再过去。过去的时候把自己系在绳桥上,以防脱手被河水冲走。”

伽蓝仔细嘱咐了一番,然后拍拍跟在身后的暴雪,“去帮助刀疤看住驼群,不要惊吓了陌生人。”

暴雪似乎知道伽蓝要去对岸厮杀,缠在伽蓝身后不肯离去。

伽蓝背上两柄横刀、两柄战斧、一面钩镶(手盾),一把巨阙长弓,一支牛角号,宽厚的腰带上还插着十二把五寸短剑,抱着捆扎一起的五支步槊,在两岸众人的注目之下,大步冲进了冰冷的河水。

暴雪随后飞奔,高声厉吼。伽蓝猛地回头,冲着暴雪怒叱一声。暴雪无奈停下,扬咆哮,依依不舍。

江都候抱着几捆绳子跑到河边,看到高泰和乔二还在光着膀子傻傻地望着河里的伽蓝,当即火冒三丈,“直娘贼,你俩痴看甚?还不快去拿绳!快!”两人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这时也顾不上怨恨江都候了,能快一分或许就能多救一条性命。江都候跟在两人后面兀自怒骂不止,鸟贼之声不绝于耳。



对岸男女老幼站在河边,凝神屏气,目不转晴地望着在河中劈波斩浪的伽蓝。此刻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期待,生与死都在这咫尺之间,然而,风中传来了角号声,阿柴虏正在疾驰而来。

灰中年人闭目仰,向天上的亡父无声求助。白衣少妇面带残泪,低声祷告,“阿郎,保佑我们。天上的神灵,儿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只请庇护儿的亲人。”

伽蓝两脚踏实,从水中狂奔而出,水花四射,犹如出水蛟龙。

河边待救人群看到一个赤着上身的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狂奔而来,虽然相貌英俊,但眼神冰冷,身上疤痕道道,背上刀斧森然,其凛冽杀气扑面而至,让人望而生畏。本想迎上去的灰衣中年人骇然止步,中年少妇更是花容失色,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吓得倒撞进老妇人的怀里,咧嘴就哭。

姜九却是喜形于色,飞一般冲进水里,一边接过伽蓝手上的步槊,一边激动地叫道,“将军高义,来日衔草结环,必报活命之恩。”

伽蓝看他浑身血迹,眼角余光更看到其双手长满老茧,知其也是一员武技出众者,当即冷声打断了他的感激之辞,“多少人?”

姜九知道形势危急,对方人少却不顾生死过河救人,这已经是奇迹,今日能逃多少算多少了,“老小三十七口。”

“几人能战?”

“尚有七人。”

“可有伤者?”

“伤者九人,其中两人伤势较重,但他们和我一样,不会过河,誓死护主。”姜九知道伽蓝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表明了必死决心。

伽蓝上岸,探手抽刀。姜九眼明手快,把手中步槊凌空抛出。伽蓝陡然加,身形如电,刀光闪烁间,皮索断裂。横刀回鞘,步槊入手,一声虎吼,长槊插入地面竟达三尺有余。姜九惊怖,本想上前相助的脚步顿时停止。

“退后三丈!”伽蓝冰冷的声音蓦然爆响。

众皆骇然,纷纷避让。

姜九意识到此人非同寻常,又志在救人,而时间又极其紧张,唯有全力配合为佳。或许老主人在天之灵保佑,今日能绝处逢生。他一边退后,一边与灰衣中年人和白衣少妇迅交换了一下眼神,示意主母和少主人务必遵从此人的安排,不要无端生事激怒对方。此人彪悍,凶神恶煞一般,我们惹不起。

伽蓝站于槊下,举钩镶,吹角号。

对岸江都候已持弩待。角号一响,弩箭厉啸而出。“咻”一声,弩箭瞬间飞越七十余步,正中钩镶。

伽蓝急退数步,卸去冲击之力,嘴里再度出命令,“上前六人。四人拉绳,两人卷绳。”

姜九和六个青壮飞身上前,帮助伽蓝拖拽由弩箭送过来的细麻绳。四人拉,两人执木槊卷收。

“麻绳少,只能架一条舟道。”伽蓝戴着皮套的手一边上下翻飞,一边对姜九等六人说道,“浑脱也不够,所制皮筏一次只能载四人。三十七口全部过河需要不少时间。”

“将军不要考虑某等,只要主母一家平安,某等死不足惜。”姜九急忙说道。

“后面有多少阿柴虏?”伽蓝问道。

“至少百骑。”

伽蓝略感吃惊,两只飞舞的手稍有停滞。

姜九担心伽蓝因为阿柴虏的实力太强而害怕,扔下他们独自跑了,接着又说道,“不瞒将军,阿柴虏穷追不舍,是因为他们想捉拿某家少主。”

“某家少主薛德音,原是当朝著作佐郎,曾辅佐著作郎魏澹重修《魏史》,为当今中土名儒,河东三凤之一,人称鸑鷟(yue/zhuo)。”

伽蓝面无表情,专注于手中绳索。姜九看他那样子就知道对薛德音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知道薛德音是不是中土名儒,是否辅修过《魏史》,更无助于说服其不惜代价拯救薛氏一家。

“某家老主人是河东薛道衡,中土鸿儒,三朝元老,名扬天下。刚才将军在对岸所唱之词即为某家老主人所作。”

伽蓝两手不停,眼睛却转向了姜九,略露诧色,旋即目光投向了站在附近的灰衣中年人和白衣少妇,又从白衣少女等人的脸上一一掠过。中土鸿儒的门第果然不同凡响,仔细看看这些人,不难现其迥异于常人之处。在目前这种绝境下,这些人尚能保持理智,挥智慧,其仆从尚能舍身护主,足以说明姜九所言不虚,这一家的确来自中土大族。

河东薛氏是关陇地区六大世家望族之一,几百年来长盛不衰,人杰辈出,而薛道衡更是当朝鸿儒,声名显赫。老帅薛世雄就出自河东薛氏,是薛道衡的子侄辈,对这位师长可谓尊崇有加,行军之时常常吟唱薛道衡的诗赋,刚才所唱之辞就是老帅教授予军中将士。

薛道衡既为当朝鸿儒,其家人怎会流落至此?老帅为何不告及西北军亲信给予照拂,竟让其一家陷入今日之绝境?

“三年前,老主人遭御史大夫裴蕴诬陷,被皇帝下旨缢杀而死,妻儿流放且末。”姜九唯恐伽蓝不相信,说到了薛氏一家败亡始末,“老主人含冤而死,死不暝目。某等恳请将军拯救薛家,为薛家留一些血脉,将来也好为老主人昭雪沉冤,让他老人家瞑目于九泉。”

伽蓝只扫了一眼便继续做自己的事,面如寒霜,一言不。

姜九犹豫了片刻,本想再说两句,但这时细绳之后的粗绳已经出现。伽蓝将粗绳系于腰间,冷冰冰地吼了一个字,“拉!”

姜九等人齐挽粗绳,如同拉纤一般,步步向前。对岸粗绳已挽上健驼。两边同时用力,绳索浮起于水面。高泰、乔二各带武器,缘绳泅水而至。



风中的角号声渐渐密集,阿柴虏正从各个方向聚集而来。

对岸的皮筏已经制成,绳索各系一头。江都候吹响号角,高泰、乔二挽住大绳,向胡杨林方向奋力奔跑。

姜九等人正要上去帮忙,被伽蓝阻止了,“列队!老人和孩子在前,女人居中,青壮伤者居后。其他青壮先帮助他们渡河,如果阿柴虏杀到了河边,则阻杀阿柴虏。”伽蓝两眼冷森,杀气腾腾,不容置疑。

“不,某不渡河。”一名腿部重伤的中年汉子大声叫道,“将军,求求你了,让大郎君先渡河,薛家需要他。”

话音未落,只见伽蓝怒吼一声,横刀出鞘,一道寒光划空而过,直奔中年汉子而去。

“不!”姜九骇然惊叫,腾空而起,一拳砸向伽蓝的后背,试图阻止伽蓝。

“将军不可!”白衣少妇距离中年汉子不过三步,手中正好拿着长剑,看到伽蓝暴起杀人,当即举剑阻挡。

“当”一声,金铁交鸣,白衣少妇凄厉惨呼,虎口崩裂,长剑脱手飞出。姜九的拳头瞬即至,但伽蓝更快,身形骤然扭转,反手一拳,正中姜九的肩胛。姜九张嘴厉嚎,削瘦身躯就像落叶一般,翻卷着倒飞而起,轰然坠落水中。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年汉子被伽蓝一脚踢飞,栽落十几步开外,当场晕死。

薛氏一家肝胆俱裂,人人自危。

“谁敢抗命,斩!”伽蓝横刀胸前,厉声嘶吼。

白衣少女面色苍白,战战兢兢地扶起白衣少妇。灰衣中年人咬咬牙,说话了,“此乃生死之刻,关系到薛氏一家的存亡,大家务必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将军仗义援手,舍身相救,恩同再造。将军一言一行都是为了救我薛家性命,将军的命令不可违抗。”

薛氏一家再不敢有任何忤逆,依次列队。姜九和几个青壮把晕死的中年汉子抬到了河边。

“这就是目下最快的渡河之策。”伽蓝站在河边,指着逐渐靠近的皮筏说道,“对岸靠驼马拉拽,以加快渡河度。人过去之后,这边马上把皮筏拉过来,所以……”伽蓝手指灰衣中年人和姜九,“你们必须留到最后。”

灰衣中年人和姜九躬身唱喏。

“一次四个人,孩子可多加两个。记住,把自己固定在皮筏上,这样皮筏即便翻了,凭借浑脱的浮力也一样可以把你们送到对岸。”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不要怕。我可以承诺,今天你们都能安全抵达对岸,如果有一个人过不了河,那个人就是我,而不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伽蓝这句话让薛氏一家人既感激又惭愧,白衣少妇眼圈泛红,泪水情不自禁地滚了下来。

“即便阿柴虏杀到了十步之外,你们也不要乱,按次序渡河。”伽蓝手指对岸,“如果谁敢抢先渡河,那我告诉你,你即便过去了,我的袍泽也会一刀砍下你的脑袋,不管你是谁。”伽蓝的目光盯在了灰衣中年人身上,“不要逼我杀人。”

灰衣中年人再度躬身,“将军请宽心,某和九郎誓与将军同生死。”

伽蓝摇摇手,“不必了,你们自己走吧,我自有脱身之策。”

皮筏到。姜九和两个青壮冲进水里把皮筏拉到了岸边,开始载人渡河。

高泰和乔二跑了过来,“将军,阿柴虏越来越近了。”

伽蓝点点头,“你们两个守在胡杨林边上,从胡杨林里冲出来的敌人都归你们。”

“将军要进胡杨林阻敌?”

“我竭尽全力争取时间。”伽蓝说道,“另外我告诉你们,绝对不能丢下他们先撤,如果你们先逃了,即便到了对岸,熊霸也会杀了你们。”

高泰和乔二轰然应诺。

“乘着现在还有时间,砍一棵大树,削枝取干,危急时刻你们抱着它往河里一跳,或许能逃得性命。”

高泰望着伽蓝,担心地问道,“将军如何撤?”

“俺与将军同生死共进退。”乔二豪气冲天地说道。

“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反而容易脱身。”伽蓝拍拍两人的肩膀,“遵从命令,我们都有活命的机会。”

高泰和乔二再不说话,躬身答应。他们已经见识过伽蓝的神勇,也听说了他的传奇,他们相信伽蓝的实力,如此人物不至于栽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伽蓝拿起一根步槊,拎起两壶羽箭,健步如飞,直冲胡杨林而去。

薛氏一家人望着他雄壮的背影,披散的长,一往无前的气势,无不心神震颤,有人甚至热泪盈眶。

灰衣中年人的眼眶悄然湿润。从父亲倒下的那一刻开始,亲朋故旧大多避之如虎,唯恐牵连遭受池鱼之灾,而庞大的河东薛氏竟然视若无睹,尤其权势显赫的薛氏主支更是令人齿冷,不但不予以援手,反而为保全自身的权势阿谀皇帝落井下石。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过去的几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不是几个好朋友在暗中出力,这一家子人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然而,今天,就在一家即将坠入深渊的霎那,几个陌生的大隋戍卒却挺身而出,一个与薛家毫无瓜葛的勇士竟然舍弃自己的性命出手相救。这世间不是没有道义,也不是没有公正,而是它早已被贵族士人所抛弃。贵族士人用礼仪的华丽外衣隐藏自己卑鄙无耻的虎狼之心,他们只知道吃人,所谓的礼仪、道义,不过是他们用来饕餮(tao/tie)大餐的手段而已。

“他很像一个人。”白衣少妇仿佛想到什么往事,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儿早已忘却,直到今天看到那张似曾熟悉的脸,才知道自己的记忆依旧清晰,昨日的一幕幕仿佛就生在眼前,让人肝肠寸断,黯然魂伤。

灰衣中年人微微皱眉,忽然记起什么,两眼蓦然睁大,紧紧盯着伽蓝逐渐消逝的背影,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久远了。”灰衣中年人低声叹道,“某已经忘记了,想不起来了。”







第二十四章 借你人头一用

吐谷浑人必须找到目标,临行前步萨钵可汗说过,得到这个汉儿,复国等于成功了一半,由此可见这个汉儿对吐谷浑的重要性。但让他们失望的是,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谁知寻到地方却扑了个空,要寻之人已经闻风而遁,踪迹全无。

他们在周边吐谷浑人的帮助下,追进了沙漠,数次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哪料对方屡屡设计,一次次骗过了他们,一次次从他们的手底下成功逃走,尤其让他们颜面尽失的是,他们这群彪悍的雪山狼,竟然被一群软弱可欺的“羊”给咬伤了,丢人丢大了。

侥幸的是,且末水阻挡了“羊群”逃亡的脚步,这群两脚“羊”只能沿河而行,要么北上去婼羌城,要么南下暂避追兵。吐谷浑人于是化整为零,分十个小队,展开了拉网式的搜捕。

厉啸的鸣镝给吐谷浑人指明了方向,雪山狼从各个方向呼啸而来。

谁能抓到汉儿,谁就立了大功,立功就有赏赐,赏赐意味着财富。十队雪山狼眼见唾手可得的财富,人人争先,风驰电掣一般直射胡杨林。

第一个冲进胡杨林的吐谷浑人非常兴奋,猛催战马,激动得连声嚎叫,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堆的金银绢帛,成群的驼马牛羊,还有娇艳白嫩的美女正在向他招手。

蓦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站在落叶飞舞的胡杨树下,手执一把六尺长弓的彪形大汉。六尺长弓,那是强弓,是弓手最强悍的武器。长弓动了,他仿佛听到了弓弦愤怒的嘶吼,接着就听到了长箭撕裂空气的刺耳啸叫声。他想躲,想竭尽全力移动身体,但他的身躯尚未做出动作,一支长箭已经在他眼前无限放大,冰冷而漆黑的箭镞就如死神的眼睛,散出恐怖的死亡气息。

“扑哧”,长箭射进了他的脖子,穿透了他的脖子,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了他的身体,他从马上倒飞而出,然后撞到了从后飞驰而来的战马上。他被撞飞了,坠落在厚厚的落叶上。痛疼像潮水一般侵袭了他的身心,他想叫,想吼,但不出声音,他痛苦地挣扎着,他看到鲜血喷了出来,喷射在洁白的箭羽上,喷射到空中,然后与火红色的树叶一起下落。

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梦想没有实现,他还想牵着牛羊回家,想看到母亲脸上露出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睁大眼睛,转动头颅,举起手,想要呼喊自己的同伴,救我,快来救我。

战马在嘶鸣,奔腾,但马背上的人已经不在了,被一支长箭射穿了胸膛,钉在了粗壮的胡杨树干上。胡杨树剧烈颤抖,落叶缤纷而下。

战马在碰撞,两个同伴在疯狂叫喊,但喊声阻止不了长箭的攻击,两支厉啸的长箭带着片片金黄色的落叶,卷起一抹血腥的寒风,像破空而出的毒蛇一般,准确击中要害。两个同伴根本来不及反应,空有一身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箭穿透自己的身体,只能无助、痛苦、愤怒的嚎叫。

其他的同伴还在策马狂奔,杀声里充满切齿的痛恨。

敌人飞起来了,拄着步槊腾空飞起,如鹰隼一般从落叶中冲天而起。两柄横刀夺鞘而出,森寒的刀刃在穿透树叶的点点阳光下射出道道耀眼光芒。冲下来了,敌人就像展翅翱翔的雄鹰一般俯冲而下,直射自己的两个同伴。

刺向敌人的长矛断了,失去力量的矛头飞坠林中。两个同伴的头颅断了,血淋淋的脑袋在空中翻滚,洒下一路血珠。两具无头尸体带着满腔飞射的鲜血轰然栽落马下。

那个可怕的敌人也一头冲向了地面,而两匹战马正飞奔而至,瞬间就可以将其践踏于地。

两柄横刀刺进地面,直没入柄。借助反弹之地,敌人竟然倒飞而起,两道寒光更如闪电一般从其手中突然射出。两个同伴惨叫坠马,而敌人则像风一般粘上了其中一匹战马,然后如鬼魅一般飘忽而起,轻盈如猿,闪身上了马背。好精湛的骑术,神乎其技。

只剩下最后两名同伴了,他们怒吼着,从左右两侧举矛杀来。

又是两道闪电,匪夷所思的闪电,一击必中的闪电。

敌人在马背上腾空而起,抓住横伸半空的一棵粗大枝桠,如猿猴一把飞上了大树。两支长矛刺空,而两支长矛的主人连同长矛一起飞出了马背,轰然落地,溅起一地落叶。

风动,树摇,落叶缤纷,胡杨林深邃而幽静,梦幻般的生命力在它恢弘而豪迈的吟唱中进入轮回世界,生命不死,亘古永恒。

披散舞动的长,雄壮伟昂的身躯,气势如虎的战斧,而最令人震惊的是那副华丽、高贵、威猛、尽显王者之气的金狼头护具。

金狼头,他就是金狼头,他就是那个杀人无数的金狼头,他就是那个毁了我的家园抢了我们雪山圣女的金狼头。

“借你人头一用。”战斧抡起,风雷俱下。

我要死了,我要回到大雪山了,“妈妈……”吐谷浑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步槊插进人头。

伽蓝从尸体上拔出五寸短剑,又从地上拔出横刀。就在横刀出地的霎那,眼前金星飞舞,头晕目眩,跟着一股剧烈痛疼从心底涌出。伽蓝一头栽倒,嘴里更是出痛苦呻吟。

角号声愈清晰而急迫,战马奔腾声越来越密集,更多的吐谷浑人正在飞驰而来。

伽蓝强忍痛疼站了起来,张嘴出一声激厉长啸,似乎要把**上的痛苦随着啸声一起泄出。

“伽蓝,你是守护神,你无敌于天下,没有人可以击败你,没有!”

伽蓝放声狂吼,雄壮身躯在林中疯狂奔跑。

他翻身跃上了一匹战马,跟着又抓住了第二匹战马,追上了第三匹战马,然后一人三马,风驰电掣,冲出胡杨林,冲进了茫茫沙漠。

驻马沙丘之上,伽蓝仰向天,吹响了角号。

这是报警的号声,这号声告诉同伴,遇上了强敌,支援。

一股股沙尘在天际扬起,一队队吐谷浑人拨转马头,向号声吹响之处飞驰。

伽蓝的角号一遍遍吹响,试图把附近的吐谷浑人全部吸引过来。

很快,一队吐谷浑人到了近前。

金狼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金狼头。

伽蓝放下角号,高高举起步槊,上面的人头尚在滴血,狞狰而恐怖。

“杀!”伽蓝一声暴喝,战马激嘶,四蹄如飞,沿着沙丘撒腿狂奔。

“撤!撤!撤!”吐谷浑人毫不犹豫,拨转马头,调头就走。一队十骑,根本不是金狼头的对手,只有集结百骑四面围杀。

“呜呜呜……”角号声冲天而起,吐谷浑人一边打马飞奔,一边鸣号告警。

沙尘飞扬,在空中逐渐会合,灰蒙蒙的,遮天蔽日。

角号激昂,渐渐连成一片,响彻云霄。



高泰和乔二望着飘扬在空中的沙尘,听着风中传来的连天号角和隐约可闻的厮杀声,心在剧跳,血在燃烧,杀气在喷涌。

“将军一个人在战斗。”

“还有俺们。”高泰冷声说道,“阿柴虏要来了,北边的归你,南边的归俺。”

乔二回头看看河边的人群,“俺留在最后。”

“如果俺死了,你有幸回到河北,就去俺家里看看,看看俺老娘还在不在。”高泰拍拍乔二厚实的后背,“拜托了。”

“郝孝德和刘黑闼都是好汉子,然诺仗义,他们会照顾你老娘,无须担心。”乔二冲着他笑笑,“俺家里没人了,但你还有一个老娘,她天天都在盼你回家。”乔二指指放在河边的大树干,“那个蛮重的,留点力气,否则拖都拖不动。”

高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然后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好兄弟。”说完他调头向南边跑去。

突然,他猛地停下脚步,吃惊地望着南边天际。那里升起了一股沙尘,是西岸,西岸的吐谷浑大军追上来了。

高泰调转身形,一边向河边力狂奔,一边举起号角,放声吹响。



薛家的人看到高泰神色紧张的狂奔而至,又看到他的手高高指向南边,不禁齐齐抬头。完了,对岸还有追兵。薛家的人顿时色变,正准备上筏的白衣少妇当即叫道,“大郎,你快走,快走啊!”

白衣少女已经上了筏子,看到此刻情势危急,当即抱着瓦罐要跳下来,“大哥,你先走,儿和七娘一起。”

“七娘快走。”灰衣中年人情急之下,一把抱起白衣少妇,冲进冰冷的河水,直奔皮筏。

姜九也一把拽住了白衣少女,“小娘子不可,那边的人会杀了大郎君,万万不可。”

灰衣中年人一边把白衣少妇放进皮筏,一边冲着姜九吼道,“吹号,快吹号!”

姜九一手按住挣扎的白衣少女,一手举号就吹。

“大郎……”白衣少妇泪如雨下。

“大哥……”白衣少女凄厉哭喊。

“七娘,小妹,相信那位将军,某和九郎马上就会过去,薛家的人不会死在这里。”灰衣中年人和几个青壮一边用力推动皮筏,一边从容说道,“小妹,大人就在天上,他在救我们,他不会抛弃我们。”

白衣少妇抬头向天,哭着喊道,“阿郎,快救救薛家,救救你的孩子!”

一支长箭厉啸而过,远远落入河中。

一队吐谷浑人冲出了胡杨林,跟着传来乔二的怒吼,战马的痛嘶,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嚎。

“杀!”乔二的铁棓雷霆劈下,吐谷浑人连人带马一起倒地。

“射,射,快射!”姜九疯了一般冲上河滩,朝着几个青壮厉声吼道,“杀死他们,杀!”



江都候看到高泰鸣号报警,仰南望,嘴里忿然骂道,“直娘贼,阿柴虏倒是追得紧,这么快就寻来了。”

凌辉和石羽正在驱驼拉筏,眼见追兵杀来,心急如焚。

“将军,快撤,否则就要折在这里了。”凌辉扯着嗓子喊道。

江都候理都不理他,大步走到一匹骆驼边上,冲着骆驼招招手。骆驼很顺从地屈腿伏地。江都候从藤筐里抱出明光铠,飞披挂。接着屈指于嘴,连唿哨。黑色战马小跑而至。江都候从藤筐里取出一面圆盾,两把角弓,两壶羽箭,两支马槊,还有一些食物和水,悬挂于战马两侧。

暴雪走到他身边,昂望着,出几声低吼,眼里露出森森杀气。

“乖儿子,伽蓝更需要你。”江都候俯身拍拍它的大脑袋,手指北方,“你带着烈火和刀疤沿河而上,接应伽蓝。去吧,现在就去!”

暴雪欢快嘶吼,飞一般冲到烈火和刀疤面前,连声低吼。烈火仰嘶鸣,率先起动。刀疤则是懒洋洋地吃着骆驼刺,置若罔闻。暴雪一声雷吼,腾空而起,狠狠地撞击刀疤。刀疤惨叫,撒腿就跑,结果方向跑错了,又遭暴雪痛击。一獒一驼一马风驰电掣,沿着河滩向北狂奔而去。

皮筏到岸。翩翩和薛家人蜂拥而上,把筏里的人扶上沙滩。

白衣少妇的眼睛始终盯着对岸。两个大隋戍卒各守一边,与阿柴虏血腥厮杀。几个薛家青壮加入了战斗。灰衣中年人和姜九正在奋力拉动绳索拖拽皮筏。

远处天空依旧是沙尘飞扬,那位年轻勇士以一己之力独自鏖战近百阿柴虏,掀起惊天狂澜。

江都候背挂两柄横刀,一柄战斧,手执八尺长的双刃长刀,单手扳鞍,飞身上马。

“将军……”凌辉和石羽飞奔而至,“我们与将军同去!”

“无妨,阿柴虏的前哨游骑而已。”江都候轻蔑冷笑,“咱一人足矣!”

凌辉的目光落在了盛装食物和水的皮囊上,知道江都候决意要一人阻敌,旋即又看到正围过来的老弱妇孺,无奈暗叹,“将军,我在白羊窝等你。”

江都候微微颔,“老人、孩子和女人先走,要快,迟恐不及!”

凌辉躬身一礼,转身去备驼马。

江都候望向石羽,长刀蓦然闪动,不待石羽做出反应,犀利的刀刃已经停在脖颈一寸之外,寒气袭人。

“栗特人,给咱一句话!”江都候目射寒光,厉声喝问。

薛家的人吓得骇然止步,面如土色,几个孩子更是惊恐至极。

石羽肝胆俱裂,几乎窒息了,眼前一片漆黑。

“说!”江都候怒目圆睁,纵声狂吼,“说!”

“我留下,我把他们接过来,我与将军一起撤。”石羽颤声说道。

江都候冷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冰冷的字,“白衣虏,若敢逃离,咱追到楼兰,屠尽商队,一个不留!”

“我誓,我誓!”石羽冷汗涔涔,扯着嗓子叫道。

“不要等咱,也不要等伽蓝。”江都候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他们接过来,就去追赶紫云天的小鸟。”

“我知道,我听将军的。”

“走!”长刀划空而过,黑骝出一声嘶鸣,四蹄如飞,呼啸而去,只留下一道飞扬的沙尘。



石羽摇摇欲坠。翩翩冲上去一把扶住他,“我也留下。”

“不,你和汉儿一起走。”石羽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一边对围在身边的薛家人说道,“两岸都有追兵,形势万分危急,你们随紫云天的汉儿即刻进入沙漠。”

薛家人听不懂,一个个茫然无措。

“走,走!”翩翩只能说简单的东土话,她一边急促地说着同一个字,一边不停地比划着。

薛家人理解了翩翩的意思,但家里的男人都还在对岸,她们不能走,要死也死在一起。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一起走。”白衣少妇感激地握住翩翩的手,然后指向对岸,连说带比划着。

翩翩急得面红耳赤,冲着凌辉连声叫喊,“汉儿哥哥,你快来……”

凌辉大怒,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快走,如果你们被阿柴虏抓了,那就生不如死了。”

薛家的人听不懂他喊什么,但从那张愤怒的脸上就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

看到薛家人茫然的样子,凌辉这才想起来自己说的是突厥话。他在西土长大,虽然会说东土话,但太久时间不说,已经变得非常生疏。凌辉努力想说,但越急越难,情急之下,他一把抢过老妇人怀里的孩子,转身飞跑几步扔进了藤筐。

石羽豁然醒悟,一手抓一个孩子,双双扔上了驼背。薛家一群妇孺哪是这两个人的对手,数息之后七八个孩子都上了骆驼,跟着两人连拉带拽又把几个老人也送上了驼背。

凌辉唿哨吹响,头驼迈步就走。白衣少妇无奈,只好在翩翩的拖拽下,与家人跟在驼群后面,率先离开了河滩,穿过胡杨林,再一次走进浩瀚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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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伽蓝,坚持住

战马悲嘶,轰然倒地。

“伽蓝,坚持,坚持住……”

伽蓝疯狂吼叫,鲜血淋漓的身躯从沙地上腾空而起,步槊如虹,凌空横扫。

吐谷浑人的长矛纷纷刺空。两声惨嚎冲天而起,一人倒飞而出,一个被步槊砸下战马。

步槊借力反弹,雷霆而至,血淋淋的槊头连人打马一起刺穿。战马痛嘶,骤然疯狂,庞大身躯带着尸体横冲直撞,吐谷浑人措手不及,连遭撞击,战阵顿时裂开一道缺口。

“伽蓝,杀出去,杀出去!”

伽蓝声嘶力竭,脸上血迹斑斑,状若猛兽。战斧入手,身如猎豹,随着一声雷吼,战斧凌空劈下,献血迸射,惨嚎惊天,一截大腿坠落沙地,受创的战马四蹄腾空,打横飞射而出。

“围住他,围住他!”吐谷浑人两眼血红,愤怒的喊声此起彼伏,“杀了他,杀了他!”

长刀掠过沙尘,直劈伽蓝后背。

躲无可躲,干脆不躲。伽蓝双手执斧,抬身而起。“当”,长刀剁中,钩镶似铠,挡住了这必杀一刀。伽蓝力前冲,拼命卸去这巨大力道。战斧再起,人借刀力,一斧劈下。

吐谷浑人长矛未起,战斧已至,惨叫飞出。战斧势大力沉,去势不减,正中战马背脊。战马凄厉惨嘶,疯般电射而出。就在这瞬间,伽蓝双手松斧,一把抓住了马镫。失控的战马带着口吐鲜血的伽蓝冲出了敌阵,冲上了沙丘,一头射向远处的胡杨林。

“杀了他!”吐谷浑人疯狂叫喊,拼命追杀。

箭矢厉啸,四面而来。

伽蓝再吐一口鲜血,眼前一片漆黑,眼皮沉重欲阖,“伽蓝,坚持住……”伽蓝的身躯在沙地上飞行,沙砾如狂风暴雨一般射来,沙尘滚滚。

“投矛,投矛!”吐谷浑人吼声如雷,一支支长矛凌空飞起,直射失控战马。

“伽蓝,起来,起来,伽蓝,你是神,是不死的神!”

伽蓝霍然睁眼,张嘴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两手用力,雄壮身躯腾空而起,如灵猿般矫健,如鬼魅般飘忽。身躯在空中翻卷,眼前是厉啸而至的长矛。双手松镫,两柄横刀夺鞘而出。落鞍,刀舞,漫天刀影,长矛或碰撞而出,或拦腰中分,或穿透刀幕钉入沙地。

“阿柴虏,来啊!”伽蓝仰天狂吼,“伽蓝,你是不死的神!”

战马如狂飙一般卷进胡杨林。

吐谷浑人带着冲天沙尘冲进了胡杨林。



乔二在浴血奋战。

高泰拖着一条血淋淋的伤腿竭力厮杀。

三个薛家青壮浑身血染,酣呼鏖战,舍生忘死。

姜九手握横刀,正从河边狂奔而至。

河边上,灰衣中年人把皮筏拉了上来。

“两位将军,快走!”姜九扯着嗓子吼道,“带着某家大郎君快走。十三郎,十四郎,十九郎,掩护两位将军撤。薛家的儿郎,杀!”

高泰再中一刀,踉跄后退。姜九和十四郎左右杀上,拼死护卫。

“将军,快撤。”姜九厉声狂呼,“几位将军高义,不惜舍身相救,薛家誓死相报,请将军撤离!”

“俺是河北刑徒。”高泰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剧烈喘息,“请遵从军令,不要让俺们兄弟白死了。”

姜九大为惊诧,紧接着心中一酸,泪水突然模糊了双眼,嘶哑着声音叫道,“兄弟,走,快走啊!哥哥求你了!”

“将军说了,你们走了,我们才能撤。”高泰猛地举刀狂吼,如下山猛虎一般杀进敌阵,“走!不要让俺们兄弟白死了!”

姜九的泪水滚了下来,他一把拽住十四郎,转身就跑。

“十三郎,十九郎,走!走!走!”

十三郎、十九郎回头看看,犹豫不决。薛家人怎能如此绝情,抛弃自己的恩人?

“走!”乔二倒撞而回,一掌拍上十三郎的胸口,将其拍出数步开外,跟着大棓飞挑,又将十九郎挑出战圈,“走!快走!”

十三郎、十九郎再不敢犹豫,转身飞奔而去。

“薛家人不是畜生,是人!”灰衣中年人勃然大怒,冲上来指着姜九厉声骂道,“你这个畜生,给某回去把两位将军救出来,否则我们都死在这里,一个不准走!”

姜九一言不,冲上去就是一拳,灰衣中年人当即晕死。姜九不待其倒地,拦腰抱起,飞一般将其送到皮筏上。

“大郎君,某不会让薛家蒙羞!”

姜九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三个兄弟,“带着大郎君走!”

“九哥……”兄弟三人齐声叫道,“某留下。”

姜九退后一步,双手握刀,厉声咆哮,“走!快走!”接着他飞一般冲回河滩,站在倒插于地的步槊旁边。绳子就系在步槊上,他这一刀下去,皮筏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皮筏载着四人迅冲入河水。

姜九手起刀落,连槊带绳一起斩断。



伽蓝冲出了胡杨林。

河滩上,乔二、高泰和姜九被吐谷浑人团团围住,岌岌可危。

对岸河滩上已经空无一人,薛家的人已经得救。

西南天际,一股沙尘遮天蔽日,西岸的吐谷浑人已经近在咫尺。

“伽蓝,坚持住,送走这三人,你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伽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胡杨林三千年的生命力全部汲取到自己的体内,“伽蓝,你是神,你是无所不能的神!”

伽蓝大吼一声,双腿用力蹬向地面,身如猛虎,风驰电掣,“杀!”

吐谷浑人霍然回头。

金狼头,如雄狮一般咆哮而来的金狼头。

吐谷浑人骇然心惊,未战心已怯。

蹄声如雷,杀声震天,吐谷浑人的身影出现在胡杨林里,如潮水一般呼啸而来。

伽蓝左手横刀,右手战斧,如神兵天将,勇不可当。

“杀!”横刀起,战斧落,一个吐谷浑人惨叫飞出,血淋淋的头颅腾空而起,一截断臂飞越了战圈,坠落在一丛骆驼刺上。

“杀!”刀如虹,斧如山,风雷大作,一个吐谷浑人被活活砍倒于地。

“杀!”伽蓝疯狂吼叫,如一头冲出地狱的嗜血猛兽,无坚不摧,挡者披靡。

“将军……”乔二放声狂呼,疲惫的身体突然生出无穷力量,铁棓上下飞舞,连击两敌,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高泰再也坚持不住,倒在了地上。姜九扑了上去,抱住高泰踉跄后退。一柄长矛越空刺来,撕裂了空气,飞扬着血淋淋的矛毦,直刺其心。

“杀!”伽蓝睚眦欲裂,战斧凌空飞起,一路咆哮,恶狠狠地斩进矛手的胸膛。

矛手惨叫飞出。冷森森的矛头刚刚入肉三分又倒飞而去,但锋利的矛刃还是在姜九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四溢,痛彻入骨。

姜九仰惨呼,叫得撕心裂肺,双手却抱得更紧,拖着高泰一步步走向河边,走进冰冷的水里。

乔二扔掉铁棓,抱起粗重的树干,奋力向河中跑去。长箭厉啸,连中其身。乔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叫着,吼着,声嘶力竭,如同疯的野公牛,一头冲进了河里。

伽蓝左手钩镶,右手横刀,酣呼鏖战,誓死不退。吐谷浑人更是怒气冲天,不惜代价也要报仇雪恨,斩杀金狼头。双方纠缠一起,杀得血肉横飞。

吐谷浑骑士冲上了河滩,看到三个汉儿抱着一棵大树干已经随水而走,就剩下金狼头还在河边奋战,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百夫长拨转马头,沿着浅水打马狂奔,手中马槊高高举起,直杀金狼头,势如猛虎。

围杀金狼头的吐谷浑人纷纷后撤,让出浅水道,给百夫长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伽蓝,坚持,坚持住!”

伽蓝不退反进,踩着浅水力狂奔,气势如虎。

“伽蓝,杀!杀死他!”

伽蓝纵声雷吼,扔掉了横刀,扔掉了钩镶,赤手空拳,迎着吐谷浑人的百夫长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河边的吐谷浑人兴奋地叫了起来,杀声震天。

近了,近在咫尺了。

一道电光破空而出。

百夫长的吼声嘎然而止,蓄势待的身躯轰然落水。

战马飞驰而至,四射的水花溅洒半空,淹没了伽蓝的身躯。

战马呼啸而过,留下冲天水珠。

伽蓝消失了。

吐谷浑人的叫喊声嘎然而止,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搜寻着水面,搜寻着金狼头的尸体。

战马出惨痛嘶鸣,跟着骤然腾空,沿着河边浅滩,如闪电一般狂奔而去。

“他在马上!”一个惊怒的声音突然响起,“金狼头还活着。”

“杀!杀!”吐谷浑人疯一般打马狂追。

伽蓝翻身上马,拔出插在马腹上的五寸短剑,跟着一手紧拽马缰,一手执剑,狠狠地插进了马臀。战马再度痛嘶,一头冲进了河水,一人一马瞬间沉没。



号角连天,战马奔腾,吐谷浑在且末水东岸来回飞驰,寻找金狼头。

河面上,乔二、高泰和姜九也在寻找,忍住锥心的伤痛,不停地叫喊。

忽然,河面上冒出了一个人头,伽蓝浮出了水面,顺着河水劈波斩浪,奋力追赶。

吐谷浑人破口大骂,长箭呼啸而至,但角弓的距离有限,太远了其力道和准头不足,无法对河中的敌人形成致命威胁。

“将军……”三人惊喜交集,连声叫喊。

伽蓝扑到树干上,大口喘息,嘴里更是低声念叨,“伽蓝,坚持,坚持……”

“将军……”乔二顺着树干游到伽蓝身边,激动地叫道,“将军,俺们活了,俺们逃出来了。”

“角号,角号……”伽蓝紧紧抱着树干,低声说道。

乔二拿出角号递给了伽蓝。

角号响了,断断续续。

大树干在四个人的努力下,逐渐飘向西岸。

突然,胡杨林里传来暴雪的吼声,紧接着一獒一驼一马出现在河滩上,一边吼叫嘶鸣,一边沿河飞奔。



白羊窝位于沙海之中,一泓泉水隐藏于鳞次栉比的沙丘之间,四周零散长着一些低矮灌木。

黄昏时分,凌辉带着一群老弱妇孺率先赶到此处。约莫半个时辰后,在血色夕阳之中,在众人翘期盼之下,石羽带着灰衣中年人和凌家的一帮青壮也精疲力竭而来。

凌家老少劫后重逢,相拥而泣,几个年老的妇人更是情绪失控,掩面痛哭。

翩翩一个人站在沙丘上遥望远方,默默地祈祷,等待伽蓝的归来。

石羽坐在沙地上,呆呆地望着泉水中如烈焰一般的美丽晚霞,忧心如焚。他可以肯定留在对岸的三个人都死了,唯一有希望逃出来的就是伽蓝,但伽蓝是人不是神,无论他多么神勇,面对潮水般的敌人,生还的机会又有多大?

凌辉抱着双臂靠在骆驼上,双眼紧闭,集中全部精力倾听风中的讯息,但他的心很乱,他一会儿想到伽蓝,一会儿想到江都侯,一会儿又想到如果这两人都死了,自己该怎么办?在缺少食物的情况下,带着这帮老弱妇孺穿越突伦川?这是不可想像的事,也是不可能的事。假如吐谷浑人穷追不舍怎么办?我是不是该抛下他们独自逃生?

逃跑的念头一经诞生就不可遏止。吐谷浑人追来了,自己必定要逃,这帮大隋刑徒也休想保全。即便吐谷浑人没有追来,自己也没办法带他们穿越突伦川。这里只有七个人的食物,现在却增加了三十多人,如果自己不走,只会饿死,给这帮刑徒陪葬。

凌辉睁眼看看天色,犹豫不决,心内天人交战。假如伽蓝或者江都候回来了,看到自己不在,逃了,那自己这条小命就完了,大哥不会放过自己,肯定要砍了自己脑袋。

薛家的人平静下来之后,也是呆坐在泉水边上默默无语,只有几个孩子不失天真,聚在一起玩水堆沙,不时出嬉笑之声。

这一场劫难是度过了,但现在一家子身处沙漠,没有食物,如何生存?今日出手相救的大隋卫士都不在了,就剩下三个胡人,估计是那几个卫士的奴仆,而他们肯定是撤往婼羌城的且末戍卒,不可能随身携带大量食物。更严重的是,吐谷浑人可能穷追不舍。且末水两岸都有吐谷浑人,一旦西岸的吐谷浑人得到消息,极有可能衔尾追杀。这真是一难未平,一难又至,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无论如何搏杀,都难逃一死。

“七奶奶,某饿了,某要吃饼。”一个男童走到白衣少妇的身边,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七奶奶,儿冷。”一个小女童偎进白衣少妇的怀里,声音小得低不可闻。

白衣少妇惨然苦笑,沉吟半晌,站了起来,一手拉一个孩子向沙丘走去。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站在沙丘上的白衣胡女。一路上,这个漂亮的胡女对他们非常照顾,看得出来她很善良,或许求求这个胡女,能给孩子一点食物。

听到脚步声响,翩翩转身望去。白衣少妇面带尴尬之色,两个孩子则紧紧偎在白衣少妇的身边,胆怯地望着她。一阵寒风吹过,小女童单薄的身躯忍不住瑟瑟抖。翩翩蓦然记起了伽蓝的嘱咐,顿时惊呼一声,歉疚说道,“我忘了,我这就给你们去拿。”

说完她匆忙跑下沙丘,先找到了石羽,“石大哥,快给他们拿衣物,还有食物。”

石羽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站了起来。他刚才也想了许多,食物决定生死,虽然天马戍主带着驼队不过早走大半日,最多一天的路程,如果派个熟悉路径的人连夜追赶,让天马戍主回头接应一下,必定可以解决问题,但现在熟悉路径的只有凌辉,而凌辉是紫云天的悍贼,如今伽蓝和江都候生死未卜,吐谷浑人又随时可能追杀而来,这个悍贼假如借机而逃,或者故意拖延时间,那这里的人必死无疑。

他想走了,他不过是个靠力气吃饭的普通栗特人,石国还有祈盼他回家的亲人,他可不想把自己的性命白白丢在这里。要走就和凌辉一起走,如此性命可保,但令人害怕的是,假如伽蓝和江都候回来了,而自己却逃了,那后果不堪设想。他想和凌辉商量,不过不知道凌辉的心思,不敢开口。紫云天的悍贼杀人不眨眼,一言不合,拔刀就砍,白赔了性命。

“我不敢做主。”石羽转头看看远处的凌辉,小声说道。

“这是将军嘱咐的。”翩翩急忙把伽蓝搬了出来。

“他是紫云天的人。”石羽低声暗示。那意思很明显,在这里,紫云天的悍贼说了算。

翩翩无奈,神色紧张地走向凌辉。伽蓝不在,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羊羔,只能任人宰割。

“汉儿哥哥!”翩翩有些害怕,恭敬地行了一礼,甜甜地叫了一声。

凌辉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抱胸望天,动都没动。

“将军说,要给他们食物,还有衣物。”

凌辉闭上眼睛,不理不睬,置若罔闻。

“这是将军嘱咐的,你不给他们,将军肯定会责叱你。”翩翩鼓足勇气威胁道。

凌辉面色微凛,心中不禁略感窒息。伽蓝不是他能招惹的人,就算伽蓝死了,以大哥阿史那贺宝与伽蓝的生死交情,大哥也不允许他违背伽蓝的命令。

“这里只有七个人的食物。”石羽跟了过来,适时插话道,“把食物给了他们,明天就没有食物了,大家都得死。”

“尽量节省,明天就能再撑一天。”翩翩生气了,她对这两个男人的吝啬和冷酷非常不满,“伽蓝神很快就会到,他肯定有办法。”

“我正在想办法,一直在想办法。”凌辉突然睁开眼睛,神情严肃,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不是不给他们食物和衣物,而是在想如何救活他们。”说到这里,他看着石羽,很认真地问道,“石大哥可有良策?”

石羽心里一喜,果然,这个悍贼也想逃了,正拿话试探。“驼队距离我们最多一天的路程,如果连夜派人报信,请戍主急回援,必定可以救活他们。”

凌辉脸色凝重,眼里却掠过一丝狡黠之色,沉默不语,等着翩翩上套。

翩翩却是更为愤怒,面红耳赤,咬住樱唇狠狠瞪着凌辉和石羽,“伽蓝神舍生忘死救他们,而你们却想抛弃他们独自逃生,你们不能这样。”

凌辉面无表情,石羽大为诧异,两人都很吃惊,没想到这个波斯舞姬竟然如此机敏,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心思。

“你们害怕阿柴虏,是不是?但你们难道就不怕伽蓝神和那个像吃人猛兽一般的虬髯将军?一旦他们活着回来了,你们怎么办?你们往哪逃?”

“不不不,误会了,误会了!”石羽急忙摇手,“我不是那个意思。”

凌辉冷哼,斜瞥了石羽一眼,“我看石大哥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熟悉突伦川,更不认识路。”石羽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都想了快一个时辰了,难道还没有想起这条路?”

“石大哥不认识沙漠上的路,难道也不认识沙漠里的星星?”

“我认识月亮,但不认识星星。”

“你们两个太无耻了。”翩翩气极了,挥舞着两只小拳头叫道,“我一定要告诉伽蓝神,一定要告诉他。”

凌辉和石羽转身就走。

“我去拿食物。”

“我去取衣物。”







第二十六章 白羊窝,怪柳山

黑暗渐渐吞没了沙漠,寒风出凄厉呼啸,飞扬的沙尘翻卷着,挣扎着,等待晨曦光临,扫灭这无边的黑暗。

朦胧的弦月穿行在厚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几颗寥寥星辰偶尔露出闪烁的眼睛,分不清是启民还是北斗。

薛家的人挤坐一起,睁大眼睛望着黑暗,惶惶不安。波斯胡女给了他们食物和衣物,但远远不足,今天勉强度过,明天怎么办?吐谷浑人正在追来,他们只有穿越茫茫沙漠才有一线生机,但以现有条件,他们根本坚持不下去,沙漠就是他们的坟墓,他们最后的归宿。

凌辉和石羽趴在沙丘上,凝听风中的讯息。他们最害怕的就是阿柴虏,假如吐谷浑人循迹追来,他们只有扔下这群老弱妇孺逃之夭夭了。

翩翩谨遵伽蓝的嘱咐,悉心照顾薛家的老人和孩子。薛家的人对她感激涕零,刚才翩翩和那两个胡人男子激烈争执的一幕都落在了他们眼里,这个善良的胡女目下成为他们唯一的希望。

翩翩很冷,樱唇乌紫,抱着膀子瑟瑟抖。她把所有的衣物都给了薛家人,包括她自己穿的厚氅,即便如此也只能让老人和孩子勉强避寒。白衣少妇愧疚难当,把翩翩拉了过来,抱进自己的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翩翩,但她也是全身冰冷。白衣少女也靠了过来,偎进白衣少妇的怀里,不过她的双手始终紧紧抱着小瓦罐。

翩翩疑惑地望着白衣少女怀里的瓦罐,对里面所盛之物十分好奇。

“这是儿的娘。”白衣少女低声说道,旋即意识到翩翩听不懂,于是把瓦罐放到胸口,慢慢说道,“娘,娘……”说了几遍之后,心里一痛,泪水忍不住流了出来。

翩翩却是明白这个字的意思,知道这个瓦罐里盛着的是骨灰,是白衣少女的亲娘。翩翩自小就失去爹娘,那份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刻骨铭心,对这个少女当即产生了同病相怜之心,只是她无法用流畅的东土话安慰少女,情急之下,只好用一些熟悉的字词吞吞吐吐地说道,“姐姐,楼兰,北方,大隋,将军,汉儿,胡儿,栗特人,驼队,一天,娘,保佑。”

翩翩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清晰地传到了薛家人的耳中。这个善良的胡女在安慰白衣少女,她的娘会保佑她安全抵达楼兰,只是,“一天”是什么意思?此处距离婼羌城尚有数百里之遥,更不要说远在孔雀河的楼兰古城了,一天时间绝无可能走出沙漠,更不可能抵达楼兰,如此一来,这“一天”里面就大有玄机,或许这就是拯救一家人的关键所在。

白衣少妇蹙眉思索,灰中年人霍然抬头,略一思索后,匆忙站了起来,十三郎、十四郎和几个青壮紧随其后也站了起来,十九郎嘶哑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胡女一定有帮助我们离开沙漠的办法,快问问她。”

灰中年人三两步走到翩翩身边,躬身一礼,恭敬地问道,“小娘子是否有脱身之策?”

看到薛家人神情紧张地围聚而来,而明显就是这群汉儿之主的灰中年人更是毕恭毕敬地开口相询,翩翩愈着急。很简单的事情,但因为语言不通,变得很复杂,她想了片刻,手指漆黑的夜空,再度说道,“北方,大隋,将军,驼队。”又指指自己的脚下,“一天,一天。”

翩翩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晰了。北方沙漠里有大隋戍军,距离此处大约一天的路程。联想到且末形势和今天遇到的大隋戍卒,不难估猜到且末鹰扬府的残余戍军在吐谷浑人的追击下,不得不转道沙漠撤往鄯善,而今天舍生忘死渡河相救的几名戍卒,十有**就是这支残军留下来牵制和迷惑吐谷浑人,以掩护主力撤退的小股人马。

这个估猜是否正确,需要得到翩翩的确认,但彼此语言不通,无法交流。

白衣少妇拉着翩翩蹲下,伸出一根手指,在沙地上飞勾画。很快,沙地上出现一个骑马的大隋将军,身后跟着驼队。翩翩连连点头,手指夜空,“北方,北方。”白衣少妇又画了一眼泉水,一个波斯少女站在泉水旁边,衣袂翻飞。翩翩笑了起来,“这是我吗?你画得真像。”白衣少妇冲着翩翩微微一笑,然后在大隋将军和波斯少女画了一条线,目露询问之色。

“一天,一天。”翩翩伸手在两幅图画之间来回划动,反复说着同一个词。

灰中年人神情激动,仰望天,极力抑制着泪水的流出。十三郎等人喜形于色,一个个也是强自忍耐。白衣少妇双膝跪地,紧紧抱住翩翩,任由泪水滚滚而下,“孩子,谢谢你,谢谢你,薛家会用生命来报答你。”



风中隐约传来马嘶,呼啸的沙尘里似乎还夹杂着驼铃之音。

凌辉毫不犹豫,翻身跃起,飞一般冲下沙丘。石羽犹豫了片刻,再次侧耳倾听了一下,恐惧就如潮水一般涌来,迅弥漫了他的身心。石羽放弃了,紧随凌辉之后,撒腿狂奔。

“走,走!”凌辉连唿哨,刺耳的声音撕裂了黑夜,传遍白羊窝。

头驼警觉地昂四顾,战马出短促嘶鸣,薛家的人纷纷跃起,胆战心惊。

“阿柴虏来了,快走快走!”石羽冲到薛家人群里,一边抱起两个孩子奔向骆驼,一边急切叫道,“上驼,上马,快走啊!”

数息之后,驼队冲进了黑暗,转眼被茫茫沙尘所淹没。

翩翩追上了凌辉,“汉儿哥哥,这是去哪?”

凌辉抬头看看夜空,“怪柳山。”

“怪柳山在哪?”

“东北十五里。”凌辉说道,“我们先去那里躲一躲,天亮以后如果他们还没有追上来……”

“阿柴虏是否认识去怪柳山的路?”

“不知道。”凌辉回头看看黑漆漆的沙漠,忿然说道,“食物所剩无几,我们难逃一死,除非……”

“你要独自逃生?”

“如果不马上报讯求援,大家都得死。”

翩翩叹了口气,她担心凌辉一去不归,更担心伽蓝的生死,“将军知道去怪柳山的路?”

“伽蓝大哥知道。”

“黑将军知不知道?”

凌辉没说话。翩翩追问道,“黑将军是否知道?”

“他既然认识白羊窝,就应该知道如何去怪柳山。”凌辉的口气十分不确定。

翩翩的脚步骤然停下。

驼队急行四五里之后度渐慢,灰中年人和白衣少妇步履维艰,十三郎等青壮也是气喘吁吁。

“翩翩在哪?”石羽突然问道。

众人四下寻找,竟然失去了翩翩的身影。

凌辉蓦然想到什么,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怒声说道,“她回去了。”

石羽苦笑,犹豫了良久,还是翻身上马,回头去找。凌辉跑过来一把拽住马缰,“你想逃吗?你如果独自逃亡,知道后果吗?”

“所以我不敢逃。”石羽说道,“你带他们先去怪柳山,我找到翩翩就去追赶你。”

“你认识去怪柳山的路?”凌辉冷笑,一把将其拽下马,“跟我走,否则杀了你。”

“天杀的恶贼,杀了我,你就可以逃了,是不是?”石羽翻身跃起,右手握紧刀柄,厉声骂道。

“我往哪逃?这里是突伦川,是我大哥的地盘,我往哪逃?”凌辉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白衣虏,不要心生歹念,跟我一起去怪柳山,然后我去寻大哥,你给我老老实实守在怪柳山。如果你丢下他们偷偷逃了,我和大哥会屠尽商队,然后到石国杀光你的家人,鸡犬不留。”

“好,我在怪柳山等你一天。”石羽叫道,“如果一天后你没有带着驼队回来,我拼死也要找到西北狼,让他杀光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恶贼。”



翩翩跑回白羊窝。

她的想法很单纯,她相信伽蓝不会死,她要等待伽蓝回来。那个像野兽一般恐怖的黑将军是伽蓝的生死兄弟,她相信黑将军一定会把伽蓝从河对岸救过来,然后一起赶到白羊窝。

白羊窝给了她一个惊喜,泉水边上多了一匹马,多了一个趴在地上的人。

翩翩飞一般跑了过去。黑骝出低嘶,用唇舌连连碰触地上的人,但地上的人一动不动。

“将军……”翩翩看到黑色明光铠上沾满了血迹,下身戎衣也是血迹斑斑,触目惊心,她一边叫喊着,一边用力把沉重的身躯翻卷过来,露出一张完全被干涸血迹所覆盖的狼头护具。翩翩出一声惊呼,继而连声叫喊。

“阿柴虏,阿柴虏……”江都候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走,快走!”

“将军,他们已经走了,去怪柳山了,你快醒来!”翩翩无助地哭喊着,“将军,快醒来啊!”

“水,水……”江都候的声音低不可闻。

翩翩急忙爬起来,跑到泉边双手捧水,但尚未走两步水就漏空了。情急之下她把裙摆浸湿,拎着跑回来,却现狼头护具堵住了江都候的嘴。等到翩翩手忙脚乱地取下狼头护具,裙摆上又沾满了沙尘。

“将军,我替你卸下兜鍪。”

翩翩抱着兜鍪跑到泉边装满水,一点点地倒进江都候的嘴里。江都候的嘴里都是血,显然受了严重内伤。

风中传来清晰的战马嘶鸣,传来悦耳驼铃,吐谷浑人追上来了。

“将军,将军!”翩翩心急如焚,又哭又叫。

蓦然,江都候剧烈咳嗽,张嘴吐出一口乌黑鲜血,跟着双眼睁开,含糊不清地骂道,“直娘贼,哭甚,咱还没死!”

“将军,你醒了!”翩翩又惊又喜,伸手想去拉他,却半分也拉不动。

“卸甲!”江都候挣扎跃起,但浑身无力,只好望着翩翩说道,“卸甲,快!”

翩翩手忙脚乱解开锁扣,卸去铠甲,江都候配合她移动身躯,期间不时有鲜血流出嘴角。

江都候凝听着风中的马嘶,嘶哑着声音无力催促道,“把黑骝牵过来,把咱扶到马上,走,快走!”



怪柳山不是山,而是沙漠中一片长满怪柳灌木的低地,隐约可以看出这里曾是一块小绿洲。

凌辉带着一驼一马冲进了黑暗。

薛家的人无助地坐在灌木丛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搭救他们的这支队伍曾有七个人,但如今就剩下一个白衣栗特人。为了救他们,这支队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就连那个他们曾寄予全部希望的善良胡女都渺无踪迹了。

石羽睁大眼睛望着黑暗,虽然他疲惫不堪,甚至想倒下小睡片刻,但他不敢,他很害怕,害怕阿柴虏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他也想乘着黑夜悄然逃遁,但他又担心在沙漠里迷路,更畏惧紫云天的沙盗对商队实施血腥报复。火狐的凶残闻名西土,他惹不起这帮悍贼,假如凌辉真的带着援军在日落前赶到怪柳山,而他却逃了,那对石蓬莱和整个商队来说就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突然,风中传来马嘶。石羽骇然变色,汗毛倒竖,窒息难当。他顾不上许多了,他不想死在这里。石羽四下看看,悄然隐匿身形,消失在夜色之中。

很快,断断续续的马嘶声已经清晰可闻,灰中年人和十三郎等青壮纷纷跳起来,把一家老小围在中间。

“胡儿不见了。”十九郎愤怒地叫道,“他丢下我们逃了。”

“不要胡乱说话。”灰中年人厉声责叱,“你仔细听听,这风里的马嘶声似乎形孤影只。”

“大郎君说得对,似乎只有一匹马。”十三郎看看众人,忐忑不安地猜测道,“是不是将军回来了?”

“走,去看看。”灰中年人毫不犹豫,断然挥手。

灰中年人冲在最前面,一家子全部跟了上去。要死死一块,至死也不分开了。

刚刚离开怪柳灌木丛,薛家人就看到黑暗中走来一个纤细身影,弯着腰,吃力地拉着一匹马,蹒跚而行。在更远的地方,隐约可看到一个白色影子在移动,无疑就是那个失踪的栗特人。

“那是胡儿姐姐。”小女童稚嫩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薛家人蜂拥冲去,白衣少妇冲在最前面。纤细身影看到跑来的人群,停下了脚步,然后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白衣少妇惊呼一声,身形骤然加快,飞一般冲了过去,把纤细身影紧紧抱进怀里。

灰中年人和十三郎等青壮把马背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扶下来。

“这是那个凶狠的将军。”小女童挤在人群里,探头看了一眼,然后出一声恐惧的尖叫,“血,血!”

石羽分开人群挤了进来,探手摸向江都候的颈脉,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幸好刚才摸过去悄悄看了一眼,否则自顾逃了,后果不堪设想。

“不要动他。”石羽连连摇手,示意薛家的人不要移动江都候,“他受了内伤,不能移动,先让他躺在这里。”

“药……”翩翩想推开白衣少妇站起来,但她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能不停地叫着,“药,药……”她记得伽蓝的那个玉葫芦就在其中一匹骆驼的藤筐里,那里面的药丸既然能救活伽蓝,也一定能救活江都候。

“谁能救他?”白衣少妇望着满脸血迹的江都侯,哭着问道。

石羽却是听到了翩翩的叫声,旋即想到今天早晨在伽蓝帐外闻到的草药味,当即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翩翩的手,“有药吗?药在哪?”

“有,我知道在哪。”翩翩挣扎着要起来。石羽顾不得许多了,抱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拖着就走。

薛家的人虽然不知道两人说什么,但估猜得出来是要找什么东西救治这位奄奄一息的将军,于是白衣少妇扶着翩翩,十三郎等人跟在后面,直奔驼群。灰中年人和十九郎等人则脱下外袍盖在江都侯的身上。其他人围成一圈,替江都侯阻挡风寒。

石羽按照翩翩的指点,寻到一个装满各式皮囊的藤筐,从最底层拿出一个油毡所包的四方形物体。

翩翩放到地上,解开油毡,露出一个雕满饰纹的古色古香的紫檀木盒子。

白衣少妇望着那个紫檀木盒子,眼睛突然睁大,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整个人瞬间呆住了,娇躯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翩翩打开盒子,拿出玉葫芦递给石羽,“快,快给将军服下。”

“吃多少?”石羽急切问道。

“五粒。”翩翩旋即想到江都侯的伤势远比伽蓝当时严重,马上又改口说道,“十粒,吃十粒。”

石羽双手抱紧玉葫芦,在十三郎等人的簇拥下,如飞而去。

翩翩正要收起紫檀木盒,却看到一双手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她略感惊讶,扭头望向白衣少妇,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痛苦的面孔,泪水如注。翩翩不知所措。白衣少妇双手捧起木盒,打开看到盒盖背面的一行字,顿时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木盒“扑通”落地。

白衣少妇双手掩面,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翩翩惊慌失措,一边拿起木盒,一边担心地看着白衣少妇,不知如何是好。

薛家的妇孺听到凄厉哭声,匆忙赶来劝慰。白衣少妇扑进一位半百老妇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久久不止。



晨曦渐起,朝霞满天,突伦川露出它雄浑的浩瀚躯体,呼啸的晨风掀起赤金色的惊天波澜,把睥睨天下的王者霸气散播于广袤天地。

怪柳山慢慢苏醒,清脆的驼铃声敲碎了薄薄晨霭中的静谧,荡起层层涟漪,接着一声激昂的马嘶打破了平静,惊醒了沉浸在无边恐惧中的生命。

石羽摇晃着疲惫的身躯走上沙丘,举目四望。

翩翩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她想到了伽蓝,当即惊呼一声,一跃而起,急匆匆跑向沙丘顶部。

薛家的人望着美丽的朝霞,心如重铅。今天是不是活在这个人世的最后一天?明天还能否看到太阳?

白衣少妇神色平静,轻声慢语地招呼着几个孩子,似乎昨夜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已经把她积郁已旧的苦痛完全宣泄。

“呜呜……”角号声随风传来,悠长,寂寥,带着深深的疲惫。

石羽霍然转头东望。

翩翩猛然转身,极目遥看。

薛家的人已经麻木,既然死亡必然来临,恐惧又有何用?一家老小站到了一起,抬头望向东方,望向朝阳升起的地方。

一杆大旗出现在红彤彤的朝阳之下。

一驼,一马,一獒,沐浴着火红色的阳光,踩着赤金色的沙漠,缓缓而来。

“伽蓝,伽蓝回来了!”

石羽振臂狂呼,疯狂地叫着,吼着,千斤重负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

“伽蓝回来了!”石羽冲下了沙丘,跳上了战马,向着朝阳狂奔而去。

“伽蓝神,伽蓝神……”翩翩泪如雨下,失声痛哭,忽然,她跑了起来,像疯了一般奔跑在沙漠上。

薛家人的心在剧烈跳动,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们急促喘息,那是谁?那是我们生存的希望吗?



暴雪走在最前面,昂挺胸,威风凛凛。

刀疤和烈火并辔而行,拖着一个临时拼装的简易木筏。高泰和姜九躺在木筏的两边,中间趴着乔二,他的背上还插着两支长箭。三个重伤者奄奄一息,尤其是乔二,面色苍白,生死悬于一线。

伽蓝披散着长,穿着单薄的黄色戎袍,趴伏在马背上,脸色铁青,两眼晦暗,神情萎顿,摇摇欲坠。

石羽飞马而来,看到伽蓝岌岌可危,看到木筏上的三人声息全无,暗自心惊,他难以想像,伽蓝重伤之后竟然还能带着这三人成功逃脱阿柴虏的追杀,并深入大漠数十里追到怪柳山,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曾派人求援?”伽蓝嘶哑着声音,艰难问道。

“昨夜紫云天的人已经飞马驰援。”

“阿柴虏在哪?”

“昨夜已到白羊窝。”石羽飞身下马,紧贴着烈火而行,唯恐伽蓝从马上掉了下来,“伽蓝,天马副戍主因为阻杀追兵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伽蓝,太阳已经升起,阿柴虏很快就要杀来了。”

“突伦川是死亡之海,阿柴虏不敢深入。”伽蓝低声说道,“马上起程,去魔鬼眼。”

石羽顿时色变,“魔鬼眼?”

“不要怕。”伽蓝说道,“突伦川的魔鬼只有到了春天才会吃人,现在是深秋,魔鬼吃饱了,正在沉睡,不会伤害我们。”

石羽面露惧色,“伽蓝,我们没有食物了。”

“不要担心。”伽蓝的声音越拉越低,“刀疤认识路,让它带路,它会带我们去魔鬼眼,会给我们寻到食物,不要担心……”

“伽蓝,伽蓝,你怎么了?”

石羽的叫喊声仿佛从天边传来,伽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伽蓝,坚持住。”







第二十七章 魔鬼眼

伽蓝陷入了一个混沌世界。

他看见了一片绿色树林,生机盎然。突然,熊熊大火包围了这片绿色,大火焚毁了所有生机,唯有这片绿色在火中自由生长,他甚至能看见绿叶的茎脉,能看见上面晶莹剔透的水珠。

绿叶在风中摇曳,水珠在风中舞动,渐渐地,水珠化作了一张迷人的面孔,肌肤如雪鼻似锥,漆黑的黛眉下,碧眼如梦,笑靥如花,纯洁无暇。蓦然,热浪扑来,烈焰滚滚,笑靥霎时化作凄厉哭喊,“伽蓝,伽蓝……”

伽蓝奋力去抓,去抢,想留住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水珠已化作一缕水汽,烟消云散。

“伽蓝……”火在烧,绿色世界一点点消失,无数的哭喊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伽蓝在哭声中崩溃,大火吞噬了绿色,化作滔滔血海,成千上万的冤魂厉鬼咆哮而出。

“咄!孽障敢尔?”空中金光万道,宏大祥和的梵唱响彻世界,“善男子。汝今当知。如来之身无量亿劫坚牢难坏。非人天身非恐怖身非杂食身。如来之身非身是身。不生不灭。不习不修。无量无边无有足迹。无知无形毕竟清净无有动摇。无受无行不住不作。无味无杂非是有为。非业非果非行非灭非心非数不可思议……”

风在呼啸,狼在长嗥,月光之下,沙海掀起惊天波涛。

一只金狼望月怒啸,踏空而起。群狼汹汹,如影附随。霎间长刀如虹,雷霆劈下。风云起,天地崩,黑暗中群魔乱舞,群狼纷坠。

金狼仰天怒吼,化作万丈长刀,意欲一刀斩尽天地生灵。

突然,一道佛光从天而降,霎时撕裂黑暗,长刀崩,化作万丈佛光,佛音起,“其心平等无有亦有。无有去来而亦去来。不破不坏不断不绝。不出不灭非主亦主。非有非无非觉非观。非字非不字。非定非不定。不可见了了见。无处亦处。无宅亦宅。无闇无明。无有寂静。而亦寂静。是无所有不受不施……”

“伽蓝……”佛在喊他。

“伽蓝……”十八守护法神在喊他。

“伽蓝……”母亲在喊他。

“伽蓝……”师父在喊他。

“伽蓝……”一个个死去的袍泽在喊他。

“伽蓝……”布衣、石蓬莱、阿史那贺宝……灰中年人,白衣少妇……一张张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纷至沓来,声声呼唤。

我不醒,我不想醒,我不愿醒,我要回家,佛祖,请施展无边法力,送我回家吧。

时间在飞逝,生命在轮回,伽蓝在高声梵唱,“无有知者无不知者。无有见者无不见者。非有为非无为。非世非不世。非作非不作。非依非不依。非四大非不四大。非因非不因。非众生非不众生。非沙门非婆罗门。是师子大师子。非身非不身。不可宣说。除一法相不可算数。般涅槃时不般涅槃。如来法身皆悉成就如是无量微妙功德……”

伽蓝随着时间在飞逝,光阴如梭,时光荏苒,瞬息间,进入生命的轮回之道,那是一个绚丽缤纷的世界,他从这里来,再从这里回家,他的心静了下来,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慢,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灵魂慢慢浮出躯体,如流星一般骤然消失。

我回家了。伽蓝闭上眼睛,进入璀璨夺目的星海,意识一点点消散,终于化作无形。



“伽蓝……”亲切、温婉、柔和的呼唤一遍遍响起,一丝丝渗入灵魂,回荡在浩淼无际的心海之中。

伽蓝的意识一点点回归,慢慢地,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肌肤如雪鼻似锥,弯弯的漆黑黛眉,纯洁的碧绿眼眸,甜甜的笑容。他努力寻找记忆,努力想从混沌之中挣扎而出。

“嗷……”蓦然一声雷吼,一个毛茸茸的大头突然出现在伽蓝眼前,仿若一声惊雷,把混沌世界轰然炸成满天齑粉,记忆顿时如潮水一般冲入了伽蓝的脑海。

伽蓝如坠地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世界,佛祖,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伽蓝……”翩翩激动地叫着,笑着,泪如雨下。

“嗷嗷嗷……”暴雪连声嘶吼,兴奋地上跳下窜。

“大兄……”一个稚嫩的童音缓慢而吃力地响起,接着一双娇嫩的小手抱住了伽蓝的脸,“大兄,醒来,醒来。”

泪珠缓缓滚出伽蓝的眼眶,顺着脸颊悄然滴落。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雪儿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那双呆滞而迷惘的眼睛里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关切。

“雪儿。”伽蓝用力挤出一丝笑容,艰难地叫道。

雪儿低下头,白嫩的小脸贴着伽蓝浓密的胡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大,兄,醒,来。”

“嗷”暴雪生气了,大脑袋用力一拱,把雪儿推到了一边,长舌伸出,在伽蓝脸上一阵狂舔。

翩翩担心暴雪兴奋之下跳上毡床,踩坏了伽蓝,急得一边连推暴雪的大头,一边急切叫喊,“不要啊,不要伤了他。”暴雪哪里听她的喝叱,两条后腿一蹬,作势就要扑上床。翩翩吓坏了,娇小的身躯当即匍伏到伽蓝身上。暴雪哪管许多,雄壮身躯“呼”地一下跳到翩翩背上,长舌继续在伽蓝脸上亲密吮舔。

“暴雪……”伽蓝慢慢抬起手臂,轻抚着暴雪长长的颈毛,“好兄弟。”

暴雪撒欢疯了一阵,在伽蓝的轻抚下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意犹未尽地跳到地上。翩翩哪里承受得了它的重量,早被压趴了,结果一人一獒都压在伽蓝身上。翩翩脸都吓白了,连滚带爬地跳起来,掀起裘毛大氅查看伽蓝的伤势。

“不要担心,外伤不严重,内伤也好多了。”伽蓝笑着安慰道,旋即看到翩翩面色憔悴,两眼通红,知道她日夜服侍太过劳累,“辛苦你了,谢谢。”

翩翩羞惭不安地连连摇手。

“我饿了。”伽蓝说道,“给我切点羊肉。”

翩翩答应一声,转身正要离开,又被伽蓝喊住了,“翩翩,现在我们在哪?熊霸兄和其他几位的伤势如何?”

“我们在魔鬼眼。”翩翩说道,“戍主说,黑将军和另外三人暂无性命之忧。”

“何时到的魔鬼眼?”伽蓝问道,“阿柴虏可曾追来?”

“我们在三天前就到了魔鬼眼,过了一夜戍主就带着驼队赶来了。听戍主说,阿柴虏追到半道就回去了,不敢深入魔鬼眼。”

“我昏迷了四天?”伽蓝暗自叹气,冲着翩翩挥挥手,“去告诉戍主一声,说我醒了。”



布衣匆忙而来。阿史那贺宝和石蓬莱闻讯,也是飞奔而至。

伽蓝坐在毡床上,手里拿着一根羊腿,短剑连削,狼吞虎咽。

布衣三人喜笑颜开,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天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天马戍卒杨渊和紫云天的大巫带着驼队继续行往丝路北道,而布衣、贺宝带着回援驼马曾与阿柴虏的追击队伍有过一次接触,由此才知道伽蓝带着人马去了魔鬼眼。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食物?”布衣好奇地问道。

“春天我来过一次。”伽蓝说道,“这里曾有一股沙盗,到天马河一带劫掠,正好被我撞上,一路追杀到此。”

“沙狼是你杀的?”贺宝吃惊地望着他,手指帐外,“鬼眼里的白骨都是你的刀下亡魂?你把他们全杀了?”

“鸡犬不留。”伽蓝轻描淡写地说道,“沙暴助了我一臂之力,否则很难把他们连根拔掉。”

“沙狼宝窟里的财富倒是不少。”贺宝笑道,“你带不走的东西,这次便宜我了。”

伽蓝笑笑,“能带走的都带走吧。这次连累你了,阿柴虏肯定要报复,短期内你是不能再回紫云天了,这点东西算是我给你的补偿。”

“谢谢兄弟了。”贺宝高兴地说道,“这些钱财足够紫云天的兄弟们无忧无虑地过两年,我代他们谢谢了。”

伽蓝不以为意地摇摇手,“马上起程赶往冬窝子。他们几个的伤势比较严重,这里不合适养伤,药材也不够了,必须以最快度赶往冬窝子。”

布衣担心地看着伽蓝,“你的身体撑得住吗?”

石蓬莱也劝道,“无须急在这一刻,假如老伤新伤一起作,这条命就危险了。”

“你们也忒小瞧他了。”贺宝说道,“千军万马都挡不住他,几个阿柴虏也能要了他的命?无妨,伽蓝说走,那就走,我这就去叫人收拾。”说着一边起身出帐,一边戏谑道,“这是魔鬼眼,不是冬窝子,一阵沙暴就能要了我们的命,还是赶快走吧。”

布衣和石蓬莱想起魔鬼眼的恐怖,顿时心寒。

“既然如此,我也去叫人收拾,马上起程。”石蓬莱随着贺宝匆匆离去。

伽蓝把大半截羊腿扔给暴雪,随后接过翩翩递过来的手巾,一边擦一边叹道,“布衣兄不该为了我留在这里。紫云天一役后,我们所带的药材几乎耗尽,这里的气候又极其恶劣,随时可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你当时的情况比他们更危险。”布衣关切地问道,“你确定自己可以行走了?”

“我是老伤,过度劳累就会复,你又不是不知道。”伽蓝笑道,“无妨,到了冬窝子,寻点好药,多休息几天就行了。”

布衣微微颔,捻须沉吟,欲言又止。

“是关于薛家的事吗?”伽蓝主动问道,“布衣兄可曾了解到什么?”

“薛道衡之死,可能与高颎、贺若弼一案如出一辙。”

伽蓝苦笑,“原来如此,这就不怪老帅没有托付西北亲信暗中予以照拂了。”

“皇家之事,当真可怕。”布衣摇头感叹,“皇太子被废之时,成百上千的人受到连累;皇太子被杀之时,又有一批人遭到杀戮和打击;此后余波不止,就连高颎、贺若弼这等功勋大臣也难逃一死。本以为高颎、贺若弼之后,这场风暴已经终止,但没想到再掀波澜,又把薛道衡这等天下鸿儒也拖进了地狱。”

“大凡与皇太子扯上关系的人,都无法逃脱这场风暴。”伽蓝叹道,“此事切莫声张,以免给我们带来麻烦。”

“我倒没有太大麻烦,但你……”布衣望着伽蓝,皱眉说道,“薛家主事的是薛德音,曾任本朝著作佐郎,这个人看上去谨小慎微,但沉府很深,不是寻常之人。另外,他们家还有一个主事的,就是薛道衡的第七房妻妾司马夫人。这位夫人出自河内司马氏,在薛家的地位仅次于薛道衡的正妻崔氏。崔氏早亡,薛家内府一直由这位司马夫人操持。这位司马夫人对你十分关注,数次向我打探你的出身,显然别有用心。”

伽蓝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出身?她想知道,告诉她就是。我过去是官奴,现在是戍卒,对她而言,没有半分价值。”

布衣微笑点头。如果伽蓝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老狼府肯定知道。在西北这个地方,有多少事瞒得了老狼府?

“河内司马氏乃汉晋以来累世簪缨,是以经术传家的衣冠望族,虽不能与山东第一高门崔氏相比,但足以与山东的王、卢、李、郑四姓,关中的韦、裴、柳、杜、杨、薛六姓比肩。”布衣言辞之中透出对中土高门大族的尊崇和仰慕,“司马夫人谦恭垂询,又有薛氏老帅这层关系,我也不好蓄意隐瞒,也就把你的事情如实相告。请伽蓝见谅。”

“无妨,布衣兄见外了。”伽蓝笑道,“想来布衣兄已经猜到了司马夫人和薛家大郎的求助之意,不知布衣兄是否有援手之心?”

布衣神色渐渐凝重,半晌无语。

当今中土,谁不想攀附豪门世族?对于庶民、商贾来说,攀附上豪门世族,等于获得了利益上的保障,而对于士人来说,攀附豪门世族,就等于打开了仕途的大门。像布衣这种级别的官僚,如果有机会结识豪门世族,并得到他们的照拂,那么仕途肯定可以更进一步,甚至可以调离西土,到富裕的郡县或者到京畿为官,这是可以改变命运的大事。

薛道衡出自河东薛氏,是当今中土声名显赫的鸿儒,他的妻儿现今虽然落难,但薛道衡的亲朋好友、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再加上诸如河北崔氏、河内司马氏等中土豪门望族与其有姻亲关系,可以想像,只待时机到了,薛道衡的冤屈即便不能昭雪,他的妻儿肯定能重返中土,他的儿孙肯定会解禁重入仕途。

这时候救助薛家,等于雪中送炭,薛家必定记住并报答活命之恩,将来获利之大,难以想像。

像伽蓝、布衣这些西北军锐士,终其一生,不论功勋多少,假如背后没有豪门望族做靠山,最多也就是官至鹰扬府的六品校尉,反之,假如有一个大靠山,就能官至五品鹰扬郎将,甚至四品武贲郎将,至于从三品的十二卫府将军,三品的十二卫府大将军,那就遥不可及了,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可以奢望的。

“我试探着询问了一下他们这两年在且末的生活,还有这次逃亡前后所生的事。”布衣说道,“薛家大郎和司马夫人言辞闪烁,并没有如实述说。给我的感觉是,西北军有人在暗中照顾他们。就以这次阿柴虏进攻且末来说,他们能及时撤离,就是因为且末鹰扬府特意派人报讯,并遣一火卫士负责保护。如果没有这一火卫士舍命相救,他们根本逃不到且末水,早被阿柴虏抓去了。”

布衣说到这里看了伽蓝一眼,“我们曾随侍于老帅左右,亲耳听到过老帅对薛先生的敬仰之意,也亲眼看到过老帅与薛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以老帅的为人,不可能对薛先生一家的苦难视若无睹。老帅要照顾薛先生的妻儿,必定托付于冯孝慈和王威两位将军,而两位将军必定会找到我们。”

“你的意思是说,老帅之所以不插手,是因为长安另外有人在照顾薛先生的妻儿?”伽蓝问道。

“应该是这样。”布衣说道,“让人奇怪的是,司马夫人对你格外关注,隐约透露出让我们保护薛家的意思。假如我们没有弄清楚这里面所隐藏的秘密,我不想节外生枝插手此事,打算直接把他们交给鄯善鹰扬府。”

这时帐外传来暴雪的低吼。翩翩匆忙掀开帐帘,“薛大郎君和司马夫人来了。”

伽蓝笑着对布衣点点头,“我听听他们说什么,假如影响到我们的谋划,那就以布衣兄的意思,绝不胡乱插手。”







第二十八章 河内世泽,太史家声

白衣少妇和灰中年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帐篷。

布衣介绍了一下。白衣少妇就是薛道衡的侧室司马夫人。灰中年人是薛道衡之子薛德音。

“伽蓝担心几位伤者有性命之忧,催促我等即刻起程。”布衣躬身为礼,“我去收拾行装,请夫人和大郎君也不要盘桓太久。”

布衣这话说得很含蓄,隐晦暗示司马夫人和薛德音,即便他这个七品戍主,也唯伽蓝马是瞻。

“将军辛苦。”司马夫人和薛德音双双还礼,神态谦恭。

伽蓝斜靠在毡床上,既未起身相迎,也未虚手相请,眼神冷森而漠然,晦暗的面孔上勉强挤出一丝倨傲浅笑。

薛德音深施一礼,刚欲开口说一番感激的话,却被伽蓝伸手阻止,“保护你们,是大隋卫士职责所在,无须感激,也不要记在心上。”

薛德音楞了片刻,虚张着嘴,讪讪无语。伽蓝的冷淡态度让他十分尴尬,神情颇为难堪。

“夫人,大郎君,快请坐下。”翩翩这时从藤筐里拿出两块厚厚的锦毡走过来,一边铺到地上,一边亲热招呼,恰好掩饰了薛德音的尴尬,缓和了气氛。看得出来,这几天翩翩和他们处得很融洽,刚才布衣、贺宝和石蓬莱就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

伽蓝对翩翩的热情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仲戍主刚才和我说过你们的事,没想到你们竟是薛先生的至亲。河东三大名门,裴、柳、薛,名震天下,薛先生更是声名烜赫,即便在我西土边陲,薛先生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像我等戍卒更是常常高歌薛先生的诗赋,对其尊崇之致。”

薛德音和司马夫人坐在锦毡上,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忧虑。

布衣戍主对他们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样,谦恭有礼,更是数次暗示他们,如果想寻求帮助,就必须找伽蓝。

中土的豪门望族当然不会知道西域都尉府辖下还有这些彪悍勇士,但在西土,西北狼威名赫赫,而金狼头更是一个传奇般的神秘存在,大凡西土诸虏的贵族或多或少都知道金狼头的强悍实力。布衣向他们述说了金狼头的传奇,实际上就是告诉他们,薛家遇到了传说中的守护法神,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不但能化险为夷,更有可能离开西域重返中土。只是如今看到伽蓝的态度,事情远比想像的困难。

“薛先生冤屈而死,至亲流放且末,可谓灭顶之灾,但薛先生出自河东望族,亲朋好友、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应该有人暗中予以照拂。”

伽蓝说到这里,目光炯炯地盯着薛德音和司马夫人,查看两人表情变化。

“且末已失,且末戍军全军覆没,能够安全撤回鄯善的寥寥无几,但即便撤回去了,保住了性命,却无法逃脱失地之责。仲戍主和江戍副必定革职,除名为民。所以,我们只能保护你们到鄯善府婼羌城,此后就无能为力了。假若你们有暗中保护之人,或者有其他落脚之处,现在告诉我,我和两位戍主可以把你们安全送达。这是我们唯一可以为薛先生做的一点事情,再多,我们就爱莫能助了。”

薛德音皱眉深思,沉吟不语。

司马夫人黛眉微凝,稍加思索后,问道,“不知将军能否把我们送到敦煌?”言下之意,鄯善无人可以保全薛家。

“我听戍主说,且末鹰扬府曾派一火卫士护送你们撤离。”

“我们在且末可以生存,但在鄯善不行,鄯善有我们的仇家。”司马夫人说道,“如果现我们,必定置我们于死地。”

伽蓝踌躇片刻,还是缓缓摇头,“到了婼羌城,我们就自身难保了,有心无力。”

司马夫人想到了布衣的暗示,断然问道,“将军需要什么?”

伽蓝微微皱眉,考虑良久,说道,“这取决于你们。”

伽蓝举起双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你我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这两个世界里的人有着截然不同的地位和命运。你们是豪门望族,而我们连寒门都不是,不过是庶民而已。士庶之别,国之章也。”

“仲戍主凭借累累功勋,官至七品武将,这是一个庶民在仕途上所能达到的一个很高的高度了,而刚才我听戍主介绍说,大郎君起家就是七品游骑尉。”伽蓝目露嘲讽之色,“大郎君衔着金汤匙降临人间,张嘴出一声啼哭就是大隋的七品官。当然,相比那些尚未出生就是国公、郡公的贵胄来说,大郎君这个游骑尉实在不算什么。”

伽蓝摇晃了一下右手,“河东薛氏处在这个世界的顶端,而我们这些庶民……”伽蓝又摇晃了一下左手,“处在这个世界的最底端。虽然你们现在落难了,但和我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关联,但命运却把我们拉到了一起。”

薛德音听懂了。这位将军所需要的是利益,是薛家所能带给他的利益,他不但需要脱掉失地之罪,还需要更多,比如,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司马夫人若有所思,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伽蓝。这是一个普通庶民所拥有的心机和智慧?这是一个普通戍卒对这个世界不同寻常的理解?

“你们已经流放且末两年了,时间很长了,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你们的亲人也不可能置若罔闻,任由你们死在这里。”伽蓝继续说道,“上苍给了你们一次重生的机会,也给了我们一次机会。我需要这个机会。”

“将军需要什么?”司马夫人再一次问道。

“你必须告诉我,薛家何时返回长安。”伽蓝停顿了片刻,旋即又补充了一句,“或者,是否有即将返回长安的消息。”

薛德音的脸色愈难看,他已经无法忍受这个骄横狂妄的戍卒,如果不是薛家欠了对方救命之恩,他肯定会拂袖而去,再不愿看到这张可憎的脸。这是恃强凌弱,这是一种欺凌和侮辱,这是庶民对豪门那种深入骨髓的仇恨的宣泄,薛家虽是待宰羔羊,但还不至于任由一个卑微的戍卒来肆意欺侮和宰割。

薛德音的呼吸渐渐粗重。司马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脸上露出告诫之色。

犹豫了片刻,司马夫人樱口微张,刚想说话,却见伽蓝伸手相阻,“不要欺骗我,想好了再回答。”

司马夫人玉脸涨红,羞恼不已,一种被卑贱野蛮之徒所侮辱的愤怒在心里燃烧,隐约有爆的迹象,但她必须忍,必须忍住。

伽蓝冷笑,“我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或许会记住我们的救命之恩,或许会报答我们,但我们能进入你们的世界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两个世界的人如果生纠葛,不管是仕途还是婚姻,都叫婚宦失类。对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而言,婚宦失类是奇耻大辱,所以,你能给我们什么报答?一点施舍而已,而这点嗟来之食,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耻辱?”

“救助你们,是我大隋卫士的职责,我们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是我们的荣耀,所以,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感激,也不需要你们的报答。我们已经获得了荣耀,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假如你们希望继续得到保护,希望能安全到达敦煌,对我们而言就是违抗军令,违背国法。军令如山,国法无情,我们会因此背上谋大逆的罪名,耻辱地死去。”

“在你们眼里,军令国法算什么?军令是你们制定的,国法是你们颁布的,军令国法都是为你们而服务,你们就是军令,你们就是国法。你们掌握着天下贫贱的生死,掌握着天下庶民的命运。”

“但在我们的眼里,军令就是屠刀,国法就是死亡。护送你们到敦煌,对我们而言意味着屠刀,意味着死亡,所以,我说了,这取决于你们,假如你们能凌驾于军令之上,玩弄国法于股掌之间,假如你们能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我为何不敢护送你们去敦煌?”

伽蓝目光森冷,所说之话如千斤巨锤,狠狠击打在薛德音的心上,让他窒息难当。这个人,绝对不是寻常人。

司马夫人沉默了,心里的怒气也消散于无形。伽蓝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珠玑,振耳聩。这个人,这些想法,这些言辞,绝不是一个西北戍卒所能想到,所能说出来的。

“将军需要什么机会?”薛德音终于开口说话。

“大郎君,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薛德音看了司马夫人一眼。司马夫人紧咬樱唇,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决断,缓缓点头。

“我们得到消息,皇帝已经下旨赦免了薛家,允许我们返回河东。”薛德音说道。

“何时得到的消息?”

“就在我们逃出且末之前。”

“谁给你的消息?”

薛德音踌躇不语。

“不要欺骗我。”伽蓝警告道,“你应该从仲戍主那里听说了,我在除名为民之前,经常为老狼府做事。长安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弘化留守元弘嗣。”

伽蓝恍然,原来薛家得到了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保护,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且末鹰扬府在危急时刻派出一火卫士护送薛家撤离且末了,但元弘嗣去年才主掌陇右军事,时间太短,尚无法控制鄯善和敦煌两地,当然也就无法保证薛家在鄯善和敦煌两地的安全。

鄯善郡和敦煌一样,都位于丝路交汇之处,不但牵扯到丝路利益,牵扯到西北利益,更关系到长安的西土策略,所以长安诸多势力和西北本土势力对这两地控制权的争夺非常激烈,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两郡鹰扬府和西域都尉府的控制,而西域都尉府就始终控制在河东裴家手上。

薛家的直接仇人就是御史大夫裴蕴,而同出于河东裴家的黄门侍郎(门下省副官长)裴世矩则是西土策略的制定者和执行者,西域都尉府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之下。过去的几年里,裴世矩数次进入西土,经略西域,实施了一系列谋划,导致西突厥爆内战,西域二十七国臣服大隋,并吞灭了吐谷浑。去年,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更是被迫东进长安朝觐大隋天子,遥无归期,西突厥由此陷入分裂之局。

当朝中枢核心中,河东裴家的裴蕴和裴世矩深得皇帝的信任,再加上裴世矩直接负责西土策略,由此可以想像河东裴家在西北的强大实力。这样的实力若想杀死薛家老小可谓易如反掌,但一刀杀了不如让其饱尝痛苦而死,或许正是出于这一目的,薛家老小才在且末活了下来。

元弘嗣入主陇右,暗中庇护薛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当皇帝的圣旨抵达且末后,且末鹰扬府就派人一路护送,薛家老小可以安全返回河东,但吐谷浑人的攻击改变了薛家的命运。如今他们虽然逃过了劫难,但又面临仇家的威胁,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即便赦免的圣旨到了鄯善,薛家也是死路一条。

“且末鹰扬府派出的一火卫士就是护送你们去敦煌?”伽蓝问道。

薛德音点头,“元留守派人在敦煌接应我们。”

伽蓝面露沉思之色。

“将军只要设法把我们护送到敦煌,必能得到元留守的庇护,不但无罪,反而有功。”薛德音说道,“将军等救命之恩,某誓死相报,绝不会误了将军等的前程和性命。”

伽蓝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森然杀气缓缓溢出。

此去长安,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通关文牒。官民出行,必需携带证明身份的传符,而将士出行,无论公私,都需要鹰扬府或者卫府派的符信,否则不要说驼马武器了,就连人都过不了关隘。从楼兰到敦煌,荒无人烟,尚可纵马飞驰,但到了阳关就不行了,连敦煌的大门都进不去,退一步说,就算偷偷进了阳关,接下来怎么办?河西诸郡如何过去?又如何渡过大河?至于京畿重地,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西北狼原本把希望寄托在昭武屈术支身上,但变数太大了,如果西土策略有变,或者无法上达天子,或者西域都尉府另外派人护送其东去长安,西北狼的谋划就全部落空。或许是上苍眷顾西北狼,为西北狼的冤死鸣屈,上苍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将军意下如何?”

薛德音看到伽蓝目露杀机,心中恐惧,忐忑问道。

“且末鹰扬府的符信何在?”伽蓝问道。

薛德音急忙从怀中掏出文牒递给伽蓝。伽蓝打开文牒仔细查验了符信,断然做出决定。

“此去敦煌两千余里,而薛家有三十七口,我等又是且末逃亡戍卒,想在西土这等荒芜之地隐藏形迹,安然抵达敦煌,非常困难。”伽蓝说道,“仅靠这份通关文牒无法走到敦煌,这其中蕴含的风险太大,我要知道更多的隐秘。”

薛德音面露难色,转目望向司马夫人。司马夫人一直在观察伽蓝,眼神不断变化,这一刻目光迷惘而空洞,心神似乎沉浸在某种难以名状的挣扎之中。

“七娘……”薛德音低声喊道。

伽蓝转目望向司马夫人。

司马夫人望着伽蓝,目露坚决之色,好像刚刚做出了一个什么决断,“儿也想知道更多的隐秘,关于你的隐秘。”

“我叫敦煌,字楼兰,法号伽蓝。”伽蓝冷淡地说道,“你已经向仲戍主打探了很多,也知道我们曾扈从老帅远征伊吾。我救过老帅的命,但老帅对我也有活命之恩。我实话告诉你,我想帮你们,但又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连累到老帅。仲戍主把这件事推到我头上,就是让我做决断。我可以帮你们,但我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不会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而丧命,所以你必须告诉我更多,让我做出完整的谋划。”

“你需要一个什么机会?”司马夫人问道。

“长安,一个去长安的机会。”伽蓝说道,“我和我的兄弟们都是西北戍卒,没有这个,我们寸步难行。”伽蓝把手中的通关文牒摇晃了一下,“至于我们为什么去长安,我不能告诉你。如果你想让薛家平平安安,就不要再问。”

“长安?”

薛德音和司马夫人都很诧异,两人都没有想到伽蓝甘愿冒着极大的风险护送薛家到敦煌,竟然就是为了得到一个去长安的机会。

“我只需要去长安的符信。”伽蓝说道,“到了敦煌,你们必须保证,弘化留守府给我符,让我和我的兄弟们去长安。”

薛德音郑重点头,“某可以给你承诺。”

司马夫人却是神情异常,欲言又止。

“夫人还有疑问?”伽蓝问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姓氏?”

伽蓝奇怪地望着司马夫人,“我叫敦煌,当然姓敦名煌。”

司马夫人摇摇头,“将军能否把你装药的那个檀木盒子拿出来?”

伽蓝迟疑了片刻,然后冲着站在帐帘边上的翩翩招招手,“把装药的檀木盒子拿出来。”

翩翩以为夫人向伽蓝讨要那玉葫芦的药丸,当即跑到藤筐中拿出檀木盒递给伽蓝。伽蓝打开盒子,拿出玉葫芦,“这是太医令巢元方送给我的疗伤圣药,夫人如果要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些。”

司马夫人伸手拿过檀木盒,打开盖,然后转个方向,推到伽蓝面前,“将军,这是不是你的姓氏?”

伽蓝低头看去,盒盖背面刻有两行古朴篆书:河内世泽,太史家声。右下角,有褐红色印章,上书四个古篆:太史堂印。

薛德音也看到了,当即诧异出声,“这是河内司马氏之物,将军从何得来?”

“抢来的。”伽蓝笑道,“很多年前,从一个沙盗手上抢来的,当时觉得这盒子古色古香,价值不菲,就顺手拿来装药了。”说着把盒子推到司马夫人面前,“既然是司马氏之物,那就物归原主,请夫人收下吧。”

司马夫人一直望着伽蓝,看他面色如常,神情自若,再也忍不住了,指着他英俊的脸庞询问薛德音,“大郎,你再看看,看看他这张脸,看看他长得像谁。”

伽蓝摸摸自己的脸,十分疑惑。

薛德音仔细打量了一下伽蓝,面露苦色,黯然说道,“七娘,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儿怎能忘记?”司马夫人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他是大哥的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他就是大哥唯一的孩子了,是司马氏的嫡嗣,他要叫儿一声小姑。”

“七娘……”薛德音无奈摇头,冲着伽蓝深深一躬,“请问将军,可知那位沙盗的下落。”

“他在地狱。”伽蓝说道,“死了很多年了。”

“那么,那位沙盗的同伙……”

“我的刀下,向来没有漏网之魂。”伽蓝也是无奈摇头,叹息道,“看来夫人对那位侄儿感情很深,可惜这件事我无能为力,实在是无法相助。当务之急是去敦煌的事,我们是否继续商讨?”







第二十九章 天苍苍,野茫茫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声飞扬,大角悠长,羯鼓雄浑,横笛豪放,筚篥欢快,沧桑之音如滔滔大河,尽显西北儿郎的桀骜和锋芒,娇媚之声更如汩汩泉水,抒尽西北女子的万千柔情。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天穹湛蓝,沙漠赤黄,秋风劲啸,长飞舞,衣袂翻飞,神采飞扬,英俊的脸庞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伽蓝挥舞着横笛,舒展双臂,引吭高歌,酣畅淋漓。

翩翩手捧筚篥,边吹边唱,娇躯随着韵律而动,笑靥如花,黛眉碧眼中流淌中芬芳的青春,无暇的纯洁。

阿史那贺宝仿若已如羯鼓融为一体,他就鼓,鼓就是他,灵魂在鼓声中咆哮,情感在鼓声中宣泄,嘶哑歌声如怒吼山洪撕裂了一切阻碍,自由奔腾,自由飞翔。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布衣笑容满面,轻松写意的摇动着马鞭,大声唱和。坐下黄骠马任意驰骋,不时出轻快嘶鸣。

江都候斜靠在驼峰上,仰向天,放声高歌,虽然声嘶力竭的吼叫牵动着他的伤痛,但他憋得太久了,心情太郁闷了,他要泄,痛痛快快地泄。

紫天云的悍贼们在唱,商队的护卫仆从们在唱,天马戍的戍卒们在唱,突厥人、粟特人、于阗人和东土汉人都在唱,都在唱这流传了数百年,至今依旧脍炙人口的大漠之歌。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长长的驼队中,只有薛家的人默默行路,还有跟在他们后面的河北刑徒。他们不会说西土语言,他们分不清突厥语、栗特语和吐谷浑语,他们甚至不知道正在用突厥语高唱的这歌同样流传于中土,他们也曾一遍遍吟唱,一遍遍赞叹大漠的雄伟和草原人的豪迈。

司马夫人坐在驼背上,望着长飞舞、激情放唱的伽蓝,心神渐渐恍惚,眼前慢慢浮现出刻在记忆中的身影,有一生坎坷的父亲,有忍辱负重的大哥。她想把父亲的身影,把大哥的身影与伽蓝的挺拔英姿相重合,但不知是记忆太过久远,父亲和大哥的身影已然模糊,还是这种想法过于荒诞,伽蓝始终气宇轩昂,而父亲与大哥的身影却渐渐模糊,渐渐消散。

薛德音担心地望着她,暗自叹息。那日七娘在魔鬼眼的失常举动让薛德音有一种不详之感,假若七娘因为精神上的不堪重负而崩溃,那对薛家的打击太大了。

伽蓝舍身忘死拯救薛家似乎给了七娘某种刺激,打开了她尘封的记忆,让深埋其中的所有痛苦一拥而出,由此让七娘产生了幻觉。

伽蓝与河内司马氏风马牛不相及,绝无关系,即便长相有相似之处,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天下之大,找几个容貌相近之人并不是难事,难道因此就判断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这太荒谬了。至于那个檀木盒子,肯定是个巧合。大人在天之灵可以用一诗歌来拯救我们薛家,那么司马氏的先祖们何尝又不能用一个檀木盒子来拯救七娘?世上不缺玄之又玄之事,就怕人去探究其中的玄妙,一旦陷入其中,非痴即亡。

七娘没有拿走那个檀木盒子,而伽蓝毫不珍惜,随随便便就扔进了藤筐。如果木盒对他很重要,他会如此随意?

自己已经劝了七娘多次,豪门望族流落在外的私家物品普遍较多,司马氏散落民间的族物又何止这一个檀木盒?记得当年司马大郎流配敦煌,陪其西行的只有一房侧室,而这个侧室肯定带有妆奁用的檀木盒,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其后传来噩耗,司马大郎陷没于阳关外的烽燧,妻儿失踪,全家罹难,假设这个檀木盒就是司马大郎之物,那又如何?又有谁敢说,他的妻儿至今还活在人世?

“大人,请保佑七娘。”薛德音低声祈祷,“薛家如今绝处逢生,但回家之路千难万险,生死悬于一线之间,这个时候七娘可千万不能出事,千万不能出事啊。”



沙尘起,大角响,战马奔腾之声从西边天际滚滚而来。

歌声渐止,众人纷纷转头西望。

一杆金狼头大纛破空而出,猎猎狂舞,气势恢弘。

一队大隋骑士冲上沙丘,沿着宽阔丝路纵马飞驰,急而来。

披左衽、全副武装的突厥骑士紧随其后冲上了沙丘,一时旌旗如林,幡旄飞舞,气吞如虎。

布衣双眼微眯,冷目而视,“突厥人。”

“牙帐使者。”杨渊目露疑色,“使者身分应该很高,不但有马军扈从,鄯善鹰扬府也派出了马军随行护卫。”

一杆五狼头大纛破空而出,一队黑衣突厥骑士冲上了沙丘。

石蓬莱面色骤变,低声惊呼,“黑突厥。”

伽蓝神色如常,泰然自若,一边策马而行,一边吹响横笛,悠然行走于丝路之上。

刀疤紧紧相随,暴雪虎踞其上,昂挺胸,霸气四射。

阿史那贺宝也是视若无睹,兀自猛击羯鼓,与紫云天的一帮悍贼们声嘶力竭地纵声高歌,嘹亮歌声响彻丝路。

石蓬莱十分害怕,手忙脚乱地披上幂离。薛德音唯恐出现意外,带着薛家的人率先避于路边。布衣举起马鞭轻轻摇动,示意驼队让开主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突厥骑士们唱了起来,先是一小队骑士,渐渐唱和的骑士越来越多,声震天宇。

骑士们一边纵马飞驰,一边放声歌唱,更有骑士欢畅之余向驼队频频招手。

一辆辆马车冲上了沙丘,车马辚辚,蔚为壮观,其中一辆四马所拉的豪华马车格外醒目,四周密布骑士,戒备森严。

驼队里的人纷纷注目那辆高大豪华的马车,暗自揣度车中人的显赫身份。

“朝贡车队”布衣微微皱眉,眼里掠过一丝忧色。

西土诸虏臣服大隋,循例进贡。金秋,朝贡使携贡品东进,隆冬则至长安,正好赶上东土新年庆典。吐谷浑人在此刻动攻击,显然是打算阻截或迟滞西域诸国的进贡,一旦西域诸国使者未能如期赶到长安,必让大隋天子蒙羞。

布衣不关心这些事,他担心的是西域诸国使者带着贡品纷赴长安,一路上郡县官吏必定往来接送,关道河津必定盘查森严,这势必影响到西北狼东去长安的谋划。

他正在想着,身边的杨渊忽然手指后方,惊讶地说道,“龟兹人……还有焉耆人……我知道了,这是西域诸国的朝贡使,他们要去长安。”旋即他又疑惑地自语道,“奇怪,他们怎么会同时去长安?碰巧遇上的,还是事先约好的?”

五狼头黑纛下,一员黑甲黑氅,面带黑色护具的人,一边与周围骑士同声歌唱,一边也兴趣盎然地向驼队挥手致意。突然,他看到了一头雪獒,一头虎踞驼背之上,威风凛凛的强壮雪獒。

角号连响,黑甲骑士带着一队黑突厥扈从风驰电掣一般冲向了驼队,冲向了伽蓝和暴雪。

突异状顿时引起了两支队伍的注意,歌声嘎然而止。

驼队率先停下。突厥大队人马则号角连天,长长的队伍渐渐减,缓慢停止。

承担卫护之责的大隋骑士飞追了上去,在黑突厥人的两翼展开,全力戒备。

石蓬莱惊恐至极,冷汗涔涔,合十祈祷。

布衣、江都候暗自惊诧。不会吧?刚刚走出沙漠就撞上突厥人,而且还偏偏撞上了黑突厥人,运气这么差。

布衣举手示意,命令驼队做好迎战准备。这里是大隋地境,自己又是大隋戍军,对方则是朝贡使者,即便起了冲突也不至于流血死人,不过凡事有万一,小心为上。

伽蓝略略皱眉,收起横笛,伸手抓住角弓,但旋即又松开了,策马走到刀疤身边,探手从藤筐里取出金狼头护具。

黑突厥人如风而至。

黑甲骑士倨傲地看看四周,目光集中到雪獒身上,目露惊叹之色,接着他举起马鞭,指了指疤脸驼背上的雪獒。

扈从们心领神会,一个虬髯大汉当即纵声喊道,“谁的雪獒?这是谁的雪獒?咱要了。”

大隋卫士就在身边,不好强抢,打人脸落人面子的事不能做,黑突厥人只好勉为其难强买了。

驼队静寂无声。

石蓬莱却是长长吁了口气,侥幸,不是来找我麻烦的,接着便心灾乐祸了,黑突厥人竟敢找伽蓝的麻烦,自寻死路。

“谁的獒?这里有没有活人?有活人就出来喘口气。”

烈火缓缓从刀疤的身侧走了出来,伽蓝缓缓抬头。

黑突厥人看到了一张金灿灿的狼头护具,无不骇然。虬髯大汉更是惊呼出声,“金狼头……”

大隋骑士们却是惊喜交集,一个个飞身下马,单膝下跪,大礼参拜,“参见旅帅!”

伽蓝在马上躬身还礼,虚手相请,“免!”

骑士们轰然应喏,站起来再度躬身,却无人上马,摆明了就是告诉突厥人,我们唯旅帅马是瞻,若胆敢强抢强买,后果自负。

黑甲骑士意欲催马上前,却被虬髯大汉与另一名扈从左右护住,坚决不让他接近金狼头。

伽蓝催马上前,停在黑突厥人五步以外,取下护具,露出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一双冰冷的眼睛紧紧盯着黑甲骑士。

“莫贺设,别来安好?”

“你不是死了吗?”黑甲骑士冷声嘲讽道,“没想到神勇无敌的伽蓝神也会诈死,也会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逃避自己的诺言。你以为你躲起来了,就能逃过大金山天狼神的惩罚?”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伽蓝平静如水,淡淡说道。

“伽蓝,你休想哄骗我。”黑甲骑士取下护具,露出一张年轻的刚正面孔,“伽蓝,兑现你的诺言,今日,此地,你我决一死战!”

“阿史那泥孰……”伽蓝举起手中的金狼头护具,“你想凭借武力,光明正大的夺回去,我愿意成全你,但是……”伽蓝神情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军令如山,国法无情。虽然你是统领南庭五姓领的莫贺设,而我不过是大隋的一个小小戍卒,但这里是大隋的疆土,你我都要遵从大隋的律法,你想与我决斗就可以决斗?你以为在我大隋的疆土可以为所欲为?”

阿史那泥孰勃然大怒,伸手握上刀柄,“伽蓝,不管你逃到哪,大金山的天狼神都能找到你,今天,你死定了!”

伽蓝冷笑,把护具戴上,嘴里吐出一个冰冷的字,“滚!”







第三十章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

阿史那泥孰怒不可遏,“锵”一声战刀出鞘。

虬髯大汉一把抓住了阿史那泥孰的右手,急切阻止,“莫贺设,他在激怒你,不要中计。”

另一名扈从也急促劝说,“莫贺设,金狼头失踪一年多了,先前传言他死了,今日却突然出现在丝道之上,其中必有玄机,万万不可出手。”

阿史那泥孰霍然想到此行使命,还有正在风云变幻的西土局势,当即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但他毕竟年轻气盛,面对突厥人的死敌,面对金狼头的挑衅和侮辱,他无法忍气吞声掉头就走。突厥人的脸面不能不要,南庭五姓黑突厥的颜面不能不要,自己这个牙帐显贵莫贺设的身份更不能不顾。

阿史那泥厥怒目而视,杀气腾腾。

伽蓝目如寒霜,逼人的寒气一点点地散发到空气中,让人不寒而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高踞刀疤背上的暴雪虎视眈眈地盯着突厥人,张嘴发出一声震天雷吼。

布衣戴着黑色狼头面具,手执长刀,出现在伽蓝的背后。

江都侯也戴着狼头护具,骑着黑骝,慢悠悠地出现在伽蓝的侧后方。

阿史那泥孰脸色微变,眼里掠过一丝惊诧。三个西北狼,丝路之上突然出现三个西北狼,其中为首者还是传闻已经死去的金狼头伽蓝,这其中必有莫大玄机。老狼府面对西土新局势,肯定拿出了什么新对策,而这个新对策,未必对突厥人有利。

黑突厥骑士神情紧张,刀矛弓弩齐齐举起。虬髯大汉连打唿哨,一名扈从急忙吹号求援。

大隋骑士当然不甘示弱,也是举号长鸣,发出告警之声。

大角连响,几队突厥骑士脱离大队,紧紧护住了那辆豪华马车,另有几队骑士打马冲向驼队。

大隋骑士来得最快,远远看到面戴金狼头护具的伽蓝,顿时发出欢呼之声,冲在最前面的一员身高体壮的重甲骑士滚鞍下马,飞奔十几步来到近前,激动叫喊,“旅帅,你还活着,你果然没死。”

“旅帅,旅帅……”十几名骑士一字排开,飞身下马,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单膝下跪,大礼参拜。

“末将参见旅帅。”重甲骑士深深一躬。

“成之兄,别来无恙。”伽蓝虚手相请,又对跪拜骑士们躬身还礼,“兄弟们安好,起!”

众骑士轰然应诺,纷纷站起。



“神迹,神迹啊!”鼓掌之声“啪啪”而起,一个淡漠的声音穿透了隆隆蹄声和薄薄沙尘,在众人耳边响起,“死而复生,果然死而复生了。裴三郎,我的预言应验了,我就说过,这世上没人能杀死他,因为他是伽蓝神,他有十八守护神的法身。”

“死而复生?”一个尖锐而轻蔑的声音紧随其后,“如果杀他十八次,毁了他十八守护神的法身,他是否还能活下去?白十三,给你百金,再占一卜,看他下一次死在何时?”

“裴三郎,你打算焚他的法身?”

“我把他烧成灰,看他还能不能死而复生。”尖锐声音阴恻恻地说道。

阿史那泥孰的身边出现了两个华服青年,一个白衣如雪,温文尔雅,一个绯袍翻飞,趾高气扬。

白衣青年看到伽蓝望来,颔首微笑,面露亲善之色,“再见伽蓝,当举酒相贺。”

“宝山王请酒,哪敢不从?”伽蓝笑道,“不知宝山王东行,可携有龙膏美酒?”

“我龟兹美酒何止龙膏?”宝山王笑道,“今有三勒浆,所酿之术源自波斯,醇香可口,回味悠长,尤甚龙膏。伽蓝,何时有空尝一尝?”

“叨扰了。”伽蓝躬身答应。

“伽蓝,这一次不可爽约。”宝山王手指绯袍青年,“裴三郎对你上次爽约一事十分气愤,至今耿耿于怀。”

“三王子的酒,我不敢喝。”伽蓝戏谑道,“我宁愿喝西海的水,也不喝焉耆王子的酒。”

“我的酒有毒?”裴三郎冷笑,“你既然死了,还活过来干吗?西土想杀你的人比大漠上的野狼还多,你活着就是一种痛苦,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如其大家都痛苦,还不如你发发善心,自己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对了,你这一年多去哪了?我派人到处寻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不能手刃仇敌,也要鞭打你的尸骨,以泄我心头之恨。”,

伽蓝笑了起来,指了指莽莽沙漠,“我就在那里。”

突伦川?阿史那泥孰、白十三和裴三郎互相看看,十分诧异。这一年多来,伽蓝都在突伦川?他在突伦川干什么?这汉贼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

“我在突伦川与孤烟落日为伍,有一天忽然觉得寂寞了,于是就出来了。”伽蓝笑道,“只是没想到,我才出了突伦川就遇上了你们。不知道是我的运气差,还是你们的运气太好了。”

“当然是你的运气太差。”裴三郎手指伽蓝,忿然说道,“到了冬窝子,我要与你决斗,以践前时之约。”

“滚!”伽蓝勃然变色,厉声怒叱,“再敢纠缠不清,我阉了你!”

“汉儿胆敢欺我!”裴三郎勃然大怒,顺手从阿史那泥孰手上抢过战刀,指着伽蓝叫道,“汉儿放马过来,今日必定砍下你的贼头……”



一匹白色骏马飞驰而来,马上人白衣白氅,戴卷檐黑纱帷帽,手拿一柄三尺长剑。在白马之后,一头全身漆黑,四蹄如血的獒犬如厉啸长箭,划空而过,如影附随。

烈火仰首嘶鸣,刀疤兴奋鸣叫,暴雪更是腾空而起,像闪电一般飞射而出。

阿史那泥孰面如寒霜。宝山王白十三面露落寞之色。裴三郎怒不可遏,挥刀就要冲向伽蓝,但被阿史那泥孰的扈从拼死挡住,不让他上前半步。

伽蓝抬头而望,目露惊异之色。

布衣和江都候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担忧。谁能想到,出了突伦川就遇上这么多“故人”,现在事情不是麻烦了,而是失去了控制。

白马疾驰而至,停在了剑拔弩张的两队之间。

白马高大矫健,如雪长鬃迎风而舞,神骏非凡,英姿飒爽。烈火激昂嘶鸣,白马萧萧回应,两马交颈厮磨,异常亲热。

暴雪与黑獒凌空相撞,落地之后翻扑滚打,纠缠嘶吼,状若疯狂。

刀疤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小脑袋摇晃着,亲昵地伸向白衣人。白衣人举起右手,戴着鹿皮手套的手颤抖着,轻轻抚摩着刀疤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

“伽蓝,真的是你吗?”一个娇柔的声音从帷帽内传出,温婉动人。

伽蓝微微躬身,一言不发。

“脱下护具。”娇柔声音略显激动,气息也逐渐粗重。

伽蓝犹豫了一下,拿下了金狼头护具,露出那张英俊的脸庞,此刻,这张脸庞上的表情虽然依旧冰冷,却无法掩饰他内心的波澜,伽蓝的心,乱了。

“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娇柔声音先是激动,接着转为激愤,再接下来就是愤怒了,声音突然尖锐而嘶哑,带着一丝哭音,“你骗我,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随着一声凄厉尖叫,长剑“锵”地脱鞘而出,冷森森的剑锋电闪而过,霎时落在伽蓝的咽喉上,“为什么?”

大隋骑士大吃一惊,那位叫成之的重甲骑士更是拔刀而出。

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龟兹的宝山王,焉耆的三王子惊呼出声,黑突厥骑士们骤感窒息,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蓄势待发。

布衣和江都候催马而上,长刀凌空而起。

伽蓝急举双手,示意双方将士稍安勿躁。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伽蓝望着帷帽后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语调平静。

“你骗了可汗,骗了可贺敦,骗了牙帐,骗了大金山的天狼神。”白衣女子的情绪失控了,哭着叫喊起来,“你是个十恶不赦的贼,你该千刀万剐,你该下地狱。你还我的可汗,还我的可贺敦,还我的亲人……”

伽蓝冷若冰霜,纷乱的心渐渐冻结,就像一块万年的冰川,“军令如山,国法无情!”

“你答应我的,你说他们会回来,会重返牙帐。你答应我的,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白衣女子凄厉叫喊,声嘶力竭,悲痛欲绝,“你一直在骗我!”

伽蓝仰首望天,眼里掠过一抹锥心的伤痛。我没有骗你,我自始至终都没有骗你,但可悲的是,我被骗了,我和我的袍泽们都被骗了。你可以质问我,可以杀我,但我去质问谁,我去杀谁?,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伽蓝的心在颤抖,声音在颤抖,说出来的八个字也在颤抖,颤抖中透出无尽的悲伤。

长剑掉到了地上,犀利的剑锋划过伽蓝的脖子,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白衣女子坠落马下,掩面痛哭,“你还我的爹爹,还我的妈妈,你把她们还给我……”

“苏罗……”阿史那泥孰看到白衣女子落马,急切叫喊,翻身就想下马,但白十三和裴三郎几乎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冲着他连使眼色。阿史那泥孰蓦然想到什么,目露苦色,但旋即怒气上涌,两眼赤红,恶狠狠地瞪着伽蓝,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伽蓝,这一年多来,苏罗一直在找你。”白十三踌躇良久,突然用汉语对伽蓝说道,“可汗东进长安,西土局势大变,你不可能不知道苏罗的处境,更不应该违背自己的承诺,把她一个人仍在北牙碎叶川。你这是把她往死路上推,你知道吗?既然你不愿意兑现承诺,当初什么又要救她?为什么不让她跟着可汗、可贺敦一起去长安?或许你是受了可汗之托,不得不救她,既然你受人之托,为什么不忠人之事?伽蓝,你一向然诺仗义,恩怨分明,所以西土人敬重你,我们都把你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不过苏罗的事,你做得太过份了。军令如山,国法无情,这八个字当真可以让你放弃一切,甚至背弃自己的兄弟朋友,背叛自己心爱的人?”

伽蓝长叹,微微躬身,向白十三致礼以谢,跟着身形闪动,俯身抱起苏罗。

苏罗紧紧抱住伽蓝,哭得肝肠寸断。

“伽蓝,你要干什么?放下苏罗。”阿史那泥孰厉声喝问。

“伽蓝,赶快放下苏罗。”裴三郎也是横刀而起,怒声叫道,“大叶护就在车内,赶快放下。”

“有劳宝山王。”伽蓝再次躬身致礼,“请禀报大叶护,大隋戍卒、西北狼敦煌求见。”

白十三二话不说,调转马头如飞而去。

很快,白十三又飞马而回,“伽蓝,大叶护说,苏罗累了,倦了,需要借你的帐篷休息一夜。明天到了冬窝子,由苏罗带你去见大叶护。”

伽蓝躬身再谢,然后拨转马头,带着苏罗冲进了茫茫戈壁。

白马紧紧相伴,一白一黑两头大獒互相追赶着欢快飞奔,刀疤慢腾腾地跟在后面,一摇三晃,悠闲而从容。







第三十一章 白马

一轮绚丽夺目的夕阳悬于暗蓝色的天幕边缘,红彤彤的光芒映红了半边天宇,洁白云彩仿若披上了艳丽的画帛,雍容华贵,又如燃烧的烈焰,要焚尽光明神最后的力量,爆出生命中最后的辉煌。

大漠沐浴在这璀璨而深沉的血色光芒里,戈壁记载着它千万年的沧桑,秋风吟唱着它千万年的喜怒,沉默的沙砾铭刻下它千万年的命运,金色的落叶就仿若一只只飞舞的蝴蝶,用它柔嫩的翅膀掀起改天换地的风暴,在千万年的岁月里迎来日月交替、四季风雨。

生命是短暂的,但又是无限的。伽蓝踩着沙砾,沐浴着落日余晖,缓步而行,这一刻,他的心融入这片广袤的天地,仿若潺潺流淌的岁月,仿若轮回里的灵魂,又仿若色彩斑斓的蝴蝶舞动的双翅,创造历史,改变命运。

短暂的生命就如这光明,在它被黑暗吞噬的霎那,一定会爆出最为璀璨的光芒,完美诠释出生命的永恒。只是这世上有多少生灵能在死去之前看到那片绚丽的世界?我能看到吗?

一个栗蓝眼的漂亮少女踩着伽蓝长长的背影,亦步亦趋,安安静静,仿若这戈壁上的风,悄无声息,但那种至静蕴含着点点萌动,犹如深谷之幽,梵音之空,暮霭之钟,总是在秋水之中泛起圈圈涟漪,在雪白的宣纸上泼上一两点深墨,如山,如水,如梦,如幻。

“大兄,我想你。”

“我也想你。”

“大兄,我很孤独。”

“我也很孤独。”沐浴在余晖中的背影停止了移动,“苏罗,你看那落日,它形单影孤,它也很孤独,但你看到了什么?是孤独吗?”

“它很美,很美……”

“世人只看到它的美丽,只感叹它生命的消逝,却没有看到它对生命的诠释。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沉默。

伽蓝负手而行,长在风中轻舞。苏罗亦步亦趋,衣袂翻飞。白马、红马、白獒、黑獒,还有一匹疤脸驼,沐浴着血色光芒,倘徉于后。

“大兄,我要去遥远的西方。”

“我也要走了,去东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兄,我再也看不到父亲,看不到妈妈,也看不到你。我想你们,一想就心痛,痛彻入骨,仿佛心裂了,碎了。”

“苏罗,你要长大,要坚强。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心痛,我趴在妈妈的坟上日夜哭号。有一天,伽蓝神来了,他给了我一把刀。我突然悟出了我的道,谁让我哭,我就让谁哭;谁要杀我,我就杀他。生命是短暂的,但生命是辉煌的,就像这落日,最后爆出来的是血色光芒,是杀戮。”

“大兄修的是魔道,是修罗道,是杀戮道。大兄杀人无数,死后必堕阿鼻地狱,在十八层地狱的最底一层,在最恐怖最黑暗的地方饱受痛苦的煎熬。大兄,将来你会杀我吗?会杀泥孰吗?会杀大叶护吗?会杀我们的可汗吗?”

“我要去东方,我会死在东土。杀人者,必被人杀,这是我的宿命。当我拿起刀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

“大兄为什么要远离西土,去遥远的东方?”

“我要回家。”

“大兄的家在东方?”

“我的家在一千多年后的东方。我想回家,不但要回东方,还要回一千多年后的东方。”

“大兄说的是轮回吗?”

“这是一个梦,这个世界是梦中的世界,你、我都是梦中的生灵。梦终究是要醒的,但我现在活在杀戮之中,我很恐惧,我要离开梦中的世界,我想从梦中醒来,所以,我必须让自己死在梦里。在梦里死去,在现实中醒来。”

“大兄,你还没有兑现给我的承诺,你不能死。”

“苏罗,你要长大。大兄给你的承诺永远也兑现不了,大兄只能把这条命赔给你。”

“大兄,你是伽蓝神,你是无所不能的神,你一定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苏罗,这个世上没有神,只有人。我是人,普通的人,大隋的西北戍卒,而你是泥厥处罗可汗的女儿,是突厥牙帐的公主,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的诺言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当年,我曾三次刺杀你父亲,其后,又三次救你父亲,最后又将你父亲送往东土,这一切都来自于长安的命令,都是为了遏制和分裂突厥。我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是仇人,而不是朋友。你父亲留在西土肯定是死,去东土长安也只有一线生机,一旦他的价值没有了,他的人头也就落地了。我不过是西北一个普通戍卒,我决定不了你父亲的命运,但我可以改变你的命运,所以你父亲把三个孩子托付给了我,让我把你们送到北牙碎叶川,让老莫贺设抚养你们,让大叶护庇护你们。当时你不愿意离开,迫于无奈,我向你许下了诺言,我向你承诺你父亲一定会重返西土,我会亲自护送他重返牙帐。”

“苏罗,你长大了,马上要远嫁西方大秦,西土也罢,东土也罢,都和你不再有任何纠结。你有自己的生活,你要去掌控自己的命运,面对现实,忘记这一切吧,过去的一切权当是一场恶梦,忘记它吧。”

“大兄,我怎能忘记父母,忘记兄弟姊妹,忘记自己的亲人?大兄,我又怎能忘记你,忘记你对我的承诺?”

“这个世上,还有苏罗记得我,叫我一声大兄,是我的荣幸。”

“大兄,我不想在记忆里寻找你,我只想天天看到你,天天和你在一起。”

“苏罗,你长大了,不是孩子了。你是突厥人的公主,你要承担起自己的使命。”

“大兄,如果我不是突厥公主,我是不是无须承担什么使命,无须远嫁西方大秦,我是不是可以和你在一起,一起去东土找我的父亲和母亲?”

“苏罗,我是大隋戍卒,我只有今天,没有明天。我去东土是为了杀人,这一去,生机尽绝。”

“大兄,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在找你,这次到楼兰来也是为了找你。我是西海里垂死的生灵,我需要神的救护,我祈祷上苍的垂怜。大兄,我很害怕,我在黑暗里挣扎,我想抓住你的手。”

“苏罗,快点长大吧。”伽蓝停下脚步,轻轻握住苏罗的手,牵着她,慢慢走向夕阳。

“苏罗,突厥公主和大隋戍卒的故事永远不会生。这虽然是个梦幻中的世界,但梦幻不是荒诞,梦幻中的世界同样有阳光,阳光之下就是真实,真真切切的现实。”

“大兄,如果故事生了呢?”

“会爆战争,无数的人在战争中死去。”

苏罗笑了起来,“大兄,我不是突厥公主。”

“你确确实实是突厥公主。”

“大兄,我不是。”

“你是。”

“大兄,你想让突厥人和大隋人的战争因你而爆吗?”

“苏罗,不要威胁我。”

“大兄,我已经长大了,我要掌控自己的命运。”



夕阳沉入地平线,只剩下一团翻卷的火烧云绽放出最后的华彩。

暮色渐浓,狼烟袅袅,晚风中传来悦耳驼铃,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孤寂的狼嗥。几只不知名的鸟儿排成一行,扇动翅膀,掠过昏黄的天空,飞向那最后一抹光明。

烈火驮着苏罗在暮色中奔驰,欢快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戈壁上。

“骦儿,快,快,飞起来……”

白马骕骦四蹄如风,一次次想越烈火,但都被暴雪阻挡了。这一刻的暴雪就像个顽皮的孩子,围着通体雪白的骕骦上下飞窜,兴奋得连声嘶吼。

“梦魇,不要跟着我,快去挡住暴雪……”

四蹄如血的黑獒对苏罗的呼喊听而不闻,始终紧贴着烈火高飞奔,忠心耿耿地追随着自己的主人。

伽蓝坐在驼背上,轻轻吹响横笛。笛声悠扬而飘逸,如漫天飞舞的素雅丝带,轻抚着倦怠的黄昏,又如暮霭中袅袅婷婷的炊烟,在戈壁上洒下遍地的宁静和温馨。



突厥人扎营了,帐篷之外是车阵,戒备森严,不管是大隋马军,还是龟兹人、焉耆人,都不允许接近车阵,尤其那支不期而遇的驼队,更是在严密监控之中。

金狼头的出现让突厥人十分不安。神秘的金狼头随着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也失踪了一年多,这期间传闻无数,但西北诸虏的贵族们不相信金狼头死了。伊吾道的血案让西北狼几乎全军覆没,金狼头肯定要报仇,肯定要寻找背后的黑手,当金狼头出现之时,也就是杀戮开始之刻。

今日,金狼头公开露面了。突厥人在忙碌中窃窃私语,猜想着金狼头的复仇之刀何时举起,又将砍向何人,但他们更想做的是亲手击败金狼头,夺回金狼头护具,雪洗当年的耻辱。

大隋骑士们也在议论不休。伽蓝曾经是他们的旅帅,曾经带着他们攻克楼兰,杀到西海,但直到伽蓝失踪之后,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旅帅就是声名烜赫的金狼头。今日伽蓝突然出现,而且与其同行的还有两个西北狼锐士,不难估猜必有什么大事要生。

黄昏中的茫茫戈壁上,传来深沉而豪迈的歌声。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歌声越来越近,雄浑而嘶哑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要把全身的力量连同滚烫的灵魂、沸腾的热血一起爆。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大隋骑士们仰远望。暮色之中,一匹神骏白马四蹄腾空,纵横驰骋。更远处,伽蓝骑驼而来,长飞舞,黑氅猎猎,气势凌厉。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大隋骑士们吹响了大角,击鼓而歌。

想当年,旅帅带着他们纵横丝道,驰骋于孔雀河两岸,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挡者披靡,西北诸虏望风而遁,当时汉家儿郎们唱的就是《白马》,喝的就是龙膏,抱的就是美女。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歌声如剑势如虹,磅礴之气,震撼天地。

天马戍的戍卒们唱了起来,河北刑徒唱了起来,就连薛家的男儿们也热血沸腾,放声高歌。



阿史那泥孰极目远眺,依稀看见戈壁上飞驰的白马,看到骑驼披的伽蓝缓缓走进营地,清晰听到东土汉儿们的欢呼,听到他们一遍遍唱响的激昂歌声。

“这动静有些大了。”阿史那泥孰冷笑道,“是示威还是挑衅?”

站在他后面的裴三郎皱皱眉,转身问宝山王,“汉儿在唱什么?”

“《白马》。”白十三把诗词解释了一下,“汉儿也叫《游侠》。”

“捐疆赴难,视死如归。”阿史那泥孰哂笑道,“气魄倒是不小,可惜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息。绝望了,还能打胜仗?看来伽蓝的确是从突伦川而来,虽然他神勇无敌,但面对阿柴虏的千军万马,也只有狼狈而逃,惶惶如丧家之犬。”

“伽蓝突然出现,与我们不期而遇,不可能是巧合。”白十三忧心忡忡,“如果老狼府已经探知……”

“有人出卖了我们。”裴三郎悄悄瞥了阿史那泥孰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伽蓝的出现,足以证明这一点,老狼府有意警告我们。”

“老狼府会警告我们?”阿史那泥孰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老狼府要动手了,在大隋人反攻且末之前,老狼府肯定要杜绝后患。伽蓝是来杀人的。伽蓝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血流成河。奉劝你们好自为之。”

“莫贺设,这话还是对你自己说吧。”裴三郎一甩手,扬长而去。

白十三犹豫了片刻,说道,“莫贺设,伽蓝的出现在我们的预计之外,之前所定的计策……”

“无须更改。”阿史那泥孰用力一挥手,“到了冬窝子就把他解决了,这一次,不惜代价也要砍下他的人头。”



伽蓝走进了帐篷。

布衣、江都候陪着一位身高体壮的武将正在闲聊,看到伽蓝进来,那位武将一跃而起,躬身致礼。

伽蓝伸手相扶,“成之兄,现在你是旅帅,我是烽子,应该是我参拜你才对。”

“旅帅,没有你的提携,哪有咱江成之的今天。你就是咱的旅帅,任何时候,你都是咱的旅帅。”

“成之兄,以你的功勋,早就应该是旅帅了。”伽蓝一边与其相携而坐,一边对布衣和江都候介绍道,“当年我到鄯善鹰扬府出任骑将,与成之兄并肩作战。铁关谷一战,成之兄一人斩杀三名回纥百夫长,为攻克西海立下了大功。”

旋即他又对江城之说道,“今日西土局势紧张,鄯善将有激烈战事。你不要只顾杀敌,要保持与河西冯帅的联系。时机合适的话,就去冯帅帐下效命。”

江成之面露凝重之色,“旅帅,且末已经失陷了,难道河西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楼兰失陷?”

“成之兄,听我一句劝。”伽蓝说道,“你若一直待在西土,待在楼兰,你就无法在仕途上走得更远。鄯善战事结束后,你就设法去敦煌,追随冯帅。”

江成之苦笑,“旅帅,道理咱都懂,但咱一没有靠山,二没钱财……”

“我到敦煌后,会给你打通上下关节。”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至于钱财,我在离开楼兰之前给你留一些,但不要挥霍了,该打点的地方要打点,尤其河西那边,冯帅、王帅,还有他们身边的亲信,一个不能少,更不要吝啬。”

“咱听旅帅的。”江成之也不客套,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一战如果咱留得性命,将来到了河西,必定舍命相报。”

“事情没有你想像的严重。”伽蓝摇摇手,“当初泥厥处罗可汗之所以与铁勒人反目为仇,双方大打出手,除了我们大隋人和东.突厥人在其中离间之外,最主要的还是丝路利益导致的矛盾。现在泥厥处罗可汗虽然败走东土,由射匮可汗出来收拾残局,但这个根本矛盾却愈演愈烈。突厥人若想再一次雄霸整个西土,先就要解决丝路利益的分配问题。”

“东土的繁华和富裕给丝路带来了巨大利益,这个利益导致了西土局势的混乱。当前西方的突厥人,西南方的吐谷浑人、西北方的铁勒人,再加上高昌、焉耆、龟兹和于阗等西域诸国,都想利用目前西土混乱的局势为自己赢取最大利益,由此导致西域局势异常复杂。”

“不出意外的话,老狼府会以且末为诱饵牢牢牵住吐谷浑人,而吐谷浑人加入到丝路利益的争夺中,则进一步加剧了局势的混乱。现在楼兰看上去群狼环伺,危机四伏,但实际上固若金汤。这时候,假如河西大军南下,实际上就是与西土诸虏争夺丝路利益,这必然激化矛盾,一旦西土诸虏联手抗衡我大隋,楼兰反而守不住。”

“欲擒故纵。”江成之频频点头,“旅帅说得可是这个意思?”

他对伽蓝一向很尊崇,分别一年多了,但伽蓝还是那样豪爽仗义,不但主动在仕途上帮助他,还对他推心置腹,向他述说只有西北狼才能知道的一些机密,为此他非常感动,士为知己者死,此生一定舍命报答。

“我们与阿柴虏肯定要打一下,但阿柴虏实力有限,稍加接触就会后撤,所以没有大战打。你不要担心局势,乘着这次机会,想办法去河西,越快越好,假如错过这次机会,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更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帮上你。”

江成之感激涕零,连声应诺。

“此次且末有四个西北狼。老狼府派过去的已经去了婼羌城,我和布衣兄、熊霸兄则奉且末鹰扬府之命,另有重任,但我们的运气太差,刚刚走出突伦川就撞上了突厥人。”伽蓝懊恼地摇摇头,“成之兄,你也看到了,我这支驼队不堪一击,如果突厥人寻个借口害了我们,哭都找不到地方,所以明天到了冬窝子,你必须全力助我。”

江成之明白了,这只驼队有秘密,三个西北狼护送一支驼队,其重要性可想而知。突厥人不是痴儿,到了冬窝子肯定会想办法探寻,甚至会拿比武、打球等借口乘机斩杀西北狼。

“旅帅请宽心。”江成之躬身说道,“这支骑军的兄弟都是旅帅的老部下,只要旅帅一声令下,兄弟们必与旅帅共进退。”



三人一起把江成之送出帐外,此举让这位憨直的西北大汉觉得忒有面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回到帐内坐下,三人脸色沉重。

“伽蓝,江旅帅是你的老部下,对你尊崇有加,你不能这样骗他。”江都候十分不满,语含怒气。

“我没有骗他。”伽蓝笑道,“我欠他一个人情,这次碰巧遇到他,又需要他的帮助,干脆就扶他一把。其实以他的战绩,做个越骑校尉都绰绰有余,可惜他为人太过耿直,在队正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年。虽然我在离开楼兰之前,向冯帅力陈其战绩,让他得以破格提拔为旅帅,但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护送突厥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旦出现意外,轻则丢官,重则丢命,这么一个坏差事,就给他了,可见他在鹰扬府处境之差。”

“像他这样的人,到了卫府那等复杂的地方,恐怕更难生存。”布衣叹道。

“人会随着环境而改变。”伽蓝说道,“成之兄心思敏捷,到了卫府之后,或许就会性情大变。”

“不要闲扯了,说说阿史那苏罗吧。“江都候忿然骂道,“大叶护老奸巨滑,一句话就把我们套住了。借宿一夜?直娘贼,不就是找个借口看住我们,防止我们连夜跑了吗?当年咱就劝你不要善心,不要和牙帐里的女人扯上关系。我们是干甚的?和牙帐里的女人扯上关系,迟早会身异处,不是被突厥人杀了,就是被自己人杀了。”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布衣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伽蓝会善心?他也是没办法,当时泥厥处罗可汗拿自己的性命威胁伽蓝,你让伽蓝怎么办?如果泥厥处罗可汗未能突围,让射匮可汗杀了,或者让莫贺可汗杀了,伽蓝没有完成任务,他也是死路一条,老狼府的铁律你又不是不知道。”

伽蓝冲着两人摇摇手,示意他们不要争执了,“冬窝子可还有我们的人?”

“应该有,几个老朋友应该还在。”布衣说道,“但突厥人势在必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实力不够,我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现如今你受伤了,熊霸的内伤比你还严重,而阿史那贺宝和紫云天的人根本不敢露面,露面就死了,唯有江旅帅的那支骑军还能指望一二,但下黑手可以,明面上却只能靠我们自己。”

“运气太差了。”伽蓝从怀里掏出金狼头护具看了看,“当年我为什么要抢它?没事找事嘛。”

“年少轻狂啊。”江都候笑道,“伽蓝,这可是你的护身符,今天如果没有它,事情就麻烦了。”

“你的意思是,暴雪是灾星了?”伽蓝不满地问道,“今天如果不是暴雪耀武扬威引起了突厥人的注意,我们是不是就能躲过去?”

江都候当即闭上了嘴巴。

“如果西行能及时赶到冬窝子就好了。”布衣说道。

“但愿吧。”伽蓝笑道,“这是大隋的疆土,我们想去哪就去哪,突厥人能奈我何?”







第三十二章 瓦岗

帐帘掀动,石蓬莱拿着幂离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惊惶,“怎么办?突厥人已经来了,黑突厥人就在外面,我们怎么办?”

“石伯不要慌张。”伽蓝安慰道,“布衣兄和熊霸兄已经暗中做了布置,封了口,再说大家看到金狼头纛和五狼头纛,看到凶神恶煞的突厥骑士,知道突厥牙帐显贵在此,谁还敢乱说话?你久走丝路,见惯了大场面,还担心这点小阵仗?”

“小阵仗?”石蓬莱瞪大了眼睛,“突厥人的大叶护,黑突厥右厢五姓的大首领莫贺设,突厥公主,龟兹宝山王,焉耆三王子,五百多骁骑,这还是小阵仗?我行走丝路近三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上突厥人的大叶护。”

“大叶护算什么?”江都候嗤之以鼻,“他不就是泥厥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的弟弟吗?又不是洪荒猛兽,有什么好怕的?一个突厥鸟贼,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你不要慌张,越是这样,越容易暴露。”布衣温言劝道,“大叶护亲自为使,东进朝贡,显然负有重要使命,不可能为追杀康国王子而来。”

“不行,我要离开,马上离开这里。”石蓬莱说道,“大叶护或许不关心康国王子的事,但莫贺设肯定不会放过我。我乘着老莫贺设死去,小莫贺设继任,右厢弩失毕五姓混乱之际,从北牙干泉偷走了康国王子。你们想想,小莫贺设继任之初就让康国质子逃掉了,颜面大失,岂肯善罢甘休?”

“阿史那泥孰认识你?”伽蓝问道。

石蓬莱连连摇头,“他身边的人或许认识我。”

伽蓝看看布衣和江都候,三人神色都很凝重。如果弩失毕人认出了石蓬莱,牵扯出康国逃亡王子的事,那就更被动了。

帐帘再掀,阿史那贺宝一头冲了进来。

“伽蓝,大叶护想干甚?先把公主的行帐建在我们的营地,现在竟然派一队人马公然进驻。”阿史那贺宝怒声叫道,“他想干甚?想挑衅吗?”

“火狐,叫你的人安份一点,不要惹事。”布衣急忙劝道,“你们是沙盗,一旦暴露,不但突厥人会杀你们,大隋人也会杀,还会连累整个驼队。”

“火狐,咱把丑话说在前面,一旦出事,咱为了自保,不得不翻脸。”江都候威胁道,“不要逼着咱下手。”

“这是我大隋的疆土。”伽蓝冲着贺宝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大叶护另有使命,即便知道你们是沙盗,也不会轻易下手。稍安勿躁,告诉你的手下不要害怕,更不要深夜逃离。跟着我,听我的命令,我可以确保你们的安全。”

贺宝冷笑,“伽蓝,我警告过你,不要和牙帐的人扯上关系,你为何不听?栗发蓝眼的女人到处都是,即便你要金发碧眼的美女,我也可以给你找来一群,你贪图她什么?你是东土戍卒,你在地上,而他们在天上,他们要杀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贺宝一屁股坐到江都候身边,咬牙切齿地瞪着伽蓝,恶狠狠地骂道,“你个痴儿,你会害死我们的。”

“胡儿,不要诅咒他了,还是想想脱身之策吧。”江都候鄙夷地瞥了贺宝一眼,“紫云天已经扯进来了,你得罪了阿柴虏,又得罪了黑突厥,你在西土还有存身之处吗?”

贺宝轻蔑地撇撇嘴,“到了冬窝子,咱想走就走,谁能抓住咱?”

“大哥,跟我走吧。”伽蓝笑道,“西土待不下了,就随我去东土。”

“不去!”贺宝用力一挥手,“你我生死交情,此刻也不好弃你而去,勉为其难,咱就多送一程,送你到敦煌吧。”

石蓬莱面露惊喜之色,一双眼睛顿时盯着贺宝。

布衣和江都候相视而笑,这个紫云天的大盗,果然还是有点办法。

“大哥有了脱身之计?”伽蓝皱眉问道。

“你既然喜欢苏罗,咱就帮你一把。”贺宝戏谑道,“不过你答应咱的事不能反悔,到了孔雀河,一定帮咱把精绝美女弄到手。”,

布衣和江都候略感错愣,看看贺宝,又看看伽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有甚好笑?”贺宝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们认识她?认识她更好,一起助咱拿下她。”

“你是伽蓝的大哥?”布衣忍住笑,问道。

贺宝很认真地点点头。

“伽蓝没有告诉你,孔雀河上的精绝仙女是他的师姐?”

贺宝霍然睁大双眼,用力抓住自己的胡子,“一个沙弥,一个羽冠,这怎么可能?”

“胡儿懂甚?”江都候揶揄道,“红颜知己,胡儿可知?”

“哦,嗯……”贺宝眯起眼睛,冷森森地盯着伽蓝,“怪不得上次咱侥幸从孔雀河里捡了一条命,原来如此。好兄弟,好兄弟啊!”

“一盘棋而已。”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是沙门,她是道冠,世代死敌。”

“兄弟,你竟然一直瞒着我?”

“不要听他们胡扯。”伽蓝笑道,“我不认识她,连面都没有见过,就是隔着屏风下了一盘棋、论了两句道而已。”

“然后呢?”江都候兴趣盎然地问道。

“打起来了。”伽蓝说道,“我那个师兄性情暴燥,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就大打出手,最后差点把人家的玄坛都烧了。”

“咱就喜欢不悔师兄。”江都候鼓掌大笑,“胡儿,你找错人了,若想拿下精绝仙女,该去找不悔师兄。”

“到哪找去?”贺宝忿然说道,“那个秃贼整日叫嚷着普渡众生,神龙见首不见尾,到哪找去?”

“好了,不要提那个精绝女冠了,她有楼观道做靠山,我们惹不起。”伽蓝摇摇手,示意众人不要闲扯了,“大哥,苏罗还是个孩子,不要把她扯进来。你说说脱身之策吧。”

“你忙得过来吗?”贺宝站了起来,顺手拉起石蓬莱,“随咱走,先藏到紫云天的帐篷里,免得给黑突厥人认了出来。”

“胡儿,不要乱来。”江都候警告道。

“你们先保住命再说吧。”贺宝笑道,“咱要去敦煌了,运气好的话,顺便带你们一程。”



伽蓝查看了高泰、乔二等人的伤势,与河北人随意闲聊。

“明天就能到冬窝子。那是一片低洼,冬天较为温暖,每到这个季节,且末水和孔雀河附近的牧人大都赶着牛羊去那里过冬。人多就热闹,热闹的地方就少不了栗特人,所以冬窝子啥都可以买到。我们在那里略作休整,补充食物,买些药材,顺便打探一下局势,然后北上楼兰,过蒲昌海,经白龙堆去敦煌。如果运气好的话,隆冬之前可以进阳关。”

“将军,俺们不去婼羌城了?”谢庆问道。

“没有必要再去了。”

“俺们是刑徒,没有通关文牒,没有符传,进得了阳关吗?”方小儿担心地问道。

伽蓝笑着摇摇手,“无须担心,我自有办法脱去你们的刑徒身份,带着你们去敦煌。”

高泰迟疑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因为薛家吗?”

伽蓝点点头,“我们能否安全抵达长安,关键在薛家,所以必须确保薛家的安全。”

河北人大为激动,不仅因为重返河北的希望更大了,还因为伽蓝的信任,而这种信任经过血腥的战斗之后,已经愈发牢固。

“将军,这些朝贡的突厥人会不会影响到俺们的行程?”谢庆忐忑地问了一个悬在大家心头的问题。

“我的运气太差。”伽蓝笑道,“这些日子我的运气一直不好。突厥人肯定要对付我,但正因为他们要集中精力对付我,所以你们才有机会脱身。我在明,牵制这些突厥人,火狐在暗,带着你们先行赶赴楼兰。我要托付你们的是,必须保护好薛家老小。”

高泰、谢庆、方小儿等人郑重应诺。

“将军,那帮沙盗值得信任吗?”谢庆忧心忡忡地问道。

伽蓝尚未回答,方小儿小声插了一句,“将军,俺们都不会说突厥话。”,

伽蓝笑了起来,“杨渊和西门辰会与你们一起先行北上,有他们在,你还怕那帮沙盗把你们卖了?”

高泰疑惑不解,“将军,天马戍卒也和俺们一起回中土?”

“我不能丢下他们。”伽蓝叹道,“丢戍失地,罪不可赦。如果把他们交给鄯善鹰扬府,必死无疑。且末丢了,总要砍几颗头颅才能交代过去,但现在除了砍他们的头,还能砍谁的?”

“直娘贼,这还没有天理?”方小儿怒声骂道,“难道他们必须死在天马戍?”

“军令如山。”伽蓝肃然说道,“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却擅自弃戍撤退,等同于临阵脱逃,是死罪。”

方小儿悻悻无语。

“将军,西土广袤,荒无人烟,尚可逃亡,但阳关如何进去?”高泰问道。

“薛家手上有一份通关文牒。”伽蓝说道,“不过符传上记录了详细人数,我们人多,远远不够,所以你们与火狐、杨渊先行一步,我和两位戍主暂时留下,设法弄到更多的符传。”

“将军要带多少人去长安?”谢庆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中土不同于西土,长安更是京畿重地,将军难道要大摇大摆地进去,堂而皇之的杀人?”

“将军莫非要谋反?”方小儿脱口而出。

“勿要聒噪!”一直沉默不语的乔二突然喝叱道。

方小儿自知说错了话,既尴尬又害怕,胆怯低头。

伽蓝笑着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你们没有饭吃,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揭竿而起,但有人不是,有人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犹嫌不足,竟然要篡位谋国,要祸害天下,要涂炭生灵。这其实根本不管我的事,我不过一个小小的西北戍卒,有今天没有明天,我管他是否篡国,是否谋反,是否涂炭生灵,但他不该为了谋国害了我的兄弟,杀了我的袍泽。”伽蓝冷笑,目射寒光,“血债血还,杀人者必被人杀,他杀我的兄弟,我就砍了他的脑袋,杀了他的全家。”

高泰、乔二等人大为敬佩,将军是条好汉,血债血偿,快意恩仇。

“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耗时太长,当我们赶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春天,那时我要杀的人可能不在长安了。”伽蓝继续说道,“大隋皇帝正在带着大军远征高丽,不出意外的话,我要杀的人不是在河北黎阳,就是在幽燕涿郡。”

“黎阳仓。”方小儿看到伽蓝并无责怪之意,胆子大了,听到黎阳两个字,迫不及待地叫起来,“俺知道,黎阳有黎阳仓,远征高丽的军需就从黎阳中转。将军,到了河北就是俺们的天下,俺们只要回到高鸡泊,马上就能召集一批人。你要杀谁,俺们就帮你杀,绝无二话。”

“你这厮胡说甚?”谢庆不满地责叱道,“黎阳距离高鸡泊有七八百里,还没等你杀到,官军已经把你围住大卸八块了。”

方小儿嘿嘿傻笑,很是羞赧。

“将军,涿郡远在幽燕,俺们可能帮不上什么忙。”高泰说道,“但黎阳那一块,俺们倒是有些相识的兄弟,或许能帮上将军。”

伽蓝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将军,黎阳在大河北岸,其南岸一百多里外就是瓦岗,东郡的翟让、单雄信、徐世勣、周文举等人就在瓦岗聚义,靠永济渠、通济渠讨饭吃。另外在黎阳北面的大龙山有太行大盗王德仁、杨公卿,在通济渠两岸,则有吕明星、王伯当、孟海公、王当仁、李公逸等河南群豪。”

“瓦岗?翟让?单雄信、徐世勣?”伽蓝眉头深皱,低声念叨,“王伯当?孟海公?大河两岸,群豪云集啊!”

“俺认识瓦岗的人。”乔二忽然说道,“瓦岗距离黎阳很近,将军如果在黎阳行事,需要人手,俺倒是可以出点力。”

伽蓝看了他一眼,揶揄道,“看来你也是大河两岸的风云人物啊。”

“俺不是。长乐公为人宽厚,仗义疏财,相识满天下,他才是两河的风云人物。俺是跟在长乐公后面认识他们的。”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伽蓝笑道,“我们先要活着离开西土,这才是关键。”







注释:

牙帐,突厥王庭。

这一时期,突厥人的牙帐分南北,也就是所谓的冬都和夏都。设南牙(冬都)于鹰娑川(今新疆库车西北)岸边,建北牙(夏都)于碎叶河旁的干泉(今哈萨克斯坦楚河西岸)。

射匮可汗广开疆土,东起金山西到西海诸国都在他的统治之下,汗庭随迁移于龟兹北面的三弥山。

其弟统叶护可汗时期,是西突厥最强盛时期,他把汗庭迁到了石国(今乌兹别克塔什干)北面的千泉。



两厢十姓:

阿史那室点密创立了西突厥,其麾下有十姓部落。十姓部落首领参与政事,号阎洪达。又分两厢十姓。

两厢:咄陆,弩失毕。

十姓:咄陆五啜号:处木昆律啜,胡禄屋阙啜,摄舍提敦啜,突骑施贺逻施啜,鼠尼施处半啜。弩失毕五俟斤号:阿悉结阙俟斤,哥舒阙俟斤,拔寒干暾沙阙俟斤,阿悉结泥孰俟斤,阿舒虚半俟斤。也即十姓部落。



第三十三章 中间人

伽蓝的动作很快,手法娴熟而细致,如行云流水一般,迅给姜九重新清理和包扎了伤口。

姜九强忍痛疼,额头上汗水涔涔,削瘦的面孔看上去十分狞狰。十三郎等薛家青壮围在四周,一个个屏声静气,既钦佩,又感激,对这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西北狼锐士非常尊崇。

如果伽蓝出自世家望族,或许在薛家人看来,武技、才智、品行如此出众也是理所当然,但伽蓝出自蛮荒,出身低贱,这一身本事纯粹靠天赋和勤奋而来,他身上那一道道恐怖的伤疤足以说明他的战绩,他今天的一切都是用血汗换来的。然而,今天他拥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相反,他还要为且末的丢失承担罪责,但他默默承受,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或许将来还是如此。唯有这样的卫士,才是真正的卫士,才真正值得钦佩和尊崇。

“很痛吧?”伽蓝一边起身净手,一边对姜九笑道,“如果不是你坚持,我会一拳打晕你,这是常规。我打人的本事,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一拳致晕,不会打第二下。”

众人哄堂大笑。

“九哥,还是让将军打一拳吧。”十三郎劝道,“这样强忍着,太痛苦了。”

“直娘贼,某还死不了,滚!”姜九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叫道。旋即又对伽蓝诚恳说道,“某无以报答,姜小黑的这条命以后就给将军了。”

伽蓝微笑摇手,“这条命是你自己救回来的,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将军,突厥人太嚣张了,公开挟持我们,似乎要对你下手,将军要担心啊。”十四郎忽然说道,“将军,如果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将军下令,某等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你都能看出来,我还担心什么?”伽蓝笑道,“这是大隋的疆土,突厥人再嚣张,也不敢在我大隋的疆土公开杀人。”

“将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军万万不可大意。”十九郎也关切劝道。

伽蓝笑着点点头,“你们不要太过担心,我自有应对之策。明天到了冬窝子,要休整几天,为了安全,你们待在营地,不要四下走动,以防出现意外。”

薛家众人躬身致礼,齐声应诺。

掀开帐帘,伽蓝看到薛德音正在帐外焦急等待,随即笑道,“大郎君有何急事?”

薛德音虚手相请。两人并肩而行,远远看到不远处突厥人的营帐灯火通明,人影闪动。

“将军与这些突厥人是敌是友?”

“亦敌亦友。比如现在,突厥的大叶护、莫贺设、龟兹的宝山王、焉耆的三王子,都算是旧日故人,虽然彼此身份地位悬殊太大,但我常年为西域都尉府做事,奔走于西土诸虏之间,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中土大隋,而大隋强大的国力赋予了我无形的权力,慑服于这种权力,这些西土诸虏的权贵们把我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利益相同时就是朋友,利益不同时就是敌人。”

薛德音略略皱眉,隐约察觉到伽蓝话里有话。

“在西域都尉府,我是一个细作,一个死间,干的都是有死无生的事情,但幸运的是,我每次都能活着回来,所以,我又算是一个生间。《孙子兵法》里把细作分为五种,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我全干过,而一人身兼五职的后果就是,我不但是西域都尉府的细作,还是大隋和西土诸虏之间的信使,久而久之,我就成了中间人。”

伽蓝望着薛德音,问道,“中间人,这个意思你懂吗?”

薛德音知其字义,便也领会到其中所蕴含的深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间人实际上就是一个掮客,一个权力掮客。”

掮客?权力?前一个词对薛德音来说很陌生,但后一个词却是耳熟能详,可谓深入骨髓了。由中间人再引申到掮客,掮客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薛德音暗自吃惊,不知道伽蓝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能把嘴巴紧紧闭上。

“大隋赋予了我无形的权力,而这个权力可以让西土诸虏在复杂的争斗中获利,我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把自己手上的权力作价卖给西土诸虏。”

薛德音的脚步停下了,他现在总算知道伽蓝这个金狼头为什么在西土声名烜赫,为什么就连突厥大叶护都对其礼让三分,为什么总是能够绝处逢生活下来变成西北的传奇人物。

“我出卖权力,但我从不出卖大隋,从不违背西域都尉府的命令,我甚至额完成自己的使命。”伽蓝说道,“大隋越强大,对西土诸虏的威慑力就越大,随之我手上的权力就越大,我就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但是,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太大了,长安的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大隋的利益,出卖中土的利益,结果给了我致命一击,把我和我的袍泽们送进了地狱。”

“杀人者,必被人杀。如果我不把那些人杀了,我在西土就无立锥之地。”

薛德音没有听懂,目露疑惑之色。

“我是一个中间人,如果大隋赋予我的无形权力消失了,不但西土诸虏要杀我,西域都尉府也要杀我,所以,大隋强大与否,稳定与否,直接关系我个人的生存。”伽蓝冷笑道,“西土是我赖以生存的奶酪,长安的那些人动了我的奶酪,你说,我是不是要去杀了他们?”

“如此说来,将军到突伦川戍守烽燧,就是为了逃避西土诸虏的追杀?”

“西北狼在伊吾道几乎全军覆没,西域都尉府从上到下换了遍,我被除名为民流放戍边,你说我除了躲进突伦川,还能躲到哪?”伽蓝冷笑道,“谁毁了我的一切,我就毁了他的一切,血债血偿。”

“将军,如果你此次未能得到西域都尉府的征召,岂不必死无疑?”

“如果老狼府抛弃了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非要借突厥人的刀杀了我……”伽蓝的眼里射出森冷杀气,“我就让西土血流成河。”

薛德音沉默不语,他不关心伽蓝为什么去长安,也无意去探寻伽蓝到长安杀什么人,他只关心薛家的生存,一家老小能否安全抵达敦煌,能否安全回家,就算伽蓝要去长安刺杀皇帝,他也绝不会骇然心惊。皇帝的死活和他薛家有关系吗?如果不是皇帝杀了他父亲,薛家会遭此厄运?他巴不得伽蓝杀了皇帝,当然,前提是薛家要安全,而当前最急迫的问题是,薛家不安全。薛家的安全系于伽蓝一身,今伽蓝不安全,他怎能不忧心如焚?

“薛家蒙将军舍身相救,无以为报,如将军有差遣之处,必当誓死效命。”

薛德音说话了,口气很坚决。

“大郎君客气了。”伽蓝笑道,“现今你我同处险境,须当同舟共济,生死与共。在西土,我这艘船大,可载你一程,到了中土,你这艘船大,那时大郎君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也顺便载我一程。”

“薛家绝不负将军。”薛德音神情严肃,躬身为礼。

伽蓝微笑还礼,“先生,可愿随某去尝尝龟兹的三勒浆?”

薛德音略一思索,便已知伽蓝用意,对其机智大为赞叹。

“狐假虎威。”伽蓝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说道,“我行事喜欢主动,即便被动了,也要设法夺回主动权。我早已不信任老狼府,我更不会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老狼府。先生出自名门望族,学识渊博,谈吐不凡,言行举止皆迥异于常人。先生故作神秘,侃侃而谈,必能唬住突厥人,让他们怀疑你的来历和动机,由此他们会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我依旧在为老狼府做事,此行可能负有重要使命,如此则不敢贸然杀我。我因此赢得了时间,当可从容设计,化险为夷,悄然脱身。”

“我是狐,你是虎,虽是一头假虎,但欺骗那些生性多疑而狡诈的狼还是绰绰有余。”

薛德音知道伽蓝已有对策,心里渐渐安稳,抚须笑道,“既然如此,某就随将军去尝尝龟兹的三勒浆。”

“不可再称将军。”伽蓝笑道,“我呼你为先生,恭敬有礼,你唤我为伽蓝,矜持中最好带些傲慢,那种高高在上的自骨子里的傲慢。那些狼都是西土权贵,你这只虎是真是假,他们看几眼也就一目了然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假的,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是一只虎落平阳的真老虎。”

薛德音连连颔。这个太简单了,做回本色自己,根本无须掩饰,“伽蓝,可有甚忌讳之处?”

伽蓝摇手,“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经史子赋,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唯独注意一点,不谈西土局势,讳莫如深,让他们猜去。”

薛德音微笑点头,随即看看自己脏旧的白袍,“伽蓝,某这身服饰还是要换一换。”

“走,去我那里。”伽蓝虚手相请,“换件栗特人的白袍,再穿一双乌皮靴,腰间系一条宝石玉带,佩一把横刀,不,不,我觉得司马夫人的那柄长剑更好,古朴而锋利,更有中土名士之风。”

两人说说笑笑,走过栗特人的帐篷,远远便看到暴雪一路小跑着迎了上来。

薛德音颇为忌惮,脚步顿时停下。暴雪很不客气,冲着他仰就是一声雷吼,两眼内更是露出森森杀气。

伽蓝俯身亲热拍拍暴雪,“大郎君要和我们相处一段时间,未来要同舟共济,无须这样戒备。”说完轻抚暴雪的颈毛,让它放松下来。暴雪绕着伽蓝转了几圈,随即昂挺胸地走在了前面。

薛德音小心翼翼地靠近伽蓝,“这只雪獒很有灵性,来自大雪山?”

“它是大雪山的神獒。”伽蓝笑道,“它救过我的命,不过它天性凶残,杀人无数。”

薛德音惊惧地看了暴雪一眼,说道,“今天突厥人的那只黑獒更可怕,像幽灵一般,望而生畏。”

“它叫梦靥。”伽蓝说道,“相比暴雪,梦靥就像一只温驯的小羊羔。苏罗把它当宠物养,暴殄天物了。”

“伽蓝,你和那位公主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苏罗是泥厥处罗可汗的女儿。”伽蓝叹道,“在牙帐,她的处境非常不好。”

薛德音已经从仲布衣那里听说了这两年西土生的事,所以伽蓝的这声感叹他听得懂。“你是东土汉儿,她是西土胡虏,你是西北狼锐士,她是突厥公主,正常情况下,你们连见面认识的机会都没有,但你们为何……”

“这个故事有些长。”伽蓝笑道,“如果先生有兴趣,今夜我们不妨煮铭对弈,秉烛夜谈。”

“你这里有茶?”薛德音很是惊喜。

“我没有,但大叶护有。”伽蓝站在帐帘外,虚手相请。

“甚好,甚好!”薛德音急忙说道,“夜深人静,你我再煮铭细谈。”

薛德音掀帘走了进去,随即传来他诧异的声音,“七娘,小妹……”

伽蓝一脚踏进,看到司马夫人和一个白衣少女正匆忙起身,翩翩却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在毡席上的书卷和纸张,雪儿独自坐在角落里玩着黑白棋子,全身贯注,对身外之事充耳不闻,就连伽蓝进来都没有抬头。

伽蓝躬身致礼,“辛苦夫人了。”

司马夫人淡淡笑道,“翩翩聪慧伶俐,学得很快,过段时间她就能与我们正常说话了。”

伽蓝一笑置之。司马夫人善待一个胡儿舞姬固然有感激之意,但更多的还是试图以此来拉近彼此之间关系,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为了一家人的性命,昔日高不可攀的贵妇人今日沦落到拉拢一个胡儿舞姬,其背后之辛酸苦痛可想而知。

众人分宾主坐下。翩翩忐忑不安地站在伽蓝身后。未经主人同意擅自做主让外人进帐是不允许的,但司马夫人为人和善,对她又很好,难以拒之帐外。

伽蓝看穿了她的心思,笑着说道,“翩翩,你既然喜欢学东土话,那就好好学,司马夫人是最好的师傅,跟着她能学到很多东西,也许有一天你有机会去东土,就能用上了。

翩翩心喜不己,乖巧答应。伽蓝手指雪儿,嘱咐道,“石伯与黑突厥人有些过节,这些天不宜露面,我也很忙,雪儿就托付给你照顾。如果忙不过来,就请夫人和薛家的这位小娘子帮忙。假如有人问及雪儿的来历,你就推到我身上,切莫说出石伯与她的关系。”翩翩小声答应了,走到一边照顾雪儿。

“夫人看到突厥人来了,心中难免不安。”伽蓝转而用东土话说道,“其实目前形势的确不好,所以我特意寻到大郎君,请他相助。”

司马夫人面露疑色。大郎一介儒生,年青时虽也习过武艺,但中看不中用,上不了战场,更杀不了人。

伽蓝西北口音较重,看到司马夫人与薛七妹都是疑惑之色,以为自己说快了,对方没听懂,随即又说了一遍,“你们不要担心,大郎不是随我去杀人,而是去赴宴喝酒,并稍稍展露一下他的渊博才学,让那帮野蛮人也长长眼,见见世面。”

司马夫人微笑颔。薛七妹觉得伽蓝说得甚是有趣,嫣然一笑,百媚俱生。







第三十四章 狐假虎威

“将军,儿有一惑,不吐不快,不知将军能否……”

司马夫人目视伽蓝,语调温婉,言辞中颇有踌躇不决之意。

“夫人客气了。”伽蓝笑道,“我不过突伦川一烽子,当不上将军之名,还是唤我法号吧。夫人有惑,我自当解之。如今西土局势复杂,瞬息万变,未来一段时间,我们须同舟共济,否则恐难以顺利抵达敦煌,更毋须说东去长安了。”

司马夫人也不客套,随即说道,“伽蓝,儿今日看到你和突厥公主的关系非同寻常,由此也证明你在西土曾有相当的权势。儿虽然不了解西域都尉府,但儿知道,自皇帝继承大统以来,河东裴家的裴世矩实际上主掌西土策略,儿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裴家一直在操控着西域都尉府。”

这话说得非常犀利,直指要害。薛德音脸色微变,眼里露出担忧之色,唯恐七娘激怒了伽蓝。

伽蓝稍加沉吟后,轻轻点头。

“伽蓝,你是否认识裴世矩?”司马夫人追问道。

伽蓝再次点头,“闻喜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十一岁从军,十四岁遇到明公,就此追随明公左右,聆听他的教诲,遵从他的命令。如果没有明公对我的赏识、信任和重用,也就没有我伽蓝的今天。”

薛家三人的神情顿时凝重。先前薛家已经估猜到,以伽蓝的年纪和低贱的出身,即便武技高强,才智出众,功勋累累,但如果没有强有力的靠山,不可能在除名为民之前,官至从六品的旅帅。及至今日亲眼看到他和突厥显贵的不同寻常的关系,更加证实了伽蓝曾经拥有相当的权势,否则西土诸虏的贵族们不可能对其假以辞色,那位突厥公主更不可能**,由此可以推测到,伽蓝曾在西域都尉府有特殊的地位,那么他的地位和权力是谁给的?答案呼之欲出。

裴世矩就是伽蓝的靠山,裴世矩授予伽蓝大权,伽蓝随即成为大隋和西土诸虏之间的信使,成为中间人,继而才有条件成为一名权力掮客。

“伽蓝,儿听仲戍主说,你这条命是薛世雄救下来的。”

司马夫人急切想知道伽蓝和裴世矩之间的真实关系,这太重要了,关系到了薛家的生死。

“我有双重身份。”伽蓝说道,“老狼府对伊吾道之祸负有直接责任,虽然最终还是把泥厥处罗可汗送去了长安,实现了三分西突厥的策略,但功过难以相抵,明公做为这一策略的制定者,理所当然受到了连累,当时他连老狼府都尉裴弘策都保全不了,更毋须说保全我了。我的另一个身份是鄯善鹰扬府的旅帅,曾经追随老帅征战西土,所以最终是老帅救了我,而不是明公。”

“伽蓝,那现任西域都尉府的都尉是谁?”薛德音问道。

“长孙恒安。”伽蓝说道,“他是齐国公长孙晟的次子。记得明公曾对我说过,长孙晟是先皇的亲信大臣,长期主持外事,曾为遏制和打击突厥人立下了显赫功勋。皇帝继承大统后,先皇倚重的一帮功勋老臣大都被闲置,明公因此被皇帝重用,代替长孙晟主持外事。”

伽蓝看看薛家三人,问道,“不知夫人和大郎君是否认识这位长孙二郎?”

“先父在世时,与齐国公长孙晟倒是有些交往。”薛德音说道,“先父虽是河东薛氏,却为高齐旧臣,而长孙氏本为前朝魏国皇族拓跋氏之后,其祖随孝武帝入关,遂为关西虏姓望族。薛氏是汉姓,长孙氏是虏姓,薛氏先父一支是山东高齐旧臣,而长孙氏则是关西世代勋贵。你想想,我们两家之间会有多深的交情?”

伽蓝听到这话,随即断了刚刚生起的一丝侥幸念头。

司马夫人却是黛眉紧皱,继续问道,“伽蓝,伊吾道之祸,看似是机密泄露,但其中必有隐情,以儿的猜测,可能与长安有直接关系。你难道不想探寻其中的隐秘?”

薛德音急忙以目示意,恳求司马夫人不要再追问了,再这样问下去,必定要犯大忌。薛家只求平安回家,其他的事一概不问,所以薛德音即便在伽蓝明确告诉他,自己要去长安杀人,他也置若罔闻。薛家自身不保,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伽蓝笑了起来,“如此说来,夫人已经猜到我去长安的目的了?”

“这很好猜。”司马夫人不以为然地说道,“伊吾道之祸中,你是直接受害者,你要去长安,其目的一目了然。”

“所以我很难离开西土。”伽蓝说道,“我需要你们薛家的帮助。当然,我不会连累你们,我只要一份弘化留守府的通关文牒即可。”

“伽蓝,你就不想听听儿的建议?”

伽蓝躬身致礼,“请夫人指点。”

“河东裴家枝繁叶茂,当朝中枢中就有两位裴氏重臣,但这两位裴氏重臣都不是关西旧臣,御史大夫裴蕴来自江左南陈,黄门侍郎裴世矩来自山东高齐。”司马夫人微微一笑,“伽蓝,儿这么说,你可听得明白?”

伽蓝迟疑不语。

“先皇曾有四位股肱大臣,高颎、虞庆则、苏威、杨素,尔今除了苟延残喘的苏威,余者何在?关西有韦、裴、柳、薛、杨、杜六大衣冠望族,又有元、长孙、宇文、于、6、源、窦七大虏姓,但看看今朝中枢,皇帝最为信任的大臣又有几个出自关西名门?时有五贵,纳言苏威,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黄门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侍郎虞世基。五贵之中,苏威德高望重,却因为是前朝老臣,不被皇帝信任,屡屡起伏。二裴与江左虞世基虽得皇帝恩宠,却均不是关西旧臣。”

伽蓝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司马夫人看到伽蓝还是没有明白其中关键,于是又说道,“天下统一后,先帝为遏制关西、山东和江左名门对朝政的控制,颁布了一系列打击措施。陛下继承大统后,变本加厉,重用山东高齐和江左南陈旧臣,利用山东和江左名门的力量,着重打击关西望族。薛家遭此噩运,就是因此而起。”

“夫人,请恕我愚钝。夫人所言,乃庙堂权争,而我不过是西土一个戍卒,与庙堂有千万里之遥,庙堂之事,我不懂。夫人不妨明言,谁出卖了西北狼,谁制造了伊吾道之祸,我到长安之后,又该找去谁。”

司马夫人蹙眉沉吟。薛德音连使眼色,几乎是哀求七娘不要再说了,但七娘视若不见。

“伽蓝,谁是伊吾道之祸的直接受益者,谁就是最大的嫌疑。”

“长孙氏?”伽蓝问道,“夫人的意思是,关西人是这件事的背后黑手?”

“庙堂权争无处不在。”司马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西土局势关系到中土安危,庙堂之巅的权争自然会延伸到西土。伊吾道之祸显然就是庙堂权争的结果,双方斗了个旗鼓相当,裴世矩的西土策略虽然成功了,但也丢掉了对西域都尉府的控制权,将来他所制定的西土策略肯定得不到实际执行,这对他的影响非常大。裴世矩如果失宠,不仅仅影响到河东裴家的权势,更影响到了皇帝利用山东、江左力量遏制和打击关西望族的策略。”司马夫人看了伽蓝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这对伽蓝来说,也是影响巨大。”

巨大?伽蓝笑道,“谢谢夫人的提醒。我早已不信任老狼府,我也不指望老狼府会继续重用我。”

“伽蓝,只怕老狼府要斩草除根,杀了你。”司马夫人说道,“你藏匿于突伦川,对老狼府没有威胁,但你出了突伦川,要报仇雪恨了,老狼府还会放过你?”

伽蓝脸色骤冷,“夫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云里雾里说了一大通,就是想告诉我,老狼府要杀我?”

“是的,因为你是裴世矩的人,是裴氏老狼府里的狼,而现在老狼府姓长孙,你以为你想出来就出来,你想报仇就报仇,你想去长安就去长安?”

“夫人是什么意思?担心我出尔反尔,把你们出卖给裴氏?抑或离间我和老狼府,让我和老狼府自相残杀,让你薛家顺利脱身?”

“伽蓝误会了。”

“夫人才智高绝,通过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把庙堂之巅和我一个小小的戍卒联系起来,不愧是出自河内世泽的簪缨名门之后,但夫人可曾想过,没有我的保护,薛家可能到不了敦煌,你我之间必须互相信任。”

“儿正是信任你,感谢你对薛家的救命之恩,才殚精竭虑地思考这些事情。”司马夫人正色说道,“这里是鄯善,是楼兰,你刚刚踏足此处,实力就明显不支,假如到了敦煌,你的力量就更加微不足道,你一个人如何保护薛家?不出意外的话,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你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金狼头了,你在西土的辉煌已经成为过去,你已经变成一个传奇,而不是在继续演绎传奇。”

伽蓝的脸色非常难看,呼吸渐渐粗重。

“七娘,伽蓝比我们更熟悉西土,他应该知道怎么做……”薛德音急忙劝阻。

“他不知道,他还以为自己是西土的传奇。”司马夫人毫不客气地说道,“他是儿家的孩子,儿要把他带回中土,带回河内……儿要保证他活着回家。”

薛德音愣然。薛七妹吃惊地望着伽蓝,樱唇微张,不可思议。

伽蓝的怒气顿时消散,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司马夫人,又看着一脸呆愣的薛德音。薛德音也看着伽蓝,目露哀求之色。七娘“病”了,不堪重负,终于还是出了问题,此刻万万不能再刺激她了。

伽蓝冲着薛德音微微颔,两人非常默契地闭上了嘴巴,坚决不接司马夫人的话。

“西土诸虏朝贡,西域都尉府肯定要到鄯善迎接,而你的出现导致局势产生变化,如果西域都尉府成心要置你于死地,完全可以借突厥人之手。”司马夫人言辞恳切地说道,“伽蓝,你要设法脱身,否则我们可能连楼兰都到不了。”

伽蓝躬身感谢。



故友重逢,尤其是故友死而复生,当然更加高兴。

阿史那苏罗设宴,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龟兹宝山王和焉耆三王子不请自来。伽蓝姗姗来迟,而且还带来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从伽蓝恭敬的态度上看得出来,这位中年人身份不俗,说话字正腔圆,标准的东土长安口音,很明显,此人来自长安,而且新来乍到。

伽蓝介绍得很含糊,“崔先生……”,一带而过,根本不愿意告之此人的真实身份。

阿史那泥孰、宝山王和裴三王子随即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崔先生身上,席间觥筹交错之际,百般试探,而试探的结果让三个人的心情越来越不安。

崔先生非常健谈,词锋犀利,学识尤为渊博,可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章歌赋,顺手拈来,尤其对过往几百年的外番历史更是了如指掌,从匈奴到鲜卑,从柔然到突厥,如数家珍,每当说到英雄人物,更是眉飞色舞,慷慨激昂。

“极有可能是东土崔家的人。”宝山王精通汉语,一直充当翻译,乘着崔先生滔滔不绝赞美三勒浆美酒之际,低声对阿史那泥孰和裴三王子说道,“长安来人了,而且和伽蓝在一起,显然别有谋划。”

“伽蓝死而复生,这里面肯定有隐秘。”裴三王子摸着唇上的一抹黑髭,故作高深地说道,“自此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后,老狼府就换了主人,传言伽蓝也死了。伽蓝是裴世矩那个老贼的亲信,老狼府的新主人肯定不敢用裴世矩那个老贼的人,所以,以我估猜,这个人可能是裴世矩派来的……”

“如果这个人是裴世矩派来的,又和伽蓝在一起,那目的显然只有一个,夺回老狼府的控制权。”阿史那泥孰冷笑道,“没想到楼兰比我们想像的更热闹。”

“我喜欢伽蓝。”宝山王捻着短须,望着正在和苏罗窃窃私语的伽蓝,笑着说道。

“我不喜欢他,我恨不得杀了他。”裴三王子忽然又展颜一笑,“不过,除了他横刀夺爱,抢走了苏罗以外,我倒是找不出杀他的理由。”

“与老狼府的那个长孙二郎相比,伽蓝就是一个人。”宝山王抿了一口酒,咂咂嘴,意犹未尽地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伽蓝越看越顺眼了。”裴三王子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两撇翘须,不阴不阳地说道,“莫贺设,是不是顺手帮他一把?”

“人终究是要杀的。”阿史那泥孰不为所动。

“老狼府的那条狼太狡猾了,不可不防。”宝山王压低声音说道,“我们试图离间铁勒人和东土人,但他们何尝没有同样的想法?大叶护虽然亲赴楼兰,但也未必能说服老狼府的那条狼。伽蓝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他算计好的,他可能需要我们的默契,如果我们给他默契,配合他夺回老狼府,那么那个人就必死无疑。”

“只要伽蓝不死,终归要出来报仇,当年那批人应该知道这一点。”裴三王子笑道,“莫贺设,既然伽蓝来了,今晚又表明立场,何不送个顺水人情?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为何不做?”

“我不喜欢伽蓝,我更不喜欢老狼府,我尤其不喜欢东土人。”

“莫贺设,驱赶东土人的前提是基于西土的统一。”宝山王劝道,“当务之急,是杀了那个人,而老狼府根本不值得信任。”

“伽蓝值得信任?”

“当年老狼府出卖了伽蓝,那个人又杀了伽蓝的袍泽兄弟,以伽蓝的性格,你知道他会干什么。”

“驱虎吞狼?”阿史那泥孰迟疑道。

“人终究是要杀的。”宝山王笑道,“东土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现在的关键是,谁来做最后的渔翁。”

“老狼府显然想做最后的渔翁。”裴三王子阴恻恻的笑道,“可惜,长孙二郎绝对没有想到,伽蓝会来,他算漏了。”

阿史那泥孰一口饮尽杯中美酒,“待我禀告大叶护,再做定夺。”

“明天就到冬窝子了,咱们是不是做点什么?”裴三王子的笑容愈阴森。

“打球吧,波罗球。”宝山王乐呵呵地说道,“当年我们在西河输给了伽蓝,这次一定赢回来。”







第三十五章 冬窝子

深秋的冬窝子就像镶嵌在戈壁和沙漠之间的金色明珠,散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蓝天,白云,黄沙,绿洲,清澈见底的小湖泊,散落各处的怪柳灌木,还有金灿灿的胡杨林,美不胜收。一群群驼马牛羊徜徉其间,一顶顶帐篷散落于丘岗湖林之间,一缕缕淡淡的狼烟袅袅婷婷随风而舞,隐约还能看到来往的人群,还能听到欢歌笑语。

大隋西域都尉府和鄯善府官员已经提前一天抵达冬窝子,做好了隆重的迎宾准备。突厥、龟兹和焉耆三国朝贡使团到达之后,大角齐鸣,鼓号连天,旌旗如云,数百名乐伎舞女列于湖畔林边,沿着由华丽锦毯铺成的长长迎宾甬道,载歌载舞。气氛热烈而友好,尽显东土大隋的强大和富庶。

突厥大叶护、莫贺设、龟兹宝山王和焉耆三王子被大隋官员迎进了专门为他们而设的豪华行帐,使团其他成员则与朝觐贡品一起被安排到了行帐附近的几处营寨。

黄昏之后,鼓号喧天。篝火点燃,行帐亮如白昼,大隋官员设下接风宴席招待贵宾。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轻歌曼舞,极尽奢华之能事。

席至尾声,大隋西域都尉府都尉长孙恒安与突厥大叶护阿史那翰海相携走进后帐,略作小憩。

长孙恒安年近四十,身材削瘦,宽额高鼻,白面长须,幞(fu)头紫袍,相貌和善,气质沉稳,眼神矜持而自信,隐约还能看到一丝对蛮夷的不屑和傲慢。

阿史那翰海虽然第一次见到长孙恒安,但对他的父亲长孙晟却是知之甚详。东西突厥的分裂和衰落,大漠上连绵不断的战争,很大程度上源自长孙晟的“阴谋”。虎父无犬子,长孙晟擅长谋略,他这个儿子或多或少也能继承一些,即便比不上长孙晟,但也不会有天壤之别。

“感谢明公的盛情款待。”阿史那翰海坐在客席,躬身致礼,“明公亲自相迎,不胜感激,只是不知明公何时赶赴楼兰迎接铁勒逆奴?”

长孙恒安躬身还了一礼,两眼望着阿史那翰海,抚须微笑。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阿史那翰海,对这位西突厥达头可汗的孙子,泥厥处罗可汗和射匮可汗的弟弟,多少也了解一些,知道他文韬武略不凡,在西突厥牙帐颇有名望。当初射匮可汗正是在他的支持下,主动臣服东土大隋,赢得了大隋人的支持,继而击败了泥厥处罗可汗,彻底改变了西土局势。这样一位强势人物,出口就咄咄逼人,也在情理之中。

阿史那翰海的长相并不威猛,圆脸长须,很普通;眼神也并不犀利,相反,给人一种很温和的感觉;他的年纪也不大,最多三十岁出头,但就是这么一个普通人,因为是牙帐显贵,因为是大叶护,是牙帐最高官长,手握生杀大权,主宰西土命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透出一股凛冽霸气。

“鄯善府的梁使君已经去了楼兰。”长孙恒安说道,“鄯善太守亲迎莫贺可汗,某也就无须再去。”

阿史那翰海笑道,“明公此举,能否理解为厚此薄彼?”

“诚为叶护所言。”

“请明公明示。”

“此前可汗已经遣使告某。某随即禀奏长安,天子回旨,认为西土局势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愈紧张,源自铁勒人的野心和贪婪。”长孙恒安字斟句酌,缓慢说道,“长安的意思是,必须警告莫贺可汗,不要妄图独霸丝路北道之利,以免激化西土诸国的矛盾。”

“警告?”阿史那翰海眉头皱起,“在明公看来,警告就能让铁勒逆奴拱手让出所得之利?”

长孙恒安笑道,“某要遵从长安的命令,请可汗和叶护体谅某的难处。”

阿史那翰海微微颔,“昨日,我在丝路上遇到了敦煌。”

长孙恒安的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之色,但迅即消逝,笑容满面地问道,“叶护认识他?”

“认识很多年了。过去裴都尉在西土的时候,此人是西北狼锐士中的第一人,号称金狼头,不但裴都尉甚为倚重,就连长安的裴侍郎也对其青睐有加,常常赋予其特殊使命。”阿史那翰海看了看长孙恒安,继续说道,“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后,西土就有传闻,说他死了,但出人意料的是,我昨天竟然在丝路上与其不期而遇。”

“传闻嘛,当不得真。”长孙恒安摇摇手,不动声色地笑道。

“敦煌说,他从且末来,并且告诉我,阿柴虏已经攻占且末城,阿柴虏的可汗慕容伏允正带着大军沿着且末水两岸飞推进,目下已经逼近了婼羌城。”

“确有此事。”长孙恒安不以为然地说道,“阿柴虏早已不成气候,伏允若想复国,除非太阳西出。无妨,且让他得意几天,待其粮草尽绝,距离死期也就屈指可数。”

“如此说来,河西的大军南下了?”

长孙恒安抚须而笑,“叶护所担心的,无非是铁勒人和阿柴虏南北勾结,铁勒人在北牵制我河西大军,阿柴虏在南侵掠我丝路利益,一旦西域诸国与他们联手,乘势反叛,则我大隋和突厥必将双双失去对西域的控制。叶护,你过虑了,我大隋河西大军难道是个摆设?你突厥数万帐控弦之士难道会拱手让出丝路?”

“如此说来,明公胸有成竹,早有对策?”

长孙恒安笑着摇摇头,“既然叶护决心已下,那不妨先听听叶护的高见。”

“铁勒人称霸西域,横扫罗漫山(天山)南北,控遏丝路,对你我双方都没有好处。”阿史那翰海说道,“阿柴虏余孽对东土来说始终是个威胁,这次慕容伏允攻打且末,明公敢说与铁勒人没有丝毫关系?有些人天生就是奴隶,但野心太大,非要翻身做主人,一旦做了主人,他的野心就更大,非要雄霸天下,拓疆开土。对付这种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其彻底抹杀。”

长孙恒安沉吟不语,但脸上也没有露出反对之意。

“西土局势瞬息万变,长安距离西土有万里之遥,无法临机处置,只会授予明公便宜行事之大权。今且末已失,鄯善也是危机四伏,如果明公不迅扭转危局,长安必定认为明公缺乏处置之力,这对明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叶护莫非有襄助之意?”

“铁勒人一旦崩溃,群龙无,必定无法维持对河西的威胁,如此河西大军可急南下,给阿柴虏以致命一击。明公示敌以弱,引蛇出洞,将阿柴虏余孽一网打尽,功莫大焉。”

长孙恒安笑了起来,手指阿史那翰海说道,“叶护好算计。如此叶护可轻松击败铁勒,横扫罗漫山(天山)南北,一举控制丝路南北两道。铁勒诸部和西域诸国因此臣服于突厥,可汗当重建昔日辉煌。”

阿史那翰海再度躬身,“我突厥汗国尊奉东土天子为主,与东土大隋永结兄弟之好,此誓此盟,永世不变。”

长孙恒安手捻长须,神情渐渐凝重,目光炯炯地盯着阿史那翰海。阿史那翰海则昂挺胸,肃穆以对,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地望着长孙恒安,没有丝毫的闪避和不安。

“某不能介入此事,西域都尉府不能介入此事,我大隋更不能介入此事,以免落下毁诺败盟、背信弃义之恶名,损毁了我大隋天子的威望,损害了西域都尉府的声誉。”

阿史那翰海暗自耻笑,但脸上却露出恭敬之色,“明公可曾想过,今日你我会晤于此,明日楼兰就生了惊天惨剧,我固然逃脱不了嫌疑,但明公恐怕也难辞其咎吧?”

“某洗耳恭听。”

“敦煌过去姓裴,现在姓什么?”阿史那翰海问道。

“姓裴如何?姓长孙又如何?”

阿史那翰海顿时了然,面露狡黠笑意,“如此说来,他是有意躲进了突伦川,如今再出来,必然是为了当年的事。”

“当年的事?”长孙恒安故作感慨地叹了口气,“杀人者必被人杀,此乃天道至理啊!”

“驱虎吞狼,好计!”阿史那翰海赞道,“明公英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是渔翁?”长孙恒安一语双关地问道。

“当然是明公。”阿史那翰海不失时机地奉承了一句。

长孙恒安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眼里更是掠过一丝鄙夷和嘲讽。

阿史那翰海敏锐地捕捉了那一丝讥讽之色,心里陡然紧张。东土的长孙氏从长孙晟到这个长孙恒安,都是阴险狡诈之辈,谋略层出,防不胜防。难道他当真是最后的渔翁?

“叶护既然要在鄯善停留一段时间,而婼羌那里又有阿柴虏骚扰,以某看,不如就在这风景如画、温暖如春的冬窝子暂住几天,如何?”

“客随主便,只是叨扰明公了。”

长孙恒安轻轻摇手,“怠慢了,请叶护海涵。对了,不知叶护喜欢什么,某好安排。”

“打球。”叶护笑道,“我喜欢打波罗球。”

“某也喜欢。”长孙恒安笑道。

“明公,既然如此,那不如你我各率一队,比试一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长孙恒安意气风地一挥手,“让大家都到球场上一显身手,各展风姿。”

“明公英明!”阿史那翰海大笑。







第三十六章 大叶护

胡杨树下,伽蓝负手而立,默默地望着远处灯火辉煌、人声喧嚣的迎宾行帐。

夜空中,弦月朦胧。稀疏的星星出点点亮光,伴随在迷离月色左右,倒映在重重涟漪的水面上,随波闪烁,荡漾起梦幻般的荧光。寒风轻抚,吹皱一泊秋水,拂动片片树叶,也撩动了伽蓝平静的心。

脚步轻响,西行精壮的身躯从黑暗里悄然而出,停在伽蓝身边,顺着伽蓝的目光望向远处那耀眼灯火。

“为什么长安宁愿把美酒佳丽送给胡虏,也不愿意赏赐给我们?难道我们的血汗,我们的功勋,还比不上敌人砍向东土的刀?”

西行的声音在萧瑟的秋风里缓慢响起,沉重,忧郁,带着浓浓的愤懑。

“因为我们是草民,他们是贵族;我们是草芥蚁蝼,受治于人,而他们是贵族,是治人之士;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弱肉,而他们主宰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弱肉强食。即便是敌人,只要他是贵族,他也远远比我们高贵,比我们更有价值,所以,敌人可以享受美酒佳丽,而我们却只能忍饥挨饿。”

伽蓝弯下腰,轻轻拂动暴雪柔软而浓密的颈毛,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深沉的沧桑,“我们的价值是什么?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而已,就如农夫是耕种的工具,商贾是赚钱的工具,我们也是工具,杀人的工具,我们和这林中的落叶在本质上并无差别,我们带着希望和憧憬而来,带着悲怆和痛苦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就是天道,这就是宿命,而永远存在的就是这些大树,就是主宰这个世界的贵族。”

“杀人的刀?”西行轻叹,神色落寞,“刀伤了,残了,断了,也就被扔到一边,连个工具都不是,仅仅是一块废铁而已。”

伽蓝直起身,昂挺胸,深深吸了一口气,“老狼府的主人来了?”

“他否决了我的提议,拒绝征召。”

“所有人?”

“所有人。”西行说道,“长孙恒安到了老狼府后,开始重建西北狼,我之所以留任,一是为了带领老狼们支撑危局,二是为他训练小狼崽。现在小狼崽们成熟了,可以派上用场了,我和那些老狼们自然要被淘汰,要被赶出老狼府。”

伽蓝沉默不语。

“十几年了,我们这群老狼付出无数,功勋累累,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西行怒声说道,“我们被出卖,被杀戮,被驱赶,最终不得不漂泊流浪,不得不去乞讨度日,这就是我们的宿命?这就是我们浴血奋战十几年的回报?”

“这就是西北狼的宿命。”伽蓝平静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的前辈吗?他们也是功勋累累,但如今何在?除了战死疆场的,又有几人能保住性命功成身退?那些伤残的老狼一旦离开老狼府,又能存活几年?”

“我们这群老狼很不幸,在伊吾道一战中几乎全军覆没,但又是幸运的,活下来的人终于可以离开老狼府。”伽蓝转身望向西行,笑着说道,“师兄,换一个角度想一想,我们应该感谢长孙恒安,如果不是长安权贵们激烈争夺老狼府,如果不是长孙恒安毫不留情地驱逐我们,我们哪来的机会去长安?又哪来的机会去报仇雪恨?”

西行抬头望天,神情悲愤,久久不语。

“那个人,我已经送走了,正在去敦煌的路上。”

“是在见到长孙恒安之后,还是之前?”伽蓝问道。

“之前。”西行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任老狼府?会信任那些长孙家的小狼崽?”

“不要埋怨小狼崽。”伽蓝劝道,“他们和你我一样,都是杀人的刀,都是工具。我们的今天,也就是他们的明天。”

西行挥挥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花了一笔钱,买通了鹰扬府的司马,拿到了去敦煌的通关文牒,但不知是你的运气差,还是我们这群老狼的运气差,竟然撞上了突厥人。”

“难道你不想在离开西土之前,杀他个血流成河?”

“那是个陷阱,老狼府、突厥人和铁勒人都在算计对方,如果我们介入进去,极有可能重蹈伊吾道之覆辙。”

“陷阱也要跳,置之死地而后生。”伽蓝非常坚决。

“我们没有那个实力了。”西行断然摇手,“老狼所剩无几,还是留点力气去长安吧。”

“我们是西北狼,一群被抛弃的满腔怨恨的狼,而不是栗特商贾,骑上驼马就可以去长安。”伽蓝提醒道,“到了敦煌,我们即便有卫府的庇护,但如果没有老狼府的允许,我们根本无法离开敦煌,更不要说穿越整个陇右,渡河南下了。”

“所以我们才要迅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最快度赶到敦煌,寻找南下的机会。”

“我们走不掉了。”伽蓝叹道,“老狼府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何以见得?”西行的眉头顿时皱起,“长孙恒安还不至于做出仇者快亲者痛的事吧?”

伽蓝笑笑,说道,“你走之后,我在且末水畔遇到了一批人?”

“什么人?”

“流配刑徒。河东薛道衡一家。”

“薛道衡?”西行惊讶不已,“他的妻儿流放且末?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伽蓝把遇到薛家一事的前后经过简要讲述了一遍,“我带薛大郎君赴宴,不过是想狐假虎威,唬弄一下突厥人,我对老狼府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没想到老狼府如此绝情,由此不难估猜到局势的展。一旦大叶护向长孙恒安问及我的事,其结果可想而知,长孙恒安必定以为我从突伦川出来,是受到了闻喜公的指使,是想帮助裴氏重新夺回老狼府。长孙恒安愤怒之余,肯定要置我们于死地。”

西行抚须沉思。

“长孙恒安若要杀我们,无非就是借刀杀人,就是借助当前形势,利用突厥人和铁勒人的力量,把我们杀死在陷阱里。我的想法是,不如将计就计,到楼兰杀他个血流成河,借此机会狠狠敲诈一下老狼府,拿到我们该拿到的东西。西土局势大乱,长孙恒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假若继续留在西土,对他非常不利,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他不会阻止我们离开西土。”

“薛氏可以帮助我们从陇右留守府拿到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而老狼府又允许我们离开西土,如此东去长安,则再无阻碍。”

西行没有说话,背着手,低着头,缓缓踱步,反复推敲和权衡。

伽蓝站在夜色里,仰望天,等待西行的决定。

良久,西行停下脚步,“先把冬窝子的兄弟撤出来。”

伽蓝微微颔。

“阿史那贺宝是否值得信任?”西行问道。

“他已经决定去敦煌了。”伽蓝说道,“这次算是连累他了。”

“如果没有你,他早就死了,紫云天早就化为灰烬了。”西行冷笑道,“既然如此,算他一份。”

“师兄打算带他们去楼兰?”

西行看了伽蓝一眼,略加踌躇之后,转身离去。

“师兄!”伽蓝喊了一声。

西行身形加快,迅消失在黑暗里。

伽蓝摇摇头,“师兄,老狼府已经抛弃了我们,你又何必心存幻想,眷念不去?”



深夜,苏罗带着伽蓝走进了大叶护的行帐。

阿史那翰海坐在锦席上,冲着站在四周的侍从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帐外。

苏罗正待上前说话,阿史那泥孰却拉住了她的胳膊,冲她使了个眼色。苏罗担心地看了一眼伽蓝,很不情愿地随着阿史那泥孰走了出去。

“伽蓝,过来坐下!”

阿史那翰海指指放在自己对面的锦垫,亲热地招呼道。

伽蓝也不谦让,躬身致礼后,大摇大摆地坐到了阿史那翰海的对面。

“伽蓝是否知道我来楼兰的目的?”阿史那翰海问道。

“杀人而已。”伽蓝笑道,“只是缺了一把合适的刀。”

“所以你出现了,要送我一把杀人的刀?”

“老规矩,老狼府不能做的事,我来做。”

阿史那翰海微笑点头,“伽蓝还是过去的伽蓝,突伦川的风沙并没有磨去你的锋芒,好!需要什么?”

“他在哪?”伽蓝问道。

“到了楼兰,老狼府会给我们准确消息。”

“我从不相信老狼府。过去不相信,现在更不相信。告诉我,他在哪?”

阿史那翰海摇摇头,“这一次,你必须相信老狼府。”

伽蓝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叶护,我这把刀一旦出鞘,可是血流成河。”

阿史那翰海犹豫了一下,旋即断然说道,“突厥人可以去楼兰,但条件是,你把昭武屈术支给我。”

伽蓝脸上的笑容慢慢消散,眼里露出惊诧之色。

“长孙都尉酒后失言,不慎透露了一些机密。”阿史那翰海抚冷声说道,“你是天马戍戍卒,戍守突伦川烽燧,而石蓬莱和你是忘年之交,如今只有你带人走出突伦川抵达鄯善,老狼府却至今不知道昭武屈术支的事,由此不难推测到,你已经得到昭武屈术支,并通过秘密渠道将其送往长安。现在你又要去楼兰杀人,一旦人给你杀了,西土局势大变,老狼府必将陷入被动。长安的裴世矩完全可以借助这两件事,说服大隋的天子撤换长孙都尉,再一次控制西域都尉府。”

伽蓝冷笑,“原来阿柴虏的背后有你的影子。”

“那二十名弩失毕的勇士是不是被你杀了?”阿史那翰海厉声质问道,“阿柴虏没有看到他们,而他们至今也没有抵达婼羌城,想来他们必定遇难于天马戍。”

“叶护,你在背后暗助阿柴虏,你以为老狼府不知道?”

“老狼府当然知道,所以才和铁勒逆奴联手,在楼兰设了个陷阱等我跳下去。”阿史那翰海轻蔑冷笑,“如果不是我暗中联合阿柴虏,设下陷阱,老狼府岂会中计联手铁勒逆奴岂对付我?铁勒逆奴又岂会中计,离开罗漫山(天山)远赴楼兰?”

“如此说来,我这把刀就是诱敌之刀了?”

“昭武屈术支的事,必定会激怒长孙都尉,即便你是诱敌之刀,恐怕也是有去无回。”阿史那翰海说道,“把昭武屈术支给我,我助你一臂之力,帮你夺回老狼府。”

伽蓝想了片刻,点头道,“好!依叶护之言。”







第三十七章 楼观道

帐内烛光昏黄,秀丽的锦毯、曼妙的帷幔和华贵的六曲屏风极尽奢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隽的檀香味,给这座豪华大帐平添了几分静谧和风雅。

长孙恒安靠在曲背胡椅上,右手拿着一支狼毫朱笔,目光随着轻轻摇晃的帐帘露出深思之色,放在枣红色长条几案上的左手食指不时敲击着案面,似乎难做决断。

一个十五六岁的绯袍少年站在他的身后,紧皱着一双漆黑的浓眉,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想了很久,忽然说道,“二哥,刚才西行说的话,内含玄机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哥,你是不是太急了?”

长孙恒安扭头看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笔,“敦煌突然出现在冬窝子,并和突厥人一起出现,这个变数太大了,先前的计策必须改,某必须在此刻把老狼们全部赶出巢穴。”

“敦煌非寻常之人,也不是老狼府一只普通的狼。”少年说道,“裴世矩如此器重他,其中必有原因,二哥就不想想吗?”

“某想过了,当某听到西行说,敦煌出了突伦川之后,某就想到了。”长孙恒安说道,“若想彻底铲除裴氏对西域的影响,完全控制老狼府,某必须借助这次机会,把敦煌和这群老狼斩尽杀绝。”

少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二哥,不要轻视对手,假若敦煌将计就计,在楼兰大开杀戒,导致局势失控,二哥的谋划功亏一篑,其后果就非常严重了。”

“但也不能高估了对手,错失良机。”长孙恒安轻蔑地哼了一声,“他终究是一只狼,虽然他比普通的狼更狡诈,更暴戾,更血腥,但他终究还是一只狼。”

“二哥,敦煌在过去的几年里实际上就是裴世矩安置在西土的特使,拥有特殊的权力,某些时候甚至连老狼府都要礼让三分,他的实力肯定过我们的预计。”少年很固执,继续劝道,“假如他和突厥人联手,他要什么,突厥人就给什么,那么当他想帮助裴氏夺回老狼府,并给突厥人足够的利益,突厥人会作何选择?是继续与你携手,还是借助敦煌之力获取更大的利益?”

“八郎,有长进啊。”长孙恒安赞了一句,接着语调不屑地说道,“铁勒人兴起,突厥人衰落,是裴世矩一手操纵,敦煌更是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泥厥处罗可汗更是被他们逼得无路可走,不得不东去长安。突厥人不是痴儿,岂会重蹈覆辙?相比起来,突厥人比某更想杀了敦煌,其他诸如铁勒人、吐谷浑人,包括高昌、龟兹等西域诸国,哪个不想杀了敦煌?

“但他至今还活得好好的,即便除名为民,到突伦川做了一名戍卒,也依旧可以影响西土局势。这样的人,二哥如果过于轻视,认为杀他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极有可能反受其害。”

长孙恒安摇摇手,“某意已决,无须聒噪。你和李家二郎的事办得如何?可曾寻到薛家的消息?”

“尚无消息。”少年面露沉重之色,“某担心他们已经落入阿柴虏之手。”

“西土局势变化太快,且末距离敦煌又太远,即便有心相救,也是鞭长莫及。”长孙恒安劝慰道,“你尽力就行了。以某看,你和李家二郎还是尽快返回敦煌为好,以免出了意外。”

“你知道李二郎的性格,找不到人,他不会走。”少年无奈说道,“薛家大郎托了唐公,唐公又把此事交给了二郎。虽然小妹还有两年才嫁给二郎,但这门姻亲关系是事实,你我都是他的郎舅,不帮忙不行,何况你还是西域都尉府的都尉,凭你之力,把薛家安全护送到长安不过是举手之劳,谁知我们竟然迟了一步,寻不到人了。”

长孙恒安皱皱眉,不满地说道,“唐公为何揽下这件事?难道他不知道裴蕴和薛道衡之间的仇怨?裴蕴和裴世矩都是出自河东裴氏,又同为当朝权贵,皇帝近臣,无须裴蕴开口,裴世矩的手下就会殷勤代劳,置薛家于死地。某初到西域,立足未稳,上下都受到裴氏的掣肘,如今更是深陷危局,哪来的精力去帮其寻人?二郎在哪?你把他请来,某亲自劝他返敦煌,不要留在这是非之地。”

“某也很疑惑。”少年说道,“唐公向来谨小慎微,为何揽下这件麻烦事?难道他不怕得罪了当朝二裴?”

“你可曾向李二郎打听过?”

“李二郎只字不露,不过李二郎提到了右翊卫将军薛世雄。薛世雄曾在西土征战多年,麾下有一批西北悍将。以李二郎的估猜,薛家流配且末后,薛世雄肯定会告之这批亲信,托付他们照顾薛家,所以李二郎认为,薛家应该受到了且末鹰扬府的保护,不会轻易陷落,现今可能藏匿于某个隐蔽之处。”

“薛世雄?”长孙恒安若有所思,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几案,似乎想到了什么。

少年注意到长孙恒安的异常表情,急忙问道,“二哥是否有所现?”

“某曾查阅过老狼府的旧日文卷,当年薛世雄远征伊吾的时候,西北狼曾奉命扈从,其中就有敦煌,而且敦煌还救了薛世雄的命。去年伊吾道一案,敦煌罪在不赦,依律当斩,恰好薛世雄到河西迎接泥厥处罗可汗,在他的力保之下,敦煌从轻落除名为民,配且末戍边。”

少年眼前骤然一亮,面露喜色,“二哥的意思是,薛家可能在敦煌的保护之下。”

“据某所知,薛世雄和薛道衡可是至交好友。”长孙恒安重重敲击了一下几案,面露忿色,“西行蓄意欺骗老狼府,居心叵测。先是隐瞒康国质子昭武屈术支一事,现在又隐瞒薛家之事,可见其中必有隐情。”

少年频频点头,“隐情肯定有,而且非同寻常,否则楼观道的寒笳女冠不会亲自赶到婼羌城帮助李二郎寻人。”

“精绝女冠?”长孙恒安略感惊讶,“从孔雀河而来?何时?”

“就是今天。”少年说道,“李二郎听说且末失陷,薛家无迹可寻,随即依照唐公的嘱咐,派人求援,结果来得竟然是楼观道,竟然是寒笳女冠,实在是让某大为吃惊。”

“某也很吃惊。”长孙恒安眉头紧锁,手抚长须,缓缓说道,“寒笳女冠是楼观道上任法主苏道标的关门弟子,现任法主岐晖的小师妹,在楼观中辈分尊崇,薛家之事竟然劳她亲自出手相助,这说明什么?”

“唐公虽然与楼观法主往来密切,交情深厚,但仅以薛家之事来说,有我长孙氏相助足矣,何以会求助于楼观?”少年浓眉微挑,句斟字酌道,“二哥,薛道衡是高齐旧臣,与陇西李氏的关系并不密切,与楼观道也素无瓜葛。薛家大郎薛收是薛道衡长子,自小过继给族父薛儒为嗣子,虽为河东三凤之,天下名儒,但与唐公李渊、与楼观法主岐晖的关系也不见有密切之处。退一步说,就算他们之间有不为人知的亲密私交,就算薛家大郎向唐公和楼观法主提出了请求,唐公也不至于让自己的儿子万里迢迢赶赴西域,楼观法主也不至于调用自己的小师妹吧?”

“楼观道起自西北,在西北有相当雄厚的实力。”长孙恒安说道,“楼观法主既然调遣寒笳女冠,就等于调遣了楼观道在西北的大部分力量。薛家几十口性命,值得楼观道如此兴师动众?百思不得其解啊。”

“如果单单是唐公介入,李二郎万里远行,尚可理解为受人之托,仗义相助,或者是李家与薛家有了利益上的交换,如今楼观道也介入了,那事情就大不简单了。”少年说道,“某绝不相信,楼观法主仅仅因为私交,就调用其在西北的力量帮助唐公寻找薛氏一家老小。另外,李二郎也说了,薛世雄就在陛下身边,会在第一时间获知薛家赦免的消息,他极有可能以最快度告之西北旧将,让他们保护薛家老小。既然薛家自己可以解决的事,薛收又为何请托唐公?唐公又为何让李二郎不远万里赶赴西域?”

长孙恒安考虑良久,忽然举手轻摇,“八郎,此事不可介入过深,适可而止。”

“二哥何意?”少年疑惑问道。

“陛下的佛家师父是江左天台的智者大师智顗(yi),道家师父是江左茅山的上清道法主王远智。陛下登基之后,便在东都和江都兴建了两大道场,两大玄坛,其中主事之高僧、法师皆来自江左。陛下在朝堂上重用江左之士,在道场玄坛上同样倚器重江左之人,这已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长孙恒安说道,“自先帝之后,长安的大兴善寺和玄都观日渐凋落,无论是北方高僧,还是西北的楼观法师,他们和关陇的世家望族一样,都迅失去了昔日的荣宠。”

“出家修道之人也是人。无论是弘扬佛法、普渡众生,还是炼丹修真,羽化成仙,都要道场,要玄坛,要信徒,尤其需要钱财,没有朝廷和钱财的支持,一切都不存在,所以,出家修道之人实际上和普通人一样,也在功名利禄的漩涡中拼死挣扎。”

“楼观道失宠,导致其在利益上遭受重大损失,在中土的影响力也急骤下降,可以想像,楼观道必定想方设法扭转这一不利局面。”

“楼观道介入的事,必定是大事。你还记得楼观道的张宾吗?前朝武帝宇文邕(yong)正是借助此人对沙门的攻击,下旨灭佛,结果殃及池鱼,楼观道也遭到重创。其后此人摇身一变,在先帝辅政之际,潜身幕府,自云玄相,洞晓星历,盛言有代谢之征,又称先帝仪表非凡,非人臣之相,自此受先帝倚重,引为左右。等到先帝受禅,代周立隋,张宾竟然擢升为华州刺史,楼观道更是就此复兴。”

少年神色微变,蓦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自杨氏代周,一统天下之后,便有谶言,云杨氏将灭,李氏将兴,并广为流传。陇西李氏因此备受压制,而唐公也因此仕途坎坷。”长孙恒安喟然叹道,“楼观法主、唐公、寒笳女冠,李二郎,谶言……把这些事情与当今陛下和复杂的朝政联系到一起,即便撇开薛家和裴氏,也能或多或少猜到一些东西。楼观道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而唐公也在玩火,一个不慎就有玉石俱焚之祸。”

“二哥,这些都是揣测,无稽之谈。”

“所以某叫你不要介入太深,适可而止,静观其变。”

“那敦煌和薛世雄之间的关系是否要告诉李二郎?”

“精绝女冠久居孔雀河,楼观道在西北更是信徒众多,敦煌和薛世雄之间的关系还用得着你去告诉李二郎?”

少年微笑点头,“某听二哥的吩咐。”







第三十八章 屠夫和木匠

伽蓝白衣如雪,长披散,牵着粉妆玉琢的雪儿,慢慢行走在绿洲之上。

暴雪和梦魇威风凛凛地走在伽蓝前面,其雄壮身躯和森然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苏罗身着蓝色长裙,戴着黑纱帷帽,紧贴着伽蓝的身后,缓步而行。

翩翩穿着半袖白色襦裙,戴红色风帽,跟在苏罗的身侧,一双碧眼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十分好奇。这是西域的鄯善,也是东土大隋的边陲,但在这里看到的面孔大都是她所熟悉的西土人,其中尤以栗特人为多。

冬窝子方圆近百里,大小绿洲几十处。时值深秋,附近牧民赶着驼马牛羊聚集而来。与此同时,从且末逃亡而来的难民也汇聚至此。另外还有从焉耆、高昌等地逃亡而来的诸族流民,大家都把度过寒冬的希望寄托在这片土地上。

河北刑徒谢庆、方小儿,薛家十三郎、十四郎,两个突厥侍卫,两个黑突厥骑士,各自牵着马,拉着驼,紧随其后,一路上兴致盎然地打量着四周。

这片绿洲靠近冬窝子的中心位置,范围很大,水草丰茂,适宜放牧,是冬窝子的牲畜交易市场,也是牲畜屠宰和皮草加工之地。绿洲之中,帐篷林立,驼羊成群,人流往来不息,有久居于此的各族胡虏,也有途经此地的商旅,更多的则是到此过冬的游牧人家。

今年和往年不同的地方就是逃难的胡虏多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吐谷浑人攻打且末,突厥人和铁勒人在罗漫山(天山)南北征战不休,还源自东土大隋人在占据鄯善、且末、伊吾等地后,迅把自己强悍力量延伸到了西域腹地,对西土诸虏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大隋已经成为西土最强者,突厥人、铁勒人和西域诸国都臣服于大隋,如此强国,当然可以庇护弱者,当然是依附的最佳对象,所以西土战乱之地的胡虏只要有条件有能力,都不惜代价逃进大隋领地,而鄯善之地的孔雀河和且末水,两水之间的楼兰古城和冬窝子,两水交汇之地蒲昌海,就成为西土难民避难的选之地。

“大兄,你要买马吗?”苏罗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伽蓝的手臂,娇声问道。

伽蓝握住苏罗柔嫩的小手,笑而不语。

“大兄,这次翰海叔父和泥孰大兄带来了两百匹碎叶川最好的战马,还带来十匹大宛的汗血宝马。”苏罗低声说道,“大兄,你如果要马,我可以帮你。”

伽蓝摇摇头,“我不是来买马,我是来找一个兄弟。”

苏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里还有西北狼?”

“他和我一样,都是奴隶,我们一起在敦煌长大,一起在龙勒山练武。”伽蓝说道,“他十岁从军,十五岁进入老狼府,出生入死征战十年,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

“他死了?”

“他死了,在老狼府的名册上,他死了。”

“大兄,他为什么不回老狼府?”

“回去了,就真的死了。”

“为什么?”

“你看看我。”伽蓝笑道,“我能活下来,也要感谢可汗。他到了长安后,曾在天子面前替我求情。我和你父亲亦敌亦友,我救过他,他也救过我,我恨他,他也恨我。”

苏罗没有说话,半晌才出一声黯然叹息,“大兄,现在你还恨他吗?”

“恨!”伽蓝说道,“时间越久,恨得越深。你父亲也是一样,现在他远离故土,禁锢于大隋天子身边,成为大隋天子眩耀武功的战利品,饱受凌辱,你说,他现在遥望西土,是不是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我也恨你。”苏罗说道,“非常非常恨你。这一次,如果你抛下我,独自去东方,我会更加恨你,我会恨你到死。”

伽蓝笑笑,“苏罗,你要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苏罗用力抓紧了伽蓝的手,“大兄,你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不要抛下我。”

伽蓝无语以对,就在这时,雪儿停下了脚步,拉住了他,“大兄……”

伽蓝疑惑低头。

雪儿松开伽蓝的手,张开双臂,“抱,抱……”

“雪儿,要自己走。”苏罗俯身笑道,“雪儿不许偷懒。”

雪儿根本不睬她,仰着小脸望着伽蓝,眼里露出一丝期待,“抱,抱……”

翩翩走了过来,伸开双手,“雪儿,来,姐姐抱。”

“大兄,抱,抱……”雪儿再一次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愿望。

伽蓝颇感惊喜,一把将其抱入怀中,“雪儿,再喊几遍,再喊我大兄。”

雪儿的目光望向四周,小脑袋不停地转动着,好象不愿意遗漏任何一个新奇的地方,对伽蓝的话却置若罔闻。



前方有一个简易牛皮棚。棚里有木案,案上摆满了新鲜羊肉,还有羊头、羊腿悬挂于木案上方。

牛皮棚的后方有一座占地很大的帐篷。在帐篷的后面有一座不大的牲栏,里面有驼有马,还有一群羊。

木案后面站着一位长相憨厚的年轻胡人,辫黑髭,看装束应该出自铁勒诸部,正在卖力地吆喝着。在牛皮棚左侧的空地上有一根木桩,木桩着挂着一只新宰的羊,一位披黑衣的高大汉子手执尖刀,正在全神贯注地削剥羊皮,对喧嚣的嘈杂人流视若无睹。

伽蓝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牛皮棚,目光从憨厚年轻人身上缓缓移到黑衣大汉的脸上,眼里露出一丝欣喜之色。

年轻人看到伽蓝器宇轩昂,看到他身边的女子气质不凡,看到他的随从彪悍威猛,知道来者非贵即富,急忙从棚内迎了出来,但暴雪和梦魇哪容陌生人走近,不约而同地出一声森冷雷吼。

黑衣大汉霍然回头,与伽蓝的目光瞬间相撞,眼内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似乎有些激动,但又强自忍住了,冲着伽蓝微微颔,然后继续削剥羊皮

年轻人面对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獒,十分些畏惧,远远站住,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奉承之辞。年轻人认出了突厥侍卫,所以说的是突厥话,但伽蓝却用东土话温和问道,“你是韦纥人?”

年轻人的笑容顿时消失,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突厥卫士,脸上露出恐惧之色,“我不是,我不是……”

“莫要惊慌。”伽蓝又用栗特话说道,“你们的莫贺可汗联合铁勒诸部建立了九姓铁勒大联盟,击败了突厥人,雄霸罗漫山(天山)南北,你们铁勒人也算翻身做了主人,既然如此,你为何还会流落至此?”

年轻人惊惶不安,不敢说话,转身跑进牛皮棚,站在黑衣大汉身边急促说了几句。黑衣大汉仿若不闻,依旧削剥羊皮,但出刀如风,度骤然加快,数息之内就把最后的工作完成了。

黑衣大汉放下刀,解下皮裙,伸手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一个韦纥人,会说突厥话、东土话、栗特话,你说,他是一个普通的韦纥人吗?”

年轻人低头不语。

黑衣大汉把手上的皮裙递给年轻人,“去帐内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放到驼上去,把我的马牵来。”

年轻人吃惊地望着黑衣大汉,“楚大哥,你要走?”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黑衣大汉面露笑意,“我要走了,这座帐,这些驼马牛羊,送你了。冬窝子是个好地方,但没有敦煌好,更没有长安好。你一直想去敦煌,想去长安,那就乘着年轻,去闯一闯。”

年轻人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望着黑衣大汉。

黑衣大汉转身走向伽蓝。他看上去饱经风霜,皮肤干涩,额头上皱纹如痕,鬓角灰白,须之中更见缕缕白丝,一双沧桑而淡漠的眼睛里隐含着深深的怆伤。

暴雪看到他,仰欢鸣,然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大头直接撞进了黑衣大汉的怀里。

“长大了。”黑衣大汉抱住暴雪的大脑袋,亲昵地抚摩着它的颈。

伽蓝走了过去。黑衣大汉放下暴雪,躬身致礼,“楚岳参见旅帅!”

伽蓝微微躬身,“长歌兄……”

“你来迟了。”

“突伦川的风沙太大,迷路了,耽误了时间。”

长歌笑了,张开双臂,与伽蓝紧紧拥抱,“好兄弟,你终于来了。”



楚岳牵着驼马,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平静如水。

伽蓝没有向众人介绍楚岳,而众人则暗自揣测着这个神秘人物的来历,都在寻思着伽蓝今天奔走冬窝子的目的。

又到了一个绿洲。这个绿洲上的栗特商人比较多,主要贩卖一些生活用品。

伽蓝停在了一座敞开的大帐篷面前。这个帐篷里摆了一些常用的家具,有椅案,有床榻,有箱柜,还有一面六扇折屏。一个栗特人在殷勤招呼客人,几个仆役则在帐篷里忙碌着。角落里,一个白衣披的年青人伏在几案上,正在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案缘上的纹饰。

栗特人看到伽蓝一行,目光极快扫视,瞬间满脸堆笑,一溜小跑迎了上来。

“嗷……”暴雪和梦魇突然从伽蓝的背后冲出,张嘴出震天雷吼。

栗特人骇然失色,倒退而回。

白衣青年的手停下了,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的冷俊面孔上露出一丝厌恶,然后缓缓抬头,望向帐篷外面。他的目光停在了伽蓝身上,冰冷的眼神蓦然爆出火热光芒,接着瞬间移到了站在队伍最后方的楚岳身上。楚岳面带浅笑,冲着他微微颔。

白衣青年的手颤抖着,苍白的面孔上浮出一抹淡淡红晕,呼吸渐渐粗重。忽然,他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即刻平静,面孔再度冷峻,眼神依旧冰冷,但多了一分激情,一分飞扬而热烈的激情。

他俯下身,手中刻刀在几案边缘上急划动,渐渐幻化出一片残影,刀不见了,只看到碎屑飞落。

栗特人站在帐篷里,高声招呼,笑脸相迎,极尽阿谀之辞。

白衣青年放下刻刀,轻轻吹去几案上的碎屑,端详了一下雕刻完毕的纹饰,面露满意之色。

“阿飞哥,刻完了?”一个少年胡仆走到他身边,亲热问道。

“把我的行李收拾好,放到驼上去。把我的马牵来。”阿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袋递给少年,“你很刻苦,也很聪明,但若想靠这一行养活自己,尚需努力。这点钱够你去敦煌,将来攒够钱了,就去长安,那里才是你的梦想。”

“阿飞哥……”少年惊讶不已,“你要走了?”

阿飞转身离去,“若有机缘,长安再见。”

栗特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突然看到阿飞走来,然后看到一只大手伸到自己面前,耳畔传来一个冰冷的字,“钱!”

钱?栗特人先是莫名其妙,接着扯开嗓子叫了起来,“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你的驼马吃得比你还好,你已经欠了我三年的工钱,你还敢向我讨钱?”

大手骤然收拢,一只拳头凌空而起,狠狠砸在栗特人的脸上。栗特人措手不及,凄厉惨叫,身形倒撞而出。阿飞快如闪电,左手一把抓住栗特人的胳膊,右拳抡起,如狂风暴雨一般连续重击。

帐内仆役大声惊呼,却无人上前相阻。几个客人仓惶而走。来往人等视若无睹,连个驻足观看的都没有。打架算什么?冬窝子哪天不出人命?不想受累赔上性命就趁早远离。

拳头停下。栗特人满脸鲜血,惊骇欲绝。

“钱!”阿飞张开血迹斑斑的手。

“给你,我都给你,不要打了,都给你。”栗特人连连告饶,拿出皮袋,哆哆嗦嗦地打开,正要从里取钱,忽然又一把抱紧了,冲着阿飞叫道,“你的驼马吃得都是豆料,是上等豆料,那都是我花钱买的,要从工钱里扣掉。”

阿飞点头。

栗特人把钱袋抓得更紧了,“你当初受伤而来,吃了不少药,药钱要扣掉。”

阿飞再点头。

“你身上穿的袍衫,脚上穿的皮靴,都是我买的,也要扣掉。”

……

栗特人如数家珍,一一报帐,帐报得越多,胆子越大,最后指着脸上的血迹叫道,“今天你把我打伤了,要赔钱,这钱也要扣掉。”

阿飞的拳头又捏了起来,“还余几钱?”

栗特人抱着钱袋退了几步,瞪着眼珠子叫道,“阿飞,你还欠我五十钱。”

阿飞冷笑,冲上去一顿拳脚,“还余几钱?”

栗特人躺在地上蜷缩着身躯,死死抱住钱袋,“一钱,就剩一钱。”

阿飞怒极而笑,“好,一钱。”说完一脚踹下,栗特人顿时没了气息。

阿飞俯身取过钱袋,从中拿了一钱,然后把钱袋扔到栗特人的脸上,转身走向伽蓝。

“魏飞参见旅帅。”





注释:

韦纥,就是回鹘,古匈奴一支,源出汉代丁零;魏晋南北朝时期称袁纥、隋代称韦纥,为铁勒之一。

韦纥先后臣服于鲜卑、柔然、突厥。隋大业元年(公元6o5年),为反抗突厥,与仆固、同罗、拔野古等部族成立部落联盟,总称九姓回纥,也叫九姓铁勒,此为内九族。后又吸收契苾、拔悉密、葛逻禄等部,通常称为外九族。外九部又称“九姓乌古斯”,包括回纥、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拔悉蜜、葛逻禄九个部落,后来加上阿跌部加入,又称为十姓回纥。九姓回纥时人口达十万。

63o年,曾助唐攻灭**,此后为薛延陀统辖。此时回纥部推举已故可汗菩萨的继承人吐迷度为领,从此确立了以药罗葛部位领的世袭制度。唐太宗封吐迷度为瀚海都督,统治蒙古及西伯利亚南部一带的漠北回纥。649年,回纥帮助唐朝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叛乱,战功显赫。



第三十九章 寒笳羽衣

“当,当……”

铁锤高高抡起,重重砸在火红的铁胚上,厚实的铁砧上立时火星四射。借助反弹之力,铁锤再起,强健双臂集合双腿和腰部的力量,再度抡锤雷霆砸下,“当……”声若惊雷。

高大魁梧的披汉子赤着上身,身上的道道疤痕触目惊心,如雨般的汗水倾泻而下,咆哮的大锤和渊渟岳峙一般的身形把他的彪悍和狂野展露得淋漓尽致。

伽蓝站在铁器铺外,望着彪悍大汉,面露激动之色。

谢庆和方小儿等人却被彪形大汉的凌厉气势所震慑,目光齐齐盯在大汉手中重若千钧的大锤上。黑黝黝的大锤每一次击下,每一声雷响,都给人地动山摇般的感觉,心神震颤。

铺内走出一个白老者,本想上前招呼伽蓝,但看到两头雄壮的大獒,看到一队威猛的扈从,犹豫了半天,还是停下了脚步。

锤锻后的铁块浸入冰冷水中,水雾袅绕。

魁梧汉子放下铁锤,擦了一把汗,转头望向铺外,一眼就看到了伽蓝,顿时惊喜交加,厚实的嘴唇嚅动着,想喊,但迟迟不出声音。

苏罗看到那张黑褐色的刚毅面孔,看到如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子,看到那双气势如虎的眼睛,当即出一声惊呼,“虎哥,是虎哥,他还活着?”

白老者听到蓝裙女子的惊呼,立时转头望向魁梧大汉,顿时明了。他暗自叹息,三两步走到铁炉前,拿起火钳,从炉膛内取出一块燃烧的铁胚,放到铁砧上,举起小锤砸了下去,“虎儿,抡锤!”

魁梧大汉一声雷吼,用尽全身力气,抡锤砸下。

“虎儿,锻!”老者小锤舞动,快如疾风。

“锻!”魁梧大汉纵声狂吼,铁锤如狂风暴雨一般,呼啸而下,激起漫天火星。

“当,当,当……”大锤越来越快,越来越密,渐渐幻化出一片模糊残影。

“虎儿,百锻!”

“锻!”魁梧大汉纵声雷吼,身随锤动,人锤合一,如咆哮飓风,掀起惊天狂飙,风云变色。

“当……”一声巨响,铁锤止,风雷歇。

大汉汗如雨下,剧烈喘息。

“嗤……”铁胚投入水中,水雾腾空而起。

老者站在铁砧之后,透过淡淡水雾,望着魁梧大汉,目露不舍之色。

大汉跪倒,叩头,“师父,我走了。”

老者扶起大汉,轻轻擦拭着他身上的汗水,“虎儿,冬天到了,外面风雪大,如果冷了,饿了,受伤了,就回来。”

“师父珍重。”

大汉转身走出铺子,大步流星到了伽蓝面前。

“阳虎参见旅帅!”



风在吹,落叶在飞舞,秋水荡起层层涟漪,满目都是萧瑟的枯黄,如沧桑人生写满无尽的忧郁,唯有湛蓝天空和洁白云彩依旧亮丽,让人在忧郁中找到平静,在寂寥中寻到一丝慰籍。

伽蓝漫步于落叶之中,徜徉于秋水之间,抬眼望天,散尽落寞情怀,再回头,看到当年袍泽,不禁生起无限豪情。

“我们要离开西土。”

伽蓝停下脚步,目光从楚岳、魏飞和阳虎的脸上缓缓掠过。

“我们要去中土,要去长安,或者,要去更远的地方,中原,河北,甚至是万里之外的幽燕。”

魏飞面色冷冽,眼神矜傲,沉默不语。

阳虎就像一座山,傲然而立,一言不。

楚岳微微皱眉,疑惑问道,“敌人是谁?”

伽蓝抬手指天,“居庙堂之巅。”

“如何离开西土?”楚岳问道,“谁在中土接应我们?”

“杀出一条血路。”伽蓝说道,“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手刃仇敌,都要靠我们自己。”

“老狼府会让我们离开西土?”

“老狼府已经抛弃了我们。”

“老狼府早就抛弃了我们。”楚岳叹道,“我曾对你说过,但你不相信。”

伽蓝望着远处金黄色的胡杨林,久久不语。

“伽蓝,老狼还有多少?”

“鹫兄说,冬窝子有你们三个,楼兰还有一个,敦煌还有一个。”

楚岳目露悲色,黯然无语。



胡笳悠悠响起,凄怆而哀伤,其悲痛之音就如厉啸的长箭,穿透了广袤天地,穿透了胡杨林,穿透了缤纷落叶,射进了西北狼的心口。

笳声绵绵,随风而荡,如泣如诉,拨动着伽蓝的心弦。倏然,笳音高亢而起,仿佛有大角长鸣,有战鼓擂动,有无数彪悍的西北儿郎纵马飞驰,万马奔腾间,旌旗如云,箭矢如蝗,吼声如雷,冰冷的血突然沸腾了,满腔的怨愤在血腥中轰然爆。

笳声忽尔平静,渐渐如幽谷空灵,如暮鼓晨钟,如黄昏中自由飞翔的鸟儿,带来如梦如幻的仙境,带来安宁和静谧,隐约间,一股飘逸出尘的灵气如晨曦中的雾霭,慢慢弥漫了金秋的胡杨林,淹没了每一片金黄色的落叶,点点渗透到秋日的一泓泓寒水之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之内。

一匹小黑驴沐浴着美丽的秋色,踏着金灿灿的落叶,悄然走出胡杨林,无声无息地融进了这片喧嚣的凡尘。

小黑驴上横坐一位黄衣人,戴黄色帷帽,披黄色大氅,隐约可见其手执胡笳,正在忘情吹奏。

伽蓝的眉头慢慢皱起,两只眼睛渐渐眯起,神情一点点的凝重,心神从胡笳的美妙韵律中摆脱出来,大手缓缓放到腰间的刀柄上,五指逐渐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起。

暴雪紧贴在伽蓝的脚边,敏锐地感觉到了伽蓝情绪上的变化,一双冷森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黄衣人,张嘴出一声暴戾雷吼。

“嗷……”

魏飞骤然惊醒,脱口赞道,“天籁之音!”

“精绝之声。”楚岳频频颔,“很多年没有听过了,今日竟然有幸再闻仙曲。”

“虽是仙乐,却带杀伐之气。”魏飞冷笑道,“来者不善。”

阳虎的手放到了刀柄上,上前两步,站在了伽蓝的身后。

魏飞和楚岳紧随其后,四个人成犄角之势,严阵以待。

“她来冬窝子干甚?”魏飞转头看了一眼伽蓝,“西土出了什么大事,竟然惊动了楼观道,连孔雀河上的精绝仙女都下了凡尘?”

伽蓝微微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逐渐走近的小黑驴,然后掠过驴背上的黄衣人,投向远处的胡杨林。

“林里有人!”魏飞杀气更浓。

楚岳冲着阳虎做了个手势,然后曲指放入嘴中,冲着十几步外的谢庆等人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突厥侍卫、黑突厥骑士飞一般冲到苏罗身边,将其团团围住。

谢庆、方小儿,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则护住了翩翩和雪儿,紧张地望着骑驴的吹笳人。



笳声渐止,余音袅袅。

小黑驴看到两只虎视眈眈的大獒,有些畏惧,越走越慢,嘴里还不时出忐忑叫声,但在黄衣人的驱策下,终于硬着头皮走近,相距七八步的时候,再不肯挪动半步了。

伽蓝面带浅笑,神色冷漠,目光中隐含几分嘲讽和不屑。

“道兄安好?”黄衣人的声音娇柔动听,给人一种空灵秀隽之感。

伽蓝颔示意。

“道兄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从死海来,到天堂去。”

“原来死海幽魂皆被道兄所吞噬。”精绝女冠平静如水,淡然问道,“道兄重返人世,可曾寻到天堂之路?”

伽蓝仰望天,微微一笑,“那不过是一场梦。”

精绝女冠沉吟不语,倏忽,又问道,“道兄,是美梦还是噩梦?”

“梦由心生。”伽蓝说道,“心静,则梦美,心动,则梦噩。”

“道兄历经死海波澜,心静了,还是动了?”

“心死了。”伽蓝的声音渐渐冷漠,“心死了,梦也就死了,梦死了,何处寻找天堂之路?”

“既然心死了,梦死了,道兄何以重返人世?”

“心死了,梦死了,只剩下未了之愿,未践之诺,终究不得安息,无法坠入阿鼻地狱,所以,只有重返人世,实现未了之愿,实现昔日誓言。”

“何谓未了之愿?何谓未践之诺?”精绝女冠声若天籁,精致绝妙,“道兄不妨告之,或许羽衣能助道兄一臂之力,或许羽衣能助道兄寻到天堂之路。”

伽蓝的脸色逐渐冷冽,“我杀人无数,死后必入地狱。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道友,请了!”

沉默。静寂。风儿轻抚,须飞舞,大氅猎猎作响。

“道兄的心,动了。”精绝女冠幽然轻叹,“道兄的心,因何而动?”

“血腥。”

“道兄,心动,则梦噩。”

“过去,现在,将来,我都在噩梦之中。”伽蓝的森森杀气终于难以遏制地狂涌而出,“天堂无路,地狱无门,唯有一战!”

精绝女冠没有说话,沉默以对。

伽蓝再不说话,迈开大步,泰然而去。

楚岳等人依次跟上,迅消失在天际之间。

=

胡杨林内,一队骑士策马奔出。

当前是一少年郎,年约十三四岁,身形矫健,玄衣玄氅,腰悬横刀,背负巨阙长弓,意气风,英姿勃勃。其后紧随一十五六岁少年,紫袍绯氅,浓眉鹰目,气态沉稳,神色矜傲,隐见大家风范。

两少年飞身下马,急步走到黑驴之前。

玄衣少年急切问道,“羽衣,敲山能否震虎?”

精绝女冠已经下驴,一手握笳,一手负后,遥望苍莽天际,缓缓摇头,“伽蓝道兄非寻常之人,即便地动山摇,恐怕也难以憾动他那颗冰冷而坚固的心。”

玄衣少年并不深思精绝女冠话中的意思,当即再问道,“羽衣,他如何回答?”

“从死海来,到天堂去。”

同样的话经精绝女冠口中说出,却充满了飘逸杳缈之意,给人无限向往和遐思。

“伽蓝道兄有未了之愿,有未践之诺,一旦愿了,诺践,他也便寻到了天堂之路。”

精绝女冠举步而行,飘然若仙。

玄衣少年眉头深皱,正要追上去再问,却被紫袍少年一把拽住,“二郎,稍安勿躁,羽衣自会寻到萧家之人。”

“八哥,如此简单的事情,为何越来越复杂?”玄衣少年叹道,“寒笳羽衣为何不能直接相询?像这样云里雾里互埋玄机,只会让事情愈复杂,无助于寻到我们要找的人。”

“二郎,此事本已复杂。薛世雄对敦煌有救命之恩,如果薛世雄以薛家性命相托,敦煌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秘密护送,坚决瞒过裴氏耳目,不让任何人知道此事。”紫袍少年说道,“如今楼观道介入,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了。撇开佛道两家的恩怨不说,单以现在瞬息万变的西土局势,敦煌就不会相信任何人。寒笳羽衣若是逼得太紧,必然激怒敦煌,反而适得其反,于事无补。”

“某没有那么多想法。某来西土就是为了救薛家之人,而他也是要救薜家性命,某可以直接去找他,直接去问他。”

“你怎么说?你告诉他,你是唐国公次子李世民,某是齐国公长孙无忌,我们是来救人的,救薛道衡的妻儿,你说他相信吗?”紫袍少年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二哥是西域都尉府都尉,而他曾是西北狼锐士,由二哥出面足以证明我们的身份。”

“他是裴世矩的亲信,而二哥为了掌控西域都尉府,已经决定不再征召老狼入府,包括敦煌,你说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会相信二哥的话?即便他相信了我们的身份又如何?难道他相信了我们的身份,也就相信我们是为救薛家而来?那楼观道和寒笳羽衣又作何解释?他难道就不会联想到薛家背后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

长孙无忌说到这里,郑重问道,“二郎,你告诉我,你为何万里迢迢来寻找薛道衡的妻儿?这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

李世民摇摇头,“大人受故友相托,义不容辞。”

长孙无忌面露不悦之色,“二郎,你为何要瞒我?寒笳羽衣在楼观道中是什么身份?她能亲自赶到婼羌,赶到冬窝子,绝不仅仅为了帮你寻找薛家之人。”

玄衣少年坦然笑道,“八哥,你过虑了。薛道衡是什么家世?他又为何罹难?薛家背后能有什么秘密?”



注释:

羽衣:对道士的尊称。

大人:对父亲的尊称。





第四十章 夜议

暴雪虎踞于疤脸驼上,雪白毛在夜风中舞动,一双森冷的眼睛仿若穿透了黑暗,警觉地巡视着四方。

十几匹骏马、高驼尾相连,把一座帐篷围在中间。

黑豹游走在驼马阵外,矫健身躯出没于黑暗之中,就如地狱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偶尔破空而出的两只凶芒四溢的眼睛更是透出一股令人惊悚的杀气。

帐内火盆燃烧,摇曳的火光映在一张张肃穆的脸上,明暗交替,把众人晦暗不安的心理描绘而出。

薛德音裹着灰色狐裘坐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打量着几张陌生的新面孔。

这些就是老狼府的西北狼锐士,身经百战的西北悍卒,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利益之争,像老狼府这样的地方更是斗争激烈,而这些战功累累的锐士们就成了权贵们斗争的牺牲品。一朝天子一朝臣,庙堂如此,江湖也如此。老狼府的狼王换了,前任狼王的部属们自然要被赶出巢穴,流落四方,自生自灭,不论他们的过去何等辉煌,那都已经是传说,如今留给他们的只有记忆,为了生存下去,他们不得不奋力挣扎。

紫云天的大盗火狐盘腿坐在火盆边上,横刀穿着一块厚厚的牛肉,正在专心致志地烤炙。他的眼睛虽然始终盯在那块焦黄的滋滋流油的牛肉,但眼神却有些恍惚。西土局势变化太快,当初他因为义气毫不犹豫地介入其中,如今却是再无退路,只能陪着这群西北狼一条道走到黑了。他是西土大盗,是贼,今天紫云天的贼竟然和老狼府的狼坐在一起,商量求生之策,想起来真的不可思议。

石蓬莱的心情很复杂,忐忑,惶恐,但心里又有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早在石国国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世事无常,谁能料到昭武屈术支的事情如预计般的顺利,而他却卷入了更为险恶的漩涡。如今他与传说中的西北狼锐士们一起浴血奋战,虽然是为了生存而奋战,其结果可能十分悲惨,但依旧让他兴奋。曾几何时,他也是一个热血青年,也想仗剑江湖,啸傲天下,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可惜却已垂暮,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一个二十七八岁,长相俊朗,身穿青色袍衫的年青人坐在伽蓝身边,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桀骜之气,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更是把他的自信和狂放表露无遗。

这个人不像是西北狼锐士,他的身上没有那股历经无数杀戮而锻就的凛冽锋芒,某种程度上他更像是西土的游侠,但在阿史那贺宝的印象里,西土好象没有这么一位游侠。薛德音和石蓬莱对其也十分注意。在薛德音看来,这个年青人具备一些儒士胥吏所特有的文雅之风,而在石蓬莱看来,这个人的脸上就写着精明两个字,那亮的眼睛和藏在眼底的狡黠清楚无误地表明此人是个奸商,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奸商。

伽蓝开口说话了,他向西北狼介绍了石国巨贾石蓬莱,详细说明了昭武九国和昭武屈术支的事情,以及此事对现今局势的影响。

接着他介绍了薛德音,以及必须把薛家护送到敦煌的真正目的。

至于阿史那贺宝,他的真实姓名无人知晓,但紫云天的火狐却是恶名远扬。此次火狐仗义援手,把紫云天拖进了绝境,如今除了隐姓埋名远走敦煌外,暂时也找不到好办法。

伽蓝介绍了西行、楚岳、魏飞和阳虎,最后手指那个青袍年青人说道,“这位是西域都尉府的功曹参军事傅端毅,黄门侍郎、闻喜公裴阁老的门生。”

薛德音略感吃惊,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是裴世矩的授业弟子。

“长孙都尉坚决拒绝了鹫兄的提议,老狼府拒绝征召,如此一来,我和布衣兄、熊霸兄就必须带着天马戍卒和刑徒去鄯善鹰扬府,我们试图利用老狼府的便利条件急赶赴敦煌的想法随即落空。”

伽蓝的声音不大,但沉稳有力,嘶哑的嗓音中更透出一股苍凉悲怆之意。

“鹫兄延误了报讯时间,必须承担且末丢失的责任,为此他被老狼府除名。文谦兄未能准确分析和判断局势,对且末的丢失也负有责任,所以他也被老狼府除名。不出意外的话,此次因且末失陷而受累除名的老狼府胥吏当不在少数。”

“值此关键时期,长孙都尉痛下狠手,把昔日老狼府之人尽数驱逐,其用意绝不仅仅是为了完全控制老狼府。”

“昨夜我与大叶护相见,获悉一些机密。阿柴虏攻打且末,背后有突厥人的支持。如今婼羌一带,外有阿柴虏大兵压境,内有突厥人相逼,局势十分危急。突厥人的目的是想逼迫老狼府与其联手击杀铁勒人,但老狼府肯定是将计就计,与铁勒人联手,以莫贺可汗为诱饵,在楼兰设下陷阱,如果莫贺可汗遭人刺杀,老狼府和铁勒人就以此为借口联手对付突厥人,继而迫使突厥人知难而退。”

“我们的出现导致局势产生变化。大叶护想利用我和莫贺可汗之间的仇怨,让我去杀莫贺可汗,这样事情无论成败,对突厥人来说都没有损失,而老狼府还是将计就计,乘机把我等彻底赶出老狼府,然后借铁勒人的刀杀了我们,如此既削弱了裴氏留在西土的力量,又断绝了突厥人的念想,可谓一举两得。”

“我们深陷绝境,必须绝地反击,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伽蓝说到这里看看众人,杀气盎然,“依照老狼府惯例,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轻易介入西土诸虏之间的厮杀,但长孙都尉显然缺乏对西土诸虏的了解,缺乏应对危局的经验,竟然天真地认为,只要把我们赶出老狼府,只要造出我们这些亡命西北狼和突厥人联手的假象,就能让老狼府从这场危局中脱身而出。这无疑是错误的,最终受损的不仅仅是他个人和老狼府,也损害了我大隋在西土的利益。”

“长孙都尉的自信源自何处?他高估了大隋对西土诸虏的威慑力,低估了西土诸虏对大隋的反抗力,他对形势的判断是错误的。”

“阿柴虏为何选择在此刻攻打且末,威胁鄯善?突厥大叶护为何在此刻以朝贡的名义赶赴婼羌城?铁勒的莫贺可汗又为何在此刻千里迢迢南下楼兰?”

“自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之后,西域诸国纷纷脱离了牙帐,代之而起的射匮可汗正在竭尽全力重建大汗国,这时候,射匮可汗先需要的是稳定葱岭东西疆域,稳定两厢十姓,而不是急于北伐罗漫山(天山)征服铁勒九姓,所以,我们不难估猜到,射匮可汗当务之急是与莫贺可汗握手言和。”

“突厥人和铁勒人握手言和的最大障碍就是大隋人。”

“大隋人好不容易扶植起铁勒人,分裂了强大的西突厥,怎么可能让突厥人和铁勒人再一次握手言和?让射匮可汗重建突厥大汗国?”

“由此来推及整个西土局势,不难看到西土诸虏正在联合,打算联手把大隋人赶出西域。且末已失,一旦鄯善再失,那么大隋就被赶出了西域,突厥、铁勒和吐谷浑随即可以三分西土。这个局面形成之后,分居西域南北的吐谷浑人和铁勒人就与大隋直接对抗,而突厥人则赢得了足够多的时间稳定来葱岭东西疆域,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北伐铁勒,东击吐谷浑,重建大汗国。”

“所以,楼兰是个陷阱,这个陷阱针对的是老狼府,是大隋。可以想像,一旦我们未能诛杀莫贺可汗,突厥人和铁勒人必定异口同声指责老狼府,痛骂大隋背信弃义,于是双方联手,一个公然牵制我河西大军,一个公开支持吐谷浑,如此鄯善必失。”

伽蓝用力挥动手臂,语气坚定地说道,“破此奸计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了莫贺可汗。”

“杀了莫贺可汗,铁勒九姓联盟随即陷入混乱,我河西大军可以迅南下,一举扭转危局。”

“铁勒人绝不相信莫贺可汗死于私仇,他们必定把责任归咎于老狼府和突厥人,认为两者暗中联手,为了各自的利益出卖了铁勒人,于是西土诸虏之间的联合彻底摧毁,纷乱再起,而我大隋则可以在西域牢牢站住脚跟。”

“长孙都尉要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如果我们活着逃出楼兰,必定如实上奏裴阁老,给长孙都尉以致命一击,但经过伊吾道一战后,我对老狼府已经失望,对庙堂之巅的权贵们更是切齿痛恨。裴家也好,长孙氏也好,他们需要的不是老狼府,不是我们这些西北狼锐士,而是他们个人的私利,老狼府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他们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工具而已。”

“我们不再是杀人的刀,我们要为自己而活着,我们要去兑现对袍泽们的誓言,所以,我们可以和长孙都尉做一笔交易。”

“功劳可以给长孙都尉,但长孙都尉必须给我们自由,任由我们离开西土。”



帐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思考伽蓝的这番话。

阿史那贺宝很吃惊,他没有想到伽蓝和他的老狼兄弟们竟然要杀九姓铁勒大联盟的莫贺可汗,竟然要离开西土。

之前紫云天的悍卒与伽蓝一起走出突伦川,如果之后伽蓝杀了莫贺可汗,紫云天就是铁勒人的敌人,在西土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还有退路吗?没有。这就是伽蓝把他请到帐内,与西北狼坐在一起商量生存之策的原因。紫云天被彻底卷了进来,阿史那贺宝和他的紫云天兄弟只能陪着这群西北狼一起疯狂到底了。

贺宝想得太多,想得太入神了,甚至忘记自己还在烤牛肉。

“大哥,再烤牛肉就要焦了。”伽蓝伸腿轻轻踢了他一下。

贺宝霍然惊醒,忙不迭地地举起横刀,但依旧魂不守舍,眼神也颇为迷茫。紫云天就这样完了?就这样被一阵风卷走了?以后兄弟们吃什么喝什么?到哪讨生活?

“长孙都尉和大叶护互不信任,互相提防,更要防备我们在关键时刻反手一击,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要为即将出现的西土新局势做好必要的对应准备,所以这几天冬窝子很热闹。我带几个人留在这里,与老狼府、突厥人虚于委蛇,虚张声势。”

伽蓝手指傅端毅和西行,“文谦兄和鹫兄带几个人即刻赶赴楼兰,调用我们藏匿在孔雀河一带的力量,为刺杀莫贺可汗做好前期准备。”

接着他手指阿史那贺宝和石蓬莱,又指指藏在阴暗中的薛德音,“这几天,大哥会想办法带着驼队离开,请石伯和薛先生全力配合。”

石蓬莱不能不说话了,楼兰已成危险之地,驼队如果再去楼兰古城恐有性命之忧,“伽蓝,驼队还去楼兰吗?”

伽蓝摇摇头,“去白龙堆,我和大哥在那里有一些至交好友,可以暂时保证你们的安全。如果我们都死在了楼兰,大哥会遵从承诺,把你们安全送到敦煌。”

“你死不了。”贺宝说道,“只要到了魔鬼城,见到小魔头,咱就能召集到足够多的人手。不要小觑了魔鬼城的那帮亡灵,那些鬼怪一旦集结起来,足以与你们大隋鹰扬府的熊渠、豹骑一较高下。”

“告诉龙哥,尽快到蒲昌海一带接应我们。”

“你放心,误不了你的事。”贺宝笑道,“咱快马加鞭,或许还能与小魔头先行赶到楼兰。这一次,咱兄弟几个先把精绝仙女拿下,然后再去宰了莫贺,哈哈。”

“她离开孔雀河了。”伽蓝说道。

“你怎么知道?”贺宝奇怪地问道。

“她在冬窝子,就在这里。”

“你遇到她了?”贺宝惊讶不已。

伽蓝点点头,“她到冬窝子,足见楼观道介入到了什么大事之中。”伽蓝转目望向傅端毅,“文谦兄,老狼府最近可有什么异常?”

“从长安来了两个贵胄子弟。”傅端毅说道,“一个是长孙晟的嫡子,齐国公长孙无忌;一个是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随行扈从中,我看到有两个楼观道的道士。寒笳羽衣来此,肯定与这两个贵胄有关。”

李世民?长孙无忌?伽蓝眉头深皱,目露惊疑之色,旋即陷入深思之中。







第四十一章 答案

“精绝女冠与我们不是巧遇,而是盯上了我们,并且预先布下杀阵,对我们做出了威胁,出了警告。”

楚岳把下午的事简要说了一下。

傅端毅和西行互相看看,神色顿时凝重。

普通人或许不知道楼观道和寒笳羽衣在西北的份量,但老狼府和老狼们知道。自大隋立国以来,楼观道在西北边陲事务中一直挥着重要作用,很多时候,他们甚至直接参与西土策略的制定和执行。这可以理解,西北是楼观道的根基之地,是信徒最为众多之地,西北的局势直接关系到楼观道的生存,楼观道理所当然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影响西北局势,最大程度地维护自己的利益。

楼观道是中土道教的北派,与南派的上清道鼎足而立。老狼府当然指挥不了他们,长安也无法直接调用。西北的楼观道士都听楼观法主的命令,虽然长安的玄都观是大隋官方道教之观,其观主还是前朝楼观道“田谷十老”之一的王延,今日楼观法主岐晖的师叔,但楼观道士只认法主,不认官方的道教领。

寒笳羽衣向西北狼出警告,足以说明楼观道对今日西土局势有自己的看法,楼观法主已经授权寒笳羽衣,在这个关键时刻影响甚至干涉西北局势的展。这种事楼观道不是第一次干了,过去老狼府的西土策略一旦与楼观道的西北利益产生冲突,楼观道就对老狼府展开“夹击”,从长安和西北上下两个层面干涉老狼府。这一次,楼观道又想干什么?

“伽蓝,你和精绝女冠云山雾罩地各打玄机,可曾试探出什么?”傅端毅问道。

“她对我的去向十分关注,似乎有阻止我北上敦煌的意思。”

西行脸色骤冷,“难道去年伊吾道一战,背后还藏着楼观道的黑影?”

伽蓝摇头,“无从揣测。我曾怀疑过,但师兄至今没有查到楼观道有介入伊吾道一战的蛛丝马迹,所以不好胡乱猜疑。依照过去的经验,楼观道轻易不与我们西北狼直接接触,但这一次寒笳羽衣竟然亲自找到我们头上,而且还预设埋伏以为恐吓,这就不同寻常了。”

“事出反常即为妖。”傅端毅冷笑道,“你昨天刚刚抵达冬窝子,而且还是在突厥人的裹挟之下,即便是今天,你和你的驼队还在突厥人的监控之下,突厥公主的行帐甚至直接设在你的营地里,除了极个别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你到了冬窝子。然而奇怪的是,寒笳羽衣不但找到了你,而且还预设埋伏,这说明什么?”

“说明寒笳羽衣和老狼府有密切联系。”西行说道,“但令人不解的是,老狼府处心积虑要把你送进陷阱,而寒笳羽衣却蓄意阻止,这是为什么?”

“如果把长安来的两个贵胄子弟和楼观道联系到一起,这个答案就很简单。”傅端毅的口气颇为骄狂,似乎他说出来的话就绝对正确,不容反驳,“长孙无忌是长孙都尉的弟弟,李世民来自陇西李,关中本土郡姓望族和虏姓高门携手而来,显然与长安局势有关。”

“今日陛下恩宠和信任山东、江左望族,崇尚江左上清道,关陇望族尤其是受谶言拖累的陇西李氏因此遭到压制,而靠谶言东山再起的楼观道与现今流传‘杨氏将灭,李氏将兴’的谶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加上楼观道与关中望族交往密切,由此楼观道也失宠于陛下。”

“唐国公李渊与楼观法主岐晖是至交好友,两人各自代表了关陇望族和楼观道的切身利益。现今双方在利益上有共同诉求,值此中土和西土形势越来越严峻之际,双方当然联手,所以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来了,寒笳羽衣也紧随而至,其目的就是一个,以西北局势影响中土局势,继而影响长安朝局,为自己谋取更大利益。”

帐内众人齐齐望着他,觉得此人虽然盛气凌人,举手投足之间锋芒毕露,但这番话倒是说得颇有见地,还是有些真知灼见,真才实学,可惜的是,他这话说了等于没有说,对解决眼前问题毫无帮助。

“老狼府和楼观道无论在西土策略上还是彼此利益上,都屡有冲突,尤其自师傅主掌外事以来,这种冲突尤为明显,双方合作的可能微乎其微。现在老狼府虽然易主了,长孙氏当家,但冲突依旧,关陇望族所需要的利益和楼观道所需要的利益差别很大,这就是长孙氏蓄意出卖西北老狼,而寒笳羽衣却有意阻止的原因所在。”

“文谦兄,休要聒噪。”江都候不满地喝叱道,“对策呢?你有甚对策?我们要去河西,要去长安,要横跨整个大西北,这一路上都有楼观道,假如此事处置不好,恐怕咱们连敦煌都到不了。”

“我们势单力薄,不到迫不得已,不可得罪楼观道。”布衣手抚长须,慎重说道。

“伽蓝,不要再想了,有甚好想?”阿史那贺宝冲着伽蓝叫道,“大夥儿一起出手,把精绝女冠拿下,把楼观的杂毛老道统统砍了,然后丢到突伦川喂狼。”

“直娘贼,胡说甚!”江都候瞪着牛眼骂道,“不知死活的胡儿,把你的鸟嘴闭上!”

阿史那贺宝哈哈大笑,“汉儿胆子忒小,竟然一群杂毛老道唬住了。怕甚?待咱拿住了精绝仙女,剥光了仔细看看,是否长着三头六臂一双翅膀,竟然把一群汉儿吓成这样。”

一群西北狼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眼里充满不屑和鄙夷,这个胡贼,当真是地地道道的野蛮人。伽蓝竟然会和这种蛮儿称兄道弟,也不怕丢人。

伽蓝倒不觉得丢人,他冲着贺宝摇摇手,示意他注意场合,这时候大家都在说正事,不要随着性子胡说一气。贺宝就是服伽蓝,嘿嘿一笑,把嘴巴闭上了。

“薛先生,你久居长安,深谙国事,能否推测一下寒笳羽衣、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同时出现在婼羌城的原因?”

伽蓝转目望向坐在角落里的薛德音,笑着说道,“如今大家同处险境,务必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尤其需要互相信任,这样才有可能返回中土。”

薛德音沉默不语。

“如果薛先生与陇西李有旧,或者与楼观道有香火之缘,可以通过他们安全抵达敦煌,我可以把先生一家先行送到鄯善鹰扬府。”伽蓝继续说道,“不过,你必须留下,一来你要兑现给我们的承诺,二来你知道我们太多的秘密,我暂时还不能放你走。”

薛德音还是沉默不语。

傅端毅望着薛德音,再看看伽蓝的脸色,再想想伽蓝的话,立时意识到什么,当即质问道,“薛先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皇帝赦免薛家的圣旨还没到,你就先得到了消息,弘化留守元弘嗣甚至调用鹰扬府的卫士保护你急返回长安,这其中必有原由。”

薛德音挪动了一下身躯,似乎想把自己藏得更深。

傅端毅冷声说道,“我是裴氏留在老狼府的最高官员,我知道你一家流放且末,但我从未接到师傅要加害你一家的书信或者口讯。师傅和御史大夫裴蕴虽然同出河东裴氏,但师傅是高齐旧臣,裴御史则来自江左南陈,两人之间并无深厚私交,相反在利益上屡有冲突。”

“去年伊吾道一战,老狼府遭到重创,不过还是成功的把泥厥处罗可汗送到长安,功过足以相抵,然而,正是裴蕴的弹劾,还有来自江左的内史侍郎虞世基的攻击,师傅不得不引咎请罪。在江左权贵和关陇权贵的联手夹击下,朝堂上的山东权贵抵挡不住,师傅被迫让出了老狼府的控制权。”

“薛先生的父亲也是高齐旧臣,说起来与师傅同出于山东。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也不太清楚薛老先生为何被陛下缢杀,但就两人同出于山东来说,师傅绝不会加害薛家,更不会帮助裴蕴谋害薛家。再说,现在主掌老狼府的是关陇长孙氏,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的是关陇元氏,师傅留在西北的力量已经寥寥无几,即便要加害于你,也不会对你薛家造成致命伤害。”

“所以……”傅端毅的声音愈骄狂,“你在欺骗伽蓝,在欺骗我们。”

帐内的气氛陡然紧张。

“薛先生……”江都候怒睁双目,厉声喝道,“可有话说?若是蓄意诓骗,休怪咱翻脸无情。”

黑暗里传来一声叹息。

“某的确知道一些事情。”薛德音缓缓说道,“今夏皇帝率百万大军远征高丽,大败而回,其中近三十万将士战死疆场。”

帐内鸦雀无声。

阿史那贺宝不会东土话,不知道薛德音说了什么,看到众人面露惊色,大为好奇,但又不好贸然相询,很是焦急。

石蓬莱、楚岳、魏飞和阳虎都不知道大隋远征高丽,但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想到百万大军竟然被一个小小的高丽国打败了,而且近三十万将士战死疆场,这简直是痴人说梦的事。高丽国的军队有三十万吗?一个蛮藩拿什么击杀大隋近三十万将士?突厥人强盛时期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却一次次败于大隋,而大隋没有一次出动过三十万以上的大军。大隋被高丽击败?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生的事。

知道大隋远征高丽并且失败的人,这个帐内寥寥无几,但他们的消息来自于老狼府,而流配且末的薛德音又从何得知?

“辽东距离且末有万里之遥,老狼府不过刚刚得到消息,西土知此消息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先生却从何得知?”傅端毅急切问道。

“撤离且末前某曾接到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书信。”薛德音说道,“大败之后,皇帝严惩领军将帅,而大隋十二卫府的将帅们大都出自关陇,战死辽东的将士则大都来自河北河南和山东,这导致朝野上下的矛盾非常激烈,但即便如此,皇帝依旧决定动第二次远征。为缓和各方矛盾,皇帝下旨大赦,这其中既包括过去受太子(杨勇)和汉王(杨谅)连累的官员及家眷,也包括高颎(jiong)、贺若弼等冤死老臣的后人,同时大量起用山东、江左将帅。我们薛家就是因此受益,也在赦免之列。”

“元弘嗣为何急于将薛家接回长安?你又为何蓄意欺骗伽蓝?这其中藏有什么秘密?”傅端毅追问道。

“没有秘密。”薛德音的声音很沉稳,听不出什么异常,“元留守只是考虑到西土局势不好,担心我们出事。某也没有欺骗伽蓝。裴蕴和裴世矩同出于河东,又同为皇帝近臣,而某家大人和裴世矩向无交往,裴世矩当然可能送个人情给裴蕴。”

“这话骗得了伽蓝,骗得了他们。”傅端毅手指布衣、江都候等人,阴恻恻的笑道,“想骗我?做梦去吧。”

薛德音沉默不语。

帐内众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傅端毅那张脸更是阴森,让人望而生畏。

“远征高丽,注定了要失败。”薛德音的声音再度响起,“西征吐谷浑的胜利不仅仅是皇帝的胜利,也是山东和江左权贵的胜利,而东征高丽如果再度胜利,皇帝武功盖世,那么山东和江左权贵不但深受宠信,更会鼓动和帮助皇帝进一步打击关陇权贵。”

“十二卫府的将帅基本上出自关陇,公卿大臣也大都出自关陇,圣主虽然宠信和重用江左、山东权贵,牢牢控制了内廷和中枢,但外廷和军队中的关陇实力过于庞大,两者对抗,东征必然失败。”

“失败之后,皇帝名正言顺地打击关陇权贵,重用山东、江左权贵,由此进一步激了朝野上下的矛盾。河北、河南和山东等地的暴民蜂拥而起,前赴后继,屡剿不止,其背后的原因正在如此。这种情况下,皇帝没有选择,只有马上动第二次东征,以东征的胜利来赢得显赫武功,以显赫武功来巩固他的皇权,以强大的皇权来遏制和削弱关陇权贵对王国的实际控制。”

“关陇权贵的反击愈暴烈,第二次东征注定了还是失败。”

伽蓝恍然大悟。

礼部尚书杨玄感,兵部侍郎斛斯政,弘化留守元弘嗣,蒲山郡公李密,再到眼前的这个薛德音……伽蓝明白了,知道薛德音要回中土干什么了。只是让人不安的是,楼道观介入了,关中的李氏和长孙氏也介入了,对手太强了。自己这趟运气不是差,而是背到了极致,能否活着赶到敦煌已是个未知数了。

傅端毅暗自心惊,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关系到了中土权贵们之间的斗争,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触及的,不知道尚且没事,一旦知道了,牵扯进去了,必死无疑。

傅端毅不问了,而是与西行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神情冷峻,眼里都掠过一丝不安。

“楼观道是来找你的?”伽蓝问道。

薛德音叹息不语。

这还需要答案吗?目前从突伦川出来的只有伽蓝,而伽蓝又是薛世雄的亲信,薛世雄与薛道衡又是莫逆之交,如果楼观道是来寻找薛德音的,那么伽蓝就是第一个怀疑对象,所以今日寒笳羽衣才会出现,才会关注伽蓝的去向,才会布下杀阵威胁伽蓝。







第四十二章 蹴鞠

晨曦渐起,红彤彤的阳光穿透薄薄雾霭照射在广袤绿洲之上,洒下一地温暖。

寒气点点驱散,寒露滚落枯叶,带着苍凉之意的狼烟袅袅而起,在湛蓝的苍穹上如泼墨一般留下无穷诗意。

黑色圆球在枯黄的草地上飞腾跳跃。一群身穿黄色戎装的披大汉围着圆球奋力追逐、争抢,激烈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两个长白衣的少女沐浴着晨曦,站在胡杨林边兴奋叫好,不是出欢快笑声。

一白一黑两只大獒并肩而立,蓄势待,随时准备加入争抢之列。一条黑狼狗却是性急,兴高采烈地冲进人群,但旋即被一脚踢飞,高声惨叫着狼狈而逃。

“阿飞,你敢伤我黑豹?”布衣厉声喝叱。

“那畜生再敢过来,我一脚踹死它。”魏飞一边狂奔,一边放声叫喊,“方小儿,踢不到球就踢人,若是再让他轻易突破,你就滚下去。”

西门辰正在带球突破,方小儿正在防守,听到魏飞的怒吼,方小儿毫不犹豫,飞身扑上,连人带球掀翻在地。

“违规!违规!”伽蓝就在西门辰的背后,当即举手高叫,“罚球,罚球!”

魏飞急奔而至,对准皮球大力抽射。皮球冲天而起,掠空而过,直飞谢庆脚下。

“阿飞,小儿违规,这球是我们的。”伽蓝冲着魏飞气愤地叫道。

“滚!”魏飞一把推开伽蓝,撒腿狂奔,“大夥儿一起上,快,快!”

西行、傅端毅、楚岳、阳虎和一帮河北刑徒嗷嗷叫着,疯一般攻向远处的球门。

布衣、杨渊、西门辰等天马戍卒一看形势不对,哪里还顾得上争辩,一窝蜂地后撤防守。

谢庆带球狂奔数步,直传阳虎,阳虎也不粘球,再传楚岳。楚岳高飞奔,看到魏飞已经逼近球门,抬脚就射。皮球腾空飞旋,越过数人头顶,然后急坠而下。魏飞正好赶到,凌空怒射。球进了。

“好!”场外的苏罗、翩翩拍掌欢呼,连声叫好。暴雪和梦魇仰雷吼,加油助威。

伽蓝怒气冲天,飞一般冲到江都候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直娘贼,你瞎了狗眼啊?没看到小儿掀翻了西门?这球不算!”

江都候理都不理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红色令旗,用力舞动。

进球有效。魏飞等人击掌欢呼,楚岳的唿哨尖锐啸叫,傅端毅更是向江都候竖起了大拇指,兄弟,这判罚很公平啊。

伽蓝愈恼怒,一把夺过江都候手中的红旗,狠狠砸到地上,连跺数脚,气急败坏地叫道,“腌臜!蠢物!这球不算!”

布衣、杨渊等天马戍卒纷纷围了上来,一个个恶声叫骂。

江都候大怒,“直娘贼,竟敢辱咱!找死啊!”抡起大拳,一拳砸向伽蓝的面目。伽蓝一歪头,大拳砸到了肩胛上。“滚!即刻滚下去!”江都候一甩手,从背后腰带上又拽出一杆小红旗,指着伽蓝吼道,“罚下!坚决罚下!”

“熊霸,你个痴儿,罚下伽蓝,我们还踢什么?我们已经丢了两个球。”布衣急怒攻心,扯着嗓子叫起来。

“公正,咱要公正。”江都候用力拍着胸脯,一副秉公执法的严肃表情。

“副戍,俺们输了,天马戍丢了面子,你这脸往哪搁?”杨渊实在气不过了,怒声嘲讽道。

“还有咱,咱亲自上场,必能大展神威。”江都候瞪着满脸怒色的伽蓝,不屑地撇撇嘴,“你在突伦川吃了太多的风沙,蹴鞠技艺大减,就你这样,还打算在球场上大显身手?不要丢人了,趁早滚蛋吧,免得被活活踩死了。”

伽蓝怒极而笑,“你内伤未愈,想死就上场踢吧。”说完掉头就走,懒得和他呕气。

伽蓝尚未下场,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正是阿史那贺宝,“我来我来,蹴鞠为啥不叫我?我最喜欢玩这个了。可有赌注?赌注多少?”

伽蓝冲他翻了个白眼,摇摇头,也不理睬他,自顾下去了。

“胡儿,你也会蹴鞠?”江都候的眼睛瞪了起来,“不要戏耍咱,否则打你个满脸开花。”

“这算啥?长两条腿的都会蹴鞠。”阿史那贺宝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可有赌注?不赌我就不耍,还不如回帐睡觉。”

“赌,当然赌,不赌玩甚蹴鞠?”江都候两眼一眯,哈哈大笑。

布衣、杨渊等人心领神会。站在四周的傅端毅、西行等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嘻嘻哈哈地回到了自己的半场。

“你到底会不会蹴鞠?”布衣故意激将道,“你会击波罗球咱相信,西土人只要会骑马,或多或少都会击球,但东土的蹴鞠和西土的波罗球完全是两回事,一个靠的是脚上功夫,一个靠的是马上技艺,风马牛不相及。你若不会蹴鞠,平白害得我们输了赌注,兄弟们可不饶你。”

阿史那贺宝嗤之以鼻,意气风地一挥手,“输了算我的,赢了见者有份。”

“好汉子!”布衣大声赞道,“不愧为西北第一侠盗。”

杨渊、西门辰等人当即鼓掌,齐声欢呼。

“起毬!起毬!”江都候吹响了大角,“赌注不变,重新起毬!”



伽蓝走到胡杨林边,暴雪和梦魇左右跟随,也不去关注一大群痴儿争抢一个黑不溜秋的圆球了。

翩翩匆匆迎上,递上汗巾。伽蓝脸色阴沉,怒气未息,一边擦汗,一边忿忿不平地望着场上“激战”的场面。

苏罗走过来,奇怪地问道,“大兄为何不踢了?认输了?”

伽蓝斜瞥了她一眼,闷闷不乐地说道,“违规了,被罚下场。”

苏罗更为不解,“大兄因何违规?”

“那个黑脸的痴儿竟敢公然袒护对方,岂有此理!我骂他是个腌臜蠢物,他立马报复,竟把我罚下来了。”

苏罗笑了起来,“原来大兄恼羞成怒了……”

伽蓝悻悻无语。

“大兄,你波罗球打得好。”苏罗安慰道,“东土的蹴鞠远不如我们西土的波罗球,不玩也罢。”

“蹴鞠是蹴鞠,波罗球是波罗球,各有特点,哪有优劣高下之分?”

“蹴鞠是跑着击球,波罗球是骑马击球,蹴鞠的激烈程度哪能与波罗球相比?”苏罗很是不服气,“这就像打仗,步军打得过马军吗?”

伽蓝情绪较差,不想多说。

苏罗抿嘴娇笑,故意气他,“不过,以我看,那几个东土人的确比你踢得好。”

“突伦川待久了,蹴鞠之技荒废了。”伽蓝嘴上却是不服输,“蹴鞠之技就如武技,要勤练不辍,否则必然退步。相比起来,波罗球更重马技。西土人以骑马为生,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波罗球打得好理所当然,不算本事。假如西土人能把东土的蹴鞠之极练得娴熟,在蹴鞠上战胜东土人,那才是真本事。”

“大兄也是西土人。”苏罗笑道,“以大兄现在的蹴鞠之技,恐怕也无法在蹴鞠上击败东土人吧?”

伽蓝给她说中“软肋”,赧颜不语。

“哎呀……”关注球场的翩翩突然惊叫起来,“不好了,他们冲过去了……”

“撂倒他,把他撂倒!”伽蓝急得高声大叫,但随着球场上传来欢呼之声,球进了,谢庆把球踢进了球门。

“蠢物!一帮蠢物!”伽蓝气得睚眦欲裂,把汗巾狠狠摔到地上,指着火狐和布衣等人破口大骂,“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到了球场上竟然像娘儿们一样,你们不会踢球难道也不会踢人?撂倒,撂倒,我叫你们把他撂倒,你们听不到?耳朵里塞了牛粪啊?”

苏罗和翩翩望着陷入暴怒中的伽蓝,目瞪口呆,这还是那个她们心目中像神一般存在的传奇人物?

球场上,双方争夺得更加激烈。阿史那贺宝很努力,来回奔跑,大汗淋漓,可惜技艺太差,只有跟着跑得份,连球的边都碰不到。那边谢庆技艺突出,像尖刀一般屡屡插进敌人的心脏,一击致命。

伽蓝初始还在球场外大吼大叫,指挥攻防,奈何天马戍卒技不如人,被对方压着猛攻,连失三球。伽蓝痛心疾,骂都骂不出来了,抱着脑袋恨恨地望着那只黑色圆球一次次滚进球网,一脸的沮丧。

“大兄,蹴鞠就是戏耍,大家开心就好。”苏罗站在他身边劝道,“你看火狐大哥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他是痴儿。”伽蓝没好气地骂道,“那球门形同虚设,再踢下去,他要倾家荡产了。”

“你们在赌球?”苏罗惊讶地问道。

“不赌谁踢?”伽蓝理所当然。

“那你为何不阻止火狐大哥?”苏罗急切说道,“他的蹴鞠之技太差,连毬都碰不到,上去不是玩,是输钱啊。”

“他就是为了输钱才上去的。”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当真以为他是痴儿?他叫火狐,狐狸中的狐狸,狡诈万分,所以你千万不要被他的热情和侠义所迷惑,更不要被他脸上憨厚的笑容所欺骗。”

“那他为什么要送钱给别人?”苏罗疑惑不解。

“因为他想去中土,去长安,而他是突厥人,他甚至连东土话都不会说。”伽蓝指指球场,“如果他能被这些人所接受,成为这些人的兄弟,他就可以在中土如鱼得水,春风得意。”

苏罗恍然大悟,目露沉思之色,旋即两眼亮,似乎寻到了答案。



一队大隋卫士风驰电掣而来。

江成之远远下马,在几个卫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走向伽蓝。

“成之兄来得早。”伽蓝一边迎上一边笑道,“是不是闻到我营中有狗肉香味?”

“那就不客气了,叨扰旅帅了。”江成之躬身为礼。

“婼羌城那边战事如何?”

“阿柴虏陈兵相胁,并未展开攻击。”

伽蓝笑笑,眼里掠过一丝轻蔑之色。

“鹰扬府那边可有消息?”

“没有。”江成之说道,“我派人去婼羌城打听过了,鹰扬府那边并未传出且末天马戍卒逃亡至冬窝子的消息。”

伽蓝冷笑,天马戍卒就这样人间蒸了,好,你无情,就不要怪我无义。

“老狼府下令,要在冬窝子进行一场波罗球竞赛,西土各族均可组队参加,奖赏丰厚,夺魁者还能额外获赏一匹汗血宝马。”江成之意气风地说道,“旅帅,这次我们也要参加,就像当年在西海一样,横扫西土诸虏。”

“好!”伽蓝慨然应诺,“杀他个落花流水。”







注释:

蹴鞠:

蹴鞠(cù/jū),最早载于《史记?苏秦列传》,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故都临淄。唐宋时期最为繁荣,经常出现“球终日不坠”,“球不离足,足不离球,华庭观赏,万人瞻仰”的情景。

汉代曾有人写了一部《蹴鞠二十五篇》,这是我国最早的一部体育专业书籍,也是世界上的第一部体育专业书籍。班固在写《汉书?艺文志》时,把《蹴鞠二十五篇》列为兵书,属于军事训练的兵技巧类,可惜后来失传了。

唐代是蹴鞠生变革的时期,较之前代,不论风靡程度,还是在球、球门、玩法等方面都有变化和展。这先表现在球体的制作上。

唐以前的鞠是实心的,用皮革制成,中间用毛等物充填起来。到了唐代,在制球工艺上有两大改进:一是把用两片皮合成的球壳改为用八片尖皮缝成圆形的球壳。球的形状更圆了。二是把球壳内塞毛改为放一个动物尿泡,“嘘气闭而吹之”,成为充气的球。

唐代的气球是这样制作的:挑选上好皮张,经过泡、燂(tan),去毛去脂,使之成为柔软结实的皮子。然后裁成全等的三角,一般为八块。接着是缝合、充气,气既充满,鞠遂圆实.吹气的球,在世界上我国是最早明的,比西方早三四百年。

球的变革,带来了踢球方法和球场等方面的改变。唐以前,球是实心的,不能踢得太高,所以球门是很矮的,所谓穿地为鞠室就是这个意思。唐代的球变成空心充气的,弹性很好,所以,球门就设在两根三丈高的竹竿上,称为络网为门以度球。这种球门一直传到宋元时期。

在踢球方法上,有直接对抗、间接对抗和白打三种形式。汉代是直接对抗分队比赛。双方队员身体接触就象打仗一样。唐代分队比赛,已不是直接对抗,而是中间隔着球门,双方各在一侧,以射门“数多者胜”,是间接对抗。由于球体轻了,又无激烈的奔跑和争夺,唐代开始有了女子足球。女子足球的踢法是不用球门的,以蹴鞠踢高、踢出花样为能事,称为“白打”。



第四十三章 战城南

场上的形势已经一边倒。

几头老狼骁勇善战,谢庆、方小儿等河北刑徒技高一筹,反观天马戍卒一边,虽然有西门辰等几个河北人奋力支撑,但西北人的脚下功夫明显差了一截,尤其那个阿史那贺宝,满场飞奔,奈何不得其法,乱踢一气,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江成之和几个卫士站在伽蓝身边,兴趣盎然地看着场上的比赛,品头论足。

“那几个人的鞠技不错,都是天马戍的?”江成之指着谢庆、西门辰等几个河北人问道。

“戍边刑徒。”伽蓝说道,“这两年从河北流配而来。”

江成之恍然,“怪不得寒食节在敦煌没有看到他们。”

“你今年又去参加西北卫府的蹴鞠大竞技了?”

江成之尴尬笑笑,“不要提了。今年鄯善鹰扬府和且末鹰扬府都输得很惨,根本不是河西诸府的对手。幸好你不在,否则你这金狼头的一世英名就要栽在蹴鞠上了。”

“差距这么大?”伽蓝很惊讶,“连一搏之力都没有?”

“直娘贼,河西卫府仗势欺人,一纸命令,就把鄯善和且末两府的蹴鞠高手全部调走了。”江成之忿然说道,“留守府更无耻,为了夺魁,竟然从长安请来多名鞠客助阵。”

“最后谁赢了?”

“当然是河西卫府。”江成之笑道,“冯帅和王帅岂肯认输?卫府鞠士踢得非常粗野,在场上直接把几个长安鞠客撂倒了,不是吐血就是断脚,有个鞠客当场折断了脖子,死在鞠场上。听说留守元弘嗣怒不可遏,大雷霆,和冯帅、王帅差点动了刀子。”

伽蓝大笑,“元留守岂能咽下这口气?明年寒食节,留守府必定卷土重来,再战河西。”

这话尚未说完,他忽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明年你在老狼府,还是在卫府?”江成之手指谢庆等人,“这些天马戍卒随你们完成任务后,是否返回鄯善?如果他们还回来,我就提前到鹰扬府要人去。”

伽蓝摇摇头,“戍卒也好,刑徒也好,估计冯帅都要留下他们,你就不要指望了。”

江成之遗憾得咂咂嘴,“你何时离开?这里是冬窝子,老狼府又来人了,突厥人已经无法威胁到你,你想走就可以走……”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伽蓝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成之一眼,低声说道,“老狼府换人了,你不知道?现在老狼府姓长孙,已经不姓裴了。”

江成之不屑地撇撇嘴,“换人又怎样?他还敢清洗你?”旋即想到西北上层的复杂形势,想到留守府和西域都尉府都换了官长,如今且末丢失阿柴虏大兵压境,上层的纷争估计更加激烈。江成之脸上的神情不禁有些变化,眼里掠过一丝忧色。

伽蓝虽然是西北狼,是金狼头,一度曾官至从六品旅帅,但相比西北上层的那些权贵,伽蓝实在微不足道,不堪一击,如果上层权争牵扯到伽蓝这些昔年纵横西土的西北狼,那么其命运和前景就非常黯淡了。

伽蓝看出江成之的担忧,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答应你的事,自会做到,至于波罗球竞技,我更不会错过。你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冬窝子,我们就像当年在西海一样击败突厥人,勇夺头魁。”

江成之匆匆赶来,就是担心伽蓝走了,失去了再次称雄球场的机会。大隋卫士如果在大隋的疆土上被突厥人击败,就算是波罗球竞技,那也是一种耻辱。

江成之闻言大喜,站在四周的卫士们也是喜形于色,伽蓝旅帅能回来,能带着他们再一次征战球场,胜算大增。



深秋的冬窝子,阳光普照,在萧瑟的寒意中洒下一片温暖。

天穹高远而湛蓝,飘逸的白云仿佛在头顶上徜徉,美丽的胡杨林在秋风中出轻快鸣唱。忽然,悠长大角激昂吹响,雄浑战鼓隆隆擂动,胡笳横笛筚篥一起奏起,热烈而欢快的乐曲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猎猎旗幡,响彻原野,声震天宇。

绿洲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绿洲中间的草地被栏栅圈出,东西长约五百余步,南北宽约两百余步,这就是波罗球球场。波罗球源自波斯,流行于西土,是西土诸虏最为喜欢的游戏。球场的东西两端各设一高大木板,木板中间开一孔即为球门。门后设网囊,凡击球入网囊者即为胜出。

栏栅三十步外,又设隔栏,阻止好事者在激动之余冲到球场附近,同时也防止场内骏马失控伤人。

在隔栏之外就是观众了。从权贵到奴隶,各分等级,各置一地观赏比赛。今日冬窝子几十里之内的各族人等蜂拥而至,图的就是一个喜庆,赌的就是运气,运气好的话,今天或许就能赢得赌注,牵回几头牲畜。

蓝突厥、黑突厥、龟兹人、焉耆人、栗特人……西土诸虏在激昂的乐曲声中放声高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边的歌声尚未停止,那边大隋卫士们已经擂动战鼓,大角轰鸣,豪迈歌声冲天而起。

“巍巍秦关,莽莽秦川。苍苍明月,迢迢关山。同耕同战,浴血何年。锐士铁衣,女儿桑田。谁谓明月,照我无眠。天地同光,念日月之共圆。”

西土诸虏不甘示弱,朝贡使团的卫士们敲响了百面羯鼓,齐唱《耀日光》。

大隋卫士岂肯失了锐气,当即敲响金灿灿的黄铜铙钹,牢牢压制西虏鼓声,其雄浑歌声更是震耳欲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歌声冲霄,鼓若惊雷,孤笳短箫回荡天穹。



东球门后,大隋帝国的赤金色大纛高耸入云,迎风狂舞,气势如虎。

西球门后,黑突厥人的五狼头黑色大纛也是凌空舞动,气势凛冽。

球场南侧的大隋球队区,一队队黄袍戎装骑士着黑色皮甲,执五尺偃月杖,蓄势待。

球场北侧的黑突厥卫士则是黑袍绯甲,一个个长披散,气势汹汹。



正南方向的大礼台上,西域都尉府都尉长孙恒安与突厥大叶护阿史那翰海端坐正中,鄯善郡丞与西域都尉府长史等官员则陪着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龟兹的宝山王、焉耆的三王子等朝贡使节坐于东西两厢。

长孙恒安的身侧坐着两个少年郎,气质高贵,英姿勃勃,引起了阿史那翰海等人的关注,经介绍才知道是齐国公长孙晟的嫡子长孙无忌,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李渊虽官至大隋卫尉少卿,却名不见经传,西土人对其一无所知。长孙晟在西土则是声名烜赫,西土权贵对其十分敬畏。长孙恒安入主老狼府后很快就能在西土立足,与他父亲的余威不无关系。长孙无忌做为嫡子继承了齐国公的爵位,前途自不必说,将来还有可能继承长孙晟的衣钵,主掌大隋外事,这当然引起了西土权贵们的重视。

长孙恒安、鄯善郡丞、都尉府的长史等官员都用熟练的突厥话与大叶护等人亲热地交谈。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听不懂突厥话,也懒得寻人翻译,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西土权贵,他们关心的只是大隋球队里那个戴着金狼头护具的老狼锐士,一个连寒笳羽衣都不敢轻捋其虎须的传奇人物。

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亲眼目睹了盛行西土的波罗球竞赛,被这种对抗异常激烈的游戏深深吸引。同样是击球,但相比中土的蹴鞠,波罗球场面宏大,不但球场大,观众疯狂,歌声震耳,战马奔腾的轰鸣声更让人血脉贲张。波罗球的对抗性更是恐怖,甚至可以用惨烈来形容,每一场比赛下来,都有人流血伤残甚至当场死亡。

这就是西北人,即便是游戏,也充满了野蛮、血腥、彪悍和勇猛,大气磅礴,就算粉身碎骨也无畏无惧,一往无前。

金狼头就是这种人,恐怖的攻击力,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气势,每当他到了球场上,胜利也就不远了,但血腥和死亡也就扑面而至。

金狼头一战成名,他的故事一夜间传遍冬窝子,并迅向孔雀河和蒲昌海一带蔓延。

过去,金狼头活动在黑暗里,他的传说仅仅流传于西土的上层权贵。今日,金狼头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在阳光下演绎自己的传奇。

那夜,寒笳羽衣告诉李世民,金狼头从黑暗里走出来,只有一个原因,被老狼府抛弃了。被老狼府抛弃的老狼一般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待在黑暗里,苟且偷生,直到死去,还有一种就是反抗,就是爆,然后在爆中粉身碎骨,轰轰烈烈的死去。

金狼头为何做出这种选择?老狼府为什么又要抛弃他?金狼头和老狼府之间到底生了什么?

李世民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寒笳羽衣骑驴吹笳,飘然而去,似乎去寻找答案,又似乎是去寻求援兵。一个一心求死的金狼头,其爆力惊人,寒笳羽衣需要援兵。

“二郎,我们赌一局,如何?”长孙无忌笑道。

“好,你赌谁赢?”

“金狼头。”

李世民笑着摇摇头,“他已经连续打了五天,赛了五场,昨天还从马背上摔了下去,差点被马踩死,你以为他还能赢?”

“他是狼。”长孙无忌笑道,“他的目标是夺魁,为了夺魁,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无所不用其极。”

李世民若有所思。







第四十四章 波罗球

伽蓝拿着一根黄色丝绦慢条斯理地扎系披散长,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

从自己戴着金狼头护具,随同鄯善第一马军旅的卫士们,在冬窝子的绿洲上开始波罗球训练的一刻起,金狼头之名便在某些别有用心之士的操纵下,迅传开。训练两天,比赛五天,七天时间一眨眼过去,不出意外的话,金狼头现身冬窝子鏖战波罗球场的消息已经传到楼兰古城,已经传到了铁勒九姓大联盟莫贺可汗的耳中。

老狼府与自己划清界限的目的已经达到,长孙恒安与莫贺可汗的新约定恐怕即将达成,突厥人和铁勒人的奸计正在一步步推进,接下来就看自己能否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落入陷阱。

长孙恒安骄横自负,他有强大的西北军做后盾,即便西北局势失控,也不至于兵败如山倒一不可收拾,所以他有自负的本钱,他根本不认为自己的策略会失败,但突厥人和铁勒人要考虑,他们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最大的变数不是自己能否落入陷阱,而是突厥人和铁勒人如何利用形势的变化互相算计对方以谋求利益最大化。

伽蓝看到身穿火红裘袍的阿史那苏罗在一群卫士的保护下,驻马立于礼台左下方的草地上,正兴奋地与突厥人一起放声高唱《英雄乐》。

两年时间不到,苏罗就变了,不管是长相还是心智,都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倔犟骄傲的小女孩,而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了。

自己已经看不透她,虽然知道她此次随大叶护出来,名义上是在出嫁之前最后看一次西土,但实际上就是在寻找逃离牙帐的机会,甚至想万里迢迢去中土寻找父母,而她把实现梦想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她终究还是孩子,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她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西北狼,自己该怎么办?再一次欺骗她?彻底背弃自己的诺言?

苏罗说要掌控她自己的命运,这句话已经暗示了很多,而她确实也这么做了。这几天她认识了驼队中所有的人,尤其和紫云天的悍贼们往来密切,与阿史那贺宝更是多次密谈。自己不想干涉她的事,大叶护和莫贺设就在她的身边,不管她想干什么,最终都逃不出这两人的控制,除非这两人故意纵容她,或者有意利用她。

一想到大叶护和莫贺设可能会利用无辜的苏罗,伽蓝就感到莫名的惊惶,他仿佛看到自己被突厥人的套索套住了,不得不随着突厥人的脚步而前进。

伽蓝的目光离开了苏罗,继续在人群中寻找。今天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西行、傅端毅、布衣、江都候已经悄然离去,带着薛德音和薛家几名青壮,还有部分天马戍卒秘密赶赴楼兰古城。石蓬莱、石羽和栗特人也走了,带着司马夫人和薛家的一群老弱妇孺先行赶赴蒲昌海。大巫和凌辉也不在了,他们带着部分紫云天悍贼和几名薛家年轻子弟已经从婼羌城方向渡过且末水,正日夜兼程赶往白龙堆魔鬼城。

伽蓝看到了礼台上的大叶护,长孙恒安,然后看到了坐在长孙恒安身边的两个少年郎。

谁是李世民?谁是长孙无忌?今天他们为什么公开出现?寒笳羽衣又在哪?自己把驼队一分为四,把薛家一分为三,就算楼观道现了,派人追踪,短期内也无法追查到薛德音,更严重的是,自己在冬窝子公开露面,其后必有凌厉杀着,楼观道考虑到自身利益,不可能不关注,一旦他们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薛德音和薛家老小就极有希望顺利抵达魔鬼城。



“呜呜呜……”百只大角同时吹响,声震天宇。

“咚咚咚……”战鼓擂响,地动山摇。

五彩缤纷的旗幡齐齐舞动,猎猎之声连成一片,蔚为壮观。

“轰……”球场四周上万观众放声欢呼,一时间滚滚声浪如海啸一般惊天动地。

伽蓝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后,与楚岳、魏飞、阳虎和阿史那贺宝做了个攻击手势。

在过去的五场比赛中,金狼头护具只有一个,但佩戴金狼头护具的人却连续更换。伽蓝的内伤并未痊愈,无法在激烈的比赛中长时间坚持,而其对手都是西虏,无不重点“关照”金狼头,为此只能采用轮换的办法,几个老狼轮番上阵,到了关键时刻才让球技最为出众的伽蓝出战。

今天大隋卫士的对手是黑突厥,如果赢了,他们将迎战最后一个对手蓝突厥,所以这一场只能赢不能输。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伽蓝高举偃月杖,纵声狂呼。

“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大隋鄯善鹰扬府第一马军旅的百名卫士们放声狂吼。

烈火嘶鸣,直立而起。伽蓝挥动偃月杖,声嘶力竭,“杀!”

“杀!”卫士们纵声怒吼。

“轰……”隔栏放倒,二十名卫士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跃马冲进球场。

“轰……”球场栅栏放倒,黑突厥人风驰电掣,呼啸而入。

两队各据己方球门五十步外,一字列开。

球场中央,一个拳头大小的红色木球放在一尺高的木桩顶部,异常醒目。

礼台上,一杆黑色令旗上下挥动。

大角、战鼓、横笛胡笳、震耳歌声,齐齐停止,球场上迅陷入静寂之中。

红色令旗举起。

两只大角骤然吹响,激昂号声霎时传遍绿洲。

两队左右两翼,各有两名卫士当即催动战马,向对方半场纵马飞驰。

伽蓝紧蹬马镫,贴附在马背上,做好了冲击准备。烈火四蹄抓地,全身绷紧,随时准备腾空飞起。

伽蓝左右两侧各有四骑,也前倾身体,斜举偃月杖,蓄势待。

球场很安静,只有两只大角在响,只有八个骑士在飞奔,密集的马蹄声如雨点一般猛烈敲击着地面,气氛令人窒息。

八骑交错。

礼台上突然竖起一杆红色令旗。

“呜呜呜……”百只大角同时响起,“咚咚咚……”百面战鼓同时擂动,“轰……”上万观众同时欢呼。

绿洲在这瞬间轰然爆,风云变色。

“杀!”伽蓝一声大吼,烈火腾空而起,如一道燃烧的烈焰,又似一支厉啸的火箭,急狂奔。

与此同时,一名黑突厥卫士骑着一匹黑黝黝的战马,也如闪电一般射了出去。

鼓号如云,吼声如雷,人们疯狂的叫着喊着,声嘶力竭,球场骤然间爆燃,气氛霎那间炙热到了极致。

瞬间,烈火疾驰五十步。

“烈火,爆,爆……”伽蓝一头撞到马颈上,厉声嘶吼。

烈火一声虎嘶,骤然加,四蹄如风,泥草四射,庞大身躯几乎贴着地面飞了起来。

“杀!”江成之一拳砸到马背上,呼啸而出。八骑高举偃月,如狂飙一般席卷而去,如雄鹰张开的双翅紧紧追随在伽蓝之后。

对面半场,黑突厥也是八骑杀出,如风狂卷。

“击!击!击!”球场四周的人们纵声叫喊,忘情欢呼,炙热的气氛再度高涨,震耳欲聋的吼声直冲云霄。

“爆!爆!爆!”伽蓝状若疯狂,猛催战马,两只眼睛更是死死盯住那颗红色木球,手中偃月斜举向天,全身力气集中在长杖上,准备做出凌厉一击。

对面的黑突厥卫士如伽蓝一样,也是疯狂叫喊,其准备击球的姿势也与伽蓝一模一样,因为全身的力气都濒临爆的边缘,他的神情十分狞狰,一双眼睛更是凸起如牛,望而生畏。

近了,近了,近了……朱红的木球就在眼前,拳大的木球正在呐喊,它睁大双眼迎接即将到来的惊天一击。

“烈火……”伽蓝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爆!”

喊声未止,伽蓝的拳头已经砸下。烈火吃痛,昂激嘶,燃烧的火焰腾空而起,它飞了起来,越空而过。

马到,声到,“爆!”伽蓝一声雷吼,偃月出刺耳啸叫,凌空击下,正中朱球。

“嗡……”朱球受击,冲天而起,厉啸飞出。

黑突厥卫士如风卷到,偃月杖雷霆击下,但就差了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他没有击到球,一杖击空。

朱球飞向了黑突厥的半场。

“烈火,快,快,杀过去!”伽蓝激动地直身而起,疯狂地挥舞着偃月杖,连声吼叫。

“上!上!”江成之也是兴奋若狂,厉声狂吼,“杀进去!杀进去!”八骑骤然加,一路咆哮着冲进了黑突厥的半场。

七名防守黑突厥卫士拼死阻挡。

八名飞驰中场的黑突厥卫士急掉头,死命追击。

伽蓝和十二名大隋卫士前后突击,左右并进。

观众疯狂了,欢呼之声如惊天波澜层层掀起。球场上战马如龙,蹄声如雷,偃月如虹,带起阵阵风雷。

朱球下坠。

率先杀进黑突厥半场的大隋左前卫即刻减,偃月横空,准备凌空击球。

黑突厥卫士飞马而至,根本不看球,偃月杖高举,雷霆击下。

“轰……”观众出巨大的惊呼声。

大隋卫士措手不及,被黑突厥人一杖击落马下。

“轰……”前声惊呼未止,后声惊呼又起。

那名黑突厥人刚刚抬头找球,就被从左后方飞驰而来的大隋卫士一杖击飞,在空中连翻数个跟头,轰然坠落。

两名队员退场,从南北两个球员区火冲进两骑,急补缺。

朱球就在落地的霎那,大隋人一杖击起,直飞中路。

伽蓝飞马杀到,两个黑突厥人左右夹击,两柄偃月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进球

伽蓝大吼一声,偃月杖厉啸横扫,矫健身躯随杖而动,在马上做出一个高难度的规避动作。

黑突厥人的两支偃月杖一支被伽蓝凌空阻截,一支擦着伽蓝的背脊划空而过。

烈火从对手的夹击中冲了出去,伽蓝手中的偃月杖借力反弹,再度凌空击出,正中呼啸而至的朱球。

“啪”一声响,朱球变向,斜向飞出。

江成之拍马赶到,用尽全身力气抡起偃月杖,对准朱球就是雷霆一击。

朱球直奔球门而去,狠狠地砸在球门挡板上,“咚”一声坠落地面。

“好!”

叫好声冲天而起,突厥人击掌相庆,大隋人却是惋惜不已。

冲在最前面的大隋卫士策马狂奔,竭力想抢在黑突厥人之前补上一杖,但防守的黑突厥人比他更快,一杖击起朱球。朱球再度腾空,一路飞旋直射大隋人的半场。

伽蓝紧勒战马,烈火陡然刹住,直立而起,在怒嘶声中就地调向。因为惯性,伽蓝从马背上飞了起来,但他紧紧抓住了鞍鞒,腾空的身躯随马而旋。烈火前蹄落地,伽蓝一杖击向地面,下坠的身躯借此一击之力骤然弹起,再度落回马背。烈火腾空飞起,人马合一,风驰电挚一般卷向自己的半场。

江成之和一帮大隋卫士各显精湛马术,即刻调头,飞驰而回。

黑突厥人也是纷纷调转身形,如咆哮怒虎,扑向大隋人的半场。

“好!”

观众被骑士们精湛马术所震撼,无不放声叫好。

三十多匹战马在大隋人的半场夺路狂奔,为了争抢击球点,双方球员大打出手,偃月杖已经变成了武器,你来我往,各出奇招。

一名大隋防守卫士率先卡住了击球点,但他失去了度,还没等抬头寻球,黑突厥人就冲了过来,连人带马直接撞了过去。大隋卫士眼疾手快,不待双方相撞,他已经从马背上腾空跃起,凌空扑向对手。两人抱成一团,轰然坠马。

十几步外,又一名大隋卫士疾驰而至,手中偃月杖更是高高举起,但尚未出全力,一柄偃月杖从天而降,狠狠打在他的杖柄上。两杖相击,拦腰中断。

黑突厥人抢得了先机,下落的朱球就在眼前。大隋人急红了眼,一声怒吼,偃月杖直接砸在了对方战马的马腿上。战马痛嘶,骤然加,然后失去平衡飞了出去,一头栽倒。但这名大隋卫士也未抢到球,他的偃月杖尚未举起,就被一名黑突厥卫士一杖扫落马下。

朱球落地。双方数名卫士混战一起,人仰马翻,最终那朱球不知被谁打了一杖,从人缝里钻了出来,再一次腾空飞起,恰巧越过一名黑突厥人的头顶。偃月追上,凌空一击。朱球骤然加,如利箭一般射向大隋人的球门。

“咚……”朱球砸在了球门挡板上,距离网囊近在咫尺,险之又险。

大隋后防卫士抢到朱球,不做丝毫停顿,一杖击起,直传正在远处调头回转的伽蓝。

伽蓝一边纵马飞驰,一边转身挥杖,凌空相击,把朱球横传左路。

黑突厥人打马后撤,拼命回防。

朱球落地,飞滚,大隋卫士飞马而至,偃月杖厉啸而击,朱球高高飞起,带起一片泥土和枯草。

比赛刚刚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双方球员酣呼鏖战,异常激烈。

短短时间内,双方激战六个回合,朱球六次砸在球门挡板上,谁也没能把朱球打入网囊,但如此高的射门率,如此恐怖的攻击度,以及让人眼花缭乱的精湛马术和让人窒息难当的攻防节奏,还是让观者大感刺激,一个个兴奋若狂,叫喊声欢呼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震撼天地。

战马体力不支了,卫士们也是气喘吁吁,虽然不断有人退场,有人补缺,但球队的整体攻击力急骤下降。

黑突厥人在第六次攻击无果后,一次性换下十名卫士。

伽蓝和江成之连打唿哨,带着十几名卫士飞退场,而楚岳和魏飞则带着一群卫士杀气腾腾地冲进了场内。



礼台上,长孙恒安和阿史那翰海等人虽然矜持的保持着风度,不像普通观众那样放纵自己的情感,但从严峻的表情上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紧张。

西土的波罗球向来以彪悍著称,之所以未能在中土风行,除了受限于马匹和骑术外,最重要的还是自诩文明的中土人无法接受这种野蛮而残酷的搏斗。某种程度上这就是打仗,不管是西土诸虏之间还是汉胡之间,只要到了球场上,那就是打仗,容不得怯弱和畏惧。

前几场比赛也很激烈,不过在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下,西土诸虏取得了默契,他们之间的比赛激烈有余而残酷不足,但在与大隋人的比赛中却是竭尽全力,结果三支参赛的大隋球队,就剩下了曾经在西海波罗球场上所向披靡的大隋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当年带领这支骑军横扫西海的就是金狼头。如今金狼头回归,要带着第一旅在波罗球场上再夺头魁,实力不济的龟兹、焉耆或许无力阻止,但突厥人绝不能容忍失败,他们誓要将金狼头斩落马下。

球场上,双方卫士越战越勇,比赛越来越激烈,受伤的人越来越多,血腥越来越浓,而球场外,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未有片刻停息,间隔还有嘹亮歌声冲天而起,响彻球场。这一刻,无论是官员权贵还是贩夫走卒,都沉醉在比赛之中,情绪随着比赛的波澜剧烈起伏。

李世民血脉贲张,恨不得也冲到球场上大显身手,但他只能自我幻想一下,他的骑术和场上的勇士们比起来差得太远,他从未摸过偃月杖,甚至不知道波罗球的规则,这个盛行西土的游戏对他来说太陌生了,然而,这种无与伦比的刺激还是深深扎进了他的灵魂,流进了他的血液。

“某要打波罗球。”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兴奋地喊道,“波罗球肯定会传进中土,某要成为中土最好的球客。”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地笑笑,指着球场上激战正酣的双方骑士,“只有在马背上长大的人才能达到这种水平,将来波罗球即便流传于中土,也无法撼动蹴鞠的位置,更无法达到胡虏的水准。如其邯郸学步,丢人现眼,还不如把蹴鞠踢好。我大隋卫士以蹴鞠为军中搏戏,常年练习,同样有助于提高武力。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好好扬,却学胡虏的野蛮之戏,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这句不阴不阳地讽刺之辞让李世民很是不快,熊熊燃烧的激情顿时有所减弱,但就在这个时候,球场外的大隋人高声唱了起来。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白马》之音气势雄浑,以无坚不摧之势,迅摧毁了胡虏的歌声。

战鼓擂动,地动山摇。

李世民激动地冲到了礼台边缘,冲进了卫士们中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沸腾了,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与这些豪迈的西北将士融为了一体,他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地放声歌唱,“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烈火仰嘶鸣,伽蓝壮怀激烈,嘶哑的吼声一点点撕裂球场内外的惊天轰鸣。

“捐躯国难……视死如归……兄弟们,杀杀杀!”

“杀!”江成之和八名卫士紧随其后,如狂飙一般卷进球场。

阳虎和阿史那贺宝带着一队卫士急后撤,与他们擦肩而过,一个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坐下战马也是筋疲力尽,汗如雨下。

金狼头出场,观者的情绪骤然高昂,不管是西土胡虏还是大隋人,这一刻都齐声欢呼,而大隋人更期待金狼头的致命一击,以改变球场上的僵持之局,把比赛推向新的**。

烈火在飞奔,燃烧的火焰在球场上卷起一道瑰丽风采。

金狼头在马背上跌宕腾挪,如猿猴一般敏捷,如鬼魅一般飘忽,如幽灵一般出没,偃月杖就如出鞘利剑,一次次破空而出,一次次击中朱球,一次次残虐对手。

观众在欢呼,鼓号在齐鸣,旗幡在飞舞,战马在奔腾,朱球在空中飞翔,金狼头在大展神威,一切都是为了致命一击,为了那夺命一刻的爆。

大隋卫士们全线压上,十六名骑士冲过了中线,全部突进了黑突厥人的半场。

黑突厥人愤怒了,拼死反击。

战马相撞,在凄厉的痛嘶声中,一马轰然倒地,一马度更快,疯狂冲向栅栏。栅栏轰然倒地,战马失去平衡,打横飞出,擦着草地重重撞到隔栏上。马上骑士掉到地上疯狂翻滚,紧随战马之后撞到隔栏上,当即昏迷。

大隋人的偃月杖砸中了对手的面目,鲜血四射,黑突厥卫士的强壮身躯一头栽下,但他的脚脖子还套在马镫上,就这样被疾驰的战马拖着飞奔而去。

两骑并驾齐驱,马上骑士各自抓住对方的手臂,两支偃月杖劈头盖脸地砸向对方,互不相让。

伽蓝距离飞旋的朱球越来越近。

黑突厥人疯狂追击,偃月杖飞出凄厉啸叫,围着伽蓝和烈火上下翻腾。江成之和两名卫士拼死阻击,至死不认黑突厥人黏上伽蓝。

马到,杖至,伽蓝出一声惊天雷吼,一杖击中朱球,“爆!”

朱球骤然变向,在空中划出一道醒目的直线,如离弦之箭,势不可挡。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朱球,盯着那红色的球场幽灵。

“唰……”朱球飞进了球门,射入了网囊。

“轰……”球场沸腾了,爆炸了,除了惊怒的突厥人,其他所有胡虏,所有大隋人,都振臂狂呼,“好!”

“咚咚咚……”战鼓猛烈敲响,大隋人纵声欢唱,先喝庆功酒,“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同阴气,诗悉索。使禹良工观者苦。”

伽蓝疯狂了,催马狂奔,歇斯底里一般叫着喊着。

江成之和卫士们打马相随,疯狂吼叫,尽情泄。

伽蓝冲出了球场,冲进了马军第一旅,迅被疯狂的将士所淹没。



礼台上,长孙恒安再也无法保持矜持之态,从席上一跃而起,振臂欢呼,然后冲进卫士们中间,与大家一起放声高歌。

大隋的官僚们难以抑制激动之情,纷纷冲进欢乐的人群,以激昂的歌声来泄心中的快乐。

马军第一旅吹响了大角,敲起了羯鼓,打起了铙钹,齐声高唱。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伽蓝、江成之、楚岳……将士们拥抱在一起,又蹦又跳,纵声咆哮。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长孙恒安、长孙无忌、李世民和礼台上下的卫士们也是喜极若狂,齐声高唱。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欢呼的大隋人用尽全身力气放声相合,“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阿史那翰海脸色难看,目光阴沉地望着空荡荡的球场。

阿史那泥孰怒不可遏,凌空一拳,恨不得把那帮丢球的卫士大卸八块,跟着翻身跃起,飞一般冲下了礼台。他要亲自上阵了。

龟兹的宝山王和焉耆的裴三王子担心阿史那泥孰年轻气盛,愤怒之下失去理智,乱了分寸,反而败得更快,当即追上去给他出谋划策。



在欢乐的人群中,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黄袍人轻轻拍着手掌,虽然没有与周围的观者一起尽情高歌,但看得出来,她的心情也是非常激动。

“伽蓝之神,名不虚传。”一个黄袍高冠的中年道士既没有唱和,也没有鼓掌,而是静静地望着马军第一旅的方向,不动声色地说道。

“师兄可要会一会?”

“某为他而来,当然要会一会。”

“何时?”

高冠道士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不想干的问题,“寒笳,今日一局,谁胜谁负?”







第四十六章 酣战

礼台上,色彩斑斓的猛虎令旗高高竖起,迎风狂舞。

“呜呜呜……”百只大角望天而鸣,激昂号声连天而起。

“咚咚咚……”百面大鼓震天擂动,如咆哮惊雷,阵阵炸响。

嘹亮歌声渐渐停止,如惊涛骇浪一般的欢呼声渐渐平息。

“战斗”尚未结束,胜负尚未决出,激烈的搏杀即将进入新一轮**。



江成之吹响了冲锋的号角。

“杀杀杀!”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放声狂呼,杀气凛冽。

伽蓝一马当先,呼啸而出。

阿史那贺宝和十八名卫士高举偃月杖,紧随其后,如影附随,风驰电挚一般冲进球场。

“轰……”观者振臂欢呼,其声如磅礴海啸,霎那间席卷球场,天地变色。

对面,阿史那泥孰和黑突厥卫士也如出鞘利刃,气势汹汹地冲上战场。



黑色令旗举起,鼓号声骤止,紧接着观者的歌声、欢呼声也迅偃息。

球场上陷入令人窒息的静寂。

红色令旗举起,两只大角冲天而鸣,霎时撕裂了静寂。

双方各有四名骑士从球场的左右两翼打马狂奔,直扑对方半场。

就在八骑交错于中场之际,红色令旗再举,骤然间,百只大角齐鸣,百面大鼓同擂,上万观者不约而同地出一声震天呐喊。

“轰……”球场沸腾了,爆燃了。

“杀!”伽蓝纵声雷吼,烈火激烈嘶鸣,一人一马如划空闪电,如下山猛虎,如越空蛟龙,厉啸而出。

“杀!”阿史那泥孰如一头暴戾的野公牛,瞪大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张嘴出一声愤怒嘶吼,如旋风一般席卷而出。

五十步之后,双方各有八名骑士两翼齐飞,如雄鹰展开的双翅,风驰电掣一般电射而出。

观者疯狂了,放声狂呼,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击。

“击!击!击!”

战马奔腾,蹄声如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咆哮狂飙吞噬了球场。

朱球在咆哮声中岿然不动,它在等待,等待那爆的瞬间。

“爆!爆!爆!”伽蓝在嘶吼,就像一头嗜血金狼展开血盆大嘴,要一口吞下猎物。

黑马腾空而起,面目狞狰的阿史那泥孰随着黑马高高飞起,偃月杖在空中舒展开来,就如黑色苍鹰那无坚不摧的利爪,带着一股凄厉啸叫,雷霆击下。

一团火焰卷着金狼头从草地上飞过,偃月杖仿若从黑暗里冲出来的幽灵,无声无息地破空而出,又无声无息地刹那湮灭,就在湮灭的瞬息,朱球出一声欢快厉吼,它飞了起来,像利剑一般越了红色闪电,像鬼魅一般冲出了黑鹰的利爪,它一路啸叫着,直射黑突厥人的半场。

黑马落地,偃月杖击空,阿史那泥孰在愤怒的吼声里勒紧了马缰。汗血宝马以非凡的力量再度腾空而起,庞大身躯在空中匪夷所思的调转方向。再落地,再腾空,再调向。第三次落地的时候,这匹汗血宝马已经调转了身形,驮着阿史那泥孰疯狂追向那颗在空中呼啸的朱球。

“轰……”球场内外爆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观者激情四溢,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尽情宣泄这一刻的疯狂。



大隋人先进球,抢到了这场比赛的主动权,按常理要调整攻防之术,变攻为守,加强防守力量,伺机反击,只要再进一球,必能致黑突厥人于死地,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大隋人不但没有退缩防守,反而大举进攻,攻势异常猛烈。

双方对攻,场面当然精彩火爆,这让观者大为兴奋,呐喊声、叫好声、歌唱声此起彼伏,鼓号箫笳之音更是连绵不绝,球场外声浪如潮,波澜惊天。

球场内的“激战”完全白热化,双方卫士“杀”红了眼,彼此痛下“杀”手,血腥场面接二连三地出现。

朱球一次次飞进黑突厥人的半场,大隋人一次次疯狂压上,气势如虎,似乎丢球的不是黑突厥人,而是他们。黑突厥人越急越乱,越乱越是抢不到球,拿不到控球权,黑突厥人越是暴燥,攻防越是出错。

烈火的雄健身躯连遭对手打击,怒嘶不止,一声比一声暴戾,终于它爆了,连撞带咬,硬是突出重围,如一道燃烧的闪电射向前方的朱球。

在朱球后方,几匹怒马齐头并进,疯狂追击。

偃月杖带着凄厉啸叫从右前方横空劈来。伽蓝侧翻而避,全身悬挂于战马一侧。刚刚躲过这一击,又一柄偃月杖从天而降,狠狠砸了下来。伽蓝怒吼一声,纵身飞扑,两手紧紧抱住马颈,矫健身躯接势荡起,一个凌空倒立,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必杀一击。

右前方的偃月杖再度横扫而至,而伽蓝倒立的身躯已经借力横转,两手松开马颈,双腿如剪,恶狠狠地踹向了对手。对手躲无可躲,从马背上横飞而出。借反弹之力,伽蓝落回马背,抱住鞍鞒。不料左方的黑突厥人再次举杖击下。伽蓝眼明手快,两手当即松开鞍鞒,抓住马镫绳急下滑。偃月杖砸在了马鞍上,不待对方再次举杖,伽蓝已经探手抓住偃月,一声虎吼,硬声声把对手拽落马下。

朱球就在眼前。伽蓝来不及调整姿势,一手抓紧马镫悬于空中,一手抓住偃月杖头,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杖尾,“啪”一声响,朱球应声飞起,直飞球门。

阿史那泥孰已经追到了朱球近前,偃月杖已经击出,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朱球就在他眼前飞了出去,越过他的头顶,飞向自己的球门。他愤怒了,睚眦欲裂,偃月杖凌空转向,恶狠狠地劈向伽蓝。

与此同时,从后面追上来的黑突厥卫士急怒攻心,完全失去了理智,纵马就撞。

危急关头,烈火后蹄狂蹬,庞大身躯腾空而起。伽蓝借助巨大的惯性飞了起来,身躯紧紧贴在马腹上。阿史那泥孰一杖击空,伽蓝躲过了一劫,但烈火却躲不过去,被从后撞来的战马顶在了后臀上,当即失去平衡,轰然翻倒。

“咚……”朱球撞上了球门挡板,变向飞出。

一名大隋卫士飞马赶到,一个海底捞月,朱球再起,再射球门。

“咚……”朱球再次撞上球门挡板,再次倒飞而出。

黑突厥人,大隋人,全部冲到了球门前,混战当中,朱球终于飞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中场飞去。

伽蓝在地上剧烈翻滚。烈火怒嘶,一个翻身又飞跃而起,一个腾空追上伽蓝将其护在腹下。伽蓝撞上烈火的前腿,翻转的身形这才停下,晕头晕脑的爬起来,恰好看到朱球凌空飞来。伽蓝激动地放声怒嚎,但手中已无偃月杖,情急之下,看到地上有半截杖柄,当即飞射扑上,捞起断柄,迎空就是一击。

朱球再次飞到球门前,双方偃月杖齐举,不是打球,而是打人,拼死也不让对手抢到球。

一名大隋卫士从左翼纵马杀到,凌空一杖。朱球变向,骤然加,“咚”一声砸在球门挡板上,近在咫尺竟然还是差之毫厘。

“轰……”球场内外传来震天轰鸣,大隋人惋惜,胡虏却是振臂狂呼。

“啊……”伽蓝气得握拳怒吼,飞身上马。烈火就地调向,疾驰本方半场。

黑突厥人抢到了球,一个远射,朱球飞向了大隋人的半场。一时间人喊马嘶,大隋卫士疯一般打马狂奔,而黑突厥人却是嗷嗷狂叫,潮水一般全线扑上。



朱球飞出了球场,死球。

黑突厥人号角齐鸣,十几名气喘吁吁的卫士全部撤下,不但换人,连马都换了。

另一边,大隋卫士也在整体换马。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撤下了酣战多时的战马,换上了体力充沛的“副马”(预备战马)。这种短距离的折返冲刺极度消耗体力,即便是汗血宝马也坚持不了多久。

嘹亮歌声再度响起,大隋人和胡虏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趁此间歇的机会高声放歌,尽情抒欢乐情怀。

“漠南胡未空,汉将复临戎。飞孤出塞北,碣石指辽东。冠军临瀚海,长平翼大风。云横虎落阵,气抱龙城虹。”

大隋人的歌声慷慨豪迈,雄浑气魄直冲霄汉。

长孙恒安意气风,与将士们一起纵情高歌。

“没想到在西土极边之地,竟然还能听到楚国公的这浩然大歌。”李世民一边击掌相合,一边感慨说道。

“楚国公南征北伐,名扬海外,十二卫府曾有无数将士在他的帐下效命,鏖战沙场,他的歌赋唱响于边陲乃理所当然。”长孙无忌笑道,“当今朝野上下,卫府内外,有多少楚国公的门生故旧?幸好他死得早,否则就算他功高盖世,就算他有辅佐之恩,也难逃一死。高颎、贺若弼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侥幸啊侥幸,子孙后代都粘了他的光,享受着他的荫泽。”

李世民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忧郁。

大隋人气势如虹,歌声如阵阵惊雷,炸响在球场上空。

“横行万里外,胡运百年穷。兵寝星芒落,戏解月轮空。严鐎息夜斗,騂角罢鸣弓。北风嘶朔马,胡霜切塞鸿。床明大道暨,幽荒日用同。方就长安邸,来谒建章宫。”

鼓号齐鸣,旗幡飞舞,战马如龙,天地震撼。

厮杀开始了,双方卫士骑着高头骏马,呼啸冲进球场,再度酣战。



沙漏飞逝,时间越来越少,气氛越来越紧张。

大叶护和随从僚属都站到了礼台边缘,与球场外的突厥人一起呐喊欢呼,与西土诸虏一起歌唱助威。

伽蓝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地灌下冰冷泉水。江成之、阿史那贺宝、楚岳围在他的身边,一个个大汗淋漓。江成之的额头被偃月杖击破,撕开一道口子,现在裹着黑巾,脸颊胡须上还残留着血迹。

“你的臂膀如何?能否坚持?”伽蓝一边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急切询问楚岳。

“无妨,尚可一战。”楚岳目不转睛地盯着球场,大声回道。

“大哥,你呢?背部伤势是否严重?”

“直娘贼,些许皮肉小伤,无妨!”阿史那贺宝冷森森地说道,“这个机会,即使拼掉咱的性命,也绝不错过。”

伽蓝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心里的痛,此刻也不便安慰,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干掉他!”

“时间不多了,尽遣主力,拿下黑突厥。”伽蓝冲着四周的卫士大声叫道,“兄弟们,成败与否,在此一击!”

“杀!”吼声如雷,杀气冲天。







第四十七章 明日午时

黑突厥人全线攻击,试图把大隋人压制在半场,但大隋人无意固守,更不想被黑突厥人压着打以致失去主动,依旧一如既往地继续狂攻。

双方的攻势越来越猛,场面越来越火爆,节奏越来越快,而球场外的观者也是兴奋到了极致,鼓号呐喊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激昂歌声就如汹涌浪涛猛烈冲击着绿洲,在球场空出惊天轰鸣。

黑突厥人心急如焚,他们的动作越来越粗野,战术越来越简单,渐渐乱了章法,但无论是频繁场厮杀的阿史那泥孰还是在场外临时充作指挥的龟兹宝山王,都渐渐失去了冷静,失去了对局面的掌控,只能任由杀红了眼的卫士们肆无忌惮地施展杀伤术,最大程度地压制住大隋人的攻势,给己方寻找更多的攻击机会。

伽蓝打出了手势,示意收缩防守,现在黑突厥人已经急了,乱了,正是把他们诱进陷阱,一击致命的最好时机。

大隋人回撤,密集防守,佯装在对方凶猛的攻击下已经失去了反击之力。

时间在悄然飞逝。

伽蓝、魏飞、阳虎与几名卫士打马冲出球场,如风一般卷进场外的休息区。

几匹尚未场的“副马”疾驰而出。

伽蓝等人也不下马,纷纷腾身跳到这些体力充盈的副马,再度冲进场内。

伽蓝摘下了金狼头护具,长掩面,沿着球场左翼策马狂奔,火杀到球场中间。

魏飞、阳虎和其他卫士则直接迎了进攻的黑突厥人。混战当中,朱球两次击中了球门挡板,引得场外胡虏连声喝彩,而黑突厥人的气势更是陡然一振,球场的局势明显对大隋人不利。

就在这一刻,阿史那贺宝突然爆,人马合一如猛虎一般冲向了朱球,手中偃月杖凌空横扫带起咆哮风雷,两个黑突厥人虽然悍不畏死,舍身险阻,但还是让阿史那贺宝击倒一个,另一个则因为战马受创失去了平衡。

阿史那贺宝度太快,飞一般越过了朱球,偃月杖擦着地面飞过,刮起漫天泥草。阳虎如影附随,骤然杀至,在黑突厥人的怒叱和惊呼声中,一杖击起了朱球。

朱球腾空而起,在空中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飞向球场左翼。

黑突厥人一边急调转方向,一边紧紧盯着在空中飞行的朱球。朱球下坠。一个金灿灿的狼头护具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金狼头?他不是下场休息了吗?不好,中计了。

“撤撤撤!”阿史那泥孰急怒攻心,疯狂吼叫,坐下战马更如快如闪电,腾空而起,仿若贴地飞翔的雄鹰,以匪夷所思的度直射左翼。

伽蓝看到朱球飞起,当即一脚踢马腹,战马痛嘶跃出,骤然间疯狂加,向黑突厥人的半场亡命狂奔。

江成之出现在左翼,出现在伽蓝的位置,迎着朱球就是凌空一击。

朱球再一次腾空而起,如利箭一般呼啸而出,瞬间越过了伽蓝的头顶。

“爆爆爆!”伽蓝状若疯狂,手中偃月猛击马臀。战马凄厉怒嘶,四蹄如风,再度加,霎那间已至极限,数息后便追了朱球。

留在本方半场的黑突厥卫士猛催战马,向球门方向急飞驰。一名黑突厥卫士疯狂迎了伽蓝,手中偃月高高举起,不惜代价也要予以阻截。

伽蓝举杖击球,朱球变向,斜飞中路。

跟着伽蓝骤然侧翻,全身悬挂于马腹一侧,两手紧勒马缰。战马心领神会,凭借强悍体力,庞大身躯在腾空中突然扭转身形,落地,再起,再调转,再落地之时,战马已经斜向冲出,飞一般射向朱球。

阻截的黑突厥人扑了个空,虽然他的马术同样精湛,他的战马也同样及时变向,但就这么一瞬间,他落在了伽蓝之后,再也追不了。

阿史那泥孰和一帮黑突厥卫士如潮水一般冲过了中线。

魏飞、阳虎、阿史那贺宝和一帮大隋卫士与他们齐头并进,偃月杖下飞舞,拼死阻拦。

“爆爆爆!”伽蓝疯狂吼叫,偃月再次击打马臀。战马痛得凄怒狂嘶,潜力轰然爆,庞大身躯飞射而起,如出海蛟龙一般快捷如电,数息后便追了朱球。

战马腾起,四蹄舒展,如天马翱空;伽蓝飞起,偃月抡起,如天神出惊天一击。

“啪……”朱球如划空而过的流星,又似厉啸而出的弩箭,在千万目光的注视下,带着一抹诡异的血色,“唰”地射进了网囊。

“轰……”球场沸腾了,爆炸了,除了愤怒而沮丧的突厥人,所有人都在欢呼,都在呐喊,都在尽情宣泄胜利的快乐。

伽蓝高举双臂,纵声狂呼,战马驮着他一路狂奔,冲过了球场,撞开了栅栏,沿着隔离带撒腿狂奔。

大隋卫士们疯狂了,他们叫着喊着,打马追了去,如一股呼啸狂飙冲过狭窄的隔道,咆哮着卷进了马军第一旅。

阿史那泥孰睚眦欲裂,双手握拳,放声怒吼,金狼头,我要杀了你,我要砍了你的狼头。

黑突厥卫士们吹响了号角,催促大隋人回球场。他们需要时间,他们并不气馁,他们还有扳平的机会。突厥人有更多的波罗球高手,有更多的雄健骏马,只要扳平比分,延长比赛时间,形势必然对他们有利。

礼台,长孙恒安和大隋的官僚、卫士们再度激情高歌,“将进酒,乘大白。辨加哉,诗审搏。放故歌,心所作……”

震耳欲聋的鼓号声中,大隋人纵情欢歌,开始庆祝即将到手的胜利。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使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被现场热烈欢腾的气氛所感染,心潮澎湃,声嘶力竭地相合而唱:“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五原间。”

寒笳羽衣站在沸腾的人群里,轻轻鼓掌。高冠道士面带笑容,与周围的大隋人一起高声放歌,“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春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伽蓝和阿史那贺宝、江成之、楚岳等人紧紧拥抱,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簇拥着他们,仰狂呼: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最后时刻的决战开始了。

黑突厥人已经连失两球,若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扳平比方,只有孤注一掷,只有全部压去“狂轰滥炸”。

大隋人已经有所准备,伽蓝和卫士们已经决定收缩防守,但还是低估了黑突厥人的疯狂。面对黑突厥人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攻击,大隋人有些招架不住,尤其在比分已经领先,胜利唾手可得的情况下,大隋人患得患失,不敢放手攻击,导致本方球门频频告急,朱球就像雨点一般,一次次击打在球门挡板,“咚咚”的撞击声一次次刺激着大隋人的心,让他们窒息,让他们心惊肉跳。

伽蓝满场飞奔,就像出鞘的长剑,一次次刺进黑突厥人的要害,但因为缺乏后援支持,一次次无功而返。战马接二连三地更换,他的体力也在急剧消耗。

阿史那泥孰就像幽灵一般黏着他,如影附随,偃月杖更是肆无忌惮地下飞舞,围着伽蓝的人和马疯狂攻击。伽蓝一边要抵御他的攻击,一边还要摆脱他的纠缠以便击球,根本寻不到喘息的时间,终于,他坚持不下去了,在一次凶狠的撞击中,他被阿史那泥孰连人带马一起撞出了球场。

伽蓝不得不下场,但江成之紧随其后,也被黑突厥人打下了战马。仅仅过了片刻,阿史那贺宝也被黑突厥人打翻在地,差点葬身马腿之下。

黑突厥人的杀伤战术迅起到了效果。大隋球队的主力人数有限,这一场假若他们赢了,他们还要与蓝突厥人进行决赛,如果此仗主力人数损失过多,决赛也就不要打了,必输无疑。

无奈之下,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以频繁的换人战术来保持球队的实力,大家轮番阵,给主力赢得休息时间。

这正是黑突厥人所需要的,乘着大隋人体力不济又畏畏脚之际,黑突厥人展开了更加猛烈的攻击,终于,他们进球了,他们赢得了扳平比分的机会。

“拼了!”伽蓝看到黑突厥人乘胜追击,亡命一般卷土重来,勃然大怒,厉声叫道,“尽遣主力,干掉他!”

“决赛怎么办?”江成之虽然急怒攻心,但还保持着一分冷静,“伽蓝,再坚持一刻,我们就赢了。”

“输了怎么办?”伽蓝厉声质问道,“输了还有决赛?”

江成之哑然,倏忽凌空一拳,冲着四周卫士怒声狂吼,“尽遣主力,干掉黑虏!”



局面越来越严峻,球场内只看到黑突厥人的攻击,球场外只听到胡虏的歌声。

伽蓝场了,危机时刻,金狼头骑着烈焰一般的汗血宝马冲了球场。

“轰……”大隋人从沉寂中骤然爆,欢呼声、呐喊声冲天而起,接着豪迈的歌声响彻天宇:“陇壮士有陈安……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伽蓝酣呼鏖战,大隋卫士们舍生忘死,奋勇攻击,仅仅片刻之后,伽蓝就带领场卫士起了一次凌厉攻击。朱球厉啸,狠狠地撞击在球门挡板,惊出突厥人一身冷汗。

“挡住他!”阿史那泥孰怒不可遏,厉声咆哮。

两名黑突厥人夹防伽蓝,但伽蓝骁勇善战,而烈火神骏非凡,根本防不住。

阿史那泥孰咬牙切齿,再一次亲自阵。

两人撞到一起,偃月杖猛击,互相纠缠撕打,恨不得把对方掀翻在地,再狠狠地踹死于地。

阿史那泥孰成功“冻结”了伽蓝,黑突厥人的攻势再掀**,大隋人失去灵魂,只有拼死防守。

朱球砸到球门挡板,也砸到了伽蓝的心里。

伽蓝大怒,一杖砸下,不待阿史那泥孰做出回击,已经从马腾空而起,一个虎扑,把阿史那泥孰撞翻马下。阿史那泥孰知道伽蓝想干什么,当即两手如钳,死死抱住他的腰,就是不让他起来。两人翻滚在地,疯狂撕打,浑然忘记了正在进行的激烈比赛。



“呜呜呜……”百只大角吹响,“咚咚咚……”百面战鼓擂动。

旗幡飞舞,令旗挥动,比赛结束了。

大隋人坚持到了最后,赢得了胜利。

黑突厥人输了,但他们让大隋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下一场决赛他们已经稳操胜券。

大隋人疯狂欢呼,纵情高歌。

长孙恒安喜笑颜开,根本不去照顾突厥人的情绪,和一群卫士们开怀高唱。

阿史那翰海面无表情地站在礼台,负手望天,不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些什么。



伽蓝用力推开阿史那泥孰,张开双臂就想欢呼,但阿史那泥孰已经恼羞成怒,腾空又是一脚猛踹。

伽蓝急忙避开,指着阿史那泥孰厉声喝叱,“若再动手,宰了你。”

“明日,我要与你决一死战!”阿史那泥孰气急败坏地叫道。

伽蓝大笑,高高举起一只手,“明日午时,行帐见!”

话音未落,喜极若狂的大隋卫士已经蜂拥而至,霎那间淹没了伽蓝。







第四十八章 马头要落日

“蓟门秋气清,飞将出长城。绝漠冲风急,交河夜月明。陷敌摐金鼓,摧锋扬旆旌。去去无终极,日暮动边声。”

歌声豪放而嘹亮,如惊天剑气,冲出了灯火辉煌的军帐,回荡在漆黑而冰凉的绿洲夜空。

伽蓝穿着黄色戎袍,披着黑色大氅,沐浴在苍莽而萧瑟的夜色中,任由寒风吹拂桀骜长,任由入骨的寒意点点渗透到疲惫身心,那落寞而孤寂的身影孑然伫立,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只剩下一只雪白大獒默默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伽蓝遥望黑色苍穹。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唯有皓月当空,唯有一颗闪亮的星星孤凄相依。

如果这黑暗代表着人世,我就是这轮明月,暴雪就是那颗闪亮的星星。众生皆醉,看不到未来,也无从感受到正从地狱里咆哮而出的嗜血魔鬼,更不知道一场灭绝浩劫正扑面而来。众生皆醉我独醒,我的眼睛雪亮,我看到魔鬼正狂奔而至,看到灭绝生灵的狂飙正席卷而来,但我没有办法拯救他们。我就是一棵草芥,一只蚁蝼,我就如突伦川的一粒沙砾,无限渺小,我将被魔鬼所吞噬,将被浩劫所灭绝。

“伽蓝……”

江成之的声音突然在黑暗里响起,惊醒了沉浸在冥想世界里的伽蓝。

“第一旅损失惨重,决赛怎么办?”

伽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随着淡淡的雾气露出惆怅之色,渐渐的蒙了一层迷离,几分忧伤。

“比赛结束了。”

伽蓝声音嘶哑,透出一股沧桑悲怆,一股凛然战意。

结束了?没有决赛了?江成之面露诧异之色,旋即暗自惊悚,背心处蓦然涌出一丝寒意。要出事了,而且还是大事,还是和伽蓝有关联的事。

迟疑了片刻,江成之毅然说道,“旅帅,有用得着兄弟们的地方,尽管差遣。”

伽蓝缓缓转身,冲着江成之微微摇头,“这一次,连累成之兄和兄弟们了。”

江成之目露不解之色,想追问,但踌躇良久,还是强自忍下了冲动,不过心里却是异常的忐忑。

“我给你的那笔钱数目很大,分一半给兄弟们。”伽蓝说道,“此地事了,尽快去敦煌。鄯善已不是久留之地,如果有可能的话,到了卫府后,设法说服冯帅和王帅,把第一旅的兄弟们调回河西。大家一起征战多年,袍泽情深,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江成之郑重点头。如果有可能的话,谁愿意常年戍守边陲?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却拿最少的报酬,即便是一头牲畜,也掂得出轻重,逮到机会也会逃之夭夭,更不要说活生生的人了。

伽蓝这话说的中听,但仔细琢磨,却让江成之有一种不祥之感。

“伽蓝,当年兄弟们追随你浴血疆场,生死与共,情同手足……”

伽蓝举手轻摇,打断了江成之的话。这话虽然还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

“心领了。我已经拖累了大家,不想欠下更多。”

“伽蓝……”

“不要再说了。”伽蓝非常坚决,“我是且末鹰扬府的逃亡烽子,而你是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帅。这是现实,我无力改变,你也改变不了,所以我们都要正视现实。”

“无耻的老狼府!”

江成之明白了,老狼府抛弃了伽蓝,出卖了伽蓝,正是因为如此,伽蓝才公开戴了金狼头,公开了自己的西北狼身份。突厥人本想在球场羞辱他,杀死他,但伽蓝不想就这么窝囊地死在这里,所以他要爆,要和突厥人拼个鱼死网破。

“明日,你当真要和莫贺设决战?”

伽蓝微微颔,“昔日的承诺,也该到了兑现之时。”

江成之悲愤不已,厉声叫道,“你可以走,现在就走,试问西土,谁能挡你?”

“我留下,其他人才能走。”伽蓝伸出一只手,拍拍江成之的手臂,“拜托你一件事。”

“万死不辞!”

“让我死得痛快一点。”伽蓝笑道,“我想知道,万箭穿心是甚滋味。”

江成之脸色骤变,眼里射出凌厉杀气,“你赢了,你就可以走,谁敢挡你?”

伽蓝手用力,再次重重一拍,“拜托了。”

江成之感受到了伽蓝手的力量,这股力量猛烈冲击着他的心灵,让他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眼里更是爆出一股异样光芒。

伽蓝举步走进了黑暗。

横笛吹响,激昂韵律骤然撕裂了黑夜的静寂,嘶哑的歌声冲天而起,“羽檄起边庭,烽火乱如萤。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君恩未得报,何论身命倾。”

江成之望着渐渐被黑暗湮灭的身影,心口骤然生痛,忍不住放生嘶吼,“君恩未得报,何论身命倾。”

歌声传进军帐,将士们击掌而歌,激情相和,“羽檄起边庭,烽火乱如萤。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君恩未得报,何论身命倾。”



深夜,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还在开怀畅饮,纵情放歌,就在酒酣耳热之际,突然从帐外传来尖锐的鸣镝啸叫,接着报警的号角声此起彼伏。

“敌袭!”江成之一跃而起,放声狂呼,“马列阵,快,快!”

将士们霍然变色,一个个飞一般冲出军帐,只见笼罩在黑暗中的冬窝子已经火光冲天,附近的几个绿洲都已陷入火海,很显然,来犯之敌打算“引蛇出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朝贡之物,也就是大隋重兵驻守的这个绿洲。

第一旅的将士们以最快度列阵完毕,然后疾驰出营,飞奔朝贡使团所在营地。

刚到中途便接到鹰扬府越骑校尉的手令,吐谷浑人的军队从沙漠里杀了出来,试图袭击冬窝子。这位校尉下令,调集冬窝子所有隋军将士,急赴战场,务必把阿柴虏阻挡在冬窝子之外,确保西土诸国使团的安全。

第一旅随即调转马头飞驰而去。

刚刚抵达附近一个绿洲,就听到从后方黑暗里传来密集的马蹄声,跟着就看到朝贡使团所在绿洲鼓号连天,报警声响彻黑夜。一支阿柴虏精骑从黑暗里杀了出来。各国使团卫队纷纷冲出,西域都尉府的卫队更是一马当先,奋勇阻敌。

敌人近在咫尺,第一旅是按照越骑校尉的命令急赴几十里外的战场,还是即刻调头杀回去,先把这股奔袭而至的阿柴虏击溃?江成之犹豫了片刻,旋即想到了伽蓝的话。这是阴谋,不是突厥人的阴谋就是老狼府的陷阱。伽蓝既然料敌于先,自然有了防范之策,突厥人想在混乱中杀死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加前进!”江成之断然下令,“火赶赴战场。”



天亮了,阿柴虏随着黑暗一起消失在莽莽沙漠里,混乱了半夜的冬窝子逐渐安静下来。

江成之与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飞马而回,沙漠边缘的戈壁只有阿柴虏的小股人马,大隋人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侥幸的是,西域都尉府的卫队在西土各国使团卫队的帮助下,成功击退了来袭的敌人,保住了朝贡礼品。如果朝贡礼品被阿柴虏劫走,或者遭到重大损失,那为此而夺职降爵的人就多了。

江成之就是幸运者之一,但他尚未击掌相庆,就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突厥人的公主失踪了,而一起失踪的还有且末逃卒和紫云天的悍匪,声名显赫的金狼头也不见了。

这些天金狼头及其随行人马一直在突厥人的监控之下,突厥公主和她的卫队甚至还与金狼头共处一座营地,但在昨夜阿柴虏的袭击中,统统失踪了。突厥人理所当然向大隋要人,这是大隋的疆土,突厥公主在大隋的土地失踪了,大隋当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西域都尉府第一时间作出回应,长孙恒安告之大叶护阿史那翰海,他有充足理由怀疑金狼头敦煌背叛了大隋。昨夜阿柴虏准确袭击朝贡使团所在地,极有可能来自金狼头提供的消息,金狼头十有**就是阿柴虏的内应。金狼头从且末逃出,又巧遇朝贡使团,昨夜在敌袭中又离奇失踪,种种证据都有利于长孙恒安的推断。

长孙恒安雷厉风行,当即下令,悬赏缉拿且末戍卒敦煌,并飞马传讯鄯善各地,要求各镇、戍、烽严加盘查,务必将其抓捕归案。考虑到敦煌以前是老狼府的秘兵,武技高,身手不凡,凶狠狡诈,杀人如麻,故命令中特意加了一条,如其反抗,格杀勿论。



第一旅的将士们又惊又怒,他们的旅帅然诺仗义,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为大隋出生入死,曾建下无数功勋,如今生死未卜,老狼府竟然出卖他,竟然把所有的责任推给他,竟然无耻到了如此令人指的地步。

是可忍孰不可忍。昨日大家还在一起与突厥人奋战,今天却成了敌人,谁能接受?将士们蜂拥找到江成之,群情激奋,恨不得拿刀砍了老狼府的官长。

“还记得昨天比赛结束的时候,旅帅对突厥人说了什么?”

江成之这句话让愤怒的将士们顿时想到了伽蓝的豪言,“明日午时,行帐见!”

这句话本来知者甚少,但莫贺设阿史那泥孰为了逼迫伽蓝决战,命令突厥人四下传播,结果天色未黑,大隋金狼头要与突厥莫贺设决一死战的消息就传遍了冬窝子,人尽皆知。

“旅帅会来?”

“旅帅一定会来。”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谁能杀死旅帅?当年在铁关谷,在西海,蓝衣虏、黑衣虏、白衣虏……多少人想杀他,但谁能杀死他?”

“这次是老狼府,是自己人,是我们大隋人要杀他。”有个队正痛心疾地叫道,“亲者痛,仇者快。老狼府那群狗一般的腌臜,干的就是这种龌龊勾当。”

“我们能救他。”江成之大声说道,“旅帅说了,他想尝尝万箭穿心的滋味。”

激愤的叫喊声顿时消失,围在四周的将士们蓦然想到了什么。

“旅帅知道老狼府要杀他。”

“原来如此。”一个满脸虬髯的火长转怒为喜,“咱早就说过,这世谁能杀死他?”







第四十九章 午时决战

李世民把食案上的蓝花瓷盘用力向前一推,右手所握的三寸精致银刀“哐当”扔进了盘里,因为用力过大,盘里的一块牛骨砸飞而起,滚落在毛茸茸的绣饰着飞鸟图案的华丽地毯上。

侍奉在食案两端的俏丽婢女紧张地看了一眼李世民。一个黄衣小婢急忙弯腰去捡取地毯上的牛骨,另一个白衣小婢则端上盛水的银盆,跪请李世民净手。李世民脸色阴沉,伸手在温水里洗了几下。另一个白衣胡婢马上递过手巾。

李世民拿过手巾,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目光在长孙兄弟的脸上来回移动。长孙恒安和长孙无忌似乎没有注意到李世民的不满之举,神情专注于食案上的精美佳肴,津津有味地品尝着。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忍了一顿饭时间,食不知味,就连龙膏美酒都一滴未沾。

一夜之间,金狼头敦煌就从英雄变成了叛逆,西域都尉府更是下令通缉,这打乱了楼观道的部署,也让自己的设想彻底泡汤。此行事关中土安危,事关楼观道和陇西李氏的兴亡,不容有失,然而,形势变化太快,不但把西北的一群老狼卷了进来,现在就连老狼府都要卷进来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老狼府卷进来。这不是长孙氏是否值得信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能信任关陇任何一个世家望族,谁知道那件阴谋的背后牵扯到了多少关陇权贵?相比起来,山东和江左权贵反而更值得信任。

金狼头敦煌是山东高齐旧臣裴世矩的人,如果想办法赢得他的信任,或许此行就能达到目的,但谁能料到,长孙恒安为了完全控制老狼府,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抛弃了西北老狼,出卖了金狼头敦煌,要置其于死地,这导致局势骤然恶化,把楼观道和陇西李直接逼到了悬崖边上。

“二哥,你曾说过,要帮某寻到薛家之人。”李世民说道,“现在我们有充足理由相信,薛家的人就在敦煌手上,但如今老狼府把他逼上绝路,你让某如何去寻?”

长孙恒安充耳不闻,自顾吃肉喝酒。

长孙无忌抬头看了李世民一眼,向他做了个苦脸,然后劝慰道,“楼观道自有办法,二郎无须担忧。”

“楼观道对二哥的做法极其不满。”李世民忿然说道,“此刻把所有的罪责推给敦煌,都尉府府固然可以找到脱罪的理由,但大隋人自相残杀,只会让胡虏拍手称快。”

长孙恒安不屑地瞥了李世民一眼,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肉,一边说道,“老狼府做事,还轮不到楼观道指手划脚。你去告诉寒笳羽衣,这里某说了算,某要杀谁就杀谁,请她自重!”

“这么说,二哥决心要杀他?”

面对李世民的质问,长孙恒安大为不快,但考虑到此子是自己未来妹夫,又是个年少轻狂的少年郎,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解释道,“二郎,某不是杀他,而是救他。”

救他?李世民暗自冷笑,你当某是痴儿啊?“请二哥解惑?”李世民恭敬说道。

“金狼头之名显赫于西土,西北将士视其为英雄,对其非常尊崇,没人会杀他。”

“二哥欺某是无知小儿?”李世民毫不客气,当即出言嘲讽。

长孙恒安一笑置之,“如果你相信某,就与八郎先回敦煌。某相信你肯定能在敦煌再次看到他,到那时,你再向他讨要薛家老小也不迟。至于楼观道,某奉劝你一句,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更不要盲目信任他们,被他们所利用。”

“前朝曾有两个皇帝下旨灭佛灭道,原因是什么你应该知晓。佛道两教普渡众生,但普渡众生需要道场,僧人道士也要吃饭穿衣,而这些都需要钱财。王国的财富是有限的,一旦佛道两教攫取了大量财富,必然危及到国祚兴亡,所以佛道之兴实际上就是与国争利,与民争利。本朝先帝和当今圣主都崇尚佛道,大兴两教,最终必将危及到国祚存亡。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请二郎慎重。”

李世民脸色微变,眼里掠过一丝凝重之色。

长孙恒安这番话内含玄机,看上去是针对楼观道,实际上是在警告陇西李氏,有些事不要自以为机密,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实际上长安权力场上的那点事,只要不是傻子痴儿,略动心思,就能猜出个**不离十。大家都是关陇显贵,都是官宦世家,自小在权力场上长大,自小耳濡目染,啥事不知道?

“二郎,寒笳羽衣是否有话托付?”长孙无忌看到气氛不太好,笑着斡旋道。

李世民摇摇头,“这几日,未曾见到寒笳羽衣,不过据其他几位道长的意思,楼观道这次肯定要出手。”

长孙无忌当即追问,“何时出手?”

“二郎,你去告诉寒笳羽衣,出手之前,请她思量清楚。”长孙恒安冷笑道,“敦煌的背后是龙勒圣严寺,不要擅自挑起西北佛道两家的争斗。”

长孙无忌霍然醒悟,对自己这位二哥的手段不禁大为敬佩。

敦煌不管留在老狼府还是鹰扬府,一旦楼观道出手,老狼府和鹰扬府必将卷进一场未知的风暴。长孙恒安非常果断,一刀斩下,就此断绝了与敦煌的关联。

敦煌来自龙勒圣严寺,是圣严寺寺主慧心和尚的弟子,是佛家子弟,而西北佛道两家仇怨甚深,这时候楼观道出手,就等于直接向圣严寺挑战,向西北佛门宣战,其后果非常严重。那日寒笳羽衣为什么敲山震虎却不直接出手,原因就在如此。

假如楼观道知难而退,另寻他策,任由敦煌把薛家之人护送到河西,那么将来那场未知的风暴不论是否刮起,也不论规模有多大,都很难牵连到老狼府和长孙恒安,而长孙氏也就不至于被陇西李氏拖进那个未知的漩涡。

“恐怕来不及了。”李世民说道,“假若敦煌如约而来,午时决战于行帐,即便突厥人有心诛杀,恐怕也难以如愿。”

长孙恒安微微皱眉,凝神想了片刻,旋即推案而起,急匆匆走了出去。

长孙无忌望着李世民,笑道,“二哥很欣赏敦煌,可惜不能为己所用,可惜了。”

李世民也笑道,“八哥,我们是不是再赌一局?”

“无须再赌。”长孙无忌摇摇手,“敦煌肯定会来,而且马上就到。”

“八哥还要继续进食?”

“稍安勿躁。”长孙无忌端起白玉耳杯轻轻抿了一口,“二郎,某问你,敦煌能否击败莫贺设?”



行帐辕门大开。

辕门内,突厥人列阵以待,旗幡飞舞,杀气森然。

辕门外,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列队两厢,戒备森严。

远处,西域都尉府的卫队,还有诸国使团的卫士,全体出动,在行帐百步之外布下警戒。

更远处,闻讯而来的好事之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热闹可以看,但一定要避到安全之地,以免突变故遭受池鱼之灾。

突厥人在球场上输了,却要通过比武来扳回面子,突厥的莫贺设要与大隋卫士一决生死,这事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在普通人看来,突厥人恃强凌弱,大隋卫士必死无疑,虽然那个戴着金狼头护具的大隋卫士很强悍,在球场上更是挡者披靡,但虎入狼群,根本没有活路。

不过在西土权贵们的眼里,这场突如其来的比武却显得异常诡异。他们熟悉金狼头,更清楚目下西土局势。昨夜吐谷浑人刚刚夜袭冬窝子,突厥公主离奇失踪,今天早上就传来了老狼府通缉金狼头的消息,而午时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又要与金狼头决一死战,这一切看上去合情合理,但仔细推敲,不难现其中的玄妙之处。

突厥人和大隋人打算干什么?金狼头死了,对西土局势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毕竟一个突厥前可汗的公主就算从此失踪了,也不会给射匮可汗的牙帐带来什么危害,相反,假如莫贺设死了,这个影响就大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大,突厥人和大隋人极有可能反目成仇,西土局势将生颠覆性的改变。

联想到吐谷浑人刚刚攻占且末,西土的权贵们不禁浮想联翩。是突厥人打算以此为借口毁弃盟约,还是大隋人乘机下手给突厥人狠狠一击?抑或两者联手设计暗算远在楼兰古城的铁勒人?



午时将至。

所有人都望着遥远的天际,寻找着金狼头的身影。

突然,一杆赤金色的旗幡从天际间破空而出。瞬息之后,一团耀眼的火焰跃入众人的眼帘。

火焰在蓝天白云下燃烧,在绿洲上奔腾,如闪电一般呼啸而至。

近了,越来越近了。

战旗,烈马,长刀,黄袍黑氅,长飞舞,金灿灿的狼头护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华丽而尊贵,散出一股王者的凛冽霸气。

“呜呜呜……”江成之吹响了号角。

“咚咚咚……”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敲响了战鼓。

伽蓝纵马狂奔,气势如虎。







第五十章 绝杀

伽蓝一人一骑,如风一般越过辕门,冲进行帐。

烈火骤然刹住身形,前蹄高高扬起,激烈嘶鸣。

伽蓝身悬半空,战旗凌空插地。烈火前蹄落地,伽蓝端坐马上,右手长刀横举,森然目光扫视全场。

五十步外,莫贺设阿史那泥孰高踞马上,顶盔贯甲,手端铁槊,威风凛凛。

百步外,大叶护阿史那翰海与其僚属昂而立,龟兹、焉耆等西诸国使节扈从两翼。

西域都尉府都尉长孙恒安与鄯善郡丞等官员驻马于北方,一副隔岸观火的架势。长孙无忌和李世民随在长孙恒安之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单枪匹马杀来的伽蓝,面露钦佩之色。唯此等英雄,方能纵横西土。

龟兹宝山王催马而出,直奔伽蓝。这是生死对决,必要的场面话还是要交待一下。

伽蓝脱下金狼头护具,将其放在旗幡的矛尖上,跟着举起角号,望空而吹。

“呜呜呜……”角声激昂,气势雄浑,带着一股挡者披靡的杀气。

冲锋号,这是冲锋号。

阿史那泥孰毫不犹豫,张嘴一声怒叱,“杀!”战靴踹上马腹,黑马厉声痛嘶,矫健身躯骤然爆,呼啸而出。铁槊横空而起,人马瞬间合一,如离弦之箭,直射伽蓝。

宝山王骇然止步,紧勒马缰,急调头离场。他没有想到,伽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来了就打,其度之快,气势之烈,杀气之盛,让人不仅胆寒,更觉窒息。

先声夺人。

伽蓝放下号角,起刀,霍然抬头,长舞动,杀气凛冽,“走!”

烈火轰然射出。

五十步,转瞬及至。阿史那泥孰高举铁槊,雷霆砸下,重若千钧,“杀!”

长刀划空,带起凄厉啸叫。

“当”一声金铁交鸣,铁槊迸开,长刀荡去。两马交错,电闪之间,铁槊再度力后击,长刀则借力回旋,再度相击,“当”,火星四射,两马瞬息间拉开距离。

烈火狂奔五十步。伽蓝长刀抡起,一刀剁进地面,身随刀走,腾空而起。烈火急刹,调头,转身飞驰。已经落地的伽蓝纵身而起,一把抓住缰绳,如灵猿一般翻身落于马背,长刀倒拖,呼啸而进。

两骑相交,长刀挟带惊天风雷,从天而降。阿史那泥孰的铁槊则如出海蛟龙,槊刃出森寒厉芒,飞刺而入。风雷下,厉芒入,“当当当”连三声。伽蓝三击皆阻,长刀力尽,掠空而去。

“咚咚咚……”战鼓骤然擂动,“呜呜呜……”大角冲天而鸣,惊天动地的呐喊声轰然爆。

太快了,伽蓝的冲锋号打乱了突厥人的部署,其疯狂的攻击更是让突厥人措手不及,直到两击之后,突厥人才霍然惊醒,鼓号齐起,呐喊助威。

伽蓝冲到辕门边上,长刀再度剁进地面,身形再度腾空飞起,烈火再度调头。

龟兹的宝山王望着伽蓝飞身跃上战马的英姿,眉头紧皱,“伽蓝只带了一匹马。”

焉耆的裴三王子微微颔,“他有意节省战马的体力。”

“伽蓝无意久战。”

“他要战决。”裴三王子看到两骑再度相交,伽蓝还是同样的招数,还是雷霆一击,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辕门,试图穿透列阵于辕门之外的大隋卫士,在天际间寻找到什么。

“伽蓝的獒犬没有来。”宝山王顺着裴三王子的目光望向远处,“伽蓝的疤脸驼也没有来,他只带了一柄长刀,两把横刀。”

“他连铠甲兜鍪都没有佩戴,纯粹是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宝山王的神色渐渐凝重,“或许,他想死在这里。”

裴三王子冷笑,与宝山王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大叶护。事出反常必为妖,谁能让金狼头死在这里?唯有大叶护。大叶护就像潜伏在黑暗中的狼,正在一步步逼近目标。



伽蓝第六次举刀,第六次雷霆劈下。

“当……”惊心动魄的一击,一击之下,铁槊砰然断裂。

阿史那泥孰厉声怒嚎,雄健身躯在马上摇晃了几下,差点翻身坠落。黑马四蹄如飞,驮着阿史那泥孰跃空而起,霎那间冲出了长刀的攻击范围,急而遁。

伽蓝驻马停于战旗之侧,伸手拿下矛尖上的金狼头护具,戴在了脸上。

战鼓震天响,大角连云鸣,幡旆缤纷舞,突厥人杀声雷动,声浪如潮。

大隋人默默地望着伽蓝,所有人都知道他今天肯定要死在这里。

伽蓝是不是叛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隋官员们需要一个替罪羊。伽蓝午时践约,心甘情愿做这个替罪羊,那么他就必然要死在这里,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他虽然功勋显赫,但终究是草芥蚁蝼,是一粒棋子,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他的命运始终掌控在高踞这个世界巅峰的权贵手中。

阿史那泥孰再取铁槊,纵马狂奔而来。

伽蓝迎了上去,烈火开始加,加,数息之后,已是风驰电掣,疾如闪电。

鼓号猛烈,呐喊声惊天动地。

阿史那泥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如嗜血猛兽一般纵声咆哮,似狂飙一般厉啸而进,人马槊渐渐合为一体,如裂空巨箭,以无坚不摧之势,一击而至。

长刀高高举起,就似张开血盆大嘴的恶魔,撕裂了风,吞噬了雷,摧毁了一切阻碍,轰然而下。

两骑交错。

铁槊挟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以匪夷所思的度,以挡者披靡的气势,直刺伽蓝。

“杀!”

伽蓝一声怒吼,烈火一声怒嘶,人马骤然间爆,闪电在瞬间加。

铁槊刺空了,擦着伽蓝的腰肋厉啸而去。

长刀雷霆而至,风雷轰然炸响,“当”,火星四射。阿史那泥孰张嘴出一声悲愤厉嚎,连人带槊从马背上倒飞而起。

鼓号声霎时停止,呐喊声倏然静止,所有人的心都在这瞬间骤然收缩。

窒息,强烈的窒息。

火焰在燃烧,长刀在咆哮,伽蓝在怒吼,杀!

“当”,长刀雷霆而下,再击铁槊。

阿史那泥孰张嘴出一声凄厉惨嚎,其腾飞身躯再遭重击,下坠之势立止,再度腾空而起,倒飞而出。

目瞪口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所有人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刀砍中了,感觉浑身僵硬,感觉痛疼难当,感觉生命正在急流逝。

“杀!”

伽蓝在咆哮,烈火在奔腾,长刀在阳光下出夺目寒光,森冷杀气冲天而起,如惊天狂飙卷起漫天风云。

“不……”大叶护厉声狂呼。

“不……”长孙恒安骇然惊吼。

阿史那泥孰落地。长刀席卷而至。“当”。阿史那泥孰就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路翻滚着,重重栽落于地。

一队黑突厥卫士呼啸而出。

长刀止,风云息。

烈火骤然刹住身形,直立而起,激烈嘶鸣。

伽蓝飞身下马,倒提长刀,傲然而立。

阿史那泥孰翻身跃起,掀掉兜鍪,露出狞狰面目,眼里怒火滔天,杀气喷涌,战意盎然。



黑突厥卫士看到莫贺设重新站起,当即勒马停下,但也不再撤回。

阿史那泥孰的实力明显差了一筹,他的自信来源于周围僚属的阿谀和奉承,一个统领右厢弩失毕五姓黑突厥的大领有多少出生入死的搏杀经验?年少轻狂的代价是可怕的。右厢弩失毕五姓刚刚失去老莫贺设,如果再失去小莫贺设,那对弩失毕五姓来说就是一场灾难,所以黑突厥卫士们虽然无力劝阻莫贺设,但可以在关键时刻救下莫贺设。

金狼头是大隋的叛逆,是西土诸虏的敌人,此时此刻,在这块比武场上,他孤立无援,杀了便就杀了,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不过为了维护莫贺设的脸面,这场对决还要继续下去。

黑突厥卫士们举起了弓弩,虎视眈眈地盯着金狼头。

李世民义愤填膺,情急之下冲着长孙恒安叫道,“二哥,他是我大隋的叛逆,身上流的是我中土人的血液,即便要杀他,也该由我大隋人出手,死在我大隋人的刀下,还轮不到胡虏越俎代庖。”

长孙恒安神情专注的看着前方,听到李世民的叫声,举起手中马鞭摇了摇,示意他稍安勿躁。

“二哥,不要让亲者痛仇者快!”李世民看到长孙恒安的冷漠态度,怒火顿时上涌,忍不住厉声喊道,“大隋卫士就在辕门之外,他们都在看着你。倘若今日金狼头死在这里,他们的心也就寒了,老狼府的颜面和威信也就荡然无存。”

长孙恒安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李世民气得大吼一声,一脚踹上马腹,战马痛嘶,撒蹄狂奔,如利箭一般射向伽蓝。

“二郎!”长孙无忌急切劝阻,但李世民已经打马冲出,几个家将侍卫扈从左右,如风卷去。长孙无忌无奈,只好拍马追上。

“无知小儿。”长孙恒安目露鄙夷之色,不屑地撇撇嘴,轻蔑说道。

“年少轻狂,人之常情。”鄯善郡丞抚须笑道,“明公苛责了。”

“这不是轻狂,这是狂妄。”长孙恒安冷笑道,“竖子纨绔,不知天高地厚。”



李世民策马冲出,当即吸引了满场目光。

大叶护的脸色骤然阴沉。

长孙恒安打算干什么?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敢在这个时候下黑手,是不是太过张狂了?

大叶护毫不犹豫,当即向左右挥了一下马鞭。卫士们心领神会,各自戒备。

李世民飞一般赶到伽蓝身边,拱手为礼,“陇西李世民,为将军压阵!”

伽蓝戴着护具,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从眼神里看得出来,很漠然,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他冲着李世民微一颔,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转目望向阿史那泥孰,手上的刀缓缓举起。

阿史那泥孰的铁槊已经弯曲,不得以再换长槊。新槊刚一到手,鼓号震天而响,突厥人齐声呐喊,以振声威。阿史那泥孰气势再壮,一声雷吼,槊指伽蓝,飞扑而上。

伽蓝不动,如石雕一般,任由长飞舞,任由震耳轰鸣铺天盖地而来。

近在咫尺。

鼓号骤止,喊声骤停。

伽蓝蓦然抬头,目射森冷寒芒,长刀裂空而起,雷霆劈下,“当”,金铁交鸣,“当当当”刀槊连续相击,如密集雨点一般,猛烈敲击着众人的心弦。

“杀!”阿史那泥孰如暴怒狂狮,手中长槊更如狂风暴雨一般疯狂攻击。

“杀!”阿史那泥孰一槊刺入伽蓝的腰肋。

伽蓝急退,长刀拖地,带起漫天泥草。铁槊如厉啸蛟龙,奋起直追,猩红的矟毦如吞吐蛇信,一次次射向伽蓝的胸腹。

鲜血渗出,染红了黄色戎袍。

“杀!杀!杀!”阿史那泥孰越战越勇,气势如虹,杀气四溢。

黑突厥卫士催马相随。

李世民一声怒叱,拉开了五尺巨阙长弓。长孙无忌和十几名扈从侍卫弓弩齐出,对准了黑突厥卫士,阻止他们继续进逼。

伽蓝退过了赤金色的大隋战旗,再退十步。

突然,厉啸冲天而起,长刀如惊虹贯日,咆哮而出,“杀!”雷霆一刀。

“当……”阿史那泥孰无法抵御这惊天一击,一步后退。

“当……”长刀掠空而过,带起惊天风雷,又是雷霆一刀。阿史那泥孰再退一步。

“当……”长刀纵横捭阖,上下飞舞,带起片片残影,电闪过后便是一声惊天雷鸣。

阿史那泥孰咬牙切齿,拼死反击,但长刀太快了,太重了,他只能举槊相阻。

“当……”火星四射,铁槊颤抖,阿史那泥孰连退三步,虎口震裂,一口鲜血涌出,血流如注。

“当……”长刀如虎啸,如龙吟,如雷吼,如嗜血猛兽破空而出,一击而下。

铁槊悲鸣,砰然断裂。阿史那泥孰凄厉怒嚎,口吐鲜血,踉跄后退。



大叶护举起了手。

战马厉嘶,蓝突厥卫士呼啸射出。

黑突厥人齐声怒叱,打马飞奔。

“射!”李世民一声怒吼,巨阙厉号,长箭射出,撕裂了空气,出惊心动魄的啸叫。

“射射射!”长孙无忌和扈从侍卫们顾不上许多了,先阻止一下黑突厥人,免得他们一拥而上,连调转马头的时间都没有。

长孙恒安举起了手,向掌旗兵轻轻挥动。令旗高举,迎风狂舞。

江成之抬头望着令旗,颇感惊讶,“比完了?这么快?”旋即感叹道,“旅帅的刀越来越快,当今天下,谁能挡其锋锐?”

“呜呜呜……”号角吹响,江成之一马当先,冲进辕门。

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紧随其后,呼啸而进,一时间蹄声如雷,杀声震天。



伽蓝飞身扑上,长刀雷霆劈下。

阿史那泥孰横刀出鞘,竭尽全力阻御。

“当”,横刀不堪一击,凌空而飞。

长刀却逆势而起,刀随人动,人随风动,伽蓝就如胡杨林中金黄色的落叶,在风中飘舞,旋转,长如丝,长刀如虹,带起无尽的萧瑟和绵绵寒意,画出惊心动魄的一抹杀气。

“当……”长刀剁进了重铠,仿若偃月击中朱球,阿史那泥孰出惊天惨嚎,腾空飞起,如飞舞的落叶,带着片片猩红的血花,坠落在枯黄的草地上。



“莫贺设……”

黑突厥人惊骇欲绝,悲声惨呼。

“杀了他,杀了金狼头……”蓝突厥卫士睚眦欲裂,杀声震天。

“射马,射马……”李世民怒不可遏,手中巨阙厉啸,长箭如飞,拼死阻止突厥人。

“将军,走,快走!”长孙无忌举起长弓,狠狠抽打在烈火的后臀上,冲着伽蓝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伽蓝倒提长刀,站在赤金色的大隋战旗下,抬头望向李世民,望向长孙无忌,微微躬身,以表谢意。

转身。

江成之和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飞马而至,弓弩齐举。

长孙恒安用力一挥手,令旗再举。

“杀!”江成之厉声怒吼。

箭矢如雨。







第五十一章 你是谁?

苍穹晦暗,云层灰霾,寒风呼啸,赤金色的沙漠在风中泣号,金黄色的胡杨林在风中颤栗,落叶缤纷而下,随风而舞,唱响深秋的悲凄挽歌。

李世民站在林中,任由落叶飘洒,任由长飞拂,英俊而刚毅的面庞上露出忧郁之色,眼神中更带着几分焦虑和期待。

金狼头死了,就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大隋卫士的弓弩之下,万箭穿心,血流满地。

阿史那泥孰身负重伤,他没有死,正因为他活着,所以突厥人才放过了金狼头的尸体,也正因为他败了,所以突厥人才未能夺走狼头护具,任由它戴在金狼头的脸上,随着金狼头一起成为永久的无法抹去的痛苦记忆。

军令如山,国法无情。金狼头的袍泽兄弟们亲手杀了他,亲手埋葬了他,亲手终结了一个大隋戍卒的传奇。

三天后的今天,当自己和长孙无忌一起离开冬窝子,打算返转敦煌的时候,在沙漠的边缘,在这片美丽的胡杨林里,再次遇到了寒笳羽衣,而寒笳羽衣一语惊人。

“羽衣在等伽蓝道兄。”

敦煌没有死?这怎么可能?某亲眼目睹,某亲眼看到敦煌万箭穿心而死,某亲眼看到敦煌倒在血泊中,看到那面赤金色的战旗覆盖在他的身上被鲜红的血液所浸透,某亲眼看到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抬着他的尸体走向了茫茫沙漠,看到鲜血一路滴洒。

他还活着?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寒笳羽衣骑着小黑驴,缓缓走出胡杨林,伫立于呼啸风中,吹响了胡笳,优美而悽伤的精绝之音在风中翩翩起舞,在落叶中画下梦幻般的绚丽色彩,如梦如幻。

是某在梦中,还是羽衣沉迷于幻镜?



“叮当,叮当……”风中传来悠扬而清脆的驼铃声。

李世民霍然抬头,目光穿过缤纷落叶,望向遥远的天际。

长孙无忌和一群家将侍卫们也齐齐抬头遥看那被灰霾所笼罩的大地尽头。

渐渐的,一匹驼走出天际,映入众人的眼帘,紧接着,一匹火红的马也慢慢出现,给灰霾的天际带来一点亮色。

李世民的心剧烈跳动,他甚至能听到心脏跳动的“砰砰”声,这一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感觉荒谬,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被愚弄了,这三天来的愤懑和忧伤仿佛都变成了对自己无知的嘲讽。他真的还活着?三天前的那一幕是个弥天骗局?那谁是骗局背后的人,谁又是被骗的人?金狼头在这个骗局中又是何等身份?

驼铃声越来越清晰,驼也越走越近,渐渐的,可以看到高踞于驼背上的雪白大獒。

紫骅骝也越来越近,可以看到马背上的人,那个人戴着幂离,罩住了全身。

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忍着飞马冲出去探究真相的冲动。

长孙无忌和一群家将侍卫们神情严峻,内心更是惶恐不安。三天前的一幕幕从眼前清晰掠过,谁能料到,一个死了的人竟然复活了,这其中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现了这个秘密,被楼观道拖进了一场未知的诡异的迷局里,又将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噩运?



风在呼啸,落叶在飞舞,精绝之音在吟唱,驼铃之声悠扬传来,清脆悦耳,伴随着沉稳的驼马蹄声,仿若从地狱里传来的招魂亡音,把森冷而肃杀的寒意一点点扩散开来,逐渐弥漫到整个天际。

戴着幂离的人就是那个来自地狱的亡灵,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令人恐惧的邪恶煞气,这股煞气越来越浓,越来越冷,越来越让人胆寒,似乎在他背后正走来一支浩浩荡荡的亡灵大军。

李世民握紧了刀柄,长孙无忌和一群家将侍卫们拿起了弓弩,试图以此来抵御那随风而来的从四面八方扑面而至的惊悚和恐惧。

一人、一马、一驼、一獒,慢慢走近,距离寒笳羽衣十步而止。

笳音止,寒笳羽衣飘然下驴,微微躬身,“道兄安好?”

戴着幂离的人纹丝不动,也不说话,但那股冷冽的杀气却是越来越浓,犹如狂风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呼啸而来,让人窒息,让人心怯。

良久,寒笳羽衣那仿若幽谷空灵般的声音再度从帷帽下传出,“道兄往何处去?”

暴雪陡然睁大眼睛,张嘴出一声震天雷吼。

小黑驴惊恐难当,一边仓皇后退,一边惊声鸣叫。

疤脸驼也在叫,它懒洋洋地哼了几声,缓缓跪下。暴雪跳下地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寒笳羽衣,毛戟张,蓄势待击。

马上的人伸出手,慢条斯理地卷起幂离的裙围。乌皮战靴、皮甲、横刀,黑色长……金狼头护具……金狼头护具霍然而现,金灿灿的,散出一股傲慢而骄狂的凛然霸气。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刀的手青筋暴凸,怒火从心底轰然爆,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逆贼!”

长孙无忌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他亲眼看到敦煌倒在如蝗箭雨之中,亲眼看到敦煌倒在血泊之中,敦煌死了,那个传奇般的西北狼死了,他不可能活过来,除非三天前的比武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大隋人和突厥人联手设计的大骗局,大叶护、莫贺设、长孙恒安、敦煌,包括黑突厥卫士,包括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都是这个骗局里的一分子,但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此多的人参加的骗局还叫骗局?

“敦煌死了。”长孙无忌忽然叫起来,“那不是敦煌,护具后面的那张脸肯定不是敦煌,敦煌死了。”

李世民的心骤然暴跳,面色遽然大变,接着举起马鞭,狠狠抽下。战马痛嘶,飞一般冲了出去。长孙无忌和一群家将侍卫紧随其后,如风卷出,带起漫天落叶。



烈火紧走几步,与刀疤并列。

马上的金狼头伸出戴着皮套的手,握住了挂在藤筐边缘上的长刀刀柄。皮套的手背面上镶嵌着一块黑色的狼头小甲,森然而狞狰。

寒笳羽衣望着金狼头护具,目光顺着握刀的手臂一点点移动,最后停在了皮套手背面的狼头小甲上。

一队骑士从胡杨林中风驰电挚而出。

“嗷……”暴雪仰头怒吼,杀气汹涌。

“锵……”长刀脱钩,划空而起。

烈火扬怒嘶,四蹄刨动,战意盎然。

寒笳飘身后退,胡笳响起,激亢之音随风而荡,霎那间传遍四方。

“呜呜……”号角起,落叶狂飙,蹄声如雷,狼狗狂吠,一只鹞鹰冲天而起,如利箭掠空,尖锐唳声由远而近,瞬息即至。

李世民骇然心惊,急勒战马,横刀夺鞘而出。

长孙无忌等人也是骇然失色,纷纷勒住战马,弓弩齐举,注目林中动静。

又一队骑士从胡杨林中席卷而出,为者,正是那名当日观战波罗球竞技的黄袍高冠道士,在他的背后,跟随着大约二三十个骑士,其中有两名黄袍道士,余者汉胡皆有,无一不是精壮之士。但楼观道的实力不止如此,在林中,还有一队骑士,霍然是大隋卫士,从隐约可见的旗号上来看,应该是鄯善鹰扬府的军队。

为了阻杀金狼头,楼观道不惜血本,竟然连鹰扬府的关系都调用了,这不仅让长孙无忌感到惊讶,就连李世民也十分意外。

楼观道势在必得。



寒笳侧骑小黑驴,徐徐走近金狼头。

“道兄,事关天下苍生,羽衣不得不恳请道兄仔细思量。”

金狼头昂望天,不屑一顾。

“道兄,兵戈一起,被卷进漩涡的不仅有你,有羽衣,还有西北佛道两家数千道友,无数门徒,羽衣恳请道兄再三权衡。”

长刀缓缓举起,寒刃森厉,杀气澎湃。

“道兄苦修,为求功德,然诺仗义是功德,拯救苍生亦是功德,然羽衣不懂,道兄为何舍大义而顾小利?”

金狼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若入定,无声无息。

寒笳静默良久,幽然轻叹,“道兄,或许,羽衣可以助你寻到天堂之路。”



李世民打马狂奔,长孙无忌等人紧随其后,纵马疾驰。

高冠道士带着一众骑士如狂飙席卷,气势汹汹。

大隋卫士停在胡杨林的边缘,蓄势待。

金狼头的刀动了,烈火在怒嘶,暴雪在怒吼,激战一触即。

“挡住他们……”李世民蓦然回头,冲着长孙无忌和侍从们高声叫道,“楼观道想把我们卷进去,不要中计,挡住他们。”

长孙无忌和侍从们毫不犹豫,当即调转马头,迎面阻截。

李世民单人独骑继续飞驰。

金狼头的刀静止了。

李世民冲到寒笳羽衣的身边,一边紧勒马缰,一边指着金狼头厉声吼道,“你是谁?你不是敦煌,不是伽蓝,你是谁?脱下护具,脱下!”

金狼头漠然而视,置若罔闻。

“你要干什么?长刀一动,血肉横飞,西北佛道两家必将大打出手,你知道后果吗?”

李世民面红耳赤,厉声怒吼。

这话明面上是冲着金狼头,实际上是指责楼观道居心叵测,有心借助正在探寻真相的那件大事把西北沙门卷进来,继而打击西北沙门,为楼观道谋取私利。

寒笳羽衣默然不语。

长孙无忌带着家将侍卫们挡住了楼观道的伏兵,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金狼头笑了,哈哈大笑。

李世民听出来了,这不是敦煌的声音,长孙无忌说对了,这个人不是敦煌。

“你是谁?”李世民厉声叫道。

金狼头脱下了护具,露出一张沧桑面孔。

“楚岳楚长歌。”

寒笳动了,长剑如虹,灿若晨星,耀眼夺目。

“杀!”吼声雷动,长刀厉啸,烈火咆哮而出。







第五十二章 要战,便战!

“当……”

刀剑相击,金铁交鸣之声破空而起,余音回荡,惊心动魄。

长刀沉重却若羽鸿翩翩,长剑轻灵却若万钧山石,一刀一剑激烈相撞,瞬间又轻重颠覆,刀若泰山,剑如煦风。楚岳渊渟岳峙,一刀劈下。寒笳身若翩鸿,衣袂翻飞,飘然后退。

“要战,便战!”楚岳横刀厉叱,“精绝已出,再难回鞘。”

“伽蓝安好?”寒笳声音平静,平静中透出一股淡淡的忧悒,就如深秋的一泓山泉,幽冷中泛出几许孤寂,几分落寞,几丝悲郁。

“伽蓝已坠阿鼻地狱。”楚岳冷哼,“羽衣莫非要追到地狱,斩杀伽蓝的亡灵?”

寒笳注目看着楚岳,稍许,帷帽下黑纱拂动,传出略带惊讶的柔和之音,“长歌奴?圣严寺的长歌奴?伽蓝从地狱召来了亡灵。”

楚岳出阴恻恻的笑声,“亡灵不死,不死亡灵。”

寒笳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又转目望向落叶缤纷的金黄色胡杨林,幽然长叹,“突伦川的魔鬼终究还是降服了伽蓝,伽蓝坠入了地狱,由佛入魔,再出世,修得便是魔道,修罗道,杀戮道。”



李世民认出了楚岳,认出他就是在波罗球竞技中与伽蓝并肩作战的骁勇大汉。

刀剑相击,余音袅袅,李世民的心骤然沉落。寒笳羽衣一剑击出,不管对方是谁,他都是伽蓝的生死兄弟,寒笳挑战的都是伽蓝,楼观道毫不犹豫地把西北沙门拖了进来,接下来的事情就失控了,最起码自己已经无法掌控局势的展。

果然,寒笳羽衣道出了楚岳的背景,他曾是敦煌圣严寺的奴隶,而敦煌圣严寺在西北沙门中地位尊崇,声名显赫。

在大隋官方,玄都观是道家第一玄坛,大兴善寺是沙门第一道场。在西北民间,终南山的楼观是道家领袖,而长安的白马寺是沙门座。敦煌的圣严寺就是长安白马寺的分寺,敦煌的太平宫则是终南楼观的分观。到了楼兰这里,楼观道在孔雀河畔建有老君殿,而沙门则在蒲昌海边立有菩提寺。

佛道之争无处不在,普渡众生和羽化成仙的背后,实际上就是权利纠葛,佛道之争其实争的就是权势,就是利益。离京之日,大人曾一再嘱咐,务必小心谨慎,千万不要介入佛道之争,然而,事情的展根本由不得自己,楼观道终究还是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沙门的机会。

此刻,自己该做出何种选择?

寒笳羽衣胡杨林设伏,楚岳戴着金狼头护具出现,种种迹象证明敦煌没有死。假如敦煌真的没有死,三天前的行帐比武就是一个骗局,设局的人肯定是突厥大叶护和西域都尉府都尉长孙恒安,而这个骗局显然关系到西土局势的展。寒笳羽衣久居楼兰,熟悉西土局势,既然知道敦煌没有死,那当然知道三天前的行帐比武是个骗局,当然能够估猜出这个骗局所针对的对象是谁,这种情况下寒笳羽衣介入此事,其背后的动机就异常复杂了。

寒笳羽衣的要之务就是维护楼观道在西北的利益,由此不难推测出,寒笳羽衣介入此事是因为这个骗局影响到了楼观道的利益,由此再深入想下去,不难看到寒笳羽衣亲自赶赴婼羌城,赶赴冬窝子,并不是为了帮助自己寻找薛家的人,帮助陇西李氏找寻那件可能存在大事的真相,而是因为西土局势的展迫使她不得不亲自赶到此地,并借助自己的力量获悉老狼府更多的机密。

在此设伏击杀金狼头敦煌不过是西土局势展的一个部分。很显然,敦煌是西土局势急剧展的关键,是楼观道维持西北利益的关键,但同时也是自己能否寻到薛家之人,并找到那件大事真相的关键。

某该怎么办?

李世民思潮起伏,瞬间想到了许多,明白了许多,却也踌躇无策,一时间呆怔不语,只是瞪着寒笳羽衣和楚岳,恼羞不已。



“伽蓝已是阿修罗。”

寒笳羽衣的声音更显悲伤,隐约透出一股冷肃,一股决绝。

“阿修罗非神、非鬼、非人,是一个恶煞,一个血腥的邪魔。”寒笳的声音骤然激亢,“凡邪魔者,杀无赦。”

楚岳面沉如水,再度冷叱,“要战,便战!”

帷帽轻转,寒笳转目望向李世民。

李世民必须做出选择,要么与楼观道并肩作战,要么背弃楼观道,没有第三条路。李世民偏偏选择了第三条路,他向长孙无忌做出了手势,避让一旁,任由楼观道围杀楚岳。长孙无忌当然不愿意介入其中,他巴不得现在就离开这里,但李世民不愿彻底得罪楼观道,长孙无忌无奈,只能陪着李世民站在一旁坐山观虎斗。

黄袍高冠道士与一群精壮之士四面围上,团团包围了楚岳。

“太平宫王衍。”高冠道士昂着头,微微颔,倨傲问道,“伽蓝在哪?”

楚岳看都不看他,慢条斯理地戴上金狼头护具,鄙夷骂道,“一群腌臜杂毛也敢嚣张?欺咱沙门无人?”

“伽蓝在哪?”

王衍刚才被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两个无知狂妄的世家少年郎所阻,现在又看到所围之人并非伽蓝,心中怒火喷涌,忍不住厉声吼道,“说出伽蓝的下落,饶你不死。”

楚岳轻蔑冷哼,抬头看看天上的鹞鹰,“扁毛畜生没长眼?”

王衍大怒,用力一挥手,“拿下!”

两个精壮汉子催马上前。寒笳羽衣幽幽一叹,飘然上了小黑驴,缓缓向胡杨林中行去。

“嗷……”暴雪张嘴出一声暴戾雷吼。

烈火怒嘶而出,长刀划空而起,楚岳纵声狂吼,“杀!”

蹄声骤起,如密集雨点击打在地面上,轰然作响。三马瞬间交错,长刀出刺耳啸叫,金铁交鸣,火星四射,一骑铁槊荡起,一骑长矛撞开。

烈火冲过去了,在夹击中狂奔而走,但就在这瞬间,烈火突然腾空而起,庞大身躯在腾空中变向。楚岳借助烈火腾空之力,举刀飞起,在空中一个急旋,长刀雷霆劈下。长矛骑士猝不及防,被这雷霆一刀轰然斩落,身异处,鲜血四射。

长刀剁进地面,借这一击之力,楚岳再度腾空。

烈火四蹄落地,激嘶转向。

铁槊骑士又惊又怒,急勒马缰。战马痛嘶,猛地刹住身形,直立而起。铁槊骑士身悬半空,眼角余光看到楚岳从空中飞来,长刀带起一抹血珠掠空而至,不禁骇然变色,张嘴出一声惊恐嘶吼。

“杀!”楚岳震天雷吼。

长刀至,势大力沉,挡无可挡,连人带马一起剁翻。

惨嚎嘎然而止,两截尸体落入泥草。烈火奔腾而至。楚岳探手抓住马镫,身若捷猿,如风一般跃上马背。

王衍睚眦欲裂,手中长剑凌空而舞,“杀,杀了他!”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相顾失色,谁能想到,凭空冒出来的一个陌生人竟然强悍如斯。

一众骑士连声怒叱,四面扑上。

寒笳羽衣仿若未闻,策驴而行,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楚岳倒提血淋淋的长刀,骑着烈火疯狂迎上。

“暴雪,杀!杀!杀!”

暴雪仰雷吼,身如电闪,轰然爆。



胡杨林在风中呼啸,落叶在风中飞舞,血腥杀气在风中蔓延。

队正的眼睛慢慢眯起,他察觉到了异常,虽然他没有看到金狼头,但看到一群伏兵围杀的竟然只是一个人,而另有一群骑士先是出手相阻,后来又隔岸观火。那个戴着帷帽的神秘道士不但没有参与围杀,反而骑着小黑驴慢悠悠地走回胡杨林。这场景透出一股诡异,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

为了杀一个悍贼,楼观道为何如此兴师动众?越骑校尉让自己带着一队马军借巡查为名暗中相助,其目的又是什么?那个人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悍贼?

悍贼勇猛无比,出手狠辣,数息之内,便已斩杀七人,尤其可怕的是他还有一只凶残的獒犬。一人一獒配合默契,挡者披靡,凭借这样的实力,完全可以脱身而走,又何必在此纠缠厮杀?难道他不知道继续这样杀下去,必死无疑吗?

“队正,前面吹号了。”队副提醒道。

队正沉吟不语,继续观望。

戴着帷帽的骑驴黄冠进了胡杨林,消失不见。隔岸观火的那队骑士也退到了林边,以免殃及池鱼。那名悍贼越战越勇,在凶残大獒的配合下,再杀三人。围杀者伤亡惨重,短短时间内折损十人,实力大打折扣,那三名黄冠和一群精壮之士再无战前的嚣张和骄横,不停地吹号求援。

“你可曾遇到过如此凶猛的悍贼?”队正忽然问道。

队副急忙摇头。他早改变主意了,以那名悍贼的武力,就算杀出去把他砍了,自身肯定有折损,而折损的后果难以预料,稍有不慎就会把这来之不易的七品武官职弄丢了,但问题是,现在十拿九稳的伏杀出变故了,不出去援手行吗?

两人大眼望小眼,踌躇不决。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清脆的驼铃声,而方向则是胡杨林深处,是从沙漠那边传来的。紧接着又传来急骤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近,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一支驼马队。

大隋卫士们当即警觉起来,纷纷调转马头。

落叶狂舞,三个骑士风驰电掣而来。长披散,黄袍黑氅,乌靴皮甲,双刃长刀,最为醒目的便是森然狞狰的黑狼头护具。在他们的背后,尚有三匹神骏副马,六匹满载的双峰驼。

西北狼?大隋卫士们暗自吃惊。往日西北狼只是传说中的存在,今天竟然见到三个,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谁也不觉得激动,相反,人人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今天,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三骑飞奔而至,卷起漫天落叶。

马停,叶舞,杀气凛冽。

队正和队副强忍惊惶,躬身为礼。

三骑颔还礼。中间一骑摘下了护具。

“旅帅?”队正惊呼出声。

“你还活着?”队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叫了起来。

昔年大家同在鄯善鹰扬府,同在孔雀河两岸作战,卫士们谁不认识英俊而彪悍的马军第一旅旅帅?

伽蓝微笑致礼,然后戴上了护具。

伽蓝不说话。队正和队副却是心知肚明,这地方不是他们待的地方,这事情也不是他们应该参与的事情。他们见到了“死而复活”的伽蓝,回去告诉越骑校尉,这就行了,没他们的事了,接下来就是闭紧嘴巴,权当做了一场梦。

“走!”

队正一挥手,卫士们打马如飞,迅消失在胡杨林中。

“旅帅,保重!”

队正和队副深施一礼,紧随卫士之后,疾驰而去。

三骑催马走到林边。

“不要留活口。”伽蓝冷声说道,“统统杀了。”

两人轰然应诺,打马冲出。

伽蓝下马,倒提长刀,走在落叶缤纷的胡杨林中。

蓦然,他停下脚步,纵声狂吼:

“沙门伽蓝,请道友赐战!”







第五十三章 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一位黄袍竹冠道士踩着厚厚的落叶,从林中缓缓走出。

“伽蓝,你背叛了中土,你是叛逆,是突厥人的恶犬,所以你该死。”

一位须飘拂,高冠博带的道士沐浴着金黄色的缤纷落叶,从林中缓步而来。

“伽蓝,你若去中土,必将带来惊天浩劫,涂炭无辜生灵,所以你该死。”

一位大袖翩翩,白衣如雪的道士从呼啸的风中大步走来。

“伽蓝,交出河东鸑鷟(yuezhuo),重返突伦川,贫道就给你一条生路。”

一位鹤童颜,飘逸若仙的道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伽蓝身后。

“伽蓝,西土需要莫贺可汗,但你逆天而行,助纣为虐,所以,你必须死。”

寒笳羽衣戴着帷帽,骑着小黑驴,从美丽的胡杨林中悠然而出。

“道兄已是阿修罗,非神,非鬼,非人,留在世间遗祸无穷。”

寒笳羽衣飘然落地,优雅举步。

“道兄从死海来,便回死海去;若从地狱来,便去轮回道。”

寒笳羽衣停下脚步,帷帽轻动,黑纱轻拂,“道兄,能否给羽衣一个答案?”

风在凄号,落叶在飞舞,绚丽多彩的胡杨林出愤怒咆哮。

长狂舞,黑氅猎猎作响,伽蓝昂伫立,举头望天。苍穹如晦,灰蒙蒙的云层仿若倾天大山,高悬在胡杨林上,肃杀之气喷涌而出,压得人窒息,让人崩溃。

伽蓝抬手,拉开颔下系结丝绦。黑氅轰然落地,缤纷落叶惊起一片,惶恐而走。

宽厚雄健的背上,六柄横刀左右分列。钩镶覆盖,号角悬于其下。宽大结实的牛皮腰带上,一排五寸短剑森然而立。长刀划过地面,枯叶四射。黑色狼头护具愈狞狰,一双眼睛露出血腥而暴戾的杀气。

伽蓝猛地张嘴,舌绽春雷,“醉卧寒笳膝,醒握杀人剑!”

黑纱拂动,风中传来一声黯然轻叹。一只戴着鹿皮护套的手缓缓抬起,握住了腰间的长剑。

“孽畜!”白老道冷叱一声,拔剑出鞘。

黄袍道士、高冠道士、白衣道士徐徐拔剑。

伽蓝仰天大笑,长刀骤起,带起漫天金黄,“不求精绝女,但求杀人剑!”

吼声在风中激荡,“杀人剑”在林中怒嚎,长刀冲天而起,落叶如狂风暴雨,掀起惊天波澜。

“杀!”

伽蓝动了,长刀动了,森寒刀芒出凄厉啸叫,穿透一片片落叶,冲出金黄色的帷幕,斩开赤红色的暴雨,撕裂灰褐色的晦暗世界,一刀剁下。

落叶狂嚎,随着长刀冲天而下。

伽蓝瞬间转身,长刀雷霆劈下,气势如虎,挡者披靡。白老道两眼暴睁,怒声厉叱,身躯腾空而起,长剑破空而出,“当”,金铁交鸣,刀剑相击。长刀掀起了吞天噬地的狂飙。长剑不堪一击,倒撞而飞。白老道随风而动,急后退。

“轰……”长刀以雷霆之势剁进地面,伽蓝大吼一声,刀身飞转,长刀再起,掀起漫天枯叶,飞溅的泥土四散激射。

黄袍道士、高冠道士、白衣道士、寒笳羽衣冲进了缤纷落叶,四只长剑划空而起,森寒剑刃耀眼夺目。

伽蓝再吼,身如猛虎,厉啸而进。

白老道失去先手,落入被动,不得不再退。

长刀横空,森刃悬头,杀气凛冽。

“杀!”伽蓝腾空飞起,长刀雷霆劈下,势不可挡。

白老道腾身跃起,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咆哮长刀。长剑出,“当”一声击中刀刃,借这一击之力,白老道身如轻鸿,飘然再退。

四只长剑厉啸而至。

长刀骤然静止。伽蓝落地。长刀骤然啸叫。刀动,人随刀旋,落叶呼啸,卷起冲天叶涛。

落叶如幕,缤纷缭乱。

四只长剑蓦然失去了目标,眼前都是飞舞的落叶,耳畔都是落叶的厉啸。

长刀裂空而出,以无坚不摧之势,横扫四只长剑,“当当当当……”四剑齐飞,四道借力齐退,避开了叶波刀浪的冲击。

白老道撞在了一根粗大的胡杨树上,身形停止,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飞射而来,如闪电一般瞬息即至,一股夺魄杀气厉号而来,如剑一般刺入老道心底。老道暗自骇然,一掌拍在树干上,身体籍此之力骤然横飞而起。

“咻……”五寸短剑钉入树干,直没入柄。

伽蓝如虎扑来,长刀凌空剁下,“杀!”

白老道情急之下,一剑刺入地面,身如落叶,随风而遁。

“轰……”长刀剁入树干,胡杨树剧烈颤抖,落叶如雨,缤纷而泻。

伽蓝仰天怒吼,状若疯狂。

四只长剑再度杀来,四道身如惊鸿,纷扑而至。

“杀!”伽蓝一脚踹上树干,身形倒飞而起。大树再颤,落叶再下,长刀咆哮而起,如嗜血猛兽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咬向了白衣道士。

“当”,刀剑猛烈相击,金铁之声密集如雨,惊心动魄,一黄一白两道身影纠缠一起,在飞舞的落叶中起伏出没。

白老道面色苍白,剧烈喘息,强烈的窒息让他头晕目眩。先前已经估计到今日一战异常艰难,但还是低估了对手的实力。战事已起,必须杀了伽蓝,否则此子必将成为楼观道的梦魇。

寒笳羽衣、黄袍道士、高冠道士三面围堵,一次次冲入战圈试图支援白衣道士,但奈何伽蓝神勇无比,长刀更是纵横开阖无人可挡。

白老道飞步冲来,连作手势,四人占据四方,结阵相击。

“杀!”落叶狂飙中再传伽蓝疯狂吼叫,其势之烈,让人胆战心惊。

“当”,金铁之声尚在风中回荡,白衣道士的凄厉惨叫已如利剑一般刺入四道心底。

长剑冲出了叶涛,一路翻转着坠入地面。

白衣道士口吐鲜血,踉跄后退,肩膀上一支短剑霍然醒目,鲜血渗出,迅染红了白袍。

黄袍道士一声厉叱,飞身抢救。伽蓝更快,长刀划地而起,带起冲天落叶,泥土四射之际,长刀已经削向白衣道士。

寒笳腾空飞起,长剑如惊天之虹,飞射伽蓝。

伽蓝怒吼,长刀凌空转向,带起漫天飞叶,一刀剁下。

“当”,长剑倒撞而回,长刀厉啸而至,张开血盆大嘴无情吞噬。

就在这瞬间,长刀骤然停止。刀止,风啸,落叶如浪,疯狂冲上,霎那间淹没了寒笳。

长刀蓦然调向,逆风而动,如幽灵一般撕开了重重叶幕,一刀砍向了黄袍道士。

寒笳落地,飞叶狂舞,黑纱拂动,长剑黯然垂下。

“当当”,黄袍道士连遭长刀肆虐,步步后退,愤怒的嘶吼声响彻胡杨林,“杀了他,杀了这个阿修罗!”

寒笳羽衣跃空而起,长剑飞扬,一头撞入呼啸狂飙。



“嗷……”暴雪张开血淋淋的大嘴,腾空飞起,以匪夷所思的度与敌骑交错而过。

战马冲过,马上的人却被暴雪撞翻坠落,惊天惨嚎嘎然而止。

烈火在狂奔,在怒嘶,楚岳在咆哮,长刀带起一抹抹猩红血珠,怵目惊心。

阳虎在左翼飞驰,长刀上下飞舞,无人挡其锋锐。

魏飞在右路肆虐,长刀厉啸,断肢残臂冲天而起,一匹战马更是痛嘶栽倒,马上骑士尚未落地,便被破空而至的长刀剁为两截。

王衍和两名黄袍道士奋力厮杀,楼观道的门徒们却是肝胆俱裂,有胆怯者打算夺路而逃,但西北狼的利爪太过犀利,西北狼的森森利牙更是恐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越是想逃,越是死得快。

凶恶的野狼冲进了羊群,其后果可想而知。

李世民骇然心惊,长孙无忌惊骇欲绝,一群家将侍卫们惊恐不安,把两人团团围在中间。有人高喊着逃离此地,但李世民不敢走,长孙无忌也不敢走。这是个阴谋,稍稍有点智慧的人都能看出来,楼观道掉进了西北狼的陷阱,而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却想得更深,他们甚至怀疑眼前生的一切都是老狼府布得局,都是长孙恒安设下的计。

如果长孙恒安把自己的弟弟和未来妹夫都算计了进来,这个阴谋就太可怕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也是安全的,只要他们静观其变,顺其自然,那么就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天上的鹞鹰展翅翱翔,上下盘旋,突然,它一飞冲天,出尖锐唳叫,响彻天穹。

鹞鹰的主人霍然抬头,吃惊叫喊,“沙漠那边有人,西北狼还有后援。”

王衍就在附近,闻言拨马而来,“你确定沙漠方向来人了?”

“仙长,咱可以确定。咱们的人都在这里,飞驰而来的肯定是西北狼的后援。”

王衍脸色略变,心跳越来越快,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一次伏杀,竟然落入了对方的算计。西北狼怎么知道?从长安来的两位世家小郎不知道楼观道的此次伏击,泄露消息的肯定是楼观道内部的人。谁是叛逆?消息又泄露给了谁?背后的黑手是不是老狼府?

王衍心念电转,旋即考虑到今天的目标是伽蓝,现在胡杨林中楼观道的几位道法高深者正在围杀伽蓝,只要不惜代价拖住这三个西北狼锐士,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杀了伽蓝,那么今天还是楼观道赢了。就算给老狼府算计了又如何?伽蓝死了,老狼府的谋划失去了执行者,必遭重挫,楼观道就此赢得先机,依旧可以控制西北局势的展。

“杀了他们!”王衍手指三个酣呼鏖战的西北狼,“不惜代价也要剁下他们的头颅,如果让他们逃了,后果如何,你们比贫道更清楚。”

“呜呜……”号角吹响,楼观道的信徒们舍生忘死,四面扑上,疯狂围杀。



落叶咆哮。

黄袍道士凄厉惨嚎,身躯在空中翻转,狠狠撞到了树干上。

伽蓝腾空飞起,长狂舞,长刀撕开重重落叶,以雷霆之势厉啸而下。

白道士厉声怒叱,紧随伽蓝之后腾空飞起,长剑出惊心动魄的啸叫,如出弩利剑,直射伽蓝之背。

高冠道士人剑合一,飞射而起,冲破一层层落叶之涛,直刺伽蓝。

白衣道士带伤鏖战,面如金纸,已经难以支撑,但他依旧想救援黄袍道士,刚刚飞奔两步,不料脚下一滑,当即失去平衡,一头栽倒枯叶之中。寒笳羽衣冲到他身边,腾空飞起。白衣道士心领神会,单掌拍地,身躯借此之力激射而出。寒笳羽衣娇躯下坠,白衣道士恰好赶到,一把托住她的双足,大吼一声,全力送出。寒笳在落叶中飞行,衣袂在金黄色的枯叶中飞舞,长剑如虹,居高而射,势不可挡。

“杀!”伽蓝的吼声在风中震荡。

长刀雷霆劈下,剁进了黄袍道士的胸膛,剁进了树干,鲜血迸射,惨叫声凄绝人寰。

“当”,白道士的长剑刺上了伽蓝背上的钩镶,剑盾相击,出刺耳交鸣。伽蓝下坠的身形遭此一击,骤然变向,以不可思议的度再次飞起。长刀连人带树一起剁实,急切间难以拔出,伽蓝被迫弃刀,轰然栽落地面,溅起漫天落叶。

高冠道士一剑刺空。

寒笳羽衣一剑扫空,带起无数落叶疯狂舞动。

白衣道士看到道友横死,悲痛欲绝,忍不住放声悲啸,啸声凄厉而愤怒,穿透了重重落叶,穿透了幽邃的胡杨林,直冲天宇。

伽蓝鱼跃而起,急后退,双手探后,横刀“呛啷”出鞘,钩镶紧握。

“轰……”伽蓝撞上了树干,雄壮身躯借力反弹,如箭射出,“杀!”

=

鹞鹰急盘旋,尖锐唳鸣越来越急促。

一股沙尘冲天而起,迅蔓延,由远而近,声势惊人。

王衍连声怒吼,指挥几名精壮大汉拼死围攻楚岳。

两名黄袍道士手端长矛,与阳虎、魏飞奋力鏖战,不惜代价分割三头血腥“恶狼”。

号角连响,不停探询胡杨林中的动静,但胡笳之音渺无踪迹,除了厉啸的胡杨林,飞舞的落叶,偶尔随风传来的金铁交鸣,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仙长,敌援已至,快撤,迟恐不及。”

“先生,西北狼有意拖延,明显就是等待援兵,快撤吧。”

王衍置若罔闻,疯狂攻击。

楼观道的信徒们坚持不下去了。地上的尸体,天上的沙尘,还有一去不复返的寒笳羽衣,种种迹象证明,今天的伏击失败了,掉进了别人的陷阱,如果再不走,必定身异处。

有人打马而走,向东南方向的戈壁滩亡命飞驰。有人调转马头,向西南方向的绿洲夺路狂奔。

“杀!”阳虎骤然爆,吼声如雷,长刀如惊天大锤,舞出片片残影,瞬息之间连剁八刀,第九刀下,长矛砰然断裂,黄袍道士一分为二,头颅连同半截身躯飞射而出,另半截残尸鲜血迸射,悬吊于战马之上。

“杀!”魏飞冷森厉叱,长刀忽如灵蛇一般缠上了长矛。白光破空而出,一把犀利的刻刀悄无声息地钉入了黄袍道士的咽喉。“唰”一声响,头颅冲天而起,一腔热血如泉喷射。

“杀!”阳虎纵马飞驰,魏飞风驰电挚,两骑如厉啸长箭,疯狂追杀楼观信徒。



李世民抬头望天。沙尘铺天盖地而来,风中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激昂的大角声。军队,来的竟然是军队。

李世民的心脏“砰砰”狂跳。长孙无忌也是面如土色。一群家将侍卫们紧握武器,恐惧不安。

这里是西北,是野蛮人的天下,不管是西北汉人还是西土胡虏,一个个桀骜不驯,骄悍跋扈,杀人如屠狗。长孙恒安算什么?在这里当真说话算话?试想当初就连权势显赫的黄门侍郎裴世矩都折交下交如伽蓝这样的西北悍卒,由此可以想像西北人的彪悍。没有西北人替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卖命,这些权贵能在西北如愿以偿地谋取到自己的利益?

三头凶悍的西北狼正在肆无忌惮地杀戮。

先前楚岳挡者披靡,连杀十人,以雷霆之威震慑了伏兵;接着又来了两头狼,形势却变了,三头狼故意戏耍对手,慢慢地玩,慢慢地杀,慢慢地摧毁对手的勇气和士气;更重要的目的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然后把对手全部吃下去,一个不剩。

楼观道的人如果都死了,我们还有活命的机会吗?这一战,到底谁伏击谁?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



伽蓝的第三把横刀插进了白衣道士的胸膛,把他钉在了树干上。

他拔出了第四把横刀,一刀砍断了长刀的刀柄。

横刀慢慢地插进了已经死绝的黄袍道士的尸体,把他继续钉在树干上。

白道士睚眦欲裂,握剑的手在颤抖;高冠道士脸色铁青,黄袍上血迹斑斑,腰腹间隐约还有鲜血在缓缓渗出。寒笳羽衣站在飞舞的落叶中,衣袂翻飞,若隐若现。

伽蓝双手握住了长刀残留的一尺断柄,将其从树干和尸体中猛然拔出。

黄袍道士的头颅连着半截胸脯轰然落地。

长飞舞,长刀森然。

“杀!”

蓦然,伽蓝纵声狂吼,拖刀飞奔,一路狂飙,一路落叶,气势如虎,“杀!”







第五十四章 绑架了

白老道厉声怒叱,身如奔马,剑如狂龙,掀起惊天叶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上。

伽蓝如一头嗜血猛兽,长在落叶中狂舞,长刀在奔腾中咆哮,血淋淋的狼头张开了血盆大嘴,出惊心动魄的厉啸。

白老道腾空而起,踏着汹涌的落叶波涛,冲出了绚丽缤纷的叶海,如飞天之蛟,但瞬间又化作一只威猛苍鹰,从天而降,以匪夷所思的度射向伽蓝。

“轰……”落叶四射,叶浪翻涌,寒笳动了,长剑破浪而出,挟带着无数金色落叶,卷起一股怒啸狂飙,以无可匹敌之势疯狂杀进。

“锵……”高冠道士拔出了最后一柄长剑,背后四只剑鞘已空,这一剑出去,人在剑在,人亡剑亡。剑啸,风吟,落叶翩舞,高冠道士如离弦之箭,穿透一层层叶幕,飞一般射了出去。

长刀起,带动惊天风雷。血淋淋的狼头霍然高扬,冷森森的眼睛出嗜血光芒。

“当”,长刀厉啸而至,凌空剁中长剑。长剑崩,白老道籍此倒撞之力,再度跃起。

寒笳羽衣如风而至,一剑刺入。

长刀快如闪电,重若奔雷,凌空再剁。

长剑骤然疯狂,在瞬息之间,在毫厘之间,舞起片片残影,试图避开长刀,刺入伽蓝的身体,但长刀以雷霆之势剁下,以无坚不摧之势破开剑影,“当”,残影骤消,长剑遭到重创,剧烈颤抖中出哀恸凄鸣。

长刀反弹而起,双刃上下攻敌,其森厉寒芒只奔羽衣而去。寒笳竭力闪避,但伽蓝一步跨前,长刀直扑其。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刻,高冠道士狂奔而至,长剑似破空利箭,“呛”一声刺在了刀刃上。长刀变向,擦着帷帽呼号而过,半片黑纱飘然落下,无数枯叶撞进帷帽,寒笳羽衣踉跄后退。

长刀骤止,凌空悬浮。“杀!”伽蓝一声虎吼,长刀逆势而进,一刀斩下。

高冠道士刚刚收剑准备再击,不料伽蓝的长刀已经咆哮而至,措手不及之下,急后撤。

“当”刀剑相击。高冠道士再退。

白老道居空而击,一剑劈下。

长刀去势突然加快,以伽蓝为中心高飞旋。

“当”,长剑无处可躲,再一次被击得倒飞而起,白老道再一次被巨大攻击力撞开数步。

长刀奔着高冠道士的头颅咆哮而去。

寒笳羽衣从缤纷的落叶中冲了出来,一剑刺下。

“当”,高冠道士再受一刀,再退。“当”,寒笳羽衣被杀得酣畅淋漓的长刀压制得无力招架。

“杀!”伽蓝脚步加快,长刀挥洒着阴森森的煞气,步步逼近对手。

寒笳羽衣和白老者从两翼拼死攻杀,乘着伽蓝疯狂攻击高冠道士之际,乘着高冠道士尚能支撑之时,先行击伤伽蓝,再围而诛之。伽蓝的后援正从沙漠赶来,距离战场近在咫尺,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

鹞鹰尖唳,从高空之中激射而下。

它的主人轰然坠马,头颅尚在空中翻滚,鲜血一路飞洒,溅起串串血花。

突然,一支利箭从金黄色的胡杨林中厉啸而起,扶摇直上,“咻”一下正中鹞鹰,穿透了鹞鹰,带着鹞鹰飞冲数尺,直到力竭这才急坠落。

沙场滚滚而来,遮天蔽日,似狂奔猛兽,卷起万丈风云,席卷了胡杨林,吞噬了胡杨林。

蹄声如雷,角号连天,战马奔腾的轰鸣声穿透了金黄色的林海,回荡在广袤天地。

仅存的十几个楼观信徒惊骇欲绝,四散而逃。

王衍眼看大势已去,也是亡命狂奔,夺路而走。

烈火四蹄如飞,腾云驾雾一般高疾驰,如一团飞腾的火焰,数息之后便席卷而至,霎那间熊熊燃烧。楚岳长刀纵横,攻势如狂风暴雨,倾斜如注。王衍士气已失,战意已消,恐惧就如潮水迅将其淹没,只剩下逃生执念。

“杀!”楚岳一声雷吼,长刀如划空长虹,雷霆而下。

鲜血迸射,半截断臂腾空而起。王衍凄厉惨嚎,剧痛让他撕心裂肺,嚎叫之声更是声嘶力竭。长刀如电掠空,再度厉啸剁下,一颗头颅骤然离体,嘶嚎声嘎然而止,热腾腾的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射而出。

无头尸体在马背上摇晃了两下,刚要坠落,长刀再至,一刀斩下,尸分两截,左右飞射。



战马奔腾的轰鸣之音由远及近,突然,一杆五狼头旗幡冲出了金色的落叶之海,跃入了李世民的眼帘。

黑突厥人,来的竟然是黑突厥人。

“叛逆!”李世民虽然惶恐不安,这一刻还是怒不可遏,忍不住义愤填膺,大骂出口,“无耻的逆贼!”

长孙无忌却是眉头深锁,心念电转。二哥还在冬窝子,老狼府的官员还在这片绿洲上,不论突厥人如何强横跋扈,也不论敦煌和西北老狼们如何狡诈血腥,他们都不会公开与老狼府决裂,所以,这件事的背后策划者,藏在黑暗中的黑手,肯定是老狼府,是二哥长孙恒安。

二哥要干什么?他为什么要默许甚至是直接指使一群西北老狼设下陷阱击杀楼观道?为什么会纵容西北老狼联手突厥人围杀寒笳羽衣和一帮楼观门徒?难道二哥知道李二郎此次来西土的真正目的?难道二哥认为楼观道正在利用或者联手陇西李氏等关陇世家的力量侵夺他在西土的权势?

黑突厥人蜂拥而出,几十精骑分作数队杀进战场。两队风驰电掣,迅包围了李世民、长孙无忌和他们的家将侍卫,另有两队则与三头凶神恶煞般的西北老狼一起追杀楼观门徒。

一匹神骏黑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黑衣黑氅黑色幂离。四名侍卫扈从左右,战旗高举。

黑马骑士缓缓停下,卷起幂离裙围,露出一张年轻而刚毅的面孔。

“莫贺设!”

“阿史那泥孰。”

李世民惊呼出声,长孙无忌也是目瞪口呆,一帮家将侍卫们更是难以置信。三天前,他们亲眼看到金狼头一刀砍飞了阿史那泥孰,当时阿史那泥孰口喷鲜血,奄奄一息,谁知今天阿史那泥孰竟然生龙活虎一般飞马而来,就那样气宇轩昂地伫立眼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



“当”一声巨响,火星迸射,长剑断裂。

长刀重若千钧,伽蓝勇似天神。连续十八刀重击之后,高冠道士的长剑终于在长刀的咆哮声中断裂了,高冠道士的身体终于在伽蓝的怒吼声中一分为二,鲜血四射,脏腑倾泻而出。

寒笳羽衣踉跄后退,狼狈不堪,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白老道须散乱,呼吸急促,神情狞狰,先前的仙风道骨之气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愤怒,只有阴戾,只有无尽的仇恨。

林中战马的奔腾声越来越近,隐约还能听到叱喝之声。

“寒笳,快走!”

白老道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渐渐平静,目光渐渐坚定,双手紧紧握住了长剑。

“这里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陷阱。”老道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愤懑,一股悲怆,“老狼府卑鄙无耻,长孙恒安阴险狡诈,今日楼观道之劫,皆拜长孙恶狼所赐。回去传书法主,长孙氏若久居西北,楼观道必遭厄运。”

“请先生离去。”寒笳羽衣声音颤抖,语气坚决,“羽衣留下,杀了这个阿修罗。”

“法主算无遗策,唯独算漏了圣严寺的伽蓝。”老道看了一眼寒笳,嘴角处突然涌出鲜血,瞬间染红了白须,“寒笳,法主为什么算漏了圣严寺的伽蓝,为什么?”

寒笳羽衣蓦然想到什么,娇躯微颤,喘息声突然急促起来。

“一切都是骗局。”老道一口鲜血喷出,仰天悲笑,“都是骗局啊!”

长刀拄地,双手轻颤,伽蓝剧烈喘息,黄色戎袍上血迹斑斑,黑狼头护具上更是鲜血淋漓。力已竭,但战意冲天。

“寒笳……”老道蓦然狂呼,“快走!”跟着其腾身而起,带起漫天落叶,如呼啸狂飙卷向十几步外的伽蓝。

“先生……”

寒笳放声悲呼,举步欲追,就在这时,一支长箭穿透缤纷落叶,厉啸而至。寒笳电闪避过。“咻咻咻……”更多的长箭从林中射来,马蹄声近在咫尺。寒笳如风飘起,瞬间没入漫漫叶海,几个起伏后,再无踪迹。

“杀!”伽蓝暴喝,长刀咆哮而起,身躯如虎狂奔,卷起一地落叶。

两条暴戾的身影撞到一起,金铁交鸣之声冲天而起,无数落叶在刀光剑影中呼啸飞舞,狂风大作,叶浪重重。

“杀!”

吼声如雷,惊心动魄。

余音尚在风中回荡,激战却止,缤纷落叶如袅袅雪花,翩翩而落。

长飞舞,长刀血流,伽蓝傲然而立。

长剑坠地,鲜血喷射,老道望着漫天金黄色的落叶,慢慢闭上眼睛,随风而倒。



李世民双目含煞,怒视莫贺设。

长孙无忌闭紧了嘴巴,一言不。这时候不能说话,静观其变。

莫贺设阿史那泥孰知道两人的身份,下手杀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也不会任由他们离去。不知不觉间,他们就陷入了一场阴谋,而他们在这场阴谋中将起到何种作用?李世民不愿意想,长孙无忌却想不到,不过他相信自己的二哥,二哥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双方谁也不说话,剑拔弩张,空气凝滞而紧张。

“嗷……”暴雪欢快的吼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气氛。

众人纷纷转头望向胡杨林。一个身穿黄色戎袍的大隋卫士从胡杨林中纵马而出,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戎袍上的血迹清晰可见,狼头护具和长上也是血迹斑斑。人未到,一股凛冽杀气,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已经扑面而至。

一队黑突厥骑士紧随其后,其中几匹空马上驮着尸体,还有一些断肢残臂被长矛穿透,由骑士们高举而来。

尸体被堆积到一块,有人在其中翻寻财物。

那名大隋卫士策马走到了莫贺设阿史那泥孰的身边,拿下了黑狼头护具。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怒气不可遏制地喷涌而出,张嘴就是一声怒骂,“无耻逆贼!”

长孙无忌急忙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现在两眼一抹黑,谁对谁错根本不知道,你胡乱骂甚?惹恼了这帮贼人,岂不是自找苦吃?



伽蓝与阿史那泥孰相视而笑。

“走了几个?”

“一个。”

阿史那泥孰微微皱眉,上下打量了一下伽蓝身上的血迹,“杀得太多,不怕误事?”

“走了寒笳羽衣。”伽蓝笑道,“万无一失。”

阿史那泥孰冷笑,“不要大意,精绝女并非寻常之人。你因为大意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要重蹈覆辙。”

伽蓝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楚岳策马而来,把金狼头护具递给伽蓝。

“血太多,找块布擦擦。”伽蓝一边把黑狼头护具交还给楚岳,一边问道,“可曾走漏?”

“除了他们。”楚岳指指李世民等人,“余者皆杀,无一走漏。”旋即又问道,“可曾受伤?走了谁?”

“皮肉小伤,无妨。”伽蓝笑道,“走了寒笳羽衣,否则火狐大哥岂不要寻我的麻烦?”

楚岳笑了起来,目光从李世民、长孙无忌等人的脸上扫过,“人太多,容易出意外,该杀的都杀了。”

“我只要两个人,其他的都杀了。”阿史那泥孰神态坚决,不容置疑。

伽蓝没有说话。

“咱们在长孙都尉的眼皮底下杀人,绑架他兄弟,狠狠打了他一个巴掌。”楚岳说道,“这个仇是结下了,长孙都尉肯定要报复。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心存仁念,自找麻烦?”

伽蓝沉吟不语。



这边在谈笑中决定他人的生死,那边却是惊怒不已。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相顾失色,两人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先前的估猜是错误的,这帮西北老狼当真是做了中土的叛逆,投靠了突厥人,并借助突厥人的力量报复长孙恒安,报复老狼府。这场阴谋的背后可能还有更大的阴谋。

阿史那泥孰看到伽蓝犹豫不决,大为不耐,当即举起了手。

“等等!”伽蓝急忙阻止。

“伽蓝,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何必在乎多杀几个?”楚岳大感不解。

“我自有道理。”

伽蓝催马上前,走到李世民与长孙无忌面前,微微颔,“两位仗义相助之情,伽蓝永世不忘。”

李世民嗤之以鼻,但心里畏惧,没敢再出言辱骂。

长孙无忌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要绑架你们。”伽蓝笑着说道。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心里一抖,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们头晕目眩,浑身僵硬。

“我只是绑架你们。”伽蓝继续说道,“我保证你们和你们随从的安全,但你们也必须向我做出保证,不要逼我杀人。”

李世民脸色铁青,咬牙不语。

“将军,某保证。”长孙无忌急忙赌咒誓,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你要带我们去哪?”

“两位是去楼兰古城,还是去敦煌?”

“我们回敦煌。”

“我也去敦煌。”伽蓝笑道,“我们顺路,同行如何?”

长孙无忌十分吃惊。这种情况下,他还要和一帮老狼回敦煌?

李世民蓦然想到什么,神色顿时改变,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将军此言当真?”

伽蓝举手誓。

“何时起程?”李世民急切问道。

“即刻。”



豪华大帐内,长孙恒安一个人享受着美酒佳肴。

他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很多权贵官僚喜欢歌舞,就连进食的时候都要辅以歌舞助兴,长孙恒安却不喜欢,他最爱的就是寻一个安静宽敞的地方,独自享受。

帐帘突然掀起,都尉府长史急匆匆地冲了进来,把长孙恒安的这点个人享受彻底摧毁。

长孙恒安食欲顿失,但他并不恼怒,而是大为忐忑。在西北的这些日子里,他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尤其最近一段日子,西北局势瞬息万变,让他殚精竭虑、精疲力竭。

“大事不好。”

这四个字让长孙恒安心惊肉跳,坐在食案后面半天没动静。

长史匆忙禀报,最后说道,“明公,伽蓝借突厥人之力设计诛杀楼观道门徒,不仅仅是为了蓄意挑起老狼府和楼观道之争,还有意离间明公和莫贺可汗。”

长孙恒安面无表情,呆坐无语。

三天前的比武是场骗局,是老狼府和突厥人联手操纵的骗局,目的是欺骗铁勒人,让伽蓝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刺杀莫贺可汗。当然,伽蓝不会刺杀成功,因为老狼府和铁勒人已经预先做好了安排,就等着伽蓝去刺杀,然后好欺骗突厥人了。

可惜机密泄露,楼观道知道了此事。

楼观道这些年来与铁勒人关系密切,在铁勒人的雄起过程中出了不少力。此次莫贺可汗南下把行帐放在孔雀河,就是因为楼观道在孔雀河一带有不俗的实力。铁勒人不相信老狼府,楼观道更不相信,担心弄假成真,导致自己在西北利益受损,所以才出面阻止。

万万没想到伽蓝竟然获悉了楼观道的机密,与突厥人联手,反过来伏击了楼观道。

楼观道当然不会认为此事是一个被老狼府抛弃的西北狼干的,理所当然要归罪于老狼府,归罪于长孙恒安,如此一来,楼观道固然要报复老狼府,而老狼府先前与铁勒人所定的计策也因此废弃,铁勒人再不会相信老狼府。

局势彻底失控,老狼府陷入了极度被动。

“明公,当务之急是即刻赶赴楼兰古城,或许还有挽救之策。”

长孙恒安面露苦笑,“某家八郎和李家二郎如今都在伽蓝手上,某走得了吗?”

“明公,计将何出?”

长孙恒安考虑良久,叹了口气,“明天约请大叶护,与他商讨阿柴虏的事。”

“明公,西土局势一旦失控,责任都是老狼府的,都是明公的。”

“我们算计别人,别人也算计我们。”长孙恒安不动声色地说道,“算计别人的时候,不但要给自己留条退路,也要给别人留条退路。狗急了还跳墙,何况人?”







第五十五章 送你一个人情

寒风劲吹,出令人心悸的啸叫。

帐外冷若冰霜,帐内虽有火盆,但温度并不高,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和伽蓝等人都穿着厚实的裘毛大氅围坐在火盆四周,一边吃着油饼、肉干,一边谈笑风生。

“老狼府会做出何种反应?”阿史那泥孰掸了掸散落在裘氅上的饼屑,主动把话题扯到了正事上,“长孙都尉得知你我围杀了楼观道门徒,挟持了他的兄弟,蓄意嫁祸于老狼府,必定勃然大怒,接下来他是怒气冲天的向大叶护要人,还是忍气吞声继续留在婼羌虚于委蛇,抑或日夜兼程,星夜疾驰楼兰古城?”

伽蓝喝了口马奶酒,然后把酒囊递给了泥孰,笑道,“他那两位兄弟很聪明,也很配合,激战之刻,袖手旁观,隔岸观火,如今又和我们同赴楼兰。如果你是楼观道门徒,你会怎么想?很简单,这明显就是老狼府挖得陷阱设得套嘛。”

楚岳、魏飞、阳虎和几个黑突厥侍卫当即笑了起来。

“这个黑锅,老狼府算是背定了。”楚岳撇撇嘴,鄙夷说道,“长孙那个腌臜蠢物狂妄自大,自以为是,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就凭他那点微末本事也想在西土立足?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泥孰抱着酒囊喝了两口,然后擦擦胡须上的酒渍,不动声色地说道,“能够做老狼府的主人,当不是无能之辈。小心谨慎,不可大意。”

“此刻长孙都尉如果匆忙赶赴楼兰古城,只会让老狼府更加被动。”伽蓝笑道,“他拿什么向莫贺可汗做出解释?又如何平息楼观道的愤怒?这件事本来就是他和大叶护联手所做,这是事实,只不过他以为自己谋略出众,可以左右逢源,可以从中谋利,孰不知大家都是聪明人,岂能让他渔人得利?我挟持他两个兄弟,就是提醒他一下,不要再去搅浑孔雀河的水,否则他在西土的日子屈指可数。”

泥孰微微颔,“如此说来,莫贺可汗要离开楼兰古城,北返罗漫山(天山)了。”

“这是必然。”伽蓝说道,“事情明摆着,老狼府在欺骗铁勒人,大叶护也在欺骗铁勒人。既然长孙都尉和大叶护联手出击,莫贺可汗当然要急返回罗漫山。”

泥孰看了伽蓝一眼,眼里掠过一丝忧虑,脸上却露出轻蔑之色,“伽蓝何意?”

“何意?”伽蓝冷笑,“彼此心里有算,何须说破?大叶护和你亲赴鄯善朝贡,莫贺可汗也亲自赶到孔雀河,偏偏此刻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率军攻陷且末。事情还真是巧啊,突厥人、铁勒人、吐谷浑人都跑来了。事出反常即为妖,你说呢?”

泥孰神色骤冷,“你怀疑我?”

“我当然怀疑你。”伽蓝毫不客气地说道,“现在老狼府已经坠入陷阱,如果刺杀失败,老狼府就是背信弃义,威信大损,西土诸国由此生怨,假如铁勒人以此为借口举兵攻打伊吾,必能得到西土诸国的支持,如此铁勒人则拖住了我河西大军,与吐谷浑实施南北夹击,我大隋必失鄯善。”

“铁勒人兴起,吐谷浑人东山再起,对我突厥有何好处?”泥孰嗤之以鼻。

“他们可以帮助突厥人阻御我大隋对西土的控制。”伽蓝的声音虽然平淡,但逐渐透出一股冷森之气,“如此你突厥人可赢得足够时间经略西土,不至于重蹈泥厥处罗可汗被我大隋摧毁之覆辙。”

“你这头狡诈的狼,除了相信你自己,你还相信谁?”泥孰嘲讽道,“西土局势如何展,靠得是实力。中土实力强悍,我突厥人自然臣服,假如中土实力不足了,谁还会臣服?”

“好!”伽蓝手指泥孰,正色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一次。从现在开始,你听我的指挥,否则你我分道扬镳,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泥孰目露恼怒之色,他没有想到伽蓝竟然在这个时候夺他的指挥权。指挥权给伽蓝拿走了,事事都听伽蓝的,那接下来的谋划如何实现?岂不给伽蓝牵着鼻子走?假如这其中另有阴谋,老狼府或者伽蓝还有计中计,突厥人岂不成了猎物,反遭对手吞噬?

“伽蓝,这不在原定谋划之中。”泥孰委婉拒绝。

“没有一成不变的谋划,比如苏罗的失踪就不在谋划之中。”伽蓝反唇相讥,“泥孰,你除了相信你自己,你还相信谁?”

“苏罗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想法,大叶护总不能把她捆在身边。”

“你和大叶护把她带出来,不就是想利用她找到我吗?”伽蓝眼神凌厉,“你和大叶护故意纵容她,任由她跟着阿史那贺宝走了,不就是想把她放在我的身边,监控我,在最后一刻找到我,杀了我吗?难道苏罗在你们的眼里,不是血脉亲人,而是一枚棋子,一只待宰的羔羊?”

泥孰恼羞成怒,把手中的酒囊狠狠砸到地上,“如果不是你,泥厥处罗可汗怎会东去长安?苏罗怎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如果不是我,泥厥处罗可汗已经被射匮可汗杀了,而苏罗早已变成奴隶,生不如死。”伽蓝连声冷笑,“泥孰,你是高高在上的牙帐权贵,你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右厢弩失毕五姓的莫贺设,而我是奴隶,我从生下来就朝夕不保,我若想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就得靠手中的刀,所以,你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那个世界在天上,我这个世界在地狱,我是不死亡灵,你不要招惹我,否则,我就把你从天堂拉到地狱。”

泥孰怒目而视,伽蓝眼露寒芒,两人你望着,我望着你,互不相让。

“到了楼兰再说。”泥孰被迫让步。

“好。”伽蓝点头道,“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休息两个时辰后出。”

“连夜赶路?”

“我是去杀人,不是去戏耍。”伽蓝用力一挥手,“连夜出,日夜兼程。”

“我要听你的?”泥孰忽然反应过来了。

“由不得你。”伽蓝冷森森地说道。



急行两日后,伽蓝带着人马抵达一处小绿洲。

此刻人疲马乏,难以为继。伽蓝下令,休息一夜。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和黑突厥人知道此处距离孔雀河近在咫尺,距离楼兰古城也就几十里路,不敢懈怠,派出游骑四下警戒。楚岳和魏飞则骑着骆驼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帐篷里温暖如春。伽蓝披着黑色裘氅坐在火盆边上查看地图,手指在地图上的楼兰古城、蒲昌海和白龙堆之间来回移动。阳虎则裹着厚实的裘氅酣呼大睡。

忽然,帐外传来暴雪的低声咆哮。伽蓝转头看向帐帘处。阳虎霍然惊醒,抓起横刀像风一般冲了出去。冰冷的寒风穿透摇晃的帐帘呼啸而入,火苗剧烈颤抖。阳虎厉叱喝问,暴雪低声雷吼,跟着传来李世民紧张的叫喊声。

伽蓝微微皱眉,沉吟少许,对帐外喊道,“虎哥,请李二郎进来说话。”

数息之后,阳虎带着李世民匆忙而至。暴雪跟在后面露出一个毛茸茸地大头,虎视眈眈地盯着李世民。伽蓝冲它做了个手势,暴雪迟疑了片刻,缓缓缩回大头,继续在帐外警戒。

阳虎手握横刀,继续埋头大睡。

李世民坐到火盆边上,目光扫过地图,踌躇不语。

伽蓝也不说话,平静地望着他,若有所思,渐渐眼神有些恍惚,好象想到了什么遥远的往事。

帐内一时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炭火香味,给人一种温馨之感。

“将军是个传奇,西土的传奇。”李世民笑着说道。

伽蓝似乎从往事的回忆中惊醒过来,脸上露出感慨之色,迟疑了片刻,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摇摇手,伽蓝说道,“缪赞了。我不过西土一个小小戍卒而已,在西土卫府中,像我这样的戍卒太多了。无须称我将军,如果不见外,就呼我伽蓝吧。这是我的法号。在西土,大家都呼我法号。”

“恭敬不如从命。”李世民笑道,“伽蓝兄可呼某为二郎。某到西土数月,屡次听到西北狼的故事,但直到在冬窝子见到伽蓝兄,才知道金狼头的传奇。”

伽蓝笑笑,目露落寞之色,“我们这批西北狼存者寥寥,已经成为历史了。”

“在某看来,伽蓝兄正在创造历史。”

伽蓝举手轻摇,“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回头再看今天,你就会明白,即使没有我,西北的历史也是按照这个轨迹展。在这个世上,创造历史的不是我,不是像我这样的芸芸众生,草芥蚁蝼,而是你……”伽蓝手指李世民,正色说道,“像你这样的世家望族,像大叶护、莫贺设、长孙都尉这些权贵,你们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或者说,历史的展,主要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宰着天下命运的贵族所推动。”

李世民略感惊讶地望着伽蓝,对他的这番话颇感错愣。这是一个西北戍卒说出来的话?

“即便我死在了突伦川的风暴里,今天的事还是要生,你相信吗?”伽蓝问道。

李世民不知如何回答,在他眼里,伽蓝愈的神秘,愈的高深莫测。

“我适逢其会而已。”伽蓝望着微微摇曳的火苗,继续说道,“西北正在刮起一场惊天风暴,这场风暴的源头在碎叶川,在突厥人的牙帐。我不过是风暴中的一粒沙尘,根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如铁勒人,就如铁勒九姓大联盟和他们的莫贺可汗,都是这场风暴中的沙尘。在风暴的肆虐中,有些沙尘不可避免地会化作齑粉。”

李世民隐隐约约听懂了一些东西。

“伽蓝兄的目标是铁勒人?”李世民疑惑地问道,“那伽蓝兄是否真的背叛了老狼府?”

“如果老狼府背叛了中土,背叛了长安,我是否还应该继续遵从老狼府的命令?”伽蓝反问道。

李世民无语以对,心里暗自忐忑。

“你既然来了,我就直言不讳。”伽蓝沉吟良久,说道,“薛德音在我的手上,薛家老小正在赶赴白龙堆。我已经答应了薛家,把他们安全护送到敦煌。你万里迢迢赶到婼羌,是来寻找薛德音和他的家人,这个我已经知道,至于你为什么万里迢迢来寻找薛德音和他的家人,我不想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包括楼观道为什么介入此事,我都不想知道。到了敦煌,弘化留守元弘嗣会派人来接应薛德音和他的家人。之后,你和楼观道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李世民望着伽蓝,凝神想了很久,忽然问道,“伽蓝兄藏匿突伦川,是为了保护薛德音和他的家人?”

伽蓝摇头,“偶遇而已。”

“偶遇?”李世民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

伽蓝简单说了一下偶遇薛德音的经过,“我说过,我不过是西北一个小小的戍卒,我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想干的人而得罪关陇望族。你们之间的事,你们到敦煌后去解决,但在没有安全抵达敦煌之前,我希望你不要无端生事,坏了我的大事,也害了你的性命。”

李世民心知肚明,他再度考虑了片刻,毅然做了个决定。

“某无力阻止楼观道对你的攻击。你以为寒笳羽衣会听某的?老君殿和太平宫会给某三分薄面?伽蓝兄,你是否知道,你已经被卷进了另一场风暴,一场正在中土酝酿并即将爆的大风暴。”

伽蓝笑着摇摇头,“你以为我在乎自己的生死?我早就死了,我之所以从死海出来,是为了一个承诺,一个未了之愿。”

李世民半晌无语,对于眼前这个人,他除了畏惧还是畏惧。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毫无眷念之人,你拿什么才能打动他?

“伽蓝兄,这个世上,没人相信你的这番解释。”李世民叹道,“楼观道设伏围杀,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重要吗?”伽蓝非常淡漠。

“既然不重要,你为何向某解释?”

伽蓝迟疑了一下,说道,“因为你重要。”

“某重要?”李世民没有听懂,“陇西李氏虽是关陇望族,但早不复往昔权势。”

伽蓝不再说话。

“伽蓝兄不想知道中土的那场即将爆的风暴?”

伽蓝略感不耐,他看了一眼李世民,冷笑道,“那场风暴可以让你陇西李氏东山再起,也可以让楼观道重建昔日荣光,所以唐国公让你万里迢迢来西土,楼观道更是不惜代价挑起西北佛道两家之争。在你们的眼里,芸芸众生算什么?几百万乃至几千万苍生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孰不知王朝更替,更是用累累白骨堆彻而成,无数像你这样的人梦想着建下万世功业,青史留名,但可曾看到脚下咆哮的血海,在血海里哭号的千万亡灵?”

李世民霍然心惊,一双眼睛骤然睁大,不可思议地望着伽蓝。他是西北戍卒?他一个小小的西北戍卒怎么知道这等惊天秘密?难道他当真如寒笳羽衣所推测,早已成为那场风暴的参与者之一?他一直在欺骗某,在用谎言套取某的秘密?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那场风暴的参与者之一?”

李世民骤感窒息,一股强烈的恐惧从心底喷涌而出,霎那间淹没全身。

“不错,我的确要参与到那场风暴中。”伽蓝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过,我是去杀人,去报仇,去实践我对死去兄弟们的承诺。杀人者必被人杀,谁杀了我兄弟,我就拿谁的人头来祭奠我的兄弟。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李世民手脚冰冷,口干舌燥,下意识地重复着说了一句,“真的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伽蓝说道,“不过你很重要,对我来说,你真的很重要。或许是上天的旨意,你竟然到了西土,竟然和我不期而遇。相遇即是有缘,承蒙你称我一声伽蓝兄,我就送你一个顺水人情。当然,这取决于你是否需要。”

李世民的情绪剧烈起伏,他感觉自己就像汪洋中的小船,在狂风暴雨中拼命挣扎着,随时有倾覆之祸。

“薛德音吗?”

“薛德音知道什么?即便薛德音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又能给陇西李氏和楼观道带来多大的帮助?”

“难道你当真是参与者之一?”

“我不过是西北一个小小戍卒,哪来的资格推动一场祸及整个中土的大风暴?”伽蓝摇了摇手,“关键就在薛德音,而我既然把薛德音顺利送到了敦煌,当然也有机会继续把他送去长安,甚至更远的地方。”

李世民听懂了,但他不敢信任伽蓝。这几天他亲眼目睹了一系列颠覆了他所认知的事情,而这些事情都与伽蓝有关。这个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狡诈而残忍,就像大漠里的野狼,信任他,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魔鬼。

“你怎么知道这场风暴背后的秘密?”李世民壮着胆子问道。

“这不重要。”伽蓝笑道,“重要的是,你要信任我。”

某拿什么信任你?李世民望着伽蓝,怀疑的眼神把他此刻的心理清晰地表露出来。你是一头狼,平白无故送某一个人情,当然是为了诱惑某,吃了某。

“你我的目标一致。”伽蓝看透了李世民的心思,当即拿出了诱饵,“所以我说,我可以送你一个顺水人情。你需要吗?”

“目标一致?”李世民被这句话震撼了,“你的仇人就是他?”

“你是否需要?”伽蓝并不回答,而是追问道。

李世民当然需要,但他不敢接,他怕自己被这头血腥的西北狼一口吞了。







第五十六章 匣里金刀血未干

再谈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李世民得到了远远过自己所预料的讯息,但这不是他主动问出来的,而是伽蓝主动告诉他的,这让李世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感觉伽蓝就像一个洞彻世界的神灵,俯瞰这个世界,无所不知,无所遁形。

这是不可能生的事,当今天下有多少人知道一场大风暴即将在中土大地上爆?可以说寥寥无几,即便是陇西李氏和楼观道,也没有寻到确实的证据,但眼前这个人,一个小小的西北戍卒,竟然说得如此肯定,而且还有意参与到这场风暴中去,这太可怕了,这是真的,还是某的幻觉?

即便是老狼府的长孙恒安,太平宫的观主,老君殿的寒笳羽衣,也不知道自己寻找薛德音及其家人的真正目的,而伽蓝却一语道破天机,这是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难道他就像那些道行高深的法师一样会看天象占吉凶?楼观道的法主岐晖,上清道的法主王远知,还有巴蜀蟠龙山的法师袁天罡,河南白马山的法师薛颐,都是当今天下有名的星象术数杂占大师,如果他们仅靠看天上的星星或者占卜推衍,就能预知未来,那中土还有天灾**,还有王朝更替吗?难道……

李世民蓦然想到了一个人,弘化留守元弘嗣。假如伽蓝是元弘嗣的人,假如元弘嗣又是那场即将爆的风暴的推动者,那么伽蓝获悉这个秘密也是有可能的,但伽蓝的身份太低,而且他以前是裴世矩的亲信,又曾做过河东薛世雄的侍卫,而元弘嗣则出自关陇虏姓第一望族,去年才出任弘化留守主张陇右十三郡军事,这两人之间不存在交集的可能。

李世民心念电转,做了数种假设,又一一推翻,他找不到答案,但越是如此越是恐慌,越是感觉伽蓝神秘莫测。

刚才伽蓝向他出了合作的邀请,并请他马上给出答案,急切间,他根本不敢答应,他的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东西,他甚至连伽蓝所说的话都没有完全想透想明白,哪敢轻率做出决定?

伽蓝不再追问,俯身专注于地图。

李世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告辞。他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本来他想凭借自己的机智套取一些有用的讯息,谁知对方却用一连串惊人的讯息给了自己狠狠一击,把自己给震撼了,震得头晕目眩,失去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狼狈不堪。

李世民惶惶告辞而走。

伽蓝微笑颔,既没有起身相送,也没有说一句话,脸上浅浅的笑容看上去意味深长,但眼里的嘲讽之色还是清晰表露出他对李世民的轻蔑和不屑。

李世民刚刚离开,阳虎就坐了起来。

“这个少年郎对我们有作用?”

伽蓝稍加沉吟后,点了点头,“此子虽不能帮助我们手刃仇敌,但陇西李氏和楼观道有很深的交情,通过他的斡旋,至少可以缓解我们和楼观道之间的仇怨,有助于我们尽快赶赴中土。”

阳虎犹豫了片刻,问道,“刚才,你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我不想挑起西北佛道两家的争斗。”伽蓝叹道,“但我杀了楼观道的人,我还要杀莫贺可汗,还要让楼观道在西北的利益受到重大损失,楼观道岂肯放过我?我若想顺利赶赴长安,就必须给楼观道一个交待,所以,他对我很重要。”

“原来如此。”阳虎恍然,“怪不得你要绑架他们。”随机又问道,“中土有甚风暴?你一直在突伦川,怎知道中土的事?你是不是在哄骗那个少年郎?”

伽蓝微笑点头,“我们要尽快赶去长安,但楼观道如果纠缠不休,势必影响到我们的行程,所以该骗的时候就得骗,骗好了,楼观道不但会暂时放下仇怨,甚至还会帮我们一把。”

阳虎惊讶地望着伽蓝,旋即想到伽蓝神鬼莫测的本事,不禁哑然失笑,倒头又睡了。

伽蓝望着火盆里摇曳的火苗,慢慢陷入沉思之中。



第二天上午,楚岳和西行骑着骆驼,在凛冽寒风中疾驰绿洲。

阿史那泥孰匆忙赶到伽蓝的帐篷,他可不想把突厥人的性命交给一个地狱亡灵,一个嗜血恶魔,他必须牢牢把握住局势的展。

“铁勒叛奴在哪?在孔雀洲还是在楼兰古城?”泥孰盛气凌人,倨傲问道。

西行神情冷漠,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若未闻。

泥孰大为羞恼,他在牙帐是何等身份,哪里受得了一个西北汉卒的怠慢?刚想喝叱,楚岳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这位是鹫兄,老狼府的黑鹫。”

泥孰脸色微变,目光中露出惊诧之色,“老狼府的黑鹫?”

老狼府的黑鹫同样是传奇般的存在,传闻他掌控着老狼府在西土的全部黑暗力量,此人就像天上的鹰鹫,有着顺风耳千里眼,西土所生的任何事情都难以逃过他的耳目。金狼头伽蓝不论如何勇猛,都是地上的生灵,只有下功夫总会有迹可寻,但黑鹫却翱翔于九天,神龙见不见尾,渺无踪迹。

面对这样一个神秘人物,泥孰不得不收敛自己的傲慢。有些人可以得罪,有些人却不能招惹,老狼府的黑鹫就属于后一种。

西行冷哼,不予理睬,坐在火盆边上自顾吃肉喝酒。

“铁勒人还在孔雀洲。”伽蓝招招手,示意泥孰坐到自己身边。

泥孰又打量了西行几眼,想到此趟能否成功斩杀铁勒叛奴还要靠这位黑鹫所控的黑暗力量,不好起意气之争,于是悻悻坐到了伽蓝身边。

“可有苏罗的消息?”泥孰又问道。

西行再度冷哼,那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射出两道凌厉杀气,显然对突厥人利用苏罗的卑劣手段极其不满。

“火狐带着她正在赶往魔鬼城。”楚岳倒是平和,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件事大叶护和莫贺设打算如何善后?”

泥孰笑笑,“事成,苏罗就自由了。”

西行的眉头骤然紧皱,眼里寒意更盛。楚岳抚须而笑,“这么说,如果事败,你和铁勒人就会联手杀到魔鬼城?”

“如果你们不绑架苏罗,我怎会带兵追到孔雀河?”泥孰笑道,“事败,铁勒人自会借口举兵,而我则借此理由与铁勒人握手言和。你们逃到魔鬼城,我和铁勒人就杀到魔鬼城。你们不死,各方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们死了,老狼府,铁勒人,还有我们突厥人,才能获得宝贵的回旋时间,在接下来的角逐中各获其利。”

“这么说,我们没有退路了。”

泥孰指指伽蓝,“伽蓝的本意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倒不如放手一搏,或许绝处逢生,还能杀出一条活路。”

“苏罗自由了。”楚岳转目望向伽蓝,“你打算怎么处置?带她一起走?”

伽蓝望着西行,没有说话。

“这是苏罗的选择?”西行问道。

伽蓝微微点头,“她长大了。”

“你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伽蓝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未必有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但有个人可以代替我,把苏罗送到泥厥处罗可汗的身边。”

“谁?”西行追问道。

突然,帐外传来暴雪的嘶吼,跟着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声。阳虎飞身冲出,连声厉叱。暴雪的吼声渐渐平息,紧接着两个少年郎匆忙走了进来,正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

西行认识长孙无忌,当初在长孙恒安的军帐里见过面,由此也估猜到跟在他后面的那位少年就是唐国公李渊的次子李世民。

伽蓝向西行介绍了李世民,“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莫名其妙,泥孰和西行、楚岳则是惊诧不已,一时无法理解伽蓝这句话的意思。

“伽蓝兄,不知请我们来,有何事相商?”李世民强忍着心中的好奇,佯装镇定地问道。

“我马上去楼兰古城。”伽蓝说道,“我们暂时分开几天。”

长孙无忌脸色微变,暗自惊恐。伽蓝挟持他们只是为了要挟长孙恒安,尚不至于危害到他们的性命,但现在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伽蓝把他们交给了突厥人,如此则危险性大大增加。

李世民也是惊慌,但昨夜与伽蓝的深谈让其意识到伽蓝远非一个普通戍卒那么简单,他的背后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他的才智远非寻常人可比,今天伽蓝把他们交给突厥人,必定有其目的,但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昨夜伽蓝抛出来的那个诱饵对自己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假如伽蓝通过薛德音和元弘嗣而参与到那场未知的风暴中,继而做为内间向自己源源不断提供机密,那么陇西李氏和楼观道一旦掌握了真凭实据,必能借此机会逆转命运。

但自己是一个十三岁的涉世未深的少年,而伽蓝和西北老狼则无一不是狡诈凶残之辈,自己可以说就是一头羔羊,而伽蓝等人则是嗜血猛兽,双方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自己拿什么相信他?一旦中计,祸及家族,陇西李氏可能就此灭绝。

不过伽蓝既然有这等慎密的心思,有这等奇妙的谋划,有这等精心的布局,就不会半途而废,不论他所说的报仇是否真实,不论他去中土真正目的是什么,他都需要世家大族的帮助,而眼前陇西李氏显然是他急切需要的靠山,也就是说,现在伽蓝不会害了自己的性命,相反,他需要自己完好无损地回到敦煌,回到中土。

“我们会信守承诺,希望伽蓝兄也不要背信弃义。”李世民说道。

伽蓝微笑点头,“接下来几天,有人会给你们带路。你们跟着他昼伏夜行,小心谨慎,千万不要暴露了形迹。”

“去哪?”泥孰当即问道。

“蒲昌海。”伽蓝说道,“成败与否,在此一击。此击成功,与你突厥有好处,与我大隋更是有利,所以请莫贺设不要心存顾虑,与我齐心协力放手一击。”

“假若你刺杀失败,死在了楼兰古城呢?”

“那你就去魔鬼城。”伽蓝笑道,“无论是紫云天的火狐,还是白龙堆的小魔头,都不会拿苏罗的性命要挟你。”

泥孰望着伽蓝,稍加踌躇后,向伽蓝伸出了一只手。

伽蓝轻轻拍上,“击掌为誓”



楼兰古城沐浴在初冬的夕阳下,寒风在坍塌的断壁残垣和孤伶伶的烽燧城廓上凄厉呼啸,仿佛在吟唱着昔日的辉煌,哀悼着今日的悲凉。

古国已经成为历史,楼兰城因为孔雀河改道严重缺水而日渐凋敝,当年绿草萋萋的草场,清澈见底的小河已经被风沙所掩埋,茂盛的胡杨林也失去了往日的美丽,虽然它们依旧忠诚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但生命正在迅消逝,或许多少年后,它们将一一倒下,一一化作尘埃,最终只能留下一缕缕忠贞不渝的灵魂。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三千年的忠诚,三千年的坚贞,三千年的忠魂,就在那片被咆哮风沙所吞噬的胡杨林中镌刻着、凝铸着。

伽蓝驻马立于残垣之巅,遥望悲壮古城,心潮起伏。

多少次站在这里,站在孔雀河古道之畔,站在楼兰古国的历史上,感慨万千。

横笛响起,悠长而悽伤的韵律在风中回荡,在古城里传唱,在胡杨林中轻轻拂过。

歌声冲天而起,悲怆而雄浑,嘶哑的声音更透出一股千万年的沧桑。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歌声渐渐远去,笛声渐渐消散,急骤的马蹄声渐渐没入遥远的天际。

“伽蓝,这歌赋何人所作?”

西行纵声高唱,尽显豪迈之气。

“再活一百年,你就知道何人所作。”

楚岳大笑,“鹫兄,不妨再活一百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敢说咱就不能再活一百年?”西行也是大笑,“伽蓝,再来一曲。”

伽蓝横笛再举,旋律激扬而起。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再来再来……”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好”西行和楚岳连声叫好,击掌相合。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三人齐唱,豪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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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日月峡谷

从丝路南道北上敦煌,楼兰是必经之城,蒲昌海是中转之站,而白龙堆则是最为险恶的却又不得不走的魔鬼沙漠。

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汉昭帝遣傅介子斩杀楼兰王,易楼兰为鄯善,自此楼兰古国成为历史,而今日,就连楼兰古城也已成为遗迹了,但楼兰做为丝路上的重镇,随着丝路贸易的日渐繁荣,其中转作用却无可替代,于是以栗特人为的西土商贾们就在蒲昌海、孔雀河和且末水交汇的戈壁沙丘上聚集起来,天长日久,逐渐形成了一片以市榷、堡寨和帐篷为主的大市集,西土人习惯地将其称之为楼兰。

这天黄昏,在残碎而凄凉的血色夕阳下,在厉啸的寒风和肆虐的沙尘中,三个戴着幂离披着大氅骑着驼马的人风驰电掣般冲进了日月峡谷。深入峡谷大约里许,有一道土筑高墙,墙中有坚固大门。大门紧闭,墙上亦无人迹。

西行策马走近大门,举手相拍,“嗵嗵”的响声回荡在暮色笼罩中的峡谷里,经久不绝。

时间不长,大门上的视孔打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一双混浊无光的眼睛,这双眼睛慢悠悠地转动着,仔细打量观察了一番,这才传出晦涩而嘶哑的声音,“借宿?回易?还是公干?”

“借宿。”西行掏出几枚五铢白钱递了进去。

门内之人没有接,“堡门已关,请另寻宿处。”说完“啪”的掩上了视孔。

西行冷哼,“苏合香愈骄横了,连手下一个看门竖奴也敢如此无礼。”

伽蓝笑了起来,催马上前,再拍大门。

视孔再看,门内之人忿然叫道,“休要在日月谷猖狂滚”

“芥老鸡,别来无恙啊”伽蓝带着一丝感叹慢条斯理地说道。

视孔内的面孔更为愤怒,刚想厉叱,又蓦然迟疑,眼内露出思索之色,似乎对这声音颇感熟悉。

“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芥老鸡混浊无光的眼睛突然放出一丝神采,瞬间又消逝无踪,脸上的愤怒之色迅消散,眼神有些恍惚迷离,就像尘封记忆在打开霎那掀起的飞扬灰尘,“来者何方故人?”

伽蓝抬起手,掀起幂离前的风罩,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一双沧桑而忧郁的眼睛。

“伽蓝……”芥老鸡盯着这张脸,苍老的面孔上顿时泛起些许波澜,浓密而雪白的胡须连同干枯的嘴唇一起颤抖着,眼里更是涌出惊天狂喜,“伽蓝,你,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伽蓝笑道,“芥伯可否为我打开大门?”

芥老鸡消失在视孔之后,大门后面随即传来叫喊声,跟着从高墙箭台上露出几个人头向下打量了一番,接着门楼上号角响起,随之传来悬门升起的轰鸣声,铁栅栏升起的金铁声,再之后就是铁栓、铁链的碰撞声,大门终于缓缓打开。

一个须花白的老人出现在大门之后,独腿独臂,一根铁拐支撑着他单薄的身体,看上去形神枯槁,行将就木。

“伽蓝……”芥老鸡向伽蓝伸开了独臂,激动呼喊道。

伽蓝飞身下马,掀掉幂离,冲上去紧紧抱住了老人,“芥伯……”

“伽蓝,伽蓝……”芥老鸡连声叫喊,“老狼府说你死了,苏合香也说你死了,但我不信。当年你单刀匹马杀到碎叶川,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千泉地牢里救出来,根本没有生路,但你硬是从突厥人的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世上,没人能杀死你。突厥人不行,吐谷浑人不行,铁勒人就更不行了。在这片土地上,你就是不死的传奇。”

老人很激动,用力拍打着伽蓝坚实的后背,喋喋不休地诉说着。

伽蓝拥抱着他,聆听着他激奋的含糊不清的诉说,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温馨的笑容。

西行和楚岳牵着驼马,带着暴雪,走进了门洞。

几个精壮胡人站在老人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人,还有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獒。

西行和楚岳脱下了幂离。老人看到他们,出一声夸张的叫喊,“天啊,原来是你们。圣严寺的三兄弟竟然一起出现了。我是不是眼睛花了?伽蓝,告诉我,你们三兄弟为何一起出现?长歌不是死了吗?可怕的黑鹫降临到日月谷,日月谷是不是要血流成河了?”

西行冷笑不语。

楚岳躬身为礼。看到这位当年叱诧西土的西北老狼,楚岳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芥老鸡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西北狼一代代更替,而像芥老鸡这样能够幸运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寒风在峡谷里厉啸,风沙在峡谷里肆虐,黑暗渐渐淹没了日月堡。

崎岖的谷道两旁有帐篷,有土屋木房,还有依山而掘的山洞。灯光闪耀之处,传来歌舞喧笑,偶尔还能看到几个匆忙的身影。芥老鸡带着三人走进了一座简陋的山洞,然后再一次问道,“借宿?公干?”

“借宿。”西行说道,“另外,我要在这里寻一个人,打听一些消息。”

“明天我们就会离开。”楚岳说道,“不会打扰日月谷。”

芥老鸡根本不相信两人的话,转目望向站在洞边的伽蓝,“我欠你一条命。”

三个西北狼同时出现,按照惯例,有大任务需要执行。楼兰这里有什么值得三个西北狼同时出手?不用猜就知道和铁勒人有关。伊吾道一战,西北狼几乎全军覆没,事后有证据证明,下毒手的是铁勒人。当然,事实远比想像的要复杂,但最终设伏下手的是铁勒人,凭这一点就足够老狼府向铁勒人展开血腥报复了。芥老鸡看到“死而复活”的伽蓝,看到圣严寺三兄弟同时出现,当即估猜到了三人此行的目的。

“事情比你想像的复杂。”伽蓝说道,“芥伯,我和老狼们要离开西土了。”

“无耻的老狼府。”芥老鸡立即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即怒形于色,破口大骂。

“离开之前,我们要杀个人。”伽蓝继续说道,“血债血偿。”

“我欠你一条命。”芥老鸡再次说道。

伽蓝想了片刻,缓缓点头,“给我一个消息。”

“说。”

“苏合香是否还是像当年一样值得信任?”

“你已经来了。”芥老鸡笑道,“你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要问我?”

“因为我一定要杀了铁勒人,这会改变西土局势,也会改变这里的一切。”停了一下,伽蓝的语气愈沉重,“一切。”

芥老鸡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血腥,看到了累累白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眼神黯然无光,就像星月湮灭在无尽的黑暗里。

“一切吗?”

“这里是苏合香的家,是她的一切。”伽蓝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哀伤,“假若有人摧毁她的生命,她或许可以承受,但假若有人要摧毁她的家,她还能承受吗?”

“我是楼兰人,我不能承受。”芥老鸡说道,“但你未必可以摧毁这里的一切。”

伽蓝略略皱眉,负手不语。

芥老鸡转身望向西行和楚岳,“美酒,美女,这里应有尽有,你们尽情享受吧。”

西行聆听着洞外寒风的厉啸,若有所思,思绪似乎已经随风而去。

楚岳躬身致谢,然后笑着说道,“日月谷一夜千金,我的钱袋恐怕太小了。”

“吝啬。”芥老鸡不屑地挥挥手,“有伽蓝在,还需要用你的钱袋?稍迟自有人接待,你们随意。”

说完他向伽蓝伸手示意,先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伽蓝冲着西行和楚岳微微颔,随后跟上。暴雪紧贴在伽蓝的身边,亦步亦趋。

“它也跟去?”芥老鸡看了暴雪一眼,问道,“长得这么大了,不怕惊吓了她?”

伽蓝俯身亲昵地拍拍暴雪的大脑袋,“暴雪很小就认识她,有段时间就喜欢偎在她怀里。我怕暴雪被她宠坏,变成一头没有利爪的宠物,就把它带走了。”

“我记起来了。”芥老鸡笑道,“有段时间她常常诅咒你,说起你就咬牙切齿,就是因为你把这头雪獒从她身边抢走了。”

伽蓝笑着摇摇手,“芥伯,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芥老鸡没有说话,缓缓走了几步,这才开口说道,“苏合香并非寻常之人。她的父亲是楼观道上任法主苏道标的弟弟,现任法主岐晖是她的师兄,老君殿的寒笳羽衣与她更是情同姐妹。她的亲舅父则是铁勒九姓大联盟的小叶护,而这位小叶护是莫贺可汗最为信任的兄弟,所领部落就是铁勒九姓中最为强悍的拨野古。”

“苏合香的父亲名义上是行走东西两土的巨贾,但实际上他是楼观道和铁勒人之间的信使,为铁勒人的兴起做了不少事。几年前,她的父亲和两位兄长先后遇刺而死,也就在这段时间,铁勒九姓大联盟成立,并击败了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由此不难估猜到,她的父亲和两位兄长极有可能死于突厥人之手。”

“苏合香继承了这份家业,同时也继承了这份使命,还肩负了为父亲和两位兄长报仇雪恨的责任,所以她主动找到了你,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寻找到杀父杀兄的仇人。”

芥老鸡停下脚步,两眼突然睁大,目光炯炯地望着伽蓝,“你一直在利用她,谈何信任?她的父兄被谁所杀,你敢说你一无所知?”

伽蓝面带浅笑,从容自若,“我知道的事,未必比你多。”

“如果你知道的没有我多,又如何利用她刺杀莫贺可汗?”

“如果我知道的比你多,为何落到今天这一步?”伽蓝反问道,“伊吾道之战,到底谁出卖了西北狼?谁又把消息泄露给了铁勒人?”

“你在怀疑谁?”芥老鸡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我在怀疑楼观道。”伽蓝语调缓慢而低沉,“尤其我在冬窝子遭到伏杀后,更加肯定了我的怀疑。”

芥老鸡神色凝重,白眉紧皱,眼中精光闪烁。

“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我想知道,我能否从她这里获悉铁勒人的机密并成功击杀目标,继而证实我对楼观道的怀疑。”

“何以为据?”

伽蓝抬手指天,“楼观道的法师会看天象测吉凶,预知未来。”

芥老鸡楞了片刻,接着笑了起来,笑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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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苏合香

芥老鸡带着伽蓝走进了一座装饰简朴的木楼。

几名精壮胡人巡戈在木楼外面的黑暗里,看到芥老鸡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竟无一人上前查询,似乎这位行将就木的看门老人在谷中颇有地位。

伽蓝抬头望着楼上昏黄的灯光,眼里掠过一丝不安,眉宇间的忧郁之色更为浓厚,脚步稍稍有些迟疑。

芥老鸡仿佛察觉到了伽蓝的情绪变化,回头冲着他微微一笑,“突伦川的风沙磨去了你的峥嵘,你的心不再坚硬如铁。”

伽蓝神情落寞,缓缓摇头,“突伦川的风沙夺走了我的灵魂,心虽然不再坚硬,却已是死物。”

芥老鸡仰头望天,哈哈一笑,笑声里透出无限悲怆,“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也就失去了一切,包括你的灵魂。十年了,你才失去自己的灵魂,天赋实在不堪。”

停在门前,芥老鸡轻拍三下。

门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随着温暖的空气弥漫而出,就如和煦春风扑面而至,让人疲惫的心灵陡感振奋。

一个容貌清秀的婢女站在门边,好奇地打量着站在芥老鸡背后气宇轩昂的伽蓝,但目光转到暴雪身上时,又露出惊惧之色,躲到了门后,怯生生地探出半个头。

芥老鸡看了伽蓝一眼,问道,“你一定要去中土?”

“虽千万人,吾往矣”伽蓝斩钉截铁。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

“义无反顾”

芥老鸡目光炯炯地望着伽蓝,良久,黯然轻叹,“你一定要毁了西北狼?”

“西北狼是国之利器,不是权贵手中的工具。”伽蓝声色俱厉,“毁国者,即为西北狼之敌,杀无赦”

“好”芥老鸡赞了一声,然后拍拍伽蓝的肩膀,“保重”说完便自顾离去。

伽蓝躬身一礼,接着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脚走进了木楼。

那名胡婢正要开口询问,却看到暴雪一头冲了进来,吓得转身就跑。

木楼里面装饰豪华,几案屏风一应俱全,地上铺着厚厚的绣饰着花鸟虫兽的地毯,几重华丽的帷幔层层分隔,几盏古色古香的铜灯或悬于屋顶,或置于堂中,照亮了这片奢华空间。

乌皮靴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留下了一行污迹。暴雪好整以暇地四处张望着,爪印清晰可见。

胡婢跑到楼梯边突然停下脚步,涨红着秀丽面庞,壮着胆子想呵斥两句,不料暴雪张嘴出一声激奋雷吼,当即把胡婢吓得花容失色,掩嘴惊呼。

楼梯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接着一袭黑缎长裙出现在灯光中。

胡婢抬头上望,目露惊慌之色。楼梯上的人缓缓而下,两只大袖轻轻摇动,似乎做出了什么手势。胡婢恭敬低头,惊讶地斜瞥了一眼伽蓝,又胆怯地看看暴雪,转身匆忙走进了帷幔中,脚步声迅远去。

伽蓝停下脚步,神色冷峻,但眼神颇为复杂,有些迷离,有些感伤,忧郁之色更为浓重。

暴雪也停下了,依偎在伽蓝脚边,昂望着楼梯上的半个身影。

那道身影静止不动,似乎在犹豫,也似乎在思索,良久,才看到锦履前伸,再下一阶。

“谁要杀我?”伽蓝突然开口,嘶哑而沧桑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木楼内,透出一股冰冷杀意。

屋内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楼梯上的人再度停下,披覆在栏杆上的大袖轻轻摇晃着,幽香的空气也渐渐凝滞,屋内静寂无声,只有暴雪粗重的呼吸声有节奏的起伏着。

“伊吾道上,重兵伏杀。”伽蓝的声音更显嘶哑,饱含着深深的痛苦和难以抑制的愤怒,“三天前,在冬窝子,寒笳羽衣终于撕下了面具,楼观道亲自出手,重兵阻杀。”伽蓝的声音蓦然提高,杀气喷涌,“谁要杀我?”

“你已经死了,为何又死而复生?”一个优雅从容的女声缓慢响起,声音略略有些粗,娇媚中带着一丝粗犷,一丝矜持,一丝跋扈,给人一种强烈的压抑之感。

“我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不死亡灵。”

“你已经死了……”成shu女声颤抖着,拖着长长的尾音,倏忽语调一变,“那你可在地狱里寻到我的父亲,找到我的哥哥,可曾寻到我的仇人?”

“谁要杀我?”伽蓝再度追问,“伊吾道上,谁是黑暗中的影子?”

“伊吾道上,重兵伏杀,杀得并不是你一个。”

“伊吾道一战,我死里逃生,远走突伦川,你可曾寻到我?”

“你既然没死,为何不兑现自己的诺言?你说过,只要把泥厥处罗可汗送去长安,你就能从泥厥处罗可汗的嘴里得到答案。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答案,既然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为什么不来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信任你,我给了你答案。”伽蓝厉声说道,“我远走突伦川,这本身就是答案。”

“从认识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优雅从容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凄婉、悲愤,带着浓浓的哀伤,“直到今天,你还在骗我。”

“苏合香,我已经给你了答案,我已经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伽蓝冷森森地说道,“你不愿意承认,那是你的事,你执意认为我在骗你,那也是你的事。现在,我就站在这里,请你告诉我,谁要杀我?”

“伽蓝,你想知道的不是谁要杀你,而是为什么要杀你?杀你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你想利用这个动机,这个原因,你想利用我,利用我去杀人,然后掀起西土的血雨腥风。你是个阿修罗,你除了杀人还是杀人。难道你即便死了,成了不死亡灵,还是只知道无休止地杀戮?”

伽蓝冷笑,接着大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暴雪忽然冲了出去,腾身跃过几案,飞一般冲上楼梯,一头撞进了苏合香的怀里。苏合香俯身抱住暴雪的大头,紧紧贴着暴雪的面颊,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出来。

暴雪低吼,兴奋,激动,仿佛在向苏合香倾诉相逢之喜。

良久,苏合香松开暴雪,缓缓站直身躯。一头高挽的长,一张白皙的迷人面孔,一双清澈忧伤的眼睛,高挺的俏鼻下红色嘴唇散出摄人心魄的诱惑,细长白嫩的脖颈在黑缎襦裙的映衬下显得异常高雅,魅力无穷。

四目相对。苏合香的眼里渐渐涌出绵绵情意,伽蓝眼神炙烈,脸上的冷色渐渐消散,眉宇间却是忧伤无限,仿佛要把这天下间的苦难一力承担。

“伽蓝……”苏合香轻轻喊着,一步步走下楼梯,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伽蓝,唯恐一眨眼伽蓝就从眼前消失了。

伽蓝缓缓抬起双手,慢慢张开。

“伽蓝……”苏合香娇呼一声,突然加快步伐冲了过来。

伽蓝急行数步,张开双臂,把苏合香紧紧抱入怀中。

激烈的喘息声突然响起,接着黑色大氅腾空飞起,正好落在绕着两人团团乱转的暴雪头上。暴雪眼前一片漆黑,急得猛地出一声狂吼,吼声未止,就听到身体撞上屏风的声音,“轰”,屏风倒了,“当啷”,横刀坠落于地。

暴雪愤怒了,连声嘶吼,又抓又挠,“扑哧”,它的爪子撕裂了黑氅,大脑袋终于从黑氅里伸了出来,眼前一幕让它无所适从,伽蓝正把苏合香压在身下,用力撕扯着苏合香的黑缎襦裙,“扑哧”,黑缎破裂,半块衣襟带着一缕香风腾空飞起,正落在暴雪的大头上。

暴雪用力甩掉头上的黑缎,抬眼却看到苏合香面红耳赤,长散落,白嫩双臂紧紧抱着伽蓝的脖子,一双嘴唇正狠命咬着伽蓝的后颈,不时出激烈喘息呻吟之声。伽蓝精赤着上身,像一头凶恶的野狼撕扯着猎物,身上的道道疤痕随着他剧烈的动作疯狂起伏着,如同野狼的狞狰嘴脸,让人心悸恐惧。

暴雪不知如何是好,两个至亲的人又打起来了,虽然过去也经常看到他们打架,但很长时间没见面了,见面之后却劈头盖脸就打,这让它颇感难过。没办法,它只能缩着脑袋待在一边紧张地看着,无奈的低声呜咽。

两具躯体纠缠在一起奋力厮杀,从地毯上滚到屏风上,又从屏风上滚到帷幔之后,忽尔又在楼梯上酣战。苏合香香汗淋漓,渐渐软瘫无力,只是闭着眼睛不停地呻吟。伽蓝却是越战越勇,把苏合香抱到卧榻上,就像一头饿红了眼的猛兽,只顾张开自己的撩牙利齿,疯狂地嘶吼着,拼命地“饕餮大餐”。

暴雪看不下去了,以为伽蓝失去了理智,几次想冲过去阻止伽蓝。伽蓝大为恼怒,冲着它的脑袋就打,根本没有一点兄弟之情,尤其让暴雪悲伤的是,被伽蓝压在身下痛苦叫喊的苏合香竟然“恩将仇报”,不但不领自己拼死相救之义,还帮着伽蓝一起打它,这简直……简直太过分了。不管了,让伽蓝打死你好了,不管了。

暴雪愤怒地低吼了几声,跑到楼梯口上趴着,眼不见未净,但苏合香的痛苦叫喊就像潮水一般冲击着它的耳朵,让它难以忍受,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一口气冲到楼下,冲到仍满衣物的地毯上,把脑袋塞进了散着汗臭味和幽香味的一堆衣服里,极力压制着冲到楼上把她从伽蓝身下救出来的冲动。

突然,楼上传来伽蓝一声酣畅淋漓的嘶吼,就像野兽撕裂猎物似的充满着无尽的兴奋和极致的快乐。

暴雪一跃而起,像箭一般射到楼上。榻上的战事已经结束,伽蓝大汗淋漓,躺在榻上剧烈喘息着。苏合香也是香汗遍体,蜷缩在伽蓝身上一动不动。看到暴雪作势就要冲上榻,苏合香忽然出一声尖叫,手忙脚乱地扯过一块白色毛裘盖到身上,嘴里还有气无力地喊着,“暴雪,不要过来,快走,快走啊。”

暴雪看到战事结束,两个至亲的人又紧紧抱在一起,和好如初,大为高兴,对苏合香的叫喊置若罔闻,呼啦一下冲到榻上,伸出舌头一通乱舔,惹得苏合香又叫又喊,娇笑不止。

伽蓝用力推开暴雪,把苏合香抱紧在怀里,用毛裘把两个人裹在一起。这让暴雪大为不忿,冲着伽蓝瞪着眼睛,很是生气。

“暴雪长大了。”苏合香搂着伽蓝,玉脸贴着伽蓝的胸口,两眼望着暴雪,笑着说道,“它现在是不是和你一样,除了杀人就是杀人?”

“它是大雪山的神獒,它的使命就是杀人。”

“你这个魔鬼。”苏合香张嘴就咬了伽蓝一下,恨恨地说道,“你竟然诈死,竟然一直藏在突伦川,你把我的泪水赔给我。”

伽蓝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不死,你就会死。”

“我宁愿死。”

“现实虽然太残酷,你一个人承受不了,但你必须面对,必须去承受。”伽蓝抚摸着她的长,低声叹道,“今天,你终于可以面对现实了,你连我都敢痛下杀手,可见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你太残忍了。”苏合香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更残忍的是,我必须改变你的选择。”伽蓝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脸颊,“我出来了,我死而复生,但你的生命却到了尽头。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下去。”

“我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这由不得你。”伽蓝语气坚决,“你是我的女人。当初我离开你,是为了让你活下去。现在我回来了,就更不会让你死去。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上夺走你,即便他是天上的神,我也与他血战到底。”

“你这个阿修罗。”苏合香抬头望着他,含情脉脉,“你为了杀人,竟然给自己找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太无耻了。不过,我喜欢。”





=。.。

第五十九章 谁是凶手?

暴雪很郁闷,也很无奈,握在榻边闭眼假寐。

两个至亲之人抱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又打起来了,又叫又喊的,惊天动地,就像两只*的野兽。暴雪甚至担心楼板会给他们震塌了,眼睛不时睁开一条小缝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下,以免遭受池鱼之灾。

打累了,挥汗如雨了,两个人又抱在一起裹着厚厚的毛裘呼呼喘气。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句话并不正确,有时候,它会被人利用,变成掩盖阴谋的华丽外衣。”

伽蓝酣畅淋漓地爆了,长久积郁下来的暴戾情绪得到了尽情宣泄,干涸而燥热的身心获得了甘甜雨露的滋润,每一个毛孔都大大的张开着,仿佛在贪婪地呼吸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百花芬芳。他的心境迅平和下来,仿若一汪幽谷深处的泉水,清澈,宁静,就如明镜一般清晰倒映出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一幕幕往事如飞逝的时光掠过他的心灵。

“我们亲眼看到的事情,往往都是骗局,而我们亲耳听到的事情,常常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谣言。”

苏合香软瘫在伽蓝身上,闭着眼睛,喘气着,默默聆听。

“铁勒人的迅崛起,铁勒九姓大联盟的成立,与大隋的西土策略,与老狼府的精心谋划,与楼观道的暗中相助都有着密切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强大的西突厥人是大家共同的敌人,甚至就连东.突厥最后都被逼得不得不臣服于大隋,借助大隋的力量东山再起。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西突厥分裂了。先是达头可汗远走大雪山,渺无踪迹,接着泥厥处罗可汗又与射匮可汗手足相残,自相残杀,但即便如此,西突厥依旧是一头强悍的金狼。”

“在这种背景下,你家大人和两个哥哥做为铁勒人和楼观道之间的信使,先后遇刺而亡,很显然就是突厥人干的。”

“普通人都这么想,理所当然的这么想,但做为西土诸虏的权贵们,那些掌握着西土命运的权贵们来说,他们不会想当然地下结论,他们先就会怀疑这个结论,推翻这个结论,然后寻找证据。”

“当年,你哀求芥老鸡,找到了我,以身体为代价恳求我帮你寻到仇人,找到真相。”伽蓝轻轻抚摸着苏合香的秀,眼里掠过一丝浓郁的悲伤,“其实,我心里已有答案,只是我没有证据。”

“现在你找到了证据?”苏合香问道。

伽蓝没有回答,停了片刻后,又继续说道,“铁勒人在反抗突厥人的过程中,以罗漫山(天山)和金山(阿尔泰山)为界,分为南北中三大势力。”

“金山以北的铁勒人以韦纥(回纥)为,率先与拨野古、仆固、同罗、结骨、拨悉蜜等十几个部落组建了联盟,总称九姓铁勒。这是铁勒人最早的联盟,又叫内九族,也是铁勒大联盟的中部落最多实力最强的一股势力。”

“其后位于金山和罗漫山之间的铁勒人以薛延陀部为,与葛逻禄等大小四五个部落也加入到了这个铁勒大联盟。”

“罗漫山一带有九个铁勒部落,其中以契苾部最为强大,其领契苾歌愣更是骁勇善战,名震西陲。这股势力盘驻在丝路北道,与突厥人的冲突异常激烈。随着契苾歌愣带着罗漫山九大部落加入到铁勒大联盟,成为外九族之,铁勒人便具备了与突厥人争霸西土的强大实力。”

“泥厥处罗可汗镇制不了铁勒人,于是对罗漫山的铁勒人大开杀戒。契苾歌愣举兵反抗,战便重创泥厥处罗可汗,自此声威大振,迅得到了铁勒九姓大联盟的绝对支持。金山以北的韦纥和拨野古,金山南麓的葛逻禄,罗漫山北麓的薛延陀,纷纷派遣精骑南下作战。契苾歌愣更是被铁勒九姓大联盟推举为铁勒汗国的莫贺可汗。”

伽蓝说到这里,抱着苏合香纤纤细腰的双臂稍稍用力,然后问道,“拨野古在哪?”

苏合香娇哼一声,并未回答。

“拨野古在大漠的东北方,而契苾在西陲的白山,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近万里。你家大人当初帮助长安经略大漠,镇慑东.突厥,因此结识了你的舅父,娶了你的母亲。后来他到西土经略,帮助契苾歌愣举旗起事反抗西突厥。”

“据我所知,契苾歌愣之所以和你家大人兄弟相称,正是看中了你家大人的特殊身份,而你家大人在契苾歌愣加入铁勒大联盟并出任联盟可汗的过程中也的确立下了汗马功劳。假若没有内九族拨野古的帮助,没有大隋人的扶植,没有东.突厥的支持,契苾歌愣以大联盟外九族的身份根本无法成为铁勒人的可汗。”

“由此不难看到,铁勒九姓大联盟内部潜藏着深重危机。当突厥人大兵压境之际,这种危机会被压制,但当西突厥分裂,泥厥处罗可汗败北东去长安,铁勒人的生存危机暂时缓解之后,联盟内部的矛盾也就爆了。”

苏合香抬起头,缓缓仰起上身,露出傲立**,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伽蓝,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仇人是谁?”

伽蓝摇摇头,继续说道,“在泥厥处罗可汗和莫贺可汗对抗最为激烈的时候,老狼府考虑到铁勒大联盟的内部危机,并不看好契苾歌愣。老狼府的目的只是想利用铁勒人来消耗泥厥处罗可汗的实力,根本不在乎契苾歌愣和铁勒人的生死。”

“这时候楼观道也不看好契苾歌愣,毕竟他的实力有限,而且已经岌岌可危,但楼观道不能放弃铁勒大联盟,这关系到楼观道的整个西北利益,所以,楼观道转而支持薛延陀部的大领乙失钵。你家大人做为楼观道信使,再一次奔波于金山南北。”

“那一年,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带着铁勒人在罗漫山与突厥人浴血奋战,而金山南北的铁勒诸部则抛弃了他。韦纥、拨野古、葛逻禄等铁勒诸部共同推举薛延陀大领乙失钵为铁勒大联盟的野咥可汗。”

“铁勒大联盟出现了两位可汗,这对不明内情的人来说,铁勒大联盟分裂了,但对铁勒人来说,这是拯救和维持铁勒大联盟的唯一办法。”

“对于你家大人而言,他背叛了自己的诺言,背叛了契苾歌愣……”

“你胡说……”苏合香大怒,抬手就打伽蓝。伽蓝仰避开,两臂用力,将其紧紧抱在怀内,不让其动弹。

“就你家大人的立场而言,他必须为楼观道谋利,不得不背叛契苾歌愣。”伽蓝继续说道,“从这一事实去分析,杀你父兄的应该是契苾歌愣,但是,这还是假象,还是骗局。”

苏合香正在极力扭动娇躯,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下,怒声问道,“是谁?凶手是谁?”

“就在契苾歌愣四面楚歌败亡在即之时,局势突然变了。”伽蓝说道,“射匮可汗赢得了长安的支持,乘着泥厥处罗可汗与莫贺可汗打得两败俱伤之际,突然出兵越过葱岭,在泥厥处罗可汗的背后狠狠捅了一刀。铁勒人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契苾歌愣成了铁勒人的英雄,铁勒大联盟的部落领们被他狠狠打了一个大巴掌,颜面无存。”

“在最关键时刻,射匮可汗拯救了契苾歌愣。你可以想一想,这两人之间曾经生了什么?”

“老狼府和楼观道陷入了被动。接着,就爆了伊吾道一战,我西北狼全军覆没,裴氏力量被赶出老狼府,而楼观道在这期间又生了什么?”

“我的哥哥先后遇刺。”

“死的不止是你的两位哥哥。”伽蓝说道,“楼观道中,前任法主苏道标的亲信还有多少?现任法主岐晖在这你家大人死后,大肆清除异己,难道你一无所知?”

“你胡说……”苏合香挣扎欲起,但伽蓝的双臂双腿就像铁箍一样,把她紧紧捆在自己身上。

“你不想承认,是吗?你不敢面对,是吗?”伽蓝质问道,“你家大人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信守承诺,一方面不得不遵从岐晖的命令,执行楼观道的策略,一方面却又暗中给契苾歌愣以有力支援,你不知道?射匮可汗的特使的确到了长安,但仅凭长安一句承诺,射匮可汗就会以整个突厥人的生死存亡为赌注,举兵攻打泥厥处罗可汗,兄弟阋墙?你难道不知道你家大人在他们之间起到了关键作用?不知道老狼府蓄意帮助你家大人,以激化你家大人和岐晖之间的矛盾,继而引楼观道内部的厮杀?”

苏合香恼恨不已,一口咬在了伽蓝的胸脯上。

伽蓝伸头凑到苏合香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凶手就是岐晖,就是楼观道。”

苏合香娇躯轻颤,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你不愿面对现实就算了,你不愿与楼观道反目成仇也就算了,但你不该恩将仇报,借人给寒笳羽衣,与她联手杀我。”

“当年我远走突伦川,你就应该猜到了真相。你是不是以为我消失了,死了,你就安全了,岐晖就不会杀你了?你个痴儿,你睁眼睛看看,岐晖正在设局刺杀契苾歌愣,一旦他死在楼兰,你还活的了?我和几个老狼固然要背上所有罪名,老狼府也要受到连累,而你与日月谷,与你家大人留下来的最后一点力量,都将灰飞烟灭。”

苏合香抬头望着伽蓝,目露惊色,“你来楼兰,到底要杀谁?”

“谁想杀我,我就杀谁。”伽蓝冷笑道,“我要去中土,谁也无法阻止我的脚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即便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也决不后退。”

“你要杀我?”

“跟我去中土。”伽蓝望着她,郑重说道,“中土要乱了,西土乱象已起,楼兰就是一块死地,即便是敦煌也不安全。你是我的女人,必须跟我走。”

“如果我不走呢?”

“没有如果……”伽蓝说道,“不走也得走。”

苏合香低头不语。

“该报的仇,一定要报;该杀的人,一定要杀。”伽蓝冷声说道,“在这个世上,没有天理,只有拳头,谁的拳头硬,谁就是天理。”

苏合香想了片刻,忽然再次张口,狠狠咬下,“你在欺骗我,你在利用我。”

伽蓝哈哈一笑,猛地把苏合香压到身下,像恶狼一般扑了上去。

暴雪吓得一跃而起,张嘴出雷吼。疯了,这两个人彻底疯了。



胡杨林中,一座道观若隐若现,一匹小黑驴悠然信步,一位黄袍人坐在驴背上轻吹胡笳,笳音悲凉,如泣如诉。

一辆豪华马车停在林中,落叶缤纷而下,寒风不时拂起车窗上的红色帷幔,露出一张天仙般的美丽面孔。

笳音顿止。小黑驴停下了脚步。

车门打开,一袭黑缎襦裙的苏合香披着雪白狐裘,婀娜而出。

“寒笳,他来了。”

寒风袭来,落叶狂卷,衣袂翻飞,黑色帷纱飘然飞舞。寒笳羽衣端坐驴上,久久不语。

“他说,一切都是骗局。”

寒笳还是不言不语。

“我答应他了,跟他一起离开西土。”

寒笳羽衣仰望天,黯然长叹,“我刚刚从莫贺可汗的行帐出来。伽蓝在冬窝子故布疑局,目的是要告诉莫贺可汗,他要来杀人了。莫贺可汗有两个选择,一是急离开,二是将计就计。莫贺可汗选择了后者,要在菩提寺围杀伽蓝。”

苏合香黛眉微皱,眼里掠过一丝悲伤,“菩提寺?一定要挑起佛道两家的杀戮吗?”

“伽蓝道兄重返人世,修得就是魔道,修罗道,杀戮道。他不杀人,人会杀他,修罗战场的大门就此打开,谁也无力阻止。”

苏合香冷笑,笑声里透出一股绝望,一股悲愤,“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天下苍生。”

寒笳羽衣长袖微拂,小黑驴四蹄迈开,迅没入缤纷落叶。

笳音再起,苍凉悲凄。





=。.。

第六十章 菩提寺

苍穹高远,戈壁广袤,蒲昌海浩淼无际。【来自疯狂f】

寒风呼啸,沙尘漫天,菩提寺孤悬天地,仿若断壁残垣,写尽人间沧桑,千万轮回。

钟声蓦然响起,如狂飙中的惊涛骇浪,在厉啸风中掀起惊天狂澜。

沙尘中一马一驼一獒迎风而来,一位戴着幂离的人坐在马,逆风而进,黑色大氅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咆哮战旗。

人马驼獒越走越近,渐渐停下。

在他们前方五步外,盘膝坐着一位僧人,全身下被沙尘所覆盖,灰头灰脸灰袍,仿若一尊泥塑。

马人透过幂离风罩仔细打量了几眼,却无从辨认僧人的容貌。迟疑了片刻,抬四顾,除了远处笼罩在风沙中的菩提寺,满眼尽是莽莽戈壁,耳畔除了寒风的厉啸,悠扬肃穆的钟声,再无其他声音。

马人翻鞍下地,移步向前,慢慢走近僧人,“师兄安好?”

“伽蓝……”嘶哑干涩的声音仿若从遥远世界传来,沧桑悲凉,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泥塑的嘴艰难地嚅动着,眼睛缓缓睁开,空洞而无神,脸厚厚的一层沙尘簌籁而落,落在灰蒙蒙的胡须,又随风飘去。

伽蓝掀开幂离,露出英俊的面庞,披散的长,杀气腾腾的眼睛,还有一身亮银色的铠甲。

“伽蓝,你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奔波于生死轮回之间,所图不过就是今日,就是手刃仇敌。”

“你在冬窝子故布重重疑局,不过是想逼迫莫贺可汗离楼兰,然后以重兵将其伏杀于中途。莫贺可汗已然识破,他不但没有远离楼兰,反而重兵布于菩提,以菩提为饵,诱杀于你。杀了你,寻到借口,莫贺可汗便可毁弃盟约,举兵攻击鄯善。伽蓝,请以苍生为念,以菩提为重,退去”

伽蓝缓缓蹲下,单膝跪地,“师兄已代契苾歌愣传完口信,伽蓝已知。请问师兄,可有遗言?”

“伽蓝……”僧人轻呼,眼神渐渐涣散,声音渐渐低黯,“阿修罗已出,修罗战场已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暴止暴,以杀止杀,伽蓝……”

声音消失,眼睛闭,尘归尘,土归土。

伽蓝低默哀,数息后慢慢站起,解下大氅覆于其。

蓦然,伽蓝仰长啸,啸声悲切,穿透寒风,撕裂沙尘,直冲云宵。

“希聿聿……”烈火激嘶。

“嗷……”暴雪雷吼。

刀疤低鸣,缓缓跪伏于地。

“呜呜……”角号吹响,旌旗翻飞,一队骑士从菩提寺打马冲出。

伽蓝后退,一步,二步,三步……探手从藤筐取下长刀,佩金狼头护具,迎风而立,渊渟岳峙,威风凛凛。

寒风啸,马蹄疾,幡旄飞舞,卷起漫天沙尘。

角号再起,战马激扬嘶鸣,“轰隆隆”的战马奔腾声骤然停下。

一骑风驰电挚,紧追沙尘之后,席卷而至。

马人顶盔贯甲,佩鎏金护具,气宇轩昂,锋芒逼露。

沙尘狂啸,铺天盖地,如狂飙冲过,霎那间淹没了伽蓝,吞噬了驼马雪獒。数息过后,长飞舞的伽蓝从沙尘中缓缓走出,长刀倒提,步步逼近。

“伽蓝,别来安好?”马人掀开护具,露出一张黑中泛红的刚毅面孔,浓眉下一双碧绿眼睛森冷如狼。

伽蓝傲然颔,“莫贺咄特勤,契苾葛,好,好”

契苾葛举起马鞭,四下指指,“此处就是你的归宿,如何?”

“遗憾的是,没有美丽的胡杨林。”伽蓝淡然说道,“孔雀河已经改道,蒲昌海日渐干涸,楼兰古城只剩下断壁残垣,风景不在。”

契苾葛微笑点头,“这里没有西海好,也没有伊吾道的美景,委屈伽蓝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埋骨之所?”伽蓝冷声道,“只要能痛饮铁勒人的血,此生足矣。”

契苾葛摇头,“你还没有喝够吗?这些年,你喝得何止是铁勒人的血?看看西土,有多少生灵倒在你的刀下,死在你的诡计之中?你杀得太多了,天怒人怨,就连老狼府都要置你于死地,都要杀之而后快。今日,你已走到穷途末路,西土虽大,却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老狼府?”伽蓝哂笑,“就凭你铁勒人,也敢欺侮老狼府?”

契苾葛笑着摇摇头,“不管你如何算计,都不会想到我会铤而走险挟持菩提。我攻你所必救,给你致命一击,任你有千般变化也不得不亲身赴险,与我放手一搏。你想在黑暗中刺杀可汗,一击而中,中而远遁,那是绝无可能了。你死了,刺杀失败,老狼府也罢,突厥人也罢,无论他们的谋划如何周密,终究都是功亏一篑。老狼府陷入被动,而突厥人的鼻子被我们牵住了,接下来的西土局势就由我们铁勒人来掌控。”

“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却想复杂化,非要从突伦川出来,非要死而复生,岂不知今日的老狼府已不是当年的老狼府,今日的你也不是当年风光无限的金狼头了。你已成为历史,而你的传奇就像这寒风中的沙尘……”契苾葛抬手做了个烟消云散的姿势,脸露出得意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嘲讽和鄙夷。

伽蓝微微颔,“请特勤赐战”

“伽蓝,当初在西海,在罗漫山,你我曾携手共战,你我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我当初结盟的誓言犹言在耳。你和苏先生一样,都是我铁勒人的好兄弟。当年苏先生被自己人出卖,如今你也被自己人出卖,为什么你还要战?你为何而战?又为谁而战?”

“我是中土人,我是大隋人。”伽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为中土而战,我为大隋而战。”

“伽蓝,你的谋划已经失败,你为何还要坚持?你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长刀划空而起,击碎厉啸狂风,“要战,便战”

契苾葛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护具,遮住了面孔,“伽蓝,走好……”说完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伽蓝拿起号角,望空而吹。

“呜呜呜……”角声如愤怒的野公牛,在寒风中出暴戾咆哮。

契苾葛霍然回头,眼里掠过一丝警觉,一丝疑惑。

伽蓝不是寻常之人,他能纵横西土,倚仗的不是武力,而是谋略。去年伊吾道,各方联手设计,可谓万无一失,但终究还是未能杀掉泥厥处罗可汗,在谋略输给了伽蓝,在策略输给了老狼府,让东土大隋人成功掌控了西土局势的展。今日楼兰之局同样关系到西土的未来,关系到由谁来掌控局势的展,假如铁勒人在这一局中输了,那么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继续臣服于大隋对抗突厥人,一个是同时臣服于大隋和突厥,在两强对峙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但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铁勒人所不能接受的,铁勒人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

契苾葛心念电转,再一次推敲了诸般细节,但看不出有什么遗漏失误之处。西北老狼存者寥寥,又被老狼府所抛弃,伽蓝手里的实力已经荡然无存。西北沙门在西土的主要力量来自于外门弟子,而保护楼兰菩提寺的实际就是以伽蓝为的一帮西北老狼。这也是伽蓝的软肋,知道这一软肋的就是楼观道,而楼观道既然敢拿出此策说服铁勒人,让铁勒人以挟持菩提寺来诱逼伽蓝决战,继而斩杀伽蓝,并摧毁老狼府和突厥人的阴谋,从而一举掌控西土局势,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策划,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契苾葛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打马如飞,直冲本阵。

次在伊吾道伏杀,竟然让伽蓝突围而走,这成了铁勒人心中的梦魇,所以此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失手。毁了菩提寺,杀了寺中的僧人,铁勒人撕下了蒙面的黑巾,也把伽蓝拖进了不死不休的决战之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伽蓝死定了,铁勒人的谋划成功在即。



风中传来战马的嘶鸣,传来奔雷般的急骤马蹄声,传来狼狗的吠叫,传来激扬的号角之声。

沙尘中冲出六骑,一个个顶盔贯甲,面带黑狼头护具,倒提双刃长刀,迎着厉啸寒风咆哮沙尘狂奔而至,杀气腾腾。

伽蓝飞身马,与六骑雁行列阵,长刀横举,气势如虎。

第六十一章 上邪

苍穹高远,戈壁广袤,蒲昌海浩淼无际。【来自疯狂f】

寒风呼啸,沙尘漫天,菩提寺孤悬天地,仿若断壁残垣,写尽人间沧桑,千万轮回。

钟声蓦然响起,如狂飙中的惊涛骇浪,在厉啸风中掀起惊天狂澜。

沙尘中一马一驼一獒迎风而来,一位戴着幂离的人坐在马,逆风而进,黑色大氅在风中狂舞,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咆哮战旗。

人马驼獒越走越近,渐渐停下。

在他们前方五步外,盘膝坐着一位僧人,全身下被沙尘所覆盖,灰头灰脸灰袍,仿若一尊泥塑。

马人透过幂离风罩仔细打量了几眼,却无从辨认僧人的容貌。迟疑了片刻,抬四顾,除了远处笼罩在风沙中的菩提寺,满眼尽是莽莽戈壁,耳畔除了寒风的厉啸,悠扬肃穆的钟声,再无其他声音。

马人翻鞍下地,移步向前,慢慢走近僧人,“师兄安好?”

“伽蓝……”嘶哑干涩的声音仿若从遥远世界传来,沧桑悲凉,带着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泥塑的嘴艰难地嚅动着,眼睛缓缓睁开,空洞而无神,脸厚厚的一层沙尘簌籁而落,落在灰蒙蒙的胡须,又随风飘去。

伽蓝掀开幂离,露出英俊的面庞,披散的长,杀气腾腾的眼睛,还有一身亮银色的铠甲。

“伽蓝,你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奔波于生死轮回之间,所图不过就是今日,就是手刃仇敌。”

“你在冬窝子故布重重疑局,不过是想逼迫莫贺可汗离楼兰,然后以重兵将其伏杀于中途。莫贺可汗已然识破,他不但没有远离楼兰,反而重兵布于菩提,以菩提为饵,诱杀于你。杀了你,寻到借口,莫贺可汗便可毁弃盟约,举兵攻击鄯善。伽蓝,请以苍生为念,以菩提为重,退去”

伽蓝缓缓蹲下,单膝跪地,“师兄已代契苾歌愣传完口信,伽蓝已知。请问师兄,可有遗言?”

“伽蓝……”僧人轻呼,眼神渐渐涣散,声音渐渐低黯,“阿修罗已出,修罗战场已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以暴止暴,以杀止杀,伽蓝……”

声音消失,眼睛闭,尘归尘,土归土。

伽蓝低默哀,数息后慢慢站起,解下大氅覆于其。

蓦然,伽蓝仰长啸,啸声悲切,穿透寒风,撕裂沙尘,直冲云宵。

“希聿聿……”烈火激嘶。

“嗷……”暴雪雷吼。

刀疤低鸣,缓缓跪伏于地。

“呜呜……”角号吹响,旌旗翻飞,一队骑士从菩提寺打马冲出。

伽蓝后退,一步,二步,三步……探手从藤筐取下长刀,佩金狼头护具,迎风而立,渊渟岳峙,威风凛凛。

寒风啸,马蹄疾,幡旄飞舞,卷起漫天沙尘。

角号再起,战马激扬嘶鸣,“轰隆隆”的战马奔腾声骤然停下。

一骑风驰电挚,紧追沙尘之后,席卷而至。

马人顶盔贯甲,佩鎏金护具,气宇轩昂,锋芒逼露。

沙尘狂啸,铺天盖地,如狂飙冲过,霎那间淹没了伽蓝,吞噬了驼马雪獒。数息过后,长飞舞的伽蓝从沙尘中缓缓走出,长刀倒提,步步逼近。

“伽蓝,别来安好?”马人掀开护具,露出一张黑中泛红的刚毅面孔,浓眉下一双碧绿眼睛森冷如狼。

伽蓝傲然颔,“莫贺咄特勤,契苾葛,好,好”

契苾葛举起马鞭,四下指指,“此处就是你的归宿,如何?”

“遗憾的是,没有美丽的胡杨林。”伽蓝淡然说道,“孔雀河已经改道,蒲昌海日渐干涸,楼兰古城只剩下断壁残垣,风景不在。”

契苾葛微笑点头,“这里没有西海好,也没有伊吾道的美景,委屈伽蓝了。”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埋骨之所?”伽蓝冷声道,“只要能痛饮铁勒人的血,此生足矣。”

契苾葛摇头,“你还没有喝够吗?这些年,你喝得何止是铁勒人的血?看看西土,有多少生灵倒在你的刀下,死在你的诡计之中?你杀得太多了,天怒人怨,就连老狼府都要置你于死地,都要杀之而后快。今日,你已走到穷途末路,西土虽大,却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老狼府?”伽蓝哂笑,“就凭你铁勒人,也敢欺侮老狼府?”

契苾葛笑着摇摇头,“不管你如何算计,都不会想到我会铤而走险挟持菩提。我攻你所必救,给你致命一击,任你有千般变化也不得不亲身赴险,与我放手一搏。你想在黑暗中刺杀可汗,一击而中,中而远遁,那是绝无可能了。你死了,刺杀失败,老狼府也罢,突厥人也罢,无论他们的谋划如何周密,终究都是功亏一篑。老狼府陷入被动,而突厥人的鼻子被我们牵住了,接下来的西土局势就由我们铁勒人来掌控。”

“这本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却想复杂化,非要从突伦川出来,非要死而复生,岂不知今日的老狼府已不是当年的老狼府,今日的你也不是当年风光无限的金狼头了。你已成为历史,而你的传奇就像这寒风中的沙尘……”契苾葛抬手做了个烟消云散的姿势,脸露出得意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嘲讽和鄙夷。

伽蓝微微颔,“请特勤赐战”

“伽蓝,当初在西海,在罗漫山,你我曾携手共战,你我曾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你我当初结盟的誓言犹言在耳。你和苏先生一样,都是我铁勒人的好兄弟。当年苏先生被自己人出卖,如今你也被自己人出卖,为什么你还要战?你为何而战?又为谁而战?”

“我是中土人,我是大隋人。”伽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我为中土而战,我为大隋而战。”

“伽蓝,你的谋划已经失败,你为何还要坚持?你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长刀划空而起,击碎厉啸狂风,“要战,便战”

契苾葛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护具,遮住了面孔,“伽蓝,走好……”说完拨转马头,急驰而去。

伽蓝拿起号角,望空而吹。

“呜呜呜……”角声如愤怒的野公牛,在寒风中出暴戾咆哮。

契苾葛霍然回头,眼里掠过一丝警觉,一丝疑惑。

伽蓝不是寻常之人,他能纵横西土,倚仗的不是武力,而是谋略。去年伊吾道,各方联手设计,可谓万无一失,但终究还是未能杀掉泥厥处罗可汗,在谋略输给了伽蓝,在策略输给了老狼府,让东土大隋人成功掌控了西土局势的展。今日楼兰之局同样关系到西土的未来,关系到由谁来掌控局势的展,假如铁勒人在这一局中输了,那么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继续臣服于大隋对抗突厥人,一个是同时臣服于大隋和突厥,在两强对峙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但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铁勒人所不能接受的,铁勒人必须掌控自己的命运。

契苾葛心念电转,再一次推敲了诸般细节,但看不出有什么遗漏失误之处。西北老狼存者寥寥,又被老狼府所抛弃,伽蓝手里的实力已经荡然无存。西北沙门在西土的主要力量来自于外门弟子,而保护楼兰菩提寺的实际就是以伽蓝为的一帮西北老狼。这也是伽蓝的软肋,知道这一软肋的就是楼观道,而楼观道既然敢拿出此策说服铁勒人,让铁勒人以挟持菩提寺来诱逼伽蓝决战,继而斩杀伽蓝,并摧毁老狼府和突厥人的阴谋,从而一举掌控西土局势,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策划,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契苾葛放下了心中的疑虑,打马如飞,直冲本阵。

次在伊吾道伏杀,竟然让伽蓝突围而走,这成了铁勒人心中的梦魇,所以此次无论如何不能再失手。毁了菩提寺,杀了寺中的僧人,铁勒人撕下了蒙面的黑巾,也把伽蓝拖进了不死不休的决战之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伽蓝死定了,铁勒人的谋划成功在即。



风中传来战马的嘶鸣,传来奔雷般的急骤马蹄声,传来狼狗的吠叫,传来激扬的号角之声。

沙尘中冲出六骑,一个个顶盔贯甲,面带黑狼头护具,倒提双刃长刀,迎着厉啸寒风咆哮沙尘狂奔而至,杀气腾腾。

伽蓝飞身马,与六骑雁行列阵,长刀横举,气势如虎。

契苾葛的眉头皱了起来。七个西北狼,伊吾道一战,竟然走脱了七个西北狼,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里面肯定有诈,这其中必有冒充之人。难道……契苾葛的心里蓦然冒出一个不详之念,但旋即又把它强行压制了下去。

对于铁勒人来说,当前最大的敌人是突厥人,是射匮可汗,铁勒大联盟正因为再一次面临生存危机,楼观道正因为感受到了来自碎叶川的威胁,所以才再一次全力支持莫贺可汗,而薛延陀的乙失钵也正是因为局势异常紧张,才主动放弃了野咥可汗的称号,向莫贺可汗俯称臣,从而维护了大联盟内部的团结,缓和了联盟内部的矛盾,所以才有了这一次的策划。

但楼观道和莫贺可汗之间的仇隙已生,双方的信任已经降到最低。莫贺可汗为了铁勒人的利益,主动向射匮可汗示好,并联手共抗东土大隋,以便为双方谋取最大利益。此事楼观道是否一无所知?老狼府是否毫无察觉?吐谷浑人的攻击时间正是西土诸虏朝贡大隋的时间,当吐谷浑人的军队杀到鄯善婼羌城下时,各路朝贡使团也6续抵达了鄯善,这难道是巧合?大隋人难道就没有嗅到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气息?

楼观道虽然为了自己的利益经略西北,但楼观道毕竟是东土的楼观道,如果东土的整体利益受损,楼观道还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置之不理吗?

正在思索之刻,远方灰蒙蒙的天际之间突然卷起一股冲天沙尘,跟着风中隐隐约约传来连绵的号角声,驼马嘶鸣声。

契苾葛掀开了护具,脸色骤然冷峻,两眼死死盯着正在天际间逆风而卷的沙尘,心里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

伽蓝还有援兵?他从哪找来的援兵?突伦川的沙盗?白龙堆的马贼?铁勒人的耳目遍布鄯善,如果有大量沙盗马贼出现,必定难以瞒过他们的眼睛。鄯善鹰扬府的军队?这根本不可能,无论是老狼府还是鹰扬府,都不会主动毁盟,毁盟就等于与长安对抗,与大隋天子针锋相对,那是找死。除了像伽蓝这些被抛弃的大隋弃卒,没人会试图刺杀一位铁勒大联盟的可汗。

沙尘中,一匹白色骏马疾驰而出。

白马,一员战将披亮银铠甲,戴七彩孔雀翎兜鍪,佩五色金翠纹护具,系红色大氅,提七尺长枪,正纵马狂奔。

一队骑士冲出了沙尘,紧随其后,皮甲鲜明,刀槊如林,气势如虹。

紧跟在大队人马之后的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驼马队,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载满辎重,轰隆隆的急飞驰,卷起漫天沙尘,遮天蔽日。

车队中间有一辆六马拉动的豪华马车,车高竖一杆白色大旗,旗绣饰着一只开屏的白孔雀,美丽而华贵,气质典雅,即便在灰蒙蒙的沙尘中,也是耀眼醒目。

“孔雀旗。”契苾葛的脸色骤然凝重,眼里更是露出难以遏制的愤怒,“苏氏,日月峡谷的苏氏。好,好,楼观道,寒笳羽衣,苏合香,好,好……”

不祥之感应验了。骗局,一切都是骗局,西土的大隋人终于联手了,楼观道、老狼府、日月峡谷、西北老狼……他们在危机面前,就如铁勒人一样,尽释前嫌,携手合作,势必要斩杀莫贺可汗,要重创铁勒契苾部,要牢牢掌控西土局势的展。

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伽蓝,就是这些西北老狼,而在背后谋划的则是楼观道和老狼府,至于突厥人,不过因势利导,坐山观虎斗,从中渔利而已。

计了,可惜的是,我可汗南下楼兰,岂能没有万全之策?岂能把自己的性命,把契苾部的生死,把铁勒人的未来交给一帮阴险狡诈的敌人?

“报可汗。”契苾葛神色狞狰,咬牙切齿地说道,“楼观道背信弃义,菩提寺是个绝命陷阱,请可汗调大军,攻杀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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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第六十章菩提寺正文

第六十二章 菩提寺外

沙尘飞扬,寒风厉啸,一股股狂飙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吞没了菩提寺,也吞噬了戈壁上的万物生灵。

战马奔腾,鼓号齐鸣,长刀凄厉咆哮,吼声震耳欲聋,血肉横飞中不时响起惨绝人寰的绝望嚎叫。

激战正酣,七头彪悍而血腥的西北狼如冲出地狱的嗜血猛兽,张开血盆大口,残忍地撕裂着敌人,痛饮着猩红的血液,蚕食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杀”伽蓝疯狂吼叫,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射出凛厉杀气,心里只有沸腾的仇,爆的恨,这一刻,他已变成魔兽,他已失去灵魂,他已泯灭人性,他就是洪荒猛兽,他只知道杀戮,只知道撕裂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敌人。

烈火在燃烧,在沸腾的战场上燃烧,在四射的血液里燃烧,在暴雪狂野而血腥的厮杀中燃烧。

风在吹,火在烧,长刀在出惊天啸叫,菩提寺外,没有守护法神,只有血淋淋的恐怖的阿修罗。

西行、布衣、江都候、楚岳、魏飞、阳虎,六个老狼紧随其后,锋矢战阵如同一支厉啸的箭,一柄雷霆战刀,一把厉芒四射的剑,无坚不摧,挡者披靡,杀杀杀



鎏金护具下,契苾葛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七个西北狼,七个大隋彪悍的勇士,七把无可匹敌的长刀,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目睹大隋锐士那令人恐怖的强悍攻击力。

去年在伊吾道上,在拥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铁勒人和一群伏击者在付出惊人的代价后,还是让一群西北狼撕裂了战阵,让金狼头伽蓝带着残军突围而走,而更让人沮丧的是,殚精竭虑的谋划,精心布置的伏击,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这一次,会不会重蹈覆辙?

契苾葛回头看看背后的骑士,犹豫着,踌躇着,难做决断。如果现在就把全部兵力投上去,日月谷苏氏必定也被拉进战场,铁勒人的损失会更大,到那时,假如伽蓝再召来一支援兵,形势就十分不妙了。

伽蓝还有没有援兵?此刻是战决,还是拖延下去,等待可汗从孔雀洲驰援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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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鼓声如雷。

苏氏骑卫雁行列阵,蓄势待,面对汹涌战场,面对波澜惊天的厮杀,亲眼目睹西土传奇西北狼骁勇身姿,无不血脉贲张,战意盎然。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就连坐下的骏马也感受到了澎湃激情,奋蹄扬,放声长嘶。

战场已是咆哮漩涡,风在吼,马在啸,沙尘掀起重重浪涛,骑士们在漩涡中拼死挣扎,杀戮已成为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长刀破空而出,穿透了风沙,撕裂了空间,如地狱亡灵从黑暗中伸出的利爪,以匪夷所思的度,以难以想像的锋利插进了敌人的胸膛,剁进了敌人的身体,斩进了敌人的咽喉。

西北狼的灵魂是伽蓝,战阵的灵魂也是伽蓝,伽蓝就如一尊天神,他的力气永无穷尽,他无畏无惧不知生死,他更像不死亡灵,贪婪吞噬着孱弱生命。

锋矢在前,无坚不催,六狼在后,六柄长刀上下飞舞,形成片片耀眼刀幕,犹如实质,水泄不通,阻挡了敌人的攻击,也给伽蓝竖起了一道坚实护盾。

蹄声如奔雷滚滚,战马如暴龙狂飚,卷起漫天沙尘呼啸飞旋。人在奔雷中怒吼,长刀在沙尘中咆哮,战场如轰然爆裂的狂澜,震撼了这片灰蒙蒙的天地。

突然,一支长矛穿透了刀幕,狠狠刺在江都候的胸口上。“当”,明光铠挡住了这必杀一击,被刺处深深凹下。江都候遭此重创,心口剧痛,眼前金星飞舞,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江都候自知难以久撑,当即出一声狂吼,“变阵”

西行与其并辔居中,听到江都候的吼声霍然转目,看到虬髯血染的江都候正在奔腾的战马上摇晃着,铁塔般的雄壮身躯就像失去了根基随时都有倾覆之危,急得纵声雷吼,“大虎,侧翼护卫,快快”

阳虎就在江都候之后,已然现江都候摇摇欲坠,就在西行狂呼之际,一脚踹到马腹上,战马吃痛,骤然加,一个腾身飞跃便已追上江都候,长刀划空而至,突然间便如狂风暴雨一般厉啸狂劈,金铁交鸣之声犹如密集雨点,惊心动魄。

魏飞斜向冲到阳虎之后,与楚岳、布衣拉开距离,死死护住战阵,拼死阻御随后追杀的铁勒人。

江都候避入战阵中间,长刀拖地,上身缓缓伏下,一口鲜血再度涌出,落在黑骝马飞舞的鬃毛上。

西行一手执刀攻杀,一手拿起角号全力吹响。

伽蓝霍然回头,眼里射出冲天杀气,睚眦欲裂。

“退快退”西行厉声叫道,“人已伤,马已乏,不可久战,退”

伽蓝仰天怒啸,长刀如嗜血猛兽,张开血盆大嘴,血珠飞射,杀气四溢,似九天之鹏,似入海蛟龙,似下山猛虎,一头射入敌群。“轰”,血光爆裂,一个铁勒骑士倒飞而起,半截尸体随着飞驰的战马急而奔,另外半截则没入沙尘,瞬间无影无踪。紧随其后的一个铁勒骑士则如遭天雷轰击,连人带马轰然倒地,霎那间便被无数马蹄践踏于地,血肉横飞。

铁勒人愈疯狂,如饥饿的野狼,如暴戾的野牛,四面围杀,舍生忘死,酣呼鏖战,誓死要吞噬掉这几头血腥而残忍的西北狼。

战阵随着风沙而动,随着咆哮的漩涡而飞旋,数息之后已经调转方向,向车阵急杀进。

七彩孔雀翎在寒风中飞舞,红色大氅在沙尘中猎猎作响,五色金翠纹的护具在孔雀旗下耀眼夺目。白马扬蹄抬,激烈长嘶。苏合香摆动长枪,一声娇叱,便如离弦之箭,逆风射出。

“轰”,鼓号连天,骑卫狂呼,杀声如雷,早已蓄势待的勇士们终于爆了,一时间战马如龙,蹄声震耳欲聋,一股洪流滚滚而出,如决堤江水,一路咆哮,以无坚不摧之势直杀战场。

“轰轰轰……”沙尘飞扬,直冲云霄,惊天动地的奔腾声,震撼天地的杀声,惊心动魄的金铁交鸣声,猛烈冲击着战场的鼓号声,在这一瞬间骤然碰撞,轰然爆,天地为之颤栗,风云为之色变。



契苾葛举起了马鞭,犹豫着,凝听着,两眼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淹没在沙尘中的战场。身后的旗手号兵瞪大眼睛望着他手中的马鞭,心儿剧烈跳动着,等着挥下的一刻,全面攻击的一刻。

围杀西北狼的铁勒人腹背受敌,不得不且战且退,任由西北狼冲出包围,冲向车阵。

西行一边纵马狂奔,一边高举号角,一遍遍地吹响。

苏合香长枪如电,战马如风,呼啸卷入敌阵,左右骑卫拼死扈从,刀槊并举,奋力攻杀。西行的角号声就在他们的耳边回荡,攻击,再攻击,死死拖住铁勒人,不给他们喘息时间。

“换马……换马……”伽蓝冲到车阵前,纵声厉喝。

西行、布衣飞身下马,一个拉住黑骝的缰绳,一个把江都候从马上拖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卸去他的铠甲兜鍪。江都候再吐鲜血,面色极度苍白,神情更是萎顿不堪。

车阵中的仆役连声叫喊,一辆马车迅推开,跟着冲出七八匹矫健战马。

伽蓝长刀拄地,身形腾空而起,凌空跃上一匹枣红马。楚岳、魏飞、阳虎紧随其后,换马,列阵。暴雪浑身浴血,气喘吁吁地冲到伽蓝马前。

“守住他。”伽蓝长刀指向躺在地上的江都候,“不要让人伤了他。”

暴雪抬头看着伽蓝,目露忿然之色。伽蓝目射寒光,一声怒叱,长刀作势举起。暴雪无奈低吼,悻悻走到江都候身边,与黑豹一左一右伏地蹲踞。

布衣飞身上马。西行拿出一张角弓、一支鸣镝放在江都候身边,冲着他微微颔。江都候惨笑,伸手握住角弓,“咱还死不掉,还死不掉”

伽蓝举刀,回头看看身后五骑,舌绽春雷,“走……”

“杀”五人齐声怒吼,长刀横空,战马如虎,飞一般再冲战场。

就如厉啸的弩箭射中胸膛,就如厉啸的长矛刺进身体,六个西北狼组成的锋矢战阵以恐怖的攻击力,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狠狠地插进了铁勒人的战阵。

厮杀声冲天而起,沙尘冲天而起,惊天狂飙在莽莽戈壁上剧烈啸叫,疯狂旋转,如通天之剑,直刺苍穹。

铁勒人没有退路,他们的目标就是杀死所有阻挡他们攻占楼兰的敌人,不管是大隋人还是西土其他诸虏,只要阻挡了他们的生存之路,那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杀,以命搏命,在杀戮中寻到一条血路。

苏氏骑卫两翼跟进,奋力攻杀,奋勇向前。他们也没有退路,楼兰是他们的家,但铁勒人要攻占他们的家园,要掳掠他们的财富,要奴役他们的生命,他们只有杀,在杀戮中生存,在杀戮中捍卫自己的家园,捍卫自己的尊严。

铁勒人在杀戮中怒吼,在杀戮中倒下,在杀戮中血肉横飞。苏氏骑卫在杀戮中爆,在杀戮中死去,在杀戮中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战马在嘶吼,在悲鸣,在冲撞中轰然倒塌;勇士们在叫喊,在悲号,在激战中四分五裂;风沙在厉啸,在哭泣,在鲜血中崩溃,在生命的屠戮中化作层层波澜,卷起漫天风云,化作咆哮的漩涡吞噬一切。



那血淋淋的长刀从天而降,那绽放着血花的长矛从黑暗中突然射出,苏合香已经筋疲力尽,鹿皮手套已经染满鲜血,长枪颤栗已经失去锋锐,再也无力阻挡这雷霆一刀,无力抵御这来自黑暗的致命一击。

一道带着血光的闪电划空而过,一双血淋淋的利爪从白马的腹下电闪而出,低沉而愤怒的吼声就如惊雷炸响,暴雪在千钧一之刻出现在苏合香的眼前,轰然撞上敌骑,两爪狠狠地插入奔马的腹下。敌马激烈痛嘶,庞大身躯骤然腾空,背上骑士措手不及,当即失去平衡,打横飞出。

伽蓝仿若地狱亡灵,又如黑暗骑士,突然间破空而至,就那么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苏合香的身边,长刀以匪夷所思的度飞了出去,一刀穿透了敌骑,插进了马背。

苏合香的体内陡然涌出无穷力量,血液沸腾了,血脉贲张了,手中长枪厉啸而出,刺进了铁勒人的咽喉,一声娇叱,长枪左右摆动,挑起一颗硕大头颅。

伽蓝像风一般从她身边跃过,像幽灵一把探手夺过铁勒人的长刀,跟着五个西北狼从左右席卷而至,转眼就把苏合香卷进了战阵,霎那间没入滚滚沙尘。



急促的角号声从沙尘里连番响起,战场上的铁勒人死伤惨重,渐渐难以支撑,不得不鸣角求援。

契苾葛抬头看看天色,又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了菩提寺上,“烧”

鸣镝冲天而起,一点火光从菩提寺蓦然爆起,火借风势,风助火力,短短时间内,菩提寺便浓烟滚滚。大火熊熊燃烧,再过数息,已是火光冲天,大火以惊人的度迅吞噬着菩提寺,吞噬着沙门的信念和荣光。

谁来守护伽蓝?谁是伽蓝的守护神?没有,在这片沙漠上,在这片戈壁上,只有毁佛的魔鬼,没有伽蓝的守护法神。

契苾葛手中的马鞭终于挥下,“杀”

大角响彻云霄,战鼓雷动,契苾葛一马当先,带领百十旗精锐骑士如潮水一般冲进了烟尘,掀起一股惊天狂澜。

“杀”伽蓝愤怒了,愤怒得失去了理智,菩提寺因他而毁,沙门因他而饱受**,他的力量太弱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菩提寺毁在铁勒人手中。

佛祖,请赐予我力量,请让我施展无上神威,佛祖……



江都候艰难站起,举弓向天,“嗡……”弓弦惊鸣,鸣镝厉啸上天,钻入灰蒙蒙的云层,出刺耳啸叫。

黑豹抬头望天,疯狂叫吠。

西行吹响了角号,他的手在颤抖,鹿皮手套上血迹斑斑,角号上沾满了血液,那悲怆而愤怒的声音仿佛是用生命吹出,仿佛在流尽最后一滴鲜血,出最后一声怒吼。

车阵打开,二十多骑苏氏健仆壮丁催动着战马,高举着武器,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沙尘,冲进了战场。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捍卫家园的战场上,死在养育自己的土地上。

“杀”伽蓝在吼,西北狼在吼,完全疯狂。

“杀”苏合香声嘶力竭,苏氏骑卫一往无前,杀,杀尽敌虏,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来护卫这片土地,护卫心中的圣土。

“杀”契苾葛在吼,铁勒人在吼,奋勇向前,悍不畏死。若要生存,若要让子孙后代有尊严的活下去,那就杀,杀尽所有剥夺自己生存之权的敌人,哪怕对手是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只要是敌人,那就杀。

狂飙冲天,沙尘滚滚,熊熊大火照亮了灰蒙蒙的天际,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血与沙中泯灭,在风与火中崩裂。



“呜呜呜……”风中传来大角的长鸣,“轰隆隆……”风中传来战马的奔腾。

天际间,再起狂飙,一股沙尘铺天盖地而来,如咆哮的洪荒猛兽,迎着火光,迎着战场,风驰电挚而来。

契苾葛霍然抬头,铁勒人霍然心惊,敌人,还有敌人,伽蓝到底有多少实力,在这片莽莽戈壁藏匿了多少伏兵?

“急报可汗,来援”

契苾葛挥动长槊,纵声狂呼,“吹号,列阵,重整队列,死战死战”

伽蓝疯狂突进,吼声如雷,“杀杀杀上去”

西北狼紧随其后,长刀卷起漫天风尘,掀起阵阵血雨腥风。

苏合香猛地勒住马缰,掀起五色金翠纹护具,举起了白玉角号,用尽全身力气吹了起来。苏氏骑卫纷纷打马而至,列于两翼,孔雀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如虹。

护具掩上,长枪举起,白马扬蹄长嘶,直立而起。

“苏家儿郎,家园已毁,生死无路,今日唯有一战”苏合香高悬马上,挥枪娇呼,声嘶力竭,“唯有一战”

“杀”白马腾空飞起,苏合香一马当先,呼啸而进。

“杀”苏氏骑卫杀声如雷,狂飙猛进,如决堤洪水,咆哮而去。



一队骑士从沙尘中冲了出来。

为一人黄袍黑氅,手执双刃长刀,正是老狼府旧将傅端毅。

在他的身后,是一位长髯僧人,一张黑褐色的脸膛,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不怒而威。

杨渊、西门辰、谢庆、方小儿……天马戍戍卒,河北刑徒,还有一群沙门信徒,都从沙尘中呼啸而出。

“菩提寺……”僧人怒声狂呼,“孽畜竟敢毁我沙门伽蓝?”

“不悔师兄,我可曾诳你?”傅端毅手指冲天大火,冷笑道,“楼观道已经疯狂,铁勒人更是灭绝人性,若你还是抱着一分菩萨心肠,那么今天所有人都将死在这里,楼兰将成为人间炼狱。”

不悔的怒火在燃烧,杀气在沸腾,脸颊上的肉剧烈抽搐着,“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杀”

号角起,战鼓擂,勇士如虎,出震天怒吼,卷起万丈狂飙,一头冲进战场。





=。.。

第六十三章 燃烧的菩提寺

契苾葛所领乃契苾部的精锐,无一不是身经百战之辈,以一当十之勇士,而伽蓝一方,可以用乌合之众来形容。

激战之初,西北狼凭借自己的强悍武力尚能横冲直撞,但随着战斗的延续,西北狼的体力迅下降,好在苏合香所率精壮也是强横之辈,勉强支撑,然而,随着战斗的白热化,尤其契苾葛带着全部亲兵侍卫杀进战场之后,局势马上一边倒。

危急时刻,傅端毅和不悔和尚率众杀到,不过依然无力扭转双方实力上的差距,这样打下去,就算铁勒人没有后援,契苾葛也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虽然付出的代价可能极其惨重,但由此一来整个局势必然为铁勒人所控制。

擒贼先擒王,今日一战,若想击败铁勒人,若想活着离开战场,唯一的办法就是击杀莫贺咄特勤契苾葛。

西北狼配合默契,在临敌经验上更是丰富。伽蓝看似疯狂,实际上始终保持着理智,耐心地寻找一击致命的机会。西行、楚岳等人对他了如指掌,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道他打算干什么,尤其在这一刻,大家都想到了同样的对策,采取了同样的办法,是以西北狼的战阵更是严密,攻守兼备,就等待那生死存亡的一刻。

西北狼在沙尘里鏖战,在战场上纵横,就像一头咆哮猛虎,冲过了战场左翼。

左翼战场上,苏合香和部属们正在浴血奋战。伽蓝从苏合香的马前掠过,向她做出了一个手势,嘴里更是出一声嘶哑狂吼,“阿苏,攻上去,拖住他们”

苏合香心领神会,长枪舞动,厉啸回应。

如狂飙席卷,西北狼随着暴戾的沙尘冲到了战场右翼。

右翼战场上,傅端毅带着杨渊、西门辰等天马戍卒,谢庆、方小儿等河北信徒,步骑并进,疯狂厮杀。不悔和尚和沙门信徒们更是舍生忘死,满腔愤怒轰然爆,以命搏命,誓死捍卫沙门荣光。

伽蓝从傅端毅的马前掠过,一手执刀御敌,一手凌空挥动,“文谦兄,攻击,攻击”

傅端毅长刀划地,掀起冲天沙尘,“伽蓝,不可久战,快,快”

西北狼没入沙尘,霎那间出现在沙门信徒之中。烈火风驰电掣,数息便追上了不悔和尚。

“师兄,助我”伽蓝冲着他厉声叫道,“杀了契苾葛,杀了他”

不悔和尚一声怒吼,抬掌拍上马背。战马痛嘶,撕开四蹄,舍命狂奔,与烈火齐头并进。



契苾葛怒不可遏,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原本无懈可击的谋划,因为伽蓝的出现产生了一连串的变数,如今更是把铁勒人逼得铤而走险,不得不摧毁菩提寺,设局围杀,但即便如此,铁勒人还是被伽蓝这头恶狼咬得遍体鳞伤。

伤得太重了,损失太大了,契苾人丧失的不仅仅是士气,还有夺回楼兰的机会。几年前,铁勒人付出巨大代价击败吐谷浑,攻占了楼兰和且末大部,但转眼就易手于东土大隋。隋人不但实力强悍,更阴险狡诈,极尽巧取豪夺之能事。

今日,铁勒人绝不能失败。隋人的大军正在远征辽东高丽,短期内根本无法应对西土的紧张局势。铁勒人假若错过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那么等待他们的命运不堪设想。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控制,绝不能仰他人鼻息屈辱生存。

菩提寺的大火照亮了灰蒙蒙的苍穹,就连沙尘都沐浴在这片血色光芒里。契苾葛转北顾,在天际间寻找新生的狂飙,急切盼望着援兵的到来。

杀了金狼头伽蓝,砍下西北狼的脑袋,宰杀楼兰苏氏巨贾,形势就牢牢控制在铁勒人的手里。这个世间虽然没有天理可言,谁的拳头大谁就是天理,但有的时候,在形势微妙之刻,掌握主动,寻到理由,却可以有效阻御强者的攻击,最起码可以给自己赢得回旋的余地,赢得积蓄力量的时间。

突然,沙尘厉啸,激扬碰撞,天地顿时为之一暗,眼前能见不过数尺,耳畔是轰鸣的战马奔腾声、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和惊天动地的鼓号声。

寒风咆哮,沙尘席卷,火光撕裂了黑暗,倏忽间眼前一片大亮。

一张金灿灿的狼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五张黑黝黝的狼脸仿佛从地狱里破空而出。

契苾葛的心骤然猛跳,强烈的窒息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出一声惊恐而愤怒的吼叫,“伽蓝,伽……蓝……”

“咻咻咻……”弩箭撕裂空气的声音刺耳而惊心,就像地狱亡灵出的啸叫。

契苾葛的吼声刚刚冲出鎏金护具,坐下的战马就突然煞住了身形,庞大的身躯连番震颤,跟着就摇晃起来,悲嘶声仿若撕心裂肺的哭号,让人感同身受,仿到死神狞狰的嘴脸,看到自己的灵魂正在离体而去。

契苾侍卫们骇然惊呼,拼死阻击,但他们的度慢了,太慢了。

一道血染的闪电突然掠空而至,两只利爪犹如无坚不摧的电芒,以匪夷所思的度插进了契苾葛的大腿。契苾葛出惨痛叫吼,单手执槊,右手拔刀就砍,但慢了,太慢了,他的刀尚未拔出,暴雪就腾空而起,利爪上带着两块血肉,瞬间没入沙尘。

烈火狂嘶,矫健身躯跃空飞起,伽蓝如天神一般高居其上,长刀举起,雷霆一击。

侍卫们杀到了,刀矛枪槊厉啸而至。

老狼们杀到了,五只长刀整齐划一,咆哮着,嘶吼着,舞起片片残影,筑起道道刀幕。

沙尘飞卷,一名白袍僧人裂空而出,从飞奔的战马上腾空跃起,一脚蹬上楚岳的兜鍪,身形再起,一柄三尺厚刀横空出世。

烈火落地,长刀劈下,伽蓝出震天雷吼,“杀”

契苾葛急怒攻心,瞪大双眼,疯狂叫吼,长槊凌空阻截。

“当”,金铁交鸣,长槊倒撞下落,长刀去势不减,呼啸而下,狠狠剁在马头上,鲜血迸射。

战马轰然倒地。契苾葛随之倾覆。

不悔再蹬西行之兜鍪,身形三度腾空,三尺厚刀高高举起,如九天鲲鹏,一击而下。

契苾葛惊惧之极,倾倒之刻,长槊横扫,意图护住自身。伽蓝长刀如虹,再度击下,“当”一声正中槊柄,当即断为两截。

不悔电闪而至,一刀剁下,契苾葛惨嚎半声,仆倒于地,再无声息。

不悔站直身躯,高高举起鎏金护具。

暴雪突然从沙尘里冲出,嘴里叼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昂立于不悔身边。

“契苾葛死了,莫贺咄特勤死了”西行放声狂呼,声如惊雷。

“契苾葛死了”伽蓝、布衣、楚岳、魏飞、阳虎齐声高呼,声震沙场。

死了?莫贺咄特勤死了?契苾侍卫们望着不悔手中的鎏金护具,望着暴雪嘴里的人头,心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崩溃,死了,莫贺咄特勤死了愤怒,极致的愤怒,“杀,杀”侍卫们悲愤惨呼,蜂拥而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抢回人头,抢回尸体。

“契苾葛死了”震耳欲聋的吼声在沙尘里此起彼伏,隋人欢呼雀跃,鼓号骤然密集,士气陡然大振,杀声更是直冲云霄。

“杀”伽蓝爆了,西北狼爆了,六柄长刀疯狂嘶吼,血肉横飞。

“杀”苏合香浑身血染,带着苏氏儿郎疯狂杀戮,不死不休。

“杀”傅端毅如凶残猛兽,带着一群杀红了眼的野狼,亡命撕咬,攻击

铁勒人的战旗倒下了,士气崩溃了,勇气丧失了,终于,在失去理智的契苾侍卫们被砍倒之后,余者狼奔豕突,逃亡而走。



不悔拿着鎏金护具,望着在大火中燃烧的菩提寺,望着尸横遍野的戈壁,双目含泪,喃喃念起了《大般涅磐经》。

伽蓝气息粗重,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来。暴雪跟在他的身后,浑身血染,大头高高昂起,傲然四顾。

西行和楚岳相互搀扶着,铠甲上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布衣、魏飞、阳虎倒拖长刀,牵着战马,摇摇晃晃地走出沙尘,精疲力竭。

苏合香拄着长枪,带着几个苏氏属从,步履蹒跚而来。

傅端毅和杨渊、谢庆等人依旧沉浸在击败强敌的兴奋之中,大步流星,匆忙赶来。

“师兄……”伽蓝愧疚躬身,拱手请罪。

不悔紧闭双目,面如寒霜,仿若不闻,诵经不止。

西行、楚岳分立于伽蓝身侧,躬身致礼,“师兄……”

不悔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满脸沧桑的楚岳,颔致礼,“你还活着,好即转目瞪着西行,厉声质问道,“檀施主,贫僧当不得师兄之称,贫僧没有你这个师弟。”

西行微微皱眉,眉宇间掠过一丝恼色,但犹豫了片刻后,还是低下了头。菩提寺焚毁,在自己的预料之外,楼兰局势的变化,也在自己的预料之外,这一次,失策了。

“伽蓝是谁带出来的?是不是你?”

西行无言以对。此次南下且末,自己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召回伽蓝,把老狼们聚集到一起,然后杀回长安,血债血偿。不悔如此诘问,自己无力辩白。

“好悔脸色铁青,指着在大火中燃烧的菩提寺,怒声叫道,“菩提因你而毁,佛祖必生雷霆之怒,你死后必坠阿鼻地狱,此等罪孽,即便拿你的生命也难以抵赎。”

“师兄,此生此世,我必回楼兰,重建菩提”西行冷笑道,“师兄大可不必为**心,百年之后,我或许还能登上梵摩天。”

不悔勃然大怒,把手中鎏金护具狠狠砸到地上,作势就要动武,不料就在这时,地上传来一声痛苦呻吟。众人齐齐低头,却看到鎏金护具正好砸在一具尸体上,而那尸体经此一击,额头顿时流出鲜血,一个血糊糊的头颅竟然抬了起来。

“契苾葛”伽蓝惊呼出声,“他还活着?”

西行等几个老狼霍然望向不悔。不悔冷笑,一脚踹在契苾葛的脑袋上,头颅撞回地面,“咚”一声响,寂然无声。

“活着比死了有用。”不悔用力一甩袍袖,“收拾伤者,即刻上路。”

说完再度闭目,喃喃诵经。

伽蓝和西行等人互相看看,迅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即散开,各带人手火打扫战场。

苏合香却是没动,反而走近了几步,站在不悔身边,拿下了五色金翠纹护具,嘶哑着声音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不悔轻叹,“阿苏,这一步走出去,万劫不复啊”

苏合香咬着嘴唇,美目含泪。

“当年无论是你父亲,还是你两位兄长,都不敢走出这一步。”不悔痛爱地看了她一眼,“伽蓝是魔鬼,是阿修罗,你听他的话,跟他走,只会坠入阿鼻地狱。”

“我真的错了?”

不悔手指正在大火中悲号死去的菩提寺,“沙门伽蓝遭此大厄,就是源自他的杀戮。贫僧此前正在魔鬼城度亡灵,惊闻伽蓝重现,当即日夜兼程而回,但依旧迟了一步。”不悔仰天长叹,“但这仅是开始,更可怕的杀戮还在后面。”

苏合香轻轻擦去眼泪,“师兄,那我这一步就没有走错。”

“时也,命也,运也。”不悔微笑颔,“阿苏长大了,长大了。”



暮色沉沉,戈壁上沙尘厉啸,菩提寺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只剩下几缕黑色的浓烟。

契苾罗利儿慢慢走在尸横遍野的戈壁上。在他的周围,两百余名将士正在翻寻尸体,寻找契苾葛。

黑夜即将到来,罗利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没有寻到莫贺咄特勤的尸体。

这个消息让他松了口气。契苾葛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被伽蓝俘虏了。

罗利儿抬头望向暮色中的遥远天际,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

伽蓝,过去你曾帮助铁勒人击败了泥厥处罗可汗,今天,你是不是还要帮助我们攻占楼兰?

“传令,连夜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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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黑胡子

暮色如晦,沙尘飘扬,晚风凄厉啸叫,冷彻入骨。

蒲昌海渐渐沉入黑暗,唯有涛声依旧,胡杨林掀起阵阵波澜,仿若与海水、与风沙一起唱和悲怆之曲。

帐篷在林里摇晃颤抖,枯黄落叶在风中飞舞盘旋,篝火点点,或明或暗,驼马散落其间,不时出几声寂寥嘶鸣。远处有野狼的凄嚎,孤单而森厉,更添无穷寒意,让人不自觉地裹紧毛裘大氅,贴偎于篝火四周。

长孙无忌躺在地上出轻微鼾声,李世民却是毫无睡意,一双眼睛半闭半合,整个心神都放在了帐篷外面,凝听着风中的动静。

落叶飒飒,如黑暗中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处在这个险恶而恐怖的环境里,假若心神不守,必然恐惧难当,毛骨悚然。李世民正要放弃,突然就听到一声战马的低嘶,几声狼犬的凶吠。李世民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三两步冲到帐帘旁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隙。

十几步外有一堆篝火,一个披左衽的黑袍大汉坐在火边,兴致盎然地烤炙着一只野兔。这个大汉身高体壮,一脸浓密的黑须,因为胡子太多太密,能看到的也就是一张厚实的大嘴,一个肥嘟嘟的大鼻子,还有一双晦涩无神甚至有些呆滞的眼睛。

这个人叫沈仕鹏,几天前带着十几只骆驼,三个健仆突然出现,自称是行走于敦煌和楼兰之间的牛贩子,受伽蓝委托,给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做向导。

在沙漠中转了几圈,然后就到了蒲昌海,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看到任何人,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看到,而尤其让人奇怪的是,阿史那泥孰和黑突厥卫士们竟然不闻不问,任由沈仕鹏带着他们忽东忽西,忽左忽右,对行程路线从不提出任何质疑,只是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诡异。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预感到楼兰要生什么,但面对莽莽大漠,面对灰蒙蒙的苍穹,两人一筹莫展,只能无助等待。

在沈仕鹏的仆役中,李世民看到了一个人,直觉告诉他,此人不同寻常,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产生,此人会不会就是失踪的薛德音?这个念头一经产生便不可遏止。李世民随即全身心投入,试图寻到蜘丝马迹以验证自己的猜测。

三个仆役打点好宿营杂事,6续走到篝火边坐下。沈仕鹏拿出短匕切开野兔肉,洒了一些盐巴香料,递给三人分而食之。

“吃完后,分头行动。”沈仕鹏声音不大,但透出一股忧虑,“你去北边探查。你去南边,要小心一些,见机行事。先生劳累了,吃完就去帐中歇息,莫要伤了身体。”

两个胡人低声应诺。

“无妨,某还能支撑。”

一个纯正的长安口音随风传入李世民的耳中,让他的心骤然猛跳。当真找到了?此人当真就是薛德音,就是河东三凤里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

“此去龙城还有多少路?”长安口音嘶哑而疲惫,但十分亲和,不似世家大族那自骨子里的矜持和傲慢。

“两百余里。”

四个人不再说话,埋头吃肉。很快,两个仆役吃完兔肉,抹抹嘴,各自没入黑暗。

“他们都在哪?”那个带着长安口音的人拿出一块手巾,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油污,一边问道。

沈仕鹏有些迟疑,过了半天才说道,“菩提寺。”

“何时来此会合?”

沈仕鹏摇摇头,指指身后的帐篷,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了。那人望着摇曳的火光,低声叹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到沈仕鹏根本没有与自己说话的意思,随即躬身为礼,起身去了帐篷。

李世民的心“砰砰”跳动,他急切想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甚至有股冲动,想乘着沈仕鹏巡视营地的时候,悄悄溜进对方的帐篷,开门见山问个清楚,但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之后,他的心智成熟了很多,知道西土的局势太复杂,利益之争太激烈,当初家中大人叫自己来西土寻找薛德音的初衷已经不可能实现。

今日无论是身处漩涡的薛德音,还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寒笳羽衣和金狼头伽蓝,皆非家中大人所能预料,当初的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如今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不是寻到薛德音并把他安全护送到长安,而是如何从西土复杂的局势中脱身而出,平安返回长安。

李世民犹豫着,思考着,焦虑不安。

外面沈仕鹏坐在篝火边上并无动窝的意思。吃完兔肉,他拿出一副做工精细的骰子,有滋有味地玩着,浑然忘记了呼啸的寒风。

时间悄然流逝。李世民的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他放弃了一探真相的想法,倒头躺下,但心烦意躁,久久不能入眠。

突然,寂静的夜里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如奔雷一般猛烈敲击着幽静的黑暗。

李世民霍然坐起,翻身冲到帐帘边上,掀帘探查。

沈仕鹏还坐在篝火边上,手里拿着骰子,神情呆滞地望着黑暗深处,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呆了。

突厥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黑暗里。阿史那泥孰身披铠甲,手抱兜鍪,急匆匆走来,“可是敌警?”

“嗤……”沈仕鹏虽然表情呆滞,两眼无神,但鼻子里却出鄙视之音,嘴里更是瓮声瓮气地说道,“谁敢在我大隋疆土为所欲为?”

阿史那泥孰走到他身边,冷哼一声,嘲讽道,“你一个卖牛贱贾知晓何事?”

沈仕鹏一脸痴儿相,对阿史那泥孰的讽刺置若罔闻。

一匹怒马冲出了黑暗,卷起漫天落叶,带来一股冰冷寒风。马上人正是先前南下探查的健仆。这名胡儿腾身下马,飞一般冲到沈仕鹏面前,气喘吁吁地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沈仕鹏面无表情,一双眼睛竟然闭了起来,好像陷入了思考之中。

阿史那泥孰大为不耐,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那名胡仆的肩膀,用力将其拽到自己跟前,厉声喝问,“南边有何情况?”

胡仆挣扎不语。阿史那泥孰愈恼怒,意欲再次喝问,但嘴巴刚刚张开,脸色却骤然突变,露出难以置信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惊骇。

沈仕鹏缓缓站起。阿史那泥孰松开手。胡仆急退,紧贴着沈仕鹏,右手握住了刀柄。

短匕插在阿史那泥孰的腰肋,从铠甲的缝隙里插了进去,鲜血正在向外渗透,一点点染红了黑袍。

几个黑突厥卫士站在几步之外,只看到阿史那泥孰的后背,看到眼神呆滞的沈仕鹏正努力而艰难的挤出几丝笑容。那是一张长满黑须的脸,就算笑,也是在黑须下面笑,很难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黑胡子,你是黑胡子”阿史那泥孰霍然想到什么,惊呼出声,“西北狼,你竟然是西北狼。”

沈仕鹏笑了,厚实的大嘴咧开了,脸上的黑须剧烈抖动,就连呆滞的眼睛也罕见的露出了几分笑意,“你也知道黑胡子?谁告诉你的?伽蓝?”

“你不是死在了碎叶川,死在了热海吗?”

“老莫贺设告诉你的?”沈仕鹏轻蔑冷笑,“当年没能杀死他,却险些被他杀了,不过我运气好,从热海游了回来。”

“你想干什么?”阿史那泥孰怒声吼道。现在他的小命就捏在沈仕鹏手上,只要短匕再进三寸,必死无疑。

“谁跟在后面?”

“路是你带的,这应该问你。”阿史那泥孰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瞪得滚圆,似乎要吃了沈仕鹏。

黑突厥卫士现情况不对,作势就要冲过来。

沈仕鹏的手轻轻一抖。阿史那泥孰痛得一咧嘴,冲着身后卫士连连摆手,“退下去,都给我退下去。”

“谁跟在后面?”沈仕鹏再次逼问。

“你敢杀我?”阿史那泥孰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沈仕鹏。

“不是我现后面有人,是伽蓝现的。”沈仕鹏冷哂道,“我带着你们在沙漠里转了好几天,却始终未能甩脱。你说,我不问你,去问谁?”

“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史那泥孰指指从四面围上来的黑突厥卫士,指指被一群卫士挟持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冷笑道,“你如果不想带路了,想离开这里,我可以放你走,给你一条生路。”

沈仕鹏笑了起来,笑得很难听,很刺耳,突然,他抬起手,拍了拍阿史那泥孰的脸,鄙夷说道,“自以为是的蠢物你知道伽蓝和白孔雀是什么关系?楼观道利用白孔雀,故意泄密给伽蓝,把你们都卖了,就连老君殿的寒笳羽衣都给卖了,你不知道?”

“楼兰苏氏?苏合香?”阿史那泥孰眉头紧皱,目露惊诧之色。

“白孔雀怎会下手杀伽蓝?寒笳羽衣在冬窝子设伏围杀伽蓝,这个消息就是白孔雀故意泄露的。”沈仕鹏冷哼了两声,“楼观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以为伽蓝一无所知?”

阿史那泥孰暗自心惊,“菩提寺是个陷阱?”

“楼观道要杀契苾歌愣,要借刀杀人,但契苾歌愣怎会把自己的大好头颅拱手相送?菩提寺的确是个陷阱,可惜这个陷阱不是契苾歌愣所设,而是楼观道所设,伽蓝不过是个诱饵而已。”

“你以为伽蓝能逃出菩提寺,能绝处逢生?”

“无知胡儿”沈仕鹏嗤之以鼻,“楼观道不是借刀杀人,而是利用伽蓝故布迷阵,把你们骗进更大的陷阱,然后一网打尽。”

阿史那泥孰目露疑色,将信将疑。

“你们这些胡虏想到的计策,楼观道那些杂毛早就想到了,否则老狼府的长孙恒安岂会任由你们离开冬窝子,鄯善鹰扬府的军队岂会任由契苾歌愣横行楼兰?”沈仕鹏再度拍拍泥孰的脸庞,冷笑道,“现在能不能告诉我,跟在后面的是谁?是大叶护的蓝突厥卫士,还是龟兹宝山王和焉耆三王子?”

阿史那泥孰神情复杂,心念电转,霍然顿悟,眼里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愤怒。隋人狡诈,太狡诈了,魔鬼城一战,未必就如契苾歌愣所预想的那样顺利。

“既然你已知道了,何必再问?”

“受伽蓝之托,必须要问。”沈仕鹏动了一下手上的匕,呆滞的眼神骤然生变,霎那间杀气喷涌,凶神恶煞一般狞狰,“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利用他们……”沈仕鹏手指李世民和长孙无忌,怒声咆哮,“利用他们进入魔鬼城,与铁勒人里应外合,攻占魔鬼城,切断敦煌和婼羌之间的联系,一举拿下鄯善?”

李世民面色大变,长孙无忌也是骇然心惊。原来如此,胡虏心机原来如此之深。

“血口喷人。”阿史那泥孰在瞬息之间已经想好对策,矢口否认,“大叶护和伽蓝已有约定,但彼此之间缺乏足够信任,我当然要预留后手以防不测。”

“呸”沈仕鹏张嘴喷了泥孰一脸唾沫,“楼观道狂妄自负,引狼入室尚不自知,而你们突厥人更是张狂,竟然要养虎为患,可笑啊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沈仕鹏狂笑三声,接着一声咆哮,如狂暴猛兽,冲着泥孰疯狂叫吼,“说是不是要攻占魔鬼城?说”

泥孰冷笑,一言不。

“契苾歌愣的军队在哪?契苾人的精骑在哪?乙失钵的薛延陀大军又在哪?”沈仕鹏两眼血红,咆哮不止。

黑突厥卫士蜂拥围上,弓弩齐举,一触即。

“你想知道?”泥孰实在忍不住了,他毕竟年轻,年少轻狂,何曾受过今日之辱,“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泥孰手指北方,“远处就是干旱之山,契苾歌愣的精骑就在山中,一日之内就能杀到魔鬼城。至于乙失钵的大军,早已密屯于罗漫山东南,只待契苾歌愣拿下鄯善,河西隋军来攻,则直杀伊吾,胁逼敦煌,继而迫使隋军后撤,确保契苾歌愣牢牢控制鄯善之地。”

泥孰举起手,指尖猛戳沈仕鹏的大鼻头,“伽蓝已死,你既然想随他而去,我就送你一程。”

“无知胡儿。”沈仕鹏大笑,“伽蓝已到,你若想见,不妨鸣镝相请。”

泥孰霍然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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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我的人头不值钱

伽蓝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寒风厉啸,落叶飞舞,刺鼻的血腥味渐渐弥漫,一点点渗入身体,倍感冷彻。

银色兜鍪,金色护具,银色明光铠,乌皮战靴,黑色大氅,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铠甲上更是伤痕累累,鹿皮手套上的鱼鳞甲片在篝火的映射下光芒闪烁。一只血染的大獒跟在后面,高昂着大头,一双眼睛森冷而暴戾,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阿史那泥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眼中流露出几分惊恐,几分不安。

黑突厥卫士列阵而待,守护着自己的莫贺设,也挟持着一群人质,但所有人在看到金狼头出现之后,心里都涌出一丝寒意,一丝畏惧。

伽蓝慢慢地走着,步履坚定,护具后的那双眼睛湮没在黑暗里,两个黑黝黝的空洞让人想到了枯骨,更似幽灵,一股无形的恐怖煞气就像这蒲昌海的寒风,铺天盖地而来,压得人窒息,让人崩溃。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黑突厥卫士无法承受,惊惧后退。这一退,恐惧就像黑暗里卷起的狂飙,席卷了所有黑突厥人的心灵,他们仿佛听到了地狱幽灵的厉啸,仿佛看到了幽灵从黑暗里伸出来的利爪,一个个惊怖难当,步步后退。

一个全身黑甲戴着黑狼头护具的彪形大汉突然破空而出,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手中长刀鲜血淋漓,杀气喷涌。

落叶飒飒,脚步姗姗,又一个手持长刀的彪形大汉从黑暗里走出,接着又出现一个,再出现一个……

最后走出来的战将头戴七彩孔雀翎兜鍪,面带五色金翠纹护具,身披亮银铠甲,手持长枪,英姿勃勃,卓然不群。

五个西北狼,一个孔雀翎,六员悍将傲立于黑暗之中,气势凛冽。

金狼头还在缓步而行,大獒亦步亦趋,一人一獒渐渐逼近黑突厥人的战阵,距离那冷森森的长矛近在咫尺。

“伽蓝?”阿史那泥孰终于承受不了心中的恐惧,厉声喝问道,“当真是伽蓝?”

金狼头停下脚步,伸手取下护具,霍然正是伽蓝。

“让莫贺设失望了。”伽蓝冷笑,揶揄道,“莫贺设期待的是谁?莫贺咄特勤契苾葛?宝山王白十三?裴三郎?”

阿史那泥孰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眼神极其复杂,失望固然有之,但更多的却是茫然、焦虑和不安。

“如果你想见到契苾葛,我可以满足你。”伽蓝的脸色非常冷,冷得如同大雪山的冰川,“如果你想见到白十三和裴三郎,我就没办法了,因为他们和老君殿的寒笳羽衣狭路相逢,现正杀得血肉横飞,能否活着赶到白龙堆,我就不得而知了。”

阿史那泥孰感觉自己的心非常痛,痛得令人窒息,气息骤然粗重起来。

“是不是很惊讶?”伽蓝脸颊上的肉剧烈抽搐了几下,杀气重重,“算计我,把我骗进陷阱,围杀我,一个拿我的人头做背信弃义的理由,一个拿我的人头做诱饵。好,好计谋。不过我们是生死仇敌,虽然我们当年也曾并肩作战,但始终无法改变我们敌对身份,所以你们要算计我,要杀我,很正常。既然如此,我当然也可以算计你们,杀了你们。”

“你如何做到的?”泥孰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丝丝颤抖,艰难问道。

“杂毛老道不放心,担心我死不了,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你也是一样,不过你不想亲自动手,你还想继续骗下去,以便混进魔鬼城,于是你就寄希望于白十三和裴三郎。”

伽蓝再度举步,一脚跨出,距离长矛不足三尺。

“浑水摸鱼,你懂吗?”伽蓝阴恻恻地冷笑,“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时。我略施小计,便让白十三和裴三郎上了当,也欺骗了那帮卑鄙无耻的杂毛老道,让他们互相厮杀,狗咬狗。”

黑突厥卫士紧张不已,再度后退。

“让开”阿史那泥孰断然喝道。

伽蓝能安然无恙地杀出重围,似乎还俘虏了契苾葛,那么足见其实力远远过了先前的预料,自己这点人马恐怕难以抵敌,而更无奈的,白十三和裴三郎中了伽蓝的诡计,与同样中计的老君殿人马杀到了一起,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给自己以支援。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务之急是保全自身。只要自己能顺应形势,及时从这场风暴中脱身而出,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突厥汗国,都不会带来太大损失。临行前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就一再嘱咐过,见机行事,便宜行事。这场风暴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对突厥人都有百利而无一害。突厥人本来就是推波助澜者,而不是直接利益获得者,理所当然是随风而动,随波逐流,只要于己有利就去做,但不能把自己陷进去,更不能让突厥汗国利益受损。

黑突厥卫士立时让开一条路。

伽蓝缓步而入,慢慢走近阿史那泥孰。

沈仕鹏冲着伽蓝微微颔,然后当着阿史那泥孰的面,毫无顾忌地问道,“谁在后面?”

“小叶护契苾罗利儿。”伽蓝面露凝重之色,“契苾人轻装简从,快如飓风,我们已经到不了魔鬼城。”

沈仕鹏迟疑了片刻,眼神慢慢晦暗无光,再现呆滞之态。

“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看样子你是插翅难飞了。”泥孰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契苾人的大军就在干旱之山,一旦接到契苾歌愣的命令,必定以最快度赶到白龙堆。伽蓝,这一次,你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又如何绝处逢生?”

伽蓝挺直身躯,负手向天,长乱舞,傲然伫立。良久,他忽然问道,“射匮可汗和楼观道之间有什么交易?”

“各为其利而已。”

“从突厥人的立场来说,当然希望契苾歌愣死在楼兰,这样突厥人的大军就能顺利征服罗漫山以南的铁勒诸部,然后杀到大金山,征服薛延陀和葛逻禄诸部,如此则横扫西土,再建昔日辉煌,但这是中土所不愿看到的,楼观道更不愿意看到突厥人雄霸西土,损害它在西北丝路上的重大利益。”伽蓝望着阿史那泥孰,声音低沉而嘶哑,透出一股悲怆和落寞,更带着丝丝渗入肺腑的寒意。

“楼观道和老狼府一样,都是两面三刀、卑鄙无耻的腌臜。”泥孰忿然骂道,“突厥人的分裂和衰落与这帮无耻宵小层出不穷的阴谋有直接关系。”

“如果契苾歌愣死了,乙失钵也死了,获利最大的是谁?”伽蓝不动声色的问道。

阿史那泥孰的眼里掠过一丝慌乱,但旋即以一连串的冷笑所掩饰,“想杀契苾歌愣,想杀乙失钵,想分裂和摧毁铁勒大联盟的不是我突厥人,而是你们中土人,是老狼府和楼观道。你这句话,应该去问长孙恒安,去问寒笳羽衣。”

“正因为你突厥人现在没有能力远征罗漫山,更不敢陷入与铁勒大联盟的长期对抗,所以射匮可汗才利用了老狼府和楼观道对西土利益的贪婪攫取,利用了吐谷浑人和契苾人对自身生存的强烈需求,挑起了两者之间的争斗,继而摧毁中土人和铁勒人之间的盟约,攻占鄯善和且末,达到兵不血刃降伏罗漫山南北铁勒诸部,征服吐谷浑人的目的,实现自己雄霸西土,重建大突厥汗国的美梦,是不是?”

阿史那泥孰暗自叹息,不得不佩服伽蓝的智慧,但形势展到这一步,即便伽蓝对突厥牙帐的策略了解的一清二楚,又能如何?凭他这点微末力量还能逆转局势,力挽狂澜吗?绝无可能了,按照今天的形势展下去,隋人必定失去鄯善和且末,而罗漫山南北的铁勒人和大雪山的吐谷浑人也只能暂时臣服于突厥人的脚下,为突厥人抵御来自东土大隋的强大威胁。

“我这颗人头不值钱。”伽蓝指指自己的脑袋,“我不过适逢其会而已,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地点,结果引了一场本不应该出现的杀戮。现在,我们假设事情回到原点,我想知道,谁去斩杀契苾歌愣?是中土隋人,还是你们突厥人,抑或是铁勒人自己?”

阿史那泥孰沉默不语。

“抑或,是所有人?”伽蓝追问。

泥孰闭紧了嘴巴,一言不。

“我知道了。”伽蓝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射匮可汗在哪?是不是在白山?是不是要攻打契苾歌愣的牙帐?现在契苾歌愣的主力潜伏于干旱之山,那么白山牙帐就是一座空帐。好计策,好计策啊,你们突厥人当真是一头狡诈的狼。老狼府和楼观道愿意充当你们的帮凶,其目的虽然是摧毁铁勒大联盟,但实际上是与你们瓜分丝路利益。”

“一帮卑鄙无耻的宵小。”伽蓝咬牙切齿,怒声咆哮,“为什么要我的人头?为什么?”

泥孰鄙夷而笑,“你当真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你就是一块遮羞布,仅此而已。”

“哈哈……”伽蓝怒极而笑,“大家都是文明人,赤身**的未免难堪,的确需要一块遮羞布,可惜的是,你们不应该杀我这头狼。杀人太野蛮了,对于文明人来说,遮羞的办法很多,树叶可以,树皮也可以,实在不行还有草嘛,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因为你知道得太多,必须死。”

伽蓝点头,“说得对,我知道的秘密的确太多,的确该死。”他冲着沈仕鹏挥挥手,“胡子……”

胡子摇摇头,手中的短匕不退反进。

阿史那泥孰强忍疼痛,冲着四周卫士厉声大吼,“退下都给我退下”

黑突厥卫士们无所适从,实在搞不清楚目前敌我状况。谁是敌人?金狼头是不是要杀死莫贺设?但好在手中有人质,长孙无忌是老狼府官长长孙恒安的弟弟,中土的国公大权贵,这个人质有份量。卫士们小心翼翼地后退五步,弓弩齐齐对准伽蓝和沈仕鹏,全神戒备,以防不测。

伽蓝再次冲着沈仕鹏挥挥手。沈仕鹏慢慢抽出短匕,慢慢后退,气氛极度紧张。

终于,沈仕鹏退到了西北老狼们的中间。

黑突厥卫士们齐齐松了口气,浑然不知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给我一个答案。”伽蓝说道。

“答案很简单。”阿史那泥孰一手捂住伤口,一手凌空挥舞着,怒声说道,“当年大家需要契苾人,需要契苾歌愣,所有联手帮他,现在不需要他了,所以就要杀他。你也一样,都是弃子,既是东土的弃子,也是西土的弃子。只是命运很残酷,让两个弃子互相残杀,同归于尽。”

“很好,很好”伽蓝赞了两声,“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与你周旋,马上给我一个答案。”

“我这个人质不值钱。”阿史那泥孰冷笑道,“契苾歌愣巴不得你杀了我。”

伽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阿史那泥孰的脖子,怒声叫道,“契苾人在哪?那帮无耻的杂毛老道又在哪?告诉我”

“我不知道。”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伽蓝咆哮着,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不要逼我,把我逼急了,我什么事都敢做。告诉我”

黑突厥卫士蜂拥而上,长矛弓弩一起围上了伽蓝。

“呜呜……”角号吹响,撕裂了黑夜。

林中陡然响起连天号声,憧憧人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双方剑拔弩张,血腥嗜杀一触即。

“泥孰,我再说一遍,不要逼我。”伽蓝咬牙切齿地说道,“大叶护还在冬窝子,射匮可汗还没有夺下白山,这时候假如楼兰形势彻底颠覆,对你突厥人没有半分好处。你知道我大隋皇帝远征辽东已经结束了吗?知道高丽已经亡国了吗?知道再过几个月,我河西大军就可以倾巢而下了吗?”

泥孰脸色微变,暗自吃惊。伽蓝以狡诈而著称,他的话又能相信几分?不过此刻关系到伽蓝的生死存亡,假如把他逼急了,自己就算侥幸不死,楼兰局势恐怕也不会像预料的那样展。

其实现在伽蓝已经改变了楼兰局势,契苾歌愣的胜算正在一分分减少,在这个关键时刻,突厥人的选择千万不能出错,一步错就是步步错。东土大隋的实力太强悍,今日突厥并没有与其一争长短的实力,还是顺应形势,走一步看一步吧。

“能否绝处逢生,就看你的运气了。”泥孰说道,“如果你的运气好,杀出了重围,你就必须把昭武屈术支交给我,也就是说,我与你一起去魔鬼城,你要亲手把昭武屈术支交给我,让我带回牙帐。”

“好”伽蓝五指骤然用力,“你若再施诡计,我就剥了你的皮,挖了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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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龙城戍主

魔鬼城就是白龙堆。

白龙堆是片广袤沙漠,有无数绵延起伏的陡峭丘壑横卧于茫茫戈壁上,其色灰白,在阳光下反射出点点银光,犹如鳞甲一般耀眼亮丽,远望如一群白色巨龙游戈于沙海之中,时隐时现,尾相衔,无边无际,蔚为壮观。

白龙堆地形险恶,尤其夏秋之际更是风暴不断,无数商旅曾葬身于此,故有魔鬼城之称。

大汉帝国经略西域,从敦煌到楼兰一千多里长的丝路上,修筑了近百座烽燧。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些烽燧也逐渐成为历史。大隋统一中土,称霸西域,遂重筑烽燧,其中在白龙堆丝道上就筑有十座烽燧,一座戍垒。这座戍垒被中土人冠之以龙城之美称。

这里是丝路的分岔口,南下就是楼兰,连通丝路的南中两道,而北上则是罗漫山,连接丝路北道,故此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大隋在此筑垒戍守,其目的就是要掌控丝路利益,不论是行走南道的胡贾还是辗转北道的富商,若想在东西两地的回易中牟利,就得交足买路钱。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纷争。中土大隋在此驻军戍守,而西土诸虏则想方设法明争暗夺,沙盗马贼横行白龙堆的背后就有他们的影子。白龙堆有大小十几股贼人,出没无常,其中最大一股马贼甚至还在白龙堆建寨筑堡,贼人称其为魔鬼城。

今夜龙城灯火通明,红色风灯高悬夜空,如一串瑰丽的红色夜明珠,光芒璀璨。

城上戍卒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夜风厉啸,黑暗中隐约传来鼓号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苍莽大漠狂奔而来,声势惊人。

城外有数支火把,火焰在寒风中激烈摇曳,好像随时都会熄灭,明暗不定的火光映射在几张须狂舞的大汉身上,把他们的面孔映衬得惨淡而晦暗,如同地狱来的亡灵,让戍卒们惊恐不安。

一位黑甲红氅的战将出现在城楼上,褐红色的圆脸膛,如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子,浓眉下一双凶神恶煞般的圆眼睛,手中握着一把带鞘横刀,神情骄横,气焰嚣张。

“小魔头,腌臜杂碎,恶狗一般的土贼,深更半夜的,跑咱龙城干啥?滚否则刀箭伺候。”

粗犷而跋扈的暴戾之音在黑暗中骤然响起,仿佛在寂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巨石,掀起层层波澜。

火把高举。一骑越众而出,手持圆盾,催马逼近瓮城。

“魔鬼城卢龙,特来拜会,请苗将军城前一叙。”

嗓音非常洪亮,如钟罄一般浑厚,还带着一丝悠远而空灵的回音,随风而荡,悠扬动听,让人不自禁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说话之人才是龙城将军,而刚才那位恶声恶气的将军反倒是恶贯满盈的盗贼。

“滚”城楼上的苗将军更是愤怒,手中横刀“啪啪”敲击在墙垛上,扯着嗓子吼道,“你这贼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无耻之极。即刻滚走,否则乱箭射杀”

卢龙大笑,动听的嗓音悠然再起,“苗雨,不要给脸不要脸,惹恼了咱,你这龙城马上就是一堆废墟,明天早上,你若是还能看到太阳,咱从此就滚出魔鬼城。”

“小魔头,爷就站在这里,爷的头颅就在颈上,有本事你来拿”苗雨睚眦欲裂,厉声吼道,“只待天亮,爷必定杀出戍垒,剁下你的贼头。”

卢龙微微皱眉,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露出愤恨之色,浓眉下的一双深陷眼睛更是射出森厉寒芒。

“苗将军,卢龙特来拜会,有要事相商。”浑厚的嗓音里渐渐透出一股凛冽杀气,“你若想死在这里,若想眼睁睁地看着龙城和你手下兄弟毁灭在铁勒人的刀下,咱调头就走,绝不再打扰苗将军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场春秋大梦。”

苗雨张嘴就想来一阵酣畅淋漓的痛骂,蓦然,他想到了几天前接到的鄯善鹰扬府的命令,说河西方面马上要运来一批粮草辎重,请他务必加强白龙堆一带的戒备,设法驱赶盘驻在此的沙盗马贼,确保粮草辎重安全通过。

现如今吐谷浑人卷土重来,攻占了且末,并持续攻击婼羌城,形势紧张,鹰扬府能否守住鄯善,稳定局面,关键不在于兵力的多寡,而在于粮草武器能否保证军队的需要。假如此刻西土诸虏乘乱而起,攻占龙城,切断河西和鄯善之间的丝路,断绝鹰扬府的军需供应,那形势必定急转直下,鄯善十有**陷落敌手。

苗雨张大的嘴巴动了动,一股冰冷的寒风顺势灌入,霎时肺腑受惊,连打几个冷战。

就在此刻,一个黄袍竹冠的道士从黑暗里悄然而出,缓步走到了苗雨背后,低声说道,“将军为何不去辨辨真假,听听贼人所商何事?”

“亡命之贼,所图不过钱财之利,会有何事相商?”苗雨嗤之以鼻。

那道士年过不惑,肤色白净,三绺长须,气质儒雅,颇有几分道骨。听到苗雨的不屑之语,道士微微一笑,说道,“贫道在河西曾听到往来商贾说,龙城的将军和魔鬼城的盗贼蛇鼠一窝,狼狈为奸……”

苗雨霍然回头,怒形于色,张嘴就要厉叱,但话到嘴边,想到楼观道在西北的庞大势力,又强行忍住了。

自己这个七品队正在楼观道的眼里一钱不值,得罪楼观道的结果不仅仅是丢官,甚至连性命都不保。自己在白龙堆做了不少违法的事,鹰扬府知道,楼观道当然也知道。白龙堆本是险恶之地,若要生存,就得适应,就得与魔鬼城的沙盗马贼打成一片,与他们称兄道弟,与他们一起在丝路上“劫掠”,否则必定身异处。

既然你抓住了咱的把柄,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咱也就撕下遮羞布了。苗雨冷笑,“那又如何?”

“贫道要去楼兰,当然想知道贼人所说是真是假。”

“先生以为是真是假?”

中年道人沉吟了片刻,脸色渐渐凝重,“将军可知道,假如龙城失陷,对鄯善鹰扬府的卫士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河西乃至整个西北又意味着什么?将军戍守龙城,身负重任,这其中的轻重应该略知一二吧。”

苗雨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楼观道在西北是个特殊的存在,就如西北沙门一样,有其特殊的地位和权势,普通人轻易不敢得罪他们,而像苗雨这样的七品武官也是小心翼翼,唯恐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苗雨进入瓮城,到了城墙上却看到卢龙冲他连连招手,示意他出城说话。

“狗一般的腌臜。”苗雨气得破口大骂。官匪一家也不能嚣张到如此地步吧?咱好歹也是一戍之长,大隋七品武官,有地位有身份,却给你一个马贼呼来唤去,岂有此理

瓮城城墙上扔下一根绳子,那意思很明显,你要说话,就上来说。苗雨站在城墙上怒骂不止,瞧那气势汹汹的架势,随时都有可能万箭齐。

卢龙根本不理他这一套,索性拍马就走。

火把下又冲出一匹马,飞驰到城墙下。马上黑衣人缘绳而上,翻过女儿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具递了过去。一个戍卒隔着墙垛接过来,匆忙送到苗雨手上。

黑狼头护具?西北狼?苗雨拿着护具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下,虽然不敢确定这就是西北狼所佩戴的护具,但他知道小魔头和西北狼中的一些人有交情,这几天又听说西北狼中的传奇人物金狼头“死而复生”了,正在冬窝子与突厥人打波罗球。

苗雨越想疑惑越大,料定小魔头深夜来此必有大事,于是拿着护具三两步冲到墙垛边上,推开手持弓弩的戍卒,冲着墙外的黑衣人叫道,“来者何人?”

黑衣人戴着风帽,不待苗雨看清他的面孔,便腾身跃过女儿墙,缘绳而下,飞马而去。

苗雨犹豫了片刻,断然决定出城。黑狼头护具不仅仅是西北狼身份的象征,有时候也代表着某种特殊权力,而覆盖其上的神秘更具有无穷诱惑。

苗雨转身冲着城上的队副做了个手势,然后翻过墙垛,跳上女儿墙,顺着绳子就到了城外。



火把熄灭,城外陷入黑暗。

苗雨毫不在意,急匆匆冲了过去。

小魔头卢龙迎了上来。

“西北狼在哪?”苗雨大声问道,“谁是西北狼?”

卢龙指指身后的两个人,“这是紫云天的火狐,阿史那贺宝。”又指着一位黑衣汉子,“这位是鹫兄,西北狼的黑鹫。”

西行颔致礼,然后拿出自己的符信递了过去。

苗雨扫了一眼,当即确定了西行的身份,肃然起敬,马上躬身一礼。黑鹫就如金狼头一样,同样是西北狼的传奇人物。在这等彪悍勇士面前,苗雨的狂态荡然无存,至于紫云天的火狐,名震西土的突伦川沙盗,苗雨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戍中可有楼观道士?”西行问道。

“有,有三个道士。”

苗雨正想具体介绍一下,西行却急切问了下去,“从河西来的粮草辎重何时抵达龙城?”

“如果天气正常,尚需五天。”

“五天?”西行的眉头紧紧皱起,旋即又问道,“戍中武器是否充足?如果有敌军攻击,可以支撑几天?”

苗雨顿时紧张起来,“铁勒人杀来了?多少人?”

“明天就知道了。”西行叹道,“但愿我们能守住龙城。”

“将军深夜来此,就是为了报此警讯?”

西行摇头,“另有一件大事,必须瞒过楼观道士,所以才请你出城相商。”

苗雨看到西行神色沉重,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猛跳,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呼吸骤然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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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黑鹫

铁勒人一来,不管是龙城戍军还是魔鬼城的盗贼,都将遭到攻击。【“f”获取更多章节】

龙城戍军没有选择,只有与戍垒共存亡,而魔鬼城的盗贼为了生存,要么远遁,要么降服,绝不会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在当前形势下,戍军若想守住龙城戍垒,就必须获得足够多的援军,而魔鬼城的盗贼是他们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援军。某种程度,历任龙城戍主与魔鬼城的盗贼沆瀣一气,也存有这种危急时刻指望对方伸以援手的心思,毕竟龙城的存亡关系到大家的利益。

现在苗雨必须守住龙城,不是要与龙城共存亡,而是必须守住。龙城是正在婼羌前线作战的鹰扬府主力撤回敦煌、保住生命的唯一退路,也是河西大军支援而来后迅击败敌虏扭转局面的先决条件,所以对苗雨来说,他绝对不能让龙城失陷,他不能死,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也逃避不了他的责任,他必须守住龙城,必须活下去,必须把大隋战旗牢牢竖立在龙城之巅。

心念电转间,苗雨已经权衡出轻重。他相信西北狼,这是西北军将士对西北狼的尊崇,是一种自内心的本能的信任,无须理由。

“请将军吩咐,末将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听说过金狼头吗?”西行问道。

苗雨点头。金狼头是西北军声名显赫的第一锐士,可谓如雷贯耳。

“他就在几十里外的太阳谷。”西行说道,“铁勒人正在围追堵截,务必将其杀之而后快。”

苗雨明白了。西行先是到魔鬼城向小魔头卢龙求援,现在又到龙城向自己求援,目的就是不惜代价营救金狼头,但铁勒人既然杀来了,距离龙城近在咫尺,自己怎敢置城防于不顾,尽出精锐到太阳谷救人?假如损兵折将,拿什么戍守龙城?

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免得得罪了西北狼。这些老狼府的秘军锐士同样得罪不起,相比起来,他们比楼观道更有权势,手段更为恐怖。

“咱愿随将军杀往太阳谷。”苗雨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慷慨激昂,一副仗义相助、视死如归的样子。

卢龙一声冷笑,嗤之以鼻。苗雨这话听着舒服,实际就是把自己和龙城戍军撇开了,我可以陪你去救人,但你休想调我龙城戍军。

苗雨不屑地横了卢龙一眼。猖狂甚?铁勒人一来,你们这帮土贼还不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妄图借助西北狼之力得到我大隋卫府的庇护简直就是白日做梦,进我的龙城避难更是想都不用想,即便有西北狼的担保,我也绝不会置龙城的安危于不顾,让你们这帮丧尽天良卑鄙无耻的土贼躲进龙城戍垒。

西行自然听出了苗雨话中的意思,对他的印象顿时有所改观,没想到这个看去粗莽鄙俗的戍垒将军竟然也是心机深沉之辈,不过想想也是恍然,能在白龙堆这种恶劣环境生存下来,自非寻常之人。

“将军高义,谢了”西行颔说道,“深夜前来,并非向将军求助,而是有意与将军携手,共御叛虏,戍守龙城。”西行手指小魔头卢龙,又指指火狐阿史那贺宝,“大家携手,龙城尚有坚守五天的可能。五天后,河西的粮草辎重到了戍垒,再加押运粮草的军队,我们可以继续坚守下去,等待河西大军来援,但是……”

苗雨听到西行的话,马松了口气,而且暗自高兴。他与魔鬼城盗贼的关系也就是互相利用,尔虞我诈,平时大家一起“劫掠”丝路还可以,等到大难临头了,没人会帮他,就算有人帮他,他也不敢相信,因为彼此间根本没有信任可言。现在西北狼出现了,情况就不一样了,西北狼和西土盗贼一向来往密切,很多盗贼实际就是西北狼暗中扶植或者背后支持的,可以想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了。

然而,西行的一个“但是……”让苗雨的心顿时又拎了起来。

西行眼神锐利,即便在黑暗中也是森然凌厉,此刻他紧紧盯着苗雨,让苗雨不但紧张,更有毛骨悚然之感。

“但是,婼羌城前线军队假如缺少粮草辎重,鄯善鹰扬府必定无力抵御叛虏,其后果可想而知。”西行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地说道,“铁勒人之所以倾尽全力攻打龙城,原因就在这里,就算他们拿不下戍垒,也一样可以断绝丝路,切断我大军粮道。”

“时值冬天,风雪弥漫,路途艰险,河西方面的援军不可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龙城。退一步说,就算援军及时赶到了龙城,粮草辎重的运输也是个难题。不出意外的话,初春之前,河西大军恐怕难以动强大攻势,婼羌城极有可能失陷,鄯善之地十有要落入铁勒人之手。”

苗雨难以置信。几年前皇帝亲征,隋军横扫半个西土,吞灭吐谷浑,臣服突厥等诸虏,何等威风?何等强大?怎么一转眼,形势就颠覆了?且末当真失陷了?婼羌城当真岌岌可危?昔日挡者披靡的隋军卫兵如今被西土诸虏打得全无招架之力,不但丢城失土,甚至还要全军覆没?

对面站着的如果不是西北狼,不是西北狼中的传奇人物黑鹫,苗雨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吐他一脸唾沫了。你唬谁呢?当咱是痴儿啊?

“轻视对手,必被对手所乘。”西行抚须叹道,“从长安开始,到老狼府,到楼观道,无一不轻视西土诸虏,岂不知,对手是凶残成性的狼,而不是软弱可欺的土狗。”

这句话说得高深莫测,再加西北狼特殊的身份和地位,苗雨心中的怀疑不禁减去了几分,虽然还是将信将疑,但事关重大,尤其此事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长安在西土未定的情况下仓促远征辽东,老狼府和楼观道更是狂妄自大,以为自己可以随意操控西土局势,可以任意铲灭一个西土部落,可以肆意斩杀一个大联盟的可汗。”西行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愤懑,一股无奈和悲怆,“你要杀人,人岂会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苗雨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更多的讯息,估猜到了更多的秘密,对西行所说不禁又相信了几分。

“事关西土局势的展,数千卫士的性命,有些事我必须告诉你。”西行郑重说道,“我会尊重将军的选择,请将军慎重考虑。”

接着西行从突伦川、天马戍说起,一直说到菩提寺大战,详细分析和解释了当下西土的复杂局势。

简单的说,就是西土诸虏为了各自的生存和展,试图联手把隋人逐去西土,而隋人为了维持和展自己在西土的势力,继续离间西土诸虏并试图摧毁铁勒大联盟。

当前的大背景是中土大隋的主力军队在万里之外远征辽东高丽,这时候河西隋军只能维持现状,而无法深入西土给诸虏以强大威慑,于是西土诸虏蠢蠢欲动,而老狼府和楼观道则针锋相对,打算摧毁铁勒大联盟,进一步离间诸虏,造成西土局势的混乱,以便乱中取胜,火中取栗。

愿望是好的,但现实是残酷的,隋人若想在西土获取更大利益,就必须以实力为后盾,偏偏这时候隋人在西土的实力急骤下降,但隋人傲慢自大,狐假虎威,拉大旗作虎皮,把胡虏当痴儿,轻视对手,结果搬石头自己的脚,在策略犯下致命错误,导致形势急转直下。

“长孙都尉新到西土,力图维持现状,而楼观道对西土局势的展有清晰认识,果断出手。两者在策略有根本性分歧,矛盾愈激烈。这个矛盾被西土诸虏所利用,突厥人随即成为西土局势急剧变化的幕后推手。按照目下的形势展下去,大隋必将失去且末和鄯善,吐谷浑人必将复国,最终必将迫使我西北大军不得不退守河西。几年前皇帝西征所取得战果,丧失殆尽。我等西北边陲的将士将为此承担全部责任,未来对我们来说一片黑暗。”

“长孙都尉如今被困婼羌,已无力回天。老君殿被毁,菩提寺已成废墟,楼观道的谋划彻底失败,但敦煌太平宫至今尚不知道楼兰生的剧变,龙城的那几名道士还在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他们还在按照原定谋划行事,要紧闭龙城大门,要把所有罪责推给老狼府,嫁祸于金狼头和我们这些西北狼。”西行忿然骂道,“一帮无耻杂毛,引狼入室也就罢了,还要自相残杀,当真是祸国殃民。”

苗雨心潮激荡,情绪随着西行的述说下起伏。他是第一次接触到西北层,就如一扇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让他窥探到了其中的真相,虽然仅仅是一瞥,但就是这一瞥所见,给了他极大的震撼,那久被压抑的心遽然翻动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归宿不应该在龙城,也不应该在鹰扬府,而是在那大门里,在那更高的层次,去掌握更大的权势,主宰更多人的命运。

“腌臜蠢物。”苗雨一脸怒色,义愤填膺地骂道,“咱回到龙城,就把这些杂毛老道统统逐走。”

西行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眼前这个人看似言行粗鄙,头脑简单,其实却是个狡诈之徒,每句话说出来都滴水不漏,圆滑透顶。西行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了,他依旧没有做出实质性的答复,甚至连试探性的询问都没有。

“目前的局面是,楼观道明知道自己的谋划给西土诸虏利用了,引狼入室了,给中土带来了难以预料的恶果,但他们绝不承认,更不会去承担这个责任,所以,他们要将错就错,要借铁勒人的刀,杀了金狼头和我们这些西北老狼,断绝长孙都尉和鹰扬府卫士们的退路。”

西行的声音冰冷,透出浓烈的杀意,“假如所有知情人都死在了龙城以北,死在了铁勒人的刀下,那么所有责任都可以推给西土诸虏,和楼观道没有半分关系。”

苗雨恭敬应诺,摆出一副聆听受教的架势,就是不说开城接应之类的话。

“将军有何选择?”西行直言不讳地逼问道。

“末将听将军的吩咐。”苗雨拱手为礼,“将军为龙城安危而来,末将自然言听计从。”

西行从怀里拿出一块金色传信木牌,连同自己的符信一起递了过去,“拿着这份密件和我的符信,派出自己的亲信,日夜兼程赶赴河西卫府,将其交给右候卫将军冯帅或者武贲郎将王帅。”

苗雨的心顿时一阵猛跳。冯帅?王帅?河西诸鹰扬的统帅?这等人物高高在,距离他太远了,遥不可及,今生或许都无缘相见,但谁能想到,这次竟然有机会接近他们,让自己的名字传进他们的耳中,存于他们的记忆中,这将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何种影响?一个曾经只有在梦中才想过的念头突然冲进了脑海。要抓住这次机会,一定要抓住,有机会结识西北狼已经难能可贵,而通过西北狼结识军中统帅、豪门权贵的机会更是罕见。这种机会在人生中或许只有一次,抓住了,就能一步跨入梦想中的天堂。

苗雨心念电转,霎那间掠过各种想法,而脸始终是恭敬表情。小心翼翼地接过传信牌和符信,他小声问了一句,“是否要瞒过楼观道士?”

西行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微微一笑,“此战结束,我将在冯帅和王帅面前力陈将军之功,保证将军荣升到卫府任职。楼观道休想伤到你分毫。”

苗雨要的就是这个报酬,只要报酬足以打动他,那么理所当然博一把。人生能有几回博?跨过这一步,就是一个新天地,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苗雨深深一躬,轰然应诺。既是感谢西行的报酬,也是做出自己的承诺。

“此时此刻,不宜于楼观道生冲突。”西行虚手相扶,继续说道,“以我的估猜,楼观道的谋划是联手突厥人把契苾歌愣诱骗到龙城,然后围而杀之,并嫁祸于突厥人,激化突厥人和铁勒人之间的矛盾,让双方的战争扩大化,继而实现摧毁铁勒大联盟和持续削弱突厥人的目的。突厥人则是将计就计,让铁勒人、吐谷浑人冲在最前面,与我中土激战,它则乘机经略葱岭南北,扩大实力,只待时机成熟,便与中土联手夹击铁勒人和吐谷浑,再图霸业。”

“楼观道当然不可能完全信任突厥人,所以必定留有后手。不出意外的话,这支护送粮草辎重而来的河西军队就是楼观道的后手,所以此刻千万不能与楼观道爆冲突,假如楼观道提前告之护粮军队,让他们延缓行进度,那龙城就未必保得住了。龙城一失,鄯善再陷,我等就算活着逃回敦煌,也必定背所有罪责,喊冤都找不到地方。”

苗雨面露恍然之色,连连应是。

“第二件事,就是将军今夜必须打开龙城大门,让魔鬼城的老弱妇孺全部撤进城内。”

苗雨神色不变,双目炯炯地望着西行,等待他的解释。

“以目前我们的力量若想守住龙城,必须与魔鬼城相配合,以为犄角之势。将军与戍军在内,魔鬼城义士在外。敌虏若攻城,魔鬼城义士则攻敌之侧翼以为牵制,如此可延缓敌虏攻城度,给河西大军来援赢得足够时间。”

苗雨明白了,对西行之策大为敬佩。所谓内外配合、协同作战不过是场面话,实际就是以魔鬼城的老弱妇孺为人质,逼着魔鬼城的盗贼不得不与铁勒人死缠烂打,而魔鬼城人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铁勒人一来,战事一起,魔鬼城十有保不住,大小盗贼只有四散而逃。时值严冬,老弱妇孺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生存几率非常低,若想确保亲人家眷的生命,只有把他们送进龙城。

西行的到来让局势生了变化,现在只要苗雨点头,那么龙城戍军和魔鬼城盗贼联手御敌的局面就形成了,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苗雨的反应非常快,当即冲着小魔头卢龙拱手为礼,感谢其襄助之情。

这一举动再次赢得了西行的好感,对苗雨颇为欣赏。如此机敏变通之人,在军中并不多见。鄯善鹰扬府让他来镇戍龙城,显然对其性格颇为了解,知道他在白龙堆能够活下去。

“第三件事。”西行伸出了三个指头,“魔鬼城的老弱妇孺撤进龙城之后,马封死城门。”

苗雨有些奇怪。封死城门,岂不意味着城外军的最后一条活路被彻底断绝?

“老君殿的人正在后撤,一旦他们进入龙城,必定把楼兰讯息十万火急送到敦煌,这将给我们的计策带来无法估量的影响,假如河西援军迟迟不至,不但龙城肯定失守,鄯善也肯定失陷,鹰扬府的将士也将全军覆没。”西行厉声说道,“到那时,我们万死莫赎其罪。”

“末将坚决遵从将军之令。”苗雨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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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第六十七章黑鹫正文

第六十八章 太阳谷

阴沉沉的天,冷飕飕的风,莽莽黄沙席卷大地。疯狂F打

在一个形似孔雀的土台,几骑一字并列,马骑士戴着幂离,透过视孔遥看前方。前方都是连绵起伏的土台,形状各异,一望无际,如无数蛟龙起伏在沙海之中,蔚为壮观。

车队缓缓行进在丘壑之中,时隐时现,悦耳的驼铃之音随风飘荡,不时还有驼马的嘶鸣声清晰传来。

“楼观道的伏兵就在那里。”魏飞手指前方天际,大声说道,“契苾精骑突然出现,四面围杀,伏兵尽数被诛,无一逃脱。”

“至少有两百余具尸体,头颅都被剁下,堆在谷中道。”楚岳语调森冷,透出一股浓烈杀气,“契苾人要为他们的杀戮付出代价。”

“追兵在哪?”傅端毅的声音从幂离中传出,有些嘶哑,尽显疲态。

“距离二十里。”布衣冷笑道,“契苾罗利儿加快了度,显然已经与龟兹的宝山王和焉耆的三王子会合,要把我们尽快赶进陷阱。”

“可曾现老君殿的人?可有寒笳羽衣的踪迹?”大概是精疲力竭的原因,苏合香的声音更显粗犷,乍听之下仿若男声。

“没有。”布衣停了片刻,安慰道,“阿苏无须忧虑,早在老君殿被毁之前,寒笳羽衣就已经现契苾人倒戈一击了,虽然撤退途中与龟兹宝山王狭路相逢,但龟兹人和焉耆人不会痛下杀手,更不愿意在西土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彻底得罪中土,所以寒笳羽衣肯定能安然而遁,只不过她害怕遭到伏击,必然要避开大道,另选间路。”

“楼观道经此重创,不但声誉受损,实力更是骤减,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杂毛老道只能待在敦煌太平宫里调养伤口,再不敢横行西土了。”楚岳幸灾乐祸地说道,“猖狂,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这就是报应,哈哈……”

“伊吾道一战后,裴氏被赶出西土,而长孙氏新来乍到,楼观道自以为可以操控大局,趾高气扬。”傅端毅轻蔑冷笑,“如今可好,万般努力,尽数付诸东流。此次河西大军如果能及时支援而来,扭转了局面,也是白白便宜了长孙氏,与它楼观道却并无直接好处。”

“祸乱之源。”伽蓝忽然开口,鄙夷说道,“出家方外之士却纠缠于俗世之私利,为此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才有前朝两次覆灭之祸。前魏太武帝废佛灭道,前周武帝也是废佛灭道。本朝先帝和今虽然崇尚佛道,但像楼观道这样胡作非为,必会给沙门道教带来血光之灾。”

“一帮蠢物,理他作甚?”江都候忿然叫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如何杀过去?鹫兄先行赶赴魔鬼城,不知可曾寻到小魔头,否则今日我们可能丧命于此。”

“丧气”布衣用力挥动马鞭打断了江都候的话,“休要胡言乱语,且听伽蓝的安排。”

“放心,鹫兄不会误事。”伽蓝说道,“现在要担心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龙城,假若龙城失陷,丝路断绝,鄯善丢失,我们就算逃回敦煌又如何?我们若想去长安手刃仇敌,今日就必须扭转危局。”

众皆沉默。这话说得大了,自家的性命尚且不保,拿什么去力挽狂澜?

“文谦兄,熊霸,你们和不悔师兄,还有阿苏一起,带着车队先去魔鬼城。”伽蓝用手中的马鞭轻轻敲击着鞍鞒,徐徐说道,“契苾人要的是我的头颅,而我的手中却拿着契苾葛和阿史那泥孰的人头。契苾歌愣和契苾罗利儿投鼠忌器,必不敢一网打尽。你们先走。”

傅端毅和江都候二话不说,拨马便走。

“伽蓝,保重”苏合香这时也不敢要求留下了。

大队人马离去后,伽蓝没有了羁绊,与几个老狼兄弟突围的把握大大增加,兼之手中还有人质,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该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逃到魔鬼城。

伽蓝冲着她挥挥马鞭,微微颔,示意其无须担忧。



角号长鸣,在空旷而广袤的沙漠里阵阵回荡。

马车辚辚,沙尘滚滚,不悔和尚带着一众信徒,苏合香带着所属部从,傅端毅与江都候带着天马戍卒和河北刑徒,高行进在太阳谷中。

转过一个陡峭横坡,视线霍然开朗,但眼前所见让众人骇然心惊,不悔和尚更是高诵佛号。

地伏尸遍野,血迹斑斑,更为恐怖的是,一堆人头就堆在谷道中间。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的人目光都急急避开,转四顾,寻找躲在暗处的敌人。

江都候冷笑,一掌拍在黑骝的背脊,一人一马疾驰如飞,转眼便在数百步之外。江都候勒马停下,举弓射出鸣镝,凄厉的啸叫撕裂了寒风,直冲云霄。

傅端毅长刀挥动,杨渊和西门辰等天马戍卒一声怒吼,打马飞驰,数息之后便与江都候会合,结阵而守。

“走”傅端毅蓦然回,厉声狂吼,“急,急”



伽蓝望着天的鸣镝,举手轻摇。

阿史那泥孰眉头紧皱,稍加沉吟后,转身冲着护卫们做了个手势。

队列开,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带着一众家将亲卫策马而出。两人看到伽蓝和他的五个兄弟正在脱去幂离,披铠挂甲,其中那个熟悉的沈仕鹏还冲着他们微笑致礼,显然,一场血战即将开始。

李世民飞身下马,迅走近伽蓝。

“龙城已经封死,我们只有去魔鬼城寻找一条活路。”伽蓝神情平静,语调平淡地说道,“途中我已经向你详细解说了西土局势,我这颗人头不管是老狼府还是楼观道,都欲取之而后快,所以我们即便顺利返回敦煌,我这条命也是危在旦夕。”

伽蓝望着李世民,眼神渐渐凌厉,“现在,可否给我一个答复?”

李世民的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怒气。这是威胁,毫不掩饰的威胁,现在自己除了给伽蓝一个肯定的答复外,没有其他选择,否则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

“伽蓝,某尚年少,又是唐国公的次子,某并没有你想像的实力。”李世民强自控制情绪,郑重其事地说道,“某能相助的,一定相助,绝不食言。这就是某能给你的答复。”

伽蓝摇头,“人的命运很难说。你不顾艰苦,从长安千里迢迢而来,这本身说明很多问题,比如潜力,比如性格。我认为性格决定命运,你的性格注定了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你我相遇即是有缘,现在假若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将来,我或许会给你千万倍的回报。”

这个承诺让李世民惊愣不已,满腔怒火顿时化作乌有。

伽蓝既然做出这等承诺,可见他势在必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但自己有能力斡旋于西北狼和楼观道之间,让两者暂时放下仇怨,化干戈为玉帛吗?从目前这个局面来看,不要说自己缺乏这个能力,即便自家大人在此,恐怕也不敢贸然答应,这不仅仅关系到伽蓝和老狼们的生存,还关系到楼观道在西北的利益,甚至还关系到了长安最高层面的权力斗争。

伽蓝到了中土,到了长安,将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李世民毕竟是少年心性,禁不起伽蓝的激将,他稍加考虑后,对伽蓝的尊崇还是战胜了理智,果断伸出了一只手,“伽蓝兄,你需要怎样的答复,某就给你怎样的答复。”

伽蓝微微一笑,与其伸手相击。

“以后就是兄弟。到了魔鬼城,我们再议。”



鸣镝再响,车队已安全越过太阳谷。

“去”伽蓝手指前方深邃谷道,“或许契苾人想拿住齐公……”

长孙无忌已走到李世民身后,听到伽蓝这句话脸色马变了,眼里更掠过一丝恐慌,还有一股怨恨。刚才完全可以混在车队里一起过去,虽然阿史那泥孰可能蓄意阻扰,但阿史那泥孰自己都是人质,还能当真与伽蓝翻脸?从冬窝子到现在,一直被这些野蛮而残暴的西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更是被伽蓝送给契苾人当人质,岂有此理

“我已被逼到绝路,岂肯与其交换人质?”伽蓝冷笑,“不过刚才契苾歌愣给了我一分薄面。我这个人不欠人情,他既然给我一分薄面,我就还他三分。”

伽蓝曲指入嘴,打出一个唿哨。

两个追随沈仕鹏的胡仆策马而出,背后正是被捆在马背奄奄一息的契苾葛。

“齐公,一路多有得罪。”伽蓝冲着长孙无忌拱拱手,“一命换一命,这份礼物虽然薄了一点,但聊胜于无。”

长孙无忌愣了片刻,问道,“你呢?你怎么办?”

黑突厥人本来就是敌人,契苾人更是围在四周虎视眈眈,伽蓝假若失去人质,只能凭借手中的刀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生机渺茫。

伽蓝指指悬挂在藤筐的刀,“我纵横西土,靠的就是这把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试问天下,谁能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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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第章太阳谷正文

第六十九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长孙无忌不再怨恨,反倒有些同情伽蓝。

这个世上无论是东土还是西土,最不缺的就是勇士,而勇士永远都是权贵手中的“棋子”,只不过是最为醒目的“棋子”而已,但其存在的意义和草芥蚁蝼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统治这个世界的是权贵,是豪门望族,像伽蓝这样的精英也有机会登上权力的巅峰,但伽蓝却是没有这样的机遇了。

在生死关头,他把“生”留给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把“死”留给自己,并不是因为他道德高尚,也不是因为义气两肋插刀,而是因为他知道事情的轻重。假如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死了,或者惨遭磨难九死一生,由此和豪门权贵接下生死仇怨,那么不但他必死无疑,而且还要连累很多兄弟朋友,甚至连累到西北沙门。两害相权取其轻,伽蓝终究还是个聪明人,即便战死当场,也不愿连累无辜。

伽蓝豪气干云的一句话,掩饰了他的无奈和悲哀。

长孙无忌理所当然地收下了伽蓝的“礼物”,对其生死非常漠然。伽蓝是生是死,与他有何干系?李世民却对伽蓝尊崇有加,觉得大丈夫就应该像伽蓝一样仰俯无愧,顶天立地,壮哉如斯。

年纪不一样,生活环境不一样,阅历不一样,对同一件事的看法肯定是迥然相异。阿史那泥孰此刻却是望着伽蓝,大为不解。这是啥意思?契苾人当真会重视契苾葛的生死?当真会为了拯救契苾葛一条性命而放过这些大隋人?根本不可能。可以肯定,当长孙无忌和李世民带着契苾葛穿过太阳谷的时候,契苾人必定全力围杀。

契苾葛的人头可以给铁勒人一个背叛大隋、攻打龙城的充足理由,而长孙无忌、李世民和伽蓝的人头就是活生生的佐证啊。契苾人放过苏氏和车队,实际上是削弱了伽蓝的力量,可以确保围杀成功,可以大大减少自己的损失,可以在最短时间内解决战斗,然后跟在车队后面直杀龙城。时机掌握得好的话,甚至可以利用车队进城的时候动攻击,攻敌不备,一举夺取戍垒。

难道伽蓝要以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为诱饵,把契苾人的精骑全部吸引出来?不可能,长孙无忌和李世民不过寥寥十几人,不堪一击,唯一的解释就是伽蓝要借刀杀人。假如长孙无忌和李世民死了,而契苾人又未能攻占龙城,隋人依旧牢牢控制鄯善,那愤怒的长孙恒安接下来要干什么可想而知,不但契苾人会遭到血腥报复,突厥人也一样跑不掉。更可怕的是,假如真如伽蓝所说,隋人远征辽东已经胜利,隋人的皇帝即将开始第二次西征,那么这种仇怨必将给突厥人带来难以估量的恶果。

这是伽蓝的诡计,这才是真正的伽蓝,即便死了,也要在对手的身上咬下一块肉,让对手疼痛难忍、寝食不安。

阿史那泥孰冷笑,断然反击,“伽蓝,你以契苾葛的性命换他们一条生路,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要像你一样从契苾人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

话音未落,泥孰挥掌下击,黑突厥卫士齐举弓弩,对准了伽蓝。

李世民等人一直在防备着黑突厥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举起了弓弩,对准了阿史那泥孰。

布衣和沈仕鹏等五个老狼则视而不见,依旧忙着自己的事。

伽蓝抬头望着南方天际,面露落寞之态,慢条斯理地说道,“目下西土局势无论怎么变化,对你们来说都是有利。你和大叶护之所以亲自赶赴鄯善,无非是想加快西土局势的变化,让西土的混乱来得更快更猛烈一些。如今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吐谷浑人正在图谋复国大计,而铁勒大联盟分裂在即,未来我大隋皇帝即便要动第二次西征,其要对手也是吐谷浑人和铁勒人,为此必须结盟于突厥,而你们也因此赢得了足够的展时间。”

伽蓝缓缓转头,望着阿史那泥孰,淡然笑道,“泥孰,谢谢你送我一程。另外,请转告大叶护,我会照顾好苏罗,我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让苏罗和父母团聚。假如上天眷顾,让我活得更久一些,我或许还能兑现给可汗的承诺,帮助他重返西土,回归碎叶。”

沉默。静寂。无论是阿史那泥孰,还是长孙无忌和李世民,都没有想到伽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局势展到今天,突厥人的谋划全部实现了,继续“玩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对于铁勒人、楼观道和老狼府来说,伽蓝的确要杀,但对突厥人来说,杀死伽蓝真的很重要吗?

我要走了,离开西土了,重归故里的希望非常非常渺茫,就如泥厥处罗可汗一样,又如这漫天的沙尘,终究是过眼云烟。

“有得必有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伽蓝冲着泥孰微微躬身致礼,“昭武屈术支早已被我送到敦煌,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就在河西卫府,所以,你没有必要再去魔鬼城了。”

泥孰浓眉立耸,怒气再涌,你竟然一直欺骗我?旋即想到伽蓝此刻据实相告,必有深意,硬是把心头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

“且末失陷,鄯善局势紧张,河西怎会置若罔闻?”伽蓝笑道,“老狼府和楼观道既然想杀了契苾歌愣,摧毁铁勒大联盟,又怎会只在太阳谷埋伏一支乌合之众?”伽蓝指指龙城方向,“那里是个陷阱,既然是陷阱,必有环伺四周的狼群。契苾精骑算是一支狼群,你和白十三、裴三郎也算一支狼群,而我是诱饵,是把你们诱进陷阱的饵,那请问,谁下的饵?”

泥孰暗自吃惊,想到鄯善鹰扬府的军队还在婼羌前线与吐谷浑人激战,想到长孙恒安还在冬窝子与大叶护磋商西土局势,隋人在如此险恶的局势下,依旧泰然自若,从容不乱,可见必有后手。后手在哪?答案呼之欲出,河西大军可能已经秘密南下,现在就藏匿于白龙堆沙漠中,就等着猎物坠入陷阱,然后动致命一击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泥孰不动声色地问道,“伽蓝,能否解释一二?”

“对于你们来说,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主要是经略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而不是仓促介入到西土争霸之中。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伽蓝语调平静地说道,“射匮可汗之所以要背上兄弟阋墙之罪名,与铁勒人联手击败泥厥处罗可汗,正是因为葱岭以西的紧张局势迫使牙帐必须集中全部力量应对来自波斯的强大威胁,但泥厥处罗可汗与铁勒人大打出手,导致牙帐在葱岭东西两个方向都陷入了严重危机。射匮可汗无奈之下,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射匮可汗与栗特人交恶,不是因为康国老王参拜了我大隋天子,而是因为康国老王与波斯人往来密切,严重威胁到了突厥人在葱岭以西的利益。”

伽蓝这句话说出来后,阿史那泥孰脸色微变,而长孙无忌和李世民等人却是暗自吃惊,他们还是低估了伽蓝的实力。试想就连黄门侍郎裴世矩都愿意折交下交的人,一个当今炙手可热的权贵都极力拉拢的人,岂能是一个秘兵信使那么简单?

“当年阿史那实点密崛起于碎叶川,横扫葱岭以西,挡者披靡,并与波斯人结盟联手摧毁了嚈哒。达头可汗继续与波斯结盟,联手攻打乌浒水以南诸虏,平分其地。但随着中土统一,丝路繁荣,丝路利益越来越大,你们和波斯人的关系迅恶化。”

“波斯人和大秦人(拜占庭帝国)是世代宿敌,双方打了三百多年,征战不休。十年前,波斯人再一次动了战争,波斯皇帝库斯鲁的大军所向披靡,战无不克。大秦人内忧外困,希拉克略于是揭竿而起,顺势登上帝位,而他力挽狂澜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你们突厥人求援。”

“波斯人需要庞大的军资维持战争,同时还需要切断联系大秦的丝路以进一步打击敌人,而这都严重损害了你们突厥人的利益,危及到了你们突厥人的生存,于是你们必然要联合大秦人攻击波斯。”

“射匮可汗的策略是西联大秦,东并铁勒,以结盟中土大隋来夹击西域诸国,稳定葱岭东西两个方向的形势,继而集结全部力量南下与波斯人作战。在这一策略中,乌浒水北岸的昭武九国成为胜负的关键,假如栗特人整体倒向波斯,那对你们突厥人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所以你们迫不及待地要控制昭武九国,要用自己的傀儡来驾驭栗特人,但事如愿违,昭武形势一片混乱。这时候,假如昭武屈术支能得到我大隋的支持继任康国王位,而你们借此机会一方面牢固与我大隋的结盟,一方面又得到昭武九国的鼎力相助,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阿史那泥孰吃惊不已,他至此才知道大叶护和伽蓝那夜到底谈了些什么,而大叶护能把这等机密告诉伽蓝,显然对伽蓝非常信任,并期待伽蓝能借助裴氏的权势,帮助突厥人稳固与大隋的结盟,在整体策略上稳步推进。

但泥孰吃惊的不仅仅是大叶护对伽蓝的信任,对伽蓝实力的倚重,还吃惊大叶护为什么要把牙帐内部的矛盾告诉一个敌人。昭武九国今日的混乱局势就是出自射匮可汗之手,而射匮可汗和大叶护在如何控制昭武九国一事上有着截然相反的策略,兄弟两人为此屡起冲突。

假如这一切都是大叶护的谋划,那么昭武屈术支逃亡中土,苏罗逃亡中土,伽蓝离开西土,就可以得到合理解释了。昭武屈术支逃亡中土当然是为了向大隋求助,而苏罗逃亡中土则是为了向泥厥处罗可汗求助。大隋天子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必然要向泥厥处罗可汗了解葱岭以西的具体情况,而泥厥处罗可汗的介绍,必然会影响到大隋天子的判断和决策。至于伽蓝,更是这一谋划能否实现的关键,只要伽蓝活着回到敦煌,那么他就可以借助裴氏的力量,以最快度和最大把握把昭武屈术支和苏罗安全送到长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就是这个意思。阿史那泥孰心念电转,反复推敲,先前诸多疑惑在这瞬间竟然一一解开。

昭武屈术支为何能逃离碎叶川?苏罗为何在出嫁前还能来楼兰寻找伽蓝?再往前推,石国老王对今日混乱的昭武局势有直接责任,为何他至今还安然无恙?伽蓝还活着,就藏在突伦川,大叶护肯定知道,所以他谋划了这一切,然后借助西土急剧的形势变化,掩藏这一切,以免激化他与射匮可汗之间的矛盾。

至于契苾歌愣和契苾人,肯定要输掉这一局,因为年复一年的战争消耗了他们全部的力量,他们得不到铁勒大联盟的援助,也得不到大隋人的援助,而龟兹、焉耆等西域小国本来就是墙头草,眼见风向不对了,岂肯给契苾人陪葬?所以他们只能给突厥人赶出白山,只能在罗漫山南麓苟延残喘,最终也只能降服于突厥,而攻击大隋,不过是临死之前的一次绝命反击,试图以此来要挟大隋,逼迫大隋伸以援手。

大隋在西土一贯是扶持弱者,打击强者。当初契苾歌愣和契苾人就是这样给扶持起来的。现在泥厥处罗可汗败亡了,突厥人实力削弱了,暂时威胁不到大隋了,所以他们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很快突厥人又卷土重来,谁敢说契苾歌愣和契苾人就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阿史那泥孰不愿想下去了。望着远处那阴沉沉的天空,漫天的沙尘,他很难估猜到白龙堆里到底潜藏着一头怎样的猛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契苾歌愣和契苾人凶多吉少,而伽蓝肯定能杀出重围,顺利地返回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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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十年之约

第七十章十年之约

伽蓝的话,可信度有多少?是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大叶护对伽蓝的信任,难道还过了对自己的信任?

阿史那泥孰没有过多考虑,他选择了相信大叶护。大叶护临行前交待过自己,顺势而为,见机行事,不论西土局势如何变化,都对突厥人有利。

如今契苾人已经改变了既定策略,楼观道的谋划也已经失败,而老狼府和西北卫府至今还藏匿在黑暗中没有出手,突厥人事实上已经失去了浑水摸鱼乱中取利的可能,此刻掉头就走,脱身事外,倒不失为明智之举。

“伽蓝……”阿史那泥孰的神色渐渐缓和,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你欠我一个承诺。”

伽蓝笑了,再一次转目望向南方天际,颇为感慨地说道,“泥孰,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想告诉你,当年我在碎叶川的话自肺腑,那是我的梦想,我这一辈子的梦想。”

泥孰愣了一下,旋即霍然醒悟,旋即明白大叶护为什么那么欣赏伽蓝,喜欢伽蓝了,原来都是源自那个梦想,志同道合。

泥孰举手向卫士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收起弓弩,准备撤离。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等人也放下了弓箭。两人距离伽蓝很近,对伽蓝所说的梦想非常好奇。这样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他的梦想是什么?

“你要离开西土了。”泥孰一边策马走近,一边叹道,“你的梦想也将随之而去。”

伽蓝没有说话,目露迷惘之色,眉宇间弥漫着一层深深的忧伤。

泥孰与伽蓝错马而立,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伽蓝,还回来吗?”

伽蓝迟疑着,踌躇着,缓缓抬手,与他紧紧相握。

“这也算一个承诺?”

泥孰微笑点头,“是的,既然那是你的梦想,你一辈子的梦想,你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梦想,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不回来?”

伽蓝若有所思。

“伽蓝,可敢给我一个承诺?可敢与我一起纵横西土?”

伽蓝沉思良久,微微颔,终于用力点头。

“十年,十年后,我一定回来。”伽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泥孰大笑,与其紧紧拥抱。

“兄弟,十年后,西土再见。”

蹄声如雷,战马如龙,阿史那泥孰带着黑突厥卫士如狂飙一般呼啸而去,渐渐没于沙尘之中,渺无踪迹。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带着契苾葛打马疾驰,迅消失在蜿蜒曲折的谷道中。

楚岳、布衣、魏飞、阳虎、沈仕鹏驱马上前,列于伽蓝左右。

“契苾人看到突厥人突然离去,会做何种猜想?”楚岳笑着问道。

“正因为想得太多,担心太多,前怕狼,后怕虎,患得患失,所以才会迟疑不决,才会惊疑不定,导致机会白白错失。”伽蓝一手拿着金狼头护具,一手倒提长刀,慢悠悠地说道,“泥孰不走,齐公和李二郎即便把契苾葛拱手送还契苾人,也休想逃出太阳谷。”

“阿史那泥孰那个蠢物,竟然被你三言两语骗走了。”布衣摇着头,有些难以置信,“他是佯装中计而走,还是真的被你骗了?”

“我没有骗他。”伽蓝很严肃地说道。

沈仕鹏突然哈哈大笑,“伽蓝,你装神弄鬼的本事越来越高明了,一通胡说八道,那个胡儿竟然相信了。”

“我没有骗他。”伽蓝一本正经地重复道。

楚岳和布衣等人都笑了起来。

“波斯和大秦的事情都是大叶护告诉我的。”伽蓝解释道,“大叶护说,现在波斯人在西方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大秦内部却混乱不堪,不出意外的话,波斯人很快就能从水6两道杀到大秦国都君士坦丁堡,形势已经非常紧张。”

大家看他始终严肃,郑重其事,不由的相信了几分。

“突厥人卑鄙无耻,必定想在波斯人的背后捅一刀。”魏飞撇撇嘴,鄙夷说道。

“如果不在波斯人精疲力竭之际捅上一刀,将其打回原形,那将来砍下突厥人脑袋的必定就是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波斯人。”伽蓝摇摇头,“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适者生存,想要活下去,就要不择手段。”

“伽蓝,你不会也想着去捅波斯人一刀吧?”楚岳揶揄道。

伽蓝笑而不语。

“伽蓝,你的梦想该不会是带着突厥铁骑横扫西方,把波斯人和大秦人踩在脚下吧?”布衣忍不住也出言调侃道。

“有梦想才有希望,有梦想生存才有意义。”伽蓝笑道,“十年后,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能活着回到这片养育我们的故土,我们为何不在有生之年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众皆大笑。

梦想就是梦想,现实就是现实。对于西北狼来说,梦想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现实是血淋淋的,他们必须每天面对生死,梦想早已成为一种奢侈。这一刻,他们高谈梦想,奢望一下将来,下一刻,他们或许就要死在千军万马之中。



北方传来鸣镝之音。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已经安全通过太阳谷,契苾葛已经还给了契苾人,恶战即将开始。

几乎在同一时间,南方天际沙尘滚滚,一支军队破空而出,卷起漫天风沙,呼啸而至。

契苾罗利儿带着追兵杀来了,西北狼陷入包围。

太阳谷内,大角突起,悠扬而雄浑的大角之音穿透了灰蒙蒙的天穹,犹如惊涛骇浪,掀起阵阵波澜。丘壑之中,惊雷炸响,由远及近,由小而大,仿若山崩地裂一般,声势惊人。

伽蓝目视前方腾空而起的沙尘,杀气喷涌而出。金狼头护具缓缓举起,与亮银色的兜鍪连为一体。

五个老狼戴上了黑狼头护具。

暴雪仰雷吼,战意冲天。

六匹骏马扬蹄长嘶,蓄势待。六匹副马紧随于后,昂嘶鸣。

六柄长刀倒提于手,杀气凛冽。

沈仕鹏举起角号,望天而吹,“呜呜……”

烈火一声怒嘶,长鬃狂舞,四蹄如飞,箭一般射了出去。暴雪如影附随,左右相伴。

“走”楚岳厉叱,与阳虎打马冲出。

“血债血偿。”布衣突然放声狂吼,“天上的兄弟们都在看着我们,今日死战,不死不休”

“杀”魏飞和沈仕鹏齐声怒吼,策马狂奔。



沙尘飞扬,战马奔腾,雪獒厉吼,西北狼如飓风席卷,长刀在厉啸的风沙中出森冷而狞狰光芒。

一声清冷尖锐的鹰唳之音骤然撕裂了苍穹,一头苍鹰破空而出,从厚厚的云层中射了出来,就如一颗流星,又似一道惊鸿,激射而下,霎那间到了西北狼的头顶上,翱翔盘旋,高亢唳叫不时响起,如寒风吹过汹涌的怒涛,激起片片惊澜。

“莫贺可汗……”伽蓝望着上空中的雄鹰,眼里杀气更浓,嘴里更是嘶哑狂呼,“契苾歌愣到了,契苾歌愣就在太阳谷。”

“走走走”楚岳一掌拍到马背上,战马狂嘶而起,数息之后便至极限,“快快快,加,加……”

“驾驾驾”西北狼厉声怒吼,拼命催马急进。

“希聿聿……”战马激嘶,亡命狂奔。



“咻咻咻……”鸣镝冲天而起,凄厉的啸叫声响彻云霄,随风回荡,久久不散。

苍鹰一飞冲天,瞬间没入茫茫云海,倏忽间又破云而出,如厉啸之箭直射契苾精骑。

“可汗……”

契苾罗利儿振臂高呼,契苾儿郎纵声狂呼,群情激奋,奔驰度更快,战马如插翅神骏,在沙尘中腾云驾雾一般风驰电挚。

刚刚阿史那泥孰背约而走,龟兹的宝山王和焉耆的裴三王子也临阵脱逃,契苾罗利儿气得睚眦欲裂,这一刻看到翱翔天宇的苍鹰,突然间豪情万丈,满腔仇怨在这一瞬间化作了无穷力量。

主力大军已经从干旱之山杀到了太阳谷,已经把埋伏在这里的敌人一网打尽,此刻就算阿史那泥孰带着黑突厥精骑弃约而走,就算龟兹人和焉耆人都临阵退缩,契苾人也一样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控制局势的展,再一次把鄯善夺回来,再一次狠狠回击那些贪鄙无耻的铁勒诸部,就算没有回纥、拨野古、薛延陀和葛逻禄等铁勒诸部的支援,我契苾人也一样可以纵横西土,我莫贺可汗的地位更无人可以撼动。

“呜呜呜……”

冲锋号角吹响了,旌旗猎猎,百骑将士以锋矢为阵,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纵马跃进太阳谷。



太阳谷中,契苾精骑蜂拥而出,如咆哮的山洪,又如决堤江水,一泻而下,势不可挡。

六个西北狼在沙道上纵马飞驰,面对咆哮山洪,面对决堤江水,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义无反顾地迎面杀上。

长刀挥动,斜指向天,轰隆隆的奔腾声中传来伽蓝声嘶力竭的吼声,“锋锐……”

战阵起,五个老狼横刀鞍鞒,身体前倾,战马度瞬间冲至极限。

山洪咆哮,无坚不摧,挡者披靡;六狼逆流,仿若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战死战死战”

烈火腾空飞起,直射敌阵。伽蓝直立马背,双手举刀,纵声狂呼,“杀”

雷霆一击。“轰”一声,契苾骑士当其冲,连人带马剁翻在地,瞬间便被咆哮洪流吞噬一净。

一道闪电掠空而过,洒下一抹恐怖血花。暴雪紧随烈火之后,杀进了敌群。

“杀”楚岳和阳虎如同两头疯狂猛虎,护在伽蓝左右,又如厉啸锋矢,以无与伦比的度和力量撕开了敌人的战阵,射进了敌人的身体。

“杀”布衣、魏飞和沈仕鹏如三团厉号狂风,在狂风暴雨中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车队冲出太阳谷,向龙城方向急飞驰。

在一座形似千年老龟的庞大土台上,十几面黑色战旗凌空狂舞。战旗后,一队队魔鬼城的沙盗马贼密集列阵,遥望远方。

天际之间沙尘翻卷,一支驼马车队跃出沙海,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不悔和尚、傅端毅、江都候和苏合香等人疾驰而至。

西行、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三人打马冲下土台。

“你既然知道他们会死,会被铁勒人屠杀,为何不救他们?”不悔和尚须戟张,指着西行的鼻子厉声喝问,“为甚?”

西行冷笑不语。

“楼观那帮杂毛要杀我们,要杀伽蓝,要打击西北沙门,你不知道?”贺宝大为不忿,当即反唇相讥,“和尚,你要大慈悲,那是你的事,咱要借刀杀人,那是咱的事,你管得着吗?”

“孽畜”不悔大怒,指着三人大声骂道,“你等罪孽,尤甚杀人之虏”

“和尚,魔鬼城的老弱妇孺危在旦夕,你还是替他们想想办法吧。”卢龙冲着不悔深施一礼,一副忧心如焚、悲愤难当之色。

不悔当即色变,调转马头就走,再不理会这帮穷凶极恶的野蛮人。

“呱噪”江都候不满的嘟囔了一句,旋即叫嚷道,“伽蓝他们陷在太阳谷,急需援手。鸣起鼓号,杀过去。”

“休要慌乱”西行和傅端毅几乎同时举手相阻。

“太阳谷是个陷阱。”傅端毅说道,“仓促驰援,必遭围杀。”

“伽蓝他们深陷重围,必定难以久持。”阿史那贺宝着急了,扯着嗓子叫道。

“契苾歌愣急于拿下龙城,而能给龙城以支援的就是你们魔鬼城,所以契苾歌愣必须先把你们解决了。解决你们的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利用伽蓝把你们诱进太阳谷,围而杀之。”西行断然挥手,“不要急,不要慌,相信伽蓝,他能杀出来。”

“鹫兄,你甚意思?你要袖手旁观?任由伽蓝自生自灭?”卢龙的脸色顿时难看,语调也变得尖锐起来。

“在伽蓝和龙城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西行毫不畏惧,冷目对视,“我必须选择龙城,因为在婼羌城里,还有我鄯善鹰扬府上千卫士,还有数千大隋人。两者孰重孰轻,还要我告诉你吗?”

“你是伽蓝的师兄,是他最为信任的兄弟,你怎能在此刻置他于死地?”阿史那贺宝怒不可遏,疯狂吼叫。

西行面无表情,眼神坚毅,一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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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太阳谷中的交易

第七十一章太阳谷中的交易

西北狼在沙谷中攻杀,在攻杀中前进。

上是灰蒙蒙的天,下是莽莽沙地,四周都是契苾人,耳畔充斥着震耳欲聋的杀声。六人深陷其中,感觉就象洪流中的浮萍,挣扎,全力挣扎,竭尽所能地挣扎,但力量是有限的,总有力竭之刻,而那一刻,也就是死亡之时。

楚岳愤怒叫喊,援兵在哪?黑鹫在哪?阿史那贺宝在哪?魔鬼城的小魔头为什么至今不见踪迹?

伽蓝仿若不闻,埋头厮杀。

布衣悲愤不已。西北狼就是这样灭亡的,在中土大义之下,不得不战,不得不死。



“呜呜呜……”

密集大角之声冲天而起,在沙谷中回荡,在绵延不绝的土台中起伏。

契苾人的攻击骤然缓减,一队队骑士左右飞驰,只围不攻。

伽蓝驻马停下,横刀于手,剧烈喘息。楚岳、布衣、阳虎、魏飞和沈仕鹏列于左右,惊疑不定。

突然,契苾人欢呼起来,惊天动地的声浪震撼沙谷,“可汗,可汗……”

战阵分开,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在契苾罗利儿的扈从下,飞马而至。

令旗挥动,角号长鸣,欢呼声渐渐停止。

契苾罗利儿一手拿着兜鍪,一手执缰策马,慢慢走向伽蓝。

契苾人的弓弩齐齐举起,一触即,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伽蓝……”罗利儿躬身致礼。

伽蓝一手横刀,一手拿下金狼头护具,微微颔,“叶护……”

“从菩提寺到太阳谷,尸横累累,伽蓝心中之恨,是否稍减?”

伽蓝低下头,望着手套上的鲜血,望着护具上的斑斑血迹,目露哀恸之色,良久,英俊的脸庞上慢慢浮现出一丝落寞浅笑,无限凄凉,无限伤悲。

长刀插地。兜鍪卸下。长披散,迎风狂舞。风中传来伽蓝沧桑的嘶哑之音,“当年在白山,我曾对你们说过,我曾告诉过你们,狼王可以做,但代价是生命,是整个部落的存亡。”

罗利儿无声叹息,“伽蓝,你要走了吗?”

“这是我的宿命。”伽蓝手指四周契苾精骑,“就像他们,不得不离开家园,不得不流落他乡,自此,重归故里,重建家园,就成为一种梦想,一种奢望。”

罗利儿抬头望天,黯然无语。

“时也,命也,运也。可汗是铁勒人的英雄,契苾是西土的英雄,你们曾经辉煌一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朽传奇。”伽蓝目露钦佩之色,郑重说道,“千百年来,西土涌现了无数英雄,留下了无数传奇,但如今何在?看看今日的楼兰古城,它还能在风沙中屹立多久?”

罗利儿沉默良久,忽然飞身下马,躬身一礼,“可否请伽蓝移步?”

伽蓝点头,转身冲着布衣、楚岳等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策马而行。

暴雪紧紧追随。

罗利儿拖后两步,牵马而行,摆明了就是给伽蓝做人质。



契苾歌愣挥手斥退左右,拍马上前。

望着浑身血染的伽蓝,契苾歌愣苍老的面孔上露出愤怒之色,但那双沧桑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深深的哀伤。举头望天,契苾歌愣脸上的怒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往日英雄岁月的缅怀,对今日穷途末路的痛苦。

“伽蓝……”良久,契苾歌愣低声呼唤。

伽蓝躬身致礼,“可汗……”

“当年你在白山助我举旗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契苾歌愣手中的马鞭指向伽蓝,指向四周契苾精骑,“可曾想到你我都将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

伽蓝叹息,“去年伊吾道,我和老狼府的西北狼被你所伏,全军覆没;今日白龙堆,你和契苾儿郎被西土诸虏所谋算,败亡在即。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这是我和西北狼的命,也是契苾人的命。天道如此,人力岂能回天?”

契苾歌愣皱眉不语,稍许,问道,“伽蓝相信天道?”

伽蓝不语,望着手中的金狼头护具,目露迷惘之色,良久,说道,“契苾是匈奴人的后裔,而匈奴人如今何在?”

契苾歌愣灰眉深皱,再度举头望天,久久不语。匈奴人何在?自大汉帝国崩溃,中土陷入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混战之后,匈奴人随之消失,或融于中土,或融入西土,匈奴人早已成为传说中的存在。再如继匈奴之后雄霸大漠的鲜卑人和柔然人如今何在?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传说。以此类推,突厥人终究有一天会化作历史的尘埃,而铁勒人也会变成这茫茫的风沙。

契苾罗利儿犹豫了一下,忽然躬身问道,“伽蓝为何离开西土,远走东土?”

“匈奴人早已变成传说,而东土汉儿却代代承继。”伽蓝遥指东方,自豪说道,“东土汉儿已经雄起,东方雄狮已经苏醒,重建辉煌之期指日可待。远走东土,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涅磐?”

契苾歌愣和罗利儿互相看了一眼,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喜色。这步棋终究还是走对了,伽蓝已经估猜到了契苾人的真正目的,正在隐晦地做出试探。

以内九族回纥、拨野古等部落为的铁勒大联盟生于北方,长于大漠,他们要在金山以北的广袤大草原上求生存、谋展,而薛延陀和葛逻禄等金山南麓部落考虑到突厥人的强大和对丝路北道利益的攫取,不得不依托铁勒大联盟对抗突厥人,从而保住金山南麓的生存之地。如此一来,罗漫山和白山一带的铁勒诸部不得不再一次面对突厥人的攻击,但在与泥厥处罗可汗的战争中,以契苾人为的铁勒部落损失惨重,自身实力一落千丈,根本无力抗衡射匮可汗所统的突厥大军,即便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和野咥可汗乙失钵俯称臣,自去汗号,也无法守住自己的家园,更无力维护丝路的利益。

契苾人居住白山,当其冲,又是当年反抗突厥人的先锋军,主力军,所以一旦与突厥人作战,一旦败北,必有灭族之祸。契苾人为了生存,唯有主动撤离,以保住自己的族人,保住未来的希望。

往哪撤?在哪能继续生存下去?最简便最简捷的办法就是要寻求强者的庇护。

东.突厥的启民可汗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年东.突厥分裂,启民可汗兵败,手下只剩下数百骑,生死悬于一线。关键时刻,他选择了投降中土大隋,而大隋则利用和扶植他控制东.突厥,双方各取所需,各取其利,结果短短几年功夫,启民可汗就横扫大漠,重建霸业。

契苾人也想走这样一条路。契苾歌愣认为,突厥人始终是中土大隋的心腹大患,而长安为了钳制和削弱突厥人,必定会长期扶持铁勒人抗衡突厥,假如契苾人向大隋效忠,得到大隋的援助,那假以时日,契苾人必将再次成为铁勒大联盟之主,而铁勒人也必将崛起并最终取代突厥人称霸西土。

若想实现这一生存策略,契苾歌愣先必须赢得大隋西域都尉府的支持,赢得拥有庞大西北势力的楼观道的支持,然后通过他们上达天命,得到大隋皇帝的扶植,但现在楼观道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抛弃了契苾人,而老狼府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老狼府,虽然新来乍到立足未稳的长孙恒安答应了契苾人的恳求,但彼此间因为没有信任,契苾人根本不敢把部落的生存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而事实证明长孙恒安也的确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

在最后一刻,契苾歌愣通过局势的展仔细分析之后,断然决定寻求伽蓝的帮助,与伽蓝联手求生。

伽蓝的背后是中土裴氏显贵,裴世矩更是大隋皇帝的亲信宠臣,只要伽蓝愿意出手相助,双方联手操控西土局势,那么裴氏可以借此机会重返西土,而契苾人则借助裴氏力量赢得大隋的扶植,暂时有了一块生存之地,将来必能杀回故土,称霸西土。

“伽蓝,契苾人正在走向涅磐之路。”契苾歌愣神情沉重,抚须叹道,“当初,在契苾人生死存亡之刻,伽蓝来了,成为我们的守护法神。今日,我们再遇伽蓝,这是天意,上苍并没有抛弃契苾人。”

“从冬窝子传来消息,说金狼头死而复生,说伽蓝从突伦川走了出来。”罗利儿也是一声长叹,“我们不相信,所以,才让莫贺咄特勤在菩提寺设下了一个陷阱。”

“菩提寺毁了,这是我们的罪孽。”契苾歌愣说道,“但相比契苾人的生存,我愿意承担这个罪孽。”

“为了赎罪,我们毁了老君殿,我们杀了楼观道的伏兵。”罗利儿说道,“这也是对伽蓝所受苦难的一点补偿,将来,契苾人会千万倍回报伽蓝。”

伽蓝沉默,眼神悲哀,大手颤抖,金狼头护具上的血已经冻结,怵目惊心,其心之痛,无以复加。

“伊吾道一战,我们不过是杀人的刀。”罗利儿继续说道,“这把刀已经残缺不堪,毁了这把刀,无助你报仇雪恨,相反,假如你磨砺这把刀,让其重现锋芒,那么报仇之举将事半功倍。”

“伽蓝,这是契苾人对你的承诺。”契苾歌愣深深一躬,“当日伽蓝有白山之诺,今日,伽蓝是否该予以兑现?”

罗利儿看到伽蓝始终不说话,忍不住厉声质问道,“当**到白山,曾对契苾人说,你要给契苾人一条活路,一条生存之路,如今路在何方?”

伽蓝缓缓戴上了金狼头护具,向契苾歌愣伸出一只手。

“离开西土之前,我会兑现昔日的承诺,我以生命起誓。”

契苾歌愣长吁一口气,尽显疲态。

罗利儿惊喜不已,向着伽蓝深深一躬,然后举手向远处的侍卫做了个手势。

一个腊封的牛皮筒由罗利儿郑重交到伽蓝手上。

伽蓝背到身上,向契苾歌愣和罗利儿躬身致礼。契苾歌愣和罗利儿也是深躬相谢。

烈火一声长嘶,驮着伽蓝绝尘而去。



西行带着魔鬼城马贼,紫云天沙盗,天马戍卒和苏楼兰苏氏迅逼近太阳谷。

虽然西行坚决不同意把有限兵力投入到太阳谷营救伽蓝,但必有的攻击态势还是要做的,以此来吸引契苾人,牵制契苾人的兵力。

刚刚接近太阳谷,便与疾驰而至的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相遇。

听说阿史那泥孰已经带着黑突厥卫士离去,契苾葛也已经还给了契苾人,西行和傅端毅不禁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这里面藏有玄虚。伽蓝为什么要驱走阿史那泥孰?又为什么要把人质还给契苾人,自取死路?唯一的解释就是伽蓝另有脱身之计,而且必须把阿史那泥孰赶走,不让他知道这一秘密。

几个人伫立一座形似奔马的土台,遥望太阳谷。

蓦然,一只大獒跃入众人的眼帘,接着一员银甲战将倒提长刀,骑着紫骅骝,从容自若地策马而出。

伽蓝?伽蓝他杀出来了?

五员战将紧随其后纵马而出,神态悠闲,根本不像浴血突围的样子。

众人又惊又喜,刚想振臂欢呼,就看到一匹小黑驴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沙尘,一个黄袍帷帽者侧坐其上,衣袂翻飞。之后又冲出十几匹战马,马上有黄袍道士,也有左衽披的精壮骑士。

寒笳羽衣?老君殿的道士?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太阳谷中到底生了什么?

“撤”西行再不犹豫,断然厉喝,“快撤,撤往魔鬼城。”

大角吹响,一队队藏在沙谷丘壑中的骑士调转马头,风驰电挚而去。

马鞭挥响,几声厉叱,西行和傅端毅等人打马冲下土台迎了上去。



战马激嘶,沙尘飞扬,大巫和凌辉各带一支紫云天悍匪将老君殿道士团团围住,不堪入耳的辱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围住这帮腌臜杂毛,谁敢动,就给咱宰了。”阿史那贺宝气势汹汹地叫骂道,“狗一般的蠢物,竟敢杀咱兄弟,今日定要剥皮抽筋,剁了喂狗。”

寒笳羽衣端坐驴上,沉默不语。

浑身上下血迹斑斑的秦世英连声厉喝,叫众人不要冲撞对方,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苏合香冲着伽蓝挥挥手,然后飞驰寒笳身边,亲声呼唤,“姐姐安好?”

黑纱拂动,帷帽内传来寒笳的空灵之音,“安好。本被契苾人所俘,赖伽蓝道兄搭救,平安脱险。”

寒笳的声音看似不大,却随风传入众人耳中,一时间所有目光全部望向了伽蓝,人人眼神复杂,李世民和长孙无忌甚至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羞辱。骗局,一切都是骗局,从婼羌冬窝子到楼兰菩提寺,再到白龙堆的太阳谷,统统都是骗局,都在伽蓝的算计之中。原以为太阳谷有一场血战,一场有死无生的恶战,谁知竟然是这帮不可思议的结局。

太阳谷中,到底生了什么?伽蓝和契苾歌愣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之前伽蓝一直信誓旦旦要杀了契苾歌愣,说只有杀了契苾歌愣才能扭转西北局势,如今却又作何解释?

西行、傅端毅,还有一帮老狼,深知西土复杂局势,深谙西土生存之道,稍稍思量后便不难估猜到伽蓝与契苾歌愣做了什么交易。

寒笳羽衣、秦世英当然也早已想明白,只是这番羞辱却是刻骨铭心,两个被他们所算计的人,决意要杀死之人,却联手算计了他们,尤其可怕的是,主动权易手了,今日楼观道陷入极度被动,前有老狼府和西北军的夹击,后有长安权力中枢那只看不见的大手正缓缓伸来,接下来他们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处理善后,否则利益损失太大了,与当日设计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伽蓝的面孔藏在金狼头护具后面,只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睛,让人心悸,让人畏惧。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只能把愤怒藏在心里。伽蓝他们根本惹不起,这个人的真正实力太可怕了,即便是有死无生的绝境,对他来说也是如履平地。这颠覆了他们对权力的认知,这个世上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还有一种隐权力,黑暗权力,楼观道如此,西北沙门如此,伽蓝这些西北老狼也是如此。

西行、傅端毅拍马上前。

“契苾歌愣来了?”傅端毅急切问道。

伽蓝点头。

“那头凶悍的老狼到了穷途末路还要拼死挣扎。”西行冷笑道,“你答应他了?”

“这是唯一的办法。”伽蓝冷声道,“否则西北军损失太大,鄯善鹰扬府一旦覆灭,冯帅和王帅必受牵连,最终收益的还是那些无耻之徒。这次,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契苾人何时攻击?”

“我去敦煌,即刻动身。”伽蓝说道,“我必须亲自向冯帅和王帅禀报。”

西行和傅端毅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小魔头卢龙策马走近伽蓝,“兄弟,哥哥等你很久了。”

伽蓝与其伸手相握,“有劳哥哥了。走,去魔鬼城,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祝朋友们新年快乐,身体健康,阖家幸福,万事如意,龙年行大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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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魔鬼城

第七十二章魔鬼城

魔鬼城,一座藏匿在沙漠中的城堡,白龙堆及其周边的沙盗马贼和游侠的聚集之所,实际上就是由山洞、土屋和帐篷组成的一片临时栖息地。大凡在东土和西土已无立锥之地的恶徒基本上集中于此,依靠劫掠丝路苟延残喘。

小魔头卢龙是白龙堆最大的一股盗贼,也是魔鬼城的主人,本来他想把这一“事业”做大做强,将来或许可以雄霸一方,开国称王,最不济也能做个一方巨贾,谁知飞来横祸,一场灭顶之灾突然从天而降,铁勒人飞马杀到,不但摧毁了他的梦想,也让魔鬼城危在旦夕,一帮沙盗马贼更是命悬一线,危如累卵。

卢龙为此忧心如焚焦虑不安,即便在给伽蓝接风的简陋宴席上,也是三番两次试探伽蓝,希望伽蓝给他指引一条生存之路。

“契苾人今夜在太阳谷,明天上午赶到龙城。”伽蓝放下酒杯,打了个饱嗝,一边拿着手巾擦拭嘴脸,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契苾歌愣肯定要打龙城,不计代价,虽然我们说服了龙城守将苗雨,与其携手作战,另外还有一支从河西赶来的运粮军队也将抵达龙城,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武器,我们都有希望坚持到河西援军的来临,但正在婼羌前线作战的鹰扬府主力能否坚持到那一刻?契苾人已然疯狂,契苾歌愣以整个契苾部落的存亡为赌注誓死一搏,而射匮可汗正带着突厥大军攻打白山,一旦突厥人攻占了白山,整个罗漫山以南的铁勒诸部都将陷入生存危机,到了那一刻,契苾歌愣必将再次赢得他们的支持,薛延陀的乙失钵也会在伊吾道方向予以支援,可以想像,龙城战局何等残酷。”

“大家都在殊死搏斗。吐谷浑人为了复国大计,突厥人为了重建辉煌,铁勒人为了生存,而龟兹、焉耆、高昌等西域诸国不得不在夹缝中艰难求生,至于我们大隋人,当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疆土。”

“这个冬天,西土群狼全部出动,试图从我们大隋人手中抢夺猎物,而这一战的关键就在龙城,就在白龙堆,就在这片广袤沙漠上,所以……”

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卢龙那张忧心忡忡的面孔上,“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猛虎再厉害,也难以抵挡狼群的攻击。对于今日的河西来说,重要的不是夺回鄯善和且末,不是守住最西边的两个边陲重镇,而是把军队撤回去,把戍边的大隋人撤回去。只要人在,军队在,那就能最大程度地保全实力,只待养好伤口,马上就能卷土重来。反之,假如军队覆灭了,戍边的大隋人全军覆没了,那么还能守住鄯善和且末吗?还能保全现有的实力吗?还能在得到长安的支援后,迅由守转攻,卷土重来吗?”

卢龙和身边的几个兄弟相视无语,神色沉郁。阿史那贺宝和大巫等人却是再无退路,只有想方设法跟着伽蓝避难河西了。

西行和傅端毅等人若有所思。伽蓝对西土局势非常悲观,他说得很清楚了,大隋这次肯定要败走西土,鄯善和且末肯定要失陷,再无挽救之可能。联想到东征的失败,皇帝马上要动第二次东征,不难想像长安对西土的策略。主力大军都在东征战场上,长安拿什么应对西土剧变?唯有消极防御,也就是说,在东征没有胜利之前,河西大军绝无可能远征西土。

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心情复杂,各自低头沉思。

李世民没想到西土局势如此恶劣,联想到家中大人临行前的嘱咐,李世民隐隐约约有一种现,他感觉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什么,但又无法具体说清楚。记得长安权贵们对远征高丽有着截然不同的意见,好像关中的权贵都反对,而江左和山东的权贵都支持。几年前皇帝西征,就是为东征做准备,假如西征的战果尽数丢失,西土局势对大隋十分不利,那么东征自然就要放弃,如此那些支持东征的江左和山东权贵自然要背负罪责。这关系到权力中枢的争斗,而其中局面之复杂,远非他一个日渐没落的世家大族子弟所能了解。

长孙无忌想到的则是自家的命运。假如鄯善和且末失陷,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就是弘化留守府和河西卫府,而第二个要承担责任的就是西域都尉府,二哥长孙恒安这一次肯定难逃罪责。父亲已经逝去,大哥死在汉王杨谅的叛乱中,如果二哥再遭重创,那么长孙氏的没落也就不可阻挡了。

寒笳羽衣和秦世英也在这座帐篷里。杀人不成,反被被杀者所救,伽蓝故意要羞辱他们,他们也只有忍受。直到听到伽蓝这番话,他们才意识到局势远比自己想像的恶劣,楼观道这次被胡虏算计了,输得一干二净。伽蓝和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做了什么交易?和莫贺可汗契苾歌愣又做了什么交易?假如伽蓝已经拿到了楼观道做为西土剧变幕后推手的证据,那对终南山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了,虽然这场灾难未必动摇得了楼观道的根基,却可以让楼观道在利益上遭受惊人损失。

伽蓝的用意不言自明,楼观道必须在策略上改弦易辙,不论对西北沙门还是对西北利益,都必须在策略上做出改变,如此大家可以合作,反之,鱼死网破,拼个头破血流,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他人。

秦世英马上向寒笳羽衣做出了手势,示意她抓住这次机会。

伽蓝出现后,马上成为整个谋划的棋子,是牺牲品,是替罪羊,不论西土局势最终如何变化,承担直接责任的都是伽蓝和一群西北老狼,但突厥人和铁勒人在伽蓝出现后却选择了信任他,这给了伽蓝反戈一击的机会。如今伽蓝掌握了主动,并试图拯救自己,兑现给予突厥人和铁勒人的承诺,因此他需要西北军方、老狼府和楼观道的支持,既然如此,何不送个顺水人情,大家你好我好,一起度过眼前的难关?

寒笳羽衣心领神会,帷帽下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李世民。最合适的居中斡旋者,无疑就是这位李二郎了。



卢龙踌躇良久,问道,“伽蓝,此去敦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搬来救兵?”

“不要指望救兵。”伽蓝断然摇手,“能救你们的,就是你们自己;能守住龙城的,也是你们这些人。”

卢龙与阿史那贺宝霍然瞪大眼睛,脸色顿时难看。大家打家劫舍做沙盗,做马贼,就是为了活命,假如连命都保不住,那后果可想而知,必定一哄而散,各奔东西。

苏合香忍不住了,她眯起眼睛望着伽蓝,粗重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愤懑,“你去敦煌,却把我们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如果你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去敦煌,我就留下。”

苏合香看了一眼西行,又看看傅端毅,最终还是紧咬嘴唇,悻悻不语。

“这里都是我的兄弟,我要救你们,就必须即刻赶去敦煌。”伽蓝叹道,“但我入关之后,就身不由己了。”伽蓝指指四周,“在这里,我还能说得上话,但入了关,到了卫府,我算什么?我或许可以在第一时间见到冯帅和王帅,但接下来我还能干什么?我或许连卫府的大门都出不来,甚至有可能被直接禁闭。”

这是一句大实话。伽蓝现在既不是老狼府的秘军,也不是裴世矩的秘密信使,他公开的身份就是且末鹰扬府的一名普通卫士,突伦川烽燧的烽子,说白了就是一名逃兵。他想见到河西卫府正副统帅冯孝慈和王威,必须借助自己的私人关系先行传信,然后由冯孝慈和王威下令召见。可以想像,这种情形下,伽蓝返回魔鬼城的可能有多大?

“你说过,要带我们去敦煌,去河西?”阿史那贺宝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

“所以我现在必须去敦煌。”伽蓝苦笑道,“如果西土局势正常,你们或许还能乔扮成胡商以获得通关文牒,依次入关,但现在关隘封锁,即便是普通胡商也难以入关,更不要说你们了。”

“唯有河西卫府的命令,才能让你们全部入关去敦煌。”西行及时插了一句,“相信伽蓝,他既然去敦煌,那就一定有把握。”

小魔头眉头紧锁,神色阴晴不定。伽蓝如果有把握,就不会亲自赶赴敦煌了,正是因为没有把握,他才扔下这帮兄弟,亲自赶赴河西卫府求助。事情麻烦了。

“人心散了,队伍乱了,魔鬼城完了,龙城也完了。”苏合香毫不客气,一语道中要害,“你和契苾歌愣虽然做了交易,有了默契,但他岂肯相信你,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他一定会倾尽全力拿下龙城。我要离开,带着我的人赶往阳关,即便受阻于关隘之下,也绝不给龙城陪葬。”

此言一出,小魔头和火狐自然跟从。楼兰苏氏走了,魔鬼城和紫云天的人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当然是一起逃了。至于龙城的存亡,鄯善鹰扬府的生死,与他们有何干系?

伽蓝沉默不语。

苏合香不能不顾苏氏老小的生死存亡,不能不威胁他,他能理解,但他的确找不到合适的对策。

“伽蓝道兄,龙城失陷,会对局势造成何种影响?”寒笳羽衣忽然开口问道。

伽蓝感激地看了寒笳一眼,此刻精绝女冠的挺身而出,帮了他一个大忙。

“河西卫府非常被动,就算长安及时拿出决策,送来圣旨,答应了契苾歌愣的恳求,允许契苾人投奔大隋,暂居楼兰,但因为龙城失陷,鄯善陷落,局势再度生变化,长安的决策和圣旨也随之失去了作用。”

“道兄需要多长时间?”寒笳羽衣追问道,“道兄必须给一个大概的时间。”

“此去敦煌八百里,假如冯帅和王帅当机立断,即刻遣使赴龙城与契苾人谈判,那最快也是八天之后了。”

“八天?”寒笳羽衣稍稍沉吟了半晌,又问道,“道兄能做为使者赶来吗?”

“绝无可能。”伽蓝无奈摇头,“不出意外的话,使者应该是卫府长史。”

帷帽轻动,黑纱微拂,寒笳羽衣再度考虑了片刻,空灵之音再度传出,“阿苏,你能坚持八天吗?”

苏合香犹豫了片刻,仔细权衡了利弊,轻轻点头。楼兰苏氏已于楼观道决裂,此去敦煌,就算得到了河西卫府的庇护,也很难躲开楼观道的报复。寒笳羽衣这是给苏氏一个机会,只要苏氏愿意在此刻帮助楼观道戍守龙城,那么彼此间的恩怨或许可以缓和,最起码楼观道不至于公开报复苏氏,这给了苏氏从容离开西北的时间。

“火狐,当年在孔雀河,你欠了羽衣一条命。”

火狐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羞恼不已,恨恨说道,“好咱还给你,这次就还给你,不过说好了,就八天,八天之后,咱拨马走人”

黑纱再拂,传来寒笳羽衣动听笑声,“小魔头,当年蒲昌海上,羽衣的精绝之音可是袅袅不绝。”

卢龙神色尴尬,抱拳为礼,“当年鲁莽了,既然羽衣开口,咱岂敢背信?好,八天,八天之内,魔鬼城的兄弟任你驱使,但八天之后,这些人是去是留,就不是咱能控制的了,请羽衣谅解。”

寒笳羽衣躬身致谢。

“伽蓝道兄,临行前,羽衣能求你一件事吗?”

伽蓝笑笑,转目望向坐在身边的薛德音,低声说道,“事已至此,先生应该拿出决断了。”

“某认为,伊吾道一战,应该与楚公无关,与蒲山郡公更无瓜葛。”

“先生,西土局势展至此,你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关键?”伽蓝凑到薛德音的耳边,声音更低,“很明显,只有西土乱了,东征才会被迫结束,中枢的权力斗争才会掀起**。唐国公派李二郎千里迢迢寻找先生,难道仅仅是因为配合楼观道的西北布局?”

薛德音无声叹息,“难道某始终逃不过厄运的追杀?”

“以你家大人和楚国公杨素的亲密关系,你以为你能逃过厄运的追杀?”

薛德音苦笑摇头,“某还有选择吗?”

“没有选择,实际上就是选择。”

薛德音缓缓点头,“如此,就依伽蓝之计。”

伽蓝伸手拍拍薛德音的后背,然后冲着李世民微微一笑,再对寒笳羽衣颔示意,“人交给你了,但入关之前,必须把先生毫无伤的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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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阳关

第七十三章阳关

夕阳如血。

茫茫戈壁,一道紫色墙垣如逶迤巨龙,匍匐在黄沙之上,写尽岁月沧桑,流尽浩然之气。

阳关巍峨矗立,如一座通天彻地的战神,渊渟岳峙,大气磅礴。

赤金色的大纛在风中猎猎狂舞,红色幡旄如猛兽咆哮,黑色的燕尾垂旒如雄鹰张开的双翅,似欲一飞冲天。

鼓声阵阵,如惊雷掠过戈壁,如战刀撕裂寒风,如千军万马奔腾战场,纵横捭阖,傲视天下。

金钲激烈,如狂风暴雨般的利箭射进血流成河的杀戮场,惊心动魄,悲怆之音在苍莽大地上久久回荡,久久不绝。

夕阳下,沙丘上,一骑孤立,黑氅翻飞,衣袂翩舞,说不尽的苍凉,道不尽的艰辛。

驼铃悠扬,刀疤驮着暴雪,小跑而至,身后跟着四匹精疲力竭的**驼,还有四匹风尘仆仆的矫健战马。

烈火仰长嘶,兴奋不已。暴雪看到沐浴在夕阳下的雄伟阳关,忍不住昂嘶吼。

“回来了。”伽蓝激动地放声长啸,“妈妈,我回来了……”

刀疤一声怪叫,四蹄如飞,向着阳关力狂奔。

“走,走……”伽蓝一掌拍上烈火,大声叫道,“关门将阖,快马加鞭。”

烈火一声激烈嘶鸣,四蹄腾空而起,风驰电挚,卷起冲天沙尘。



“轰隆隆……”

关门已闭,悬门缓缓下降的声音震耳欲聋。

阳关关令毛宇轩身着皮甲,披着黑氅,背负双手,慢慢走在城墙上,一双冷森森的眼睛始终盯着滞留关外的商旅,似乎想从中寻到什么,偶尔抬头望向茫茫戈壁,眉宇间更是忧色重重。

西行离开敦煌前曾说过,他要去且末,要去突伦川找到伽蓝,然后召集尚存的西北老狼,一起去长安报仇雪恨。这一去就是数月之久,杳无音信,直到最近才从鹰扬府中听到金狼头重现冬窝子的传闻。伽蓝既然重出江湖,那么其回家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然而,西北局势突生剧变,先是阿柴虏卷土重来攻占且末,接着龙城举烽报警,铁勒人大举进攻。伽蓝和西北老狼们的回家之路就此断绝,生死未卜。

就在这时,西天的落日余晖中忽然卷起一股沙尘,由远及近,风驰电挚而来。

毛宇轩停下脚步,神色凝重,眉头紧缩。城上戍卒也注意到了异常,一个个驻足观看。关外局势紧张的消息已经传开,鹰扬府已下令加强关防,现在出关绝无可能,而进关商旅的盘查更为严格,这导致滞留关外的商旅越来越多,怨声载道。

“是不是关外信使?”令丞走到毛宇轩的身边,揣测道。

“希望是信使。”毛宇轩叹道,“龙城被围,驿路断绝,如今只有烽火传讯,鹰扬府对关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卫府更是忧心如焚。”

“下午王郎将巡关,想必就是为了此事。”

“卫府和鹰扬府都在等待关外信使。”毛宇轩微微颔,神色更为严峻,“如果再无讯息,鹰扬府就不得不出兵驰援了。”

“将军是不是想随军出征?”

毛宇轩冷笑,“咱一个被贬卫士,你以为还有出征立功的机会吗?”

“当然有。”令丞望着毛宇轩,小声安慰道,“将军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而已。”

他知道毛宇轩曾是西北狼锐士,后因罪被贬,不过被贬之后还能出任阳关关令,保留正八品的武官职,可见其罪责并不严重,或者其背后有靠山,迟早都会东山再起。



一骑从沙尘中冲出,沐浴着血色夕阳,迎着凛冽寒风,纵马飞驰。

紧接着一队驼马也冲了出来,一匹灰白色的大獒伫立于驼背之上,威风凛凛。

毛宇轩的浓眉骤然紧凝,心跳骤然剧烈,他猛地推开身边的令丞,大步冲向城楼,一边跑,一边拿起挂在腰间的角号,高举向天,全力吹响。

“呜呜呜……”号声雄浑而激烈,杀伐之气冲天而起。

“嗷……”大獒张嘴雷吼,一声接一声,声震旷野。

“暴雪……”毛宇轩狂喜,纵声狂呼,“伽蓝,伽蓝来了……”

令丞跟在毛宇轩的后面一路飞奔,他不知道暴雪是谁,也不知道伽蓝是谁,但他知道来者肯定是关外的信使,或许就是某个神秘的西北狼锐士,与毛宇轩有着生死之情,兄弟之义,否则向来冷若冰霜的毛宇轩绝不会如此失态,如此惊喜。

城楼上的戍卒们诧异地望着毛宇轩,关门的戍卒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正在下降的悬门嘎然而止,悬于半空。

“伽蓝,伽蓝……”毛宇轩冲到城楼上,兀自狂呼不止。

“将军,是否燃起烽火,报讯卫府?”令丞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点火,报讯”毛宇轩喜笑颜开,用力挥动着手臂,“开门,开门”尚未说完,又转身向楼下冲去,“兄弟们,打开关门,快快”



烽火点燃,咆哮的火龙在暮色之中呼啸而起,向着龙勒府方向疾射而去。

悬门“隆隆”再起。

毛宇轩和几个戍卒合力推开半扇关门,才开了一条大缝,毛宇轩就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在关上戍卒和关外商旅们惊诧的目光中,在茫茫戈壁上,疯狂地叫喊着,奔跑着。

暴雪从刀疤的背上腾空而起,四爪刚刚粘地,庞大身躯便再度腾空,如飞一般冲向毛宇轩。

一人一獒在黄沙中紧紧相拥。

烈火停下脚步。伽蓝滚鞍下马,掀开幂离,露出一张激动的面孔,“宇轩……”

“伽蓝……”毛宇轩冲上去,与伽蓝紧紧拥抱,“回来了,总算回来了。梅花开了,娘想你了,她想你了。”

伽蓝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

毛宇轩眼圈泛红,用力拍打着伽蓝的后背,“你的病好了吗?是不是不再痴癫?你说啊,快说啊,是不是好了?”

伽蓝哽咽点头。

“你是不是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告诉咱,是不是?”

伽蓝再次点头。

“快快进关”毛宇轩手指城楼上的冲天烽火,大声说道,“冯帅和王帅正在翘以待,王郎将下午还到了关隘,他说,伽蓝该回来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熊熊燃烧的烽火让关外的商旅们惶恐不安,接下来他们看到了更为不可思议的一幕,阳关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关令竟然为一名面带金狼头护具的黄袍卫士执辔牵马,而关上关下的戍卒们对马上之人无不恭敬施礼。

令丞非常激动,不仅仅因为他看到了金狼头,那个神秘而极富传奇色彩的西北狼锐士,更因为金狼头带来了关外的消息,关外的大隋将士和大隋的疆土或许都将因此而得以拯救。

入关之后,伽蓝马不停蹄,在毛宇轩和几名戍卒的护卫下,向龙勒府打马狂奔。

路上伽蓝向毛宇轩简略说了一下关外的事,其中重点提到了楼观道、李世民、薛德音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能否处置好,则直接关系到了西北狼能否顺利东赴长安报仇雪恨。

毛宇轩对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关注,这种事自有伽蓝和西行等人去处置,他关心的是仇人,是如何报仇雪恨。

“杨玄感是礼部尚书,李密是望族子弟,元弘嗣更是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这种人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毛宇轩说道,“杀人简单,一刀而已,但杀这种大权贵,必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们的命不值钱,但如果因此祸及无辜,甚至连累了明公,那就万死莫赎其罪了。”

“伊吾道一战,本就是长安权争的结果。”伽蓝冷笑,“我们这些西北狼在长安权贵的眼里不过是一群草芥蚁蝼,说杀也就杀了,比碾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但我们若想杀他们,却是千难万难,即便得手了,砍下了他们的脑袋,也一样会被长安权贵所利用,依旧是长安权争的牺牲品。你想想,我们死了,做鬼了,还免不了做他人获利的牺牲品,还要被那些权贵们榨干灵魂,你甘心吗?你在阿鼻地狱里能安息吗?”

毛宇轩若有所悟,隐约猜到伽蓝想干什么了。

“所以,你打算暂时放过楼观道,利用楼观道和陇西李氏等关中权贵们的力量去诛杀仇敌,是吗?”

“我们要寻仇楼观道,必然会挑起沙门和道教之争,其结果是两败俱伤。”伽蓝的眼里掠过一丝森冷杀意,“你想想,谁才有绝对力量铲除楼观道?”

“皇帝。”毛宇轩脱口而出。前朝有两个皇帝毁佛灭道,天下皆知。

伽蓝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毛宇轩却是暗自惊悚。伽蓝的报仇手段太残忍了,先是让权贵们互相厮杀,挑起内争,这是要死人的,要连累无辜,血雨腥风在所难免,当帝国风雨飘零之际,皇帝肯定无法容忍,必然出手,到了那一刻,幕后推手楼观道恐怕就难以独善其身了。

“你十万火急赶赴敦煌,是不是打算借助明公之力,先行布局?”

“布局?”伽蓝苦笑摇头,“以我们的实力,除了顺流而下,在风浪中拼死挣扎外,还有布局之力吗?去年,明公不但没有拯救我们,反而拱手让出了西北,可见明公为了保全裴氏的权势,无视我们的生命,断然抛弃了我们,这种情况下,你还指望明公伸手相助?他不杀我们就算顾及当初的香火之情了。”

毛宇轩紧锁眉头,当即质问道,“你要背叛明公?”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利益,明公会以我们这些悍卒为亲信?我无意背叛明公,但我要生存,所以迫不得已,我只能认敌为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具备新的价值,而明公才会继续利用我们,以我们为亲信,如此我们才能左右逢源,在夹缝中艰难生存。只待时机成熟,我们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纵横天下。”

毛宇轩惊讶地望着伽蓝,旋即又露出欣慰笑容,“好,突伦川的风沙当真有效,不但治好了你的病,还让你的才智更进一步。”

“报仇不是以一己之勇血溅五步,那是武夫所为。”伽蓝淡然笑道,“杀人于无形,让仇人互相厮杀,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才叫报仇。”

毛宇轩长叹,“娘生前说过,不希望你变成一个阿修罗。”

“你以为我愿意做一个阿修罗,让娘在九泉之下担惊受怕?”伽蓝脸色骤冷,忿然说道,“人要杀我,我岂能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飞驰约莫二十里,遇上龙勒鹰扬府的卫军,为者,霍然是鹰扬郎将王辩。

火把如林,照亮了黑暗。年近天命之龄的王辩满脸沧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刚毅而沉稳。几十年的戎马生涯和累累战功虽然没有给这位悍将以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势,但出身关中京畿之地,官宦之家,历任两朝的老将军还是无怨无悔忠心耿耿地戍守在西北边陲,为中土的安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伽蓝飞身下马,摘下护具,恭敬施礼。虽然两人是忘年之交,但伽蓝对这位老大哥非常尊崇,不敢有丝毫怠慢。

王辩上下打量了一下伽蓝,这才缓缓下马,走到伽蓝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关外形势如何?”

“比想像的严峻,但若要解决,却也没有想像的困难。”

王辩冷峻的面孔上慢慢露出一丝浅浅笑容,“如此甚好。粮草辎重可到了龙城?”

“途中相遇。”伽蓝回道,“虽然龙城可以坚守更长时间,但一旦失去魔鬼城的支援,旦夕可破。”

王辩迟疑了片刻,问道,“除此以外,别无援军?”

伽蓝没有说话。王辩来自关中普通官宦之家,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必须得到世家望族的支持,而这种人正是楼观道所青睐的对象,楼观道可以做为中间人为其升官加爵牵线搭桥,所得的回报当然丰厚。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暗中帮助楼观道操控西北局势的就有王辩,否则王辩不会有此一问。

“我在经过太阳谷的时候,曾看到两百多头颅堆砌道中。”

伽蓝这句话让王辩的脸色稍稍起了些变化,“你可曾遇见老君殿的寒笳羽衣?”

“她在魔鬼城。”

伽蓝简明扼要,不再多说一个字。王辩所知有限,给予楼观道的帮助大概也就是那支护粮军队,所以他不想知道得太多,而伽蓝也相当知趣,绝不多说一个字。

“冯帅和王帅都在卫府等候消息。”王辩伸手相请,“劳累了,稍后老哥哥请你吃酒。”

伽蓝笑笑,在王辩转身的霎那,低声说了一句,“楼观道机关算尽,却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输得一干二净。”

王辩面无表情,仿若不闻,不过嘴角那一抹笑纹却把他此刻的心情暴露无遗。既然输了,那就对不起,连本带息一起还吧。



卫府大堂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的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炭香,但室内的气氛却异常冷肃,就连站在屋外的卫士们都感觉今夜的天气格外冷,冷得让人颤栗。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端坐于豪华案几之后,削瘦的面庞凛若冰霜,灰白长眉下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此刻却像刀锋一般寒气四溢,锋芒毕露。

武贲郎将王威气质儒雅,神态平和,他既不像冯孝慈与生俱来就有一股名门望族的高贵和倨傲,也不像出身寒门的王辩那等刚毅和谦恭,他出身大族,却因为庶出而不得不努力拼搏,他有今天的地位,很大一部分源自自身的努力,靠的是文韬武略一身真本事。

伽蓝滔滔不绝,把西土局势的剧烈变化做了一番详细的分析和推衍,最终得出结论,并提出了一系列建议。

冯孝慈和王威并不掩饰自己对伽蓝的欣赏,两人当着鹰扬郎将王辩和卫府长史的面,直接与伽蓝商讨对策,这实际上就是把伽蓝当作了心腹,引为卫府的参谋从属。

“皇上在东都。元留守在弘化。”王威说道,“无论是禀报留守府,还是急奏东都,时间上都来不及了,所以某认为伽蓝的计策可行,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契苾歌愣,守住龙城,确保丝路畅通,继而让鄯善鹰扬府坚持到明年春天。”

“这种缓兵之计根本瞒不了契苾歌愣。”王辩断然反对,“假如射匮可汗带着突厥大军攻占了白山,直接威胁罗漫山南北,那么大叶护阿史那翰海和莫贺设阿史那泥孰完全可以说服龟兹和焉耆等国,联合吐谷浑人一起攻打婼羌,如此婼羌必失,我大军必定全军覆没,所以当务之急是撤退,让鄯善郡府、鹰扬府即刻撤回敦煌。”

“没有皇上的圣旨,谁敢撤?”冯孝慈冷笑,转目望向伽蓝,“你凭什么判断突厥人不敢攻打婼羌?”

“现在有谁知道我大隋军队即将再次远征辽东?”伽蓝反问,“既然没人知道我大隋即将动第二次东征,那突厥人拿什么保证开春之后,我河西大军不会远征三千里直杀且末?契苾歌愣为什么要率部投奔大隋?还不是因为他预计我河西大军一定会在明年展开反攻?”

“但明年河西大军根本无力远征。”王辩苦叹,“这时候坚守鄯善还有什么意义?”

“撤退的命令必须由东都来下。”冯孝慈说道,“坚守鄯善的意义就在于给东都足够的时间做出决策,而我们则不至于因此背上丢城失地的罪名白白赔上这颗头颅。”

众皆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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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师父

第七十四章师父

伽蓝从混沌中醒来,意识一点点回归。

血色夕阳下,纵马入关。沉沉暮色中,王辩嘴角那一抹笑纹异常醒目。气氛凝重的卫府大堂上,冯孝慈如山一般稳重,而王威则头角峥嵘,锋芒毕露。

昨夜的商讨最终还是在王威的坚持下拿出了决策,卫府长史连夜出关赶赴龙城,在没有征得弘化留守府和西京长安同意的情况下,行便宜之事,与契苾歌愣展开实质性谈判。所谓实质性,就是必须取得成果,必须保证丝路的畅通,粮草辎重必须以最快度运到婼羌城,为此,可以答应契苾歌愣的全部条件。

耳畔传来轻微的呼吸声,鼻翼漂浮着淡淡的幽香。伽蓝的思绪从卫府大堂转到了美酒佳肴,躺在雾气氤氲的浴桶里享受着娇娆佳丽的温柔,积郁已久的生死重压在这一刻不翼而飞,疲惫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让人慵懒无力,即便在锦被暖裘的床榻上与佳人缠绵缱绻,也是不堪久战,酣畅淋漓一番后便倒头睡下,再醒来时,竟有一种如梦如幻之感。

丝如缎般顺滑,柔夷如水般细嫩,两个火热的**一左一右偎进伽蓝坚实的胸膛,撩拨起他狂热的生命,激起他燃烧的**。

伽蓝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帷幔,火红的暖裘,还有两张迷人的娇嫩面孔,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家了,终于从血雨腥风中杀了回来。

抚摸着鲜嫩的娇柔,吮吸着甜甜的幽香,仿若雨露滋润了干涸的沙漠,仿若涓涓溪水汇成长河,伽蓝的血液沸腾起来,接着爆出无穷力量。

帷幔内蓦然传来猛兽般的嘶吼,荡人心魄的娇吟随之起伏,久久不绝。



窗外寒风呼啸,室内温暖如春。

食案上有葡萄美酒,有千金碎香饼子、添酥冷白寒具、飡(糍团)、饧(薄糖),还有两盘时令鲜蔬,虽清淡无华,却别致高雅。

伽蓝坐于客席,白衣如雪,长如丝,英俊的面庞上钢须如针,气宇轩昂,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沧桑而忧郁。

冯孝慈斜靠在胡椅上,紫袍黄幞头,长髯垂拂,右手轻轻抚摸着鬓角上的白,削瘦的脸庞上虽然带着温和笑容,但紧皱的眉头和深思的眼神,还是清晰地表露出他心中的阴郁和不安。

“西土局势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必然。”伽蓝说道,“在长安的谋划下,射匮可汗和莫贺可汗联手击败泥厥处罗可汗,迫使其东进中土,西土随即陷入群雄混战的局面,但接下来长安不是继续经略西土,稳固自己在西土的战果,而是倾尽国力远征辽东,置西土安危于不顾,由此导致形势急骤恶化。不出意外的话,皇帝率军二次东征之刻,也就是我大隋弃守鄯善之时,未来西土局势对我极其不利。”

“裴侍郎毅然放弃西土,是不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今日之局?”

伽蓝微微摇头,“从天下大势来看,当然是经略西土对我大隋最为有利,皇帝的丰功伟业应该在西土。当初裴侍郎经略西土,图是是百年大计,而皇帝远征辽东,毫无征兆,更没有想到的是百万大军竟败于小小高丽?裴侍郎之所以放弃西土,还是为了顾全大局,缓和中枢矛盾,以便东征一战而定。假如东征胜利了,西土又出现今日局面,那么裴侍郎必能再控西土。”

“现在你也要离开西土了,能告诉某原因吗?”冯孝慈不动声色地问道。

“明公误会了。”伽蓝笑道,“裴侍郎并未召唤于我。我之所以被迫离开西土,是因为我在西土已经无法立足,不得不走。”

冯孝慈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在你看来,西土局势还会继续恶化?”

伽蓝犹豫了片刻,轻轻颔。

“这是你的判断,还是裴侍郎的推衍?”

伽蓝沉吟稍许,反问道,“在明公看来,皇帝二次东征,是胜是败?”

“当然是胜。”冯孝慈不假思索地说道,“高丽小国,不堪一击。”

“那请问明公,第一次东征,百万大军为何败于高丽?二次东征,还有百万大军吗?还有源源不断的粮草武器吗?黄河两岸,山东暴民蜂拥而起;大江南北,江左盗贼攻城拔寨,请问连贯南北的永济渠、通济渠还能保证畅通无阻吗?再看北方草原,西土大漠,东西突厥乘势而起,对我中土虎视眈眈。形势恶劣至此,明公何敢断言东征必胜?”

冯孝慈当然清楚第一次东征之败不是败在军力国力,而是败在中枢激烈的矛盾上。皇帝之所以东征,就是试图以武功来缓和或者解决这个矛盾,但如今东征败了,矛盾更激烈了,皇帝也就更加急于动第二次东征,其结果……冯孝慈越想越是害怕,越是惶恐,假如再败,中枢的矛盾必然激化,爆,一场血雨腥风必定席卷中土。

“第一次东征失败,受到打击的是关陇权贵。”伽蓝继续说道,“功勋彪炳的当世名将,三朝元老,八柱国之后裔,燕国公、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承担了东征失败的全部罪责,他的死去,不仅仅代表着关陇权贵的整体没落,也意味着中枢矛盾已经彻底爆。高颎、贺若弼之死尚可以归结为皇帝对先帝旧臣的清洗,对太子旧党的打击,但于仲文之死就不是清洗旧臣,也不是打击太子旧党了,而是对关陇权贵直接下手了。”

“为什么要对关陇权贵下手?原因其实很简单。看看当初先帝是如何开国的?再往前追溯,看看山东高齐和前朝宇文周又是如何篡夺帝位的?江左更是如此,自司马氏败亡,宋、齐、梁、陈依次嬗变,凡夺帝位者,无不是权臣望族。本朝皇统之争之所以惊心动魄,其中就有先帝对关陇权贵的忌惮。太子深孚众望,关中权贵应者云集,这必将给国祚延续埋下隐患,而对策就是打击和削弱关陇权贵,把这个隐患彻底铲除。太子被废,太子一党连遭先帝和今上的数次重击,关陇权贵惨遭打击,这是不争的事实。”

“高颎是先帝旧臣,太子旧党,曾宰执天下,功勋显赫,但连遭罢黜,最终还是难逃一死,而于仲文是关陇虏姓望族,三朝元老,在军中威望盛隆,杀了他,等于动摇了府兵之根基,撼动了关陇权贵之鼎柱,其后果可想而知。”

冯孝慈暗自吃惊。虽然他视伽蓝为子侄,伽蓝也尊其为师长,言谈间并无忌讳,但像今日这般直言不讳还是第一次。这些话,这些想法,绝不是出自伽蓝,而是出自河东裴氏,或者河东薛氏。可以肯定,伽蓝决意要离开西土,不是受了裴世矩的召唤,就是得到了薛世雄的密令,而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皇帝身边,都是皇帝宠信的近侍大臣。由此推及,伽蓝这是在暗示自己,二次东征可能失败,而失败的原因则是关陇权贵的“反击”,结果就是关陇权贵将再一次遭到重创。

中枢的权争太可怕了,动辄就是血雨腥风,血流成河,几十万将士因此死在了东征战场上,但回头看看过去的四百年历史,这其实又不算什么,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中土又有多少无辜生灵死在权力和财富的争夺中?

冯孝慈不惧薛世雄,舞阴公久在军中为将,自有军人的豪迈和气魄,为人光明磊落,不喜欢耍阴谋诡计,但裴世矩不一样,这位来自高齐的山东旧臣能得到先帝的赏识,又能得到今上的器重,如今更为宰执权重天下,其心智之高可见一般,而从其经略西土的策略来看,其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更难得的是,此人高瞻远瞩高屋建瓴,所拟之策所行之计无一不是大手笔。与这样的人为敌,实属不智。

假如伽蓝之言出自裴世矩的授意,那自然是一种警告,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但问题是,现在的西土局势已然失控,且末已失,鄯善岌岌可危,一旦铁勒人陈兵关下,吐谷浑乘机攻打西河、河源诸郡,那整个西北局势将轰然倾覆,做为河西卫府统帅,必定难辞其咎。

左右都不得善终,那就剩下一个办法,尽快离开河西。冯孝慈仔细思量了一番,试探问道,“假如二次东征凯旋而归呢?”

伽蓝缓缓摇头,“明公,还是想办法尽快离开河西吧。这里一无所有,你拿什么与西土诸虏作战?如其在这里固守城垣,无故获罪,倒不如去河北河南戡乱剿贼,尚有功勋可建。”

“伽蓝,你如此肯定?”

“明公拭目以待。”伽蓝叹道,“攻打辽东,春夏为最佳时机,过了夏天,明公或许就能接到不好的消息了。”

冯孝慈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前途。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股肱之臣,这在西北高层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伊吾道一战后,伽蓝能活下来,薛世雄固然出了力,但若说裴世矩没有起作用,那鬼都不相信。裴世矩是什么人?他能任由政敌杀死自己的股肱亲信?那将来谁给他卖命?伽蓝始终是裴世矩的亲信,他这次要离开西土,足以证明裴氏对西土局势非常悲观,彻底放弃了。裴氏为何要彻底放弃西土?原因只有一个,长安暂时顾不上西土了,中枢权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对裴世矩来说,当务之急不是阻御外敌,而是解决内讧。

伽蓝给冯孝慈决策西土之事指引了一个方向,这个人情很大,冯孝慈投桃报李,当即问道,“打算何时去长安?”

“越快越好。”伽蓝说道,“我本想在三月前赶到东都,但现在肯定来不及了。敦煌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置,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

冯孝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追问,“若有为难之处,不凡直言。”

“关外有不少兄弟受我连累,难以立足,所以想请明公……”

“多少人?”冯孝慈问道。这种小事对卫府来说不值一提,伽蓝无须找他,鹰扬郎将王辩就能解决,但现在伽蓝既然开口了,那说明入关的人不但多,而且身份还不一般,必须由他这个卫府统帅点头,亲自下达命令。

伽蓝一一禀报。栗特巨贾石蓬莱和他的驼队,天马戍的戍卒和河北信徒,紫云天的沙盗,楼兰苏氏,魔鬼城的马贼,这些人都要入关,男女老幼加在一起林林总总有好几百。

冯孝慈有些为难,商队还好办,沙盗马贼就难办了,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人放在哪都是个祸害。

“此次东行,你是秘密潜行,还是以公差名义……”

“秘密潜行。”伽蓝说道,“如果皇帝马上召见康国王子昭武屈术支,我倒可以充作他的随从,但二次东征在即,皇帝很快就会赶往辽东,昭武屈术支东去长安的时间恐怕要拖延很久,所以不得以的情况下,我只能随石蓬莱的商队火赶往东都。”

冯孝慈心领神会,这事绝不掺合了。伽蓝有秘密任务,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河西卫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权当没有这回事。将来伽蓝出了事,或者裴世矩在权争中失败了,也不会连累到河西卫府和他这个卫府统帅。

“康国王子的事有多大把握?”冯孝慈问道。这件事他还是权衡再三方才密奏长安,毕竟皇帝身边有老帅薛世雄,由老帅转呈裴世矩,再上达天命,成功的机会非常大,但现在西土局势突生剧变,结果就难以预料了。

“此事明公必建大功。”伽蓝笑道,“射匮可汗一旦死去,继位的必定是大叶护阿史那翰海,而阿史那翰海志在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所以他肯定会迎回昭武屈术支,并以此为契机,与大隋建下牢固盟约。”

冯孝慈略感诧异,“伽蓝为何如此肯定?难道突厥人的牙帐也要爆内讧?”

伽蓝不置可否地笑笑,把葱岭以西的局势大略介绍了一下,“突厥人如果不能臣服栗特人,控制昭武九国,那么就无法联手大秦南征波斯,这将直接影响到突厥人的未来,所以,射匮可汗肯定会改变策略,而大叶护阿史那翰海会忠实执行这一策略。未来中土只待有实力远征葱岭,必能把整个葱岭以东的所有疆域纳入大隋版图。”

冯孝慈的眼前当即浮现出裴世矩那张冷峻的面孔,还有那双阴森而睿智的眼睛。

伽蓝在过去的一年里果然负有秘密使命,葱岭以西的局势竟然被他调查得如此清楚,而这显然是为将来的西征拓疆做准备。相比起长安那帮一门心思争权夺利甚至图谋篡国的望族权臣,裴世矩所处的高度就完全不一样,也唯有如此人物方能宰执天下。



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呼啸而至,银装素裹,江山如画。

龙勒山覆盖在白雪之下,美仑美奂。

寒风中,伽蓝牵马而行,暴雪伴随左右,阵阵林涛中,隐约传来钟鼓之声,还是如天籁一般的梵音。

坟茔孤立,无碑无字,唯有一株腊梅悄然盛开。

伽蓝跪下,磕头,嘶哑的声音在风中回荡,“妈妈,我回来了……妈妈,我在突伦川遇到一个人,她说,我很像她家的一个至亲之人,还说她是我的小姑……妈妈,我姓什么?妈妈,我很想知道我姓什么,但我很害怕……很害怕……”

泪水悄然滚落,心痛如绞,痛得颤栗,痛得了无生意。

“妈妈,我要去中土,去长安,去洛阳,我要去杀人,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我不知道我要杀死多少人……妈妈……我不想去,但死去的兄弟在天上看着我,活着的兄弟拿刀逼着我。妈妈,我不是懦夫,我不是无情无义之徒,我必须去,我必须去杀人……妈妈……”

风在呼啸,雪在飞舞,腊梅在点点盛放,仿若带血的泪珠。

“妈妈……”伽蓝仰天悲啸,痛苦如潮水一般将其淹没,只剩下灵台那一丝丝清明。

梵音突起,在风雪中唱响,“路值一河者即是烦恼。云何菩萨观此烦恼犹如大河……大河水能长一切草木丛林。烦恼大河亦复如是。能长众生二十五有……譬如有人堕大河水无有惭愧。众生亦尔。堕烦恼河无有惭愧。如堕河者未得其底即便命终。堕烦恼河亦复如是……”

伽蓝在痛苦的浪潮中浅浅苏醒,神智犹如波涛中的浮萍,随着梵音低声吟唱,“烦恼大河唯有菩萨因六波罗蜜乃能得渡。如大河水难可得渡。烦恼大河亦复如是难可得渡。云何名为难可得渡……譬如有人为河所漂。不能修习毫厘善法。众生亦尔。为烦恼河所漂没者。亦复不能修习善法……世间大河劫尽之时七日并照能令枯涸。烦恼大河则不如是。声闻缘觉虽修七觉犹不能干。是故菩萨观诸烦恼犹如暴河……”

“伽蓝……”仿若天外之雷轰然炸响。

伽蓝霍然睁眼,看到一白袍老僧站立身旁,微笑示意。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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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明镜和尚

第七十五章明镜和尚

“慧心师兄已登梵摩天。”

白袍老僧黯然轻叹,“伽蓝,醒醒,快快醒来。”

伽蓝的神智一点点恢复,其声嘶哑而悲恸,“师叔,师父……师父他走了?”

“师兄功德圆满,登梵摩之天,乃大喜之事,伽蓝无须悲伤。”白袍老僧伸手相扶,温言说道,“师兄圆寂前有偈,天降大雪,伽蓝必归,嘱咐老衲至此相候。”

伽蓝呆立无语,痛疼如潮,猛烈冲击着他的心灵。

“师父,你也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一刻离去?就因为我要去中土杀人,我已变成阿修罗?师父,你既然算到我今日归来,为什么不能算到中土已经变成修罗场,无数生灵将在血雨腥风中凄惨死去?”

寒风厉啸,白雪翩翩,钟声悠扬,梵音高唱,伽蓝的心渐渐冷却,冷彻入骨。

“师父为何弃我而去?”

白袍老僧微微摇头,目光望向白雪所覆的坟墓,眼里露出缅怀之色。叹了口气,宽袖轻扬,老僧从大袖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一个伽蓝熟悉的紫檀木盒。

伽蓝脸色顿时冷凛,“明镜师叔,为何不让我去佛塔拜祭师父?为何不让我走进圣严寺?”

明镜和尚神色如常,轻轻抚摸了一下紫檀木盒,平静说道,“伽蓝,这是你母亲之物,一直留存师兄身边。今师兄走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师叔,你要赶我走?你要将我逐去圣严寺?”

“伽蓝……”明镜和尚低声呼唤,“这是你的选择,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选择?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师叔,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逐去圣严寺?是因为菩提寺之祸?是不是?”伽蓝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被掏走了一般,空落落的,就剩下灵魂在风中飘荡,如孤魂野鬼一般孤独,一般凄凉,“为什么?”伽蓝撕心裂肺地叫喊道。

明镜闭上眼睛,花白的长须在风中狂舞,就如他此刻狂乱的心。他也不知道师兄为何要将过去的秘密交还伽蓝,某种意义上,这就是驱逐伽蓝,要将他赶去圣严寺,将他逐去沙门。

伽蓝犯下何等罪孽要被逐去沙门?伽蓝回来了,西土的事传开了,菩提寺之祸也经卫府送达圣严寺。伽蓝不敢去圣严寺,也不敢面对自己的师父,他在卫府待了四天,直到今日大雪降临,才悄悄赶到龙勒山拜祭母亲。然而,这世上有多少事能瞒过慧心,瞒过西北沙门的上座**师?

伽蓝跪下,手指坟茔,“师叔,当着我母亲的面,我誓,我伽蓝所犯下的罪孽,我伽蓝去赎回。我是沙门弟子,我是师父的弟子,终有一天,我会放下屠刀,皈依我佛。师叔,这就是我的选择,我自己的选择。”

明镜沉默不语,托着紫檀木盒在风中沉思。

“伽蓝,你决定了?”

“师叔,请相信伽蓝,像师父一样相信伽蓝。”

“师兄爱你如子,视你为己出,他圆寂之前的决定,肯定是为了你。”明镜叹道,“伽蓝,老衲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请不要辜负了师兄的一片苦心。”

伽蓝拜倒,匍匐在雪中,哽咽失声,“妈妈,请你原谅我,妈妈……”

明镜抬头向天,无声祷告,“师兄,我遵从了你的嘱托,给了伽蓝一个选择的机会,但你肯定失望了。伽蓝是守护法神,他矢志要完成自己的使命,那就让他去吧,沙门需要他。请原谅老衲的私心,为了沙门未来和天下众生,老衲愿入地狱。”

紫檀木盒重入大袖,明镜扶起伽蓝,与其并肩而行。

伽蓝把菩提寺之祸的前因后果一一表述。这件事很复杂,如果伽蓝没有出现,楼观道未必就敢挑起西北佛道之争,而铁勒人却借刀杀人,毫不犹豫地激化了佛道之间的矛盾,试图挑起双方的厮杀,混乱西北局势。此次伽蓝之所以能跳出陷阱,主要是契苾歌愣和契苾人要借助大隋人的庇护生存下去,而伽蓝又急于东去长安,这又迫使他不得不设法与楼观道言和,而与楼观道言和,必须得到西北沙门的肯,圣严寺是一道不可逾约的障碍。

现在慧心和尚圆寂了,继任寺主是明镜和尚,伽蓝只能求助于这位师叔。

明镜和尚心如明镜。慧心存了私心,他或许算到伽蓝要去长安,而伽蓝此行,不仅背负为袍泽报仇之义,更要背上护佛之责,而以伽蓝的实力,一旦卷入佛道之争,可以说是有死无生,故有阻止之意。

今日佛道之争愈演愈烈,不仅有南北宗派之争,更有儒家士子介入其中,联手南北道门一次次攻击沙门。佛、道、儒之争名义上是教义法理之争,实质上就是权力和财富之争,而在争斗中,由于儒道联手,沙门非常被动。今上继位不久,就联合儒道两家,迫使沙门弟子不得不致敬人皇。现在沙门弟子不但要拜佛,还要跪拜皇帝,这对沙门来说,不仅仅玷污了佛法,侮辱了菩萨,更沉重打击了他们的信仰。

先帝开国之初虽借重道家之谶言,但也因此而忌惮道教,曾下令禁止私家暗藏纬侯图谶,此后尤重沙门。先帝晚年,坊间盛传“杨氏将灭,李氏将兴”之谶,天下李氏人人自危。今上继位,不禁继续打击李氏权贵,还变本加厉,下令禁止图谶,凡与谶纬有关的图书一律焚毁,凡私藏**者视同谋反一律处以极刑,另外还在东都洛阳置道术坊,把中土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之士全部禁锢于坊中。此坊即为中土禁地,坊中居者多为道家术士,也有一部分沙门弟子。

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兴佛兴道,目的是维护至尊皇权,维护为国行道的忠君思想,这种大环境下,即便当今皇帝是沙门南派菩萨戒弟子,又是道家南宗茅山道弟子,但一旦遇到有佛道之徒挑战他的权威,威胁到他的江山,那对不起,杀无赦。

洛阳道术坊中,最多的就是楼观道弟子,其次就是北派沙门子弟。很明显,皇帝拜南派佛道领袖为师,信任南派佛道,这从长安大兴善寺和玄都观的日渐凋敝就能看出来,北派佛道的生存日益艰难。

这时只有两个对策,一个是温和的,一个是激进的。

温和的对策就是放下身价,主动向南派佛道靠拢。玄都观主王延,中土道门官方领袖,楼观道的耆宿长老,就主动在教义、道法上融合茅山上清道,这一度引起了以法主岐晖为的楼观法师们的强烈反对,终南楼观内部的矛盾因此激烈。在沙门而言,北派重“戒行”,南派重“义理”,随着南北一统,尤其今上拜南派沙门领袖天台宗的创始者智顗(yi)为师后,中土北派沙门随即主动调整策略,南北沙门逐渐合流,渐渐偏重于“义理”,以联手抗御儒道两教的攻击。

激进的对策就是改天换地了。你让我的生存越来越艰难,我当然要绝地反击,我总不能等死。从过去四百多年的历史来看,中土人已经习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在频繁的王朝更替中,佛道两教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不可忽视。

佛教是从西土传来,道教则是土生土长,俗语曰,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佛教就压过了道教,而中土的儒学是处世治国之学,佛教则是出世离俗之教,二者对立。在儒家看来,佛教主张弃世出家,实际就是抛君弃亲,与儒家的忠孝之道完全背离,所以儒佛向来针锋相对。儒道佛之争中,儒家往往一马当先冲锋陷阵,而道家紧随其后摇旗呐喊,儒道这两个“地头蛇”理所当然联手对外,于是在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就有了魏太武帝和周武帝的两次灭佛,虽然道家也因此受到了连累,但受到打击最沉重的还是外来和尚。

流传中土的谶言从何而来?又因何而起?掌握中土命运的“精英”和“智者”们或多或少都明白其背后的秘密,南北沙门的上座和耆宿长老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为了沙门的命运,高僧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重蹈覆辙,但问题是,你是靶子,你躲得掉吗?

比如菩提寺之祸,假如伽蓝没有从突伦川出来,是不是就不会生了?比如未来,假如中土大乱,儒道两家联手蓄意嫁祸于沙门,谁敢保证就没有第三次灭佛之祸?儒道佛之争,说到底还是权争,血雨腥风一旦爆,沙门根本无力抵御。

两年前,儒道两家联手攻击沙门,今上为了顺利东征,有意取悦于儒道,下旨无德僧尼一律还俗,寺院按照僧尼数量予以保留,余者一概拆毁。这道圣旨一下,中土近四千座寺院二十多万沙门弟子中,大约有两成被毁,沙门由此遭到重创。

无德僧尼?何谓无德?判定标准是什么?又由谁来判定僧尼无德?说到底,这就是欺诈,就是**,就是打击。

如今东征失败了,中土局势紧张了,西土局势又危机日重,今上焦头烂额,如果儒道两家乘机联手再制造一些危机,并嫁祸于沙门,那沙门必定再遭厄运,而那些手掌权柄的沙门信徒们肯定要受到连累,其实真正打击的对象就是他们,如此一来,沙门危机就更加严重了。

明镜和尚在风雪中娓娓道来,语调虽缓慢平和,但伽蓝却感觉重逾泰山,让他有些窒息。

沙门追求的是慈悲爱施,普渡众生,希望人人成佛,当然不能去杀人,但不杀人不代表就可以一直忍受欺辱,伸着脑袋给人砍,自己都死了,还如何去慈悲爱施?如何去普渡众生?所以沙门需要守护法神,需要门徒为护法而浴血奋战。

现在,沙门就需要伽蓝这样的忠实门徒浴血奋战。伽蓝是慧心养大的,情同父子,圆寂之前存有私心很正常,但明镜不会存有私心,他不但需要伽蓝,还需要更多像伽蓝一样的勇士。

“中土大乱在即,沙门有血光之灾,菩提寺之祸,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师叔怀疑楼观道有大谋划?怀疑儒道两家要再次攻击我沙门?”

明镜停下脚步,望着伽蓝,两眼炯炯有神,仿佛要看透伽蓝。伽蓝心虚,不敢与其对视,眼神闪烁不定。

“你请老衲像师兄一样相信你,但你是否像信任师兄一样信任老衲?”

伽蓝目露愧色,低头不语。

“你一定要隐瞒老衲?”明镜叹道,“老衲一直疑惑,不知师兄为什么不让你踏足圣严寺,甚至想把你逐出沙门,如今看来,你是变了,变得让老衲觉得陌生了。”明镜再次拿出了那个檀木盒子,“这里面的秘密,可以让你在生死存亡之刻活下去,你当真不要?”

伽蓝摇头,很坚决地摇头,“我不能背弃沙门,我也不会背弃沙门。这个秘密,我不要,现在不要,将来也不要,我永远是沙门弟子。”

明镜微微颔,“伽蓝,哪一天你想要了,就去圣严寺。”

伽蓝踌躇了片刻,说道,“师叔,我说出来的事情有大半源自我的猜测,就像这一次,我明明知道西土局势急骤变化的幕后推手是楼观道,但我拿不出足够证据,不得不忍气吞声,与他们虚于委蛇。”

“伽蓝,老衲洗耳恭听。”

“这要从伊吾道一战开始说起。”伽蓝详细述说了裴氏退出西北的内幕,而中枢激烈的权争又源自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地权臣望族之争,之所以权争如此激烈,又与皇帝对巩固皇权和延续国祚的策略有关,今上登基后在官制、军制、土地、赋税等制度上实施了一系列的变革,其目的都是为了巩固和集中皇权,延续杨氏大隋的江山,这必然严重损害到了关陇贵族也就是那些当初帮助杨氏从宇文氏手中夺取国祚的权臣望族们的利益,于是矛盾空前激烈,危机一触即。

楼观道正是看到了其中所蕴藏的机会,与一些日益没落的关陇权贵联手,依据中枢激烈权争的轨迹,在黑暗中慢慢推动着局势的展。

“西土危机的爆,看上去是关陇权贵有意阻止或者延缓皇帝第二次东征,但实际上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场蓄谋已久声势浩大的暴*做准备,有人要篡位谋国了。”

明镜暗自心惊,虽然神色如常,但眼里却充满了忧色。国乱了,生灵涂炭,沙门又岂能幸免?他已是古稀之龄,曾亲眼目睹中土南北王朝的频繁更替,好不容易等到中土统一了,但四百余年的分裂和战乱对中土造成的深重伤害和由此形成的“强者为王”的生存理念,又岂是短短二十余年的统一就能抚平和改变?

手握权柄的居心叵测者伺机暴*才是正常的,相反,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万民顺从才是不正常的。由分裂到统一,由黑暗到光明,需要漫长的时间,而黎明前的黑暗尤其可怕,谁知道这短暂的黑暗将吞噬掉多少无辜生灵?

“师叔,你相信我说的吗?”

“你说了,老衲就相信。”明镜说道,“师兄说过,你是伽蓝神附体,你是这世间的唯一。老衲曾怀疑过,但看看你,多少次死里逃生?老衲也相信了。你远在突伦川,却对长安的权争一清二楚,可见你和裴阁老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此去长安,是不是裴阁老相召?”

伽蓝无法解释,只能默认。不管是冯孝慈,还是明镜和尚,之所以相信伽蓝的话,都是因为他曾是裴世矩委以重任的亲信,而这次他不管是为了昭武屈术支的王位,还是为了契苾人的生存,都必须寻求裴世矩的帮助。自己和裴世矩当真是缘分天注定,这可是跨越了一千多年的缘分。

“如此说来,皇帝和中枢是有所耳闻了?”明镜追问道。

伽蓝摇头,“凡事需要证据,谁都可以猜测,皇帝也可以猜测。先帝和今上为了一句莫须有的谶言,不是对天下李氏大肆打击吗?我去长安,就是寻找证据。”

“然后呢?”

“没有人可以阻止这场风暴的爆。”伽蓝叹道,“不出意外的话,中土要乱了,血雨腥风席卷天下,无数生灵将惨遭屠戮。”

明镜沉默良久,缓缓说道,“伽蓝,守护沙门,是你的责任。”

“所以,我恳求师叔,在这个关键时刻,暂缓与楼观道的冲突。”

明镜慢慢走动,雪地上留下一行深深足迹。

伽蓝跟在后面,忐忑等待。

“伽蓝,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证据?”

“盛夏。”伽蓝说道,“到了盛夏之时,真相便大白于天下了。”

“楼观道呢?”

“楼观道肯定会受到一些牵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如此甚好”明镜停下脚步,望着伽蓝,郑重说道,“法琳师兄在长安白马,明概师兄在洛阳白马。你到了西京,就去找法琳师兄,到了东都,就去找明概师兄。”

伽蓝躬身答应,“两位师叔多年未见,不知是否还认识我?”

“你这个圣严寺的大施主,凡西北沙门,何人不知?”明镜微微一笑,问道,“此次回来,收获可多?”

“所获颇丰。”伽蓝说道,“不过西北局势愈恶劣,沙门所需甚多,圣严寺即便有长生库,但因为丝路不畅,来往商旅锐减,恐怕难以久持。”

明镜白眉微皱,慢条斯理地说道,“据说河西有几个大商铺都是太平宫所属,另外在张掖还有大量的良田草场。”

伽蓝心领神会,知道明镜要乘此机会狠狠“敲诈”一下楼观道,“等龙城局势稳下来,老狼府的长孙都尉回转敦煌,师叔就可以借助老狼府和卫府之力,向太平宫兴师问罪了。”

“不要急于东去。”明镜说道,“把这件事了结了再去长安。楼观道杀我沙门弟子,岂能没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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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长生库

第七十六章长生库

白雪皑皑,龙勒山仿若盛妆天神,巍峨耸立。

钟声悠远,梵唱如天籁之音回荡在风雪之中,圣洁,肃穆,浩瀚,让龙勒生灵仿若置身于梵摩之界。

伽蓝站在山峦之巅,长飞扬,黑氅练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冰雕。暴雪蹲踞其后,白雪覆盖,渐失其形。烈火默默伫立,凝神倾听着空灵梵音,好似通灵智者,深思着天地之本源。

佛塔依稀可见,沐浴着呼啸风雪,就像汹涌大海的璀灿星光,指引着孱弱生灵一步步游向希望。

“希聿聿……”一阵马嘶突然打破了这片静谧,在如镜般的心湖冰面撕开了一道裂缝。

“嗷……”暴雪一声雷吼,身形骤起,白雪四射。

烈火缓缓转头,望向林海深处。

一骑狂奔而至,在冲出林海的霎那,一个黄袍红氅大汉从马腾空而起,稳稳落地,跟着掀开幂离,露出一张冷峻的彪悍面孔,正是阳关令毛宇轩。暴雪高声欢吼,撒开四蹄冲了过去。毛宇轩从马背拽下一个麻布囊,打开袋口,凌空扔出,“雪儿,新猎的鹿,尝尝鲜。”暴雪连声欢叫,也不理睬毛宇轩了,扑去就是饕餮大餐。

毛宇轩拎着酒囊,踩着深雪,“咯吱咯吱”地走到了伽蓝身边。

顺着伽蓝的目光望向掩映在风雪里的佛塔,毛宇轩黯然叹息。十年前,娘走了,十年后,师父也走了,伽蓝两个至亲的亲人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只剩下伽蓝一个人孤零零地挣扎在这个残酷人世。

“师父离开之前,法琳座和明概座从西京千里迢迢而来,伴随左右,恭送师父去了天界。”毛宇轩灌了一口酒,一边擦着短须的酒渍,一边低声说道,“很玄妙,很神奇。伽蓝,你说,师父是不是真的去了天界?在另外一个世界,真的有佛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咱们是不是也能修身成佛,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

伽蓝面无表情,两眼痴呆呆地望着若隐若现的佛塔,沉默不语。

“菩提寺毁了,伽蓝,你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毛宇轩摇头苦笑,“伽蓝,听咱一句劝,暂时不要去圣严寺,就在这里拜祭师父也是一样。现在明镜师叔正在气头,那帮师伯师叔师兄弟也是怒不可遏,接下来敦煌势必有一番恶斗。你我都无法置身事外,所以,若想在年前离开河西赶赴长安,恐怕非常困难。”

伽蓝还是不说话,傲然伫立风中,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毛宇轩又喝了一口酒,呼出的热气迅化作白雾,袅绕不散,“伽蓝,咱要想随你同去长安,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鹰扬府。王郎将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昨日下令,将咱调进卫府扈从左右。事情有些麻烦。”

“明镜师叔已经来了。”伽蓝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嘶哑而冰冷。

毛宇轩迟疑了一下,然后把酒囊递给伽蓝。伽蓝慢慢抬起手,接过来,仰头狂灌。

“明镜师叔到这里来了?他知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他也像师父一样能掐会算了?”毛宇轩问道,“明镜师叔怎么说?要将你逐出沙门,赶出圣严寺?”

“楼观道的谋划,明镜师叔已有所察觉。”伽蓝擦了一把下颌的酒渍,缓缓说道,“两年前,皇帝突然下旨驱逐无德僧尼,拆毁寺院,就是源自儒道两家的攻击。这一次,楼观道又要设计陷害沙门。今日西土局势的变化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布局而已,虽然这个布局没有成功,但结果却差不多,都是混乱西土局势,只不过楼观道失去了对局势变化的控制而已。就长安而言,当前的对策应该是确保西北的稳定,所以,长安必然对西北军有所倚重,对在西北拥有强大势力的楼观道也会礼让三分,如此,当中土爆风暴之时,必有助于楼观道嫁祸沙门,再一次打击我沙门。”

“风暴?什么风暴?”毛宇轩惊讶地问道,“咱们这次东去长安寻仇,还会掀起一场风暴?”

“咱们有多少实力?南下寻仇还要藏匿身份,哪来的实力掀起一场风暴?”伽蓝冷笑道,“我们不过适逢其会罢了,但只要掌握好机会,必能从中渔利,不但可以化解沙门之危,诛杀仇敌,还能乘机打击一下楼观道。”

“伽蓝,到底是什么风暴?”毛宇轩愈疑惑了,“此事和明公是否有关系?你不是说与明公一直没有联系吗?既然没有联系,又如何知道这些秘密?”

“秘密来自薛德音。”伽蓝说道,“有些事我还没有完全想透想明白,但明镜师叔的一番话,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对未来的推测也就愈明晰。”

毛宇轩不想费神推衍这些东西,直言不讳地问道,“接下来干什么?总不至于一直站在这里望着佛塔想师父?下雪了,龙城那边的兄弟一时也回不来,这里就咱们两人,总要干些什么,为尽快离开敦煌做准备。”

伽蓝没有答话,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伽蓝,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来。老狼府,太平宫,还有藏匿在敦煌的诸虏秘兵都已经盯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其背后的秘密太具诱惑力,你要小心一点,还是待在卫府安全。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做,不凡由咱出马代劳。”

伽蓝把酒囊递给毛宇轩,若有所思。自己出现在冬窝子之后,各方都会把消息传出去,虽然西土局势瞬息万变,其变化之结果短期内也传递不到敦煌,但各方秘兵会根据己方的利益需要拿出相应对策,想置自己于死地的还是大有人在。

既然死而复生了,既然要实现未了之愿,实践未了之诺,既然要离开西土,何必再藏头露尾?不妨彪悍出场,大开杀戒,当年的恩恩怨怨也该清算了。

“长安最近赦免了一批人,其中就有薛道衡的家眷属从。”伽蓝说道,“据薛德音说,弘化留守府的元弘嗣本来派遣了且末鹰扬府的一火卫士护送他们北,但因为阿柴虏突然攻打且末,护送卫士全部阵亡,导致他们差点落入阿柴虏之手。我在突伦川救下薛德音后,薛德音希望我把他们安全护送到敦煌,据说元弘嗣另外派人至敦煌接应他们,所以薛德音只要到了敦煌就基本安全了。从楼观道和陇西李氏联手找寻薛德音一事来看,元弘嗣如此大费周章保护薛德音肯定有原因。”

“我的计策你已经知道,就是借助薛德音之力,从元弘嗣手拿到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而要让元弘嗣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佯装追随薛德音加入到那场可能爆的风暴中去。”

“在河西,在陇右,元弘嗣无法只手遮天,所以他不得不费尽心机保护薛德音,而过了黄河就是京畿,到了京畿不要说元弘嗣,就是楼观道也不敢为所欲为,至于我们,更是不堪一击,所以,我们若想实现全部计策,不但要赢得元弘嗣的信任,还要缓和与楼观道的激烈矛盾,让他们都为了自身利益而不得不设法帮助我们。”

“故此,在我西北沙门与楼观道没有平息争斗之前,必须确保薛德音的安全,必须把薛德音完好无损地交给元弘嗣,竭尽全力阻止元弘嗣和楼观道因为薛德音而爆正面冲突。”

毛宇轩心领神会,“咱马通过卫府和鹰扬府,找到元弘嗣派来敦煌接应薛德音的人。”旋即又问道,“赦免圣旨在哪?是否到了卫府?”

“我打听过了,圣旨没有到,肯定被留守府压下了。”

毛宇轩的脸色顿时凝重,“如此说来,元弘嗣有杀人灭口的打算。”

伽蓝轻轻颔,“换了你我,也会如此。元弘嗣想必知道有人也在寻找薛德音,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有杀人灭口了。薛德音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在且末的时候,拼死逃亡,遇到我后,又想方设法寻求保护。”

“他现在在龙城安全吗?。”

“师兄和文谦兄,还有布衣、熊霸、长歌他们如果知道你说出这番话,必定群起而攻之。”

“很是想念长歌,几年没有见到他了。”毛宇轩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你不要大意。”伽蓝告诫道,“太平宫的势力遍布河西,楼观道的河西信徒更是众多,一旦老君殿的寒笳羽衣把消息送到敦煌,太平宫肯定要拿出对策,竭尽全力查找圣严寺和元弘嗣联手之证据。薛德音固然是证据之一,但一旦元弘嗣派来敦煌接应薛德音的人被抓获,那也是重要证据。你想想,一旦中土那场风暴爆了,楼观道和陇西李把证据呈奏给皇帝,后果是什么?西北沙门逃得了干系吗?。”

“咱知道轻重。”毛宇轩郑重点头。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长生库。”伽蓝说道,“西土局势乱了,中土局势乱象已起,丝路濒临断绝,圣严寺的财富会急骤减少,河西其他寺院也是一样,等到有一天河西也乱了,圣严寺更是岌岌可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防患于未然,长生库的子钱不要再放了,而是迅回收本息。”

毛宇轩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是明镜师叔的意思?”

“明镜师叔对天下局势的看法并不悲观,对丝路还是抱有很大幻想,但事实这是错误的。”伽蓝说道,“我们要离开西土了,十年之内恐怕回不来。在离开之前,我们必须帮助圣严寺最大程度地充实长生库,必要的时候,不惜动用武力巧取豪夺,劫掠河西。”

毛宇轩诧异地望着伽蓝那张冰冷的面孔,“伽蓝,你越来越像师父了,神神秘秘的,能掐会算了?”

“沙门的生存,圣严寺的生存,先需要的是钱财,是庄园,是商铺,是作坊,是长生库,没有钱财,拿什么去慈悲爱施?又如何去普渡众生?”

“你确定要这么做?”毛宇轩严肃地问道,“明镜师叔是否同意?”

“明镜师叔说,菩提寺毁了,太平宫总该付出点代价。”伽蓝冷笑道,“这次的主要目标,就是太平宫在张掖的良田和草场,劫了它。”

“这会殃及无辜。”毛宇轩说道,“长生库一旦紧缩子钱,丝路又断,河西很多商贾必绝生机。”

“慈悲爱施,普渡众生,是要付出代价的。”伽蓝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注释:



和尚、座、长老:

在佛教的律制中,初出家的,叫做沙弥意思是勤加策励,息恶行慈。

生年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称为比丘意思是乞士乞佛法,下乞饮食。中国人误传为「德比孔丘,故称比丘」,那也是笑话。比丘:梵文bi,又作比呼。意译乞士、董士、破烦恼、除馑。满二十岁,受了具足戒的男子称作比丘俗称和尚。比丘需守二五o条戒律。然而和尚一词在佛教中实际不是每个受具足戒,乃至出家的人可以称呼的。经云:和尚如父,阿奢黎为母。和尚翻译成亲教师,一般只有寺院的住持才能叫和尚。

受了比丘戒的五年之内,不得做出家同道之师;五年之后,若已通晓戒律,始可以所学的特长作师,称为轨范师,梵语叫做阿□梨耶,受人依止,教人习诵;到了十年之后,可作亲教师。

到了二十年之后,称为座;到了五十年以,称为耆宿长老。



长生库:

寺院经济的一种。

寺院经济主要是以田产为主,大致有以下几个来源:一是朝廷的敕赐。二是官僚豪富的捐献,或是他们自带部分田产设置寺院,招集僧徒,耕种土地。一些公主、后妃、宦官、贵戚,为了在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斗争中保住自身或私家财产,变相地把田产转移到寺院。三是僧侣地主的购置与巧取豪夺兼并巨户,形成越州跨府的各种庄园。

除述…以外,城市寺院还兼有经营活动,也有残酷的盘剥行为。有的经营工商杂业,有的开当铺,更多的用放高利贷剥削,即所谓的“长生库”或“无尽藏”,索取的利率竟高达月利2o%。

寺院经济由政治庇护,靠财经资助,有独立经营权利。

庄园式的大寺院经济的展,是中国佛教宗派得以形成和展的重要因素。

由于寺院经济的日益庞大,佛教僧侣迫切需要采取宗派的形式来加强本集团的组织,以维护既得的经济权益和相应的社会地位。这就自然地生了经济庙产的继承权问题,自地形成了传法继承关系。

另外,寺院经济的强大支持,为创造达的宗教哲学体系提供了丰富的学术资料和学术气氛,并使这种学术水平持续下去,得到丰富和展。从而培养出一大批有学问的僧俗弟子,组成比较稳固的、有独立性格的教团。

独立的寺院经济为释门大师们独立地挥佛教理论、制定独特的宗教规范制度、据有特定的势力范围,提供了物质基础。





第七十七章 昭武屈术支的出路

第七十七章昭武屈术支的出路

龙勒鹰扬府官邸又名龙勒明园,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庭院式建筑,前有巍峨宏丽大门,内有中堂、北堂和东西厢房,有回廊连通各房,院落相串,层次重重,宽敞、幽深而又有恢宏之气。

西厢房里灯火明亮,昏黄的光芒映射在屋外洁白的雪面,幻化出绚丽色彩。

伽蓝、毛宇轩和昭武屈术支围坐于火炉之旁,饮酒笑谈。

昭武屈术支一直藏匿在鹰扬府,伽蓝叩门而入那一刻,惊喜交加,以为伽蓝和石蓬莱带着雪儿顺利抵达敦煌。惊喜过后便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忧郁。雪儿现在在龙城戍垒,有石蓬莱照顾,并无太大危险,稍迟便会赶来敦煌,至于东去长安的事情,却是杳无音信,只能无助等待。

伽蓝也不隐瞒,把两人分手之后所生的事详加述说,并分析和推衍了西土局势的未来展。伽蓝安慰屈术支,葱岭东西两地的局势对突厥人并不利,射匮可汗对栗特人所采取的策略显然是错误的,牙帐内部的矛盾会越来越大,只待大叶护阿史那翰海继任了可汗,昭武屈术支必能重返康国。

伽蓝这番话透漏出一个讯息,那就是突厥牙帐对待中土的策略还是结盟,以便保证丝路畅通,获取丝路之利,从中土获得一些急需的战争物资,以便集中力量经略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联手大秦夹击波斯。如此突厥人既需要与中土大隋的长期盟约,还需要忠诚于它的昭武九国的帮助,这样推算下来,昭武屈术支的确有很大机会获得中土大隋的支持,继而重返康国。

“射匮可汗与栗特人之间的矛盾非常激烈,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容易。”昭武屈术支叹道,“我想重返康国,不仅仅需要中土大隋的支持,更需要突厥人的支持,没有突厥人的支持,我即便回到康国,也无法夺回王位。”

昭武屈术支望着伽蓝,神情怅惘,“这一点你也很清楚,你不也是期待大叶护能成为牙帐可汗吗?。”

“你相信我吗?。”伽蓝笑着问道。

“我当然相信你。”昭武屈术支说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敦煌对我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伽蓝伸出三个指头,“三年。”伽蓝说道,“三年后,我保证你重返康国,做康国之王。”

昭武屈术支稍感错愣,不知伽蓝为何如此肯定。

毛宇轩看到昭武屈术支的惊愣之态,在一旁打趣道,“伽蓝会看天象,会占卜,只要掐指一算,就能知道未来。”说完冲着伽蓝撇撇嘴,目露嘲讽之色。在他看来,伽蓝根本没有办法达成昭武屈术支的心愿,大隋人更没有实力对突厥人指手划脚,更不要说去干涉葱岭以西的事务了。伽蓝这是摆明了欺骗昭武屈术支,鼓励昭武屈术支坚持下去,然后利用昭武屈术支的康国流亡王子身份,带着一群西北老狼秘密东赴长安。

“你说你相信我。”伽蓝笑道,“既然相信我,那就不要怀疑。从这一刻开始,你就以三年时间为期,具体筹划重返康国的策略。”

“伽蓝,你肯定三年后我能重返康国?”昭武屈术支不敢置信地问道。虽然他知道这话问得很愚蠢,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得不问。

“在冬窝子,大叶护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伽蓝说道,“大叶护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通过我,把他的想法传递给长安的黄门侍郎裴阁老。裴阁老是皇帝近臣,过去一直负责拟制西土策略,我们都曾是他的手下。”伽蓝指指毛宇轩,继续说道,“大叶护希望与大隋保持长期盟约,而长安当然求之不得,这种情况下,你的事情顺理成章,长安不可能不答应,而大叶护也不可能不答应长安的条件。”伽蓝做了个自相残杀的手势,“在如何控制栗特人、铁勒人、龟兹等西域诸国以及处置与中土大隋的关系,牙帐内部矛盾激烈,手足相残是必然的事,就像当初射匮可汗在泥厥处罗可汗的背后狠狠捅一刀一样,所以,以我的推测,未来三年内,突厥牙帐必有剧变,大叶护依靠西厢弩失毕五姓部落的支持,肯定能顺利拿下可汗之位。”

“大叶护有此野心?”昭武屈术支将信将疑。

“我熟悉泥厥处罗可汗,与射匮可汗和大叶护也往来颇多,以我的观察,泥厥处罗可汗不如射匮可汗,而射匮可汗不如大叶护。”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西土信奉强者为王,崇尚勇武,像大叶护这样的强悍人物岂肯甘居人下?”

伽蓝是西土的草根英雄,传奇人物,伽蓝的自信有时近乎狂妄,但却能感染别人,昭武屈术支显然就是一个,他颓丧的情绪突然好转起来,伽蓝的话仿若一道阳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阴霾,让他感觉天亮了,希望就在眼前,胜利唾手可得,体内冷却的血也开始消融,开始奔腾起来。

假如真的在三年内返回康国,时间对昭武屈术支来说就非常紧张。试想从康国到长安有万里之遥,快马加鞭,一路顺风,至少也要四五个月乃至半年时间,以目前西土混乱而变化万端的局势,这一路不可能顺风顺水,如此即便赶路就要耗去一年半载,那么留给昭武屈术支完全支配的时间也就剩下一年半载,而这个一年半载不但要觐见大隋皇帝,说服大隋皇帝影响甚至改变大隋的西土策略,还要在大隋人的帮助下重返康国,这其中就包括了大隋人和突厥人之间的谈判,双方使者的往来,等等,所以怎么算这个时间都极其紧张,根本不够用。

昭武屈术支忽然站起来,深躬到地,恭敬说道,“请伽蓝指点一二,日后事成,誓必相报,康国和昭武九姓会牢记伽蓝的恩德。”

伽蓝急忙起身相扶,“三王子言重了,言重了。昭武九姓源自中土,你我同根同源,伽蓝别无所求,只求栗特人与我大隋世代相好。”

这是大话官话,没有实际意义,昭武屈术支心里清楚,伽蓝如此相助,必有所求,否则他就不是名震西土的西北狼,而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了。

“卫府冯帅和王帅已经把你的事情禀奏长安。”重新落座后,伽蓝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来这应该是老狼府的职责所在,卫府有越俎代庖之嫌,但那时长孙都尉正在婼羌城,考虑到局势紧迫,故卫府临机处置急奏长安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一份密奏,由冯帅和王帅的老官长右翊卫将军薛世雄转呈黄门侍郎裴世矩。薛将军和裴阁老曾同征伊吾经略西土,有袍泽之情。今同在皇帝左右,裴阁老又曾主掌西土经略,所以这份密奏是否呈送皇帝,最终由裴阁老定夺。”

“以我的估猜,裴阁老考虑到西北各势力之间的复杂争斗,必不敢贸然插手西北事务,以免给人留下争权口实,因此,我可以肯定,这份密奏现在还在裴阁老手。”

昭武屈术支眉头微皱,沉默不语,虽然心中焦虑,但他对中土的事尤其长安中枢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只能倚仗伽蓝给他出谋划策了。

“龙城是关键,卫府的策略更是至关重要。”伽蓝说道,“假如冯帅能在最短时间内化解龙城危机,确保粮草辎重能迅运抵婼羌城,确保大隋依旧在名义占据着鄯善之地,那么长安在得知西土局势骤变后,会大加赞赏卫府处置危机得当,对河西卫府的冯帅和王帅更是褒赏有加,而这时皇帝为了解决西土危机,所能倚重的也就是熟悉西土事务的裴阁老。如此,裴阁老就能名正言顺地插手西北事务,并乘机向皇帝呈奏康国三王子避难河西向大隋求助一事,再给冯帅和王帅记一功,同时会献策皇帝,以帮助三王子重返康国为契机,与突厥人建立长期联盟,并以暗中结盟大叶护阿史那翰海来激化其与射匮可汗的矛盾,继而压制和延缓突厥人重新崛起的度。”

伽蓝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稍加思索后,又说道,“按照我的估计,最快年后,你就能接到皇帝召见圣旨。”

听到这里,昭武屈术支心里的那丝怨念不翼而飞,反而有一丝愧意。对伽蓝把雪儿和石蓬莱仍在龙城独自跑回敦煌之举,屈术支嘴不说什么,心里颇有怨意,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伽蓝,伽蓝正是因为要确保龙城的安危才先行飞马而回,依靠自己对卫府统帅的影响力,说服卫府能够接受他的策略,继而确保局势按照有利于昭武屈术东土之行的方向展。由此他对伽蓝的才智有了更深的认识,钦佩之致。

“但如此一来,老狼府与卫府之间,留守府与卫府之间的关系就紧张了,矛盾就突出了。”

“西域都尉府做为经略西土的独立官署,未能及时现和处置这次危机,尤其长孙都尉还亲自赶赴婼羌坐镇指挥,结果不但未能力挽狂澜,反而差点全军覆没,他所失去的不仅仅是颜面,其能力也必将遭到质疑,结果就是承担所有罪责,丢官去职,狼狈而走。”

“长孙都尉一走,裴阁老是不是就能重掌老狼府?不可能,如果中枢权争如此简单,去年就不会有伊吾道之祸,裴阁老也不会拱手让出老狼府的控制权,所以长孙都尉如果败走老狼府,其结果必然是中枢权争再度激烈,如此必将影响到裴阁老的西土策略,影响到皇帝的西土决策,最终也将影响到三王子你的复国大计。”

昭武屈术支自小就挣扎在权争的漩涡中,对伽蓝之言自然是心领神会,当下急切问道,“请问伽蓝,计将何出?”

“长孙都尉败在楼观道之手,他这次是被楼观道算计了。”伽蓝说道,“长孙恒安能够主掌老狼府,是关陇权贵们努力的结果,而藏在关陇权贵后面的楼观道也是功不可没。关陇权贵和楼观道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长孙都尉代表的是关陇权贵的利益,楼观道想谋取西北之利,先就要控制老狼府,控制长孙恒安。楼观道本想利用这次就会顺便实现这一目的,但谋划失败了,于是他们把脑袋一缩,躲起来了,所有的责任都退给了长孙恒安,两者之间的矛盾由此扩大,可以说是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

毛宇轩有些不耐烦,举手打断了伽蓝的话,“你打算把卫府的功劳分一半给老狼府,给长孙恒安,是不是?”

“正是。”伽蓝笑道,“卫府和老狼府本来就是矛盾重重,面对今日西土局势,如果双方矛盾激化,利益损害最大的无疑就是他们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很浅显,但这件事卫府不能直接出面,假如冯帅和王帅出面,那不仅仅有施舍的意思,让长孙恒安羞愤难当,更会引起长安方面的关注,比如裴阁老,就会怀疑冯帅和王帅是不是有向关陇大权贵示好的意思,是不是与楼观道有了利益方面的合作,等等。”

毛宇轩望着伽蓝,连连摇头,“怪不得当年明公喜欢你,老帅也喜欢你,都喜欢把你带在身边,原来你当真有本事,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想得如此复杂。既然如此复杂,这事自然由你出面处置了。”

“我算什么?突伦川的戍卒,且末鹰扬府的逃兵,我能公开出面?”伽蓝摇摇手,冲着若有所悟的昭武屈术支笑道,“此事自当由康国三王子出面,我等藏匿其后,为其出谋划策,奔走左右。”

“伽蓝,你是否征得了冯帅和王帅的同意?”昭武屈术支面有难色。

“这种事,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伽蓝笑道,“长安迟迟不来消息,说明裴阁老把密奏压下去了,裴阁老的意思很明确,他处在风口浪尖,此刻即便有机会插手西北事务,但也不能重掌老狼府,以免激化中枢矛盾,延缓了西土决策,耽误了国事。”

“裴阁老的意思明确了,要继续让长孙恒安主掌老狼府,那么冯帅和王帅就不能独揽其功,所以冯帅几次试探我,查询我东去长安的目的……”

“你要去长安?”昭武屈术支又惊又喜,激动地问道,“伽蓝,你说你要去长安?”

“中枢权争激烈,假如皇帝这次继续采用裴阁老的西土策略,那无疑你就变成了中枢权争的棋子。”伽蓝严肃地说道,”假如你死了,裴阁老的西土策略如何实施?既然施舍不了,裴阁老的策略没有用了,皇帝接下来会采纳哪一方的策略就不得而知了,而皇帝无论采纳哪一方的策略,事实哪一方都有很大可能完全掌控西北,而谁掌控了西北,谁就掌控了西北最大一块利益。”

昭武屈术支暗自吃惊。中枢权争他耳熟能详,但这一刻他刚刚踏足中土,便被卷入长安权争,这未必太过危言耸听了。

“我不得不去长安。”伽蓝手指毛宇轩,“他也去,我那一帮兄弟们都要去,目的就是一个,确保你的安全,直到你见到了皇帝。”

昭武屈术支感激涕零。这一刻说什么都说多余的,将来有机会再报答。

“冯帅的用意很明显,他以为我和裴阁老一直保持着秘密联系,他想知道裴阁老的意思,但又担心长安权争会影响到他的前程,所以踌躇不安。”伽蓝话归原题,“我们就利用冯帅的误解,由三王子出面拜会长孙恒安,拿出一个让卫府和老狼府平分功劳的计策。”

“什么计策?”毛宇轩追问道。

“三王子从逃离碎叶川到进入敦煌,都是出自长孙都尉的谋划。”伽蓝笑道,“包括石蓬莱,都由老狼府所雇。我在突伦川接应,布衣和江都候在天马戍接应,长孙都尉亲自到冬窝子接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完成这一历时年余的庞大谋划,而目的就是以扶助栗特人来遏制突厥人。”

“也就是说,西土局势虽然紧张了,但老狼府已经提前做好了布局,长孙都尉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技高一筹。”毛宇轩嘲讽道,“老狼府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当然,此次老狼府不但摧毁了铁勒大联盟,招降了契苾歌愣和契苾部落,还埋下了遏制突厥人再度崛起的种子,可谓一箭多雕。”伽蓝正色说道,“卫府配合默契,与老狼府联手合作,最终还是掌握了西土局势的主动权。”

“这种局面下,我们还掌握了西土局势的主动权?”毛宇轩嗤之以鼻。

“谁会告诉皇帝我们丢掉了西土局势的掌控权?卫府会说?留守府会说?老狼府会说?裴阁老会说?”伽蓝质问道,“谁说谁就激起了众怒,谁就是众矢之的,必死无疑。”

毛宇轩哑然。

昭武屈术支惊叹,好谋划,如此一来,老狼府有功了,与卫府的关系改善了,长安的裴阁老也不会与政敌爆直接冲突了,而他的西土策略基本就是老府的策略,如此西土策略的实施也就有了保障,而昭武屈术支的安全随即也有了保障,重返康国不再是梦想。







第七十八章 鸣沙园

第七十八章鸣沙园

龙勒城是鹰扬府所在地,也是河西五郡和西域三郡诸卫府统帅部所在地,事实上它就是一座大军营,一座堡垒,它与西边的阳关和东边的敦煌城构成了河西西端最为牢固的防御工事。

有军营的地方就有军坊,有乡团,有军市,这是自魏晋建立军民分离,军户世代为兵的世兵制以来,所形成的特有现象。

大隋的府兵制承袭前朝西魏、北周,初始军民分籍,军户地位低于民户。军人军户集中居住在军府所在的军坊、乡团,随时调动,居无定处。统一后,因为战争大为减少,不再需要这样一支既有军士又有家属及军户的庞大队伍,于是长安在开皇十年(公元59o年)下诏修改府兵制,军户编入民户,兵民合一,如此既保证了充足兵源和军队的战斗力,又把军人的家眷和军户纳入到了官府的统一管理,加强了官府对民户的控制。

这种制度上的改变对卫府、府兵和军户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卫府还是卫府,府兵还是终生制的府兵,不到六十岁回不了家,府兵的家眷和军户还是耕种那块土地,一旦打仗了,便每天站在家门外等待亲人的归来。真正感受到变化的是中土腹地的军户,因为统一了,内战不打了,边疆战事又轮不到他们,所以府兵的家眷和军户们随即安定安居下来,享受着统一和平所带来的好处。

边疆的府兵和军户依旧生活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中土的统一带给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府兵还是要打仗,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军户还是在担惊受怕中艰难度日,若论好处,也就是内战结束后,出征次数相对少了,可以节约一些出征所备的资粮,再加上军户不用负担租庸调,所以生活质量稍稍有些改善。

敦煌、龙勒和阳关是丝路要冲,随着中土统一,丝路也日渐繁华,这要冲之地更是兼具了军事和商贸两大功能,而军人和商贾也就成了此地最主要的人口。军人需要钱,需要钱改善生活,而商贾也需要钱,需要军人的帮助以获得更多的钱,于是双方合作,互助互利。这种繁华表现在龙勒城里,就是灯红酒绿,歌舞飞扬,一片欢声笑语。

阳关是防御前线,自然戒备森严;敦煌是郡治所在地,行政府,自然法治严明;龙勒处在两者之间,又是河西军事统帅部所在地,其地位非常特殊,虽不至于凌驾敦煌郡府之上,但郡府绝无干涉卫府之可能,正因为如此,龙勒事实上就是一个军管之地,一切都由卫府说了算。

在这里,除了军人、军户和商贾外,还有一个庞大的群体,那就是流配边陲的官奴婢。

依大隋律,唯有大逆谋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斩,家口没为官奴婢,也就是说,凡是犯有谋反及大逆者的亲属和部曲,甚至包括家中的私人奴婢,即便对犯罪之事毫不知情,也会被株连而成为官奴婢。官奴婢并不永远都是奴籍,一旦遇到大赦,依律可去奴籍为庶民,但在实际执行中大打折扣。府署和道场都需要这些官奴婢无偿为他们劳动创收,尤其边远地区的府署、寺院和道观,更是阳奉阴违拒不执行。所以,官奴婢的命运和他们的人脉资源有直接关系,有家世有后台的,风平浪静后便也回了家甚至筹划着东山再起,而没有人脉资源或者这些资源已经被严重损毁的,那就只能坠入人间地狱煎熬到死了。

官奴婢中的年轻女性,如果在得不到保护的情况下,不论你过去的地位有多高,如今成了奴隶,失去了人身自由,基本上就是去官办的青楼为娼ji,也有运气好一些的,在沦为娼ji之前被人买走,但也要看落户的人家如何,或许还不如在青楼为娼。

鸣沙园是龙勒城最大的寻欢场,吃喝玩乐一条龙,而且绝对保证质量、公平和安全。它的东家实际上就是河西卫府。

鸣沙园现在最红的乐舞伎叫鸣沙,据说她是前朝王族后裔,如今长大成人,美艳绝伦,被鸣沙山的大东家推到台前,一时间艳惊四座,名震敦煌,就连太平宫的道士都为之神魂颠倒,为了一亲芳泽甚至不惜放弃修行。

伽蓝今夜就在鸣沙园,坐在高大宽敞、装饰华丽的中堂西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与毛宇轩一边欣赏着轻歌曼舞,一边低声交谈。

“你为何选择此处?”伽蓝不是不喜欢这种喧嚣场所,但他更喜欢在一个简朴而幽静的环境里倾心交谈一些机密之事。

一刻之前他尚在卫府,与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武贲郎将王威具体商谈。功劳是给长孙恒安了,但这个把柄要牢牢抓住,必须让长孙恒安自此背上一个包袱,让他心里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让他夙夜不安,让卫府能够利用老狼府最大程度地控制西土局势,让冯孝慈和王威在离开河西的时候,不仅带着功劳,还赚得盆满盂满。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毛宇轩笑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每次回来,是不是都有物是人非之感?昨夜名ji,今日何在?”毛宇轩手指正在大堂中央翩翩起舞的乐伎说道,“这些入不了法眼,不看也罢。亥时正,鸣沙与丝桐共舞柘枝。鸣沙你知道吧?咱就不介绍了,后起之辈,声名鹊起,如雷贯耳。丝桐也是鸣沙园的名伎,琴技一绝,据说太平法师偶尔听得,惊为仙音,赞叹不已,就此名扬河西。”

伽蓝不以为然地笑笑,吃了口菜,随意问道,“这顿酒钱价值不菲吧?”

毛宇轩不屑挥手,“只有这等奢华之地,才能找到我们想找之人,寻到我们想寻的秘密。小酒肆小乐坊虽然也是人流熙攘之处,但从那些贩夫走卒、沙盗马贼的嘴里,你能打听到甚?”

伽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找到留守府的人了?”

毛宇轩没有回答,而是以目示意左前方,“那个穿黄袍戴皮冠的短须精壮之人,你可认识?”

伽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略略皱眉,然后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微微摇头。

“此人大名鼎鼎,你竟然不认识?”毛宇轩佯装诧异,揶揄道,“伽蓝,你到底是中土汉人,还是西土胡虏?河西著名豪望李轨你都不认识?”

李轨?豪望?伽蓝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凝重,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了过去。

“河西五郡,武威居中,而河西望族中,又以姑臧李氏最负盛名。”毛宇轩低声说道,“传言姑臧李氏的先祖就是大汉飞将军李广。咱听师父说,李广的孙子李陵兵败投降了匈奴人,李氏一支故此在西北繁衍,这个传言倒是有几分可信。”

伽蓝拿着筷子凝神沉思,对毛宇轩的话仿若不闻。毛宇轩看了他一眼,自顾说道,“据说此人才思敏捷,机智多谋,既混迹于仕途,又在丝路上营商取利,而且仗义疏财,赈济贫穷,声望颇好。”

“久闻大名,无缘一见。”伽蓝问道,“现居何职?”

“武威鹰扬府仓曹参军事。”

武威鹰扬府的鹰扬郎是元弘嗣的亲信,据说还是姻亲,两者关系非同一般。李轨是河西豪望,黑白两道通吃,在河西五郡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是最合适的处置秘密事务的人选。从敦煌到弘化有数千里之遥,假如元弘嗣想把薛德音安全转移出西北,就必须在武威中转以策安全。

“既然乐善好施,那他是沙门弟子,还是楼观信徒?”

“他是河西有名的大施主。”毛宇轩笑道,“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他就相信自己的拳头,自己的金钱。”

“你确定就是他?”伽蓝问道。

毛宇轩轻轻颔。

“如此说来,太平宫也注意到他了。”伽蓝的目光转向坐在大堂东的一位黄袍高冠道士,“修道之人也到寻欢之场,这是入世修行,还是自甘堕落?”

“那位声名显赫的道长,你也不认识?”毛宇轩佯装惊诧之态,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伽蓝狐疑地看看毛宇轩,再度细看,但因为隔得太远,灯火摇曳,人流川息,无法看得真切,于是忿然说道,“肯定不是太平法师。”

毛宇轩嗤之以鼻,调侃道,“伽蓝,你这样如何去长安?两眼一抹黑,必死无疑啊。”

伽蓝埋头喝酒吃菜,不予理睬。

毛宇轩得意大笑,“告诉你,他就是太平羽士史紫玉,太平法师的道法传人,太平宫的未来宫主,据说也是近年来楼观道最有可能羽化成仙的得道真人。”

伽蓝略感惊讶,手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太平法师的幼子?就是那个传言要以百名yu女为鼎炉修炼升天**的无耻yin贼?”

“正是那个yi宇轩鄙夷地撇撇嘴,“据说他正在研习合体双修之术,终南山的女冠哭着喊着要到太平宫来与他双修……”

伽蓝摇手,示意毛宇轩小声一些。这种市井传闻当不得真,很多时候都是沙门信徒为了中伤污蔑道门而故意造谣生事,就像道门常常污蔑沙门行苟且之事一样,大家私下笑谈无伤大雅,但今天史紫玉就在这座大堂里,一旦闹出事来,亏了理,那就丢大脸了。

“你想干什么?”伽蓝问道。

毛宇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悄然掠过一丝狡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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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如此娇娆

第七十九章如此娇娆

亥时初,鸣沙园人流熙攘,大堂上也是坐无虚席。

伽蓝环顾四周,现所见之人非富即贵,自己还是低估了这顿酒钱,由此也看出这对即将出场的乐舞伎名气确实不小,捧场的人很多,鸣沙园的吸金之术当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正当他饶有兴趣地聆听着龟兹乐师的琵琶曲时,一位黑袍长须的富态中年人在两个精壮汉子的扈从下,出现在大堂上,跃入他的视线。伽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察觉到中年人虽然笑容可掬,但眉宇间却隐藏着一层阴霾。或许,这位河西巨贾已从卫府那里得到了关外的消息,对未来黯淡的前景想必也是焦虑不安。

中年人直奔羽士史紫玉,阿谀赞美之辞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史紫玉神态平淡,不卑不亢,卓而不凡的气度之中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让人敬畏之余更是自惭形愧。

接着中年人又匆匆转奔李轨一席,把一番阿谀之辞转献给这位河西豪望。李轨倒是客气,谦逊有礼,并不自恃身份而倨傲。眼前这位鸣沙园的少东家不仅仅是一个巨贾,他的背后也不是只有一个河西卫府,还有西北望族和京城权贵的深厚背景。这种人能在丝路要冲上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其背后实力之强可想而知,即便是李轨这个“地头蛇”,也要忌惮三分。

丝路利益太大,合作两利,分则两输,越斗越吃亏,白白便宜了别人,但权贵望族、官僚、佛道、商贾都想在此争利,甚至想独揽其利,实力孱弱的商贾们自然就成了盘剥宰割的对象,为了生存,商贾们就不得不寻找“靠山”以求庇护,于是商贾们的身份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中年人与李轨及其属从一一寒暄完毕,正打算转向另外一席,目光无意中扫过伽蓝所在的角落,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凝,瞳孔骤然紧缩。伽蓝倒是没有注意,依旧在喧闹中凝听着清脆而婉转的琵琶之音,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宁静而悠然的笑意。

李轨敏锐地现到了中年人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西侧角落,然后看到一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卫士,气宇轩昂,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冽气势,森冷、彪悍、强横,虽是一袭黄袍戎装,看上去是个普通戍卒,但只有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此子的不凡,那从骨子里迸出来的霸气令人心怯胆寒。不出意外的话,此人来自关外,是真正的戍边悍卒,是在最遥远的边镇与胡虏浴血厮杀的强者。

中年人移开目光,犹豫着,迟疑着,踌躇着,似乎很纠结,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个招呼,又好像眼前这个人的出现让他陷入了某种困境,抑或,是他所面临的困境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产生了某种转机。

中年人闪烁不定的目光和踌躇不安的表情,让李轨颇感疑惑,目光再度转向那个卓然不群的年轻卫士。那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上苍垂青于他,竟然把英俊威武强悍等诸多优点集中于一身,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这是谁?为何咱一无所知?与其相对而坐的褐脸黑须大汉渊渟岳峙,也不是个普通士卒。

李轨的几个属从也转目而视,其中一人看到毛宇轩,略感惊讶,旋即凑到李轨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阳关令现身龙勒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陪着一个普通士卒到鸣沙园寻乐,如此不难揣测,这个普通士卒根本就不是普通之人。

中年人似乎做了某个决定,先前藏在眉宇间的那层阴霾倏忽消散,脸上的笑容再度灿烂,但眼中却掠过一丝诡异之色。举步行进之际,他稍稍侧身,与跟在身后的一个扈从窃窃低语。那扈从神色如常,一言不,迅没入人群。

李轨缓缓坐下,心中的好奇与疑惑也随即淡去。他可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对方是卫士,是武夫,深不可测,完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

在西北,西北军是一个强悍存在,卫府和诸鹰扬更是自成一系,军队与地方郡县基本上没有交集,即便开皇十年军户已经编入了民户,但因为军户不需要缴纳租庸调,地方官府也就是名义上管理一下,实际上各地军户还是控制在卫府手中,以确保兵源,所以不论地方官员还是地方豪望,与军队总是相隔万重,不到迫不得已,双方绝不会坐在一起,这是忌讳,人人都畏惧的忌讳。

亥时两刻,四个黄袍戎装的武官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为之人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矫健,白面短须,英气勃勃,神态颇为倨傲,眼神更是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堂上的仆役婢女看到他们纷纷施礼,一口一个“将军”的亲热唤着,很是熟络。此刻大堂上已是人满为患,无处插足,但这几位在鸣沙园显然有特权,不待开口,早有健仆在大堂中央的木台边铺上毛茸茸的地毯,置上华贵食案,摆上精美可口的酒菜。

正在木台上弹奏琵琶和翩翩起舞的乐伎看到四人走近,竟然停了下来,齐齐躬身施礼,娇唤“将军”。四人傲慢挥手,示意她们继续歌舞,然后在侍婢的伺侯下围坐食案,旁若无人的顾自说笑。

这架势摆得很大,堂上之人纷纷猜测对方的身份,是卫府军官还是鹰扬府军官。衙门大了好做官,卫府是大衙门,同样一个诸曹参军事,卫府就是正八品或者从八品,而到了鹰扬府就变成了正九品或者从九品。

鸣沙园里没有秘密,有资格到这里寻欢的非贵即富,龙勒城里就那些富贵之人,彼此谁不认识?于是本地人就向外来者介绍,那几位是卫府的军官,为者是骑曹参军事李豹,后面三位是他的下属掾史。

卫府的骑曹参军事是正八品,相当于地方上的县丞(副县令)、县尉,当然,这也要看县的大小,上上县的县丞品秩甚至高达从六品。总而言之,这个正八品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微不足道。如此小官,也敢嚣张?当然嚣张,人家是卫府,衙门大,没听过“宰相门前七品官”吗?

议论声四起,而话题就不再是风花雪月,转到官场时政、官秩品级上去了。

今上继承大统后,对军制、官制等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而这些改革无不损害到了既得利益集团。

现在军队里的卫府大将军与中枢的六部尚书,地方大员京兆尹、河南尹是正三品,同一品秩;再往下,卫府将军与御史大夫、上郡太守是从三品,也是同一品秩;再往下,军队里就是武贲郎将和武牙郎将,对应的地方大员则是正四品的中郡太守和从四品的下郡太守。

过去卫府下隶骠骑和车骑两府,骠骑将军正四品,车骑将军从四品,现在骠骑和车骑两府合为鹰扬府,改骠骑将军为鹰扬郎将,车骑将军为鹰击郎将。这种编制上的变化当然有助于中央集中军权,更牢固地控制军队,但致命的是,今上把鹰扬郎将的品级连降两档,从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

上官的品秩降下来了,下官的品秩能不降吗?

鹰扬府是军队的基础编制,鹰扬府的品秩降下来了,那么中下级军官的整个品秩就全部降下来了,这对军官们来说,意味着自己的直接利益遭到了中央的“劫掠”。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中土的安危是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来戍卫的,但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你不给赏赐也就算了,竟然还“掠夺”我们仅存的一点权力和财富,这是不可容忍的事。

地方上罢州置郡,目的是精简地方行政机构,裁减冗官,便于中央集权,政令通达,同时也减少了财政支出,虽然地方大员的品秩因此升级了,但官员手里的权力、官员的数量都减少了,这是文官集团所不能接受的事。

军人集团和文官集团再横向一对比,军人集团更是怒气冲天了,敢情我流血流汗拼命厮杀的,还不如阿谀奉承卖嘴皮子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

与此同时,爵位制度的改革更是激化了矛盾。爵位不同于实职,爵位是皇帝对功臣的一种嘉奖,是可以世袭的,是权力和财富的某种象征,但今上的爵位制度改革剥夺了很多人的世袭权力和财富。中央把这部分权力和财富收回去,当然是为了集权,为了掠夺既得利益集团的直接利益。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皇帝对功臣们的一种背信弃义,把薄情寡义演绎到了极致,典型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还有土地制度改革。今上重新核实了土地和人口数量,从权贵富豪集团手中“挖出”了大量的田地和人口,由此认定均田令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和执行,于是下诏各地,再推均田令。这一命令的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切实执行了,中央财政是改善了,普罗大众的生活也能得到改善,但主宰中土命运的权贵集团的利益损失就非常惊人了。

过去先帝为了削弱和遏制功臣对军队的控制,把军户编入了民籍,如此征兵就得通过地方官府,并且中断了卫府对民户的压榨和盘剥。这是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初期还是相当有效,尤其在中土腹地,因为没有战争,军户的生活得到根本性改善,但在边陲不行,战争还在继续,卫府和地方官府为争夺军户的控制权,冲突逐渐升级,矛盾越来越激烈。如今中央要把均田令进行到底,地方官府非常艰难,大权贵的田地不敢动,地方豪望的田地动不了,佛道的田地更是受到保护,唯一可以“掳掠”的就是军户的田地,毕竟在律法上,军户现在是民籍,隶属地方官府,但军户是卫府的“逆鳞”,这一动,双方的矛盾就更加激化了。

今上和中枢一系列的改革举措,表现在高层就是权贵们尤其是利益损害最大的关陇权贵们“咬牙切齿”,表现在军队和地方官府就是军人和文官一边愤怒地指责中央,一边拔刀相向,大打出手。从上到下都没有人说今上的革新好,不过大家不敢骂皇帝,只能异口同声痛骂中枢和那些中枢大臣,骂得狗头淋血,恨不能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

在一片骂声中,伽蓝端着酒杯,一边凝神倾听,一边思索着。

这里与楼兰、与突伦川不同的地方,不仅是人多了,汉人多了,吃喝玩乐奢华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听到中土普罗大众对皇帝、对中枢、对当今朝政的各种议论和品评,可以让人感受到那份难以言状的安宁和温馨。什么时候普罗大众才能坐在一起指天骂地?当然是和平时期,是安居乐业之刻,是衣食无忧的时候,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这种幸福不是想有就有的。

听着熟悉的西北话,吃着纯正的西北酒菜,看着一张张或激动或愤怒或忧郁或感喟的脸在眼前晃动,伽蓝的思绪在飞掠,从西土到中土,从古到今,从现在到将来,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翻腾旋转,最终出一声黯然长叹。不管听到的这些言论是对是错,有一点是肯定的,今上的改革损害了既得利益集团,而主宰中土命运的整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马上将掀起狂风暴雨,以数千万普罗大众的生命为代价,摧毁这个帝国,也摧毁他们自己。

伽蓝有一种急迫感,非常强烈的急迫感,他想干些什么,虽然此去东土,不过就是杀人报仇,自己和袍泽们的力量也非常弱小,但乱世之中,谁都有机会,关键就看能否把握住机会,而偏偏自己就有把握机会的神秘能力,假如……

“咚咚咚……”伽蓝正想得入神,蓦然羯鼓狂击,柘枝舞即将开始。

琵琶如雨点击地,横笛悠扬而起,筚篥、胡笳、长箫……诸多乐器一起奏响。大堂上掌声骤起,一片叫好之声。

一女袅袅而至,敷铅粉,敷红脂,涂鹅黄,黛眉如画,嘴唇如丹,一袭红色窄袖罗衫,上绣五彩孔雀纹,头戴卷檐虚帽,帽上镶嵌金色珠铃,手挽银色飘带,脚下一双艳丽红锦靴,婀娜多姿,美艳绝伦。其后紧随一紫衫女子,浓妆重彩,一双似秋水般的眼睛勾魂摄魄,顾盼间百媚丛生,让人神魂颠倒。

“咚咚咚……”羯鼓更为狂烈,如战马奔腾,琵琶更为狂野,似咆哮飓风,横笛仿若冲霄剑气,撕裂了莽莽苍穹。

“战荥阳,汴水陂……”一声苍凉而浑厚的歌声突然响起,回荡于大堂之上,猛烈冲击着观者之心,如惊涛骇浪疯狂撞击着横空砥柱,令人血脉贲张。

红衫舞姬动了,如风掠过沙漠,卷起漫天银色沙尘。

“戎士愤怒,贯甲驰……”歌声骤吼,如厉嚎之兽,又如厉啸长箭,卷起阵阵风云。

紫杉舞姬动了,如胡杨林中的一抹秋色,在金黄色的怒涛上惊鸿一瞥,骤然它爆了,爆出炫目的亮丽。

“出杨林,阵未成,退徐荣。”歌声陡然一缓,如飞落万丈的瀑布,让人窒息,让人惊魂未定。

罗衫狂舞,彩带飘扬,金铃急骤,恍惚间,台上已有千军万马,蓄势待。

“咚咚咚……”羯鼓轰然爆起,惊天动地。

“二万骑,堑垒平。”歌声如长刀贯日,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舞者更急,更快,红色、紫色、银色、金色……色彩斑斓,罗衫丝带红锦靴在飞旋之中仿若形成了一个咆哮漩涡,无数色彩在漩涡中散出绚丽光芒,如梦如幻,如醉如痴。

“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几倾。”歌声磅礴,声嘶力竭中透出无限苍凉,无尽悲怆。

舞者浅缓,汗如雨花,罗衫脱肩,露出丰腴娇嫩的白皙胸脯,在舞动中跳跃,仿若一汪潺潺泉水,渐渐流进观者心田,但瞬间它又变成了烈火,熊熊燃烧,让人沸腾,让人暴虐,让人的理智在丰嫩的诱惑中一点点失去。

伽蓝剑眉微蹙,一双眼睛慢慢眯起,强行克制从心底突然涌起的贪婪,那种足以摧毁理智的占有**在这一刻无比强烈,强烈到让他恨不能马上占有这两具梦幻般的娇躯。

“白日没,时晦冥,顾中牟,心屏营。同盟疑,计无成,赖我武皇,万国宁。”歌声在耳畔回荡,如呼啸寒风,如茫茫黄沙,如一望无际的戈壁,给人一种顿悟,对天地的畏惧,对天道的尊崇,对这个世界的改变和掌控,都在这一刻顿悟,但那是一种无助而绝望的顿悟。

羯鼓徐徐,如春风抚慰着受伤的心;罗衣半解,如含苞欲放的鲜花露出梦幻般的遐想。

“咚咚咚……”羯鼓再次爆,“战荥阳,汴水陂……”洪亮歌声再度响彻大堂。

舞者动了,像风一般,像暴雨中的雾霭一般,像秋天里金黄色的落叶一般,在舒展的画卷上洒下点点足迹,留下千万年的思绪。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罗衣汗透,当娇躯似火,当**达至巅峰之际,羯鼓骤止,歌声骤停,绚丽色彩破空而去,只留下一对香汗淋漓的舞者软瘫在地娇声喘息。

“好”掌声轰然而起,叫好之声震耳欲聋。

“要了”一个傲慢而兴奋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而刺耳,“如此娇娆,当属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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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龙勒府

第八十章龙勒府

有人奉承,有人嫉妒,有人不屑,有人愤怒,有的掌声则更为热烈,伴随着夸张的叫好声,但有人却是神色不善,目光阴沉。

楼观道声名烜赫,史紫玉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如此显赫人物开口买两个乐伎,当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象买两头牛羊买两件衣服一样平常。再说,鸣沙园的乐伎有幸被史紫玉看中,从此追随史紫玉修道做个女冠,那可是天大的机缘,从官奴婢身份的乐伎一跃成为受人尊敬的女冠,可谓一步登天。

依照常理,这时候鸣沙和丝桐应该是惊喜交集,不顾疲累跪倒在史紫玉的脚下,感谢再造之恩,哀求史紫玉领着她们走上修真之路,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木台上的两位名ji就那么相拥着软瘫于地,罗衣半解,剧烈喘气,对史紫玉的话仿若不闻。

事出反常即为妖,今天这事透出一丝古怪。鸣沙园花钱培养名伎就是为了赚钱,乐伎名声越大价钱越高。鸣沙和丝桐的名声不小了,鸣沙园有待价而沽的意思,希望遇到一个钱多人傻的主儿好卖个高价,当然了,出价人的身份还是最重要,假如权势显赫,鸣沙园断不会自找麻烦,贱卖也是一种投资未来的手段。

史紫玉开口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鸣沙园嘴巴都笑开了,白送都愿意啊,此事一旦在西北传开,不但鸣沙园名伎的价格翻倍涨,估计连普通乐伎都供不应求。

黑衣长须的富态中年人匆忙而出,在众人的注目下,一边躬身施礼笑容可掬,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仙长,几天前,她们已被人收了……”言下之意,这两个乐伎已经名花有主了,虽然现在人在鸣沙园,也继续在台上歌舞,但实际上已不是鸣沙园的财产了。

史紫玉脸色微僵,神情顿时尴尬不已,羞恼万分。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青楼小东家打了脸,抹了面子,丢人丢大了。用得着这样打脸吗?你佯作答应,事后再私下相告,太平宫尚不至于为了两个乐伎与鸣沙园起冲突,双方完全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史紫玉难堪至极,随行几人也被弄得措手不及,束手无策,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在青楼小东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阻扰下,让史紫玉和太平宫丢了一个大脸。

“马大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轨突然站起来指着鸣沙园的少东家斥责道,“既然她们不属于鸣沙园,为什么还要让她们上台歌舞?你居心何在?你这不是诚心欺骗仙长,欺骗咱们吗?”

这话一听就是出来打圆场的,名义上是责叱鸣沙园,实际上是为史紫玉扳回脸面,谁知马大郎一反常态,根本不吃这一套,依旧笑眯眯地说道,“上台献舞,并不是上台沽售,请问某何时骗了你们?回易有回易的规矩,仙长不知情有可原,你难道也不知?”

马大郎这句话让史紫玉更是下不了台,一张白净而俊雅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异常凌厉。平日盛气凌人骄横跋扈习惯了,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从没有被人拒绝过,更未曾受过一个商贾的欺辱。

李轨不知是急于拍史紫玉的马屁,还是对马大郎的有恃无恐极度不满,他不待史紫玉及其随行者做出反应,再度厉叱道,“马大郎,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太平仙长,在河西这块地方,仙长的法旨就是规矩,你难道不知?”

马大郎愣了片刻,眼里掠过一丝惧意,似乎有些害怕了。

“谁?谁收了她们?”史紫玉的一个随从终于说话了,冷声质问道,“哪个腌臜蠢物,竟敢抢掠仙长的玉鼎?”

“河西竟然还有此等不知死活的蠢物”李轨紧随其后,阴恻恻地威胁道,“马大郎,你掂量清楚了,不要给那个蠢物做了陪葬。”

马大郎冷笑,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反倒理直气壮了,好,某忍了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既然你们想死,某就成全了你们。

“几天前,卫府曾下令传召两人进府。”马大郎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二天又送回来了,何时再传,何时进府为侍婢,某也不知。”

李轨神情顿变,目露惊慌之色。

史紫玉的脸色更为难看。马大郎故意拿卫府来挤兑太平宫,你不是买人嘛,不要找我,找卫府去,有本事你从卫府直接买人。

卫府和太平宫,一个是军府,一个是道观,其地位实力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论史紫玉在楼观道中的地位如何,也不论西北军民如何忌惮楼观道,更勿论是表面上还是私底下,史紫玉也不敢公开与卫府叫阵。然而,马大郎非常狡诈,悄无声息地设了个陷阱,史紫玉不知不觉就掉了进去。

史紫玉看看“仗义相助”的李轨,再看看一脸狡黠的马大郎,眼角余光更是扫到了怒气冲天的卫府骑曹参军事李豹和他的三个掾史,知道要出事了。当着卫府军官的面辱骂卫府,骄狂跋扈的卫府军官们岂能忍下这口气?河西卫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哪个贼人辱骂卫府?”李豹瞪着史紫玉,瞪着李轨,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个,那个,还有那个,那些个都是……”他的手下一拳砸到案几上,盘盏横飞,“辱我卫府者,杀无赦”

话音未落,李豹腾身跃起,一手拿着酒坛,劈头盖脸地砸向李轨,“直娘贼,打”

“轰……”酒坛碎裂,李轨躲过了脑袋,却未能躲过这势在必得的一击,肩胛受到重创,在碎瓦片和酒水中踉跄后退。

三个掾史一窝蜂地冲了上去。李豹更是舍了李轨,腾身扑向了史紫玉,嘴里出震天咆哮,“贼杂毛,竟敢抢我卫府侍婢,想造反啊?”

大堂上顿时一片大乱,殴打叫喊声震耳欲聋,盘盏酒菜漫天飞舞,有好事者更是乘机浑水摸鱼。

伽蓝望着被一群乐伎围在中间的鸣沙和丝桐,暗自惊讶。难道她们就是那夜冯帅给自己的“赏赐”?一来离得远看不真切,二来她们的脸上涂满了铅粉和红脂,真面目早已掩盖,无法确定那一夜的两个侍婢是否就是眼前的名伎。

回想起那一夜的旖旎*光,伽蓝心里的**再度激。这种“赏赐”实在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冯帅或许已忘了,而自己也早已抛到脑后,谁知今天竟然生了这样一幕,两个名伎精采绝伦的柘枝舞竟然让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联想到此事过后鸣沙和丝桐可以预知的黯淡甚至是凄惨的命运,伽蓝的心忽然被刺痛了,或许,自己应该为她们做些什么。

“你是去卫府,还是随我一起上?”伽蓝问道。

“马大郎的那点龌龊心思岂能瞒得了你?”毛宇轩笑着摇摇手,“一起上去吧,否则李豹和他的三个兄弟就要被抬回卫府了。”

伽蓝伸手相请,“豹子还是这么鲁莽,明知四个人上去纯粹找死,还是义无反顾。”

“他岂会鲁莽?”毛宇轩笑道,“他的人马就在外面,不过,假如他没有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冯帅和王帅岂会放过他而迁怒于太平宫?”

伽蓝冷笑,“你我在此,岂能让兄弟们受苦?”

“上放倒老杂毛,割了他的鸟蛋,阉了他。”毛宇轩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阉了老杂毛”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非常愤怒。

在他的龙勒城里,在他的地盘上,楼观道的道士和武威郡的官员不但公开抢掠乐伎,还辱骂卫府,围攻卫府军官,简直无法无天,尤其在当下这个关键时刻,更需西北军将士上下齐心,众志成城,结果却被打坏了士气,这置河西卫府于何地?又将把西北局势推向何等危险境地?

冯孝慈雷霆震怒,把史紫玉和李轨等人全部关进了卫府大牢,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太平宫又惊又怒,而武威郡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接到卫府书信,估计最后弘化留守府不得不出面调停才能平息这场风波,目前太平宫只能独自承担重压。

就在这个时候,魔鬼城的楼兰苏氏、紫云天的沙盗和老君殿的寒笳羽衣率先撤回阳关,带来了龙城最新消息,同时不利于楼观道的消息也迅散播开来。圣严寺寺主明镜上座致书太平宫法师史道乐,严厉指责楼观道因一己之私利而置中土安危于不顾,甚至打算上书主掌佛道事务的中央崇元署,恳请其上官鸿胪寺的鸿胪卿奏报天子。

西北大地很快迎来了第二场大雪。冯孝慈的特使与铁勒莫贺可汗契苾歌愣达成了约定,铁勒人退守楼兰,并获得一定数量的过冬粮草和衣物,而铁勒人则保证丝路畅通,保证鄯善鹰扬府的军队和婼羌城的大隋人获得足够的粮草辎重。

西行和傅端毅带着天马戍戍卒、河北信徒、魔鬼城马贼和石蓬莱的庞大商队,还有薛家老小,冒着呼啸而寒冷的风雪抵达阳关。伽蓝赶到阳关迎接,凭借卫府统帅冯孝慈和王威的的手令,把几百人的队伍带到龙勒山下扎下营盘。

冯孝慈三日一奏,详禀西土局势的急骤展和河西卫府的对策,恳请皇帝和中枢尽快拿出决策。

年前,长孙恒安日夜兼程返回阳关。当夜,伽蓝、西行和昭武屈术支秘密拜会,四人详细商谈,气氛融洽。正如当日长孙恒安在冬窝子所料,伽蓝终究会给他留一条退路,否则,大家鱼死网破,不但西土局势有崩溃的危险,还会波及长安中枢,引起中枢的激烈斗争。

长孙恒安紧急拜晤了冯孝慈和王威,三人达成一致意见,联合上书,两府共奏,不但把西土局势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并就未来的局势展做了建议。此刻射匮可汗已经率军攻占白山,契苾人失去了家园,大隋唯一的办法就是接纳契苾歌愣和他的军队,给契苾人一块栖息之地,扶植契苾人并利用它来联合罗漫山(天山)以南铁勒诸部力量,阻御吐谷浑人复国,抵御突厥人对罗漫山一带的侵袭,确保河西屏障的稳固。

做为交换,长孙恒安答应了伽蓝和西行等人的恳求,允许他和一帮老狼们离开西北,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在老狼府的记录上,伽蓝等老狼和天马戍卒都是此次西土局势变化中的有功之臣,河北刑徒也因此顺利转为戍卒,脱去了刑徒身份。从且末逃出来的鹰扬府卫士暂归卫府,在龙勒休整待命。

阿史那贺宝和紫云天的沙盗,小魔头卢龙和魔鬼城的马贼,是河西卫府的心腹大患,冯孝慈和王威都想乘此机会把他们连根拔除,永绝后患,但老狼府不愿意,长孙恒安想打算乘此机会从伽蓝和西北老狼手上继承这股力量,在明年春天的时候,让他们重返西域。至于突厥牙帐的失踪公主阿史那苏罗的下落,长孙恒安和伽蓝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长孙恒安火赶至敦煌,向太平宫兴师问罪。

太平宫的继承人史紫玉给卫府关在大牢里,楼观道的田谷十老之一、老法师史道乐不得不出来处置危机。之前老君殿的寒笳羽衣和从终南山赶来的秦世英已经详细禀报了事情始末,陇西李世民也专程拜访了老法师。这一次楼观道机关算尽却功亏一篑,败在了突厥人手上,现在没办法,只能接受事实,果断善后,力求把损失降到最低。

在寒笳羽衣和李世民的极力说服下,史道乐和太平宫的几位耆宿长老采纳了两人的建议,并授权寒笳羽衣与伽蓝秘密商谈。李世民做为双方的中间人,当然滞留敦煌。

长孙恒安的愤怒让楼观道非常被动。如今太平宫不但把前期胜果尽数丢失,还得罪了河西卫府,得罪了西域都尉府和西北沙门之圣严寺,能得罪的都得罪了,自己很孤立,无奈之下,老法主不得不在经济上补偿沙门,平息沙门的愤怒,然后再设法缓和与卫府、老狼府之间的紧张关系。



武威郡守闻知李轨得罪了河西卫府,十万火急书信致歉。接着弘化留守府也十万火急书告冯孝慈和王威,请两人网开一面,些须小事,意气之争,略加惩戒也就罢了。

李轨自知中计,但这里面的事情充满了玄机,他想不透,感觉很复杂,仿若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咽喉,令人窒息。他不敢再在龙勒待下去,更不敢盘桓于敦煌,但留守元弘嗣和郡守托付的事又必须完成,这让他惶恐不安,左右为难。

想来想去,还是河西卫府的大牢最安全,倒不如继续待下去,但问题是,卫府不让他待,把他和一帮属从赶了出来。就在李轨和属从们站在寒风中踌躇不定之际,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

伽蓝黄袍黑氅,戴着黑裘风帽,牵着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在奢华白狐裘内的栗蓝眼少女,左右跟着一黑一白两只威猛大獒徐徐而来。

李轨有些紧张,当日在鸣沙园,这个年轻卫士和那个阳关令强悍至极,不但把史紫玉的随从全部撂倒,还把史紫玉痛扁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把楼观道仙师的形象彻底摧毁了。

俗语说打人不打脸,但卫府这帮老军不但打脸,还往死里打,骄横嚣张到了极致。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卫府这帮老军无所谓,背后有卫府撑腰,就算没有撑腰的,他们也不怕,反正光棍一条,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就是苦了李轨。李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本想拍马屁的,结果没有拍对地方,适得其反,反而得罪了史紫玉。他在河西虽然是望族,但相比人多势众的楼观道,他还是差了一些,不想得罪啊,如今却是欲哭无泪。

两头大獒气势汹汹,让人不寒而栗。伽蓝缓缓走来,看那架势,闲庭信步,优雅从容,根本不像迎接李轨,不过偏偏就冲着李轨来了。

欺人太甚,难道还要当街再打?李轨冷笑,大手毅然握紧了刀柄,你敢动手,咱就敢反击。

“李参军……”伽蓝站在六步之外,微微颔,脸上露出淡淡笑意,看上去很和善,“你是打算回武威,还是打算在阳关继续寻人?”

李轨暗自心惊,握刀的手慢慢松开,迟疑着没有说话。

“我刚刚从关外回来,知道一些关外的事情,一路上也曾遇到不少跋涉之人。”伽蓝徐徐说道,“李参军若是寻人,而且正是从关外赶回之人,我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小忙。”

李轨略略皱眉,随即做了一个大胆决定,当即抱拳为礼,“敢问将军贵姓?”

“我叫敦煌,字楼兰,法号伽蓝。西土的朋友,一般都唤我伽蓝。”

李轨的脸色霎时变了,目露惧色,大手再度握紧了刀柄。伽蓝,西北狼,传说中的金狼头,这个秘密知者甚少,但做为通吃河西黑白两道的豪望,对这个名字那是耳熟能详了。不用猜,从鸣沙园掉进陷阱,到今天出门就撞到传说中的西北狼,足以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就在他手上,事情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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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河西李轨

眼看天色就晚了,接近傍晚时分,相爷和大少爷二少爷还有三小姐都一起进宫赴宴,各种事情要张罗准备,相府早早地就忙成了一锅粥,可是良辰美景却似乎没什么好忙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叶语笑的房门口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的蚂蚁团团转。

好不容易,房门总算打开了,楚盼盼迅闪身出来,良辰美景第一时间就迎了去,你一句我一句就噼里啪啦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

“小姐现在好些了没有?”

“盼盼你倒是说话啊!小姐今晨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晕过去了呢?!”

“就是就是!马还要去皇宫赴宴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看着眼前六神无主的良辰美景,楚盼盼定了定神说:“我看也实在没办法了,跟相爷如实禀报,小姐去不了皇宫了。”

霎时,良辰美景脸色都变成了菜色,瞪着楚盼盼愣是说不出话来了,违抗圣旨,是要杀头的啊——

不再理会两个呆掉了的傻丫头,楚盼盼迅转身而去,用最快的度把叶硕和叶语笑两个哥哥找了过来,房间里分外温暖,叶语笑怕冷,在相府是谁都知道的事了,虽然最近总算放晴没再下雪了,可毕竟是深冬的气候,叶语笑的房间总比其他房间要多放两个火炉,这还是叶硕专门吩咐的。

躺在床张开眼睛,叶语笑一眼就看见了守在自己床边的叶硕,还有站在也说身后的两个怪哥哥,叶语笑自动忽略了他们,满怀歉疚地看着叶硕,声音都哽咽了:“爹……女儿没用,今晚怕是没办法陪爹和两位兄长进宫赴宴了。”

“你好好休息,不去就不去了,爹自会跟皇解释,皇会谅解的。”

轻轻拍着叶语笑的手背安抚着,叶硕脸的表情从没这么柔和过,叶语笑更加歉疚,泪水都溢满了眼眶,雪白的小脸像林黛玉一样娇弱:“可是……违抗圣旨,很大罪?”

“是啊,皇是下了圣旨,指明要小妹随行的。”

“既然你是知道违抗圣旨的严重性,怎么就不争气点别动不动就生病晕倒?”

这么没人性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叶华烨和叶华琛才会说的话,叶语笑没好气地在心里把他们骂了n遍,脸却一副更加抬不起头来的愧疚模样,结果叶硕不客气地就瞪了他们一眼,看二少爷那副愤然的表情,叶语笑就觉得十分爽!

“别听你两个哥哥乱说,没那么严重,皇不是不讲理的人,爹怎么也是当朝相爷,皇不会轻易降罪的,你就好好休息,良辰美景盼盼!今晚好好照顾小姐,要是小姐有什么不舒服的,马让人进宫通报!”

“是!相爷!”

三个丫头赶紧福身低下头应着,叶语笑却赶紧拉住了叶硕的手说:“等一下!爹……我还是不放心,不如,你让盼盼也跟着你进宫去,盼盼是我贴身丫环,我的情况她最清楚了,而且盼盼心思细腻,皇要是问得详细了,有她在一旁爹你也好说话些。”

缓缓点了点头看着自己体贴的女儿,叶硕这会儿除了感动什么都看不见了,盼盼感激地看了一眼叶语笑,叶硕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叮嘱好良辰美景,带着楚盼盼和两个少爷赶紧进宫去了,相府又安静了下来。

到了掌灯时分,良辰美景送来晚膳叶语笑也没吃,只吩咐良辰美景守在房门口,没什么事不要让人进来打扰她,两个丫头纵然担心,可也只好照办。

约摸着这回相府的丫环仆人都休息了,躺在床脸色苍白的叶语笑却贼贼地掩着嘴巴偷笑了起来,把被子一掀就手脚利索地跳下床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见了门外良辰美景的身影,又把耳朵贴在门背听了听,听着万籁俱寂的夜色,叶语笑相信今晚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盼盼可真厉害,画的妆天下无敌啊!”

偷偷笑着小声说完,叶语笑轻轻拍拍手走回床躺好,深吸一口气闭眼睛,魂魄从身体里坐了起来,才要往床下跳,却突然又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拉回了身体里,巨大的反弹力让她顿时拧紧了眉心迅张开眼睛从床坐起来直喘气,脑门处巨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本来画了妆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就更加惨白像鬼,可她的魂魄却没出来——

怎么回事?!虽然是好长一段时间没以鬼魂的身份出来过了,可也不可能会失败啊!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鬼附人身还有出不来的?!

她还真不信这个邪了!

“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跟我闹别扭,叶语笑!我警告你哦!现在我可是有急事要等着去做,你也不希望看着小毅又被地府那群鬼官欺负?所以你最好给我争气点,别这个时候来捣乱!”

闭眼睛又用力冲破了无故出现的一道屏障,“噗”地一声,笑笑终于成功从叶语笑的身体里蹦了出来,三小姐的躯体轰然倒回床,笑笑虚脱似的抹了把汗喘口气看着床的空壳无奈地摇摇头:“还以为你真跟我杠了不让我出来了!”

拍拍手,笑笑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那扇紧闭的房门,消失在夜色里。

瞪着眼前一片黑漆嘛乌的夜色,笑笑打了个冷战抱紧了自己抱怨起来:“搞什么鬼嘛!怎么会这么黑啊?糟糕!去地府要怎么去啊……”

对这一片黑漆漆的世界左看看右瞧瞧,今晚连月亮都没出来,天色黑得如泼墨一般。

“照理说……我都死了这么久了,应该到过地府才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笑笑信步走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灰白色,一条灰白死寂的长河横亘在眼前,河岸边盛放着一大片一大片血红的颜色——彼岸花!

第八十二章 骁果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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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骁果军

冯孝慈和王威先前三日一奏,恳请中枢决策,但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这一则加重了河西卫府的压力,二则也说明中枢权争异常激烈。直到西域都尉长孙恒安从婼羌归来,卫府和老狼府互相妥协,经过一番巧妙谋划,把罪责推给了突厥人、吐谷浑人和铁勒人,把处置危机的功劳平分了,这时候中枢的反应才骤然加快,同意了两府所拟的西土决策,嘉赏了冯孝慈和长孙恒安。

中枢希望维持目前的西土局势,以确保二次东征的胜利,为此中枢授予了西域都尉府更大的权限,同时也要求西北军伺机反击,以局部战场上的胜利来威慑西土诸虏,保证西北局势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至于再度掀起足以影响到西北稳定的大*澜。

圣旨抵达卫府的当夜,冯孝慈和王威紧急召见伽蓝。

“伽蓝,说说看,未来西土局势将如何展?”王威快言快语,把中枢圣旨的意思大概说了一下,随即直奔主题。

伽蓝微微皱眉,问道,“可有皇帝召见昭武屈术支的消息?”

“这与西土局势的展很重要?”王威问道。

“至关重要。”伽蓝说道,“能否与突厥人保持长期盟约,关系到我大隋能否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持续保持对西土的威慑力,而昭武屈术支是关键所在。中枢没有理由忽略这一点。”

“老狼府那里还有一份圣旨。”冯孝慈说道,“昭武屈术支的事已归老狼府处置,陛下如若召见,必告老狼府。明天长孙都尉要来卫府商讨大计,那时便自清楚了。如果突厥人有意长期结盟,西土局势是否还是非常悲观?”

“我还是那句话,请两位将军设法尽快离开西土,离开河西。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冯孝慈和王威互相看了一眼,后者对伽蓝的语气略感不满,不过这是亲信属下的肺腑之言,也不好怪责。王威手捻胡须,皱眉说道,“在给老帅的书信中,我们表露了要去辽东战场的意思。老帅回信说,现在时机不好,叫我们暂时忍耐,不过他却把王辩调走了。”

“王郎将要去辽东?”伽蓝惊讶地问道,“何时离开?谁来继任?”

“马上就走,三个月之内,必须赶到辽东怀远镇向老帅报到。”王威笑道,“如果机会好的话,他可能升职,去左右备身府领军,掌宿卫侍从。”

左右备身府主掌宿卫侍从,是皇帝的亲兵,到备身府统领军队,即便是平级调动,也算是升职了。一个边陲鹰扬郎将和一个左右备身府的备身郎将虽然是同一个级别,但两者之间的权势悬殊太大。老帅竟能给王辩谋到这样一个好出处?唯一的解释就是河西卫府在这次西土危机中处置得当,这是皇帝的赏赐,也是朝堂权争的妥协之物。

“王郎将要去左右备身府任职?”伽蓝有些吃惊了,对于寒门出身的王辩来说,这一步如果跨越成功,前途不可限量。

冯孝慈抚须微笑,“年初,皇帝下旨,召集各军锐士,招募各地壮勇,组建骁果军,以折冲郎将和果毅郎将领之,分置左右雄武府,编制如鹰扬府,以雄武郎将、武勇郎将为正副长官,隶属左右备身府。王郎将此去辽东,可能去左右雄武府出任雄武郎将。”

骁果军?皇帝组建骁果军,扩充左右备身府,增加侍卫亲兵数量,而且将士全部来自各卫府和各地方的精锐,在最短时间内形成强大战斗力,这很明显就是对十二卫府和统军大将们大失所望,也知道了第一次东征失败的根源所在,所以皇帝拿出了对策,但组建骁果军,亲自指挥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攻城略地,并不是求取东征胜利的好办法。

“你也要去。”王威手指伽蓝,正色说道,“老帅不但举荐了王郎将,也举荐了你这个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的前任旅帅。”

伽蓝心脏骤跳,“咚咚”有声,一股窒息感遽然侵袭全身。这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竟然横空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变故。

“老帅在信中说,陛下对你的印象很深,尤其自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随侍左右之后,听到了很多你在西土的传奇故事,曾在很多场合提及过你,对你褒赏有加。”冯孝慈抚须笑道,“说起来这次王郎将还是粘了你的光。皇帝决定组建骁果军,组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之师。皇帝想到的第一个锐士竟然就是你,点名要你参加骁果军。中枢商讨此事的时候,老帅也参加了,乘着皇帝高兴,老帅顺势举荐了你昔日的官长王郎将,然后又说到你这次在西土危机中的功劳。皇帝这才想起来你已除名为民配到突伦川戍守烽燧。皇帝当即下旨,赦免你的所有罪责,官复原职,即刻赶赴辽东战场。”

“要我去辽东?”伽蓝大感震惊,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先前老狼们的精心谋划彻底推翻了。

“去辽东。”王威重复了一句,并且加重了语气,“马上就走,否则时间来不及了。”

“带上马军第一旅。”冯孝慈说道,“老帅在信中说了,希望我竭尽所能抽调精锐参加骁果军,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时间不允许,形势也不允许,我现在只能在右候卫府和龙勒鹰扬府紧急抽调精锐组建两个队,再加上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凑足一个团两百人交给你统率,日夜兼程赶赴辽东。”

伽蓝明白老帅的意思,薛世雄要在骁果军里安插亲信,一则提携老部下,二则指望这些老部下在辽东战场上建功立业,时机成熟,则外放各地鹰扬府,这对巩固和加强他在军中的地位和权势可谓至关重要。

“一个团?”伽蓝对冯孝慈的“大手笔”很是敬佩。按照鹰扬府的编制,上等鹰扬府才六个团一千两百人。骁果军设左右雄武府,正常情况下,最多也就是十二个团两千四百人,现在河西一个卫府就占据了一个团的编制,可见薛世雄这一次在皇帝身边是下了“功夫”。当然,骁果军的编制也有可能常规,扩充到二十个团以上,那么薛世雄从西北军里拉来两百人也就不显山不显水了,相反,假如少太人,那才真是颜面无光,丢大脸了。

王威却是错误理解了伽蓝的意思,当即安慰道,“你不要以为自己官职小,统领不了一团骑军。这次王郎将统军,你为副,河西卫府的意思很明确,三个月后你到了辽东,你就是越骑校尉,你就是这一团骑军的统领。退一步说,就算左右备身府不给河西卫府这个面子,还有老帅,老帅绝不会让自己的老部下吃亏。”

“你还有裴阁老这颗大树。”冯孝慈笑道,“虽然授你中郎将是不太可能,但给你一个越骑校尉,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担心。”

“先恭喜伽蓝升职。”王威拱手相庆,“伽蓝,离开之前,是否给我们推衍一下西土局势的展。”转了一大圈,王威又把话题转回来了,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

伽蓝心神激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了他很大冲击,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的恩宠改变了他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出全新的谋划以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他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丢下一大堆怨恨和诅咒他的人。

“未来我们阻止不了吐谷浑人复国的脚步。”伽蓝稍加沉吟后,说道,“且末丢了,接下来我们还要丢掉西海,河源、西平和浇河三郡也是岌岌可危。”

冯孝慈和王威轻轻点头,同意伽蓝的这一推测。

大隋西征,虽然攻占了吐谷浑人的疆土,但未能击杀吐谷浑人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和他的主力军队,而辽阔荒芜贫瘠的土地和恶劣的气候,还有那些不得不臣服大隋的吐谷浑部落,都导致大隋人在这片疆域的统治非常脆弱。

依常理,征服之后的占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大量的财赋,需要耗费庞大国力,但偏偏在这一时刻,皇帝和中枢却把这头即将吞入嘴里的野狼放开了,掉头去东面捕杀一只野兔,结果野兔没抓到,反而掉进了陷阱,血流如注。很明显,这时候即便二次东征胜利了,吃下了那只野兔,但中土却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短期内根本没有力量再去捕杀那头重新站起来的野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头伤痕累累的野狼一点点地收复那片曾经属于它的领地。

没有足够的财赋,戍边大军的军资都无力支撑,更不要说去远征打仗,开疆拓土了。眼前的事实就是很残酷,河西有军队,却因为财赋的拮据,只能看着吐谷浑人攻占且末,只能任由突厥人横行西土,只能与铁勒人虚于委蛇,依靠铁勒人的力量勉强守住西北屏障。

“西突厥人和东.突厥人不一样。东.突厥人背靠蛮荒,只有南下中土一条路,而西突厥人在葱岭以西有无限广袤的疆域可以拓展。如今中土结束了四百余年的分裂统一,实力强悍,而西土的大秦和波斯人却在延续三百余年的战争继续厮杀,并且杀得难分难解血流成河,正是西突厥人渔翁得利之时。此刻,西突厥人的选择一目了然,当然是结盟中土,开拓西土。所以,在中土没有具备远征葱岭的强大实力之前,中土需要西突厥人的盟约,而西突厥人也同样需要与中土人结为兄弟之好。”

冯孝慈和王威互相看看,神色不约而同地沉重起来。

西突厥人在与中土结盟的同时,会支持吐谷浑人,利于吐谷浑人持续威胁中土的西北边陲和消耗中土的国力,阻止和延缓中土人侵入西域的步伐。与此同时,铁勒人失去了与突厥人争霸西域的机会,必然转而向北,与东.突厥人联手拓展生存空间。到那时,东.突厥人和铁勒人必定会越过长城,入侵中原。

中土西疆和北疆的局势都不好,未来中土的对外战争非常频繁,会延续旧日的历史,但先帝时期中土内部基本稳定,保证了对外战争的胜利,而现在山东、两淮却是灾祸不断,叛乱迭起,一旦这些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叛乱席卷大河大江两岸,中土再一次陷入战乱和分裂,那么可以想像,中土在迎来短暂的光明后必将再此陷入无边的黑暗。

“中土今日的严峻局面,源自何处?”

伽蓝看看冯孝慈,再看看王威,喟然长叹,“自太子被废开始,中土乱象便起。先帝崩,今上立,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功勋重臣身死族灭,中枢权争更是风起云涌,中土岂能不乱?百万大军东征失败,皇帝和中枢受到了沉重打击,皇帝的威严和中枢的威信降到了最低,此刻,假如二次东征失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伽蓝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云山雾罩,但冯孝慈和王威却是两眼如炬,把迷雾中的真相看得非常透彻。

中枢肯定有人不同意再次东征,这些大权贵包括军方统帅,这事实上就是迫使皇帝认输,在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上做出新的调整。皇帝拒不认输,迫不及待地动二次东征,下旨组建骁果军,这说明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在急骤下降的同时,与军方之间的矛盾也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双方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百万大军被一个小小的蛮夷之国打败,近三十万将士死在战场上,这对皇帝和中枢的打击太大了,皇帝怎么想?中枢大臣们又怎么想?军方的统帅们又怎么想?这仅仅是皇帝指挥上出现了错误?仅仅是因为中枢矛盾的激烈?这根本不可能解释这场悲剧产生的原因,唯一可以让皇帝和中枢信服的解释是,他们的对手也就是利益受损的大权贵们,要联手夺取权力和财富,说得更严重些,就是要篡国,要改天换地。

事实上呢?回头看看过去的历史,谋国篡位,根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今日杨氏大隋篡的就是宇文氏的北周,而宇文氏的北周篡的就是拓跋氏的魏国。再追溯五胡十六国,追溯魏晋,那完完全全就是一卷鲜活的篡国史。

大权贵不杀,门阀不除,世家望族不灭,中土的权力和财富就始终掌握在他们手上,频繁的改朝换代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但一旦动手杀了,权贵们群起而攻之,那距离亡国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先帝时期,虽百般忌惮世家望族,但始终不敢下手,最多也就是压制山东和江左望族,对于关陇权贵却是尽力拉拢。今上继位,因太子一案,与关陇权贵为主的太子党矛盾重重,于是以拉拢山东和江左权贵来打击关陇权贵,先是颁布实施一系列的遏制和削弱制度,接着开始下手屠戮,高颎、贺若弼和薛道衡便是当其冲的牺牲品。

这时候,不管是历史经验还是时局展,不管是皇帝还是大权贵,都知道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这是一场大权贵之间的斗争,是重新分配权力和财富的厮杀,你死我活,成王败寇。

风暴何时爆?大家都在等待。在黑暗中谋划的人紧锣密鼓,而在明处的皇帝和他的既得利益集团的大权贵们则焦虑不安,只待图穷匕现之刻,便是生死存亡之时。

“西土局势如何展,关键在于中土局势如何展。”伽蓝说道,“中土局势乱了,西北的状况可想而知,所以继续待在西北已经毫无意义。”

冯孝慈沉思不语。

王威想了片刻,问道,“伽蓝,如此说来,你对二次东征也很悲观?”

“不是悲观,而是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王威略感吃惊,“为何?”

“试想一下,假如一直以来都有人在谋划叛乱,那么最佳叛乱时机是何时?”

冯孝慈霍然抬头,目露吃惊之色。王威也是豁然顿悟。

假如一直以来都有人在谋划叛乱,那么最佳的叛乱时机当然就是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那时中土大部分军队都集中在辽东战场,剩下的军队要戍守京畿和要隘关津,叛乱最易成功。等到叛乱形成一定规模,辽东战场上的军队撤回来,但因为军队的精锐大都丧生于第一次东征,战斗力不足,体力不足,军队数量也未必占据绝对优势,再加上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已经很低了,各方各势力之间的矛盾也爆了,那么局势骤然颠覆也不是没有可能。局势颠覆了,改朝换代了,以最小代价换取了最大利益,皇帝虽然换了,但各方各势力还是该干啥就干啥,于是开始新一轮轮回。

当然叛乱也有可能失败,就象当初杨氏大隋刚刚建立,尉迟迥、王谦和司马消难同时举兵叛乱,结果全部失败,先帝反而坐稳了江山。

由此来推测,皇帝也罢,谋划叛乱者也罢,都在赌博,谁赢了,谁就是中土的主宰。

“如此说来,皇帝和中枢已经有所防备?”冯孝慈试探着问道。

伽蓝的预测太过惊人,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一是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依据以往的经验和伽蓝背后的关系,唯有第二种可能,伽蓝必定从黄门侍郎裴世矩那里得到了消息,而且正在进行秘密调查。

“任何时候,皇帝和中枢都会高度防备,否则虞庆则就不会被先帝诛杀,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人也就不会惨死于今上刀下。”

伽蓝一语双关,冯孝慈和王威却是认定了伽蓝有确切的消息来源,此次被皇帝点名参加骁果军,其背后必定有裴世矩的身影。虽然伽蓝出身卑微,终其一生不过是权贵者手中的刀,但他毕竟是一把“名刀”,将来或许就有机会跃入龙门,跨入权贵行列。想想今上的“不同凡响”之处,这种破格提拔也不是没有可能。总而言之,这次给伽蓝一个上升的机会,给他诸多方便之处,日后必定有很多回报。比如刚才伽蓝所说的那番话,实际上就是某种善意的回报。



伽蓝飞马赶回龙勒山下,此刻已是凌晨,北风呼啸,异常寒冷,但他还是急唤醒了西行等人,连夜议事。

傅端毅和西行等西北老狼,布衣、江都候和杨渊等天马戍卒,紫云天的阿史那贺宝和魔鬼城的小魔头卢龙,昭武屈术支和栗特巨贾石蓬莱,楼兰苏合香和她的几名管事,高泰和乔二等河北刑徒,薛德音和薛家的七夫人匆忙走进伽蓝的帐篷。

阿史那苏罗就睡在伽蓝的帐篷里,与昭武雪儿、尉迟翩翩日渐亲近。三人看到伽蓝深更半夜回来,营寨里的人随后蜂拥而入,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忐忑不安。雪儿和苏罗一人抱着一头大獒蜷缩在帐篷一角,翩翩则忙着给火盆添加木炭,给众人倒上热气腾腾的马奶酒。

“事情出了变化。”伽蓝说道,“卫府接到圣旨,皇帝要组建骁果军,命令卫府急遣精锐赶赴辽东。冯帅说,皇帝已经赦免了我的罪责,命我官复原职,率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日夜兼程赶赴怀远镇。冯帅的命令是,明天做好一切准备,后天清晨出。”

众人惊愣不已,帐内鸦雀无声。伽蓝仓促离开,留下这一大群人,丢下这一摊子事,麻烦大了。

“我的时间非常有限,但我所许下的诺言,我绝不会背弃。”

伽蓝手指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两位哥哥的事情,我已经与老狼府谈妥,只待时机合适,就让你们重返关外,但我的建议是,我不希望你们重返关外,最起码在未来十年不要出关。”

阿史那贺宝暂时没有出关的打算,但卢龙急切想出关,想重回魔鬼城,毕竟那是他的家。卢龙刚想说话,伽蓝举手阻止,“魔鬼城的生活太过困窘,而且朝不保夕,与关内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的建议是,老弱妇孺留在关内,我会把他们托付给圣严寺,圣严寺会给他们一块牧场,以维持他们的生存。”

卢龙苦笑,“伽蓝,咱何尝不想留在关内,但没有郡府的同意,即便圣严寺愿意收留,我们也会被驱赶出去。”

“如果你和魔鬼城的壮勇愿意加入鹰扬府,并且愿意随我赶赴辽东作战,我就可以说服卫府和老狼府,再由他们与郡府交涉,此事必成。”伽蓝冲着阿史那贺宝笑道,“大哥,你也是一样。”

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摇头。这种买卖不能干,亏大了,当兵和做贼比起来,当然做贼才是生存之道,不到穷途末路,谁愿意去卫府当兵?去给大隋人卖命?

“西土是我的家,十年后,我肯定要回家。”伽蓝郑重说道,“这是我的誓言。在这之前,我需要两位哥哥,就像我之前需要两位哥哥的帮助一样。十年后,我们一起回家。”

阿史那贺宝不假思索地一挥手,“既然你这么说,那咱就跟你一起去辽东。”

卢龙犹豫了片刻,断然点头,“好,十年,十年后,我们一起回家。”

伽蓝躬身感谢,接着望向愁眉满面的昭武屈术支,微微一笑,“三王子,据我得到的消息,我大隋天子可能在四月左右驾临辽东。你可想随我去辽东?”

昭武屈术支愣住了,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天老狼府的长孙都尉会来卫府,你应该能接到皇帝召见的消息。”伽蓝笑道,“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顺便承担扈从保护之责。三王子,可愿随我去辽东?”

昭武屈术支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急忙站起来一躬到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雪儿交给石伯照顾。”伽蓝挥挥手,示意昭武屈术支无须多礼,“石伯,你还是按照我们先前的谋划,与阿苏一起东去洛阳。”

石蓬莱面显忧色,“伽蓝,你会去洛阳吗?”

“当然。”伽蓝说道,“辽东一战很快就会结束,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秋天,我们就能在洛阳见面。”

“你如此肯定?”苏合香脸上含笑,但眼里却尽是怀疑之色。

“毋须怀疑。”伽蓝摇摇手,说道,“我再一次告诫你,不要留在长安,楼观道的那些人肯定要报复你,所以你和石伯马上动身,与我一起赶赴黄河。过了黄河就是陇西地境,我会托付李世民予以照拂,他将与你们一起赶赴长安。到了长安就把苏氏的那些家产统统变卖,囤积大量金钱赶去洛阳。你和石伯务必记住,一定要在五月之前到达东都,然后寻到白马寺的明概师叔,把我的信交给师叔,剩下的事,你们听他的安排即可。”

苏合香和石蓬莱连连点头,预感到洛阳要生什么大事,否则伽蓝绝不会叫他们带着大量金银赶去洛阳白马寺。

“夫人,虽然事情出现了变化,我不再需要你们的帮助以获得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但我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伽蓝望着司马夫人,恭敬说道,“夫人和薛家老小还是按照原先的约定,乔装成商队杂役,随石伯和阿苏赶去长安。但我的建议是,不要留在长安,而是去洛阳,暂居白马寺。”

司马夫人黛眉紧蹙,目露疑惑之色,不知道伽蓝是什么意思。

薛德音却是神色不安,一种不好的预感纠缠着他,让他感觉紧张,感觉窒息。

伽蓝手指伤痛未愈的高泰和乔二,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随我去辽东。”

高泰和乔二躬身答应,心里却是很失望。本来他们想跟随商队一起去洛阳,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家了,谁知伽蓝却要把他们做为卫府精锐带去辽东打仗。

伽蓝转目望向傅端毅。傅端毅虽然文武双全,但他毕竟是老狼府的高级文吏,与整日在刀山血海里滚爬的西北狼还是有本质性区别。现在因为共同的原因,他和西北老狼们一起被老狼府所驱赶,但他的家族还是有一定的地位,另外还有裴世矩这个师傅。他只要回到长安,寻到裴世矩,照样做官,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完全没有必要和伽蓝这些人混在一起艰难度日。

傅端毅明白伽蓝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到了辽东,能否见到明公?”

伽蓝颔,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果咱随军同去辽东,短期内是否难以离开军队?”

伽蓝笑着摇摇头,“权宜之计而已。明公得到你的消息后,断不会让你留在军中。”

傅端毅拱拱手,“如此就依伽蓝之计。”

西行、楚岳、魏飞、阳虎、沈仕鹏五个西北老狼自然与伽蓝同行。西行只是问了一句,“宇轩呢?他还留在卫府?”

“冯帅说了,卫府那队精锐,就由宇轩统领。”

楚岳听说毛宇轩也去辽东,心里高兴,旋即手指布衣、江都候问道,“天马戍的兄弟呢?”

“我已与冯帅协商,布衣兄、熊霸兄与天马戍卒做为卫府精锐同赴辽东,只是……”伽蓝冲着布衣和江都候抱歉一笑,“冯帅说,不能官复原职,必须降级。”

江都候不屑冷笑。布衣则是摇摇手,不以为然。这次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而冯帅能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也纯粹是卫府和老狼府妥协的结果,形势使然,并不是冯帅格外袒护格外关照。

“龙城那个苗雨的事,你可曾向冯帅提及?”西行忽然想到一事,急忙问道。

“答应人家的事,给人家的承诺,自然要兑现。”伽蓝笑道,“冯帅已经把他召回,现在就在卫府候命。不出意外的话,总要给他一个诸曹参军事干干。”

“那就好。”西行感叹道,“马上就要离开河西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临行前,该了结的时都要了结了,免得死了还遭人诅咒。”

伽蓝蓦然想到了鸣沙和丝桐,那两具火热的**,梦幻一般的舞姿,让他的心倏然颤栗起来,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强烈的占有欲再次翻涌而出。明天一定去卫府要人。想到这,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苏合香,又悄悄瞥向了苏罗。自从苏罗占据了自己的帐篷之后,苏合香勃然大怒,一脚把自己踹出了香帐,害得自己只能抱着暴雪哀叹长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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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这里是我的家

第八十三章这里是我的家

所有人开始忙碌起来。

西行带着阿史那贺宝和卢龙匆忙赶往圣严寺。

紫云天的沙盗和魔鬼城的马贼在去留选择上争论较大,有的眷念故土畏惧远行打算出关继续干着刀头舔血的买卖,有的只想在关内找块地方安稳生活从此不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只有一部分人愿意继续追随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他们也没什么宏图大愿,就是兄弟义气不舍不弃。

两个贼头子随即把金银财物分了,愿意出关的就出关,愿意留下的就受庇于圣严寺,愿意加入西北军的就打点好资装,因为明天就要开始远行去辽东了。

石蓬莱和苏合香的庞大商队在新年前后已经在龙勒军市和敦煌市榷进行了交易,而苏氏因为要离开西北,所以在伽蓝的建议下,苏合香把河西的所有产业全部移交给了圣严寺,名义上是施捐,但实际上就是挂着圣严寺的招牌,在圣严寺的庇护下继续获利,只不过所得利益两家分成而已。这种藏匿财产逃避赋税的办法在中土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中土的权贵富豪们之所以热衷于佛道,慷慨施捐,其真正的原因就在这里。

石蓬莱和苏合香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离开西域,但并不想放弃河西,如果放弃河西,实际上就等同于放弃了丝路利益,而他们都是丝路商贾,虽然他们在长安甚至洛阳也有一些产业,但如此不计后果倾尽全力进入中土腹地“打天下”,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营商之道。然而,伽蓝对西北的未来非常悲观,认为未来一段时间丝路无利可图,相反,中土的局势虽然也不乐观,却充满了商机,足以让他们赚个盆满钵满。

伽蓝的说服力是有限的,天花乱坠的推衍毕竟不是事实,但他的背后有当今权臣裴世矩,有当今军方炙手可热的统帅薛世雄,而他自己又是西北最负盛名的秘兵,这使得他的身上充满了神秘光环,而这种光环又赋予了他一种无形的隐秘实力,这种实力就连冯孝慈、王威和长孙恒安都忌惮三分,更不要说石蓬莱和苏合香这些丝路巨贾了,所以,采纳伽蓝的建议,固然有一定的风险,但也蕴含了巨大的利益。

石蓬莱和苏合香决定携手合作,赌一把。

苏合香从不认为自己能拴住伽蓝的心,拴住他出没无常的身影,过去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像伽蓝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杀戮命,整天就是拎着脑袋过日子,永远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爱上这样一个人,实际上就是与孤独和悲伤共度一生。

“你会到洛阳吗?”。

在伽蓝的军帐里,在众人离去后空荡而静寂的帐篷里,在阿史那苏罗、尉迟翩翩和雪儿的注视下,神色忧郁的苏合香轻声慢语地问道。这句话石蓬莱问过了,但苏合香还要问,她需要伽蓝的一个承诺,她需要一个希望。

“最迟九月。”

伽蓝伏案疾书,一边给长安白马寺的法琳师叔和洛阳白马寺的明概师叔写信,一边淡然说道,“你不要担心,我想我还不至于死在辽东战场上。我曾对阿史那泥孰说过,十年后,我回再回来。今天我也给你一句承诺,十年后,我们一起回家,重回西北,重返楼兰。”

苏合香微微蹙眉,“十年?当真可以吗?”。

“只要我还活着。”伽蓝笑道,“当然,即便我死了,我的那些兄弟们还是要回家,除非他们也死了,否则谁也阻挡不了他们回家的脚步。”

“我要跟你一起走。”阿史那苏罗的声音突然响起,口气很坚决,神态也是异常坚毅。

伽蓝看了她一眼,微笑点头,“当然,你当然跟我走。”

“真的?”苏罗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这次伽蓝肯定又要把她丢下,独自远去辽东。

苏合香也很吃惊,“你要带她同行?这怎么可能?你如何隐瞒她的身份?”

“无须隐瞒了。”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泥厥处罗可汗一直待在皇帝的身边,皇帝到哪,他也到哪。几个月后皇帝要去辽东,泥厥处罗可汗也会去辽东,到时我会拜求裴阁老或者老帅禀奏皇帝,把她亲手交给泥厥处罗可汗。”

苏罗欢呼一声,喜不自禁。苏合香隐约估猜到什么,用中土话小声问了一句,“她也很重要?”

伽蓝停下手中的笔,没有说话。

“与康国三王子一样?”苏合香又问道。

伽蓝面色沉郁,良久,叹了口气,“我对未来很悲观,或许就有生灵涂炭的大祸,所以我很想做点什么,虽然我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太渺小,但我是沙门弟子,要慈悲爱施,要普渡众生,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无数生灵灰飞烟灭。”

苏合香“扑哧”一笑,“你要立地成佛了?”

“我还没有放下屠刀。”伽蓝笑道,“佛对我说,伽蓝神,这是你的使命,去杀戮吧。”

苏合香撇撇嘴唇,不屑说道,“你这个血腥的阿修罗。”

“不许说东土话。”苏罗听不懂两人说什么,但肯定与自己有关,着急了,忿然叫道。

苏合香根本不理她,继续用中土话说道,“你要把她做为礼物敬献给皇帝?”

伽蓝不满地瞪了苏合香一眼,“我有那么无耻?”

“你干过很多很多比这更无耻的事。”

“好了,好了。”伽蓝连连摇手,不想无谓争吵,“苏罗的事不劳你操心。你把翩翩照顾好,另外还有薛家老小,尤其那位司马夫人">,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皇帝赦免薛家的圣旨既然已经到了西北,薛家为啥还要偷偷摸摸的回长安?”苏合香疑惑地问道。

伽蓝想了一下,说道,“这么对你说吧,因为接下来的事对薛家非常不利,所以我要挟持薛德音,把他带到辽东去。”

苏合香更是疑惑,目露不解之色,“这里有什么秘密吗?”。

“是的。”伽蓝说道,“到了秋天,这个秘密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苏合香更是惊诧,“这与裴阁老有关?”

所有人都把伽蓝和裴世矩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伽蓝一直戴着神秘光环的重要原因,因此有人要杀他,有人却想利用他,而他也就艰难地活了下来。伽蓝不想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裴世矩”这杆大旗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就是“狐假虎威”,将来裴阁老知道自己一直扯着他这张“虎皮”在西北做大旗,耀武扬威,不知该作何感想。

伽蓝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苏合香高悬的心随即缓缓放下,有了裴世矩这个“神级”靠山,当今天下还有多少事搞不定?伽蓝又能有多大的危险?比如这一次,他还不是千辛万苦从敌人的合围中杀了出来?



薛德音焦虑不安,司马夫人">更是惶恐。

回到自家的帐篷后,司马夫人">便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一路行来,伽蓝的实力远比当初的想像要大,这一次皇帝赦免其罪责,恢复了他的官职,卫府更是命令他率军赶赴辽东战场,一则说明其背后的力量正在下力气培植他,另一个说明皇帝马上要开始第二次东征,在这种大背景下,伽蓝要薛家乔装打扮随商队赶赴洛阳,却绝口不提薛德音的去向,不提留守元弘嗣和赦免薛家的圣旨,足以让人估猜到很多东西。

薛德音担心的是“羊入虎口”,当初选择向伽蓝求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司马夫人">则忧心忡忡,担心薛家再遭灭顶之灾。

就在两人彷徨无计之时,伽蓝匆匆而来。

“礼部尚书、楚国公杨玄感是不是阴谋叛乱?”

伽蓝一语惊人。司马夫人">骇然失色,薛德音更是脸色大变,一脸惊恐。

“你是不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之一?”伽蓝神色冷峻,继续追问道,“你匆忙返回长安,是不是要参与杨玄感的叛乱?”

“将军,这绝无可能。”司马夫人">失声叫道,“薛家流配且末已近三年……”

“夫人">可知,西征之时,杨玄感就阴谋叛乱了,曾打算在大斗拔谷袭杀行宫,弑君篡国。”伽蓝举手阻止了司马夫人">,“西征结束,右翊卫大将军李子雄第一个坐事除名,接着就是你家老郎当时的司隶大夫薛老丈夫,而李子雄和你家老郎都是杨素的至交好友,尤其李子雄更是军中老帅,是杨素的老部下。皇帝为什么要把职掌宿卫的老帅李子雄坐事除名?为什么要把职掌巡察京畿的文苑泰斗薛老丈夫缢杀而死?其背后的隐秘,你难道当真一无所知?”

司马夫人">极度震惊,伽蓝的这句质问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可怕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

“赦免圣旨下来了,为什么元弘嗣扣而不?为什么元弘嗣不经过河西卫府寻找你们并给予保护?为什么他要派河西望族李轨前来阳关秘密接应,而不是公开派一支军队前来护卫?”伽蓝连串质问,句句击中要害,“楼观道和陇西李氏、长安长孙氏为什么不远万里到且末找寻薛家?他们到底要从薛家得到什么?薛家的仇人到底是裴氏还是其他人?到底谁要置你们于死地?”

“这绝无可能。”司马夫人">从可怕的冲击中迅恢复过来,她毫不犹豫地反击道,“证据?将军,你要拿出证据来?”

“如果有证据,杨玄感还能高居礼部尚书之位?”伽蓝冷笑道。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

“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很多人的猜测。”伽蓝手指脸色晦暗的薛德音,“夫人">可以问问他,问问他到底谁要杀你们,又是谁在寻找你们试图获得证据,以便从这件事中获取惊人利益。”

“是不是包括你?包括你背后的裴世矩?”司马夫人">冷声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们?利用我们?”

“我告诉过你们,我要去长安杀人。”

“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包括我们?”

“这取决于薛丈夫的选择。”伽蓝手指薛德音,语气愈冷冽。

司马夫人">面如寒霜,“为何要告诉我们?你想杀了他?”

伽蓝没有说话,良久,他叹了口气,“夫人">曾说过,说我的长相很像你的一个亲人。还记得到冬窝子的第一天,你说你要带我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忽然想到你的那句话,我问妈妈,我有小姑吗?如果有,我的小姑在哪?”

司马夫人">蓦然想到什么,面色悽伤,泪水顿时涌出眼眶。

伽蓝望着薛德音,一字一句,言辞恳切,“薛丈夫,给我一个选择,好吗?”。

薛德音长叹,问道,“你为什么在突伦川?”

“如果你想知道答案,那么你所想的,就是答案。”

“裴世矩派你监视我们?”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巧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所以,就依你所说。”

“裴世矩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就是裴阁老所了解的。”伽蓝说道,“中枢权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即便没有证据,莫须有就是证据。当前关陇权贵拥有绝对优势,而杨素执掌中枢将近二十年,辅先帝佐今上,权势倾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你想想,当先帝把汉王杨谅等自家兄弟,高颎、贺若弼等先帝旧臣太子余党连根拔除之后,接下来要对付谁?当然是杨素。好在杨素死了,杨玄感又非常聪明,谨慎而低调,但杨氏这颗参天大树太大了,今上如芒在背,今上周围的山东和江左宠臣更是忌惮不安,双方之间的厮杀是迟早的事,杨氏这颗参天大树迟早有一天要轰然倾覆。三年前,今上挟西征武功之威力,把军方的李子雄,文苑的薛道衡,拱卫杨氏的这两大势力,先后击杀,已经说明了今上铲除杨氏这颗参天大树的决心。”

司马夫人">预感到什么,娇躯颤抖,脸色苍白至极,眼里更是充满了恐惧之色。

“皇帝要出手了?”

“不是皇帝要出手,而是杨玄感逼着皇帝出手,关陇权贵逼着皇帝出手。”伽蓝冷笑道,“百万大军远征高丽,倾尽国力,竟然惨败而归,近三十万儿郎埋骨辽东。请问,高丽小国有三十万大军吗?皇帝遭此耻辱,中枢遭此重创,威信荡然无存,接下来会生什么,不要说皇帝会想到,就是一个痴儿也会想到,所以,你说接下来会生什么?”

“这是中枢的阴谋?”薛德音颤声问道。

“这是你们的阴谋。”伽蓝厉声说道,“是你们为了一己之私利,而置中土大利于不顾,置中土芸芸苍生于不顾。你们这帮该死的叛逆,即便挫骨扬灰,也难以告慰九泉之下那三十万冤魂。”

“大郎,这是真的吗?是不是真的?”司马夫人">惊骇不已,几欲窒息。

“七娘,绝无可能。”薛德音断然否认,“绝无可能”

蓝望着薛德音,嘴角处慢慢泛出一丝笑纹,“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与我一起去辽东。”

“去辽东?”薛德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绝无可能”

“你必须去。”伽蓝质问道,“谁帮你说服皇帝赦免了薛家的罪责?谁是你的至交好友?你这时候回长安干什么?如果杨玄感在皇帝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举兵叛乱,请问你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薛德音脸色骤变,一双眼睛霍然瞪大,就像撞见鬼一般的望着伽蓝。

司马夫人">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她的心非常非常痛,痛得泪如雨下。

“这是阴谋?”薛德音手指伽蓝,失去理智般地尖叫起来,“这是皇帝的阴谋,裴世矩的阴谋,是山东和江左人的阴谋。”

“这是关陇人的阴谋。”伽蓝冷笑,然后冲着司马夫人">深深一躬,“言尽至此,请夫人">决断。”

司马夫人">跪倒在地,大礼致谢,哽咽失声。

“明天上午我要去辽东,希望薛丈夫能做为我的行参军,随我同赴辽东。”伽蓝站了起来,平静说道,“如果薛丈夫拒绝,我先前的承诺依旧有效,我会帮助薛丈夫秘密渡过黄河,但夫人">和薛家老小必须随商队赶赴洛阳,将来即便薛丈夫出了意外,一家老小也还有保全的机会。”

伽蓝再不说话,转身走出了帐篷。



龙勒城外一座僻静的庄园内,寒笳羽衣一袭白袍,黑色帷帽,临风而立。

伽蓝在李世民的陪同下,大步而至。

“事情出了变化,我明天就要去辽东。想必此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伽蓝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我要离开这里了,但我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

“这么说,你打算把薛丈夫交给我们?”寒笳羽衣平静如水,淡然问道。

“交给你们,你们能得到什么?”伽蓝笑道,“如果元弘嗣一定要杀他,你能保住他的性命?”

“如此说来,你说服了他,要带他去辽东?”寒笳羽衣笑道,“你就不怕元弘嗣派人在途中杀了他?”

“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伽蓝笑道,“今夜我们不妨激战一场,让薛丈夫魂归天府。”

“条件呢?”李世民急切问道。

“做为交换,我到了辽东后,会在你们和裴阁老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伽蓝说道,“以我的能力,只能在你们之间充当一次信使。至于你们之间如何进行利益上的交换,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寒笳羽衣说道。

“按照薛德音的估计,杨玄感和李密等人大概在夏末或者初秋举兵叛乱,因为那个时候,正是辽东气候最好的时候,大战最为激烈之刻。”

寒笳羽衣和李世民互相看了一眼,眼里同时掠过一丝兴奋之色。为了得到这个机密,几个月来奔波杀伐,差点把命都丢了。

“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欺骗我们。”寒笳羽衣声音不大,但威胁之意却异常强烈。

“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母亲,我的师父,还有我的很多很多兄弟,他们都在这里。”伽蓝环顾四州,慨然叹道,“我终归要回家,终归要回来的。”







第八十三章这里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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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一个团

第八十四章一个团

巳时正,伽蓝走进了河西卫府。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武贲郎将王威等卫府主要官员,龙勒鹰扬郎将王辩等鹰扬府高级军官都在大堂之上,他们从凌晨开始便遵照皇帝的旨意具体商议和拟定未来的西北军事策略,然后十万火急奏报京都。

伽蓝进入大堂,军议随即进入下一个议题。

冯孝慈先是宣读了王辩的调令。

调令一宣布,王辩就不再是龙勒鹰扬府的统帅,也不再是河西卫府的官员。接下来,他要拿着这道调令,日夜兼程赶往设在辽东怀远镇的辽东卫府统帅部报道。

接着,冯孝慈宣读了伽蓝的告身文书和卫府的命令。

一个从六品旅帅的任命根本不需要卫府出面,但伽蓝是皇帝点名特召骁果军的西北锐士,又是这次赶赴辽东的西北精锐骑军的统帅,当然需要隆重一点,以此来表明河西卫府对皇帝的忠诚,对皇帝组建骁果军的重视和支持。

此次赶赴辽东的西北精锐骑军,名义上由王辩统率,但因为王辩已经接到调令,不再是龙勒鹰扬府的鹰扬郎将,所以实际上掌握统兵权的是伽蓝,只不过他的级别不够,需要王辩这杆“大旗”给他支撑一下。到了辽东,伽蓝和这支骑军加入到骁果军,中枢再给河西卫府下调令,那时伽蓝和这支骑军就算正式脱离了河西卫府。

命令宣读完了,伽蓝这个由皇帝特赦和特召的从六品的旅帅,因为要统率一团远赴辽东的骑军,等同于行使正六品的越骑校尉职权,所以理所当然留下来参加军议。

老帅薛世雄的愿望是好的,希望借这个机会提拔一些老部下,借机扩大和巩固薛家在军中的地位,但他的老部下们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就目前西土局势和河西卫府所面临的危机来说,不要说抽调一团精锐离开西北了,他们巴不得长安能从其他地方调几个团的兵力过来以解燃眉之急。

为什么要派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去辽东?很简单的事情,薛世雄没有时间去调兵,就算有时间,周边鹰扬府也会百般阻扰推诿。参加骁果军当然是好事,但参加骁果军就要去辽东打仗,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立功的机会固然很大,同样也面临死亡的威胁,仔细权衡,倒不如留在西北,因为辽东的仗一旦打完了,皇帝必然要西征打突厥人,打吐谷浑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皇帝和长安岂会任由一帮胡虏猖獗?西征同样可以建功,既然如此,又何必冒险远赴辽东?鄯善鹰扬府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薛世雄说调也就调了,虽然将来鄯善鹰扬府肯定要找他“麻烦”,但冯孝慈顾不上了,先解决眼前的难题再说。

一个旅一百骑肯定不够,薛世雄要一个团,要两个旅,所以只能从龙勒鹰扬府抽调。卫府的卫兵本来就少,不到迫不得已,冯孝慈和王威都不会把自己的侍从亲兵调去辽东。龙勒鹰扬府承担戍守阳关之责,河西的西大门就靠他们卫戍,但鹰扬府只有四个团,兵力有限,所以鹰扬府毫不客气,一口拒绝了卫府。要调可以,卫府和鹰扬府各自承担一半,要不然,就从其他鹰扬府抽调,大家合力凑一个旅。

王辩虽然接到了调令,但这时候还是义不容辞地帮助鹰扬府说话。实事求是嘛,龙勒鹰扬府的困难的确太大,即便抽调一个队五十个卫士,那也是很大一块“肉”,对鹰扬府来说难以承受。

“伽蓝,你有何建议?”王辩看到伽蓝坐在自己身边一直不说话,于是主动问了一句。伽蓝级别低,又非常年轻,兼有伊吾道一战的耻辱,在这种场合没有说话的资格,说了也是自讨没趣,反而落下不懂规矩或者自以为是的恶劣印象。

众人都望向伽蓝,神色各异。这个年轻人一直都是把锋利的“刀”,老狼府用他,卫府也用他,现在就连皇帝都用他,但他始终是一把刀,像他这样锋利而血腥的“刀”,谁拿在手上都畏惧。刀能杀人,也能伤己,比如裴世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就给这把“刀”伤得很深,伊吾道一战后,他的势力便从西北狼狈而走,如果不是皇帝信任他,恐怕早给对手打得体无完肤了。

伽蓝沉默着,没有说话。

冯孝慈抚须而笑,“伽蓝,你要带着这个团远赴辽东,要走两三个月几千里的路程,困难之大远远过你的想像,所以,有困难,现在就说,不要有顾虑。现在不说,将来可不要埋怨我们。”

众人会心而笑,刚才因为争吵激辩而产生的紧张气氛稍稍松弛。

“我从突伦川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遭到胡虏的围追堵截,好在我的兄弟多,一个个仗义相助,舍生忘死,最终活着回到了敦煌。”伽蓝站起来,冲着冯孝慈和王威深施一礼,“这帮兄弟都是西土人,因为我,他们失去了家园,不得不暂避河西,但河西不是他们的家,河西也不会接纳他们,天暖了,他们就得离开河西,就得出关,就得面临突厥人、铁勒人和吐谷浑人的杀戮,所以,我恳求冯帅和王帅,给他们一条活路。”

冯孝慈和王威立时明白了伽蓝的用意,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默认了伽蓝的建议。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一举多得。

王辩和卫府、鹰扬府其他官员们也是眼前一亮,对伽蓝这个办法大为赞赏。紫云天的沙盗,魔鬼城的马贼,都是丝路上的“恶狼”,西土的大患,河西卫府有意剿杀,而老狼府则有意利用,这种矛盾催生了西土盗贼的猖獗。现在伽蓝想把他们带走,正是河西卫府求之不得的好事。

“有多少人?”王辩高兴地问道。

“组建两个旅绰绰有余。”伽蓝说道,“一个团的骑军至少配备百人以上的杂役,多余壮勇可以做为杂役加入骑军。”

“这实际上就是四个旅的骑军。”王辩笑道,“紫云天和魔鬼城的马贼只要稍加训练,其武力甚至会过我们的骑军,因为他们狡猾,比大漠上的野狼还要狡猾。”

冯孝慈和王威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眼里不约而同得掠过一丝担心。沙盗马贼可不是善良的军户,这些人桀骜不驯、无法无天,而且阴险狡诈,一旦在骁果军里或者战场上闯出什么祸事,最终必然连累到河西卫府,连累到他们。

“骁果军并不拒绝虏姓胡人。”王威沉吟着说道,“但是,沙盗马贼秉性难移,假如……”

伽蓝撩起戎袍,单膝下跪,“他们都是我的兄弟,生死兄弟,请冯帅和王帅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们。”

王威略略皱眉,还是犹豫不决。拿沙盗马贼冒充西北军精锐去糊弄薛世雄,这要是露馅了,必定影响到双方的关系。

“好”冯孝慈却断然做出了决策,“马上招募为兵。黄昏之前,把名册报入卫府。”

冯孝慈愿意承担所有责任,王威还能说什么?不过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把马军第一旅的将士和沙盗马贼混合编队,并要求伽蓝在抵达辽东之前,完成这支新团队的磨合。

伽蓝解决了卫府和鹰扬府的难题,军议气氛顿时好了起来,冯孝慈笑呵呵地问道,“伽蓝,有什么要求就现在提,卫府一定满足你。”

伽蓝也不客气,当即说道,“我要军官,相当数量的军官。”

沙盗马贼的人数是不少,但若想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还需要素质精良的底层军官。卫府和鹰扬府连精锐士卒都不愿给,更不要说给军官了,所以伽蓝这话一出口,卫府和鹰扬府官员们马上警惕起来,打定主意不给人。

“你要多少?”冯孝慈问道。

“我要卫府的李豹、苗雨,鹰扬府的毛宇轩……”伽蓝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军官的名字,最后说道,“我还要天马戍的全部戍卒,还有那些从天马戍一直追随我杀到敦煌的河北刑徒。”

“河北刑徒也能做军官?”王威有些不满了,虽然卫府有心满足伽蓝的愿望凑足一个团的骑军,但军官的素质关系到这一团骑军的战斗力,更要对两百个士卒的生命负责,不能随便任命。

“理由呢?”冯孝慈接着王威的话问道,“为何河北刑徒也能做军官?”

“他们中的有些人,曾是河北叛军的领。”

伽蓝的解释虽然有些牵强,王威和一些官员并不能接受,但冯孝慈能接受,他想到了伽蓝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管怎么说,河北河南的叛乱越来越多,肯定需要军队平叛,而这些军队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来自辽东战场,也就是说,将来伽蓝可能要去平叛,而这些已经成为府兵军官并追随伽蓝的河北人必定会给平叛带来帮助。

“如你所愿。”冯孝慈一锤定音,根本无意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

接下来就是这一团两百骑军和近百杂役的具资配备,多少战马,多少粮食草料,多少武器,还有远赴辽东的行军路线,等等,必须马上议定,然后报备留守府,禀奏长安。

这边的军议尚未结束,那边西域都尉府的都尉长孙恒安便从敦煌飞马而来。

皇帝下旨,急召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但召见的地点很特殊,是涿郡的临朔宫。这是皇帝在东北的行宫,也是隋军东征高丽的统帅部。很明显,皇帝马上就要离开东都洛阳赶赴涿郡,亲自指挥第二次东征大战了。

“某需要伽蓝亲自护送昭武屈术支赶赴临朔宫。”



注释:

告身:委任官职的文凭。即官告,或作官诰,授官凭信,似后代任命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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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一个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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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第八十五章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伽蓝是西北军一卒,是河西卫府的兵,长孙恒安信守诺言,以护送昭武屈术支东去为理由,向卫府借人,这合情合理。两府一直在合作,借人不成问题,如此一来,伽蓝所拟的东去长安的谋划也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但事情却出现了变化,皇帝特召伽蓝加入骁果军,这是伽蓝没有预料到的,而长孙恒安在惊讶之余却是非常高兴,这对他来说事件好事,棘手的事情都解决了,昭武屈术支的安全有了保障,伽蓝和西北老狼们也走了,裴氏留在西北的力量也就更弱了,这表明关陇人在中枢的权争中所掌控的主动权越来越大。

冯孝慈与长孙恒安就相关事宜达成一致后便告罪离去,留下伽蓝作陪。卫府军议还在进行,需要他去主持拍板,留伽蓝作陪,实际上也就是给两人一个私密空间。

在这次西土局势的急骤变化中,老狼府和楼观道基本上撕破了脸,这也是长孙恒安回到敦煌后毫不留情地打击太平宫的主要原因。楼观道虽然一直藏匿在黑暗中,躲在权贵官僚们的背后,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它对西土局势所起的“推手”作用,比如这次局势变化,老君殿也毁灭了,给人的感觉就是楼观道也是个受害者,但老狼府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黑手”,长孙恒安更是因此差点万劫不复。

打击太平宫,必然就要联合圣严寺。官府不能直接出面打击道门,长孙恒安也要借力打力,也要借助沙门和道门之争,联合圣严寺“劫掠”太平宫。伽蓝之所以帮助圣严寺“劫掠”太平宫,之所以在公开场合暴打史紫玉公然欺辱太平宫,就是算准了长孙恒安回来后肯定要找太平宫算帐。

沙门获利丰厚,当然要“回报”长孙恒安,以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但圣严寺能给予长孙恒安的“回报”实在不多,这件事最终要落到伽蓝头上。

伽蓝给予长孙恒安的回报非常“丰厚”,远远出了长孙恒安的预想。伽蓝不但帮助长孙恒安逃过了一劫,还给了长孙恒安一份沉甸甸的功劳,更重要的事,他的“回报”传递给了长孙恒安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裴世矩有意与关陇权贵缓和关系,寻找结盟的可能性。

东征高丽的失败实在是“惨重”,太惨了。对外战争败了,中枢权争的各方势力也因此鲜血淋漓,元气大伤。上至皇帝,中枢大臣,大军统帅,下至普通士卒,黎民百姓,无一不是伤痕累累。裴世矩这时候向以长孙氏为代表的关陇权贵出善意的和解讯息,显然是迫不得已,但也是必须的。

权贵们依旧在长安斗,在洛阳斗,在皇帝行宫斗,在东征战场上斗,但在西北,在龙勒府,在裴世矩留在西北的力量即将离开之际,长孙恒安代表一部分关陇权贵向裴世矩的善意讯息做出了回应。



“回头看看过去的两年,某不得不佩服闻喜公的远见卓识。”长孙恒安脸上含笑,眼里却掠过一丝嘲讽之色,“自某主掌老狼府以来,西土局势急转直下,如今更是丢疆失土,西河诸郡更是岌岌可危,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西土诸虏便能兵临河西,威胁关陇。好,好,好手段”

长孙恒安总算知道了,关陇权贵虽然竭尽全力夺回了对西土外事和商贸的控制权,但形势已经变了,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只下金蛋的金鸡,而是一头吃人的恶狼。这头恶狼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随时都会一口咬过来,为此不得不集中全部力量对付这头恶狼。

裴世矩远见卓识,对西土局势的展显然有着非常准确的预见,毫不犹豫地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关陇人。关陇人自食恶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伽蓝沉稳如山,微笑不语。

伊吾道一战对西土局势的改变不是在外部,而是在内部,也就是裴世矩的势力离开了,而关陇人回来了,对西土诸虏却没有任何影响。

现在回头看,不得不说裴世矩实在高明,试想,当大隋集中全部国力动东征之际,还有多少国力投入到西土?当西土诸虏意识到机会来了,怎会按兵不动?当大隋没有足够力量戍卫西土疆域的时候,形势怎会不急转直下?这时候,谁掌控老狼府,谁将承担丢失疆土的责任,而丢疆失土的罪责太大了,皇帝杀人的时候杀得理直气壮啊。

这一次如果不是东征失败,如果不是皇帝要缓和中枢矛盾,如果不是裴世矩等山东江左权贵迫于压力不得不与关陇权贵妥协,如果不是卫府和老狼府联手拿出了足够充分的脱罪理由,长孙恒安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某听说,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随驾于皇帝身边之后,你的英名就在皇帝耳边不断响起,你的传奇故事更是在宫内广为传播。”长孙恒安抚须说道,“据说,闻喜公(裴世矩)对你非常欣赏,还有舞阴公(薛世雄)也是对你赞不绝口。这一次你被皇帝钦点骁果军,远离西土,和他们的举荐有直接关系。现在,你走了,闻喜公留在西土的人都走了,闻喜公与西土再无任何瓜葛。好,好,好手段”

伽蓝还是沉默不语。

很明显,长孙恒安很郁闷,以他为代表的全力抢夺西土控制权的部分关陇权贵也是很郁闷,本以为夺回了一个聚宝盆,谁知一个不小心,掉进了陷阱。

“二次东征即将开始,虽然皇帝不惜代价组建骁果军,但闻喜公有必要把你调离西土吗?以你的能力,即便出任西域都尉府都尉,主掌老狼府都绰绰有余,何必再去参加骁果军征战辽东?退一步说,就算让你待在卫府,也一样可以帮助闻喜公影响到西土局势的展,所以,闻喜公迫不及待地把你调离西土,只有一种解释。”

伽蓝端着白瓷茶碗,望着漂浮水中的几片茶叶,眉头微蹙,因为熬夜而晦暗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疲惫。长孙恒安的这句话颇具冲击性,但对他的心理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二次东征没有胜算,西土局势越来越糟糕,天下大势越来越恶劣。”长孙恒安的声音不大,节奏缓慢,眼睛一直盯着伽蓝,细心观察着他神色变化。

伽蓝轻轻喝了一口茶,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想到什么,眼神有些恍惚。

“二次东征如果失败,西土局势当然糟糕,但更严重的是,国内局势也糟糕,尤其山东和江左,其恶劣局势恐怕一不可收拾。”

长孙恒安放在案几上的手指慢慢地无声地敲击了几下,好像有所踌躇,随即手指停下,声音变得更小了,“某想知道,二次东征为什么没有胜算?”



伽蓝端着茶碗,皱眉沉思。

长孙恒安的推测是成立的,事实上自己也同样怀疑裴世矩早就看到了西土局势的展,所以借助伊吾道一战的失败,果断放弃了对老狼府的掌控。

自今上继位重用裴世矩以来,从大业元年6o5年)到大业九年(6o9年)五年里,裴世矩四次到西北亲自指挥执行西土策略,而自己就是他第一次在西北主政时的贴身侍卫,并利用这个机会数次进言献计,就此赢得了裴世矩的器重和信任。

伊吾道一战后,自己配突伦川戍守烽燧,离开敦煌前,曾给薛世雄和裴世矩各自写了一封信。在给裴世矩的信里,自己对天下大势和中枢激烈矛盾做了一番分析,推断第一次东征可能会以惨败而告终,并给了他一系列建议,但结果还是一样,第一次东征还是失败了。

这次皇帝钦点自己参加骁果军,如果说与裴世矩没有丝毫关系,那是绝无可能。裴世矩有意把自己召至身边,这是好意,但可惜的是,他破坏了自己的谋划。

自从西行告诉自己东征失败了,他找到了仇人的蛛丝马迹之后,自己便决定东去长安,尤其在救下薛德音得知他的身份和秘密之后,更有了一个清晰的谋划,那就是追随薛德音找到杨玄感和李密等人,能杀就杀,即便找不到刺杀的机会,也要找到他们叛乱的证据,然后在第一时间通过裴世矩传到中枢,最大可能挽救因杨玄感叛乱而造成的巨大浩劫。

这种事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裴世矩绝对不敢禀奏皇帝,他必须考虑“诬陷”的后果,而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在目前矛盾空前激烈的情况下,杨玄感会联合整个关陇权贵“攻击”他,他极有可能身死族灭。

现在,自己没有机会去寻找证据了,唯一的证据就是薛德音,但薛德音也是空口无凭,不过好歹能引起裴世矩的重视,预先做好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导致大军在第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再次遭遇重大损失。

从楼观道和陇西李不远万里赶赴且末寻找薛德音来看,楼观道和陇西李对即将爆的叛乱有所耳闻,想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以便乱中取利。今日上午,自己已经与寒笳羽衣和李世民达成了一致,但此刻长孙恒安却再度相讯,这说明长孙氏自始至终不知情,或者,长孙恒安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以他和楼观道之间的冲突,他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完全可能。

要不要告诉长孙恒安?长孙氏和陇西李氏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盟友?假如不是,长孙恒安这个虏姓望族在另外一个派系里,那么此事必然能引起这个派系的重视,或许他们会预感到危机,继而愿意与裴世矩暂时结盟,联手在这场危机中趋利避害。



“陇西李氏来西土干什么?”伽蓝问道。

长孙恒安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陇西李氏与你长孙氏是姻亲,关系密切。”伽蓝笑道,“明公总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李世民来西土的目的少字”

“姻亲是不假,李二郎与我小妹自幼订亲,再过两年就要成婚了。”长孙恒安慢条斯理地说道,“但这并不代表关系密切,最多只能说李氏和长孙氏的关系比较亲近而已。”

伽蓝微微颔,右手轻轻转动着茶碗,随口问道,“长孙氏与杨氏是否有联姻?”

长孙恒安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关陇望族很复杂,有汉姓,有鲜卑姓,有关中和陇西大族,也有河东和河洛大族,各族内部还有嫡庶和堂号之分,所以各族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这是一句暗示,很明显的暗示,长孙氏和陇西李氏不是一个派系。

伽蓝再次皱眉,踌躇不语。

稍迟,长孙恒安又补了一句,“东征大败,罪归燕公。今燕公病故,于氏重创,当年声名烜赫的八柱国八大姓,至此尽数沉沦,而鲜卑七大姓更是日落西山,风光不再。”

这句话就更直白了,长孙氏所处的派系,主要是鲜卑七大姓。八柱国中的于氏正是鲜卑七大姓之一。

大约在七十多年前,拓跋魏国分裂,占据关陇地区的称之为西魏,当时有八柱国大将军,宇文泰,元欣,李虎(李渊祖父),李弼(李密曾祖父),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史称八柱国,权势倾天。现在这八大姓除了元氏尚在勉强支撑外,其余尽皆败落,尤其在燕国公于仲文死后,八大姓被彻底赶出了中枢核心。

关陇有鲜卑七大姓,元、长孙、宇文、于、6、源、窦,这七大姓从元氏的西魏到宇文氏的北周,再到杨氏的大隋朝,都是中枢核心力量,如今日落西山,整体衰败。

关陇还有七大汉姓,韦、裴、柳、薛、杨、杜,如今除了柳氏因为是先帝旧臣太子余党,遭到今上毁灭性的打击外,其他都很好,其中杨氏更是皇姓,天下第一姓。

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随着高齐和南陈败亡中土一统,当年分别效力于南北两朝、东西两魏和北周北齐的中土最负盛名的五大汉姓世家的子弟们再度团聚,随即便爆出了惊人的力量。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主宰了中土的命运,今天还是一样,而且力量更为强大,中枢不得不对他们敞开大门。

那些新兴贵族,就是所谓的关陇贵族和东南世家,在这五大长达八百余年历史的世家面前,在这些经学簪缨巨人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垂髫幼儿,根本上不了台面。你拿什么和他们比?你连和他们比的资格都没有。在中土,百姓仰慕他们,新兴贵族仰视他们,就连皇家都以与他们联姻为荣,这才是中土真正的豪门。

中土分裂,五大豪门子弟遍布各国,力量分散,如今中土统一,这些遍布天下的堂号分支纷纷回归,认祖归宗,力量异常强悍,这给杨氏皇族和关陇贵族以巨大威胁,所以先帝时期,对山东豪门极尽压制之能事。然而,因为太子一案,先帝毫不留情地打击关陇权贵,接着今上继位,再度打击那些太子余党,因为政治上的需要,山东豪门迅涌入了大隋中枢。

今上最大的武功是平定南陈稳定江左,在他经略江左的过程中,与江左权贵建立了密切关系,在其夺取太子位置和继承大统的过程中,江左权贵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做了皇帝之后,当然信任江左权贵,并重用和结盟山东权贵以遏制关陇权贵,由此导致的后果可想而知。

长孙恒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基本上提出了结盟条件,这实际上也是当前中枢的主要矛盾之一。

中枢不能无限制地压制鲜卑大姓,汉姓不能无限度地打击虏姓,做为皇帝的近侍大臣,裴世矩有条件也有机会说服皇帝在政策上给予虏姓一定的照顾。比如今上大力推行的科举制,在官办学堂没有普及,在经学还是控制在世家大族手里的时候,这个选举制度实际上还是被汉人的豪门大族所把持,择优取士,实际上还是豪门子弟占据大多数,汉化的鲜卑人明显处于劣势。

伽蓝只要把这个话带给裴世矩,裴世矩自然也就明白了,但这种交换太过飘渺,实际操作的难度太大,而长孙恒安和他所处的权贵集团迫切需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迫切需要做些什么,比如二次东征失败,中枢矛盾更激烈甚至轰然爆,掀起一场风暴,那么他们就能乱中取利了。所以,长孙恒安想知道,裴世矩为什么想结盟,二次东征的背后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危机。

伽蓝思考着,在记忆中寻找历史展的轨迹,依靠结果和目前已知的条件,来推断应该采取的利益最大化的策略。

“陇西李氏来西土寻找的是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伽蓝说道。

长孙恒安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马上追问道,“这个秘密是不是存在?”

“存在。”伽蓝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长孙恒安目露凝重之色,伽蓝的肯定答复让他陷入不安之中。

“闻喜公是否掌握了确切证据?”

伽蓝摇头。

“你在突伦川,就是为了寻找这个证据?”

伽蓝点头。

“某明白了。”长孙恒安恍然而叹,“原来你去长安是为了寻找证据。既然如此,闻喜公为何又将你调往辽东?”

“时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长孙恒安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惊色,“你怎么知道?消息从何而来?”

“我历经艰辛,最终就获得这么一个消息。”

长孙恒安笑了,眼里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金狼头,不愧为金狼头。伽蓝,可有需要相助之处?”

“楼兰苏氏要全部迁徙到东都,另外石国巨贾石蓬莱也要赶赴东都,其中包括昭武屈术支的栗特精骑,这样商队人数就太过庞大,过关渡津之时必然有很**烦,如果能得到西域都尉府的格外关照,文牒符传齐全,则万事顺利。”

“东都?”长孙恒安望着伽蓝,神情郑重,而伽蓝则微笑颔,以非常肯定地语气说道,“东都。”

长孙恒安向伽蓝伸出了手,“如你所愿。”







第八十五章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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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三个旅

石羽带着一队栗特精骑扈从昭武屈术支赶到卫府。

听完长孙恒安宣读的圣旨,昭武屈术支跪伏于地,高声谢唱大隋天子。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所经历的苦难,屈术支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热泪盈眶,哽咽失声。

伽蓝伸手相扶。昭武屈术支非常激动,与其紧紧拥抱,“此生此世,必报伽蓝大恩。”

伽蓝轻抚其背,低声说道,“现在大隋需要你,很快,突厥人也需要你,时间很少,不要有所顾虑,全力以赴。”

昭武屈术支心领神会,感激涕零。

“三王子,此去临朔宫非常仓促,而且路途遥远,你要有所准备。”长孙恒安手捧圣旨,神情倨傲地望着昭武屈术支,慢条斯道,“有些事我们需要具体商量一下,当然了,若有难处,你尽管提出,某将竭力相助。”

昭武屈术支急忙拜谢。

两人分宾主坐下,具体商谈觐见事宜。

伽蓝告罪,匆忙离去,火飞驰龙勒山下。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接到卫府命令后,旅帅江成之已经率军飞驰而至,在营中等候多时。

事情紧急,大家见面后稍加寒暄便进入正题。此刻西行和阿史那贺宝、卢龙已经从圣严寺返回,众人齐聚大帐,商议东进旅团的府兵名册。

伽蓝宣读了卫府命令。

这支参加骁果军的马军团有两个旅两百骑,另有杂役百人左右,战马六百余匹,运输用的驼马三百余匹,甲槊矛弩具装等重武器若干,弓箭刀盾资装等装备若干。因为路程过于遥远,粮草需要沿路补充,所以初期携带的草料米麦有限,不过足够马军团赶到弘化留守府进行补充。

马军团的名义统帅是即将出任骁果军左右雄武府官长的王辩,实际统帅是代行越骑校尉事的旅帅伽蓝。

马军团有两个旅帅,四个队正,四个副队正,二十个火长,另有录事一人,兵、仓两曹行参军各一,掾史各二。

卫府的命令是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与紫云天的沙盗、魔鬼城的马贼混合编队,军官则全部来自正规府兵,包括天马戍的戍卒和河北刑徒。

江成之断然反对,他绝对不同意拆散自己的马军第一旅,理由是严重影响士气,影响战斗力。骁果军是皇帝的侍卫军,是要在辽东战场冲锋陷阵的军队,这支从西北赶去的马军团若想保证战斗力,必须拥有一支久经沙场的强悍之师,也就是说,要绝对保证马军第一旅的完整。

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也是勃然大怒。卫府为什么要拆散紫云天沙盗和魔鬼城马贼?沙盗马贼为什么不能做军官?岂有此理嘛,拿咱们当痴子啊?不干,如果卫府一意孤行,咱们就不参加府兵,不去辽东了。

傅端毅出任录事,掌总录文薄。这个官职很重要,相当于州郡“主薄”,是州郡官长的主要属官。在军队校尉这一级,录事就是第一参谋,从七品。傅端毅对卫府的这个建团方案嗤之以鼻,“沙盗马贼是土狼,不是羊圈里温驯的羊。卫府那帮人自以为是,这道命令一下,好事必成坏事。”

“他们认为自己是虎。”西行嘲讽道,“一群狂妄自大的虎,对一群仓惶逃亡的土狼,当然不屑一顾。”

“稍安勿躁。”伽蓝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敲了敲案几,“没有时间了,马拿个主意。”

“建三个旅。”傅端毅果断说道,“紫云天和魔鬼城的人心高气傲,让他们去充当杂役必会激起满腔愤怒,此事断不可行。”

“杂役应该由卫府调配,假如仓促间无法凑足人手,可以向沿途诸府讨要。”西行冷声说道,“特殊时期行特殊编制,马军团完全可以下辖三个旅,这在西北军有先例可循。”

“三个旅,好,好办法!”江成之当即赞成,只要不拆散他的马军第一旅,啥办法他都赞成支持,“现在卫府不愿意给人,龙勒鹰扬府也不愿意,结果咱这支从鄯善来的马军第一旅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肥肉,岂有此理!”

参加骁果军的确是好事,到辽东打仗也不错,但令人愤怒的是,马军第一旅是被人一脚踹出西北的,那么未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就难说了。江成之很生气,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在忐忑之余理所当然抱成一团。

三个旅?伽蓝皱眉沉思。紫云天的沙盗可以凑足一个队,魔鬼城的马贼可以凑足两个队,多余的盗贼可以与天马戍卒、河北刑徒凑足一个队,这就是四个队,两个旅,军官多了不少,既可以满足江成之的要求,也可以化解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愤怒。但三个旅的马军团带给卫府的不是兵力、军官数量的简单增加,而是未知风险的再度扩大。一群恶名远扬的沙盗马贼穿戎装,摇身一变成了西北精锐,堂而皇之地加入骁果军成了大隋皇帝的亲兵侍卫,这其中所蕴含的风险之大,岂是河西卫府所能承担?

“这是不可能的事。”伽蓝说道。

这种事一旦暴露,必定坐实欺君罔之罪,后果非常可怕。江成之、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自然不会想到那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遥远的权力巅峰对河西卫府所造成的巨大威慑,但傅端毅和西行知道,所以伽蓝有些疑惑,不知道两人为何出此下策。

“冯帅和王帅为何会采纳你的建议?”傅端毅问道,“卫府为何会下此命令?两个旅的西北虏兵和四个旅的西北虏兵对卫府所造成的潜在威胁有何区别?”

“我们是否入选骁果军,只有到了辽东才知道。”西行两眼微眯,神情更为冰冷,说话的口气也更为冷肃,“你到了辽东,见到老帅,是继续隐瞒还是如实相告?老帅知道了实情,还会把这支马军团送进骁果军吗?”

伽蓝微微颔。说到底,还是卫府想借此机会,把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赶出西土。

这次冯孝慈和王威把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送给薛世雄,算是给足了老帅面子。皇帝钦点了伽蓝,而老帅则乘机让伽蓝从西北带一支马军团出来。老帅把自己人安插在骁果军,他的获利最大,而冯孝慈和王威能否从中获利却是个未知数,尤其当前西北局势紧张,冯孝慈和王威能让伽蓝带着一支马军团离开,已是非常慷慨了。这种情况下,伽蓝主动提出以紫云天和魔鬼城的盗贼来补充远赴辽东的马军团,卫府当然求之不得,而等军队到了辽东,薛世雄知道了实情,自然会妥善处理。如果出了事,河西卫府固然受累,薛世雄也跑不掉,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按三个旅的编制建团。”伽蓝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拟制名册,急呈卫府。



伽蓝再次赶到薛家的帐篷。

薛德音坐在案几一侧,神情复杂,焦虑、彷徨、忧惧……未来不可知,命运不可测,伽蓝给了他两个选择,但哪个是生?哪个是死?

司马夫人的考量相对来说比较简单,那就是一家人的存亡,然而,目前薛家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把命运交给谁才是正确的?杨玄感?抑或是伽蓝?

“将军,儿想知道,你带大郎去辽东的目的是什么?”

司马夫人虽然觉得这样直白的询问颇为失礼,但事关重大,她也顾不许多了。

“夫人担心我害了薛先生?”伽蓝笑着摇摇手,“夫人多虑了。以薛老先生和舞阴公薛世雄的深厚情谊,想必不至于害了薛先生的性命。”

司马夫人黛眉紧蹙,追问道,“儿拿什么相信你不会把大郎交给裴世矩?”

“很简单,为了我的生存,我绝不会把薛先生交给裴阁老。”

司马夫人疑惑不解,薛德音也是颇感惊讶。

“夫人曾说过,我在西土蛮荒有兄弟有朋,所以我有一定实力,但到了敦煌我就不行了,我的命运完全掌控在别人手中。事实的确如此,我到了敦煌就寸步难行了,但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圣严寺,有卫府,我还有一个庇护之所。由此想像一下,当我到了辽东,到了骁果军,将来到了京师,我会非常艰难,像我这样的西北蛮子若想生存下去,必将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伽蓝轻轻挥动手臂,嘶哑而沧桑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我离开了老狼府,离开了西北,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到那时我这样一个从六品的旅帅,对裴阁老来说还有多大价值?裴阁老高高在,我低低在下,双方地位悬殊,因此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裴阁老身,根本不现实。”

“到了辽东,不管我能否加入骁果军,我和我的西北兄弟唯一能倚靠的对象就是老帅,就是舞阴公。舞阴公来自河东薛氏,与薛老先生情义深重,假如我伤害了薛先生,老帅还会信任我、扶植我吗?反之,假如我竭尽全力拯救了薛先生,老帅必定感激我,那么我和我的西北兄弟必能得到老帅的庇护,或许过几年,我就能带着他们重返西北。”

司马夫人神情专注地望着伽蓝,望着伽蓝的眼睛,试图探寻这番话的真假。

“那你见到裴世矩后,如何交待?”

司马夫人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认为伽蓝在突伦川是监控薛家,是奉了裴世矩的命令。

“今天晚,有人会乘着营中混乱劫掠薛先生。”伽蓝露出一丝狡黠笑意,“混战中,薛先生不幸身亡。”

薛德音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豁然而悟。司马夫人则是难以置信,脱口问道,“谁来劫杀?你的人吗?”

“假若薛先生要随我去辽东,他将遭到很多人的追杀。”伽蓝说道,“第一个要置薛先生于死地的,就是元弘嗣,河西望族李轨会动用一切力量围追堵截,接下来还有楼观道,还有老狼府,还有陇西李氏,河西诸府都会竭力相助,形势非常危急。所以……”伽蓝手指薛德音,微微一笑,“薛先生必须死。”

“如果是你派人杀的,有多少人相信他死了?”司马夫人马现了其中的漏洞。

“假如下手的是楼观道,那所有人都会相信。”

楼观道?司马夫人和薛德音互相看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寒意。伽蓝和楼观道肯定做了一笔交易,但交易什么?伽蓝和楼观道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楼观道的人知道某要去辽东?”薛德音匆忙问道。

“他们就像你一样,认为我要把你交给裴阁老。”

“如此说来,他们知道那件事了?”

“那件事谋划已久,参与的人肯定不少,楼观道有所耳闻也很正常。”伽蓝迟疑了一下,说道,“或许,那件事的背后就有楼观道的黑影。”

薛德音想了片刻,不再踌躇犹豫,缓缓点头,接受了伽蓝的建议,马去辽东。那件事已不是秘密,裴世矩知道,楼观道也知道,陇西李氏和长安长孙氏或许也知道,这么多人都知道,那么即将爆的那场风暴就不再是风暴,而是一个血腥杀戮的陷阱,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黄昏之前,伽蓝飞驰入城,再赴卫府。

一个马军团,三个旅的建制,这在西北军里的确有先例,不算逾规。另外,现在从九品的军官虽然都需要中枢任命,但七品以下的军官卫府有权直接指派,只不过需要报奏中枢备案而已,所以卫府任命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为队正也不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风险。在西北招募沙盗马贼入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次性征召一百多骑,并且远赴辽东作战,风险就太大了。沙盗马贼不是遵纪守法的军户,他们一个个桀骜不驯,心狠手辣,无法无天,假如半路逃跑了,或者途中搞出什么事端延误了日期,那就是严重违律,重者要杀头,河西卫府也要受到惩罚,冯孝慈和王威不能不考虑后果。

“你拿什么保证马军团顺利抵达辽东?”冯孝慈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如果你给某一个信服的理由,某马采纳你的建议,并给你配备三个旅的粮草武器。”

“长安。”伽蓝回答了两个字,言简意赅。

长安?冯孝慈和王威马明白了伽蓝的意思,修改行军路线,渡河南下京畿,经长安、洛阳赶赴辽东,虽然路程大大增加,但长安的吸引力,中原的吸引力太大了,尤其对西北虏人来说,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了这番直观的震撼感受,这些沙盗马贼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才是荣华富贵,必然有心留居中土,如此一来,赶赴辽东作战建立功勋也就成了他们留在中土的唯一途径。

“时间来不及了。”冯孝慈否决了这一提议。

“让老狼府出面禀奏京都。”伽蓝说道,“此次我们承担了护送康国三王子的重任,如果绕道长安,我们还可以顺便把西域诸国的朝贡礼品也一起送至京都。此事只要老狼府出面,京都必然答应。”

冯孝慈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好计!”王威笑道,“某这就去找长孙都尉。”



卫府和老狼府联袂奏。

从时间估算,当伽蓝率军抵达黄河渡口之时,长安的圣旨也应该到了,如此伽蓝可依照命令,率军渡河赶赴长安。

深夜,伽蓝先与昭武屈术支会合,然后带着毛宇轩、苗雨、李豹等卫府、鹰扬府军官一起,连夜出城。

龙勒山下的营寨里一片混乱。

率先接到命令的录事傅端毅和兵曹行参军西行一边组建新的旅队,一边接收从城中送来的粮草武器。与此同时,楼兰苏氏和栗特人也开始捆扎行装,明天与马军团一起起程。

就在混乱当中,一批蒙面劫匪摸进了营寨,双方混战,多人死伤。

伽蓝回来的时候,劫匪已经乘黑逃窜,几座帐篷尚在大火中燃烧,现场一片狼籍。

伽蓝勃然大怒,把傅端毅、西行和江成之等人一顿臭骂。

就在这时,苏合香匆忙赶来,脸色异常难看。众人乘机一哄而散。

“你要去长安?”

“目前尚不确定。”伽蓝说道,“要等长安那边的命令。”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苏合香质问道,“你一定要去长安杀人?你现在带着一支军队,你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你这样一意孤行,会害死他们。”

伽蓝略略皱眉,面露不快之色,“我自有打算。”

“你是不是要去长安杀人?”苏合香不依不饶。

“我奉命护送康国三王子,奉命运送西域诸国的朝贡礼品。”伽蓝冷声道,“我还要在规定日期内赶到辽东,我哪来的时间去杀人?”

“我害怕。”苏合香望着伽蓝,声色俱厉,“我愿意为你陪葬,但我不能连累苏氏几百口性命。”

伽蓝摇摇手,“相信我,好吗?”

“相信你?”苏合香冷笑,“你从哪里寻来两个名伎?你帐里还需要多少女人?”

伽蓝这才意识到苏合香为啥怒气冲天,急忙解释道,“那是冯帅所赠,非我私藏。”

苏合香将信将疑。

“好生照拂她们。”伽蓝说道,“等我从辽东回来再做处置。”







第八十七章 金城关

薛德音死了。李轨不敢置信,他那张黑褐色的脸露出吃惊之色,眼神沮丧而失望,但旋即又陷入了怀疑。薛德音真的死了?谁杀了他?是楼观道士还是那些京中权贵?抑或,是薛氏的仇家裴氏下得毒手?

以伽蓝的实力,完全可以保证薛德音的安全,但偏偏他要领军远赴辽东,就在他的营帐最为混乱之刻,敌人下手了,薛德音死了。这一切都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疑点。

“将军曾承诺过,保证薛先生的安全。”李轨绝望之余,怀着一丝侥幸问道,“请问将军,这是不是瞒天过海之计?”

伽蓝摇头,面露遗憾和歉疚之色,“我明天就要率军去辽东,很仓促,营中很混乱,结果百密一疏……”

李轨急怒攻心。这件事办砸了,他这个河西豪望的声望严重受损,脸面非常难看,更重要的是,这影响到了他与长安权贵的关系,影响到了他的前程。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为?”

伽蓝依旧摇头,“太仓促了,我没有时间追查。”

“将军应该查一查身边的人。”安修仁在一旁提醒道,“你说过,除了你几个非常信任的兄弟,其他人都不知道薛先生的真正身份。”

伽蓝脸色微变,冷笑道,“我相信自己的兄弟,但我不相信你们。”

我更不相信你。这句话李轨不敢说出来,事实他一直都不相信伽蓝,之前如此,现在更如此。伽蓝是裴氏老狼府的金狼头,他拯救薛家,把薛家送到敦煌,又主动帮助薛德音寻找接应之人,种种迹象证明,伽蓝居心叵测别有目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薛德音或许真的死了,因为当他落入敌手之后,伽蓝所做的一切也就暴露了,为了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干脆一刀砍了薛德音,一了百了。另外还有一个可能,伽蓝突然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前途光明,为此他极有可能挟持薛德音去辽东,将其献给裴世矩。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亲眼所见,那么一切皆有可能。李轨连夜修,飞禀元弘嗣,同时匆忙跟伽蓝的军队,想方设法打探薛德音的下落。



金城关在黄河北岸,对面就是陇西重镇金城。

此刻已是初春,冰封的大河正在化冻,因为温差的关系,游已经开河,但下游却依旧冰封,由此形成凌汛洪水,好在今年气温升得快,情况并不严重,不过连接两岸的浮桥像往年一样承受着严峻考验,这条贯通河西和陇西的咽喉要道现在十分危险,随时可能崩溃,故此金城郡府下令封河,以确保南来北往商旅们的生命安全。

伽蓝所率的右候卫府直属马军团到了金城关,面对冰凌汹涌的大河,岌岌可危的浮桥,不得不停下前进的脚步。

这支西北军的到来当即引起了滞留金城关外商旅们的极大兴趣,大家都很好奇,再加漫长的等待十分无聊,于是驻足四周,围观揣测。

西北军分三部分,一部分是驻防关中正北方向的横山、六盘水一线和贺兰山一线的灵朔军,他们也是弘化留守府的主力军;一部分是驻防河西祁连山一线的河西军,这是距离关中最为遥远的军队,也是西北军里战斗力最为强悍的军队;还有一部分就是陇西军,直接承担着戍守京畿西大门的重任。

商旅们大都在丝路讨生活,对河西军非常熟悉,所以看到旗号后,马认出这支军队隶属于河西右候卫府,于是皆以“佽飞”呼之。

左右候卫府所领卫士又叫佽飞。佽飞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勇士,后人遂以佽飞比喻勇猛之士。当今皇帝修改军制后,给十二卫府的卫士分别赐以勇武之名,左右候卫府的卫士就叫“佽飞”。左右候卫府的卫士们很喜欢这个称呼,而很多军中统帅现在也习惯性地称呼左右候卫府的军队为佽飞军。

卫府下就是驻扎各地的鹰扬府。鹰扬府的旗幡肯定有名号,功勋显赫或者历史悠久或者曾经得到皇帝称颂的鹰扬府还常常贯以各种各样的别号,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威风,诸如“忠勇”、“骁武”等等。

这支军队的旗幡同样有别号,只是别号很多,而且与众不同,最为显眼的就是“西北狼”,白幡绣着一个杀气腾腾的金狼头。其次就是“魔鬼城”,黑幡绣着一个狞狰鬼头,很是恐怖。再次就是“紫云天”,红幡绣着一团燃烧的烈火。还有“龙城”和“天马戍”。

西北狼是传说,西北军里最神秘最强悍的锐士,商旅们都知道。龙城和天马戍是丝路的镇戍要隘,这个大家更熟悉了。至于魔鬼城和紫云天,那不仅是耳熟能详,而且恨之入骨,也畏之如虎。西土最凶残的沙盗马贼的名号怎么会出现在佽飞军的旗幡?



金城关下下都在热议这支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将士们却躺在营帐里呼呼大睡。连日急行军,人疲马乏,那些平日骄横猖狂的盗贼们根本没有力气生出事端,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饱喝足,然后倒头大睡。

大营正中的帐篷里却没有酣睡之声,王辩、伽蓝和傅端毅等人围坐火盆四周,一边吃着干粮,一边低声交谈。

金城关令告诉他们,无论是金城郡府还是金城鹰扬府,都没有下达允许他们渡河的命令。大河虽然被封,但浮桥还在,还有信使冒着生命危险来往于两岸。黄昏前,金城关令已经派出信使,估计还快就有回音,不过鉴于目前大河严峻汛情,即便长安来了圣旨,军队暂时也无法渡河,一来金城郡府和金城鹰扬府会阻止他们渡河,而他们自己也不敢渡河,要知道假如渡河途中出事了,装载朝贡物品的马车掉进了大河里,那可是丢官杀头的大罪,谁敢冒这个险?

江成之、卢龙、阿史那贺宝等人6续走进帐篷。

“何时大河的冰凌才能化去?”阿史那贺宝不待坐下便焦急问道。渡河之后,再疾驰十几天就能到达长安,贺宝有些等不及了。其实不仅是他等不及了,所有人都等不及了,无论是从未走出西土的汉胡勇士,还是王辩、傅端毅、薛德音这些关中人,都急切盼望着走进那座宏伟的天下第一城。

王辩没有说话,那张矜持的面孔和不屑的眼神虽然可以增加他的威严,但也表露出他对阿史那贺宝和卢龙这些盗贼的极度鄙夷。如果不是形势使然,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与这些凶残而卑鄙的盗贼坐在一起。

傅端毅大马金刀地坐在胡椅,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拿着铁钳摆弄着火盆里的木炭,对阿史那贺宝的询问仿若不闻,根本不屑于回答。

这支军队除了王辩、薛德音和他三人,其他都是土生土长的河西人,其实说他们是河西人也不准确,准确的说,应该是敦煌、楼兰一带的西土人。这些人不管是汉人,虏人,还是汉虏混血,都是来自真正的蛮荒之地,除了伽蓝、西行等寥寥数人,余者都是大字不识的野蛮人,像阿史那贺宝这样的突厥人,甚至连中土话都不会说,所以傅端毅鄙视他们,尤其到了大河边,距离长安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自豪和自信也是无限膨胀,这种鄙视随即一天比一天强烈,强烈到让傅端毅甚至鄙视自己为什么在西土会胆怯,会与这些野蛮人携手合作。这些野蛮人在西土还有几分力量,但到了中土,到了中土灿烂文明的中心,这些野蛮人就如同牲畜,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奇怪的是,无论是阿史那贺宝还是卢龙,包括那些往日无法无天的盗贼,其心理也是随着距离长安越来越近而生显著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畏怯,对中土这个庞然大物的畏怯,为此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猖狂。中土代表着强悍的武力和不计其数的财富,意味着不可抵御的实力,长安某种意义就是中土实力的体现,它就像一尊天神,给了这些来自蛮荒的西土人以强大的威慑,让他们畏惧,让他们恐慌。

依照往日,阿史那贺宝看到无人理睬,必定横眉怒目大叫大嚷,但今天他四下看了一眼,便安静地坐下了,脸连一丝恼怒都没有。

伽蓝转头望向坐在身边的薛德音。

这一次他失算了,他久居西北,不了解西北之外的事情,完全没有想到大河的凌汛会影响到行程。由此推断,凭借目前这支根本不了解中土的军队,想在即将爆的风暴中诛杀仇敌获取利益,纯粹是痴心妄想。事实很残酷,未来的路很漫长,很艰辛。

薛德音已经做出了决断,当然不想渡河去长安,那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但不能理解的是,伽蓝在卫府来回绕了一圈后,还是想去长安,还是想依照原来的谋划去杀人,这令薛德音非常不安。

大河凌汛是个好理由,或许可以改变伽蓝的决策。薛德音毫不犹豫地说道,“正常情况下,凌汛应该结束了,但今年十分反常,大雪多,酷寒时间长,下游至今还没有解冻。从目前的情况来推测,凌汛至少要到这个月底才能结束。”

王辩神情冷峻,伽蓝也是脸色微变。这要耽误将近一个月的行程,王辩先耽搁不起,伽蓝也同样耽搁不起,必须马改变行军路线。

“改道。”王辩的口气不容置疑,“从灵武、朔方转道太原,继而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北,直达涿郡。”

伽蓝沉吟不语。

“先等等。”西行眉头紧皱,冷声说道,“老狼府已经把我们的行程禀奏长安,朝贡物品也已经运到金城关,不出意外的话,长安的圣旨马就会到。”

“某耽搁不起。”王辩的语气愈凌厉。

“哼……”江都候冷笑,“将军的确耽搁不起,既然如此,将军不妨先行一步。”

王辩轻蔑地瞥了江都候一眼,转目望向伽蓝,等待他的决策。

“兄弟们之所以这样不辞辛苦,是因为要去长安。”卢龙冷眼瞧着王辩,不阴不阳地说道,“突然改变行程,不去长安了,失信于兄弟们……嘿嘿……”卢龙冷笑,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不去长安了,咱来干什么?”阿史那贺宝本来满怀希望去看看长安,开开眼界,这时突然听王辩说不去了,当即叫了起来,“不去长安,咱就回去,回突伦川去。”

阿史那贺宝这一叫,高泰马跟在后面支持。他想回家都想疯了,这时候岂肯弃长安而转道朔方?

帐内一群汉胡盗贼大呼小叫,反观江成之、苗雨、李豹、杨渊等军官则是正襟危坐,谨守军纪,一言不。

王辩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本来就不同意招募盗贼,但他接到调令已经去职,说话不顶用,而冯孝慈和王威迫于面的压力,不敢不满足薛世雄的要求,再加有伽蓝的承诺,这样将来薛世雄即便有意见,他们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伽蓝,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支桀骜不驯的马军团,队正、队副都敢咆哮军帐,直接与官对着干。

伽蓝知道西行和楚岳等西北老狼的想法,他们无意去辽东作战,只想到长安查找仇人,快意恩仇。至于魔鬼城和紫云天的盗贼,对长安的兴趣远远大于去辽东打仗,虽然大家都是兄弟,彼此都有承诺,但人心不齐是事实。现在出了河西,逃离了死亡的威胁,张狂的本性随即暴露,这时候不要说王辩的话不会听,就是伽蓝也未必有把握说服他们。

“假如我们未能在规定时限内抵达辽东,违抗了军令,必死无疑。”伽蓝不紧不慢地说道,“假如现在回头,那就是逃兵,在没有通关文牒的情况下,百里之后必定寸步难行,最终还是身异处。”伽蓝的语气陡然一冷,“违抗我的命令,背叛我,那就是我的敌人,杀无赦!”

帐内空气骤然凝滞,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望着杀气腾腾的伽蓝,暗自惊骇。惹恼了伽蓝,兄弟没得做了,小命玩完。这些年来,死在伽蓝刀下的人太多了,其中不乏就有与伽蓝称兄道弟的西土豪雄。像这次铁勒特勤契苾葛能捡回一条性命,纯粹就是运气。

“呛啷”,寒光闪烁,冷森森的横刀破空而出,倒插于地。

“加入马军团,做了大隋卫士,走进了这座军营,那就无条件遵从军律。”伽蓝冷森森地说道,“军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官长,也没有兄弟,只有法度,谁违背了法度,谁就要付出代价。”

阿史那贺宝等人骇然无语,想到伽蓝杀人如屠狗般的残暴,心底不禁涌出丝丝寒意。

“把我的话传出去。”伽蓝指指地的横刀,“这一路,肯定有人会死在这把刀下,我倒想看看,谁是第一个。”

帐内死一般寂静,人皆变色,噤若寒蝉。

王辩目露赞许之色,微微颔,“伽蓝,何时改道?”

“休整一天。”伽蓝说道,“急告金城鹰扬府,我们要改道去辽东,护送朝贡车队的重任就交给他们。”

“伽蓝,我们要遵从长安的命令。”西行犹豫了片刻,出言提醒道。

“长安只顾他们的享乐,可不会管我们的死活。”伽蓝断然摇手,“毋须再议,就此决策。”



当夜金城鹰扬府就派长史渡河而来,与王辩、伽蓝具体商议交接事宜。

现在朝贡车队就在金城境内,贡品出事了,王辩和伽蓝固然重罪,金城郡的军政官长也难逃罪责,长安会因为他们的不作为而加倍惩罚,所以即便一百个不愿意,满腔怨言,也不得不接下这件麻烦事。

第二天,长安圣旨到了。长安知道今年气候反常,凌汛期大大延长,大河要道会因此而断绝,因此在圣旨中直接命令西北军把护送朝贡车队的重任交给金城鹰扬府,并给他们拟定了火赶赴辽东的行军路线。这条行军路线与王辩建议的路线大概一致。长安告诉他们,已经给金城、朔方、太原和河北博陵下达了命令,途中所需的粮草资装皆由这五地给予补充。

命令下达,当夜就有七个魔鬼城的盗贼逃出了营寨。

伽蓝早有准备,这七个人尚未逃出三里就被抓住了。当夜就是一番严刑拷打,凄惨的叫喊声响彻军营,将士们惊惧不安,人人自危。

第二天清晨,擂鼓升帐,旅帅卢龙第一个被押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打二十军棍。接着七个逃卒所在队的队正、队副也被押了出去,一人打了二十大鞭。

七个鲜血淋漓的逃卒跪在战旗之下。伽蓝亲自执刑,一刀一个,连剁七,血腥而残忍。

没人再敢与残暴的金狼头对抗,也没人再敢生出非份之念,更没有人敢于逃离军队了。







第八十八章 薛二哥

阳春三月,伽蓝率军抵达涿郡府蓟城。

蓟城位于桑干水北岸,其西南方向就是皇帝行宫临朔宫,其东北则是皇家园林北苑。在行宫、蓟城和桑干水之间有十里连营,其中有军队,有东征大本营所属机构,有屯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还有各式作坊和临时军市。

在通往蓟城的水6两道,人流熙攘,成千万的民夫杂役或肩挑背扛,或推着轱辘车,或驾着马车牛车,或扬帆行舟,如一道道汹涌洪流,冲进了这座北方第一重镇。

西北马军团的将士们越过太行山的井陉要隘进入河北之后,感受最为强烈的就是这地方的人特别多。

人多,一方面是因为东征的需要,朝廷从大河两岸征调了大量的劳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河北河南和山东等地的人口的确是中土最多的地区,还有就是统一二十多年了,人们安居乐业,人口自然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

大道的滚滚人流延缓了西北马军团的行进度,疲惫不堪的将士们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休息时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王辩、伽蓝和军官们坐在一起闲聊,主要话题都集中在东征。既然说到东征,自然就离不开军队,离不开粮草武器,离不开给军队运送粮草武器的民夫们,于是话题就延伸开来,不知不觉就谈到中枢,谈到帝国的各种制度,谈到各种各样的现状和蕴含其中的矛盾。

学识渊博的薛德音自然成为众人的中心,众人则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知道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薛德音忧国忧民,他看到了今日中土所存在的危机,但他出自世家望族,他有他的利益诉求,他的利益诉求名义是为国为民,但实质则是维护权贵者、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初始伽蓝像众人一样用心聆听,渐渐的,他出了不同的声音,与薛德音的辩论越来越激烈,而争论的焦点就是当今中土最大的危机源自何种矛盾。薛德音认为是中枢的执政理念和所拟定的制度出现了问题,而伽蓝则认为是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日益激化。

不管是河西、灵朔还是晋中太原,都是地广人稀,尤其西域,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但河北不一样,河北是中土文明的源地,是大河两岸最为富裕和繁华的地域之一,它的人口数量大约占据了中土总人口的两成以,而整个大河中下游地区包括河南和山东的人口总量加在一起更是占据了中土总人口的一半以,约为四百七十万户,按每户五口人计数,则有两千五百万人以。

二十多年前,中土三分,北有宇文氏的周国,高氏的齐国,南有陈氏陈国,其中高氏齐国占据了大河中下游地域,当时的河北河南山东和晋中等地都是齐国的领土,所以齐国的疆域最大,人口最多,大约有四百万户两千万人左右,实力最强。宇文氏的周国以关中为根基,盘驻西北,但西北地广人稀,人口最多时也不足两百万户九百万人左右。南陈占据江左,虽然地方不错,但自东晋灭亡,宋齐梁陈依次更迭,杀伐不断,人口锐减半数以,到南陈灭亡时,江左不过两百万人左右。

宇文氏周国的人口不足高氏齐国的一半,其所占地域也非常贫瘠,财富根本不能与拥有大河中下游富裕地区的高氏齐国相提并论,但最终却是宇文氏的周国灭了高氏齐国。其后杨氏篡国,夺取了宇文氏的天下,养精蓄锐七年,凭借大河南北疆域统一后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南下渡江灭亡了陈国,结束了四百余年的战乱,一统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就是二十余年,中土的人口有了爆炸式增长,从三千万左右猛增到四千六百万。统一二十余年,人口增加了一千五百万左右,但土地总量的增加却非常有限,由此带来了人口和土地的深重矛盾。尤其在人口密集的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更为突出。

河南河北山东本是高氏齐国的疆域,这些地方的人本是高氏齐国的臣民。在统一后的二十多年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矛盾随着土地和人口矛盾的激化而激化,这影响到了天下的稳定和大隋帝国的长治久安,于是今在继承大统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改革的主旨就是重新分配中土的财富。

中土财富的增长是有限的,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却剧烈膨胀,而旧制度则维护既得利益集团,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社会矛盾日益激烈,这时候,必须修改制度,用制度来重新分配财富,也就是削减世家权贵的既得利益,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归结到行政制度就是削弱权贵们的权力,比如集权中枢,增设中央机构以分权,改州为郡减少地方机构,修改选官制度和爵位制度,等等;归结到财经制度就是“刮户、刮田”,深化“均田制”。

当时的民部侍郎就是裴蕴,裴蕴主持财经制度的改革,先进行全国范围的“人口土地普查”,从世家权贵和地方官府手里“刮户、刮田”,把脱漏隐瞒的人口和土地全部“刮”出来,结果一次性就“刮”出了六十四万人口,还有大量可耕土地,然后就是深入推行“均田制”。前者直接与既得利益集团“开战”,得罪了中土的权贵富豪,后者不但得罪了权贵富豪,还因为人口和土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损害了很大一部分既得利益的普通百姓的利益。试想一下,把本来是十个人的土地,分给十五个人耕种,实际就是直接损害了先前十个耕种者的利益。

改革在初期就遇到了极大阻力,帝国的第一功勋大臣高颎就是反对派、保守派的领袖,今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在改革的第二阶段,今先是西征建功,然后挟此武功,强行推行财经制度改革,这时候反对派的中坚人物就是薛道衡。薛道衡曾与高颎一起辅佐今南征江左,今对其非常敬重。先帝晚年曾打击薛道衡,将其配岭南,时为扬州总管的今还曾仗义相助,打算把他留在扬州王府。今继承大统后,一度想将其召至中枢,奈何薛道衡坚持自己的执政理念,坚决反对皇帝的改革,皇帝愤怒之下,举起了屠刀。

裴蕴因改制改革而建功,深得皇帝的宠信,但改革却并没有取得预期成果,相反,它激化了矛盾,无论是权贵还是农夫,包括地方官府,都对皇帝和中枢里的激进派改革官员们充满了怨恨,愤怒正在一点点积聚。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集全国之力动了东征,矛盾轰然爆。

薛德音对父亲薛道衡之死的深层次原因非常清楚,但这种执政理念的冲突拿不台面,他只能把原因归咎为皇帝的私欲,皇帝对先帝旧臣和太子余党的杀戮,而伽蓝却在这个时候撕开了中枢权争的外衣,直指本质,说到底就是薛道衡做为世家望族的一员,做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员,不同意皇帝和改革派所拟制的财富分配方案。

伽蓝对国政的这种深刻认识让薛德音非常吃惊,他很难想象,这些话竟然出自伽蓝之口,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而彪悍的戍卒之口。

伽蓝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薛德音自然将其归于裴世矩的教导。伽蓝是黄门侍郎裴世矩的亲信,而裴世矩是改革派,不过他行事向来低调,手段也比较温和,不像御史大夫裴蕴那等暴烈激进,只是薛德音想不透的是,像裴世矩这等世家望族的卓越之士,怎么会青睐一个杀人如屠狗的武夫?他又用什么办法让伽蓝认识和理解当今朝堂权争背后的秘密?

带着这些疑惑,薛德音随着伽蓝赶到了涿郡蓟城,此刻,他面对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何处何从?

伽蓝将其带到辽东,只为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暴,拯救他和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伽蓝的承诺是,决不将其交给裴世矩,但实际就算伽蓝把他交给了裴世矩,只要他把嘴巴闭紧了,裴世矩又能得到什么?

“伽蓝,我们已经到了涿郡,到了蓟城,到了东征大行辕,距离辽东战场近在咫尺了,这时候,你能告诉某,你带某到此的真正目的吗?”

在一座简陋的军帐里,薛德音坐在胡椅,拿着一枚黑棋子,望着坐在棋秤对面凝神沉思的伽蓝,不徐不疾地问道。

这是东征大本营在北苑东南一角所设的临时营寨,主要给从各地赶来的军队歇息所用。营寨占地很广,一座座帐篷依山傍水而立,井然有序,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就连乐伎都是明艳照人。当然,如果要纵酒狎妓,必须出营到寨外军市,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开皇五铢”或者“白钱”。

穿着一身橙黄色戎装的阿史那苏罗坐在伽蓝的身边,小手托腮,黛眉紧蹙,很是费力地揣测着薛德音的这句话。一路走来,她全身心投入到中土话的学习中,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常用词语,或多或少能听懂一些中土话。

白色棋子轻轻捻动,伽蓝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处露出一丝浅浅笑纹,嘶哑的声音缓缓而出,“是不是听说皇帝要来了,先生有了新打算?”

薛德音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某担心碰到相识之人。”

“先生不是担心碰到相识之人。”伽蓝笑道,“先生是害怕被相识之人再度拉进那个有死无生的漩涡。我说得对不对?”

“不要自称‘我’,是德音的脸色顿时严肃,“这里不是西北,也不是东北,而是行宫,是中枢所在,言行举止必须谨慎。”

罗冲着伽蓝喊了一嗓子。

“错!”薛德音连连摇手,纠正道,“儿,你要谦称‘儿’。”

苏罗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最近几天薛德音教授了她很多基本的礼仪,这些礼仪都是世家望族和皇宫宗室所必需,不出意外的话,苏罗很快就能与自己的父母团聚,甚至可能见到皇帝,学会这些礼仪对她有很大的帮助,所以她学得很认真,可惜因为语言交流的障碍,常常出错。

伽蓝伸手摸摸苏罗的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我……哦不,是某,某也不习惯,但入乡随俗,很快就能适应了。”

“三王子比我……哦不不,是儿,比儿学得快。”苏罗小声问道,“他是不是要留在这里?”

“对,他要留在这里觐见皇帝。还要石羽和栗特骑士也要留在这里。”伽蓝再次伸手摸摸苏罗的头,眼露不舍之色,“你也要留在这里,因为可汗和可贺敦会随皇帝一起赶到临朔宫。”

苏罗神情很激动,很急切。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伽蓝这么说了,为此她一次次激动,忧心如焚,恨不得马看到父亲,扑进母亲的怀里。

“闻喜公是不是扈从皇帝一起东征?”薛德音忽然问道。

伽蓝迟疑着,思索着,慢慢把棋子放到棋秤。薛德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跟下一子。

“这对先生来说,是个机会。”

薛德音摇头,“某即便死,也绝不背叛。”

“对某来说,也是个机会。”

薛德音摇头,“你的机会在战场,不是在朝堂。”停了片刻,他又说道,“陇西李氏代表的是关陇本土望族,关中长孙氏代表的是六镇武川贵族,此事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机会,当然,也包括河东裴氏、薛氏和柳氏。”

“关陇贵族盘根错节,牵一而动全身,谁能独善其身?”伽蓝冷笑,“先生太过乐观了。”

“何为悲观?”

“关陇人自相残杀,山东人渔翁得利。”伽蓝喟然而叹,“可怜天下苍生就此坠入阿鼻地狱。”

薛德音的眼里掠过一丝恼色,五指用力搓动着棋子,眉头深皱。

“先生可曾记得,当年先帝谋国,尉迟迥、王谦和司马消难同时难,形势岌岌可危,但结果如何?”

“谋事在人。”薛德音说道。

“成事在天。”伽蓝针锋相对。

薛德音沉默良久,低声说道,“伽蓝,能否让某先见到舞阴公薛世雄?”

伽蓝尚未回答,就听到帐外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嗷……”暴雪和梦魇同时出低沉嘶吼。

“希聿聿……”人喊马嘶之后便是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

“伽蓝,伽蓝兄弟……”一个浑厚而粗犷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薛四哥。”伽蓝笑了起来,一跃而起,“说曹操,曹操就到。”



注释:

开皇五铢:隋文帝开皇元年公元51年始铸,又叫“开皇五铢”,或称“置样五铢”。

隋炀帝在扬州开炉鼓铸夹锡五铢,铜色白,世称“白钱”。另有铁钱。隋五铢是我国“铢两钱制”的终结。





第八十九章 右候卫大将军

伽蓝匆忙迎出。

傅端毅和西行一左一右陪着一位年轻将领大步流星而来。年轻将领身形高大矫健,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方方正正的英武面庞,一双盛气凌人的眼睛,颌下黑须如墨,气势如虎。

伽蓝躬身为礼,“四哥……”

“伽蓝……”年轻将领急行数步,冲来一把抱住了伽蓝,“好兄弟,你果然没死,你还活着,哈哈……”跟着他一把推开伽蓝,神情激动地下打量着,“好,好,活着就好。这两年你是不是在突伦川?大人说你配突伦川烽燧戍边了,是真是假?你怎么又到了这里?”

“一言难尽。”伽蓝伸手抓住年轻将领的胳膊,“来,四哥,帐里说话。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公也在行宫?”

“大人一个月前就到了行宫,着手安排迎驾事宜。”年轻将领一边随伽蓝进帐,一边兴高采烈得说道,“某与三哥也是刚到不久,之前一直在怀远镇戍,因为陛下马要到行宫,所以奉命赶回侍从护驾。今日在行宫正好遇到了龙勒鹰扬府的王郎将和傅录事,还有鹫兄,这才知道你来了,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傅录事和鹫兄就飞马而来。”

年轻将领进帐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雪肤花貌的阿史那苏罗,惊艳之余不禁心生疑惑,伽蓝哪来的胆子竟敢在军中私藏艳姬?随即又看到了薛德音,神情顿时大变,脱口惊呼,“薛大郎,你是薛大郎?”

薛德音微笑颔,“四郎,别来安好?”

年轻将领又惊又喜,但心中疑窦丛生,这一刻竟然张口结舌,看去有些愚钝。

众人纷纷坐下。傅端毅向江成之、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介绍了年轻将领的身份,他是昔年威震西陲的老帅薛世雄的第四子薛万彻,现为右候卫府高阳鹰扬府鹰扬郎将

薛世雄的大名如雷贯耳,不管是西北军将士还是西土沙盗马贼,对这位战将都非常敬畏。薛万彻年纪轻轻就能高居正五品的鹰扬郎将,显然不是因为他战功卓著,而是因为他是河东薛家的子弟,是薛世雄的儿子,拥有世家望族的高贵血统和身份。

人比人气死人。出身普通官宦之家的王辩已经年近五十,而且战功卓著,但至今不过就是个镇戍西北边陲的鹰扬郎将,不但饱受苦寒,还承担重责,稍不小心就有丢官掉脑袋的危险,相比镇戍河北高阳这等富裕安全之地的鹰扬郎将,其所获之利悬殊太大。

这就是寒门出身和豪门出身在仕途的根本差别,而这种差别在现行制度下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所谓取才以贤的选拔制度比如科举实际就是“换汤不换药”,只要豪门贵族始终把持着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权,那么寒门子弟和贫苦大众就永远没有翻身之日,所谓的“取才以贤”就永远是个谎言。实际,当经文和教育等资源都被豪门贵族所控制的时候,寒门子弟和贫苦大众又能出现多少绝世天才?对绝大多数芸芸众生而言,金字塔的顶端永远都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这座大帐里,薛德音、薛万彻是豪门子弟,傅端毅是寒门出身,江成之、苗雨、李豹等军官都是起自平民,伽蓝、西行等人则出身卑贱,至于阿史那贺宝和卢龙,更是西北汉胡中的盗贼,所以薛德音和薛万彻的“高贵”异常醒目,醒目到高贵者即便是谦恭的笑容也透出一股位者的矜持和傲慢,卑贱者即便是喜笑颜开也是自惭形愧,孱弱的心灵仿佛被囚笼所桎梏,始终不敢逾约分毫,不敢打破这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已与自然浑成一体的阶级界限。

寒暄一番后,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率先离开,他们有自知之明,终其一生,他们也甩脱不掉野蛮人的“标签”,更不会被豪门所接受。

接着江成之和布衣等人也告辞而去。他们有幸结识豪门,有幸寻到在仕途走得更远的“靠山”,但以他们的能力也无法被豪门所认可,他们必须通过已经被豪门所接纳的伽蓝,才有可能用自己的累累功勋换取一个正五品的鹰扬郎将,而正五品基本就是他们仕途的终点。

最后帐内就剩下了薛德音、薛万彻、傅端毅、西行、阿史那苏罗和伽蓝。

薛万彻再一次关注苏罗,眉宇间的不满已经非常明显,不过碍于伽蓝的面子,不好把脸放下来而已。这里是中土,是北方重镇,是皇帝行宫所在,不是黄沙漫漫的蛮荒西土,这个胡姬怎会如此愚蠢,一点不懂规矩。

“这是泥厥处罗可汗的女儿。”伽蓝介绍道。

薛万彻先是惊讶,接着暧昧地笑起来,但伽蓝接下来的话把他心里的龌龊念头一扫而尽。

“某曾经承诺,要让她与可汗和可贺敦团聚。”伽蓝说道,“目前看来,可汗杳无归期,某只好把她带来中土。”

薛万彻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这件事,还需要托请明公。”伽蓝躬身说道,“请四哥务必相助。”

“你一直在突伦川?”薛万彻疑惑地问道。

伽蓝点头。

“是某家大人托你照顾薛家?”薛万彻指着薛德音问道。

伽蓝摇头,“此事说来话长,某与薛先生相遇,纯属偶然。”

“看来,长安生的很多事,你都一无所知了。早在前年阿史那达曼到了长安后,他的泥厥处罗可汗封号就被废黜,他现在的封号是曷娑那可汗。”薛万彻面无表情地看了苏罗一眼,说道,“可贺敦已经病故,阿史那达曼娶了宗室公主为妻。依陛下的意思,阿史那达曼这辈子都休想离开中土了。”

伽蓝面色微变,剑眉紧皱,眼神骤冷,目光立时望向了傅端毅和西行。泥厥处罗可汗到中土之后的变故就连薛万彻都知道,老狼府怎会不知道?

傅端毅摇头,西行也是摇头。长孙恒安主掌老狼府后,两个人都被边缘化了,不知道这些消息情有可原。

傅端毅冷笑,“可贺敦病故?是真的病故,还是另有隐情?”皇帝为了永远留下阿史那达曼,完全有理由牺牲一位宗室公主。可贺敦“病故”,阿史那达曼再娶,这种小伎俩太拙劣了,傅端毅一眼就看穿了。

西行望着坐在伽蓝身边的苏罗,目露同情之色,“早知如此,就不该带她来。伽蓝,我们有麻烦了。”

苏罗一直在凝神倾听,但她只听懂了几个字词,不知道他们正在议论自己的父母。伽蓝无声叹息,握住了苏罗的手。苏罗冲着伽蓝甜甜一笑,“大兄,你们在说我吗?”伽蓝笑笑,转头对薛万彻说道,“某能见到明公吗?”

“当然。”薛万彻笑道,“某飞马而来,就是请你去卫府。某要寻大人的错,他明明知道你还活着,竟然一直瞒着某。”旋即又指着薛德音问道,“伽蓝,你告诉某,你是如何遇到薛大郎的?薛大郎又为何随你到了蓟城?”

“四哥,某急切想拜见明公,能否现在就去卫府?”

薛万彻立刻意识到伽蓝不仅带了一支西北马军团到了蓟城,还带了很多秘密。想想伽蓝在西北是干什么的就知道了,即便他带着军队去打仗,也是肩负着秘密使命,这一次或许也是一样。

薛万彻毫不犹豫,一跃而起,“走,去卫府。”



北苑,东征大行辕,右候卫府。

伽蓝带着薛德音和阿史那苏罗,在阿史那贺宝和大巫、凌辉二火紫云天精骑的扈从下,飞赶到卫府。

辕门小校飞报大帐。薛万彻领着伽蓝等人走进营寨。不及百步,就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军官匆匆迎了来,远远便举手呼唤,“伽蓝……”

“三哥……”伽蓝飞步前,与其紧紧拥抱,接着便是一番激动的话语,还有对老帅隐瞒真相的一连串抱怨。

“先生,这位将军是谁?”苏罗小声问道。

“他是薛家三郎薛万均。”薛德音小声介绍道,“薛氏有兄弟四人,大郎叫薛万述,二郎叫薛万淑,都是骁勇善战之辈,闻名军中。”

苏罗顿时敬佩不已,一门勇武,好强大的实力。薛世雄不过是河东薛家的一支,薛道衡也是河东薛家一支,薛世雄父子五人勇冠三军,薛道衡父子侄四人学识渊博名震文苑,而这不过是河东薛家的“冰山一角”,由此可知豪门望族的庞大实力。

走近中军大帐,远远便看到一位身材健硕的紫袍戎装老者负手而立,一张方正的脸庞不怒而威,长髯飘拂,渊渟岳峙,气度群。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和薛德音、苏罗、贺宝、大巫、凌辉等人在三十步外便停下了脚步。薛万均兄弟可以再进,但其他人却被侍卫挡住了,不给再进。

有侍卫传大将军令,河西右候卫府马军团旅帅敦煌即刻进帐。

伽蓝大步前,在老者五步外跪倒,大礼叩拜,“末将叩见大将军。”

薛世雄神情冷峻,一双眼睛沧桑而深邃,初始尚有丝丝喜色,但旋即就杳无踪迹,只剩下冰冷的漠然。数息之后,薛世雄缓缓转身,先是看了看左右站立的长史、司马,然后举步走进了大帐。

长史、司马和录事参军、诸曹参军事等属官掾史面面相觑,目光从跪在地的伽蓝一直追寻到已经进帐的薛世雄,实在是想不明白薛世雄既然率众在帐外相迎,给了从万里而来的西北将士以最高礼遇,为何只接受伽蓝的拜见,又为何面无表情地把伽蓝和将士们仍在帐外,连句“辛苦”之类的客气话都吝于奉送。

长史和司马等卫府官吏都认识伽蓝,当年大家都曾在西北并肩作战,也知道他和薛世雄的关系可以用“情同父子”来形容,虽然伽蓝曾救过薛世雄的命,但薛世雄给予伽蓝的却更多,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出现眼前这一幕。

大将军为何生气?

伽蓝心里有算,他站了起来,先是与卫府的长史、司马等属官掾史见礼寒暄,气氛顿时好了起来。之前大家都以为伽蓝死了,谁知突然间,伽蓝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了,即便过去与他关系一般的人,这一刻也是惊喜不已。



薛世雄坐在案几后面,眼神冷冽。

伽蓝站在五步外,躬身再拜,“明公……”

“刚才警略告诉某,冯孝慈和王威让你带来三个旅,但除了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其他都是乌合之众,甚至还有紫云天的沙盗,魔鬼城的马贼。”薛世雄的声音很冷,冷得让伽蓝窒闷,“你能告诉某,这是为什么?”

薛世雄呼王辩的字,是一种亲热的表现,但对冯孝慈和王威则直呼其名,可见薛世雄真的生气了。冯孝慈和王威都是薛世雄的帐下爱将,关系非常亲密,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冯孝慈和王威竟然拿一支乌合之众来糊弄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伽蓝躬身低头,一言不。

薛世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警略出身差了一点,否则以警略的功勋,完全可以与冯孝慈、王威比肩,做个卫府将军或者武贲郎将绰绰有余。这次某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拉他一把,结果他们竟然横生枝节,从中阻扰,岂有此理!”

伽蓝还是不说话。他在龙勒的时候就知道王辩对冯孝慈和王威的做法极度不满,认为两人不但不尊重老帅,还成心阻扰他在仕途的进步,好在长安先免了他的官职,让他陷入被动,否则一怒之下,他十有会从龙勒鹰扬府直接拉走嫡系旅团,与冯孝慈、王威翻脸成仇。

“你为何献计于河西卫府?”薛世雄质问道,“为何还要把沙盗马贼带到这里?你难道不知道此事的严重后果?”

“某能活着回来,都是因为这些兄弟的鼎力相助。”伽蓝说道,“某如果把他们留在西土,必死无疑。”

“为何?”

“因为他们在西土已成众矢之的,再无生存之空间。突厥人、吐谷浑人、铁勒人、高昌焉耆龟兹等西域诸国乘着我大隋无力西顾之际,蜂拥而,战火不但在楼兰燃烧,还将迅蔓延到敦煌。”

薛世雄的眼里掠过一丝诧异,“如此严重?”

伽蓝当即把自己从突伦川一路杀回的经过,吐谷浑人攻占且末,突厥人攻占白山,莫贺可汗契苾歌愣被迫带着整个契苾部落投奔大隋迁徙楼兰一事,详细相告。

河西卫府和老狼府为了推卸且末丢失、西土局势骤变的责任,蓄意欺瞒长安,很多事情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关键事件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这导致中枢对西土局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河西兵力严重不足,除了镇戍疆域太大,条件太过艰苦,西北财赋贫竭和人口稀少外,皇帝集全国之力进行东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伽蓝说道,“假如东征再次失败,中土内忧外患,必将陷入深重危机,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某恳请明公,还是想办法尽快把冯帅和王帅调离河西,以免明公实力毁于一旦。”

“东征再次失败?”薛世雄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地问道,“理由是甚?何来惊人之言?”

去年东征失败,损失惨重,薛世雄也被免职,但旋即再次起用,调任右候卫大将军,统率右候卫府诸鹰扬。东征失败是他今生最大的耻辱,假如再次失败,他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某寻到了薛德音。”

“薛德音?”薛世雄诧异问道,“你如何寻到他的?他与东征又有什么关系?”

“薛先生就在帐外。”







第九十章 太子余党

帐内寂静无声。

薛世雄正襟危坐,沉思不语。伽蓝立于一侧,冷肃而谦恭。薛世雄余怒未息,根本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

薛德音坐在薛世雄的对面,神情落寞,意态索然,眼神仿若冬日的寒冰,透出一股浓浓的凄苦,绝望而无生机。

如今他的命运就掌握在薛世雄手,但薛世雄必须顾及到自身利益,假如事情的展可能损害到自身利益,薛世雄绝对不会仗义相助。就如当年薛道衡罹难之际,虽然薛世雄与薛道衡、薛德音父子的关系都很好,堪称再世之交,但在那一刻,薛世雄却没有挺身而出,甚至在事后也没有出手相援,原因无他,他担心受到连累,选择了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霜,在血腥和残酷的权力场,这是最现实的自保策略。

今日薛世雄在大隋军中位高权重,完全有实力改变薛德音的命运。当日伽蓝在龙勒府劝说薛德音随其同赴辽东战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薛世雄的实力非常强大,而薛德音最终做出决策,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在薛世雄面前,伽蓝不敢胡乱说话,更不敢把臆猜当作事实来呈述。虽然他绝对肯定杨玄感和李密等关陇贵族要乘着皇帝率主力大军进行第二次东征之际动叛乱,但他没有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薛德音。薛德音也没有确实可信的证据,他流配且末三年多了,远离长安,与杨玄感等好音讯断绝,如今连长安局势都一无所知,更不要说参与杨玄感的叛乱谋划了,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份量就完全不一样,这是伽蓝望尘莫及的地方。

某些话,伽蓝说出来,听在薛世雄的耳朵里就是胡扯八道,而薛德音说出来,薛世雄就将信将疑,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薛德音告诉薛世雄,早在皇帝西征吐谷浑时,杨玄感就想叛乱了,当时皇帝途径大斗拔谷,遭遇大风雪,行营一片混乱,的确是下手的好机会,但当时皇帝身边有一批来自江左的悍将,而杨玄感又未能完全掌控西北军,所以犹豫了一下,结果错过了机会。接着皇帝回到长安,马推行财经制度改革,肆无忌惮地抢夺权贵们的财富,搞得关陇贵族们怨声载道,杨玄感随即与斛斯政、元弘嗣、李密等人谋划叛乱事宜。

薛德音参与了早期谋划,当时主要步骤是拉拢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比如拉拢西北佛道两教,拉拢山东世家,结交山东豪望,试图以结盟山东人来联手打击江左势力。就在这时,时任司隶大夫的薛道衡成为皇帝强制推行财经制度改革的牺牲品,薛道衡惨遭缢杀,薛德音和家人流配且末,自此他消失于长安,对这个谋划后面的事就一无所知了。

依照薛德音的推测,远征高丽应该是一场阴谋,而阴谋的动者应该就是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

皇帝远征高丽的理由,是在大业三年公元6o7年巡视北疆边地,在东.突厥启民可汗的牙帐里碰到了高丽使臣,认为境外诸虏的结盟不利于中土安全,随即修筑和加固北方长城,又于大业五年西征吐谷浑,遏制了西土诸虏对中土的威胁,接着便在大业八年的正月动了第一次东征。

东征高丽的理由很荒谬。高丽太小,实力太弱,它对中土的威胁与突厥人根本没有可比性,与吐谷浑人也无法相提并论,就算皇帝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也应该找突厥人做对手,而不是找高丽人。

其次,像东征这种战略的大决策,不可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就算皇帝要打高丽,假如中枢重臣、台阁大员一致反对,皇帝也只有放弃,而这种对抗必定打击皇帝的威信,所以不管是皇帝,还是中枢大臣,在拟制国策的时候,都非常谨慎,反复论证,兼顾各方面利益,最大程度缓和矛盾,确保国策顺利实施。以当前朝堂来说,君臣矛盾激烈,各权贵利益集团矛盾激烈,国策的拟制和实施尤其困难,东征策略的出台,必定有其深层次的原因。

再次,皇帝一直在进行官制、军制、财制等一系列制度的改革,这些改革需要一个稳定的国内外大环境,唯有如此,皇帝和改革派才能击败保守派,压制既得利益集团,这时候,皇帝和改革派绝不会轻易动对外战争,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皇帝先是西征,接着东征,从西打到东,不惜穷竭国力,这是为什么?难道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都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人?都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断力?当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一个,国内的矛盾太激烈了,而缓和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进行对外战争。

什么矛盾如此激烈?修长城吗?长城自战国、秦汉以来就存在,修修补补而已,皇帝不过在长城东西两端的空缺处加了两小段,工程量不值一提。修运河吗?河北永济渠本来是黄河故道,河南通济渠早在秦汉就是连接黄河和长江的水道,连接长江和淮河的邗沟山阳渎早在春秋吴国时就存在了,至于连接长江和杭州钱塘江的江南河也是一样,春秋吴国时就存在了,秦始皇时期又进行了开凿,这条水道一直畅通至今。皇帝所做的就是把这四条水道加宽加固,工程量也是不值一提,对百姓根本造不成伤害。

无疑,矛盾来自统治阶层内部,来自权贵阶层之间的斗争,来自对中土权力和财富再分配权的激烈争夺。这个矛盾早在宇文氏的北周就存在了,很尖锐,甚至引了历史的第二次灭佛毁道,结果矛盾激化,宇文氏的北周在击败高氏齐国,在统一大河流域,在夯实了中土统一的基础之后,竟然不可思议的轰然倾覆。

先帝建隋,这个矛盾同样激烈,但好在还有中土一统,而中土一统所带来的权力和财富可以暂时满足权贵阶层的庞大胃口。先帝后期,这个矛盾再度激烈,最终导致了太子杨勇的废黜大案。名义这是皇储之争,实际就是执政理念的冲突,国策的冲突,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冲突。今继承大统,以大无畏的精神,以一往无前的勇气,旗帜鲜明地向既得利益的权贵集团动了潮水般的猛烈“攻击”。矛盾激化了,于是西征出现了,东征再继续,接着东征百万雄师毁于旦夕之间,皇帝和改革派就此坠入陷阱,面临万劫不复之危机。

成王败寇,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秦始皇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秦帝国灭亡了,他败了,胜利者可以肆意污蔑。当朝皇帝也是一样,假如他败了,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将来都是他的罪孽。皇帝当然不允许这样的悲剧出现,于是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断力,迫不及待地动了第二次东征。

谁是第一个提出东征高丽之人?是在什么形势下提出东征高丽?东征高丽的策略是形成于大业三年的巡视北疆边地,还是在大业五年公元6o9年西征吐谷浑之后?西征吐谷浑的真正目的,到底是开疆拓土建立武功,还是为远征高丽做准备?

这件事薛世雄知道,薛德音也知道,东征高丽的策略是在财经制度改革之后,是在保守派中坚人物薛道衡被缢杀之后,是在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重新分配中土的权力和财富之后。大业四年公元6o年皇帝下令修缮北疆长城,开凿永济渠,其目的不是打高丽,而是加强北疆镇戍力量,一边加固防御,一边利用水道给北疆源源不断的运送军队和粮草,以防止已经休养生息近十年的北方诸虏再一次联合起来,南下侵掠。

大业六年公元61o年皇帝南下江都,一路巡视,亲自督察财经制度的实施。可以想像,如果这种形势持续下去,各种改革深入下去,几年十几年之后,世家权贵,不管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江左世家,其权力和财富都将遭到致命打击。改革派和保守派,豪门权贵和寒门新贵,关陇人山东人和江左人,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终于爆了。

谁第一个提出来东征高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东征高丽这种明显错误的国策为何能得到中枢大臣的支持,为何赢得了台阁官僚们的一致赞同?假如这一策略是保守派拿出来的,那么改革派为何不予以坚决反对?假如这一策略是改革派提出来的,那他们在明知改革需要稳定的国内外环境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倾尽国力远征一个蛮荒小国?

至于第一次东征的失败,更是荒谬到了极致。十二个军,一百一十三万将士,九道齐头并进,水6夹攻,南北夹击,打一个总人口只有几十万的高丽小国,竟然打败了,而且还是在气候最适宜进攻的时候,更匪夷所思的是,阵亡将士的数量竟然高达三十万,都快赶高丽小国的总人口了。这是皇帝指挥失误的责任?这是中枢制定的攻击计策的错误?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一场由权贵们导演的以伤害无辜将士的性命来打击皇帝和改革派,试图牢牢控制权力和财富再分配权的血腥阴谋。

以此来推断,第二次东征,不但会必然失败,而且在皇帝和改革派遭到重大打击,威信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国内局势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难道不知道?难道连这种最基本的预见和警觉都没有?当然不是,皇帝和改革派愤怒了,他们要下手杀人了。

建立骁果军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骁果军是禁卫军,禁卫军是内卫,内卫掌宿卫侍从。皇帝已经意识到危险,并以建立骁果军来警告居心叵测者,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薛德音的分析和判断让薛世雄陷入了沉思。

老帅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伽蓝正在想着如何进一步说服薛世雄,就看到薛世雄冲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出大帐。伽蓝看了薛德音一眼。薛德音看去很颓丧,低头不语。伽蓝躬身致礼,缓缓退出。

帐内就剩下薛世雄和薛德音。

“元弘嗣是否派人到灵武和朔方一带截查伽蓝的这支马军团?”

薛德音摇头。

“这么说,元弘嗣相信你已经死了?”

薛德音还是摇头。

“在你看来,楼观道和陇西李氏、关中长孙氏为何放过你?伽蓝用什么条件换回了你这条性命?”

“伽蓝推断,今夏或者今秋,楚公要动叛乱。”薛德音说道,“以某的估计,伽蓝把他的判断当作某提供的消息,卖给了他们。”

薛世雄的眉头皱得很深,老脸露出惊诧之色,“他很肯定?”

“某认为,他的这个判断应该来自于裴侍郎。”

“所以你毅然随他来到了临朔宫,认为这里很安全,是不是?”薛世雄摇摇头,叹道,“元弘嗣不会相信你死了。陛下身边肯定有他们的人,伽蓝会成为追杀的目标,你也难逃一死。”

“裴侍郎既然知道他们可能举兵叛乱,岂会任由他们杀了伽蓝?”

“伽蓝早就失去了价值,早在伊吾道一战后,他就失去了价值。”

薛德音目露惊色,“这是真的?裴侍郎已经抛弃了伽蓝?裴侍郎不知道这件事?那伽蓝又如何得知这等机密?”

“如果没有你的介入,伽蓝来此不可能重新得到裴侍郎的认可。”薛世雄慢条斯道,“但你来了,伽蓝掌握了惊天秘密,他必能得到裴侍郎的认可。”

薛德音蓦然想到什么,暗自惊骇,“你是说,伽蓝的消息来自陇西李氏,或者来自楼观道?”

薛世雄缓缓点头,“陇西李氏,关中长孙氏,当年都是太子一党。”停了片刻,薛世雄又补了一句,一语双关,“你和你父亲当年与太子过从甚密,也是太子一党。”

薛德音暗自吃惊。当年父亲与杨素交好,自己与杨玄感关系莫逆,正是因为这种便利,暗中为太子蓄积力量,谁知太子还是惨遭废黜,太子一党惨遭打击,同样是因为与杨氏关系好,父子两人逃过了一劫,不过与皇帝的仇怨也就此结下了。参加杨玄感的叛乱谋划,正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某种程度,换一个皇帝,肯定对薛家有利。薛世雄的这句暗示,表明他知道自己的隐秘,怀疑自己到辽东是别有目的。事实,自己到辽东来,的确别有目的。

“弘农杨氏倒了,太子余党也未必能赢得陛下的信任。”

“弘农杨氏不会倒。”薛世雄说道,“八百余年的簪缨世家,岂会一夜间灰飞烟灭?倒塌的不过是杨素一系。”

薛德音不得不佩服薛世雄,这个老家伙目光如炬,果然厉害。这场风暴假如刮起来,目标肯定是杨素一系,是杨素死后留在权力场的庞大的军政两届的门生故旧。杨素执掌中枢将近二十年,深得先帝信任,又帮助今夺取了帝位,他死后留下来的权利遗产极其惊人。杨玄感之所以敢于谋划叛乱,就是因为自身实力强悍。今日中枢的激烈矛盾,很大一部分源自太子余党和杨素一系联手对抗皇帝和改革派,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关陇贵族,正是皇帝和改革派要打击的对象。

太子余党要做“渔翁”,要挑起皇帝和杨素一系的自相残杀,再往深处延伸,以太子余党与皇帝、与杨素一系的深重仇怨,可能早就开始谋划了。皇帝谁都可以做,只要高踞位的皇帝能把权利和财富的再分配大权交给世家权贵,那一切都好说。

薛德音把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心里已有计较,“你相信伽蓝的判断?”

“他是个天才。”薛世雄笑道,“当年在西土,不管是裴侍郎还是某,都对他凡的才能赞叹不已。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你知道了‘因’,还推测不出‘果’?”

薛德音思索良久,问道,“计将何出?”

“伽蓝送给某一份重礼,某当然笑纳。”薛世雄望着薛德音,郑重其事地说道,“只是,某能否拿到这份重礼,还需要你的帮助。”

薛德音躬身为礼,“敢不从命。”



在偏帐中,薛家兄弟和伽蓝也在开怀畅谈,他们谈论的是骁果军。

“事情比你想像的要复杂。”薛万均说道,“虽然你因陛下钦点而来,却未必能加入骁果军。”

“愿闻其详。”

今继承大统后,为进一步集中军权,遏制和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对军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增加内军,也就是增加内卫禁卫军的数量和实力,这样大隋府兵就由十二卫增加到了十六卫,其中外军由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左右御卫、左右武卫等十二卫分领,而禁卫军则由左右备身、左右监门四卫分领。

禁卫军统帅改为郎将,品秩降为正四品,以方便皇帝和中枢直接控制。外军还是由正三品的十二个大将军和从三品的二十四个将军统帅,正职和副职加在一起总共三十六人,而这三十六人全部来自世家望族。

世家望族实际控制军队,这一局面无论是开创府兵制度的拓跋氏西魏,还是宇文氏北周,乃至于到先帝建立大隋王朝,都未能改变。

今矢志改革,不遗余力遏制和削弱世家望族对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占有,先是改官制,继而改军制,而改军制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增强内军数量,牢牢掌控禁卫军。

今日所建的骁果军就是禁卫军的一部分,而且是当作主力军队来建设,这引起了世家权贵们的强烈不满,明里暗里蓄意阻扰,建军度极其缓慢。皇帝非常愤怒,已经下令江都留守府,从江左诸郡火抽调锐士北参加骁果军。

“你不但来得很及时,而且带来的都是西北马军精锐。”薛万彻笑道,“你以为大将军会把这支精锐马军送给陛下?”







第九十一章 一场豪赌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也不隐瞒伽蓝,把一些军中隐秘和第一次东征前后所生的事情详细告之。

伽蓝曾以西北狼的身份保护过薛世雄、冯孝慈和王威等西北军统帅,所以对军队里一些鲜为人知的机密略有耳闻,又曾五次扈从裴世矩经略西土,对中枢职事也是略知一二。

从军队来说,有内外军之分。内军掌仪仗宿卫,是禁卫军,直属中央。外军掌镇戍征伐,遍布全国各地的鹰扬府统统隶属十二卫府。十二卫府统率军队,主掌统兵权。十二卫府有十二位正三品的大将军,二十四位从三品的将军,四十八位正四品的武贲郎将,七十二位从四品的武牙郎将。这些都是高级军官,统帅级别,正是这些人控制着军队,控制着遍布全国各地的鹰扬府。

军事行政权由尚省的兵部掌控,军事决策权则由尚都省掌控。

帝国国事总揆于尚、内史和门下三省,三省官长共执朝政,三省运转的轴心就在尚都省。朝之众务,总归台阁,三省官长共享相权。其中内史省拟制策略,门下省审核,经皇帝御批,再由尚省执行,但在实际运作过程中,重大国策都是由三省官长在尚都省共同商讨拟制,其中尤以尚令和尚左右仆射权重,所以帝国的宰相实际只有三个人,尚令和左右仆射。为限制相权,左右仆射常置,而尚令仅仅在特定时期授予功勋元老,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今朝五贵,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是军中老帅,纳言苏威和黄门侍郎裴矩执掌门下省,内史侍郎虞世基是内史省官长之一,御史大夫裴蕴主掌御史台行使监察大权,皇帝通过他们牢牢把持中枢决策权、监察权以及对军队的控制权,巩固和增强自己的皇权,但结果并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甚至可以说与他的预期大相径庭,东征失败就是个明证,而东征失败所带来的一系列恶果正在迅凸现并急蔓延。

建立骁果军的命令出自中枢,兵部要执行,要在最短时间内招募一万锐士。皇帝要求骁果军具备强悍的战斗力,并且完全被中央所控制,也就是说,皇帝不允许世家权贵在骁果军中安插亲信,但考虑到时间的急迫,为了满足皇帝对骁果军战斗力的要求,兵部又不得不从十二卫府中选拔精锐,这就需要十二位大将军和二十四位将军的通力配合,结果矛盾爆了。

东征失败,近三十万将士战死辽东,十二卫府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帝国有多少军队?

二十多年前,帝队南下攻打江左,当时北方一统,人口约为三千万,但山东是征服地区,山东人不能用,另外还要派军队镇戍山东,镇戍边郡,所以当时能够调用的军队有五十一万八千人,九十位行军总管。现在中土统一二十多年了,人口暴增,达到四千六百万,但人口主要增加量在山东和江左,帝国根基之地的关陇地区因为西北过于贫瘠,再加大量人口涌向中原富裕地区,导致人口增加缓慢。

考虑到帝国统一之初国内激烈矛盾和维护国祚安全的需要,帝国府兵主要还是关陇人,府兵的增加量有限,另外随着中土一统,国防策略做了颠覆性修改,由内转外,守外虚内,十二卫府的主要兵力转到边郡镇戍,而边郡镇戍需要强大国力支撑。国力是否强大体现在财赋,财赋多寡体现在税赋,税赋多少体现在人口和土地。府兵耕地不要交赋税,也就是说,府兵越多,对帝国财政的影响就越大。

帝国统一后军制改革的重点是军户入籍,名义是因为战争减少了,军人的家眷和军户不要随着军队四处征伐了,于是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安居乐业,但实际这是削弱和遏制世家权贵对军队控制的一种手段。北周苏绰开创府兵制的最初目的是解决兵源问题,解决如何养兵的问题,顺带集中一下兵权,遏制一下世家权贵。世家权贵拿什么保证自身的权益?除了经学,财富,还需要什么?当然是军队。中土分裂四百余年,世家权贵从坞壁到乡兵、宗团,新兴豪强从部曲到私军,无时无刻不在增强自身的武力,以武力来保证权力和财富。所以,中土即便统一了,即便有了府兵制,即便中央想方设法集中兵权,但至皇帝下至普通一卒,都不得不面对世家权贵始终控制军队这个现实。

皇帝要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世家权贵则不惜代价维护自己对军队的控制,这关系到权力和财富的拥有,因此在这种激烈斗争中,帝队还有扩张的可能吗?

今修改军制,把十二卫府扩张到十六卫府,其目的不是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而是增加禁卫军数量,试图以增加禁卫军的实力来保证中枢对军权的控制,从而为一下步更大力度的军制改革打下基础。由此可见世家权贵对军队控制力之强,这种控制力严重影响到了国策的制定,对皇帝改制造成了空前阻力。

帝国人口增长了,财富增加了,军队却没有扩张,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更严重的是,随着统一时间的延续,除了边军,禁卫军和镇戍京畿以及镇戍大河大江南北的军队因为长时间不打仗,信心和勇气逐渐被安逸生活所腐蚀,战斗力每况愈下。东征失败,与府兵战斗力的下降也有直接关系。

帝队的总量应该过一百万,而禁卫军、戍守京畿的中央军和边军至少占据一半。四年前西征吐谷浑,调用的是西北军、巴蜀军和一部分镇戍京畿的中央军。去年东征高丽,调用的是东北河北河南山东江淮一带的镇戍军,其总兵力是十二个军大约四十万军队,加行宫人员,台阁官僚,禁卫军,还有运粮的民夫、随军杂役等等,大约一百一十多万,号称两百万。其中渡过辽水,深入高丽腹地,直杀高丽都城平壤的有九个军,三十万五千人,最后全军覆没,据说最后只逃回来两千七百人。

三十万大军深入敌人腹地作战,在缺乏粮草支援的情况下,应该一往无前,战决,但大军行动迟缓,各军统帅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不坚决,而且彼此扯后腿下黑手。到了平壤之后,还是没有决心攻城,而且在未经中枢同意的情况下,以粮草不济为借口,全军后撤,导致与水军夹击平壤的计划失败。

撤退途中,大军横渡萨水清川江,高丽人半渡而击,后军左屯卫将军辛世雄不幸战死,导致大军崩溃。接下来就是鸭绿水这道天然险阻,高丽人故技重施,再次半渡而击之,崩溃后的隋军毫无还手之力,全军覆没。

最终是不是只逃回来两千七百人已经不可考,但实际数字肯定比这个多,因为九个军的统帅除了辛世雄战死外,其余八个都逃了回来,尤其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军而还,那么他至少带回来一两万人。这些统帅既然能逃回来,那么他们的属官,还有很多高级军官,还有保护他们的侍从部曲,应该也逃了回来。高丽人的军队没有隋军多,就算围歼屠杀也需要时间,所以肯定逃回来不少军队,但皇帝和他的宠臣们岂能放过这个机会?当然不顾一切抹黑这些世家权贵,一来坐实他们的罪名,二来夺取他们的军权,将他们赶出军队。

结果的确如此。九个将军中,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右翊卫将军薛世雄、检校右御卫虎贲郎将卫文升因为是皇帝的亲信大臣,在二次东征前官复原职;左屯卫将军辛世雄战死;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将军崔弘升承担了兵败的全部罪责,除名为民,好在果断“病死”了,没有连累家族;右御卫将军张瑾、右武侯将军赵孝才、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虽然后来赦免了罪责,但未能官复原职,只能回家养老。其他逃回来的高级军官也基本被赶出了军队。

这一仗,世家权贵遭到重创,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军权,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三十万军队,这才是毁灭性的打击。

三十万军队没有了,怎么办?皇帝要动二次东征,军队严重不足,而西北军要戍边,肯定不能征召,戍守京畿的中央军也不能征召,最后还是在山东和江左想办法,于是下旨募民为兵,征召山东和江左平民壮勇加入军队。

镇戍山东和江左的关陇籍府兵是有限的,当他们大部分战死辽东后,没有兵源了,皇帝和中枢就不得不临时修改兵制,大量征募山东和江左的平民入伍。第一次东征,朝廷从山东和江左征调了大量民夫,第二次东征,朝廷不但继续征调民夫,还强行征募壮勇入伍,这导致山东局势急骤恶化。

前年,黄河水患,大河两岸的大小河渠洪水泛滥,山东大约三十个郡遭受水灾。去年,黄河大旱,大河两岸的大小河渠干涸见底,山东受灾郡县更多。偏偏这时候,朝廷还要打仗,要远征辽东,要调集军队、粮草和徭役。中央和地方官府赈灾不力,导致民怨沸腾,叛乱迭起。本来山东人就是被征服者,一直遭到以关陇人为主体的中央和地方官府的欺压,现在没有活路了,当然造反。

无奈的是,偏偏这时候,镇戍山东各地的鹰扬府军队全部去了辽东战场,各地郡县的镇戍力量非常薄弱,就算有郡兵,但因为郡兵都人,根本没有镇压动力,于是起义军以燎原之势,在短短时间内席卷大河两岸,迅蔓延到两淮和江左。

可以想像,这种形势下,皇帝和中枢决定在山东和江左征募壮勇、征调民夫,只会让国内形势愈恶劣,只会让更多的山东人和江左人加入到起义军的行列,最终一不可收拾。

然而,这一次,大部分世家权贵还是支持皇帝和中枢动二次东征,因为他们需要军队,需要利用东征的机会招募壮勇,重建军队,重建武力,以便维护自身利益。至于国内紧张局势,至于造反的山东人和江左人,他们根本不屑一顾,在他们看来,只要二次东征胜利,大军掉头南下,马就能扫平叛贼。

皇帝和中枢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不担心叛乱者,担心的是世家权贵在控制了新建军队后,再一次与中枢对抗,阻扰改革,另外,皇帝和中枢对这些世家权贵们失去了信心,同时也担心山东和江左平民士气不足,战斗力不足,假如到了战场就逃,那就完了,所以毫不犹豫,果断决定扩张禁卫军,建骁果,乘着这次难得的机会一方面控制更多军队,一方面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不顾一切也要拿到主动权。

皇帝和中枢向西北军要人,薛世雄也向西北军要人,就是基于当前这种局势。

伽蓝总算明白了,东征大败导致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降到了最低,现在国内局势又剧烈动荡,朝野下人心惶惶,居心叵测者都在伺机而动,此刻不要说政令畅通了,政令能不能传出禁中都是问题。

当初皇帝继承大统就遭到了太子一党的激烈反抗,皇帝不得不杀了废太子杨勇,贬谪了重臣柳述和元岩等一批太子党。接着汉王杨谅举兵造反,皇室手足相残,因此而受到连累或惨遭杀害和流放的人家多达二十多万户,由此可见反对皇帝的贵族官僚数量之多。继而皇帝又杀了高颎、贺若弼等功勋大臣,再加皇帝变革了一系列制度,损害了世家权贵的利益,由此进一步导致他和中枢的威信不断下降,长安颁布的政令除了在京畿得到贯彻外,在其他地区尤其是山东地区很难得到有效执行。

大业五年皇帝劳师西征,开疆拓土,建立武功,某种程度也是迫不得已,他必须去建立武功,否则无法慑服权贵,无法获得无威信以逼迫地方官府执行他的敕令。随着变革的深入,各种矛盾越来越激烈,反对者越来越多,政令的贯彻越来越艰难,于是又有了东征。东征的目的还是要建立武功,还是为了赢取威信以慑服地方,推行他的变革制度,实现他的执政理念和富国强民的政治理想,所以他即便知道辽东战场是个陷阱,他也得去,也必须赤膊阵。他的敌人不是高丽人,而是世家权贵,他必须与世家权贵一决胜负,必须进行一场豪赌。

这场豪赌本无悬念,皇帝的胜利唾手可得,然而,他输了,输得很惨很惨,两败俱伤,而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他失去了对国内局势的控制,对地方官府的控制,帝国在这场豪赌之后,毫无悬念地坠入了无底深渊。

薛世雄是深得皇帝信任的军中老帅,现在就连他都对皇帝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掣肘,可见皇帝也正在失去对中枢的控制,这太可怕了。

伽蓝低头沉思,久久不语。

薛万均和薛万彻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娓娓述说,目的很明确,必须留下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

“陛下何时抵达临朔宫?”伽蓝忽然问道。

薛万均迟疑了一下,说道,“还有三天的路程。”

“裴阁老随侍吗?”

薛万均微微颔,眼里悄然掠过一丝失望。







第九十二章 自圆其说

伽蓝毕竟是裴世矩现并一手提拔的西北锐士,裴世矩对伽蓝有知遇之恩,有提携之情,裴世矩可以抛弃伽蓝,但伽蓝绝不会背弃裴世矩。即便薛世雄、冯孝慈等西北军统帅都很欣赏和器重伽蓝,将其视为亲信部属,给予特殊礼遇,但不得不承认,假如伽蓝没有西北狼这个秘军身份,不是裴世矩安插在西土的直属秘使,仅仅是一个武力强悍才智群的普通武将,那么伽蓝无论如何也不会赢得薛世雄、冯孝慈等军中统帅的重视,更不要说引为僚佐与其共商机密大事。

伽蓝在西土的实力来自裴世矩的信任,没有裴世矩这个“靠山”也就没有伽蓝的今天。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伽蓝若想在有生之年有所作为,就必须重新赢得裴世矩的认可,重新赢得裴世矩的信任。

伽蓝急切盼望着裴世矩的到来,期待着与裴世矩的见面,但自伊吾道一战后,裴世矩就与其断绝了联系,以他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见到帝国宰执,必须通过薛世雄。

薛氏兄弟的一番话,让伽蓝对中枢层面的隐秘有了更深的认识,对即将到来的大风暴充满了恐惧和无奈,他想做点什么,为芸芸苍生做点什么。

佛说,慈悲爱施,普渡众生,虽然以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力挽狂澜,也无力去拯救天下苍生,但身处这个激流翻涌的大时代,面对即将灰飞烟灭的无辜生灵,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能拯救一个人,也是一场功德。

谁能帮助自己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唯有身居尚都省的门下省副官长黄门侍郎裴世矩,唯有深得皇帝信任的近侍大臣。

本来自己把希望寄托在薛世雄身,因为伊吾道一战,自己辜负了裴世矩的信任,让裴氏遭到对手的攻击,丢掉了老狼府的控制权,最终不得不把所属势力撤出了西土,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没脸再去拜求裴世矩,所以只能跟在薛世雄后面。

东征前薛世雄是右翊卫将军,皇帝身边的近臣。东征失败后,薛世雄一度除名为民,两个月后又被赦免,官复原职,不过出任的却是右候卫大将军。虽然同样都是卫府十二大将军之一,但两者的权势和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

帝国的十二卫府来源于西魏和北周的禁兵系统和府兵系统,是两种禁卫军队制度的综合,存在着内外宿卫的区别。左右备身和左右监门就是内卫,四府不统府兵,各置郎将一人,直斋或直阁若干人。备身府掌左右侍卫,监门府掌门禁守卫。这四府是皇帝的亲兵,居于禁中大内,是禁卫军的核心成员。

左右翊卫掌宫掖禁御,督摄仗卫,相当于皇宫卫戍军,但有内外军之分。内军是左右翊卫府所领的亲卫、勋卫和翊卫三侍,有统一设置的鹰扬府,是内军鹰扬府,主掌内军宿卫,是禁卫军。正因为左右翊卫既掌禁兵,又掌府兵,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左右翊卫大将军肯定都是皇帝的亲信大臣,随侍于皇帝左右,并做为主掌统兵权的军中元老级统帅,为皇帝提供军事谋略,帮助皇帝控制军队。

皇帝最为宠信的大臣许国公宇文述就长期担任左翊卫大将军一职,这一职务相当于帝中第一帅,位高权重。右翊卫大将军,军中第二帅,就是帝国元老级宿将燕国公于仲文。宇文氏和于氏都是鲜卑人,虏姓望族,宇文氏出自六镇武川,于氏出自六镇怀荒,于仲文的祖父于谨就是西魏八柱国之一。帝国第一帅和第二帅都是鲜卑人,帝国最大的统兵权都控制在鲜卑人手,尤其于仲文,八柱国之家,三代都是军中统帅,部属无数,可以想像于氏在军中的庞大势力。

第一次东征,率军深入高丽国的九军大统帅就是宇文述和于仲文,失败后,承担所有罪责的就是于仲文。皇帝和中枢为什么把所有罪责推给于仲文,为什么一定要置于仲文于死地,其原因一目了然。

于仲文死后,由谁继任右翊卫大将军?江左宿将,皇帝亲信大臣,军中老帅来护儿。

第一次东征,荣国公来护儿是左骁卫大将军,平壤道行军总管,兼检校东莱郡太守,水军大统帅。来护儿到了平壤就动了攻击,可惜骄傲自负,中了敌人的诱敌深入之计,战告负。其后打算与宇文述所统的6路大军夹击平壤,不料宇文述未战先退,导致夹击之策失败,最终不得不饮恨而走,渡海而归。

现在,军中第一帅和第二帅都是皇帝绝对亲信。建立骁果禁卫军,并将其纳入左右备身府,扩充内军数量,皇帝可以直接控制更多军队,一来可保禁中安全,二来也是皇帝的无奈之举,可见皇帝与军队的矛盾已经非常激烈,但此策违背了律法军制,如果没有军中宿将的支持,先在中枢就难以通过。宇文述和来护儿及其所属派系将领的支持,是骁果军得以迅组建的重要原因。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左右翊卫大将军的重要性,但现在薛世雄是右候卫大将军,姑且不论皇帝是否继续信任他,最起码目前薛世雄已经不能随侍左右,不能随时进言献计,那么伽蓝试图通过薛世雄来影响皇帝和中枢决策的可能性就没有了,必须重新联系裴世矩并赢得他的信任才能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



入暮之后,王辩从行宫归来。

皇帝御驾虽然还在途中,但台阁官僚已经先一步赶到临朔宫,尤其兵部更是提前一个月进驻临朔宫,筹划东征事宜。

王辩先向兵部报到。接着又到鸿胪寺报备康国三王子奉旨抵达蓟城一事。至于他何时去骁果军报到,又出任何职,目前一无所知。昭武屈术支又将在何时觐见皇帝,目前就连鸿胪寺也无法给出一个具体时间,只有耐心等待。

“兵部是否命令我们火赶赴怀远镇?”伽蓝现在最关心的是马军团的命运。薛氏兄弟已经非常清晰地向他传递了一个讯息,薛世雄要留下这支西北马军,事情出现了不可预知的变化。

“骁果军的帅营就在北苑,目前正在积极组建中。”

王辩把他从兵部获得的消息告诉了伽蓝。

骁果军下设三个军,每军设正职正四品折冲郎将一人,副职从四品果毅郎将一人。军下设左右雄武府,设正职正五品的雄武郎将一人,副职从五品的武勇郎将一人。

每雄武府下设十个团两千人。三个军六个雄武府就个团,一万两千人,加三军统帅和六个雄武府的属官掾史和亲卫军,总人数大约在一万三千人左右。

目前骁果军的将士主要来自十二卫府,关陇人占据一半,另外一半则是山东人和江左人。骁果军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骑兵的战斗力人所皆知,但骑兵耗费太大,帝国受限于牧场的贫乏和战马的稀少,只能把有限的骑兵部署在西北两疆和京畿重地。骁果军虽然是新建的禁卫军,是皇帝直接统率的亲卫兵,但就目前的形势和条件来说,最多也就配置一千到两千骑士,如此一来,三百骑士的西北马军团就成了“抢手货”,皇帝肯定要控制在手。

骁果军的品秩很高,折冲郎将是正四品,与左右备身和左右监门的的郎将同一品秩,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帝有了一支独立的禁卫军,有了一支庞大而精锐的私军。皇帝凭借这支强悍私军,横扫天下或许不足,但足以威慑诸军统帅。

“我们何时去骁果军帅营?”伽蓝又问。

王辩表情凝重,迟疑了片刻,说道,“兵部没有命令,某估计这背后藏有变数。明公可曾暗示什么?”

他的身份和伽蓝不一样,有些话薛世雄不能对他说,但可以暗示伽蓝,通过伽蓝再传递给他,这样一旦意见不合,也好有个缓冲,免得彼此脸难看,心生隔阂。

“薛三郎和薛四郎希望我们继续在明公帐下效力。”

王辩目露苦色,踌躇良久,说道,“一群无恶不作的盗贼就算穿戎装也不会洗心革面,以某看,还是留在明公帐下最为明智。”

伽蓝皱眉不语。

“听说御驾三天后抵达临朔宫,裴阁老随侍而来,如果明公有心留下这支马军团,必定会带你拜见裴阁老。”王辩伸手拍拍伽蓝,语含双关地说道,“伽蓝,听老哥一句劝,谨慎为,一旦出事,必定连累甚广。”

王辩担心自己受累,担心薛世雄和冯孝慈受累,毕竟现在政敌环伺,他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让一帮穷凶极恶的盗贼毁去了大好前程。

伽蓝沉思稍许,默默点头。其实他现在位卑言轻,根本决定不了马军团的命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夜薛氏兄弟设宴接风。

薛德音没有参加,一直在帅帐里与薛世雄交谈。酒酣耳热之际,薛世雄出来露了个面,接受了王辩和伽蓝等人的敬酒,算是给了长途跋涉而来的西北将士几分面子。

酒宴散后,王辩带着傅端毅、西行、阿史那贺宝等人回转军营,伽蓝则带着阿史那苏罗留了下来,等待薛世雄的召见。

“大兄,大将军能帮儿找到可汗和可贺敦?”苏罗忐忑不安,抓着伽蓝的手,低声问道。

“前年可汗去长安觐见皇帝,远赴河西迎接可汗的就是薛大将军。”伽蓝轻轻拍了一下苏罗的小手,安慰道,“可汗这次随侍皇帝远征辽东,三天后将达到临朔宫。大兄不过是个小小的旅帅,连靠近行宫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说进宫觐见皇帝了,所以大兄只能把你拜托给大将军,请大将军禀奏皇帝,允许你进宫,与可汗团聚。”

“三天后就能见到可汗和可贺敦?大兄,这是真的?”苏罗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急切问道。

伽蓝摇头,“没有那么快,大将军也不是随时可以见到皇帝,他也要等待时机,但大兄可以肯定,这个时间不会太长,你很快就能与可汗团聚。”

两人正在说着话,薛万彻掀帘进来,伸手相请。

“苏罗,你在这里等候大兄。”伽蓝站起来,俯身摸摸苏罗的头,“不要急,稍迟大兄就带你去见大将军。”

苏罗乖巧点头,不过眼里还是充满了畏怯和无助,让伽蓝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假如苏罗知道可贺敦不在了,她就剩下了可汗,孤苦无依,她将陷入怎样的悲苦?



帐内只有薛世雄,还有两盏昏黄的铜灯。

薛世雄指指案几前的锦垫,示意伽蓝坐下。

“伽蓝,告诉某实话,你从何处得知此事?”

杨玄感阴谋叛乱,而且就在几个月之后,但薛德音却没有确切的证据,他之所以推断杨玄感可能在几个月后叛乱,实际是受到了伽蓝的影响。伽蓝的背后是裴世矩,所以他误会了,也就相信了伽蓝的推断。薛世雄是旁观者清,他知道裴世矩早就抛弃了伽蓝,与伽蓝早已断绝联系,即便裴世矩知道杨玄感要造反,伽蓝也不可能知道,因此,此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伽蓝是从别人嘴里获悉这一机密。

伽蓝必须自圆其说,必须给薛世雄一个合理解释,否则薛世雄不会相信,更不会与他合谋以便从中取利。

“某在冬窝子遇到了楼观道的寒笳羽衣和陇西李世民。”伽蓝说道,“他们正在寻找薛德音。”

伽蓝把自己离开突伦川的原因,把救出薛德音后拟定的东去长安的谋划一一呈述,“寒笳羽衣和李世民要从某手中夺走薛德音,而某要利用薛德音去长安,去调查杨玄感和李密是否就是伊吾道一案的背后黑手。事情摊开之后,他们误以为某奉了裴阁老密令正在暗中调查杨玄感阴谋叛乱一事,于是误打误撞之下,他们认为可以与某携手合作。到了龙勒之后,寒笳羽衣和李世民代表楼观道与某多次商谈,最终议定,由某带着薛德音赶赴临朔宫,以此来赢得裴阁老的好感,继而联手对付杨玄感,共取其利。”

伽蓝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晰了,这个消息来源于楼观道和陇西李。

“好心机。”薛世雄笑道,“杨氏倒了,裴侍郎居功至伟,楼观道和陇西李也建下大功,可以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好处不言而喻。”旋即微微皱眉,问道,“伽蓝,但你是否知道,一旦此事纯属乌有,其后果……”

“明公,或许裴阁老也知道此事。”伽蓝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

薛世雄沉思良久,缓缓说道,“三天后,某带你去拜见裴侍郎。”







第九十三章 焦虑

皇帝御驾即将抵达临朔宫,下下都在全力以赴做好迎驾事宜,蓟城的气氛紧张而热烈。

为防止出现意外,薛世雄一再告诫王辩要约束好西北将士,王辩回到军营就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走出军营,否则严惩不贷。其实即便没有薛世雄的警告和王辩的命令,西北将士也不敢走出军营,这里对他们来说太陌生了,两眼一抹黑,不但摸不清状况,就连语言都不通。西北人讲话和幽燕、河北人讲话还是有很大区别,再加语系繁杂,方言众多,汉语突厥语鲜卑语等等混在一起,像江成之、卢龙这些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和像阿史那贺宝这样的虏姓胡人,基本没办法与其他地域的人进行正常交流。

薛世雄既然担心西北将士无端生事,自然不会仅靠压制之策,适当的也要给一些好处以安抚,所以第二天右候卫府便给军营送来了美酒美食以为犒劳,另外还遣来一队鼓吹乐伎歌舞助兴,以舒缓将士们因为长途跋涉而郁积的疲劳和怨愤,当然也有收买人心之嫌。

王辩忧心忡忡。他的年纪很大了,战功也不少,仅仅因为出身寒门,仕途受阻。这次是个机会,第一次东征失败让十二卫府遭遇重创,现在不管是府兵还是军官都严重不足,而第二次东征已经开始,卫府急需战斗经验丰富的军官和卫士,尤其新建的骁果军,是以帝国第一军的要求来组建的,所以尤其需要骁勇善战的将士,这对王辩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但仅靠老帅的举荐显然不够。王辩不满足原地踏步,不想继续做一个正五品的中级军官,他想升一格,想获得四品军职,一步跃入高级军官的行列。

今继承大统后先进行了官制改革,官制改革的重点是爵位品秩,爵位品秩改革最大的特色就是“削爵降品”。

比如过去国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侯、伯、子、男九等爵,改制后仅保留王、公、侯三等,更要命的是,唯有功勋者才能封爵并世袭,无功封爵者则统统削之。过去勋官自都督以到柱国,十一等,还有八郎、八尉、四十三号将军官等七等散官,改制后统统罢掉,彻底废除了勋官制度,散官则自一品到九品,仅置九大夫和八尉。过去鹰扬府这一级武官是正四品,改制后降级为正五品。

帝国哪一个阶层占据的爵位最多,爵位最高?哪一个阶层拥有的散官最多,品秩最高?又是哪一个阶层占据了高品秩的武官职?就是世家权贵,尤其是关陇望族。

今在爵位品秩改革中,把爵位等级和散官精简了,把勋官制度废掉了,把武官品秩降下来了,同时又借着“改州为郡”的由头大幅提升了地方官员的品秩,试图以此来获得地方力量的支持以保证改革的推进,这事实就是重新分配了帝国的权力和财富,重新分配了中央和地方、中央和军队、中央和世家权贵以及其与他社会各阶层的权力和财富,而再分配的主旨就是掠夺世家权贵的权力和财富,掠夺地方和军队的权力和财富。皇帝和他的追随者们就像一头咆哮猛虎,以挡者披靡之势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狼群,悍不畏死,大肆“劫掠”。

依照现今的品秩,只有王、公、侯、功勋元老和宰执才有资格荣登一品和二品,三品四品才是中央、地方和军队的高级官员,五品和六品是中级官员,七品八品九品都是下级官员。军队里正五品就是鹰扬府正职,一个卫府大概下辖六十个左右鹰扬府,加这个级别的禁卫军军官和诸卫府属官,还有一百九十个郡的地方军官,整个帝队正五品的中级军官有一千多人,而再往,从四品的武牙郎将,再加这一级别的禁卫军军官,还有一些地方郡的郡尉,尚不到一百五十人。五品官员和四品官员之间的比例过了七比一,由此可见从五品官跨越到四品官的难度有多大。

王辩现在就想跨越这道难以逾越的“坎”,过了这道“坎”,身份地位权势财富统统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如果一辈子顺顺利利的话,还能荫泽后代。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想法,有了强烈的,他的心乱了,几个月来绞尽脑汁想办法,人也变得憔悴,忧郁,常常愁眉不展,患得患失。

同样焦虑不安的还有昭武屈术支。

从西土的突厥牙帐逃到中土的大隋行宫,从碎叶川到蓟城,虽然相隔万里,历经艰辛,但这不过是他实现复国梦想的第一步。

他非常感谢石蓬莱,如果没有石蓬莱,他就不会遇到伽蓝,如果没有遇到伽蓝,他就不可能逃脱突厥人的追杀,更不可能走进中土,受到大隋皇帝的召见。大隋皇帝马就要到了,接下来他将觐见大隋皇帝,向大隋皇帝求助。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能否实现复国梦想,完全倚仗这一次觐见的成果。当然,大隋皇帝不可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许下承诺,是否帮助他复国还要看具体形势,还要看中枢如何决策,但假如昭武屈术支在第一次觐见时就打动了皇帝和中枢大臣,帝国以帮助昭武屈术支复国做为西土策略的重要部分,那么形势就对他非常有利。

伽蓝曾预言,昭武屈术支三年内必定复国,并以三年为期帮助昭武屈术支拟制了一个框架式的策略。不出意外的话,当昭武屈术支觐见大隋皇帝一刻,也就是两人分手之时,此后就全靠昭武屈术支一个人“奋战”了。

这个策略是建立在伽蓝对西土形势的预测,昭武屈术支在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情况下,为寻求主动,只能选择相信伽蓝,唯有如此,伽蓝才能再一次帮助他,也就是把他介绍给裴世矩。

裴世矩是门下省的黄门侍郎,门下省副官长。门下省的职责是,当内史省拟制好国策后,它进行审核。比如东征高丽,内史省先拿出决策,决定动攻击。门下省进行审核,假如门下省认为这一策略不符合帝国利益或者有重大缺陷,那么门下省就进行举证,然后否决。如果门下省审核通过了,还需要在尚都省进行一次内廷议政,皇帝和三省正副官长,还有参加议政的一些元老,比如三公,第一第二军事统帅等重臣达成一致意见后,再御批,然后交付尚省执行。某些关系到帝国存亡的大决策,还需要集中台阁的文武百官进行大朝议,包括征询京兆尹、河南尹、江都尹这些正三品地方大员的意见。

在今日帝国的核心决策层里,其主要成员是皇帝和当朝“五贵”,就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内史侍郎虞世基、纳言苏威、黄门侍郎裴世矩和御史大夫裴蕴,而核心的核心则是内史省的内史侍郎虞世基和门下省的黄门侍郎裴世矩,这是由他们所处的关键位置所决定的,也体现了皇帝对虞世基和裴世矩的信任和倚重。

自今主政后,裴世矩曾五次远赴西北经略西疆,他在帝国对外事务尤其是西土事务有着绝对权威。昭武屈术支相信,只要伽蓝能说服裴世矩,能把他介绍给裴世矩,那么他距离复国梦想也就近在咫尺了。

薛德音也是心事重重。

他的本意是留在卫府,一边与薛世雄继续商讨大事,一边利用卫府便利灵通的消息伺机活动。薛世雄也有同样的想法,但伽蓝提出了警告,现在薛德音在某些人眼里是个祸害,或许就有人要杀他,假如他死了,那伽蓝所有的谋划全部失败,而薛德音死在卫府,必将给薛世雄带来难以估量的麻烦。

伽蓝必须牢牢“抓住”薛德音,如果他不幸失去了薛德音,也就失去了扭转命运的主动权,所以他要把薛德音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一则确保安全,二则确保谋划的推进始终不生偏差。

薛德音无奈随其回营,但他知道接下来薛世雄和伽蓝会把他交给裴世矩,一旦他的命运被裴世矩所控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或许有一线生机,或许就灰飞烟灭。他想掌控自己的命运,想在接下来的局势里掌握主动,他想寻找自己信得过的朋,但伽蓝不给他机会,把他禁锢在军营里,让卢龙亲自带着魔鬼城的兄弟日夜监控。

处在忧虑之中的还有傅端毅,他和伽蓝一样,也想回到裴世矩身边,但伊吾道一战后,他也基于同样的原因与裴世矩中断了联系。这一次,他还有机会重新赢得裴世矩的信任吗?

西行、楚岳、毛宇轩、布衣、江都候、魏飞、阳虎和沈仕鹏等八位西北狼数次与伽蓝商议一下步的行动。

西行希望伽蓝能说服裴世矩,将他们再一次召至麾下,然后大家一起赶赴长安或者洛阳,一方面寻找杨玄感阴谋叛乱的证据,一方面探寻伊吾道一案背后的黑手。以西行的推断,杨玄感就是“黑手”,此番正好公报私仇,将他及其同党一起诛杀。

布衣则希望参加骁果军,希望去辽东战场杀敌建功。长安和洛阳是帝国中心地带,不同于西土,西北狼在西土可以飞扬跋扈随心所欲,但在长安和洛阳就是一群野蛮人,无权无势也没有实力,根本不堪一击,不要说杀人报仇了,恐怕连刀还没有举起来就给权贵官僚还有地方豪望一口吞了下去。

报仇的前题是自己要活着,要有报仇的实力,要有权有势,这样才有一搏之力,而一群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人要想有实力,要想有权有势,就只有在辽东战场拿军功,依靠军功加官升爵,并拥有一支忠臣和彪悍的军队,如此才能图谋报仇大计。

两种意见争执不下,伽蓝倾向于西行的想法,但实事求是的说,布衣的想法更为实际,更有道理。

在西北人的忧郁和争论之中,皇帝抵达临朔宫,蓟城气氛骤然紧张。就在这天深夜,薛万彻突然赶到军营。薛世雄急召伽蓝,带其连夜进宫拜见裴世矩。







第九十四章 裴世矩

临朔宫,灯火辉煌,殿宇园林鳞次栉比,蔚为壮观。

一座幽静庭院内,夜风习习,树叶簌簌,一位紫袍老者负手于后,绕着凉亭缓缓踱步。

忽然,灯光闪烁,脚步声从黑暗里清晰传来。

老者停下脚步,面对园门,脸露出一丝喜悦笑意。

伽蓝提着一盏灯笼,沿着曲径悄然而来,抬脚越过园门,老者的身影霎时跃入眼帘,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心头,愧疚、悲愤、委屈、痛苦、激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如惊涛骇浪一般猛烈冲击着心灵,让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下来,热泪已是盈满眼眶。

“明公……”

“伽蓝……”裴世矩微笑颔,张开双臂,举步相迎。

伽蓝撩衣跪下,大礼叩拜。

裴世矩年近七十,或许是因为尚武的原因,也或许是因为出身豪门养尊处优,他的身体看去很健康,高大的身材也依旧挺拔,不过体形较瘦,须已白,方正的脸庞颧骨高耸,花白的长眉下眼窝深陷,额头皱纹密布,脸颊甚至还可以看到几点黑褐色的老年斑,虽然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但也难掩疲惫之态。

裴世矩是河东裴氏子弟。河东裴氏自古为三晋望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下二千年间,豪杰俊迈,名卿贤相,摩肩接踵,辉耀前史,茂郁如林,代有伟人,彪炳史册。其家族人物之盛、德业文章之隆,在历史绝无仅有。裴氏家族将相接武、公侯一门,冠裳不绝。正史立传与载列者达六百余人;名垂后世者不下千余人;七品以官员更是多达三千余人,其中宰相和大将军就各达五十九人。

裴世矩的祖父在拓跋氏魏国曾官拜都官尚,父亲曾是高氏齐国的太子舍人,家世显赫。

裴世矩出生于公元547年,这一年在南北朝后期的历史非常著名,这一年所生的事不仅仅改变了历史走向,也间接推动了中土从分裂艰难地迈向了统一。

这一年东魏第一权臣高欢死了,东魏第二权臣侯景叛变了。侯景先是投奔西魏,但被西魏第一权臣宇文泰“拒绝”于关外,侯景随即再叛,投奔南朝梁国。历史声名烜赫的梁武帝“引狼入室”,不久侯景祸乱江左,梁武帝因此而死,一世英名毁于旦夕,更有无数江左生灵为其陪葬。侯景之乱给了江左南朝沉重一击,自此再无抗衡北朝之力,而北朝的东魏和西魏也先后被高氏齐国和宇文氏周国所代替,但侯景之乱同样给了山东沉重一击,其后的高氏齐国受此影响,逐渐失去了抗衡北周之力。三百余年的分裂至此终于露出了统一的曙光。

裴世矩出生在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的帷幕拉开之时,虽幼年丧父,但家学渊源,天资聪颖,少年时便已名扬文苑。高氏齐国败亡后,亡国之臣不论官职才学高低,统统弃置,关陇人在打击山东人一事可谓竭尽所能,不遗余力,裴世矩因此归家蛰伏。时先帝在北周为定州总管,定州就是现今的河北保定一带,闻裴世矩之名,乃召补记室,引为亲信。记室相当于现在的秘,主掌章表记文檄等工作。不久先帝做了北周的大丞相,乃召裴世矩为丞相府的记室,这相当于台阁第一秘了,甚得先帝信任。

帝国建立后,纷乱不止,百废待兴。裴世矩做为先帝亲信,皇帝的第一秘,临时充任“舍人”一职,执掌传宣诏命。何谓舍人?《周礼?地官?舍人》曰:“舍人掌平宫中之政,分其财守,以灋f掌其出入者也。”可见舍人本为宫内人,后世以舍人为帝王身边的亲近左右之官。由此可见先帝对他的器重。

今为晋王时,率军南下伐陈,当时裴世矩是元帅府记室,做今的第一秘,为今出谋划策,自此与今结下深厚情谊。

统一后,裴世矩先是在尚省做民部侍郎,推行土地、赋税、徭役、商贸等一系列财经新政,其后迁内史侍郎,参机衡之职,预帷幄之谋,为帝国制定强国之策。先帝晚年,裴世矩出任尚省的尚左丞。尚省一般不设尚令,只置尚左右仆射,也就是左右宰相,分领六部。左右仆射之下就是尚左右丞,这一职务相当于副宰相,可见裴世矩权力之重。

今继承大统后,裴世矩做为先帝重臣之一,与高颎、牛弘、长孙晟等人一样遭到闲置。今先是让他辅佐杨素营建东都洛阳的台阁诸府,后来又把他打到河西张掖主掌西域都尉府。就在这一时期,裴世矩撰写了《西域图记》三卷,献了经略西土的策略。今有宏图大志,裴世矩的策略让其欢欣鼓舞,随即把他召回长安,先迁民部侍郎,转而又拜黄门侍郎,参与中枢决策。裴世矩东山再起,西征的胜利更是一举奠定了他在帝国中枢的地位和威望。

然而,东征大败,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遭到了沉重打击,裴世矩做为中枢重要决策者之一,承受的压力非常之大。

皇帝迫不及待要进行第二次东征,中枢也有同样的冲动,但反对的声音非常强烈,对立双方在朝堂激烈交锋,互不相让。就在这时,裴世矩接到了从西土传来的消息,伽蓝重现楼兰,西土局势急转直下,好在河西卫府和西域都尉府巧妙利用西土各势力之间复杂的关系稳定了西北局势,并给朝堂的对立势力创造了妥协的条件,年过后,第二次东征的决策终于在尚都省顺利议定。

今日御驾抵达临朔宫,忙乱之中,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突然告诉裴世矩,伽蓝到了,就在北苑军营。裴世矩惊喜之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薛世雄,马召见伽蓝,就在丑时初,不管那一刻他有多忙,都会抽出两刻时间与伽蓝见一面。

裴世矩太忙了,与薛世雄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望着淹没在人群中的裴世矩,薛世雄突然怀疑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伊吾道一战后,裴世矩当真抛弃了伽蓝?裴世矩当真放弃了西土?此次皇帝钦点伽蓝,伽蓝长途跋涉赶到行宫,其背后当真没有任何隐秘?一个是当朝权势倾天的大权贵,他的一言一行直接主宰着帝国的命运,一个是镇戍西土蛮荒的小戍卒,草芥蚁蝼一般微不足道,两者的地位身份有如天地一般悬殊,但匪夷所思的是,裴世矩竟然在得到伽蓝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要求召见他,并给他两刻时间,这种殊荣即便是新建骁果军的统帅也无从享受。薛世雄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裴世矩从未抛弃过伽蓝。所以,今夜他亲自把伽蓝送到了裴世矩面前。

不管是裴世矩的亲近左右还是薛世雄的亲信侍从,都很难相信一个中枢“阁老”会亲自召见一个西北戍卒,一个卫府大将军会亲自把一个西北戍卒送进行宫,因此大家对这个神秘人物非常好奇,当他们看清神秘人物的面目后,也就恍然大悟了。他们大都认识伽蓝,至此不得不感叹,也唯有西北传奇金狼头才有资格享此殊荣。



裴世矩俯身扶起伽蓝。看到伽蓝百感交集的泪水,裴世矩不禁想到了当初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狂暴而彪悍的少年郎。

八年前,自己被今“配”到西北,陷入人生低谷。那一年伽蓝十四岁,从军不过三年,但杀人如屠狗,白龙堆一带的沙盗马贼对其又恨又怕,畏之如虎。一个敦煌戍卒进不了自己的法眼,即便彪悍至极,最多也不过将其召至西北狼以充秘军,但有一天自己去了圣严寺,拜访了慧心和尚,听到了一个秘闻,不禁感慨万千。受慧心和尚所托,自己把伽蓝召至身边,悉心教导。

本以为自己仕途已尽,再无东山复起之可能,蹉跎度日,了度残生,谁知人生如梦,倏忽间竟是月明星稀,换了一重天。

自己闲来无事,修撰《西域图记》以打时间,不料伽蓝突奇言,向自己描绘了一幅宏大的西域征服图。伽蓝是个孩子,孩子就有梦想,有的梦想是痴人说梦,但有的梦想却蕴含了奇迹。自己豁然顿悟,找到了东山再起之路,以西土策略打动了皇帝,重回中枢。目前中枢只有两位先帝遗臣,一个是纳言苏威,一个就是自己。这些年苏威起起伏伏,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自己却倚仗西土策略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和倚重,始终屹立不倒。这一切说起来还是拜伽蓝所赐,假如当初没有这个少年郎的梦想,又哪来自己的东山再起?

庙堂之巅的残酷非常人可以想像,两年前的伊吾道一战,自己在西北辛辛苦苦打下的根基毁于一旦,那一刻,假如自己力保伽蓝,伽蓝必死,唯有抛弃,唯有彻底放弃他,唯有向对手妥协,才能拯救他的生命。伽蓝的身世之秘,慧心和尚曾告诉了自己,希望自己能授其学识,也曾告诉过薛世雄,拜请薛世雄授其用兵之道。自己不救他,慧心和尚会救他,薛世雄也一定会救他,所以,伽蓝肯定不会死,但他必须躲起来,藏起来,用突伦川的茫茫风沙掩盖藏匿的踪迹,唯有如此,他才能活下去。

伽蓝在远赴突伦川之际,给薛世雄写了封信,信里夹藏了一份给自己的密信,他预言东征可能会以惨败而告终,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建议。自己当然不相信,虽然在经略西土的过程中,伽蓝表现了惊人的天赋,常常准确把握到形势的变化,因此占据先机,每战皆克,每计皆成,令人叹为观止,但伽蓝是西土的伽蓝,他对中土不了解,对朝堂权争更没有直观认识,他在信中所做的一系列分析也算面面俱但不够深刻,由此自己认为伽蓝是故作惊人之语,危言耸听了。

然而,事实证明,东征的确如伽蓝所预测,不但失败了,而且还是匪夷所思的近乎毁灭性的惨败,伽蓝的危言耸听之语匪夷所思之论竟然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即便到了今日,自己依旧还有一种如坠梦幻般的不真实感。每每深夜惊醒,总还要抱着一丝侥幸扪心自问,东征当真失败了?

二次东征实际就是皇帝和中枢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假如再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轰然断裂,皇帝和中枢就此陷入滚滚洪流,那么即便最终逃过了灭顶之灾,中土也将在滔滔洪水的肆虐之后,留下一片狼籍。

皇帝忧心如焚,自己何尝不是胆战心惊?这时候唯有祈祷,唯有求神问佛讨一个暂时的心安,这时候自己也想到了伽蓝,想到了伽蓝对东征所做的近乎奇迹般的预测。

伽蓝来了,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来了,在自己希望看到一个光明未来的时候来了。



今夜月光明亮,繁星点点,幽静庭院沐浴在靓丽而温润的月色里。朦胧小径,伽蓝搀扶着裴世矩,老少相携,缓步而行,静谧中散出浓浓的温馨,淡淡的忧伤。

伽蓝喊了一声“明公”,再无话语。裴世矩喊了一声“伽蓝”,再不说话。两人沿着小径回廊,默默地走了一圈,各自沉浸在不同的思绪之中,通过肢体的小小接触无言而默契的进行着心灵的交流。有些事,有些话,不要说,心有灵犀便自通。

“二次东征是救命的稻草。”

月光中,裴世矩的声音老迈、低沉,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

“大河两岸,盗贼如蚁,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怒火已经燃烧,仇恨已经喷,其磅礴之势犹如滔滔洪流席卷中土,哪里还有救命的稻草?”

伽蓝的声音在叹息中响起,嘶哑、颤栗,凄怆、迷惘,透出一股令人心碎的绝望。

庭院再度陷入沉默。

“某出生那一年,中土有侯景之乱,他就像一头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残暴猛兽,挡者披靡,以一己之力,以一条瘸腿之躯,竟然摧毁了三国鼎立之大局。”裴世矩抬头望天,深邃的眼睛仿若穿透了时光重回纷乱岁月,“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昔年关西实力远不及山东,周齐两国的对抗应该旷日持久,谁知一夜间风云突变,齐军兵败如山倒,转眼都城陷落,国破家亡,难道就是因为高纬昏庸?就是因为出了个冯小怜,红颜祸水?”

“某活得比一般人久一些,看到的事情比一般人多一些,在过去的年里,某看到了太多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能归结于天道。天命如此,人力岂可改变?”

伽蓝低头不语。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大隋代周。周武帝宇文邕横扫大河流域,统一北方,中土一统之期指日可待,孰料突然病故,江山骤然易主,杨氏仅仅用三年时间便夺走了宇文氏的国祚,堪称奇迹。

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帝国百万大军伐高丽,竟然以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而结束,谁能相信?无论用什么理由去解释失败的原因都是苍白无比,苍白的让人痛哭流涕,让人心痛如绞。

裴世矩的心在流血,在哭泣。伽蓝感同身受,痛不欲生。

“救命的稻草不是二次东征。”伽蓝说道。

裴世矩停下脚步,望向伽蓝。

“救命的稻草是斩断捅向皇帝背后的刀。”

裴世矩的眉头微微皱起,额头沟壑层生,眼里更是露出一抹冰冷的阴戾。

“执刀者是谁?”

“礼部尚杨玄感。”伽蓝说道。

裴世矩面无表情,不过在伽蓝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那张威严的老脸还是掠过一丝惊诧。

楚国公杨玄感?杨玄感是杨素之子,而杨素是辅佐今继承大统的第一功臣,更是大隋开国的一等功勋大臣,是弘农杨氏皇族的旁支,如此显赫家世,还要造反?

心念电转间,裴世矩又信了几分。杨素主掌朝政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中央和地方,他还是卫府第一大统帅,戎马一生,部属无数。他死后,留给了杨玄感一笔庞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富可敌国的“财富”。人的永无止境,或许杨素生前没有篡国的心思,但谁敢保证杨玄感就没有窃国之念?尤其在今日东征大败,皇帝和中枢威信尽失,大河两岸烽烟四起,西北两疆胡虏环伺,中土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杨玄感假如阴谋造反,凭借他手的实力,的确可以掀起一场席卷中土的大风暴。皇帝和中枢稍有不慎,还真有可能船翻舟覆,被一个惊涛骇浪打入地狱。

“兵部侍郎斛斯政。”伽蓝又说道。

裴世矩的脸色顿时凝重。兵部侍郎是兵部的副官长,知中枢决策,下知卫府动向,一旦斛斯政参与叛乱,那么皇帝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左候卫将军李子雄。”伽蓝再一次报出名号。

建昌公李子雄是杨素的老部下,军中宿将,功勋无数,但自今继位以来,曾两次坐事除名,一次是在民部尚任,一次是在右候卫大将军任。东征高丽,皇帝再次起用,以左候卫将军一职效力于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帐下,随水师渡海作战。假如李子雄参与叛乱,那无疑第一个遭到诛杀的就是来护儿。来护儿一死,水师大乱,夹击之策失败,二次东征必然失利,更严重的是,假如李子雄控制了水师,率军沿黄河西进,可以迅杀到东都洛阳,如此则大事去矣。

裴世矩神色沉重,两眼紧紧盯着伽蓝,等待他再度爆出惊人消息。

“弘化留守元弘嗣。”

裴世矩的呼吸顿时停止,这一瞬间他感觉窒闷难当。弘化留守府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实际就是西北军的统帅部,假如元弘嗣参与叛乱,那么他在短短数天内就能杀到西京长安,如此则京都必失。

“还有谁?”

“左翊卫将军赵元淑。”

裴世矩头眩目晕,下意识地抓紧了伽蓝的手。葛公赵元淑是皇帝的亲信,次东征以左翊卫将军领三侍亲卫军主掌宿卫,这次东征皇帝更是授其重任,命其留守临渝宫,镇戍临渝关。临渝关的位置就在现今山海关附近,是连通幽燕和辽东的咽喉要道,假如赵元淑参与叛乱,那么他只要封锁临渝关,切断粮道,断绝皇帝、中枢大臣和整个远征军的退路,国祚必定易主,王国必定颠覆。

杨玄感现在在哪?在黎阳,在中土的中心位置,在黄河和运河的中心交汇点,居中调度粮草辎重。假如他是叛乱领,那么他正好可以居中调度,掌控全局。

裴世矩相信了。中枢核心层面的各个势力非常强大,权争也是极其可怕,每个国策每个制度的背后都是皇帝和各方势力之间的激烈博弈。现今皇帝不顾一切劫掠世家权贵的权力和财富,矛盾已经完全白热化,东征匪夷所思的失败就是矛盾爆的结果,而这已经让皇帝和他的追随者们闻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眼前到处都是敌人,即便想报复,想打击,想阻御敌人的再一次袭击,急切间却是无从下手,无从防范。伽蓝的消息让裴世矩马意识到了一场狂风暴雨正扑面而来,他知道伽蓝肯定没有证据,不管伽蓝如何探知到的这一消息,以他的身份和实力都不可能寻到证据,但这种事不需要证据,只要存在潜在的危险,那就坚决扼杀,毫不留情,毫不犹豫。

脚步声匆匆而来,一位青袍掾史出现在园门处,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裴世矩两刻时间已经过去,要去处理公务了。

伽蓝松开手,后退两步,躬身为礼,“明公……”

裴世矩举手打断了伽蓝的话,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冲着那名掾史微微挥了下手,“再延半个时辰。”







第九十五章 骑虎难下

这位青袍掾史是裴世矩的门生,追随裴世矩很多年了,认识伽蓝,更惊讶于伽蓝的“死而复生”,现在看到裴世矩不但迫不及待的召见伽蓝,还延长了交谈时间,撂下一堆紧急公务置之不理,马意识到两人交谈的内容非常重要,甚至过了两天后皇帝的御驾东行。

青袍掾史长期待在裴世矩身边,出入中枢,眼力当然不同凡响,更能掂量出事情的轻重缓急,所以稍一错愣后,当即退到园门外,却并没有立即离开,似乎要等待裴世矩出新的指令。

伽蓝知道自己这步棋赌对了,像这种危言耸听的话放在平日说出来未必达到预期效果,但现在皇帝到了临朔宫,很快就要赶赴辽东,皇帝抵达怀远镇之日,也就是攻击开始之时,战斗一旦打响,皇帝骑到了“虎背”,那就身不由己,想下都下不来了。裴世矩必须考虑可能存在的风险,就算他不相信杨玄感要造反,也要防患于未然,以免措手不及,船翻舟覆。

伽蓝平静如水,前再次扶住裴世矩的手,做搀扶之势。裴世矩心神激荡,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但心情异常沉重,双脚重若千钧,再也无力迈动。

“消息从何而来?”

“伊吾道一战后,西北局势大变,除了长孙恒安入主老狼府外,尚有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元弘嗣是伊吾道一战最大的受益者。元弘嗣在东征开始之前是涿郡太守,并奉旨到山东东莱督造战船。伊吾道一战后,他从涿郡太守调任弘化留守,从幽燕调到了西北。”

“此事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古怪。东征的预期是摧枯拉朽一般灭亡高丽,就如当年西征摧毁吐谷浑。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功勋唾手可得,人人都能加官升爵。以元弘嗣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获得一份不菲的功绩,但他竟然放弃了,在东征开始之前离开了东北,调到了无功可拿的西北,为什么?在所有人都想方设法抢着去辽东战场的时候,他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元弘嗣是关陇虏姓第一世家,又是涿郡太守,又为东征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在开凿永济渠、修筑临朔和临渝行宫以及督造水师战船过程中都立下了汗马功劳,虽然不少人弹劾其为政苛酷,但皇帝尚不至于卸磨杀驴,为了这些小事在东征之前就把他赶到西北。所以,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伽蓝看了神色肃穆的裴世矩一眼,继续说道,“兄弟们不能白死了,我们要报仇。黑鹫就一直在暗中探查,要目标就是元弘嗣,结果现了一个关键人物。”

裴世矩顿时关注,目光如炬。

“蒲山郡公李密。”

裴世矩略略思索了片刻,眼中露出一丝恍然之色,似乎从中现了什么。

“庙堂高高在,权争无处不在,对于位者来说,我们就是微不足道的草芥蚁蝼,为了争权夺利,他们可以任意践踏我们,摧毁我们。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还有仇恨,为了仇恨,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黑鹫决定去长安,于是,他到了突伦川。”

“除了你们俩,还有多少人活了下来?”裴世矩突然问道。

“除了我们俩,还有六个兄弟活着。”伽蓝声音嘶哑,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愧疚,“明公,这都是某的错,辜负了明公的信任……”

裴世矩摇摇手,无心追究当年之事,更不想归罪于伽蓝。

伽蓝和西北狼终归是西北那盘棋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那盘棋裴世矩下输了,之所以输,是为了中土这盘大棋,舍小求大,有得必有失,利益交换,这是很正常的事。他也很愧疚,无法向伽蓝解释,不过现在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他忽然意识到,假如杨玄感真的要叛乱,那么当年那盘棋他不但输了,而且输得很没有面子,他当了。

很显然,当年那场权争,以杨玄感为的关陇权贵,真正的目的是为叛乱做布局。元弘嗣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勋,调任西北弘化留守,实际就是冲着西北军去的。关陇人控制了西北军,随时可以杀进长安,而京畿又是关陇人的根基之地,一旦杨玄感举兵叛乱,西北军一泻而下,关陇人乘势倒戈,长安必失。更要命的是,皇帝远在辽东战场,鞭长莫及,等到皇帝接到消息,然后再撤军,再去平叛,那已经是一两个月之后,估计东都洛阳都已经失陷了。

当初中枢很多人以为元弘嗣只是贪图丝路利益,所以宁愿不要辽东战场的功勋也要去陇右喝西北风,后来东征失败了,又有不少人羡慕元弘嗣的运气好,认为他当初的选择很明智,侥幸逃过了一场劫难,否则元弘嗣也免不了有兵败之耻、除名之祸。由此再回头看看东征,元弘嗣根本不是运气好,而是以杨玄感为的一部分关陇权贵早就知道东征要失败,根本就没有打算去辽东战场送死。

东征失败肯定要归咎于朝堂各势力之间的激烈权争,大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不惜牺牲帝国利益血腥厮杀,而东征失败利益损失最大的就是以皇帝为的以山东和江左权贵为主体的改革派,其次就是以于仲文为的一部分把持军权的关陇权贵保守派,双方斗了个两败俱伤,像内史令元寿、纳言杨达、兵部尚段文振、工部尚宇文恺、检校左翊卫大将军观德王杨雄等帝国中枢重臣就在东征途中6续病故。东征致使帝国损失了三十万将士,又失去了一批柱国之臣,帝国因此血流满面,伤痕累累,而由此导致的后果就是在第二次东征之际,不得不从京畿抽调军队,同时让少年皇孙留守西京和东都以确保两都安全,又让诸如杨玄感、斛斯政、李子雄、赵元淑等关陇人承担重任,或掌机要,或督粮,或统军,大权旁落于非亲信大臣之手。

假如以杨玄感为的一部分关陇权贵要篡位谋国,早早开始布局,那么东征决策的拟制和通过,东征过程中各派系之间的激烈争斗,东征大败,其背后都有他们的“黑手”,最终他们不但“渔翁得利”,还顺利完成了篡国的全部布局,如今布局已成,就等着皇帝赶赴辽东战场指挥作战了。可以预测,当东征激战正酣之时,必定就是篡国开始之期。

这是真的吗?是谁谋划了这惊天阴谋?当今天下,又有谁具备这等逆天的才智?

裴世矩一向很自负,在他看来没人具备这个才智。有野心的当然想篡国,当然要谋划要布局,但最终成功者寥寥无几,原因无他,就是没人能像神仙一样准确预测未来,准确把握局势的展,所以谋划是一回事,能否实现又是一回事。

谁敢预言东征会失败?据裴世矩所知,也就伽蓝“大放厥词”。伽蓝根本不了解中土、不熟悉中枢,更不知道辽东局势,纯粹就是自以为是的胡说一气,所以当初裴世矩一笑置之,即便是现在,他还是认为伽蓝预言的成功很大程“碰巧”,就像一个幼儿猜大小,猜不中正常,猜中了就是瞎碰。既然没人敢预言东征失败,那么即便杨玄感等人有心篡国,也不会设计一个近乎完美的布局,而今日杨玄感的布局近乎完美,这只能说是运气。大凡篡国成功者,运气也是至关重要的因素。现在看来杨玄感的运气很好,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篡国,实际他已经拥有了篡国的大布局,只要他决心篡国,掀起一场大风暴,那么即便摧毁不了杨氏国祚,也能重创帝国。

“在且末水畔,某和熊霸从阿柴虏手中救了一群流配刑徒,他们是一家人,家主是河东三凤之一的鸑鷟欲ez惑薛德音。”

伽蓝这句话当即引起了裴世矩的重视。

他对伽蓝走出突伦川之后的事了解很多,河西卫府的冯孝慈一次次奏,其后又与老狼府的长孙恒安联合奏,其中关于伽蓝、西北狼、昭武屈术支、突厥人、铁勒人、楼观道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事情都有详细呈述,皇帝正是看到这些奏章才赦免了伽蓝,将其钦点骁果军,但所有奏章中都没有提及薛德音。

薛德音本人的名气很大,河东三凤之一,很了不起的声名。薛德音的父亲薛道衡翰泰斗,虽然薛道衡是山东高齐旧臣,但他与先帝时期的中枢重臣高颎、苏威、杨素、牛弘等人的关系都非常好,尤其与杨素更是知己之交,两人互和诗赋不但传唱中土,还留下一段文翰佳话,所以薛道衡在帝国的仕途很不错,一度得到先帝的器重,就连当时的太子杨勇都奉其为宾,执弟子之礼。薛道衡了太子杨勇的“船”,成了忠实的太子党,结果太子失势后,他遭到了打击,流配岭南。

今继位大统后,初始还想重用薛道衡,甚至打算授其秘省秘监的高位,哪料薛道衡是坚定的保守派,并利用他的德高望重联合一帮权贵大臣旗帜鲜明地反对和抵制今的改革大计,最终激怒了今,假借御史大夫裴蕴之手,将其一杀了之。

薛德音是父亲薛道衡的忠实追随者,他与杨玄感是莫逆之交,同时也是太子党。

太子党大都是关陇权贵官僚的子弟,虽然经先帝和今的一次次杀戮和打击,但其主要力量却顽强地保留了下来,这些主要力量就是大世家的子弟,比如蒲山郡公李密,他是八柱国之一李弼的曾孙,才学渊博,闻名两京,之所以一直未能进入仕途,就是因为他是太子党。大业初李密曾在禁卫军做校尉,但旋即被今点名赶了出去,永绝于仕途。正因为李密没有官职,没有前途,就挂着一个蒲山郡公的爵位混吃等死,所以他是一个纯粹的世家郎,可以随意交,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他有充足的条件“结党营私”。像李密这样的世家郎在京城不是少数,于是在他们不懈奔走下,太子余党始终存在于黑暗之中,不但没有崩溃,反而愈牢固,并影响着长安乃至整个帝国的局势。

李密有一帮至交好,都是位高权重之人,其中就有杨玄感、斛斯政、元弘嗣、赵元淑等人。薛德音在没有流配之前也与李密过从甚密。世家子弟代有姻亲,有嫡庶之分,有分支堂口之分,又有不同的利益诉求,关系错综复杂,今天或许还在一起饮酒高歌,明天就变成生死仇敌了,所以明知李密养客礼贤,交四海,但谁也不敢说他有“结党营私”之嫌。

从薛德音想到李密,又从李密联想到杨玄感、斛斯政等人,裴世矩对伽蓝所说愈肯定了三分。

接下来,伽蓝把有关薛德音的一些秘密,把楼观道、陇西李氏和关中长孙氏联手寻找薛德音的事情,把河西豪望李轨到龙勒府一带寻找并接应薛德音的事情,把自己和楼观道、陇西李氏所做的交易,事无巨细,统统告诉了裴世矩。

伽蓝为了说服裴世矩,在一些细节稍稍做了改动,而改动的重点就是把获知杨玄感阴谋叛乱的消息归功于楼观道。这场席卷中土的大风暴马就要爆了,裴世矩根本来不及寻求楼观道的帮助以辨明事情的真假。

其次,伽蓝告诉裴世矩,楼观道和陇西李氏之所以透露这个消息,是希望与裴世矩联手,力争提前做好准备,在这场风暴中各取其利,而自己就是传递消息的信使。

楼观道要想从中获利只能依靠世家权贵,而以陇西李氏为主的一部分关陇权贵显然实力不够,同时,裴世矩一系的力量也不足以抵御这场风暴,更不要说伺机取利了,所以双方都需要盟。双方结盟,有利无害。

其三,薛德音就在军营,是个强有力的证据,不过薛德音远离长安三年多了,即使曾经参与了杨玄感的篡国谋划,但三年后的今天,中土局势大变,昔年的谋划早已“改头换面”,薛德音的证词即便有一些作用,在今日形势下却是反作用。

裴世矩绝对不会愚蠢到让薛德音在皇帝面前告杨玄感,那简直就是侮辱皇帝的智慧,就是把自己推绝路,就是敞开胸怀让对手一刀砍死自己,所以,薛德音和他所知的一切,目前只能有助于说服裴世矩相信杨玄感要叛乱,让裴世矩预感到危机正在呼啸而来,让他为了阻止或者化解这场危机立即开始一系列谋划。

裴世矩一直不说话,默默倾听。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来是相信了,还是不相信。

伽蓝拿出了最后一招,“明公,某若想见到你,只能恳求薛大将军代为传讯,但薛大将军以为你抛弃了某,如果没有特殊理由,他不会在第一时间代某传讯,所以某只好把薛德音带到了大将军面前。”

裴世矩白眉微掀,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当前形势特殊,第一次东征大败,第二次东征已经开始,各方矛盾异常激烈,朝野下气氛紧张,皇帝和中枢已经没有退路,这时候假如自己没有详实证据,贸然弹劾杨玄感等一帮大臣,说他们阴谋叛乱,其结果可想而知,第二次东征肯定要延迟,如果延迟两个月,今年东征就只有取消,因为辽东冬天来得早,延迟两个月攻击时间就不够了。皇帝和中枢肯定不愿意耽误东征大计,所以皇帝和中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拿下,弹劾者和被弹劾者都拿下,先关起来,东征结束了再慢慢清算。如果东征再次失败,大家都得为二次东征的失败陪葬,反之,如果胜利了,就算查实了杨玄感等人,把他们杀了,自己也完蛋了,对手会疯狂反扑,必定置自己于死地。

还有一种可能,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个骗局,是个陷阱,是个阴谋摧毁自己一系的暗器,对手就等着自己掉进陷阱,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禀奏皇帝,然后自绝死路。

总之一句话,于公于私,现在都不能禀奏皇帝,如果此事是真的,必须拿到详实证据,如果是假的,也要拿出对策,把对手逼出来。

裴世矩暗自喟叹。没想到伽蓝带给自己一个天大的麻烦,有心置之不理,但薛世雄知道了。薛世雄做为右候卫大将军,可以佯装不知,但他必须考虑隐瞒不报的后果,假如这件事是真的,杨玄感真的叛乱了,并导致第二次东征失败,那么伽蓝前来报讯的消息一旦泄露,薛世雄就完了,皇帝不会放过他,甚至可能做为叛逆的共犯诛杀全族。

薛世雄肯定要奏报皇帝,否则今夜他不会亲自把伽蓝送过来,他送伽蓝过来是假,与自己商量对策是真。

裴世矩缓缓转身,冲着站在园门外的青袍掾史招招手。青袍掾史急行而至。

“所有公务,推迟到寅时初处置。”

“请薛大将军到园中一晤。”







第九十六章 阁老之谋

裴世矩寒意层生,艰难举步。伽蓝小心搀扶,明显感觉到裴世矩身心的沉重。

裴世矩权衡良久,寻不到退路,唯有一力担当。

楼观道和陇西李主动与伽蓝妥协,并暗中帮助伽蓝把薛德音送出了河西,这实际就是有意把自己拖下水,逼着自己与他们结盟携手。伽蓝把薛德音送到薛世雄面前,也是同样的意思。假若自己置若罔闻,置之不理,楼观道和陇西李,还有薛世雄,都会想方设法通过其他渠道把这个消息奏报皇帝,结果自己肯定陷入被动,甚至可能失去皇帝的信任。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正因为伽蓝对自己的忠诚,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无论在西北还是到了幽燕,他都始终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所以他竭尽所能保证薛德音的安全,又主动接受了楼观道和陇西李的交易条件,并把薛世雄拉了这条“船”。假如这三股势力因此而结盟携手,并在这场风暴中各取其利,那么必将改变朝堂局势,影响中枢决策,甚至影响到未来帝国的政局。

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当然,前题是杨玄感正在密谋叛乱,没有这个前题,自己也就无法从结盟中获取最大利益,相反,自己是做了冤大头,给两个盟利用了,让他们借助自己的力量大获其利,尤其是倍受皇帝压制的楼观道和陇西李,正好乘机摆脱困境,这是自己所无法忍受的事情,由此来倒推,足以证明楼观道和陇西李假借伽蓝和薛德音之嘴向自己透漏的惊人消息有着非常高的可信度。

假如可信度很高,以杨玄感和李密为的、以杨氏力量和太子余党为主体的一部分关陇权贵,正在密谋叛乱篡国,而现在又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么这就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馅饼”,可以好好利用,好好谋划,争取利益最大化,不但让自己和盟受利,还要让皇帝和中枢受利,更要让帝国大受其利,从而推动帝国改革的车轮滚滚前进,让帝国迅走向繁荣和强大。

裴世矩一旦决定担当这件事,马就搁置其弊端,尽可能扩展其利益,由此信心大增,豪气顿生,义无反顾。

裴世矩的眼神渐渐坚毅,脚步渐渐轻松。伽蓝再一次感觉到了裴世矩内心世界的变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策,心中暗喜,热血奔腾,一瞬间竟有血脉贲张之感。假如裴世矩以雷霆之势摧毁了杨玄感和李密等叛党,阻止了即将爆的大风暴,帝国是不是会改变前进的方向?芸芸苍生是不是就逃过一场死亡浩劫?

“记得你去突伦川之前,委托薛大将军给某送了封信。”裴世矩转头看了伽蓝一眼,目露嘉赏之色,“给你说中了,东征以惨败而告终,绝无可能的事变成了现实。你知道,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即便位高权重,也无力阻御咆哮的洪流。”裴世矩当初根本不相信伽蓝的“厥词”,但就算他相信了,在当时形势下,他假如“众人皆醉我独醒”,“标新立异”地提出反对意见,最终肯定是被皇帝和支持东征的大臣一脚踢出中枢,甚至直接踢回老家。

“二次东征在即,你不远万里,历经艰辛,从突伦川赶到某身边,某很高兴。”裴世矩终于说了一句让伽蓝感动的话,事实这句话也就意味着裴世矩再一次接受了伽蓝。

“伽蓝,你说说,二次东征,有几分胜算?”

伽蓝脚步顿滞,立即猜到了裴世矩的打算,眼里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慌乱,一丝茫然。

裴世矩非寻常人,大智慧者有大气魄,过去辅佐先帝开国如此,辅佐今平陈如此,经略西土如此,推动改革也是如此,以他的权势、谋略和智慧,为了利益最大化,他会竭尽所能去辅佐皇帝东征,而不会竭尽全力去对付杨玄感和李密等叛逆。在杨玄感叛乱这件事,他已经掌握了先机,控制了主动,摧毁对手易如反掌,所以他会在化解这场危机的同时,继续辅佐皇帝远征高句丽,要赢取两个战场的胜利,继而一举扭转乾坤。

裴世矩是中枢重臣,是主宰帝国命运的当朝“五贵”之一,他站在巅峰俯瞰这个世界,思维、眼界、气魄等等迥异于常人,他知道以杨玄感为的叛逆在此刻动叛乱将对帝国造成何种危害,但这种危害,与二次东征的胜利以及这场胜利对帝国政局所造成的影响相比,两者悬殊太大。裴世矩要考虑的是国政,是皇帝和中央的威信,是中央对地方的控制,是新政的推进,是帝国的未来,所以,东征在他心中,绝对是第一位,是主要的,平叛是第二位,是次要的。

自皇帝和中枢决定东征并调集国力进行准备工作的时候,适逢大河两岸遭受百年罕见的大水灾。在东征和救灾之间,皇帝和中央选择了东征优先,结果赈灾不力,饿殍遍野,灾民揭竿而起,暴乱席卷大河南北。去年东征穷竭国力,国内却再遭罕见大旱灾,皇帝和中央的对策依旧是东征优先,结果灾情加重,各地叛乱成燎原之势,一不可收拾。各地暴乱迭起的同时,各地官府也开始了血腥镇压,从河北、河南、山东、两淮等重灾区的奏报来看,局势还在控制之内,各地盗贼的叛乱尚未动摇到帝国之根本。

只要把杨玄感的叛乱扼杀在萌芽状态,或者把叛乱规模控制在一定范围内,那么东征胜利后,大军可自北向南,一泻而下,到时不要说杨玄感了,就是大河两岸的暴民,都将一扫而尽,如此则大事可定。

裴世矩全力东征的想法并没有因为杨玄感可能举兵叛乱而受到丝毫影响。他要东征,全力东征,摧毁高句丽,赢取东征的胜利,赢取政治的全面胜利。

伽蓝踌躇良久,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提醒裴世矩。

“辽东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就有可能下雪,大雪一下,粮草辎重的运输就极度困难,假如大军未能在九月底之前攻克平壤,摧毁高丽,东征必然失利。也就是说,大军最起码要在六月和七月间渡过鸭绿水,给攻打平壤赢得足够时间。大军过了鸭绿水,水师也应该抵达目的地了。假如这时候杨玄感动叛乱,切断永济渠,断绝东征大军的粮道,那么大军就只有撤退,如此东征则再一次失利。”

伽蓝望着裴世矩,言辞恳切地说道,“二次东征就算无功而返,也是一场大失败,这将给皇帝和中枢以致命一击。”

裴世矩白眉紧皱,语气平淡,“在你看来,没有胜算?”

伽蓝摇头,“攘外必先安内,劳师远征更需要源源不断的粮草保证,现如今国内叛乱迭起,粮道存在断绝危机,哪来的胜算?”

这句话算是说得很严重了,但裴世矩不以为意,“第一次东征我们是败了,但高句丽人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三十万军队的损失对我们来说的确很大,但我们国力强盛,这点损失实际不算什么,反观高句丽人实力孱弱,其惨重损失已经动摇了它的根本。我们之所以马动第二次东征,原因就在如此。乐观估计,四月底大军可以渡过辽水,五月底渡过鸭绿水,六月底就能拿下平壤。至于你的担心是不必要的,某既然知道了杨玄感要阴谋叛乱,自有办法将其扼杀,以确保粮道畅通无阻。”

裴世矩的自信源自实力,伽蓝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有闭紧嘴巴。



薛世雄匆忙而来。

伽蓝从西北带来的机密消息对薛世雄而言也是个天大的麻烦。

当年杨素权势太大,遗留下来的实力也太过强悍。皇帝初始也是拉拢利用这股势力,但随着杨素病故,杨玄感迅崛起,皇帝的新政越来越危害到世家权贵的利益,双方渐行渐远。杨玄感的势力在长安是一个“庞然大物”,皇帝一直想方设法予以遏制和削弱,而杨玄感在表明支持皇帝改革,支持皇帝东征,但暗地里却在鼓动地方势力对抗中央,唆使军中将帅保存实力打击异己。

这些事皇帝可能不知道,毕竟他身边的亲信大臣也不敢随意弹劾杨玄感。中枢各势力虽然斗争不止,但利益最大化的最佳办法还是力求在平衡中进行利益交换,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到迫不得已一般也不会轻易挑起战事,免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第一次东征,帝国内外受损,台阁大臣有病死的有罢黜的还有杀头的,军队统帅更是换了一大批。有人倒霉就有人走运。杨玄感就属于走运的,因为台阁和军队需要补充高级官员,他这一系很多受到压制和打击的权贵官僚纷纷东山再起,其中名气最大的就是功勋元老级统帅李子雄。

薛世雄虽出身世家,少年从军,但自周到隋,一直名声不显。先帝时,薛世雄袭父爵,累迁仪同三司、右亲卫车骑将军,也就是个四品的禁军武官职。不过,薛世雄曾在江左统军,与时为扬州总管的今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后来又随今出塞北征,算是今安置在军中的一员大将。今继承大统后,薛世雄“大放异彩”,为皇帝南征西伐,先后出任右监门郎将,右翊卫将军,玉门道行军大将。东征失败虽遭免职,但旋即再次起用,出任右候卫大将军。

薛世雄“大器晚成”不是因为功勋高,而是因为他站队站对了,假如他像高颎、柳述、薛道衡、贺若弼等人一样支持太子,早死了。薛世雄既然是今的亲信大臣,因今的器重而功成名就,自然忠诚于今,自然遭到其他派系的敌视,尤其皇帝的改革越来越危害到世家权贵的利益之后,这种敌视越来越严重,薛世雄不得不行事低调一些,免得成为众矢之的。

过去薛世雄不是杨素一系,倍受打压,现在他对杨玄感一系当然不会手下留情,双方时有“摩擦”,这时候,伽蓝突然送给他打击杨玄感一系的“大礼”,他当然高兴,但凭借他的实力,即便有皇帝做靠山,一旦双方“开战”,杨玄感一系固然损失惨重,他这一系也会伤痕累累,得不偿失。

“礼物”的份量是很重,可惜非薛世雄所能承受,好在伽蓝已有谋划,不但有陇西李氏的助力,还要把权势最大的裴世矩推出来“扛大旗”。假如三股势力结盟携手,不敢说稳操胜券,最起码有了五成以的胜算。

裴世矩深夜相请,足以说明这件事已经成功了一半。薛世雄兴冲冲而来,恭恭敬敬致礼。从爵位来说,薛世雄是郡公,裴世矩是县公,都是从一品;从官职来说,右候卫大将军是正三品,黄门侍郎则是从三品,裴世矩的品秩还低一级;但从权力来说,卫府大将军和门下省的副官长黄门侍郎就差了太远,正好裴世矩的年纪又大,所以薛世雄恭敬一些,把礼数做足,也是理所当然。



伽蓝很自觉地退下,到园门外站岗放哨去了。那位青袍掾史知道伽蓝肯定从西北带来了重大消息,但他位卑权轻,不敢打听,闭紧了嘴巴,仅仅给了伽蓝一个问候的笑脸。

两位老人在夜风中并肩而行,道了几句寒暄后便聊起了家常。

裴世矩久在中枢,自先帝到今,二十多年了,资历太老,相比起来,薛世雄就是朝堂新贵了,而且还是军中新贵,心理的差距比较大。好在两人曾在经略西土的过程中有过亲密无间的合作,又同是皇帝近臣利益相近,所以建立了不错的关系,否则两人根本不会走在一起,更不会有今夜密议。

关系归关系,现如今两人一个是中枢门下省的副官长,一个是卫府大将军,依惯例要尽量避免私下会晤,尤其像这种深夜相聚更是大忌讳。在这之前,两人也就在大朝会或者在一些特殊场合见一面,而且基本没有私下交流的机会。

或许是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关系,两人的家常聊了不少时间,从父母、妻妾、子女一直聊到孙子、曾孙子,笑声不断。

“陛下要在临朔宫休息两天。”裴世矩不动声色地说道,“唐公随驾,明天应该有空,大将军可寻个借口拜访一下。”

薛世雄犹豫了片刻,问道,“阁老,此事可信?”

“这不重要。”裴世矩的脸露出一丝浅浅笑纹,“陛下对楚公杨玄感很关注,一直在寻找合适时机。”

薛世雄颔不语。裴世矩的决断很快,决心很大,估计天一亮就要去禀奏皇帝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夜门下省的副官长与一个卫府大将军在皇帝行宫秘密会晤,怎能瞒得过皇帝?自己亲自送伽蓝进宫拜见裴世矩,实际就是逼迫裴世矩当机立断。还好,从裴世矩的言行来看,他也“笑纳”了伽蓝的礼物,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逼迫而恼羞成怒。

“阁老,东征是否继续?”薛世雄再问。

“东征之计不可改。”裴世矩斩钉截铁。

薛世雄暗自叹息,心头掠过一团阴影。皇帝和中枢决心要赢取二次东征的胜利,一则国内形势需要,二则这一次肯定稳操胜券,因为高句丽人给打得奄奄一息了,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给它雷霆一击,高句丽必定灰飞烟灭,所以,就算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要篡国,皇帝和中枢也绝会停止东征的步伐。

既然东征继续,那么就不能仓促下手抓人,因为皇帝身边和中枢内部肯定有杨玄感的同党,消息一旦泄露,杨玄感切断粮道,李子雄和元弘嗣同时举兵,一东一西攻击两都,国内必定大乱,东征只有放弃,这是皇帝和中枢绝对不愿看到的事。

为保证东征,先就要稳住叛逆,逐一解决敌人。威胁最大的就是李子雄和元弘嗣,这两人必须先拿下,先把水师和西北军牢牢控制在手。这两人一拿下,消息传到杨玄感耳中,他必定知道事情败露,马就会举兵造反,切断粮道,所以还要秘密遣人到东都洛阳,让东都做好平叛准备,同时想方设法把杨玄感骗到洛阳以便抓捕。

现在李子雄在山东东莱,元弘嗣在西北弘化,杨玄感在河北黎阳,就算皇帝和中枢三管齐下,三个地方同时下手,但因为三地路程不一,三地局势不一,三人的警觉性和造反的决心也不一样,只要其中一个地方出错,必定引大乱。元弘嗣手有西北军,李子雄手有水师,都是几万人的军队,一旦叛乱,危害性太大,唯有杨玄感手军队不多,而且都是地方镇戍军,最多一两千人,战斗力有限,即便造反了,短期内也不会形成太大危害,只待洛阳的留守大军杀到黎阳,杨玄感必败无疑,如此粮道可畅通无阻,东征可继续进行,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先拿下李子雄和元弘嗣,如此则大事可定。

但以计策都是基于有证据证明杨玄感正在阴谋叛乱,基于皇帝已经认可此事并着手进行平叛的基础,然而,现在缺乏的就是证据。

空口无凭,尤其在二次东征已经拉开帷幕的形势下,奏弹劾对手阴谋叛乱,激化中央矛盾,挑起朝政,等于是伸着脑袋给人砍,自寻死路。为了帝国和皇帝的利益,不惜与敌人同归于尽,这不是智者所为。裴世矩还没有老糊涂,薛世雄更不会自毁前程。

“阁老,明天如何回复陛下?”

“先控制西北。”裴世矩的声音沉稳有力。

薛世雄即刻明了。关中是大隋的根基,根基不容有失。西北军距离长安太近,弘化方向的西北军数天之内就能杀到城下,而此刻皇帝远在辽东战场,相距数千里之遥,这会让关陇的权贵官僚们因为距离而不再畏惧,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侥幸和投机之念,不出意外的话,长安会倒戈,关中会沦陷。关中沦陷,叛乱者进可以杀出关外,占据洛阳,横扫中原,退可以据险而守,割据自立,分裂中土,如此则帝国分崩离析,生灵涂炭。

相比起来,东莱水师就没有这样可怕的足以动摇帝国根本的危害,一则东莱距离东都太远,况且只有一条水道可通,二则东都洛阳位于中原,战略地位重要,政治地位却不及长安,其失陷之后对帝国的冲击力也不如长安,其三水师统帅是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副帅是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两人都是江左人,部属也是江左人,而江左人与关陇人矛盾激烈,所以李子雄即便造反,也很难杀了来护儿和周法尚,更不要说控制整个水师了,这样一来李子雄手中只有他自己的卫府军,稍有异动必定引来来护儿和周法尚的围杀,退一步说,就算李子雄击败了来护儿和周法尚,成功地杀到了洛阳城下,他面对的还有数万东都留守军,攻克洛阳难于登天。

在元弘嗣和李子雄之间,当然是先行拿下元弘嗣。

“计将安出?”薛世雄不得不问,因为天亮后裴世矩就要去禀奏皇帝,如何禀奏?怎不能空口无凭地告杨玄感要造反?

“天亮后,大将军派人把昭武屈术支送到鸿胪寺。”

裴世矩没有直接回答,但薛世雄却估猜到了裴世矩的计策,那就是以昭武屈术支引出西北局势突巨变背后的隐秘,由这个隐秘推断出弘化留守府在西土策略的失误。目前且末丢失和鄯善的名存实亡,以及吐谷浑人正在进行的大举反攻,都需要人出来承担责任,更需要一个能臣良将去西北主持大局,比如出面与突厥人谈判维持盟约,阻御吐谷浑人的复国大计,帮助昭武屈术支重返康国,等等,而元弘嗣显然不是最佳人选,必须调离。

西土局势的变化,是在裴世矩放弃对西土外事的控制权之后,所以裴世矩完全可以借助昭武屈术支一事,向政敌展开猛烈“反攻”,向元弘嗣难,乘机把元弘嗣赶出西北,先斩断杨玄感的“右臂”。

“某愿助阁老一臂之力。”薛世雄当即做出承诺。要想把元弘嗣赶出西北,就必须在朝堂掀起一场狂风暴雨,让皇帝感受到重压,感觉到危机,然后皇帝才会快刀斩乱麻,马解决问题。

“请唐公也出一把力。”裴世矩说道,“条件是,唐公可以出任弘化留守,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唐公到了西北,正好有助于楼观道经营西北,算是还了楼观道一个人情。”

一句话就决定了唐国公李渊的命运,这在别人看来匪夷所思,但以裴世矩的权势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事。当朝“五贵”,宇文述控制军队,裴蕴掌监察大权,苏威、虞世基和裴世矩掌机要决策,其中又以虞世基和裴世矩最得皇帝信任,所以决定一个正四品卫尉少卿的前途对裴世矩来说易如反掌。

“元弘嗣因罪调离,河西卫府也要受到连累。”裴世矩提醒了薛世雄一句,那意思很明显,河西卫府的冯孝慈和王威都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他可以照拂一二。

裴世矩躬身致谢。先前他曾接到冯孝慈和王威的信,两人预感西土局势日渐艰难,前途黯淡,有意调离,恳求老帅相助。乘着这个机会,裴世矩也就不客气了,直接提出条件,请裴世矩把冯孝慈和王威调离西北。

裴世矩求之不得了,两人一拍即合。把三个隶属不同派系的西北军统帅一起调离西北,隐蔽性更好,操作性更强。

“东莱那边呢?”薛世雄问道,“荣公来护儿虽是楚公杨素的老部下,但与李子雄一向不和,可以利用。”

裴世矩笑着摇摇手,“李子雄德高望重,在军中深孚众望,这种人还是放在陛下身边最为妥当,最好是让他统率骁果军到战场冲锋陷阵,必定挡者披靡。”

薛世雄大为敬佩,若论权争谋略,当今天下能与裴世矩相抗衡者,当真是屈指可数。李子雄一旦回到皇帝身边,虎入樊笼,再无威胁,只有挨宰得份了。

“黎阳怎么办?”

裴世矩眉头深皱,半晌无语。黎阳是东征粮草的第一中转大站,黎阳若失,粮道断绝,东征危矣。断个十天半月前线还能支撑,但假如断个二十天,东征大军的粮草必定难以为继,只有后撤,其后果不堪设想。

薛世雄看到裴世矩也是一筹莫展,无奈苦笑,“如果有证据就好了,就可以直接禀奏陛下拿下杨玄感。”

“两天后陛下就要北辽东。四月底之前,陛下肯定要率军渡过辽水。”裴世矩摇摇头,“我们的时间太少了,必须想个办法拿到证据,即便是诬陷也在所不惜。”

诬陷?谁敢诬陷?薛世雄蓦然想到了伽蓝,想到了伽蓝离开西土的本意,眼前顿时一亮,“阁老,你知道伽蓝为何离开突伦川吗?”

裴世矩立即明白了薛世雄的意图,白眉舒展,抚须而笑,“好计,好计!”







第九十七章 帝国为何没有皇储?

第九十七章帝国为何没有皇储?

裴世矩和薛世雄并没有深入交流,这倒不是因为薛世雄有所忌惮或者保留,而是因为现在的薛世雄仅仅是卫府十二大统帅之一,仅在军方有一定的话语权,距离中枢核心有相当的距离,所以这件事肯定要以位高权重的裴世矩为主,整个谋划都要由裴世矩来拟制,至于如何具体实施,裴世矩不会告诉薛世雄,两人之间的信任有限,关系更没有到亲密到可以交心的地步,所以薛世雄只要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又如何从中取利就行了。

事情还没有开始,当然没有利益瓜分,只有打倒杨玄感一系后,才会论功行赏瓜分利益,不过为了联手打倒杨玄感,裴世矩理所当然要给自己的盟友加持实力,比如让卫尉少卿唐国公李渊去西北代替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府,比如给薛世雄的一些得力部下适当调整一下位置。

薛世雄当仁不让,该提的、能提的、想提的条件统统提出来。他和裴世矩见面的机会非常少,或许今夜过后直到杨玄感倒台,两人都不会再有机会面对面地交谈了。裴世矩是中枢核心,薛世雄是卫府统帅,李渊是台阁官长,都是从三品以上的大官,这种层面的接触极度敏感,上至皇帝下至御史,眼睛都睁得大大得盯着,唯恐权贵们在背后“结党营私”,所以不到迫不得已,大家都不会冒着被御史弹劾的危险进行私人性质的会晤。

薛世雄提出来的最主要条件就是在这次东征中,他要出任先锋军的统帅,也就是说,他要指挥大军第一个杀进高句丽腹地,第一个杀到平壤城下,抢到灭亡高句丽的最大功劳。

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高句丽不堪一击了,这次是真的不堪一击了,高句丽的国力在去年的大战中消耗殆尽,就算它全民皆兵,还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但粮食肯定不够吃。去年高句丽的田地基本上颗粒无收,今年还没有耕种战争又开始了,所以这一战高句丽必败无疑。当然,不排除奇迹生的可能,而高句丽的奇迹皆源自大隋人的拱手相送。去年帝国大败的直接原因就是先锋军内讧,正副统帅宇文述和于仲文针锋相对大打出手,九个军的统帅也是各成一系,一盘散沙。

这次皇帝和中枢是不是吸取了教训?没有,相反更乱了。皇帝和中枢为了控制军队,为了最大程度地集中兵权,在各军统帅的配置上一如既往,派系林立。大军第一统帅还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而第二统帅则是宗室悍将上大将军杨义臣。

杨义臣声名烜赫,是帝**方少壮派领袖级人物,同时也是皇帝最为忌惮的宗室大臣,他的出现不仅仅意味着皇帝开始重新起用宗室大臣,也宣告皇帝开始着手确立皇储,而这引起了政局的剧烈动荡,其对帝国未来局势造成的影响难以估量。

从古至今,宗室既是维护皇权和王国的最基本力量,也是王国纷乱甚至崩溃的最大祸源,但自秦汉两晋到南北朝,宗室始终是朝堂上的一支重要力量,也是皇帝和非宗室权臣心中永远的痛。

先帝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独孤伽罗,独孤伽罗生了五个儿子,在先帝看来,一母所生的儿子总不至于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吧?结果他刚刚闭上眼睛,今上就把大哥废太子杨勇杀了,而老五杨谅则举兵造反。还算今上顾惜兄弟之情,抓到老五后,把他除名为民,禁锢终生。同样禁锢禁中的还有老四杨秀,不过把老四贬为庶民并禁锢的是先帝,与今上无关。还有一个老三杨俊,是个好孩子,生性仁爱,崇敬佛道,本想皈依佛门做沙门,但被先帝阻止了,非要他去建功立业,做宗室王。杨俊很听话,干得也不错,但后来生活奢靡,大肆挥霍,这严重触及到了先帝的底线,结果一免到底,不久就病死了,也算得了善终。今上痛定思痛,为了彻底杜绝宗室为乱之祸,干脆把宗室屏卫国祚之利放弃了,不遗余力压制宗室。宗室做王做公做侯都可以,就是不能掌权,结果一大帮宗室成了混吃等死的废人。

改革艰难,东征大败,国事上的挫折让皇帝对自己寄予厚望和委以重任的大臣们非常失望,于是开始反思,于是再用宗室。此次皇帝御驾亲征,留守西京长安的就是代王杨侑。杨侑是元德太子的第三子,时年八岁。留守东都洛阳的是元德太子第二子越王杨侗,时年九岁。这一次皇帝必须用宗室留守两京了,一则大臣不值得信任,二则皇帝和中枢威信大损,某些居心叵测、胆大妄为者可能造出事端了。后方不稳,两京告急,远征还能继续吗?假如再败一场,其后果就连皇帝都不敢想像。

皇帝远征,太子监国,这是常识,是惯例,帝国的太子在哪?太子早就升天了。元德太子杨昭在大业二年(公元6o6年)病故,至今已有七年,按道理皇帝早该再立太子了,但奇怪的是,皇帝竟然迟迟不立次子齐王杨暕(jian)为皇储。这是为什么?其实这在长安已是公开的秘密,因为皇帝非常痛爱长孙燕王杨倓而对齐王杨暕则是横竖看不顺眼,皇储之争由此延续多年,而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危机已经渗透到了朝政之中。

齐王杨暕少时为先帝所喜,领内史令,又出拜扬州总管领沿淮以南诸军事,悉心栽培。今上继位大统后,他也曾主政地方,但很快元德太子就死了,他直接被推到了储君继承人的位置上,但偏偏皇帝就是拖延不决,让他做河南尹,做京兆尹,一直拖着,而期间却生了一系列难以置信的变故,这些变故统统不利于齐王,损害了齐王的名声,也让皇帝怒其不争,对其印象极其恶劣,由此导致皇储之位久而不决,成为悬在帝国头上的一把利剑,时刻威胁着帝国的安危。

皇帝远征,谁敢保证不出意外?所以必须太子监国,这是维持国祚稳定的最基本条件,但今日帝国就处在这样一个令人惶恐不安的特殊时期。皇帝想不想立太子?当然想。齐王想不想做储君?当然更想。东征大败之后,帝国没有太子的危害性骤然凸现,皇帝不得不考虑储君的人选,而唯一的人选就是杨暕,因为萧皇后就生了两个儿子,如今只剩下杨暕一个了。杨暕的条件这么好,形势对他如此有利,理所当然全力争取,而皇帝也给了他一个机会,让杨义臣出任远征军副帅就是有意而为之。

杨义臣是杨暕的忠实支持者。杨义臣是宗室,在宗室属籍上他是先帝的从孙,就是先帝兄弟的孙子,与杨暕是一个辈分,但事实上杨义臣不是宗室血脉,甚至不是汉人。

杨义臣是鲜卑人,出自代北尉迟氏,他的父亲叫尉迟崇,是先帝的老部下,与先帝是刎颈之交。尉迟崇的伯父就是尉迟迥。尉迟迥是西魏第一权臣宇文泰的外甥,是北周的柱国大将军。当年先帝以大丞相总揆北周军政,时为相州总管的尉迟迥举兵造反,郧州总管司马消难和益州总管王谦举兵响应,河北、荆襄和巴蜀三地同时造反,形势岌岌可危,差点就把先帝推翻了,所以叛乱平定之后,尉迟氏几乎被连根拔除。尉迟崇当时坐镇代北,出于义气,不但坚决不反,还自缚下牢。先帝大为感动,在尉迟崇战死北疆之后,把年少的尉迟臣接到宫中抚养,赐其为杨姓,编之属籍,为皇从孙,当亲孙子看待。杨义臣少年从军,镇戍边陲,骁勇善战,仁寿初年(公元6o1年)便官拜朔州总管,是西北军的一员悍将。今上继承大统,汉王杨谅率代北军造反,杨义臣挥军平叛,战无不克,以功进位上大将军,但随之被剥夺了兵权,召至京城,先后出任主掌皇族事务的宗正卿和主掌畜牧事务的太仆卿,彻底闲置了。

闲置杨义臣的原因很多,一则杨义臣虽不是皇族血脉但他是宗室,不是皇族血脉的宗室主掌军权更容易出事,二则杨义臣受先帝所宠,而先帝又非常喜欢齐王杨暕,所以杨义臣和杨暕的关系非常好,比血脉相依的亲兄弟还亲,因此杨义臣也不可避免地卷进了皇储之争,而今上则毫不犹豫,果断剥夺了杨义臣的兵权,将其召至京城闲置。虽然闲置,但今上也知道他打仗的确厉害,所以在西征的时候,曾让他统军作战,不过仗打完了,杨义臣还是去做他的太仆卿,整天与驼马牛羊打交道。东征他也参加了,先是充当选锋军,打到鸭绿水之后,今上就命令他驻守鸭绿水确保大军退路,不让他去平壤抢功了,结果大败之后与诸将一起坐免。

去年东征大败导致帝国政局风云变幻,仅仅几个月之后就让人不得不感叹物是人非了。秦兴公杨义臣再以上大将军一职东山再起,在军中引起了极大震动。何谓上大将军?这是个特殊武官职,是为了表彰大将军所建下的特殊功勋而进一步提高其官职所特设。这个官职最早见于三国吴国,北周效仿,隋保留,但所授甚少,也就今上为了闲置杨义臣才授其上大将军一职,把他举得高高的,顺势就架空了。

远征军正职统帅是功勋元老级的老帅宇文述,副职是少壮派领袖杨义臣。两个都是鲜卑人,都是出自代北武川。一个虽然是宇文氏,却不是北周皇族血统的宇文氏,而是皇族血统宇文氏的奴仆,是随主人姓宇文,而另一个虽然是宗室,却不是帝国皇族血统,大家五十步笑百步,不会在这上面互相嘲讽。但是,宇文述摸透了皇帝的心思,是阻止杨齐王暕立储的“急先锋”,而杨义臣一门心思要把齐王杨暕推上储君之位,两人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由此给军中统帅们造成了极大重压,甚至无所适从。试想这时候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险?到底听谁的?支持宇文述等于得罪了可能成为未来皇帝的杨暕,而支持杨义臣则直接得罪了现在的皇帝,得罪谁都是死路一条,这仗还怎么打?

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皇帝不但御驾亲征,还要亲自到第一线指挥作战,如果把第一线作战的指挥权授予宇文述和杨义臣,则前线必出问题。

薛世雄要求本部为先锋军,自己指挥先锋军直杀平壤,正是解决当前危机的第二个办法。不管两位统帅如何针锋相对大打出手,只要先锋军一路狂攻杀到平壤,再与水师形成夹击,率先以雷霆之势拿下平壤,结束战争,那么接下来无论怎么瓜分战功,都不会危及到远征军的存亡,不会影响到帝国的兴衰,更不会伤害到皇帝和中枢的威信。

当然,薛世雄本人肯定大获其利,而他这个计策若想实现,就必须得到裴世矩的支持和帮助,由裴世矩在中枢决策层进行操作,否则绝无可能。

裴世矩考虑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给予肯定答复,虽然薛世雄这个办法的确不错,但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了皇储之争,牵扯到的利益面太大,裴世矩也没有把握。

“还有其他事吗?”裴世矩问道。

看到裴世矩没有直接拒绝,薛世雄心里暗自高兴,这说明裴世矩认可了他的计策,要去实际运作,如此一来希望就大了。

薛世雄随即提到了自己的老部下王辩。薛世雄希望裴世矩能在王辩的仕途上“伸把手”,这件事对薛世雄来说难度非常大,毕竟骁果军是禁卫军,和府兵是两个系统,他根本插不上手,而对裴世矩来说这件事也有相当难度,骁果军只有三个正四品的折冲郎将,三个从四品的果毅郎将,正职副职只有六个名额,竞争太激烈了,再说裴世矩做为决策层的官长,也不好直接干涉禁军事务。

另外薛世雄还想把伽蓝的马军团留下来,理由很充足,这支马军团的大半骑士是河西卫府临时征募的沙盗马贼,如果他们在骁果军里出事了,必定会连累一批人。

裴世矩思索了片刻,对薛世雄说道,“王辩若想升职,就不要进禁军。”

裴世矩显然不想找麻烦,但他把王辩从禁军调到卫府却是轻而易举。假如王辩到了右候卫府,到了薛世雄帐下,那如何升职就是薛世雄说了算。

薛世雄大喜,躬身致谢。

“马军团你就不要想了。”裴世矩又说道,“但你的担心也有道理,这支马军团放在骁果军肯定是个祸害,必须把它尽快逐离。这件事某已有计较,大将军毋须挂怀。”

薛世雄略感失望,还想说服,裴世矩却是不给他机会,挥手召来伽蓝。薛世雄很难见到裴世矩,伽蓝就更没有机会了,所以裴世矩当着薛世雄的面也是问了同样的话,其意思很明显,有条件尽管提,他和薛世雄都会尽力满足。

伽蓝自己倒没什么要求,而是替阿史那苏罗和傅端毅说了几句话。苏罗秘密来到中土,若想与可汗团聚,只有求助于裴世矩,而傅端毅当然是想重新回到裴世矩身边效力了。

裴世矩听到阿史那苏罗之名,马上猜想到了伽蓝的用意,当即赞了一句,“伽蓝用心了。前有昭武屈术支,后有阿史那苏罗,一个康国三王子,一个突厥牙帐公主,足以帮助长安与突厥人维持更长时间的盟约。”

薛世雄对西土的事却没有裴世矩看得全面看得透彻,也没有想透伽蓝把阿史那苏罗秘密带到中土的用意,心里不免有些尴尬,不过他掩饰得很好,哈哈一笑,然后附和着裴世矩也赞了一句,“伽蓝熟知西土,日后必能在西土建下一份功业。”

伽蓝急忙谦逊了两句,然后便提到了傅端毅。裴世矩笑着摇摇头,“你将有重任在身,迫切需要他的辅佐,先让他安心待在你身边。”

伽蓝大为疑惑,自己马上就要带着三百骑士去骁果军报到,然后随皇帝去辽东战场作战,哪来的什么重任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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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变化

第九十八章变化

回去的路上,薛世雄策马当先,伽蓝骑着烈火错后一个马身,度不快,一前一后各自想着心事。

一队卫士扈从左右,踏踏的马蹄声敲碎了深夜的宁静,也敲击在两人惴惴不安的心头。

薛世雄最担心的不是杨玄感造反,而是东征失利。二次东征如果无功而返,未能攻克平壤摧毁高句丽,那就是失败。皇帝和中枢倾尽国力远征高句丽,两年内连攻两次都未能成功,其造成的恶劣后果和深远影响可想而知。

所以,二次东征必须获胜,只有胜利了,皇帝和中枢才能一举扭转颓势,才能重振威信,重振士气,到那时就算杨玄感造反了,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反之,局势则继续恶化,不但皇帝和中枢一蹶不振,就连帝国都将遭到重创,而那时杨玄感的造反必将给风雨飘摇的政局以迎头一击,帝国或许再受重击奄奄一息,或许改天换地把历史的车轮推向另一个方向。总而言之,东征和帝国的命运已经紧紧捆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裴世矩果断出手阻止杨玄感叛乱,薛世雄积极要求充当东征的急先锋,都是为了这个唯一的迫切的目标。当然,这是从帝国的立场出,假如从私人立场出,裴世矩在没有掌握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就全力对付以杨玄感为的权贵势力,当然是为了维护他所在的权贵集团的利益,而薛世雄则是为了避免卷进皇储之争,不想在形势没有明朗之前选择站队。

忽然,薛世雄停下马,转身把伽蓝召至身边,与其并辔而行。

“伽蓝,如果你的推断正确,估计事何时?”

“夏末秋初。”伽蓝不假思索地说道,“东征大军杀到平壤城下之时,也就是事之刻,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如此说来,东征极有可能无功而返。”薛世雄终于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担忧。

伽蓝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问道,“明公,裴阁老是否会禀奏皇帝?”

“你当真以为凭借薛德音一番话就能说服皇帝,让皇帝放弃东征,调头返回京师?”

当然不可能,现在皇帝和中枢为了赢得东征的胜利,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了,此刻突然抛出杨玄感阴谋叛乱的事情,只会让皇帝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这是朝堂上的反对者暗中策划的阴谋,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二次东征,所以他不会听信,就算有所怀疑,暂时也不会采取非常手段,毕竟在这个关键时刻挑起内斗激化矛盾只会让东征陷入危险境地。

“所以,裴阁老打算暗中出手,分而击之,力求最大程度地阻止、化解或者延缓这场危机的爆,是吗?”

伽蓝心如明镜,一眼就看穿了裴世矩的想法。他对裴世矩的谋略太熟悉了,不外乎就是分化、离间、反间等纵横之策,以黑暗手段和最小代价追逐最大利益,这也说明裴世矩太过自信、自负,没有重视这件事,也没有把杨玄感放在眼里,高估了皇帝和中枢的权威,同时也低估了今日严峻局势中所潜藏的深重危机。

杨玄感的叛乱或许不会直接摧毁帝国,但它导致帝国再一次败走辽东战场,由此导致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遭到致命打击,激化了中央和世家权贵、中央和地方、中央和黎民百姓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的爆反过来又再一次沉重打击了皇帝和中枢的威信,最终把帝国推向了崩溃的深渊。

然而,在这一时刻,有多少人能预知到未来的黑暗?退一步说,就算有所察觉和预知,又有多少人愿意冒死进谏?又有多少人能影响到皇帝和中枢的决策?

薛世雄看了伽蓝一眼,目露赞赏之色,隐晦地承认了伽蓝的推测。

“明公,事情的关键在黎阳,粮草直接决定了东征的成败。黎阳一旦出事,局势迅恶化,再也没有挽救之可能。”

薛世雄缓缓颔,“伽蓝可有良策?”

伽蓝苦叹,他能有什么良策?他不过一个从六品的旅帅,位卑言轻,能把薛德音挟持到幽燕并利用薛德音传递出这个消息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还能干什么?

“假如这里是西土,你在西土碰到同样的危机,如何解决?”薛世雄不动声色地问道。

伽蓝望着薛世雄若有所悟。

“末将会日夜兼程赶赴黎阳,伺机刺杀。”

“假如刺杀不成呢?”薛世雄问道,“如果刺杀失败,打草惊蛇了,岂不适得其反?”

“时间来不及了,只能行此下策。”伽蓝说道,“假如打草惊蛇,那就将计就计,迫使对手仓促起事,将其危害降至最低。”

薛世雄摇头,“伽蓝,东征,东征才是重中之重,如果后方生叛乱,东征半途而废,两件事加到一起,形势之恶劣可想而知。”

伽蓝在马上躬身致歉,“明公,末将形孤影只,单枪匹马,除了行刺之外再无办法,就算有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薛世雄沉默不语,慢慢策马而行。

“伽蓝,如果给你一支军队,你能否保证黎阳不失,保证水路畅通?”

伽蓝思索良久,缓缓摇头,“明公,这是中土,不是西土。”

西土地广人稀,镇戍军更少,一个队正、戍主就是一个地方的土霸王,一个旅帅校尉更是不得了,特殊情况下甚至可以直接对一个西土小国或者部落动攻击,所以边陲将领的自主权很大,但到了中土,尤其是京畿极其附近地区,不管是禁军还是府兵,都严格遵从军纪,不敢稍有逾越。伽蓝的意思很明显,在西土他可以带着一支军队为所欲为,但到了中土就不行了,在这里他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不堪一击。

薛世雄抚须而笑,“水土不服了?”

伽蓝笑了起来,“明公,末将担心连累了你。”

“如果你杀的是叛逆,又怎会连累到某?”

伽蓝毫不犹豫,躬身一礼,“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薛世雄摆摆手,“伽蓝,某需要的是一个承诺。”

伽蓝迟疑了片刻,郑重说道,“末将不惜代价,全力以赴。”

薛世雄略略皱眉。伽蓝终究还是不敢承诺,不过薛世雄也能理解,现在伽蓝两手空空,拿什么承诺?



伽蓝匆匆回到军营。

傅端毅和西行都没有睡,昭武屈术支和薛德音也一直在等他。四个人把伽蓝迎进帐内。傅端毅急切问道,“大将军召你何事?”

“去行宫拜见了裴阁老。”

拜见了裴阁老?四人神色俱是凝重,虽然心思不一,但大家的命运其实都握在裴世矩手上,谁不紧张?

“三王子,大事已定。”伽蓝冲着昭武屈术支微微一笑,“天亮后,大将军会派人来接你,不出意外的话,你今天就能见到皇帝。”

昭武屈术支不敢置信地望着伽蓝,激动万分,接着蓦然惊醒,一跃而起,大礼拜谢。

伽蓝伸手相扶,“三王子,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雪儿有石伯和阿苏照顾,你不要担心。待到东征结束,皇帝返回京都之时,也就是你和雪儿团聚之日。”

昭武屈术支连连点头。伽蓝一边送他出帐,一边嘱咐了很多,尤其叮嘱他务必遵从裴世矩的要求行事,有难处就直接向裴世矩求助,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以免误了大事。

送走了昭武屈术支,再回军帐,薛德音迫不及待了,“伽蓝,裴侍郎可曾提及那件事?”

伽蓝也不避讳三人,直接把经过详加述说,最后说到了薛世雄的暗示,“我们可能要去黎阳。”

三人面面相觑。傅端毅很失落;西行暗自高兴;薛德音却是面沉如水,惊恐不安,此去黎阳见到杨玄感,将会生什么?



天亮之后,王辩急赴兵部。何时去骁果军报到,还得兵部下令,但王辩最担心的是他的前途,是他在骁果军中出任的官职。

鸿胪寺来人了,典客令亲至,卫府薛万均陪同,不但接走了昭武屈术支,还接走了阿史那苏罗。

昭武屈术支知道自己这一去,再见伽蓝的机会微乎其微,依依惜别,而阿史那苏罗毕竟年少,此刻心儿早就飞到父母身边,根本想不到此别可能就是永别。

下午王辩回来了,非常兴奋。

薛万彻随其同来,宣布了一个消息。王辩不去骁果军任职了,而是调到右候卫府薛世雄帐下,出任从四品的武牙郎将。

王辩心想事成,不但如愿以偿升职了,还重回老帅麾下,当真是喜事连连,不过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王辩宣读了兵部命令,伽蓝率马军团即刻赶赴骁果军报到。

王辩和薛万彻陪同伽蓝火赶到骁果军帅营。

骁果军虽然隶属于左右备身府,但骁果军三位统帅(折冲郎将)和左右备身郎将一样,都是直接听命于皇帝。

西北马军团有三个旅,按建制却被拆分成了四个旅,分别隶属于骁果第一军左雄武府的第九团和第十团,依次为第十七、十八、十九、二十旅。事情麻烦了,很明显,骁果第一军试图用这种办法迅控制西北马军团。

伽蓝赶到骁果军帅营的时候已近黄昏,找到第一军帅帐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偏偏这时第一军的正副统帅和左雄武府的正副郎将都不在,都去行宫宿卫侍从了。三人无奈,只好坐在帅帐里等,直到深夜才等到一位前来传令的录事参军。

命令一宣读,王辩和薛万彻不禁瞪大眼睛望着伽蓝,感觉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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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意外之喜

第九十九章意外之喜

命令来自兵部,撤销前令,西北马军团暂时保持现有建制。

又有一道告身令,皇帝对其在西土外事中所做的特殊贡献大为嘉赏,以功加从五品朝散大夫。又因伽蓝在西土累建功勋,迁正六品越骑校尉。

皇帝改革官制后,帝国用以区别贵贱尊卑的有品,有爵,有阶。帝国的爵位有三等王公侯,从正一品、从一品到正二品,这是真正的大权贵阶层。散官则有九大夫和八尉,九大夫从从一品到从五品,八尉则从正六品到从九品。散官有官名而无职事,用来表明官员等级,又叫阶官。与其相对应的就是职事官,有具体职实,比如中枢台阁官员、地方官员、军队军官等等。

朝散大夫是散官职九大夫里的最后一个,从五品,这代表了伽蓝现在在朝堂上的级别,而他的实际职务,就是职事官,则是禁兵系统骁果军里的越骑校尉,正六品。

散官升迁靠资历,职事官升迁则由皇帝和吏部直接任命,因此官员的散官官阶常常低于所任职事官的官阶,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功勋老臣,比如功勋显赫者,一般散官官阶就高于职事官官阶。

伽蓝就属于功勋显赫者。皇帝或许觉得伽蓝的功劳的确不小,但连升两级又嫌不足,而且坏了升迁的规矩,而升一级吧又觉得亏欠了他,于是就以迁升散官做为补偿,授予伽蓝从五品的朝散大夫,这叫“加官”,就是让伽蓝的官阶高一些,地位身份尊贵一些,俸禄拿得更多一些,面子好看一些,同时也彰显了浩荡皇恩,体现了皇帝的慷慨大方。所以在帝国朝堂上,散官官阶高于职事官的官阶的不是很多,虽然也能看到官阶为从一品的光禄大夫出任正三品或者从三品的台阁官长,但人数不多,大部分都是功勋老臣,毕竟这年月功勋不好挣,不像动乱岁月那般轻而易举。

伽蓝的官阶从从六品升到从五品,连升两级,仕途突然间有了一个惊人的飞跃。

对于官奴婢出身的伽蓝来说,他这辈子做到正六品的越骑校尉算是到顶了,正常情况下即便功勋显赫也没有升迁空间。

六品到五品是个“坎”,是中下级官员升迁到中级官员的一个大“坎”。在军队里,五品武官不是鹰扬府的官长就是卫府的属官,或者是地方上的统兵副都尉,而在中央和地方,五品官员也很少,就以地方来说,五品官员就是仅次于太守的通守、郡丞和主管治安的郡尉等寥寥可数的地方大员,所以帝**政两届的五品官员加在一起也不足三千人,但他们却是帝国的中坚力量,有头有脸,有权有势。这一级别的官员出身已经非常重要了,贱奴和平民出身者先就被排除在外。

官场就那么大,官员就那么多,豪门、寒门子弟都安排不过来,哪里还轮得到卑贱出身者?以禁卫军来说,过去叫三卫五府,现在改三卫为三侍,叫三侍五府了,其中亲侍有一个府,勋侍和翊侍各二个府,加在一起大约五千禁卫军。这五千禁兵全部都是贵族子弟,翊卫最差正八品上,勋卫是从七品上,亲卫是正七品上。以二品、三品权贵为例,他们的儿子到亲卫府当差,起步就是正七品上的官秩。二品的曾孙子、三品的孙子到勋卫府当差,起步就是从七品上的官秩。想象一下,五千禁兵,全部都是权贵子弟,而且还只是整个权贵集团的一部分,由此可见帝国权贵集团的庞大。这些人从禁卫军开始起步,步步升迁,层层淘汰,最后凤毛麟角者入主中枢台阁,由此也证明了权贵集团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绝对占有。

相比起来,平民阶层就不用说了,就以寒门贵族来说,比如王辩,他想爬到权力金字塔的上部,想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财富,不但要付出比豪门子弟更多的血汗,还要一个势力庞大的“靠山”,没有“靠山”,他想从五品升到四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至于伽蓝,一个官奴婢之子,想从六品升到五品,不但要功勋,要“靠山”,还要一个像裴世矩这样当朝“五贵”之一的强硬“靠山”,否则绝无“飞跃”之可能,即便是薛世雄这样的卫府大将军,也很难帮助伽蓝“飞跃”这个“坎”,毕竟伽蓝的出身太卑贱了,薛世雄就算有心帮他也不能不顾现实环境。现实是帝国的官场“资源”太有限,而争夺资源的人太多,竞争手段不是残酷而是血腥。

随着中土统一,和平时间越来越长,权贵阶层的人口越来越多,对有限资源的争夺也日趋激烈,这严重影响到了帝国的稳定和展,所以皇帝的改革也是无奈之举,假如不改革,任由帝国的权力和财富被越来越庞大的权贵阶层所吞噬,贫者愈贫,富者愈富,阶级矛盾尖锐,帝国的根基总有一天会坍塌,帝国总有一天会轰然倾覆。

二十四五岁的薛万彻就是出身豪门,他现在是从五品的武官职,而散官是正六品的建节尉,也就是说,散官官阶低于职事官的官阶,可见他的功勋不足,但因为出生豪门,占据了官场“资源”,起步高,近水楼台先得月,年纪轻轻就跻身中级官员的行列。

年近五十的王辩出身寒门,仕途艰难,直到西征吐谷浑之后才因功加正五品的朝请大夫,然后再转正五品的鹰扬郎将。现在他是从四品武牙郎将,但散官职却没有升,可见他的这一次升迁完全得力于“靠山”的提携,而五品升四品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仅靠薛世雄这个“靠山”显然不够。

伽蓝今年二十二岁,出身官奴婢,却已是从五品的朝散大夫,其升迁度远远过了年轻时候的王辩,也小胜豪门子弟薛万彻,尤其在他坐事除名配戍边的逆境下还能保持如此惊人的升迁度,实在让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让人羡慕之余更为妒忌。

伽蓝的破格提拔一方面说明了皇帝的取才之道,任人唯贤,不拘一格,同时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裴世矩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和器重伽蓝,并委以重任。

何谓委以重任?看兵部撤销前令就知道了。兵部本打算把西北马军团分成两个团四个旅,然后让骁果第一军在团旅中大量安插军官,继而迅控制西北马军团,但此令下达不到一天就取消了。兵部何等权势?怎会朝令夕改?骁果第一军又怎会放弃马军团?唯一解释就是裴世矩施加了重压,裴世矩对这支马军团另有安排。

谁也不知道中枢生了什么,但从昨夜伽蓝拜见了裴世矩之后,事情就迅生了变化,先是皇帝下旨召见昭武屈术支和阿史那苏罗,接着王辩升职,现在伽蓝不但升了职还升了官阶,更重要的是,西北马军团依旧控制在伽蓝手上,这足以让人产生无限联想,让人不得不去揣测中枢内部正在进行的一系列争斗。

王辩不知道薛德音的事,更不知道杨玄感的事,他甚至连伽蓝本意要离开西北赶赴长安的隐秘都不知道。他是鹰扬府统帅,一个单纯的军人,虽然他知道伽蓝是西北狼,暗中还为老狼府效力,伽蓝勇猛仗义的背后还藏着残忍狡诈的一面,但这并不影响他对伽蓝的欣赏和钦佩。两人的忘年之交源自战场,是生死袍泽,所以王辩明明知道伽蓝隐瞒了他很多事也佯装不知。有时候知道的秘密越少越安全,比如这一次伽蓝在仕途上的飞跃,明显就是因为伽蓝从西土带来了机密军情,而他能在仕途上有所突破,估计也是粘了伽蓝的光。这就是不去探寻不该知道的秘密的好处。

骁果第一军的录事参军是一位中年人,京城世家子弟,与薛万彻相识。这道命令宣读之后,不但薛万彻震惊,他更震惊。年纪轻轻就能官至从五品,这在帝国不稀奇,世家望族中的杰出之辈层出不穷,但问题是,眼前这位年轻人不但不是世家望族,连寒门都不是,就是一个来自西北大漠的野蛮人,这样的粗鄙之辈做个从六品的旅帅已经很了不起了,今天竟然连升两级,与他们这些出身世家的权贵平起平坐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是对他们的践踏和侮辱。

这位录事参军当即把薛万彻拉到一边追问缘由,这是什么人?这人是什么来历?你为何纡尊降贵折节下交?

薛万彻丢不起这人,睁着一双大眼睛胡扯八道,说伽蓝是世家望族的后代,其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开皇初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败落了,所以流落于西疆,成长于边陲。如今得到某些亲戚朋友的照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薛万彻说得含含糊糊,而这位录事参军也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心领神会了,竟然也就相信了薛万彻,心里的嫉恨随之去了大半,相反还有些同情。自帝国开国以来,政治风暴不断,没有任何一个世家望族能置身事外,不少豪门更是因此而凋零沦落,至于灰飞烟灭的寒门官宦更是数不胜数。

这位录事参军再看伽蓝时,眼中的鄙夷和愤懑就没有了,代之以感慨和敬佩。流落边陲还能活下来,还能靠军功一步步崛起,如此人物,必定出自某个豪门望族。

王辩看到夜已深,随即起身告辞,打算拉着伽蓝和薛万彻去军营庆贺一番。今天他升职了,伽蓝也升职了,心里高兴,情绪激奋,无论如何也要与一帮西北兄弟们推杯换盏喝个酣畅淋漓。

三人刚刚走出骁果军帅营,还没有上马,就被一阵急促的呼叫声喊住了。

兵部传令,以西北马军团为基础建龙卫统。龙卫统隶属骁果第一军,下辖三个旅。越骑校尉敦煌统领龙卫统,命令传达之刻也就是龙卫统组建之时,并连夜领取征行器仗包括旗幡、重武器和铠甲资装,若有贻误,严惩不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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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敲山震虎

第一百章敲山震虎

府兵制实施后,队和火的编制人数是固定的,而团旅编制在战时常常有所调整,这就是在鹰扬府和团旅之间加设一个统,比如三个旅为一统,或者三个团变成两个统,有助于团旅较多的鹰扬府更好更合理地调配和使用兵力。

现在就是战争时期,骁果军雄武府所隶团旅远普通鹰扬府,有条件也有必要增设“统”级编制,但问题是,兵部仅仅在骁果军增设了一个“统”,一个专门为西北马军团而建的编制,而这竟然是皇帝和中枢的决策。

这是无上荣耀,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这从兵部对马军统“龙卫”番号的解释就能看得出来。“龙卫”番号是皇帝亲自赐名,“龙”就是指西北“龙城”戍垒,意指西北锐士,大隋骁勇;“卫”就是禁卫的意思,合在一起就是禁军骁卫。

皇帝亲自给一个禁军马军统赐名“龙卫”番号,这当然是无上荣耀,但在这荣耀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此举显然不是皇帝的临时起意或者心血来潮的率性而为,而是大有深意。

负责传令的骁果第一军录事参军宣读完这道命令后,望着气宇轩昂的伽蓝,神情复杂,久久无语。今夜这位来自遥远西陲的年轻将领给了他太多的震惊,倒不是因为伽蓝本人及其笼罩其身的神秘,而是围绕着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骁果军统帅部、兵部和尚书都省之间竟然展开了一场争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骁果军的建设事关重大,牵扯到皇帝、中枢和军方等方方面面的利益,所以从内史省拿出这个策议开始到最终形成决策并开始组建,其中博弈之激烈人所皆知。这位录事参军就知道,所有的世家权贵都在争抢骁果军六个正副统帅和十二个雄武府正副官长的位置,而王辩最终落选,证明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在这一轮博弈中失利了,虽然王辩升官了,但那纯粹是一种安慰。

西北马军是帝**队精锐中的精锐,薛世雄凭借自己是右候卫府最高统帅的便利,硬是从河西右候卫府中要来了三百精骑,其用以不言而喻,既是为了给王辩争夺骁果军副帅果毅郎将一职加重份量,也是为了在骁果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这支马军团尚未抵达涿郡,骁果三个军就开始了“争抢”,最终兵部将其建制划入了第一军,然而“争抢”显然还在继续。

皇帝刚刚抵达临朔宫,兵部就撤销了前令,可见有人说服了皇帝,但转眼间,兵部再传命令,西北马军团独立组建“龙卫统”,而这一命令竟然是来自中枢决策,由此可见“争抢”已经白热化,甚至可以想像到,此刻皇帝、中枢大臣和一些军方统帅正在临朔宫内激烈争论,而争论的结果将直接决定这支西北马军团的命运。

为何这支西北马军团会进入皇帝、中枢大臣和军方统帅的视线?会成为尚书都省争论的焦点?一支三百骑的马军团缘何会得到此等匪夷所思的“待遇”?

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这位录事参军心目中的份量直线上升。不该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这是常识,所以这位录事参军虽然十分好奇,但绝不询问,更不多说一句话。

王辩却是若有所悟。这一切变化,肯定源自昨夜伽蓝和裴世矩的见面,至于原因是什么,他不想知道,很多机密像他这种级别的军官不知道是好事,知道了反而是坏事,甚至会带来莫名灾祸。

薛万彻也或多或少估猜到了一些东西。昨夜自家大人从行宫回来,看见两个儿子都还在等他,于是淡淡说了一句,说他粘了伽蓝的光,与裴世矩见了一面。虽然就只有一句话,但大人当时的心情非常好,隐约还透出一股兴奋,显然此次见面,大人获利颇丰。什么事才能让大人如此兴奋?最近大人日思梦想的就是统率先锋军率先渡过鸭绿水直杀平壤,拿到灭亡高句丽的头等大功,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大人向裴世矩做出了某些方面的妥协,而裴世矩则答应大人在这件事上给予助力。果然,几个时辰后,王辩的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接着就是伽蓝和他的马军团“一波三折”,只是结果太出人意外了,竟然是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很显然,伽蓝和他的马军团在获得特殊荣耀和特殊地位的同时,也将承担特殊使命。

伽蓝也在沉思。昨夜回卫府的路上,薛世雄已有所暗示,而从今夜接到的两道命令来看,裴世矩已经决定让自己带着马军团去黎阳。

在裴世矩的“努力”下,皇帝和其他中枢大臣都注意到了这支马军团所具备的一些特殊能力,但目前尚没有打算利用这些能力,一旦裴世矩再一次推动事态展,这支马军团的使命也就呼之欲出了,而所谓禁军内部的独立建制,皇帝钦赐“龙卫”番号等等,都是裴世矩有意借助皇帝、中枢和禁军之力,给予自己和马军团以最大权限。这些都是看不见的“隐权力”,而自己对“隐权力”的领悟和应用已至大成,自己在西土的纵横捭阖就完全得益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足以威慑对手的“隐权力”。但这里是中土,而自己不过是个小人物,让自己去黎阳对付杨玄感,纯粹是自寻死路,所以裴世矩竭尽所能给予自己最大帮助,比如把官阶提高到从五品,比如暗授“隐权力”,比如让自己带着一支人数虽少但笼罩着巨大荣耀光环的禁卫军。至于最终结果,裴世矩只要一个,那就是杨玄感必须叛乱,东征必须胜利,未来的政局必须有利于改革的推进。

二次东征能否胜利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假如二次东征胜利了,就算杨玄感叛乱了,帝国的局势急转直下了,但因为皇帝和中枢的威信提高了,不需要再倾尽国力去进行第三次东征,帝国可以迅集中力量解决内部危机,比如平叛和赈灾,那么一切都还有逆转的可能。

也就是说,确保黎阳的安全,确保永济渠和通济渠的畅通,确保东征大军能够获得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才是此行的目的所在,也是裴世矩派遣自己南下黎阳的重点所在,但裴世矩还是过分自信了,他还是认为二次东征和打击以杨玄感为的权贵势力可以同步进行,如此皇帝和中枢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彻底扭转当前的重重危机。

伽蓝对自己的使命没有信心。当然,皇帝和中枢不会给自己这样的使命,裴世矩也不会寄予自己如此厚望,毕竟自己的实力过于弱小,一阵风浪就能把自己吞没了。正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微不足道,才容易被人忽视,容易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挥匪夷所思的作用。

这是一次挑战,自己必须赢,只有赢了,才能为天下苍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杨玄感的叛乱给帝国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不仅权贵势力遭到重创,大河南北的无辜生灵也是惨遭涂炭,所以自己必须去伸手拯救。这说不上是为国为民,只是因为自己知道未来,有责任有义务去尽一份心力,不要让良心受到谴责。



王辩和薛万彻陪着伽蓝回到了军营,宣布了兵部的命令。

伽蓝升职在预料之中,马军团加入禁卫军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唯有独立建制,而且由中枢决策,皇帝钦赐“龙卫”番号却是惊天意外。什么时候,西北戍卒有此殊荣?什么时候,一支临时拼凑的非正规马军也能摆上台面了?什么时候,一群西北蛮荒之地的野蛮人也能近距离的享受浩荡皇恩了?

所有人在兴奋激动之余,在欢呼雀跃之余,心里都忐忑不安地涌出一个巨大疑问:在过去的一天里,临朔宫里到底生了什么?为什么皇帝、中枢和一帮柱国重臣都把目光盯在了一支来自西北边陲的马军团身上?这支马军团里到底蕴藏着怎样的秘密?当然,不会有人白痴地认为把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安全护送到临朔宫就能获此恩典,这背后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隐秘。

不过现在大家都不想这些东西了,不论是那些单纯的卫士们,还是狡诈的沙盗马贼,都把眼睛盯在皇帝的“奖赏”上,先把实惠拿到手再说。

皇帝的“奖赏”在哪?就在远征军的辎重大营里,所谓的领取征行器仗,其实就是去领“赏”。

马军团从河西而来,战马武器都是最高配置,卫府还给了钱绢等资装,事实上根本不缺征行器仗,不过边军的装备肯定不能和禁卫军相比,诸如武器、铠甲、袍靴等装备都要高上几个档次,这些东西佩戴在身上可不仅仅是好看,到了战场上就等于多了一条命,所以武器越锋利越好,铠甲越坚固越好,弓弩射得越远越好,当然了,好东西是越多越好。

另外就是新军组建时卫府肯定要调拨诸如钱绢等必需物资。没有钱组建什么军队?如果开府的话更麻烦,还要划拨土地府园,配送府兵田地等一系列事情,这些都牵扯到各方面的切身利益。骁果军有六个雄武府,一万多将士,其中牵扯到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仅雄武府所在地的六个府兵生活区,就是军坊,其中需要协调的地方利益就难以想象了。

龙卫统独立建制意味着它不再隶属雄武府,而是直接听命于骁果第一军军府,实际上它就是骁果第一军军府的亲卫军,相当于军府的警卫团,其好处不言而喻,比如建统所需的钱绢等物资就由军府直接调拨,不会遭遇到诸如军府、雄武府层层截留的厄运。调拨龙卫统的钱绢多了,到卫士们手上的钱绢自然也就多了,怎不让人心花怒放?

伽蓝一声令下,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等人带着一百精骑,五十马夫杂役,还有数百匹驼马一窝蜂地冲向了北苑辎重营。

阿史那贺宝的紫云天沙盗和卢龙的魔鬼城马贼何时见过这等规模的辎重大营?眼前所见,都是堆积如山的铠甲武器,钱粮绢帛,驼马牛羊……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辎重大营里应有尽有,而你想不到的东西这里也是琳琅满目。

虽然是凌晨时分,天色格外黑暗,但辎重大营里依旧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前来调运物资的车队川流不息。后天皇帝的车驾就要起行了,集结在临朔宫北苑的军队全部随其北上,所以这两天各军各府都在抓紧时间补充粮草武器。

龙卫统的将士们初始还能遵从军纪,规规矩矩按质按量拿取物资,但很快就不行了,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们先是顺手牵羊,暗中偷盗,而一向桀骜不驯的西北悍卒这时也是主动掩护,默契配合。辎重大营的官员和掾史马上现了,厉声呵斥,满口威胁。

虽然龙卫统隶属禁卫军,但骁果禁卫军不同于三侍禁卫军,三侍禁卫军最差的翊卫卫士也是正八品起步,而骁果军禁兵没有品秩,和十二卫府的普通卫士没有任何区别,唯独就挂了个禁兵的“光环”,铠甲衣服光鲜些,伙食好些,面子好看些,说话底气足些,碰到帝国和皇帝喜庆的日子或许还能得到一点赏赐,如此而已。所以骁果军名义上是禁军,是帝国最强悍的军队,但实际上权贵官僚们,三侍禁卫军,甚至包括还有十二卫府的府兵们,都拿他们不当一回事。什么叫挂羊头卖狗肉?骁果军就是,挂着禁军的“羊头”,卖的还是府兵这块“狗肉”。

西北人虽然听不懂对方骂什么,但对方那愤怒的表情,那鄙夷的眼神,那轻蔑的神态,那盛气凌人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还是清晰地告诉他们,他们被侮辱了。

沙盗马贼何曾受过这等**?阿史那贺宝勃然大怒,一拳就把对方干倒了。这一拳打下去,西北人“轰”一下爆了,抄起家伙就打。是真打,不是假打,刀刀见血,拳拳见肉,往死里打。

辎重大营是什么地方?军事重地,与生俱来就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就算正四品的虎贲郎将、正五品的鹰扬郎将亲自来调拨物资,对这些官员掾史们也是客客气气,不敢贸然得罪。得罪了辎重营有什么好处?能到辎重营做事混资历抢功劳的哪个没有后台?哪个不是家世不凡?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趾高气扬的性格,哪料到今日碰到一群西北蛮子,无论汉虏,都是野蛮粗鄙之辈,管你是什么人,打了再说。

伽蓝视若无睹,傅端毅一脸漠然,西行倒是兴趣盎然,一边看热闹一边指挥那些没有打架的卫士、杂役赶紧去抢钱,不管是开皇五铢还是白钱,能抢多少抢多少。西北人穷,太穷了,见钱眼开,疯了一般拼命地抢。

戍守辎重大营的是左翊卫府的军队,有两个团,由一个越骑校尉统率。这名校尉带着几十个卫士匆匆赶来,一马当先,冲到伽蓝面前就是一声吼,然后破口大骂,还没骂两句,伽蓝飞起一脚就把他踹翻了,跟着再上去一脚剁在脸上,当即血流满面,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伽蓝一出脚,手下一帮西北大汉“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四面围攻,拳打脚踢,挡者披靡。西北人都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那是真的骁勇善战,而左右翊卫府的府兵常年戍守京畿和京城,很多年不打仗了,有些人甚至连战场都没有去过,战斗力悬殊太大。转眼间,几十个辎重营的卫士就被打倒一大片,剩下的掉头就跑,搬救兵去了。

救兵是来了,但面对杀气腾腾的西北人,没人敢动武,只能暂时低头好言相劝。在辎重营里抢物资,严重违反军纪,是要砍头的,识相一点的就把东西还回去,如果执意找死,那你想怎么抢就怎么抢,反正脑袋也保不住,你也没时间去享受。

伽蓝置若罔闻。傅端毅愈漠然。西行大怒,谁看到我们抢东西了?不就是打架嘛,打架和抢劫是一回事吗?谁敢指证我们抢劫了,你叫他站出来。结果正在辎重营里浑水摸鱼的各军卫士一窝蜂地跑了。事情闹大了,谁粘上谁倒霉,跑吧,反正也乘机捞了一些,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伽蓝看看天色,觉得差不多了,拨马就走。

西北人满载而归,因为东西太多,还顺手向辎重大营借了二十辆马车,一路“轰隆隆”地高歌而去。



天还未亮,这件事就报到了远征军统帅部。

远征军统帅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听到禀报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告诉自己的长史,封锁消息,严禁议论,违者严惩。

昨天宇文述才知道从西北来了一支马军团,这支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而马军团的官长,一个法号叫伽蓝的年轻人,他却早有耳闻。最早听到这个名字是在西征途中,正是这个年轻锐士率领一队西北狼打开了伏俟城的城门,其后他才听说此子是裴世矩在西土培植的亲信,一直效力于西域都尉府,为西土策略的推进立下了汗马功劳。另外还有传闻说,此子曾在西域伊吾战场上救过薛世雄的命。东征前,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到了长安,他从突厥可汗的嘴里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几个月前,当皇帝决定组建骁果军的时候,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不过他对此子没有兴趣,一个西北锐士即便是中土英雄,也不过就是把可有可无的刀而已。

然而,昨天他在行宫竟然一次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不管是皇帝还是裴世矩,之所以一次次提到伽蓝,不是因为伽蓝本人的骁勇,而是他从西北带来的那支马军团。在二次东征拉开帷幕之际,在辽东战场即将再一次打响之际,皇帝和裴世矩竟然对一支三百骑士的马军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见这支马军团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到底是什么秘密?宇文述想不通,就在这时候,这支马军团竟然在辎重大营打人、抢劫,这又是何意?如果说西北人仅仅因为贪婪、野蛮和骄横就出手打人、抢劫,宇文述无论如何不相信。

不知道的事情尤其是皇帝和裴世矩感兴趣的事情,那对宇文述来说就非常非常重要了,所以,在没有探查到这件事的真相之前,宇文述绝不会与这支马军团产生任何冲突。

几个时辰后,宇文述在行宫听到皇帝的口谕后,马上意识到自己早间的决定无比正确。

裴世矩宣皇帝口谕,要求兵部再一次下令,龙卫统虽然隶属于骁果第一军,但不受骁果第一军节制,而是受制于备身府,并直接听命于皇帝。皇帝和龙卫统之间有着无限距离,直接命令当然绝无可能,必须经备身郎将转奏皇帝,但其象征意义却是非同凡响。

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非常规命令,让人浮想联翩。

龙卫统的骑士全部来自于遥远的西域,不是河西,而是阳关之外的西域,其统领是同样来自西域的西北英雄伽蓝,而伽蓝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兵。把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联系到一起,不难现皇帝的用意,他需要一支绝对忠诚于他的禁卫军,并帮助他执行一些秘密任务。

此时此刻,皇帝要这样一支禁卫军去执行一个什么秘密任务?

晚上,当中枢大臣们聚集在尚书都省,商议皇帝明天离开临朔宫北上辽东等具体事务的时候,裴世矩漫不经心地又宣了一道皇帝口谕:明日,龙卫统南下黎阳。至于龙卫统去黎阳干什么,目的又是什么,只字不提。

中枢大臣们至此才恍然大悟,皇帝对坐镇黎阳调度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不放心了,此刻让龙卫统去黎阳,纯粹就是威慑,就是敲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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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水涨船高

第一百零一章水涨船高

西北人一冲动,血性上来了,不要说打架抢劫了,就是杀人都不眨眼。

冲动过去了,冷静下来,西北人又害怕了。帝国的皇帝和中枢就在临朔行宫,帝国的禁卫军和十二卫府军就在北苑,西北人竟然无法无天到在皇帝、权贵重臣和帝国大军的眼皮底下打架、抢劫,公然违反军律,纯粹是自寻死路,于是惶恐不安了。好在伽蓝还是从容淡定稳如泰山,傅端毅和西行等人也是一副冷漠傲慢、目空一切的样子,这让西北人的紧张情绪略有舒缓。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怕个鸟?一个个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忙了半夜,又紧张了半天,的确累了。

下午,伽蓝奉命赶到骁果军帅营接受新的命令。还是那位录事参军,对伽蓝的态度改观不少,原因则是来自兵部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一支来自西北蛮荒的马军团竟然受到中枢和兵部如此关注,这本身就非同寻常,由此伽蓝在他眼里就愈神秘了。

命令是,龙卫统虽然还是骁果第一军的编制,但它不再受骁果第一军的节制,骁果第一军无权指挥龙卫统,其指挥权被备身府拿了过去。

这道命令让那位录事参军非常吃惊,暗自揣测这道命令背后的东西。

备身府是正四品,骁果军也是正四品,但骁果军却隶属于备身府,同时,它却不受备身府的节制,直接听命于皇帝,如此一来,骁果军的地位和权势就“水涨船高”了,远非一个普通卫府军所能比拟。龙卫统现在也是处于这种特殊情况。龙卫统是正六品,但因为伽蓝是从五品朝散大夫的官阶,所以龙卫统的级别也升了一档,但即便如此,它与正四品的骁果军和备身府的官阶还是整整差了三极,同时,它还不受骁果军的节制,直接听命于备身府。备身府又受谁的直接领导?皇帝。皇帝直接控制备身府,备身府直接控制龙卫统,如此一来,龙卫统的地位和权势“水涨船高”,就算它的品级只有从五品,但无论是骁果军军府,还是十二卫府,抑或地方官长,谁敢轻视或者怠慢龙卫统?

皇帝为什么如此恩宠一支西北马军团?为什么要给一支西北马军团如此高规格的待遇?

那位录事参军想不通,伽蓝却是心知肚明,不过他并不感激裴世矩,反而有些不满和愤懑。

裴世矩把他和马军团抬得越高,越风光,越是万众瞩目,所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越是树大招风,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再说得难听一些,伽蓝和马军团就是诱饵,裴世矩越是把诱饵装扮得光鲜亮丽,对手就容易上钩,只待对手掉进陷阱,裴世矩就实施雷霆一击。至于“诱饵”的生死存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也没必要放在心上,如果连诱饵都舍不得,他也就不是裴世矩了。既然“诱饵”有死无生,裴世矩又怎会吝啬?当然会大方一些,功名利禄能给的都给,否则谁会尽心尽力为他卖命?

骁果军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也是皇帝和军方在矛盾激烈之后的妥协结果,事实上这一举措与现行律法国策有一定的冲突,它不是体现了皇权的强硬,相反,它说明了皇权正面临着衰落的危机,同时也间接证明了第一次东征失败对皇权的打击非常沉重,继而引了一连串的连锁效应,产生了一系列的危机。龙卫统横空出世与骁果军有相似之处,其背后肯定有政治斗争,只不过它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那位录事参军一时想不到,但他因此对伽蓝愈客气了,甚至产生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愈谨慎。

伽蓝出营,录事参军亲自相送,并建议他马上去备身府报到。备身府在名义上还是骁果军的领导机关,它主掌宫禁宿卫,上至郎将、直斋(正四品的副官长),下至千牛左右、司射左右,无一不是皇帝心腹,时刻扈从于皇帝左右。早点过去拜访,先混个脸熟,给郎将、直斋留个好印象,肯定是件好事。

伽蓝连声感谢,但出了帅营就飞马而回,根本没有去的意思。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裴世矩运作的结果,他和龙卫统就是裴世矩的工具。在所有人眼里,他是裴世矩的人,而马军团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一个龙卫统把他和马军团牢牢捆在了一起,同时也把裴世矩和薛世雄捆在了一起。二次东征,裴世矩需要薛世雄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而薛世雄则需要裴世矩的帮助,否则他在战场上必定倍受掣肘。伽蓝的出现促成了两人的合作,龙卫统则成为持续两人合作的纽带,伽蓝和龙卫统即将去执行的任务则直接关系到两者合作后所能取得的利益大小,所以伽蓝的直接领导者是裴世矩,是薛世雄。至于备身府对龙卫统的领导,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主要目的是从皇帝和备身府“借势”,提高龙卫统的地位和权势。这一点备身府心知肚明,备身府实际上就是裴世矩的“传声筒”。伽蓝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根本没必要去备身府低声下气看人脸色。

回到军营,伽蓝召集三位属官、三位旅帅,还有六个队正队副,传达了命令,把命令背后所隐藏的一些东西也含糊地说了一下,让大家对目前的形势和龙卫统的使命有个大概的认识。最后他下令分钱绢,犒劳一下将士,激励一下士气,并要求各队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



深夜,正当西北将士们酒足饭饱,抱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喜笑颜开地幻想着到辽东战场上大肆洗劫高句丽人的时候,备身府的一名参军飞马而来,传达紧急命令。

奉皇帝口谕,备身府传令龙卫统,明日起程,日夜兼程赶赴黎阳,任务是保护西土诸虏的朝贡使和朝贡礼品顺利抵达临朔行宫。

龙卫统是禁兵,禁兵掌宿卫侍从,皇帝到哪,禁兵到哪。禁兵的身份地位很特殊,不但距离皇帝和中枢最近,也因此拥有特殊的“隐权力”,这种特殊性一旦被居心叵测者所利用,后果非常严重,所以禁兵的行动受到了严格限制,没有命令严禁与外界接触。当然,特殊情况下,皇帝也会派遣禁兵执行一些非常任务,毕竟禁兵对皇帝最忠诚,也最可靠,但这些特殊任务不能逾越底线,这个底线就是不能违背律法,比如派遣禁兵去探查敌情,比如去调查某个官员,等等,这些事就违背了律法,越了禁兵的权限,绝对不允许生,但诸如接送尊贵宾客,诸如押运与皇帝皇室有关的珍贵物品,那就符合规矩了,禁兵做这些事充分彰显了皇帝的恩威和皇室的高贵。

裴世矩要想让龙卫统去黎阳,必须找个适当的借口,倒不是怕打草惊蛇,而是要堵住中枢某些反对者的嘴。派遣龙卫统去保护西土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礼品,合情合理,找不到一丝一毫反对的理由。

伽蓝和傅端毅送走备身府的参军,再回到军帐时,看到旅队军官都已闻讯而来,不过大家神态各异,高兴者有之,激动者有之,忐忑者有之,失落者有之,沮丧者也有之。

西行就很高兴。绕了很大很大一个圈,最终还是奇迹般地回到了原有轨迹上,更令人惊喜的是,现在西北狼实力大增,虽然依旧不足以击败杨玄感,但最起码拥有了进一步探查真相的实力。假如探查到了当年伊吾道一战背后的隐秘,寻到了损害帝国利益的叛逆,假如证明当年的“幕后黑手”就是杨玄感,那么凭借龙卫统的禁卫军身份,凭借龙卫统与裴世矩、薛世雄的密切关系,完全可以与对手来一场惨烈厮杀。

同样高兴的还有高泰和乔二。他们不想加入帝国的军队,更不想为帝国浴血辽东战场,他们只想回家,只想继续与高鸡泊、豆子岗的兄弟们一起高举义旗,杀富济贫,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但形势不由人,更重要的是,伽蓝救了他们的命,伽蓝带着他们重返中土,伽蓝给了他们回家的机会,伽蓝然诺仗义,义薄云天,他们又岂能忘恩负义?现在好了,老天眷顾,可以回家了。当然,回家之后他们所要面对的未来远比想像的要残酷,但此刻,家,亲人,兄弟,占据了他们全部的身心,除此以外,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尽情享受这一刻的快乐。

激动万分的就是沙盗马贼。对于他们来说,到中土来只是为了避难,参加帝国的军队只是为了混一口饭。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他们迟早要回西土,为了回家,他们只想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们不想打仗,不想死在异国他乡。现在好了,天遂人愿,他们不要去打仗了,相反,他们可以去帝国的中心,可以饱览帝国的河山,享受帝国的繁华。这些沙盗马贼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但今天,他们相信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们的人生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而从今天开始,他们将迎来人生最精彩的一段。

失落者是江成之、苗雨、李豹这些西北军的军官。他们想去辽东战场打仗,他们若要改变自己的人生,颠覆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去战场上杀敌建功,然而,备身府的一道命令摧毁了他们的希望和梦想,这太让人沮丧了。

忐忑不安的唯有薛德音。他到涿郡来的目的没有实现,他所知道的秘密也未能如预期的那般给他带来什么机遇,未来对他来说十分艰难。难道真的要帮助裴世矩、薛世雄击败以杨玄感为的权贵势力?伽蓝的胜算有多大?假如伽蓝失败了,自己又将何处何从?

伽蓝没有去安抚那些失落者和忐忑不安的薛德音,他迅部署南下事宜。南下有水路和6路,从度考虑,伽蓝选择了6路。

“临行前,是不是去卫府一趟向老帅辞别?”西行忽然问道。

伽蓝迟疑稍许,摇了摇头。明天早上,御驾起程北上,此刻裴世矩和薛世雄肯定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召见他?再说,裴世矩和薛世雄已经把“路”给他铺好了,接下来就轮到他杀伐决断了。

天亮了,伽蓝率领龙卫统渡过桑干水,沿着宽敞大道飞驰而去。

朝阳喷薄之时,皇帝率军北上,向辽东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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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治书侍御史

第一百零二章治书侍御史

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如奔腾洪流,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洪流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东北,只有一个目的地,那就是辽东。龙卫统则逆流而下,仿若一支咆哮海兽,在洪流中起伏,在洪流中劈波斩浪,一往无前。

当日西北人万里迢迢而来,越过太行山之后,就汇入了这道洪流,对这道洪流的波澜壮阔感叹不已。今日逆流而下,再见这道洪流,却现洪流比前些时日更为汹涌,前进度更快。无疑,皇帝主宰了这道洪流,就像他的龙舟主宰了大运河,龙舟所过之处,千舸争流,万帆竞,气势恢宏。

皇帝的龙舟就停在蓟城外的桑干水上,一个时辰前龙卫统的将士们曾驻马河堤遥相观望,当时的感觉就是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即便一个时辰后,将士们还沉浸在那种震撼中不可自拔,在激动和兴奋中兴致勃勃地争论着永远也不会有答案的话题,龙舟有多大?能装多少人?有资格登上龙舟的都是哪些人?

伽蓝也很震撼,他知道龙舟很大很大,也曾在脑海中有所描绘,但亲眼看到龙舟的那一刻,他的视觉还是遭到了巨大冲击,他的心灵更是被这艘大船的雄伟和其中所蕴含的力量所折服,他甚至有一种顶礼膜拜的感觉。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当他想到帝国短短的寿命,想到这艘龙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想到芸芸众生在血雨腥风中哀嚎死去,他的心就开始颤栗,开始痛楚。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改变历史,必须拯救帝国。拯救帝国也就是拯救中土苍生,但以自己现在的实力,这不过是个梦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伽蓝的心更痛,心情恶劣到了极致。现在所见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艘龙舟,这条大运河,这自南而北的滚滚洪流,还有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恢弘气势,都将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到底拿什么才能拯救帝国?

伽蓝爬上刀疤宽厚的背,抱着驼峰强迫自己不去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这几天事情太多,精神高度紧张,睡眠太少,已经疲惫不堪了。

慢慢地,伽蓝沉沉睡去。

“嗷……”突然,暴雪一声狂吼,跟着黑豹也疯狂叫吠,更有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潮水一般冲进了伽蓝的耳中。

号角激昂而起。

伽蓝霍然惊醒。眼前赤金色的大纛还在风中飞舞,骁果军的血鹰战旗猎猎作响,龙卫统的黑幡白龙旗似欲乘风而去,但战马的度却慢了下来。伽蓝不明所以,环顾四周,现大道右侧的草地上,五名骑士正沿着马军团的侧翼风驰电挚而来,为一人竟是紫衣千牛卫,手里还高举着传讯令旗。

备身府又有命令?御驾起行了,已经离开行宫了,还有变故?

龙卫统停止前进。伽蓝飞身下驼,站在路边等待千牛卫。果然,备身府再传命令。

皇帝在离开行宫之前,突然下旨,命令御史台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日夜兼程赶赴黎阳督运粮草。考虑到近期河间、渤海、平原、信都、清河等郡叛贼猖獗,屡屡袭击永济渠一线大肆劫掠,严重威胁远征军的粮道安全,皇帝又命令治书侍御史游元沿永济渠南下,督察沿渠诸郡的戡乱情况,并授予其便宜行事之大权。为此,皇帝特令龙卫统在南下黎阳期间,承担扈从治书侍御史游元之责。

伽蓝尚未听完命令就知道中枢果然再出变故。皇帝在这个时候派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去黎阳督运粮草,那就不是“敲山震虎”,而是摆明了告诉杨玄感,我不相信你了,我要派个御史监督你。

伽蓝至此总算松了一口气。裴世矩不愧是当世权臣,虽然运筹的时间非常短,仅仅只有两天,但他终究还是在皇帝离开临朔宫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对黎阳的布局。

要想解决黎阳的危机,仅靠伽蓝和龙卫统的力量,根本就是儿戏。最基本的一点,伽蓝和龙卫统的禁兵全部来自西土边陲,对中土非常陌生,绝大部分人甚至连正常交流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对付杨玄感?杨玄感是什么人?与杨玄感一起谋划叛乱的又是些什么人?说句不客气的话,伽蓝和龙卫统到了黎阳,等于虎入樊笼,杨玄感挥挥手就能把他们灭了。

伽蓝为此很苦闷,不知道怎么办,虽然他已经把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和其中的机密告诉了傅端毅和西行等西北狼兄弟,但因为大家对中土对黎阳对杨玄感一无所知,根本拿不出有效对策,只能先赶赴黎阳,然后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伽蓝对裴世矩的不满就在这里。的确,伽蓝有信心寻到杨玄感造反的证据,因为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杨玄感肯定要造反,而且就在两个多月之后,所以他根本不担心,他担心的是龙卫统的安全。龙卫统到黎阳秘密调查杨玄感,这是严重违律的事情。既然你违律,杨玄感还怕什么?他都要造反了,还顾忌什么禁卫军?只待他现龙卫统阻碍了他的造反大计,必定出手,一杀了之。

现在好了,裴世矩终于完成了布局,皇帝派遣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合情合理,既起到了“敲山震虎”的效果,又完美“掩护”了伽蓝和龙卫统南下黎阳的真正目的,可谓一举多得。

传令的千牛卫匆匆而去。

伽蓝一边把命令传递给江成之和布衣等人,让统旅长官们互相传阅,一边把薛德音拉到了道旁的草地上,急切询问道,“薛先生,这位游元游治书是何来历?”

“将军可听说过河北的任县三游?”

伽蓝摇头。他知道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却不知道河北游氏?他也知道河东三凤,却不知道河北的任县三游。(任县,在今河北邢台市东北。)

“一百多年前,大河南北还是拓跋魏国的天下,时有游雅、游明根、游肇三人名闻天下,世称任县三游。这个游元就是游明根的玄孙,自小聪敏捷,十六岁入仕,曾为高齐司徒徐显秀的参军事。周武帝灭齐后,他先后出任过寿春令,谯州司马。本朝开国后,他到长安御史台出任殿内侍御史。今上为扬州总管时,他为府内法曹参军,甚为今上倚重。今上继承大统后,拜其为尚书省民部度支郎。上次东征的时候,他是左骁卫大将军府的长史,并领盖牟道监军。东征结束后,他出任御史台的治书侍御史。”

“你竟如此清楚?”伽蓝略感吃惊,“你认识他?”

薛德音微微颔,“之所以知道他的近况,是源自舞阴公(薛世雄)对他的愤怒。”

“大将军与其有仇隙?”

“御史台负责调查九军大败一事,主持此事的就是这位治书侍御史游元。宇文述和于仲文等八位统帅就是在他的弹劾下坐事除名。舞阴公也是其中之一,但舞阴公认为自己罪不至此,所以对其耿耿于怀。”

伽蓝沉思不语。按照薛德音的介绍,河北任县的游氏应该是仅次于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的山东望族,而游元又是高齐旧臣,又曾追随今上镇戍江左,如今又深得今上的信任和器重,其经历与裴世矩有近似之处,不出意外的话,他和裴世矩应该都是山东权贵的领袖人物。

难道黎阳突然之间就成了山东权贵和关陇权贵的角逐厮杀之地?

“你曾在台阁任职,又认识游治书,那么你可知他与裴阁老之间……”

薛德音心领神会,连连点头。像裴世矩、薛道衡、游元这些人年轻时都是高齐杰出之辈,彼此都熟悉,即便在经学上有不同观点或者在政治上隶属不同派系,但自高齐灭亡,山东权贵在整体受到关陇贵族的压制和打击迅走向衰落后,必然会放弃成见走到一起,就算不公开结盟,也会暗中互为支援。

伽蓝微微皱眉,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薛道衡属于高齐旧臣,应该是山东权贵一系,但他又和高颎、杨素等关陇人关系密切,最后却死在江左权贵的手上。如果山东权贵在关键时刻互相支援,薛道衡得到了裴世矩和游元等人的救助,又怎会死去?在伽蓝看来,薛道衡与高颎、杨素等人走得近,颇有投靠和讨好关陇人的嫌疑,但此举未尝不是一种策略,可以让山东人逐渐杀出关陇人的“包围”,所以山东人绝不会因为薛道衡与关陇人走得近就认为他背叛了,更不会见死不救。

薛德音看到伽蓝眉头紧皱,小声问道,“将军是不是担心游氏与薛氏之间有仇隙?”

伽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当年,裴阁老和游治书为何见死不救?”

薛德音苦笑,“这天下是关陇人打下来的,这朝堂也是关陇人的朝堂,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仇怨由来已久,今日仇怨中不仅有利益之争,有几代人的血海深仇,还夹杂着亡国之痛,灭族之恨。有时候,某自己也在想,某家大人到底死在谁人之手?”

伽蓝想了片刻,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某知道了,谢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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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河北游氏

第一百零三章河北游氏

永济渠的北端位于涿郡蓟城(今北京西南),南端位于河内郡沁水下游的武陟(zhi)城(今河南武陟县),全长两千余里。

沁水是永济渠的源头,由此源头入黄河,向西六十里就是通济渠的入河口。

开永济渠的关键工程是在沁水的东岸开渠。这条渠与大河并行,先引沁水东北而下,两百余里后与河内郡的清水交汇,再一百余里与汲郡的淇水交汇,再一百余里到黎阳。由黎阳北上,连接白沟。这就是永济渠的南段,是新开凿的渠道,而永济渠的主要工程量集中在这四百里新渠上。历史上永济渠一年修成,其原因正在如此,因为工程量并不大。

白沟是曹魏旧渠。建安九年(公元2o4年),曹操北征袁尚,“遏淇水入白沟,以通粮道”。白沟大约有六百余里,从黎阳到广宗,然后接连清河到漳水下游。汉末黄河改道之前,清河的上游在内黄一带,距离黎阳只有一两百里,所以曹操实际开凿白沟的工程量也不大。从此后白沟就成为河北水运的主干道。

曹操要远征乌桓,要把粮草运到幽燕,所以又开凿了平虏渠。平虏渠起自沧州,也就是清河和漳水的交汇处,沿着漳水下游水道,连接巨马河。巨马河起自太行,其下游就是现在天津境内的海河。白沟和平虏渠就构成了永济渠的中段,因为是利用原有河道进行改造,所以工程量有限。

桑干水横贯涿郡,经涿郡府蓟城东南而下汇入巨马河下游流进大海。永济渠的北段就是桑干水下游水道,因此它和平虏渠一样,主要工程量是改造。

运河全长四千余里,自北向南分别是河北的永济渠、河南的通济渠、江淮的邗沟和江南的江南河。邗沟和江南河早在春秋时就出现了,通济渠的北段过去叫鸿沟,早在战国就有了,而构成永济渠的白沟和平虏渠是曹操开凿的,另外还有个事实不容忽略,这四大人工渠主要是利用现成的河流水道修筑而成,真正的开凿量有限。因此,把开凿大运河的功劳全部归功于隋炀帝,或者无限放大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所犯下的罪孽都太偏颇了,误导了后人,抹杀了先辈的功绩。

隋炀帝其实也很冤枉,他根本无意占据这一功劳,但李世民在修史的时候,为了抹去李唐篡国的污迹,为了颂扬李唐的正义,不惜颠倒黑白大肆污蔑隋炀帝,把隋炀帝塑造成了一个罪孽滔天的昏君。在史书上,开凿大运河不是隋炀帝的功劳,而是罄竹难书的罪恶,只不过后人现了大运河的价值,这才给大运河“平了反”,但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绝不会给隋炀帝“平反”,因为他们和李世民都是同一类人。

伽蓝现在就驻马于永济渠北段,桑干水下游的河堤上,望着河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渡的恢宏之景,浮想联翩,思潮起伏。

李世民现在在哪?他是否紧随西土朝贡使团回到了长安?他是否按照约定照拂苏合香和石蓬莱?是否也会随他们一起赶赴洛阳?

想到李世民,伽蓝不禁又开始推衍裴世矩的布局。

那夜他曾告诉裴世矩,参与杨玄感叛乱的有兵部侍郎斛斯政、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左翊卫将军赵元淑、弘化留守元弘嗣,其中李子雄、赵元淑和元弘嗣三人执掌军权,手上有军队,尤其元弘嗣手上的西北军,直接威胁京畿,威胁西京,假若长安丢失,关中失陷,帝国极有可能分崩离析,中土再一次陷入分裂。如今裴世矩既然让治书侍御史游元与自己一起赶赴黎阳,深入虎穴,直接与杨玄感正面对抗,那么很显然,他必定在其他方面也开始了动作。

历史上卫尉少卿李渊就在危急关头赶到弘化羁押了元弘嗣,代替元弘嗣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控制了西北军,确保了关中和长安的安全。皇帝为什么会起用李渊,估计还是和陇西李氏是西北第一世家有关。在西北那块地方,陇西李氏这块“招牌”还是有相当大的号召力,再加上陇西李氏与西北楼观道的关系一向密切,关键时刻楼观道也能给他以助力。考虑到局势的紧张和危机的严重性,皇帝和中枢做出这个决定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危机过后,李渊又被调离了弘化留守府,可见皇帝并不信任他,虽然历史上把这一原因归结为“杨氏将灭,李氏将兴”的谶纬之言,但实际上应该是还是杨玄感的叛乱给了皇帝强有力的冲击,他不再信任关陇人,尤其是关陇的大世家大权贵,也就是帝国国策的走向一直受制于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大权贵集团的激烈厮杀。皇帝的本意可能是想利用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遏制和削弱权贵集团对国策的控制,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掠夺,但最终他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但因此失去了对权贵集团的控制,也失去了对帝国的绝对掌控。

如今,李渊在哪?是随侍于皇帝身边,还是依照历史的轨迹,正在飞赴西北弘化?

不会,李渊应该还在皇帝身边,不论是裴世矩还是薛世雄,这时候都不会也不敢弹劾杨玄感,因为他们没有确切证据证明杨玄感要叛乱,不出意外的话,现在裴世矩和薛世雄都在等待游元对杨玄感的弹劾,然后再展开凌厉“攻势”。

游元是治书侍御史,是御史台的副官长,拥有监察大权,拥有直接上奏皇帝的特权,虽然这一职务仅仅是正五品,但这个正五品位高权重,即便是朝内从三品、正四品的大员,也不敢有所怠慢。裴世矩这一招很厉害,必定让杨玄感如坐针毡,怒不可遏,在其进退失据之际,出错也就在所难免。

然而,裴世矩的目的不是化解这场危机,而是有意推动和引这场危机,他不是要阻止杨玄感的叛乱,而是要逼着杨玄感不得不叛乱,甚至可以这样估猜,这个游元,这个名扬河北的世家子弟,就是要拿着自己的“权杖”去黎阳乱打一气,最终逼得杨玄感不得不铤而走险举兵反叛。叛乱是不是导致二次东征无功而返对山东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此次机会向关陇人起疯狂杀戮,给予关陇人致命一击,最终山东人代之而起,控制国策,掌握帝国命运。

伽蓝越想心情越是沉重。假如杨玄感提前叛乱,而李渊尚未赶到西北拿下元弘嗣,那后果不堪设想。假如历史因为自己扇动了一下翅膀结果引一场惊天浩劫,那就是万死莫赎其罪了。

“将军,御史的船到了。”

薛德音的喊声突然响起,惊醒了沉思中的伽蓝。

伽蓝抬头北望,一杆赤金色的大纛映入眼帘,几艘大船正乘风破浪而来。



游元年过六十,须花白,一张严肃刚正的削瘦面庞不怒自威,一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让人望而生畏,尤其眉宇间的那股冷傲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既包裹了自己,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游元不想亲近伽蓝,如果不是裴世矩临行前的暗示,不是自己的手头上正拿着一份沿渠郡县的密奏,不是因为自己此趟黎阳之行有生命危险,他才不会早早召见伽蓝,更不会与伽蓝坐在一起议事。

他是河北名士,是河北世家子弟,入仕近五十年,历高氏齐国、宇文氏周国和杨氏大隋三朝,受到三朝君王的礼遇,以他的身份名望和功勋,足以跻身中枢重臣行列,但山东人在帝国遭到了全面压制,他是受害者之一,至今不过是个正五品,就连散官都是正五品的朝请大夫。

对于一个名士一个世家子弟来说,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当然是封公拜相,高居庙堂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做不到这一点,退而求其次,也要官至三品和四品,如果迈不过这道“坎”,始终不能挤进高级官员的行列,那就是失败,就是耻辱。

游元偏偏就是一个“失败者”,在五品官位上一待就是几十年,寸步未进,这成了他的耻辱,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已年过花甲,时日无多,而东征基本上就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然而,第一次东征失败了,第二次东征他又被“赶”出了辽东战场,与最后一次机会擦肩而过。

他愤怒,怒不可遏。他和裴世矩、薛道衡不一样,他是河北世家,而且还不是传世的簪缨大世家,所以游氏的家族势力有限,基本上局限于河北一地。裴世矩和薛道衡出自河东世家,河东裴柳薛三大世家枝繁叶茂,族中子弟遍布中土。因为河东与关中接壤,所以以关中为根基之地的北魏、北周乃至现在的帝国,这三家势力都是朝堂重要力量。因此,中土统一后,帝国对出自河东世家的山东旧臣还是采取了宽容态度,曾经是高齐旧臣的裴世矩和薛道衡都能得到重用,而游元就不行。几十年来,游元和游氏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而游氏以他为,假如他在死去之前不能冲出关陇人的“包围”,为游氏“杀出”一片天地,那么游氏必将迅衰败。

就在这时,裴世矩出现了,给了他一番暗示。裴世矩的意思是,黎阳的机遇更好,一旦他成功了,功比天高,足以实现他今生全部的愿望。

黎阳一战能否取胜,关键不在于他如何运筹谋划,而是保住性命,假如他保不住性命,出师未捷身先死,那就悲剧了。若想保住性命,就得依靠伽蓝和龙卫统的西北人,为此,他必须与伽蓝融洽相处,必须赢得伽蓝的尊重和信任。

只是,当他看到伽蓝那张年轻的脸,看到一个西北蛮荒之地的戍卒仅靠杀人就取得了从五品的官阶,他心中的创伤突然就崩裂了,他对关陇人的仇恨骤然间达到极致,甚至连皇帝,连皇族杨氏都恨之入骨。

你不让我活,我又岂能让你活得自在?

游元把放在案几上的一叠文卷推给了伽蓝,“进入平虏渠之后,将军就要大开杀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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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竟然是你

第一百零四章竟然是你

伽蓝望着案几上厚厚一摞卷宗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凝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

他察觉到游元对他的冷漠、轻蔑甚至还有一些愤怒,他可以想像得到像游元这样出身好学识好在官海沉浮数十载却郁郁不得志的老官僚,在看到自己这样一个出身卑贱粗鄙不堪因杀人而建功却在仕途上“风驰电挚”的年轻武夫的郁愤情绪。设身处地的想想,换位思考一下,伽蓝觉得自己也做不到“云淡风轻”。谁都知道功名利禄是身外之物,但又有几人能在看穿世事然物外?

两人在官阶上虽然只差一级,但各方面的差距是全方位的,有天壤之别。游元因为在心理上占据着巨大优势,所以他很好地压制了负面情绪,表露出来的是中枢大员的威严,是世家望族的高傲,而伽蓝也谨守本份,不卑不亢,沉稳有度,并没有表现出野蛮人的狂妄和无礼。

两人第一次见面印象尚可,伽蓝俊伟相貌和稳重气质让游元勉强接受,而游元的刚毅和冷傲也没有给伽蓝带来什么过分威压,不过伽蓝到感觉两者之间的距离非常遥远,远到让他很无助。

此次黎阳之行,伽蓝若想力挽狂澜阻止杨玄感的叛乱,先就要赢得游元的信任,但游元是中枢御史台副官长,高高在上,除了身份地位权势上的巨大差距外,还有派系之间的巨大隔阂。

伽蓝是西北人,是裴世矩的亲信,是薛世雄的老部下,他的从五品官阶的获得,不是因为本身的功勋,而是因为他的背后有裴世矩和薛世雄,有河东裴家和薛家两大世家,所以他才创造了奇迹,而伽蓝和裴薛两大世家都是关陇人,从维护他们自身的利益出,他们先要维护帝国的利益,维护皇帝和皇族的利益,维护关陇人的利益。游元是河北人,是山东一系,这个山东指的是太行山以东包括中原河北河南山东和两淮的大河中下游广袤地区,而山东人一直以来就遭到了关陇人的遏制和打击,所以两者之间利益的出点完全不一样,根本不存在信任的基础。

没有信任谈何合作?没有合作又如何阻止或者摧毁杨玄感的叛乱?

伽蓝为此有些埋怨裴世矩,既然要派人来帮忙那就应该派个心腹,派个山东人过来岂不自找麻烦?但想来裴世矩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决定权,只能做幕后推手,他也没有办法一次次影响到皇帝的思考和决策。从皇帝的立场来说,派遣游元去黎阳督运粮草其实考虑得很全面。御史台有一个御史大夫和两个治书侍御史,三个官长,其中最高官长御史大夫裴蕴是江左旧臣,治书侍御史游元是山东旧臣,还有一个治书侍御史据薛德音说是关陇人,出自关中韦家。皇帝当然担心韦家与杨玄感沆瀣一气了,而御史大夫裴蕴随侍皇帝左右不可远离,那也就剩下一个山东人游元了。让山东人去监督关陇人,显然是一个好办法。

只是伽蓝觉得不好,非常不好。游元去黎阳是督运粮草,既不会听从他的建议,更不会屈服于礼部尚书杨玄感的压制,假如游元为了派系之争一定要在黎阳造出事端来,屡屡弹劾杨玄感,逼得杨玄感提前造反,那么游元是在皇帝面前立了功,但伽蓝却失去了拯救帝国的最好机会,而远征军也极有可能就此失去重要粮道,最终不得不半途而废,如此受损的不仅有帝国利益,皇帝和中枢的利益,也损害了中土苍生的利益。

伽蓝打算先了解和熟悉一下游元此人,然后再设法寻找对策,不料这才刚刚见面寒暄闲聊几句,游元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要拿伽蓝这把锋利的刀“大开杀戒”了。杀谁?杀杨玄感吗?这卷宗里是关于杨玄感正在密谋叛乱的证据吗?难道皇帝和中枢早就知道杨玄感要叛乱了?

旋即伽蓝否决了这个荒谬的猜想,他注意到游元提到了“平虏渠”,而据薛德音的介绍,平虏渠是沧州到巨马河一段水道,途径河间郡和渤海郡,这两个郡位于河北东北部,都是大郡,有很多著名的山东世家权贵,比如河间张氏,渤海高氏,这些世家虽然没有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声名显赫,但也名扬天下,比如渤海高氏,就有天下高氏出渤海之说,高氏齐国的皇族高氏便是出自渤海,帝国第一重臣高颎jiong)也是出自渤海。

念头闪烁间,伽蓝更想到了河北义军的聚集之地豆子岗,也在渤海。

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帝国动第一次东征,大河两岸的十二卫府诸鹰扬和数以百万计的民夫远赴辽东战场,而同年黄河洪水泛滥淹没大河两岸三十余郡,帝国选择了战争,忽视了赈灾,导致山东灾民揭竿而起,从齐郡的王薄占据长白山开始,各地烽烟四起,起义者此起彼伏、前赴后继,尤以大河两岸的形势最为严峻,而起义者的集中之地就是河北的高鸡泊、豆子岗,还有大河南岸的济水河一线。

伽蓝霍然想到了游元的目的,顿时心神震颤,一股强烈的窒息感霎时淹没了全身。

坏事了,游元把目标弄错了,他把矛头对准了河北义军,对准了那些打算乘着帝国远征军第二次攻打高句丽河北镇戍兵力空虚之际,大肆洗劫运河粮道以壮大自身实力的河北义军,而不是正在黎阳谋划叛乱的杨玄感。

游元眼神冷冽,似乎要看穿伽蓝的心灵,看到他心里的紧张和惶恐。

伽蓝悄然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伸出双手,把那卷厚厚的卷宗拿到手上,缓缓打开。

果然,正是河北河南山东等地呈奏的关于各路叛贼的具体情况。

去年的大旱灾横扫山东各地,河南河北再遭重创,民不聊生,偏偏这时候帝国开始了第二次东征,导致大河两岸的形势雪上加霜,一不可收拾,各路义军随即蜂拥而起,形势已经到了岌岌可危之境。

渤海郡的豆子岗云一带集众多叛贼,其中实力强大者有平原贼帅刘霸道、李德逸的阿舅军,有渤海贼帅格谦、高开道的燕军,有渤海贼帅孙宣雅、石秪阇的齐军。

高鸡泊位于信都郡和清河郡的交界处,距离大运河不足百里,活跃在这一带的贼帅也是人数众多,其中最为著名者就是高士达、窦建德和王伏宝。

在豆子岗和高鸡泊之间,也就是大运河和黄河之间是平原郡和清河郡,也是叛军集中之地,清河郡的最大贼帅是张金称,平原郡实力最强的贼帅是郝孝德和刘黑闼,另有贼帅杜彦冰、王润也是实力不俗。

大河以南,叛军集中在济水一线,由东向西,最负盛名的贼帅就是北海郡的郭方预、秦君弘,齐郡的王薄、孟让,济北郡的甄宝车、张青特,东郡的翟让、单雄信,济阴郡的孟海公和王伯当等,大大小小的贼帅多达几十人。

伽蓝越看越是心惊。他从卷宗上看到的不是贼帅的多少,不是叛军的人数,不是各地严峻的形势,而是死在战乱中的无辜百姓。叛军烧杀掳掠,肆意砍杀。各地郡县和地方军在镇压过程中也是血腥残忍,杀人盈野。地方豪望任侠或据垒自守,或集乡勇讨捕,不管是为了自保还是其他目的,免不了要大开杀戒。大河两岸血雨腥风,整个卷宗上看到的都是血淋淋的尸体,都是无辜百姓绝望的泣号。

伽蓝掩上卷宗,神色冷峻,眼里更是充满了愤怒和悲哀。

游元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观察,看到伽蓝把卷宗放到案几上,他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有甚见解?”

“天灾,**。”伽蓝热血上涌,忍不住咬牙切齿。

游元面无表情,追问道,“何谓**?”

“自先帝开国,先有官仓,后有义仓,目的是积粮防灾和朝廷用度。西征也罢,东征也罢,所用粟帛皆出官仓,即便官仓不足,也是补自江左义仓,否则陛下为何开凿永济、通济、邗沟和江南河四渠?前年水灾,去年旱灾,以大河两岸郡县为重,而大河两岸郡县都是富裕郡县,义仓充足,再加上还有东都附近的黎阳、河阳、洛口三大官仓,即便有远征需要,也足以调拨一部分粟帛用以救灾,何以会出现饿殍遍野之惨状,逼得灾民揭竿而起?”

“朝廷倾尽全力东征,或许赈灾不利,但地方郡县既有义仓,又有陛下圣旨,为何不能救助灾民?为何让形势恶化到如此地步?”

“退一步说,就算地方郡县赈灾不利,就算有人揭竿而起举兵叛乱,但以东都镇戍兵力,以大河两岸的留守地方军,再加上陛下给予各地郡县的讨捕权限,也完全有实力在最短时间内铲除叛乱,然后辅以积极赈灾,开仓放粮,当可迅稳定形势,但为何今日叛贼蜂起,生灵涂炭?”

“这是**,彻彻底底的**。”

游元的表情依旧冷冽,但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惊讶。一个西北戍卒,竟然对山东叛乱有如此一针见血的认识,实在令人吃惊。这是谁告诉他的?裴世矩?抑或是薛世雄?不管是谁,能把山东叛乱背后的隐秘完完全全地告诉他,足以说明这个人和自己的想法一样,要利用这位来自西北的野蛮人大开杀戒,戡乱整肃,迅扭转局势。

游元沉吟稍许,果断试探。他必须知道伽蓝背后之人的底线,否则不好定计。

此次南下黎阳,他名为督运粮草,实际上在他看来就是平叛,把运河两岸的叛军一扫而光或者全部赶走,总而言之,粮道安全了,粮草辎重才能源源不断送到辽东。粮道不安全,杨玄感以此为借口拖延运送度,他如何去督促?说句不好听的话,自己这趟就是被皇帝和中枢那几位重臣利用了,充当开路先锋来了,这路开不好,延误甚至阻碍了远征军的攻击,杨玄感固然有罪,自己也跑不掉。

原因很简单,现在大河两岸混乱局势的幕后推手就是山东人。

帝国的官仓归朝廷管理,各地郡县的义仓则由社司(乡官)管理,不受官府控制,这样遇到灾害就可以开仓自赈。随着帝国统一,百姓安居乐业,义仓的粟帛存储数量惊人,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于是官府动心了,世家权贵盯上了,在他们的联手努力下,开皇十五年(公元595年),朝廷下旨,以义仓管理不善为由,将管理权收归地方官府。如此一来,义仓就成了地方官府和地方世家豪望的“小金库”,特权阶层置百姓的安危于不顾,贪婪而无耻地公开“抢劫”百姓。

山东各地官府的主要属官当然是山东人,这些山东籍的官吏和各地的世家豪望当然抱成一团,如此一来,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异常强大,导致各地官府的主要官员诸如太守、郡丞、县令甚至包括地方军的官长都尉、副都尉都不得不主动妥协,而这些主要官员大部分来自关陇,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大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为谋私利而侵害帝国利益。

义仓的粟帛就这样被瓜分了。当水灾旱灾接踵而来的时候,如果义仓是空的,当然无法赈济,退一步说,就算义仓是满的,但在权贵官僚的眼里,那已经不是黎民百姓为了防灾自救而自掏腰包年复一年储备起来的粟帛,已经变成了他们私有财富,既然是他们私有财富,岂肯送给黎民百姓?岂肯拿去救一群蝼蚁的性命?

这是私,从山东人的“公”来说,他们与关陇人之间有亡国之恨,有灭族之仇,而关陇人对他们实施的长久的遏制和打击政策,让他们失去了很多的权力和财富,山东的世家望族正在急骤衰落。为此,他们要反抗,要斗争,要打破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而逼着黎民百姓去造反,甚至充当“马前卒”,亲自赤膊上阵,带着“灾民”去造反,正是他们一直等待的、蓄谋已久的一次改变命运的绝佳机遇,恰好此刻皇帝带着帝国大军远征辽东,而皇帝的新政触犯了世家权贵的利益导致皇帝与关陇权贵矛盾异常激烈并在第一次东征中彻底爆,此刻国内国外朝野上下矛盾重重危机四伏,此刻不造反更待何时?

此刻,关陇权贵呢?关陇权贵与皇帝,与以皇帝为的改革派已经“撕破脸”了,在国外远征战场上与皇帝对着干,在国内平叛战场上不但不出力反而推波助澜,有意把形势推向危险的边缘,以便他们浑水摸鱼乱中取胜。杨玄感的叛乱蓄谋已久,为了这一天,为了推翻皇帝和改革派权贵,要前提就是国内国外局势要乱,越乱越好。

山东人高兴坏了。山东的世家权贵、地方郡县官僚与那些赤膊上阵的山东豪望、任侠们里应外合,默契配合,而关陇人冷眼旁观根本不作为,于是在山东黎民百姓的哀嚎中,在山东苍生的累累白骨中,这些血腥而无耻的“虎狼”们开始了饕餮大餐,他们不仅要吃无辜生灵,还要吞噬帝国,吞噬整个中土。

游元是山东世家,是文翰泰斗,是宦海老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山东贵族,他谋取的是山东贵族的利益,为了这个利益,他根本不在乎黎民百姓的生死,他只在乎以最小代价谋取最大利益。

本来他袖手旁观,乐见其成,但关键时刻,皇帝把他“扔”到了山东平叛战场,迫使他不得不加入到这场血腥的搏杀中。

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但他面对的是抱成一团的山东人,从山东世家、官僚到贼帅,都不会让他把粮草辎重顺利送到辽东战场。假如在远征大战最为关键时刻,切断粮道,让帝国和皇帝再败一次,那杨玄感就是替罪羊,而杨玄感的势力现在是关陇贵族中最为庞大的一个势力,也是皇帝的对手,那么可以想见,皇帝一定会借此机会把杨玄感和他的势力彻底击溃。关陇人遭到重创,帝国赖以成立的权贵根基在一次次的打击下轰然坍塌,帝国这座大厦还能坚持多久?假如帝国分崩离析了,山东人就有机会重建帝国;假如帝国坚持下来了,山东人也能代替关陇权贵成为帝国根基,在帝国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获取最大一块利益。

杨玄感怎么办?关陇人怎么办?

山东人的目的很简单,把他逼上绝路,逼着他造反,逼着关陇人自相残杀最终分崩离析。

然而就在这时候,皇帝把游元一脚提到了黎阳,把这个纯正的山东本土权贵的领袖级人物放到了这座即将爆的火山上。

游元难以抉择。对他来说,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很显然,支持皇帝,选择站在皇帝一边。

他是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而山东的地方豪望、寒门官僚和黎民百姓都是他夺取权力和财富的工具,该用的时候用,该抛弃的时候抛弃,所以,就像裴世矩所暗示的,他若想在当前形势下捞取最大功勋,那就是帮助皇帝赢得东征的胜利,同时帮助皇帝击败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保守势力,而要达到这两个目的,就必须牺牲山东叛军。

山东叛军的使命结束了,游元决定大开杀戒了。

游元拿什么去屠杀山东叛军?他是山东人,在形势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在危机时刻存在的情况下,游元不能赤膊上阵,他必须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所以,他需要一把杀人的刀,这时候,裴世矩送给了他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杀人刀。

“将军可有良策?”

游元脸上冷色更重,眼神愈傲慢,即便是征询问计,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伽蓝把双手放在卷宗上,眼里蓦然涌出滔天杀气,“杀”

游元皱眉,眉头上那三道深深皱褶犹如沟壑。

“水路安全了,但黎阳未必安全。”

游元两眼如炬,紧紧盯着伽蓝的眼睛,仿若要看穿他的心灵。这是一句很直白的试探。皇帝一到临朔宫就关注伽蓝和他的西北马军团,两天内传出数道命令和口谕,最终把他派遣去了黎阳,这背后蕴藏的深意对于游元来说应该是一目了然,但真的如他所猜测吗?皇帝派伽蓝去黎阳就是为了出在远征胜利后打击杨玄感的信号吗?皇帝派遣自己去黎阳,就是为了让自己出面扭转河北局势,确保粮道安全,并充当皇帝打击杨玄感的急先锋吗?

山东局势一不可收拾的缘由,山东人的那点龌龊心思,皇帝当然清楚,他又不是傻子,他身边的大臣更是目光如炬,此刻皇帝为了远征的胜利,毅然以伽蓝为信号向山东人伸出了善意之手,那意思很清楚,你把粮道给我,保证我远征的胜利,我就帮助你们打倒以杨玄感为的关陇势力,然后改变你们山东人目前饱受遏制和打击的艰难处境。

遏制和打击山东人的不是我这个皇帝,而是主掌帝国朝政的关陇贵族集团。你们山东人试图利用山东黎民百姓的造反来胁迫我打击关陇贵族,我满足你们的要求,但前提是,你们必须保证我远征的胜利,否则,你游元就要承担远征失败的责任,以你游元为的山东贵族集团就要给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集团陪葬,你们统统都得死,你们都死了,我的新政实施起来就更轻松更有保障,帝国也将在新政的引领下迅走向强大。

游元无法揣测到皇帝的心思,他担心自己上当中计,最终带着山东人与关陇人打得两败俱伤,但裴世矩可以揣测到皇帝的心思,所以他必须知道裴世矩的真实想法,知道皇帝的底线在哪。

“黎阳是个战场。”伽蓝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杨玄感要举兵叛乱。”

游元心神骤跳,一双眼睛骤然眯起,以掩饰他此刻的震惊。

杨玄感要叛乱?这怎么可能?皇帝和裴世矩如果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还会让他坐镇黎阳督运粮草?

“证据?”

伽蓝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船舱门口,拉开门,把站在舱外的薛德音拉了进来。

薛德音掀起帷帽,冲着游元深施一礼。

“是你?”游元出一声匪夷所思的惊呼,“竟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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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这不好笑

第一百零五章这不好笑

弦月徜徉在稀疏的星空之中,淡漠的眼神俯视着脚下苍莽大地。

大地沐浴在黑暗之中,唯有一道蜿蜒曲折的细长火珠横亘其上,璀璨夺目。这串火珠就是大运河,两岸河堤上每隔三十里就有一座驿站,高悬于驿站之上的大红灯笼照耀着河水,光彩粼粼。

在大运河北段,在桑干水和巨马河交汇之处,有一座小山丘。山丘之巅,一人挺拔如松,长飞舞,目光炯炯地望着河面上的朦胧灯火。

那里有南来北往的船只,因为帝国动了远征,它们必须日夜运输以满足战争的需要。船夫们没日没夜的忙碌着,他们或许也想枕着波涛沉浸在睡梦中思念那离开已久的家,思念那守候在家中的亲人,但这不过是一种奢望而已。

那里还有驿站,有津口,有地方郡县为了保证水道畅通而临时征的民夫,这些人同样为了战争而忙碌着,两岸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的灯火里就有他们筋疲力尽的身影。

为了远征的胜利,从江南到河北,从水道到6路,数以千万的黎民百姓已经连续数年投入到这场距离中土非常遥远的战争中。或许没有多少人知道皇帝和帝国的中枢大臣们为什么要动这场战争,但中土的苍生们为了帝国的荣耀,依旧无怨无悔地付出了他们的血与汗,然而,悲哀的是,他们的血汗被出卖了,他们心中崇拜的荣耀被帝国的权贵们践踏了。他们正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也在给帝国挖掘坟墓,而埋葬他们和帝国的正是那帮权贵。

那挺拔的身影昂起头,望着夜空,深深感觉到一股来自苍穹的重压。这里的天与西北的天不一样,这里的天很低很压抑,这里的天也没有西北的天那么蓝那么深邃那么高远那么清澈,更没有那种放飞心灵的自由,没有那种与天同存的豪迈。

我想家了,想妈妈,想突伦川,想那湛蓝的天,想那金色的胡杨。

一只手缓缓伸出,抚摸着雪獒长长的颈毛。神骏矫健的紫骅骝凝视着黑暗深处,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或许,它也想家了。疤脸驼慢慢地走在草地上,一双眼睛茫然地望着夜空,高大的背影显得异常的孤独和寂寞。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沙漠,我要回家。

笛音响起,如泣如诉,如泉水空寂,如秋风萧瑟。



龙卫统的军营就扎在山丘下。

将士们已经修憩,帐篷里传出阵阵安逸鼾声。唯有正中一座帐篷却是灯火明亮,一个略显疲惫的深沉之音娓娓而响。

一张地图高悬帐中。薛德音站在地图前,向一群军官详细介绍京都政局、山东地形和大河两岸的严峻形势。

关西和关东是以函谷关为界,广义上的山东就是关东。帝国京都是西京长安,但自今上继位,考虑到江南财赋对整个帝国展的重要性,遂在洛阳营建东都,实际上,帝国今日的政治经济中心是东都。

随着京都位置的东移,关西和关东在帝国的地位也生了改变,这直接影响到了帝国国策,影响到了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利益,继而影响到了帝国的国政。今日帝国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与此有直接关系。

京都位置的东移,受到影响最大的就是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中原河北河南和狭义上的山东地区,其直接表现就是关陇权贵在遏制和打击山东权贵的同时,不遗余力地掠夺和瓜分山东地区的权力和财富。这当然遭到了山东权贵集团的疯狂“阻击”。

山东地区的权贵以王崔卢李郑五大簪缨经学世家为主,这五大世家在中土传承了八百余年,是老门阀,是老权贵。关陇权贵包括郡姓和虏姓,而郡姓里除了河东裴氏和弘农杨氏外,余者都是关陇本土新兴权贵,大部分都是在拓跋氏魏国分裂之后兴起,距今不足百年,但因为帝国承继了西魏和北周,以关陇为根基统一中土,所以他们这些新兴权贵掌控了当今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大部分。

掌握权力和财富的新兴贵族属于“暴户”,与传承八百余年的中土大世家的深厚底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帝国在先帝时代,是“暴户”压倒了传统贵族,而“暴户”和传统贵族对统一后的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暴户”像草原上的狼,掠夺成性,贪婪而凶残,不知满足,它们的执政理念适合于分裂和争霸时期;传统贵族则像牧羊人,其目标不是吃羊,而是养羊,把羊养肥了,年复一年的剪羊毛,如此羊可以生存,而羊毛则是牧羊人取之不竭的财富。这一执政理念适合于中土统一时期。

先帝在其后期,其执政理念已经转向传统贵族,并开始遏制关陇贵族,废太子杨勇就是其中一个表现。今上继位后,加快了这一步伐,实际上今上之所以能继位,还是得益于他完全继承了先帝的执政理念。这一步伐的加快就表现在积极的律法制度的改革上,以江左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的联手来抗衡关陇权贵集团,结果迅激化了三大权贵集团之间的矛盾。

今上继位,帝国加快改革步伐,禁锢宗室和打击太子余党,诛杀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朝中旧臣,西征东征,山东地区的叛乱此起彼伏,这就都是在过去八年里所生的一连串政治事件,而这些政治事件都是相关联的,其关联因素就是帝国的执政理念的改变,而执政理念的核心就是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掌握再分配权的就是帝国统治阶层,就是三大权贵集团,而三大权贵集团为了在再分配中获得各自满足的利益,大打出手。这八年里的一连串政治事件,就是这三大权贵集团正面厮杀的结果。

现在,就是大业九年(公元613年)的春夏交接之际,三大权贵集团的“厮杀”进入了关键时刻,进入了**,进入了决战阶段,谁赢了,谁就控制了帝国权柄,而决战战场就是大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地区,黎阳则是决战战场的中心。



“这就是黎阳。”

薛德音的手指放在了地图上的黎阳位置,然后沿着地图上的大河向东移动。

“这是大河。”

薛德音依次介绍沿河郡县和活跃在这些郡县的叛军规模及其领的名字。

高泰、乔二、谢庆现在就坐在军帐里,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心情更是异常复杂。

“这里就是渤海郡的豆子岗。”

薛德音加重了语气,引起了帐内军官们的更多关注。在一旁临时充当翻译的傅端毅还特意看了阿史那贺宝和大巫等人一眼,示意他们用心一点,认真一点,毕竟这里对西北人来说太陌生了,要想回家,先就要了解这里,在这里生存下去,否则不要说回家了,小命都要丢在这里。

“渤海郡与齐郡隔河相望。齐郡是前年水灾和去年旱灾的重灾区之一,叛贼极多,其中王薄、孟让、左孝友等贼帅实力强劲,聚集于长白山一带。”

“大河北岸的豆子岗和南岸的长白山大约相距两百余里,所以两地贼人往来密切。”

“齐郡郡丞张须陀于去年冬天在岱山和临邑两地先后击败贼帅王薄,迫使王薄不得不渡河北上逃亡豆子岗。”

薛德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眉头略皱,似乎想到了什么。

“先生是否认识这位张郡丞?”傅端毅随口问了一句。

薛德音竟然点头,“是某故人。”

傅端毅颇为惊讶,想到薛道衡薛德音父子和杨素杨玄感父子关系深厚,不禁脱口问道,“他是楚公旧将?”

薛德音再次点头,“张郡丞是弘农人,楚公也是弘农人。张郡丞从军就在楚公帐下效力,是楚公的亲信爱将,因为战功显赫而官至鹰扬郎将。楚公死后不久,他就到齐郡出任郡丞一职。”

“他被赶出了军队?”傅端毅马上意识到薛德音皱眉的原因。

杨素死后,他的很多老部下都被赶出了军队,其中最为显赫的就是曾官至右翊卫大将军的李子雄。如今李子雄东山再起,以左候卫将军一职统兵,现在在山东东莱。张须陀在齐郡,虽是文职,但借助山东叛贼蜂起,朝廷下旨地方郡县募兵平叛的机会,再次统领了军队。现今杨素的两个老部下都掌控了军队,这对杨玄感的帮助可就大了。

“可以这么说,但不能这么理解。”薛德音叹道,“当时形势对杨氏不利,于是便以一些人退出军队来换取对山东一些地方郡县的控制。如今看来,这步棋大有深意。”

“杨氏像张须陀这样控制地方郡县的旧部还有多少?”

“据某所知,目前仅杨氏本族子弟出任地方郡县官长的就有好几个,更不要说与其关系密切的门生旧部了。”

傅端毅和西行、楚岳等人互相看了一眼,忧色重重。杨玄感的势力太大,这趟黎阳之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全军覆没。

“现在齐郡局势如何?”龙卫统第一旅旅帅江成之问道。

“非常严峻。”薛德音说道,“据齐郡奏报,自王薄北渡大河之后,济水一线的叛军包括北海、济北、鲁郡三地的贼帅便对齐郡形成了包围之势,似乎有意配合王薄在大河一线动反攻。”

“王薄要反攻?”高泰顿时来了兴趣,急切问道。

“据御史台得到的最新消息说,王薄到了豆子岗之后,与豆子岗一带的贼帅刘霸道、格谦、郝孝德、孙宣雅、石秪阇等人频繁接触,已经结盟联手,打算渡河反攻。而自朝廷下旨进行第二次东征后,高鸡泊的贼帅就数次南下密会豆子岗贼人,有意洗劫白沟粮道。假如白沟粮道被贼人切断,粮草辎重被贼人所得,那么不要说王薄可以联合豆子岗叛军渡河反攻了,恐怕东征也要再度失利,功亏一篑。”

“白沟在哪?”龙卫统第二旅旅帅布衣问道。

“白沟就在这里。”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永济渠中段,“从汲郡的黎阳到平原郡的东光,这段一千余里长的渠道就叫白沟。最早开凿这段渠道的是曹操,后人在此基础上整合了黄河故道和清河水道,随即就有了这道横贯河北的大渠。”

“这里就是河北叛军的另一个集中之地高鸡泊。”

薛德音手指地图上的清河郡北部地区,然后往下一划到豆子岗。

“高鸡泊和豆子岗隔白沟相望,两地相距大约三百余里。”

薛德音的手指在两地之地的运河段划了一个大圈,“在高鸡泊和豆子岗的南北夹击下,从平原郡东光县的白桥到清河郡府清河城之间四百余里长的水道,就成了危险之地,而这里就是我们即将赶赴的第一个战场。”

高泰的脸色很难看,乔二和谢庆直勾勾地望着地图,眼里露出挣扎之色。

“让咱们三百人去打叛军几十万人?”龙卫统第三旅旅帅卢龙抱着双臂,连连摇头,“薛先生,不要寻咱们西北人开心,这不好笑。”

“这的确不好笑。”薛德音叹道,“这几天,游治书和伽蓝将军一直在商讨此事。依照游治书的计策,龙卫统要在这四百里长的白沟两岸打几仗,高鸡泊的叛军要打,豆子岗的叛军也要打,只有把叛军打败了,才能确保水道的安全,确保黎阳的粮草辎重源源不断的运到远征战场。”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哗然。待傅端毅把这句话用突厥语翻译之后,阿史那贺宝等虏姓军官当即就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搞什么?咱现在是大隋禁兵,禁兵的职责是保护皇帝,龙卫统这次南下的任务是保护西土来的朝贡使者和朝贡物品,根本没有打仗一说。此趟是美差,本应该去黎阳吃香的喝辣的,怎么一转眼就变成死亡之行?三百人去打几十万人,找死啊?

大巫最为激动,骂着不解气,脱下靴子就砸了过去。好在西行眼明手快,凌空抓住靴子,反手就砸在大巫的脑袋上。西北人这次心齐,个个一肚子火气,看到大巫出手了,“呼啦”一下冲了上去,冲着薛德音大喊大叫,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楚岳、魏飞、毛宇轩几个西北狼急忙护住了薛德音,唯恐他给愤怒之下的西北人打坏了。

帐内一片大乱。

“嗷……”

突然之间,帐帘掀起,暴雪出现,出一声震天雷吼。

帐内顿时安静下来。

伽蓝站在暴雪的后面,负手而立,杀气腾腾。显然他已经到了一会儿,听得清清楚楚。

“归位”

傅端毅一声怒吼。众人即刻坐好,谁也不敢招惹伽蓝。此子在西土就是凶名显赫,不论是他的老部下鄯善马军第一旅,还是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对其都是敬畏有加,尤其当日在河西金城关,此子更是一口气砍下七个逃卒的脑袋,鲜血淋漓。那一幕太过怵目惊心,至今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伽蓝缓步走到地图前,森冷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大巫身上。

大巫犹豫了一下,站起来主动请罪。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大哥贺宝的面子一定要给,伽蓝的面子也是一定要给。

“军令第十四条。”

大巫张嘴就来,“以强凌弱,樗蒲忿争,酗酒喧竞,恶骂无礼,于理不顺者斩。”

当初在去临朔宫的途中,伽蓝为了让这帮西北盗贼背熟军令,拿出了很多钱帛。谁背熟了,就打赏,背得越熟,赏得越多,结果个个都背熟了。

伽蓝恶狠狠地瞪着大巫,那眼神似乎要把他吃了。

大巫心惊胆战,惶恐不安。

“将军,刚才是军议,是商讨,既然是商讨,争吵就理所当然。”薛德音可不想为了这么件小事丢了性命。伽蓝可以依军令砍了大巫,但紫云天的沙盗也一定会杀了他。撕破脸了,谁怕谁?

伽蓝缓缓转头望向薛德音。

薛德音目露哀求之色,深深一躬。

伽蓝冷笑,突然一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大巫的脖子,跟着掀起他的兜鍪,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嗵”一声响,给人感觉那脑袋仿佛要四分五裂了。大巫咧着嘴一声不吭,生怕伽蓝一怒之下又来几下,那脑袋真要破了。

“赔罪”伽蓝声色俱厉。

大巫二话不说,冲着薛德音又是鞠躬又是告罪,十分恭敬,就差没有泪流满面的忏悔了。

薛德音急忙双手相扶。他在中土的确是声名烜赫的大儒,但当初在西土,假如没有这些沙盗马贼的保护,他或许就死在了沙漠里,这份恩情他还是深深记在了心里。

“我再说一遍。”伽蓝声音冷森,杀气喷涌,“若想在这里活下去,或想与我一起回家,就绝对遵从我的命令。我信任你们,你们也要信任我,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众人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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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孤独的狼

第一百零六章孤独的狼

“你们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打。”

伽蓝环顾众人,语气渐渐放缓,“我把你们带出了西北,理所当然要把你们安然无恙地带回西北。但问题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是弱肉强食,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当初我之所以把你们带出西北,就是因为我们的拳头不够硬,我们无法抵御突厥人、铁勒人,还有吐谷浑人的报复,现在我们之所以不得不做别人手里的刀,不得不去打仗,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伽蓝握起拳头,放在自己的眼前,忿然说道,“我们的拳头不够硬,这是事实。”

众人沉默无语,就连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也是一脸无奈。在西土,大家还能挣扎,但在这里,在中土的中心地带,大家人生地不熟,一旦陷入围杀,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伽蓝一句话就说到了要害,直刺西北人的心灵,或许有些人不愿承认,但事实胜于雄辩,没有实力就是没有实力。你可以猖狂,可以自恃有几斤蛮力,但在绝对实力面前,这些自欺欺人的东西根本挡不住强者的一击之力。

伽蓝背负双手,慢慢走了几步,似乎在思考,似乎在整理思绪,似乎在给西北人足够的时间正视眼前的现实。

帐内鸦雀无声。

伽蓝站在地图一侧,面对众人,缓缓说道,“刚才薛先生给你们讲解、分析和推衍了京都政局的一些背后隐秘。我不知道你们可听进去了,也不知道你们对其是否有足够兴趣,但我想告诉你们,我之所以恳求薛先生告诉你们这些东西,是想让你们清醒地看到,让你们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运气非常差,我们刚刚到了中土,就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

此言一出,众人暗自惊骇,帐内气氛陡然凝滞。

“在西土,我们也深陷绝境,但我依然可以带你们杀出重围,那是因为我熟悉西土局势,熟悉西土权贵,我可以在绝境中寻到一线生机,但在这里,我两眼一抹黑,我和你们一样,对这里一无所知,唯有薛先生……”伽蓝手指薛德音,“唯有他,熟悉中土局势,熟悉中土权贵,唯有他才能在绝境中寻到一线生机,所以,从这一刻开始,我恳请诸位兄弟务必聆听薛先生的教诲,遵从薛先生的命令。尊重他,也就是尊重自己的生命,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还能踏上回家的路。”

薛德音微微皱眉。傅端毅的眼里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之色。

两人都认为伽蓝危言耸听,故意夸大了眼前的局势,虽然庙堂上权争已经白热化,已经愈血腥残酷,虽然大河两岸乃至江淮的叛乱此起彼伏,并在延续两年后已经展到了一定的足以危害到帝国安全的规模,但只待二次东征胜利,只待此次庙堂权争分出胜负,那局势将迅扭转,帝国的国祚将固若磐石,稳如泰山。

这两人是站在权贵的立场看问题,是向下俯视,而西北人不一样,西北人是草芥蚁蝼,是向上仰视,他们就像井中之蛙,只看到巴掌大一块天空,即便薛德音笼统而含糊地讲述了帝国政局危机的根源,推衍了今日中土局势的博弈关键在何处,但事实上西北人并不理解,对他们来说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和事,距离他们无限遥远,他们没有认同感,更没有置身其中搏击风云的觉悟,他们就像“鸵鸟”,以为把脑袋塞进沙里就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却不知道整个身躯都暴露在风暴中,瞬息就会被撕成碎片。

伽蓝知道这场风暴的可怕。起初他有意逃避,躲到突伦川里看日起日落,但命运不可捉摸,石蓬莱带来了昭武屈术支,西行带来了报仇的讯息,接着他被卷进了西土局势急骤变化的漩涡,而这一切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不再逃避,转而积极投身中土的这场风暴之中,试图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事实很残酷,等他见到薛世雄和裴世矩之后,等他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看待这场风暴之后,他知道这场风暴根本不会以某个人的意志的转变而转变,它是实质是利益集团之争,而利益集团所拥有的实力足以改天换地,他在这样强大实力面前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所以,他想回家,非常想回家,他已经后悔当初的冲动,假如这些西北兄弟都死在了这场风暴中,他无法原谅自己。

然而,他和他的兄弟们已被卷进了这场风暴,只能在风暴中拼死挣扎了。

可怕的是,当他的兄弟们已经走进这场风暴的中心时,尚不知道危险,还在嬉笑怒骂中幻想着去享受荒yin奢侈的幸福生活,这令伽蓝恐惧,十分恐惧。

“我们此次南下黎阳,实际上并不是护送西土朝贡使者和朝贡礼品,也不是一力承当卫护治书侍御史的责任,而是确保永济渠的畅通,确保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送到辽东战场。”

“如果水道受阻,远征大军因为粮草不继而失利,负责督运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和负责督察粮草运输的治书侍御史游元固然要承担责任,我们也会受到连累。我们是弱者,一旦上位者把直接责任推给我们,说我们在平叛战斗中攻击不利导致水道受阻,请问,我们有多少机会保住自己的头颅?”

伽蓝这些话是用突厥语说的,除了薛德音外,其他人都听懂了,众人这才意识到危险正扑面而来,尤其像阿史那贺宝等人当即就勃然大怒,这不是欺负人嘛?这哪是什么美差,根本就是要找个替罪羊拉一群陪葬的嘛?有些人却是坦然,比如江成之和他的部下,鄯善马军第一旅自伽蓝离开后一直在鹰扬府倍受冷遇,长期给鹰扬府拉出去做替罪羊,虽然每次都有惊无险,但这种“待遇”实在令人齿冷。这就是弱者的命运,没有实力,你永远受制于人,永远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治书侍御史游元也是一个替罪羊。他是山东权贵,是河北世家子弟,此番沿运河南下督察,假如未能确保水道安全,导致粮草输送延误,礼部尚书杨玄感随即可以把责任推一半给他。”

“游元怎么办?从我的立场来看,他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击败河北贼帅,保证水道畅通;一个是被迫与杨玄感合作,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把河北郡县甚至包括河北贼帅都拉到一起,帮助杨玄感造反。”

杨玄感要造反?这是伽蓝第一次在龙卫统军官们面前透漏这个惊人的消息,这个消息让西北人目瞪口呆,人人震惊。

伽蓝见过了薛世雄,也见过了裴世矩,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西北人在北苑辎重营打架抢劫一事给“压”下去了,西北人顺利加入禁军还奇迹般地远离辽东战场,这一切都是得益于伽蓝与两位大权贵的亲密关系,所以,伽蓝知道杨玄感要造反的消息并不奇怪,肯定是真的,而西北人南下黎阳显然就是冲着杨玄感去的。正如伽蓝所说,西北人不知不觉间卷入了一场大风暴,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

“游元只有在第一个计策失败之后才会被迫做实施第二个计策,而他一旦实施了第二个计策,我们也就成了游元谋反的共犯,必死无疑,所以,我们必须竭尽所能帮助游元击败河北叛军,保证水道畅通。”

“就靠我们龙卫统?靠我们这三百精骑?”江成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切问道。

“就算把随军杂役也算上,龙卫统也只有四百多骑。”苗雨情急之下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叫道,“贼军人多势众,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苗雨是真的急眼了,当初如果不是在龙城帮了西北狼一把,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西行言出必践,苗雨事后真的去了卫府任职,接着好事接踵而来,他又被卫府遣往辽东战场。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西北局势不好,如果去辽东战场,运气好的话短短时间内就能建功升职。然而,苗雨的美梦随着皇帝的一道口谕落空了,未能如愿去辽东战场,正沮丧的时候,又听到这个惊人消息,他岂能不跳起来?与其来中土自寻死路,倒不如当初留在西北混日子。

伽蓝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耐心等他把话说完。

“杨玄感叛乱,不缺粮草武器,缺的是军队,假如水道给河北叛军攻陷,杨玄感随即可以以此为借口迅在汲郡及其附近郡县募民为军,甚至可以向洛阳留守府调兵。如果我们成功击败河北叛军,确保了水道的畅通,那么杨玄感叛乱的难度将大大增加,叛乱的时间会不断延迟。”

“时间对远征军来说很重要。辽东气候特殊,冬天来得早,夏末秋初是大军最佳也是最后的攻击时间。不出意外的话,远征军将在这一时间渡过鸭绿水,直杀平壤城下,所以这一时间的粮草供应至关重要,不容有失。”

“只要远征军攻克平壤,则大局已定,就算杨玄感叛乱也掀不起足够大的风浪了,反之,则形势颠覆,不堪设想。因此,裴阁老和老帅一再嘱咐,虽然阻止不了杨玄感的叛乱,但务必延缓杨玄感的叛乱时间,确保远征军摧毁高句丽,赢得东征的胜利。”

“这句话的意思可以这样解释,杨玄感一定要叛乱,就算他不叛乱,也要逼着他叛乱,如果他不叛乱,假如二次东征还是失利,谁来做替罪羊?难道让裴阁老回家,让老帅再一次坐事除名?那我们岂不都要为之陪葬?所以,杨玄感一定要叛乱,杨玄感也一定会叛乱,否则我们如何确保自己的头颅?我们的功勋又从何而来?”

“归结到河北这里,我们目前的重任就是帮助治书侍御史游元击败河北叛军。”伽蓝看看众人,继续用突厥话说道,“现在,诸位兄弟们可都听明白了?”

伽蓝一如既往,扯起虎皮做大旗,借裴世矩和薛世雄的显赫声名来哄骗西北人。没办法,若想让兄弟们看清未来的局势,齐心协力浴血奋战,只有连哄带骗了。

裴世矩和薛世雄的大名在西北非常响亮,伽蓝做为两人的亲信获得的好处有目共睹。这次大家到涿郡临朔宫,升官的升官,财的财,当然感恩戴德。现在听说这次南下的重任是因两人亲自托付,那理所当然要卖命了,不仅是报答,更因为好处多多,一旦事成,肯定升官财。人到这世上图个什么?不就是图个功名利禄嘛。

伽蓝解释得很清楚了,杨玄感一定会叛乱,而东征前途未卜,不管东征是胜是败,只要西北人在河北建功,在黎阳建功,那么无论形势最终怎么变,获利的都是西北人。

“我们需要更多的军队。”

江成之当即改变了立场,毫不犹豫支持伽蓝的决策。

“马上把那些杂役改编为第四旅。”苗雨的沮丧一扫而空,转而积极献策,“这些杂役都是我们从西北带来的,汉人虏人都有,骑马射箭之技都很娴熟,虽然冲锋陷阵不行,但关键时刻绝对能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如果龙卫统临时增加一个旅,那就需要更多的马夫杂役。”李豹也急忙进言,“游治书既然要借助我们西北人的力量,那就不能不出力。请他下令沿河郡县,立即调壮勇充任龙卫统的马夫杂役。”

“既然是壮勇,那就可以改编为步军。平时是杂役,战时则为步军。”布衣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泰、乔二和谢庆,一语双关地说道,“这里是河北,不是西北,若想在战斗中做到知己知彼,军中就必须有大量的河北悍卒。”

傅端毅把伽蓝的话有选择地翻译给了薛德音。傅端毅现在没有退路,只有全力辅佐伽蓝在河北取胜,否则裴世矩不会接纳他。

薛德音虽然一再强调不要在中土说突厥话,不要用虏语交流,但今日伽蓝为了说服西北人,聚拢西北人心,一直用突厥语说话,考虑到情况特殊,薛德音也不好劝阻。这时听到西北人有意扩军,薛德音非常赞成。特殊时期,如果不借助平叛一事果断扩军,仅凭三百骑去冲锋陷阵,必死无疑。

“龙卫统如果在平叛战场上不断取胜,不断招募俘虏,那么不但军队规模越来越大,也解决了那些贼人的吃饭问题。只要贼人的肚子吃饱了,解决了生存问题,由此产生的影响会越来越大。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河北灾民就会急剧减少,那些贼帅招募不到人手,叛军规模越来越小,形势也就不可遏止地走向了逆转。”

薛德音的话在经过傅端毅的翻译之后,马上得到了卢龙等人的赞同。谁愿意打仗?谁愿意杀人?说到底还是生存问题,还是肚子问题。

伽蓝摇手,坚决摇手。

“今日山东人之所以叛乱,其根源不是因为肚子问题。这一点请诸位务必有个清醒认识,更不要因此做出错误的决策。”

众皆不解。薛德音也皱起了眉头。

前年水灾,去年大旱,造成大河两岸数十个郡县受灾,灾民有数百万之多,偏偏这时候东征开始,大量调粟帛,调徭役,导致救灾不利,于是有人造反了。

帝国自开国始就建有官仓和义仓,其目的就是为了应对战争和灾难,为何还会出现饿殍遍野,灾民揭竿而起之事?说到底一句话,帝国的官仓和黎民百姓的义仓早已变成权贵阶层的财富,这些权贵阶层长期的肆无忌惮地抢劫帝国和黎民百姓的财富,但东征开始,大灾来临,需要动用官仓和义仓去进行战争和救灾的时候,那久被隐藏起来的权贵阶层的“盗窃”之罪终于爆了。

一个拼命地抢劫财富,一个需要动用财富去打仗,去救命,而抢劫财富的权贵阶层统治了这个世界,他们掌控了帝国和帝国黎民百姓的命运,结果需要救命的黎民百姓拿不回他们存储在义仓里的粟帛,最终只有死亡,愤怒之下,揭竿而起,造反了。

现在的问题不是平叛,而是如何让权贵阶层不要明火执仗地抢劫帝国和帝国黎民百姓的财富,如果权贵阶层不愿意收敛自己的贪婪,那么就平定不了叛乱,更救活不了那些可怜的黎民百姓。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其二就是帝国权贵集团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争夺,正是因为这种争夺导致关陇贵族集团和山东贵族集团之间展开了激烈权争,由此导致这些山东叛军贼帅的背后都有着一张无形的网,而这张网的核心就是关陇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的利益之争。

河北叛乱为什么平定不了?是哪些人叛乱?又是哪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王薄是什么人?是山东齐郡豪望。刘霸道、郝孝德是河北平原郡的豪望。张金称、窦建德是河北清河郡的豪望。张金称出自河北东武的张氏家族,河北东武的张氏家族是汉初张良后裔。高士达、高开道则都出自渤海高氏。翟让是河南东郡豪望,曾出任东郡法曹。单雄信、徐世勣都是河南济阴郡的豪望。

谁会天真地相信王薄、窦建德、翟让都是像陈胜吴广那样的一介匹夫,登高一呼就响者云集?算了吧,仔细看看这些山东贼帅,看看他们当中有哪一个是农夫?是铁匠?是泼皮?是肩挑背扛提着脑袋讨生活的私盐贩子?私盐贩子有干活的小喽罗,有编织关系网的黑老大,但谁能做黑老大?不言而喻。

河北叛乱为什么平定不了?官匪一家。哪些人是匪?山东各地的豪望。又是哪些人在叛乱的背后推波助澜?显而易见,就是山东的权贵集团。

山东权贵集团的“身影”遍布山东各地郡县,一般来说豪门的门生故旧基本上就囊括了寒门的子弟,豪门和寒门由此组成了权贵集团,上至官僚下至豪望,无一不在这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里。可以想像,在这样一张无所不在的“大网”的笼罩下,山东各地的叛乱如何平定?由此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郡县官府和叛军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大家“和平共处”各取其利,拼命地掠夺帝国和黎民百姓的财富。假如朝廷逼得紧了,地方官府就象征性地打一下,砍几个无辜者的脑袋充充数,敷衍一下皇帝和中央,接下来官匪们还是“和平共处”,大家该干啥还是干啥。

当然也有像张须陀这样的“异类”,但这样的“异类”毕竟少。张须陀是关陇人,他是山东权贵的对手,一般关陇人到了山东即便是“强龙”也盘着,免得给地头蛇群而攻之,所以说张须陀是个“异类”。正因为山东权贵是叛乱背后的“推手”,而像张须陀这样的“异类”又太少,所以山东各地的叛乱在历时两年多的“镇压”后不但没有平息甚至有所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至今已经席卷了大河南北,声势浩大。

游元出自河北世家,是山东权贵集团的领袖级人物,这样一个人沿着运河郡县督察戡乱,最终是个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伽蓝不相信游元,他有理由相信白沟战场是个陷阱,而这个陷阱的目的就是逼着杨玄感尽快造反,杨玄感一造反,远征军粮草不继必然后撤,无功而返的皇帝和中枢再遭重创的同时,必定勃然大怒疯狂杀戮以杨玄感为的关陇权贵,如此关陇权贵遭到沉重打击,而山东权贵则乘机涌入朝堂,掌控朝政。

对于游元来说,既要杨玄感造反,又要东征胜利,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逼着杨玄感尽快造反,只要杨玄感造反,他第一个杀到黎阳平叛,他就是最大的功臣。

“我们要目标是自保,其次才是帮助游元攻打叛军。”伽蓝郑重告诫众人,“不要想着扩充军队扩大实力。我们是西北人,我们在这里就是一匹孤独的游荡在荒野里的狼。我们不可能被河北人所接受,山东权贵也不会允许我们在他们的庭院里,与他们争抢食物。我们自保的唯一办法,就是躲在一边,耐心地寻找猎物,伺机出手,一击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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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只有一个选择

第一百零七章只有一个选择

伽蓝所做决策的出点是基于西北人的切身利益。

今日危局下,西北人唯有一战方能杀出一条血路。西北人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只有在命运的大潮中劈波斩浪,浴血奋战。

关于这一点,伽蓝必须说清楚。或许在绝大部分西北人看来,目前形势很不错,眼前所见都是灿烂阳光,帝国很强大,大家很快就能返回西北,孰不知一步天堂一步地狱,渡过巨马河进入河北腹地之后,乌云遮蔽了阳光,厚厚阴霾下只有杀戮和死亡。这种巨大的反差会让西北人茫然无措,甚至会因为恐惧而崩溃,所以伽蓝必须把真实的情况告诉西北人,必须把未来更加黑暗的现实告诉西北人,让西北人颠覆对中土的认识,从这一刻开始,就要做好战斗准备,就要意识到死亡距离自己近在咫尺。

西北人终于在伽蓝的告诫中预感到了危机,闻到了浓郁的血腥。

前方就是战场,战场上都是敌人,有的敌人张开了血盆大口,有的敌人则隐藏在黑暗中,还有人现在是盟友但转瞬之间就会变成敌人,所以,不要相信官府和官僚,不要相信世家豪望,不要相信山东人,更不要相信关陇人,总而言之一句话,西北人就像一只走进沙漠深处的狼,除了相信自己,除了自己拯救自己,除了疯狂杀戮外,别无出路。

西北人的想法颠覆了。中土远比西土更险恶,河北远比突伦川更可怕,此刻这群西北人就像一群背井离乡跋涉万里却不慎陷落突伦川的逃难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祈祷上苍自求多福了。

西北人将信将疑,而怀疑产生恐惧,恐惧让他们谨慎,而谨慎则让他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大家纷纷表态,然后心事重重地各回本帐,度过一个辗转难眠之夜。



高泰、乔二、谢庆滞留帐中。

薛德音并不完全同意伽蓝对山东叛乱根源的分析,他本想留下来与伽蓝继续深讨,但看到高泰、乔二等人滞留帐中,想到他们面临的艰难处境,不禁感叹万分。毕竟薛家欠了他们的救命之恩,薛德音有心劝慰几句,想帮助他们,却现自己实在拿不出两全其美的对策,迟疑半天还是转身走了。

伽蓝待众人离开后,招呼三人坐到案几边上,直言不讳地问道,“是不是打算离开龙卫统?”

三人没想到伽蓝这么直接,面面相觑,羞愧无语。虽然伽蓝自始至终没有要求他们做出报恩或者效忠的承诺,但从突伦川到这里,大半年时间的共处,伽蓝始终把他们当作兄弟一样对待,不但拯救了他们的生命,还给了他们改变命运的机会,这等恩情,虽万死也难以报答。

从刑徒到戍卒,这是一次重大的命运改变,而从河西戍卒到骁果军禁兵,这是一次跨越式的命运改变。刑徒和府兵位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府兵和禁兵虽同为帝**人,但身份地位悬殊较大。以今日龙卫统的特殊性来说,这三百骑只要建功,最差也能混个从九品,如果运气好,一直混下去,最不济也能混个八品上下的官阶,这辈子娶妻生子管一家老小的温饱绰绰有余。当官了,进入仕途了,对一个平民来说就是“鲤鱼跳龙门”,是光宗耀祖,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而现在,梦想就在眼前,唾手可得,这种诱惑几乎没人可以抵挡。当然,那种为了义气可以舍身赴死的人除外。高泰、乔二、谢庆,还有那群河北刑徒,是不是都有舍生取义的高尚情操?

揭竿而起为什么?对高泰、乔二这些平民壮勇来说,说到底就是为了肚子,为了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活下去,至于什么除昏君、铲奸佞、均贫富都是假大空,他们未必理解这些口号,即便理解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和聪明才智,最多也就是别人手中的工具,最终可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在这个世上,不论是沙盗马贼还是揭竿而起的逆贼,大部分来自平民阶层,有的走投无路,有的愤世嫉俗,有的恶贯满盈,有的受人欺骗被人洗脑,有的纯粹就是寻求刺激或者为了所谓的大义比如任侠一类的人物,但不管是哪一类,都摆脱不了做人的基本**,改变不了人性中的弱点,比如贪生怕死,比如贪图功名利禄,所以威逼利诱始终是打击对手的一个最佳手段。当然,有坚定信仰者除外,为了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他们宁愿舍生取义,但对于那些只是为了解决肚子的平民来说,他们的信仰是肚子,谁解决了他们的肚子问题,他们就追随谁。

伽蓝目前解决了河北刑徒的肚子问题,却没有能力让所有的河北人都吃饱肚子,而更严重的是,他要举起屠刀,大肆杀戮河北人,这令高泰和乔二等人非常失望。他们怎么办?何处何从?似乎除了叛离伽蓝,叛离龙卫统,别无他路了。

高泰犹疑难决,不知如何开口。乔二始终低着脑袋。

谢庆偷偷看了伽蓝一眼,暗自惊怖。伽蓝的眼睛冷漠无情,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极力压制的愤怒。谢庆估计只要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开口承认有离开的打算,伽蓝必定毫不留情地下手斩杀。大战在即,伽蓝绝不允许有人动摇他的军心。

“将军误会了。”

谢庆断然开口。他也很挣扎,虽然他与高鸡泊的高士达并没有同生共死的承诺,但让他以帝**人的身份去杀戮昔日的兄弟朋友,他做不到,他下不了手。高泰和乔二比他更艰难。高泰与平原郡的郝孝德、刘黑闼是多年好友,彼此交情深厚,而乔二更是追随窦建德很多年,两人情同兄弟。他们都有一大帮兄弟朋友在叛军队伍里,假若战场相遇,情何以堪?

“我没有误会你们。”伽蓝冷笑道,“当年在突伦川的时候,我曾对你们说过,请你们仔细想一想,你们揭竿而起,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劫富济贫,还是改天换地?你们想过了吗?想明白了没有?”

三人脸色难看,一言不。这句话伽蓝的确说过,但三人包括那些河北刑徒,谁也没有重视伽蓝这句话,更没有思考过这些事。

造反为了什么?改天换地?推翻王朝?笑话,他们还没有狂妄无知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劫富济贫?当然是劫富济贫了。杀贪官,抢富豪,把有钱人杀了,把有钱人的财产分了,然后再去杀,再去抢,这就是他们造反的目的。至于将来怎么办?他们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时间去考虑,也轮不到他们考虑。他们每天都要去杀,去抢,不但要和官军作战,还要和其他造反的队伍作战,有今天还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谁会关心明天的事?

“没有想过,是不是?”伽蓝摇摇头,“你们日思梦想就是回家,没有时间去思考,是不是?好,现在你们回家了,现在你们思考,思考好了,给我一个正确的答案,我马上放你们走。”

三人霍然抬头,目露吃惊之色。

“将军,当真要放我们走?”乔二不敢置信地问道。

“我要的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是愿意齐心协力的兄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伽蓝手指三人,“告诉我,我能否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你们?既然如此,我把你们留在身边干什么?大家兄弟一场,也曾浴血疆场,也曾奔驰万里,虽不至于情深义重,但好歹也是一场缘分。今天你们既然要走,我岂会阻拦?但是,我要知道答案,我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造反,一定要让天下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生灵为你们陪葬。”

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生灵要为之陪葬?三人暗自心惊,齐齐注目望向伽蓝。

“将军,此言何意?”高泰急切问道。

“不知道吗?”伽蓝眼神冷冽,质问道,“你说你劫富济贫,那我问你,你攻城掠地,你杀贪官抢富豪,你所得钱粮救活了多少人?你在攻城掠地,你在杀贪官抢富豪的过程中,又杀死了多少人?城堡拿下了,庄园攻占了,贪官杀死了,富豪杀死了,那么你把田地分给谁了?谁去耕种了?”

高泰张嘴就想回答,蓦然现自己竟然没有答案,一时间,他愣住了,脑中一片空白,我救了多少人?我杀了多少人?我抢来的钱粮救济了多少贫苦?我抢来的田地分给谁了?谁在那些田地上耕种?

答案是可怕的,也是高泰一直深埋在心底不愿承认的。

他杀了很多很多人,上至贪官富豪下至老弱妇孺,他都杀,只要是阻挡他烧杀掳掠的都杀,而为之死去的敌对双方的无辜者不计其数。他抢了很多钱粮,但这些钱粮即便是养活义军都难以为继,更不要说救济贫苦了,所以必须拼命的去抢,先是抢官府抢富豪,后来窘迫之下就连贫苦百姓都抢了。自家的地盘不好抢,就去别的地方抢,于是义军之间厮杀起来,大鱼吞小鱼,小鱼吞虾米,而因此被杀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有义军将士,更多的则是双方地盘上的无辜百姓。战火蔓延了,义军与官府富豪厮杀,与其他义军厮杀,每天就是厮杀,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大家都像狗一样的活着,没有尊严,没有希望,没有良心,像畜生一样为活着而活着,所谓的劫富济贫,所谓的大义,都是自欺欺人,都变成了一种自我麻醉,一种自我安慰。

战火无休无止,杀戮无休无止,所有人都被卷进了战争,没有人去生产,大家都去抢,谁生产,谁就成了被抢者,不但一无所有还有赔上性命,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抢好了,于是你抢我的,我抢你的,而最初的抢劫成果让所有人失去了理智,让人性中的丑恶一面无限制放大。一座座城堡庄园焚毁了,一块块田地荒芜了,无数的人在抢劫和杀戮中死去,当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临时,大家才突然现,房子没有了,田地荒芜了,人也死得差不多了。

怎么办?再去更远的地方抢,再去杀更多的人,就像蝗虫一样,走一路,摧毁一路。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一切都不存在了,不要说播种的种子,就连播种的人都没有了,唯一的生存希望就这样毁灭了,于是,叛乱者就更多了,叛乱的地方也就更多了,而叛乱的规模也就越来越大了。

劫富济贫?自欺欺人而已。除昏君、铲奸佞?那不过是一句笑谈。揭竿而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存,仅仅就是为了活着,但适得其反的是,揭竿而起的人越多,涉及的范围越广,人也就死得越多,活下去的希望也就越渺茫。

这是为什么?不造反是死,造反死得更快,为什么?

高泰在沉思,乔二在沉思,谢庆也在沉思。

他们想不通,想不明白,他们非常痛苦,而这种痛苦是伽蓝剖开了他们的心,挖出了他们深埋在心里的真相,让他们直面鲜血淋漓的残酷现实,让他们在杀戮和死亡中痛苦哀嚎。

“告诉我,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伽蓝在嘶吼,杀气腾腾地嘶吼。

“不知道,俺不知道……”高泰痛苦地蒙住了脸,眼前血海翻涌,哀鸿遍野。

“俺只想活着,只想活下去……”谢庆眼神呆滞,喃喃低语。

乔二泪流满面。无数人死了,他的亲人,他的兄弟,他的朋友……熟悉的,不熟悉,都死了,他们本想活下去,但死得更快,更痛苦。“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工具,你们的死亡,是那些权贵为了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伽蓝站了起来,慢慢向帐外走去,“这是一场血腥的博弈,你们是为了生存,而权贵们是为了更好的生存。假如中土是棋秤,权贵们就是对弈者,而我们是棋秤上的棋子。我是白棋,你是黑棋,我们在对弈者的操控下,自相残杀。等到有那么一天,对弈者分出了胜负,落败者输掉了全部,而给他陪葬的,就是我们这些棋秤上的棋子,无论是白棋还是黑棋,都是殉葬品。”

“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选择去留。”

就在伽蓝掀起帐帘的霎那,乔二蓦然回,厉声吼道,“怎么活?俺怎么活?”

“我们永远是棋秤上的棋子,我是白棋,你是黑棋。”伽蓝说道,“活下去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盘棋。不是让白棋击杀黑棋,就是让黑棋击杀白棋,只有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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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俺要回家

第一百零八章俺要回家

只有一个选择。

的确只有一个选择。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揭竿而起,他们烧杀掳掠,然后被抓住,被流放西陲,然后再回来,看到的情况还是和过去一样,皇帝带着他的军队远征高句丽,大河南北的叛乱还在继续,他们要杀戮要反抗的贵族官僚依旧控制着这片土地,而叛乱者虽然越来越多,但死去的无辜者却更多。

谁在死去?无辜的无助的孱弱的芸芸苍生。

冷漠自大、无情无义的皇帝和贵族官僚们肆意欺压、**和剥夺他们的生命,高举着大义之旗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的充满热血和正义的起义者们就像疯狂残暴血腥的猛兽,张开血盆大嘴拼命地吞噬着他们,用他们的鲜血和尸骨填饱自己的肚子,然后再挥舞着撩牙利齿去攻击对手,去掠夺对手的权力和财富。相比起来,这些起义者更冷漠,更无情,更残忍,他们以正义之名理直气壮地蚕食着芸芸苍生,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利用他们的愤怒和无知攻击对手,却为自己攫取利益,而这些利益的获得是以数以千万计的累累白骨为代价。

真相令人恐怖,令人心碎,令人绝望,虽然华丽的正义之名、愤怒的情绪和血海的深仇就像厚厚的乌云遮盖了真相,但一旦阳光撕裂阴霾,把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切都原形毕露。

皇帝和官僚贵族固然凶恶,但披着正义外衣的枭雄们更加残忍。如果把皇帝和官僚贵族比喻为牧羊人,那么今日所为只能说他们剪羊毛剪得太狠了,而揭竿而起的枭雄们则像草原上的狼,他们为了喂饱自己的肚子,为了占有牧场上的一切猎物,一边疯狂地吞噬着羊,壮大自己的力量,一边驱赶着羊群攻击牧羊人,试图赶走牧羊人,杀死牧羊人。

等到有那么一天,牧羊人失败了,逃走了,草原上的狼占据了牧场,那么接下来他们摇身一变成了牧羊人,而羊永远是羊,他们毕生的作用就是贡献自己身上的羊毛,贡献自己的血肉,唯一的变化就是羊少了,所剩无几了。那些死去的羊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也不管是满腔怨恨还是无怨无悔,他们都为恶狼攻占牧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他们始终认为,只要攻占了牧场,他们就能与恶狼一起共享牧场,但最终的结果却与他们的理想和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永远都是任人宰割的羊,而牧场永远都是强者的权力和财富。

高泰、乔二和谢庆算是羊群的领,与统率羊群的狼相比,他们迄今为止尚没有充当牧羊人的思想“觉悟”,所以他们看不到狼的野心,看不到遥远的未来,但他们看到了一个绝望的现实,揭竿而起的结果与他们当初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们想拯救的人不但没有活下来,反而让更多的无辜者更快的死去了。

这种与理想渐行渐远的事实,这种掩盖在阴霾下的真相,被伽蓝残忍地撕开之后,他们不得不正视,不得不扪心自问,到底怎样才能拯救苍生?怎样才能让自己的亲人朋友和无数的可怜人活下来?是继续追随狼的脚步,还是改弦易辙,投靠牧羊人,与牧羊人一起围杀那些穷凶极恶、野心勃勃的狼?

现在他们的生命有保障了,他们是帝**队里的禁兵,他们的身份地位改变了,他们站在仕途的起跑线上,未来充满希望,这时候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的想法改变了,他们对自己的理想和今日的现状有了全新的认识。

有思想、有理想、有实力、有野心的羊,会不可逆转地产生心灵地嬗变,而心灵的嬗变会改变一切,于是心神蜕变,羊变成了强者,这样的强者可以变成狼群中的一员,也可以成为牧羊人中的一员。

伽蓝给了他们变成强者的条件,又给他们铺设了一条变成强者的路,而这条路所带来的巨大诱惑,对于还是“羊”的弱者来说,根本无法拒绝。这是狼所不能给予他们的现实利益,更重要的是,这是狼不能给予他们的希望和理想。狼给予他们的理想已经在残酷的现实中碎裂,狼给予他们的希望已经泯灭只剩下一团恐怖的黑暗。

三个人坐在昏暗的空荡荡的军帐里,思考着,权衡着,挣扎着。



伽蓝带着暴雪,走出军营,走在河堤上,望着飞腾在黑暗里的两条火龙,望着河面上扬帆而行的船舶,心情愈沉重,甚至非常压抑,让他有一种不堪重负的痛苦。

现在皇帝和远征军还在赶赴辽东战场的路上,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皇帝将抵达辽东怀远镇,远征大军将渡过辽水展开攻击。不出意外的话,在这一个月里,永济渠会保持畅通,因为杨玄感需要远征军深入到高句丽,甚至杀到平壤城下。远征军距离黎阳越远,杨玄感叛乱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一个月后,永济渠水道必定烽烟四起,河北各路叛军都会对水道展开攻击。原因很简单,杨玄感之所以选择在黎阳举旗,其背后必定与山东世家权贵达成了利益上的妥协。对于山东世家权贵来说,杨玄感叛乱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能从中获利,虽然利益有大小,但都会接近他们的预期目标。为此,他们会帮助杨玄感,会通过河北各郡县的豪望与起义军保持一定程度的默契。

山东义军从举旗到现在,两年多时间了,如果没有山东世家权贵及其所控制的山东官僚系统在各方面给予的帮助,有意识的在暗中推波助澜和对皇帝、中央的竭力掩盖,起义军的规模怎么可能会越来越大?高鸡泊、豆子岗和以长白山为中心的济水河一线是起义军聚集之地,都在大平原上,无险可守,假如没有山东地方势力的有意纵容甚至暗中支持,他们如何生存?其实力又怎会越来越强?起义之初,单凭世家权贵手上掌控的钱粮和地方势力,就足以镇压起义军和完成救灾赈济,一旦赈济到位,灾民锐减,还有谁会造反?

正因为如此,伽蓝很恐惧,担心西北人掉进“虎口”,被河北人四面围攻,一口吞了。

能否相信治书侍御史游元?伽蓝一口否定。裴世矩说服皇帝,让游元督察河北水道,督运粮草,其真正目的就是让游元纠集山东黑白两道力量“配合”杨玄感,务必让其造反,但这个造反的时间很关键,不能早,只能迟,只能是在远征军摧毁高句丽之后。以伽蓝的力量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只有让游元到黎阳才能确保裴世矩的谋划成功。

裴世矩当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拿出一个全面谋划?

伽蓝不相信。第一次东征失败,关陇军方贵族遭到重创,这时候,皇帝还会信任关陇贵族?就算皇帝因为手上可用的人太少,山东和江左权贵至今未能大量进入中枢,但以粮草的重要性和黎阳对远征胜负的重要性,皇帝又怎会让关陇大权贵杨玄感居中坐镇?皇帝既然忌惮关陇的杨氏一系,有意压制杨氏一系,又怎会在这次誓死一搏的远征中,把自己和中枢的未来,把远征军将士的性命,都托付给杨玄感?

联想到楼观道和陇西李氏不远万里去西土寻找薛德音,联想到他们以妥协换来与裴世矩的合作,伽蓝有理由推断,杨玄感为了这次的兵变实施了一系列重大举措,而这些举措一方面帮助杨玄感完成了叛乱布局,一方面也引起了朝堂其他势力的关注。楼观道和陇西李氏敏锐地现了危机,试图从中获利,那么,裴世矩、虞世基等人难道就没有现?他们难道就不会提前布局,以便应对可能突的危机,趋利避害?

当然,预感到杨玄感要作乱的人本来就不多,而像楼观道和陇西李氏这样确信杨玄感要作乱的人就更少了,至于游元,既然伽蓝对他说了,既然伽蓝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那么游元就有理由相信他的话,并由此对朝政和局势进行一番印证,于是裴世矩的想法就呼之欲出了。裴世矩的想法有可能就是皇帝的想法,但事实很残酷,游元的使命很难完成,为此,他不得不站在山东权贵的立场上,巧妙利用眼前的形势,尽可能给山东权贵集团谋取最大利益。

很显然,游元要牺牲很多人的利益,其中包括山东人,包括关陇人和江左人,至于这支来自西北的小小龙卫统,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

如何在山东人的算计中生存下来,这成了伽蓝当前最大的难题。



高泰、乔二和谢庆的身影出现在河堤上,缓缓接近伽蓝。

伽蓝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面对三人,目光从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告诉我答案。”

“俺要回家。”高泰撩衣跪倒,神态异常坚决,“俺要回家,俺娘还在,俺要回家。”

伽蓝微笑颔。他知道高泰一定会离开,因为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娘,如果他留在龙卫统,一旦与郝孝德、刘黑闼战场相遇,那他的老娘就危险了。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不能不孝。

乔二撩衣跪倒,一言不。

“你也要离开?”

“都死了,当初随俺留在战场上阻截敌人的兄弟都死了,就剩下了俺。”乔二猛地拔刀插地,抱拳为礼,“将军,如果俺留在这里,俺拿什么去面对那些死去的兄弟?俺这条命是将军的,但也是那些兄弟的。俺不能背叛那些兄弟,至死不能。将军之恩,俺无以为报,唯有把这条命还给将军。”

伽蓝叹了口气,摇摇头,伸手相扶,“回去吧。且末水一战,生死之情,袍泽之义,我会牢记于心。”

乔二眼圈一红,背过身去。

伽蓝拔起地上的刀,插进乔二腰间的刀鞘,用力拍拍他厚实的肩膀,转目望向谢庆。

谢庆一脸愧色,挣扎良久,还是缓缓跪了下去。

“将军救命之恩铭记于心,将军教诲之情永不相忘。”

伽蓝慢慢转身,抬眼望着漆黑夜空,黯然无语。他很愤怒,他竭尽所能挽留他们,拯救他们,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或许,他们的内心也很痛苦,也在彷徨和挣扎中难以抉择,但最终他们还是舍弃了希望,因为那不是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希望,而是别人的施舍。把命运交给别人,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施舍上,最终肯定是一无所有,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反正都没有希望,那倒不如顾全忠义,和自己的亲人兄弟,和那些无助的可怜的苍生,同生共死。

暴雪似乎也知道他们要离开,一双眼睛露出依依不舍之色,默默地望着他们。

良久,伽蓝举步而走,黑暗中传来他嘶哑而忧伤的声音,“明天,渡河之后,我送你们一程。”



河北刑徒走了,十几个大汉,全部走了。

西门辰和几个河北人也走了。他们本是河北刑徒,配戍边,如今能有命回家,当然急不可耐,功名利禄对于他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来说,实在是狗屁不值。

伽蓝收回了他们的战马,收回了他们的武器,收回了铠甲,但给了每人一把大棓防身,给了路上的食物,给了一份丰厚的钱帛,给了通关文牒。伽蓝唯一的告诫就是,一起走,不要分开,人荒马乱的年代,人命贱如狗,为了安全,不要分开。

河堤上就有柳树。伽蓝折柳相送,依依惜别。

薛德音和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十九郎也赶来送别。

布衣、江都候带着天马戍卒列阵相送。袍泽情深,这一去或许就再无相见之期,甚至,某一天的战场上,再见面时,已经是生死仇敌了。

高泰、乔二、谢庆和西门辰率领众人深深一躬,就此告别。

“将军……”方小儿忽然哭了起来,“扑通”跪下,“将军,俺想活下去,俺只想活下去。”

他没有家,亲人也死了,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就是报仇,就是杀富济贫拯救更多像他一样的可怜人,但那太痛苦了,太艰难了,生不如死,就像在炼狱中煎熬。这段时间的变化给了方小儿从未有过的新人生,甚至可以说是梦想成真,然而,当他踏足河北大地的时候,他突然现这里才是他的根,义军才是他的家,那种刻骨的思念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离开。

只是,在告别的时候,在离去的霎那,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他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这让他很恐惧,很无助,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

乔二上前一步,抓住了方小儿的肩膀,用力抓着,似乎担心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伽蓝慢慢走到方小儿的身边,蹲下,望着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接着张开双手,把他紧紧抱进怀里,“我们是兄弟,是袍泽,生死与共。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家了,就回来。”

方小儿泪如雨下,哽咽无语。

伽蓝拉着方小儿站了起来,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扫过,“我们是兄弟,永远都是兄弟。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我的家永远向你们敞开,不论将来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你活着,那我们就能在家中相聚。”

众人沉默不语,但脸上的感激之色溢于言表。这一路走来,伽蓝给予了他们太多太多,即便马上就要成为生死仇敌,但伽蓝也一样给予他们未来的承诺。

高泰、乔二和谢庆再度躬身致礼。

“河北就是一副棋秤,我是白棋,你们是黑棋,当对弈结束,我们都是弃子。”伽蓝一语双关,“我要生存,你们要活下去,所以,若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伽蓝向高泰伸出手。

高泰双手伸出,紧紧相握。乔二把手放了上去,谢庆也把手放了上去。三人神情坚定,目光坚毅,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又向伽蓝做出了什么承诺。

伽蓝微笑颔,“我可以期待好消息吗?”

“生死与共。”高泰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河北人沿着河堤狂奔而去。

伽蓝伫立高坡,布衣和江都候一左一右,三人举目遥望,神情凝重。

薛德音缓缓走近,抚须轻笑,“将军好计。”

伽蓝微微摇,“事情比想像的要复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某所期待的,也就是度过眼前难关。先生以为如何?”

“难”薛德音说道,“各方都有利益诉求,难以妥协。”

“找不到平衡点,这一局必输无疑。”伽蓝叹道,“输便输了,但可怕的是,其最终代价却由无辜苍生承担,这太不公平了。”

“世上本没有公平事。将军执着了,而执着会把将军推向绝境。”

“帝国利益至上,这一点不容妥协。”

帝国?薛德音低声念叨着,对伽蓝说出来的这个新名词充满兴趣。他念叨了几遍,蓦然读懂了伽蓝的心思,眼里顿时多了几分钦佩。

“这与咱们有何关系?”江都候不满地嘟囔道。

“关系重大,是生死的关系。”伽蓝说道,“假如帝国受难,中土陷入崩溃,西土局势必然陷入困境。西土局势一旦不可挽救,当其冲的就是河西。河西战火一起,外有西土诸虏,内有枭雄争霸,河西在内外夹击之下,必定生灵涂炭,千里废墟。”伽蓝看了江都候一眼,黯然叹道,“河西是我们的家,那里有我们的亲人,我不想回家之后,流着悲伤的泪水去掩埋他们的骸骨。”

布衣和江都候不以为然,认为伽蓝过于悲观,过于谨小慎微了。

薛德音更是不同意,在他看来,即便二次东征失败,即便杨玄感举兵叛乱,即便帝国陷入深重危机,但距离崩溃还是遥不可及。如此一个庞大帝国,岂会在几股乱贼的冲击下分崩离析?怎么可能吗?

伽蓝无意解释,他也解释不了,他更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他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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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中土第一高门

第一百零九章中土第一高门

治书侍御史游元对伽蓝擅自放走近三十名骑士保持沉默。

“明公认为伽蓝此举,意在何为?”

监察御史崔逊站在船舱的窗扇后,任由纱幔轻拂面孔,一张白皙俊美但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着一丝浅浅的笑容,深邃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让人看不透他隐藏在笑容背后的真实心理。

游元坐在案几后面阅读卷宗,听到崔逊出言询问,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目露疑惑之色,似乎没有听懂。

崔逊没有听到回应,稍稍转身,脸上笑意更浓,“明公莫非要置若罔闻?”

游元撇了一下嘴,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悠长的笑纹,然后微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的崔逊。

崔逊的年纪不到三十,出身博陵崔氏,是帝国第一届进士科的进士,家世显赫,学识卓越,可谓帝国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

河北崔氏是中土第一大姓,清河崔氏是本堂,博陵崔氏是其第一大旁支,传承上千年的簪缨经学世家,其有谱可查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春秋齐国。后世有五姓七家之说,所谓五姓就是山东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七家中不但包括这五姓世家的本堂,还加上分堂的博陵崔氏和陇西李氏。陇西李氏就是李世民家族,如果不是皇族,陇西李氏根本无法与上述六家相提并论。

崔逊的祖上是拓跋氏魏国的司空崔楷,在魏国分裂之际死于国难。魏国分裂东西,其祖父崔说西入关中。他的父亲就是帝国重臣黄台公崔弘升,而他的伯父就是邺公崔弘度,也是帝国重臣,先帝的股肱大臣。他的小姑嫁给了先帝的第三子秦王杨俊,而他的妹妹则嫁给了今上的长子,已故皇太子杨昭。

一门两妃,可谓显贵,但崔家的未来就毁在了他的小姑秦王妃手上。崔氏出身名门,当然心高气傲,即便弘农杨氏也是传承八百余年的大世家,甚至立国开疆做了皇族,但在世俗人的眼里,弘农杨氏属于二流世家,与博陵崔氏结亲,也算是高攀了,所以崔王妃有理由独占秦王。秦王当然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辈子只爱一个女人,当然要纳妾姬,结果崔王妃因爱生妒,搞了些不好的东西试图挽救秦王的心,结果差点把秦王的小命送掉了,事后崔王妃被废,而秦王终究没有保住性命,也死了。先帝痛失爱子,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儿子,但还是迁怒于崔氏一门。当时今上还是晋王,其子河南王杨昭的王妃是崔弘升的女儿,父子两人当然不敢再留崔氏女儿,于是杨昭上奏废妃。今上继承大统后,又想恢复这门亲事,就派使者去劝说崔氏家主崔弘度,结果给崔弘度严词拒绝。

杨俊和今上一样,都是先帝不遗余力培养的宗室王,都是功勋盖世。当初南下平成,帝国在江淮方向的总指挥就是今上,而在荆襄方向的总指挥就是杨俊。如此人物,对帝国皇统始终是个潜在的威胁,所以在杨俊死亡一事上充满了玄秘,崔氏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牺牲品。一个妒妇毒杀自己的丈夫,谁相信?一个名门可以出妒妇,但绝不会出白痴,绝不会因为嫉妒而摧毁自己的丈夫和娘家两门显贵。崔弘度是先帝的股肱大臣,势力庞大,理所当然是杨俊的坚实后盾,结果杨俊倒了,崔弘度也倒了,一个对皇统现成威胁的庞大势力轰然倾覆。

崔弘度要的是崔家的声名,他不稀罕一个未来的皇后。当然,在这件事上,他说了不算,今上说了算。可惜的是,崔弘度死了,而元德太子也死了,于是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亲事在两家之间留下了阴影,或许今上心怀愧疚,他还是让昔日的儿女亲家崔弘升复出了,让其先后出任冀州刺史、信都太守,又进位金紫光禄大夫,转涿郡太守。第一次东征,崔弘升以涿郡太守检校左武卫大将军事。检校就是以某官派办某事的意思,身兼两职,权力很重了。结果东征大败之后,他和于仲文成了最终的替罪羊,一文一武,一个虏姓八柱国的后代,一个山东第一世家的子弟,几乎在同一时间“病”死了。

大凡在政治事件上,死亡常常都是巧合,以一个人的突然死亡来拯救整个家族的未来,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这是很划算的一笔买卖。

崔逊也是在今上继位之后才进入仕途。大业元年(公元6o5年)今上继位改革选拔制度,设进士科取士。这是科举制度的开始,而崔逊就是帝国第一批进士。

有能力出任监察御史者,非大才不举,而进士就属于帝国大才。

御史台中,官长是御史大夫,副官长是两个治书侍御史,再下面就是十二个殿内侍御史,十二个监察御史。监察御史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因为内外官吏均受其监察,权限甚广甚重,为百官所忌惮,所以这一官职的出任者不但要求学识渊博,更要求通达治体,所谓治体,就是治国的纲领要旨,政治法度。可惜的是,今上改革官制后,不遗余力地削爵降品,监察御史虽然权重,却仅为八品,不能不让人啼笑皆非。

此次南下督运粮草,游元负责监察,而具体执行监察之责的就是这位监察御史,黄台公崔逊。说白了,就是让游元监督杨玄感,又让崔逊监督游元,层层监督,一个盯着一个。

游元是河北世家子弟,是高齐旧臣,是地地道道的山东权贵。任县游氏属于地方郡望,影响力集中在河北,在地方郡县,而崔氏这种顶级豪门的影响力不但遍及中土,更贯穿中枢和地方,所以两者之间的实力悬殊太大。以帝国今日朝堂来说,五大豪门虽然地处中土,但子弟遍及天下,中枢和地方都有他们的人,就算关陇人想压制,就算先帝和今上都想打击,奈何这五大世家的影响力太大了,不但关陇贵族竞相攀附,就连皇族都愿意与之联姻。这种影响力秉承五大世家千百年来的深厚历史和文化底蕴,深入中土人心,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就能消除的,而且,压制和打击得越厉害,其反击的力度也越是可怕。

崔氏在河北的力量随着帝国统一而日益衰落,但当初西入关中的崔氏却权势显赫。对于这个天下第一高门,河北豪族之,帝国如芒在背,于是先帝借助秦王杨俊一事打倒了崔弘度,接着今上又借助东征失败打倒了崔弘升,两位崔氏在帝国中枢的鼎柱先后倒塌,等于打倒了山东世家权贵的领袖,这给了山东世家权贵以沉重一击。

但不管怎么说,在皇帝的眼里,游元和崔逊都是山东大权贵,在河北有着广泛的人脉关系,有利于缓解山东紧张的局势,而崔逊又偏重于关陇一系,不会任由游元损害关陇人的利益,同时,崔逊与同为关陇权贵的杨玄感又久有怨隙,也不会任由杨玄感胡作非为。崔氏和杨氏的怨隙来源于崔弘度和杨素,两人同为先帝重臣,但彼此看不顺眼,在利益上屡起纷争,明争暗斗了很多年。

游元虽然摸不清崔逊的真实想法,但绝不会像皇帝一样想当然。既然裴世矩从随侍行宫的六个监察御史里面挑选了崔逊,那就一定有其目的。崔弘升是怎样病死的,一般贵族官僚不知道,游元却心知肚明。就凭这一点,双方就有合作的基础。

崔逊这句话,明显就带有某种隐晦的暗示,至于什么暗示,那就各凭思量了。

“龙卫统是禁军,隶属于骁果军,却直接听命于备身府,这已经说明了它的特殊之处。”游元斟酌着,慢条斯理地说道,“伽蓝是西北悍将,同时也是西域都尉府的秘军,他在西土还有个传奇般的名字,叫金狼头。”

“某很难想像,一个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就算他骁勇善战,又怎会得到裴阁老的垂青,并引为心腹委以重任?虽然那时候的裴阁老做为先帝重臣之一受到排挤和打击,不得不远走河西,深陷困境,但一个元老大臣,即便在困境之下,也不至于无聊到去栽培一个官奴婢出身的敦煌戍卒吧?更让人称奇的是,随后出任西北军统帅的薛老将军竟然也对其另眼相看,不但召为贴身亲卫侍从左右,更在其生死关头犯颜进谏,竭尽全力救下了他的性命。一个出身官奴婢的西北戍卒,值得薛老将军为他触犯天威吗?”

崔逊眉头轻蹙,陷入深思。

游元的话说得很直白,不是他要置若罔闻,而是他根本惹不起。裴世矩位高权重,高深莫测,薛世雄也是军中老帅,势力庞大,更重要的是,现在就连皇帝都对其青睐有加,亲自点名将其从西北召来,并委以重任,而这个重任不仅仅关系到远征军的粮草安全,更关系到未来朝政的展。如此关键人物,虽官职卑微,但隐权力太大,合作比对抗更符合利益需求。

言下之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意合作,还是对抗?

崔氏是中土第一豪门,裴氏是关陇地区的大豪门,游氏是河北地方豪门,这三家的利益诉求明显不一致,但崔逊、裴世矩和游元三人却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可以归结到山东权贵一系。崔氏的根基之地在河北,所以基本利益在山东;裴世矩是高齐旧臣,他的门生故旧基本上都是山东权贵,他的势力也是以山东人为主,所以他的利益理所当然以山东为主;至于游元,那就毋庸置疑了,他的利益就在山东。

伽蓝是谁的人?从皇帝将伽蓝和西北马军团独立建制,并命其南下黎阳来看,伽蓝肯定是裴世矩的人。这段时间游元与伽蓝多次接触,旁敲侧击,多方摸底,也基本上肯定了这一点,所以,合作不成问题,关键是,裴世矩的底线是什么?伽蓝合作的限度有多大?

游元不敢触及裴世矩的底线,毕竟裴世矩是河东豪门,河东属于关陇地区,是真正的关陇系,况且裴世矩一直是先帝的亲信,裴世矩所认定的山东利益到底有多大,游元不知道,但他知道一点,若想让山东权贵获得最大程度地利益,那就必须打破裴世矩的底线,而有实力与裴世矩正面对抗的,唯有崔氏这样的顶级豪门。

“明公的意思是,伽蓝应该有个姓,而且还是大姓?”

崔逊转身面对游元,笑容清淡,悠然问道。

游元点头,“若想知道伽蓝的姓,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这么说,明公打算寻个机会,问问裴阁老或者薛老将军?”

游元笑着摇摇头,“伽蓝身边有个仓曹参军事。监察有时间的话,可以去拜访一下。”

“拜访?”崔逊略感疑惑。以他的世家出身、公爵地位和御史身份,“拜访”算是纡尊降贵了,而能享此殊荣的只有身份地位相差无几的故旧。难道是某位故旧?龙卫统里的人全部来自西北,哪来的故旧?

“河间郡沿平虏渠一带的地方官员正在急赶赴长芦,同期赶赴长芦的还有一些县镇、军坊、乡团和宗团别军。龙卫统沿河堤疾驰,极有可能与他们相遇,一旦生冲突不堪设想。请监察上岸,先行告之并提醒龙卫统,可否?”

崔逊微笑颔。

游元低头翻阅卷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是不经意间,他又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军队的事,尤其是禁军的事,不要干涉,也不能干涉。”

崔逊没有说话,转身望向河堤,目光被那面猎猎狂舞的金狼头大旗所吸引,心里不由自主地涌上一个莫大疑问,伽蓝姓什么?游元为什么要提到这件事?伽蓝的姓难道与山东的局势有什么潜在联系?



黄昏,大船落锚,靠岸休息。

龙卫统也停了下来,在岸边寻了一处田野扎下营寨。

崔逊上岸,在四个亲卫的扈从下,走进了龙卫统军营。伽蓝闻讯出迎。

傅端毅听说是黄台公崔逊来访,又惊又喜,当即出一连串命令,极尽恭敬之能事。西行、江成之等人虽然来自西北,但对中土第一高门崔氏可是久闻大名,极度尊崇,这种尊崇未必就是尊崇崔家某个人,而是一种对中土深厚历史和文化的尊崇,是一种自内心的顶礼膜拜的尊崇。

在伽蓝目瞪口呆之中,西北人全体出动,不但列阵相迎,更鼓吹齐鸣,虽然乐曲未免粗犷,也不符合迎宾礼仪,但西北人摆出的谦恭和尊崇姿态却是真真切切。

相比西北人对待薛氏的态度,那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西北人是因为薛世雄而知道中土有个薛氏,可见薛氏声名不显。这是有原因的。

薛氏起自蜀汉。蜀汉灭亡后,薛氏迁至河东,直到十六国时期才崛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薛氏都被中土人视为“非我族类”,被蔑称为“河东蜀”或“蜀薛”。拓跋氏魏国统一黄河流域后,薛氏迅猛展,很快堂而皇之列入郡姓,与汉晋以来的高门同列。这样的一个豪望,不仅不能与中土的一流高门相提并论,就是二、三流的世家也有充分理由轻视它。所以河东三大豪门中,裴氏第一,柳氏第二,薛氏只能排第三。帝国建立后,他在帝国世家中的地位,基本上与关中郡姓处在同一位置,因为它缺乏历史,更缺乏文化底蕴,就算今日它有“河东三凤”名震文翰,也无法弥补它年轻的面孔,与崔氏这等豪门所散出来的千古沧桑的气息相比,差得太远太远了。

崔逊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飘逸出尘的儒雅之气,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尊贵。

薛德音就站在伽蓝的身后,神情复杂,可以用百感交集来形容。回到中土以来,他总算见到了一个真正的故人,一个与自己有着亲密关系并且沾亲带故的故人。

一番繁文缛节之后,伽蓝把崔逊迎进了军帐,陪同左右的只有薛德音和傅端毅,其他人自惭形秽,也就识趣一些,免得自取其辱了。在崔氏这样的千年豪门面前,除了薛氏,就连傅端毅都没有同席而坐的资格,至于伽蓝,恐怕也是特例了,正常情况下,崔逊不会以私人身份纡尊降贵来“拜访”一个出身低贱官职不高的武夫。

崔逊看到薛德音后,这才明白游元让他来拜访伽蓝的深意。他拜访的不是伽蓝,而是薛德音。像薛德音这样的显赫人物,竟然追随在伽蓝的左右,其中必有原因,而这个原因,必定和裴世矩、和山东今日局势,有着直接关联。

那种窥探到秘密的兴奋抵消了他看到薛德音的惊讶,他忍耐着,直到坐下,直到与伽蓝寒暄完了,这才转目望向薛德音,躬身致礼。

“灵蕴兄,别来无恙?”

薛德音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情绪骤然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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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崔氏危机

第一百一十章崔氏危机

伽蓝与傅端毅交换了一下眼神,起身离开了军帐,让薛德音能够敞开自己的心扉,在故人好友面前把郁积多年的痛苦和悲伤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

薛德音和崔逊不仅仅是故人,好友,更有姻亲关系。薛道衡的正妻,薛德音的母亲就是出自博陵崔氏。

博陵崔氏在关中的重量级人物就是崔弘度和崔弘升兄弟,另外还有两个显赫人物,一个是崔仲方,一个是崔彭。四人中,崔彭是先帝心腹,禁卫军统领之一,随侍左右,而另外三人都是秦王杨俊的坚实后盾,也都随着秦王的“倒塌”而受到打击。

高齐灭亡,薛道衡初始并没有得到重用,直到先帝出任大丞相,薛道衡才“平步青云”,而这与崔弘度崔弘升兄弟的举荐,与河东薛氏在关中的权势有直接关系。

天下崔氏是一家,不论是清河本堂还是博陵分支,拿起家谱论起辈分,大家都是亲戚。博陵一支的血缘关系就更亲密了,薛道衡的妻家与崔弘度、崔弘升兄弟更是三代以内的亲属,所以薛德音和崔逊的关系可想而知了。

在皇统争夺上,崔氏是秦王杨俊一系,薛道衡是太子一党,两家选择全部错误。秦王杨俊先“倒台”,太子随后被废,崔氏兄弟和薛道衡都被赶出了朝堂。

今上继位,崔氏复出,薛道衡也复出,可惜元德太子早亡,帝国再陷皇统争夺,不过这一次大家都谨慎了,不敢早早“站队”,但以崔氏在帝国的庞大势力,就算你缩着脑袋都躲不掉皇统的“追逐”,再加上今上和改革派所实施的一系列新政严重损害了权贵集团的既得利益,朝野上下矛盾激烈,崔弘升和薛道衡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先后死去。

薛德音和崔逊泪眼相望,无语凝噎,心中之悲恸,岂是几行泪水可以化去?

薛德音讲述了其回归中土的过程,着重提到了裴世矩、元弘嗣、楼观道和陇西李氏围绕着他这个人所做的一系列谋划,其目标都是对准了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集团,试图从事实上来证明杨玄感有叛乱嫌疑。

杨玄感是不是要叛乱?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而各方势力之所以“追逐”薛德音,其根本意图还是要刻意制造出杨玄感正在阴谋叛乱的“事实”。

崔逊静静地聆听着,虽然心里波澜起伏,但脸上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优雅之态。

薛德音说完了,崔逊思考了很久,慢慢说了两个字,“伽蓝。”

“对,伽蓝是关键中的关键。”薛德音说道,“正是伽蓝,利用西土复杂的局势和各方对某本人的争抢所形成的紧张局面,把杨玄感要叛乱的‘事实’,一点点地透漏了出来。”

“包括对你?”

薛德音点头,“当初他欺骗某,说要借助某的帮助,带着一群西北狼到长安报仇雪恨,实际上他想通过某,秘密潜伏到杨玄感身边,但随着西土各方势力的真正意图逐渐暴露,局势越来越紧张,他不得不调用了自己在西土的全部力量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他本人的秘密使命至此再也遮掩不住,而某的处境也极度危险。这时候裴世矩和薛世雄不得不出手相救,于是他带着一支马军团到了涿郡,某在他的保护下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但某就此上了裴世矩的‘船’,和杨玄感也就彻底决裂了。”

崔逊眉头紧皱,凝神思考。

良久之后,崔逊缓慢说道,“我们先加设杨玄感的确要叛乱。”

“假如西土局势平稳,伽蓝会和你一起赶赴黎阳,参与杨玄感的叛乱。伽蓝肯定能影响到你,而你又能影响到杨玄感的决策,也就是说,裴世矩对杨玄感的叛乱了如指掌,杨玄感因此必败,而山东人极有可能被卷进去,与杨玄感一起遭到沉重打击。”

“后来局势变了,伽蓝的使命暴露了,你也暴露了,裴世矩马上改变了策略。”

崔逊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也就是说,现在你我相见,都在裴世矩的算计之内,都在他的谋划之中。”

薛德音没有听懂,目露疑惑之色,“何解?”

崔逊沉默了片刻,缓缓说出一段话。



崔氏做为中土第一高门,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先是因为中土的统一,活跃在山东和江左的崔氏全部受到压制,仅有关中的崔氏支撑门户,等到崔氏在皇统之争中随着秦王杨俊一起陨落之后,崔氏在帝国的朝堂上彻底失去了话语权。这对崔氏来说是个沉重打击,对中土的世家权贵尤其是山东权贵来说更是难以接受之事,兔死狐悲的情绪迅蔓延并最终激化了山东权贵和关陇权贵的矛盾。

今上继位,立志改革,联合山东和江左权贵抗衡关陇权贵,于是崔氏以崔弘升为代表,东山再起,然而,崔氏是中土第一高门,是一流世家权贵的代表,也是竭力维护世家权贵利益的“大旗”,它理所当然阻碍了今上的改革大计,再加上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一流世家和二三流世家之间的矛盾,最终崔弘升成了激烈权争的牺牲品,与关陇虏姓代表人物于仲文一起承担了第一次东征失败的罪责,双双“病”故,永远离开了帝国的朝堂,随同他们一起消散的还有两大势力对朝政的影响。

崔家目前的领军人物是崔赜(ze)和崔君肃,两人都是文翰才俊,海内知名。现今崔赜是越王杨侗的师傅,王府长史,辅佐杨侗镇戍东都。崔君肃是右翊卫府长史,辅佐右翊卫大将军水军统帅来护儿远征高句丽。两人官职不显,不过接近中枢,但对于崔氏这样的豪门来说,不能入主中枢,不能直接影响国策,那就算衰败了,是崔氏的耻辱。崔氏其余子弟诸如崔弘度之子崔年昊,崔弘升之子崔逊,崔仲方之子崔焘,崔彭之子崔宝德虽然供职于中枢、卫府和地方郡县,但职务普遍不高,未能像父辈一样帮助崔家影响到中枢决策。

今日帝国崔氏高门,以博陵崔氏为其鼎柱,承担扛鼎之重任,而清河崔氏因为当年无人入关,导致高齐灭亡后,整体受到遏制和打击,其影响力只限制于山东,由此不得不以地方之力辅助博陵崔氏。

本堂和第一支堂的崔氏子弟齐心协力,力图重振千年豪门,然而崔仲方、崔弘度、崔彭和崔弘升在不到八年的时间内先后死去,给了崔氏沉重一击。能够代替这四人肩负振兴崔氏重任的目前只有崔赜和崔君肃,其中崔赜已经六十多了,本是山东文苑名人,是在秦王杨俊的举荐下才走入帝国仕途。因为崔赜知名文翰,今上出任太子后,辟为河南王杨昭、豫章王杨暕的侍读。后杨昭改封晋王,崔赜出任晋王府记室参军,遂一心一意辅佐杨昭。今上继承大统后,杨昭为太子,但旋即薨亡。崔赜遂出任起居舍人一职。起居舍人隶属内史省,负责掌记录皇帝日常行动与国家大事,为今上近臣,可见今上对他的器重。此次东征,由皇子坐镇两京,崔赜奉命担任越王杨侗的老师,王府长史,算是今上托之以重任了。

崔赜最大的资历就是以自身渊博的学识,赢得了今上的赏识,做了元德太子的侍读,并效忠于太子,如今又是元德太子之子越王杨侗的老师。太子父子均师从崔赜,这等荣耀当今世上也就崔赜一人享有,而这与崔氏的中土第一高门、第一簪缨经学世家有直接关系。

正是因为崔赜有这个特殊的荣耀和灿烂的光环,他与皇统紧密联系到了一起。

元德太子薨亡后,第一继承者就是元德太子的弟弟,过去的豫章王后改封齐王的杨暕。第二继承者就是今上幼子,赵王杨杲(gao)。第三继承者就是元德太子的长子,燕王杨倓。而元德太子的次子越王杨侗、第三子代王杨侑则不在考虑之列。

在激烈的皇统争夺中,齐王杨暕因为是众矢之的,遭到了各方势力的“围攻”,结果连遭暗算,“恶名远扬”,至今未能入主东宫。今上最喜欢长孙燕王杨倓,杨倓相貌英俊,好读书重儒学,至孝至忠,甚合今上心意。但若论溺爱,今上却最为溺爱幼子赵王杨杲,所以,杨杲也是皇统竞争的有力人选。

崔赜曾是杨昭和杨暕的侍读,后来效忠杨昭而疏远了杨暕,这导致他直接卷进了皇统之争。随着杨暕入主东宫遥遥无期,皇统之争愈演愈烈。偏偏这时候,今上让他做越王杨侗的老师,出任越王府的长史,全力辅佐越王杨侗,于是,越王杨侗便被迅即卷进了皇统之争,而崔赜则被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今上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中意越王杨侗了?既然有意让崔氏辅佐越王杨侗,那为什么又要诛杀崔弘升,打击崔氏?今上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皇统之争牵连利益之大,牵涉势力之广,远非普通人所能想像,即便是身处中枢的崔逊,现在也是无法看穿迷雾寻到真相。

然而,有一点却是当今帝国的共识,那就是崔赜做了越王杨侗的老师,出任越王府长史之后,崔氏也就不可避免地被推上了越王杨侗这条船。将来任何其他人入主东宫,太子或者日后的皇帝考虑到崔氏庞大的势力,都会不遗余力地打击越王杨侗,以确保其地位的稳固。就如当初的秦王杨俊,不管他是否有意争夺皇位,他都被卷进了皇统之争,他不想杀别人,别人却想摧毁他,于是杨俊小时候无法如愿以偿出家为沙门,长大成人之后更无法享受到亲情,只能在血腥的争斗中痛苦死去,而受到连累的则是崔氏一族及其庞大的豪门势力。

如果说先帝有意压制和打击崔氏豪门,并乘机波及到整个山东权贵,那就是借助了皇统之争和秦王杨俊之手,而今上若想效仿先帝,把崔氏彻底打垮,更大程度地遏制山东权贵,那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借助皇统之争和越王杨侗之手。

当初秦王杨俊是先帝第三子,根本无意争夺皇位。今日越王杨侗是皇次孙,距离皇位更是遥远。偏偏两任皇帝都把中土第一高门放到了他们的身后,实际上也就是把大部分山东权贵的力量放到了他们背后,于是他们被推到了关陇权贵的对立面,你死我活的搏杀也就开始了,无从逃避。这就是皇子皇孙的宿命,为了江山的稳固,必须做出牺牲。

崔氏被推上了皇统之争的大船,身不由己,不得不斗,不得不杀。上一次他们斗败了,这一次呢?这一次越王杨侗距离皇位更远,崔氏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

崔氏切齿痛恨。这太无耻太阴险太欺负人了。博陵崔氏四大元老都死了,清河崔氏现在根本进不了中央,崔氏青黄不接,其衰落是不争的事实。今日崔氏日暮西山,虽不至于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但伤痕累累,难以为继,偏偏这时候今上却要“痛打落水狗”,非要置崔氏于死地。是可忍,孰不可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当真以为我崔氏没有还手之力?

崔氏早就开始布局了。大河南北的义军蜂拥而起,叛乱规模越来越大,局势越来越严峻,其背后推手正是山东大权贵,而推波助澜的就是地方官僚和地方豪望。两场天灾却演变成了熊熊燃烧波及整个山东的“叛乱”,其混乱的不仅仅是地方局势,失去的不仅仅是中央财政,更重要的是让中央威信丧失继而失去对地方的控制力,一旦地方和中央形成对抗,不要说今上的改革和新政的实施寸步难进,就连杨氏皇族的江山都岌岌可危。

你不让我活,我又岂能让你独存?

今上和中枢的改革派大臣当然意识到了危机,但东征必须胜利,否则皇帝和中央的威信就没有了。为了取得东征的胜利,就必须遏制和打击山东权贵,警告他们不要进一步混乱地方局势,借助连绵不断的“叛乱”威胁和对抗中央。崔弘升的死,其中就包含了“警告”的意思。崔氏是山东权贵的领袖,打击崔氏,等于恐吓了山东权贵。如今更进一步,把崔氏推上皇统之争的大船,以此来直接威胁山东权贵,警告他们不要在东征一事上设置阻碍,不要断绝永济渠粮道,否则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今上派遣治书侍御史游元和监察御史崔逊南下黎阳督运粮草,实际上就是让山东人和以杨玄感为的关陇人斗,让山东人和关陇人大打出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然后今上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裴世矩料定伽蓝必定会借助游元之力,必定会向游元透漏杨玄感阴谋叛乱一事,而游元会推断出裴世矩的真正用意,意识到山东人在这场争夺中占据了优势,必定会出手“攻击”关陇人,但关键问题是,游元未必会愿意帮助皇帝打赢第二次东征。

于是,裴世矩又安排了崔逊南下。崔逊必定会和薛德音见面,这两人相见之后,未来的局势就明朗了。

杨玄感一旦叛乱,其要目标肯定是东都洛阳。

杨玄感或许想率军北上,在切断永济渠粮道的同时再切断远征军的归途,活活把远征军“饿死”在辽东,但他的北上必须赢得山东人的配合,否则,他根本就到不了涿郡。然而,山东人绝不会配合他。皇帝死了,中央崩溃了,受益最大的是以杨玄感为的部分关陇权贵,而这些权贵一旦窃取了天宪,掌控了帝国权柄,还是要打击山东人,所以,山东人只会在杨玄感叛乱后,配合皇帝和中央屠杀关陇人,然后取而代之,蜂拥进入中枢,执掌权柄。

杨玄感无法北上,只有去打洛阳,去打关中。洛阳一旦失守,罪责就是越王杨侗的,而崔赜做为越王杨侗的长史,镇戍东都的第一高参,罪责更重。崔赜所属的崔氏高门完全可以在危急关头最大程度地借用和调度山东权贵的力量,内外夹击杨玄感的叛军,守住洛阳,所以洛阳一旦失守,崔赜和崔氏固然受到严厉打击,山东权贵集团也跑不掉,也要遭受池鱼之灾,再加上山东权贵暗中利用山东义军威胁和对抗中央,可以想像,皇帝和中枢必定会利用这个大好机会给予山东权贵以重创。

皇帝和中枢打击了关陇人,又打击了山东人,可谓一箭双雕,如愿以偿地遏制了权贵集团对新政的阻挠和对抗,接下来帝国的权贵集团实力不济,必定在皇帝和中枢的打击下一败涂地,最终拱手交出既得利益,承认最新的严重“缩水”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方案。

如此倒过来推断,皇帝此刻把杨玄感放在黎阳让其居中督运粮草,让崔赜辅佐越王杨侗镇戍洛阳,让游元和崔逊南下督察永济渠水道和远征军的粮草运输……把这一系列的部署联系到一起,其意图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有杨玄感叛乱,只要山东人和关陇人两虎相争,大打出手,那么皇帝就可以果断放弃东征,率军南下平叛,把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集团和山东乱局背后的“黑手”山东贵族集团“一网打尽”,而这两大权贵集团也是阻碍和对抗中央“新政”的主要力量,把他们一锅端了,新政的推进还有多大的阻力?

西征东征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高皇帝和中枢的权威,而提高权威的目的就是为了推行新政,推行新政的最大阻力就是权贵集团。谁敢说,此次事件,就不是皇帝和中枢为了打击权贵集团而故意设下的一个局,有意挖掘的一个陷阱?



薛德音一脸震惊,目瞪口呆地望着崔逊。

崔逊不再云淡风轻,英俊的面孔上弥漫着一层浓郁的忧伤,眼里更是忧色重重。

崔氏的处境十分不利。

崔逊和游元不在一条船上,所以崔逊先前一直没有见到伽蓝,事实上他也不想见到伽蓝。他要面对的局势异常复杂,他必须想方设法与沿河郡县的世家豪望在未来形势的走向上取得一致意见,然后才能决定是否保持水道的畅通,又如何利用眼前的形势打击对手,最大程度地维持己方的利益。

今天他到游元的船上就是想与游元深入交谈一番。游元代表的是河北本土贵族势力,而崔氏代表的是整个山东甚至是整个帝国大世家大权贵的利益,这两者在利益诉求上有很大的冲突。

还没等交谈,游元就给了他一个暗示,于是他上岸了,到了龙卫统军营,见到了伽蓝,见到了薛德音,然后就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并由此推衍出一个惊天布局,而整个局势的展对崔氏十分不利。

假如这一切都是皇帝的布局,如何破局?假如这一切都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布局,是关陇贵族中的激进改革派贵族所做的谋划,那又该如何应对?

“你何时拜见的任公(游元)?”

薛德音的回答让崔逊眼里的忧色更浓。显然,游元已经推衍出了局势的展,为了保住河北权贵的利益,游元肯定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想好了对策,并致书河北各大世家。正因为他已经开始了布局,不想向崔氏做出妥协,所以才请崔逊上岸拜访故人,让崔逊知难而退,或者说,他有意请崔氏以河北权贵利益为重,服从他的决策,至于崔氏可能为此受到的损失,崔氏必须要有承担的准备。

“舞阴公(薛世雄)可曾对你说过甚?”

薛德音摇头。他有足够把握肯定薛世雄没有参与这一谋划,但从他与薛世雄谈过之后,薛世雄就被“拖”了进来。

“伽蓝与舞阴公一起进宫拜见了裴阁老,回来后,他可曾对你说过甚?”

薛德音再次摇头。此事如果是裴世矩甚至是皇帝所谋划,那伽蓝不过是个棋子,虽然这个棋子承担重任,一步步地推动着局势展,并把各方势力拖进其中,但伽蓝始终是个棋子,尚没有资格接触到核心机密,所以即便裴阁老特意召见他,也不会透漏更多机密,最多就是安抚鼓励一番,然后让伽蓝继续沿着他所设定的轨迹一步不差地走下去。在今日这盘棋中,伽蓝事实上就是个支点,裴世矩利用这个支点,很轻松地撬起了各方势力,让各方势力在利益的驱动下,向着他所设计的目标奋勇杀进,最后不论各方势力能否实现各自的利益目标,裴世矩都是最后的赢家。

崔逊轻轻颔,再问道,“伽蓝姓甚?”

薛德音苦笑,“官奴婢出身,怎会无姓?他不说,某也无从查询。不过……”

崔逊眉头微扬,十分期待。

“不过某家七娘说,伽蓝的长相与她的大哥十分相似。当年司马大郎配敦煌,不幸死于边乱,全家罹难。这事你应该有所耳闻。”

崔逊迟疑着,踌躇良久,低声叹道,“河内司马,两晋皇族,好大一个姓。”

“七娘曾当面质询,但伽蓝一口否决。”

“裴阁老一定知道。”崔逊说道,“舞阴公(薛世雄)也一定知道。”停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陛下或许也知道。”

薛德音愣了片刻,旋即想到在爵位品秩上一向“吝啬”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打破常规,特授伽蓝从五品的朝散大夫,并让其所统的西北马军团为禁军独立建制,还亲自授以龙卫番号,这其中恩宠之重远非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戍卒所能享有。薛德音对此事一直心存疑惑,如今给崔逊一提醒,这才意识到其中的隐情可能和伽蓝的姓氏有关。

“这事重要吗?”薛德音问道。

“非常重要。某会托人查询,只要知道他姓什么,也就知道他的出现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目前并不重要。”薛德音说道。

“假如他姓司马,那即便是目前,也是非常重要。”

河内司马氏虽然不是中土第一高门,其历史没有崔氏那等悠久,但其是两晋皇族,声名显赫。它与虏姓第一姓元氏,也就是过去的拓跋氏,因为都曾是主宰中土的皇族,所以地位非常尊崇,即便是中土顶级豪门王崔卢李郑五大世家对其也是恭敬有加。

司马氏在南北朝后期依旧是人才辈出,其中辅佐高欢成就一带霸业的司马子如就是一个名扬史册的人物。他的儿子司马消难同样知名。司马消难起于山东高齐,娶高氏皇族公主为妻。后逃奔关中北周,受到重用,为朝中四大辅弼大臣之一,北周末代皇帝的国丈。其与杨忠情同兄弟,先帝更是以子侄礼待之。但在北周末年,先帝以大丞相主政期间,司马消难与尉迟迥、王谦举兵叛乱。兵败后司马消难逃亡江左南陈,再受重用,为朝中三公之一的司空。

帝国统一后,司马消难回归长安,先帝赦免其死罪,但削籍为乐户,极尽侮辱之能事。司马消难不久亡故,其子孙后代惨遭打击,先帝屡次借助杀戮山东和江左皇室宗亲的机会,将司马氏的宗亲子弟、门生故旧或诛杀,或流配,或除名为民。虽然有些人挣扎着幸存下来,但最窘迫的时候,司马氏的子弟甚至沦落到在长安街头杀猪宰羊为生。

薛道衡最后娶回家的七夫人就是司马消难的小女儿。这也是适逢司马氏家道中落,否则司马氏的女儿岂能给人做小?从另一层意思来说,这也是薛道衡仗义,在司马氏厄难之际,伸手相助。

等到先帝的怨气泄完了,司马氏的命运才逐渐改善。流配子弟6续回归,当初在长安街头杀猪为生的司马德戡也从军征伐。

这时候,司马氏的家族势力迅恢复。司马氏的门生故旧本来就遍及中土,而司马消难又曾在山东、关中和江左三地辛苦经营,其强悍的人脉关系在司马氏的恢复中挥了惊人作用。

换句话说,今日的司马氏子弟,尤其是司马消难的直系子孙,在特殊情况下,就是有共同利益诉求的时候,可以得到山东、关陇和江左三大权贵集团中的很大一部分力量的支持和帮助,而这种实力即便是中土第一高门崔氏也做不到。

薛德音自然知道崔逊的意思,但他只能幽幽一叹,“伽蓝不会承认,即便他承认了,也没有意义。”

的确,没有裴世矩和薛世雄的证明,没有皇帝的承认,就算伽蓝拍着胸脯说自己姓司马,那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对司马氏还是对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帮助。反之,就算伽蓝不承认,他也一定是司马氏的子弟,要认祖归宗,想逃都逃不掉。

“某不需要他承认。”崔逊摇摇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某也不会对其他人说,伽蓝姓司马,某只要对别有用心的人做出小小的暗示,就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薛德音懂了,但他家与司马氏关系密切,司马氏的荣辱兴衰会对其产生直接影响,他不能视而不见,任由崔氏拿伽蓝的姓氏大做文章,大取其利。

“陛下如此器重一个西北戍卒,显然别有隐情,而你以薛氏三凤之尊,屈就于西北戍卒之下,更是别具用心。”崔逊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陛下以此子取利,你又何尝不是?”

这句话大有深意,可以理解为崔逊有意利用伽蓝与裴世矩建立关系,继而获知一些皇帝的机密,也可以理解为崔逊有理由怀疑薛德音已经与裴世矩建立了关系,只要与伽蓝联手完成了裴世矩的意图,前途就是一片光明。

薛德音沉默不语,暗自思量,良久方才出声问道,“是否需要某先与伽蓝谈谈,向其透漏一些崔氏的事?”

崔逊颔,“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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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是一个机会

第一百一十一章这是一个机会

薛德音起身去寻伽蓝。

伽蓝并没有候在帐外,而是与阿史那贺宝、卢龙等人赶去辎重队,在马夫杂役中选择壮勇,以补充因为河北刑徒的离去而造成的队旅缺员。

此举在傅端毅、西行和江成之等人看来未免过于失礼,明显就是蔑视上官。虽然崔逊的官阶只有正八品,太低了,连军中从七品的队副都不如,但他毕竟出自高门,又承袭公爵,更高居御史台监察御史一职,而这一职务实际上也有监察军戎之责。这样一个权贵官僚在西北人的眼里连巴结都来不及,哪敢轻视?得罪了此等人物,即便给他弹劾一下,也是难以承受。

伽蓝却是心里有数。这么多天了,游元没有给他介绍崔逊,崔逊也没有露面,这两人明显“不对路”,彼此之间肯定有利益冲突。

游元是河北本土世家子弟,河北世家权贵的领军人物,他在河北的利益肯定重于崔氏,而崔氏做为中土第一高门,虽然根基在河北,但整体利益肯定以整个山东甚至整个帝国为基础,两者之间的利益冲突必然激烈。游元是御史台副官长,深得皇帝器重,又是高齐旧臣,门生故旧遍布大河南北,这样一个资深官僚,其权势、权术当然不是崔逊这样一个新科进士可以比拟。

今日崔逊突然来访,必定与游元有关。从过去几天的接触来看,游元老谋深算,伽蓝虽然愿意与他合作,但从山东人目前的处境和利益诉求来看,未必愿意以帝国利益为重来统盘考虑全局,也就是说,游元愿意“逼迫”杨玄感造反,却未必愿意让皇帝取得二次东征的胜利。

崔逊又是怎样的立场和利益诉求?从游元把他“支使”上岸屈尊“拜访”西北人来看,崔逊的想法肯定有悖于河北人的利益,而这就给了伽蓝“腾挪”的余地。不过现在崔氏有求于西北人,伽蓝认为自己完全没必要诚惶诚恐地放低姿态。

薛德音去辎重队寻找伽蓝。傅端毅与西行、布衣、江成之、苗雨等人进帐相陪,不敢轻慢了崔氏。

崔逊既然认定伽蓝是大姓子弟,又得到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的看重,而且极有可能与崔氏在利益上取得某种程度的一致,对崔氏的振兴大计可能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他的观感当然有了颠覆性的改变。如此一来,他对伽蓝的这些部属,这些从西北来的勇猛之士,就有了相当大的兴趣。

若想全面了解伽蓝,就必须了解他的部属,若想把伽蓝拉进自己的“阵营”,就必须善待他的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

崔逊起了笼络之心,其言谈举止就显得亲近了一些,不像先前那样因为矜持而故意拉大双方的距离。

崔逊态度上的变化让西北人在欣喜之余也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间就说出了一些在他们看来并不重要但对崔逊来说却非常重要的讯息。

比如伽蓝的师父是敦煌圣严寺的慧心和尚,而慧心和尚圆寂的时候,长安白马寺的法琳上座和洛阳白马寺的明概上座竟然不约而同千里迢迢赶到了敦煌。这件事说起来很玄妙,西北人一直津津乐道,而崔逊对此玄妙之事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长安白马寺的法琳上座和洛阳白马寺的明概上座都是慧心和尚的师兄弟。

法琳和明概是西北佛界的泰斗级人物,辈分崇高,这说**心和尚在西北沙门的地位也很高,而他竟然是伽蓝的师长,这足以说明伽蓝的不凡之处,要么伽蓝独具天赋,与佛有缘,要么伽蓝身世奇特,其先人与白马寺有很深的渊源。

还有就是西行也是官奴婢出身,也被慧心和尚收为弟子,也不愿透漏自己的姓氏。因为伽蓝的原因,崔逊对西行也颇为关注,有心查一查。

再有就是傅端毅的身份同样引起了崔逊的极大兴趣。

傅端毅出自河北相州邺城的傅氏。相州原为北魏所置,位于河北的西南部,也就是今日帝国的汲郡、魏郡、武安、襄国、武阳和清河郡一带。这一块集中了很多河北世家,比如五大世家中的清河崔氏和赵郡李氏,比如二流世家中的任县游氏、巨鹿魏氏、清河张氏、清河房氏、邢台柴氏、邺城傅氏、南宫白氏等等,都在这一块人杰地灵之地。

邺城傅氏起自西汉高祖刘邦时代。高祖开国有十八功臣,位列第九的就是傅宽,其后人有名震西陲的平乐监傅介子。傅氏在东汉、三国、两晋乃至南北朝时代都是人才辈出,在南北朝后期,傅氏也像其他世家一样,其子弟在山东、关中和江左三地任职,但以山东为重。高齐亡,傅氏做为山东世家之一也倍受压制和打击,族中子弟受阻于仕途,不得已转而从事**数术的研究,其中最为著名者就是傅奕。傅奕在仕途上十分艰难,而且运气很差。开皇年间他到汉王杨谅府上任职参军事,结果今上继位后,杨谅举兵叛乱。傅奕虽曾劝阻过杨谅,但跟错了人和站错了队的后果都是一样的,他还是受到了连累,不过侥幸留住了性命。

傅氏子弟大都擅长占卜数术,傅奕又曾参与杨谅造反,所以傅氏不被今上所喜,这显然也连累到了傅端毅,即便他师从裴世矩,最终还是被裴世矩“仍”在了西北不闻不问。这次在涿郡临朔宫,裴世矩召见了伽蓝,却吝于见傅端毅一面,其“厚此薄彼”的背后必有深意。

邺城在哪?邺城在魏郡,距离黎阳两百余里,距离永济渠百余里,也就是说,魏郡傅氏的势力就在这一块,假如伽蓝有困难,完全可以借助傅氏之力。裴世矩曾委托伽蓝代话给傅端毅,其意思很直白,你帮助伽蓝把事情办好了,你就有功劳,傅氏也能借此机会打个“翻身仗”。既办了事,又送了人情,还不落痕迹,裴世矩对这个弟子也算仁至义尽了。反过来说,假如事情办砸了,那就怨不得谁了。

崔逊估猜到了裴世矩的用意,对傅氏这个山东三流世家在未来局势中的作用不得不重新评估。

如果说游氏的势力遍及河北,那么傅氏的势力最多只能影响到一个州郡,但具体到某件事情,比如屡剿不平的河北各路义军,游氏对他们的影响力就远远不如傅氏。说句难听的话,游氏若想通过河北义军去实现自己的某些意图或者策略,还必须求助于傅氏,没有傅氏这些与各路义军有着直接联系甚至他们就是义军背后直接的操控者的全力配合,游氏同样是一筹莫展。

如此再推衍裴世矩在山东的布局,那就比较清晰了。

一流山东世家崔氏重在山东权贵的整体利益,他们的利益诉求更接近于中央,也就是既要打击关陇贵族又要保证二次东征的胜利;二流山东世家游氏重在河北本土利益,他们的利益诉求与中央有直接冲突,但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打击关陇贵族;三流世家傅氏更看重家族利益,而帝国利益和山东世家的整体利益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所以不管是山东大世家还是关陇大世家,若想拉拢他们,得到他们的帮助,那就要给予足够打动他们的利益。

然而,不论是一流世家还是二三流世家,都存在一个“站队”的问题,而“站队”的问题最终就要溯源到皇权,也就是说,你要么选择皇帝,要么选择未来的皇统,你必须选择一个,否则你终归一无所有。比如杨素,他在先帝和皇统上都准确站队,杨氏一门显赫。比如高颎、崔弘度、薛道衡,在皇统上就选择错了,遭受了沉重一击,高颎和薛道衡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比如陇西李氏,既不得宠于先帝,又未能在皇统上站队,结果家族急剧衰落。

诸如中土五大世家,人才济济,在分裂时期遍及各国的中央和地方,可谓主宰了中土的命运,但统一后,世道变了,政局变了,国策变了,文化变了,甚至连道德情操的要求都变了,五大世家屡试不爽的“遍地开花”之策行不通了,现在不论是本堂还是分支,代表的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利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道德上尤其需要忠义礼智信,在行事方法上也更需要齐心协力,像过去分裂时期所采取的“脚踏两条船”或者“东方不亮西方亮”等等计策都不能用了,都过时了,而与时俱进的、符合统一时代要求的策略、方法需要时间去摸索和总结,短期内很难形成一套成熟的模式,于是五大世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不但日渐失去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和分配权,随之失去的还有往日的尊崇、荣耀和金灿灿的光环,颇有日落西山的无奈和悲凉。

尤其是今上继承大统,以强有力的手段推行新政,把皇帝和世家大族,把中央和地方的矛盾彻底激化了,这时候,“站队”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危机,阻挡皇帝和中央的新政,维护世家权贵的利益,重新夺回世家权贵在帝国权力和财富上所拥有的再分配权,也就是说,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了,“站队”是次要的,生存才是第一位。

于是,皇帝和中土大世家大权贵开始了“博弈”,一帮二三流世家和寒门贵族站在各自支持者的背后,驱动黑棋子、白棋子,也就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军队、义军和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展开了血腥厮杀。

做为大世家大权贵的旗帜性家族崔氏,是这场博弈的对弈者,是皇帝的直接对手,即便输了,他还是对弈者,还是中土权力金字塔上的巅峰人物,他所损失的无非是权力和财富,无非是权势上的削弱,只待时机合适,他又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这种千余年沉淀下来的自信和力量不会像王朝一样瞬间崩溃,所以崔氏的策略其实很简单,一边在前面指挥二三流世家权贵们操纵着棋子冲锋陷阵,一边在后面暗藏退路,不过这一刻,崔氏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寻到退路,还找不到皇统的方向,还不知道怎样站队。

本来齐王杨暕是最好的站队“对象”,但人算不如天算,谁料到元德太子竟然早早夭折,给了崔氏“拦头一棒”,打得崔氏晕头转向,无奈之下,竭尽全力阻止齐王杨暕入主东宫。然而,帝国的东宫肯定要有主人,皇帝总有一天要确立皇统,留给崔氏的时间已经非常非常少了,假如崔氏未能在皇统上做好布局,那么等待他们的必定是不可阻止的衰落。

今日裴世矩的布局,显然是把崔氏架在大火上烤,往死路上推。杨玄感一旦叛乱,二次东征一旦失败,再加上东都洛阳失守,帝国大乱,无论是辅佐越王杨侗的崔赜还是奉旨督察粮草运输的崔逊,都将承担极重的罪责,如果再把崔氏做为中土第一高门、山东第一豪门、反对帝国新政的最大势力等不利条件全部加上去,崔氏必定败亡,必定在短短时间内灰飞烟灭。

由此可以想像得到,游元为什么要疏远崔逊,为什么要逼着崔逊服从山东本土权贵的利益,为什么既要逼反杨玄感又要中断远征军的粮草。说白了一句话,希望崔氏与其联手对抗皇帝和中央,联手打击关陇贵族,最后代替关陇贵族“占据”中央,接下来,中土就是山东人的中土了。

但问题是,崔氏站得高看得远,他对国政的理解,对维护自身权力和财富的策略,要远远高于游氏这样的二流世家。对崔氏来说,皇权要维护,中央的威信要维护,帝国的利益要维护。帝国强盛了,崔氏的权力和财富才有保障。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君不见高齐灭亡了,江左灭亡了,山东和江左的权贵何曾保住自己的权力和财富?昔年的高氏皇族和陈氏皇族,昔年两国的皇亲国戚,昔年两地大大小小的世家豪望,如今还剩下多少?帝国不能乱,这是根本,而游元的策略却把帝国急推向大乱之境,这是崔氏所不能接受的。

崔逊的心情愈沉重,也更期待与伽蓝的会谈,如果这次谈话没有取得任何有利于崔氏的进展,他就要给洛阳越王府的长史崔赜、东都留守军的虎贲郎将崔宝德、帝国水师统帅部的长史崔君肃、长安留守台阁尚书台刑部司门侍郎崔年昊和河南济阴郡的定陶令崔焘各写一份急信,阐述当前崔氏所面临的危机,同时他更要扬帆疾驶清河,与清河崔氏做一番深入交谈以寻找对策。



伽蓝姗姗来迟。

从他平淡的脸色上看不出什么,但薛德音双眉紧锁,眼神忧郁,显然之前两人的交谈并不顺利。

傅端毅和西行等人识趣离开,帐内就剩下了三人,连帐帘处的侍卫都撤了,仅留暴雪虎踞帐外警戒四周。

崔逊面带浅笑,平静地望着伽蓝,并不说话。

伽蓝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心神不属,似乎在思考什么。其实他心里很乱,薛德音对他所说的事情给了他很大的震撼,他很难想像,像崔氏这样的中土第一高门竟然会遇到危机。

不会仔细想想也是必然,帝国自建立之日起,就不遗余力地遏制和打击世家权贵。今上的手段更为激烈,由此颠覆了帝国的根基,混乱了帝国的政局,最终导致帝国轰然坍塌,而随着帝国的坍塌,数千万中土苍生死于非命,就连山东世家权贵也遭到了致命一击,就此一蹶不振,只剩下一个华丽的外壳。虽然几十年后中土历史上出现了一个女皇帝,借助山东权贵之手重创了关陇贵族,但此仗也耗尽了山东权贵最后一丝力量。很快,这些传承千年百年的世家权贵便湮没在历史的大潮之中,而代替他们主宰中土命运的依旧是权贵,只不过这些新兴贵族潮起潮落,再也没有了传承的土壤。

历史的洪流不可阻挡,伽蓝也没有实力去改变历史轨迹,更不会去妄想做一只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就掀起改天换地的风暴,所以他茫然了,恐惧了。如果说之前他自认为自己知道历史轨迹,试图去做些什么,那么现在他就是透过笼罩在历史轨迹上的迷雾,看到了轨迹之所以在一定方向上运行的原因。在国内各种矛盾已经轰然爆的情况下,杨玄感的叛乱是必然的,二次东征的失败也是必然的,甚至帝国的败亡也是必然的,而若想改变这一切,先就得向苍天借一把擎天之剑,把已经爆的矛盾压制下去,凝固起来,然后再一点点去解决,但谁能向苍天借剑?谁能压制已经爆的矛盾?谁又能去解决这些矛盾?

这一刻,伽蓝后悔了,他后悔走出突伦川,后悔带着三百多西北兄弟赶来中土。这是死地,是绝境,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连累了那些信任他的兄弟。

气氛有些冷滞。

薛德音轻轻咳嗽了一下,对崔逊说道,“伽蓝的意思是,杨玄感肯定要反。杨玄感一反,永济渠肯定会被切断,不是被杨玄感切断,就是被河北叛军切断。永济渠一断,远征军肯定就要后撤。这是一个死局。”

崔逊没有说话。此刻询问杨玄感是不是真的要叛乱已经没有意义。杨玄感已经陷入了皇帝、关陇贵族中的代北权贵和山东权贵的包围,只要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动“攻击”,杨玄感就不得不叛乱。不叛乱是死,叛乱还有一线生机,那倒不如铤而走险叛乱了。

“只有一条路了?”崔逊望着伽蓝,淡淡地问道。

伽蓝犹豫了半天,还是试探了一句,“关键是河北人。”事已至此,不管是不是死局,也不管历史洪流是不是根本无可阻挡,自己该做的还是要做,该努力的还是要努力,也不枉万里迢迢跑一趟。

崔逊暗自叹息。崔氏现在自身都危机重重,哪来的精力去协调河北世家的利益?再说,时间太少了,崔氏即便有心,也无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与河北世家在重大利益上达成一致。没有利益上的一致性,河北世家怎么可能与崔氏齐心协力扭转局面?

“裴阁老……”崔逊欲言又止。这应该不是皇帝和裴阁老愿意看到的结果。

“某些人过于自信,或者说,自大。”伽蓝非常隐晦的做了回答,“所以,游治书和崔监察赶赴黎阳,某则保护你们的安全。在某些人看来,东征成败与否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所以局势会向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展,但到目前为止,某还没有看到这种迹象。”

崔逊有些失望。伽蓝这句话等于拒绝了他的善意的示好。

东征能否胜利,关键是河北人,还有一个关键就是杨玄感。假如杨玄感肯定要叛乱,那只要杨玄感早早叛乱,而己方又能以最快度平定这场叛乱,那东征还是有取胜的希望。

“你为何估计叛乱的时间在夏末秋初?”

伽蓝没有直接回答,“参与杨玄感叛乱的还有几个人,兵部侍郎斛斯政,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弘化留守元弘嗣,左翊卫将军赵元淑。”

此言一出,薛德音当即变色,崔逊也是暗自惊骇,再不复飘逸脱之态。

伽蓝知道得如此清楚,可见皇帝和裴世矩已经对杨玄感的叛乱了然于胸,或者说这就是皇帝和裴世矩设下的一个死局,更准确地说,这就是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绝妙好计。

杨玄感在黎阳举兵,在大河和大运河交汇之处举旗,山东人的选择很简单,要么参加杨玄感的叛乱,要么不参加,作壁上观,但肯定会借此机会推波助澜以进一步混乱帝国局势。岂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山东人参加叛乱,那结果可想而知,基本上就是誓死一搏了。山东人不参加叛乱,作壁上观,甚至暗中推波助澜,皇帝和中央岂能饶得了山东人的不作为?于是,以杨玄感为的关陇本土汉姓贵族势力必将遭到沉重打击,而山东人也跑不掉,也要给杨玄感陪葬,不死也要脱层皮。

“东征是虚?”崔逊问道。

“是虚是实皆在于形势的变化。”

崔逊和薛德音互相看了一眼,若有所悟。现在可以肯定一点,伽蓝的确是裴世矩的亲信,此番南下,伽蓝的确负有特殊使命,由此也证实,伽蓝的身世的确不简单。

伽蓝心念电转,权衡接下来的话到底该不该说。

从走出突伦川开始,自己就把杨玄感阴谋叛乱一事向各方势力一点点地透露了出来,试图阻止这场叛乱,但到了今天,在眼前的迷雾不断消散之后,在帝国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一一呈现在自己眼前之后,目前自己已有足够理由怀疑杨玄感的叛乱是帝国核心层故意设下的一个“局”。再以自己所知的结果来倒推,就算杨玄感是真的要叛乱,但他本人没有军队,他的军方支持力量李子雄、元弘嗣和赵元淑也在杨玄感叛乱后被迅拿下了,他的叛乱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

这里有个疑问。杨玄感的叛乱满打满算两个月,此刻皇帝远在辽东怀远镇,元弘嗣远在西北,李子雄远在东莱水师。从皇帝知道杨玄感叛乱,到他下旨拿下李子雄和元弘嗣,非常迅,其讯息传递何以如此快捷?皇帝又如何判定元弘嗣、李子雄等人就是杨玄感的同党?元弘嗣和李子雄为何没有与杨玄感同日举兵?

唯一的解释就是杨玄感叛乱的秘密先期暴露了,皇帝提前动手了,在杨玄感举兵之前拿下了元弘嗣和李子雄,而杨玄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按照预定时间举兵叛乱。假如是这样的话,皇帝为何不同期拿下杨玄感?为什么不把这场叛乱彻底扼杀在预谋之中?

看看杨玄感失败的结果。杨玄感失败,当其冲遭到杀戮的就是关陇贵族,接着山东权贵也遭到打击,帝**队开始疯狂镇压山东各路义军。

沉重打击权贵集团,尤其是势力庞大的山东和关陇贵族集团,这基本符合皇帝和中枢改革派大臣的政治需要,而到达这一政治目的的手段,就是借助杨玄感的叛乱,就是借助山东蜂拥而起的各路叛军。

然而,这一场杀戮,最终激怒了关陇贵族,也把山东贵族彻底推到了反抗者行列,接着连江左人也乘机而起。帝国的世家权贵们面对帝国高高举起的屠刀,在生存已经成为一种奢望的情况下,毅然出手反抗,于是帝国陷入大乱,山东、关陇和江左三家权贵集团陷入混战,帝国的黎民百姓也陷入一场空前浩劫。帝国不堪承受,最终与大大小小的世家权贵,与数千万无辜苍生一起灰飞烟灭了。

崔氏是不是也在这场叛乱中遭到打击?崔赜、崔君肃等人是不是也因此被赶出了朝堂?从自己已知结果来看,崔氏在后来的李唐就剩下一个华丽“外壳”,而李世民“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借助强悍皇权,重定门第高低,把以崔氏为的老门阀老世家彻底赶下了“神坛”,脱下了他们身上最后一件外衣,就此彻底沦落。

以此来推断,这场风暴也给了崔氏沉重一击。

从已知结果来判断,皇帝和中枢应该掌握了杨玄感举兵叛乱的准确日期,所以才预先完成了布局,最终取得了重创山东和关陇两大贵族集团的“胜果”。既然如此,为何不善加利用?

假如有办法在最短时间内平定杨玄感的叛乱,设法让崔氏逃过这一劫,然后借助崔氏在帝国庞大的势力,最大程度地拯救山东和关陇权贵,继而阻止或者延缓国内矛盾的轰然爆,是不是可以挽救更多无辜苍生的性命?



“伽蓝,叛乱的时间一定准确?”

崔逊放低了姿态,以谦恭的口气问道,虽然这句话问得很不礼貌,但这关系到崔氏的未来,他不能不谨慎。

事实上伽蓝能把这等机密告诉崔氏,可见他已经接受了崔氏的示好,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在裴世矩的谋算之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崔氏目前需要伽蓝的帮助,需要知道更多的机密。

伽蓝点头,神情很郑重,“如果你信任某,就不要怀疑。”

崔逊有些尴尬,但旋即陷入接踵而来的更大难题之中,接下来怎么办?

崔逊凝神沉思。时间太少了,现在是四月上,最多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这点时间崔氏就算拿出对策,也来不及完成布局。

伽蓝踌躇良久,最终还是决定试探一下,如果崔氏有意聆听他的建议,他不妨做一些努力。

“相比起来,某认为皇统的事情更难解决。”

崔逊霍然抬头,眼神犀利地望着伽蓝,似乎要看穿伽蓝,寻到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秘密。

薛德音也是吃惊地望着伽蓝。先前的交谈中,自己虽曾向伽蓝隐晦地提到了崔氏身不由己陷入皇统之争,但绝没有想到伽蓝转眼间就主动提出了皇统之事。显然,裴世矩肯定向伽蓝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或者做过什么隐晦暗示。

崔逊心里掀起阵阵波澜,几乎窒息,瞬息之内,崔逊做出了一个决定:抱拳为礼,躬身求教。

“这是一个机会。”伽蓝一字一句地说道,“化被动为主动,即便皇统依旧艰难,但威望已建,功勋已拿,总有一线希望。”

崔逊脸色苍白,连嘴唇都白了,可见情绪之紧张。

薛德音适时追问了一句,“只有一线希望?”

“如果二次东征无功而返,可能会有第三次。”伽蓝字斟句酌,非常缓慢地说道,“山东局势会更加严峻,一旦大火燃烧到江淮、江左,关陇恐怕也难以幸免,京都对地方的控制会越来越弱。这时候,一个有威望有功勋的皇孙,必将承担重任。”

伽蓝不再说话。

崔逊思索了片刻,再度躬身致礼表示感谢。

薛德音神情凝重,目露深重忧色。主动平叛非常困难,尤其在目前局势下,在没有确切证据情况下,拿什么去说服越王杨侗和留守官员?再说了,越王杨侗一旦平叛,就把自己推进了皇统之争,他愿意吗?还有其他牵扯到各方利益的一系列问题,崔氏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布局,难于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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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南阳樊氏

正文第一百一十二章南阳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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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谈,涉及内容如此机密,牵扯利益如此之大,不论是崔逊还是伽蓝,都需要思考的时间,所以谈话到此结束。

崔逊告辞而去,看去面含笑意微笑,温文尔雅,实际心潮翻涌,心事重重。

伽蓝和傅端毅带着龙卫统军官们将崔逊送到营门之外,双方拱手而别,但旋即伽蓝就被薛德音拽到了自己的军帐内,详细询问刚才那番言辞背后的含义。

伽蓝和薛德音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彼此交心的地步,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薛德音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被伽蓝拉了裴世矩这条“船“所以薛德音有理由向伽蓝要求得到更多的信任,因为两者的利益已经捆绑到了一起。

到目前为止,薛德音还没有接到朝廷赦免他的圣旨,薛家老小还在伽蓝的控制之中,某种意义他现在是个“死人“已经死在了敦煌龙勒府。以他如今的处境来说,能否“死而复生“能否保全薛家老小,能否重入仕途,甚至能否为父亲洗雪冤屈报仇雪恨,都要靠裴世矩的帮助,因此,他司样需要赢得伽蓝的信任,并辅佐伽蓝完成这次使命建下功勋。

“伽蓝,能否告诉某,当日在行宫,裴阁老对你说了甚?”

薛德音的姿态放得很低。

过去他把伽蓝当作裴世矩的亲信,虽然也猜测过伽蓝可能是某个大姓的子弟,但因为寻不到任何线索也就没有放在心。今日给崔逊这么一说,他再结合这几个月所经历的事情,以及河西卫府统帅冯孝慈和王威对伽蓝的亲密态度,他基本司意了崔逊的猜测,伽蓝肯定出自某个大姓,所以裴世矩、薛世雄、冯孝慈等人才对其另眼相看,甚至引为亲信。

皇帝早就知道伽蓝此人,再加钦点伽蓝参加骁果军,这次更是对伽蓝格外恩宠”种种迹象都表面”皇帝可能也知道伽蓝的姓氏,而这个姓氏与皇帝的关系似乎还比较亲近。

由此想到七娘当初在突伦川见到伽蓝后的“失态“伽蓝手中那个河内司马氏所独制的紫擅妆态盒,不能不让他怀疑伽蓝与司马氏有着很深的渊源。

假如伽蓝复姓司马,那皇帝对伽蓝的恩宠就可以得到解释n

今日皇族和河内司马氏的关系非司一般。当初司马消难逃离山东西进关中,出迎的就是杨忠。杨忠是弘农杨氏,司马氏位于河内,都属于河洛世家,而且彼此有数代姻亲关系,论辈分杨忠和司马消难还是司辈”所以两家关系非常亲密,先帝待其以子侄之礼。后来先帝做了北周宣帝的国丈,而司马消难则做了北周静帝的国丈。静帝宇文衍是宣帝宇文谨的儿子,先帝和司马消难这对叔侄的关系就彻底乱了。

辈分乱了不要紧,只要不篡国,偏偏先帝就要篡国,结果司马消难与尉迟迥、王谦司时在荆襄、河北和巴蜀举兵叛乱,司马消难失败后逃亡江左南陈,自此先帝对其恨之入骨。统一后司马消难做为亡国之臣回到长安遭到先帝的凌辱,郁愤而死。司马消难的正妻是高氏齐国的公主”一直留在长安,虽然侥幸逃过了司马消难举兵叛乱的第一难”却未能逃过第二难。司马氏与山东江左的皇族都有姻亲关系,先帝完全有理由借助诛杀高氏和陈氏两家皇族之便打击司马氏,结果司马消难的儿孙们被一的政治风暴掀翻了。

政治是残酷的,可以抹杀一切,但有些感情却是真实存在的,抹杀不了,比如杨氏和司马氏做为河洛大世家,在过去几百年历史中所建下的深厚情谊,比如同马消难的子孙和杨忠的子孙们所建下的亲密关系。先帝和司马消难即便反目成仇”疯狂打击司马氏,但在其晚年,还是顾念日情,善待司马氏。今也是一个念日之人,对司马氏也非常照顾,比如同马消难的庶出孙子司马德截,就深得今的信任和器重”如今更是以虎贲郎将出任骁果第一军统帅。

当初司马消难的长子流配敦煌,死于战乱,全家罹难,这对司马氏来说是个灾难”而今或许因此心怀歉意。这份歉意假如和伽蓝联系到一起,那的确可以解释皇帝对他的恩宠。

一个官奴婢出身的西北戍卒”在流配之后不但予以赦免,官复原职,数月后其官阶更是由从六品连跳两级到从五品,其麾下三百骑士更是在禁军独立建制并直接隶属备身府,这事除了皇帝,谁能办成?皇帝甚至还亲自赐予龙卫番号,这等于向天下人昭告,伽蓝和龙卫统是他的亲信。请记住我试问,伽蓝凭什么赢得皇帝的信任和器重?以裴世矩的权势,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答案显然是否定的。:3344生生世世

崔逊的一句话提醒了薛德音。伽蓝不承认自己的大姓没有关系,没有证据证明伽蓝的大姓也没有关系,甚至皇帝和裴世矩、薛世雄都故意隐瞒伽蓝的身世也没有关系,其实大家已经在此事形成了共识,那就是伽蓝是裴世矩的人,而且他还赢得了薛世雄的信任,再加皇帝的恩宠,伽蓝手的隐权力非常惊人,如果再加他在西北传奇般的声望,他与西北沙门特殊的关系,还有与楼观道、陇西李氏之间因共司利益而形成的默契,那么,他的实力确实不可小觑。

皇帝为什么让他带着龙卫统赶赴黎阳?裴世矩为什么告诉他诸多机密?答案不言而喻,皇帝和裴世矩都认为伽蓝有实力完成他们所赋予的使命。

薛德音想知道伽蓝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为此,他摆正了心态,他把伽蓝放在世家子弟的位置,至于伽蓝是不是世家子弟,又是哪家后代,正如崔逊所说,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伽蓝沉默不语。裴世矩对他说了甚?什么都没有说。

当日在行宫,是他告诉裴世矩有关杨玄感阴谋叛乱之事,至于裴世矩之前是否有所耳闻甚至已经做好布局,他不知道,而裴世矩也没有一句这方面的暗示,甚至就连薛世雄也不过暗示他要南下黎阳而已。

裴世矩唯一给他的就是因“造势“而产生的隐权力”而他也利用这种隐权力成功地欺骗了游元和崔逊”让两人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并以此错误判断为基础拿出对策,至于能否达到伽蓝所预期的目标,他也不知道,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生与崔监察的交情似乎………”,

伽蓝没有回答薛德音的问题,而是提出了自己的一个疑问。崔逊为何如此信任薛德音?

这个问题很重要,薛德音马给予了答案,“某的母亲来自博陵崔氏,与耶公崔弘度、黄台公崔弘升乃一脉所出。耶公的妹妹就是泰孝王杨俊妃。黄台公的女儿则是元德太子杨昭妃。崔氏和皇族的关系非常亲密,故高齐亡后”某家大人因泰孝王和崔氏而入中枢。”

薛德音把崔氏与帝国三代皇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做了一番详细的解释。

雀氏因第一代皇统之争而倒,薛道衡也是一样,而且他因为与崔氏是姻亲,与太子杨勇、泰孝王杨俊都扯了关系。今继位后,他再次因为崔氏的关系被卷进了第二代皇统之争,而齐王杨眯失势的背后与这位文翰泰斗、时任司隶大夫主掌巡察京葳内外的台阁大臣有着直接关联,再加薛道衡反对新政,激怒了今,试想他不死,谁死?

萧皇后只有两子”一个是元德太子杨昭,一个是齐王杨眯。中土的继承制度中,遵循的嫡长制,就是“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其中第二句的意思就是不论年龄大小,必须以尊贵者之子做继承人,比如正妻无子,那么嫔妃之子中,就以地位最贵者之子为继承人。杨昭薨亡,理所当然由杨眯继承皇统。然而”在中土分裂的时代,法度严重缺失,篡位谋国都成了家常便饭,更不要说继承制度了,所以,崔氏和那些当初坚决支持太子的世家权贵考虑到自身利益,坚决不让齐王杨眯入主东宫以免将来遭到报复”更有甚者直接提出让皇长孙燕王杨伙继承皇统。

围绕着皇统所展开的“搏杀“皇帝难道不知道?他这一代五个兄弟中,为了争夺皇位,老大和老三都死了”老四和老五废黜为民终生禁锢,而陪葬的贵族官僚和无辜百姓更是不计其数。难道第二代皇统的争夺还要重演当年兄弟阅墙的悲剧?皇帝决定等一等也是对的”他正值春秋盛年,不出意外的话还能活不少年,等到新政步入正轨,世家权贵对帝国的影响力日趋削弱,他在帝国只手遮天一言九鼎,皇权空前强大,再定皇统也不迟,最起码可以减少很多因皇统而产生的政治风暴,最大程度地稳定帝国,而稳定是推行新政所必须的条件之一。

皇帝当然不会把他的真实想法说出来,但皇统迟迟不定,东宫始终无主,这对帝国是个潜在威胁,也更容易酿成惊天风暴,尤其在当前恶劣的政治环境下,假如二次东征再败,皇帝和中央的威信再遭打击,那么皇统就必须提日程,否则国诈一旦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让崔睛出任越王杨侗的老师,出任越王府长史,辅佐越王留守东都,而今日的东都实质已经代替西京长安成为了帝国的政治经济中枢,这时假如把越王、崔氏和京都这几个关键条件集中到一起,不能不让人产生无穷联想,皇帝是不是有意要立越王为储?

越王杨侗是皇次孙,其母亲的地位和长孙燕王杨伙的母亲地位一样,都是良姊良梯是仅次于太子妃的太子姬妾,距离皇统的确是非常的遥远。

假如皇帝不是有意立储,那就是故意设局了,要以皇统为诱饵,牺牲越王杨侗,打击以崔氏为的大世家大权贵。

崔氏当然恐惧,尤其崔逊在东征开始之后突然接到皇帝的命令南下黎阳督察粮草,更凸显出这其中的反常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薛德音,与故人相逢,而这个故人不仅仅与崔氏关系亲密,利益一致,更重要的是,他给崔氏逆转局势带来了一线希望,试想”崔逊岂肯放弃这线希望?又怎会不拿出百分百的诚意”以司病相怜之苦,说服薛德音再一次加入崔氏的生存大战?:3344生生世世

伽蓝接受了薛德音的解释,而薛德音则继续追问,问不出裴世矩的谋划,最起码要知道伽蓝为何突然建议崔氏利用眼前这个机会拉开争夺皇统大战的帷暮。

“伽蓝,次东征,崔昧随驾左右。此次东征,陛下却命其辅佐越王留守东都。”薛德音说道,“次东征,黄台公催弘升承担了战败罪责”崔氏受到重斜,但仅过两个月,陛下就把崔昧放到了越王身边,这其中隐藏的深意不言而喻。”

“你怀疑陛下有意一箭三雕,要把崔氏、杨氏和游氏一起铲除?”

“伽蓝,你当真不能给某一个答复?”

“你认为裴阁老会告诉某多少?”

薛德音暗自苦叹,神情既失望也沮丧。

“不论形势如何展,崔氏都必须主动出击,以便掌控主动权。这是取胜的根本。”

薛德音摇头,“伽蓝”你知道东都形势有多么复杂吗?你知道越王和崔睛根本调动不了军队吗?你知道杨氏在东都隐藏着多夹的实力吗?某可以断言,只要杨玄感举旗”直杀东都,东都必定陷落。”

伽蓝当然知道,杨玄感之所以非常自信,就是因为杨氏的门生故日遍布天下,他的确有实力,只是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一说,就如百万雄师远征高句丽,不也奇迹般地失败了吗?伽蓝知道杨玄感也失败了,之所以为何失败”他也不知道具体原因,但肯定与世家权贵们有关。

“崔氏是否参与了杨玄感的叛乱?”

薛德音思考了一阵后,狐疑不定。他离开中土三年多了,对西京和东都的事都很陌生,不过他知道崔氏和杨氏早在崔弘度和杨素时期就怨隙甚深,两者之间应该没有合作的可能。

“某相信他。”薛德音郑重说道,“现在”某能相信你吗?”

“当然。”伽蓝毫不犹豫地说道,“某从突伦川把你救出来,当然不会再把你推绝路。

“但某不相信裴格老。”薛德音毫不避讳地说道。

伽蓝明白他的意思,薛德音还是担心这是皇帝和裴世矩给崔氏设下的一个“局“而自己就是把崔氏推进这个“局“的幕后黑手。

“你担心甚?崔氏措手不及之下,必定一败涂地唯有先做准备,即便不能主动出击,也要守住东都。”

薛德音摇摇头,质问道,“你知道东都留守、民部尚樊子盖吗?”

伽蓝没有说话。

“南阳樊氏你知道吗?”

伽蓝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可能不知道樊子盖,但你或许不清楚他的出身来历。某可以告诉你。”

樊氏起自西汉开国功臣舞阳侯樊吟。其后有一支迁居河南南阳,迅繁衍为南阳大姓。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外祖父樊重就是出自樊氏。东汉建立后,樊氏为皇亲国戚。有樊低也比精通儒学,授徒三千,时人称为“樊侯学“。有樊英精通异术,兼通五经,著有《易章句》,研究星算占卜图谶等学问,世称“樊氏学“。汉明帝永平年间,樊氏与外戚郭、阴、马三家共掌朝政,时称“四大姓“。西晋永嘉年间,樊氏为避战乱,或北迁山西,或南迁谁南,或避难江左庐江,樊氏子弟遂遍布中土,效力于南北两朝。南北朝后期,关中北周、山东高齐,江左梁国、陈国都有樊氏显赫人物。

樊子盖的祖先就在江左庐江,在南朝梁国为刺史。侯景之乱,奔逃山东北齐。高齐亡,樊子盖在周国为刺史,是高齐日臣中继续得到重用的少数人之一,这与他荆襄世家的背景有直接关系。先帝开国,樊子盖辗转各地出任太守、刺史。

今继位,重用山东江左贵族,樊子盖因为其家族本堂在荆襄,家族分支在江左庐江,却是高齐日臣,与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地都有关系,身份极为复杂,深合今心意。当时正值经略西土之期,樊子盖去西北凉州担任刺史,就此与老朋裴世矩重逢于西陲。

裴世矩借助经略西土之策重返中枢樊子盖也调任民部尚司进中枢。当年突厥泥厥处罗可汗东进长安与薛世雄一起去河西相迎的就是这位民部尚樊子盖。

裴世矩、樊子盖、薛世雄,这三位当朝重臣都曾在西北任职,而且都在河西,都是今经略西土的功臣。伽蓝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岂能不知樊子盖?岂能不知道樊子盖与裴世矩隶属司一个派系,都是朝堂山东贵族势力的领袖级人物?:3344生生世世

让一个山东权贵集团的领袖级人物民部尚樊子盖留守东都,又让一个关陇权贵集团的领袖级人物礼部尚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接着又让一个山东权贵集团的重量级人物治侍御史游元到黎阳监察军政官员,这种布局在杨玄感举兵叛乱之后,必会造成关陇权贵集团和山东权贵集团之间的惨烈厮杀两败俱伤在所难免,然后皇帝率军南下收拾残局,坐收渣翁之利。

这种局面下,越王杨侗和崔氏不可能置身事外,更无法独善其身,必定被卷进厮杀。也就是说,黎阳肯定是皇帝设下的一个“局“其目的肯定是为了打击权贵集团,而原因就是因为第一次东征失败后,皇帝和中央的权威急骤下降国内矛盾一触即,国内局势炭炭可危所以,皇帝和他的追随者们疯狂了,打算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东征要胜利,威胁到帝国和皇权的权贵集团更要打击,如此才能最大程度地挽救帝国于即倒之中。

伽蓝当然知道樊子盖,不仅知道,他还认识樊子盖。当年在敦煌的时候,樊子盖数次到圣严寺拜访慧心和尚也曾与裴世矩举酒笑谈于老狼府,在他因为伊吾道一战生机尽绝之际,樊子盖还与薛世雄一起见了他一面,具体询问事情的真相。

他和樊子盖的交情仅只如此,他也从未有过深入了解的想法,所以他虽然知道东都留守是樊子盖,却不知道樊子盖的出身来历更不知道樊子盖属于什么派系。如今给薛德音这么一说,他愈肯定了自己的想法,黎阳极有可能是个陷阱,而挖陷阱的可能是皇帝和裴世矩等中枢核心大臣也有可能是三大权贵集团的某些重量级人物。

“现在,你知道东都局势的复杂了?”薛德音叹道“陛下授予樊子盖便宜行事之大权,他掌控了全局。越王和崔氏若想化被动为主动,先就无法越过樊子盖这一关。”薛德音望着伽蓝,缓缓说道,“伽蓝,如果这都是前期布局,那么杨玄感阴谋叛乱一事,可能早已泄露。”

“如果早已泄露,陛下早就出手了,岂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境?”

伽蓝迟疑良久,还是否决了。

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布局,诸如裴世矩等核心大臣都未必敢冒险一试,毕竟这不仅仅关系到帝国利益,也直接关系到了各自所属权贵集团的利益。相比起来,三大权贵集团却是胆大妄为,他们都把自身的利益置于帝国利益至,既然有人敢让帝国百万雄师惨败于辽东,那就有人敢再一次让东征无功而返,在激怒皇帝和中枢的司时,在国内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伽蓝,你能否给我一个责定的答复。”

伽蓝思索了片刻,问道,“河南尹是谁?”

“据崔监察说,由越王兼领。”薛德音说道,“河南尹政务实际由将作监、检校河南尹赞务裴弘策主掌。”赞务就是一郡之副官长。今改革地方制度,罢州置郡,罢长史、司马,置赞务以代之。

裴弘策?原西域都尉府都尉裴弘策?河东裴氏?自己的老官长?

“某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伽蓝笑道,“时机合适的话,某想去东都拜见老官长,或许还有机会见到樊尚。”

薛德音当即明白了伽蓝的意思,欣然而笑,“天黑之后,某就去回访崔监察。”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狼头抢了皇帝的女人

第一百一十三章金狼头抢了皇帝的女人

皇帝派遣的巡察团队坐乘五艘大船沿平虏渠而下。

水面上有游元等大小官僚们的私人亲卫仆役扈从左右,岸上有皇帝特遣的禁军骁果龙卫统警戒四周,防卫严密。

自巡察团队进入平虏渠之后,6续有沿河县镇的官员、豪望前来拜见游元和崔逊。这些人都带有私人卫队或乡团、宗团武装,虽然人数不多,多者四五十,少者不过十几人,但贵在络绎不绝,两三天后竟也聚集了三四百人左右。

这些人也来拜访伽蓝,都是礼节性拜访。因为游元和崔逊的暗示,伽蓝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非常神秘的印象,个个言行谨慎。

依照游元和崔逊的介绍,伽蓝起自西北,年少时便追随裴世矩和薛世雄经略西土建下显赫功勋,赢得金狼头美誉,威震西土;皇帝钦点,命其率军从西北赶来加入禁军骁果,并亲授龙卫建制和番号,一日连升两级,恩宠至极。有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这三座“大山”罩着伽蓝,其份量的轻重一目了然。

一般而言,禁兵和禁军军官都是贵族官僚子弟,这是常识。虽然年初皇帝下旨扩建禁军,组建骁果,但征募对象都是军中精锐,都是军户子弟,都是职业军人,所谓募民为骁果,那个“民”可不是指普通平民,而是特指军户,因为先帝改革军制,军户入民籍,所以才称之为“募民”,而职业军人的精锐都在各地鹰扬府,因此“募民”实际上就是从各地鹰扬府抽调精锐悍卒,所以此事只限于军中高中层军官知道,地方郡县官员却不甚了了,比如河北这些地方官员豪望,只能从旗幡器仗上辨认出龙卫统是禁军军队,于是也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些禁兵都是贵族官僚子弟,对他们自是高看一等。

伽蓝和龙卫统的事,知情人不会透漏其中的秘密,只会推波助澜,让伽蓝和龙卫统更为神秘,更具威慑力,以有利于知情者从中借力,而那些不知情者懵懵懂懂,不知不觉就“上当中计”了。任何决策都离不开相关讯息,而讯息的不对称获取,从一开始便决定了胜负。

伽蓝命令龙卫统将士保持最高警戒,时刻处于备战状态,即便是深夜,也是三个旅轮流作息。

龙卫统将士在军官们的宣讲下,已经了解了河北形势,知道河北叛军活跃在运河一带,随着东征战斗即将打响,运河上粮草辎重的运输也将进入一个**,而这时正是叛军最佳攻击之刻,所以形势对龙卫统十分不利,南下是步步危机,步步惊心,随时都有可能把性命丢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江成之的第一旅久经锤炼,对此习以为常。布衣的第二旅和卢龙的第三旅大部分都是沙盗马贼,虽然习惯了刀头舔血的生活,但到了中土后,从邪恶的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贼”,摇身一变,成了禁兵,做了官军,变成了正义使者,要抡起大刀去杀中土的“贼”,杀他们的同行,这种颠覆性的变化让他们一时间很难适应,再加上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未知事务的本能恐惧,使得他们的心理蒙上了一层阴霾,这层阴霾让他们胆怯,压制了他们内心里的暴戾,言行举止变得谨小慎微,不要说大白天里纵马飞驰了,就连夜晚都恨不得睁着眼睛睡觉。

士气不旺,军心不稳,原因很多,伽蓝也解决不了,只能三令五申,要求西北人齐心协力抱成一团,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自己的兄弟,任何时候都不要背弃自己的袍泽,只有生死与共才能攻无不克。

毋须伽蓝协调,西北人之间的矛盾就大为减少,无论是西北军将士还是沙盗马贼,都主动放低姿态互帮互助,彼此间的关系大为改善,更令伽蓝高兴的是,西北人抓紧一切时间演练攻防战术,力求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最好的默契。

那些来自河西的马夫杂役们也在楚岳、魏飞、阳虎和沈仕鹏等西北狼的引导下,主动练习骑射。实际上骑射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关键还是让他们把自己的个人技能融入到战阵中并形成默契,这才能最大程度地挥个人技能,在战场上保住自己的性命。

龙卫统自成一体,上下齐心,军纪严明,军容整肃,一直在战乱和杀戮中成长起来的西北人所具备的诸多优点在这一刻全部展露出来,其武力之强悍,气势之彪悍,让河北人惊叹不已。



长芦位于永济渠和漳水河的交汇处,在河间郡境内,隔运河与渤海郡相望,是河北水路运输的重镇。

巡察使团到了长芦城。河间郡的郡府与河间郡南部诸县府的主要官员,还有渤海郡、平原郡北部县镇的主要官员,已经先期赶到长芦城,向游元和崔逊呈述地方行政和治安事务。同期赶到此地的还有一些地方豪望,各率几十人不等的乡团和宗团,名义上是配合地方县镇护卫渠道安全,实际上都是应大权贵大官僚的要求而来,至于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大家都明白,心照不宣而已。

伽蓝没有进城,带着龙卫统驻扎于运河大堤上。此处是河北腹地,虽然放眼看去一片祥和,但渤海郡、平原郡都是盗贼横行之地,危险就在眼前,不敢有丝毫懈怠。

黄昏时分,崔逊突然出现了。他奉游元之命,请伽蓝去城中赴宴。

崔氏的身份过于尊贵,以他的尊贵身份,亲自赶到军营请伽蓝去城中赴宴,那伽蓝又是何等身份?崔逊此举,当即在长芦城中引起震动,河北人纷纷打听伽蓝的身份。不须游元和崔逊出面,两人的僚属侍从,还有那些一路跟来的河间郡北部县镇的豪望,就成了宣传伽蓝神秘身份的代言人。

傅端毅当然陪同前往,西行肯定要留守营寨,而薛德音根本不能在这种场合露面。

伽蓝与崔逊并辔而行。这再次引起了旁观者的震惊。这位禁军校尉竟然与崔逊并辔而行,而崔逊也没有不满之举,一路上竟与伽蓝言谈甚欢。太不可思议了,这人到底出自何家?能与崔氏并辔而行的,当今中土除了皇族,也只有王卢李郑等寥寥数家,难道这位禁军军官出自与崔氏并列的一流世家?

当今中土,以郡望堂号做为贵族的尊卑秩序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即便是皇帝、皇亲国戚和位于权力核心的中枢大臣,也必须遵守这个法则。以游元和崔逊来说,崔氏为尊,游氏为卑,虽然游元位至公爵,官至台阁大臣,年龄官阶声望都是崔逊所不能比拟,但就是这一个郡望的差距,游元在公开场合就不得不对崔逊恭敬有加,在座次上更是居其之后,如果并辔而行,理所当然要落后一个马头。同姓之间,则以堂号来分尊卑,本堂是尊,分堂就要看资历功绩了。这不是主动谦让的事,这代表了贵族间的尊卑,代表了权势,尊卑是不能乱的,权势是有大小的,所以崔逊不能让,游元也不敢争,否则就是离经叛道,就会损害到家族利益,也会触及到整个贵族阶层的底线,必然遭到贵族们的一致谴责。

伽蓝不是不懂,但西土是个特殊的地方,在那个汉虏共处的民风彪悍之地,强者为尊,一切靠实力说话,你没有实力,哪怕你以前是突厥人的可汗,现在你也只能任人宰割,而中土的贵族一批批流配西陲,西土人对他们的印象就是懦弱和落魄,所以根本谈不上尊敬,只有鄙视。伽蓝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强者为尊的观念已经烙印在他的血脉里,他不会屈从于权势,更不会遵从什么尊卑法则,在他的心里,实力决定一切。中土的贵族为什么一批批流配西陲?还不是因为实力不济。而现在,他拥有足以自保的“假”实力,但若想在最短时间内把这种“假”实力转化为“真”实力,那就必须利用眼前的局势迅壮大自己。

当然,他没有称霸中土的梦想,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与兄弟们一起回家,所以,他只想拥有自保的实力,只想尽快回家。既然他只想自保,只想回家,他也就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向中土的贵族强权低头。



“伽蓝,你对裴氏了解多少?”

崔逊自从见到薛德音,知道伽蓝的一部分底细后,便改了口,一直亲热地呼他为“伽蓝”。

贵族官僚之间的称呼是很有讲究的,如何称呼,尤其私下场合之间,称呼上的亲疏,实际上就代表了彼此间的关系。以崔逊的身份地位,呼其为“伽蓝”,是一种很私人的称呼,代表了关系上的亲近。

崔逊初期呼“伽蓝”,是因为薛德音的关系,是一种示好的试探,后期因为伽蓝主动示好,透漏了重大机密,尤其是向崔氏的承诺,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裴世矩通过伽蓝这个“信使”向崔氏做出了合作的意向。只要崔氏愿意合作,伽蓝可以继续做为“信使”,到东都寻到裴弘策和樊子盖,传递裴世矩的合作意向和崔氏的合作条件,接下来,就是裴氏和崔氏之间的交易,与伽蓝无关了。

崔逊已经密书东都越王府长史崔赜和东都留守军虎贲郎将崔宝德,征询他们的意见,能否与裴氏合作,他也不知道。

世家权贵之间的“厮杀”向来血腥,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现如今裴氏“蒸蒸日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而崔氏急骤衰落,正是最危急时刻,假如裴氏在此刻“落井下石”,设下陷阱给崔氏以致命一击,那崔氏必定大伤元气。

很显然,崔逊在试探伽蓝,试图从伽蓝的只言片语中寻到一些他感兴趣的东西,只不过,崔逊这句话问得很不礼貌,不知用意何在。

伽蓝略略思索了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某一直在西北征战,从未离开过西土。”

伽蓝这句话说得很含蓄,我确实不了解裴氏,你若想试探我,白费劲,不过你若想告诉我什么,我倒是颇有兴趣。

崔逊看了他一眼,有些踌躇,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良久,他开口说道,“裴氏的崛起,就在中土统一之后。”

裴氏这些年之所以迅崛起,尤其在中土统一后扶摇直上,与其特殊的地域位置有关系。

河东位置特殊,尤其拓跋氏魏国分裂为东西后,河东正好处在关中和山东的交界之处,成为东西魏国和其后代替它们的宇文氏北周和高氏齐国的必争之地。

东西两地几十年的战争,主要就在河东和河洛,不是在河东打,就是在河洛一带打,(河洛就是现在的河南西部地区,以洛阳为中心,东至郑州、中牟一线,西抵潼关、华阴,南以汝河、颍河上游的伏牛山脉,北跨黄河的河内地区即济源、焦作、沁阳一线为界。)所以河东和河洛世家,理所当然成为两地争相拉拢的对象,比如河东世家就有裴氏、柳氏、薛氏、张氏,河洛世家更多,有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荥阳郑氏、河南元氏和韩氏,颍川陈氏、钟氏和庾氏,陈郡谢氏和殷氏等等。

所谓关陇贵族,是自拓跋氏魏国分裂为东西之后方才出现,其中包括关中和陇西的本土世家,河东世家,河洛世家,代北武川虏姓贵族,还有一部分是当年入关的山东世家。北周灭齐后,黄河流域统一,当年入关的山东世家当然回归本堂,比如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涿郡卢氏和太原王氏这四大中土一流世家,另外司马氏也是一样。

仔细看看先帝开国后和帝国统一后朝堂上主要官员的出身,不难现出自河东、河洛的世家望族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很简单,当年支持先帝夺取北周国祚的主要贵族力量就是来自河东和河洛世家,这很大程度上归于世家望族的地域情节。

当年反对先帝篡夺国祚的是哪些人?尉迟迥是虏姓代北武川贵族,王谦出自太原王氏,司马消难出自河洛司马氏。司马氏虽然同出河洛,但河内一直在山东人的控制之下,司马氏一直都是山东方面的河洛世家。北周灭齐后,当年西逃入关的司马消难当然回归家族,回归山东,所以他有足够的理由与杨氏反目成仇。

先帝开国,因为世家贵族的支持而成功,由此也证明世家权贵的力量足以更换王朝,颠覆皇权,所以先帝“卸磨杀驴”,转而向世家权贵“开刀”,试图削弱世家权贵的实力,永保杨氏江山。如此一来,山东和江左的权贵集团固然遭到遏制和打击,关陇贵族也是一样,于是关陇贵族旋即陷入分裂,一部分支持先帝的改革,支持中央集权,支持皇权至上,一部分则坚决反对,而反对者当然遭到了打击,只不过,反对的力量要远远大于支持者,所以先帝的改革遭遇了巨大阻力,步伐一直很缓慢,甚至在其晚年出现了倒退。先帝在皇统上的摇摆不定乃至最后废黜太子,与其在改革上所遭遇的阻力有直接关系。

今上也是改革派,先帝最终选择今上继承皇统,与今上的治国理念与其一脉相承有着直接原因。山东和江左权贵们为了能东山再起,不得不改变生存方式,也就是改变治国理念,于是一部分锐意改革的山东和江左权贵赢得了今上的信任和器重。

山东和江左的世家权贵逐渐复出,受到损害的自然是关陇贵族,受到打击的也是关陇贵族,而这一方法与先帝利用关陇人打击关陇人相比,引的矛盾更激烈,造成的影响更巨大,对帝国造成的伤害也难以估量。

关陇人本来正在不断分裂,权势不断削弱,而今上的策略却让关陇人不但停止了分裂,反而因为同仇敌忾之心,迅联合结盟了。与此同时,山东和江左的世家权贵们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在大方向上也更趋团结一致了。于是三大权贵集团的斗争愈血腥,其剧烈“碰撞”对帝国造成的危害更大。

这时候,那些既得利益的世家权贵们,不得不正视现实,不得不想方设法化解这一危机,但不同的人对形势和危机有不同的解读,拿出的策略也是截然不同,有的要加大改革步伐,加大打击反对者的力度,有的则建议放缓改革步伐,向反对者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于是,直接掌控国策的既得利益权贵集团陷入了纷争。

东征策略的出现,第一次东征的失败,乃至马不停蹄地开始第二次东征,就是源于既得利益集团在改革方向上的争论,以及他们与反对者“你死我活”的“厮杀”。

在掌控国策的既得利益权贵集团中,河东裴氏显得异常“夺目”,在中枢核心和中央台阁都有重量级人物。

裴世矩是山东高齐旧臣,但高齐灭亡后他就一直是先帝的股肱之臣,是帝国坚定的改革派,如今更深得今上的信任,是当朝“五贵”之一。

裴蕴是江左南陈旧臣,因为当年有奉表“请为内应”之举,深得先帝赏识,屡有拔擢,出任多地刺史。今上继位后重用江左旧臣,裴蕴因此进入中枢。其在任职民部侍郎期间以“貌阅法”刮户刮田,增加了帝国财政,推进了改革,但得罪了世家豪望,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出任御史大夫一职,主掌御史台,可以毫无忌惮地打击对手,自此更是千夫所指,权贵官僚们对其恨之入骨。如此人物成为当朝“五贵”之一,直接参与中枢决策,其权势之大可想而知。

裴弘策的先祖一直在关中为官,历任拓跋氏的西魏、宇文氏的北周,乃至今日帝国,他是根正苗红的关陇贵族,顺风顺水。当年裴弘策曾帮助裴世矩经略西土,主掌西域都尉府,后来回中枢出任将作监官长将作大监,又检校河南府赞务。将作大监就是过去的将作大匠,是中央台阁五省三台九寺五监的五监之一。河南尹与京兆尹并列,在帝国政治经济中枢已经转移到东都的情况下,河南尹实际上就是京畿重镇,今日河南尹由越王杨侗兼领,所以实际上主掌河南尹行政事务的就是裴弘策这个河南赞务,不但直接参与尚书都省的国策议事,还有权直接向皇帝奏报。

裴南金,江左旧臣,现为礼部尚书膳部侍郎,是尚书台三十六侍郎之一。他的父亲叫裴政,也是江左旧臣,为先帝所欣赏,先出任东宫的太子率更令,这一职务相当于中央台阁的光禄、卫尉,主宫殿门户及赏罚事。后来出任东宫左庶子主掌东宫门下坊,东宫门下坊是太子的决策机构。裴政刚直,得罪了太子,被赶出了东宫,结果因祸得福,逃过了太子废黜一劫,其子孙理所当然得到今上的重用。

裴虔通,监门直阁,监门府的副官长。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都属于禁军系统,备身府侍卫左右,监门府守卫门禁。备身府和监门府的正官长是郎将,副官长就是直阁。直阁,顾名思义,就是直达台阁,出入禁中,是皇帝的绝对亲信,不但日夜随侍在皇帝左右,还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

就以裴氏这五个权贵来说,两个人直接参与中枢决策,还有三个人可以对中枢决策产生影响,但这五个人有一个是山东旧臣,两个是江左旧臣,两个是关陇官僚,各自与山东、江左和关陇权贵集团有着密切联系,其必然在利益诉求上有着不同主张,即便以裴氏利益至上,这五个人在帝国国策的走向上也会产生重大分歧。

裴氏家族内部的矛盾实际上也就是今日帝国权贵集团之间的矛盾,也就是说,裴氏家族不是铁板一块,再换句话说,崔氏假若与裴氏结盟,到底与裴氏家中的哪一派结盟。再深入一点,就是裴氏家中的哪一派愿意支持越王杨侗,并与崔氏一起把杨侗推上储君的位置。唯有如此,崔氏才能拿出具体的计策,与裴氏进行政治上的合作。

崔逊说得很慢,很含蓄,但伽蓝听懂了,他不禁想问一句,那崔氏家族内部又是几个派系?在支持越王杨侗这件事上是不是齐心协力?

崔逊读懂了伽蓝的眼神,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很委婉地介绍了历史上因为皇统之争而祸及整个家族的例子。其实崔氏也是个鲜明的例子,博陵崔氏在朝堂上的几大权贵就随着秦王杨俊的倒塌而倾覆,这一沉重打击延续至今,压得崔氏难以喘息,只能任由对手一次次地挥拳相击,毫无还手之力。

崔逊不惜放下中土第一高门的身段,不惜冒着极大风险接过了伽蓝这个陌生的来自西北蛮荒之地的戍卒伸出来的“橄榄枝”,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今日的崔氏已经无法挽救自己的衰落之势,不得不行险一搏。

伽蓝长时间沉默。

在西土,自己可以扯着裴世矩这块虎皮做大旗,肆无忌惮地蒙骗对手,让对手做出错误的判断,然而到了中土,到了河北,自己这个办法似乎行不通了。裴世矩这块虎皮虽然还是能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但也充满了危险,试想裴氏家族内部都是矛盾重重,更不要说世家之间了,今日是盟友,明日可能就是敌人,自己周旋其中实际上就是如履薄冰,稍不留意就会掉进冰窟里永绝生机。

崔逊很有耐心,默默等待着,也不打扰伽蓝的思考。其实,伽蓝越是这样慎言慎行,崔逊反而看重他,信任度也更高一点,假如伽蓝不假思索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崔逊反而疑心重重。

“实力最重要。”

伽蓝在崔逊的期待下,终于开口说话了。伽蓝说得很慢,似乎在一边思索一边说话,唯恐把自己的意思表达错误了或者让崔逊产生误会。

“不论做甚事,都需要实力。”

崔逊颔。崔氏之所以认为自己面临危机,正是因为实力不够,以崔氏今日的实力,不要说把越王杨侗推上储君之位,就连从皇统之争中脱身而出都做不到。

“黎阳的事情,是个机会。”伽蓝大有深意的看了崔逊一眼,“是个扭转困局的机会,或许就能增强实力。”

崔逊面带浅笑,眼里露出思索之色。

“黎阳的事情办好了,你有功,他也有功,坐在一起品茗浅酌,就方便多了。”

崔逊明白了。现在皇统的事仅存在于设想之中,无论是当前局势还是彼此实力,都不够。裴氏需要的是二次东征的胜利,在这一点上河东裴氏应该决策一致。崔氏需要的守住东都,击败杨玄感,竭尽全力保持永济渠的畅通,先把眼前的危机度过去,说到底也是谋取二次东征的胜利。既然两家目标一致,那么合作就有基础,就能绕开裴氏家族内部的矛盾,各取其利。

崔逊是当局者迷,陷进严峻形势,试图一次性解决所有难题,欲则不达,结果无法寻到前进的方向。现在伽蓝一句话点明了他的方向,让他眼前顿时一亮,心神霍然轻松。只要把合作的对象放在黎阳,放在永济渠,那么裴氏和崔氏必能坐到一起相谈甚欢。有了这一次成功的合作,下一次合作还会远吗?

崔逊就在马上躬身一礼,表示感谢。

崔逊这一礼在宴席开始之前悄然传来,河北人对伽蓝的出身更是有了无数种猜测,而最具可信度的猜测就是伽蓝极有可能是皇族,是某个宗室王的子嗣。

宴席开始后,崔逊当仁不让做了席。崔逊要拉着伽蓝同席,这一举措让游元暗自吃惊,蓦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低估了伽蓝,很多计策必须做出调整。

伽蓝不会无知到给崔氏当“枪”使,不过既然崔氏“抬举”了他,他也不会落了崔氏的脸面,于是当众介绍了傅端毅。傅端毅是河北傅氏子弟,傅氏在河北属于三流世家,而今日宴会上一二流世家比较少,大多是不入流的地方豪望,所以伽蓝与傅端毅同席,座次也还不错。

觥筹交错之际,河北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叛贼,说来说去一句话,叛贼势大,永济渠恐难保畅通。

由长芦南下两百里就是平原郡的东光县,也是永济渠中段白沟的终点。东光县派出县尉出境远迎,此人出自虏姓第一家元氏,名叫元务本。元氏过去就是拓跋氏,鲜卑人,北魏皇族,现如今虽风光不在,但中土人还是给予了应有的尊重,将其视为一流世家,与崔氏并列。

县尉在地方上主张治安,缉捕盗贼是其主要工作。如今大河南北盗贼横行,尤其平原郡更是“重灾区”,做为冲杀在缉捕盗贼第一线的郡尉、县尉,极具风险。不作为或者消极怠工,肯定会遭到弹劾,丢官事小,甚至有可能成为替罪羊丢掉性命。如果勇敢地冲杀在第一线,性命则是旦夕不保,稍不小心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元务本三十多岁,正当盛年,身高体壮,一张国字脸,大额头,高颧骨,浓眉大眼,眼窝深陷,神态冷峻,气质彪悍,典型的鲜卑大汉。这位大汉看似粗犷,眼神中却有一股阴戾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戒备之心,拉开彼此距离。

伽蓝注意到他,他也注意到伽蓝,两人彼此颔,微笑示好。

元务本因为郡望尊贵,与崔氏并列席,但他的品秩与崔逊一样,也是很低。县和郡一样,分京畿和上中下三极,京畿县比如河南令是正五品,一般上等县令为从五品,平原郡是中等县,县令正六品,县尉是正八品,整整差了四级。不过看看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侍御史游元才正五品,而监察御史崔逊甚至只有正八品,元务本也就没有什么不平衡了。

今上官制改革的重点就是削爵降品,而且力度非常大,很多官职品秩的设置给人一种荒谬的感觉,这的确遏制和打击了贵族官僚阶层对权力和财富的占有,但也激起了贵族官僚阶层对皇帝和中枢的愤怒,对改革的极度怨恨,加深了帝国内部的矛盾。

军队也是一样,不但大量削减了军官的数量,品秩也大幅下降,正因为如此,像伽蓝这样起自西北边陲的军官,年纪轻轻就能官至从五品,实在是太过耀眼了。从五品的官阶,在军队主要是鹰扬府副官长,而帝国有七百多个鹰扬府,大部分鹰扬府的官长都在四十岁左右。世家权贵的子弟太多了,而军政两届的官位子实在有限,根本安置不过来。伽蓝现在是禁军骁果龙卫统的越骑校尉,禁兵本来比府兵高一头,所以他这个龙卫统的越骑校尉如果转到府兵系统,铁定就是鹰扬府的副官长鹰击郎将。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官员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出身高,最起码要出身地方豪望,否则跨不进五品这道“坎”。至于四品那道“坎”,地方豪望就直接被排除在外了,最起码要世家子弟,比如冯孝慈,王威,他们就是世家子弟,而王辩就不行,这次如果不是裴世矩和薛世雄有政治上的交易,王辩休想进入四品行列。

伽蓝的出身高,这一点已经被河北人所认同,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蓄意隐瞒自己的姓氏,但也没有必要追究。大世家的秘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探究的好。只是人的好奇心无限,伽蓝越是神秘,越是让人兴趣盎然,非要打探到一些什么。

偏偏就有人满足了河北人的好奇心,而满足大家探奇**的正是元务本。

元务本过去也是禁兵,曾扈从皇帝西征。像他这样的禁兵当然不会冲杀在第一线,纯粹就是去战场上捡功劳,不过禁兵因为追随皇帝左右,尤其是备身、监门两府的禁兵,出入禁中,常常能知道一些秘闻。西北狼是西北军的秘兵,而金狼头是西北狼里的传奇人物,有关金狼头的故事肯定会在西征战场上传开,其中最富传奇性的故事就是:

“金狼头抢了皇帝的女人。”

河北人震惊不已,就连崔逊和游元都惊讶地望着伽蓝,这个传闻是真是假?此子与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更重要的是,元务本为什么在这种场合下说出这种事?

伽蓝抢了皇帝的女人,这肯定是个谣传,完全经不起推敲,但这个谣传一旦传开,在河北传开,然后再传到皇帝的耳中,皇帝的第一个念头肯定是荒谬,其次就是知道有人在背后借助此事损毁皇帝的威严,再其次就是伽蓝要受到无妄之灾,最好的结局就是被赶回西北,戍守烽燧。

傅端毅的一张脸顿时冷了下来,冷森森地望着元务本。

元务本视而不见,依旧滔滔不绝,讲述着大雪山神女的美丽,仿佛他曾亲眼看见一般。

伽蓝笑了起来,眼里掠过一丝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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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尽管放马过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尽管放马过来

元务本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强,引人入胜,尤其关于西北狼在千军万马之中杀进伏俟城,打开城门确定胜局一节尤为详细,于血腥和波澜之中既宣传了伽蓝的勇猛和骄人战绩,也突出了他的恃功而骄,恣意枉法,所以就连皇帝的女人都敢抢。

伽蓝在河北人心目中的份量陡然加重。元务本是什么人?他敢当着两位御史台大臣的面,说伽蓝抢了皇帝的女人,必定不是无中生有、无的放矢,所以河北人对伽蓝的观感大变,一则认为此人骄悍跋扈,此番到了河北,必定有一番血腥杀戮,这对河北人来说无疑是个威胁,对局势的展可能不利,其次认为此人与皇帝、与河东裴氏、薛氏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而皇帝和河东裴氏、薛氏都是山东权贵集团的对手,此刻他们把一个西北人调遣到河北,其用意很明显,就是威胁,威胁不成就杀戮,也就是说,此子是河北人的敌人。

对于敌人,那就要采取强硬手段,给予疯狂打击。

元务本为何要公开与崔逊、游元唱反调?为何要把伽蓝推到河北人的对立面?

元务本是何方权贵?元氏现在是属于关陇权贵集团还是山东权贵集团?这事说起来有些复杂,伽蓝思索了半天没有想明白,无法估猜到元务本此举的真正目的?

拓跋氏改为元氏,是胡人汉化的需要。元氏做为统治黄河流域、中土北方的皇族,一度很强大,甚至有摧毁南朝统一中土的希望,可惜成也“汉化”,败也“汉化”。六镇起义是摧毁拓跋氏王国的直接原因,而六镇起义的根源就是“汉化”。“汉化”导致山东汉族大世家掌控了国策,占据了大量权力和财富,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虏姓贵族在权力和财富上的巨大损失,于是矛盾深度激化之后轰然爆。

六镇起义之后,黄河流域出现了三个主宰中土命运的人,一个是虏姓权贵契胡人尔朱荣,一个是六镇武川的起义者鲜卑人宇文泰,一个是六镇怀朔的起义者汉人高欢。尔朱荣要篡国,他制造了河阴之变,把居住在洛阳的汉化鲜卑贵族和主持汉化的山东汉族世家权贵大约两千余人杀戮一尽,几乎摧毁了拓跋氏的魏国。尔朱荣被孝庄帝杀死之后,魏国分裂为东西两半,东魏的创建者就是高欢,而西魏的创建者就是宇文泰。他们的后人篡夺了元氏江山,东魏更替为北齐,西魏为北周所代。元氏先是在河阴之变中被尔朱荣杀了大半,接着又被高欢的后人杀了剩下的一半,最后就剩下存留在关中的一支。

宇文泰的后人顾念旧情,给了元氏传承血脉的机会,而元氏也正视现实,毅然改变了生存策略,于是无论在宇文氏的北周,还是今日的帝国,元氏都是当朝重臣。当年八柱国十二大将军里就有柱国元欣和大将军元育、元赞、元廓,在二十个权臣席位中占据了四席,其次还有元胄、元旻、元景山、元谐、元孝矩、元雅、元褒、元亨、元岩、元寿等由魏到周再到隋的三朝元老,由此可见元氏势力之庞大,所以,今日的元氏,应该是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一员,是关陇虏姓贵族的第一家。

如果这样推断的话,那么今日元务本在大庭广众之下向伽蓝难,就是有预谋的“攻击”,换句话说,元务本与杨玄感是同党。伽蓝此次南下黎阳是冲着杨玄感去的,那么元务本在永济渠上“阻击”伽蓝,也就在情理之中。

如果杨玄感的叛乱中有山东权贵集团的参与和支持,那么崔逊和游元的出现,会导致山东权贵集团在这件事情上因为策略不同而产生分裂,而这种分裂是杨玄感所乐意看到的,却是崔逊和游元不愿看到的。

崔逊是山东大世家,游元是河北大世家,伽蓝是裴世矩的人,这三人联袂南下巡察永济渠,会让相当一部分有意参与杨玄感叛乱或者在杨玄感叛乱后积极响应的世家豪望不得不慎重,这一慎重,足以对杨玄感的谋划造成不利。

如此一来,元务本的目的呼之欲出。元务本名义上是“打击”伽蓝,实际上是分化巡察团队。伽蓝、崔逊和游元肯定有不同的利益诉求,这个巡察团队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但短期内杨玄感集团无从探查到三人的真实目的,唯有在巡察团队抵达黎阳之前,让三个人产生激烈冲突,矛盾公开化,如此方能摸清三个人的意图,然后展开针对性的反击。分化巡察团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杨玄感集团肯定还有更犀利更阴狠的手段。

伽蓝没有想明白,傅端毅却是一眼看穿了。他担心伽蓝年少轻狂当场翻脸,上了元务本的当,于是靠近伽蓝,附耳低语。

伽蓝当真是怒火中烧,管它元氏在中土有多大的权势,你既然对我“出手”,我必定以牙还牙。公开场合不好还手,我就暗地里来“阴”的,誓必打得你满脸开花。谁知正在想着如何报复,傅端毅就把心中的估猜全盘奉上。伽蓝霍然惊悟,直娘贼,差点上当了。好,由得你猖狂,待到事之日,看我如何收拾你。

偏偏这时候,元务本意犹未尽,打算“再烧一把火”。

“今贼人猖獗,大河上下烽烟四起,白沟南北更是岌岌可危,以将军之武略,不知如何保证水道畅通,以完成陛下托付之使命?”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元务本这话是咄咄逼人,虽有赞美伽蓝之辞,实际上却是逼着伽蓝当堂表态,更有激怒伽蓝让其失控之下暴露此行真实目的的意图。元务本步步紧逼,借着伽蓝侧击游元和崔逊,无所顾忌,肆无忌惮,这令河北人羞恼之余更是深感不安。

游元神色冷郁,对元务本此举大为不满,更隐约估猜到元务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矛头对准的是自己,是以关陇人的立场直接向自己出警告。

崔逊云淡风轻,但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元务本这是打他的“脸”,而且不留任何余地。今天长芦城上上下下都看到了他和伽蓝之间的亲密关系,而这种关系必定给河北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崔氏与河东的裴氏、薛氏有合作的可能,换句话说,崔氏正在拉拢河东世家。这对山东人有利,对关陇人不利。现在元务本公开打他的“脸”,某种意义上就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伽蓝不得不正视元务本。此人官职不显,但出身虏姓第一家,身份地位很高,他能到平原郡东光县就任一个小小的县尉,显然别有图谋,不出意外的话,他肯定是杨玄感的同党,是杨玄感部署在大河南北的一个重要棋子,也是自己在河北遇到的第一个对手。

伽蓝没有犹豫,微微一笑,“贼人猖獗?此言当真?烽烟四起?有何凭据?岌岌可危?元县尉,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可有惑乱人心之嫌。今游治书和崔监察奉旨南下巡察,听到元县尉这句话,不知作何感想?”

游元的嘴角露出一丝鄙夷笑纹。崔逊看了元务本一眼,露出轻蔑之色。河北人暗自松了口气,侥幸,这个西北人很有心机,没有上了元务本的当。

“将军奉旨护卫西土诸国朝贡使节北上辽东。”元务本满面含笑,继续从容说道,“一旦这些朝贡使节陷落河北,不知将军可知它的严重后果。”

这就是直接威胁了。西土诸国的朝贡使节一旦在河北出事,伽蓝和龙卫统固然要为他们陪葬,河北人也脱不了干系,也就是说,你们不要招惹我,我也不会主动触犯你们的利益,大家你好我好。但知道黎阳内幕的几个人却知道,大家你好我好的结果,就是都得为杨玄感的叛乱付出惨重代价。

游元更加坚定了摧毁杨玄感的决心,而崔逊却愈担忧,杨玄感愈是疯狂,东都就越是危险,崔氏的处境也越是艰难,如此就催逼他不得不加快与裴氏联手的步伐。

伽蓝意识到杨玄感已经从中枢获得了不利于他的消息。

对于一个谋划叛乱的人来说,中枢的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大,太有针对性了,谋划者不能不考虑到自己的秘密可能已经泄露。可以想像,此刻杨玄感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为此,他会疯狂,他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地摧毁可能阻碍他叛乱成功的所有因素。

伽蓝不得不感叹,帝国的驿站系统太达了。

驿站是王国专门为传递公文和军情所设置的通信机构。春秋时边境内外传递文书的机构叫“邮”,五十里一“邮”。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改为“十里一亭”,这个亭又叫邮亭。汉初“改邮为置”,就是改人力步行传递为骑马快递,三十里一驿,职责也由单一置骑传送公文军情,增加为迎送过往官员和专使。到了本朝,因为东西两地交往频繁,各国使节和官员公差往来大为增加,朝廷干脆改驿为馆驿,以突出其迎来送往的“馆舍”功能。

帝国有馆驿近两千个,设置在水6交通干线上,而从事驿站工作的人员多达两万余人,其中绝大部分为服徭役的平民。由于馆驿的财政支出巨大,帝国不堪重负,为保证运转,遂指定馆驿由当地豪望主持,并任命其为驿将或捉驿(“捉”就是掌握、主持之意)。驿将除了负责维持馆驿的正常运转外,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出资弥补驿站的亏损。帝国为了补偿驿将的损失,允许他们在合法范围内,利用馆驿的便利条件从事商业活动,“以商补亏”,如此则有利可图。

既然有利可图,帝国的世家豪望富贾们当然趋之若鹜,于是帝国的驿站系统在短短时间内便取得了迅猛展,而由此给世家豪望们带来经济利益的同时,便是讯息上的快捷获取。遥远西陲生的事情,通过四通八达的驿站系统,短短数天就能传递到京城。当然,日行八百里或许有些夸张,但通过驿站快马的接力传送,一天跑个四五百里绝对不成问题。

驿站系统太达了,各地官府使用它传递公文,世家豪望使用它传递书信,巨商富贾则使用它传递商机,即便是叛军盘驻之地,驿站也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原因无他,叛军同样需要驿站的传递系统。

讯息的不对称获取决定了胜负,现在杨玄感集团对中枢的决策一清二楚,通过一系列的分析和判断,基本上可以推衍出游元、崔逊和伽蓝这个巡察使团南下黎阳的真实目的。利剑正在缓缓出鞘,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厮杀了。

“大河的雨季就要到了。”伽蓝微笑着,缓慢说道,“雨太大,风太疾,大坝就会坍塌,洪水就会呼啸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一切。”

大堂气氛骤然凝滞。

游元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神情肃穆。崔逊的笑容渐渐敛去,目光深邃。元务本脸色沉郁,目光凌厉,狠狠盯着伽蓝。一众河北人面面相觑,各有思索。

黄河的雨季就是夏天,又叫夏汛。这些年天气异常,前年大水灾,去年大旱,今年呢?现在是初夏,整个大河南北都在关注着天气变化,所有人都在盼望着风调雨顺,因为帝国正在远征,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距离辽东战场最近,所承担的徭役也是最重,一旦受灾,必定像前年、去年一样,因为严重缺少劳力,因为官府无心赈灾,最终由天灾酿成**。假如连续三年天灾**,大河南北必定会变成人间炼狱。

伽蓝这是在警告河北人,看清方向,不要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寻死路。另一层意思则是警告黎阳,不要以为稳操胜券了,在绝对实力面前,黎阳不堪一击,而绝对实力就是皇帝和远征军。再者,大河雨季过后就是秋天,而辽东的冬天来得早,远征军假如在夏末秋初未能取得预期战果,必然急撤离,也就是说,杨玄感若想造反成功,最迟要在夏末举旗,在皇帝和远征军杀回来之前拿下东都,否则必败无疑。

不知情的人以为伽蓝这是在“反击”元务本的威胁,但知情者知道,伽蓝这句话等于在暗示元务本,未来对他们十分不利,至于原因是什么,为何不利,自己去猜吧,或许是叛乱的阴谋暴露了,或许是其他原因,总而言之一句话,我既然敢南下,我就不怕你,尽管放马过来。

伽蓝这句话玄机太大,元务本似乎从这句话里引申出了无数含义,一时间锋芒尽敛,不再步步紧逼了。

同样因为这句话,河北人也是各有猜测,各怀心思,不过对伽蓝的观感却是一变再变,虽然不知伽蓝的姓氏,不知他的派系,但仅从元务本说他抢了皇帝的女人,仅从他曾在西北征伐十年建下累累功勋,仅从他在元务本的步步紧逼下说出一句莫测高深隐含玄机的话,足见此子非同寻常,必须小心应对,以免大意,阴沟里翻了船。

大堂上的气氛就此沉闷,谁也不愿多说话,以免不慎失言。游元和崔逊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心领神会。游元随即站起来说了一番感谢的话,结束了这场宴会。

当天晚上,元务本就离开了长芦,飞驰而回。

伽蓝回营后,急召西行、薛德音和布衣等人议事。

“元务本与杨玄感可有关系?”

伽蓝急切询问薛德音。

“元务本?”薛德音惊讶地问道,“你遇到了元务本?”

“他是你的好友?”

薛德音点头,“他是浔阳公元孝矩之子,他的姐姐就是前太子杨勇之妃。”

伽蓝明白了,这位元务本和薛德音一样,都是当年的太子党,但因为元妃早逝,元孝矩一家侥幸脱逃了太子废黜一劫,元务本得以相安无事。当年的太子党一直是今上打击的对象,假如杨玄感要叛乱,第一个盟友肯定就是这些屡遭打击的前太子党成员。

想到太子党,伽蓝不禁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蒲山郡公李密。现在距离杨玄感叛乱的时间越来越近,这位李密也该出现了。

“李密是不是太子一系?”

薛德音颔。

“他会不会就在黎阳?”

薛德音皱皱眉,犹豫了一下,说道,“杨玄感对李密并不是绝对信任。”言下之意,李密未必是杨玄感集团的核心成员。

“因为他是太子一系?”

薛德音摇摇头,然后说了一件事。

李密的曾祖父是八柱国之一的李弼。李弼有六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李弼的长子叫李耀,李密就是李耀的孙子。李弼的第四子叫李纶,文武干用,可惜天妒英才,死得早。他的儿子叫李长雅,娶得是先帝的女儿襄国公主。这样算起来,今上就是李密的舅舅。

今有谶言流传,“当有李氏应为天下”,中土的李氏世家权贵都成了遏制对象,但因为襄国公主的关系,李弼一门的李纶一支却未曾受到影响。

今日京兆尹叫李丹,他是李长雅的弟弟,执掌京畿重地,而李长雅更是贵为帝国工部尚书。

李丹学识渊博,为先帝所喜。昔年宇文氏周国最后一个皇帝静帝宇文衍的皇后是司马消难的女儿。先帝受禅之后,这位司马皇后被废。因为司马消难叛逃江左,司马氏家道中落,这位前皇后无家可归,只能去寺庙剃度出家了。这时候李丹毅然上奏,要迎娶这位前皇后为妻。娶一位前朝皇帝的皇后,而这位皇后又是叛臣之女,此人当真是疯狂到了极致。令人吃惊的是,先帝竟然答应了,下旨赐婚。从这件事就看出这位世家子弟的独立特行。

今上得以继承皇统,杨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杨素又是帮助今上铲除异己,甚至杀戮血脉至亲的急先锋,所以大多数皇亲国戚都怨恨杨素。李长雅、李丹兄弟也是一样,但这对兄弟非常喜欢才智绝的李密,屡次告诫李密不要与杨素一系走得太近,由此直接影响到了李密和杨玄感之间的关系。

杨玄感若想叛乱成功,第一步是攻克东都洛阳,第二步当然是拿下西京长安,而长安有李长雅、李丹兄弟,假若这对兄弟誓死捍卫杨氏的江山,那对杨玄感来说就是个噩耗了。

伽蓝听到这里,不禁想问一句,李氏有这样的权势,李密还要造反?不过想想杨玄感一门显贵,与今上源出同宗,依旧还要造反,那么李密造反也就不以为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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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危机来临

第一百一十五章危机来临

依薛德音的判断,如果杨玄感要在黎阳举兵叛乱,那么李密肯定要去黎阳,而元务本也是杨玄感预先安置在河北的一颗重要棋子,就如弘化留守元弘嗣一样,都是整个谋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河北境内的永济渠分为前中后三段,其中段的南部就是白沟,北部则是平虏渠,而白沟和平虏渠的分界处就是平原郡东光县的白桥。

当前河北境内叛贼聚集之地是高鸡泊和豆子岗,而这两地在地理位置上对白沟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并把沿白沟的郡县全部包括了进来,从白沟最东面的渤海郡到其南部的平原、清河、武阳和汲郡,再到其西北边的信都、襄国、武安和魏郡,都是盗贼四起,屡剿不平,其中尤以渤海、平原和清河三郡的形势最为危急。

谁控制了白沟,实际上也就控制了河北境内的永济渠水道。黎阳是白沟的起点,东光县是白沟的终点。杨玄感亲自坐镇黎阳,元务本掌控东光,两地互通声气,对河北叛贼的活跃区形成了东西夹击之势,但这种夹击在缺乏河北世家望族的支持和未能掌控河北诸鹰扬府的情况下,没有实质上的意义。

现在的问题是,杨玄感预先部署在河北境内的关陇人是否赢得了河北世家望族的支持?如果河北有世家望族与关陇人结盟,其共同利益诉求有多大?彼此之间的信任度又有多少?会否在接下来的黎阳兵变中给予杨玄感以足够的支持?

从今夜长芦城的接风宴席上可以看到,元务本很强势,打了崔氏的“脸”,公开警告游元和河北豪望,直接威胁伽蓝,实质上也是威胁伽蓝背后的河东裴氏和薛氏,很嚣张。

元务本凭什么这么强势?就是因为元氏是中土虏姓第一家。

自汉末三国两晋以来,世家望族借助对经学文化的掌控牢牢把持了王国的权力和财富,士族制度中的九品中正制遂成为王国的核心制度,门阀士族政治就此兴起。几百年来,正是九品中正制保证了门阀世家的世袭政治权力和尊崇地位。

帝国开国后,先帝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那就是改革了选拔制度,废除了中正官,彻底废弃了九品中正制。开皇七年定制,每州每岁贡士三人。州、县保举贡士的标准是文章华美,特别优美者州可保举应秀才科,受特别考试。开皇十八年又下诏,京官五品以上,地方官总管、刺史,以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二科举人。以科举士,正是科举制度的形成。今上改革的力度更大,直接设进士科取天下贤才。

不过在实际操作中,因为世家望族始终控制着权力、财富和文化,国家财政也无力帮助每一个适龄学子到郡县的学府学堂学习,所以读书入仕还是有权有势家庭子弟的特权,即便是科举取士,取的“士”也是世家望族子弟。这一制度是好的,但与时代不相适应,必须等到国富民强了,国家财政和普罗大众都有钱供养学子了,更重要的是,必须遏制和削弱门阀士族对国家权力和财富的侵占,把他们逐渐驱逐出权力核心,把他们对国策的影响力降到最低。

官制的基础是选拔制度,九品中正制造就了中土的门阀士族,而科举制则从基础上动摇了门阀士族对帝国的掌控,所以,帝国两代皇帝的改革都是步履艰难,很多改革制度都是“换汤不换药”,虽然挂上了“羊头”但卖的还是“狗肉”,因为拟制和实施改革制度的都是世家权贵,他们有足够的办法阻止改革的进程。

世家望族依旧拥有政治特权,拥有尊崇地位。崔氏还是中土第一高门,元氏还是中土第一虏姓大族。元务本即便是个小小的八品县尉,但他姓元,是中土第一虏姓大族的子弟,所以,他拥有政治特权,拥有尊崇地位,他可以非常嚣张地“打”崔氏的脸,威胁河东裴氏和薛氏,警告河北游氏。

崔氏和游氏又是何种反应?始终保持沉默,甚至在言辞上都没有展开反击,更没有在伽蓝被动的时候“伸以援手”。假如伽蓝心智不够,急怒之下上了元务本的当,说了一些冲动的话,暴露了一些不该暴露的东西,崔氏和游元又将如何善后?

河北的豪望们又是何种反应?也是保持沉默。伽蓝的神秘远远比不上元务本头上的耀眼光环,大家都相信元务本所说,换句话说,河北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把伽蓝当作了敌人。崔逊肯定是山东权贵一系,游元更是河北本土世家,这两人南下巡察都会维护河北人的切身利益,但伽蓝显然不会,他是皇帝、裴氏和薛氏的人,他绝不会维护河北人的利益,相反,为了维护皇帝和裴氏薛氏的利益,此子会对河北人大开杀戒。

这样一推衍,河北人的选择可想而知。崔逊和游元的“遮遮掩掩”某种程度上是为了更好地实施自己的策略,这也蒙蔽了河北人,让河北人产生误会,认为伽蓝可能不是“敌人”,但元务本三言两语就拆穿了崔逊和游元的“鬼把戏”,把伽蓝的本来面目暴露在河北人眼前,其对河北人的威胁一览无遗。

薛德音和傅端毅的分析很含蓄,唯恐伤害了伽蓝,激怒了这位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人。

他们和河北人一样,把元务本放在尊崇的位置上,而伽蓝无法与其相提并论。不论伽蓝的身世如何神秘,他始终都是官奴婢出身,而官奴婢意味着某个世家望族或者某个世家望族中的某一支已经衰败了,伽蓝若想重振这一族这一支,或许努力一辈子都未必能成功。换句话说,伽蓝的前途并不明朗,更谈不上灿烂。

在今日帝国中,元氏的确权势显赫,地位尊崇。其先祖带着鲜卑骑士南下征战,统一黄河流域,结束了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分裂和战乱,给黄河两岸的芸芸苍生带来了近百年的和平,并把中土历史推进了南北朝的对峙时期,就此奠定了以北统南的统一基础。拓跋氏的魏国统一中土北方将近两百年,其崇高的皇族地位早已深入到世家权贵和普罗大众之心,虽然在几十年前其国祚败亡,元氏皇族遭到血腥杀戮,但西入关中的一支却顽强生存了下来,如今更是兴旺达,那流淌在身体内的代表了昔日荣耀的崇高血脉受到了整个中土北方人的尊敬。

山东人和关陇人一样尊崇元氏。当年周武帝灭齐之后,先帝受禅开国之后,为了迅稳定山东局势,派驻山东的地方大员最多的就是元氏子弟,而这一办法非常有效。在关陇贵族中,山东人能够一致认可的就是元氏,即便是崔氏等本堂在山东的世家权贵,因为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彼此矛盾层生,也未能得到山东人的一致认可。

这样分析下来,元务本极有可能在平原郡得到了一部分河北世家望族的支持。县尉这个官职的确很小,正因为小,它才不起眼,不被人注意,才能隐藏元务本到东光县的真正目的,同时因为这一职务负责治安缉盗,正好可以帮助元务本在平原郡内广泛结交河北世家望族。

“到了东光县,越过白桥,进入白沟,恐怕局势就要变了。”

薛德音下了结论。他与元务本是多年好友,了解元务本的性格。假如元务本参与了杨玄感的叛乱,那么为了保证谋划的顺利实施,元务本极有可能利用河北叛军,围杀巡察团队,或者更准确地说,围杀伽蓝和他的龙卫统,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阻碍这一谋划的不利因素统统铲除。崔逊和游元毕竟是山东世家子弟,留下他们的性命远比杀了他们好。

河北人如何选择?从山东人的整体利益来看,当然希望杨玄感叛乱,然后断绝永济渠,切断远征军水道,迫使皇帝和远征军再次失利于辽东战场。皇帝龙颜震怒,必定南下中原,疯狂杀戮。关陇人互相残杀,两虎相争,白白便宜了山东人,山东人正好可以渔翁得利。

“如果我们覆灭于平原郡,被河北人杀了,必定会有更多的河北人在杨玄感叛乱之后举旗响应。”

杀了伽蓝和龙卫统,等于彻底得罪了皇帝和河东裴氏、薛氏,那么一旦皇帝杀了杨玄感,接下来就要轮到河北人倒霉了。一二流的世家大族尚能对抗,三四流的望族和不入流的地方豪强就无力抵御了,必定要做替罪羊,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赌注押在杨玄感身上,豪赌一把。赌赢了,改天换地了,或许就能一飞冲天,跻身豪族行列,光宗耀祖。

其实目前河北叛军的领绝大部分来自三四流的望族和不入流的地方豪强,这些人在帝国统一过程中和帝国制度改革中损失最大,所以他们最痛恨关陇人,也最愿意推动关陇人内部的自相残杀。从这一点来推测,他们在河北大世家大权贵的有目的性的引导下,在以杨玄感为的关陇人的刻意拉拢下,的确有可能“将计就计”,先帮助杨玄感切断水道,然后再帮助杨玄感造反,至于诛杀龙卫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一个小插曲而已。

河北人到底如何选择?答案很快揭晓。

第二天,伽蓝接到了游元的命令,他要在长芦处理一些公务,暂缓南下。

暂缓南下,实际上就是游元需要更多的时间与白沟一线郡县的世家望族进行策略上的商讨,给予这些世家望族以更多的时间来实施他的策略。

伽蓝意识到危机正在步步逼近,即刻召集旅队军官部署应对之策。

游元在长芦一待就是三天。伽蓝忧心如焚,如今时间非常少,越早赶到黎阳,越早赶到东都,就越有机会阻止杨玄感的叛乱,最起码可以提前准备,把因杨玄感叛乱而带来的危害降到最低。

这三天崔逊都没有出现,很显然,在东都崔赜和崔宝德没有回信之前,他不能做出更多的举动,尤其重要的是,他必须兼顾到整个山东权贵集团的利益,不能蓄意破坏或者阻止游元正在实施的策略,不能公开与游元对着干。

三天后,巡察团队开船南下,向平原郡进。

长芦城距离东光两百余里。船队走了两天多时间,抵达白桥的时候正好日近黄昏。在白桥津口,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隆重的欢迎场面,只看到东光、弓高和胡苏三个县的县令及其僚佐,还有几个地方郡望,非常冷清。

伽蓝指挥龙卫统将士在白桥津北岸扎下营寨。南岸的冷清场面让伽蓝和薛德音等人有一股不祥预感。游元没有派人来请伽蓝与平原郡官员见面,伽蓝也乐得清净。他本是贫贱,起自行伍,日夜挣扎在生死之间,骨子里就对高高在上颐指气使飞扬跋扈的权贵官僚非常反感,无法强迫自己违背本性去主动适应这个阶层,于是很自然地就去逃避,以掩饰内心里的愤懑和卑怯。

然而,自他离开西土,便注定要踏足这个阶层,无从逃避。深夜,游元派僚佐相请,上船议事。

船舱内,游元的脸色很难看,似乎强自压抑着愤怒。崔逊也在,坐在昏黄的铜灯下,一张苍白的英俊面孔看上去有些阴郁,不过神态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看不出喜怒哀乐。

游元的录事待伽蓝见礼坐下后,当即指着铺在案几上的一张地图,给伽蓝讲述刚刚得到的消息。

平原郡的郡守带着一众僚佐和治府周边的几个县令北上赶赴东光迎接巡查使团,当夜在一个叫大柳集的地方歇息,不料馆驿突遭叛军的攻击,郡守被包围在了大柳馆驿。与此同时,另有一股叛军突然攻打平原郡治府安德城。

形势异常危急。假如平原郡郡守陷落贼手,平原郡治府也被贼军攻克,那河北局势必定急转直下,不但危及到水道安全,更危及到了二次东征的胜败。游元已经向信都、清河、河间和渤海相邻四郡紧急求援,命令四郡郡守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派出军队,十万火急赶赴东光集结,驰援平原。

此刻压力最大的就是游元,他在巡察途中碰到这种事,当然要挺身而出迎难而上,但假若救援失败,他就要承担全部罪责。河北叛军的背后都是些什么人,游元心中有算,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现在这些人竟然联手对付他,拿他的身家性命来威胁他,不惜要与其翻脸成仇,简直反了天了。

“明天,龙卫统随某飞南下,直杀大柳集。”游元的口气不容置疑

伽蓝毫不犹豫,躬身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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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痛下杀手

第一百一十六章痛下杀手

龙卫统负责游元和整个巡察使团的安全,游元要去大柳集救人,要去解安德城之危,伽蓝当然要扈从左右,但问题是,巡察使团是不是全体南下安德城?如果巡察使团兵分两路,龙卫统也要一分为二,那么南下安德城的龙卫统实力就严重不足,基本上等同于自寻死路。

伽蓝固然要负责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安全,但更要维护西北人的生命,不能让自家的兄弟因为上位者的骄横、冲动或者阴谋而白白死去。

伽蓝一口答应了游元之后,游元严厉的脸色有所缓和,但接接紧接着,伽蓝提出了一系列疑问。

包围大柳集和安德城的叛军有多少?有几路贼帅?都是何人?来自何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常识。在没有摸清对手状况的情况下,即便己方拥有绝对优势,也不能仓促上阵,贸然攻击。游元虽然长期在地方郡县和中央任职,但去年辽东之役,他曾领左骁卫府长史,盖牟道监军,对行军打仗应该有所了解,不应该乱了分寸,举止失常。唯一的解释就是,游元要么居心叵测,要么在试探伽蓝,探寻伽蓝的意图,以便他拿出下一步对策。

游元和崔逊沉默不语。游元的那位录事是河北人,先前介绍军情的时候就很简捷,粗略说了一下,没有任何细节性的东西,似乎在他看来,伽蓝毋须知道更多,只要遵从游元的命令就行了。

或许是因为平日跟在游元后面趾高气扬习惯了,这位录事态度傲慢,目中无人,非常歧视这些从西北来的野蛮人,所以听到伽蓝的询问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当前局势紧张,十万火急。将军休要疑虑,遵从明公命令即可。”

伽蓝脸色骤然变冷,剑眉紧拧,眼**出森冷寒芒,一股凛冽杀气喷涌而出。

录事没想到伽蓝如此强横,说翻脸就翻脸,顿时吓了一跳,那扑面而至的杀气让他骤感窒息,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身体倏然后撤。

“陛下旨意,龙卫统肩负护卫巡察使团安全之重任。”伽蓝声色俱厉,一拳砸到了案几上,借势难,厉声咆哮,“某既承担重责,当有决定巡察使团行程之权。此刻局势紧张,不是某遵从游治书的命令,而是巡察使团必须接受某的安排,以确保游治书和巡察使团所有成员的安全。某要决定不去驰援,那今日河北之地,任何人休想让某遵从他的命令,即便是游治书,也休想踏足上岸。”

咆哮声在船舱内轰鸣,游元霍然变色,目瞪口呆。那位录事更是吃惊地望着杀气腾腾的伽蓝,张口结舌。

崔逊先是惊讶抬头,对伽蓝突然暴怒大感意外,但听到伽蓝的咆哮之声后,脸上却浮出一丝笑容,目露欣赏之色。裴世矩看中的人,岂是简单人物?游元倚仗自己是御史台的副官长,河北世家权贵,看上去尊重伽蓝,实际上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以为自己可以对伽蓝颐指气使,为所欲为,谁料想这才“出手”就碰壁了,还撞得头破血流。

西北人,果然厉害。

“轰”舱门被人一拳砸开,全身甲胄的江都候出现在舱外,怒目而视。同样是顶盔掼甲的阳虎背对舱门,手中战斧横胸,与游元、崔逊的侍卫紧张对峙。

游元受到侮辱,勃然大怒,正想叱责,却看到江都候砸开了舱门,像一头待人而噬的猛虎,恶狠狠地盯着他,心中的怒气突然就被暴涌而至的畏惧所驱散,张开的嘴巴又小心翼翼地合上了。

崔逊看到身材高大魁梧的江都候和阳虎,仿到两头饿红了眼的洪荒猛兽,脸上的笑容遽然消散,眼里露出戒惧之色。

“滚”伽蓝手指舱门,纵声怒吼,“把传讯之人给某叫进来再叫一个熟悉平原地理的人进来,快”

那个“滚”是冲着游元的录事叫的,后面的话则是对舱外的江都候和阳虎说的。

录事骇然失色,尤其看到伽蓝的手已经握上了横刀刀柄,再想到此子是从五品的官阶,是巡察使团里仅次于游元的官员,对岸还有三百西北精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错,伽蓝和西北人的确野蛮,粗鄙,和中土人比起来他们就是一群蛮夷,但这群蛮夷都是久经战阵,杀人如麻的西北悍卒,即便鄙视他们也不能摆在脸上,蓄意去激怒他们。伽蓝是从五品的官阶,正六品的禁军越骑校尉,而他不过一个正八品的台阁官长的僚佐,假若伽蓝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他去那喊冤?

录事惊惶不安,转目望向游元。

游元丢不起这人,他做了一辈子官,虽然一直遭到关陇人的刻意压制,但到哪不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何曾受过今日之辱?伽蓝当他的面咆哮他的亲信部属,和指着他的鼻子辱骂他有什么区别?尤其重要的是,伽蓝竟然乘机难,要公开夺权,要掌控巡察使团的行程,这实质上等于直接干涉甚至反对他的决策,凌驾于他的权力之上。岂有此理

游元脸色阴沉,怒视伽蓝。录事胆气一壮,当即走到了游元身边。今天就算被这个西北蛮夫砍下脑袋,也绝不能离开船舱。他走出去简单,游元丢了面子丧失了威信,善后的事就麻烦了。

舱外对峙双方一触即,游元和崔逊的侍从亲卫在没有家主命令的情况下,绝不退让半步。江都候和阳虎根本没办法去执行伽蓝的命令,事实上他们现在也不敢离开舱门,唯恐伽蓝出现意外。

伽蓝冷笑,缓缓站起来,望着游元,气势逼人。

游元气得睚眦欲裂,身躯轻颤,但此时此刻,他是绝不会让步,绝不会妥协。

崔逊犹豫着,迟疑着,心念电转间思考着斡旋之策。

三息之后。

伽蓝猛地转身,冲着江都候喊道,“吹号,集结龙卫统,即刻过桥,保护游治书和巡察使团。”

伽蓝要行使职权,以卫护之名控制巡察使团所有成员。

游元怒气狂涌,手指伽蓝刚想责叱,突然眼前一黑,跟着金星狂舞,头晕目眩,身躯不由自主地向前仆去。那位录事眼明手快,一把抱住,连声疾呼,“明公,明公……”

崔逊震惊了,伽蓝的突然难给了他巨大冲击,惊骇之余竟然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应对,更不知道伽蓝的目的是什么。

崔逊仿若凝固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昏黄的铜灯下,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更是一片茫然。

“呜呜呜……”

江都候吹响了号角。

对岸龙卫统军营在瞬息之间便鼓号齐鸣,接着人喊马嘶,仅在五息之后,便有一队骑士风驰电挚一般冲出了营门,飞驰上桥。

待游元恢复正常,待崔逊打算阻止的时候,石桥上已是战马奔腾,密集而急促的马蹄声汇成道道惊雷,猛烈轰击着黑暗,撞碎了深夜的宁静,也惊醒了休憩在岸堤上的官员、豪望和他们的亲卫、宗团。



西北人出手了,迅控制了巡察使团的船队,并在堤岸上设下警戒线,把巡察使团和河北官员、豪望完全隔离。

伽蓝根本不理睬游元和崔逊,大步离开了船舱,上了堤岸,负手立于桥头。

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匆忙而来,急切询问事由。

“河北叛贼杀来了?”

伽蓝冷笑,“有人设下圈套,要借刀杀人。好,待某断了他的刀,看他还怎么杀人。”

三人一听就知道出事了,不是叛贼杀来了,而是有人要借叛贼这把刀诛杀龙卫统。难道是游元?难道他已经现崔逊要借助伽蓝这个“中间人”与裴氏联手?抑或,游元与河北一些郡望豪强未能在河北整体利益诉求上达成一致,结果反目成仇,那些地方上的郡望豪强们迫不得已之下,毅然借助叛军之手来胁迫游元?

虽然大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西北人和河北人之间的厮杀迟早要来临,但刚刚深入河北腹地,刚刚抵达白沟,河北人就挥刀相向,还是让西北人大为不安,暗自惊凛。

皇帝从西北军里召来伽蓝和一群西北悍卒,摆明了就是拿来做“刀”用的,是拿来冲锋陷阵攻击对手的。这一点西北人心知肚明,河北人也知道,但伽蓝也罢,游元和崔逊也罢,都不想拔刀相向,都想把矛头对准黎阳的杨玄感,以维持目前的共处局面。

然而,伽蓝的使命太大,他要保障永济渠的畅通,要保证远征军的粮草,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保证黎阳的安全,就必须阻止杨玄感的叛乱或者以最快度平叛,但要实现这一目标,除了依靠裴氏和崔氏的结盟从东都获得帮助外,更重要的是要获得河北人的支持。而要获得河北人的支持,靠游元这些世家权贵远远不够,像游元这样的世家权贵是以整个河北利益为重,必要时为了确保自身的利益,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河北地方上的郡望豪强的利益。

河北地方上的郡望豪强比如平原郡的望族豪强,他们在帝国贵族阶层中的底层位置和实力决定了他们在和平时期只能追求自身利益,兼顾一些地域利益,但一旦这些利益遭到大世家大权贵的吞噬之后,他们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必然会诉诸非常手段,以夺回本属于自己的利益,一旦非常手段演变为最激烈的暴力手段,比如举兵叛乱,那么他们也没有退路了,不成功则成仁,必然要向大世家大权贵要求更多。如果双方妥协,则你好我好,一旦妥协不了,那就只有鱼死网破了。

游元南下巡察,名义上是督运粮草,实际上就是代表大世家大权贵与河北地方上的郡望豪强谈判来了。假若双方都能兼顾到河北权贵甚至山东权贵的整体利益,那么游元必能操控局势展,继而实现自己的目标。

他的目标并没有因为伽蓝透漏了杨玄感可能要造反的机密而改变。杨玄感是不是真的要造反?他不敢确定,但既然伽蓝告诉他了,那有一点可以肯定,杨玄感不造反也得造反,既然如此,那么二次东征假如失败,他就可以把责任推给杨玄感,但前提是,他必须最大程度地打击河北叛军,以保证水道畅通,这样杨玄感叛乱后水道即便不畅通了,那也是杨玄感造成的,与河北人无关,与他更无瓜葛了。

从他的利益出,他还是要打河北叛军,事实上也就是在与河北地方郡望豪强的谈判中,他是强势,而地方郡望豪强是弱势,妥协的是对方,最后利益受损的甚至做了牺牲品的还是对方。

那天在长芦城,元务本拿话试探伽蓝,“侧击”游元和崔逊,结果这两位始终保持沉默。其实这可以解读为,如果伽蓝和河北人生了正面冲突,双方打起来了,这两位所代表的大世家大权贵是支持伽蓝的。

结果巡察使团到了白桥,马上就遭遇到了危机,而危机的制造者就是渤海和平原郡的地方郡望和豪强,实际上就是要逼着游元和崔逊马上妥协,马上改变立场,而做为妥协的牺牲品就是龙卫统,就是西北人。

伽蓝在听到危机之后,迅做出了推断,毅然决定反客为主,先行控制巡察使团,坚决断绝游元和河北人之间的联系,让游元失去妥协和让步的可能。等到战斗打响,西北人开始杀戮河北人,双方结下冤仇,游元也就被迫站在了西北人一边,想妥协都绝无可能了。

自己的命运自己控制,而若想在河北生存,先就要掌握形势展的主动权,绝不能像浮萍一样陷入滔滔洪流,否则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伽蓝把这些想法简要一说,傅端毅和西行当然支持,薛德音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虽然他觉得伽蓝把在西土的强悍跋扈的作风带到河北来非常不妥,但他急切间也寻不到更好对策。

西土是个蛮荒之地,蛮荒之地只尊崇实力,唯“实力”论尊卑,有实力就有权力和财富,而实力的获取则完全靠“拳头”。中土不一样,中土是个文明之地,今日中土尊崇的是门阀士族,唯“郡望堂号”论尊卑,有郡望就有权力和财富,而郡望的获取则依靠千百余年来家族历史和文化的代代传承。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有着迥然相异的生存法则。现在伽蓝把西土的“生存法则”运用到中土,是不是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答案是否定的,看看过去三百多年的历史,一代代的北方诸虏纵马而下,饮马黄河,最终一个个饮恨而亡,灭国灭族灭种者连绵不绝,最后统一中土的还是中土人,还是汉人,而致胜的法则正是中土的生存法则。

事急从权,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或许目前也唯有如此才能逃过一劫。



河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要求拜见游元和崔逊,但遭到了禁兵的拒绝。

出了这么大的事,游元和崔逊不可能避而不见,不可能不向他们解释一下原因。事出反常即为妖,唯一的可能就是西北人察觉到了什么危险或者生了什么误会,一怒之下便借助武力控制了巡察使团。

平原郡的三个县令和一些地方豪望即刻要求拜见伽蓝。

伽蓝拒绝。此刻河北人终于意识到皇帝为何要派遣一支完全由西北人组成的禁军南下了。这些西北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仅仅会严重缺乏安全感,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更因为彼此言语不通,利益不同,甚至是完全不同的族群,不论山东哪一方势力用何种手段都无法收买或者贿赂这支军队。这才是一支绝对忠诚于皇帝,而皇帝也对其十分信任的锋利无比的“刀”,斩金断玉,削铁如泥,无往而不利。

河北人愤怒了,一帮西北野蛮人以为穿上一件禁兵的衣服就“高人一等”了?于是就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正好又是月黑风高夜,突然就射冷箭了。

西北人都是久经战阵的悍将,尤其那些沙盗马贼出身的西北虏人,更是昼伏夜出,擅长在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一个个比狐狸还狡猾,比恶狼还凶狠。你暗算他,岂不是自寻死路?

河北人的冷箭一出,西北人的战马就动了。凌辉、大巫各带着一队游骑巡戈在人群之外,高度防备,突然看到有人射冷箭,当即火冒三丈,纵马狂奔,也不管是不是撞到人,呼啸而进,长刀马槊搂头就剁,霎时间人头翻滚,惨叫声冲天而起。

河北人没想到西北人如此凶残,挥刀就砍,痛下杀手,当即吓得狼奔豕突,四散而逃。

伽蓝传令,凡逼近禁兵三十步以内者,斩

西北人杀人了,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导致形势急转直下,一不可收拾。

游元怎么办?崔逊怎么办?是向伽蓝低头,还是借此机会联合河北人杀了伽蓝?

贵族的地位身份不允许游元和崔逊低头,而形势也更不允许两人“借刀”杀了伽蓝。游元和崔逊进退失据之下,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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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原来他就是苏定方

第一百一十七章原来他就是苏定方

丑时三刻,崔逊出了船舱,上了大堤,到了桥头,寻到了伽蓝。

游元和崔逊不得不出面了。再不出面,等到天亮,河北人肯定以为西北人挟持了巡察使团,必然采取对策四面围杀,到那时事情就彻底失控,完全丧失了挽救的可能,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本以为伽蓝杀人之后,会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跑到船舱里威胁他们,逼迫他们不得不站在他这一边,谁知伽蓝根本不理睬他们,对眼前紧张的局势置若罔闻,完全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更没有丝毫主动妥协的意思。

事情不可收拾了,伽蓝和西北人固然丢掉了性命,但河北人的损失更大,尤其游元和崔逊,不但性命难保,还会祸及家族。游元或许自恃御史台副官长的身份,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但崔逊不能这么做,倒不是他的官阶只有正八品,能屈能伸,而是他与伽蓝合作的利益远远大于他与游元合作帮助河北人所取得的利益,所以他愿意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主动向伽蓝妥协。

事实上伽蓝的身份或许也很高贵,其家族声望未必就比不上博陵崔氏。崔逊就这样说服了自己,神色坦然地走上了白桥。

伽蓝的目的达到了,当然适可而止,见好就收。

伽蓝与游元突然撕破脸,然后指挥龙卫统控制了巡察使团,继而砍下了几颗河北人的人头,已经把他的意思表述得很清楚了。接下来的事情,与河北叛军打仗的事情,他说了算。巡察使团要听从龙卫统的安排,游元和崔逊可以提出要求,比如到大柳集解救平原郡守,比如到安德城击败叛军,但怎么救人,又怎么救援安德城,那是伽蓝的事情,游元和崔逊无权干涉,只有协助的义务,没有决策的权力。

伽蓝的这一做法在游元和崔逊看来,违背了官场“规矩”,完全不合情理,西北人太过跋扈,目无法纪,但仔细一推敲,伽蓝的做法却并没有违背相关律法。

龙卫统是禁军,巡察使团来自御史台,这两个机构根本没有关联,更没有隶属关系,仅仅是因为皇帝下旨,命令龙卫统暂时保护巡察使团的人身安全,这支禁军才和御史台生了交集。从皇帝的圣旨上来推衍,游元的确没有指挥伽蓝的权力,假如有事需要借助禁兵的武力,游元只能与伽蓝协商,恳求他的帮助,相反,在特殊情况下,在危及到巡察使团人身安全的情况下,伽蓝则有权把巡察使团完全置于龙卫统的控制之下。

这就是皇帝的高明之处,在永济渠巡察一事上,突出了禁军的武力,给予了禁军最大权限,以禁军来钳制和督察巡察使团。

游元和崔逊都是中央台阁大臣,通达治体,熟悉律法,当然估猜到了皇帝的真正用意,但他们瞧不起西北人,以为伽蓝就是一个孔武有力头脑简单的西北戍卒,以为可以把龙卫统玩弄于股掌之间。实际上,在这件事上,真正骄横跋扈目无法纪的是游元,是崔逊,是他们试图越权控制龙卫统才造成了这一危机。

游元碰到了铁板上,鼻青脸肿。他本想夺伽蓝的权,结果被伽蓝一拳打得鲜血淋漓。

现在崔逊下船了,代表游元和他都低头了,承认伽蓝的权力,恳请伽蓝火驰援,一切遵从伽蓝的命令。当然,伽蓝有权拒绝,以确保巡察使团的人身安全为由,带着他们继续沿河而下,飞赴黎阳。如此一来,伽蓝的目的达到了,以最快的度赶到了黎阳,也完成了卫护巡察使团安全的任务,但游元和崔逊就叫苦不迭了,他们失去了与河北地方豪望尤其是白沟一线郡县豪望进行利益谈判的机会,由此丧失了掌控河北局势展的可能,这对河北整体利益甚至整个山东利益来说,都是极其不利。

崔逊远远站住,颔为礼,表现得非常矜持。

伽蓝顺势而下,举步迎了上去,但神情依旧冷森,并没有妥协的意思。

“录事骄纵,言辞无礼,得罪了将军。”崔逊面带浅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只是形势危急,明公心急如焚,佐史惶恐无策,举止难免失当,请将军海涵。”

伽蓝微微颔,算是接受了巡察使团的道歉。

崔逊沉默,等待伽蓝的回应。我低头了,道歉了,你总该有个表示吧?该驰援的还得驰援,总不至于出尔反尔,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吧?

“游治书要去驰援,某当然扈从左右。”伽蓝终于说话了,“职责所在,义无反顾。”

崔逊松了口气,笑容更甚,眼中有欣赏之色,心里也更为看重。此子果非寻常,手段老辣,举重若轻,不可等闲视之。

“何时起程?”崔逊问道,“计将何出?”

崔逊再次表态,军事行动由伽蓝全权负责,游元不再向伽蓝下命令,但伽蓝的计策必须告之巡察使团,得到游元的同意方可实施。

伽蓝冷笑,嗤之以鼻。我把攻击之策告诉你了,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我有这么愚蠢吗?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四肢达头脑简单的痴儿?

伽蓝摇头,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决。

崔逊笑容更甚,眼里掠过一丝嘲讽。你是西北人,就算你是一条强龙,到了河北这块陌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连路都不认识,话都听不懂,更不要说攻城拔寨了,所以你得老老实实给我“盘着”。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在这块地方,还是我们说了算,否则,你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夜你把人头一砍,与河北人结下仇怨,即便能杀出河北,估计龙卫统也是伤亡惨重,奄奄一息了。西北人的确彪悍,但河北人也一样彪悍,杀人砍头谁不会?

“将军,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有新消息传来,这些新消息对将军拟制驰援之计非常重要。”

崔逊指指堤岸上和船上的禁兵,语气温和地说道,“将军可以先把人撤回去,抓紧时间休息,养精蓄锐。然后由明公出面,向大家做出解释,澄清误会,并把新消息即刻告之将军。”

现在伽蓝砍了河北人的人头,结下仇怨,河北人不再相信他,更不会给他什么新消息。没有最新消息,伽蓝拿什么拟制驰援之计?实际上主动权和决策权还是给游元和崔逊夺回去了,这叫以退为进,不知不觉间就把西北人玩弄了。

伽蓝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给游元一点脸面,大家商量着办,结果还没有等他拿定主意,崔逊又来了一句,听上去不但有威胁的意思,还有继续掌控主动权的意思,说白了,这些河北人自始至终就没有把西北人当作一回事,始终把他们当作一群蛮夷,始终想控制他们,任意宰割他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伽蓝出离的愤怒了,冲着崔逊微微一笑,“告诉游治书,连夜起程,疾驶而下。”

崔逊笑容陡僵,脸色十分难看,心中的怒火难以遏制地喷出来,一字一句地说道,“驰援安德,这是明公的决定。明公绝不会离开东光,这不仅仅关系到他个人和属佐的生死,更关系到台阁的荣辱,中枢的威严。”

伽蓝笑了起来,“某既然做出了承诺,就不会反悔。”说完他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挥手说道,“至于如何驰援,那是某的事,但某要告诉你,某的要职责是卫护你们的安全,其次才是去救人。这关系某的生死,龙卫统的荣辱,皇帝的威严,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伽蓝走了,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崔逊愤怒,难堪,更觉羞辱,因为急怒攻心,一张苍白的面孔竟然罕见地泛出淡淡的红晕。

薛德音悄然而至,站在他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崔逊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逐渐恢复冷静,转身而去。



游元传出命令,巡察使团连夜起程,沿河而下,飞赴长河。又向沿河郡县传出命令,增援军队火赶到长河集结。

长河县位于平原郡的西边,与清河郡、信都郡接壤,白沟穿境而过,距离平原郡治府安德城只有几十里。如果要驰援大柳集和安德城,取道长河是最近的路程,尤其重要的是,它可以就近向信都郡、清河郡求援,但也有不利因素,长河县距离高鸡泊只有一百多里,距离豆子岗也只有一百多里,也就是说,长河县与平原郡治府安德城一样,都处在河北叛军的活跃地区,随时都有可能遭到叛军的攻击。

游元放低了姿态,主动配合伽蓝,而伽蓝虽然没有与其握手言和,但因为崔逊从中斡旋,伽蓝也没有过分限制巡察使团的活动,只要使团的船队行驶在运河上就行,至于游元和河北地方豪望如何密谋筹划,他视而不见,一概不问。

两百里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伽蓝带着龙卫统飞驰在运河北岸大堤上,南岸大堤上则是从河间郡就追随而来的沿河地方豪望的乡团、宗团队伍。过去这么多天了,这支队伍的人数并没有增加多少,如果不是东光县的元务本带着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加入其中,这支“别军”可能连三个团六百人都凑不齐。

因为在白桥禁军和别军生了流血冲突,双方结下仇怨,而游元和崔逊不但未能帮助河北人讨回公道,反而受到禁军的威胁,不得不接受禁军的安排,急赶赴长河,把一路追随而来的豪望武装也带进了危险之地,这在很大程度上损害了两人的权威。

其实在伽蓝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游元和崔逊在河北的影响力。本以为两人到了河北,登高一呼,响者云集,谁知事实和想像出入太大。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游元竭力全力集结的“别军”完全没有形成规模,无法给他以武力支持,这一困境让他在推行自己策略的时候遭遇到了重大阻力。叛军突然围杀平原郡守和攻击平原治府,伽蓝突然难坚决捍卫自己的军权,实际上都是在“欺负”他手上没有军队,没有武力。

河北的一二流大世家毕竟有限,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毕竟占据大多数,虽然有限的一二流大世家所拥有的权力和财富以及他们对帝国的影响力,远远过了这些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的实力总和,但在非常时期,比如今日河北烽烟四起,叛贼纷纷举旗,局势一片混乱,地区的势力均衡正在被打破,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正在竭尽全力用暴力手段为自己谋取更大利益的时候,一二流大世家还想重建昔日地区均衡,还想维护既得权益,那就是一厢情愿了。

可惜的是,大多数人在利益面前都会迷失,尤其那些世世代代高高在上的大世家大权贵,常常更不愿意承认和接受残酷的现实。

就以河北大世家来说,他们在关陇人的遏制和打击下,原有的利益正在急骤削减,河北权贵集团在这一地域的整体利益正在急骤减少。整体利益减少了,肥肉严重缩水了,但大世家仍想继续维持自己的原有利益,为此他们就去侵占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的利益,而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利益损失越来越大,于是就把这一损失转嫁给了普通平民。于是从官府到豪望,都加大了对平民百姓的剥削,最终矛盾激化。天灾来临,平民变成灾民,灾民再变成饥民,而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的利益损失也就无从弥补了,愤怒之下,他们就带着饥民造反了。

他们第一个要造反的对象是官府,其次是“压榨”他们的大世家,但因为地域利益的存在,因为要面对强大的帝国政权的镇压,他们又不得不求助于大世家,而大世家则拿他们做“博弈”的工具,与帝国政权进行殊死较量,从而为自己谋取利益。

换句话说,大世家的利益得失与帝国利益的大小有关,很多时候必须兼顾帝国利益,不能让帝国衰退,更不能让帝国倒塌,而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的利益是可以拿来做交易的,是可以拿来牺牲的。

大世家与三四流郡望、不入流豪强的利益诉求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有着根深蒂固的矛盾,这种矛盾一旦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必然产生剧烈冲突。现在河北的形势就处在大爆的边缘,大世家与三四流郡望、不入流豪强之间的冲突也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游元和崔逊是不是坚决支持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用暴力手段对抗帝国?显然不是,禁军在白桥痛下杀手,而游元和崔逊在事前都没有阻止,在事后更没有为他们讨回公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错,河北叛军围杀平原郡守和攻打平原治府安德城,的确是为了胁迫游元和崔逊支持他们,支持他们阻断永济渠水道,让皇帝的东征失败,给帝国以重创。而要阻断永济渠水道,先就要击败关陇人,把所有在河北的关陇贵族官僚和他们所统率的武装统统摧毁,而伽蓝和他的禁军龙卫统就是要目标。但这显然逾越了大世家的底线,损害了大世家的利益,游元和崔逊不可能接受。

禁军在白桥痛下杀手,是不是可以解读为游元和崔逊对河北三四流郡望和不入流豪强试图以武力胁迫他们的一种“反击”,一种警告?

帝国驿站的达程度远远过了大运河。当一匹匹驿站快马把最新消息,在最短时间内传递到沿河郡县的官府、郡望和豪强的手中之后,到底有多少人愿意接受游元的策略,遵从游元的命令,维护大世家的权威,将很快得到答案。

答案是残酷的,给了游元和崔逊狠狠一击。

巡察使团从东光到长河是两天,然后又在长河等待了两天,但66续续只来了不到两百人,而且全部来自信都郡。也就是说,当白桥一事传开后,沿河郡县尤其是叛军最活跃的渤海、平原和清河三郡根本无人响应游元。

游元一直没有露面。他倒不是怨恨伽蓝在白桥杀人,陷他于不义,而是在山东各地的叛乱延续两年多的时间后,在帝国第一次东征大败后,在皇帝和帝国中央的权威受到严重打击后,局势变了,世家权贵的想法变了,甚至就连那些叛贼的想法都变了。

自今上继位,他就在中央任职,从尚书台到御史台,至今已有九年了,期间曾数次回河北,尤其东征开始后,他回河北的次数更多。这里有很多人都是他的门生故旧,有很多世家豪望与其都有亲密的关系,河北就是他的根基之地,然而,突然间,他觉得陌生了,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到底是自己变了还是河北人变了,抑或,是这个世道变了。

游元失望、沮丧、愤怒,更有一股深深的伤痛。

长河距离安德城只有八十里,距离大柳集更近,只有六十里,假如有一支实力强大的军队,一天之内就能杀到安德城下,就能救出平原郡守,然而,现在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

难道,自己除了向他们妥协外,再无选择?

龙卫统有三百精骑,自己从各地召来的“别军”有八百人,满打满算有一千两百人,也有一府之军了,可以去打一打,但问题是,这些“别军”都是地方豪望的乡团、宗团,都是保护自己城堡庄园的私兵、壮勇和仆役,让他们在无利可图的情况下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攻打叛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试想一下,假如他们都战死了,那谁去保护他们的家园和亲人?所以这些人你让他们跟在后面摇旗呐喊行,让他们去浴血奋战是万万不行,他们逃跑的度绝对匪夷所思。

当真指望伽蓝带着三百精骑去击败数千甚至数万叛军?那纯粹是自寻死路。

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向他们妥协了,反正还有杨玄感叛乱一事可以帮助自己摆脱困境,至于伽蓝和他的龙卫统,只有做牺牲品了。

崔逊赶到北岸龙卫统大营,代表游元,请伽蓝上船议事。

伽蓝去了。游元一如既往的冷肃,绝口不提白桥一事,主动询问救援事宜。伽蓝不谈救援计策,而是向游元要人,要“别军”的指挥权。

游元略加考虑便答应了,说只待龙卫统横渡白沟,扎营南岸,便让各地豪望到营内拜见伽蓝,遵从伽蓝的命令。

伽蓝当然不会信以为真。游元手上就这么点武力,假如把这点武力都给了伽蓝,岂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伽蓝?再说伽蓝假如是“败家子”,把他这点“家底”败光了,他哭到找不到地方,以后在河北哪里还有半点威望?

伽蓝没有心思把精力放在与游元的争斗上,他只要指挥权,别军还是游元的别军,实际上他也根本不想控制这支乌合之众。西北人和河北人的仇怨已经结下了,控制这支别军等于给自己背上一个大隐患,他还没有愚蠢到如此地步。

伽蓝直言不讳,在军事上,你必须听我的,如果互相算计,互相掣肘,这一仗必败无疑。既然必败无疑,那这一仗还打什么?平原人的死活与我何干?还不如胁迫着巡察使团飞奔黎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当天黄昏时分,龙卫统全部渡河抵达南岸。

西北人没有扎营,而是做好了连夜急行军的准备。游元和崔逊疑惑不定,派人询问,伽蓝以机密为由,不予回答。

入暮之后,炊烟袅袅,西北人围坐篝火四周,简单吃了些东西,便一个个倒头睡下。

地方豪望遵照游元的命令,纷纷过来拜见伽蓝。伽蓝不卑不亢,不热情也不冷淡,但每见到一人,都仔细询问河北叛军的具体情况和有关高鸡泊、豆子岗及其相邻地区的地理形势。

最后来拜见伽蓝的是对父子,从信都郡赶来,也是黄昏前才渡河,先是拜见了游元和崔逊,然后到龙卫统的营地拜见伽蓝。

年近五十的长者身材健硕,谦和中透出一股果敢之气,自称苏邕(yong)。

年轻人高大英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气质骁悍而刚毅,自称苏烈。

父子两人来自信都郡的武邑县。信都郡位于河北中心地带,境内有漳水流过,田地肥腴,百姓富足。这两年运气好,先是侥幸逃过了水灾,而旱灾也没有形成灭顶之祸,但正因为家有余粮,人口充足,局势稳定,帝国东征所需的徭役人丁就从信都郡大量征,而南面的高鸡泊贼寇,西面的太行山盗贼,则屡屡越境而来,烧杀掳掠,结果**大于天灾,信都郡终于支撑不住,迅衰败,民不聊生。

苏氏在武邑一带属于不入流的地方豪强,家中有大量田地,有庄园作坊,富甲一方,理所当然成为官府和盗贼上下“夹击”的对象。苏氏为了生存,联合附近一带的郡望、豪强组建了一支乡团武装,人数多达数千人。当然,能打仗的不多,毕竟大多数青壮都给征到辽东战场上去了。

这一次苏氏父子带了一百壮勇赶来为游元助阵,是最后一个赶到长河但实力却是最强的地方豪强。

或许是因为苏氏父子地位不高,态度谦恭,也或许是苏氏父子尚不了解伽蓝的底细,双方的交谈比较愉快,父子两人对伽蓝的询问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伽蓝和一群西北人对河北的了解更加深入了。

苏烈与伽蓝年纪相仿,钦佩伽蓝小小年纪就从军征战西陲,羡慕他年纪轻轻就官拜校尉,而伽蓝也喜欢他的豪爽刚直,彼此间在言辞上不知不觉亲近了不少。苏烈毕竟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在讲述一些事情的时候,先是抱怨关陇籍的官僚借助官府之力欺压地方豪强,接着难以抑制郁积于胸的怨气,破口大骂,指责官府的某些做法比烧杀掳掠的盗贼还无耻。

苏邕急忙阻止儿子,“定方,不要乱说话。”

苏烈不听,言辞更是激烈犀利,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世上所有恶人都杀了,撕碎了。

“定方……”苏邕连声叫喊,连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意气用事,无端惹来祸事。

伽蓝蓦然意识到“定方”是苏烈的字,苏烈又叫苏定方。苏定方,原来他就是苏定方。

“伯父,让他说。”

伽蓝笑着摇摇手,示意苏邕不要担心。

苏邕愣住了,伽蓝这声突如其来的尊称让他十分吃惊。一个从五品的朝散大夫、禁军越骑校尉,竟然在这种场合下尊称其为“伯父”,这实在令人吃惊,双方之间才认识不足半个时辰,私人关系尚不足以亲密到如此地步吧?是不是此子对苏氏有什么图谋?

傅端毅和薛德音都听到了,也齐齐惊讶地望向了伽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刻意拉拢苏氏父子。

苏定方也意识到不对了,脸上怒气迅散去,目露警惕之色。伽蓝是陌生人,是西北人,是关陇人,一个关陇人刻意亲近一个河北人,能有什么好事?

“定方,可想立功?”伽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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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山东大儒,刘氏为尊

第一百一十八章山东大儒,刘氏为尊

苏定方当然想立功,不过今日河北乱局和河北叛军的背后,都隐藏着河北世家权贵的身影,而苏氏只是一个地方豪强,在世家权贵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所以对于苏定方来说,想立功未必就能立功,而立了功,未必就对苏氏有利。这功是不能随便立的,就像人是不能随便杀的,稍有不慎,就会给苏氏带来灭顶之灾。

这里是河北,苏氏只是河北豪强,能否在河北生存下去,能否生存得更好,完全取决于苏氏能否完全融进河北世家豪望这个特权“圈子”,所谓完全融进去,就是能够被世家权贵所接纳,自身利益能够与河北世家权贵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要牢记世家权贵的利益永远高于自己的利益,甚至高于河北利益,高于帝国利益。

河北叛乱实际上就是河北世家权贵集团的分裂,不同权贵有不同的利益诉求,一二流世家和三四流郡望、不入流豪强的利益诉求各有不同,各方因为不能在利益上互相妥协达成一致,矛盾升级,终于引了冲突,结果叛乱就爆了。河北叛贼四起,局势急转直下,是一个一损俱损的局面。河北如果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么河北的世家权贵集团,不论是一流世家还是不入流的豪强,都将与普罗大众一起灰飞烟灭。

任县游氏所在的襄国郡,与武邑苏氏所在的信都郡是近邻,而信都郡的名门望族有冀城刘氏、衡水孔氏和南宫白氏,他们与游氏一样都是河北二流世家,因为各家族的本堂相距较近,关系一直相处融洽。苏氏就是攀附冀县刘氏而生存。这一次游元巡察永济渠,向河北各地世家豪望写信求助,冀城刘氏初始犹豫不决,直到数日后才书告苏邕,请他带些人马去“应付”一下,免得坏了刘氏与游氏之间的交情。武邑距离长河不足两百里,苏邕父子带着乡团壮勇一路狂奔总算及时赶到。

苏定方虽然年轻,易冲动,有正义感,但他所接触的层面和所知道的讯息,远远高于普罗大众。

在普罗大众的眼里,叛乱源于天灾的无情,源于官府的残酷,没有活路了,反正都是死,当然要去造反。但像苏定方这样的地方豪强,却看到了叛乱后面更多的东西,比如大世家和地方豪强之间的利益争夺,比如官府和民众之间的利益争抢,比如河北人和关陇人之间的利益厮杀。总而言之,河北饥民也罢,河北叛乱也罢,不是源于天灾的打击和官府的不作为,更不是因为帝国经济窘迫或者帝国国策错误,而是因为复杂的利益之争。政治,国政,说到底就是为了协调利益,实质上就是如何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一旦分配结果颠覆了公平公正这些最基本的规则,距离帝国崩溃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如苏定方这样的地方豪强,对帝国深层次的矛盾不可能理解得如此深刻,但几百年来的历史经验告诉他们,此时此刻,紧跟在世家权贵的后面,与豪门望族亦步亦趋,即便逃脱不了乱世的冲击,但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现在,眼前,对于苏氏来说,理所当然紧跟在冀城刘氏的后面,追随任县游氏的当代家主游元,而不是亲近关陇人,为一群陌生的西北蛮虏卖命。退一步说,就算这群西北蛮虏诚心诚意要联手苏氏,随后也幸运地击败了攻打平原郡的河北叛军,建下了功勋,但苏氏帮助一群西北人打河北人,帮助关陇人屠杀自己的乡里乡亲,成为众矢之的,做了河北人的“叛徒”,以后在河北还如何生存?还想不想活了?

苏邕察觉到伽蓝居心叵测,不论其目的是什么,对苏氏都不利,因为双方完全对立,尤其是现在,在河北这块地方,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冲突已经随着河北叛军的不断壮大而日益激烈,风暴正在不断增强,以苏氏之微弱,一旦被卷进去,必定尸骨无存。

苏邕站了起来,客客气气,躬身告辞。苏定方紧跟着站了起来,迫不及待想离开。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话太多了,说过了,引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伽蓝愣然,对苏氏父子毫不留情地拒绝自己的示好大为不解,心里更是生出一股愤懑。这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自找没趣。

伽蓝的错愣和愤懑没有摆在脸上,依旧笑容满面,站起来举步相送。

苏邕一边走一边请伽蓝止步,但伽蓝很固执,执意要送上河堤。

“某从西土而来。几个月前,某和这群兄弟还在楼兰鏖战,在龙城一带与铁勒人浴血奋战。”

苏邕和苏定方相信伽蓝这话,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敬佩之色。在河北与叛贼打仗,与在西土和胡虏打仗,其意义和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这些西北人虽然粗鄙不堪,但他们为帝国镇戍边陲,抛头颅洒热血,这份忠诚,这份情义,这份功勋,这份无怨无悔的付出,是中土人所不能比拟的,即便是世家权贵,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也不得不给予西北将士应有的尊重。

“当年征伐大漠,我和兄弟们经常围坐篝火四周,聆听着大漠风沙的呼啸,仰望着悬挂星空上的明月,每每感叹,如果每天从睡梦中醒来,都能看到红色的太阳,那就是此生最大的幸福了。”

苏邕、苏定方父子从伽蓝那张冷峻的面孔,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弥漫着浓浓沧桑气息的嘶哑而低沉的话音里,读到了一个边陲戍卒的悲怆和孤凄,他们仿到沐浴在月光下的孤独烽燧,仿佛听到从大漠呼啸风沙里传出来的凄厉哭泣,一时间百感交集,那被禁锢在心灵深处的良知好似被一缕穿透黑暗的利箭射中,轰然碎裂,然后荡起层层涟漪,阵阵冲击着心灵,更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点点隐痛。

“很多人……很多人,都不会看到明天的太阳。”

伽蓝步履沉重,声音愈嘶哑,“我们有梦想,也有奢望。某曾戍守距离中土最为遥远的突伦川烽燧。突伦川里有一条且末水,在它的两岸,像某这样的戍卒很多。他们和某一样,都梦想着在有生之年,有机会去中原看一看,领略一下长安的恢宏,中土的辉煌。”

“突然间,吐谷浑人就从沙漠里杀了出来,且末水失陷,且末城失守,很多兄弟倒下了,他们和且末鹰扬府的鹰扬郎将一起,从此埋骨黄沙。”

这是苏邕和苏定方第一次听到突伦川,第一次知道且末水,第一次听说帝国最西边的一个城叫且末城,而它已经陷落敌手。

“某带着一帮兄弟从突伦川杀了出来,以为很快就能重新杀回且末水,但突然间,我们就接到了命令,万里迢迢赶到了幽燕,赶到了涿郡临朔宫。我们以为要追随皇帝征战辽东战场,谁知仅仅两天后,我们又接到命令,南下黎阳。”

伽蓝停下脚步,转身望着苏邕父子,“我们到了河北,即将进入中原,梦想成真了……”他的笑容很苦涩,很忧伤,“但对于某和某的兄弟们来说,梦想终归是梦想,中原也不是我们的家,而我们最大的愿望,还是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苏邕听懂了,苏定方也听懂了。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不过是一把“刀”,一把被皇帝和世家权贵们从西北沙漠里拔出来的刀,这把刀虽然锋利,但它终究是一把刀,一件杀人的利器,上位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生死,而他们想活下去,想回家,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伽蓝直接向苏氏父子示好的做法遭到了拒绝,旋即他换了一种方式,试图打动苏氏父子。

苏邕没有被打动。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深陷绝境,的确值得同情,但问题是,假如他出手相助,谁来同情他?谁又来帮助苏氏?

苏定方被打动了。他是一个热血青年,有一腔报国热忱,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想鏖战沙场,建下赫赫功勋,即便不能名扬史册,至少也要保一方安宁。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们就是鏖战沙场的勇士,就是苏定方心目中的英雄,就是他一直想走却未能踏足的路。

上了河堤,苏邕躬身再拜,感谢伽蓝的厚待,然后说了一句话,“苏氏家在河北,苏氏之所以渡河而来,也是为了生存。”

伽蓝微笑颔,理解苏邕的苦衷。苏邕既然能说出这句话,能给伽蓝一个无奈的回复,说明伽蓝已经打动了他,只是苏氏实力有限,有心无力。

伽蓝不想为难苏氏父子,微微躬身致礼,转身而去。

苏氏父子站在河堤上目送伽蓝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久久无语。

“大人,他能活着去黎阳吗?”

“应该没有可能。”

“西北人久经沙场,骁勇善战。”

“寡不敌众。”

“假如他杀出了重围呢?”苏定方问道,“他是西北人,是最精锐的西北卫士,他和他的兄弟们都是百战悍将。战场上,马军为尊,这样一支精锐马军足以击败一支鹰扬府军队,其实力之强悍,远非那些围攻安德城的乌合之众所能抵御。”

苏邕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自王薄在长白山举旗以来,各路贼军之所以猖獗,之所以屡剿不平,是因为大河南北的鹰扬府军队全部去了辽东战场,贼人自始至终没有遭遇到强大府军的攻击。”苏定方不屑地撇撇嘴,“大人,假若辽东战场上的几十万府军全部南下平叛,你以为这些贼军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苏邕暗自叹息,知道苏定方已经被伽蓝的一番话所打动,决心要帮助伽蓝。

其实儿子的话也有道理,虽然有小道消息说,第一次东征打败了,但几十万府军在辽东战场上作战,即便败了也是局部战场上的小败,而第二次东征于初春开始,足以证明去年远征军是因为攻击不利错过了最佳攻击时间,不得不退回来,等到来年开春再战。这一次不会再败了,几十万府军杀过去,潮水一般,高句丽小国瞬间就被淹没了。高句丽一灭,皇帝班师回朝,那遭殃的就是山东叛军,而山东叛军背后的那些地方郡望豪强也必定成为杀戮对象。为未雨绸缪计,暗中给西北人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也是可行的。

“大人,子夜之后,某想再来一趟。”

苏邕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背,父子心有灵犀,相视而笑。



伽蓝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河堤,依稀可见苏氏父子和一队亲卫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移动。

伽蓝需要河北人的帮助,西北人在这里两眼一抹黑,不要说完成皇帝和裴世矩托付的使命,便是生存都十分艰难,但游元随时会牺牲龙卫统,而崔逊在没有获得崔氏重量级人物许可的情况下,不会公开支持伽蓝,最多也就是略尽人事,至于傅端毅,其家族势力到不了平原、清河一带,目前帮不上忙,所以伽蓝只能把目光投向地方豪望,看看能否寻到圆滑变通而又敢于险中博利之人,以寻求暂时的合作。

苏定方在历史上声名显赫,前期在窦建德和刘黑闼帐下争霸中原,中期在李靖和程知节帐下征伐突厥鏖战边陲,后期为大军统帅,率军东征百济西平葱岭,可谓功勋卓著。以造反起家的河北悍将苏定方能在中原争霸中存活下来,实属不易,而且其在隐居数年后,迫于形势还是效力于李唐,可见此人心机深沉,长于变通。在争霸前后,大凡谋略差一点,心机少一点,性格再刚直一点的枭雄豪杰,不是被敌人杀了,就是被自己人杀了,有些人甚至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死于何人之手,可谓死不瞑目。

伽蓝知道苏定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知道他崛起于李唐,对他的性格便有了几分推测,此刻正好需要寻找一个合作者,理所当然就开口试探,谁知碰壁了。想想也是自己冒失了,关陇人和山东人的仇怨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拓跋魏国的分裂,追溯到宇文泰和高欢时代。在东西分裂长达近五十年的时间里,双方年复一年的厮杀,无数人死于战场,其中仇恨之深可想而知。虽然两地统一已经三十多年,老一辈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但这种仇恨不会因为老一辈的死去就迅消失,它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去淡化直至彻底忘却,而这个时间至少需要几代人。其实在李唐早期,朝堂上的关陇人和山东人还是互相厮杀,只不过因为彼此的实力在帝国崩溃之时基本上消耗殆尽,其厮杀的激烈程度已经不足以影响到皇权,影响到王朝的稳定了。

苏氏父子拒绝合作在伽蓝的意料之中,只是苏氏父子果断而坚决的拒绝态度让伽蓝很郁闷,他知道自己在河北根本找不到合作者。换句话说,在河北叛军已经形成气候的情况下,帝国的二次东征之策完全是个错误。当然,这与皇帝和中枢大臣错误地判断了河北形势有关,但这个错误注定二次东征必然失败,河北人不论杨玄感是否叛乱,都会切断永济渠,断绝远征军的粮道。

伽蓝由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必须击败河北叛军,必须把高鸡泊和豆子岗两地的河北叛军给打得抱头鼠窜,把他们对永济渠的威胁降到最低,这样即便杨玄感叛乱了,只要东都方面的军队能在最短时间内平定叛乱,保证永济渠的畅通,那么二次东征还是有胜利的希望,皇帝和中枢大臣们还是有希望挽狂澜于即倒。



子时正,苏定方悄然出现在西北人的营地上。

伽蓝接到报讯,颇感意外,但旋即喜不自胜,亲自迎了上去。

西北军官都没睡,一直坐在篝火边,根据获得的一些很少的讯息,商量着攻敌之策。

龙卫统南下的目的主要是针对黎阳,而不是剿贼平叛,不是打仗,所以伽蓝手上没有河北的军事部署图。军事部署图属于帝**事机密,非征伐不会授予,非卫府级别也不会授予,即便是鹰扬府官长,手中的地图也仅限于镇戍地区。伽蓝的级别根本不够接触这类机密,所以他现在两眼一抹黑,连安德城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游元是御史台大臣,肯定也不知道河北的军事部署,或许连河北的地形都不熟悉,但没有关系,他个人不知道无所谓,只要世家权贵拥有此等机密就行了。这就是游元的凭仗,所以他才敢下手夺取伽蓝的军权。

伽蓝和西北人既然两眼一抹黑,那就只能指望傅端毅和薛德音了,但傅端毅久离河北,薛德音过去主要在中央任职,两个人如今也是一筹莫展,所以龙卫统过河后,为了安全,干脆不扎营了,三个旅轮流休息,处于战备状态,以防不测。

苏定方再次出现,西行、江成之等人都很高兴,对其非常亲热,而傅端毅和薛德音则是暗自佩服伽蓝,谁能料到,他竟然就寻到了一个愿意出手相助的河北人。

苏定方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恭敬奉上。

伽蓝急忙拜谢,然后接过地图,由江都候和阳虎各执一边打开,西行和布衣等人则举着火把围了上去。

地图以永济渠和大河为轴心,周边郡县全部囊括其中,城镇关津驿站一目了然,以河北高鸡泊、豆子岗和山东长白山为聚集地的各路叛军也清晰标注。

以伽蓝等人的阅历,一眼看出这是一份局部拓印图,其原图肯定是大河南北的军事部署图。众人暗自吃惊,以苏氏之力根本不可能获得这份地图,由此可见苏轼背后世家权贵的势力之大。

傅端毅看到伽蓝投来疑惑的目光,低声说了一句,“冀城刘氏。”

薛德音迟疑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山东大儒,刘氏为尊。”

伽蓝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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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河北二刘

第一百一十九章河北二刘

伽蓝明白了薛德音的意思,并不代表西行、布衣和阿史那贺宝等人也听懂了。

此时此刻,西北人需要齐心协力,齐心协力的基础是互相信任,而要互相信任,就要公开所知的任何讯息,让大家都能了解河北,能够在此基础上做出一致决策。假如伽蓝要去驰援安德城,而其他人因为畏惧敌人的强大实力,担心全军覆没,拒绝或者掣肘攻击计策,那后果可想而知。

看到西行等人的目光齐齐盯着傅端毅和薛德音,而这两人却没有详细解释的意。伽蓝不得不出言提醒。依傅端毅和薛德音的意思,我即便说了,你们这些西北蛮子也听不懂。你们对中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那又何必白费口舌?

伽蓝的意思却是,即便对牛弹琴也要弹。我也是西北人,但我能听得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行?苏定方深夜来此,拿出这样一份地图给我们,你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怀疑这是一个陷阱,所以,现在你们必须做出一些解释,必须让西北人相信苏定方的确在帮助我们,而这份地图也是真实可信的。

这个难度有些大,傅端毅和薛德音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质问伽蓝,“你为甚相信苏定方?”

“没有理由。”伽蓝说道,“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赌一把。”

傅端毅心领神会,当即用突厥话向众人解说河北世家豪望、冀城刘氏、中土儒学和河北叛军之间所产生的一系列联系。

伽蓝和众人用心聆听,凡是有疑惑的地方,伽蓝就询问薛德音,以薛德音的解释做补充。虽然薛德音离开中土也有三年时间了,但最近他与崔逊频繁见面,以他和崔逊之间的关系,想必该知道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苏定方当然听不懂突厥话,但他看到伽蓝等人都围着地图认真商讨,知道自己此举算是“雪中送炭”,西北人必会承情,而苏氏或许就能借助这群西北人之力踏足裴氏那条“大船”。苏氏一旦上了这条大船,再加上先前在河北辛辛苦苦建下的基础,不敢说苏氏实力能“上升”一步,最起码自保足够了,将来皇帝率几十万府军南下平叛,掀起一场惊天血雨的时候,苏氏或许就能逃过那场杀戮。



信都郡的冀城刘氏是儒家北派之一支。他们的祖辈是大汉帝国的皇族,但大汉帝国威震四海,刘姓天下为尊,就连匈奴人都被赐以刘姓,而自五胡南下祸乱中国后,以刘姓自居的人就更多了,以至于累及刘氏声誉,导致刘氏只能在山东世家中位于二流之列。

中土分裂,儒学分裂,经籍散亡,天下学子求师无门,尤其拓跋魏国败亡,导致黄河流域再度陷入大分裂之后,儒家北学坠入低谷,而偏偏这个时候,山东地区一些精通汉师家法的宿儒,比如徐道明、熊安生、刘轨思、郭懋当、刘智海、刘献之等人,也6续辞世,于是,师从这些前辈宿儒的冀城刘氏家族的刘焯、刘炫就因为出类拔萃、秀出其间而脱颖而出,取代了先贤们的地位,成为后辈学子之名师,天下名儒后进质疑受业者纷至沓来,不可胜数。

在高齐时代,两人没有入仕的机会。帝国开皇初年,刘焯、刘炫在裴世矩和薛道衡等人的帮助下步入仕途,但遭到关陇人的嫉恨和陷害,革职回家。不久再被起用,但旋即卷入皇统之争,遭到蜀王杨秀的百般羞辱,刘焯被流配戍边,刘炫给其当门卫。杨秀废黜后,刘悼、刘炫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尤其是今上继承大统后,两人官拜云骑尉、旅骑尉,仕途一片光明。然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随着今上改革步伐的加快而激化,刘悼、刘炫再一次做了政治牺牲品,双双罢职。

刘焯回乡后集中精力讲授和著述经书,教授弟子,于三年前去世。刘炫则穷困潦倒,孤苦无依,据说已经被他的一些揭竿而起的门生弟子接到了叛军队伍里。

山东大儒刘焯、刘炫的悲惨命运,和中土儒学的式微有着直接关系。

自魏晋以来,玄学日盛。南北朝时期,佛教和道教又相继兴起,导致汉家儒学一度衰微。

儒学在这段艰难时间内,主要靠江左的南朝支撑,而北朝仅靠王氏、崔氏等大世家勉强维持。鲜卑人拓跋氏统一黄河流域建立魏国之后,中土南北对峙,局势进入相对稳定时期。北朝为实现统一大业,则力推汉化之策,于是黄河流域的大世家们开始重视儒学教育,就是从“私学”向“官学”转化。

门阀世家把持着经学,“私学”教育成为门阀世家代代传承的纽带,成为门阀士族获取权力和财富的基础,所以教育制度的改革,实际上就是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手段之一。“私学”转为“官学”,门阀士族的利益岂不受到了损失?但这个利益损失,相比门阀士族利用“汉化”政策所获得的巨大收益,那就不值一提了。

推行汉化之策的基础是什么?就是儒学教育,就是让鲜卑人接受汉族文化。

在鲜卑汉化贵族的坚持下,中土北方儒学开始了艰难的复兴之路。这个阻力有来自鲜卑等虏姓贵族,有来自佛道两教,也有来自某些思想保守、眼光狭隘、目光短浅、贪图眼前小利的汉姓门阀士族,但随着这一政策的实施,寒门贵族在这一轮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得到了切切实实的好处,于是儒学复兴就成为一股不可抵挡的历史潮流。

当时有名臣颜之推,自南朝而进入北朝的儒学名士,他在临死之前就告诫自己的后人,“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技之易习而可贵者无过读书也。”要求子孙后代务必学习、继承和推广儒学。也就从这一时期始,凡仕宦之族,缙绅之家,无不互相仿效,督课子孙,授以儒业,北方鲜卑魏国随即形成了一股儒雅重文之风,其风气之盛竟然不让于衣冠文物荟萃的江南王朝。

帝国建立之前,关陇地区因为有周武帝灭佛,佛道两家受到毁灭性打击,儒学复习步伐较快,而山东地区佛教兴盛,江左却是儒道佛三教并存。帝国建立之初,先帝兴佛道,不过考虑到中央集权的需要,考虑到中土一统的需要,考虑到周武帝灭佛的一系列深层次原因比如中央财政、汉虏同化、忠君孝亲的人伦道德、尊卑贵贱的等级制度等等,这些问题都需要儒学来解决,所以必须重视和推崇儒学,必须加快儒学复兴的步伐。

在这一大前提下,先帝以三教并重为原则,加快了儒学的复兴,而儒学复兴的主要政策就是崇儒和兴儒并行。所谓崇儒就是搜集整理儒家的**典籍,推进儒学的南北合流,并大力搜罗儒学人才,重礼聘请,高官厚禄,集大儒名士于京都。所谓兴儒就是在京都和各地州县设置学校,以设学施教做为立国为政的要任务。

然而,自魏晋以来,儒学已经衰落数百年,积弊已久,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复兴?而儒学的复兴,名义上是政治需求,实际上就是帝国重新分配权力和财富的手段,这里面牵扯到帝国中央和世家权贵、儒家和佛道两教、门阀士族与普罗大众等等各势力、各阶层之间的利益博弈,所以,儒学复兴之路异常艰难。

先就是南北儒学的融合问题。中土分裂为南北两朝,儒学也分裂为南北两派。南派重在简约,得中土儒学之英华,而北派重在深芜,穷中土儒学之枝叶。南派以江左世家中的侨姓王、谢、袁、萧和东南吴姓朱、张、顾、6为代表,北派则以山东五大一流世家王、崔、卢、李、郑为代表。也就是说,关陇无儒学,但儒学的融合先是中土三大世家权贵集团在利益上的妥协,现在主持儒学融合的关陇贵族集团竟然被排除在了儒学融合之外,其利益损失之大可想而知,由此也可以想像到儒学融合之艰难。

其次就是儒学几百年的衰落导致了一个严重的现实问题,那就是“汉魏大儒多清通,近世巨儒多鄙俗”。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古之学者,禄在其中;今之学者,困于贫贱。明达之人,志识之士,安肯滞于所习求贫贱者哉?”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读书无用”,书读得越多,学问研究得越深,距离仕途也就越远,不但在生活上窘迫,在政治上更是没有地位。

几百年来的中土是门阀士族政治,门阀士族控制着南北两朝大小王国的兴衰和更替,门阀士族控制着中土的权力和财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靠的不是学问的高低,而是门第,是郡望堂号。比如你是学识渊博的大儒,但你出身寒门,那你“修身齐家”可以,“治国平天下”就轮不到你了,你天生就没有那个资格。反之,你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但你是中土第一高门崔氏子弟,那你就拥有了“治国平天下”的资格,至于能否入主台阁或者主宰中枢,那当然也要看本事。

既然如此,世家权贵的子弟们还需要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钻研学问吗?既然如此,寒门出身的莘莘学子们通宵达旦经年累月地钻研学问又有什么意义?

几百年前是“学而优则仕”,儒学就是学子们的“金饭碗”,所以儒学不断展,现在是“学而优则贱”,儒学等同于“贫困”,儒学还如何展?如何复兴?

开皇初年,先帝曾令国子学保荐学生四百余人,考试经义,准备选取一些人做官,但因为应考诸生所据经说有南有北,博士无法评定高低,而这一问题竟然始终得不到解决。之后,朝廷干脆取消了考试,儒生的出路几乎断绝。这里面的原因很简单,既牵扯到儒学南北派系谁融合谁的问题,也牵扯到三大世家权贵集团子弟谁占据官场席位最多的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归结起来还是利益之争。

先帝晚年“不悦儒术,专尚刑名”,尤其崇佛。开皇二十年(公元6oo年),先帝以学校生徒多而不精为借口,下诏关闭天下学校,唯留中央国子学一所,生员七十。但就在同一天,先帝却颁舍利于诸州,前后营造寺塔五千余所。这是公开的助佛排儒,于是儒家复兴的脚步再次停顿。

今上继位后,锐意改革,重置学校,重兴儒业,设明经,以科取士,但在世家权贵保守派势力的阻挠下,成效甚微,至今没有任何办法来迅改变儒生士子的身份地位,这导致中央和儒家士子之间的矛盾越来激烈。山东叛乱迭起,规模越来越大,其中最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得到了山东儒家士子们的支持,很多人干脆投身其中,为叛军出谋划策,试图借助暴力手段改变自身的困窘处境。

在河北这块地方,高鸡泊和豆子岗的叛军队伍里就很多儒家士子,有些人甚至就是叛军的领导者,而这些寒门出生的儒家士子大多出自冀城刘氏之门。



傅端毅和薛德音的这番解释,给西北人透漏了几个明确的讯息。

关陇人对山东人的遏制是全方面的,为了阻止山东人借助儒学的复兴而东山再起,关陇人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就连帝国的儒学复兴大计都在他们的操控下变得面目全非,不但无助于帝国儒学的展,反而推动了儒学的倒退。

刘焯、刘炫应该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大儒,应该是帝国儒学复兴大计的领军人物,然而,他们最终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成了三大世家权贵集团角逐厮杀的“武器”。由此可见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仇恨,在黄河流域统一三十多年后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强烈了。

冀城刘氏的很多门生子弟都参加了叛军,由此可以推测出,河北叛军的背后有着很深厚的世家背景,而河北目前的这种局面,放到关陇人和山东人激烈厮杀的大背景下,完全可以推衍出河北人切断永济渠粮道的决心。形势对西北人来说非常不利。

这份地图可以确信是真的,苏定方的帮助也是有诚意的,但苏定方之所以伸手相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北人基本上没有生存的希望,所以他来赌一把,看看能否生奇迹。当然,也有可能是得自游元的授意,以确保把西北人推上战场。

就在伽蓝、傅端毅和西行等人低声交谈的时候,薛德音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苏定方面前问道,“可知刘炫先生现在何处?”

薛德音的这句话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随即停止交谈,侧耳倾听。

“听说先生在平原。”苏定方倒是没有隐瞒,知无不言,“贼帅刘黑闼是刘氏旁支,说起来也算是先生的后辈。”

大儒刘炫在贼帅刘黑闼帐内。刘黑闼是冀城刘氏子弟。伽蓝暗自感叹,怪不得刘黑闼在窦建德死后还能拉一帮人再举大旗横扫河北,原来他是冀城刘氏子弟,而刘氏的门生子弟当然愿意为他卖命,与关陇人血拼到底。

“可知衡水孔颖达?”薛德音又问道。

衡水孔氏也是信都郡的世家之一,苏定方自是知道,当即点头,“孔先生是刘老先生最为得意的弟子,名扬海内,无人不知。”

“可知他现在何处?”

苏定方迟疑了片刻,说道,“听说他在黎阳。”

“黎阳?”薛德音惊讶地问道,“此言当真?”

苏定方急忙摇手,“道听途说,不足为凭。”

薛德音沉思不语,目露忧郁之色。

伽蓝皱皱眉,隐约猜到了薛德音的心中之忧。孔颖达是河北名儒,是山东大儒刘焯的弟子,现在却在黎阳,与杨玄感在一起,可见河北人正在帮助杨玄感举旗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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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歃血结义

第一百二十章歃血结义

“孔颖达?”

西行沉吟稍许,与神情凝重的江成之、卢龙等人互相看看,欲言又止。

刘炫是山东鸿儒,门生子弟遍及大河南北,却因为遭到关陇人的打击,穷困潦倒,不得不寄身于叛贼帐下维持生计。这是山东人的耻辱,更会激起山东人的愤怒,而这种耻辱和愤怒会驱使山东人向关陇人起疯狂报复。

孔颖达是山东大儒,鸿儒刘焯的弟子,他在山东儒生中的影响力可想而知,假如这样一个人帮助杨玄感造反,对杨玄感的助力之大可想而知。

这个消息可谓雪上加霜。这边河北叛军群起而动,虎视眈眈,那边杨玄感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这两个危机的背后都有山东世家的身影,而令人绝望的是,明明知道推动危机爆的幕后推手是谁,却找不到任何击败他的办法。

“衡水孔氏也是河北望族?”

西行抱着一丝侥幸问道。假如衡水孔氏不过是个三四流世家,那么孔颖达即便是大儒,但因为缺乏尊崇的身份地位,其影响力有限,仅局限于山东儒生之中,而山东儒生大都为寒门子弟,如此孔颖达就很难给杨玄感以决定性的助力了。

“衡水孔氏是信都郡望。”薛德音答道。

如果山东五大世家是一流世家,那么河北望族比如任县游氏、冀城刘氏就是二流世家,而像信都孔氏这样的地方郡望就只能名列三四流世家了,一般来说其影响力主要局限在本州郡之内。

“儒学北派以山东为主,山东儒学以河北为主,而河北儒学之所以能代表儒家北派的最高成就,是因为人才辈出。”薛德音继续说道,“山东大儒,前有河北人熊安生、刘轨思、郭懋当、刘智海,中有李德林、刘焯、刘炫、房晖远,今有孔颖达、盖文达、李玄道、李守素。孔颖达和盖文达都是出自信都衡水望族,都是刘焯弟子。李玄道和李守素则是出自赵郡李氏,赵郡李氏乃天下一等高门。”

这样一解释,河北大儒在山东地区的影响力就很清楚了。

所谓“汉魏大儒多清通,近世巨儒多鄙俗。”不过是相对而言。千百年来,读书都是有钱人的特权,没有钱是读不起书的。历史上的先贤,诸子百家,哪一个不是家道殷实的士族阶层?有史载,某某大贤或少贫,或少孤。这个少贫、少孤可千万不要把它理解为现代的贫穷和孤苦,那就大错特错了。少贫,可以理解为家道中落,但士族的地位还在,温饱还是能解决,家里还是有房有田,只要努力奋斗,还是能出人头地。少孤,最惨者莫过父母双亡,但家族还在,血脉亲人还在,一样可以得到照顾。不过在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士族眼里,这已经很“悲惨”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学有所成甚至出人头地,那就很了不起了。

中土的经学一直被世家望族所控制,读书和做官是相辅相成的,所以世家又称之为簪缨经学之家。但自古以来,大凡学问做得好的,不仅仅需要天赋,更需要时间,需要持之以恒的研究,术业有专攻嘛。所以世家望族为了代代传承,一般都是人尽其才,做官的做官,做学问的做学问,簪缨要传承,经学更要传承。你有做官的天赋,那家族就全力以赴帮助你入主台阁。你擅长做学问,那家族就竭尽所助你成为一代大家。做宰相,做将军,做鸿儒,对世家望族的传承和兴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若三者皆具,必定权势倾天,若三者具其一,那也足以荣耀天下了。

人的**永无止境。做了大将军的想做宰相,做了宰相的还想成为一代大儒,而一代大儒则想“入则为相、出则为将”。大凡文人都认为自己有济世之才,可惜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写历史的文人大都如此,于是在史书中便就有了一代代大儒的“郁愤”。有成就的大儒要教授学生,要著书立说,而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时间也是有限的,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事事如意?再说了,假如大儒、宰相和大将军同兼一身,他能同时最好三件事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第一个失去的就是大儒这个最尊崇的身份,而著书立说流传后世也就成了“梦想”。

大儒出自世家豪望。一个大儒的出现,不但需要经学典籍,需要老师的授业解惑,更需要充足的时间,需要取之不尽的财富。读书的前题是有饭吃有衣穿,一个普通平民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农忙的时候要下地耕种,农闲的时候要服徭役为帝国挖渠修路做苦力,试问,哪来的钱财和时间去读书?再说了,就算具备了这些读书的最基本条件,请问**典籍在哪?授业的老师又在哪?都被世家豪望所控制。而世家豪望传书授业的最基本条件是,你必须是士族,必须是贵族子弟,哪怕你是最低等的贵族都行。这是等级制度的规则,而遵守规则是保持社会稳定的最基本要求。

孔颖达是衡水望族子弟,是河北世家贵族,是山东大儒,就算他没有任何官职,就凭他大儒和贵族两个身份,他就有相当大的号召力。

“大业二年,今上曾在东都广征天下宿儒讨论儒学,意欲仿效当年汉宣帝石渠议经、汉章帝白虎论礼之故事。时承先帝废学之后,老师宿儒如江左大儒6德明、鲁世达,山东大儒刘焯、刘炫,关陇大儒王通、颜思鲁和某家大人,都应时而出,登坛执经,各穷悬河之辩,论难问对,共研先圣之理。”薛德音继续说道,“孔颖达以明经高第参加了这一盛会,并在辩论中舌战群儒,挡者披靡,品评为冠。当时他只有三十二岁,在应诏诸儒中年纪最小,时称天下第一儒。”

“有些先辈宿儒以此为耻,郁愤难平,更有人不惜痛下杀手,暗遣刺客。就在孔颖达生命垂危之刻,杨玄感伸手相助,将其藏匿府中才幸免于难。”

薛德音抬出了孔颖达“天下第一儒”的名头,又讲明了他与杨玄感的生死之情,至此,这位山东大儒帮助杨玄感叛乱一事基本上证据确凿,西北人再无疑议,由此也彻底打消了伽蓝和西北人一直暗藏于心的侥幸心理。山东人帮助杨玄感叛乱,河北叛军切断永济渠粮道,今日局面实际上是个死局,无论西北人如何努力,都无逆转之可能。

伽蓝断然放弃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全力以赴去拼杀,去争取生存的希望,今日西北人的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

这要感谢薛德音。假如不是薛德音从苏氏背后的冀城刘氏想到了刘焯和刘炫,又从刘炫穷困潦倒的惨状想到了衡水孔颖达,那么便无从知道孔颖达已经与杨玄感在一起。山东儒生已经与帝国的存亡紧紧关联到了一起。现在刘炫在刘黑闼的帐下,孔颖达在杨玄感帐下,而刘炫和孔颖达这老少两代山东大儒可以利用他们的影响力调动难以估量的力量,把山东叛军和关陇贵族的反叛集团拉到一起,默契配合,携手举兵,给皇帝和中枢以致命打击,给帝国以沉重一击。



伽蓝把苏定方请到了地图边上,言辞恳切地说道,“某等来自西土,这里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非常陌生。急切间,某等很难寻到一个妥当的退敌之策,不知定方能否相助一二?”

苏定方迟疑不语,目光从西北人的脸上缓缓扫过,眼中隐含戒备之色。

人与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谓仗义相助,很多时候都是源于利益的驱动,就如国与国之间没有友谊只有利益一样。西北人和苏定方初次见面,即便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但苏定方愿意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帮助西北人,肯定是因为有值得他为之豪赌的利益所在。苏定方追求的利益是什么?他需要什么样的承诺?

苏定方其实不需要承诺,他只是赌一把,赌赢了,西北人自会报答他,但西北人不这么想,西北人生活在实力决定一切的大漠里,利益交换对于他们来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若某活下来,这条性命就是苏氏的。”

伽蓝此言一出,薛德音和傅端毅暗自吃惊,觉得伽蓝太轻率了,这样的承诺太重了。

西北人倒是赞赏伽蓝的果断。伽蓝一向如此,所以他才有很多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兄弟。

苏定方却是大吃一惊。伽蓝是禁军校尉,背后还有裴氏和薛氏两座“靠山”,而苏氏不过一个地方豪强,两者一个是官,一个是民,身份地位有相当大的差距,根本受不起如此重的承诺。“万万不可。”苏定方急忙摇手,诚惶诚恐地说道,“将军言重了,苏氏担当不起,请将军切莫如此。”

伽蓝脸色骤然一冷,“莫非欺某是西北蛮人?”

“不,不,将军误会了,某万万不敢怠慢将军。”苏定方措手不及,没想到伽蓝说翻脸就翻脸,大有不答应就反目成仇的意思,一时间竟手忙脚乱,一张英俊面孔更是紧张的面红耳赤。

“既然如此,为何拒绝?”伽蓝怒睁双目,厉声质问,“莫非河北人连一条性命都担当不起?”

苏定方大为羞恼,有心想一口应承,但旋即想到接受伽蓝承诺的后果,他又强逼着自己按捺下了冲动,然后急退两步,离开了地图,拉大了与伽蓝的距离。

这一瞬间,他后悔了,不该冒险来一趟。说到底他还是从骨子里鄙视西北人,认为西北人野蛮愚钝,好哄骗,就像那些从西土来的胡商,贪婪而粗鄙,给点蝇头小利就喜不自胜,明明吃亏了还自以为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苏定方以为自己“吃定”了西北人,哪料到西北人里面竟有两个中州人,三言两语便从自己嘴里套取了一些看似不重要但对西北人来说显然很重要的秘密,接着伽蓝便突然难了,名义上是给了苏氏莫大的承诺,实际上却是想把苏氏牢牢捏在手中。

试想一下,假如天亮之后伽蓝到处宣扬一下,说自己已经向苏氏做出承诺,把性命交给了苏氏,那河北人怎么想?谁会相信两者之间没有交易?苏氏成了众矢之的,除了死心塌地的帮助西北人,还有其他选择吗?

“将军莫要相逼。”傅端毅已看出伽蓝的用意,这种“激将法”在西土好用,对付性情耿直行事磊落的胡虏有效,但在中土对付像苏定方这样心智深沉的豪强就未必有效了,很有可能适得其反,“苏郎仗义相助之情虽殊为难得,但将军以性命相报却也过重,苏氏的确难以承担,不若这样吧,将军就与苏郎歃血结义,就此结为生死之交,同生死共患难。”

“好”伽蓝望着苏定方,神情冷森,一字一句地逼问道,“不知定方眼里可有某这个西北蛮人?”

苏定方情知中计,被这些狡猾的西北人骗了,但事已至此,假如再不顺势下坡,自己将给苏氏带来一场祸患。罢了,既然落进了西北人的陷阱,那就暂时与狼共舞,看看最后是谁活着回家。

“承蒙将军抬爱……”苏定方再不犹豫,当即抱拳躬身,“此生愿与大哥生死与共,祸福相依。”



危急关头,歃血结义关键不在于仪式是否隆重,而在于建立了彼此之间的信任基础。

伽蓝再向苏定方问计,苏定方就不能不说,而且也不得不尽心尽力。大丈夫然诺仗义,既然歃血结义了,那就必须帮助西北人,以最大努力去争取自身的未来利益。

“据某所知,包围大柳集的贼帅是郝孝德和刘黑闼部,围攻安德城的是刘霸道和李德逸的阿舅军。另外,豆子岗方向还有贼帅格谦、高开道、孙宣雅和石秪阇,据说还有从齐郡北逃而来的贼帅王薄和左孝友部。”苏定方手指地图上的长河和平原县一带,“在这里,还有贼帅杜彦冰和王润的队伍。”

“以某的估计,此次豆子岗叛军倾巢而出,各路叛军加在一起,至少有十万人以上,所以某可以肯定,他们的目标不是安德城,而是永济渠,是白沟水道。原因很简单,平原郡在连续两年的大灾之后,又遭到各路叛军的反复劫掠,田地荒芜,颗粒无收。安德城的粮食非常有限,就算叛军把安德城打下来了,粮食也不够吃,更解决不了正在蔓延的大饥荒。”

“大饥荒?”伽蓝吃惊地问道,“何来的大饥荒?”

“连续两年的大灾之后,朝廷不但不予以赈济,反而横征暴敛,把人往死路上逼。叛乱者越来越多,烧杀掳掠无处不在。无数人不得不逃离家园,田地大片荒芜,于是大饥荒也就应运而生。”

伽蓝微微颔,“如此说来,大柳集和安德城都是陷阱?”

“对于叛军来说,依据豆子岗作战,进可攻,退可守,万无一失。”苏定方手指地图上的永济渠,“假如豆子岗叛军云集白沟,不但与高鸡泊叛军产生冲突,也容易陷入官军的南北夹击之中,所以叛军便以围攻安德城为诱饵,诱使官军南下驰援,然后以逸待劳,围而歼之。一旦重创了官军,永济渠防守力量削弱,叛军再夺水道就易如反掌了。”

“可有破敌之策?”伽蓝求教道。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围攻大柳集,一路围攻安德城。大柳集无险可守,旦夕可下,而安德城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很明显,大柳集才是真正的陷阱,但用兵之道重在虚实,正因为大家都推断大柳集是陷阱所在,是叛军主力所在,驰援军队才会判断错误,安德城才会疏于防范,最终会给叛军赢得歼敌的机会。”

伽蓝皱皱眉,问道,“是否有驰援军队?”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西北人。既然河北有叛军,既然叛军都聚集在高鸡泊和豆子岗,既然高鸡泊和豆子岗正好分布在永济渠两岸,严重威胁着粮道的安全,那皇帝和中枢为了确保东征的胜利,肯定会在永济渠两岸部署一定数量的军队以作戍卫,但这些军队在哪?是根本没有戍卫军队,还是军队都驻扎在沿河要冲?长芦和东光都属于永济渠要冲,为什么没有看到戍卫军队?难道他们都被杨玄感调到黎阳方向去了?

在西北人的注目下,苏定方摇头,以非常肯定的口气告诉大家,“大河南北的鹰扬府兵全部去了辽东战场,地方戍军也去了辽东战场。大河南北叛军蜂起,正是因为没有军队镇压,而地方官府为了逃避责任,不惜一切隐瞒事实,欺君罔上。各地望族豪强迫于无奈,不得不组建乡团、宗团以保护自己。”

苏定方看看众人,目露苦意,“驰援的军队,除了你们,就是我们这些乡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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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柳集的正午

苏定方的一番话告诉西北人一个残酷的事实,皇帝和中枢不了解山东现状,这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主要精力都在东征,有意无意地疏忽了,也或许是山东地方郡县为了逃避责任刻意隐瞒了,总而言之,游元和崔逊久在中央,这两年一直随同皇帝东征,他们对山东的现状了解得不多,也不够详细,所以,游元和崔逊都做出了错误的判断,拿出了错误的策略,这其中既有大世家大权贵们所固有的骄傲自大和自以为是,也有地方郡望豪强因为对他们强烈不满而蓄意欺瞒。

一旦游元以武力威慑的策略失败之后,河北一二流世家与三四流世家以及不入流豪强之间的利益矛盾就会演变为武力冲突。鹘蚌相争,渣翁得利,当河北局势进一步混乱之后,不但给杨玄感谋反创造了更好的机会,也大大增加了他的胜算。

也就是说,河北三四流世家和不入流豪强为了寻求更大的利益,改变自己的困窘处境,必然利用河北叛军来支持杨玄感的谋反,双方联手,改天换地。而双方联手的“幕后推手“就是山东儒生,就是以刘炫和孔颖达两代大儒为领袖的儒生集团。

此刻,西北人没有选择,只有坚决站在山东大世家大豪门一边,帮助游元和崔逊以武力打击河北叛军,继而迫使那些操控河北叛军的地方郡望豪强和河北儒生集团不得不改变策略,不得不暂时放弃反抗和打击豪门世家的报复情绪,转而坐下来寻求利益的妥协。

伽蓝知道游元和崔逊的策略是对的。山东人可以在暗中推动杨玄感造反,但绝不能参加杨玄感的叛乱,因为皇帝还有远征军,还有强大的实力足以推毁所有敢于反对他的力量。

伽蓝知道历史的轨迹,所以他很容易拿出对策,而大世家大权贵知悉权力高层机密,也能基于整休局势拿出相应对策,但普通的世家豪望就不行了”更多时候他们的对策都是基于区域局势和自身利益。

苏定方的字里行间透出绝望气息”对击败叛军没有丝毫信心,他就差没有直白地说出大实话了,你们人数太少,不堪一击,还是趁早去黎阳。游元和崔逊走了,不去打叛军了,他也就能与父亲苏琶带着乡团回家了。

住端毅和薛德音早已萌生离去之意,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人互相看看,眼里也没有半点求战。

唯有伽蓝抱着双臂,挺直着身躯”目光炯炯地望着地图,一副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的从容之态。

“齐郡王薄何时北渡而来?”

“据某所知,应该在二月前后。”苏定方说道,“齐郡长白山是齐鲁叛军聚集之地,也是官贼双方交战最为激烈之地,这都是因为齐郡有个深得民心的郡丞张须陀。去年大旱,齐郡也是重灾区,当时义仓早已空竭,无粮可放,张须陀不顾齐郡太守的强烈反对”擅自作主打开了官仓,放粮赈济”结果归者云集,短短月余便招募了万壮勇。正是靠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张须陀一改官军屡战屡败之预势,连战连捷。士气大振之后,张须陀便对齐鲁第一贼帅王薄展开了攻击。王薄三战三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北渡逃亡豆子岗。”

稍加犹豫之后,苏定方又补充说道,“以某的估猜”王薄肯定要在近期内渡河南下展开反攻伽蓝即刻心领袖会,“他来豆子岗,主要目的是寻求援军。”

“他还需要粮草武器。

“苏定方加重了语气。

苏定方的意思很明确,叛军肯定要打永济渠。只不过永济渠牵扯到的利益面太大,不是说打就能打的。永济渠是河北水路交通的主干道,在河面行驶的不仅仅是官府的船,还有南来北往的私人船队”切断了永济渠,等于断了山东权贵们的财路,叛军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失去了世家豪望的支持”转瞬便会败亡。

帝国东征前前后后也有三年多时间了,山东人举旗叛乱也有两年了”高鸡泊和豆子岗就在永济渠两岸,为什么永济渠一直畅通无阻?各路叛军也就偶尔在永济渠打打劫,以补充一下所需,这是为什么?很简单,就是因为永济渠牵扯到了山东世家权贵们的直接利益。

再说了,你把永济渠切断了,皇帝和中央还会东征吗?你山东人还有背后下黑手的机会吗?皇帝早带着大军一泻而下大开杀戒,叛军还没有形成规模就烟消云散了,而受到连累的必定包括山东的世家权贵们,所以永济渠不是说打就能打的,各路叛军心谨慎,不敢自取死路。

但现在叛军肯定要打永济渠了,那么叛军何时打?又在什么形势下打?大世家大权贵和地方的郡望豪族又要在利益达成何种妥协?

很显然,一旦西北人在平原郡全军覆没,一旦游元和崔逊的策略彻底失败,双方必然进行利益的谈判。将来掌控形势的展虽然还是河北的大世家大权贵,但这背后的利益瓜分,就与大世家大权贵的预期大相径庭了。

“西北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牺牲品。”

伽蓝冷笑,三言两语把其中的要害说清楚了。目前形势下,就算西北人离开平原郡这个是非之地,但肯定到不了黎阳。很简单,河北叛军已经盯了西北人,砍下西北人三百颗人头,就能迫使游元和崔逊放低姿态,与地方的郡望豪强重新瓜分利益。

傅端毅和薛德音暗自苦叹。伽蓝已经动了杀机,这一仗肯定要打了。

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人当然明白伽蓝的意思,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攻击,誓死一搏。~

“将军,计将何出?”江成之间道。

“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们。”伽蓝指指四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控之下,只能用阳谋,无法用册谋,所以,我们的计策只有一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挡我者,杀!“

西行等人互相看看,压抑已久的热血骤然迸,齐齐抱拳躬身,轰然应诺。

苏定方悄然离去,连地图都带走了。

既然已经歃血结义了,那彼此说话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你西北人光棍一条,死便死了,我苏氏却拖家带口”不能陪着你玩命,所以只能暗中相助,如果你执意陷我苏氏于死地,那大家鱼死网破,谁怕谁?

傅端毅和薛德音以最快度拓印了一份地图。依照这份地图,伽蓝与众人先拟制了一份攻击计策,然后匆忙拜见了游元和崔逊,征求两人的意见。

“所有人都赶赴战场?”

游元提出了质疑。对他而言,掌控局势是一种本能,控制主动权直接关系到了自己的想法和策略能否实现”所以只要条件许可,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掌握主动”但伽蓝用自己的野蛮和战刀给了他迎头一击。

依照伽蓝的计策,因为龙卫统力量有限,必须全部赶赴战场,无人保护巡察使团,所以巡察使团下下必须同去战场。游元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打败了怎么办?全军覆没了怎么办?留下一部分人待在船,即便全军覆没了,都还有周旋的余地,反之纯挥就是拿命去赌博了。游元从不赌博,更不会拿河北和家族利益来赌博。

“崔监察留此待命,一方面继续征召和集结各地乡团宗团,随时支援前方战场,一方面与行宫、东都保持密切联系。”

游元不待伽蓝否决,马拿出了决策。

“某有亲卫,有仆从还有6续赶来的地方乡团和宗团,可以保证安全。”崔逊当然不想去战场,不过他并不是不想与游元、伽蓝一起冲锋陷阵,而是必须留下来以便在危急时刻收拾残局

“依圣命,某负责你们的安全。”伽蓝根本不给游元和崔逊丝毫面“顶“了回去,“仗打赢了,崔监察却出了意外,某功过不能相抵,岂不冤枉?”

游元何曾给人这样“打过脸“?顿时怒气撞便想作,但看到伽蓝握在横刀的大手,看到他冷森森的眼睛,还有那杀气凛然的嘶哑声音,他又强行忍耐住了,不过脸僵硬的笑容和眼里的恼恨之色还是把他此刻的愤怒情绪暴露无遗。

崔逊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伽蓝能信守承诺攻击叛军,明知平原郡是个陷阱还义无反顾地跳进去,拿自己和三百精骑的性命去赌博,这实属不易,如果在这件事继续讨价还价,除了引起伽蓝的怀疑和激起他的怒火外,没有任何益处。

“如此,便依将军之策。”崔逊主动退让了,在游元愈恼怒的眼神中,淡然说道,“请游治留下凡个属官留守船队,居后策应。某与将军同去。”停了一下,他又问道,“可还有其他需要协助之处?”

“某要一支两百人的精锐步军。”伽蓝说道,“从各地赶来的乡团和宗团中挑选壮勇。卯时六刻某要看到这支军队。”

“如此急促?”崔逊面显难色。

“辰时正,赶赴大柳集。”伽蓝口气坚决,不容置疑。

大柳集。

日当正午,初夏的阳光照射在荒草丛生的平原,空气中弥谩着一股浓郁的泥土气息,还混杂着一些淡淡的芳草清香。

路边的村庄已经荒废,垮塌的屋顶、陈日的墙面和破烂的门窗堆砌在一起,勾勒出一副腐朽、衰败、孤凄的画面,而耀眼的阳光和绿色的树木却围绕在四周,透射出旺盛而热烈的生命力。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人忍不住产生莫名的悲伤,不知是哀叹那些逝去的生命,还是在祈盼新的希望。

高泰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广袤的平原,流连在绿色的土地,任意放飞着自己的心绪,但天地尽头那荒废的村庄,那在风中飘扬的旗幡,就像一根黑刺,深深地扎进了柔软的心灵,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栗,忧伤仿若一汪泉水缓缓徜过他的心田,渐渐汇成了一道让其不敢正视的悲痛。

母亲死了,在自己被抓走之后,在自己流放西土的途中,绝望而痛苦的离去。她放弃了生存的念头,她也没有生存的可能,没有遮风挡雨的屋子,也没有食物,她就那样悲惨地死在荒野。恨谁?俺该去恨谁?兄弟们找到她,掩埋了她,给了她最后的尊严,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了,俺还能埋怨什么?

一队骑士突然冲出了地平线,策马狂奔。

“鹿角兄,平原公和汉东公来接你了。”

几个跟在高泰后面的汉子远远看到那队骑士飞驰而来,为一位中年人高兴地喊了一嗓子,接着一群人放开脚步急行而去。

高泰抬头看天。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但相比西土,河北的天不够高,不够宏伟,更没有那等深邃的蓝,即便是云彩,似乎也没有那等梦幻般的纯洁。高泰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伽蓝那张英俊的面孔,还有那挺拔矫健的身姿。他来了,就像当初在天马戍一样,义无反顾地来了。

高泰举步而行,不徐不疾。眼前慢慢出现了郝孝德那张削瘦的脸庞,那双精明而睿智的眼睛,还有那似若高深之态的矜持笑容。刘黑目还是那样高大健壮英姿勃勃,浓密黑须还是如针一般戟张透出一股彪悍之气,即便坐在飞腾的战马他也是稳如泰山、渊泞岳峙,给人一种莫测高深的深沉之感,更有一种高山耸立般的错觉。

郝孝德和刘黑同飞身下马,大步迎。

“鹿角,军情紧急,不得不打扰你。”

郝孝德开口致歉。高泰奇迹般的回来了,但母亲死了,支撑他活下来的母亲死了,这令他悲痛欲绝,心如死灰,跪在坟前泪流满襟。郝孝德和刘黑目等人也是非常愧疚,无从劝起,只好任其枯守墓茔以尽孝道。

“那个叫伽蓝的西北人正带着马军飞驰而来,距离大柳集还有三十里。”刘黑目浓眉紧锁,语含焦虑。

高泰的心骤然收缩,这一瞬间他竟有些窒息。

三十里,转瞬及至,日跌之时,伽蓝必定杀到,西北人的战刀必定会落到河北人的头

“鹿角,俺们需要你的建议。”刘黑目前拍拍高泰的手臂,郑重说道,“俺们今天必须击杀西北人,这关系到平原军数万将士的生死。”

“俺们有多少战马?”高泰问道。

郝孝德和刘黑目互相看了一眼,面露苦色,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战马是第一等重要的军用牲畜,比铠甲、槊、弩等重武器还重要,由帝国专用牧场和专业人士饲养,并登记造册,严格管理。

帝国统一后,马军主要部署在京葳和边陲,山东地区的鹰扬府普遍不配备马军,所以河北战马很少。再加两次东征,帝国在山东地区大量征调人力和物资,如今就连运输用的普通役马都给官府征用一空了。

郝孝德和刘黑目等义军领现在所骑的高头大马,都是从官军手里夺来的,数量非常有限。

禁军龙卫统是由一支三百西北精骑组成的马军团,其实力在西北战场可能不值一提,但在河北战场,对那此手拿棍棒斧头甚至衣不蔽休的起义平民来说,就是一群恐怖的洪荒猛兽,无从抵御

“俺们如果推毁了这支西北马军,就能夺取七八百匹战马。”郝孝德的眼里掠过一丝贪婪之色,“鹿角,你知道这七八百匹战马对俺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高泰吃惊的望着两人,感觉很荒谬,非常得荒谬。

“俺之所以匆忙而来,就是想告诉两位哥哥,马撤,越快越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高泰醒悟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高泰醒悟了

高泰紧张畏怯的表情,惶恐不安的情绪,让郝孝德和刘黑闼哑然失笑。在两人的印象里,高泰一向勇猛无畏,像今天这样“惊慌失措”还是第一次见到,因为彼此有着多年的过命交情,知根知底,郝孝德和刘黑闼虽然笑在脸上,心里却还是产生了一丝警惕,莫非军情有误?

“据长河送来的消息,西北人的龙卫统只有三个旅,三百骑。还有就是东光县元务本的队伍,大概一百多人,也算有些实力。至于那些乡团、宗团,不过是跟在后面摇旗呐喊而已,一旦到了两军阵前,战鼓一擂,第一个望风而逃的就是他们。”

刘黑闼说到这里,信心再度倍增,刚刚升起的那点警备之意转瞬又烟消云散了。

“目前在安德城和大柳集一带的人马不仅只有俺们平原军,还有刘霸道和李德逸的阿舅军,格谦和高开道的燕军,孙宣雅和石祗阑的齐军,杜彦冰和王润的德军,另外就是从齐郡北渡而来的王薄、左孝友和左君行的长白军。”刘黑闼看了高泰一眼,笑道,“以我平原军一家之力围杀西北人,就算取得了胜利,也是惨胜,最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平原军十有**给人吞了,平原军的兄弟们和西北人的战马都将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你担心的是不是这个?俺们尚不至于自大到那种不知所谓的地步,所以这次俺们联合了渤海、平原两地义军,力求万无一失,一定要杀了西北人,瓜分了那些战马。”

“七八百匹战马,四五百匹骆驼和役马,还有二十多辆满载武器辎重的马车。”郝孝德抚须而笑,“如此一块肥肉,怎不让人垂涎?”

高泰摇摇头,抱拳为礼,神态恳切,“两位哥哥,西北人不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而是一群穷凶极恶的狼。”

“就算他们是一群狼,到了河北这块地方,在各路义军的围杀下,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刘黑闼大手一挥,意气风。

“鹿角,俺知道你欠了西北人的人情,但人情归人情,你是河北人,现在他们要来屠杀俺们河北人,这时候你顾惜旧情,只会让无数兄弟惨死刀下。”郝孝德劝慰道,“鹿角,这里是你的家,四周都是你的血脉亲人,兄弟们的性命与西北人的情义比起来,孰重孰轻,你难道掂量不出来?”

高泰苦笑,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不论伽蓝是否信守当初的诺言,只要到了河北,双方就必然会反目成仇,兵戈相见。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抹除心理上的阴影。

刘黑闼可以估猜到高泰现在复杂的心情,而这种两难情绪明显影响到了高泰的理智,让他的信念竟然产生了动摇。

“西北人新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甚至连语言都不通,就算他们在西北是一群凶恶的狼,挡者披靡,但到了河北,一个对他们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们除了锋利的爪牙还有甚?”刘黑闼毫不客气地摧毁了高泰心里的那点幻想,“这里就是陷阱,西北人既然掉进了陷阱,那就绝无生还之可能。鹿角,大漠的风沙让你迷失了方向,现在睁大眼睛看看吧,你已经回家了,快快清醒过来。”

高泰黯然长叹。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郝孝德和刘黑闼,他们既没有经历过突伦川的风沙,也没有在浩瀚无际的大漠里浴血厮杀过,他们不了解西北人,不知道西北人的恐怖所在,所以他们可以轻视西北人,但自己不行,自己既然来了,就要设法拯救这些义军兄弟。

“回家了。”高泰环顾四周,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泥土气息和绿草芬芳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既然两位哥哥一定要战,那便战但俺还是那句话,西北人是一群狼,伽蓝将军更是狼中之王,任何与其正面作战的对手,都会在他们猛烈的攻击下化作齑粉。战可以,却不要与其正面对阵,否则,平原军的损失之大,远远过你们的想像,甚至,平原军可能会在一夜间灰飞烟灭。”

郝孝德和刘黑闼看到高泰转变了态度,重新振作起来加入平原军,大为高兴。

“鹿角过虑了。”郝孝德说道,“当西北人进入平虏渠之后,消息便迅传递开来,豆子岗和高鸡泊的各路义军都盯上了这块肥肉,都想在白沟下手围杀,于是都开始了精心准备。好在俺们抢到了先机,并且把西北人成功诱进了陷阱,这块肥肉还是给俺们吃到嘴了。”

“准备很充分?”高泰心存疑虑。

“很充分。”刘黑闼笑道,“绊马索、套索、渔网、拒马桩、鹿砦、沟壕、土垣、车阵,还有伐木而制的巨型长矛,还有……”刘黑闼简要述说了一下对付马军所需的各式武器装备和各种防御设施。看得出来,义军确实做足了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击杀西北人,抢到那几百匹战马。试想一下,假如各路义军都能建立一支百骑马军旅,假如在联手作战的时候能够拼凑出一支七八百骑的强大马军,义军的武力必定迅提高,必将改变河北局势,这个诱惑之大对义军来说根本无法拒绝。

高泰神情凝重,目露苦色,心里更是隐隐作痛。

几百年来,河北人饱受北方胡虏南下侵掠之苦,屡战屡败,一次次被胡虏欺凌、杀戮和统治,就在于武力上的不敌,而追究其原因,就是因为缺少战马,缺少精锐的马军骑士。当今帝国,马军主要集中在西北和东北,其中又以西北的河西和灵朔马军数量最多,实力最为强悍。河北人虽承继燕赵尚武之风,当年东西对峙之际更是一次次主动攻击关陇,一度把关陇人打得抬不起头来,但自高氏齐国灭亡,关陇人统一黄河流域乃至统一天下之后,为防备山东人举兵造反,便对山东人实施了一系列严格的控制措施,大幅削弱了河北人的勇武之力。

帝**队到目前为止,其府兵的主要构成还是以关陇人为主。在关陇人承担戍守帝国安全之责的时候,山东人和江左人便承担了繁重的徭役,诸如帝国为营建大小土木工程所征的民工,就基本上出自山东和江左。一个地区的壮勇假如长期缺乏军事训练,长期在和平环境里安居乐业,这个时间长达二三十年,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其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在郝孝德和刘黑闼等义军领看来,他们有足够的历史经验帮助他们击杀这支来自西北的马军,即便战斗经验不足,还可以用人海战术来弥补。然而,经过了短暂的西北战场残酷锤炼的高泰却知道,河北人因为缺乏军事训练,缺乏战斗经验,缺乏锋利武器,尤其缺乏在血腥杀戮中一往无前的勇气,此仗必败。

士气重要,军心重要,这谁都知道,但无论是士气还是军心,都源自对自身实力的自信,源自在战场上的一次次生死锤炼,而河北人在经历了亡国的惨痛后享受到了近三十年的和平,虽然饱受关陇人的欺凌,但近三十年的和平还是磨去了他们的锐角,腐蚀了他们的勇气。即便义旗已经高举两年,河北义军依旧没有遭遇到帝国强大正规军的镇压,这都是因为有山东世家权贵们的悉心照顾,让他们得到了展壮大的时间,由此也养成了他们目空一切的骄横,实际上,他们至今还是一群乌合之众。

高泰在经历了西北磨难之后,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试图说服郝孝德和刘黑闼,但在进入荒废村庄所在的义军临时行辕,见到了刘霸道、格谦、王薄、孙宣雅和杜彦冰等各路义军领,聆听了德高望重的山东鸿儒刘炫对当前局势的分析和判断之后,他沉默了,彻底放弃了劝说的念头。

山东义军的生存环境已经恶劣到了极致,甚至可以说,未来几个月,直接决定了山东义军的生死存亡。

帝国的第一次东征失败了,但第一次东征给了高句丽人以致命一击,高句丽人的国力根本支撑不下去了。二次东征可以这样形容,只要帝国的大军浩浩荡荡抵达平壤城下,高句丽人必定举城投降,所以皇帝和中枢才会在第一次东征结束几个月后之后,迫不及待地动了第二次东征。

二次东征胜利了,帝国的水6大军随即班师回朝,几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分别进入河北和齐鲁,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所有叛军,然后汇合于河南,最终凯旋于东都。

这个时间最迟不过过今年年底,满打满算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就是山东义军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后机会,假如失败了,他们必死无疑。

所以,山东义军要不惜一切代价切断永济渠粮道,迫使帝国大军不得不后撤,让二次东征再一次失利,由此给山东义军争取更多时间来壮大自己。

山东义军切断永济渠粮道,必然会遭到东都留守军的攻击,遭到黎阳镇戍军的攻击,还会遭到涿郡留守军的攻击。以今日河北义军的实力,肯定抵御不了来自南北两个方向的官军的攻击,切断永济渠粮道的难度非常大。与此同时,各路义军因为彼此的利益诉求不同,矛盾激烈,高鸡泊和豆子岗两地义军不但自身存在纷争,更没有形成一股统一力量,而这种各自为战一盘散沙的局面加剧了山东义军的生存危机。

因此,此次能否围杀禁军龙卫统,并借助西北人的人头,迫使代表山东大世家大权贵利益的巡察使团在利益上进行妥协,继而双方默契配合上下齐心,联手切断永济渠粮道,直接关系到了河北义军的生存,关系到了整个山东地区的未来。

“俺唯一能提供的建议,就是千万不要轻视西北人。”

高泰做出了选择,他把河北刑徒曾亲身经历的天马戍一战,紫云天一战,菩提寺一战,还有龙城大战,从自己所认知的角度,给予了详细解说。

“伽蓝将军是西北传奇人物,文武干略,杀伐决断。他的那帮西北狼兄弟无一不是百战悍将,个个都有万夫不当之勇。龙卫统虽然只有三百骑,但还有一百多来自河西的马夫杂役,这些人精通骑射,上马就能厮杀,所以龙卫统的实际兵力应该是四百余骑,而不是你们所探知的三百骑。”

“义军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但欠缺的就是武力,所以在大柳集和安德城设下陷阱,试图以逸待劳,诱使龙卫统主动攻击,以精心准备的防御战阵来围杀龙卫统。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个计策的确高明,但假如西北人不上当怎么办?”

高泰直言不讳,一针见血指出了义军计策中的致命之处。

假如西北人不上当,不主动攻击,谁更有耐心耗下去?当然是西北人。西北人一旦察觉到义军集结主力四面围杀,必然利用其度火撤退。西北人一撤,义军就不得不围追堵截,如此一来,敌我双方的优劣就颠倒了,义军不得不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事前所部署的攻敌手段全部用不上了。

义军真正能作战的将士有多少?这一点欺瞒不了高泰,就以郝孝德和刘黑闼的平原军来说,号称有两三万人马,实际上能拉出去厮杀的不到一两千人,而且没有铠甲,长刀步槊和铁弩强弓等重武器也非常少,真正有一战之力的将士不足五百人。

豆子岗刘霸道的阿舅军是山东义军规模最大的,号称十万,其实大部分都是赢弱不堪的难民,相当一部分还是老弱病残,实际能作战的兵力不会过五千人,他们最缺乏的同样是武器。

山东平民家庭的壮勇大都征去了辽东战场,留下来的壮勇不是控制在官府手上就是被地方郡望豪强所把持,山东诸鹰扬的武器辎重也全部调运东北,留下的武器辎重同样控制在地方官府和郡望豪强手上。

这也是山东各路义军的规模迟迟展不起来的根本原因,没有人没有武器没有粮食,义军实力严重不足,打不下被官府和郡望豪望所占据的城池和庄园,结果就陷入了不死不活的困窘境地。其实这一切都是山东世家权贵在幕后操控所致,试想,义军规模大了,实力强了,也必然不听话了,要凭借武力讨价还价,夺取更大的权力和财富了,最后局面失控,岂不是不可收拾?

依据高泰的推算,豆子岗的阿舅军、平原军、齐军、燕军、德军和齐郡来的长白军,都想拿好处,但都想少出力或者不出力以保存自身实力,谁都不愿意也不敢拿出全部的身家性命赌一把,所以最终投到战场上的总兵力不会过五千人,而且大部分都不会是精锐。以不足五千人的手拿棍棒的平民去对付四百如狼似虎的西北铁骑,有多少胜算,可想而知。

所以,必须诱使西北人主动攻击,必须把西北人诱进事先部署好的战场,否则,这一仗就危险了。

“能否让西北人上当,关键就在你。”

郝孝德说话了,脸上的笑容虽故作高深,却难掩眼中的狡黠和阴戾。

高泰霍然醒悟,一股怨愤从心底骤然涌起,直冲顶门。

郝孝德不再信任他,刘黑闼也不再信任他。其实理由很简单,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西北人放你回来了?有这么愚蠢的为了信守诺言却把自己的老底泄露给敌人的西北传奇人物?你或许已经背叛了,甘心情愿为敌人卖命,或许确实被敌人所蒙蔽,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但我不知道真相,你若想重新赢得我的信任,就把西北人诱进陷阱,拿西北人的脑袋来证明你的忠诚。

高泰强忍怒气,他必须忍,他的确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伽蓝是不是有心算计他们,高泰无从揣测,但伽蓝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这就足够了,就算伽蓝居心叵测,也不能去责怪伽蓝,伽蓝不可能把未来的每一步都精确算计出来。假如郝孝德和刘黑闼给高泰以绝对信任呢?说到底,还是郝孝德和刘黑闼不信任他,还是他的生死兄弟在怀疑他的忠诚,这令他非常心痛,非常悲哀。

“你是否认识西门辰?”

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以侠义而知名大河南北的刘霸道突然问道。

高泰的心骤然一窒,怒火终于难以遏制地喷了,一双眼睛突然暴睁,杀气喷涌。

刘霸道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西门辰是渤海人,是活跃在豆子岗一带的私盐大盗,他的家就在豆子岗,当年与他一起出入生死的兄弟如今都在刘霸道和李德逸手下混饭吃。刘霸道突然提到西门辰,明显就是从西门辰的嘴里打探到了他们从突伦川一起杀回来的事情,现在高泰和西门辰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刘霸道这是在拿西门辰的性命威胁高泰,如果他背叛义军,西门辰的人头也就落地了。

“鹿角……”刘黑闼感受到了高泰的愤怒,伸手抱住了他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语重心长地劝慰道,“没有人为了自己,俺们这条命不值钱,值钱的是大河南北千千万万无辜苍生的性命。”

高泰如遭重创,怒气倏然消散。

伽蓝的质问在他的心灵里回荡,“我要知道答案,我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造反,一定要让天下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生灵为你们陪葬。”

“你们是工具,你们的死亡,是那些权贵为了让自己更好地活下去。”

高泰突然醒悟,彻底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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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是咱的兄弟

第一百二十三章你是咱的兄弟

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看到荒废的村落和荒芜的田地,目睹遗弃在路边草层中的尸体和骸骨,西北人触目惊心,眼前所见和沿运河两岸的安宁兴旺形成了鲜明反差。都是河北之地,都是中土富裕之地,不过相差几十里路,竟有如此悬殊,不可思议。

游元和崔逊神态冷漠,对眼前这一切视若不见,仿佛它们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

河北人也很平静,无论是天灾还是**,主要生地都在大河南北,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在河北永济渠以南与河南济水河一线,洪水泛滥也罢,田地干涸也罢,饿殍遍野也罢,贼人烧杀掳掠也罢,都生在这些郡县。到目前为止,天灾**所导致的灾难尚没有蔓延到更远的地方,即便有所波及,情况也并不严重,比如河间郡和信都郡的豪望们,他们组建的乡团和宗团主要用于自保,还没有一批批地投身到汹涌澎湃的起义大潮中。

从长河县所属的白沟段运河到大柳集只有六十里,未时正,军队行进到四十五里处,伽蓝下令休息两刻时间。人要吃饭喝水,牲畜也要吃料喝水,激战在即,保持充沛体力至关重要。

距离战场越近,气氛越是紧张,尤其一些乡团和宗团的壮勇因为从未参加过战斗,没有流过血杀过人,心中非常惶恐。相比起来,元务本所率的东光团勇就镇定多了,有些人甚至很兴奋,显然他们都曾经历过血腥战斗。

刚刚组建的步兵团由苏邕苏定方父子统率,为方便指挥,伽蓝将其命名为捧日。捧日步军团以苏氏部属为主,其个人武力大都出众,曾经与侵掠盗贼打过仗,有的甚至还杀过人,多多少少有些自信。

不过与西北军的整肃军容比起来,河北团勇无不自惭形秽。不要说双方在武器装备上的差距了,就以此刻西北人所展露出来的凛冽气势来说,那种舍我其谁气吞如虎的霸气,那种一往无前挡者披靡的强大自信,足以让对手畏惧,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膜拜之感。

西北军里其实也有高下之分,江成之的第一旅就是绝对主力,布衣的第二旅和卢龙的第三旅则以沙盗马贼和天马戍卒所构建,无论是骑战之术还是攻防之力,他们与第一旅都不在一个档次上,虽然经过几个月的“打造”,第二旅和第三旅在军纪军容上有了脱胎换骨般的飞跃,但骑战之术和攻防之力必须通过战场上的杀戮才能迅提高,若想在武力上追上第一旅,尚需时日。

第四旅实际上已经具备雏形,由毛宇轩统率那些从河西追随马军团而来的马夫杂役,经过训练可以承担一些辅助作战任务,目前所差的就是编制。此仗过后,伽蓝打算上奏兵部讨要编制。由裴阁老和薛世雄在暗中相助,问题应该不大,如此既可安排一些西北军官,又可激励那些从河西来的马夫杂役奋勇作战。

在河北这块陌生的地方,在扑面而至的生死危机面前,西北人空前团结,而每一个西北人都将成为伽蓝不可或缺的助力,也唯有如此,伽蓝才能带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重返故土。

十队斥候于五里之外探查军情。每队三人,一为东光团勇,一为捧日团勇,一为龙卫骑士,如此安排,一则为了彼此监控,二则确保安全,毕竟龙卫骑士的装备和武力明显高出一筹。

游元、崔逊、元务本、苏邕苏定方父子先后赶到龙卫统的纛幡之下。伽蓝是行军统帅,执掌战场指挥权,令行禁止,这时候即便是游元,也要给伽蓝以最基本的尊重,这无关乎颜面问题,生死面前,就算你是皇亲贵胄,与草芥蚁蝼也是毫无二致。

纛幡矗立于一驾马车之上,正中为黑色绣金垂旒大旗,这是帝国战旗;左侧是黑色血鹰旌旗,这是骁果禁卫军战旗;右侧是黑色白龙旌旗,这是禁军龙卫统战旗。

三面大旗迎空飞舞,猎猎作响,气势如虹。

伽蓝、傅端毅、西行都是皮甲黑氅,神态沉稳,眉宇间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游元和崔逊没有穿上甲胄,依旧是幞头长衫,不过不是官服,而是白袍玉带,好似豪强富贾,这让西北人恶意地揣测为两人有事见不暇逃之夭夭之嫌。元务本顶盔掼甲,威风凛凛,看上去颇有几分大将风度。苏邕和苏定方父子却是一副朴实无华的皮甲,苏定方甚至连皮胄都没戴,长上就扎着一根铁簪,配上他那飞扬的神采和气宇轩昂的身姿,倒是平添了几分狂放和不羁。

元务本指使两个手下展开地图。做为平原郡下属县的治安官长,缉捕盗贼和清剿叛逆是其职责所在,此刻他理所当然冲在最前面,给这支临时拼凑的援军指引道路。

这份地图是平原郡的地理图,标注详细,城池津关、山河水泽,包括各条水6干道上的驿站,都清晰标注,但伽蓝现在需要不是大柳集的具体位置,而是各路叛军驻扎何处,具体人数又有多少。

元务本一问三不知。他有理由,他不过是东光县的一个小小县尉,位卑权轻,管辖范围小,再说叛军来得突然,控制了主干道上的驿站,切断了大小城池之间的联系,现在根本无从探知叛军的具体位置。

伽蓝微微颔,没有继续为难元务本,而是望向了游元和崔逊。你们要驰援,要击败叛军,如今人马已经杀到大柳集附近,距离安德城也不过六十里路程,这时候你总该给我一点讯息吧?否则你让我怎么打?稀里糊涂的冲过去?

游元好不容易把西北人拖到了战场上,当然不会没有准备。他冲着站在身后的录事招招手。那位录事既是畏惧又是憎恶地看了伽蓝一眼,然后三两步走到地图边上,手指在地图上的大柳集和安德城之间一边缓慢点击,一边介绍军情。

“贼寇分做三部,一部在大柳集一带,其中有贼帅王薄、刘霸道、格谦、孙宣雅、郝孝德、刘黑闼和杜彦冰,估计有贼兵十万以上。一部在攻打安德城,其中有贼帅李德逸、高开道、石祗阑、左君行,估计贼兵人数也有十万左右。还有一部由贼帅王瑞、左孝友统率,他们包围了将陵城。这部贼军的目的估计是居中策应,以便随时支援大柳集和安德城,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防备高鸡泊贼寇在双方激战之际突然从背后下黑手,以图渔翁之利。”

伽蓝剑眉紧皱,沉思不语。

“好大一个陷阱。”西行冷笑,“豆子岗的贼寇倾巢而出,高鸡泊的贼寇则在白沟一带虎视眈眈。咱有个疑惑,贼寇为甚把目标对准巡察使?”

西行眼神森厉,目光在游元和崔逊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丝令人惊悚的阴笑。

那位录事正好看到,心脏骤跳,心神颤栗,额头上更是渗出了一丝冷汗。

“贼寇像狼一般从四面围杀而来,说明他们找到了猎物,看到了一块令他们垂涎三尺的肥肉。”西行的语气更为森冷,即便是在这初夏的阳光下,也让河北人感受到了一股渗入肺腑的寒气,“谁是猎物?谁是那块肥肉?”西行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游元和崔逊,牙缝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你们?”

“哈哈……”元务本忽然笑了起来,一脸不屑,“西北人,如果惧怕了,那就离开这里,滚回大漠。”

游元和崔逊暗自惊凛,先是警觉地望着元务本,接着又戒备地看向西行,眼角余光更是紧紧盯着神色冷峻的伽蓝。苏氏父子却是吃了一惊,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忧虑。元务本公开挑衅,激怒西北人,居心叵测。这时候大家应该齐心协力,而不是蓄意激化矛盾,元务本却反其道而行之,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西北人,我和你不是一条心,你小心一点。西北人前有“恶虎”,后有“狡狐”,一心两用,这仗还没有开始打,士气已经低落了。

西行也笑了,“杀人之前,咱都很恐惧,尤其屠杀老弱妇孺更为恐怖,担心死后会坠入阿鼻地狱。既然元县尉胆略过人,那就请元县尉打头阵吧,咱西北人给你压阵,如何?”

元务本却是不上当,嗤之以鼻,但也不再蓄意挑衅。

气氛有些冷场,唯有大旗在风中嘶吼。

“清河方向可是传来了消息?”伽蓝忽然问道,“可有高鸡泊叛军的动向?”

“刚刚接到清河漳南县送来的消息,贼帅高士达和窦建德正在逼近漳南。漳南县城距离白沟不过三四十里,瞬间即至。另从清河历亭传来消息,贼帅张金称、张金树突然离开鄃县地境,向历亭和平原两县一带移动。”游元的录事指着地图介绍道,“历亭和平原两城距离安德城不过百余里。”

“嗤……”傅端毅脸色铁青,连声冷笑。

他终于忍不住了,游元和崔逊太过分了,战前既不给地图,也不给讯息,直到把西北军骗上战场了,迫不得已了,这才拿出地图,说出讯息,但这时已经由不得西北人更弦易辙了。西北人事实上早在进入平虏渠之前就已经成了猎物,变成了一块大肥肉,但因为河北各方势力都想吞下这块肥肉,彼此掣肘算计,如此方给了西北人一线机会。

伽蓝举手轻摇,示意傅端毅和西行都不要激动,更不要把愤怒摆在脸上。

河北局势虽然极其复杂,但西北人始终是个局外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河北各方势力深陷于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之中,眼前一片迷雾,各自寻找突破方向,而西北人却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得清楚,只要击败了河北叛军,予其以沉重一击,那么无论是河北的大世家大权贵,还是以杨玄感为的关陇权贵,都失去了一支拿来威胁皇帝和中央的力量。

你想吞了我,壮大你的臂膀,我则奋力一击,斩断你的臂膀,看你还能否猖狂。



原野上空荡荡的,渺无人迹,如果不是偶尔掠过天空的小鸟,如果不是突然出没于杂草中的小兽,如果不是树叶在风中簌簌吟唱,魏飞甚至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以为眼前所见都是虚幻的,那种仿若失去生命之后的死寂令人无比压抑,让人窒息得无法喘息。

魏飞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从天际收回,嘴里出一声轻轻唿哨。战马打个了响嚏,悠闲地摇晃着蓬松的尾巴,原地错步转身,举蹄小跑。

两个青壮团勇与魏飞联袂巡探,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与这个充满杀气的西北人挨得太近,但也不敢离得太远,以免落单遭到贼人的伏杀。途中两人曾为了魏飞是汉人还是虏人争执了一番,结果那个来自信都武邑的中年人说服了东光县的小年青,断定魏飞不是突厥人就是铁勒人,总之非我族类。既然非我族类,却跑到中土来杀汉人,岂能饶他?两人同仇敌忾,望着魏飞的眼神就不对了,充满了愤怒,却是没有杀人的勇气。

魏飞突然转身,两人吓了一跳,掉头就走。魏飞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不禁轻蔑摇头,接着举起马鞭凌空抽响,打算加快度,就在战马奋蹄而起的瞬间,魏飞转头望向了身后,最后再看一眼,但这一眼却看到了从天际间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一个急狂奔的身影。

魏飞纵声厉叱,拨转马头,向着那个身影疾驰而去。如果能抓一个敌方斥候,对即将开始的攻击或许就有帮助。

那个人影并没有逃避或者躲闪,而是继续飞奔而来。

双方越来越近。魏飞倒拖长刀,做好了攻击准备。

突然间,从地平线上冲出一支队伍,个个放步狂奔,夹杂着愤怒的叫骂声。

魏飞双眼眯起,略有犹豫。很明显,后面的那支队伍正在追杀前面的人。这事有些蹊跷,魏飞瞬间做出了决断,放缓了马,有意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那道飞奔的身影突然气喘吁吁地叫起来,“飞将军?可是飞将军?”

魏飞脸色骤变,跟着纵声狂吼,“来者可是高泰?”

“飞将军,是俺,俺是高泰……”

魏飞一声厉叱,脚尖轻踹马腹。战马激嘶,四蹄腾空而起,如电划空而过。

人马交错之际,魏飞俯身探手,一把抓住高泰的胳膊,将其甩上马背。战马在原野上划出一道长弧,绝尘而去。

高泰汗流浃背,剧烈喘息,抱着魏飞的双臂软弱无力,如果不是魏飞反手抓着他的衣襟,早就坠落马下了。

“飞将军,你不怕俺杀了你。”高泰开口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当初你没有抛弃伽蓝,今日咱为何不敢把后背交给你?你是咱的兄弟,生死相依的兄弟”

高泰的泪水突然滚了出来,两臂突然生出力气,紧紧抱住了魏飞,“兄弟,俺们是兄弟,生死相依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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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虚晃一枪

第一百二十四章虚晃一枪

高泰坐在地上,佝偻着身躯,抱着脑袋,神情萎颓,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挣扎,几近崩溃。

一边是同生共死义结金兰的兄弟,一边是生死与共浴血万里的袍泽,他无法选择,也无法背叛自己的良知,他甚至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远离这个世界。

伽蓝站在他的对面,傅端毅、西行和布衣等人围在他的四周,默默地注视着他,感受着他内心的痛苦和悲伤。

江都候拿着一个酒囊走了过来,递到高泰面前。

高泰抬起头,望着这个曾经在天马戍仇恨和**河北刑徒的西北大汉,望着此刻从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同情和怜悯,心灵深处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喝下去,心就不会那么痛了。”江都候俯下身,拍了拍高泰的肩膀,“不要说甚,沉默会让你忘却很多事。遗忘了,心也就不再痛了。”

高泰慢慢接过酒囊,打开盖子,眼神空洞,泪水无声流落。

“我说过,我们是兄弟,是袍泽,生死与共。如果有一天,你累了,想家了,就回来。”

伽蓝的声音嘶哑,沧桑,蕴含了无尽的落寞和忧伤,“回来吧,和我们回西土,那里也是你的家。”

伽蓝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问过一句话,甚至连对高泰母亲的问候都没有。其实不需要问,答案就写在高泰的脸上,他的母亲不在了,他的兄弟们也不再信任他,高泰心中的家园已经轰然坍塌,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痛。

众人6续散去。布衣留在了最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蹲下去,用力搂住了高泰,“大漠中,沙砾和蚁蝼一样微不足道,但风暴过后,蚁蝼灰飞烟灭,沙砾却还是沙砾,亘古而久远。同样渺小,却命运迥然,为甚?因为这里……”布衣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因为它有一颗坚强的心。”

“兄弟,活着,好好活着,这是我们唯一的梦想,也是我们唯一的信念。”

布衣离去。高泰高举酒囊,倾倒着,吞咽着,任由烈酒洒满衣襟,任由泪水滚滚而下。



伽蓝单膝跪在地上,俯身望着地图,神情冷峻,眉头紧皱。

西北人散落四周,神情无不凝重。

当初伽蓝信守诺言,把高泰和乔二等一帮河北人全部放走了,当时大家就在想,这些人本是河北贼,回去还不是做贼。今日帝国强大昌盛,做贼没有出路,尤其在大河南北这等富裕之地做贼,基本上就是自寻死路。卢龙与阿史那贺宝等人本来也不愿意从军,留恋那种自由而刺激的盗贼生活,但经过几个月的军旅体验,切身感受到了好处,渐渐也就改变了想法。军人和盗贼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一个有希望,未来有前途,或许有那么一天就能功成名就,儿孙满堂颐养天年,而一个则完全是绝望,活一天是一天,哪里死了哪里了。

既然当兵比做贼好,为何还要去做贼?而且西北人已经了解到,高泰等人其实不是做贼,而是造反,说得好听一点叫“揭竿而起”,事实上就是举兵叛乱。叛乱的严重性可想而知,西北人很是不解,不知道高泰等人为何一定要自寻死路。偏偏西北人到了平原郡就被告之要去攻打河北叛军,这一打,搞得不好就是阵前相遇,兵戈相见了。

现在高泰回来了,被自家兄弟赶出来了,看上去是与自家兄弟反目成仇,但西北人不是久经战阵的悍卒就是杀人越货的盗贼,此时此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眼前的一幕,更不会轻易认定自己与高泰的关系已经越了高泰与那些河北叛贼的关系,再看到高泰那副痛不欲生的绝望表情,基本上也就能估猜出个大概,高泰很不幸,被昔日的兄弟们抛弃了,还被当作工具来欺骗西北人。

高泰与昔日的那些兄弟们肯定都有过命的交情,之所以被抛弃,关键就在于他回来的时机不对,他回来的方式就更不对了,而他的那些兄弟们谁也不敢拿成千上万的义军将士的性命来赌博。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也只有毁去高泰。这时候再回想一下伽蓝以信守诺言为借口放走高泰等人,就不能不让人恶意地揣测其别有居心。

造化弄人,命运就是这样的无奈。高泰没有理由怨恨伽蓝,更没有理由怨恨抛弃他的那些河北兄弟,同时,他不能帮助那些河北兄弟去围杀西北人,更不能帮助西北人去杀戮河北义军,更要命的是,他还不能一死了之,他死了,既对不起西北兄弟,更会陷河北兄弟于不义,所以,他只能在绝望中保持沉默,他谁也不帮,谁也帮不了。

对于西北人来说,高泰的突然出现,高泰的绝望和沉默,等于清晰地告诉他们一个事实,大柳集是个陷阱,大柳集不能去。既然河北叛军利用高泰来实施反间计,那足以说明河北叛军的主力都在大柳集,就等着西北人坠入陷阱了。

“伽蓝……”

薛德音出现在伽蓝的身后,撩衣单膝跪在伽蓝身边,既显得亲近,又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先生有何建议?”伽蓝脸色稍缓,轻声慢语地问道。

“伽蓝,河北局势之严峻,未必瞒得过裴阁老。”薛德音的声音很低,只有伽蓝能听见,“凡事都要量力而行。裴阁老让你南下,肯定不希望你卷入河北纷争,被游元和崔逊所利用。”

话不在多,点到即止就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智者所为。西北人不明白河北局势背后的复杂性,但薛德音知道,他一直不希望伽蓝陷入河北纷争,这对西北人没有任何好处。永济渠不是西北人的战场,西北人的战场在黎阳,在中原,在东都。

伽蓝想了一会儿,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先生,假如某不能在河北出惊天动地的声音,那到了黎阳,能对杨玄感形成威慑吗?某挡不住杨玄感举兵叛乱,而杨玄感一旦与大河南北的叛军联手攻打东都,东都能否守住?山东和中原的形势如果同时失控,某罪在不赦,到了那一刻,先生认为某是否还有机会重返西土?”

薛德音愣了一下,眼里露出诧异之色。他到底还是小觑了伽蓝,他虽然很看重伽蓝,但局限于伽蓝的身份和地位,薛德音还是无法把他放在更高的位置上去考虑更全面的局势以及更大的利益争夺。

“但是,高泰的出现,完全可以证实河北叛军早已盯上了你,他们早在白沟一带部署完毕,就等着你坠入觳。”

伽蓝微微颔,“先生说的对,凡事都要量力而行。”伽蓝伸手指向地图上的将陵城,“先生,你看这里如何?”

将陵城?薛德音眉头紧拧,两眼微凝,心思瞬间电转。

将陵城位于安德城、长河城和大柳集的中心地带,与三城的距离都在三十里至四十里左右。刚才游元的录事说过,贼帅王瑞和左孝友率军包围了将陵城,有居中策应的意思,这里透露出一个讯息,包围将陵城的叛军人数最少。

薛德音马上明白了伽蓝的意思。叛军把平原郡守围困在大柳集,这个诱饵太大,正中巡察使团的要害。在游元和崔逊巡察平原郡的时候,河北叛军大举进攻,如果杀死了关陇籍的平原郡守,其造成的恶劣影响要远远大于攻陷平原郡治府安德城。城池丢了可以再夺回来,但正四品的平原郡守死了,朝廷的面子就丢大了,士气会大受打击,相反叛军的士气却会空前高涨,而更重要的是,它将激化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挑起双方新一轮的厮杀,而当其冲的就是游元和崔逊。

叛军这是攻“敌”所必救,游元和崔逊也不得不去救人,正因为如此,叛军把主要兵力都部署在大柳集和安德城,至于将陵城,无论对巡察使团还是对叛军来说,都没有什么价值,当然不会派遣重兵。

伽蓝却偏偏要去将陵城,这实际上完全符合伽蓝的攻击意图,他的目的就是击败河北叛军,把河北叛军击败了,等于斩断了杨玄感的一条胳膊,也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永济渠的安全,而平原郡守如果因为救援不及而死,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展开了新一轮的厮杀,那么对杨玄感来说同样不利,因为游元和崔逊被逼上了绝路,无奈之下只有全力以赴帮助东都围杀杨玄感,将功折罪了。

“好计。”薛德音抚须而笑,“进可攻,退可守,甚好。”

龙卫统进入将陵城,如同一根铁钉钉入了平原战场,猎物还是猎物,肥肉还是肥肉,但战场上的主动权却易手了,现在不是河北叛军“守株待兔”,而是西北人“守株待兔”了。河北叛军先前的诸般算计统统落空,若想捕获猎物,吃下肥肉,就不得不把主战场移到将陵城,而那时,局势怎么走,就由不得河北叛军了,因为皇帝钦派的巡察使团也被困在了平原郡,这对朝廷来说是个奇耻大辱,岂能置之不理?消息传到东都后,东都方面肯定要派出军队。东都的援军一旦进入河北,杨玄感还怎么造反?河北叛军又拿什么去抵御实力强悍的卫府军?

形势假如再严重一点,平原郡郡守死了,巡察使团的游元和崔逊也死了,河北叛军早早切断了永济渠粮道,皇帝还会继续进行二次东征?当然不会了,先进入河北平叛戡乱的就是距离河北最近的齐鲁东莱的水师大军。几万大军杀进河北,山东人必将遭到空前重创。

伽蓝这是拿自己做诱饵,诱骗河北各路叛军蜂拥杀来。一大群强盗都来抢东西,永济渠就在眼前,河面上千帆竞,满载粮食和武器,谁能抵挡这种致命诱惑?既然抵挡不了,各路叛军失去理智都去抢劫永济渠,一直被蓄意隐瞒的河北乱局突然揭开了面纱,露出了真面目,其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恐怕到了那一刻,杨玄感知道二次东征肯定要停止,皇帝和远征军肯定要南下平叛,要给山东人以沉重一击后,他也不得不更弦易辙,断然放弃叛乱,乘机向山东人动疯狂“攻击”了。

总而言之,损失的都是山东人,都是河北人。推测一下,河北人会不会“中计”?假如河北人坚决不中计,河北各路叛军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各自为战,那岂不是拱手送给西北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伽蓝的计策得到了西北人的一致支持,但遭到了游元、崔逊的坚决反对,元务本也是一口否决。苏氏父子位卑言轻,保持沉默,但正因为他们的沉默,才露了他们的倾向。他们支持伽蓝的计策,这一计策最大程度地保全了他们的生命。

在大柳集那个一望无际的早被叛军设下重重陷阱的战场上,与十倍于己的敌人作战,即便对方是一群拿着棍棒斧头的难民,取胜的希望也非常渺茫,更重要的是,谁愿意去屠杀一群难民?难民是无辜的,真正该杀的是那些贼帅,是那些蓄意欺骗和利用他们的郡望豪强。

伽蓝不予理睬,他有指挥权,更重要的是,他手上有一支三百骑士的强悍武力。

伽蓝冲着阿史那贺宝招招手。贺宝心领神会,当即指挥本队骑士挟持着游元、崔逊和他们的属官率先起程。游元和崔逊的侍从亲卫面对这些气势汹汹的西北虏兵,哪敢强行阻止,只好尾随于后,风驰电挚而去。

苏氏父子默契配合,带着捧日团急跟进。

龙卫统走了,捧日团也走了,主力都调头南下飞奔将陵城而去,那些地方乡团、宗团即便反对又能如何?难不成自个跑去大柳集送死或者干脆临阵脱逃?无奈也匆忙跟上。最后就剩下元务本和东光团勇。元务本以最快度写了一份密信,遣个心腹向白沟方向飞驰而去。



突然之间,战场局势骤变。

王薄、刘霸道、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领大感意外,一时间踌躇无策,在是否尾随追杀一事上展开了激烈争论。

如果尾随追杀,就要放弃大柳集战场,前期算计全部失败,更重要的是,将陵城的王瑞和左孝友肯定不会竭尽全力阻挡西北人进城,而西北人一旦进城,战场主动权就易手了,义军就不得不去攻城。城池久攻不下,局势必然失控,后果难以估量。

王薄、刘霸道、郝孝德等人各有心思,各有自己的利益,眼见到嘴的肥肉要“飞”了,各人的对策马上就不一样了。

王薄建议马上劫掠永济渠。他到河北来的目的就是要粮食要武器,以便重振实力,再次杀回齐鲁大地。

郝孝德却是坚决否决。在平原郡劫掠永济渠,等于把自己暴露在官军的围剿之下,他的实力有限,目前还不敢做“出头鸟”。

刘霸道想得更多。豆子岗义军南有大河,北有永济渠,南边吃不饱可以去北边抢劫,但高鸡泊义军只有永济渠一条“生命线”,所以劫掠永济渠直接影响到了高鸡泊义军的生存,双方必须先行协商。现在高士达、窦建德、张金称、张金树都在向白沟迂回,其动作很明显,不要擅自打劫永济渠,否则就有可能“撕破脸”。

就在王薄、刘霸道等义军领争执不下的时候,将陵城外的王瑞和左孝友也接到了斥候报讯,西北人正一路疾驰杀来。

打还是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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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伽蓝

第一百二十五章伽蓝-

当然是不打。

杜彦冰和王瑞所率义军在河北各路义军里规模较小,实力不济,这一次是跑来捡便宜的。现今军队一分为二,杜彦冰在大柳集,王瑞在将陵,他手上就那么点人马,无论如何也不会拿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至于左孝友,他与王薄一起败逃河北,所图的就是向河北义军借人借粮再次杀回老家齐郡,他更没有理由把自己那点人马全部葬送于此。

两人非常默契,不待官军逼近,便带着军队率先撤离了。

申时初,伽蓝率军一路狂奔,抵达将陵城外。

将陵县令打开了城门。游元和崔逊等巡察官员先行进入。伽蓝率一队精骑顺着城墙跑了一圈,大概探杏了一下地形,随即下令,龙卫统和捧日团驻扎城外,余者进城,内外协防,做出一副与敌周旋、长期坚守的架势。

斥候四下而出,在五到十里外探寻敌踪。一旦叛军逼近,则确认各路贼帅的位置。

入暮时分,将陵县令邀请伽蓝入城赴宴,伽蓝婉言谢绝,直言相告,今夜将有一番厮杀,请将陵上下做好应变准备。

游元和崔逊正憋了一肚子火,突然听说伽蓝要在夜间发动攻击,也顾不上吃饭了,又匆忙出城赶到了军营。

元务本随行左右,他隐约捕捉到伽蓝今日突然变计疾驰将陵城的意图,但对于伽蓝发动夜袭一说却是嗤之以鼻。西北人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龙卫统和河北乡团之间也没有丝毫信任可言,再说今天各部急行七十余里,人疲马乏,哪有力气再去夜袭?说句不中听的话,现在不是西北人要去袭击河北叛军,而是河北叛军极有可能乘着西北人立足未稳之际连夜发动攻击。

游元和崔逊虽然对伽蓝的骄咨和跋扈极其愤怒,但迫于现状,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假如伽蓝决心要坚守将陵城,固守待援”不但对河北人非常不利”还会直接影响到皇帝的东征。皇帝正在赶赴怀远镇的路上/这个月底远征军就将渡过辽水发动攻击,所以永济渠水道必须保持畅通,而他们必须掌控河北局势的发展,为此就必须与河北义军背后的那些地方郡望豪强势力达成妥协,因此时间对他们来说非常宝贵,这也是游元在无奈之下,不得不打算牺牲西北人的原因所在。

现在河北永济渠两岸的郡望豪强正借助叛军的力量,公开胁迫他们,这是一种背叛”完全忘记了正是得益于山东大世家大权贵的纵容和袒护,河北叛军才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到今天这等规模。游元和崔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妥协,要么一拳把叛军打倒在地。本来他们想妥协的,谁知伽蓝在白桥突然出手,打乱了先期部署,让他抢到了主动权,这一下,他们更没有退路,反倒是指望伽蓝打一场胜仗了”把那此夜郎自大不知好歹的贪婪卑劣之徒直接砍翻。

龙卫统根本没有扎营,就是以轴重车和驼马设阵”以图攻守自如。西北人久走荒漠,早就习惯了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游牧生活,面捧日团勇精疲力竭,乐得偷个闲,横七竖八地躺在车阵里先歇上了。

苏笆和苏定方父子被告之要夜袭叛军之后,大感吃惊。苏笆当即阻止。以眼前这支军队的实力,贸然攻打大柳集肯定是自取死路,杀进将陵城固守待援同时对大柳集和安德城方向的叛军形成威胁,倒不失为一着妙棋”而夜袭围城叛军却又犯了急功近利的错误。既然有办法保障自己的切身利益为何还要贪功冒进?

“此番南下,目的是要保证永济渠的畅通……”伽蓝言简意赃,“而要保证永济渠的畅通,就必须击败那此试图劫掠甚至切断永济渠的叛军。当前形势下,固守待援虽然可以保全自己,但援军何时能来?假如援军迟迟不到,而永济渠又被叛军切断了”延误甚至耽搁了远征大计,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必有一大批人承担罪责,其中就包括游治书和崔监察。”。,

伽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严词,苏琶倒是无语相驳。的确”河北叛军一旦切断了永济渠,河北局势彻底失控,皇帝回师截乱剿杀,受到打击的可不仅仅是河北叛军,他们这些无辜之人也将受到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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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定方悄悄拽了一下父亲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劝阻了。西北人都是百战悍将,都是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骁勇之士,今日正午他们既然能突然变计杀到将陵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可见这些人深谙韬略,并不是绮仗蛮力的匹夫之辈,或许今夜的行险一搏就能成功。

等到游元和崔逊赶到的时候,伽蓝和苏琶已经在商议攻击目标了。

“贼人正从四面围杀而来?。”游元迫不及待地问道。

伽蓝颌首,拿出几把短剑摆放于地,居中短剑代表将陵城,围绕四周的则是各路叛军,“某要夜袭刘霸道。”。

此言一出,众皆惊凛,相视无语。

山东人揭竿而起,齐郡王薄第一个在长白山举旗,而紧随其后的就是刘霸道,他在豆子岗聚众起义,所以王薄在齐鲁一带最为知名,而刘霸道则是河北第一豪雄。擒贼先擒王,假如西北人能重创刘霸道,能把阿舅军击败,必会给河北叛军以沉重一击。

元务本的神情很复杂,想了半天,手指夜空悬月,“皓月当空,星光灿烂,恐怕难匿踪迹。”。

伽蓝笑笑,不以为然,“月下杀人,更富诗意。”。

元务本脸色微僵,眼里掠过一丝恼恨。

“刘霸道是豆子岗贼寇之首,将军夜袭阿舅军,等于攻敌所必救。…”崔逊谨慎地提醒了一句。虽然他敬佩伽蓝的勇气,但如果过于自大、过于蛮横,勇气可能会演变为死气。

“某听说,阿舅军这两年发展迅猛,刘霸道向以首魁自居,想必这已经损害到了其他贼帅的生存。…”

伽蓝神色平静,慢条斯理地说道,“西北的贼和河北的贼应在本质上应该没有太大区别,既然如此”那么某攻击刘霸道”重创阿舅军,未尝不是帮了其他贼帅的忙……”伽蓝谩不经心地瞥了元务本一眼,目露寒芒,“元县尉以为如何?”。

元务本摇摇头,鄙夷说道,“这里是河北,你的对手是河北人,将军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出击,恐怕月下吟唱的,都是西北人的人头。”。

伽蓝笑了起来”语气阴森,“如此就借元县尉的吉言了……”转而对游元、崔逊拱手为礼,“请明公和崔监察暂且回城等候消息。城中防务由元县尉负责,必是万无一失。城外车阵则由揍日团相辅,可与城内守军遥相呼应。”。

不待游元作答,伽蓝冲着号旗兵一挥手,霎时间大角轰鸣,声震夜空。

“呜呜鸣…………”。

大角起,战鼓连动,“咚咚咚………”。

鼓声如雷”震撼天地。

一队队骑士顶盔掼甲,策马而出”依次列阵。

黑色兜鉴,黑色重铠,长刀马槊,强弓劲弩,铁盾利矢,还有一匹娇健副马。帝国禁军装备之强,西北马军之彪悍,让河北人惊羡不已。

“这就攻击?。”游元难以置信。

“当然……”伽蓝笑道,“难道某还要等到贼人扎好营察”吃饱喝足吗?”。

号角连天,鼓声阵阵,旗幡飞扬,龙卫统第一旅、第二旅、第三旅在朦脆月色下迅速列阵完毕,威风凛凛。月光、火光映射在鲜明铠甲和犀利武器上,光彩闪烁,更添威猛之气。

楚岳抱着一副明光铠”毛宇轩拿着兜鉴,两人走到伽蓝身边,帮其拨甲佩铠。

烈火仰首嘶鸣。暴雪低声咆哮。

伽蓝从毛宇轩手中接过金狼头护具,缓缓截上。华丽而尊贵的金色在月色映衬下散发出一股傲视天下的霸气。游元和崔逊等人齐齐望着伽蓝”目露惊奇之色,心里更是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丝对强者的畏惧和尊崇。他们早就听说了金狼头的传奇故事”也与伽蓝同行千里之遥,但直到今天,他们才看到那传说中的金狼头。

“金狼头……………”阿史那贺宝突然纵声狂吼,“伽蓝…………”。,

紫云天的勇士们血脉贲张,热血狂涌而出,蛰伏数月,终于战刀出鞘,再次投身血雨腥风的战场。

“金狼头…………伽蓝……………”

伽蓝是梵文音译,不管是西土诸虏还是中土汉人,同呼伽蓝,同指伽蓝守护神。此时此刻,西北儿郎需要伽蓝神的守护,这一喊,是对昔日传说的尊崇,是对今日愿战的期待,更是对未来的希翼,而所以这一切,都寄托于伽蓝守护神的恩赐,都寄托于伽蓝守护神的庇护。

“伽蓝,伽蓝…………”

魔鬼城的勇士们振臀狂呼。

“伽蓝,伽蓝…………”。

楼兰的骑士们高举马槊,就像当年在孔雀河,在铁关谷,在西海一样,始终追随着伽蓝,高呼着伽蓝,义无反顾地投身铁血战场。

伽蓝冲养三旅骑士躬身一礼,再转身,冲着游元、崔逊和留守将士躬身一礼。

烈火冲了过来。伽蓝手扳鞍骄,飞身上马。

刀疤冲了过来。伽蓝探手摘下长刀。

暴雪一声雷吼,沿着战阵向黑暗中飞奔而去。

伽蓝一声厉叱。烈火怒嘶,四蹄如飞,风驰电挚。

伽蓝蓦然回头,冲着紧随楚岳和毛宇轩冲向战马的苏定方喊了一嗓子,“定方,随某杀敌去!”。/

伽蓝人马合一,如风一般卷进黑暗。

“伽蓝,伽蓝…………”。

将士们依日在激昂狂呼,号角连天吹响,一匹匹战马冲进了黑暗之中。

苏定方策马狂奔,一队苏氏亲卫紧随其后,瞬间被卷进了战阵。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里,在轰隆隆的马蹄声里,苏定方热血沸腾,终于按捺不住燃烧的激情,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伽蓝…………。”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鸣镝报警

第一百二十六章鸣镝报警

美丽的圆月徜徉在璀璨星河中,散出圣洁而祥和光芒,一望无垠的平原沐浴在朦脆月色下,仿若技了一件银色画帛,露出它宁静、淡雅而慵懒的迷人面容,若有若无的淡淡雾雳在凉爽而清新的夜风吹拂下袅袅婷婷,给人一种梦幻般的迷醉,不知不觉便沉浸在空灵和静谧之中,留恋于无限遐思。

刘霸道踩着松软土地,谩步在幽静月色中。白色长袍抚过杂草野花,厚重大氅在地留下一道拖曳痕迹。杂草在他的背后摇晃着,顽强地挺直身躯,野花残碎掉落,只能无语凝噎。

一个灰袍人紧随其后,宽大的黑氅掩盖了其身形,连接在黑氅的风帽更是将其须脸庞统统包裹,只有一缕长须在风中飘拂,尤添了几分神秘。一队黑衣侍卫四下散开,尾随于后,悄无声息,就如黑暗中的幽灵。

到霸道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身后。远处黑暗中灯火闪烁,风中隐约传来人喊马嘶的杂乱之音。那是他的军队,从大柳集匆忙赶来,正在扎营。

听到断续传来的嘈杂声,刘霸道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再掀波澜,怒火难以遏制地喷涌而出。前段时间为了吃下禁军龙卫统这块“肥肉””自己可谓弹精竭虑,想尽了办法,不但把豆子岗一带的各路义军全部拉到了一起,还数次派人北与高鸡泊义军进行协商,甚至做好了更进一步的准备。”吃下…”龙卫统,有了几百匹战马,阿舅军就可以做大做强,自己也可以据地称王了。

冒着生死族灭的危险揭竿而起,目的是什么?当真是为了求公平,均贫富?自己有田有地,有权有势,通吃黑白两道,就算河北爆了天灾,难道还饿死了不成?不过是借势而起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汉高祖刘邦,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位至中土人皇。退一步说,就算做不了人皇,也要做个权倾天下的宰执,就像当年神武皇帝高欢一样,主宰天下命运。到那时,权力和财富尽在掌控之中,自己还会低声下气地攀附大世家大权贵?还会任由关陇人吃山东人的肉喝山东人的血极尽压榨之能事?

西北人,龙卫统六七百匹战马,的实力,令人垂涎三尺价的猎物,只要吞到嘴里,自己的未来就会生天翻覆地的变化,所以不容有失,为此自己向各方做出了妥协,为此自己设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谁知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怎不让人捶胸顿足怒火中烧?

郝孝德,到黑目。

一想到这两个人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平原刘氏是河北冀城刘氏的分支,两家血脉相亲,虽然自家兴旺,刘黑目却是家道中落,不相往来,在黑道生意屡起冲突,但不管怎样大家都是刘氏子弟,值此关键时刻应该信守诺言齐心协力谁料刘黑目竟然背信弃义,背后下黑手。

西北人为何突然掉头杀奔将陵城?为何对义军部署如何清楚?都是因为刘黑目献了一个反间计,高泰再奔禁军,向西北人出卖了义军。~刘黑目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很简单,虽然猎物大家一起打,但最大一块肥肉肯定会落在实力最强的阿舅军手。阿每军吃下了“肥肉””实力更强其他各路义军只有归附,这一归附,军权就要交,如此一来各路义军领不但失去了军队更有可能失去生命。

这是最直接的利益之争,还有更深层次的就是豆子岗和高鸡泊两大义军之争。平原郡处在高鸡泊和豆子岗之间郝孝德和刘黑目,还有杜彦冰和王瑞,这两支义军有一定的独立性,向北可以投奔高鸡泊,向南可以依附豆子岗。高鸡泊义军领以清河人为主,豆子岗义军领则以渤海人为主。刘霸道起自豆子岗,却是平原人,因为这一点,影响到了刘霸道对阿舅军的控制,所以刘霸道理所当然结盟平原郡的义军领。平原郡义军两不得罪,与两地义军都结盟,左右逢源。既然左右逢源,其要目的当然是增强自身力量,假如自身实力不济,谁与你结盟?早把你一口吞了。

现在郝孝德、刘黑目、杜彦冰和王瑞正在帮助豆子岗围杀官军,一旦刘霸道打赢了,就此称雄河北,他们怎么办?只有改做小弟。改做小弟是没有人身和利益保障的,更重要的是,豆子岗和高鸡泊之间必然爆冲突。河北只有一个老大,河北义军也只有一个最高统帅。这一打,自相残杀,便宜了谁?改天换地的大业尚未成功,内部就自相残杀了,岂不是自寻死路?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鼎立的局面,这样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各部义军才会结盟,联手抗敌。一旦陷入内乱,不要官军讨伐,自己就把自己打败了。

从这个角度考虑,就不难理解郝孝德和刘黑目为什么要“逼…”走高泰,为什么要兄弟反目了?这可不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是为了夹局,为了避免河北义军的内讧,为了在未来一段时间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共抗官军,把改天换地的大业进行到底。

刘霸道要称王称霸,要统一河北各路义军,唯有把河北义军的力量集中到一起,才能在军事力量实现突破,继而才能进一步推动大业的展;郝孝德和刘黑目却要做“诸侯””满足做一方老大,没有信心和勇气挑战和对抗帝国,更不想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成为帝国要打击的对象。一个志向高远,气魄雄浑,一个胸无大志,谨小慎微,其想法和目标当然悬殊巨大。

“你已经看到了……”刘霸道强忍怒火,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痛心疾道,“最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白白错失了。”。

藏在黑氅里的人无奈叹息,“时间越来越紧了。到了月底,皇帝就会渡过辽水,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后大军将抵达平壤城下”留给我们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多月了。…”

刘霸道沉吟半晌”问道,“能否先给某一些粮食和武器?…”

“安德公,粮食和武器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是军队……”黑氅里的人声音低沉而缓慢,透出一股倨傲之气,“你必须利用眼前这个机会,先行控制更多的军队。”。

“没有粮食,如何供养军队?没有武器,又如何去攻城拔察?…”

“再等一等。时机一到”永济渠就是你们的。黎阳有粮食,有武器,东都的粮食和武器就更多了,但如果没有军队,一切皆无。”。

藏在黑氅里的人满嘴虚应之辞,刘霸道大为不满,手指将陵城方向,冷声质问道,“等?请问先生,这要等到何时?…”

“不能让游元和崔逊去黎阳”退一步说,就算出了意外”挡不住他们,那最起码也要困一个月,给黎阳争取更多的时间……”停了片刻,倨傲之声再起,“总不至于,连困一个月也做不到?”。

“你知道郝孝德和刘黑目想甚?老先生在他们的帐中,闻讯而来的门生弟子众多,这些人与游氏、崔氏关系复杂,一旦游氏、崔氏许之以利”或许他们还会下黑手。还有,平原张氏、杜氏、王氏、管氏与清洱崔氏关系密切,一旦清河崔氏暗中施压,再利用高士达和张金称的军队,从白沟南北两个方向同时逼进,局势必定于某不利。”。

“安德公过虑了。格谦、高开道、孙宣雅和石抵阑,还有从齐郡渡河而来的王薄、左孝、左君行都是冲着永济渠来的”就算崔氏施压,高士达和张金称南北对进,但在他们没有得到所需钱粮武器之前,绝不会撤离。这是生存底线”你既然能籍此理由把他们拉到一起,就能以此理由逐渐控制他们”这样时机一到,便可呼应黎阳,直杀东都。”。

“平原局势大乱,永济渠可危,东都难道还会置若罔闻,置之不理?”。

“东都怎会知道平原局势?。”黑氅里的人突然问道……东都怎会不知道平原局势?帝国驿站系统高度达,为确保皇帝和东都之间始终保持联系,国内消息能以最快度送达远征战场,河北水6两道驿站都配备了最好的驿马。河北受益于这条驿站系统,各郡县消息都能在第一时间送抵东都,所以河北只有稍有风吹草动,马就会传到东都。

如果东都不知道平原局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白沟沿河郡县的军政官长都与黎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这又怎么可能?就算有这个可能,各郡县官长又如何确保那些河北籍的属从揍史不会泄露消息?除非这些河北人因为某种原因,都把自己的嘴巴紧紧闭了。

“先生确定?。”刘霸道诧异地问道。

“东都大军一旦东进站乱,河北局势骤变,对所有人都不利,所以,某说东都不知道,那东都就是不知道。”。

“如此肯定?。”刘霸道将信将疑。

“退一步说,就算有人偷偷把消息送到了东都,也休想传进越王和樊留守的耳中。”。

刘霸道想了一下,姑且信之,但当务之急还是粮食,武器,没有这些东西,各路义军根本没办法在将陵城外坚持一个月,而他本人也根本没办法说服和约束各路义军遵从他的命令。

“你必须给某一些粮食武器,否则某只能去劫掠永济渠。”。

“现在你不能劫掠永济渠,这会激化你与高鸡泊之间的矛盾,因小失大,继而影响到大局,功败垂成。”。

“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武器,义军如何坚持下去?。”刘霸道愤怒地说道,“请先生马复命黎阳,以最快度给某答复,否则,某马劫掠永济渠。”。

“母须着急。只待举旗,粮食武器应有尽有,但现在调运,只会惹祸身,暴露一切。”。

气氛顿时僵硬,双方各不相让。刘霸道绝不会让步。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当某是痴儿啊?

“平原郡的郡望豪强或据城而守,或依堡而立,都有粮食。你是平原人,又出自刘氏,完全可以想想办法嘛。”

刘霸道冷笑,“老先生就在刘黑目的帐中”先生可以去问问他”以他的声望,为何还饥寒交迫,差点横死荒野?”

藏在黑氅里的人大为恼怒,只是刘霸道对黎阳来说太重要了,此人一旦举兵响应,登高一呼,至少有大半河北义军会追随而去,黎阳很快便能建立一支十万人以的大军。有了军队,何愁大业不成?眼下只能设法稳住他,暂作拖延。

那人思索着”权衡着,良久,正想开口,突闻风中传来隐隐雷声。他疑惑地望向远处,又抬头看看天的圆月明星,眉头不由紧皱,心里更是没来由地惶恐起来。

刘霸道感觉到对方的不安,正欲嘲讽两句,蓦然耳畔传来一丝低沉的雷声。

刘霸道霍然转头,眼里掠过惊疑之色”跟着又转头望向扎营之处,那里灯火闪烁”如灿烂星海,将士们显然还在忙碌中。刘霸道和黑氅里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安,因为那雷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低沉,如千斤巨锤猛烈撞击着他们的心灵。

“禁军龙卫?”黑氅里的人迟疑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西北人?”刘霸道陡感窒息,矫健身躯猛地转了个方向,两眼努力睁大望向黑暗深处。

“西北军”是西北军。

“黑氅里的人突然尖叫起来,“夜袭,这是夜袭……“……接着他飞转身,向着火红的星海方向力狂奔,“,走,走”西北人杀来了,夜袭,报警,鸣镝报警……“……

散布四周的侍卫们立时一分为二”一部紧紧簇拥着黑氅人,向着黑暗深处急飞奔”一部则冲向了刘霸道,将其团团护住。

刘霸道没有动,还是站在那里,用心聆听着雷鸣之音,他无法相信奔走了一天的西北人竟然还有力气动夜袭,无法相信突然改道将陵,试图据城坚守、固守待援的西北人竟然主动出击,他想亲眼看看,那雷鸣之音是不是西北人奔袭而来的马军所。

“安德公……“……侍卫焦急催促。

“安德公,是不是鸡镝报警?”

刘霸道仿佛失去了神智,就那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因为睁得过大,因为太过震惊,因为根本没有应对之策而显得异常狞狰。

“轰轰轰……“……雷声轰鸣,由远及近,轰然而至,就像一头从地狱里冲出来的洪荒猛兽,撕裂了黑暗,出血腥而恐怖的嘶吼。

那是马蹄声,密集的马蹄声。此时此刻,在将陵城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除了禁军龙卫,除了西北人,再无一支骑军。

“安德公……“……侍卫队长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那是西北人,西北人来了,鸣镝报警,报警!“

刘霸道仿若从神游中归来,突然惊醒,张嘴出一声绝望而愤怒的吼叫,“郝孝德,刘黑目,俺们从此恩绝义断,誓不两立。”

“走!“刘霸道转身飞奔,“鸣镝,鸣镝报警,撤,撤!“

美丽的星空下,将陵城外的原野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美轮美奂。

将陵城内一片漆黑,城墙却是火把林立,犹如一条盘旋火龙,一路嘶鸣着冲到了瓮城外的车阵里,抬起巍然身躯,傲视四方,气势凛冽。

城外原野,义军四面扑来,一团团红色星云环绕将陵城四周,如同一群围杀猎物的咆哮野狼,浑身下散出火红的暴戾血腥的煞气。

在城池和义军营察之间,一支全副武装的骑军团在银色月光下高飞驰,仿若冲出冥界的嗜血幽灵,又如逃离地狱的凶残猛兽。蹄声震耳欲聋,践踏之间泥土飞扬,无数断草残花冲天而起,留下满目疮瘿。旗幡飞舞,马鸣萧萧,甲铠、长刀和锋利的槊刃在圆月映射下出点点耀眼光芒,如同流星一般一闪而逝,留下惊鸿一瞥间的刹那芳华。

距离火星云越来越近,可以看到星云在剧烈摇晃,密密麻麻的红色星点就像飘拂在激流的秋叶,随波起伏,倏东倏西,忽尔又撞击到一起,四分五裂。报警的鸣镝在漆黑的夜空凄厉啸叫,一声比一声急切,好似正遭到恶魔的疯狂吞噬。

叛军乱了,恐惧了,束手无策了。

“换马……“……伽蓝长刀横空,凌空一击。

紧随其后的第一旅左队号角手当即高举大角,在飞奔的战马用尽全身力气“呜呜“吹响。

西北儿郎各显身手,捷如灵猿,瞬间换乘副马。

伽蓝稳坐烈火之,长刀再起,连斩三刀。

“加,加,加…“……

“呜呜呜……“……大角狂鸣,“咚咚咚…“……战鼓雷动……禁军龙卫如咆哮飓风,掀起惊天风雷,在洒满银色月光的原野咆哮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月光朦胧

第一百二十七章月光朦胧

刘霸道和侍卫们足狂奔,在他们前方几十步外,黑笔人和他的亲卫们跑得更快。~

阿舅军刚刚抵达这里,刚刚埋锅造饭,正在安营扎察,哪料饭还没有进嘴,营帐还没有竖起来,报警的鸣镝就在夜空厉啸而起,惊心动魄,让人无暇多想,掉头就跑。

这是习惯了,义军每每碰到官军的清剿部队,都是闻风而逃,绝不会不自量力与其正面对决。虽然这一次与往日大不相同,豆子岗一带的各路义军全部聚集到了一起,但自信和勇气需要在一场场的胜利中培养,而义军缺乏的就是胜仗。本来这一次下下做足了准备,谁知最后时刻,还是功亏一篑。

为什么离开精心准备的大柳集战场,匆匆忙忙赶到将陵城外,将士们当然是一肚子疑问,不过相比饥肠辘辘的肚子,大家更关心晚的食物。义军粮食严重不足,不打仗的时候一天一餐,打仗的时候一天两餐。今天要打仗,午吃了一顿,晚还有一顿,但经过几十里急行军的消耗,所有人都饿得两眼黑,所以到了将陵城外,大家往地一坐,就等着吃饭了,所谓扎营不过是虚应故事。不吃饱哪来的力气?没有力气如何扎营?各级军官心知肚明,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近人情地逼着士卒们干活。

然而,阿舅军的灾难突然降临,不期而至。

鸣镝一响,报警一起,先逃亡的就是老弱妇孺。老弱妇孺跟着义军大部队维持生存,义军到哪,他们到哪,至死都要与亲人在一起。遇到危险情况,老弱妇孺率先逃亡,这是求生的唯一途径,生死存亡时刻,全靠两条腿了。

偏偏今日报警之刻正是阿舅军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甚至连营察都没有扎下之时将士们既没有力气打仗也没有栅栏壕沟和鹿砦做为防御,那还打什么打?一如既往,跑,乘着还有些力气,能跑多远算多远。~

这一跑,顿时炸了锅,阿舅军突然崩溃了,成千万的人疯狂叫喊着,狼奔象突而走。

黑氅人和他的亲卫们刚刚跑到营地,就被逃亡的人潮淹没了瞬间失娄了方向,只能随波逐流,跑到哪算到哪了。

刘霸道和侍卫们大汗淋漓,气不接下气,已经难以支撑了,但背后战马奔腾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战马的嘶鸣声清晰可闻,连天而响的大角之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人未到,马未近,但血腥的杀气已经汹涌而至逼得刘霸道和侍卫们爆出了所有的潜能,亡命狂奔。

就在这时他的长史和几个属下骑着马,带着侍卫,匆忙寻来。刘霸道了马,一颗心稍稍落地,但看到崩溃的阿舅军,看到庞大的火星云在自己眼前突然碎裂,轰然炸开,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四散而去,他痛苦悲愤,无助,绝望到了极致,雄心壮志更是在这一刻被无情击碎。

号称十万的阿舅军,整整有五千精壮之士的阿舅军,纵横于永济渠和大河之间的阿舅军,为了这一仗精心准备了十天花费了无数心血的阿舅军竟然一箭未就轰然崩溃了,被至今还没有看到身影的禁军龙卫,被一群骑着战马的西北人,被轰隆隆的如惊雷般的战马奔腾声吓跑了崩溃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事?刘霸道抬头向天,望着那一轮皎洁的圆月忍不住仰天怒嚎,为什么?苍,你的眼睛瞎了吗?你还有公正和良知吗?你的正义在哪?你帮助残暴者屠杀无辜,你助纣为虐啊!

“西北人……“……那名白衣长史突然手指远处,骇然惊呼。

刘霸道猛然回头。黑暗中,一道闪电破空而出,一匹紫驿馏如燃烧烈焰冲出了黑暗,一个银甲骑士倒提长刀高踞马,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最为醒目的就是他脸的金狼头护具,在银色月光的沐浴下,金灿灿,出一股凛冽的王者霸气。

“轰…“……一队骑士紧随其后,从黑暗里冲出,居中者黑甲黑铠,一张黑色狼头护具在月光下阴森夺目,杀气腾腾。

西北狼,金狼头,伽蓝,他是伽蓝,他就是禁军龙卫的统帅伽蓝。

“走走走……“……长史一拳砸到马背,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快走,快……“……

刘霸道一鞭抽下,战马吃痛,四蹄腾空而起,如电射出,“散开,散开,快散开,分开走。”

一群人四散而逃,或打马疾驰,或放服狂奔,很快没入黑暗,混入人潮。

阿舅军崩溃了,就像大漠遇袭的虏族部落在突如其来的攻击面前,因为措手不及,因为毫无准,因为弱者求生的本能,瞬间就崩溃了。

河北义军终究是鸟合之众,终究是一盘散沙,终究是一支没有经过残酷的战斗锤炼的农夫,尤其在现阶段,它终究还是山东世家权贵用来进行政治博弈的工具,它的实力非常有限,它的武力更是不堪一击,所以西北人利用自己丰富的战斗经验,寻到一个合适时机动了一次突然袭击,尚未交手便把他们摧毁了。

是不是追去血腥屠杀?

伽蓝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长刀再举,追去,杀,肆意攻击,血腥屠杀,彻底推毁敌人,从心理彻底推毁他们。

月光帮助了西北人。

月色虽然朦脆,但眼神犀利的西北人还是能分辨出哪些人是阿舅军主力,哪些是随军的老弱妇孺。一般来说,老弱妇孺的奔跑能力非常有限,而且因为宗族亲人的关系还喜欢成群结队互相帮扶地跑,结果很快就跑不动了,攻击方第一个追的对象肯定是他们,而他们会自觉地聚集到一起,无助地等待死神的降临。而青壮气力悠长,可以跑出很远的路,且是四散而逃,以便尽快摆脱敌人的追击,最大程度地获得生存的机会。

西北人追了老弱妇孺,不做任何停顿的飞越而过,接着就对阿舅军的逃亡主力展开了疯狂追杀。

西北人的三个旅各自密集结阵,以第一旅为锋矢,第二旅和第三旅的两翼,雁行攻击,所过之处,尸横遍野,人头滚滚。

西北人突然动袭击,阿舅军猝不及防之下轰然崩溃,这一突战况迅传递到其他义军。

距离阿舅军最近的郝孝德和刘黑目的平原军,还有格谦的燕军。这两军几乎与阿舅军同时抵达将陵城外,将士们也在埋锅造饭扎营立帐,哪料到战事突起,阿舅军尚未交战便崩溃了,局势骤然逆转,且根本没有挽救之可能。

郝孝德和刘黑目没有丝毫犹豫,各自带着人马急撤离。平原军跑得快,燕军跑得更快,格谦的扎营地点本来距离将陵城就远,所以他接到消息就跑,而且是直接向豆子岗方向跑。这仗已经打输了,损失有多大难以估量,虽然河北义军在人数占有绝对优势,但各军各怀心思,各自为战,在突遭袭击后,先想到的就是自保,都会急撤离,而不会去救援阿舅军,这样一来局势就更加恶劣了。

果然,伽蓝敏锐地估计到了这一点,在重创阿舅军主力之后,果断改变方向,向其他义军起了攻击。你既然撤,士气已丧,军心已失,哪里还有反击之力?你虽然逃得快,但两条腿的人岂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更何况我还有副马,可以长时间保持体力,保持度,所以,你的人头就留下。

西北人在没有任何阻力的情况下,展开了马军的度优势,所到之处,推枯拉朽,挡者披靡。

一个逃,一个追,一个四散而逃,一个四面追杀,不知不觉就奔跑了三十余里,逐渐接近了安德城。

安德城外,李德逸、高开道、石抵阑等义军领正在商议明天兵分两路的事情,打算明天一路去支援将陵城,一路继续包围安德城,哪料斥候突然飞奔而至,传来惊人消息,义军在将陵城外遭到了妻击,各路义军全线溃败,很多义军逃兵正在向安德城狂奔而来,而西北人尾随追杀,距离安德城近在咫尺了。

李德逸等人根本不相信。刘霸道所率的义军联军人数最多,精壮主力多达一万余人,一支三百骑的西北马军就算武力凡,也不可能击溃他们,这其中肯定有原因,或许是游元和崔逊召来了更多的援军,或许高鸡泊的高士达和窦建德渡河南下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狡诈的张金称突然出现了,在黑暗中给了毫无防备的豆子岗义军以致命一击。

这时候猜测义军战败将陵的原因没有意义,要马出兵反击,先把追来的西北人击退了,然后收拢逃亡士卒,重振各军。

李德逸匆忙集结军队,正要出战,却接到高开道、石抵阑仓惶撤离的消息,紧接着王端也撤走了,最后左君行和左孝也撤离了,就剩下李德逸这支阿舅军了。李德逸气得破口大骂,无奈之下,只好掉转方向,向豆子岗方向狂奔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乔二和方小儿

第一百二十八章乔二和方小儿

乔二白帐白袍,在点缀着殉丽花朵的原野纵马狂奔黑色大氅随风狂舞,不时露出紧系背后的两把横刀。~

在他的身后,方小儿一袭黑袍,长拨散,削瘦身躯随着奔腾健马下起伏,嘴里不时出厉叱之声,手中马鞭更是在空中“啪啪。”作响,一张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当日如愿以偿回到河北,回到高鸡泊这个后,就如想像中的一样,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但很快,高士达和窦建德等义军领对他们的态度就转变了,高士达把谢庆和几个随其一起回来的兄弟囚禁了起来,窦建德还算是顾念几分兄弟之情,把乔二和方小儿等几个人禁足于老营,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高士达对窦建德的“袒护。”大为不满,甚至为此与窦建德生了激烈口角。谢庆也罢,乔二也罢,对其中的缘由心知肚明,即便是少不更事的方小儿也隐约猜到了原因,只是无法宣之于口罢了。

谁也不怨,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好。想像一下,河北叛逆被抓了,被流放到西陲戍边,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在边疆杀虏立功了,活下来了,回家的可能性又有多大?现在他们不但顺利回家了,而且之前还曾一跃飞天做了帝国的禁兵,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仕途,人生的命运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但匪夷所思的是,他们竟然放弃了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而且是已经到手的利益,请问谁相信?既然大家都不相信,那么就要思量他们回来的原因了。如果以恶意去揣测他们的动机,那也很简单,他们背叛了义军,卖身求荣,这次回来的目的是做“内间””要欺骗和出卖义军”配合西北人剿杀义军。

没有证据没关系”只要掌权者产生了怀疑,不再信任他们,那么他们的厄运也就来临了。

在今日帝国复杂局势下,事情就是这样的顺理成章而又不可思议,这由不得那些日夜思念家乡的河北人,也由不得河北义军的领们。人都要生存,一旦生存面临威胁,那么忠诚和信任也就成了奢侈,兄弟手足拔刀相见、反目成仇也就不以为奇。

乔二和方小儿几人被困老营期间,也曾动摇过自己的信念”但对家园的热爱过了一切,即便死,也要死在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

义军领不信任他们,那是因为利益至,而义军里那些曾与他们生死与共的兄弟却一如既往的信任他们,利用一切机会给他们传递讯息,正因为如此,他们知道龙卫统到了白沟,到了平原郡,并迫于形势向豆子岗义军联军起了攻击。

在河北人的眼里”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但乔二和方小儿曾在天马戍亲眼目睹伽蓝的神勇”曾在紫云天目睹西北人的彪悍,曾在菩提寺亲身经历了一场血腥厮杀,他们知道龙卫统的实力,更知道义军的武力。如果正面对决,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但问题是,河北任何一路义军都不会把自己有限的实力拿来与西北人誓死相搏,更不会抱着以命搏命的决心与西北人进行一场同归于尽的厮杀,而西北人却没有退路”非死即生,唯有舍生忘死一往无前方能杀出一条血路,所以,激战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西北人创造奇迹。

乔二和方小儿等人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当初在西土那等艰苦的生存环境里,伽蓝曾带着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今天”在河北,他们相信伽蓝和西北人同样能创造奇迹。唯有伽蓝创造了奇迹,扭转了河北局势,他们的命运才能再一次生改变。

他们期待着”甚至祈祷着,突然间”他们接到了窦建德的信。窦建德叫他们快马加鞭,以最快度赶赴驻扎在白沟岸边的义军大营。

乔二始终保持沉默,尤其“禁足。”之后,尤其知道谢庆等人被高士达囚禁之后,尤其方小儿在他耳边念叨着高泰、西门辰等人在豆子岗不知近况如何的时候,他就愈的忧伤,再一次恢复到当初那副病恹恹的“虚弱。”之态。

方小儿短短的人生可谓精彩纷呈,不断的遭遇剧变,而这种“剧变。”让他飞快成长,让他的心智不断成熟,早已越了他的生理年龄。

这一路,他数次想与乔二交谈,想把他的猜想说出来,但最终他都忍住了。乔二的沉默告诉他一件事,不管即将来临的变化是否对他们有利,他们在义军里的生存都将步履维艰,一个得不到领信任的义军战士,是绝无可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必须做出改变,不管是自己还是乔二,还有那些从西北回来的兄弟,都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是为信念活着,还是为理想活着,是为被无情现实打碎的鲜血林漓的忠诚活着,还是为利益活着,为自己的利益活着。

方小儿在马背起伏着,长在风中吹拂着,汗水不停地流徜着,心潮剧烈地波动,思绪就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汹涌的波待中挣扎着,渐渐的,他在黑暗和迷雾中看到一点亮光,那点亮光指引着他的方向,但朦朦胧脆,难觅其踪。

清河窦氏是河北的三流世家。

窦氏的历史可以追湖到西汉早期的窦太后。窦太后是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汉武帝的祖母。文景之治和汉武大帝的崛起,造就了窦太后的显赫声名。窦太后是河北衡水东面的观津人,而自她之后的窦氏,在东西两汉都是荣宠至极的皇亲国戚,窦氏也就此形成了河北清河、河南洛阳和关中长安三大郡望。自汉之后,窦氏衰落,不过它与大汉国姓刘氏一样,凭借经学和财富,代代传承,虽然在南北朝的历史没有出现什么名扬史册的人物,但依日是中土的古老世家之一。

关陇虏姓贵族中也有窦氏,但这个窦氏源自鲜卑大姓纯豆陵,鲜卑汉化时纯豆陵氏改为窦氏,虏姓窦氏与汉姓窦氏是没有半分关系。

窦建德出自清河窦氏。他与刘霸道的人生经历很相似”都是河北地方豪望”因为在仕途没有出头之日,而寻求财富,广交天下豪杰,巩固地方势力。一旦时机来临,便毅然举旗,行争霸天下之大业。窦建德以“然诺仗义、乐善好施。”著称,人称“长乐公””故他的军队就叫长乐军。

长乐军的大营现驻于白沟岸边,隔运河相望之地,就是平原郡的长河县。帝国巡察使团的船队则位于下游几里外。窦建德把军队驻扎于此”虎视眈眈,不但是对巡察使团的公然蔑视和挑衅,更是对平原战场形成了威慑,有力策应了平原战场的豆子岗义军联军。

乔二和方小儿飞马赶到辕门外。窦建德派人来接。两人大步流星,急匆匆进入军中大帐。

迎出帐外的是位三十多岁的魁梧大汉,白袍长须,稳健中透出一股刚毅之气。他就是长乐军的副统帅王伏宝,出自清河王氏。清河王氏在河北属于末流世家,而王伏宝又是庶出旁支,因此也就是一地方豪强。此人与窦建德自小相识”义结金兰,是窦建德最为信任的兄弟之一。

乔二与其年岁相仿”当年之所以能与窦建德、王伏宝、孙安祖等人结交,是因为他是久走河北水路的私盐大盗,手下有一帮兄弟,双方联手,可以获取更大利益。窦建德举旗后,乔二依日奔走水路为义军筹措军资。当时清河郡有两股最大的义军,一个是高士达和窦建德,他们盘驻于白沟以北的高鸡泊,一个是张金称张金树兄弟”在白沟以南活动。双方在利益产生冲突,乔二当其冲遭到“攻击””而把他卖给官军的正是张金称。也正因为这些缘由,窦建德和王伏宝对乔二产生怀疑后,并没有立即下手,而是犹豫观望了几天,结果河北局势突然风起云涌”骤然失控。

“刘霸道死了。”。

王伏宝语出惊人。乔二和方小儿呆住了,不敢置信地望着王伏宝。刘霸道死了?河北第一个揭竿而起,豆子岗实力最强的阿舅义军的统帅,死了?

“阿舅军在将陵城外突遭袭击”损失惨重。”。

停了片刻,王伏宝再爆惊人消息。

“杜彦冰和王瑞也死了。德军在撤往豆子岗的途中行动迟缓”结果被西北人追,遭到猛烈攻杀,几乎全军覆没,其残兵被郝孝德和刘黑目所收。”。

“其他各路义军呢?”。

乔二脸色难看,语气郁愤,情绪十分复杂,说不出的百般滋味齐涌心头。伽蓝神勇,西北人彪悍,冥冥中还有天神的庇佑,河北人这下遭殃了。

“各路义军一夜间全部撤回了豆子岗。阿舅军因为溃不成军,难以支撑,李德逸迫不得已,只好率残余阿舅军归附了燕军,附翼攀鳞于格谦和高开道……”王伏宝黯然摇头,“阿舅军完了,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如今的豆子岗,是格谦和高开道的豆子岗,刘霸道已经成为过去。”。

三人无语相对。方小儿心中的怨愤突然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悲哀和无奈,还有一种免死狐悲的凄凉感。

豆子岗的义军规模远大于高鸡泊,而且这次刘霸道还得到了齐郡王薄的支援,得到了郝孝德、刘黑句、杜彦冰和王瑞四位平原义军领的鼎力相助,谁知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败得如此之惨。这个消息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以伽蓝和西北人的实力,就算奇袭成功,就算打赢了,也不会获得如此惊人的战果。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义军因为各怀鬼胎各自为战,自乱阵脚了,而在败退豆子岗的途中,又开始了自相残杀,实力得以保存者更是乘机吞并伤残弱小,借机壮大自己。

刘霸道到底死在谁的手?杜彦冰和王瑞又是死在谁的手?到底是哪些人成就了伽蓝的奇迹和西北人的神话,导致河北局势瞬间逆转?

豆子岗现在是格谦和高开道的了,而平原郡的两路义军现在只剩下郝孝德和刘黑目的平原军,谁是受益者,谁就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然而,怀疑有什么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高鸡泊的各路义军,如何阻挡西北人的强悍攻击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俺是河北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俺是河北人

窦建德年近四十,中等身材,肤色稍黑,长相敦厚而端正,眼神刚毅而自信,鬓角的白、须里的白丝与额头的皱纹相得益彰,让他看去远远过了实际年龄,脸写满了沧桑、憔悴和疲惫。

看到乔二和方小儿跟在王伏宝后面走了进来,窦建德从案几后面慢慢起身,面带微笑,亲热招呼。

有两位中年儒士坐在窦建德的对面,这时也随其一起站起,转身微笑颌。乔二认识他们,黑性白袍者叫曹旦,是窦建德的妻舅,来自河南巨野曹氏;竹冠黄衫者叫齐善行,出自河北高阳齐氏,是窦建德的母舅表亲。

曹氏、齐氏与窦氏一样,都是山东三四流世家。曹氏主要集中在大河以南,以谁北谈郡、齐鲁高平和河南巨野三地郡望为盛。齐氏则主要集中在大河以北,以河北高阳和中山两地郡望最强。世家联姻,讲究门当户对,处在同一级别的世家豪望,彼此间的联姻最为普遍。

乔二比较随意,抱拳为礼。方小儿紧随其后,神情拘谨,一一致礼拜见。

委伏宝请乔二坐到了自己身边。方小儿犹豫着是不是告退出帐,他的资历太浅,尚没有资格与这些声名显赫之辈坐在一起,没想到窦建德却是冲他一笑,和蔼地指指乔二,示意他坐到乔二的身后。

方小儿刚刚坐下,就听到相貌俊雅的曹旦略带焦急之色问道,“二郎是否已经知悉平原战事?”

乔二脸色沉重,眼神晦郁,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他向来沉默寡言,尤其目下这种场合,因为揣测不到窦建德等人的意图,他就更加惜字如金了。

“接下来有两种可能。”齐善行的年龄与窦建德相仿,休形削瘦,相貌不凡”神态矜持”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孤傲之感,“一是西北人乘胜追击,杀进豆子岗,攻打义军老营,二是急撤离平原郡,沿白沟而下,赶赴黎阳。”

乔二神色渐渐凝垂,用心聆听。

“你们熟悉西北人,以你们的判断,西北人会作何选择?是否会乘势追杀?”窦建德问道。

乔二摇头。现今的河北局势太复杂了”牵扯到了各方面的利益,他对这里面的利益纠葛不甚了了,根本不敢妄加猜测,更不敢在窦建德等人面前暴露出自己与西北人之间更多的隐秘。

眼前的事实是,伽蓝带着西北人击败了豆子岗义军联军,杀了刘霸道、杜彦冰和王端三位义军统帅,杀了成千万的义军将士。此事不管真相如何,也不管西北人到底砍下了乡少颗人头,总而言之,消息正在传开”西北人即将成为河北义军的“公敌“甚至是山东义军的“共敌“。

与河北人的“公敌“扯关系”其结果可想而知。乔二从小混迹江湖,在尔虞我诈中长大,自然清楚这一后果的恶劣。今日窦建德急召,未必有生命危险,但假如不能顺从他的意愿,兄弟之情恐怕也就荡然无存了。

“河北对于西北人来说非常陌生,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西北人绝不会与河北人生冲突甚至成为死敌。”齐善行继续说道,“平原一战”幕后推手是治侍御史游元。他奉旨南下巡察,只要大家给面子,各守本份,河北局势就不会生变化,但谁也没有想到,齐郡王薄北渡而来,打破了这一局面。王薄要杀回齐郡”为此他急需河北义军的支援,而钱粮武器尤其紧缺,于是永济渠就成为目标,于是必然与游元产生了激烈冲突。”

“豆子岗与长白山不过一河之隔”刘霸道若想称霸河北,就必须赢得齐鲁义军的支持”从高鸡泊、长白山对豆子岗形成的南北夹击的困局中摆脱出来,所以刘霸道毅然决定劫掠永济渠,而要劫掠永济渠,就必须胁迫游元做出妥协。刘霸道如果缺少了河北大世家的支持,他称霸河北不过是痴心妄想,因此他只能以武力胁迫游元,迫使游元坐下来谈判。”

“游元不想妥协,这关系到大世家的利益,而渤海人格谦、孙宣雅和平原人郝孝德、刘黑目也不想看到刘霸道一家独大,继而吞并了他们,所以,某可以肯定,游元之所以敢于利用西北人去攻打刘霸道,就是因为他得到了义军某些统帅的承诺。大世家的势力之大,岂是刘霸道这等二流世家的旁支末叶所能比拟?”

方小儿脸色连要,心神不守。齐善行的一番话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冲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义军内部竟然如此“黑暗“河北局势的背后竟然如此“复杂“。

乔二却是不无恶意的揣测,或许你窦建德、高士达、张金称就是豆子岗义军大败,就是造就西北人“奇迹“的幕后黑手之一。你们和格谦、郝孝德等人一样,根本不想看到刘霸道称霸河北。刘霸道做了老大,你们怎么办?就如当年张金称与孙安祖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一样,都是为了争夺老大的位置。孙安祖死了,死在张金称手,但孙安祖却是你窦建德的结义兄弟,如今你和张金称称兄道弟,何曾有半分报仇的意思?

此次平原大战,你窦建德和张金称在白沟南北两岸同时出兵,兵锋直指平原战场,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刘霸道内忧外困,“腾挪“余地非常小,或许这就是他在大柳集围杀失败之后,不得不仓促变计,追到将陵城外的原因,结果给西北人抓住了机会,一击致命。

谁想做老大,谁就是众矢之的。刘霸道实力不足,却想做老大,为此一心去算计别人,哪料一大群人也在算计他,结果刘霸道把自己一条性命“算计“没了,壮志未酬身先死,何等悲哀。

“西北人不想成为河北人的死敌,但为形势所迫,终究还是成了河北人的死敌。”曹旦手捻长须,望着乔二,微笑说道,“西北人杀了人,立了功”做了游元掌控河北大局的“刀…”你说,现在那位伽蓝将军是怎样的心思?他是为了建功而高兴,还是为自己被游元利用而愤怒?”

乔二闭紧了嘴巴,就是不说话。

“伽蓝将军以三百骑大败号称十几万人的河北义军,咀杀人盈野,血流成河。游元此计好生阴狠,一石二鸟啊!“窦建德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方小儿心惊肉跳,实在是忍不住,情不自禁地脱口问道,“游元也敢杀伽蓝将军?”

“战功夸得越大人头砍得越多,奇迹越是匪夷所思,也就越能证明河北义军根本不成气候,根本不堪一击,甚至不过就是一群逃荒的饥民而已。既然是一群逃荒的饥民,是一群围追官员和城池,讨要粮食的饥民,西北人却谎称他们是叛逆,是叛军,肆无忌惮地屠杀了他们试问,游元做为御史台的副官长假如奏弹劾,诬蔑西北人目无王法,凶狠残暴,屠杀无辜,搞得天怒人怨,恶化了河北局势,激起了河北民愤,继而导致饥民哄抢劫掠永济渠,切断了远征军的粮道请问,皇帝还会让西北人活下去吗?西北人本是一群蛮夷戍卒,因为伽蓝是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手眼通天,所以才带着一群蛮夷戍卒混进了禁军骁果。皇帝龙颜震怒,必定怨及裴世矩和薛世雄。假如皇帝的远征因此而失败,裴世矩和薛世雄因此而倒塌那么受益最大的是谁?当然是游元,是河北人,是山东世家权贵。”

乔二脸色阴冷,心里更是寒意阵阵。

方小儿却是骇然心惊目瞪口呆。窦建德的一番话完全颠覆了他所知道的事实,颠覆了他对这个世道的认知他无法想像,这个世竟然还有远远过西北人击败河北义军的“奇迹“的“奇迹“。

“妇门举旗为甚?就是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齐善行大义凛然地说道,“没有人关心西北人的死活,就如没有人关系黎民百姓的死活一样。皇帝和大世家大权贵为争权夺利而血腥厮杀,但死去的却是西北人和河北人,天理何在?二郎曾说过,伽蓝将军在你们离开之前有所暗示,他说河北就是一副棋料,他是白棋,我们是黑棋,当对弈结束,双方都是弃子。他要生存,我们也要生存,所以,若想活下去,就必须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出手。”

“现在,我们必须出手。”窦建德神情肃穆,义正严词,“如果局势依照我们的预测而展,西北人会死,但关陇人肯定会疯狂反扑,我们也会死,所有揭竿而起的河北义士都会死,还有那些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也会死。”

方小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突然叫了一声,“豆子岗义军已经败了,俺们也不是西北人的对手,还有谁会劫掠永济渠?既然没有人劫掠永济渠,皇帝怎会杀俺们?”

“我们不劫掠永济渠,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劫掠永济渠。”曹旦苦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永济渠肯定会遭到劫掠,远征军粮道肯定会被切断,因为这关系到了最高层的权争,关系到了关陇人和山东人的存亡,而我们……“……曹旦指指围在案几四周的几个人,“不过是棋子,而且还是弃子,因为劫掠永济渠的罪责最终要由我们来承担。”

“俺们没有劫掠永济渠。”方小儿失声叫道。

“但我们是揭竿而起的义军,是皇帝和朝廷的敌人。

“曹旦质问道,“谁会劫掠永济渠?谁会切断远征军粮道?当然是我们这些敌人。”

方小儿总算听懂了,忍不住恶声骂道,“直娘贼,左右都是死,倒不如劫了永济渠,死了也图个痛快。”

“为甚要死?”窦建德抚须笑道,“为甚就是我们死?只要寻到对策,我们不但可以劫掠永济渠壮大自己,还能好好地活下去,并且把那些试图置我们于死地的人掀翻在地,砍乍他们的头颅。”

方小儿蓦然醒悟,这才意识到窦建德把他和乔二召来的目的,原来窦建德预见到了扑面而至的危机,要与西北人联手了。

乔二终于说话了,“何时走?”

“即刻。”窦建德说道,“即刻渡河赶赴安德城。”

乔二没有说话,等待窦建德的安排。他现在已经无法赢得窦建德的信任,没有资格获悉义军的机密,也没有资格充当窦建德的信使,他只能做为“中间人“给双方“牵线搭桥“但如今形势危急,时间紧张,这一趟必须与西北人谈出结果来,所以窦建德肯定要派一个亲信过去。

果然,窦建德手指曹旦,“某把他完整无缺地交给你,而你要保证他的安全,把他完整无缺地带回来。”

乔二面无表情,抱拳五诺。几个兄弟还在老营,实际就是窦建德的“人质“某种意义,窦建德用这句话告诉乔二,此事过后,大家各奔东西,分道扬彪,兄弟不做了,不过还可以朋。

乔二苦笑摇头,目露感激之色,深深一躬。这就是命,没办法。他是西北人救回来的,而西北人在河北大开杀戒,从此恶名远扬,大凡与西北人沾亲带故的,都将遭到河北人的唾弃,在河北难以立足。窦建德先是“抗“住了高士达的威逼“保护“了他,现在又借他的人情“救“他一次,算是仁至义尽了。

事已至此,乔二不得不提出条件,“谢庆和几个兄弟还在东海公手里。”

“形势展到这一步,游元和伽蓝将军的矛盾马就会激化,而赢家如果是游元,我们和西北人都会死,因此能否击败游元,关键就在于伽蓝将军是否愿意与我们联手,是否愿意借助裴世矩和薛世雄之力,与河北大世家做殊死一搏。”窦建德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你放心,东海公明达事理,你的那帮兄弟们不会有事,他们很快就会重返龙卫统。”

乔二躬身再谢。

“二郎,你记住。”生窦建德语含双关地说道,“你是河北人,即便你在禁军龙卫统,与西北人在一起,也要时时刻刻想着河北人,更不要忘了当初举旗时所立下的誓言。”

“俺是河北人。”乔二郑重誓,“无论俺在哪里,俺都是河北人。”

第一百三十章 各取其利

第一百三十章各取其利

安德城外,禁军龙卫统军营戒备森严。

苏氏父子的捧日团和元务本的东光乡团分别扎营于左右,追随游元而来的其他各地乡团自成一营,紧邻龙卫统而驻。

城外,谩山遍野,到处都是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人群。你说他们是叛贼估计没人相信,但你说他们是难民,那绝对正确,而且还是频临死亡急待赈济的饥饿之民。

仗是打赢了,西北人创造了奇迹,但没人高兴,更没人为此欢呼雀跃,因为战斗结束后,除了少得可怜的战利品和两千多颗人头外,就是谩山遍野的“俘虏“。没有人去计算“俘虏“的数量,获胜者现在苦不堪言,面对这些处在死亡线的“俘虏“他们必须做出选择,是开仓放粮救济他们,还是任由他们饿死在荒野。

若要开仓放粮,必须开官仓,因为要救济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估计最少在十万人以,赈济量太过庞大,必须奏报朝廷,由皇帝下旨开仓放粮,否则地方官员承担的罪责太大。如今皇帝在辽东战场,时间来不及,如果地方官员拒绝开仓放粮,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俘虏“饿死。

“俘虏“在官方的奏章可以是难民,也可以是叛贼,这给了地方官员回旋余地,但问题是,你说他们是难民,你的治下出现了十几万难民,你这个官是怎么做的?同样,你说有十几万俘虏,那就意味着有十几万叛贼,那你这个官做的就更失败了,所以回旋余地是有了,但对地方官员却统统不利。如此一来,地方官员只有置之不理,任由他们饿死,继而逼迫这些人不得不马逃回豆子岗求生。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把这些人驱赶出自己的视线那就万事大吉。

然而豆子岗义军战败了,仅有的一点粮食又给官军缴获了,那么这此人即便逃回去也没有食物,义军总不至于把自己仅存的那点口粮拿出来救济老弱妇孺?那大家岂不一起死了?

既然逃回豆子岗也是死,倒不如留在平原郡府安德城外,留在平原郡最大的官仓之外,好歹还有一丝生存的希望,冻许就能坚持到皇帝下旨放粮,或许就能看到平原太守大善心冒死开仓了。

平原太守是关陇人,这次给“内间“出卖了被叛贼包围在大柳集,差点掉了脑袋身异处,对河北人切齿痛恨,不管是郡县揍史还是叛贼,只有是河北人,都被他恨了。开仓放粮?做梦去。他的理由很充足,我开仓放粮了,到底救活了谁?那些人本是贼,吃饱了,更有力气造反难不成还会对我感激涕零,然后改恶向善回家种地去?治侍御史游元和监察御史崔逊都是河北人,假如我擅自开仓放粮,他们马就会弹劾我,置我于死地。就算他们愿意与我一起承担责任,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承诺能相信?我宁愿相信叛贼,也不愿相信他们。

但拒绝开仓放粮,无数人死在城外,两位御史又岂会放过他?

所以,矛盾激化了。游元和崔逊勃然大怒强逼平原太守必须开仓放粮,必须承担责任。我们救了你的命,救了你的平原郡,救了你的仕途,于情于理,你都要卖几分面子给我们,否则大家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平原太守却是坚决,就是不答应,以等待皇帝圣旨为理由,极力拖延。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根本就不会等到开仓放粮的圣旨?游元和崔逊心知肚明,他们不敢在奏章中禀奏实情地方官员就更不敢了。虽然大家都在报捷,都在请功,但都在竭力掩盖事实真相,由此给皇帝和中枢的印象就是,河北的确有叛贼,不过不成气候,河北还是很稳定,完全可以保证永济渠的畅通。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会下旨开仓放粮?不下旨加大征粮食和力役就算格外“开恩“了。

人肯定是要救的,关陇权贵可以不顾河北人的死活,但河北权贵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为此,在游元和崔逊向地方官员施压的同时,苏氏父子和一帮地方豪强也向伽蓝施压。

伽蓝完全没有预料这一状况,当他和禁军龙卫被安德城拒之门外,当他看到谩山遍野的难民频临死亡,当他得知地方官员坚决拒绝开仓放粮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更大的陷阱。此时此刻,他不能不恶意地去揣测游元和崔逊为了实现他们的目的,蓄意欺骗和利用了龙卫统,一门心思要置西北人于死地。

攻击河北义军是陷阱吗?不是,目前看来,攻击河北义军不过是引诱自己掉进陷阱的诱饵而已。

这一局,自己终究还是输了,不论如何挣扎,甚至自以为抢到了主动权,但到了这一刻,终于看到了结果,自己就是游元和崔逊手的一把刀,而主动权也始终被他们所控制。自己打赢了这一仗,却输掉了全部。

伽蓝封锁了营察,封锁了消息,让西北人暂时“龟缩“于陷阱之中,独自一人品尝养“失败“的痛苦,寻找“突围“之策。

西北人并没有沉浸在胜利之中。做为蛮荒之地的人,对饥饿和死亡的理解非常深刻,当他们看到谩山遍野的难民,也就知道自己所取得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现在,这么多难民失去了庇护之所,失去了维持生存的口粮,如果他们都死了,就死在安德城外,就死在龙卫统的军营之外,那么,愤怒的河北人会群起而攻之,会把他们活活撕成碎片。

西北人突然之间成了众矢之的,成了河北人的公敌。

西北人不能死在这里,乘着形势还没有恶化,乘着暴风雨还没有来临,赶快离开,挟持着巡察使团急赶赴黎阳,彻底摆脱危局。

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等人纷纷进言,催逼伽蓝赶快离开平原。

傅端毅、薛德音摇摆不定,面对扑面而至的危机,当然以“逃离“为策,但“逃离“了此地”并没有“逃离“危机。危几万难民的死活”一旦他们死了,饿死了,河北地方官员肯定会把责任推给西北人,西北人除非逃离中土,逃离帝国,否则必死无疑。

河北乡团似乎料到西北人可能要“逃“之天天,于是在禁军四周扎营,把龙卫统围在了中间。~苏琶、苏定方父子一次次找到伽蓝,一次次催逼伽蓝,以武力胁迫地方官员开仓放粮。这实际就是逼迫西北人去开仓放粮。

伽蓝怒火中烧”但他没办法,他被河北人算计了,掉进了陷阱,不但逃不出来,还成了河北人的“盘中餐“。

河北义军为什么要打平原郡?要劫掠永济渠?归根结底一句话,要粮食。

义军壮勇不多,多的是老弱妇孺,这么多人光吃饭,不耕种,其结果可想而知。为什么不去耕种?根本没有条件”一是各路义军之间不但互相抢粮食,还抢人口”掳掠的人口越多,壮勇就越多,实力就越强:其次官府和地方的世家豪望为了防止义军实力强大后危害到他们的生存,也是竭尽所能地遇制他们壮大,所以局势非常混乱,生存成为一种奢望。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对于贫贱看来说,死路一条。

形势展到这一步”只要官府开仓放粮,救活了难民,实际也就救活了义军。这些难民吃饱了,度过了难关,就算回家种地,很快也会被义军席卷而走,但如此一来”义军暂时就不会劫掠永济渠,而游元和崔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永济渠肯定要被切断,但关键是时机。现在游元和崔逊成功地争取到了时间,当然”前提是西北人必须帮助他们开仓放粮。

西北人是关陇势力,伽蓝的背后也是关陇权贵”而控制平原郡的主要地方官员也是关陇人,让关陇人自相残杀,河北人则从中渣翁得利,多么完美的一件事。

伽蓝如何选择?

游元和崔逊在看,地方官员在看,河北世家豪望在看,河北义军在看,河北难民更是“翘以待“。

伽蓝别无选择,只有用武力手段强行开仓放粮,由自己来承担所有罪责,而其背后的裴世矩和薛世雄是否会因为“用人不察“而受到连累,已经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也顾及不到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河北难民饿死,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北兄弟和自己一起死在异土他乡。再说,特殊情况下以武力强行开仓放粮是有先例的,那就是齐郡的张须陀。去年底张须陀曾不顾太守的反对,强行开仓放粮,而皇帝并没有惩罚他,反而予以褒奖。有这样的先例,伽蓝决心赌一把。

伽蓝的决定赢得了西北人的一致支持。

苏笆、苏定方父子也是敬佩不已。但傅端毅和薛德音适时提醒了伽蓝一句,开仓放粮是可以,但一旦河北义军在未来某个时间切断了永济渠,那今日的开仓放粮之举,必把伽蓝推绝路。

“你可以开仓放粮,但之后你必须保证永济渠的畅通,而永济渠能否畅通,关键是谁在河北人的利益之争中最后胜出。”议事结束后,薛德音把伽蓝拉到一边,啃然叹道,“伽蓝,你是否有这样的把握?”

伽蓝听出了薛德音的意思,躬身拜谢。

高泰来了,神情憔悴,两眼赤红,跪求伽蓝拯救河北难民。

“人是肯定要救的。”伽蓝把高泰拉了起来,手指帐外,“但我不能置兄弟们的性命于不顾。如果我开仓放粮了,救了他们,但他们却转而去劫掠永济渠,切断远征军的粮道,那么皇帝不但会杀了我和兄弟们,也会杀了他们,河北各路义军更是难逃败亡之厄运。”

高泰心领袖会,躬身说道,“若将军信任俺,俺即刻赶赴豆子岗。”

“你不怕他们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已经死了。”高泰苦笑,落宾说道,“不想杀我的人,可能正在等待俺的归去。”

伽蓝沉吟少许,微微颌,“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与郝孝德、刘黑目见一面。”

高泰断然应诺,“给俺一把刀,一匹马。”

伽蓝夙夜难眠,焦急等待。

高泰第二天午就回来了”其度之快大大出了伽蓝的预料

郝孝德和刘黑目并没有撤进豆子岗”一则格谦、高开道等渤海人正在重新划分豆子岗势力,担心平原人乘机生事,有心阻止他们撤进豆子岗,一则郝孝德和刘黑目也在收编杜彦冰和王端的残余军队,他们同样担心被渤海人所乘,收编不成反遭渤海人的暗算,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平原人就滞留在豆子岗和安德城之间的般县一带。因为距离安德城太近,郝孝德和刘黑阔惶恐不安,时刻提防着西北人乘势杀来。就在这时”高泰出现了,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刘黑目飞马赶到安德城外,与随从侍卫装扮成难民,混进了人海之中,这样即便遭遇意外,也能从容撤离。

伽蓝与毛宇轩、楚岳、阳虎、魏飞等人也装扮成难民,跟在高泰之后混进了人潮。

双方相见,伽蓝仔细打量着刘黑目,对其敢于冒死来见的胆识颇为赞赏,不愧是日后纵横河北”敢于与李唐争霸天下的一代枭雄。

在刘黑目的眼里,西北人就是一群凶残的野蛮人”长得都差不多,神态也相似,一个个像狼一样眼冒凶光,那嘴角之仿佛还流倘着河北人的血液,所以也没什么好脸色,开口就直奔主题。

刘黑目的意思很直白,平原一战,名义是你打赢了,但其实操纵战局的是河北的世家豪望。刘霸道不自量力”要做河北老大,以武力威胁世家豪望,结果被世家豪望毫不犹豫地抹杀了。接下来的局面你也看到了,无论你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世家豪望的算计,而我和刘霸道一样,也迟早会被他们杀了。正如你借高泰之口传递的讯息”你我都是棋子,棋局结束了,你我也就完了,所以”你我若想生存,必须联手。

“你开仓放粮”救活这此人,某就保证,在冬天来临之前,绝不劫掠永济渠。”刘黑目最后说道,“某在平原郡,向北可以结盟高鸡泊,向南可以联手豆子岗,只要某决心不打永济渠,那么白沟平原这段渠道就会始终保持畅通。”

刘黑目的坦诚让伽蓝非常高兴,此人不但有胆略,也极具智慧,只是让伽蓝不安的是,刘黑目太过坦诚了,似乎“吃定“了自己。他哪来的胆气?是因为齐郡王薄,还是因为高鸡泊?

“某需要整个白沟渠道的畅通。”伽蓝提出了自己的条件n

刘黑同摇手,“某实力不济,做不到。”

“王薄?抑或是高士达、窦建德和张金称?”

刘黑目点头,“刘霸道死了,豆子岗遭到重创,此刻格谦和高开道若想把李德逸、孙宣雅、石抵阑等人拉到一起,重振豆子岗,不仅需要粮食,更需要一场胜仗以鼓舞士气。劫掠永济渠的难度太大,相反,假如帮助王薄南下攻打齐郡,劫掠济水一线,倒是大有可为。”

刘黑目的这个说法让伽蓝眼前一亮,如果有办法让豆子岗的各路义军渡河南下去帮助王薄打齐郡,与张须陀在济水一线厮杀,倒是可以大大缓解永济渠危机。当然,刘黑目此计不是为了保障永济渠的畅通,而是乘机消耗豆子岗义军的实力,并赢得足够时间来整合平原郡的大小义军,迅壮大自己。

“如何才能让他们渡河南下?”

“粟帛。”刘黑目言简意赃。只要你给粮食给绢帛,甚至再给一些武器,然后由我从中周旋,此计必能成功。

伽蓝略加思索,又问道,“高鸡泊那边呢?”

“高鸡泊位于清河和信都两郡交界之处,周边都是大世家,豪门高第众多。”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高士达、窦建德能够在高鸡泊逍遥自在的活着,完全是因为背后有大世家大豪门做庇护,如果他们像刘霸道一样不自量力,危害到大世家的利益,估计脑袋早搬家了。言下之意,高鸡泊义军是否劫掠永济渠,完全由大世家在背后操控,即便是高士达和窦建德也做不了主。

“高鸡泊在白沟以北,高士达和窦建德盘驻于此,而张金称则在白沟以南活动,双方矛盾很深,仇怨很大。”刘黑目停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河北大世家有南北之分,分界线就是白沟。北方以赵郡李氏、冀城刘氏、任县游氏和巨鹿魏氏为主,南方则以清河崔氏、房氏和张氏为主。”

刘黑目摊开双手,无奈苦笑。对方实力太强,他实在是爱莫能助,不过他还是给伽蓝提供了两个至关重要的讯息,一是河北世家有南北之分,二是高鸡泊义军与活动在白沟以南的张金称有仇怨,换句话说,只要伽蓝能与其中一方拉关系,那么就能压制另一方,如此则可保障白沟清河段渠道的安全。

伽蓝与刘黑阔深入交流了一番。刘黑目颇为爽快,对伽蓝的诸多问题尽数做了答复,倒不是他对伽蓝的态度改变了,而是他认定伽蓝和这些西北人不过是一群过客,只要把眼前的危机度过了,这些西北人也就离开了,再回河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双方都有这样的共识,何不合作一番,各取其利?

第一百三十一章 窦建德的使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窦建德的使者

中午,伽蓝带着两百骑士突然冲进了安德城,强行打开了官仓,放粮赈济。

那位被西北人所救却至今未向西北人表示感激的平原太守毫不犹豫,上奏弹劾。其实他不但不感激西北人,反而怨恨西北人见死不救,因为正是西北人在距离大柳集还有十几里的时候突然调头南下将陵,置他于死地而不顾,如果不是他命大,或者说如果不是河北义军无意杀他,他早死了。

游元和崔逊做为御史,通达治体,不能罔顾事实,理所当然也要上奏弹劾。两人达到了目的,心里非常高兴,不过不能摆在脸上,十分严肃地警告伽蓝,你这样做是骄恣枉法,会受到严厉惩罚。伽蓝置若罔闻,不予理睬,任由两人上奏弹劾。

伽蓝也写了一份奏章,呈送备身府,又写了一份密信给裴世矩,详细禀报了河北局势和平原一战的经过。如果裴世矩极力袒护,自会奏禀皇帝,而以皇帝对东征的高度重视,当然会关注永济渠的安全,为此也就不会偏听偏信,最起码短期内不会罪罚龙卫统。

平原郡守当然不会任由西北人毫无节制地开仓放粮,那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切身利益和平原郡的局势展。游元和崔逊的想法也是一样,开仓放粮不但拯救了难民,也帮助了河北义军,最终会影响到世家豪望对义军的遏制,所以在他们看来,只要适当放粮,度过眼前的难关,然后把难民驱赶到豆子岗,这事就算圆满解决了。

所以,平原郡守开始“反击”巡察使团,上奏弹劾游元和崔逊公然干涉地方政务,纵容难民围城,唆使禁军龙卫开仓放粮,试图以此来逼迫巡察使团尽快离去。

游元和崔逊则一次次派人警告伽蓝,凡事都要适可而止,更要考虑后果。放粮赈济是救急不救穷的事,假如过度放粮,只会让难民依赖官府,而不会去设法自救。十几万难民,如果一直吃救济,安德城的官仓储粮能维持多久?一旦官仓储量放尽,接下来又怎么办?这是地方事务,还是让地方官府去解决吧。其意思也是催促伽蓝马上离开平原。

伽蓝强自支撑,一方面在苏氏父子和一群地方豪强的帮助下赈济难民,一方面暗中联手刘黑闼,给义军输送了大量粮食和绢帛,甚至还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打开了武库,让刘黑闼带人劫掠了一批武器。

伽蓝不但信守诺言,还仗义相助,这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刘黑闼对他的看法,觉得这个西北传奇人物果非常人,值得结交,转而积极联系王薄和格谦,共同谋划渡河南下攻打齐郡一事。

郝孝德和刘黑闼有了伽蓝暗中输送的粟帛和武器,再加上伽蓝慷慨相赠的一部分战利品,包括二十匹战马,平原军的实力骤然有了一个飞跃。有实力就有话语权。格谦和王薄等人误以为郝孝德和刘黑闼得到了平原世家豪望的有力支持,迫不得已之下,为了避免再一次遭到官军的打击,为了尽快重振义军士气,不得不寻求妥协,而妥协的办法就是渡河南下,攻打齐郡,攻打张须陀。

时间一天天过去,开仓放粮一天天继续,难民也一天比一天多,地方官员怒火中烧,巡察使团焦虑不安,而伽蓝更是忧心如焚。他承受的压力太大,假如刘黑闼还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那么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他只有率军攻击豆子岗,凭借武力把各路义军赶出河北。

这不仅仅是为了永济渠的安全,更是为了斩断杨玄感的臂膀,让杨玄感造反之后无法联合河北义军的力量去攻打东都。

就在这时,乔二和方小儿赶到了安德城,与其同来的还有窦建德的妻舅曹旦。

伽蓝接到消息,拍手称庆。当初的计策终于还是起到了作用,不管是高泰还是乔二,都在关键时刻给了自己最大助力。

方小儿再见伽蓝,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住情绪,更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委屈而愤懑,还是因为信念的坍塌而疼痛难忍,总之他知道自己回“家”了,虽然这个“家”距离他的心灵很遥远,但生他养他的“家”抛弃了他,让他走投无路。幸运的是,命运打击了他,也拯救了他,给了他一个立锥之地。

布衣把情绪失控的方小儿拉出了军帐,伽蓝和西行等人则围着乔二询问近况,一问之下不禁勃然大怒,岂有此理,西北人不过砍了几颗河北叛贼的脑袋,竟然就成了河北人的公敌,竟然还连累到了回家的袍泽兄弟。

伽蓝马上叫来了高泰。乔二和高泰相视无语,神情都很黯然,谁能料到分手之后,竟在龙卫统再次相遇,而这次相遇意味着彼此在义军里的遭遇完全一样,都被昔日的兄弟所怀疑,所抛弃,如今只有重返龙卫统,重返西北了,河北再无他们的立足之地。

“马上寻到郝孝德和刘黑闼,请他们帮我一个忙。”伽蓝对高泰说道,“召回我所有的兄弟,所有回豆子岗的兄弟,若缺了一个,少了一条胳膊,我就扫平豆子岗。”

高泰心里升起一股暖意,热血骤然喷涌,轰然应诺,转身飞一般冲出了军帐。

“你去歇息。”伽蓝伸手拍拍乔二的肩膀,“你放心,谢庆和所有回高鸡泊的兄弟,我都会召回来,一个也不会少。”



曹旦知道伽蓝很年轻,出身低贱官奴婢,功勋累累,官至从五品,敬佩之余更是感叹伽蓝的运气,假如没有裴世矩的青睐,哪有伽蓝的出头之日?今亲眼见到这位西北传奇人物,他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嫉恨之心。关陇人欺人太甚,一个蛮荒之地的官奴婢年纪轻轻都能官拜从五品,反观山东人,即便像刘焯刘炫那样的大儒,在官场上也是步履维艰,屡遭陷害,饱受**,最终一个郁愤而死,一个穷困潦倒。关陇人为了打击山东人,可谓极尽遏制之能事,手段卑劣,无耻之尤,假若不把他们推翻,山东人将永无出头之日。

先前接待曹旦的是傅端毅。邺城傅氏虽然没落,但传承久远,依旧名列河北三流世家。这样一个世家子弟竟然追随于来自蛮荒出身低贱的西北人身边,这令曹旦忽然意识到西北人背后的故事很精彩,出了原先的预测,不由更为慎重,言辞之间更为谨慎。

这是个比拼郡望堂号的时代,傅端毅知道若想在心理上压倒曹旦,继而在与窦建德的谈判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必须拿出一些实力,仅靠西北人的武力远远不足,于是他试探了曹旦一番后,当即请来了薛德音。薛氏是关陇汉姓杨、韦、裴、柳、薛、杜六大世家之一,是当今权势倾天的大世家大权贵,而薛德音不但是文翰泰斗、昔日山东高齐旧臣薛道衡之子,更是文苑名士河东三凤之一,如此一个显赫人物,竟然也追随在西北人身边,那么西北人的身份地位实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曹旦出自河南曹氏,河南曹氏在山东世家的座次还要高于河北傅氏,所以在与傅端毅的交谈中,曹旦虽然显得很谨慎,但心理上还是有一定的优势。突然见到薛德音,曹旦难以置信,霎那间竟有些失神。

他不但认识薛德音,而且还有故旧之情。今上继位之初以明经科取进士,山东、江左儒士纷赴长安,曹旦也是数千儒士中的一个。那时候山东儒士都去拜访裴世矩和薛道衡,江左儒士则去拜访虞世基和6德明。高门大府并不是每一个儒士都能进去,曹旦因为祖上与薛道衡有旧,故得以进门,招待他的就是薛德音,并在经学上给其以指点。曹旦没有考取进士,不过薛道衡还是给他在巨野县府谋了一份差事。后来薛道衡失势,曹旦受到连累,被逐回家。窦建德举旗造反,把曹氏逼上了绝路,不得以,曹旦举家渡河北上,与窦建德一起造反了。

薛德音为什么和西北人在一起?联想到薛德音流放西北,伽蓝是裴世矩安置在西北的亲信,这两个人的确有可能走到一起,但这里面的事显然牵扯到大世家之间的利益交换,非自己一个河南没落世家子弟可以揣测。薛德音既然回来了,那说明他已经被皇帝赦免,并再次被皇帝起用。如果西北人是露在明处的“刀”,那藏在暗处握“刀”的手是不是就是薛德音?假如薛德音正在全力与游元、崔逊周旋,河北局势的急骤变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西北人到了河北,竟然挡者披靡无往不利,这本身就很不正常,很诡异。现在,看到薛德音,曹旦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先生回来了?”曹旦躬身便拜,神情非常激动。

薛德音倒是不以为然,他父子名震文翰,门生子弟、故旧亲朋满天下,像曹旦这样的没落子弟见得多了。志得意满的时候给予照拂,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何曾记在心上?只是他无所谓的事情,对曹旦来说却是感激涕零铭记于心。

寒暄了几句,再坐下相谈,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当今帝国,关陇人在与山东人的争锋中占据了绝对优势,虽说现在山东人竭尽全力予以反击,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肯定是一个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之局。对于曹旦这样的没落世家子弟来说,附翼攀鳞于游氏、刘氏这样的山东二流世家,危险性太大,随时会被他们利用后当作弃子扔掉,比如现今遇到的危机就是一个例证。反之,假如曹旦能攀附上薛氏这样的关陇一流世家,那局势就颠覆了,或许摇身一变,他就能从叛国逆贼变为卫国功臣。

像高士达、窦建德、张金称、刘黑闼等山东豪望举旗之前必然要考虑后果,最好的结局是雄霸天下,但难于登天;其次就是割据一方,逐鹿中原;再其次就是归附了,不论是招安朝廷还是投奔强者,都比身死族灭好;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身死族灭,这是大部分叛乱者的必然结局。

谁想身死族灭?谁都不想,所以凡叛乱者必然竭尽全力争取生存。没办法,敌人拿着刀在背后拼命地追,稍一懈怠脑袋就掉了,不努力不行,所以刘黑闼宁愿结盟西北人,也不愿给刘霸道陪葬,而窦建德更是审时度势,杀伐决断,毅然与西北人联手以争取生存。很多时候,风光无限的背后都掩藏着无人可知的辛酸和悲哀。

西北人就是一把好“刀”,山东大世家握在手上既可以威胁河北义军,又可以砍杀关陇权贵,而河北义军更想握住这把“刀”,如此既可结交关陇贵族,又可对抗山东大世家,还能壮大自身实力,为自己的生存获取更大筹码。

在薛德音面前,曹旦的姿态放得很低,也不待薛德音相讯,便把河北未来局势的展、高鸡泊义军的艰难处境以及窦建德寻求与西北人妥协的意图一一述说。

薛德音和傅端毅面带微笑,用心聆听,对窦建德的用意已经一目了然。说得简单一点就是一句话,担心重蹈刘霸道之覆辙。高鸡泊义军也想劫掠永济渠,也想从山东大世家手中夺取更多利益,然而,刘霸道就是个例子,大世家杀他就如屠狗一般轻松,而且还是一箭多雕,把他们和西北人一起算计了进去,只待时日一到,便要借皇帝之手一一诛杀。

这里就有个疑问,不论是刘霸道还是窦建德,为何知道山东大世家在这一轮博弈中有相当的胜算?正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危机,所以才谋求壮大自身实力,不约而同地威胁永济渠,由此与大世家产生了激烈的利益冲突。大世家则非常果断,借西北人之手,一刀剁下了刘霸道的头颅。西北人突然间威震河北,对各路义军形成了巨大威胁。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刘霸道、窦建德与杨玄感有了秘密联系,知道杨玄感有意举兵造反,局势要变了。假如他们帮助杨玄感造反成功,他们就是功臣,反之,假如杨玄感失败了,他们必然受到打击,势必连累河北大世家。这就要赌了,赌赢了,对他们有利,赌输了,则把河北大世家一起拉下了水,总而言之,他们与河北大世家的利益冲突骤然激烈。河北大世家岂肯让河北义军控制住了他们的命运?翻手之间,就把河北义军打得鲜血淋漓,满地找牙。

这就是不听话的代价。我要你们生,你们就生,我要你们死,你们就休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当然,河北大世家“杀鸡儆猴”的手段已经起到了作用,未必会再借西北人的手去杀高鸡泊的义军,但对于高鸡泊义军来说,必须防患于未然,必须做好应对准备,于是乔二就挥了作用,曹旦就秘密赶到了安德城下。

“某拿什么相信你?”薛德音直言不讳地问道。

空口无凭,你得拿出诚意来,不要哄骗西北人。

曹旦显然已经设计好了底线,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道,“先生可知衡水孔颖达今在何处?”

薛德音已从苏定方那里得知,但他此刻却是摇了摇头。

“在黎阳。”曹旦自己回答了,然后又问道,“先生可知冀城刘炫老先生在哪?”

薛德音还是摇头。

“老先生就在豆子岗。”曹旦再次回答,再次问道,“先生可知衡水盖文达在哪?”

薛德音继续摇头。盖文达与孔颖达同是刘焯的弟子,同为衡水人,同为山东知名大儒。

“盖先生就在高鸡泊。”曹旦再问,“先生可知安定胡师耽在哪?”

胡师耽?薛德音和傅端毅听到这个名字,齐齐动容。

胡师耽,出自安定胡氏。安定位于关中北部,安定胡氏曾是关陇一带的世家豪族。胡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曹魏大将胡遵。此人有六子,最著名者为胡奋,在晋武帝时屡立战功,官至尚书仆射、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女儿胡芳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贵嫔,从此成为外戚,权势更为显赫。南北朝时,胡奋后裔胡国珍之女胡充华成为北魏皇太后,胡氏就此步入了历史上最辉煌时期。从胡遵以后的二百多年中,安定临泾胡氏家族中,位至三公九卿及将军、太守者多达十余人,还出了两位皇太后、皇后,可谓盛极一时。

盛极而衰。胡充华做为北魏皇太后垂帘听政十三年,朝政污浊,最终引了六镇大起义,引来了一代枭雄尔朱荣,爆了河阴之变,拓跋氏王朝就此轰然坍塌。安定胡氏做为拓跋氏亡国的罪魁祸,理所当然遭到了世家权贵们的一致唾弃,迅衰败。

但胡氏终究是关陇簪缨大世家,有权有钱更有经学,即便在官场上暂时失意,依旧傲立于望族之林。在这一代人中,最为著名者就是胡师耽。胡师耽是高齐旧臣,曾以经学闻名于山东,又以诗赋扬名于大河南北,与薛道衡、刘焯、刘炫都是至交好友。得益于安定本堂胡氏在关陇的庞大势力,胡师耽在高齐灭亡后,继续奔走于仕途,并成为东宫左庶子之一,前太子杨勇的心腹亲信,最为坚定的太子党臣。杨勇倒塌,胡师耽受到连累,一度配西北。西北是胡氏的根基之地,岂能伤得了胡师耽?今上继位,胡师耽继续受到压制,在洛阳设私学授徒度日,但做为太子余党的领袖级人物,他在西京和东都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

“胡先生在黎阳。”曹旦说道,“今为礼部尚书杨玄感的主薄。”

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切都清楚了。杨玄感得到了太子余党的鼎力相助,胡师耽更是为其“冲锋陷阵”,通过山东儒生的帮助秘密联系河北义军,杨玄感打算干什么,已经呼之欲出了。假如窦建德还没有从中看出玄机,也就不配是河北一代枭雄了。他既然看出了玄机,就能推测出河北大世家如何从中谋利,就能估猜到河北义军必将成为他们与关陇人激烈厮杀之后的“弃子”。对于大世家来说,利益肯定要拿到手,而损失,当然由别人去承担。

“先生从西北回来,却在河北现身,接下来,是不是要赶赴黎阳?”

曹旦目露疑问之色,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薛德音、孔颖达、胡师耽,三位当代名儒,云集黎阳,不能不让人产生无限联想。

薛德音不动声色,抚须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你们需要甚?”

曹旦神情微凛,踌躇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们需要一条出路。”

由豪强到叛贼,这是个颠覆性的转变,而叛贼的出路唯有一条。自古华山一条路,若想成功,难于登天。

薛德音笑了起来,“你以为伽蓝将军能给你们指引一条明路?”

“伽蓝将军是不行,但先生行。”曹旦直言不讳地说道,“更何况,上面还有裴阁老。”

薛德音摇头叹息,“与大世家逐利,等同与虎谋皮。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路是不能走的,但既然已经走上去了,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曹旦神色一黯,半晌无语。

傅端毅却是急忙冲着薛德音使了个眼色。白沟绵延数百里,这才解决了平原段渠道的安全,而若想解决清河段渠道的危机,就必须与窦建德联手。现在窦建德主动结盟,即便不能满足他的条件,但也不能拒之门外。

薛德音不想欺骗曹旦。河北义军从举旗之日起,就是山东大世家的“棋子”,一旦山东大世家击败了关陇贵族,达到了入主朝堂的目的,那么肯定要戡乱,要剿杀叛贼。河北义军不死,谁死?伽蓝和西北人也是一样,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把他们从西北调到河北,本意就是当“刀”使,人杀完了,刀自然要归鞘。

帐帘掀起,伽蓝走了进来,在曹旦惊诧的目光中,说了一句话,“请转告长乐公,某将与其相会于白沟。”







第一百三十一章窦建德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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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反手一击

第一百三十二章反手一击

平原郡的地方官员忍无可忍了,郡守、郡丞、郡尉联手向巡察使团施压。事关切身利益,任何矛盾争议都不得不暂时搁置,一致对外。

游元和崔逊察觉到伽蓝正在与河北义军秘密接触,估猜到大世家的策略正在受到威胁,为此也是焦虑不安,对伽蓝的警告也是越来越严厉。

在他们的谋划中,杨玄感在黎阳举兵谋反,河北义军默契配合切断永济渠,继而迫使皇帝和远征军急回军平叛,这样一来关陇贵族遭到重创,河北义军也给一扫而光,而山东大世家却因为竭尽全力戍卫东都,积极戡乱平叛而赢得皇帝的信任,就此逆转颓势,大量进入朝堂中枢,与关陇人形成势均力敌之局。

在这一策略中,杨玄感及其同党、河北义军和西北人都是权争牺牲品,但这世上并不只有大世家站得高看得远,河北义军和西北人也不会因为自己实力不济就听天由命任人宰割。事关生死,即便仇深似海,到了这一刻,河北义军和西北人也要携手御敌,拼死挣扎了。

就在伽蓝咬牙支撑的时候,高泰、西门辰带着十几个兄弟,还有他们的家人,老弱妇孺近百人,出现在安德城下。

高泰带来了郝孝德和刘黑闼的口信,他们联合王薄已经成功说服了格谦、高开道、孙宣雅和石祗阑等豆子岗义军领,决定再次联手,在近期内渡河南下杀进齐郡,与张须陀决一死战。考虑到强渡大河的危险性,王薄已经派人急赴齐郡寻找孟让,去北海寻找郭方预,请两路义军统帅向张须陀起佯攻以为牵制,从而帮助河北义军顺利渡河南下。

伽蓝闻此口讯,高悬的心总算放下,长长吁了一口气。

郝孝德和刘黑闼是会否蓄意欺骗?在曹旦没有到来之前,伽蓝的确有这样的忧虑,虽然王薄肯定要杀回齐郡老家,豆子岗义军也将在短期内陷入吞并纷争而无暇他顾,但一旦官仓不再放粮,几十万难民就只有逃进豆子岗求生,那么义军就不得不再一次把目光对准永济渠。

然而曹旦带来的讯息告诉伽蓝,现在窦建德等高鸡泊义军领已经估猜到杨玄感可能要举兵造反了,那么豆子岗这边的义军领肯定也会有所察觉。巡察使团到了平原郡,刘霸道就联合各路义军攻打平原,以武力胁迫山东大世家以谋取更大利益,试问,刘霸道和那些义军领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如果刘霸道和郝孝德等义军领已经与杨玄感建立了秘密联系,此事倒是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如今刘霸道死了,窦建德察觉到了危机,马上派人来结盟西北人,可以想像,此刻郝孝德、刘黑闼、格谦等人又在想什么?当然是想着如何逃脱这场即将呼啸而来的风暴。他们的实力受到了打击,士气遭到了重创,伤痕累累,根本经受不住任何风暴的侵袭。

刘黑闼主动提出渡河南下杀进齐郡的建议,恐怕早就存于心中,此刻提出来,正合时机,不但卖了伽蓝一个天大的人情,从伽蓝手上拿到了粮食和武器,还加深了豆子岗义军和长白山义军之间的联盟。这次豆子岗帮了长白山,那么下次长白山理所当然帮助豆子岗,彼此皆大欢喜。尤其重要的是,豆子岗义军南下作战,成功逃离了可能掀起的那场风暴,无论是关陇人还是山东大世家,都休想再利用他们,算计他们。

几乎在同一时间,游元和崔逊都接到了豆子岗义军即将渡河南下进入齐郡作战的消息。这一消息让他们神色沉郁,心里的怒火更是难以遏制。西北人不但有武力,还有智慧。伽蓝以开仓放粮来逼迫豆子岗义军妥协。没办法,义军要粮食,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追随他们的老弱妇孺活活饿死,他们只有妥协,而暂时的妥协对他们来说利大于弊。如此一来,豆子岗义军算是绝处逢生,但山东大世家则感觉棘手了,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接下来他们必须牢牢抓住高鸡泊义军。

“倒是小觑了此子。”游元冷笑道,“如此困境之下,他竟然还能反手一击,斩去我们的一条臂膀。”

崔逊云淡风轻,不以为然,“他终究是一把刀,而且还在我们的手上。至于高鸡泊和豆子岗,不过是系在我们背后的两把刀,就算少了一把又如何?再说,谁敢保证,他们过了河就能站住脚?以某所知,当年张须陀可是楚公(杨素)帐下的一员悍将,骁勇善战,不要说王薄不是对手,就算豆子岗义军全部渡河而去,恐怕也会被其杀得落花流水,到时仓惶逃归,必定后悔莫及。”

游元一脸鄙夷,不屑挥手,“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某倒想看看,他们还能猖狂几时?”

就在游元和崔逊正在商讨马上离开平原,赶赴清河郡的时候,元务本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而带来这个消息的正是当日跟在刘霸道身后的那位神秘黑氅人。

黑氅人卓荦不凡,气质儒雅,神态沉稳,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元务本对其颇为恭敬,一口一个丈夫,态度非常谦逊。待其听完黑氅人的讲述,不禁大为失望,心里更是愤懑难平。事情展到这一步,到底怪谁呢?思前想后,他终于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王薄那个逆贼,死有余辜。”

正是因为王薄的出现才打乱了豆子岗局势,改变了平原形势的展,假如不是王薄一门心思想着杀回齐郡报仇雪恨,想着劫掠永济渠壮大自身实力,想来刘霸道也不会一时冲动,竟然不自量力,与游元、崔逊反目成仇,要一决高下。

“丈夫当时就在刘霸道的帐下,为何不极力劝阻?”元务本本想埋怨几句,但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师,是当今大儒胡师耽,自己即便有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在脸上。

胡师耽神情沉重,缓缓摇手,欲言又止。他如何劝阻?对他来说,要之务是把自己藏匿在黑暗里,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证机密。计策失败了没有关系,可以重头再来,但机密一旦泄露,那就全完了。

“格谦不听你的,高开道也不听你的?”元务本强自控制情绪,问道,“还有郝孝德和刘黑闼呢?他们不听你的,但总会听刘炫的话吧?少字丈夫,他们一旦渡河南下,西北人马上就会离开,游元和崔逊更会快马加鞭赶赴黎阳。很快就要到月底了,从日程上来推算,皇帝和远征军即将渡过辽水展开攻击,距离举旗之日越来越近了,此刻必须想方设法拖住他们,给黎阳争取更多的时间。”

胡师耽微微颔。豆子岗叛军渡河南下倒不是什么大事,黎阳举旗之后,大河南北都会群起而响应,在大势推动下,各地叛军最终都会聚集到这杆大旗之下。他们是叛贼,没有未来,死路一条,这时候必须博一把,必须与志同道合者齐心协力,胜利了就功成名就,失败了还是做叛贼,还是死路一条,没有选择余地。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豆子岗叛军一旦南下,巡察使团就要去黎阳,而黎阳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举旗的准备工作,不容有失,这时候巡察使团去了黎阳,对举旗大计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必须阻止或拖延他们去黎阳。

“安德城外有十几万饥民。”胡师耽慢条斯理地说道,“明天巡察使团一走,城门关闭,官仓不再放粮,饥民们怎么办?”

元务本看了胡师耽一眼,心想还能怎么办?官府不粮了,饥民还等着饿死?当然去豆子岗,然后随叛军一起渡河南下了。旋即眼前一亮,蓦然明白了胡师耽的意思,当即喜形于色,笑了起来,“丈夫好计。”



官府放粮多日,对于饥民来说,理所当然认为这是平原郡太守大善心,而不会联想到更多,更不会想到此举是彪悍而凶残的禁兵所为。

游元和崔逊却想到了更多。假如黎阳正在阴谋造反,那必然会想方设法阻扰巡察使团的行程。豆子岗义军突然攻打平原郡,刘霸道不自量力要与大世家对决,其幕后推手十有**就是黎阳,就是那些正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山东人。现在刘霸道死了,豆子岗义军打算渡河南下去齐郡,没有人可以阻扰巡察使团赶赴黎阳了。难道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显然不可能,所以游元和崔逊一再催逼伽蓝离开平原,就是担心给对方赢得了重新布局的时间。

天一亮,放眼一看,游元和崔逊的担心变成了现实,巡察使团走不了了,被饥民团团围住了。

昨夜有个消息遍传饥民之耳,打开官仓的是巡察官员,给他们放粮的正是那些击败义军的禁兵龙卫,如今他们要走了,官府也不会再放粮了,他们又要忍饥挨饿朝夕不保了。唯一救命的办法就是跟在巡察使团的后面,跟在那杆黑幡白龙旗的后面,只要紧跟着他们,就有粮食,就能活命。

游元愤怒了,冲着侍卫大叫,“告诉龙卫统,立即驱散人群,火上路。”







第一百三十二章反手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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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就食黎阳仓

第一百三十三章就食黎阳仓

游元出离愤怒了。

击败叛贼是有功劳,即便违规开仓放粮都有几分底气,但放粮之后,反而引起了饥民的暴*,那就是大罪了,而地方官府肯定会把罪责全部退给巡察使团,后果不堪设想。但事情已经生了,饥民已经被对手利用了,游元怒不可遏也是无济于事。

龙卫统可以对叛军痛下杀手,但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对哀求他们留下来的饥民,对挡住他们去路的无辜生灵,他们下不了手。

苏氏父子的捧日团,元务本的东光乡勇,还有扈从在巡察使团左右的豪强宗团,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心存怜悯,不但没有帮助龙卫统劝阻饥民散开,反而推波助澜,假借劝说之便,向群情激奋的饥民说出了更多的秘密。

平原郡府见死不救,巡察大使为民请命毅然开仓,禁军龙卫更是以武力强行放粮,但巡察使团肩负重任,不可能长留平原,这一走,一切恢复原样,只有无助等死。

饥民的愿望就是活下去,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命,如果你连这条命都要夺了去,那就只有以死相拼了。

日上正午,巡察使团在饥民的包围中没有给出一个解释,一个承诺,而平原郡府已经预料到了危险,断然下令关闭城门,其意思就是警告,马上走,要出事了,我顾不上你们了。城门一关,再无放粮之可能,更严重的是,它骤然间挑起了饥民郁积于心的愤怒,十几万人的怒火一起爆,天地变色。

游元预感到了危机,命令伽蓝不要再犹豫了,更不要心慈手软,马上以武力开道,保护巡察使团迅离开安德城,否则必将迎来一场饥民的暴*,一场可怕的屠杀,更严重的是,它将逆转河北局势,愤怒的河北义军会失去理智,会展开疯狂报复,永济渠必将陷入河北义军的疯狂劫掠之中。

崔逊亲自赶到了龙卫统,向伽蓝分析目下局势的严重性,请他当机立断。

阳光下,纛旗狂舞,猎猎作响,仿若咆哮而来的洪流,猛烈撞击着心灵。

伽蓝全身重铠,端坐于烈火背上,纹丝不动,两眼凛冽,寒气森森。金狼头护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既有王者的威严,又有一股挡者披靡无坚不摧的冲天霸气。

龙卫统三个旅三百精骑三个战阵雁行展开,威风凛凛,蓄势待。

崔逊、苏邕、苏定方、元务本等世家豪强……高泰、乔二、西门辰、方小儿等河北子弟……还有藏在杂役中的薛德音和曹旦两个儒士,所有人都看着伽蓝,等待他的决定,一个个屏声息气,几欲窒息。

伽蓝还有选择吗?没有,伽蓝已经没有选择了,不论是游元、崔逊还是薛德音、曹旦,都认为伽蓝没有选择了,他从带着西北人进入中土、进入河北开始,他和西北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他们必将葬身于波涛起伏的河北动乱大潮中。本来他们还能挣扎一段时间,但在游元和崔逊这些山东大世家的谋算下,在河北义军的四面围杀下,他们终于还是被河北饥民这股咆哮的洪流迅淹没了,吞噬了。

西北人却是神情笃定,镇定自若,尤其那些伽蓝的生死兄弟,那些曾追随伽蓝征战西土的骁勇将士,那些曾与伽蓝并肩鏖战大漠的虏族勇士,他们知道伽蓝的传奇,了解他的性情,更知道他为之奋斗的信念和理想。

伽蓝,这是他的法号,是一个传奇,更代表着一个宗教,一个信仰,一个至高无上的高尚理念:普渡众生,慈悲爱施。

伽蓝绝不会屠杀无辜,所以,山东大世家也罢,河北豪强也罢,关陇贵族也罢,妄图借此机会把伽蓝和西北人推进万劫不复之地,那是痴心妄想。

伽蓝缓缓举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只手上,等待着凌空一斩。

然而,这只手并没有斩下,而是悬于空中,轻轻招了几下。

傅端毅、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催马上前。

“传令,遍告饥民,紧随纛旗,赶赴黎阳仓就食。”伽蓝的声音嘶哑而低沉,透出一股舍生取义的坚毅和决断。

“再传,若有敢于滥杀无辜者,斩”

傅端毅大吃一惊,心脏骤然紧缩,一时间头晕目眩,忍不住张大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气。伽蓝想干什么?向河北世家豪望出挑战,要与他们正面对决?

西行等人却是轰然应诺。

崔逊吃惊地望着伽蓝。元务本难以置信。黎阳仓就食?你莫非疯了?黎阳仓粮食要供给远征军,要居中调度北方各地的边陲镇戍,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命令,黎阳仓绝不会放出一粒粮食。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就算你上达天命,又怎可能讨到开仓放粮的圣旨?山东世家豪望和大河南北的地方官员又岂肯让你禀奏实情,置他们于被动?中枢官员与地方势力紧密相联,他们又怎可能让你得逞?更重要的是,当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弹劾你,诬蔑你,皇帝还会相信你的话?你这是与整个山东贵族集团正面对决,你这不叫不自量力,你这根本就是疯狂,彻彻底底的疯狂之举。

苏邕苏定方父子目瞪口呆。见过疯狂之人,没见过如此疯狂之徒?西北人到底是悍不畏死还是野蛮愚钝?

高泰、乔二则是喜不自胜,望着伽蓝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尊崇。唯有如此人物,方能成为天下传奇。

“传”伽蓝一手斩下,纵声狂吼。

“诺”西行等人轰然再应,拨马便走。

傅端毅更不说话,拨转马头,直奔三旅阵前。

苏邕苏定方父子冲着伽蓝深深一躬,这一刻,他们只有尊崇,不论伽蓝是不是疯狂,也不论他是否兑现诺言,此时此刻,他能做出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一个传奇。

元务本打马狂奔而走,他的心轰然大乱,他又一个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伽蓝带到黎阳的肯定不仅仅是这十几万难民,还有更多无法预料到的人和事,而所有这一切,都对黎阳不利,都对正在筹划中的举旗大计不利。

崔逊的脸色极度难看,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想劝阻,想叱责,想怒吼,但颤抖着嘴唇,嗫嚅着,终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面对一个完全疯狂的,失去理智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你和他说甚?

“伽蓝……”

突然,一声声嘶力竭的吼声在战阵中响起,在紧张的气氛中,在旗幡的猎猎作响中,在急骤的马蹄声中,气势十足,振聋聩。

崔逊霍然转头,映入眼帘的是西北人高举的武器,是他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伽蓝,伽蓝……”

西北人不想屠杀无辜,不想陷入河北人的汪洋大海,更不想葬身于波涛汹涌的杀戮大潮。伽蓝的命令符合他们的意愿,伽蓝信守自己的诺言,他要带他们回家,而在这里屠杀无辜,只会加他们的死亡,让他们距离家园越来越远。

“伽蓝,伽蓝……”高泰、乔二等河北人直到这一刻才自内心的喊出了“伽蓝”,喊出了内心深处对神的尊崇和对生存的信仰。为了活下去,弱者要付出远比死去更为痛苦的痛苦,唯有神才能拯救他们,才能赐予他们幸福和欢笑。

河北人一边呼喊着,一边奔向难民,告诉他们求生的方向。

地方豪望的乡勇们也是精神振奋,以最大的喜悦和热情奔走相告。谁也不想屠杀无辜,谁也不想成为吃人的恶魔,西北人拯救了他们,把他们从噩梦中拉了出来。

“黎阳仓,黎阳仓……”

短短时间内,“黎阳仓”传遍四方,饥民们突然间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求生的方向,他们喜极而泣,他们激动兴奋,他们振臂欢呼,“伽蓝,伽蓝……”他们听到了禁兵的欢呼,他们甚至知道伽蓝就是寺庙的保护神,山东崇佛的历史由来已久,信徒遍布大河南北,这一刻,他们和西北人一样,都把未来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伽蓝神的身上。

“伽蓝,伽蓝……”

欢呼的人越来越多,呼唤声越来越大,渐渐如春雷炸响,如惊雷滚滚,震动四野,撼动天地,风云色变。



游元几欲疯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他百般算计,利用伽蓝的骄恣枉法几乎已经把西北人送上断头台的时候,却被其反手一击,给了自己致命一刀。

把十几万甚至更多渤海和平原两地的难民带到黎阳,并承诺开黎阳仓就食,这个决策谁能定?只有皇帝和中枢,舍此以外,任何人都无权做此决策。伽蓝把“天”捅破了。虽然这话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饥民也是受他的怂恿、唆使和欺骗,但巡察使团是个整体,伽蓝和他的禁军龙卫都属于这个整体中的一份子,最终是整个巡察使团来承担把“天”捅破的责任,而巡察使团的官长更是当其冲,罪在不赦。

正常情况下,没有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大量人口的大范围移动是绝对禁止的,因为这关系到帝国和地区的稳定和安全,假如没有全盘统筹,必定会引混乱甚至暴*,所以伽蓝要带着十几万难民去黎阳,是一件严重违律的大罪,等同于谋反。

皇帝会相信伽蓝谋反吗?当然不会,一群西北人到了河北,为皇帝冲锋陷阵,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谋什么反?那谋反的是谁?当然是河北人,是河北世家豪望。十几万难民,如何出现的?河北叛军的规模到底有多大?河北世家豪望和地方官府为何蓄意隐瞒?欺君罔上的目的又是什么?正好杨玄感要举旗造反,一旦杨玄感造反了,河北世家豪望欺君罔上的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他们是在配合杨玄感造反,要推翻杨氏的江山,要摧毁大隋帝国。

如此一来,游元和崔逊固然罪在不赦,山东世家豪望也将受到沉重打击,至于河北义军,更要给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陪葬。这是一个玉石俱焚之局。

伽蓝和西北人也是罪在不赦,但伽蓝和西北人利用这十几万难民,震惊了皇帝和中枢,把蒙在山东局势上的黑幕给掀开了,把居心叵测的山东人和阴谋造反的关陇人全部暴露在阳光之下,他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即便皇帝和中枢对他的做法极度不满,最多也就不过是把西北人赶回边陲而已。

西北人本来的目的就是活着回家,这正好遂了心愿,但这是未来的危机,而当前的危机是河北人要置他们于死地,于是伽蓝想出了一个非常阴狠的对策,那就是把西北人和十几万河北难民捆到一起。你要杀我,你要置我于死地,那好,十几万难民给我陪葬,而十几万难民的背后是整个豆子岗义军,义军将士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于是西北人又把豆子岗义军捆到了一起。

好阴狠的西北人,血腥而残忍,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游元和崔逊不得不恶意地揣测,早在伽蓝率军强行冲进安德城,开仓放粮之前,恐怕就已经想到了今日之计,所以才敢开仓放粮,才主动与义军暗通款曲。

本以为西北人和豆子岗义军都是自己手里的刀,现在才蓦然觉,不是自己握住了刀,而是刀控制了自己。如今局势逆转,河北世家豪望陷入被动,只有给西北人牵着鼻子走了,而豆子岗义军和黎阳方面恐怕都是措手不及,接下来只能被动应付,任由西北人掌控局势展。

崔逊坐在马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听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心里像明镜一般透亮,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笑意。

伽蓝越是强大,实力越是雄厚,文武干略越是出众,对崔氏来说就越是好事。现在他很得意自己当初的决断,与伽蓝这样的传奇人物联手,藉此机会与裴氏、薛氏进行利益上的交换,对崔氏在未来的皇统之争中肯定有莫大的助力。

“伽蓝,伽蓝……”欢呼声经久不绝,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灵冲击。忽然,崔逊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纪录下这一切,想立即给东都的崔赜、崔宝德写信,告诉他们,不要犹豫了,有些机会不能错过,有些风险也是必须要冒的,否则,崔氏会在未来的危机中风雨飘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游元的血在燃烧,但心却冰冷彻骨。他隐约产生了一丝悔意,因为自己过于轻视西北人,导致对局势的判断连连失误。或许,伽蓝的所作所为都是来自上面的授意,西北人不过是照章办事而已。上面的人有心要打击关陇贵族,但同样也反对山东世家从中渔翁得利。自己的策略是不是要改一改?是不是应该顺势调换一下位置,就此让伽蓝冲在最前面,以便自己看准他的步调,从而减少判断上的失误,拿出正确的对策,不至于像今天这样陷入完全被动。

“伽蓝将军的传奇将在河北延续。”

游元这句话惊醒了正在沉思的崔逊,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中悄然掠过一丝疑惑。

游元指指天空,做出侧耳聆听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绵延不绝,声震四野,天地间流动着喜悦的空气,壅塞着“伽蓝”的呐喊声。“这就是传奇的开始。”游元冷笑道,“一段传奇的诞生需要精彩故事的演绎,某拭目以待。”

崔逊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十万火急禀奏陛下。”

皇帝和中枢对此事的回应,等于直接表明了他们的立场,而这可以让山东人即刻在策略上做出调整。

游元却说到了另外一件事,“应该是十万火急赶赴清河。现在这里有十几万人,明天会更多,而且一天比一天多。各地官府如果拒绝开仓放粮,当其冲的就是永济渠,而西北人会以此为借口痛下杀手。清河方面肯定会估计不足,而严重低估西北人的后果不堪设想。”

崔逊略略想了片刻,说道,“谨遵明公之意。”

=

巡察使团起程了,前后左右是黑压压的十几万饥民。

游元拒绝了伽蓝的求见。崔逊在亲卫的扈从下,先行赶赴清河,并向沿路诸县报警,希望他们开仓放粮,以免让西北人寻到借口大开杀戒。现在西北人被十几万饥民的吃饭问题压迫得失去了理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当天深夜,刘黑闼飞马追来。

伽蓝纵马而出。在空旷的原野上,两人迎头相遇,各自飞身下马,怒气冲天地指着对方破口大骂。

伽蓝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因为这件事,西北人可以被皇帝和中枢像碾死蚂蚁一样踩碎,也可以被山东世家豪望和各地官府的关陇藉官长们联手围杀,更严重的是,这十几万无辜饥民会成为陪葬品,生灵涂炭。

游元和崔逊以己之心度伽蓝之腹,高估了伽蓝的智慧,错误地判断了西北人的实力,实际上,伽蓝是被对手彻底逼上了绝路,实在是没办法了,只有死里求生了。

伽蓝直觉认为,河北义军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他被刘黑闼欺骗了。

“直娘贼,你以此卑劣手段置我于死地,其心可诛。”伽蓝愤怒地吼道,“你若想报仇,可以正大光明的来,你我两军阵前一决生死,为何要连累十几万无辜?他们是你的亲人,是你的血脉亲人,你丧尽天良,竟敢下此毒手。”

“无耻的西北虏背信弃义的西北蛮子”刘黑闼就像一头疯狂的猛虎,咆哮着冲了过来,“你要杀我们,尽管放马过来,为何恃强凌弱,挟持老弱妇孺?你以他们的生死来要挟义军,不就是想杀我们吗?好,我们来了,来与你们决一生死。”

“无耻逆贼”伽蓝怒而拔刀,“我要杀了你”

刘黑闼横刀出鞘,“西北虏,拿命来”

“当……”两刀相击,火星四射。

周围人等一拥而上。高泰冲上去,不顾死活地抱住了刘黑闼,“大哥,不要冲动,听俺一言,先听俺说几句……”

傅端毅一个纵身抱住了伽蓝,冲着他厉声吼道,“伽蓝,你冷静一点,你杀错人了。十几万老弱妇孺跟你走了,去黎阳了,豆子岗的义军马上就要有分崩离析的危险,义军将士哪里还有心思渡河南下?他们揭竿而起都是为了家人能够活下去,现在他们的家人跟你走了,生死未卜,你让他们怎么想?他们当然要追上来,要从你的手中救走他们的亲人。”

“直娘贼,你把他们带走,统统带走。”伽蓝瞪大眼睛,冲着刘黑闼叫道,“去啊,去把他们带回豆子岗。”

刘黑闼意识到这里有问题,可能误会西北人了,虽然依旧是怒气冲天,剑拔弩张,不过没有再冲动了,而是用心聆听高泰的讲述。

“这是关陇人的阴谋。”

一个高冠白袍的老者突然出现在刘黑闼身边,冲着伽蓝抱拳为礼,“将军顾念苍生,仗义相助之情,河北人铭记于心。”

老者一出现,刘黑闼的气焰顿时散去了大半,高泰更是恭敬施礼。

傅端毅却是惊呼出声,“先生……”旋即深施一礼,并向伽蓝介绍,此人便是声名显赫的山东鸿儒刘炫。

伽蓝吼了几嗓子,砍了一刀,郁积心中的怒火去了几分,这时再见一代鸿儒刘炫突然显身,当即意识到这件事对河北义军造成了巨大冲击,不但刘黑闼飞马急追,就连刘炫都不管年老体衰亲自赶来,可见义军已经做好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由刘炫出面与游元、崔逊谈判,向大世家做出最大妥协的准备。

义军会不会分崩离析?当然不会。当初是因为一部分人活不下去了才造反,造了两年反之后,情况更恶劣了,越来越多的人活不下去了,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老弱妇孺跟着巡察使团去黎阳,或许能寻到一条活路,而义军甩掉了沉重的包袱,四处征伐,实力会越来越强。对义军领来说,这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义军普通士卒来说,先是家破人亡,现在又妻离子散,士气会更加低落,甚至会有人逃离义军追寻亲人。

如何稳定军心?当然是确保十几万难民抵达黎阳,得到赈济,而要做到这一点,先就要与游元、崔逊达成妥协,再次就是要与关陇人尤其是坐镇黎阳的杨玄感达成利益上的交换。

伽蓝心念电转,瞬间想到了许多,望着刘炫的眼神慢慢变得深邃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就食黎阳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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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痴儿,痴儿……

第一百三十四章痴儿,痴儿……

刘炫身材削瘦,须皆白,一张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孔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与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鸿儒形象差距很大,如果不是一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和与生俱来的贵胄气质,倒是像极了一位贫困潦倒,苟延残喘、了度残生的山野老叟。

老者也在打量着伽蓝。伽蓝年轻有为,而且出身官奴婢,而每一个官奴婢的背后实际上都代表着一个曾经辉煌过的势力,一个曾经显赫或者现在依旧显赫的家族,这正是伽蓝的神秘之处。

几百年来,门阀士族控制着历朝历代的朝政,一个显赫大姓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一个烜赫郡望之下则是遍布各地的堂号,而家族中不论是权宦还是大儒,依附其下的亲朋故旧、门生弟子、从属家将不胜其数,而他们延续传承的不宣于口的生存定律就是,从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即便是父子兄弟,都有可能是朝堂政敌。正因为如此,世家望族在经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风风雨雨之后,依旧兴盛不衰。

枝桠断了,没有关系,还有分枝,分枝断了也没有关系,还有主干,即便主干断了也没有关系,还有根系,还有代代传承的文化和错综蔓延的人脉可以支撑根系在春天到来的时候破土而出,再一次茁壮成长,东山再起。

伽蓝的背后肯定是一个显赫大姓,一个曾经辉煌的大世家大权贵,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至今还蓄意隐瞒,说明这个大姓和当今皇族或者某个权势倾天的贵族集团之间有着很深的恩怨,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大姓与当今权臣裴世矩,与当今军中宿将薛世雄,也就是与河东裴氏和薛氏之间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

与河东世家关系深厚的大姓,要么就是生活在同一个地域,要么就是在地缘上有着直接利益关系。

从地域上来说,河东世家大部分力量归属于关陇贵族集团,是北周宇文氏和大隋杨氏极力拉拢的对象,历次政治风暴中牵连甚少。

从地缘上来说,河东世家和河洛世家的利益最为密切。过去几十年的历史中,周、齐、陈三国鼎立争霸,战火最为集中之地就是河东和河洛,所以两地世家的关系自然密切。

河洛世家众多,但最为显赫者莫过于三大皇族,一是两晋朝的河内司马氏,一是北魏朝的拓跋氏,也就是汉化后的洛阳元氏,还有一个就是现在的皇族,弘农杨氏。北周朝,宇文皇族为了在争霸中胜出,对司马氏和元氏都是极尽安抚和拉拢之能事。到了本朝,杨氏因受禅而立国,开国的代价相对较小,但反对者众,其中就有河内司马氏,而元氏则因为始终如一地坚决支持杨氏,至今还是兴盛不衰。

能够被河东裴家和薛家同时照顾的世家子弟,肯定是与他们关系非常密切的一等大世家,而所谓关系密切莫过于有姻亲关系或者有直接利益关系,但以裴世矩和薛世雄今日的权势,只有别人攀附他们以获取利益,不存在他们去攀附其他世家。那么与裴氏和薛氏有姻亲关系,且存在地域和地缘利益,放眼看看今日的河东和河洛世家,已经或者正在没落的一等大世家,只有两个,一个是河东柳氏,一个是河内司马氏。

河内司马氏已经没落,没落的原因是反对杨氏夺取北周宇文氏的国祚,这属于上一代的恩怨,是先帝和司马消难之间的仇怨;河东柳氏正在没落,没落的原因是他们反对今上继承皇统,直接得罪了今上。

伽蓝的背后是哪一个显赫大姓,已经呼之欲出。

以刘炫惊人的天赋和渊博的学识,以他亲身经历的六十多年的历史,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还有对中土世家望族和残酷权争的透彻了解,他在具体打探到伽蓝的事情后,几乎在数息之间便窥探到了隐藏在伽蓝神秘光环背后的朦胧真相。但伽蓝和他属于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可能走到一块,也没有机会走到一块,所以刘炫做了一番推衍之后,便一笑置之。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神奇,本来与他绝无可能产生交集的伽蓝,还是与他不期而遇了。

今天他被刘黑闼请到了马车上,打算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由他出面与游元、崔逊谈判,实际上义军里,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游元和崔逊坐在一起。一路狂奔近百里,月黑风高夜,刘黑闼寻到了伽蓝,双方激烈碰撞。

刘炫下了马车,走到了刘黑闼身边,在朦胧月光和燃烧火把的照耀下,他吃惊地现自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让他终生铭记的英俊面庞。

久已尘封的记忆突然打开,昔年往事如一股汹涌波涛,猛烈冲击着刘炫的心灵,让他颤栗,让他激动,让他情难自禁。

“先生安好。”

伽蓝恭敬施礼。

刘炫缓缓举步,慢慢抬手伸向伽蓝,似乎想虚扶,又似想亲抚其肩,但忽然间又停止了,就那么悬在空中,距离伽蓝近在咫尺,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刘炫失态了,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他两眼紧紧盯着伽蓝,但眼神却非常迷惘,甚至有些空洞,似乎沉浸在久远的记忆里,神智游离于现实和虚幻之间,失去了自我。

突然间,原野上一片寂静,就连暴雪都收敛了凶芒,悄悄退到了伽蓝身后的黑暗里。

时间仿佛停顿。

刘炫忽然笑了起来,笑容很和蔼,很慈祥,他的眼神突然明亮,爆出异样的光彩,“好,好,好……”刘炫的手似乎冲破了时空的禁锢,放在了伽蓝的肩膀上,“好……”

伽蓝察觉到了刘炫的异常,出于对当代鸿儒的尊崇,他不敢有失礼之处,更不会因为刘炫的几声“好”就以为自己得到了这位鸿儒的好感。仇怨已经结下,现今更添怨隙,刘炫以老迈之躯急行而来,心中对他的恼恨不言而喻。

不过刘炫已经做出了和解的姿态,这从他一出面就直言双方都中了关陇人的诡计就可以揣测一二。不过伽蓝对他的这种和解态度非常不满,刘炫为了这十几万苍生,为了豆子岗义军的未来,虽然打算向伽蓝透漏一些机密,但实际目的是祸水东引,蓄意挑起关陇人之间的自相残杀。此刻刘炫所表现出来的亲和姿态,在伽蓝看来纯粹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包藏祸心。

“请先生解惑。”伽蓝看似恭敬却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何谓关陇人的阴谋?谁又是关陇人?”

刘炫笑容满面地望着伽蓝,脸上流露出喜悦和欣慰之色,那眼神就像是望着自己血脉至亲的子孙,充满了慈爱和亲昵。刘炫把自己的情感毫无遮掩地坦诚表露,不但令刘黑闼、高泰人十分疑惑,就连傅端毅、西行等人也是心生不安,提高了警觉,唯恐坠入这位当今鸿儒的觳中。

伽蓝的感觉最为清晰,面对这样一位对他出善意的老人,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愧疚,但瞬间他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目下局势关系到十几万人的生死,他不能不全力以赴,即便对方是文翰泰斗,他也要顶住重压。

刘炫摇摇手,看看身边众人,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声音缓慢、低沉,充满了一股震撼人心的神奇魅力,这股魅力来自于他当今鸿儒的绚丽光环,也来自他六十余年显赫而坎坷的人生,一群年轻人在他温暖亲和目光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被其所折服。

刘炫手指星空,再指脚下,“天知,地知。”又指伽蓝,“你知……”再指傅端毅,“你知……”又指刘黑闼,“你也知……”再指指自己,“某亦知。”

伽蓝略略皱眉,刚想追问,刘炫再次摇手,阻止了伽蓝的冲动。

“黑闼,心静否?”

刘黑闼恭敬点头。先前他是急怒攻心,失去了理智,现在与伽蓝相见,再看到伽蓝一副要吃了他的凶恶之态,当即醒悟,上当中计了,而施计者不可能是游元和崔逊,只能是关陇人。鼓动十几万难民紧紧追随巡察使团远去黎阳就食,先就动摇了豆子岗义军军心,军心一乱,渡河南下作战也就绝无可能,如此就拖住了义军,只待黎阳举旗,关陇人挟十几万难民号令豆子岗义军,义军岂敢不从?好狠的毒计。

如今怎么办?游元和崔逊被人活活逼上了虎背,架在了火上烤,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目前只能被动应付,寻他们相助只会激化彼此间的矛盾。

刘黑闼冲着伽蓝深施一礼以致歉,“将军,事态失控,义军恐怕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尾随西行了。”

伽蓝的心骤然收缩,瞬间竟有窒息之感。如果豆子岗义军尾随巡察使团西行,那岂不遂了黎阳之愿?到了黎阳,杨玄感凭借黎阳仓,就能号令义军,自己岂不成了同谋?即便不是同谋,也间接推动了叛乱,而更重要的是,一旦关陇人和河北人异口同声污蔑自己,百口莫辩。

怪不得游元做了“缩头乌龟”,而崔逊干脆寻个借口先行离开了巡察使团,原来都是预见到了未来局势的不开控,对自己恣意妄为、不顾后果地把他们拖进危险之境,可谓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们也在想办法,但切齿痛恨之下,他们想出来的办法岂会对自己有利?

“如果你想把十几万人送进坟墓,那就跟上来吧。”伽蓝愤怒之下,冲着刘黑闼厉声叫道,“最多不过玉石俱焚。”

豆子岗义军跟上来,那性质就变了,十几万人就不是难民,而是叛贼了,先沿途官府就不会开仓放粮,甚至连城门都不会打开,最终矛盾激化,大家死路一条。刘黑闼和义军领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但问题是,假若他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巡察使团把十几万难民带去黎阳,不要说义军将士们军心大乱,未来也必将被黎阳的关陇人所控,后果同样很严重。

刘黑闼看到伽蓝大吼大叫,怒火“腾”地爆燃而起,也是纵声雷吼,“那你把人还给俺,统统还给俺。各路义军正在急赶来,明天就能包围你们,今天如果你不把人还给俺,明天你我决战,玉石俱焚。”

两人怒气冲天,睚眦欲裂,就像两头疯狂的猛虎,随时都要扑上去撕咬。

高泰紧紧拉住刘黑闼,西行也拽住了伽蓝。刘炫站在两人中间,勉强起到了一些缓冲作用,否则两人又要打起来了。现在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事态彻底失控,两个人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恨不得活活撕了对方以泄心头之怒。

“先生在此,你二人如此粗鄙,成何体统”傅端毅愤而怒叱,“对策要对策,拿出对策来,这样才能摆脱困局。”

伽蓝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阻止豆子岗义军的“冲动”,而刘黑闼也想不出来对策,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逼着伽蓝马上“逃离”平原郡,抛下这十几万难民,否则无辜生灵难逃涂炭之惨局。

刘炫再度摇手,神态平静地望着伽蓝,笑着问道,“老朽穷困潦倒,孤苦无依,天地虽大,却无立锥之地。不知将军帐下可有老朽的容身之地。”

伽蓝愣然,旋即两眼遽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刘炫。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刘炫,当代鸿儒,山东硕儒,竟然向自己开口,要在自己帐下寻一处容身之处?这怎么可能?

傅端毅极度吃惊,目露匪夷所思之色。以刘炫之尊,向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禁军军官,寻求庇护,这怎么可能?

西行却是高度紧张,全神戒备,眼里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慌乱之色。中土泰斗级的大儒竟然向一个卑微的西北戍卒开口,寻求一块立身安命之所,这太荒谬了。刘炫意图何为?他想干什么?

刘黑闼和高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当真是瞠目结舌,难以置信。老先生是不是气疯了?失心疯了?竟然做出如此荒谬之举?此事一旦成真,老先生一世英名,尽数付诸流水,更严重的是,山东儒士颜面无存,河北人更是羞愧难当,为天下人所唾骂。

“先生……”刘黑闼终于忍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爆炸了,他几乎是震天雷吼,“先生,你要俺死吗?你要俺的头,俺给你”

刘黑闼一把挣开高泰,拔刀出鞘,把横刀狠狠插到地上,撩衣跪下,“鹿角,砍下俺的头,砍下……”

“大哥……”高泰扑到横刀前,双手紧紧握住刀把,唯恐刘黑闼愤怒之下拔刀自戕,“先生,为甚?为甚?”

“黑闼……”刘炫目露感动之色,缓行两步,俯身要去扶起刘黑闼,刘黑闼却是一把挣开,疯狂吼叫,“黑闼未能侍奉好先生,无颜存留于世,愿以死相赎。”

刘炫叹息,伸手轻抚其肩,“黑闼,心静,心静”

“先生,黑闼不孝,未能遵从先生之教诲,又不忠于国,揭竿而起,更强行劫掠先生于义军,污了先生英名。”刘黑闼的泪水突然滚了下来,“黑闼不孝,请先生饶恕”

“痴儿,痴儿……”刘炫拍着刘黑闼的头,亲昵呼道,“痴儿,某命运乖蹇,老无所依,行将就木之时,能得你相扶,苟延残喘至今,何曾在意浮华虚名?即便老为国贼,某也坦然以待,更不会怨你分毫,只是,今日生灵有难,老朽岂能坐视不理?老朽所有的,唯有这一具皮囊,一世浮名,若有助生灵,死而无憾。”

刘黑闼拜倒于地,泪如雨下。

刘炫有显赫声名,不论在难民中,还是在义军里,他都倍受尊崇,如今他自愿带领难民去黎阳,那么义军将士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如果刘炫都不能逃脱厄运,孱弱生灵又岂能苟延?而尤其重要的是,刘炫由万人景仰的鸿儒变成人人唾弃的叛贼,不是刘黑闼所愿,而是为形势所迫,不论是刘黑闼还是刘炫,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那一刻,大儒和叛贼都是平等的存在于生命之下。但这是义军将士心中永远的痛,他们爱戴刘炫,他们祈盼刘炫英名永传。如今刘炫自愿带着十几万难民去寻找一条生存之路,为自己正名,为身后留下一段传世佳话,这是众望所归的事,义军将士又岂能不予成全?

只是,令人心碎的是,让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张开他瘦弱的臂膀,庇护无辜生灵,庇护受伤义军,让人情何以堪?

刘炫挺直身躯,缓缓转身,望向伽蓝。

伽蓝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他和傅端毅、西行都明白了刘炫的用意。此老的计策可谓高明,既解救了豆子岗义军崩裂之危,又稳定了难民恐慌之心,更重要的是,一路西去,沿途郡县的河北世家豪望,包括高鸡泊义军和散布各地的其他小股义军,甚至包括郡县官府的关陇籍官长,或多或少都要给刘炫几分薄面,最起码会给难民维持生存的口粮,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

伽蓝和西北人感谢他,义军感谢他,难民也会感谢他,而最最关键的是,他把这两股本来针锋相对互相敌视的力量巧妙地整合到了一起,这对未来局势的展,尤其是到了黎阳之后的形势展,增加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新变数。

这个变数对豆子岗义军和十几万难民是否有利,与伽蓝和西北人的意愿紧密相连,为此双方不得不暂时放下仇恨,不得不暂时搁置矛盾。当务之急是生存,生存问题解决了,再去争权夺利。

伽蓝深施一礼,“小子无能,却得先生厚爱,危急之刻,更得先生仗义相助。先生之恩德,此生难报。”

伽蓝蓦然撩衣,双腿跪倒,“小子愚钝,顽冥不化,今欲拜在先生门下,侍奉先生左右,聆听先生教诲。”

刘炫笑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虚手相扶,颔相应。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之礼。”

伽蓝高声唱诵,大礼跪拜,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行拜师之礼。

所有人都知道伽蓝的用意,拜师是假,把西北人把河北人的利益捆到一起是真。从此后,天下人皆知刘炫收了一个西北戍卒为学生,伽蓝是刘炫的弟子,而背后却是世家豪望的结盟,河东裴氏、薛氏和河北刘氏因为伽蓝而不可避免地走了一起。

刘炫行将就木之人,行此计策当然不会为了自己那点浮华虚名,实际上他是为了冀城刘氏的未来,为了豆子岗义军的出路。叛贼需要出路,与叛贼有密切关系的刘氏更需要一个好的未来,至于能否借助伽蓝实现这一目的,谁也不知道,刘炫只能寄希望于上天的恩赐,让自己多活几年,让自己能够借助伽蓝这个“支点”为刘氏和豆子岗义军的未来做好布局。

接下来就是双方忙碌的开始。

刘黑闼与亲卫门扈从于马车左右,保护着刘炫疾驰而回。刘炫的离去要隆重,要让义军将士都知道刘炫离去的目的,以此来稳定义军军心,让义军继续按照原定之策渡河南下作战。

伽蓝与西北人也是飞马而回。刘炫的到来要隆重,要让此事迅传遍整个河北,传到远在辽东的行宫,传到东都洛阳,就此逆转西北人的不利处境,就此让西北人迅转到河北人的羽翼之后,并借助河北人的力量与黎阳的关陇人进行一场殊死搏杀。

巡察使团抵达白沟,与留守船队汇合。

就在这天黄昏,刘炫坐在马车上,带着数十名门生弟子,在近千名义军将士的扈从下,在十几万难民激动的呼唤声中,在伽蓝和西北人的迎接下,踏进了禁军军营。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各方势力都被眼花缭乱的局势变化所震惊,都在推衍和猜测这一新变化对局势展所产生的影响,都在以最快度把这一消息传递出去。







第一百三十四章痴儿,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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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这里是河北

第一百三十五章这里是河北

刘炫所带的千名义军将士名义上是保护他,追随他,但实际上是各路义军派遣而来,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老弱妇孺。这也是各路义军领继刘炫主动承担护卫之责后,为稳定和安抚义军军心而做出的一个重大决策。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刘黑闼,各团旅官长和强壮之士均来自豆子岗各路义军。因为声势造得很大,有天下鸿儒刘炫的主动请命,有义军领刘黑闼的临危受命,还有从各路义军里精挑细选而出来承载着义军全部期望的骁勇悍卒,所以很大程度上稳定了义军军心。

形势变化太快,突然间,刘炫就成了伽蓝的老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禁军龙卫统的军营,而追随他的门生弟子和任侠义士们则自成一营,附翼攀鳞于禁军,这导致伽蓝的实力瞬间膨胀。

刘黑闼摇身一变,再次恢复了河北豪强任侠的身份,而义军将士的身份就更容易置换了,说他们是刘炫的追随者也行,说他们是饥民也行,总而言之,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改头换面,转眼就成了听命于禁军的河北乡团。

但这样还不够,实力还是不足,还是无法应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无法有力保障十几万饥民的安全,为此,伽蓝直言不讳地告诉刘炫和刘黑闼,他需要军队,需要更多的人马。

刘炫和刘黑闼当然不会对伽蓝言听计从,不过双方现在开始合作了,可以深入交流,可以进行更大范围内的利益交换。

薛德音出现在刘炫和刘黑闼的视线内。

伽蓝的身边有河北傅氏子弟,傅端毅又是裴世矩的弟子,这两人携手合作很正常,但薛德音的出现就极不正常了,而以河东薛氏一等大世家的地位和薛德音的显赫声名,竟然也与伽蓝合作,这其中就充满了无限神秘,让人浮想联翩了。

刘炫和薛道衡是老朋友,薛德音在刘炫面前也是执弟子之礼。此刻相见,两人既有同病相怜之苦,更有不胜唏嘘之叹,而归根结底,却是山东人和关陇人之间的仇怨导致两人沦落到了今天这种穷困潦倒的地步。

心意相通,感情相融,双方的关系直线上涨。刘炫暗自得意自己对伽蓝身份的猜测和当机立断的决策。薛德音的出现基本上证实了他的猜测,伽蓝的姓氏非常显赫,自己这一步走对了,不仅对自己有好处,对河北人的未来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伽蓝的先人曾对自己有过大恩,一直无以为报,深以为憾,不知是天命还是其他原因,伽蓝与自己不期而遇,于情于理,自己都应给予他力所能及的帮助。

刘黑闼不认识薛道衡、薛德音父子,但对其父子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今日突然在伽蓝的帐中看到薛德音,非常震惊,再联想到刘炫对伽蓝非同寻常的亲热举动,不能不让他重新审视伽蓝的实力,对他的真实身份更是充满了好奇。

正当他费尽心神猜测伽蓝出身的时候,就听到伽蓝在刘炫的追问下,对其为何需要更多军队一事,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解释,“杨玄感正在阴谋叛乱。”

刘炫再难保持平和心境,心神俱震,如波涛汹涌,眼里掠过一抹深深的恐惧。

他知道杨玄感要叛乱,早在去年底胡师耽、孔颖达就先后赶赴豆子岗找到他,并在他的引介下与刘霸道、格谦、郝孝德等义军领建立了联系。近期胡师耽再赴豆子岗,并与义军各路领聚在刘霸道的帐中秘密商谈,其主要内容就是如何借助永济渠之便来拓展实力。虽然至今谁也没有说出杨玄感要叛乱的话,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算,黎阳有心借河北义军之手劫掠永济渠,默许和纵容他们拓展实力,其目的不言而喻。关陇人为什么要把河北义军拉上一条船?双方联手要对付谁?一目了然嘛。

这是高度机密的事,不论是谁,不到最后一刻,不到形势没有明朗利弊没有显现之前,谁也不会说,以免惹祸上身自取死路。

哪料到今天刚刚走进禁军军营,伽蓝就给了他一个根本承受不起的消息,伽蓝竟然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裴世矩和薛世雄知道,甚至可能连皇帝都知道,而所谓的二次东征,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皇孙留守两京,巡察大使南下黎阳督粮等等,一切都有可能是陷阱,都是为了把猎物诱进陷阱,然后一网打尽。这个猎物既包括以杨玄感为的关陇人,也包括山东人,尤其大河南北的义军更是当其冲。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这个消息?自己主动示好伽蓝,主动要去黎阳,而伽蓝假如把自己与义军的亲密关系,以及与胡师耽、孔颖达的关系摊开了看,不难现自己此去黎阳,很大程度上是要借助伽蓝等西北人之力,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河北人谋取利益。按道理伽蓝应该将计就计,应该是反过来借助自己与河北人之力,在即将到来的那场风暴中,更好更快更方便地摧毁叛敌。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来?伽蓝的目的是什么?

刘黑闼更是惊骇欲绝,伽蓝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刺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窒息,让他冷汗四溢。

为什么自己带着一支军队来了?就是为了去黎阳谋利。未来不确定,假如杨玄感攻占了东都,占据了上风呢?甚至,假如杨玄感推翻了当今皇帝,另立新皇或者干脆自己做了皇帝,而河北人却未能乘机谋利,岂不白白丧失了一次崛起的机会,丧失了由逆贼摇身一变而为功臣的机遇?有付出才有回报,富贵险中求,虽然义军渡河南下了,只要杨玄感举旗而起,还是有足够时间举兵响应,但远没有亲身投入到杨玄感麾下冲锋陷阵所获得的利益大,当然,此举风险也就更大,为此,义军领们犹豫不决,唯有自己挺身而出,愿意拿身家性命做一次豪赌。

然而,谁能料到,伽蓝竟然知道杨玄感要叛乱,这太可怕了,这说明黎阳是个天大的陷阱,所有掉进陷阱的人都将尸骨无存。

伽蓝为什么要说出来?显然,他们的想法都被伽蓝看穿了,更严重的是,他们的人,他们的军队都在西北人的军营里,他们的生死已经被伽蓝所控制,伽蓝给他们一个选择,一个生或者是死的选择。

帐内一片死寂。

伽蓝、傅端毅、西行和薛德音四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刘炫和刘黑闼,就像四头待人而噬的猛兽。

刘炫和刘黑闼陷入恐惧之中,就像任人宰割的猎物,毫无还手之力。

矢口否认?否认有意义吗?伽蓝既然说出来了,既然给了河北人选择的机会,如果错过了,那就错过了一切。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追随伽蓝,追随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大口吞噬猎物,在一场必胜的战斗中建立功勋,然后华丽转身……问题就在这里,伽蓝所属的权贵集团是不是连山东人都要吞噬?假如山东人也是他们的目标,那么他们还没有华丽转身的机会?

刘黑闼感觉冷汗湿透了背心,自己已经难以坚持,目光悄然转向刘炫。

刘炫却是冷静下来。他毕竟是行将就木的老人,毕竟享有过世间的浮华虚名,毕竟拥有过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生,到了今天,他已看透一切,他已没有什么私利**,他更多的是一颗公心,是一腔仁爱,他最想做的就是在死去之前,拯救更多的河北人,为河北人谋取更多利益。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必定无畏无惧,必定淡漠地看待世间万物,哪怕伽蓝的话给了他猛烈冲击,但冲击过后,他还是他,就如怒涛中的磐石。

“这里是河北。”刘炫终于说话了,他明确质疑,不论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有多大,都无法撼动河北人的利益。河北的事,还是河北人说了算,还是河北世家权贵说了算。平原一战,表面上看河北的世家权贵集团陷入了分裂危机,但事实上刘霸道之所以死去,分裂的诱因之所以迅消散,正是河北世家权贵集团联手合作的结果。

如今十几万河北饥民不幸成为关陇人和山东人激烈博弈的工具,但工具就是工具,假如未来的风暴直接危害了河北权贵集团的整体利益,那么工具必然被抛弃,十几万饥民必然成为牺牲品。刘炫有这个心理准备,刘黑闼也有,不论他们的个人愿望如何,都无力去阻止庞大的权贵集团对利益的贪婪攫取,而在他们看来,伽蓝同样不会在意这十几万河北饥民的死活。

伽蓝皱皱眉,摇摇头,以目示意傅端毅。

傅端毅站起来出了大帐,很快把曹旦请了进来。大家都是熟人,曹旦是刘炫的门生,是刘黑闼的好友,也是频繁来往于高鸡泊和豆子岗两地的义军使者。曹旦的出现,等于告诉刘炫和刘黑闼,高鸡泊义军领窦建德在意识到危机正扑面而至后,毅然向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示好”,以期逃出这场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河北大世家大权贵实力庞大,河北义军根本没有阻御之力,必然会成为他们和关陇贵族集团激烈博弈的牺牲品,所以豆子岗义军明智地选择了渡河南下杀进齐鲁大地,而高鸡泊位于河北中心,没有地利之便,无处可逃,所以干脆倒向伽蓝背后的权贵集团以谋求自保。

刘炫沉吟良久,忽然问道,“何时去见窦建德?”

“今夜。”伽蓝笑道,“丈夫可否同行?”

“善”







第一百三十五章这里是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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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刘炫的玄机

第一百三十六章刘炫的玄机

黑夜里,永济渠就像一串璀璨明珠,绵延两千余里,散出耀眼光芒。水面上,船队如织,千帆竞;两岸河堤上,株株绿柳就如威风凛凛的战士,一座座间隔而立的关津戍垒和驿站,就像傲然而立的将军,用自己的忠诚和血肉戍卫着这条中土的生命线。

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逆流而上,缓缓而行。窦建德站在大帆的阴影里,望着河面上一艘艘顺流而下满载着各类物资的船只,心情异常沉重。

涿郡是远征战场的大后方,有充足的物资,一旦远征军归来,凭借囤积于涿郡的物资,足以横扫大河南北。山东义军尚没有成长壮大,根本不是帝**队的对手,他很难想像,刘霸道为何狂妄到失去理智,竟然不自量力要称霸河北。是人都有**,但**必须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否则就是痴心妄想。

平原一战,刘霸道败亡,阿舅军崩溃,豆子岗义军遭到重创,这给了河北人沉重一击,也给了那些私欲膨胀骄横自大之辈以迎头一棒,把他们打“醒”了,打怕了,但同时,他们在看到自己的不堪一击后,也沮丧了,信心倍感挫折,大部分选择了逃避,就连一向骄狂的张金称都“缩”回了老巢,不敢过于招摇而遭到西北人的攻击。

未来是什么?窦建德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深深叹息。

他不知道未来是什么,但为了生存,为了自己、家人、兄弟和千千万万义军将士的性命,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全力搏杀。

曹旦送回来的消息让他吃惊,不论是十几万饥民包围巡察使团,还是西北人伽蓝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宣称带领饥民就食黎阳仓,从而导致巡察使团内部矛盾完全公开化,也勿论豆子岗义军为形势所迫不得不让刘炫和刘黑闼以护卫饥民为借口,公然与西北人联手,凡此种种,无一不惊心动魄,而其中变化之快,之错综复杂,即便是窦建德这个旁观者也有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和挫败无力感。

一艘小船顺流而下,迅靠近货船。几个水手接过小船仍过来的缆绳,放下悬梯。跟着曹旦出现在窦建德的视线里,然后是刘黑闼,接着是刘炫。

老先生竟然亲自赶来了。窦建德既意外,又感动,匆忙迎了上去,深深一躬。齐善行紧随其后。老先生连日奔走,神情疲惫,更显苍老。窦建德和齐善行一左一右,扶着老先生进了船舱,奉上酒菜。

窦建德与刘黑闼是自小相识的朋友。窦建德家道殷实,富甲一方,刘黑闼家道中落,生活窘迫,不得不做些违法的营生以维持生计,而始终周济和帮助刘黑闼的就是窦建德。见面之后,刘黑闼不待窦建德询问,便把平原一战的前后经过详细告之。

按照刘黑闼的说法,刘霸道、杜彦冰和王瑞都是死在混战之中,至于是死在西北人刀下,还是自相践踏而死,那就不得而知了,只能归咎为运气太差,最终白白便宜了他人,所属残军都被格谦的燕军和郝孝德的平原军接收了。

现在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刘霸道死于何人之手,大家最关心的是未来,所以等到刘黑闼把刘炫和自己向西北人妥协一事说完之后,窦建德有些急迫了,问道,“西北人呢?为何你们来了,西北人却没有来?”

“这是先生的要求。”刘黑闼解释道,“先生对西北人说,他先来,先与大哥具体谈谈,这更有利于双方的合作。”

窦建德疑惑地望向刘炫,“西北人同意了?”西北人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豆子岗义军和高鸡泊义军会联手欺骗他们?西北人竟有如此自信,认为河北局势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刘炫没有回答窦建德。这个问题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回答,因为形势的展已经决定了双方必须合作,必须建立一种信任。

“北边那几家可有消息?”刘炫抿下一口酒,慢条斯理地问道。

“黄昏前,某刚刚送走游御史的录事。”窦建德微微颔,“李氏的人就在某的帐中,在没有得到某肯定答复之前,暂时还不会走。”

“楚客派人来了?”刘炫笑了起来,嘲讽道,“楚客一向自大,目中无人,这次碰到一个蛮不讲理的西北人,不按常理出招,导致其屡屡受挫,如今更是陷入被动,乱了方寸,竟然派人来找你?乱了方寸了,连遮羞布都不要了,失策,失策啊。”(楚客是游元的字。)

窦建德、刘黑闼、曹旦和齐善行互相看看,听出了刘炫的弦外之音。

大世家的目的是想借助山东义军之力推动杨玄感叛乱,并切断永济渠,造成二次东征的失败。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因此再受重创,而随之而来的平叛戡乱,要杀的不仅仅是叛乱的关陇人,还有帮助关陇人造反的山东义军。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关陇人在与山东人的激烈博弈中失败了,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山东人却让山东义军承担了全部损失。

山东义军代表的是山东三四流世家和不入流豪强的利益,也就是目前坐在船舱里的这些人,而这些人心里都清楚,形势的展对他们越来越不利。这个结局早在他们当初举旗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他们是山东大世家与关陇人博弈的工具,如果获利了就带他们分一些,但失败了,承担损失的只有他们。

目前山东大世家正在全力推动局势向这一方向展,尤其伽蓝向游元和崔逊透漏了杨玄感要造反的消息,大大增加了山东人在博弈中的胜算后,这一进程大大加快。然后,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也在拉拢和利用山东义军,山东义军统帅们同样预测了未来局势的展,所以毅然与山东大世家展开“对抗”,试图迫使山东大世家在未来利益上向他们做出更大的让步和妥协。

如何才能在未来局势中掌控主动,并迫使大世家在利益上向他们做出更大的让步和妥协?实际上也就是在皇帝和远征军开始平叛戡乱之后,山东义军如何生存的问题,但大世家根本不关心他们的生存,大世家只关系自己的利益。

刘炫和刘黑闼主动帮助西北人,豆子岗义军渡河南下攻打齐郡,窦建德主动向西北人示好,都是基于这一残酷现状。刘霸道在与大世家的抗衡中失败了,也让山东义军统帅们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转而都积极寻求与西北人的结盟,试图借助西北人及其背后权贵集团的力量,在即将到来的大风暴中寻到一条生路。

刘炫嘲讽游元目中无人,嘲讽游元“失策”,其实就是暗指大世家在整体策略上的自私自利。

“先生认为,此事有把握?”窦建德试探着问道。

刘炫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你们可知伽蓝的姓氏?”

伽蓝很神秘,有种种离奇之处,这当然让窦建德等人百般猜测,不过他们所知有限,猜不出个究竟来。此刻听到刘炫这么一问,再联想到以刘炫的身份竟然自愿投身于一个西北蛮子的帐下,当然不会仅仅因为大义和仁爱,其中定有玄机。果然,刘炫要道出玄机了。

“请先生解惑。”窦建德突然兴奋起来。不言而喻,刘炫主动要求先来与自己见面,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伽蓝之所以同意,估计也是想通过刘炫来揭开他的神秘身份。今日形势下,也只有刘炫说出来的话,河北人才会相信。

“薛道衡之子,河东三凤之一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就在其帐下。”刘炫看了众人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能够让薛德音心甘情愿追随的人,其身份之尊贵,可想而知。”

窦建德等人面面相觑。这似乎有些武断了吧?少字薛道衡被缢杀,薛德音流放边陲,薛氏这一支败落了,以薛德音今日的身份地位,暂时效力于一个禁军校尉的帐下以度过最为艰苦之期,也是大有可能的。

“裴世矩、薛世雄,河东裴氏,河东薛氏,如此尽心尽力培植一个西北人,你们说,这个西北人简单吗?”。刘炫叹了口气,“好好想想,想想当今天下,哪一家的后人才会得到河东裴氏和薛氏的联手扶植。”

刘炫越是不说谜底,窦建德等人越是好奇,越是急迫,很明显,这个姓氏与山东义军的未来可能存在着直接关系。

“先生,能否给一些提示?”窦建德躬身致礼,恭敬恳求。

刘炫抚须而笑,“他是官奴婢,从小在西北长大,仅以此为据,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凡官奴婢者必有官宦背景,而二十多年前中土有哪个大世家遭到沉重打击?并且这个大世家与河东裴氏和薛氏有着亲密关系?

刘炫年近七十,年轻时就已是名儒,多次游学天下,中土近代历史在他而言耳熟能详,而窦建德等人都在四十岁左右,不是一方豪强就是地方名士,不要说游走天下了,就连河北都没有走遍,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更是知者甚少。像推衍伽蓝出身这种事对刘炫来说很简单,但对窦建德等人来说,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

“某想起来了。”齐善行突然叫道,“河内世泽,太史家声。”

舱内霎时静寂,窦建德等人齐齐望向刘炫,神情既激动又忐忑。

假如齐善行说对了,那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薛德音的追随,河东裴氏和薛氏的尽心培植,还有这次伽蓝肩负使命赶赴黎阳,都可以得到解释,更重要的是,伽蓝的姓氏一旦得到确定,那河北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伽蓝是河北人,是真正的河北人,是急需重振家声的河北一等大世家的子弟,义军以他为大旗,以当今中土三大世家的力量为后盾,必将迎来一个光明前景。

“先生,某的猜测对不对?”齐善行问道。

刘炫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现在,你们有何对策?”







第一百三十六章刘炫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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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初见窦建德

第一百三十七章初见窦建德

刘炫没有给予肯定的答案,但他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却等于做了正面回应。当然,真相未必就一定是真相,有时候为了某种需要,真相会被谎言所掩盖,谎言就是真相,所以刘炫也不敢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推衍就是对的。

这种事既然河东裴氏和薛氏都讳莫如深,薛德音更是只字不露,那一定有原因。既然有原因,既然现在连知情者都蓄意隐瞒真相,那么真相背后肯定隐藏着祸患,为此刘炫也是仿效之,也是讳莫如深。

答案到底是什么,自己掂量着看吧,把眼睛睁大了看,把前进的方向选择对了,是福是祸就全靠天命了。

刘炫避而不说答案,窦建德等人也不是痴儿,当然知道此事另有玄机,不宜刨根究底,各人心里有算就行了,各自找准前进的方向,至于将来的祸福,那要看形势的展,看各人的智慧,看各人的运气命数了。

帐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气氛很凝滞,众人都在思考,只不过此刻拟制对策的基础已经生了变化,某种程度和上因为伽蓝身份的复杂,因为其所代表利益的复杂,导致对策很难拟制。

“先生,有几分把握?”

窦建德委决不下,不得不出言相询,毕竟事关重大,他不能仅靠推断就做出轻率举措。

“他和某的一位故人非常想像。”刘炫想了片刻,叹息道,“很像,很像……初见此子,仿若又回到了当年……”

窦建德再不犹豫,断然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听听他的条件。”

齐善行点头赞同,“现今我们很被动,两面受敌,为人所制,回旋余地太小,不若以不变应万变。”

窦建德望向刘黑闼。刘黑闼用力一挥手,“唯大哥马是瞻。”



伽蓝走进了船舱,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打量着窦建德。

窦建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豪迈、爽直和坚毅,但憔悴的面孔和疲惫的神态却给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窦建德如此,刘黑闼也如此,如今这两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们试图改变命运,而自己何尝不想改变未来?

伽蓝摆出一副谦逊之态,主动上前见礼,并向窦建德介绍了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

伽蓝的低姿态让窦建德本来就很戒备的心理更为防范。果然,双方刚刚坐定,伽蓝就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未来几个月,高鸡泊不能劫掠永济渠,更不能切断远征军的粮道。”这是底线,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不能讨价还价。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豆子岗义军迫不得已之下,转而渡河南下,以帮助长白山义军为借口,劫掠大河,杀掠齐郡,而高鸡泊义军深处河北中心,根本没有回旋之地,只有顺应山东大世家的利益需要,义军才能存活下去,否则,义军要么整体败亡,要么就是高士达、窦建德这些义军领重蹈刘霸道败死之覆辙。

高鸡泊一带的义军领有三个,高士达、窦建德和张金称,目前只有窦建德积极结盟西北人,与帝国禁军暗通款曲,这足以说明高鸡泊的三位义军领不是一条心,高士达屈从于白沟北方世家,张金称听命于白沟南方世家。渤海高氏、清河张氏都是河北二等世家,某种意义上他们代表了山东大世家的利益。然而,人都有私欲,都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同样出身于河北二流世家的刘霸道,他就不甘心做个“工具”,既反抗帝国皇帝,又对抗山东大世家,结果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刘霸道的死是山东大世家对河北人的一种警告,高士达和张金称从此事中得出了什么结论不得而知,但窦建德显然不甘心做个随时牺牲掉的“工具”,他和刘霸道一样要抗争。

刘霸道选择了武力,窦建德选择了“投敌”。伽蓝和西北人是一把刀,这把刀杀死了刘霸道,同时高高举起,对准了窦建德。窦建德妄图从大世家手上夺取这把刀的控制权,却不知这把刀早已拥有了自己的意志,不但不会为别人所控制,而且还要控制更多的对手已增加自己的力量。

窦建德做老大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名义上高鸡泊义军的老大是高士达,但义军将士都知道,高士达是高士达,窦建德是窦建德,双方都因实力不足,暂时不得不联手结盟。老大时间做长了,难免有些傲气,面对一个西北蛮子咄咄逼人的气势,窦建德顿时无名火起,张嘴就想来句“下马威”。

“将军,高鸡泊这块地方,一言九鼎的是东海公高士达。”齐善行恭敬地回了一句,口气谦恭,实际上却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伽蓝哂笑,眼里掠过一丝恼怒。既然你是老2,说话不算数,你跑来和我谈什么谈?

薛德音却是听出了齐善行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当即笑道,“高士达死了,一言九鼎的岂不是长乐公?”

窦建德眉头微拧,与曹旦、齐善行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是伽蓝提出来的交换条件。西北人的目的很明确,那就是对河北义军痛下杀手,把河北义军对永济渠的威胁彻底铲除,把河北义军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可能彻底抹杀。西北人在平原一战中已经完成了对豆子岗义军的攻击,达到了目的,而且一战成名。刘炫和刘黑闼就是在战后迫于形势的需要不得不暂时“投奔”西北人,而窦建德也是在那一战之后果断向西北人伸出了“求和”之手。

齐善行微微颔,显然同意西北人提出的条件。

为了让黎阳顺利举旗造反,不论是河北大世家,还是正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河北儒士,还是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集团,都在想方设法阻止巡察使团赶赴黎阳,为此高鸡泊义军肯定要出手,与西北人肯定要打一仗,而活跃在漳南一带的窦建德当其冲,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窦建德可不想败亡,所以他积极“求和”西北人,但这一仗肯定要打,不是他打就是高士达打,要么就是张金称打。西北人也知道,所以征询窦建德的意见,是不是乘机联手“做”了高士达,顺势让他全权掌控高鸡泊义军。

曹旦却是微微摇头,然后向窦建德和齐善行使了个眼色。窦建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齐善行思索了片刻,再度颔,同意了曹旦的建议。窦建德沉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关键不在高鸡泊。”齐善行说道,“高鸡泊的位置偏重于北方,而北方不仅有水道之便,还有6路之利,可以水6兼顾,所以对白沟志在必得的不是高鸡泊,而是白沟南边的人。”

白沟横贯清河郡,境内有近四百里长的水道。其中西边两百多里长的上游水道在张金称义军控制的区域内,而东边一百多里长的下游水道包括延续到平原郡的部分,则在高鸡泊义军和平原郡义军的控制区域内,所以很明显,白沟南边的张金称对白沟的威胁最大,也正因为如此,张金称始终卡住了高鸡泊的咽喉,遏制着高鸡泊义军的壮大。

窦建德要借刀杀人了,而借刀杀人的目的不过是让高鸡泊义军逃过即将到来的那场大风暴,从关陇和山东两大权贵集团激烈博弈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豆子岗义军也是同样的目的,但他们付出了刘霸道和阿舅军败亡的惨重代价,相比起来,窦建德的一石二鸟之计,所付出的代价就要小得多,尤其重要的是,这个代价由张金称承担,高鸡泊却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伽蓝望向傅端毅和薛德音,又转目看向刘炫和刘黑闼,征询他们的意见。

刘黑闼第一个点头。傅端毅和薛德音沉吟不决,毕竟两人对高鸡泊一带的义军也不了解。刘炫说话了,“对黎阳来说,重心在大河两岸,白沟以南和济水一线的义军都是他们争取的对象。相比较而言,高鸡泊距离黎阳较远,而且直接面对来自涿郡的威胁,他们关键时刻必定难以取舍,继而有鼠两端之害。”

刘炫这句话直接说中了伽蓝的要害。对于伽蓝来说,阻止或者把黎阳叛乱对帝国的危害降到最低才是当务之急,也就是说,斩杀或者重创张金称义军才符合他的利益。另外,刘炫也向伽蓝做出了暗示,一旦黎阳举旗,白沟南北两系世家豪望对黎阳的态度是不一样的。从地域利益上来说,白沟南部世家距离黎阳很近,受到的诱惑也最大,目前黎阳极力拉拢的就是这些人,暗中帮助黎阳叛乱的也是这些人,不出意外的话,极力阻止巡察使团赶赴黎阳的也是这些人,假如接下来的一仗中,禁军龙卫统给予其沉重一击,必定有利于永济渠的安全,而不利于黎阳的举旗大计。

伽蓝陷入沉思,权衡利弊。

刘炫之所以献计,目的是为了十几万甚至更多的饥民,而若想救活他们,就必须去黎阳,而黎阳一旦举旗,必然影响到饥民的生存,所以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兼顾山东世家权贵集团的利益,只能更弦易辙,想方设法帮助伽蓝阻扰黎阳举旗,否则,不但河北义军会被卷入风暴,就连这些无辜饥民都要被卷进风暴,最终必将演变为一场可怕的灾难,山东会在血雨腥风中遭到致命打击。

良久,伽蓝断然决策,向窦建德伸出了手。

窦建德暗自心喜,举手相击,击掌为誓。



丑时三刻,禁军龙卫统击鼓升帐。

东光乡团的元务本,捧日乡团的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一些地方宗团豪帅,被眼前的复杂形势搞得惶恐不安,本来就辗转难眠,突闻鼓声,无不骇然惊醒,蜂拥而至。

伽蓝令,龙卫统连夜渡河,于黎明时分向北岸高鸡泊叛军动攻击。各乡团、宗团紧守南岸,戍卫巡察使团,确保饥民安全。若有抗令者,斩

巡察使团要带着十几万饥民西去黎阳,而对岸高鸡泊叛军虎视眈眈,稍有不慎,遭到叛军袭击,饥民大量死亡,巡察使团必定罪无可恕,所以巡察使团若想安全西进,必须先攻击高鸡泊叛军,铲除这一隐患。

苏定方主动请战,但被伽蓝婉言拒绝。这是与高鸡泊叛军交战,而高鸡泊叛军与北方世家豪望有着紧密联系,伽蓝的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伽蓝根本就没有禀报治书侍御史游元,把两人的矛盾彻底公开化,这令河北人无所适从,更让游元怒不可遏。

西北人急渡河,急杀向叛军营寨,一时间鼓号震天,杀声如雷。

卯时正,朝阳初起之时,禁军报捷,击败叛军,正尾随追杀。

伽蓝传令,各乡团、宗团保护巡察使团和十几万饥民沿白沟西进,他则率军沿北岸推进,继续攻杀高鸡泊叛军。

时间一天天过去,因为饥民拖累,行进度非常缓慢,而北岸龙卫统连日报捷,高鸡泊叛军被他们杀得抱头鼠窜,亡命奔逃,尤其高士达部更是连战连败,尸横遍野,其老营都被禁军龙卫摧毁了,只好北渡漳水河逃亡信都郡。

禁军龙卫挡者披靡,无坚不摧,先后大败豆子岗和高鸡泊叛军,威震河北。

四月底,龙卫统横扫高鸡泊,抵达武城休整。

当夜,曹旦出现在龙卫统军营,向伽蓝秘密禀报,张金称正在临清一带集结清河南部各路大小义军,准备乘着禁军龙卫正在与高鸡泊义军激战无暇南顾之际,袭击巡察使团,要置十几万饥民于死地。

伽蓝即刻传令,“命令各旅,马上进入高鸡泊,横渡漳水河。”







第一百三十七章初见窦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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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哀鸿遍野

第一百三十八章哀鸿遍野

漳水河源自太行,由西而东横贯河北,自广平起便与白沟并肩而行,到沧州合流。两水间最窄处不过十几里,最宽处也不足百里。高鸡泊位于两水最宽之处。渡过漳水河就是信都郡,然后沿着漳水河北岸疾驰两百余里就是清河郡的宗城。

宗城与临清城相距不过六十余里,但中间隔了漳水和白沟两道屏障。禁军龙卫先是消失于高鸡泊深处,昼伏夜行,接着突然出现在宗城城郊。

此时已是盛夏,气温高,蚊虫多,河边杂草层生,荆棘密布,密密匝匝的芦苇更是广袤无边。

龙卫统藏匿于苇丛中,一边轮流休息,一边赶制浑脱,准备渡河。

窦建德帐下的一支高鸡泊义军已经先期抵达宗城附近,曹旦找到他们后,传窦建德命令,佯攻宗城,劫掠城郊,以吸引宗城内外官民注意力,掩护龙卫统渡河。

黄昏之后,龙卫统迅渡河,并于子时前后抵达白沟北岸。对岸就是临清县,在距离临清城三十里外的凤凰岭上,火光闪烁,仿若漂浮在黑暗中的一片巨大火星云,正是集结于此的清河义军营寨。

驻马柳林,遥望“星海”,伽蓝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让他痛苦,让他无助,让他失去了自信,感觉自己正在为之努力的一切毫无意义,一股锥心般的悲凉和落寞渐渐弥漫了身心,让他颓然伤悲。

长在夜风中飘拂,长衫汗透紧贴在壮硕的身躯上,脸上的汗珠如雨倾洒,坐下的宝马也在喘息中流下如血汗滴,而暴雪明显不适应这里的气候,神态萎靡,再也不复往日的骄横,望向夜空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家乡的深深思念。

突然,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撕裂了黑暗,照亮了禁军龙卫,把一张张疲惫而紧张的面孔暴露在炙烈的白色光芒之下。

“轰……”雷声炸响,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闪电再起,耀眼光芒霎那间击碎了重重黑幕,把整个大地清晰显现。

“轰轰轰……”雷声疯狂炸响,暴戾而狂躁,仿若一头仰天怒吼的洪荒猛兽一拳砸向黑暗。

要下雨了。伽蓝抬头望天,心里愈悲凉,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风起,云涌,战旗狂舞,幡旄猎猎,西北人敞开胸襟,贪婪地呼吸着风中的凉意,等待着滂沱雷雨的降临。

“将军……”高泰催马走近伽蓝,大声叫道,“下雨了,风大浪急,不宜渡河。”

伽蓝蓦然扭头,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神色狞狰,语气异常阴森,“何时渡河?你说何时渡河?要等到天亮吗?要等到贼人现我们吗?”。

高泰愣然,不知道伽蓝为何突然情绪失控,勃然大怒,但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劝谏,“将军,突下暴雨,虽对突袭有利,但敌营一乱,当其冲的就是那些老弱妇孺,他们很难逃亡,互相践踏之下,必定尸横遍野。”

说到这里他霍然惊醒,伽蓝是看到了对岸那片巨大的“火星云”,知道了夜袭造成的伤亡远远过了先前的预料,夜袭要演变为一场血腥的屠杀了。平原一战之所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了无辜者的伤亡,纯粹是侥幸,一则是因为当时老弱妇孺刚刚抵达将陵城外,二则还有更多的人尚蹒跚于半道之上,但即将开始的这一战却截然不同,张金称的清河义军所裹挟的无辜百姓已经在这里集结多日,大家都以为要在白沟上劫掠粟帛维持生计,根本不知道一场灾难正从天而降。

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等人默然无语。虽然之前大家已经想到张金称的义军里也有大量的老弱妇孺,但谁也没有想到是眼前这副情景。从“火星云”的大小来看,绵延十几里的整个凤凰岭都被覆盖了,保守估计,老弱妇孺的数量至少在十几万人以上。

自王薄在齐鲁揭竿而起以来,各地豪帅频起,前前后后也有两年时间,但官府却是屡剿不平,原因何在?这从张须陀开仓放粮安抚百姓,然后把义军打得大败而逃就知道了。说到底官府面对成千上万的饥民下不了手,同时又不敢如实禀奏朝廷自毁前程,于是两眼一闭听之任之,任由饥民自生自灭。张须陀冒着杀头的危险开仓放粮,救活了饥民,获取了人心,接下来再打义军就易如反掌。

高泰也沉默了。不论何时渡河攻击,结果都一样。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了伽蓝当初的质问,你揭竿而起了,你造反了,但你救活了谁?相比造反之前,又有多少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暴尸荒野?你到底在为谁造反?你到底在为谁杀人?

高泰心中剧痛,泪水难以遏制地流了出来。他趴了在马背上,把脸塞进马鬃里,无声痛哭。

江成之、布衣、卢龙等各旅队军官飞马而来,乔二和西门辰也在其中,众人并辔而列,等待伽蓝的命令。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从天而降。

暴雪仰嘶吼,再现霸气。

“渡河……”伽蓝蓦然狂吼,“即刻渡河。”



卯时初,禁军龙卫沿着白沟南岸河堤急行四十里,悄然赶到凤凰岭下。

雨还在下,雨势中等,凤凰岭上绚丽的“火星云”已经在雨水中消散,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

高泰和乔二等人依照往日义军扎营的经验,推断张金称的义军应该位于凤凰岭正中,老弱妇孺则散落四周。从先前“火星云”的分布来看,火光最集中之地就在凤凰岭正中,与高泰、乔二等人的推测基本吻合。

凤凰岭实际上就是由挖掘白沟的泥土堆砌而成,地势稍高而已,还是一马平川。黎明前夕,禁军龙卫展开了攻击,三百骑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射上了凤凰岭,杀进了义军大营。义军完全没有防备,尚在酣睡之中,遭到了致命一击,死伤无数。

义军大乱,狼奔豕突,老弱妇孺四散而逃,因为恐惧,因为黑暗,因为下雨,互相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禁军龙卫瞬间摧毁了义军大营,接着也失去了目标,只能在黑暗中左冲右突,在凤凰岭上大开杀戒,好在黎明的曙光很快降临,它撕开了黑幕,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凤凰岭,在滂沱泪水中嚎啕大哭。

西北人没有胜利的喜悦,悲伤随着雨水侵蚀了他们的心灵,让他们黯然魂伤。

在平原战场上,他们所向披靡,在高鸡泊战场上,他们挡者披靡,在凤凰岭战场上,他们无坚不摧,如今他们战功有了,财富也有了,但没有荣耀,他们感受不到荣耀,相反,他们的心越来越痛,与日俱增。



上午,伽蓝率军抵达临清城下。

临清县令出城拜见,战战兢兢。西北人太凶残了,太狡猾了,从平原杀到高鸡泊,又从高鸡泊神奇般地杀到了临清,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其凶名之盛,将很快席卷整个山东。

伽蓝非常愤怒,冲着临清令咆哮,境内叛贼横行,饥民无数,却瞒而不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

“打开官仓,放粮”

临清令唯恐激怒了这些西北蛮子,被他们一刀砍了,十分配合,马上开仓放粮,并派人沿着驿站火传达,以最快度招抚境内饥民。

在死亡和饥饿面前,饥民们没有选择,即便他们知道在凤凰岭上大开杀戒的官军就在城外,即便怀疑开仓放粮是个陷阱,他们还是蜂拥而至。仅仅一天之后,临清城外的饥民就多达数万人之多,而县城的官仓储量非常有限,粮食根本不够。

无奈之下,伽蓝向巡察使团的游元、崔逊求援,向清河郡守府求援,向邻近的宗城、清泉、清阳、清平诸县求援。尚没有得到任何回音,临清城外的饥民数量就冲破了十万之众,形势岌岌可危。

与此同时,饥民们也带来一个消息,张金称带着义军正在向鄃县、高唐方向撤退。高唐毗邻大河,渡河之后就是齐郡,也就是说,假如再打张金称一下,就有可能逼迫他不得不联手豆子岗义军和长白山义军,渡河南下,一起去打齐郡。

伽蓝毫不犹豫,断然下令,急赶赴鄃县和高唐一线。

禁军龙卫一动,饥民顿时恐慌起来,因为早有人把禁兵强迫临清令开仓放粮的消息传了出去,饥民虽然痛恨禁军在凤凰岭的屠杀,但也把自己生存下去的希望暂时寄托在了他们身上,结果造成了让西北人捶胸顿足的一幕,饥民把他们“包围”了,就像在安德城外一样,哀鸿遍野。

临清令也极力劝说,官仓里已经没有粮食,只能去其他县城要粮,正好,将军就带着饥民去清泉、清平、鄃县和高唐就食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这意思很明显,你不能害我一个,要害就祸害一片,把整个清河郡的大小官员全部“拖”进去,要死大家一起死。

“某愿与将军同行,舍命杀贼”

“明府也要同去?”伽蓝倒是惊讶,虽知道此人不怀好意,但人家激情四射地要去杀贼,他也不好阻止。

“同去”临清令斩钉截铁。他是不走不行了,此刻能否让饥民活下去,不仅关系到临清城的安危,关系到自己的前程,更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死活,唯有竭力一搏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哀鸿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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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事不宜迟

第一百三十九章事不宜迟

清河城。

禁军龙卫奇袭凤凰岭,把张金称等清河义军杀得尸横遍野的消息当天就传到了清河郡府清河城。

这个消息不是伽蓝送过去的,也不是临清县令送过去的,而是临清县的地方豪强在第一时间通过他们所控制的驿站送到了府。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游元、崔逊正与清河崔氏、房氏、张氏等世家豪望商议局势,大家都感觉很棘手,原因就是西北人根本不予合作,骄恣跋扈,置河北大世家利益于不顾,为所yù为,而河北末流世家和不入流的豪强则倚仗手中的武装,一方面与大世家暗中“对抗”,一方面却与西北人“暗通款曲”,结果造成了今日被动局面。

如今豆子岗义军要渡河南下去齐鲁,高jī泊义军更是北渡漳水河,远逃永济渠,导致大世家在“排兵布阵”上捉襟见肘,只能寄希望于张金称的清河义军和活跃在邯郸一带的杨公卿、王德仁的太行义军,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临清传来惊人消息,西北人夜袭凤凰岭,把张金称等清河义军杀得血流成河,清河义军瞬间崩裂,溃不成军。

众人骇然心惊。西北人果然是一群凶残的狼,太狡猾了,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们正在扫dang高jī泊的时候,却像幽灵一般出现在三百里外的临清城,杀了清河义军一个措手不及。吃惊过后便是勃然大怒。西部蛮子,欺人太甚,当真以为河北人软弱好欺?

局势严峻了。黎阳是不是要举兵造反,目前没有准确消息,事实上即便杨玄感当面告诉大家,我要造反了,那也是两可之间,因为计划赶不上变化,况且杨素遗留下来的势力太过庞大,杨玄感居中指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何一个方面出现差池错都有可能导致整个计策的改变,所以,山东人必须帮助杨玄感造反,必须bī迫杨玄感造反。现在帮助杨玄感造反的山东人太多了,大世家毋须为此cao心,勇于冲锋陷阵舍身赴死的山东儒士比比皆是,而bī迫杨玄感造反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其完成了举旗准备,叛1uan已经既成事实,箭在弦上不得不之刻,果断切断永济渠。这个时候他不造反也得造反了,他与皇帝之间再无妥协之可能。

这个时机非常关键,直接决定了山东大世家的未来利益。时机选择得好,既能让皇帝的远征功亏一篑,又能让杨玄感陷入被动,而山东大世家却可乘势而起,在帮助皇帝剿灭叛逆的同时攫取最大利益。

然而,西北人hún1uan了河北局势,破坏了山东大世家的策略,他们对河北义军血腥的杀戮和对河北饥民的蓄意欺骗不但让黎阳陷入被动,也让山东大世家陷入了被动。

必须杀了西北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山东大世家不得不出手,而黎阳方面根本没有选择,一旦让西北人到了黎阳,举旗大计必遭破坏,只要出手杀人了。

如此一来,就给了山东大世家借刀杀人的机会,山东大世家可以借杨玄感之手杀了西北人,一则可以bī迫杨玄感造反,二则可以免遭河东裴氏和薛氏的报复。

那么,谁去黎阳?谁去实施这一计策?

崔逊义不容辞,唯有他一个人选。游元是帝国治书shì御史,御史台的副官长,虽然在品秩上低了礼部尚书杨玄感四级,但尚书台和御史台没有隶属关系,游元有权监察百官,这对杨玄感的威胁太大,所以只有崔逊这个监察御史去最为合适。监察御史在御史台地位很高,不过官阶却只有令人“哭笑不得”的从七品,这与正三品的礼部尚书差了太多,而品秩上的差距自然引起了身份地位上的变化,由此束缚了御史的“手脚”,很多时候就不得不低调“监察”了。

崔逊主动请缨,游元和世家权贵当然喜不自胜,不过脸上还是表现出关切之意,嘱咐他务必小心谨慎。

崔逊却是不以为然。他主要的目的不是去黎阳,而是去东都。到目前为止,崔赜和崔宝德还是没有给他任何答复,虽然崔逊的书信不断,却如泥牛入海,似乎在崔氏家族中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或许崔氏还在犹豫、观望之中,但河北形势的变化越来越快,给崔氏定策布局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旦错失良机,崔氏的未来实在是过于黯淡。崔逊坐不住了,忧心如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东都。

不过在离开清河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再见伽蓝一面。



当游元、崔逊和清河崔氏、房氏等世家豪望商议对策的时候,元务本也接到了同样的消息,消息同样来源于临清城的地方豪强。

元务本出离愤怒了。西北人就像一头贪婪而饥饿的狼,为了攫取战功,在河北大地上肆意杀戮,把河北局势搅了个天翻地覆,完全背离了当初的预期,对举旗大计更是极端不利。更可怕的是,如果不加阻止,不迅扭转局面,黎阳的举旗大计可能严重受阻。

“请先生急赶赴黎阳禀报楚公。”元务本强忍怒气,对凝神沉思的胡师耽说道,“某将想尽一切办法拖延巡察大使的脚步。”

胡师耽微微颔,不动声sè地说道,“在你看来,游元现在还想快马加鞭赶赴黎阳?”

元务本冷笑,“西北人不费吹灰之力击败了豆子岗叛贼,接着又横扫高jī泊贼人,如今更是奇袭临清,在凤凰岭上血腥屠杀清河贼。先生,西北人第一次踏足河北,就犹入无人之境,如果没有游元和崔逊的鼎力支持,怎么可能会取得如此战绩?刘炫主动投奔西北人,根本无视声誉之损,这其中所蕴含的意思还不够清晰?”

“少府以为,河北人已经握住了西北人这把无坚不摧的刀?”

“河北人如果不是为了掌控西北人这把刀,何至于损坏自己手上的刀?刘霸道死了,高士达远遁信都,现今就连张金称都败走大河,河北人如果不是图谋大利,怎会损失如此之剧?”

胡师耽摇摇手,“少府小觑了西北人的武略,也不要高看了河北人的智谋。某倒是认为,河北人现在与我们一样,都被这群横冲直撞、毫无章法的野蛮人打得措手不及,焦头烂额,十分被动。”

元务本不同意,刚想反驳,却见胡师耽再次摇手,“少府可以假设一下,假若河北人估猜到黎阳方面将有剧变,从河北世家豪望的立场来说,他们将如何定计?西北人把河北叛贼杀得血流成河,溃不成军,又带着不计其数的饥民去黎阳仓就食,这将给河北带来何等冲击?又将给黎阳带来何等变数?很显然,西北人的做法完全不符合河北人的利益。”

元务本当即反驳,“河北之地,对西北人来说完全陌生,而西北人竟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足以说明问题。再看将陵、漳南和临清三战,无一不是夜袭,而夜袭的最基本条件就是对地形的熟悉,西北人若没有河北人的鼎力相助,断无取胜之可能。”

胡师耽说服不了元务本,也就无法指望元务本冷静下来,利用西北人和河北人之间的矛盾巧妙获利。

“某去黎阳,而少府是打算继续跟随游元以作监控,还是寻个借口先行赶赴武阳郡?”

元务本骄矜自傲,胡师耽不好直接献计,只能暗作提醒。武阳郡的郡丞叫元宝藏,是元务本的族兄。巡察使团出了清河郡就到了武阳郡,如果武阳郡拒绝开仓放粮,那么巡察使团也好,西北人也好,都将被饥民所拖累,不但无法赶赴黎阳,还将陷入深重危机。

“某去武阳郡。”元务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假思索地说道,“过了武阳就是汲郡,距离黎阳已经近在咫尺,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巡察使团阻挡在武阳境内。请先生回到黎阳后,务必告诫楚公,河北局势正在失控,事不宜迟,要当机立断,不可犹疑不决,贻误战机。”

元务本担心举旗之后,山东人乘势而起,群起而攻之,黎阳陷入困境,为此必须对西北人痛下杀手。西北人全军覆没,山东世家豪望试图借助西北人这把刀阻扰黎阳举旗的谋划就失败了。

胡师耽默然点头。元务本对形势的错误判断让他十分不安。本来黎阳要拉着山东人一起造反,为此通过山东儒士极力拉拢掌控河北义军的地方郡望和豪强,而今日河北义军连续受创,元务本却理解为山东大世家要借助西北人这把刀猛击河北义军,以此来破坏黎阳的谋划。

元务本想错了。山东人始终是一个利益集团,尤其在山东人和关陇人的jī烈博弈中,河北义军肯定会站在山东大世家一边,双方即便有些冲突,但在关键时刻绝不会反目成仇兵戈相见,而此刻山东大世家更不会连续打击河北义军以自损臂膀,所以,目前推动河北局势展的不是河北人,而是那些居心叵测的西北人,真正威胁到黎阳安危的是西北人。

“西北人是关键所在。”胡师耽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少府千万不要大意了。”

元务本当然不会大意,但他根本没把西北人放在眼里,一个禁军龙卫统,三百骠骑而已,一旦遇上强大的卫府军,必死无疑。



崔逊飞驰临清,但途中接到消息,禁军龙卫正赶往清泉、鄃县一带追杀叛贼。

崔逊随即离开白沟大堤,向清泉方向追赶。很快,他和从属亲卫们便看到了浩浩dangdang的饥民大军。崔逊立即意识到安德城外的一幕再次重演,伽蓝和西北人正在把自己推向一个无底深渊。

伽蓝对崔逊很冷淡,而崔逊对他更是恼怒不已。

平原饥民给巡察使团带来了**烦,协调各地郡县开仓放粮尚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善后。

到黎阳仓就食显然是个谎言,就算西北人把饥民带到了黎阳,带到了黎阳仓外,但没有皇帝的圣旨,谁敢打开黎阳仓赈济饥民?而皇帝会不会下圣旨开仓放粮?到目前为止,上至游元、崔逊,下至平原郡府,上奏行宫的都是弹劾西北人的奏章,对叛逆和饥民一事却是一带而过。众口铄金,当所有官僚都说河北很稳定,百姓衣食无忧,叛贼灰飞烟灭,伽蓝一个人的奏章根本不足为凭。所以,不会有开仓放粮的圣旨,而更重要的是,河北世家豪望和河北官僚们根本不会让河北饥民赶去黎阳。试想一下,一旦十几万甚至更多饥民到了黎阳,一旦河北叛贼成灾惊动了东都,其结果是什么可想而知。

河北人忍无可忍,要出手了,要在武阳郡把这件事彻底解决了,而解决的办法就是借刀杀人。

伽蓝和西北人却愈骄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河北义军的“陷阱”,被河北的豪强们利用了。现在河北义军饱受“打击”,基本上丧失了威胁永济渠的可能,如此一来他们就从山东大世家和关陇贵族的厮杀中成功“逃脱”。将来黎阳掀起了风暴,只有他们自己看准方向,认准立场,就不会被风暴所席卷,可保生存无虞。

山东大世家愤怒了,黎阳方面的关陇贵族也愤怒了,都把矛头对准了西北人,偏偏这时候,西北人还无知无畏,竟然再一次被饥民所“包围”,竟然再一次给饥民所“绑架”,不得不为饥民去对抗官府,强行开仓放粮。

接下来的结果是什么?就是生灵涂炭,就是河北饥民的大量死亡,而造成这一灾难的就是西北人。

“如果你出了意外,谁给他们开仓放粮?谁养活他们?谁代你去善后?”

崔逊的表情云淡风轻,语气很慢很优雅,但字里行间的意思却非常凌厉,一连串的质问等于直言不讳地告诉伽蓝,你犯了众怒,成了众矢之的,危机四伏。

伽蓝笑了,笑得很自信,“目前在河北,在这块地方,没有人能杀死某。”伽蓝手指原野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就是某的守护神。”

崔逊微微皱眉,无意在这件事上劝说伽蓝。伽蓝是痴儿吗?不是。既然不是痴儿,他的所作所为为什么如此痴狂?解释只有一个,他正在实施某个策略,而这个策略的制定者就是裴世矩,甚至是来自皇帝的授意。崔逊相信,凭借目前河北的局势,自己有十分把握说服崔赜和崔宝德,让崔氏迅结盟于裴氏,以联手抵御即将到来的大风暴。

“某要去黎阳。”崔逊说道。

伽蓝看了他一眼,笑道,“山雨yù来风满楼,现在黎阳风很大,不宜久留。”

崔逊沉yín不语,目光中1ù出一丝期待之sè。

“某的建议是……”伽蓝踌躇了片刻,说道,“去东都。”

“暴雨要来了?”

“很快了。”伽蓝抬头看看天,语气陡然加重,“暴雨来临前,某到不了黎阳。”伽蓝转头望向崔逊,语含双关地说道,“所以,要准备好雨具。”

崔逊的心骤然一紧,脱口问道,“你不去黎阳?”

“某为什么要去黎阳?”伽蓝冷笑,“去送死吗?”

崔逊霍然醒悟,愈肯定自己的推断,一切都在皇帝和裴世矩的算计之中,这场暴风雨太大,崔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洪水冲走。

事不宜迟,马上去东都。







第一百四十章 砍你一刀又如何?

第一百四十章砍你一刀又如何?

崔逊刚刚离开清河城,清河郡府就断然关上了城mén,拒绝开仓放粮。

巡察使团乘船而行,飞赴临清。饥民跟在禁军赤金sè的大纛后面寸步不离,刘炫和刘黑闼命令部属们高举骁果军的血鹰战旗和龙卫统的白龙战旗,指引饥民沿河急行。

禁军骠骑夜袭凤凰岭,重创张金称的消息已经在饥民中传开,所有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只要赶到临清城外,必定会得到食物。然而,刘炫和刘黑闼都知道西北人正在走上绝路,统率辎重旅的mao宇轩和苗雨也意识到形势不妙,但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办法变出粮食来。

临清令先行赶到清泉。清泉令不敢不放粮,毕竟大家都知道西北人被河北饥民“绑架”了,现在骑虎难下,假如真的把这群西北野狼bī急了,鱼死网破,挥军攻城,最后两败俱伤,吃亏的肯定是河北官员,但县里的仓储实在有限,而饥民漫山遍野又太多了,无力支撑。

饥民是饥不择食,“有nai便是娘”。先前他们跟着义军四下劫掠以维持生存,现在义军打败了,逃之夭夭,没人养活他们了,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的时候,西北人强bī官府开仓放粮,立时西北人便变成了饥民的“救世主”、活菩萨了。

河北世家豪望、权贵官僚一致认为西北人在“自掘坟墓”,自寻死路,而且此举恶化了河北局势,影响了河北人的利益,必须予以阻止,而阻止的办法除了设计诛杀西北人外,就是断绝粮食的供应,继而把西北人bī上绝路,一旦饥民饿殍遍野,河北人和西北人的矛盾jī化,西北人也就彻底玩完了。

人死了,往土里一埋,一了百了。河北是人口密集之地,是中土富裕之地,随着和平时间越来越长,土地和人口的矛盾越来越jī烈,而帝国东征对山东地区的横征暴敛jī化了这种矛盾,结果bī得山东人揭竿而起。叛1uan带来的灾害不仅仅是局势hún1uan,民力凋敝,更严重的是生灵的死亡,人口的锐减,而人口的锐减又必将缓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会推动局势逐渐向好的方向展。正因为如此,山东的世家豪望们根本不关心饥民的死活,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

临清令、清泉令都是关陇世家子弟,在河北受到上上下下的掣肘,但大家目的一样,都要捞好处,因此在利益面前可以妥协,然而现在给西北人这么一折腾,不行了,先前一直被蓄意掩盖的真相暴1ù了,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不得不开仓放粮,而目的就是祈祷西北人赶紧带着饥民滚蛋。要让人滚蛋,就不要让人吃饱。吃了半饱,然后告诉他,家里没粮了,赶紧去别的地方讨吧,这样就把人赶走了。

临清令为了驱赶西北人和饥民,甚至不惜做出“舍生取义”之态,而清泉县令也一样,也急吼吼地跑到禁军营寨,向伽蓝哭诉,叛贼已经被你打败了,被你杀得落hua流水了,而饥民却越来越多,若想救活这些饥民,不是继续追杀叛贼,而应该马上赶赴黎阳,打开黎阳仓放粮。

伽蓝满口答应,第二天却带着人马继续向东南tǐng进,但就在踏足鄃县的时候,迎头遇上了鄃县令杨善会。

杨善会出自弘农杨氏,与杨玄感一样,都算是皇族旁支。此人官职不高但身份显赫,此刻亲自赶到两县jiao界之处,显然不是来迎接禁军,而是要阻止禁军的前进。杨善会三十多岁,长相俊朗,沉稳有度,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凌厉之感。果然,礼节xìng的寒暄之后,杨善会便语出惊人。

“听说将军曾皈依沙mén,至今以法号行世,尊奉慈悲爱施、普渡众生之念。”

伽蓝听出了不善之意,略略皱眉。

“将军曾遍告河北饥民,要带他们去黎阳仓就食,可谓大慈大悲之举,但某想质问将军一句,陛下是否下旨,同意将军带河北饥民去黎阳仓就食?”

伽蓝沉默。

“将军还要屠杀多少无辜生灵?”杨善会面如寒霜,厉声叱问,“将军可知此举已经违背律法,将军有谋大逆之罪,而追随将军之河北饥民,都是将军共犯,要给将军陪葬,将军可知?将军此举不是大慈大悲,不是慈悲爱施,而是杀人,杀人,将军在杀人,在屠杀”

伽蓝冷眼盯着杨善会,目1ù杀气。

“忠言逆耳,将军一怒之下,或许拔刀相击,但某可曾说错?”杨善会手指黑压压的人群,“此去黎阳尚有七百余里,请问将军哪来的粮食养活他们?将军可知,以饥民生死为要挟,强迫官府开仓放粮,同样严重违律。将军或许无知无畏,但将军可知地方官仓的重要xìng?将军可知在叛贼横行民不聊生的困境之下,一郡一县的维持完全依赖于官仓?将军可知官仓一旦空竭,官府必然瘫痪,城镇必然损毁,最终只能把所有的贫贱者推上绝路,置他们于万劫不复之地。”

伽蓝剑眉紧拧,怒气在一点点凝聚,爆。

“将军出自沙mén,心怀慈悲,却倒行逆施,何其残忍?将军不是普渡众生,而是在杀戮众生。”

杨善会纵声大吼,声sè俱厉,“将军,醒醒吧?看看你的身后,看看可怜众生,他们正在死亡,每时每刻都在死亡,而杀死他们的,正是将军。”

“咄”江都候勃然大怒,横刀“呛啷”出鞘,“直娘贼,削了你那张利嘴,看你还如何猖狂。”

“嗷……”暴雪怒目而视,低声嘶吼,蓄势待。

伽蓝断然举手,阻止江都候和一众愤怒的部属。

杨善会却是夷然不惧,手指伽蓝,怒声再吼,“将军是阿修罗,是来自地狱的恶魔,若不悬崖勒马,将军必坠十八层阿鼻地狱。”

伽蓝沉默良久,忽然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了杨善会身边,躬身为礼。

“请问明府,何为悬崖勒马?”

杨善会闭嘴不答。他只求守住自己的县城,保住自己的官仓,其他的他不管,他也管不着。祸事是西北人惹出来的,如何悬崖勒马,那是西北人的事,与他何干?

“你必须给某一个答复。”伽蓝笑道,“否则,你挡不住某的脚步。”

“将军可知,你今日所为,与叛贼何异?”杨善会冷嘲道,“叛贼为了抢粮,要攻某的城,难道将军也要攻城?”

“与叛贼何异?”伽蓝笑了起来,摇摇头,很苦涩。杨善会说得不错,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与河北叛贼一般无二了,而事实上龙卫统将士大部分都是西北贼,整日与贼为伍,岂能不为贼?

“给某粮食。”伽蓝不想废话多多,西北人如今是河北世家权贵的众矢之的,又给河北饥民“绑架”了,可谓走投无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没有。”杨善会斩钉截铁。

“某要去打张金称,要把清河贼赶过大河。”伽蓝手指禁兵龙卫,“某的军队要粮食。”

“将军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永济渠的安全。”杨善会说道,“如今清河贼给将军杀得抱头鼠窜,溃不成军,已经无力威胁永济渠,所以……”杨善会也是躬身一礼,“将军现在要考虑的,应该是饥民的生死,而不是清河贼的存亡。”

“你不给粮食,某进退失据,不得不留在鄃县。”伽蓝的口气渐渐森冷,“大河两岸盗贼横行,平原和清河更是贼势猖獗,明府做为一县之令,难道一无所知?面对这些饥民,这些清河的包括你鄃县的饥民,明府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

“与将军的暴行比起来,某已经做得很好了,并无任何愧疚。”

杨善会大言不惭,针锋相对,一步不让。

伽蓝望着杨善会,目1ù威胁之sè,右手更是缓缓举起。

杨善会怒视伽蓝,毫无惧sè。

伽蓝用力一挥手。“杀”江都候一声暴喝,黑骝如箭shè出。阿史那贺宝带着十几名紫云天悍卒紧随其后,蜂拥而上。杨善会的从属亲卫只能把杨善会紧紧护住,根本不敢抗衡。西北人杀人如屠狗,又披着禁兵甲胄,更是如狼似虎,jī怒了他们,1uan刀砍下,死了都是白死。

“将军,你这是谋反,罪无可赦”

杨善会勃然大怒,咆哮如雷。他向来骄横惯了,即便在郡守、郡丞面前也是不假辞sè,何曾见过像伽蓝这般野蛮无礼之徒?

“开仓,放粮”

伽蓝只有四个字。

“绝无可能”杨善会咬牙切齿,睚眦yù裂。

伽蓝嗤之以鼻,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对江都候和阿史那贺宝挥了挥手,“剥光了,扔了”

接着飞身上马,冲着江成之做了个手势,“急赴县城,开仓放粮。”

江成之轰然应诺。鼓号齐鸣,龙卫第一旅打马如飞,风驰电挚而去。

杨善会和从属、亲卫被禁兵剥光了,就剩下一条底kù,然后毫不留情地扔进了饥民中间,遭到了饥民们疯狂围殴。

临清令和清泉令目瞪口呆,骇然心惊,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西北人当真野蛮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侥幸的是当初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否则肯定与杨善会一样悲惨。薛德音担心出事,劝谏伽蓝适可而止,侮辱了殴打了警告了,也就可以了,无论如何不能出人命,出了人命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伽蓝动了杀机,不以为然。死了就死了,然后把责任推给叛贼,谁知道?惹恼了我,就连临清令和清泉令一起杀了。

傅端毅了解伽蓝的xìng格,不待伽蓝说话就擅自下了命令,叫江都候把杨善会等人从饥民的围殴中“救”出来。杨善会既骄横又刚烈,无法合作,所以傅端毅就把鄃县的县丞“请”到了伽蓝的马前。

“听说张金称是清河张氏的子弟。”

伽蓝询问战战兢兢的县丞,语气非常yīn冷。

县丞被饥民打得鼻青脸肿,早吓得魂不附体了,此刻连连点头,一个字也不敢说。

“清河张氏又在哪?”伽蓝问。

“就在本县。”

“好一个官匪一家亲。”伽蓝冷笑道,“张金称、张金树都是清河贼,恶贯满盈,你鄃县阻止某去剿杀,是不是因为他们不吃‘窝边草”与你等暗通款曲?是不是因为清河张氏贿赂了你们,买通了你们?”

“不,不……”县丞魂飞天外,这个罪名一旦落下来,身死族灭啊。

“既然不是如此,为何你们对清河张氏暗中资助叛贼一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清河贼之猖獗,都是因为你们这帮人的故意纵容和袒护。”伽蓝冷笑,“张氏在哪?今日某证据确凿,必定要把张氏翻个底朝天。”

薛德音大吃一惊,刚想阻止,却见伽蓝冲着卢龙一挥手,“即刻包围张氏府第,查封张氏所有财产,彻查张氏。”

卢龙轰然应诺,带上鄃县县丞,与第三旅的魔鬼城兄弟们打马飞奔,呼啸而去。



一天之内,伽蓝“重创”了鄃县官员,“痛击”了清河张氏,在河北局势最为复杂、最为hún1uan,而利益又最为攸关的清河郡内,狠狠地砍下了一刀,这一刀不但把关陇人砍痛了,也把河北人砍得鲜血淋漓。

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权贵出离愤怒。杨善会以最快度禀报黎阳,禀报清河郡守,甚至向巡察使团求助,而清河张氏更是“全面出动”,动用全部力量反击西北人。然而,不管是杨善会这个身份高贵的关陇人,还是清河张氏这个山东的二流世家,都不敢把这件事捅到东都,捅到皇帝和中枢那里去,因为西北人在河北折腾得动静太大了,先是连续击杀各路义军,接着又扬言要带着十几万饥民去黎阳仓就食,现在更是无法无天,与地方官员、地方豪望直接展开了jī烈冲突,这些事如果捅到了东都和行宫,不管是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还是正在远征的皇帝,都不会听信一面之词,更不会相信一个禁军龙卫统就能把河北搞得天翻地覆,必定会派出亲信中枢大臣到河北调查,如此一来,山东人多年以来在河北苦心孤诣、竭力掩盖的真相就彻底暴1ù了,而关陇人蓄意谋反的事情更是无从遮掩,结果可想而知。

西北人果然像狼一般敏锐,像狼一般狡诈,像狼一般残暴,他们正是准确把握到了局势的展,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大打出手、大开杀戒,完全就是一副野蛮人“入侵”中原的架势。你敢来吗?你有胆子就与我杀个血流成河,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各地官府害怕了,山东世家豪望也畏惧了,河北义军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碰到这样一群像失控野牛一般横冲直撞的野蛮人,打又打不过,杀又杀不得,只能顺着maomo了。你要粮食,给你,但只求你一件事,你赶快带着饥民去黎阳,这样拖下去,把各地官仓的粮食耗尽了,会引来无法估量的严重后果。

偏偏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大河雨季珊珊而来。

西北人根本不急,带着清河饥民四处寻粮度日。龙卫统“洗劫”了鄃县后随即直奔高唐。张金称不敢与之jiao战,带着军队沿着大河北岸,向平原郡方向狂奔而去。

龙卫统“洗劫”了高唐,转而南下博平,继而慢悠悠地进入武阳郡,“洗劫”了聊城,跟着折而向北,“洗劫”堂邑。

直到五月中,龙卫统才带着清河饥民赶到了白沟重镇馆陶。此刻游元的巡察使团,mao宇轩、刘炫和刘黑闼所领的龙卫统辎重旅和平原饥民已经提前赶到,但武阳郡和馆陶县都拒绝开仓放粮,阻绝了饥民大军的南下之路。

伽蓝到了。清河和平原两地的饥民汇合,形成了一支人数高达二十多万的庞大的饥民大军。

“告诉馆陶令。”伽蓝飞马赶到城下,命令江都候飞箭传书,“黄昏之前,打开城mén,否则某挥军攻城,杀无赦”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你要造反?

第一百四十一章你要造反?

你要造反?

炎炎烈日下,当禁军军官、河北诸乡团豪帅听到伽蓝部署攻城之策,无不楞然、骇然,其心神之震撼无以复加更新

最为震惊,也最感匪夷所思的,就是刘炫、刘黑闼和曹旦,这三人甚至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有一种时空错1uan的不真实感。谁能想到事态展到今天,不但把西北人bī疯了,更把伽蓝推上了一条不归路。攻城就是造反,伽蓝在河北饥民的“压迫”下,在生灵涂炭的重压下,竟然崩溃了,失去了理智,竟然也要造反了。

难以置信的还有河北豪强,苏邕、苏定方父子和一批从河间郡便追随而来的乡团豪帅与西北人接触很长一段时间了,直到今天,他们总算彻彻底底认识了西北人,这就是一群野蛮人,一群完全没有开化的野蛮人,一群无视律法无知无畏的野蛮人。他们知道攻城意味着什么吗?他们知道造反的后果是什么吗?

傅端毅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之感,头皮阵阵麻,而薛德音更是寒意层生,如此热天竟然连打冷战。

西行、布衣和江成之等西北军军官也是神情凝重,但他们不认为这就是造反。相比较而言,西北军镇戍边陲,常年在西域作战,军队官长向来拥有更大自主权,掌控一城一镇之军政大权是惯例,非常时期行非常策、做非常事乃是生存之必然。对于边疆人来说,生存决定一切,没有生存,拿什么来镇戍国土?此刻虽然地处河北,但西北人这种根深蒂固的生存法则不会变,他们只追求目的,不在乎手段,即便这种手段违背了律法,他们也毫不在乎。

当务之急就是饥民的生存,而饥民的生存意味着西北人的生存,饥民大量死亡,西北人也休想存活,就算皇帝和中枢都能理解他们的苦处,但最终也只能让他们来承担责任,总不至于让皇帝和中枢来承担责任吧?所以西北人对伽蓝的攻城之举没有任何异议,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兵力太少,攻城有难度,更重要的是,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河北攻城,而第一次则意味着对对方一无所知,充满了危险。

“将军,此策不可行。”

薛德音看到伽蓝从容部署,已经决心攻城,不得不出言阻止。

伽蓝看了他一眼,冷笑,“先生能否指挥某?”

薛德音摇头。

“能否驾驭某的部属?”伽蓝再问。

薛德音还是摇头。

“先生能否祈祷上苍,凭空变出谷粟?”

薛德音苦笑无语。

既然不能指挥伽蓝,又不能驾驭西北人,更不能变出谷粟,那能干什么?现在谁都知道攻城的后果,都在担心自己的利益,但谁关心饥民的死活?谁会顾及无辜苍生的利益?

“馆陶令有没有义务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伽蓝目视众人,突然厉声喝问,“有,还是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默认无语。当然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帝国当初筹建义仓的目的就是为了积粮救灾,而且义仓由“民”自己管理。这个政策是好的,但具体到执行过程中,因为人的贪婪和对利益的攫取,马上就变了。先就是负责管理义仓的地方豪望,即所谓的“民”,监守自盗,营sī谋利。地方官府随即以此为理由上奏朝廷,继而夺取了义仓的管理权。从那个时候起,义仓就变成了地方上的官仓,加入了“朝廷用度”之功能,于是官府也就可以公开的明目张胆的监守自盗、营sī谋利了。

灾荒生了,灾是要救的,否则容易催生“民变”,这个简单的道理,地方官员还是懂的,但因为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因为地方官员和地方豪望之间的矛盾,因为官与民之间的矛盾,一些地方豪望利用灾民对生存的渴望、对公平公正的祈盼,揭竿而起。地方官府大喜,急忙予以配合。由灾民转为叛贼,由救灾转为戡1uan,官府不但不要开仓放粮了,反而可以以戡1uan为借口,肆无忌惮的掏空仓储,把本该是帝国和百姓存储的粟帛,转为自家sī库的财富。

但那是有前题的,一则叛军因为需要壮大的时间,行事低调,还不敢大规模地攻击城镇和官府,二则地方官府和地方豪望都在蓄意欺瞒皇帝和中枢,编织了一张“盖子”把真相遮掩了。如今西北人横扫河北各路叛军,把各地饥民汇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支庞大的人数高达二三十万规模的饥民大军,把盖在山东大地上的“盖子”捅了一个大窟窿。阳光shè进来了,真相原形毕1ù,地动山摇,必将震动皇帝和中枢,震撼京师,这时候,与西北人正面对抗是极度不明智的做法,所以游元和崔逊“悄然隐退”,另图他策,而临清、清泉县令都积极配合开仓放粮,像鄃县令杨善会和馆陶令这等被sī利méng蔽了理智的官员,不但在与西北人的对抗过程中会遭到惨痛打击,将来一旦形成政治风暴,皇帝和中枢追究下来,必会被风暴席卷而去。

但是,西北人假若死了,死在了河北,那么所有人就会把所有责任推到西北人头上,最终除了饥民给西北人陪葬外,无论是地方官员和地方豪望,都会一头冲进堆积如山的尸体里,饕餮大餐。

伽蓝正带着西北人走上一条不归路。输了,西北人全军覆没,还要拉上不计其数的河北饥民,所以,西北人没有选择,只有杀,踩着地方官员和地方豪望的尸体,杀出一条血路。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谁在摧毁帝国?谁在屠杀无辜苍生?谁是帝国的敌人?”

伽蓝在咆哮,像一头疯狂的雄狮,震天怒吼。

众皆变sè,噤若寒蝉。

“仰起你们的头……”伽蓝手指赤金sè的帝国大纛,声嘶力竭,“站在帝国的大旗下,站在中土的大地上,面对数十万芸芸苍生,你们作何选择?你们的良知在哪?你们的道义在哪?你们的仁义在哪?”

大旗在风中猎猎狂舞,气势如虹。

“谁来戍卫帝国?谁来守护中土?谁来拯救中土的苍生?”

伽蓝纵声狂吼,蓦然战刀出鞘,遥指城池,“他能戍卫我们的帝国?他能守护我们的中土?他能拯救我们的血脉亲人?”

战刀厉啸,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光芒,刀锋直指禁军龙卫。

“戍卫帝国的是我们,守护中土的是我们,拯救中土苍生的是我们”

西行、布衣、江都候、江成之等人仿佛又回到了西土,回到了苍莽大漠,回到了那血雨腥风的厮杀战场。

西北人的血沸腾了,西北人的杀气冲天而起。

“伽蓝……”西行、布衣等人齐齐拔刀,振臂狂呼,“伽蓝……”

“伽蓝……”西北人叫了起来,吼了起来,震耳yù聋。

“伽蓝……”河北饥民也喊了起来,叫喊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道道惊天声1ang,回dang在广袤苍穹,猛烈冲击着所有人的心灵。

伽蓝,这个耳熟能详的守护神,已经成了河北饥民一路追随的信仰,顽强支撑的信念。曾几何时,他们信奉的是释迦牟尼佛,以为佛能赐予他们平安和衣食,然而,残酷的现实摧毁了他们的信仰,就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就在他们已经放弃信仰并停止祈祷的时候,佛却听到了他们的哀求,降临了伽蓝守护神。

西北人信仰伽蓝守护神,河北人也信仰伽蓝守护神,伽蓝守护神把两个敌对的群体成功黏合到了一起,只要一声“伽蓝”的呼喊,就能把双方聚集到同一杆大旗下,就能让双方齐心协力并肩作战。

“伽蓝……”

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那些河北地方豪帅,甚至就连刘黑闼、曹旦都喊了起来,叫了起来。他们呼喊的不是伽蓝那个野蛮的西北人,而是伽蓝守护神,是把西北人和河北人的力量整合到一起的佛mén战神。

然而,信仰归信仰,希望归希望,无论热血怎么沸腾,总有人还保持着一丝清醒的理智。

“攻城,等同于谋反。”刘炫不得不向伽蓝提出忠告,虽然他知道伽蓝肯定负有特殊使命,肯定得到了皇帝和裴世矩的支持和信任,但凡事都有个限度,过了度,逾越了底线,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刘炫对伽蓝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河北饥民因为伽蓝的冲动和鲁莽而付出死亡的代价,他必须阻止。

伽蓝笑了,在震撼天地的呐喊声中,凑到刘炫的耳边问道,“馆陶令是官,还是贼?”

刘炫霍然醒悟。伽蓝手上有数十万饥民,只要他始终控制着这支饥民大军,他就站在了道义的最高点,即便他违法了,但皇帝和中枢为了维持道义,必然袒护甚至纵容,相反,所有欺凌饥民的官员和豪望,都必然会受到道义的谴责,而皇帝和中枢为了利用道义赢得民心,必然对那些官员和豪望展开毫不留情的打击,甚至摧毁他们的**。

有时候道理很简单,但身在局中,云深不知处,又有几人能看清真相?

“攻城,就是杀贼。”伽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攻城,就是杀贼。

伽蓝在部署完毕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馆陶令和馆陶县府的官吏定xìng为贼。

我说他是贼,他就是贼,不是贼,也是贼。要证据吗?我拿下城池,我是胜者,我就能颠倒黑白,可以任意炮制证据,可以站在道义和律法的高度,置其于死地。

游元是否同意?巡察使团是否会再一次给西北人拖进深渊?

有人想到了游元,想到了巡察使团,但从白桥开始,巡察使团就已经被西北人所控制,置于禁军“保护”之下,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游元和崔逊是否没有反击之力?所有人都不相信,就连西北人都不相信。虽然当前局势对游元和崔逊不利,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假如西北人全军覆没,那局势就彻底颠覆,完全逆转了,所以,所有人都能预测到,游元和崔逊正在磨刀霍霍,只待动致命一击。

伽蓝的疯狂举动,西北人失去理智的攻击,是否意味着双方的“厮杀”开始进入白热化?河北地方豪帅们应该选择何种立场?游元始终不说话,崔逊已经赶赴黎阳,巡察使团“幽禁”了自己,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暗示,有目的的蓄意的把局势快推向失控状态。

目前西北人的敌人有两个,一个是河北义军,但已经被西北人打败,一个就是关陇权贵,也就是各地方官府的官长们,因为伽蓝不知死活地捅开了遮盖在山东地区上的“盖子”,把他们推向了绝境,只待河北危局传到皇帝和中枢的耳中,当其冲遭到打击的就是以关陇人为的地方官长,所以他们肯定要不惜代价堵住这个“窟窿”。

山东世家权贵也不想让真相暴1ù于天下,因为河北局势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他们是推bo助澜者,他们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此一来,即便杨玄感造反了,以他为的关陇贵族遭到了沉重打击,山东人也很难取而代之,皇帝和中枢会更加不信任他们,甚至会加重遏制力度。这与山东世家的愿望背道而驰,因此山东人也要捂住“盖子”,只不过他们先要让西北人和关陇贵族打个两败俱伤,然后他们才出手,一击致命,最终掌控主动权,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禁军龙卫和刘黑闼的平原诸乡团率先进入攻城状态。

鼓号齐鸣,旗幡翻飞。步军列阵于正中,马军两翼展开。

河北饥民欢呼雀跃,一遍遍地用尽所有的力气叫喊着“伽蓝,伽蓝……”,用尽全部的虔诚祈祷着上苍的佑护。

此刻,不论是站在运河大舟上的帝国御史台治书shì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僚属们,还是站在馆陶城楼上的馆陶县令和县府官员,还是列阵于战阵后方的苏邕苏定方父子和一群河北地方豪帅们,甚至包括战阵中河北人,都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恍若梦游般的荒谬之感。

帝国禁军竟然与河北叛贼并肩作战,竟然与他们一起攻打帝国的城池,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帝国馆陶县的官员们竟然成了帝国的叛贼。

到底谁是叛贼?

这个问题不禁萦绕在游元和巡察官员们的脑海里,也回dang在馆陶县官员们的心里,同样猛烈冲击着河北地方豪帅和河北义军将士们的心灵。

这个世界1uan了,颠倒了,变得面目全非了,变得非常非常得陌生了。

只有西北人从容自若,对眼前这一切极其坦然。西土的世界就是个纷1uan的世界,就是个黑白是非颠倒的世界,今日把盏言欢的兄弟,明天或许就是生死仇敌,今日歃血为盟的朋友,一夜过后便会背信弃,再度义兵戈相见。在西土,生存法则就是实力,就是拳头,就是利益至上;实力就是法则,拳头就是规矩,利益决定行事的思维和策略,它适用于西土的帝**队,西土诸虏,甚至就连西土的沙盗马贼都忠实而坚决地遵循这一法则。

这些沙盗马贼摇身一变,做了帝国禁军龙卫,但他们的“觉悟”远没有达到帝国府兵的境界,遵纪守法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如何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就要杀出一条血路,环境越是险恶艰苦,杀戮越是疯狂。今天,他们就要杀出一条血路,为此,他们愿意团结任何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上一刻,双方还是生死仇敌。

“咚咚咚……”

战鼓擂动,楼兰将士们战意盎然,个个杀气腾腾,热血沸腾之际,引颈高歌,“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犀渠yù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使少年。”

这是薛道衡的歌赋,传唱于中土,流行于西北军旅,即便是紫云天的悍卒,魔鬼城的猛将,也因为熟悉的西北豪迈大曲而琅琅上口。

“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鱼丽逐左贤。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无穷已,蓟mén迢递三千里。”

唱和之人越来越多,天马勇士,龙城豪杰,就连河西的马夫、杂役也放声yín唱。

“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姜九、薛家十三郎、十四郎……高泰、乔二……当初从西土到河北,历经千难万险的勇士们都唱了起来,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大漠,回到了那惨烈的杀戮战场。

薛德音的泪水滚了下来,这一刻,他抛弃一切,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为大人洗雪沉冤。他嘶哑着声音,仰高歌,“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边庭节物与华异,冬霰秋霜net不歇。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

这是一脍炙人口的歌赋,大凡中土人,尤其是山东人,即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在酒酣耳热之际,jī扬放歌。刘黑闼纵声高唱,豪情四shè;苏定方舌绽net雷,意气风;河北人同声唱和,声若惊雷。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伽蓝,伽蓝……”

“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伽蓝,伽蓝……”

士气如虹,战意冲天。

战鼓声、大角声、冲霄而起的豪放歌声,几十万人的呐喊声,惊天动地。

游元表情呆滞,心里却是bo澜起伏,一股恐惧的寒意从灵魂深处涌出,渐渐弥漫了全身。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轻视了对手,山东世家权贵也轻视了皇帝和裴世矩,当前局势不在山东人的掌控中,也不在关陇人的掌控中,而是在皇帝和裴世矩等中枢权臣的掌控中。未来局势难以预料,或许山东人要在这一局中丧尽优势,最终一无所获,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就是这个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戍卒。

伽蓝,他叫伽蓝,他为什么偏偏叫伽蓝?如果他不叫伽蓝,今日,他凭什么赢得河北人的人心?

游元黯然叹息,抬头望向西天,蓦然脸sè一边,日落西山,夕阳如血,黄昏到了。

“咚咚咚……”狂暴的战鼓声冲天而起。

“呜呜呜……”jī昂的大角声响彻天宇。

“攻击”

伽蓝一声令下,霎时箭矢如蝗,杀声震天。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只是近黄昏

第一百四十二章只是近黄昏

落日余晖下,苍莽大地仿若披了一件绚丽的绯色盛装,馆陶城内外沐浴在血色夕阳下,散出一股华贵、灿烂而又充满了厚重的沧桑气息的炫目光彩。彩虹文ing

赤金色的帝国大纛在风中狂舞,如一飞冲天的鲲鹏,出震天唳鸣。

骁果军的血鹰战旗和龙卫统的白龙战旗左右扈卫,如两尊洪荒猛兽,出惊天嘶吼。

“伽蓝,伽蓝……”

欢呼声震耳欲聋,经久不绝,如惊雷轰鸣,响彻了云霄。

伽蓝穿着皮甲,戴着金色狼头护具,披散着长,背系五把横刀,正在血色夕阳下狂奔。

西行、布衣、江都候、楚岳、阳虎、魏飞、毛宇轩和沈仕鹏八个西北狼全副武装,盾牌高举,两列扈从,急奔行。

江成之站在驼背,望着前方战场,出一道道命令。

“楼兰旅、魔鬼旅,两翼推进,即刻攻击……”

“弓弩手,梯次推进,依次射杀……”

令旗变幻。马军两翼飞驰,不断逼近城墙,近距离压制城守军。步军依次推进,以密集箭阵牢牢压制守城敌卒。

“轰……”伽蓝飞身跃入护城河,泅水而渡。

八个西北狼止步于河畔,结阵自守,盾牌竖前,强弩齐举,向着城墙顶端猛烈射击。

“呜呜呜……”大角长鸣,五辆马车狂奔而出,车装载着大型弓弩,其所用铁箭长达五尺,穿石裂金,无坚不摧。

“射……”苗雨吼声未止,铁箭就破空而去,撕裂了空气,出惊心动魄的厉啸。

“咚咚咚……”仿若惊雷炸响,五支铁箭射进了城墙,自而下,一字排列。

令旗摇动。乔二一声大吼,与五十名壮勇抬着一架长梯向护城河力狂奔。

伽蓝岸。

五架大型弓弩再度厉啸,五支铁箭再一次射进了城墙,在墙面形成了一道箭梯。

伽蓝越过了羊马垣,抵达城墙根部。

箭阵骤止。

伽蓝腾空跃起,借助铁箭之力,如灵猿一般向城墙顶部冲去。

“伽蓝,伽蓝……”

河北人沸腾了,疯狂了,他们拼命地叫喊着,竭尽全力地嘶吼着,似乎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给予伽蓝,给予那个为了他们的生存而浴血奋战的勇士,这一刻,伽蓝就是他们的神,就是他们的未来和希望。

城墙的守卒都被护城河下的八个西北狼和五辆大型弓弩车吸引了,接着又奋力阻止乔二和他的梯桥队接近护城河,因为女儿墙的阻隔,他们根本不一个彪悍的勇士正在缘墙而,距离墙顶只有数步之遥了。

“伽蓝……”突然间,一个巨大的声浪在天地间轰然爆响,一地动山摇,风云色变。

正在运河船心神不安的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僚属们骇然心惊,相顾失色,不知战场出现了何等惊人变故。

正在城墙顽强坚守的馆陶令和县府官吏们也是震骇至极,惶恐失色,不知这群叛贼还有何等惊人的攻城手段。

伽蓝跃了城墙,金色护具和冰冷的战刀在血色夕阳的映射下,熠熠生辉,耀眼夺目。

守城士卒惊呆了,仿到了从天而降的神灵,心神霎那间失守,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伽蓝跃过了女儿墙,跳了城墙垛子,然后就听到一声怒吼,看到一把横刀破空而出,撕裂了血色夕阳,迎面杀来。

城外的西北将士热血沸腾,杀声如雷,城外的河北人尚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勇猛之士,一群情激奋,欢呼声更是冲天而起,掀起重重波澜。

乔二和河北壮勇冲进了护城河,架着梯桥向对岸奋力游进。

八个西北狼、五辆神力大弩,三个马军旅的骑士们以密集的箭矢掩护梯桥队渡河。

城墙,伽蓝奋勇厮杀,挡者披靡,就如冲出地狱的恶魔,无人可挡。

馆陶守军不过就是地方乡团,与农夫出身的叛贼尚可一战,但遇到像伽蓝这等从血雨腥风中杀出来的“魔鬼”,根本没有抵御之力,更何况,面对城外一望无际的饥民大军,他们早就失去了士气和勇气,如果不是官长们拎着刀剑站在背后督战,他们早已逃之夭夭。几颗人头一落地,几具尸体一倒,鲜血,守城乡勇们害怕了,步步后退。

楚岳和魏飞过河了,飞一般缘墙而,杀了城楼。

江都候和阳虎紧随其后了城楼,拉起第一部悬梯。

“伽蓝,伽蓝……”

呐喊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声震天宇。战鼓声、大角声、杀声,都被这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淹没了。

西北狼杀了城楼。阿史那贺宝带着十名紫云天悍卒也杀了城楼。

“轰……”吊桥落下了,重重地砸在护城河。“杀……”刘黑闼和高泰带着河北壮勇如潮水一般冲过了护城河。

城门轰然洞开,攻城将士蜂拥而入,馆陶城陷落。

如血夕阳站在地平线,默默地望着血腥的杀戮,眼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馆陶令纵马而逃。

游元出离地愤怒,不仅痛恨馆陶令的无能,更痛恨西北人的胜利。这场胜利让伽蓝和西北人赢得了河北人心,却把山东世家推向了更为艰难的困境。

馆陶一战不过是个开始,而这个开始则让河北局势迅失控。在这之前,游元和山东大世家倒是有很大把握击杀西北人,但现在伽蓝赢得了河北人心,他的实力在此战过后急剧膨胀,再想杀他就有很难了。

这一刻,有人痛苦,有人愤怒,有人高兴,有人惶恐,而被卷进馆陶之战的河北地方豪强尤其忐忑不安。

刘炫在这支队伍中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他的出现,把西北人和河北人迅黏合到了一起,当夜不但苏邕苏定方父子等河北地方豪强向刘炫求计,就连暗中跟随于后的清河崔氏、房氏、张氏都悄然赶来问策。

西北人为要打这一仗?西北人为要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公开向地方官府展开攻击?西北人到底是野蛮无知还是别有居心?

刘炫向所有前来询问的人再一次介绍了伽蓝,隐晦地暗示了伽蓝非同寻常的身份。假如伽蓝是中土大世家的子弟,身份高贵,那么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格外关照和器重他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由此联想到当前激烈的已经白热化的朝堂权争,联想到伽蓝带着一团马军旅由西北进入河北,那么皇帝和中枢以裴世矩、裴蕴为的改革派权臣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很简单,皇帝和中枢改革派权臣的目标是以杨玄感为的关陇保守派和以山东大世家为的山东保守派,凡阻碍和反对皇帝改革的世家权贵都在打击之列。

看看伽蓝,他到了河北以后都干了?借着护卫永济渠的安全为由,对山东世家权贵和关陇籍地方官员大打出手。他哪来胆子?他为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山东世家和关陇权贵为敌?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他是遵命而行。

伽蓝是西北戍卒,是西域都尉府秘兵,是一个忠诚的府兵,也是皇帝和中枢改革派权臣手里最锋利的战刀。这把刀的刀柄,始终握在皇帝手。

苏邕苏定方父子和一些地方豪强稍稍心安,但权力斗争太残酷了,站队站了,那可是灭顶之灾,所以目下对他们而言没有选择,只有跟在伽蓝后面一条道走到黒了。

深夜,刘炫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伽蓝的军帐。

伽蓝刚刚从城内。馆陶仓储有限,为了养活饥民,必然合理筹划,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能否拜请一件事?”

伽蓝搀扶刘炫坐下,恭敬地问道。

刘炫微笑颔。

“以河北目前局势推断杨玄感要在黎阳举兵谋反。”伽蓝郑重说道,“这是一份密奏,给裴阁老和皇帝的密奏。”

刘炫顿感窒息,心跳骤然加快。开始了,血雨腥风要来了,风暴要来了。伽蓝果然是肩负使命而来,他的使命就是一个,捅破遮掩在山东局势的“盖子”,掀起一场惊天风暴。如此推想,皇帝和中枢不是不河北局势的严重性,而是故意纵容,以便推动这场风暴的来临。

“证据?”刘炫问道。

“开仓放粮,只能救活饥民一刻,不能拯救他们一世。”伽蓝叹道,“能拯救他们的,只有皇帝和中枢,所以,请以苍生为重。”

证据就在刘炫手,就在他的心里,就在他的笔下,就看他是否愿意透漏了。

刘炫望着伽蓝,蓦然产生了一种当受骗的荒谬之感。攻打馆陶,不是为了给河北饥民找粮食,而是把河北饥民绑西北人的战车,同生共死。

西北人造反了,犯下了滔天死罪,河北饥民就是共犯,就是同谋,若想活命,唯一的办法就是铲除对手,置杨玄感于死地。杨玄感谋反了,西北人的造反就不是造反,而是戡乱平叛的大功劳。

刘炫沉思着,缓缓拿起了笔。

伽蓝喜笑颜开,“某为温水脚,以解疲乏。”







第一百四十二章只是近黄昏

第一百四十二章只是近黄昏

第一百四十三章 魏征

第一百四十三章魏征

自馆陶南下,沿白沟行百里,

游元带着巡察使团逆流而。伽蓝带着禁军龙卫、河北诸乡团和数十万饥民沿着河堤而进。此时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又值雨季之末,如此密集人口聚集一起,必然会造成疾病流行。哪里有医匠和药材?唯有黎阳,再远一点就是东都洛阳,所以伽蓝突然加快了步伐,督促饥民日夜赶路。

行至中途,贵乡令魏德深率众相阻。

伽蓝勃然大怒。一群不知死活的官僚,形势展到这一步,依旧只顾私利而弃大义,既然你要死,咱就成全你。

魏德深年近四十,身材削瘦,相貌端正,神色憔悴而疲惫,一双忧郁而悲悯的眼睛让他看去十分温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敬重之心。

“你想杀死多少人?”伽蓝拎着马鞭,大步冲到魏德深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恶声骂道,“你贵乡的人是人,渤海、平原、清河三郡的饥民就不是人?某告诉你,任何一个死在贵乡的饥民,都是被你所杀,你要承担所有罪责……”

面对气势汹汹怒声咆哮的伽蓝,魏德深没有任何惧色,眼里只有深深的悲悯,忽然,他深深一躬,“将军有大义之心,却无大义之功,将军可知,你正在把河北饥民带入死亡的深渊。”

“饥民从何而来?是谁把他们推进了死亡深渊?是你是你们这群无耻官僚”

伽蓝吼声如雷,杀气腾腾,那双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

“将军聚众谋乱,罪不可赦。”魏德深黯然长叹,“将军死不足惜,可惜连累无辜,涂炭生灵。”

“呸”伽蓝怒不可遏,“某是否谋乱,你说了不算,皇帝说了算;你是否欺君罔,某说了也不算,是皇帝说了算。”伽蓝猛然转身,手指马鞭指向身后浩浩荡荡的饥民大军,厉声喝道,“但皇帝看到了他们,你说,皇帝是某聚众叛乱,还是认定你欺君罔,陷帝国于危难而不顾?”

魏德深默然无语。

“开仓放粮,否则休怪某刀下无情。”

“某想请问将军一句。”魏德深再度躬身,“贵乡百姓何辜,要遭此一难?将军既然要舍生忘死拯救苍生,为何又要荼毒贵乡百姓?”

伽蓝出离愤怒了,睚眦欲裂,恨不得一鞭抽死这个道貌岸然的魏德深。

魏德深出自河北二流世家巨鹿魏氏,其祖在拓跋魏国分裂之际,追随孝武帝西行入关。中土统一后,魏得深一门自然重归巨鹿魏氏,自然要借助氏族本堂力量,在朝堂夺取更大利益。像崔氏、魏氏这样的山东大世家,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需要山东本堂力量壮大自身,而山东本堂大姓则借助这些崛起于关陇的本族权贵的帮助,试图东山再起。双方的紧密合作,就形成了帝国的山东贵族集团。魏德深与崔逊一样,都是这个集团中的一员,都在竭尽全力为这个集团谋取更大利益。

伽蓝已是河北世家权贵的众矢之的,也是在河北拥有重大利益的关陇贵族官僚们的众矢之的,这两股力量面对共同的敌人,理所当然要携手合作。关陇人要阻止伽蓝南下,河北世家权贵也是一样。

就在伽蓝要“爆”之刻,刘炫出现了,拄着拐杖缓步而至。

魏德深躬身为礼,却一言不。他刘炫进入禁军营帐的目的,但他认为刘炫老糊涂了,失去了判断力。南下黎阳,根本不是拯救河北饥民,而是置他们于死地。与其将来眼睁睁地看着河北饥民死于非命,倒不如现在阻绝他们南下之路,把他们赶,迫使他们继续追随各路义军,如此尚有一线生机,尚不至于全部死绝。

现今西北人虽然被河北饥民所“绑架”,但河北饥民何尝不是被西北人所“挟持”?造成这一死局的始作俑者是谁,目的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只不过河北大世家有的利益诉求,而河北三四流世家和不入流的的地方豪强已经被逼绝路,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挣扎。矛盾是尖锐的,不可调和的,所以游元决意要灭杀西北人,魏德深不惜代价要阻绝河北饥民南下,而刘炫、窦建德、刘黑闼等人却毅然与西北人结盟,试图死里求生。

大家都想掌控局势,都想掌握的命运,为此各出奇谋,各施手段,甚至不惜兵戈相见。

刘炫的出现,某种程度就是河北贵族集团内部两大对立势力的正面交锋的延续。次交锋,以刘霸道的死亡而终结,以游元为的大世家取得了胜利,而这一次鹿死谁手,就尚未可知了。

魏德深在河北享有盛誉。自帝国东征,横征暴敛于大河南北,导致山东人不堪忍受,纷纷揭竿而起之后,山东百姓就处在各种势力的“夹击”之中,可谓不堪以命。魏德深做为武阳郡府官长的贵乡令,用尽了一切办法,对完成了赋税收缴和徭役征,对下保证了一方百姓的平安,随着他一次次击退侵掠叛贼,他本人和巨鹿魏氏的声望也同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进入贵乡之前,刘炫已经向伽蓝介绍了魏德深,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一个府县令,在郡守和郡守府的牵制和掣肘下,能保住一方百姓的平安,是个十分了不起的功绩。言下之意,希望伽蓝快通过贵乡,不要与巨鹿魏氏产生激烈冲突,这对接下来的行程有莫大的好处。

伽蓝看到刘炫出现,强忍怒气,退后了几步。他不能不退,因为魏德深很“阴险”,他不但带来了数百名贵乡乡团壮勇,还纠集了数千名手无寸铁的百姓,表现出了阻断饥民大军南下的决心,摆出了一副不惜舍身赴死的慷慨之势。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伽蓝不想动用武力,更不想滥杀无辜,所以,他忍了,退了,给了贵乡令一个机会。

“目下,除了黎阳的杨玄感,没有人可以阻挡西北人南下的脚步。”

刘炫隐晦地提醒魏德深,但魏德深不为所动。

“或许,崔逊也罢,游元也罢,都没有向你透漏有关伽蓝的隐秘。”刘炫叹道,“明府,你给人利用了,却一无所知。”

魏德深皱起了眉头。刘炫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不可能无中生有。别人说出同样的话,他可能嗤之以鼻,但刘炫说出这句话,他就不得不重视了。

“请教诲。”

“你对伽蓝的事,了解多少?”

魏德深犹豫了片刻,说道,“黄台公崔逊匆匆而过,稍稍说了一些。”

“可曾提及伽蓝的出身?”

魏德深目露惊讶之色,悄悄瞥了一眼正在与禁军军官们激烈商讨的伽蓝,暗自想道,难道这个西北蛮子还有不同寻常的出身?

“未曾提及。”

刘炫微微摇头,旋即把对伽蓝出身来历的估猜大概说了一下。刘炫一如既往,说得很含蓄,很隐晦,但他所拿出的一系列旁证足以让魏德深,伽蓝出自豪门,而且还是曾经烜赫一时的前朝皇族豪门。

刘炫是当世鸿儒,是中土的文翰泰斗,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人怀疑。魏德深也是一样,深信不疑,并且异常恼怒。游元和崔逊一直与伽蓝在一起,即便不伽蓝的出身,最起码应该有所怀疑,对他应该有所提醒,而不应该蓄意隐瞒,导致他对形势做出了误的判断。这个误的判断所导致的后果是致命的,足以让他本人和魏氏陷入极度被动的险境。

“认为,南下是一条活路?”

炫郑重其事地说道,“老朽他,你也该他。如果苍有灵,真相就如我们所揣度,那么对河北人来说,这就是一次机会,不仅可以拯救无辜苍生,也可以把我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魏德深踌躇良久,忐忑不安地低声问道,“假如……,,某是说,假如……”

“没有假如。”刘炫以非常肯定地口气说道,“老朽虽然年纪大了,但这双眼睛,还是雪亮的,还能把这世的人和事,看得清清楚楚。伽蓝在某的眼里,没有任何秘密,而黎阳的事情在某的眼里,更是通透了然。”

魏德深陷入沉思,仔细权衡得失。刘炫不会欺骗他,欺骗他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有两件事经刘炫之口得到了证实,一是伽蓝的背后有着难以估量的庞大势力,二是以杨玄感为的一部分关陇贵族正在阴谋叛乱。这是河北人的机会,只要把握好了,必能让整个河北人获利,而他本人和魏氏也必将从中受益。

魏德深缓缓退后,从属官队伍中请出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儒士,与其低声商讨。

伽蓝看了他们一眼,焦虑不安,突然转身把站在亲卫队伍里的曹旦请到了身边,“与魏明府的人,你可认识?”

曹旦微微颔,“巨鹿魏征魏玄成,河北名士。”

魏征?伽蓝愣了片刻,目光炯炯地望着那名青衣儒士,脸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







第一百四十三章魏征

第一百四十三章魏征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太行贼

第一百四十四章太行贼

魏征身材较高,相貌俊伟,眼神深沉、刚毅、锐利,xT电子书下载**这种表1ù在外的强势很容易让人产生戒备心理,再加上世家贵族所特有的骄矜和名士的孤高,使他看上去虽卓尔不群,却难以亲近,与周围同僚格格不入。

因为醒目,所有受人关注,当魏德深把他召至身边,与其窃窃sī语之际,对立双方的各sè人等都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期待他能做出正确的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决策。对于禁军龙卫、河北乡勇和饥民们来说,他们不想看到冲突,不想看到杀戮,而对贵乡人来说,面对实力上的悬殊差距,在明知挡不住的情况下还非要“螳臂当车”,纯粹是自取死路,所以他们更不想生正面对抗。

魏德深难以抉择。从贵乡人和自己本人的利益来说,必须竭尽全力予以阻截,因为西北人和河北饥民事实上已经造反了,但假如刘炫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正在黎阳督运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要谋反,而伽蓝在河北的所作所为,正是针对杨玄感,是要阻绝杨玄感对河北叛军的利用,以此来削弱反叛者的实力,以便在未来的“风暴”中赢取主动。这种情况下,魏德深假如蓄意阻止甚至与伽蓝生直接冲突,其后果就严重了,极有可能演变为叛逆的同谋与共犯,这对他本人和巨鹿魏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刘炫的话是否值得信任?巨鹿魏氏又将何去何从?

冀城刘氏和巨鹿魏氏都是河北北方世家,两家本堂相距不过两百余里,世代姻亲,关系深厚而亲密,但这并不意味着双方就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

如果把刘氏和魏氏所处地域再向南北方向扩大一些,那么赵郡李氏、任县游氏、清河崔氏、房氏,乃至博陵崔氏和河间张氏,除涿郡卢氏和渤海高氏外,河北一二流世家都在这一块,彼此关系都很密切,彼此都有联姻,但在利益上,河北世家不但有南北之分,更有东西之别。

所谓南北之分主要指地域,河北北方世家和南方世家因为距离帝国京都和帝国边疆各有远近,其利益诉求有着一定的区别。而东西之别,则是指世家内部的派系。自拓跋魏国分裂后,河北世家都有子弟追随孝武帝西进入关,他们不但与关陇贵族集团有着盘根错节的联系,更是帝国统一中土的功勋大臣。随着中土统一,他们不但重新回归山东贵族集团,而且成为山东贵族集团的领军者,这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帝国宰执大臣高颎和崔弘度、崔弘升兄弟,一个是渤海高氏,一个是博陵崔氏。器:无广告、全文字、更同一个家族中,某些人是帝国的既得利益贵族阶层,其他人却不是,这自然会造成矛盾和冲突。

山东世家贵族集团的内部就此形成两个在利益上有着不同追求的派系,一个是以帝国山东籍的功勋大臣为主,一个则以山东籍的高齐旧臣为主,一个隶属于既得利益集团,一个隶属于非既得利益集团。刘炫和魏征就是非既得利益集团中的一员,而魏德深因为祖上是帝国功勋大臣,所以他是既得利益集团中的一份子。

此时此刻,刘炫和魏征在利益诉求上是一致的,魏德深向魏征问计,实际上等同寻策于刘炫。

果然,魏征在大概了解了刘炫所说的内容后,当即向魏德深问了三句话。

“皇帝和裴世矩为何在二次东征之前,万里迢迢从西北调来西北狼?”

“西北狼久经沙场,千锤百炼,无一不是百战之将。这些人对皇帝绝对忠诚,对命令更是绝对服从,但他们却在河北骄恣枉法,为所yù为,前日甚至攻陷馆陶,行谋反之事。你以为,西北狼会愚蠢到自掘坟墓吗?”

“游元拱手让权,崔逊远走东都,刘老先生屈从帐下,豆子岗高jī泊等各路叛贼四散而逃,西北人至此已经威震河北,而元宝藏这时却执意要与其正面对抗,目的何在?他以为自己挡得住西北人?既然挡不住,他为何还要阻挡?”

魏德深频频点头,但事关重大,一步错则万劫不复,他必须谨慎再谨慎,必须预留退路。

“黎阳的事,你可曾耳闻?”迟疑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你在明公府上,可曾听到甚风声?”

魏征是河北名士,在山东儒士中有一定的名气,结jiao甚广。现为郡丞元宝藏所辟,出任记室。今武阳郡守随驾远征,元宝藏代理郡中事务,与坐镇黎阳的礼部尚书杨玄感往来密切。这段时间魏征就曾数次赶赴黎阳执行公务,对黎阳的形势自然有所了解。

魏征看了一眼神sè平静的刘炫,脸上1ù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明府应该知道,今胡师耽和孔颖达都在黎阳。盖文达自高jī泊遭到西北人的攻击之后,便也急奔赴黎阳而去。”

山东大儒齐聚黎阳,难道都是为了攀附杨玄感?这当然不可能,虽然杨玄感文武干略,礼贤下士,名满天下,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横亘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即便弘农杨氏可以归结为河洛世家,在地理上有天然优势与山东世家拉近关系,但在帝国国政为关陇贵族所把持,并长期遏制山东贵族的情况下,两者之间的矛盾根本没有缓和之可能,所以在皇帝二次东征和山东义军蜂拥而起,国内国外局势都异常紧张的大背景下,山东儒士纷纷赶赴黎阳,其中之深意,就不得不多加思量了。

魏征“含沙shè影”的一句话给了魏德深以很大冲击,他望着魏征脸上那莫测高深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让他吃惊的念头,魏征应辟于元宝藏,一改往日的孤傲和刚烈,是不是与孔颖达、盖文达等人一样,都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明府,不论于公于sī还是于情于理,都应以拯救苍生为务。”刘炫不动声sè地催促道,“现如今天气炎热,雨水不断,疾病横行,每日都有人死去,延误不得啊。”

魏德深迟疑着,心有所动。

刘炫向魏征使了个眼sè,示意他再加“一把火”,尽快把魏德深说服了。“拿下”了魏德深,贵乡城的大mén等于开了一半,就算元宝藏手上有军队,但“后院失火”,内讧已成事实,他根本抵挡不住西北人的攻击。

“上次某去赵郡拜访李守素先生。”魏征上前一步,凑到魏德深的耳边,压低嗓mén,小声说道,“先生说,李玄道在随齐王赶赴辽东途中突遭恶疾,不得以滞留黎阳治病。”

魏德深心跳加快,脸sè顿时凝重,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惊恐。

李玄道、李守素皆出自赵郡李氏,山东大儒。他们与刘焯、刘炫相比算是晚辈,但与孔颖达、盖文达相比,却又年长,在中土文翰也是声名烜赫。两人在仕途上的遭遇与刘焯、刘炫如出一辙,屡遭打击。李守素无奈归家授学,而李玄道却始终追随在齐王杨暕身边,与杨暕既有师生之情,又有君臣之谊。

魏征突然提及李玄道,再联想到皇统之争,再联想到黎阳可能存在的yīn谋,由此可以推测到一旦河北掀起狂风暴雨,其bo及的范围之广,造成的破坏之惨烈,恐怕是帝国统一中土后遇到的前所未有之大风暴。

魏德深畏惧了,害怕了,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了皇帝,坚决站在皇帝一边。皇帝的实力最庞大,无论河北乃至东都掀起多大风1ang,他手上始终控制着几十万帝国大军,这就足够了。西北人是谁召来的?皇帝。西北人是谁的禁卫军?皇帝。西北人忠诚于谁?听谁的命令?皇帝。所以,刘炫选择了伽蓝,游元和崔逊选择了躲避和观望,而他呢?他没有退路了,他必须做出选择,而它的选择只有一个,即便不与西北人合作,也不能阻碍西北人执行皇帝的命令。

魏德深走到了伽蓝面前,躬身为礼。

伽蓝还礼,问道,“明府可做出了决策?”

“贵乡是武阳郡治所,府辖地。”魏德深正sè说道,“某愿陪同将军一起进城,劝说使君。”

伽蓝微微皱眉,“使君决意要阻截于某?”

魏德深摇手,“三天前,太行贼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突然攻打临漳、洹水一线,不但切断了白沟水道,还切断了6路粮道,形势十分危急。某之所以赶到此地阻止将军西进,原因正在如此。”

这次轮到伽蓝吃惊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黎阳要动手了,他在平原和清河两地耽误的时间太长,虽然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局势,并寻到一些证据急奏于皇帝和中枢,但对整个大局的展却没有起到丝毫的阻碍作用。该造反的还是造反,而能否在接下来的形势中扭转乾坤,则主要看东都的越王杨侗和留守樊子盖能否掌控洛阳,并迅调遣大军予以平叛,假如杨侗和樊子盖棋差一着,东都局势给支持和同情杨玄感的关陇贵族所控制,那形势就彻底失控了。

“黎阳的军队呢?”伽蓝问道,“水6两道都给叛贼所断,黎阳的军队应该十万火急北上攻击,如今他们在哪?”

魏德深沉默不语。

黎阳距离洹水两百余里,大军日夜急行,两天内就能杀到,但援军至今不见踪迹。

“黎阳镇戍军的统帅是谁?”伽蓝问道。

“虎贲郎将王仲伯。”

伽蓝冷笑,“使君如今在哪?是在贵乡城,还是在洹水镇?”

“贵乡城。”

“难道某比太行贼的威胁更大?”伽蓝怒声质问。

魏德深重重点头,“将军给武阳带来的威胁,要远远大于太行贼。”

“岂有此理”伽蓝凌空一鞭chou下,“走,某随你去拜见使君。”







第一百四十五章 元宝藏

魏德深和魏征在陪司伽蓝赶赴贵乡城的路上,多番试探,旁敲侧击。3∴35686688

伽蓝遮遮掩掩,云山雾绕,有意把两人的思路引向有利于皇帝和中枢的方向。一旦魏氏认定皇帝和中枢已经得到黎阳yīn谋叛1uan的确凿证据,要对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痛下杀手,那么河北乃至整个山东的世家贵族必然会做出反应,拿出对策,起码不会明目张胆地帮助甚至追随黎阳叛1uan,不敢乘着局势hún1uan之际阻断河北的水6两道。

伽蓝对魏氏兄弟不假辞sè,说到黎阳的时候,语气中是充满了不屑和鄙夷,给人一种极度自信的感觉。伽蓝的yīn冷和骄狂让魏氏兄弟暗自忐忑,言行为谨慎,尤其看到帝国的治书shì御史游元都甘愿藏在背后,任由西北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他们位卑权轻,不敢做“出头鸟”了。

元宝藏要做“出头鸟”那就让他做吧,但接下来生的事却让魏氏兄弟目瞪口呆。本来信誓旦旦要阻截西北人,要把几十万饥民赶回豆岗和高jī泊的元宝藏,突然弦易辙,不但行尊降贵亲自迎出府署,还公开承诺开仓放粮,确保饥民的生存。

元宝藏四十多岁,浓眉长髯,仪表堂堂,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既有权贵的威严,又有长者的慈祥,还有血脉传承的高贵,给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好。他不待伽蓝提出要求,便主动帮助西北人解决了大棘手的饥民吃饭问题。然后,元宝藏话锋一转,直接指向了正在攻打恒水镇的太行贼,还有已经被太行贼切断的白沟水道。

“将军可以直接南下黎阳,但将军可曾想过,在没有皇帝圣旨的情况下,楚公肯定不敢擅自打开黎阳仓放粮。”元宝藏叹道,“另外,粮道受阻”黎阳陷入因境”楚公不得不亲自率军北上剿贼。假若楚公到了恒水一线,将军却去了黎阳,那将军岂不扑了个空?饥民拿什么充饥度日?”

元宝藏的意思很直白,我给你粮食,你欠了我人情,这个人情你要还我,你要帮我去剿杀叛贼,以度打通粮道,否则我固然要受到惩处,但你的饥民因为没有饭吃”会引起加严重的后果,大家一根绳上的蚂昨,谁也跑不掉。

伽蓝不假思索的答应了。虽然他急于赶赴黎阳,但太行贼切断粮道却直接威胁到了辽东战场,恒水镇一战不但要打,而且还要马上打。3∴35686688这时候不要指望黎阳的援军了,太行贼攻打临漳、恒水一线,其背后必定有黎阳叛逆者的身影,其目的不仅仅是阻截巡察使团南下,重要的是要把远征军推向失败的深渊。魏氏兄弟对元宝藏在决策上的颠覆xìng改变十分诧异,联想到黎阳正在进行的叛1uanyīn谋,两人不禁恶意地揣测”元宝藏急不可耐了,或者说,恒水镇的陷阱已经部署完毕,现在就等着把西北人引向陷阱了。

“恒水镇有多少戍军?”伽蓝问道。

恒水镇就像贵乡、馆陶、清河一样,都是白沟水道上的重镇,而恒水镇尤其重要,因为白沟在这里来了个大转弯,水渠突然由北转向东,水流方向和水司时产生变化”于是船舶的行驶度自然减慢,这就给盗贼劫掠创造了好机会。恒水镇位于太行山和河北大平原之间,正是太行、清河和高jī泊等地盗贼的活跃之地,为确保水道安全,重兵戍守,正常情况下,至少有一个旅。

元宝藏和魏氏兄弟相视苦笑。皇帝二次东征”几乎把大河南北的军队全部调走了。汪水镇因为关系到水道安全,所以特意留下了两火二十卒,再加上周边乡团,勉勉强强凑了一百人”但这一百人的武力太差,根本抵挡不住太行贼的攻击。

“两火?二十卒?”伽蓝略感吃惊”急切问道,“恒水镇还能坚持多久?”

元宝藏摇摇头,“东有几十万饥民,西有穷凶极恶的太行贼,武阳郡在这两股力量的夹击下,根本没有抵御之力。…

元宝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把责任推到了伽蓝身上,而伽蓝无心辩解,即便恒水镇是个陷阱,他也要毫不犹豫地杀过去,必须保证永济渠的畅通。

“今夜,龙卫统飞驰援恒水镇。”伽蓝断然说道,“即便恒水城失陷了,某也要把它夺回来。”

元宝藏送走伽蓝,不徐不疾地回到正堂。

元务本从帷幕之后缓步而出。元宝藏抬头看了一眼好整以暇的元务本,眼里掠过一丝担忧和焦虑。

“西北人似乎并不急于南下黎阳。”元务本负手于后,额头上汗珠细密,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堂外如火骄阳,仿若要穿透墙桓,寻到西北人的背影。

元宝藏浓眉紧皱,若有所思。

“只要西北人愿去恒水作战,便给黎阳赢取了足够时间。”元务本的脸上1ù出一丝鄙夷之sè,不屑说道,魏氏兄弟倒是见机得,魏德深也会见风使舵了,刘玄这个老家伙在河北的影响力还是一如既往,只是不知他主动投奔到西北人帐下,目的何在。”。

“不论其用意何在,要之务都要拯救无辜苍生……”元宝藏坐到案几后面,拿起一个大蒲扇慢慢摇动,语调有些低沉,“武阳的事只能这样了,某所能做的也就是竭尽全力剿杀太行贼,确保永济渠的畅通。”。

元务本站立不动,想了片刻,问道,“你已决断?”。

“山东人居心叵测,必须严加防范。上至游元、崔逊,下至刘炫、魏德深,都在借助西北人之手hún1uan局势,试图1uan中取利……”元宝藏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道,“今皇帝和远征军远在辽东,鞭长莫及,形势的确对黎阳有利,但东都局势是否如预料的那般顺风顺水?二次东征和第一次东征大的区别就在于皇帝不放心京都,特意让代王杨俏和越王杨侗坐镇东西两京,这已经说明皇帝听到了不好的风声,有所戒备和警告。禁军骁果龙卫统突然奉旨保护巡察使团南下河北,这是公开的警告了。其后禁军越骑校尉伽蓝控制了巡察使团”全力站1uan剿匪”在河北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其目的不言而喻。”。

元务本冷笑,“这就是你婉拒楚公的建议,以开仓放粮来向皇帝和中枢示好的原因所在?”。

“山东人居心叵测,不可信任……”元宝藏再度重复自己的话,“皇帝和裴世矩不远万里从西土召来一支百战铁骑,一群西北恶狼,不把它们带到辽东战场,却把它们放到了河北,结果你已经看到了”这群恶狼不但吃河北人,还吃关陇人,穷凶极恶,挡者拨靡。山东人如何应对?游元和崔逊冷眼旁观,刘炫和苏笆竭力襄助,豆岗叛贼渡河南下,高jī泊逆匪四散而逃。形势至此已经非常清楚了,山东人临阵退却,纷纷置身事外。这是个不好的预兆,而缺少了山东人的鼎力支持”后果不堪设想。

“临阵退却的正是使君你。”。

元务本听不下去了,也按捺不住了”一针见血,词锋犀利。

元宝藏沉默稍许,叹道,“见机而为吧。”。

这句话明白无误地告诉元务本,他不反对,但也不支持,在形势没有明朗之前,他作“壁上观””武阳郡和级郡相邻,贵乡城和黎阳城之间只有两百余里。杨玄感在没有拿下东都之前”黎阳仓对他至关重要,如今元宝藏这个“壁上观。”的态度实际上等于直接拒绝了杨玄感,给黎阳造成了重大威胁。

“楚公需要你的承诺……”元务本步步紧bī。

“太行贼的背后是谁,彼此心里都清楚,所以恒水一战很难打,即便打赢了,还需要镇戍”需要确保水6两道的畅通,因此,某必须求助于禁军龙卫统,短期内他们去不了黎阳……”元宝藏说道”“另外,几十万饥民实际上需要的并不是赈济”而是回家,他们需要的是安居乐业,是彻底摆脱死亡的威胁,而这一点,西北人还没有想到。某会在适当的时候告诉西北人,并联合山东各地的世家豪望,群策群力,共谋一个大计。这需要时间,尤其不能少了西北人的参与,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西北人会在武阳滞留很长一段时间。…”…

“游元未必会接受你的建议……”元务本提醒道。

巡察使团距离黎阳近在咫尺,西北人因为剿贼而延误行程,但游元又有什么理由留在贵乡城?

元宝藏皱皱眉,神sè不悦,“相比较而言,对黎阳威胁大的是西北人。”。

元务本嗤之以鼻。

元宝藏这话说错了,西北人是禁兵,游元是帝国御史台的副官长治书shì御史,两者份量的轻重一目了然。元宝藏没有解释,而是加重了语气,“不要忘了伽蓝的背后是谁,不要忘了“伽蓝,这个保护神现在在河北人心目中的份量。请你转告楚公,有些事某可以帮他,但有些事某必须权衡轻重。”。

双方谈不拢,多说无益,元务本当即提出告辞。

元宝藏起身相送,踌躇良久又说了一句话,“能否清楚公考虑一下,在水6两道都被太行贼截断的情况下,黎阳鹰扬府如果继续按兵不动,会否恶化河北局势,继而引起临朔宫的关注?…”

元务本一声,匆匆离去。

元宝藏望着他的背影,恐惧渐渐弥谩了身心。即将来临的那场风暴太大了,自己处在风暴的中心,必定会被风暴所吞噬,了无生机。

“传令下去……”元宝藏伸手召来属从,“集结城中乡勇,今夜随司禁军龙卫一起赶赴恒水镇……”

第一百四十六章 唯防主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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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唯防主马是瞻

贵乡县向西数十里便是魏城,沿永济渠继续西行,^看

魏城历史悠久,战国时曾做过魏国的都城。洹水镇声名不显,但历史同样久远。当年苏秦为山东六国合纵长,六国会盟抗秦的地点便在洹水古镇。两座沧桑古城雄踞于高山和平原之间,横亘在大河、永济渠和漳水之中,千百年来忠诚地戍守着这片土地和庇佑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当朝阳冲出地平线,洹水古镇沐浴在红彤彤的阳光之下时,武阳郡丞元宝藏和禁军越骑校尉伽蓝带着军队疾驰而来。

这是一支浩浩dangdang的大军,其中饥民多达几十万之众。

为解决饥民的生存,伽蓝需要赢得更多地方郡县的支持,为此西北人与饥民要紧紧“捆在一起”,形成一股合力一致对外。饥民当然不能放在贵乡,这是贵乡人和武阳郡府的“底线”,为此元宝藏和魏德深不但开仓放粮,还亲自带着乡团以驰援洹水镇为由,与西北人和饥民一起西进。说白了就是要把西北人引到洹水战场上,把饥民引到魏郡和武阳郡的jiao界处,以解除饥民对武阳府一带的威胁。

洹水镇位于武阳郡和魏郡的边界线上,而这段边界就是白沟水渠。现今太行贼横行于魏郡,切断了水6两道,魏郡郡县上上下下的官僚们忧心如焚,惶惶不安,不得不竭尽全力戡1uan剿贼。但魏郡和武阳郡一样,同样缺乏军队,再加上地方郡望豪强的暗中掣肘,剿贼基本上就是一句自欺欺人的空话,能守住城池就算不错了。

太行贼攻打洹水镇,劫掠永济渠,把战火烧到了武阳郡。这对魏郡官僚来说是个好消息,终于有援军了,两个郡联手或多或少有几分希望,只待坚持几日,坐镇黎阳督运东征粮草的礼部尚书杨玄感和镇戍黎阳的左骁卫府虎贲郎将王仲伯迫于形势严峻,也就不得不兵救援了。

武阳郡的援军终于来了,除了元宝藏所领的诸多乡团外,还有伽蓝所领的禁军龙卫,还有一路保护巡察使团南下的河间、信都等各郡乡团,最庞大的一支队伍则是饥民,如chao水一般冲到了洹水古镇。

戍守古镇的防主和洹水令又惊又喜,匆忙出迎。

河渠对岸,太行义军连营数里,旌旗飞扬,鼓号连天,气势恢宏。河面上bo光粼粼,看不到一艘来往船只,本来千帆争流的繁忙场面突然就消失了。绿柳成荫的河堤上,一队队义军将士列队而立。河堤下,则是一艘艘整装待的运输船。很显然,义军正准备渡河攻击,援军来得正是时候。

援军来了是好事,但官员云集,有御史台副官长治书shì御史游元,有武阳郡丞元宝藏,有禁军越骑校尉伽蓝,有洹水防主白猛,由谁掌控战场指挥权?谁号令诸军?谁来承担责任?

游元一如既往,保持沉默。元宝藏对此却是讳莫如深,看得出来,他有心执掌战场指挥权,控制全局。

元宝藏虽是行政官长,但其功勋都是在战场上拿来的,不论是攻打江左的统一大战还是远征北方突厥,他都参加了。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出则为将入则为相”是人生的基本追求,所以文武兼备也是世家豪族对子孙后代的基本要求。元宝藏完全有能力执掌战场指挥权,他现在的身份是武阳郡的行政副官长,律法上允许其在特殊情况下统领军队,但此刻武力最强的禁军龙卫和人数最多的河北乡团分别由伽蓝和游元掌控,没有这两个人的支持,元宝藏根本拿不到指挥权。

伽蓝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冲着洹水防主白猛躬身一礼,“骁果龙卫统,唯防主马是瞻。”

此言一出,众皆惊疑。

在帝**制上,镇有镇将,戍有戍主,关津有令。今上罢州为郡,剥夺了州刺史的统兵权,把地方军的统兵权jiao给了新设置的都尉,又设防主,镇戍重要关隘津口,等同于边陲镇将。地方都尉和防主都直接听命于皇帝和中枢,受当地卫府将军节制。

这一改革的目的是进一步分离军政,以便集中军权,稳定中土。此策在和平时期可以挥它的优点,但在战1uan时期则弊端完全暴1ù。比如山东义军蜂拥而起后,第一个承担戡1uan剿贼任务的就是地方军。地方军主要由临时征募的平民,还有地方乡团、宗团等等组成,这些人的征用,必然触及甚至危害到地方官府的利益,jī化军政两系的矛盾,更严重的是,这些人战斗力差,而且与义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本无力剿贼。

地方军搞不定,只能调动卫府军,但帝国动了东征,山东各地的卫府军,包括地方军,统统去了辽东。这时候,郡太守等地方行政官员因为没有军权,束手无策,只能死守城池,任由叛贼横行。去年年底,皇帝要二次东征,考虑到山东叛贼的危害xìng,这才临时授予地方行政官长一定的军权。但这个军权怎么用,用的后果如何,谁也不知道,从皇帝锐意改革的态度来看,行政官长行使军权是大忌,一旦把握不好,踩到“线”了,必有杀身之祸,所以大家都在观望。唯有齐郡郡丞张须陀胆子大,郡守都不敢做的事,他敢做,他拿到军权就组建了一支两万人规模的地方军,把王薄、孟让等各路义军杀得大败而逃。

张须陀胆子大,敢拿“jīmao当令箭”,肆无忌惮地“过度”行使军权,不明究里的以为他靠山强硬,无所顾忌,知道隐秘的却能猜测到他的目的。元宝藏就能猜到张须陀从郡守手中抢过军权并把它无限放大的原因所在。皇帝没有警告也没有制止张须陀“抢夺”军权的行为,这让某些地方行政官长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权力越大,实力越大,利益也越大,这是必然。元宝藏面对即将到来的大风暴,若想求得一线生机,就必须获得更大的权力,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元宝藏如果开口,一定要拿到这个军权,其他人还真的找不到理由拒绝。游元是中央巡察官员,另有使命,而伽蓝需要粮食,至于洹水镇的防主,事事都要倚仗地方郡府,当然更不会与元宝藏生冲突。哪料伽蓝“突出奇兵”,竟然以洹水防主白猛熟悉战场为由,把白猛推上了战场指挥者的位置。

洹水是重镇,防主是正六品,在官阶上与越骑校尉平级,但两者一个是地方镇戍军,一个是中央禁军,况且伽蓝还有朝散大夫这个从五品的散官职,身份地位有差距。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伽蓝指挥白猛,但特殊时期,白猛指挥伽蓝也可以。

伽蓝正是利用这一点,果断“出手”控制了局势展。元宝藏当即就明白了伽蓝的用意,异常恼怒。

洹水镇一战的重要xìng对于游元、元宝藏和伽蓝等人来说,可谓心知肚明。此仗非常难打,之所以难打,就是因为形势不明朗,就是因为各方的利益全部纠结在此,是胜,是败,还是僵持,都要依据形势的展而定,都要从有利于自己一方的利益出。

元宝藏有心观望,为此他要把这一战无限期地拖下去。游元要推动黎阳谋反,为此他要利用这一仗对黎阳施加足够的重压。伽蓝需要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以扩充自身实力,以便在黎阳谋反后,以最快度戡1uan平叛,最大程度地减少这场风暴对帝国的危害。

伽蓝决意拥戴白猛,让白猛控制军权,正是要结盟河北世家力量,正是要缓和与游元的紧张关系,继而得到苏邕、苏定方等河北乡团的支持。

白猛出自河北南宫白氏。白氏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战国时代魏国的名臣、巨贾白圭。白圭在历史上声名显赫,其功绩虽然不足以与吕不韦比肩,但他同样以巨贾身份辅佐国王强大了王国。白氏千年传承,如今依旧是河北世家望族之一,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白氏与赵郡李氏、任县游氏、巨鹿魏氏、冀城刘氏、清河崔氏、房氏、张氏等大小世家都有着密切关系。

伽蓝拥戴白氏为战场统帅,实际上就是向河北人示好,与同为关陇人的元宝藏拉开距离。

伽蓝不知道元宝藏是否参加了黎阳叛1uan,但从元宝藏主动把他拉到洹水战场一事来看,他只能恶意地揣测其是杨玄感的同党,所以,他不惜代价也要阻止元宝藏控制军队,但为了饥民的口粮,他又不能与元宝藏反目成仇,权衡之下,也唯有拥戴白猛了。

伽蓝的态度一明朗,游元、魏德深、魏征、傅端毅、西行、苏邕等人马上明白了他的用意。河北人当然是极力支持,就连始终保持沉默的游元都难得地说了一句“甚好”。军权可以给伽蓝,给西北人,但绝不能给元宝藏这个关陇人,这是游元的“底线”,如今伽蓝在重重危机之下,不得不向河北人“低头”,这令游元在长时间的郁闷之后终于获得了某种报复xìng的快感。

堂堂一个武阳郡的郡丞,正五品大员,皇帝下旨可以在特殊情况下掌控军权的地方行政官长,却因为军队将领们的一致反对而失去了这一权力,这实在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元宝藏很愤怒,却没有把愤怒摆在脸上。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伽蓝是裴世矩的人,是皇帝亲自派到河北来的一头吃人的狼,现在这头狼不吃河北人了,那么他要吃谁?

元宝藏选择了退让。







第一百四十七章 独孤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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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独孤氏

白猛,河北南宫白氏子弟,祖上皆为高齐旧臣,少时从军,长年镇戍北疆边陲,在征伐突厥等北虏的战斗中屡建功勋。本章由为您提供]今上继立,汉王杨谅谋1uan,其追随时为朔州总管的杨义臣参与讨伐,为杨义臣所赏识。母丧去职,不久复出。此时杨义臣已经是上大将军、宗正卿,在他的照拂下,白猛出任家乡附近的洹水镇防主。

白猛三十多岁,身高体阔,浓眉长髯,器宇轩昂。或许是因为同出西北军、同在边疆镇戍的关系,白猛对伽蓝和西行等西北军官表现得很亲近,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博得了西北人的好感。等到伽蓝一开口,西北人随即异口同声,唯防主马是瞻。白猛也不推辞,当即出一连串指令,做出一系列部署。

西北军的旧将们非常默契,根本不给元宝藏任何机会,直接剥夺了他的军权,把他试图控制军队的想法彻底扼杀了。元宝藏既愤怒又无奈。军中派系之复杂不亚于地方官场上的利益纠葛,元宝藏也是行伍出身,对此心知肚明,只能强自忍耐,徐图他策。西北人有“饥民”的拖累,伽蓝必须从地方官府寻到粮食,所以元宝藏即便没有控制到军权,一样可以凭借手里的粮食钳制和掣肘禁军。

依照白猛的部署,河北诸乡团以城池为中心两翼列阵,扼守河堤津口。禁军龙卫统则扎营于后,利用马军优势机动灵活地支援前方,同时继续承担护卫巡察使团和数十万“饥民”大军的责任。

洹水镇来了援军,铺天盖地都是人,太行义军mo不清状况,当即停止了渡河,由攻转守,设阵于河堤,转入对峙。

午时,伽蓝主动拜访了元宝藏,直言不讳地问道,“使君打算何时渡河攻击叛贼,重新打通永济渠水道?”

元宝藏笑容很和蔼,举止很从容,但心里却是怒不可遏,言辞不知不觉就有些尖锐了,“此事,将军应该问防主。”

伽蓝笑了起来,躬身致歉,为自己早间的举措做了一句解释,“某攻击豆子岗,剿杀高jī泊,夜袭凤凰岭,倚仗的都是某西北兄弟。”

话不在多,^看元宝藏微笑颔,表示理解。伽蓝到了河北,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更不敢轻易相信河北人,所以只能把脑袋拎在手上,一往无前,但那是早期,是树立威信出威慑的时候,现在形势改了,关陇人马上要自相残杀了,此刻必须结盟河北人,必须利用河北人的庞大力量以保存自己,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元宝藏能理解,也能接受,因为他现在孤立无援,偏偏他又在黎阳旁边,处在风暴的中心,想躲都躲不掉。一起干吧,形势不明朗,前景不看好,不干吧,黎阳方面不会放过他,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这也是他以开仓放粮来主动示好西北人的原因所在,他需要结盟一切可以结盟的力量,需要扩充自己的实力。今天本来有机会扩充自己的实力,但伽蓝把这个机会破坏了,而破坏的理由偏偏就是为了结盟和利用河北人,这令元宝藏很郁闷。好在他现在也想通了,凡事都要靠自己,指望役使别人来给自己谋利实在是过于一厢情愿了。这世上哪有痴儿?一个个比鬼还jīng明,稍不小心就给算计了。

他自己就给伽蓝算计了。假如伽蓝帮助自己控制了军权,河北人固然离心离德,自己与西北人也是貌合神离。如今河北人控制了军权,于情于理都要把自己和伽蓝“抬起来”做大旗,以便携手合作,共谋其利。同时,自己和伽蓝因为受制于河北人,又面临一系列危机,为此不得不放弃成见,通力合作。不知不觉间,三方势力就寻到共同的利益诉求,就走上了携手结盟之路。

“好计”元宝藏想通了,怒气也散了,忍不住脱口称赞。

伽蓝再度致礼,“当务之急是击败太行贼,不但要打通永济渠水道,还要打通6上驰道。”

伽蓝是忧心如焚,竭尽全力推动三方合作,试图集中力量一战而定。元宝藏却不着急,在他看来,此次太行贼攻击永济渠,切断粮道,其主要目的不是劫掠,而是要帮助黎阳方面阻碍巡察使团南下,并阻止河北饥民大军冲进黎阳,以免hún1uan了黎阳局势,所以粮道的断绝是暂时的,最起码在黎阳没有举兵起事之前,永济渠不会被切断,以防惊动了皇帝和行宫。既然如此,那着急干什么?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看看黎阳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是不是要一口吃掉西北人。

“将军所言甚是。”

元宝藏表现得很积极,当即与伽蓝一起进城,参加由防主白猛召集的军议。

白猛此刻也在与游元商讨局势。

现在援军纷至沓来,洹水镇实力剧增,白猛打算渡河攻击,击杀太行贼,以最快度打通水6粮道。

游元沉yín不语,良久,他摇了一下手上的蒲扇,慢声细语地问道,“西北人击败了豆子岗诸贼,砍下了刘霸道的头颅,又在高jī泊横冲直撞,挡者披靡,更在凤凰岭上重创了清河贼,此后更是耀武扬威,纠集十数万饥民横扫清河诸县,其威名早已远扬大河南北。太行贼不知道?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莫非狂妄自大,自以为实力已经过了豆子岗和高jī泊?”

白猛冷笑,摇摇头,目1ù无奈之sè,“武川人做得太过了,独孤八郎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国舅,骄横跋扈,为所yù为。太行贼猖獗至此,与独孤氏的纵容有着直接关系。”

游元面sè微沉,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眼神中更是带着几分警告,示意白猛注意分寸,不要1uan说话。

独孤氏,中土虏姓第二家,其权势之大,根本不是游氏、白氏这种河北二流世家可以比肩。白猛所说的独孤八郎名叫独孤震,是魏郡郡守。他的父亲就是西魏八柱国之一的卫国公独孤信。独孤震是独孤信最小的儿子,在家排行老八。帝国开国皇帝的皇后独孤伽罗,也就是今上的母亲,就是独孤信的第七个孩子。独孤信的长nv是北周世宗明皇帝的皇后。排行第四的也是个nv儿,嫁给了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的儿子李昞,两人的孩子就是唐国公李渊。

中土第一虏姓是元氏,汉化前是鲜卑拓跋氏,北魏朝的皇族,血统高贵,身份地位自然非同一般。虏姓第二就是独孤氏,而独孤氏之所以势力庞大,却是因为他掌控了代北武川系。

代北武川是北魏北疆六镇之一。因为北魏朝实施的汉化政策jī化了贵族内部的矛盾,导致了六镇大起义。武川豪强贺拔度拔和宇文肱乘势而起,其后这支军队里涌现了宇文泰、贺拔胜、贺拔岳、独孤信等一大批声名显赫的英雄豪杰。尔朱荣和高欢争霸天下的时候,镇戍关陇和荆襄两地的就是贺拔岳和贺拔胜兄弟,当时宇文泰和李虎效力于贺拔岳,而独孤信、李虎、杨忠等人则是贺拔胜的帐下悍将。

关陇的贺拔岳死了,李虎日夜兼程赶到荆襄求援。贺拔胜急派出独孤信赶赴关陇,试图接管自己哥哥的军队,但晚了一步,军队给宇文泰控制了。其后东西魏分裂,贺拔胜以荆襄归附关陇西魏。贺拔胜死了后,荆襄的武川系将士就以独孤信为尊,唯他马是瞻,这其中就包括杨忠,还有一部分原贺拔岳的将领比如李虎也追随其左右。独孤信把nv儿嫁个杨忠和李虎的儿子,原因就在如此。宇文泰非常忌惮,让独孤信镇戍关陇,十几年都不让他回京。

等到宇文氏篡夺了元氏国祚,建立了北周朝,关陇贵族迅崛起,其中鲜卑虏姓一系,关陇本地汉姓一系,河东河洛汉姓一系,山东汉姓一系,争权夺利非常jī烈,而以独孤氏为的鲜卑虏姓中的代北武川系始终牢牢掌控着军队,掌控着王朝权柄。杨氏受禅,以隋代周,之所以能成功,而且还是以最小代价夺取了国祚,正是因为得到了以独孤氏为的代北武川系的鼎力支持。

先帝时期,以汉族世家权贵为主的贵族改革派力量实施了一系列新政,遏制和削弱了以鲜卑人为主的代北武川系对军队的控制,由此也jī化了汉姓贵族和虏姓贵族之间的矛盾,加剧了两大势力之间的冲突。今上继位,锐意改革,侵害了既得利益权贵集团的利益,而这个集团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既包括汉姓,也包括虏姓。也就是说,今上的改革,某种程度上缓和了关陇贵族集团内部的矛盾,最终迫使他不得不联合山东和江左两大贵族集团来进行对抗。

白猛对此或许不甚了了,但游元清楚,他一眼就看到了要害,他有足够理由怀疑魏郡郡守独孤震正在帮助黎阳。

独孤震是关陇虏姓,元宝藏也是,假如这两个人都是杨玄感的同谋,那洹水镇不仅是个陷阱,而且还是要杀死西北人的陷阱,当然,河北人也难以幸免,必遭连累。

“魏郡那边可有消息?”

白猛连连摇头,“某多次派人求援,至今未见一兵一卒。”

游元轻轻颔,不动声sè地说了一句,“先打一打,看看独孤氏的反应。”停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让西北人打头阵。”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杨玄感

第一百四十八章杨玄感

黎阳。^^诺书网

礼部尚书杨玄感的营帐驻于黎阳城和黎阳仓之间,背靠大坯山,面朝大河,即便在这炎热的盛夏,也能在风中感受到丝丝清凉。

入暮时分,夕阳如血,晚风徐徐。杨玄感在胡师耽和元务本的陪同下,缓缓走在河堤之上。杨玄感年过四十,相貌俊伟,两尺长髯,丰度翩翩,一双深邃的眼睛仿若én上了一层í雾,让人难以窥探到他的真实心理,给人一种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感。

元务本事无巨细,详细告之。在河北纷繁复杂的局势和重重利益纠葛之中,寻到一条清晰脉络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但元务本还是准确地做了阐述和分析,终得出的结论是,皇帝和中枢似乎有意利用西北人j化关陇人和河北人之间的矛盾,继而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杨玄感默默地听着,神态安详,看不出来他情绪上有什么变化。

“洹水有一场务本说道,“元宝藏肯定控制不了局势,西北人始终要掌控主动,不出意外的话,河北人会竭尽全力帮助西北人击败太行贼,以打通水6粮道,从而大程度缓解来自皇帝和中枢的重压。”

“粮道断绝,当其冲遭到打击的就是河北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胡师耽抚须说道,“太行贼断绝粮道,本是权宜之计,独孤震和元宝藏都知道,游元也清楚,所以这一仗何时打,打出什么结果,彼此应该有个默契,但如今西北人就像一头失控的野牛,横冲直撞,不但危害到了我们,也危害到了河北人,所以河北人应该拿出对策,不能再让西北人牵着鼻走了。”

“这件事比想像得要棘手,河北人未必就能如愿以偿。”元务本说道,“假如太行贼打输了,他们逃回山上,就如当初豆岗叛军不得不渡河南下攻打齐郡一样,终只能远离河北战场。”

“豆岗叛军渡河南下,利大于弊。”杨玄感忽然停下脚步,不动声sè地说道,“太行贼逃回山上,对我们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元务本凝神沉思,胡师耽却是悠然一笑,想来已是理解了杨玄感的意思。15

“皇帝的目的已经达到,西北人的使命已经结束。”杨玄感淡然说道,“战决,以免夜长梦多。”

元务本蓦然醒悟,杨玄感要举兵起事了,他旋即试探着问道,“明公,是不是早了一点?”

“去年,兵部尚书段文振曾建议某领兵远征,但被皇帝婉言拒绝了。今年二次东征,皇帝让刑部尚书卫文升辅佐代王坐镇西京,让民部尚书樊盖辅佐越王坐镇东都,却让某坐镇黎阳督运粮草,其用意已不言自明。”杨玄感看了元务本一眼,脸上1ù出一丝嘲讽,隐含着几分无奈,“你不会以为某坐镇黎阳,是因为皇帝的信任和器重吧?”

元务本当然不会有这种误解。

皇帝和中枢早就开始在整个北疆区域包括辽东和蓟燕一带囤积粮草辎重了。修运河的目的就是为了戍边,为了开疆拓土,而西征打吐谷浑,东征打高丽,都是出于这个大战略,所以这些年大江南北从未中断过向北疆地区尤其是辽东和蓟燕一带运输粮草武器。从皇帝和中枢的立场来说,为了防止在远征途中可能出现粮道断绝的意外,肯定要在辽东和燕蓟囤积足够多的粮草辎重,以确保征伐的需要。远征作战不同于近距离作战,粮草就是生命,不允许有丝毫失误,没有万全准备断然不敢动攻击,所以永济渠就算断绝一个月,远征战场上也不会缺少粮食和武器,但因为没有补充了,战争无法继续,军队必须撤回来。

从以上情况来推断皇帝把杨玄感安置在黎阳督运粮草,不是信任他,而是提防他,并对他形成威胁。皇帝如果信任杨玄感,完全可以让他辅佐宗室王坐镇京师,这样杨玄感的谋反就会加容易,成功率高。反之,让他在黎阳督运粮草,一旦他谋反,京师可以确保自身的安全,并对他展开攻击,而远征军则赢得时间迅返回,并对杨玄感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黎阳处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包围”之中,杨玄感想造反就不得不仔细权衡了,毕竟难度太大。

因此,皇帝让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粮草,不是信任杨玄感并托以重任,而是钳制他,遏制他,威胁他,把他可能造成的潜在危害降到低。皇帝在离开临朔宫远赴辽东战场之前派出以治书shì御史游元为的巡察使团,也进一步证实了皇帝对杨玄感的不信任。

“明公决断了?”

胡师耽有些迟疑,但碍于元务本当面,不好质询。举兵起事的佳时间应该是秋中东北降温之际或者远征军渡过鸭绿江水之时,过早起事,只会让远征军撤得,会进一步降低兵变取胜的可能xìn。

杨玄感走到河堤边缘,抬头望向大河,久久不语,眼中充满了落寞和悲苦,这一刻,他别无选择,只有义无反顾,不论前方是荆棘遍地,还是血1àn翻涌,只有舍生忘死冲上去,即便终倒在了中途,或者被b涛所吞噬,也无怨无悔。

这是一场j进改革和保守思维的较量,是权力和利益的争夺,是帝国命运的裁决,关系到中土千千万万普罗大众的生死,相比帝国的倾覆,相比千千万万普罗大众的死亡,即将开始的风暴所造成的损失和危害也就微不足道了。

帝国和帝国的普罗大众需要的是阳光,是和煦hun风,而不是黑暗,不是狂风暴雨。

这场暴风雨从先帝崩亡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酝酿。今上“背叛”了先帝,从道德1un理一直到国策方略,全部“背叛”了,他“欺骗”了先帝和所有的人,自家大人和高颎都被欺骗了,结果他们先后死去,而苏威和裴世矩则卑鄙无耻,不惜以“背叛”先帝来继续攫取权力和财富,帮助皇帝一起“埋葬”帝国。

去年东征的失败,是朝堂矛盾和国内各阶层矛盾的一个总爆,皇帝安然无恙,世家权贵们也安然无恙,而终承担损失的是中土的普罗大众和几十万将士。帝国因此遭受到了重创,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在极度痛苦之下,帝国终于出了怒吼,它要报复了,要把伤害它的敌人彻底摧毁。

矛盾已经不可调和,长刀出鞘,箭在弦上,对立双方再也没有斡旋余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皇帝毅然动了第二次东征,他做出了决断,要么洗雪前耻赢得东征,以无上武功进一步压制和打击改革对手;要么b迫对手在他的背后出刀,这样他就赢得了击杀对手的借口,找到了摧毁强劲对手的佳机会,从而彻底摧毁对手,彻底掌控改革的方向和进程。

皇帝掌控了主动,所以,自己不得不到黎阳督运粮草;所以,巡察使团在远征开始之际,从蓟燕临朔宫南下而来;所以,一统三百骑的西北马军万里迢迢赶到河北,在这里掀起了血雨腥风。

皇帝的刀已经出鞘,西北人已经杀到了自己面前,形势已经明朗,还犹豫甚?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缩什么头?令人痛苦的是,先前几年费尽心血所做的部署,因为自己的犹豫,因为自己出刀慢了,给对手一扫而空。可以预见,不论是行宫的兵部shì郎斛斯政,还是镇戍临渝关的左翊卫将军赵元淑,乃至于弘化留守元弘嗣和左候卫将军李雄,都在对手的掌控之中,先期谋划全部失败,留给自己反击的机会已经很少,如今只有绝地反击,以求绝处逢生。

杨玄感缓缓转身,冲着胡师耽和元务本轻轻挥了一下手,示意已经决断,毋须再议。

“洹水战场,由王仲伯去处置。”

胡师耽和元务本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兴奋和感。西北人给他们制造了很多麻烦,杨玄感终于出手了,出手就是虎贲郎将王仲伯和鹰扬府,西北人根本不是对手,死定了。

“以度向大河两岸传递消息。”杨玄感继续说道,“水军统帅、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谋反,正率军急杀来黎阳,试图断绝远征军粮道。请各郡县急召集乡团壮勇,火至黎阳集结,以确保皇帝和远征军的安全,确保东都安全。”

胡师耽和元务本惊讶地望着杨玄感,不知此策是早已议定,还是临时起意,总之过于荒诞,经不起推敲。

杨玄感猜到他们的心思,微微一笑,“这是举旗的讯息,一旦传开,则四方云动。”

“再派人急赴洹水,遍告饥民,黎阳要开仓放粮,把他们引到黎阳来。”

胡师耽和元务本心领神会,对杨玄感之策大为赞叹。

如果还没有正式举旗,几十万饥民到了黎阳必会引来无穷麻烦,反之,一旦举旗,几十万饥民就成了黎阳“挟持”河北人的好手段。两人当初在安德城外的应急之举,本给黎阳带来了很大威胁,哪料杨玄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转瞬之间就逆转了局势。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子时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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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子时出战

下午,在洹水镇防府的大堂,空气闷热,军政官员们无法压抑浮躁的情绪,尤其西北人,在防主白猛开始部署强渡运河之策后,马提出了异议,西行、江成之和布衣等人以马军不擅步战为由,当堂质疑白猛的强攻之策。

元宝藏暗自窃笑。西北人还算识时务,给了河北人面子,但河北人根本没把西北人放在眼里,决意要把西北人赶到第一线去送死。这未免做得太过了,太露骨了,毫不掩饰双方之间尖锐而jī烈的矛盾,纯粹就是蓄意破坏脆弱的合作。

河北人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拖延,以静待局势的变化。永济渠粮道中断,最着急的应该是黎阳,但现在黎阳方面的军队迟迟不至,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既然你都不急,我急甚?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西北人主动表示遵从河北人的命令,无非是想群策群力迅击败太行贼,可惜一厢情愿了,河北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要置西北人于死地,这仗没办法打。

元宝藏望着神èyīn冷的伽蓝,望着勃然大怒的西北军官们,不免幸灾乐祸。任何时候任何事都不能想当然,必须把利益放在第一位,利益至。你西北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却无视河北人的利益,结果当然与预想大相径庭。

白猛对西北人的质疑嗤之以鼻。如今己方援军到了,太行贼不会再渡河攻击,他们只要持续对峙就能有效断绝水道,所以己方只有转守为攻,主动攻击,至于渡河攻击的军队,不仅仅有西北人,还有河北各地乡团,并且他们的人数远远过了龙卫统。

“何时攻击?”

伽蓝突然开口,一锤定音。

元宝藏惊疑不定,不知道伽蓝意欲何为。这种局面下,他还要信守诺言,遵从白猛的命令展开攻击?

西行等人了解伽蓝,知道他肯定有了对策,随即放弃了争论,算是默认接受了白猛的部署。

“明日午辰时正。”

白猛迟疑了片刻,看到伽蓝剑眉紧皱,杀气森然,心里有些不安,随即以商量的口ěn说道,“如果休息的时间不够,可以延迟到明日下午。”

“今夜子时,防主以为如何?”

伽蓝目光如炬,锋芒毕露。

白猛断然否决。乡团壮勇不是正规军,没有接受过夜战的训练,更没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此举无疑会加大攻击的难度,增加不必要的伤亡。

伽蓝神è冷峻,缓缓站起。西行等人紧随其后。白猛陡感重压。苏邕、苏定方和一群地方豪强紧张地看着伽蓝,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至的凛冽杀气。

“子时正。”

伽蓝声音嘶哑,刚劲有力,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伽蓝转身就走,西北人扬长而去,白猛怒不可遏,一群河北人则是茫然无措,无所适从。从利益来说,他们当然无条件支持白猛,但事关生死,伽蓝和西北人在河北战无不克,挡者披靡,已经在河北人心里留下了无坚不摧的强悍印记,所以,在战场,他们更愿意追随伽蓝,而不是盲从一个战绩不显的小镇防主。



入暮之后,洹水镇陷入黑暗,安静代替了烦嚣,河堤如明珠般耀眼的点点火光与璀璨星空交相辉映。弦月穿行在云层中,或明或暗,朦朦胧胧,如梦呓一般迷离而虚幻。

禁军营帐肃穆而宁静。刘黑闼与高泰并肩而行,也不交谈,急赶路。伽蓝和西行出帐相迎。暴雪跟在他们的身后,警觉地望着来者。高泰冲着暴雪做了个亲热的手势,而刘黑闼却是极其忌惮,暗自戒备,唯恐遭到攻击。

进帐后分宾主坐下。西行说了子夜攻击的事情,其意思很明显,希望得到刘黑闼的帮助。

刘黑闼带一千壮勇追随刘炫而来,名义是竭尽全力保护饥民,但实际大家心里都有数,保护饥民是假,伺机谋利才是真。刘黑闼要谋什么利?帝国很强大,皇帝和远征军很快就要凯旋归来,做为山东贵族集团的“工具”,山东义军何去何从?谁也不想做了别人谋利的牺牲品,所以刘黑闼和各路义军领一样,都在寻找生存之路,而且这件事很急切,继续拖延下去,最终必定身死族灭,一无所获。

与西北人暗中结盟,跟在禁军龙卫统后面是否就能找到出路?刘黑闼、窦建德等人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只有相信鸿儒刘炫一次,赌一把,赢了就改变命运,输了也不会有多大损失。

刘黑闼摇头,直言不讳地说道,“某不相信白猛。将军知道赵郡李氏、任县游氏、巨鹿魏氏和南宫白氏之间的关系吗?将军知道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的出身来历吗?某可以断言,洹水战场就是他们与黎阳联手围杀将军的陷阱。请将军慎重,务必不要中了他人的诡计。”

伽蓝微笑摇手,“黑闼兄,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唯有进攻,才能击败一切诡计。”

刘黑闼沉yín良久,问道,“将军当真不想知道那些人背后的关系?”

伽蓝再摇手,“咱只相信自己手里的刀。”

刘黑闼看了看高泰,后者郑重点头,示意刘黑闼当机立断。刘黑闼沉思良久,踌躇难决。这一脚伸出去,事实就是背叛了义旗,背弃了大义,假如形势对自己不利,那在河北就再无立锥之地。

“某是河北人。”刘黑闼很果断,没有考虑太长时间,便给出了答复,“某是河北义军举旗之人。”其意思很简单,他拒绝了,他不能帮助西北人攻杀河北义军。这是原则xìng问题,不容妥协和背离。

西行面无表情,不过眼里却掠过一丝赞赏。伽蓝也是连连颔,“黑闼兄能给某多少助力?”

“某可以安排一些人,以最快的度把你们的战马运到对岸。”

“一言为定”伽蓝当即伸手,“借某三百力役,子时出战。”



游元从睡梦中突然惊醒。

“咚咚咚……”战鼓如雷,惊天动地,尤其在这寂静的黑夜里,jī昂鼓声更是惊心动魄,让人惶恐不安。

大角长鸣,如利剑一般撕裂了夜空,紧接着,杀声震天,掀起阵阵怒涛,猛烈撞击着寂寥而广袤的黑暗。

游元走出了船舱,在亲卫们的簇拥下站在甲板,遥望着远处摇曳的火光,聆听着从风中传来的厮杀声。

西北人一定要在子时展开攻击,这符合西北人一贯以来的作战风格,符合西北狼狡诈而yīn狠的xìng格,而白猛不能与西北人撕破脸,只能妥协。游元对此持赞成态度,只要西北人愿意竭尽全力作战,那河北人理所当然全力协助。

jī战在继续,游元的疲劳在杀声中不翼而飞,他突然现自己精神抖擞了,似乎刚才打个盹便让体力再度充沛起来。他自嘲地笑了,人老了,再不复年轻时候的旺盛精力,就连智慧都退化了。游元幽幽轻叹,脑海中浮现出伽蓝浴血奋战的血腥场面。此子如能顺利度过眼前危机,再一次给黎阳以打击,形势便会明朗化,杨玄感在走投无路之际,也只有铤而走险,他总不至于束手就缚,引颈以待?

某何时去黎阳?要不要去黎阳?还有没有必要去黎阳?

崔逊现在在哪?是在黎阳,还是在赶赴东都的路?为何他一去之后便杳无音讯,连封报平安的信都没有?崔赜做为越王杨侑的长史,对东都安危负有直接责任,其中更牵扯到皇统之争,面对此次危机,崔氏难道束手无策?难道事前就没有丝毫察觉,就等着风暴掀起,陷入无助困境?

风中传来jī扬马嘶,传来浑厚大角,西北人的战马过河了,冲进了“沸腾”的战场。

西北人的战马何以如此迅过了河?谁在帮助西北人?刘炫和他的门生子弟吗?抑或是邺城傅氏早已与西北人取得联系,暗中伸手相助?

游元正在思索的时候,洹水镇中战鼓雷动,河堤更是火光冲天,一艘艘满载着乡团壮勇的船只如离弦之箭,直射对岸。

“失策了。”游元摇头暗叹。

白猛失策了,严重失策,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动攻击,以配合西北人动夜袭,结果不但丧失了抢夺功劳的机会,更把自己置于不利处境。现在西北人在对岸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的战马过河了,接下来就是摧枯拉朽一般的杀戮,而留给白猛的只有威信的丧失,他不得不在天亮后拱手交出指挥权。

其实指挥权是次要的,在目前河北形势极度魂乱的情况下,指挥权实际很烫手,稍不注意就会把自己陷入困境,倒不如在此仗后把指挥权交给西北人,让西北人与主掌魏郡的独孤氏正面“交锋”,实际也就是与黎阳正面“交锋”,而河北人在这场“交锋”中的最佳选择就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以不变应万变。

“天亮后,我们去黎阳。”游元对站在身后的长史说道,“独孤氏马就会找门来,此时不走,某将失去南下黎阳的最佳机会。”







第一百五十章 又见夕阳

第一百五十章又见夕阳

杨公卿在子夜之前获得消息,白猛要在明日渡河攻击,而西北人决意要连夜策动攻击,双方在军议不欢而散。很显然,西北人在明知洹水镇是个陷阱的情况下,依旧像一头疯狂的猛兽无畏无惧地勇往直前,只能说明西北人很彪悍,有实力,更重要的是,愿意舍身赴死,不吝与太行贼打个两败俱伤。

问题是,太行人是否愿意与西北人拼个两败俱伤?固然不会,太行人此次大规模的攻击尚未获取足够利益,太行人尤其需要实力生存下去,怎么可能傍边计,把有限的实力葬送在洹水战场,为他人谋利而做出牺牲?

杨公卿急召王德仁和李文相,请出了泅水而至的信使,拿出了刘黑闼和曹旦的密信。

事情很清楚了,西北人的威名不是“杀”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在山东贵族集团和关陇贵族集团ji烈叫锋的大布景下,无论是河北各路义军还是突然呈现在河北的西北人,都是两大贵族集团刀戈相击的“工具”,只不过“工具”们都有自己的意志,不甘心做了他人的牺牲品,所以黑暗结盟,联手还击。

现在“还击”之战到了关键时刻,两大贵族集团都想吃失落在河北掀起狂风暴雨的西北人,同时借助西北人的力量有效遏制和削弱河北义军力量,以便于两大贵族集团可以继续控制和利用他们。豆子岗义军为此不克不及不渡河南下,而高ji泊和清河义军则顺势“溃散”,化整为零,今天轮到太行义军了,他们若想在接下来的风暴中保全自身,唯有像豆子岗和高ji泊义军一样,借助西北人之手,“逃之夭夭”,亡奔大山。

太行人迫于两大贵族集团的重压,不克不及不出山,不克不及不做“出头鸟”,人为刀俎,我为鱼r,没体例。如今西北人来了,解脱危机的机会也来了,他们可以带着劫掠而来的钱粮物资“逃之夭夭”了。太行人不是痴儿,切断远征军水6两大粮道,这是何等罪责?将来皇帝和远征军归来,一定大开杀戒,就算刨地三尺也要把太行人杀得片甲不留。到了那时,充当剿杀“急先锋”的肯定就是今日这些威逼利欲他们切断粮道的权贵们。

刘黑闼在密信中更是恳请他们务必以河北人的生死为重。洹水镇一带现在聚集了二三十万饥民,这些饥民唯西北人马是瞻,因为西北人给了他们生存的食物,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一旦西北人死了,这些饥民怎么办?谁给他们寻找粮食?谁带他们去黎阳仓就食?谁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没有粮食,没有希望,这些饥民即便赶到黎阳仓也是死路一条。

刘黑闼在字里行间透漏出了一个讯息,河北义军若想存活下去,希望很可能就在西北人身,所以刘炫主动转投西北人营帐,窦建德也主动与西北人结盟,自己更是潜匿于西北人帐下,其目的都是一个,寻找未来。

消息来得太突然,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商量之后,立即决定先行后撤,把主力撤到平安地址。天亮后再设法与刘黑闼和曹旦见一面,具体谈谈,然后再做决计。总之一句话,太行人的实力要保全,这是生存的本钱,其次西北人活着比死了好,这不但仅是为了河北饥民,也是为了他们自己,所谓养寇自重,仇敌强大了,他们才有更大的利用价值,事理就在如此。其三义军不克不及自相残杀,尤其在当前形势下,义军自相残杀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子夜,西北人策动了攻击,遭到了太行义军“象征xng”的还击,双方似乎都有默契,箭矢如蝗,鼓号震天,杀声更是震耳y聋,听去战斗ji烈,实际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则步步后撤,几乎没有直接接触。比及西北人的战马到了对岸,江成之带着骑士们倡议冲锋后,太行义军旋即一哄而散,迅逃入黑暗。

西北人狂追三十里,天亮后继续攻击,一直杀光临漳城外。

太行义军全线后撤,撤到了邺城和韩陵山一带。

这一带南边是洹水,有魏郡府安阳城;北边是漳水,有河北重镇邺城;中间则是韩陵山,一座名震天下的山冈。

在过去近百年的历史里,这里曾爆了两场决定中土命运的大战。第一战是六镇大起义的义军领袖葛荣和枭雄尔朱荣之战,这一仗葛荣大败,六镇大起义宣告失败,而高欢、宇文泰、独孤信、贺拔胜等义军领先后转投尔朱荣,开始了他们辉煌的一生。第二战即是高欢与那时控制北魏政权的尔朱氏之战,高欢的代北、河北大军与尔朱氏的秀容川大军酣战于韩陵山,高欢以弱胜强,尔朱氏全军覆没,自其中土割裂,江山易主。

杨公卿率太行义军屯驻韩陵山,牢牢控制了河北6路粮道,进可攻杀永济渠,退可避亡太行山,先行立于不败之地。

又见夕阳。

刘黑闼和曹旦率众而来,伽蓝与西行出营三里相迎。

昨夜,刘黑闼虽然拒绝帮忙西北人攻打太行义军,但他从伽蓝这段时间里所实施的一系列策略以及对其个人xng格主张的了解,基本掌控到了伽蓝召见他的用意,所以返回自己的营帐后,马找到曹旦,共商对策。

河北的豆子岗、高ji泊和太行山三支义军领都是处所豪强,彼此大都熟悉,有些还有很深的叫情。相比较而言,高ji泊和豆子岗因为距离近,利益关联密切,双方领的关系更为亲近但矛盾也更为ji烈,而太行山地处河北西部,山高路远,与高ji泊、豆子岗联系未便,各方的关系自然生疏一些。另外,太行山的地形很是有利于义军活动,并且有水6两条通道可以劫掠,所以山聚集了晋、代和河北三地义士壮勇,实力较强,但“山头”也更多了,义军的凝聚力较差,也正因为如此,太行义军很难形成合力策动有规模的攻击。这一次太行义军的声势造得很大,不过实际有战斗力的军队其实不多。

这一点刘黑闼清楚,曹旦也是心中有数。得知伽蓝要连夜策动攻击,两人暗自佩服西北人对战场局势的准确掌控。太行义军原本准备今天渡河作战,结果对方援军浩浩dngdng而来,大军马由攻转守,将士们锐气顿失,士气骤降。西北人战无不克,挡者披靡,这无疑进一步加重了义军将士的不安和畏惧。这种情况下西北人策动夜袭,一定“出其不料,攻其不备”,太行义军肯定要遭到重创。

曹旦是高ji泊义军对外联系的重要人物,与杨公卿等太行领都认识,他一直跟在西北人身边,自己就存着窥探机密以保全义军的意思。太行义军与高ji泊义军工具呼应,互为援手,双方都需要彼此,所以曹旦绝不会置之不睬,见危不救。

刘黑闼认为伽蓝“有意”泄密,其目的就是要自己密告太行义军,双方在子夜打个默契战。这是一种试探,假如太行义军果然“默契”,那足以说明杨公卿等人对局势也有着比较清晰的认识,也在夹缝中挣扎着求取生存,如此双方则有了“合作”的基础,就像豆子岗义军和高ji泊义军一样,完全可以携手作战,并在未来的风暴中谋取到足够多的利益。以刘黑闼对杨公卿和李文相这两位老朋的了解,他相信伽蓝的“试探”必能获得有力回应。

曹旦则顾不了许多了,不管太行义军是否愿意打“默契”战,他都必须以最快度示警。

结果刘黑闼估猜对了,太行义军果然“默契”,稍事抵当后便兵败如山倒,失落头狂奔一百多里,一直退到了韩陵山。这个“回应”太“有力”了,西北人很是高兴,伽蓝和西行更是喜不自胜,亲自到营帐之外迎接刘黑闼,因为接下来与太行义军的“结盟”之举,还得倚靠刘黑闼和曹旦。

此刻,伽蓝对接下来的大风暴,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措置轮廓。草草吃了一些干粮,伽蓝便打开地图商谈正事。刘黑闼笑侃伽蓝太过吝啬,打了胜仗,竟然连口酒都不给。伽蓝淡淡地回了一句,“每日都有人饿死,你还有心情喝酒?喝得下去?”刘黑闼羞赧不已,面红耳赤,半天说不出话来。

“黎阳举兵谋反,杨玄感一定以最快度攻打东都。”

东都现在是帝国实际的京都,又处在帝国中心位置,杨玄感一旦拿下东都,对帝国将造成异常猛烈的冲击,足以造成难以预料的恶果。

伽蓝把自己对形势的估计做了一番说明,最后手指地图的黎阳,“东都的事我们毋须考虑,我们的目标就是黎阳,就是拿下黎阳仓,继而确保永济渠的通顺。”

“通济渠呢?”曹旦不动声道,“河南一旦有人响应杨玄感,那么通济渠必被切断。”

“黎阳仓的粮食可以维持辽东战场一段时间。”伽蓝说道。

“这段时间有多长?能否击败杨玄感?”曹旦继续问道。

“所以某需要你们的帮忙。”伽蓝看看两人,郑重其事地说道,“某需要更多的军队。”

刘黑闼摇头,曹旦也摇头,两人的态度很是坚决。

河北义军要生存,前题是包管自身的实力,自己没有实力,命运给他人控制,谈何生存?假如河北义军帮忙伽蓝攻打杨玄感,等于再入灭绝陷阱,只不过设陷阱的人由山东大世家酿成了伽蓝罢了,结果却是一样的,都是他人手里的刀,都在为他人谋利益。

伽蓝劝了一句,“唯有建下功勋,才能改变命运。”

刘黑闼笑了起来,“将军自欺欺人了。”

“帮忙杨玄感,我们尚有一线希望。”曹旦抚须轻叹,“帮忙将军,却是半丝希望也没有。”

伽蓝缄默无语。有些事是不克不及做的,做了就是半只脚踏进了地狱,若想从地狱里抽回那半只脚,即便乾坤倒置也绝无可能,再说,刘黑闼也罢,曹旦也罢,所谋求的其实不是个人的生死,而是整个义军的生死。目前伽蓝的实力可以帮忙刘黑闼和曹旦解决个人的生死,却无力影响甚至决定整个义军的生死。

伽蓝的实力不敷,远远不敷,所以伽蓝谋求更大的实力,但y则不达,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总是无限大。

“我们需要将军活着。”刘黑闼说道,“将军活下去了,几十万饥民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将军可知道,饥民正在渡河。”曹旦再度叹息,“他们听说将军过河了,便失落臂一切渡河而来,无可阻挡。”

“将军肯定要威逼魏郡开仓放粮,但魏郡的粮食肯定不敷,而太行义军就在这里,魏郡开仓放粮的可能xng微乎其微。”刘黑闼继续说道,“将军必须尽快南下黎阳。”

“但黎阳绝不会让将军南下了。”曹旦说道,“魏郡就是个陷阱,将军进了陷阱,便休息逃离。”

伽蓝冷笑,“谁能阻某?”

“魏郡太守独孤震。”刘黑闼说道,“还有镇戍黎阳的虎贲郎将王仲伯。”

“南北夹击,将军危矣。”

伽蓝剑眉紧皱,眼内杀气凛冽。

“将军若出手,那就是谋反,必遭猛烈攻击,全军覆没。”

曹旦和刘黑闼一句接一句,压力层叠而至,压得伽蓝难以喘气。

“将军束手待毙,那就是死。”

“将军左右都是死,生机在哪?”

第一百五十一章 剑指安阳

第一百五十一章剑指安阳

伽蓝感觉自己失落进了无底深渊,而这个深渊是个连环计,从其抵达东光县的白桥开始,河北人便重重设计,先让他在平叛战场战无不堪,攻无不克,屡创佳绩,威震四海,接着yin其与几十万河北饥民捆绑一起,然后轻轻一脚,借助河北饥民的奋力拉扯,轻轻松松便把其踢进了深渊底部。

生机在哪?根本没有生机。

现在不是西北人利用河北义军谋取大利,而是河北义军正在利用西北人局势,以便中取利,进一步壮大自身实力。如何壮大?只待杨玄感举兵叛,只待伽蓝挥师平叛,大家一起杀到黎阳,打开黎阳仓,大肆劫掠粮食和武器,于是河北义军的实力壮大了,于是局势了,于是皇帝和帝队,杨玄感和关陇贵族叛军,还有大河两岸的山东各路义军,互相厮杀,从其中原大,群雄并起,逐鹿天下。

归根结底一句话,唯有了局势,了朝政,致使皇帝和中央顾此失彼,迅失去对处所的控制,那么中土一定大,由此山东义军才能生存下来,并获得逐鹿天下的机会。

永远不要轻视敌手,尤其像刘蛮横、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王薄这些出自山东豪望之家的子弟们,他们既然敢“揭竿而起”,那么其目标绝不但仅是为了肚子,为了活下去,为了芸芸苍生,为了什么所谓的大义、正义,那都是胡扯八道,实际就是为了攫取他们理想中的前所未有的权力和财富,为此,他们不吝一切价格。

伽蓝始终以为山东义军的最高目标是“生存”,结果大错特错,结果在毛病的策略越走越远,以至于如今连回头的可能都没有了。

某只能造反了?只能与窦建德、刘黑闼等人一起揭竿而起了?

事实就是这样,他和追随他的几十万饥民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实际就是造反,就是谋,就是对帝国的叛变。

西北人已经坠入深渊底部,而黎阳就在眼前,河北三大义军即将会师,此时此刻,西北人若想求得一线生机,必须做出选择,但选择只有一个,西北人只能与河北义军联手,才能击败来自黎阳的围杀。

刘黑闼成竹在胸,自在逼迫。

曹旦胸有成竹,步步紧逼。

至于几十万饥民的生死,他们不作考虑。任何事情的成功都要付出价格,尤其这种改天换地的大事,价格尤其沉重。一将成而万骨枯,没有付出,哪来的回报?

伽蓝徘徊在暮沉沉的原野,削瘦的身影显得孤独而凄凉。暴雪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人一獒,渐渐被黑暗所吞噬,留下一抹挥之不去的无助和哀痛。

消息6续传来。

游元带着巡察使团扬帆而下,直奔黎阳而去。

元宝藏和白猛以戍卫永济渠为名,把河北诸乡团全部留在了洹水镇,却把河北饥民欲骗过河,以最快度驱赶至魏郡地境。

傅端毅回报,临漳和邺城两县均拒绝开仓放粮,并催促禁军龙卫火带着饥民离开他们的县境,而这就是魏郡官僚们给予禁军龙卫击退太行贼的回报。傅氏虽然在邺城一带有着不小的势力,但利益攸关之刻,傅氏固然以本族利益为重,无意给西北人以帮忙。傅端毅既愤怒又沮丧,无颜以对。

子夜,魏征飞马而至,奉元宝藏之命前来传讯。黎阳杨玄感传告周边诸郡,言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举兵谋反,正率军沿大河南岸向黎阳急杀来,意图隔离远征军粮道,陷远征军于绝境,故急召各郡县官长,火集结诸军坊、乡团和宗团壮勇赶赴黎阳集结,戍卫黎阳仓,戍卫东都。

伽蓝的心骤然一沉,虽然他知道这一天正在来临,但当这一刻真的到来之际,他还是感到一股千钧重压从天而降,压得他无法喘气。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处心积虑,万里迢迢而来,屡受苍眷顾,如今更是距离黎阳近在咫尺,但咫尺距离却与万里之遥没有任何别离,他还是没有实力,还是无法力挽狂澜,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玄感在黎阳举起叛大旗,中土,涂炭生灵,埋葬大隋帝国。

帐内死一般寂静。

伽蓝神冷峻,眼神悲怆,默默地思考着,久久不语。

傅端毅、西行目1杀气,不克不及不抛却一切幻想,做好了与敌手y石俱焚的筹算。

刘炫陪坐一侧,抚须寻思。这种场合本没有他一个客卿的位置,但伽蓝似乎有求于魏氏,所以把老先生请来作陪。

“局势紧张,明公故有一问,将军是留在此处确保永济渠通顺,还是抛下饥民,火南下戍卫黎阳?”魏征不动声道。

元宝藏面临艰难抉择,是被迫参杨玄感的叛,还是与杨玄感交恶构怨?他不想介入叛,因为他对前景没有任何信心,但也不想即刻与杨玄感交恶构怨,因为那样一来他将遭到杨玄感的攻击,至于第三个选择就是冷眼旁观,然而,杨玄感会把自己的后背叫给一个冷眼旁观的潜在仇敌?所以,他要军队,更需要西北人这支彪悍马军,以帮忙他度过难关,帮忙他赢取一段缓冲的时间,最起码要比及局势稍稍明朗一些。

伽蓝的目标很明确,南下,马南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不吝一切价格剿杀叛军。

“南下。”伽蓝神态坚定,眼神坚毅,语气更是斩钉截铁,“马南下。”

伽蓝南下对元宝藏来说是个好消息,西北人等于帮他正面阻挡了杨玄感,所以伽蓝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某要苏氏父子的捧日团即刻渡河赶来会合。”

信都苏氏父子和河间、渤海、平原等地的乡团都是应游元之邀而来,目的是扈从左右并相机戡。现在游元赶去黎阳了,去和杨玄感谈判去了,虽有与虎谋皮之忧,但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从山东大世家大权贵的立场来说,这场谈判是必须的,崔逊已去试探了,却至今没有回音,所以游元必须代表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跑一趟,就算杨玄感是头猛虎,也要从这头猛虎身割下一块r。这些乡团则留在洹水镇待命,期待游元的消息,而临时承担指挥之责的名义是武阳郡丞元宝藏,实际正是在武阳一带有着庞大势力的巨鹿魏氏兄弟。

此时伽蓝名义是向元宝藏提出要求,其实就是向魏氏兄弟求助。

魏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关陇人自相残杀,河北人绝不掺合,再说游元正在赶赴黎阳的途中,一旦杨玄感知道河北乡团挥军进击,恼羞成怒之下杀了游元,那损失的可是山东权贵。游元能否在黎阳“攻其不备”,掠夺后能否平安返回,一定水平也取决于游元手里控制的这支乡团军队。可以想像,这支军队一旦跟随西北人向黎阳策动攻击,对游元来说就是个“凶讯”了。

游元此去黎阳干什么?很简单,火浇油,让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更大,破坏力更强,生灵涂炭算什么?让帝国遭受重创甚至奄奄一息才是最为理想的结果,唯有如此,山东大世家大权贵们才能如愿以偿地收获自己想要的最满意的权力和财富。

这时候假如有一支军队以无可匹敌之势杀到黎阳,阻止了风暴的扩大和肆虐,其对帝国和帝国苍生来说固然是件好事,但对山东世家权贵来说却是一件坏得不克不及再坏的事。所以魏征来了,他有意夸大局势的危险xng,试图阻止西北人急南下。所以在此之前,刘黑闼和曹旦不单坚决拒绝了伽蓝的邀助,还威逼和胁迫伽蓝,试图把西北人牢牢牵制在韩陵山一带。

魏征的拒绝,刘黑闼和曹旦的胁迫,让伽蓝勃然大怒,他先前对河北人的好感在这一刻丧失殆尽。他痛彻入骨,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关陇权贵和山东权贵为了争权夺利,血腥厮杀,而承担价格的却是帝国和帝国的苍生,这是何等的不公,然而,苍视而不见,权贵们理所固然,唯有帝国和帝国的苍生在如注的鲜血中无助悲号。

伽蓝愤怒了,他指着魏征纵声咆哮,“滚”

魏征谦恭有礼,躬身告退,风度翩翩地走了。

伽蓝急召龙卫统军官,不再做丝毫的隐瞒,把杨玄感意图谋反和龙卫统南下黎阳的真实目的,事无巨细地一一告之。

“黎阳叛在即。”伽蓝厉声说道,“咱们别无选择,唯有南下攻击。”

“久长以来,咱们在西土浴血奋战,抛头颅洒热血,马革裹尸,为得就是戍卫帝国,呵护苍生。但今天,有人要伤害帝国,要涂炭生灵,要摧毁咱们为之奋战的理想和信念。”伽蓝手指夜空,纵声高呼,“天的袍泽在看着咱们,在召唤咱们,咱们必须奋战,为了那些死去的袍泽,为了那些忠诚的兄弟,为了咱们的帝国,咱们的中土,誓死奋战”

“誓死奋战”

西北人义无反顾,一往无前。

“传令,黎明起兵,剑指安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如你所愿

第一百五十二章如你所愿

西北人本意是攻击韩陵山,其目的是击败太行贼,打通河北6通道,并希望因此得到魏郡各级官府的帮助和支持,继而开仓放粮拯救饥民,但结果完全偏离了预想,魏郡各级官府根本不领西北人的情,不但拒绝开仓放粮,甚至还要驱赶西北人尽快离开魏郡。

无疑,不论是西北人强渡白沟攻击太行贼,还是河北饥民蜂拥冲进魏郡,都触犯和损害了魏郡官府的利益,这不能不让西北人恶意揣测魏郡官僚都是黎阳叛逆的同党,既然如此,那还犹豫什么,就像当初在馆陶一样,一杀到底。

安阳城是魏郡府,距离河北重镇邺城不过六十里,距离临漳也不过六十里,而此三城距离韩陵山则只有三十多里,所以西北人黎明起兵,纵马疾驰,在朝阳升起之际,已经抵达洹水北岸。

西北人飞箭传,先礼后兵,一则借道南下黎阳,二则需要粮草补充。龙卫统隶属禁军骁果,手有备身府的命令,各地郡县关防不但要遵令放行,还要提供粮草,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日不论在鄃县还是在馆陶,地方官长之所以拒绝,都是因为龙卫统滥用权力,非逼着他们开仓放粮。事实龙卫统的这种做法形同谋反,当然可以拒绝,不过考虑到双方实力的差距,拒绝就显得不明智,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ji化矛盾,扩大危机。

邺城和临漳都是县城,城外不是太行贼就是漫山遍野的饥民,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两县坚决拒绝禁军龙卫所提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安阳是郡府所在地,如果安阳也拒绝,等同于整个魏郡都与龙卫统为敌,危机就升级了,西北人走投无路,就不得不做出“疯狂”之举,而这种疯狂的代价就是自绝生路,彻底葬送自己。

就在西北人焦虑不安之际,安阳城却出乎意外的迅做出回应,一位郡府属官急过河而来,求见伽蓝将军。

此人二十四五岁,相貌俊伟,器宇轩昂,不卑不亢,沉稳有度。见到伽蓝后,自称是郡府西曹佐柴绍。

柴绍?伽蓝面1惊诧之,仿若有所听闻一般,旋即笑容满面,态度更为客气。伽蓝本来就很客气,毕竟有求于人,合作比翻脸好,不过心里的忐忑可想而知,此刻听到“柴绍”两个字后,欣喜之情却是溢于言表,这令西行等人暗自惊讶,不知他缘何心喜。

傅端毅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神凝重,眉头紧锁,乘着进帐之际,凑到伽蓝的耳边小声提醒道,“此子应该出自襄国柴氏。”

襄国河北邢台有三大世家,任县游氏,巨鹿魏氏,襄国柴氏。柴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高祖刘邦帐下的悍将柴武,因功封侯,此后子孙繁衍生息,昌盛不绝,尤其在高氏齐国的天统年间,柴氏有数十人在山东为官,当时有“柴半朝”之赞誉。当然,河北柴氏与山东王、崔、李、卢、郑五大一流世家无法相提并论,不过与清河张氏、任县游氏、巨鹿魏氏、冀城刘氏等二流世家则完全可以比肩。

伽蓝到河北时日不短了,整天与世家豪望周旋角力,对河北柴氏自然有所了解,也知道傅端毅为何担心,所以他寻了个借口转入偏帐,向刘炫和薛德音询问柴绍的出身来历。

薛德音听到这个名字,当即证实道,“此子的确出自襄国柴氏……”

柴绍的祖父柴烈当年追随魏孝武帝西行入关,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帐下的一员悍将。在宇文氏周朝,柴烈官至骠骑大将军,并历任遂、梁二州刺史,爵封冠军县公。他的父亲柴慎也是一员猛将,在统一大战中曾建下显赫功勋,并出任东宫府的右内率,也就是太子杨勇的禁卫军两大统帅之一,深得太子信任,爵封钜鹿郡公。太子废黜后,柴慎当其冲遭到打击,柴绍因此受到连累,直到成年后才到元德太子的东宫府里出任千牛备身,但随着元德太子的薨亡,东宫名存实亡,他这个千牛备身也就闲散在家,无所事事了。

东宫的千牛备身品秩不高,但身份显赫,怎么会到地方郡府任职?而且出任的还是一个被郡守i人所征辟的属吏西曹佐?虽然独孤震是当今国舅,当朝显贵,但也不至于目无法纪到了如此地步,把一个东宫的千牛备身放在身边当仆役使唤?

薛德音对此颇感疑,只能将其解释为柴绍很可能被解职了,毕竟帝国没有太子,东宫没有主人,东宫的许多机构也就毋须安置官员,东宫的禁卫军官当然随之削减。既然被解职了,柴绍自然可以接受军政官长们的征辟,虽然他继承了巨鹿郡公的爵位,地位很高,但独孤震是当今国舅,追随左右也不会辱没了他的身份,而且还能获得较好的前景,何乐而不为?

刘炫则把襄国柴氏的相关历史和现今势力简要介绍了一下,一句话,河北柴氏的利益诉求与山东世家权贵的利益诉求绝对一致,也就是说,柴绍匆忙赶来,主要代表的是河北柴氏,而不是关陇虏姓大族独孤氏。

柴绍的显赫家世,让伽蓝略感意外。说到底还是中土的世家贵族太多了,而世家豪望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也太多了,不要说伽蓝,即便是皇帝和当今一等大世家们,恐怕也无法把每一个家族和它们的优秀子弟都记在心中、都能了解得面面俱到。

另外,伽蓝还注意到一个问题,不论是薛德音还是刘炫,都没有提到河北柴氏和陇西李氏联姻之事。柴绍看去已经二十好几了,没有娶妻生子的可能xng不大,但没有娶正妻的可能xng倒是很大。旋即想到李世民在家排行老2,如今不过十四五岁,那么柴绍要迎娶的那位李世民的妹妹年纪还小,两人或许还没有成婚,甚至还没有缔结婚约。再一想柴绍既然能到独孤震的身边出任属吏,今天又代表独孤震到禁军龙卫来谈判,那么足以说明柴绍深得独孤震的信任,由此不难估猜到李柴两家可能已经缔结婚约,甚至已经结婚了。帝国女子十三四岁就要出嫁,以李世民的年纪来推测他妹妹的年纪,也有出嫁的可能。

伽蓝稍稍思索了一下便甩开了这些念头,想多了没用,必须先把柴绍的来意摸清,接下来才好应对。

伽蓝屏退左右,与柴绍相对而坐,若有所思的沉默不语。

柴绍微笑不语,始终用一种好奇的目光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伽蓝,似乎想从他身寻找到什么答案。

帐内很安静,也很燥热,但气氛却有些冷,让人彷徨不安。

柴绍喝了一口凉水,真的是凉水,而不是冰镇的琼苏酒,更不是达官贵族才能享用的明月、碧涧等等清茶。柴绍端着杯子,似乎不相信伽蓝会用凉水招待他,特意闻了闻,然后又轻轻呷了一口,品尝了一下,确认这真的是一杯凉水后,脸突然1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戏谑之。

“将军思念且末之水了?”

伽蓝缓缓抬头,似乎从沉思中醒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浓厚的疑虑。

“那是某的家。”

柴绍笑着摇头,“或许,这里才是你的故土。”

伽蓝摇头,神态异常坚决。

柴绍望着他,仿佛在阅读一本记载了沧桑岁月的古籍,仿佛在聆听风沙中传来的古老yn唱,蓦然,他似乎现了一些东西,读懂了一些东西,笑容更甚,手忽然就出现了一封信。

柴绍把信放在了毡席。伽蓝迟疑了片刻,慢慢拿起,展开,一丝笑容从他的脸悄然dng起。

这是李世民写给他的密信。李世民在信中亲热地呼他为“伽蓝兄”。李世民告诉他,在其与长孙无忌陪同苏合香、石蓬莱安全抵达长安之时,从东都传来消息,西北人以禁军龙卫统的身份南下黎阳。这则消息让楼观道确信了伽蓝所提供的机密,遂与某些关陇世家权贵们紧急拟制对策并开始实施。与此同时,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帮助石蓬莱和苏合香处理完了西京之事,急赶赴东都。在他们抵达东都之时,伽蓝与禁军龙卫横扫河北叛军的消息已经传开,不过传来的大都是西北人骄横跋扈和血腥杀戮等负面消息,这足以说明局势异常紧张,河北已经风起云涌,风暴已经开始呼啸了。

伽蓝反复看了三遍,然后交还柴绍,笑道,“你呼他为二郎,还是二哥?”

“虽然某比他大,但某娶的是他的妹妹。”柴绍笑道,“所以,某呼他为二哥。”旋即手指伽蓝,“某比你大,故你得呼某为兄。”

柴绍这话一出口,两人不禁相视大笑,顿觉亲近。

“今局势紧张,行宫那边……”

伽蓝想侧面打探一下行宫方面可有什么动静,自己数封密奏是否起到了警示作用。他的身份地位不足以获取行宫消息,但独孤震可以。独孤震知道的事情,是否会隐瞒柴绍?

“唐国公正在日夜兼程赶赴弘化。”柴绍低声说道,“唐国公能顺利西行,裴阁老居功至伟。”

伽蓝心中一喜,脱口问道,“东面呢?”

柴绍脸顿时凝重,“从黎阳送达的命令来看,东面恐怕出事了。”

伽蓝暗自惊悚,无奈苦叹。

“将军今有何策?”柴绍不动声了一句。

“黎阳方面可有动静?”

“虎贲郎将王仲伯正在挥师北,明日抵达安阳。”

伽蓝剑眉微皱,“邺城、临漳、尧城是否听命于郡府?”

“这里是河北。”柴绍说道,“河北人说了算。”

“这么说,群狼环伺,要吃了某?”

“将军若想尽快南下,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伽蓝冷笑,“安阳城不开n,某如何杀出一条血路?”

“安阳城n之所以不开,是因为时机未到。”柴绍说道,“将军以为,以一己之力可以戡平叛?”

“时机已经到了。”伽蓝郑重说道,“黎阳传讯,言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谋反,急征召四方壮勇集结黎阳,这已经是谋反了,证据足够了,戡平叛可以开始了。”

柴绍摇头,摇手。

“关键是东征。”伽蓝再一次提醒道,“确保东征的胜利才是重中之重,所以戡平叛要快,越快越好”

“这是皇帝的旨意,还是裴阁老的嘱咐?”柴绍问道。

伽蓝迟疑不语。

“杨玄感所拥有的实力足以动摇国祚。”柴绍的语气非常严肃,非常有力,“从黎阳传讯郡县开始,二次东征事实已经结束了。攘外必先安内,将军不知道?在黎阳的那个人他叫杨玄感,而不是王薄,不是郝孝德,不是窦建德,将军可明白?”

伽蓝听出了柴绍的意思,冰冷的寒意从心底缓缓涌出。可以肯定,不仅是山东人试图借助杨玄感之摧毁帝国,就连关陇贵族中的某些庞大势力也想借此机会改朝换代。帝国的大厦不是杨玄感一个人推倒的,而是被那些与杨玄感一样心存野心的权贵们一起推倒的。

柴绍望着伽蓝,等待他的答复。

伽蓝没有沉思过久,稍稍权衡了一下,便不得不答应柴绍,毕竟,西北人不是这块土地的人,西北人要回家,既然要回家,又何必非要毫无价值地y石俱焚?

“接下来,巨鹿公打算去哪?”

“邺城。”柴绍笑道,“将军是否愿意同行?”

“某要粮食。”

“如你所愿。”

“某要军队。”

“如你所愿。”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武川系

第一百五十三章武川系

柴绍的出现,迅扭转了西北人的被动局面。

在邺城,在柴绍的引介下,伽蓝与先期聚集于此的河北李氏、游氏、魏氏、柴氏、傅氏等世家豪望中颇具声望的子弟们坐到了一起,共商大计。

至此,伽蓝才了解到,在纷繁复杂的帝国政局下,以陇西李氏为的部分受到遏制和打击的关陇世家贵族,通过像柴氏这种山东大族的居中运作,已经与部分山东世家权贵建立了密切的协作关系,虽然距离结盟还有一段距离,甚至因为地域和派系利益的矛盾常常生“碰撞”,但在利益诉求一致的时刻,双方还是能搁置矛盾携手合作。

杨玄感是当权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他的“兵变”一旦失败,那么获利的必然是那些受到遏制和打击的贵族集团,就是以陇西李氏为的关陇贵族和以山东五大一流世家为的山东贵族,当然,前提是,他们必须击败杨玄感以赢得功勋和皇帝的信任。

但杨玄感的“兵变”必然会导致皇帝和以他为的帝国中枢中的改革派大臣们,加大遏制和打击保守势力的力度,并对中间派持相当严重的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如此一来,最终获利的就是那些持ji进改革立场的世家权贵们,他们将进一步把持权柄,比如河东裴氏,江左虞氏等等,所以,仅仅击败杨玄感远远不够,必须在击败杨玄感的同时,重创皇帝和以其为的改革势力,阻碍甚至击退正在进行的改革进程,从而迫使帝国的国策方向不得不向保守一方进行倾斜,唯有如此,那些持保守立场的比如以陇西李氏的关陇贵族和以山东五大一流世家为的山东贵族,才能从这场风暴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

伽蓝坐在这些慷慨ji昂、侃侃而谈、一副以拯救中土和苍生为己任的世家子弟们之间,看着他们意气风、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聆听着他们毫无保留和无所顾忌的辩论,渐渐读懂了许多,渐渐能够从这段历史长河中的咆哮漩涡里看到一些朦朦胧胧的新东西。

山东贵族集团内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也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这段时间伽蓝与他们频繁接触和碰撞,与形形的各式各等贵族打交道,从崔逊、游元、刘炫、魏德深、魏征、白猛、苏邕苏定方父子,乃至到窦建德、刘黑闼、曹旦……等等,一直到今天,伽蓝基本算是把河北世家贵族粗浅地了解了一遍,尤其此刻,他的感触和领悟最为深刻。

伽蓝忽然意识到,大隋帝国之所以覆灭,与山东贵族集团的整体背叛有着直接关系;李唐之所以兴起,正是得益于部分山东世家贵族的支持;李密、窦建德和刘黑闼之所以先后失败,与越来越多的山东贵族背弃他们密不可分。

可以这样说,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山东贵族集团主宰着中土的命运。现在,他们看去被新兴的关陇贵族集团所压制,但实际,主宰中土命运的依旧是山东贵族集团,帝国的兴衰存亡依旧控制在他们的手。先帝对此非常清楚,所以对山东贵族集团极尽拉拢、分化、遏制和打击之能事。今继位,对此也非常清楚,但今过于自信,过于轻视对手,结果被山东贵族集团“掀翻”在地。

现在,就在这一刻,以赵郡李氏为的,在地域以邯郸为中心的河北世家贵族集团,就在密谋颠覆帝国的国祚。

当然,他们不会说“颠覆”,更不会为此冲锋陷阵,他们始终躲在黑暗里,或借刀杀人,或推波助澜,掀起一场场风暴,直到把帝国彻底摧毁。

今天所拟制的策略就是借刀杀人,就是借杨玄感这把“刀”屠戮关陇贵族,而关陇贵族正是帝国的鼎柱力量,所以屠戮关陇贵族,就等于损毁帝国的根基,实际就是屠戮帝国。

伽蓝陷入思考之中,他必须正确估计自己在这群世家贵族眼中的地位和份量。

柴绍为什么把他引入这个贵族集团?依伽蓝自己估计,这个贵族集团是以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为主,也是李唐此后兴起的基础。

李唐起于太原,拿下关西后,其一部主力随即翻越太行山进入河北,对洛阳形成了东西夹击之势。这个大战略的成功,帮助李唐迅统一了中土,而这个大战略之所以成功,与赵郡李氏及其以邯郸为中心的河北世家豪望的支持有直接关系。

赵郡李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战国名将李牧。陇西李氏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大汉朝的飞将军李广,再往前就是秦国统一时期的名将李信,这个李信就是斩杀燕国太子丹,其后与ng武一起率军伐楚,结果被项燕击败的那位秦国少壮派统帅。

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是不是同出一个祖先?历史已经不可考,但在今天这个时代,谁掌握了谁就掌握了文化的话语权,不可考的历史可以由掌握话语权的人按照利益的需要进行有目的的编纂。中土统一后,“李氏当兴”的谶语流传天下,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都属于被遏制和打击的对象,这两家有必要进行合作,于是两家的祖先经过考据后,就变成了老子李耳。李耳的后代遍布四海,于是就有了赵郡房和陇西房。

两家的祖先既然是同一个人,大家都是同根同源的血脉亲人,当然就有了合作的基础,于是以陇西李氏为的部分关陇贵族与以赵郡李氏为的部分山东贵族就走到了一起,而以陇西李氏为的部分关陇贵族实际就是当年的代北武川的独孤氏一系。

代北武川系在宇文泰和独孤信时期,分裂为宇文系和独孤系,最终独孤系取得了胜利,以杨氏为主体的独孤系轻而易举地夺取了宇文氏的江山。

大隋建立后,武川系迅分裂,这是政治的需要,也是武川系生存的需要,而对立双方的领袖,武川系是皇后独孤伽罗和核心大臣高颎,而另一派则是先帝和鼎柱大臣杨素,其中杨素一系中不仅包括大部分关陇本土汉姓,还包括一些虏姓大族,他们实际代表了真正的关陇贵族,其势力一度越了武川系。

太子杨勇的身边理所当然有大量的代北武川贵族,但不论是先帝还是今,都不允许代北武川人继续控制权柄,继而威胁到杨氏国祚,防止重蹈宇文氏国破族灭的覆辙,所以必然遏制和打击武川系,于是武川系在皇后独孤伽罗薨亡和太子杨勇废黜之后,连遭政治风暴的打击,实力骤降。

今继位后,因为锐意改革,严重触犯了世家贵族尤其是关陇贵族的既得利益,导致帝国政局出现了新的变化,关陇贵族两大派系联手阻碍改革,迫使今不得不联合山东、江左贵族与关陇贵族开始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博弈。

今要改革,就要遏制和打击关陇贵族,但仅靠山东和江左贵族肯定不行,还必须得到一部分关陇贵族的支持,为此必须拉拢和分化关陇贵族。很显然,今肯定拉拢以杨素为的关陇系,大家同姓同族同源,理所当然联手攻击武川系。

今日帝国中,代北武川系依旧庞大,依旧以虏姓为主,其中独孤氏依旧是精神领袖。独孤氏前有独孤伽罗这位帝国皇后,后有独孤震这些活蹦跳的国舅,它对武川系的影响之大可想而知,而像于仲文、李长雅、李渊这些当年西魏八柱国的武川系后代,附翼于后,实力依旧强悍。

高颎、于仲文,两位武川系的鼎柱,一文一武,先后死去,对武川系的打击非常沉重,虽不至于一蹶不振,但已无法与杨玄感为的关陇系相抗衡,也正因为如此,杨玄感才敢动“兵变”。

从这一系列的政局变化来推测,伽蓝对楼观道在西土的一系列布局,对李世民和长孙无忌远赴楼兰的原因,也就更加清楚了。

杨玄感兵变,看去是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与以皇帝为的山东江左贵族因为“改革”而爆的一场斗争,实际就是关陇贵族集团内部的一次斗争。如果再恶意地揣测一下,不妨把它看作是皇帝和他身边改革派大臣们的yin谋诡计,他们的目标一如既往,就是针对整个关陇贵族集团,针对阻碍改革的保守派势力。皇帝和中枢的改革派大臣先联合以杨素、杨玄感父子为的关陇集团攻击武川系,等到武川系实力锐减了,马调转矛头,猛攻杨玄感一系。若把杨玄感一系彻底摧毁了,关陇贵族集团还有多少实力?保守派势力还能阻碍改革吗?皇帝和改革派大臣们在朝堂还有对手吗?

或许正因为大家都看到了政局的展,所以杨玄感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铤而走险,誓死一搏;所以武川系才想巧妙策划,从中谋利;所以山东人和江左人才静观其变,就等着对关陇人起致命一击了。

伽蓝的重要xng在于他背后的庞大势力,他的后面是河东裴氏和薛氏,如果依照估猜,伽蓝本人出自河内司马氏,那么很显然,司马氏正想趁此彩虹难逢的机会再一次崛起,而司马氏不但与河东世家关系密切,与河北世家的关系同样不错,甚至与武川系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看,伽蓝就成了一个能够把各方势力黏合到一起的关键人物。

事实伽蓝已经在某些事情起到了关键作用,比如陇西李氏与河东裴氏的合作。唐国公李渊正在飞赴弘化途中,依照柴绍的说法,正是得益于裴世矩的力荐。由此伽蓝又得到一个讯息,针对杨玄感叛的部署已经开始了,皇帝和裴世矩已经在布局了,自己这个“棋子”的使命实际已经完成了。

“棋子”的使命完成了,那么接下来该干什么?当然是开始“刀”的使命,挥军平叛。

但平叛的事情不能急,必须掌握好时机,也就是必须等到杨玄感的叛形成规模了,有声势了,该跳出来的人都跳出来了,然后才下网,一网打尽,把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集团彻底摧毁,如此一来,武川系才能东山再起,而山东人和江左人也能从中获取最大利益。至于帝国和帝国苍生的命运,没人关心,大家只关心自己的利益。

伽蓝是把刀,西北人是一群狼,武川系需要这把刀,与武川系合作的山东世家们更需要一群为他们冲锋陷阵的狼,所以,今天的伽蓝,在这群世家贵族的眼中,有地位,有份量,缺乏的只是信任,而信任的建立需要沟通和交流,于是柴绍做为中间人,把伽蓝拉进了这个贵族集团。

伽蓝面临艰难选择。

如果他不知道几年后李唐是中土的主宰者,他也没必要犹豫,会断然拒绝,会始终追随裴世矩,追随皇帝,但偏偏他知道眼前这一群人,帮助李唐统一了中土,创建了新的帝国。而从当前的局势来说,加入这个集团所赢得的利益,也远远大于暂时的交易所获得的蝇头小利。

“请问伽蓝将军,计将何出?”

大儒李守素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相逼。

众目睽睽,伽蓝必须做出选择,而他的选择只有一个,谁能保住苍生的xng命,他就为谁冲锋陷阵,至于永济渠是否畅通,皇帝和远征军是否能取得二次东征的胜利,他已经顾不了,他的实力实在是太过弱小,根本改变不了局势的展。

“某需要粮食。”伽蓝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需要非常多的粮食。”

河北人非常爽快的答应了。

“某需要军队,至少需要六个团的步兵。”

河北人犹豫不决。给了伽蓝军队,假如伽蓝不听指挥,恣意妄为,岂非自取其祸?

“某还需要两个人的鼎力相助。”伽蓝先是冲着柴绍深施一礼,接着说出了第二个人的名字,“魏征。”

河北人再不犹豫,有此两人钳制伽蓝,则大事可为。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独孤八郎

第一百五十四章独孤八郎

深夜,在柴绍的陪同下,伽蓝拜见了魏郡太守独孤震。「域名请大家熟知」

独孤震的资历太老了,他和先帝、高颎、杨素、苏威、裴世矩等人都是平辈,今上和唐国公李渊都是他的外甥,柴绍是他的外孙nv婿。如此显赫的皇亲国戚,竟然屈就于地方太守一职,其背后所蕴含的深意就很复杂了,让人难以猜揣。

伽蓝在西北周旋于权贵上层,大人物见得多了,在独孤震面前表现得既从容又淡然,没有丝毫的诚惶诚恐之态,这给了独孤震很深刻的印象,感觉他与众不同,不但冷静、自信、坚毅,更如山一般的沉稳,而这份沉稳岳峙渊渟,蕴含着无穷力量,再加上这两年流传在禁中的有关西北狼和金狼头的传说,无形中又增加了许多神秘感,让人对他的实力充满了猜测,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畏惧和戒备。

独孤震须灰白,平静的脸庞上自然流1ù出尊贵者的矜持,威严因为与生俱来的权势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即便悠然而坐,扑面而至的重压也令人窒息。

伽蓝毕恭毕敬地见礼,说了几句华丽的赞美之辞,刚刚坐下,耳畔便传来独孤震和蔼可亲的声音,“你是哪家的孩子?”

伽蓝望了独孤震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黯然和茫然,片刻后,他想说话,但面对独孤震那双充满了睿智和沧桑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徜徉在金黄sè的胡杨林里,留恋在三千年的岁月中,已然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短暂而年年轮回的写满了哀伤和泪水的记忆。

“你忘记了?不知道?还是从来就没人告诉你?”

伽蓝摇头,没有说话。他从独孤震的询问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他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他本能地拒绝了。

独孤震望着他,抚须沉yín,良久,叹了口气,“老郎们都很谨慎,太谨慎了,似乎没人在意你的生死,但你活下来,在西本那等蛮荒之地活下来了,你用累累功勋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你已经掌控了自己的未来,你正在用自己的双手重建祖辈的荣耀。”独孤震再度叹息,“老郎们高瞻远瞩,深思熟虑,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看到棋盘上的胜负?”

伽蓝神sè沉郁,一言不。15

柴绍看看慷慨万分的独孤震,又关注地望着伽蓝,暗自揣测着老人家藏在这番话背后的故事。

堂上陷入长时间的静寂。

独孤震目光深邃,沉浸在遥远的记忆里,思绪随着徐徐夜风和摇曳的烛火忽尔mí离忽尔清晰,忽尔朦朦胧胧留下无限遐想。

“伽蓝,东征是否结束?”

独孤震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弥漫着苍凉的气息,冲击着伽蓝和柴绍的心灵,让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寒意。

独孤震询问的不是伽蓝的看法,而是裴世矩的谋划,他和所有人一样,都认为伽蓝是裴世矩的绝对心腹,是裴世矩派遣到河北来实施一系列谋划的关键人物,而种种迹象证明,这种猜测是正确的,所以,伽蓝才一次次在河北局势的展中掌控到主动。

伽蓝思考着,谋算着,良久,他说了一句实话,“或许,还有第三次东征。”

独孤震的表情瞬间凝固,瞳孔瞬间收缩,心神瞬间掀起惊天bo澜。第三次东征?第三次东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第二次东征无功而返,意味着皇帝在平定叛1uan之后,威信遭到重创,改革的进程遭到阻碍,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迅减弱,迫不得已之下,皇帝不得不进行第三次东征以重振威信,而伴随第三次东征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以及由这些政策所导致的中土局势的急剧变化,将对整个帝国的展越来越不利。

为什么一定要进行第三次东征?谁力主进行第三次东征?是皇帝和改革派大臣,还是朝堂上的保守势力?是继续改革的需要,还是阻碍改革的需要?

伽蓝的讯息肯定来源于裴世矩,而裴世矩的想法代表着帝国的整个改革派势力。由此不难推测到,二次东征和杨玄感的兵变都是第一次东征过程中朝堂上“jī进”和“保守”两大势力的血腥斗争的延续,而斗争的目标就是改革,就是改革的方向是中央高度集权,还是维持先帝时期的平稳。如果中央高度集权,必然削弱和剥夺世家权贵的利益,这正是当前改革受阻和权争jī烈的根本原因所在。

很显然,为了继续推进改革,为了实现中央的高度集权,为了进一步削弱和剥夺世家权贵对权力和财富的大量占有,皇帝和改革派势力必定要利用这场风暴,对帝国的保守势力展开疯狂杀戮,而遭到重创的就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

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杨玄感之所以决心要动兵变,正是看到了这一点,皇帝和改革派势力所要面对的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那么此仗孰胜孰负就难以预料了。

杨玄感利用兵变,要把整个关陇贵族集团拖到自家这条船上,但受到遏制和打击的,还有在改革立场上持中间态度的部分关陇贵族,在形势尚不明朗,在胜负没有分出之际,诸如独孤氏这样的大世家大权贵,却不愿意被杨玄感所“绑架”,不愿意与其“同生共死”,然而袖手旁观、静观其变又充满了太多风险,甚至直接损害到自身利益,因此,获悉皇帝和改革派大臣的谋划和机密,早早确立正确的对策,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独孤震先把伽蓝bī上绝境,然后让柴绍利用西北之约赢得伽蓝的信任,并把他拉进本利益集团,继而以长者身份和可能存在的两家之间的亲密关系拉拢伽蓝,然后小心翼翼地敲开伽蓝深藏于心的机密。独孤震成功了,伽蓝选择了信任他,并告诉他机密,从而帮助独孤震坚定了与杨玄感“分道扬镳”的决心。

杨玄感的兵变,必然导致关陇贵族集团陷入更大更快的分裂,必然会牵连甚广导致整个贵族集团遭到致命重创,但如果部分贵族事先获悉了皇帝和改革派大臣的机密,在杨玄感兵变的同时,迅做出分裂之举并主动向其动攻击,那么形势的展就迥然不同了。关陇贵族集团不能覆灭,不能坍塌,这是帝国存在的前提,所以矢志维护帝国存在的关陇贵族到了此时此刻,必须竭尽全力最大程度地保全关陇贵族集团的实力。

独孤震很生气,很愤怒,对皇帝和改革派大臣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他再也不能容忍皇帝对关陇贵族集团的背叛,再也不能任由改革派大臣遏制和打击关陇贵族集团。这是生死存活的事情,已经到了千钧一之刻,再不出手,不但关陇贵族集团岌岌可危,就连帝国都面临倾覆之危。

独孤震坐直了身躯,神sè郑重,不怒自威。

“伽蓝,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某。”

伽蓝犹豫着,权衡着,考虑到西北人所处的险境和几十万河北饥民的死活,考虑到杨玄感兵变对帝国造成的毁灭xìng打击,他不能在畏惧中继续退缩,他必须抓住独孤震这棵“救命稻草”,竭尽全力去尝试着“力挽狂澜”,即便失败了,也算尽了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怨无悔了。

“参与杨玄感叛1uan的,有兵部shì郎斛斯政、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左翊卫将军赵元淑、弘化留守元弘嗣……”

伽蓝把自己所知道的杨玄感同党一一告之,包括虎贲郎将王仲伯、汲郡郡丞赵怀义、东光县尉元务本,另外还有胡师耽、孔颖达等诸多大儒,最后他还提到了地方豪强,尤其是杨玄感曾经出任地方行政官长的河南梁郡一带。以他的判断,就算永济渠保证了畅通,但河南地方豪强会举兵响应杨玄感,切断通济渠水道,最终还是无法保证辽东战场的需要。

“据一些获悉机密推测,杨玄感的整体谋划应该是东西夹击,先行拿下东都和西京,然后集结两京兵民,与皇帝和回师戡1uan的远征军决战于中原。”

西边是弘化留守元弘嗣所统率的西北军,东边则指望李子雄控制帝国水军了,而东西两京则有大量杨玄感的同党,不出意外的话,杨玄感的兵变谋划一旦成功实施,改天换地的可能xìng还是很大。目前皇帝和中枢正在想方设法先行控制元弘嗣和李子雄,以摧毁杨玄感的东西夹击之策,接下来就要倚仗留守两京的代王杨侑和越王杨侗能够稳住局势,给皇帝回师平叛赢得足够长的时间。

“能否守住东都至关重要。东都若失,会导致局势愈复杂,会把更多的人拖进风暴,会对帝国造成更大更深的伤害。”

伽蓝剑眉紧皱,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无奈和焦虑,“某到河北之前,万万没想到会生几十万饥民追随左右,由此导致的危险之大令人恐惧。饥民被某些居心叵测之辈当作了博弈的工具,假若他们死去,饿殍遍野,由谁承担罪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必定会jī怒山东人,引更大的暴*。暴民越多,局势越1uan,各方矛盾越是jī烈,帝国必将陷入倾覆之危。”

“所以……”伽蓝望着独孤震,急切说道,“主动向黎阳动攻击,拿下黎阳仓,以开仓放粮来拯救饥民,来换取河北人的支持,直接关系到帝国的存亡。”

独孤震没有答复,他陷入长时间的思考,久久不语。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拘小节

4∴⑧o65第一百五十五章不拘小节

当伽蓝在沉沉夜sè中返回营寨的时候,看到刘炫、傅端毅、薛德音、西行、布衣等人或候在辕mén外、或聚在帐中,焦虑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归来,心里十分感动不论未来如何艰险,只要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终会寻到一线成功的希望

当着众人的面,伽蓝把邺城和安阳之行的过程详细告之他没有蓄意隐瞒,不论是西北兄弟还是河北友人,他都给予了最大信任黎阳已经走上了谋反的不归路,河北人若想从中谋利就必须做出选择,如果担心追随杨玄感前景黯淡,那就只有站到黎阳的对立面,而静观其变的消极态度极有可能遭受无妄之灾,被肆虐的风暴所席卷,所以这时候应该坦诚以待,应该正确分析利弊,把态度尚不明朗的河北人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以便赢得河北人最大的助力

目前的局势牵扯到三大势力一是以杨玄感为的、以关陇本土汉姓大族为主要力量的关陇贵族;一个是以独孤氏为领袖的、以代北武川系汉虏大族为主要力量的关陇贵族;还有一个是以赵郡李氏为的、以赵郡为中心的世家望族为主要力量的河北贵族在今日形势下,关陇武川系贵族和河北以赵郡为中心的北方系贵族正在携手合作,试图利用这场风暴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

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内部派系林立,在这场风暴掀起之后,某些势力必然要做出不同的选择,必然会走向分裂乃至对抗,而某些摇摆不定的势力在不知道对抗双方实力强弱的情况下,其选择依旧非常困难

伽蓝继续“泄密”这次他有“独孤震”这座“大山”可以依赖,所以他说出来的机密,其他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来自独孤震,其可信度无可置疑依照伽蓝的说法,杨玄感处心积虑所谋划的东西夹击之策正在皇帝的“反击”下一一失败,西面的弘化留守元弘嗣和东面的左候卫将军李子雄都会被抓捕在杨玄感挥师攻打东都之际,蓟燕的军队、齐鲁的军队和西京长安的军队将三面出击,合围叛军于东都城下杨玄感必败无疑

“某需要多的军队”

伽蓝手指地图上的黎阳,对帐内众人说道,“以某现在的武力,拿不下黎阳假若久攻不下,等到蓟燕和齐鲁两地的军队飞赶到,等到奉旨平叛的卫府大将军们控制了局势,那么即便某攻克了黎阳,也绝无可能开仓放粮了”

伽蓝位卑权轻,不要说在卫府大将军面前没有位置,即便来一个鹰扬郎将,也足以剥夺他的全部指挥权也就是说,若想拯救饥民,就必须抢在平叛大军赶到黎阳之前,打开黎阳仓放粮,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很简单的事,不论是山东世家权贵还是大河两岸郡县的关陇籍官长们,都不想被风暴所卷,都想在这场风暴中获利,所以会想方设法隐瞒盗贼蜂起和饥民遍野的真相可以想像,一旦皇帝和中枢重臣们知道了真相,必然为了在政治上击倒多对手而乘势扩大打击面,无辜受累者必定不计其数,上上下下都将在血雨腥风中争先恐后地奔赴黄泉地府由此不难估猜到,如果任由形势展下去,最终这些河北饥民将成为当权者嘴里的叛逆,必定要遭到卫府军的血腥屠戮

若想拯救饥民,就必须尽快打开黎阳仓,然后让饥民们带着足够的粮食迅“消失”,并利用平叛大军与杨玄感拼死厮杀之际争取到宝贵的“撤退”时间

但是,拿下黎阳就需要军队,而多的军队从何而来?独孤震和赵郡李氏等世家权贵手中肯定掌握着一定数量的军坊、乡团和宗团壮勇,另外现在在洹水镇就有近千河北地方团勇,不过这些军队都是世家权贵们的“本钱”,跑到战场上充充数还可以,让他们去冲锋陷阵则绝无可能假如这些人都战死了,等于断去了世家权贵们一条胳膊,这个损失是世家权贵们所不能接受的

“指望他们,拿不下黎阳”伽蓝叹道,“拿不下黎阳,一个月后,这里将尸横遍野”

接着他看看众人,目光从一张张凝重而不安的面孔上掠过,说出了一个为震惊的消息

“明天,虎贲郎将王仲伯率军抵达安阳,目标就是我们”

很显然,伽蓝把难题扔给了刘黑闼,扔给了河北义军事已至此,西北人可以凭借背后的世家权贵们的庇护脱身而去,因为他们的使命完成了,杨玄感从宣告来护儿造反并下令征召周边郡县军队集结于黎阳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踏上了谋反之路,当下以独孤震为的关陇贵族和以赵郡李氏为的河北贵族毅然与其划清界限,导致围杀西北人的陷阱分崩离析

西北人已无生存之忧,唯独羁绊了他们的就是追随而来的河北饥民,而事实上他们对河北饥民并无拯救之责,只有道义上的怜悯

当前无法放弃河北饥民的只有谁?唯河北义军而已

现在西北人主动揽下了拯救之责,而独孤震、元宝藏等关陇贵族也开仓放粮予以赈济,不过这些举措治标不治本,若想一劳永逸的拯救饥民,必须先稳定大河两岸的形势,平息暴*,让饥民们重回返家园休养生息,所以,现在该轮到河北义军拿出实际行动了,不能再以几十万饥民的生命为挟持手段,蓄意制造魂1uan,以便1uan中取利,扩大自身实力,纵容逐鹿争霸的野心无限膨胀

然而,对于河北义军来说,生存之路实际上只有一条,那就是竭尽全力扩大实力,想方设法魂1uan局势,逐鹿争霸

对于帝国来说,叛1uan者不可饶恕;对于皇帝和当权者来说,叛1uan者必须杀,以维持权威,惩戒民众所以说,叛1uan者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就再无回旋余地,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刘炫、刘黑闼、曹旦以各种手段结盟西北人,甚至潜藏于西北人帐中,其目的都是为了利用西北人逃避当前危机,寻找生存之路

这一点,彼此都清楚在柴绍抵达龙卫统之前,双方生死相依,携手合作;在伽蓝离开安阳城之后,双方的利益诉求不再一致,矛盾也就不可避免地爆了

帐内陷入长时间的死寂

西行低声咳嗽,冲着龙卫统军官们使了个眼sè大家心领神会,纷纷离开了主帐

伽蓝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明天黎阳叛军就要杀到安阳城下,独孤震既然做出了决断,那么龙卫统就要进城,帮助独孤震戍守城池,对抗黎阳叛军,而河北饥民将被抛弃在洹水北岸和韩陵山之间刘黑闼如果愿意继续合作,那饥民可以得到维生的口粮,并在拿下黎阳后得到足够粮食踏上返乡之路反之,伽蓝无力兑现诺言,形势将对河北饥民极度不利,他们只有投奔黎阳,而投奔黎阳的结果就是大量死亡,这必将影响到河北义军,因为皇帝一旦知道山东叛民多达几十万之众,必定雷霆震怒,会尽遣主力大军剿杀义军,如此则义军再无生存机会

之前刘炫、刘黑闼、曹旦等人或许对杨玄感的叛1uan还抱着一丝成功的希望,尚在观察判断之中,如今独孤震和赵郡李氏都明确了态度,通过伽蓝的“泄密”几乎可以肯定杨玄感兵变成功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除非出现奇迹,除非西边的元弘嗣和东边的李子雄都能控制军队,但皇帝既然早有预防,那杨玄感的东西夹击之策必败无疑,所以,现在没有必要再观察等待了,可以决策了

刘炫、刘黑闼和曹旦面面相觑,苦无良策

伽蓝没有劝谏,也没有bi迫,与傅端毅、薛德音和西行转入偏帐,商量天亮之后的部署



刘炫张口yù言刘黑闼一句话便封住了他的嘴,“河北义军目标明确,1uan中取利,所以,我们既不会帮助西北人攻打黎阳,不会投奔黎阳参与兵变”

曹旦点头,支持刘黑闼的决断

刘炫苦叹,问道,“当真不考虑无辜苍生?”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刘黑闼非常坚决,“河北义军若想建立霸业,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刘炫黯然无语假如这些饥民大量死在黎阳附近,对山东各地必会造成可怕的冲击,大河两岸的山东人义愤填膺,无数义士必定揭竿而起,义军的实力将在短时间内得到飞提高,而这,或许正是某些“仁人志士”所期待的结果

“伽蓝并没有放弃”刘炫提醒道

“他正在放弃”刘黑闼摇手,“一个把自己藏在黑暗里甚至连姓氏都蓄意隐瞒的人,谁敢信任?俺自始至终就没有相信过他事实证明,河北人不过是被其利用的工具而已,如今黎阳已反,河北人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于是他便要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抛弃我们”

曹旦眉头紧皱,沉思良久,小心翼翼地说道,“某以为,如果顺从伽蓝的意愿,或许我们能寻到劫掠黎阳仓的机会”

刘炫马上想到了曹旦的用意,心跳骤然加,窒闷难当,抓住白须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刘黑闼却是浓眉飞扬,立时便领会了曹旦的想法,全神投入思考,数息时间后做出了决断黎阳仓对他的youhuo太大了,为此,不惜代价也要豪赌一把

“需要多少人马?”

“倾巢而出”曹旦低声说道,“豆子岗、高ji泊和太行山必须联手,否则拿不下黎阳仓”

刘黑闼沉yín不语三地义军联手攻击,时间上肯定来不及现在格谦、郝孝德、孙宣雅、高开道等人已经渡河南下,正与王薄、左孝友等人联手攻打齐郡,与齐郡郡丞张须陀在章丘一带ji战,而高士达、窦建德的高ji泊军队远在信都,密切关注着蓟燕方向的动静,时刻提防官军主力南下抄了义军的后路目前能迅集结到一起的只有杨公卿的太行义军和张金称的清河义军,再加上曹旦暗中布置在漳水河上的人马以及自己所带的一千壮勇,勉强可以凑足五千人

正常情况下,五千人拿不下黎阳仓,除非得到伽蓝的配合

伽蓝会不会配合?如果伽蓝急于甩掉河北饥民,如果独孤震、元宝藏等关陇权贵急于遮掩河北魂1uan不堪的真相,如果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等山东大世家都想从这场风暴中获利,那么伽蓝就一定会配合,其他诸如独孤震和赵郡李氏等世家贵族也会配合这场风暴中所蕴藏的利益太大了,各方势力都想获得最大利益,无数头狼都在冲向杨玄感这只féi硕的猎物,在猎物没有倒下之前,虎视眈眈的恶狼们没有理由互相厮杀

刘黑闼和曹旦jiao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刘炫,恳请老先生置身事外,不要参与此事老先生德高望重,与伽蓝的祖辈又有深重情谊,只要他不离开伽蓝,伽蓝绝不会背弃老先生以伽蓝此次所建功勋,足以帮助老先生重振声名

刘炫微微摆手,神情很决绝,“某是河北人”

这个理由足够了,如果刘炫不是河北人,以他在中土文翰的至高地位,又怎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凄惨地步?

刘黑闼和曹旦躬身致礼,以表达对老先生的尊崇之意此事老先生出面,其成功率远远大于其他人

刘炫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偏帐



时间不长,伽蓝跟在刘炫后面再入主帐,坐到了刘黑闼和曹旦的对面

“好计”伽蓝说道,“关键问题是,我们必须抢在平叛大军抵达黎阳之前,拿下黎阳仓”

“河北饥民怎么办?”刘黑闼问道,“你在河北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不可能一无所知”

“你们就是河北饥民”伽蓝手指刘黑闼,笑着说道,“正是河北饥民帮助某攻克了黎阳,然后你们散去,各自归乡”

“这是你的承诺?”

“某不能对你做出承诺”伽蓝正sè说道,“你知道某所处的位置和实力,如果有人一定要对付你们,一定要把你们拉进这场风暴,某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们劫掠黎阳仓,尽可能壮大自己的实力”

刘黑闼神sè冷峻,一言不,显然无法接受伽蓝的推诿之辞

曹旦犹豫了片刻,说道,“将军,在平叛大军抵达黎阳之前攻克黎阳仓,有可能让我们陷入卫府军的包围”

伽蓝双眼微眯,面1ù鄙夷之sè义军不相信自己,却又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劫掠黎阳仓,同时又害怕掉进陷阱,全军覆没,为此患得患失,无所适从如此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成何大事?如果不是因为拯救饥民,我岂肯帮助你们劫掠黎阳仓?

“如此说来,你们想等到平叛大军离开黎阳之后再行劫掠?”

“唯有如此,方能确保万无一失”曹旦理所当然地说道,“我们攻陷黎阳仓,带走粮食,而将军则夺回黎阳仓,拿下功勋各取其利”

伽蓝迟疑不决

“将军与河北义军仇深似海,而黎阳形势又极其魂1uan,义军乘1uan偷袭黎阳仓攻打将军纯属正常”刘黑闼说道,“将军所担心的无非是平叛大军对河北饥民不利,但将军可曾想过,在杨玄感的叛1uan没有平定之前,谁敢冒着与整个山东为敌的风险,诬陷饥民为叛逆进行血腥屠杀?”

伽蓝想了一下,说道,“那么风暴过后,皇帝会派遣大量军队围剿你们”

刘黑闼笑了起来,“将军不会以为,风暴过后,河北魂1uan之局会继续隐藏下去,皇帝和朝廷会继续给我们展壮大的时间?”

伽蓝摇摇头,暗自叹息自己过于一厢情愿了风暴过后,一切隐藏在黑暗深处的东西都会暴1ù在光天化日之下,山东人和江左人为了沉重打击关陇人,会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疯狂“攻击”,而关陇人也会抓住山东人和江左人的“把柄”拼死反击朝堂上的惨烈厮杀会延续到中土每一寸土地,尤其是大河两岸的山东地区,将会成为血腥杀戮的“重灾区”

伽蓝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杨玄感的叛1uan很快平定,假如河北义军把劫掠黎阳仓的时间拖到平叛后期,那么给义军壮大自身的时间会短甚至根本来不及喘口气,平叛大军就气势汹汹地杀来了

“你们可曾想过,假如杨玄感没有攻陷东都,而是迅败亡于东都城下,你们还有劫掠黎阳仓的机会吗?”

刘炫、刘黑闼和曹旦互相看看,心里没来由地涌出一丝惊慌

“某同意你们的计策,但攻陷黎阳仓的时间必须遵从某的决定”伽蓝看看他们,口气不容置疑,“从现在开始,咱们各行其事,各司其职,以最快度集结军队,在最短时间内杀到黎阳”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凡事都要靠自己

双方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信任。3∴35686688

伽蓝的出身是个秘密,伽蓝的官职不过是个从五品的中下级军官,如果他的背后没有裴世矩和薛世雄这两座“靠山”,他就没有份量,而正因为他背后的“靠山”,他便归属到了以河东裴氏为的、以河东世家为主要力量的,关陇贵族集团中坚决支持今上改革的jī进派势力之中。

关陇贵族集团中的jī进派势力与保守派势力斗争jī烈,双方为了在权争上击败对方,纷纷从关陇集团内部、从山东和江左贵族集团中寻找盟友。伽蓝到河北的这段日里就始终在寻找盟友,而手段就是借助某个时期某个阶段的共同利益,但最致命的地方就是彼此缺乏信任,双方的承诺都显得非常脆弱。

伽蓝为什么会同意河北人提出来的、对他而言近似荒诞的策略?帮助河北义军劫掠黎阳仓,帮助河北义军壮大,这完全不符合他的立场和利益,更远远出了他的容忍底线。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将计就计,乘机消灭河北义军,把自己和河北义军之间所有的可能危害到未来的“黑暗jiao易”统统清除。

河北人为什么会向伽蓝提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策略?难道他们认为凭借所挟持的几十万饥民就能迫使伽蓝低头?迫使伽蓝与他们一起走上背叛帝国之路?河北人智慧卓绝,不会自寻死路,所以唯一的解释也只有一个,也是将计就计,利用伽蓝和西北人的狂妄自大,一方面劫掠黎阳仓以壮大自己,一方面陷西北人于死地,jī化帝国朝堂上jī进派和保守派之间的厮杀,继而给河北义军赢得展的时间和机遇。

围绕着一个荒诞的策略,对立双方各怀心思,各施奇谋,竟然匪夷所思地达成了一致。



不待天亮,刘黑闼便出了营帐,带着一队卫士纵马狂奔,疾驰韩陵山。

曹旦也出了营帐,沿着白沟向清河而去。

天亮之后,伽蓝带着龙卫统急渡河进入安阳城。

上午,武贲郎将王仲伯带着卫城鹰扬府和黎阳鹰扬府共八个团一千二百府兵抵达安阳境内,并派人书告魏郡郡府,要求得到粮草、力役等相关协助。

独孤震严词拒绝,怒斥信使。

河北水6两道运输虽然都在魏郡境内遭到太行贼的攻击并被切断,但时日尚短,魏郡正在全力剿杀盗贼以打通6路,而威胁永济渠的叛军在禁军龙卫统和武阳郡的联手攻击下大败而走,昨日已经恢复了畅通。也就是说,目前不需要镇戍黎阳的军队来魏郡剿贼。

独孤震不仅仅是魏郡太守,更是德高望重的皇亲国戚,承担着保证境内水6运输畅通无阻的重任,假如他要假借黎阳戍军之手来稳定境内的局势,他就是失职,就是罪责,要丢官罢职,颜面更是dang然无存,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域名请大家熟知」

“某没有向黎阳求援,也没有向东都求援,请问是谁派你来的?你来魏郡干甚?”

独孤震非常愤怒。此事说小了是擅自出兵,擅离职守,说大了就有谋反之嫌,下令兵的杨玄感和统兵的王仲伯都要背上谋大逆之罪。

独孤震命令信使代传口讯,要求王仲伯即刻离开魏郡境内,否则上奏皇帝和行宫,严辞弹劾。

王仲伯暗自吃惊,命令大军西北而行,驻扎于灵宝山下,同时急报黎阳,又请大儒李玄道火赶赴安阳城打探军情。

王仲伯不会离开,他必须拿下安阳和邺城,必须控制魏郡,因为此处是河北重镇所在,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从地理上来说,此地西靠太行,东临平原,北通幽燕,南接大河,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绝佳之处。从目前形势来说,假如兵变失败,从这里可以退守太行,继而转战太原,以代北、晋中为根基之地,图谋王霸大业。历代豪杰崛起于代、晋者,数不胜数。假如兵变受阻,与东都形成僵持之态,则可以借助此地巩固河北,展山东,逐鹿天下。历史上以此为根基逐鹿天下者,同样比比皆是。反之,一旦失去对此地的控制,也就失去了退守太原的机会,失去了雄踞河北的机会,只能征战于中原,而中原是四战之地,无险可守,前景十分黯淡。

另外,由南而北的水6大通道都从这里经过,拿下了魏郡,也就切断了南北运输大动脉。皇帝和远征军失去了粮草辎重的补充,危在旦夕。当他们以最快度杀到河北的时候,必然受阻于此。受阻时间越长,越有利于兵变。一旦杨玄感拿下了东都,举国震动,形势一边倒,那么皇帝和中枢必然失去对帝国的控制,而杨玄感会最终实现皇统更替甚至改天换地的目标。

总而言之,能否拿下魏郡,能否控制河北的水6要道,能否利用此地断绝远征军的粮草,并把远征军阻截于此,已经成为这次兵变能否成功的决定xìng因素之一。

皇帝和他的亲信大臣们对此一清二楚。魏郡和黎阳相比,魏郡更重要。只要牢牢控制魏郡,就能对黎阳形成致命威胁,就能确保河北水6要道的畅通,所以,魏郡太守是独孤震,是帝国的皇亲国戚,是今上的国舅。

杨玄感的要重任当然是拿下东都,但能否控制魏郡则直接关系到他能否拿下东都,能否给自己留一条东山再起或者是苟延残喘的后路,所以他在兵变之前,必须拿下魏郡,对此,他也很清楚,所以他竭力谋划,所以太行贼倾巢而出,席卷魏郡,切断了水6要道,迫使独孤震不得不向他求援,继而他就可以派出军队,轻而易举地控制魏郡。

然而,关键时刻,元宝藏摇摆不定,独孤震借助陇西李氏之力与赵郡李氏建立了同盟,更致命的是,西北人借助河北义军之力“击败”了太行贼,由此导致杨玄感的谋划连续出现变故,本来胜券在握的拿下魏郡的谋划刚刚开始,便遭到了阻碍。

王仲伯心急如焚,李玄道何尝不是心急火燎?他以最快渡过了洹水,飞驰邺城,拜会李守素。



邺城和安阳一带最早是殷商故都。三家分晋,魏文侯建都于邺。此后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先后建都于邺。至此,邺城规模浩大,足以与当时的长安比肩,在山东人的心目中它成了中土的核心和先进文化的象征。

北周末,先帝以大丞相辅政,相州总管尉迟迥会同郧州总管司马消难、益州总管王谦举兵叛1uan。尉迟迥兵败而死,先帝下令焚毁了邺城,彻底摧毁了山东人的“jīng神”象征。自此安阳城代替了邺城的部分地位和功能,而河北人却无法忘却邺城,在原址上重建了城池,不过历史已经翻过了一页,邺城已经成为山东人的记忆和永远的痛,今日的邺城再不复当年的伟大。

李玄道与李守素jiao谈了一番后,他的心情就如今日的邺城,充满了锥心的痛疼和刻骨的耻辱。

河北人背叛了当初的约定,赵郡李氏背弃了当初的承诺,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西北人的突然出现改变了河北局势。而从陇西李氏传来的消息更为可怕,皇帝和裴世矩早已谋划好了一切,证据则是一个来自西北蛮荒之地的突伦川戍卒伽蓝。

杨玄感必败无疑,河北人当然不会给他陪葬,所以,形势就颠覆了。

“如果你不想连累家族,不想连累齐王,那就顺势脱离黎阳,回赵郡好生休养。”李守素劝道,“当然,你也可以留在这里。”旋即李守素说到了刘炫、魏德深、魏征、傅奕、盖文懿,还有从西北悄然归来的薛德音,一大群文翰大儒、河北名士,都在这里,都集中在独孤震这杆大旗下,准备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围猎”行动。

李玄道没有选择,只能留下。



正当王仲伯在灵宝山苦等李玄道之际,魏征和苏邕、苏定方父带着三四百乡勇火赶到了安阳城。

几乎在同一时间,当柴绍带着集结于邺城的五六百乡勇连夜赶赴安阳城的时候,盘驻在韩陵山的太行贼撤离了,沿着漳水河两岸向莽莽大山而去。

水6两道畅通无阻,黎阳军队再无理由进入魏郡。

也在这天深夜,杨玄感的密信送达王仲伯之手。

蒲山公李密与修武公杨玄tǐng抵达黎阳。这两位兵变的主要策划者及时赶到,大大加快了兵变的推进度。

李密献计三策。上策北上打蓟燕,把皇帝和远征军阻绝于辽东,擒贼先擒王,一劳永逸。中策打关西,抢占长安,以关陇为根基争霸天下,徐图缓进。下策打东都,以河洛为根基征战中原,此策豪赌大于理xìng,困难和机遇并存,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杨玄感反对北上。攻打蓟燕,不但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更有遭受远征军和东都留守军南北夹击之危。另外河北人虎视眈眈,磨刀霍霍,北上危机四伏,此策不可取。

中策和下策实际上可以合二为一。先打东都,就此把关西的军队吸引出来,假如形势不妙,则间道直奔关西,如此则万无一失。

李密坚持北上,一旦形势不妙,则急翻越太行山进入太原,征战于代、晋。代、晋地理位置好,高屋建瓴,可以对关西、中原和河北三地形成威胁。历代争霸天下者,以代、晋崛起而成功者为最多。近代最有说服力的例就是六镇大起义,代北武川系崛起于代、晋,而他们直接决定了百年来中土的命运。

此刻不论是杨玄感还是李密,都没有把兵变成功的希望寄托在西面的元弘嗣和东面的李雄身上,因为东西两路人马距离中原太远了,中间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故,所以只能把他们做为牵制兵力,兵变的主力还是黎阳。

黎阳的兵力有限,能否拿下东都不是靠军队,而是靠内应,但内应能否顺利打开城mén?从种种不利因素来分析和判断,李密的北上之策的确是上策,它可以确保兵变策划者始终掌控局势展的主动权。

杨玄感为此举棋不定,征询王仲伯的意见。王仲伯少年从军,戎马倥偬,久经沙场,有着丰富的征战经验。他和李密的策略一致,他根本不相信东都里的人,更不相信山东人。当年尉迟迥拥有相当的实力,造反成功的可能xìng非常大,况且还有巴蜀和荆襄两地的支持,但正是因为关陇贵族内部的背叛,还有山东人的背叛,尉迟迥ォ兵败如山倒,几十万军队竟然在两个月内就分崩离析了。

造反这种事,不仅要靠实力,要靠正确的策略,还要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绝不能让别人卡住了自己的咽喉。

王仲伯急书杨玄感,力举北上,并愿承担先锋之责,拿下魏郡,迈出北上第一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先帝的理想

凌晨时分,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域名请大家熟知」黎明之后,雨势渐小,伽蓝带着龙卫统飞驰出城,气势汹汹地冲到城南八里外的慈恩寺下,摆出攻击战阵,做出攻击态势,咄咄bī人,摆明了就是要jī怒王仲伯,并以此举告诉黎阳,魏郡独孤震已经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假若黎阳举兵叛1uan,安阳则挥军进击,不惜代价也要戡1uan平叛。

然而,伽蓝没有想到的是,他自以为可以控制局势展的这步“棋”,没有jī怒王仲伯,也没有威慑到黎阳,反而把独孤震给jī怒了。

独孤震与亲信僚属、与李大师、傅奕、魏征等河北名士商讨了一夜局势,疲惫不堪,刚刚合上眼打个了盹就被柴绍喊醒了。得知伽蓝带着军队出城了,既没有向他禀报,也没有与魏征、柴绍商议,不禁勃然大怒。

伽蓝自作主张,自以为是,骄恣跋扈,为所yù为,眼里根本就没有独孤震这位皇亲国戚,更无视当前局势对各方势力所造成的巨大危机,如此恣意妄为,就像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必将危害到他们对局势的掌控,一旦局势失控,他们损失的不仅仅是个人和集团的利益,甚至还有身死族灭之祸。

独孤震出离愤怒,脸sè极度难看,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了。

不久之前,远在关西终南山的楼观道法主岐晖来信,其中特意提到了伽蓝背后的复杂关系。伽蓝是敦煌圣严寺慧心和尚的弟,在西北沙mén中辈分较高,此番东进中土,必会得到西北沙mén的帮助。同时,伽蓝又是裴世矩和薛世雄非常器重的亲信,无论在中枢还是在军方,他都能得到高层权贵的照拂。换一个角度来说,伽蓝代表了西北沙mén的利益,代表了当权改革派势力。现如今皇帝钦点伽蓝为禁军骁果,将其从万里迢迢之外的突伦川召至行宫,随即又在二次东征之刻遣其南下黎阳,很明显,皇帝赋予了伽蓝特殊使命。

独孤震不能不慎重地看待伽蓝的“独断专行”,不得不从伽蓝的言行举止中寻找到皇帝和中枢的真实意图。目前有一点可以确定,皇帝和裴世矩牢牢掌控了大局,站在巅峰位置上俯瞰局势的展,静待各方势力在局势展中“大显身手”,然后以雷霆之势诛杀叛逆,铲除异己,为改革的加推进扫清障碍。

这是帝国高级官员们和深谙权争的世家权贵们对帝国当前政局的解读,但独孤震看得更深,想得更复杂。独孤震是皇亲国戚,是今上的舅舅,他所承担的戍卫国祚的重任,他对帝国的守护之责,要远远大于其他人,比如皇统继承,既是事关国祚兴衰的头等国事,也是皇帝的家事,而这件事普通大臣不敢涉足,中枢大臣却是不得不涉足,而像独孤震这样的皇亲国戚,却必然要牵涉其中。「域名请大家熟知」

此次风暴对帝国造成的影响之巨可想而知,由此必定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储君之争。帝国不能一日无君,同理,帝国不能没有储君,而储君的确立,直接关系到了帝国政局的稳定,大幅减少了因为争夺皇统继承权而引的政治风暴。

元德太已经薨亡七年,皇帝七年不立储,原因是什么?朝堂上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而最具说服力的一种猜测与皇帝所坚持的大刀阔斧的“改革”有关。

皇帝改革的主旨只有一个,高度的中央集权。自魏晋以来中土近四百年的分裂历史中,最为耀眼醒目的政治标志就是“mén阀士族”政治。这四百年来不断更替的大小王国中,政权实际上都控制在中土的mén阀士族手中,“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确保了这一政治格局的延续。杨氏的大隋统一了中土,先帝毫不犹豫地废弃了九品中正制,向“mén阀士族”政治举起了锋利的大刀,试图把中土分裂的根源,把可能推翻杨氏国祚的祸根,彻底铲除,但延续了近四百年的“mén阀士族”政治非常坚硬,这一刀是砍下去了,不过距离“mén阀士族”政治的死亡却遥不可及。

今上接过了先帝“改革”的大刀,催马扬鞭,意气风,意yù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为自己建下秦皇汉武之功业,为杨氏孙建下万世之基业。这个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但今上雄心勃勃,非常自信。这时候,皇权的高度集中至关重要,直接决定了“改革”的成败与否,而太的册封,东宫的存在,必将给朝堂上的保守派,给反对改革的世家权贵们寻到一个“反扑”的强大立足点。

当年先帝之所以废黜太杨勇,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之所以力tǐng今上,和太杨勇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关系,和太杨勇对嫔妃们的亲疏也没有什么关系,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太杨勇在政治立场上走到了先帝和文献皇后的对立面,其他诸如三皇秦王杨俊、四皇蜀王杨秀,包括后来与今上手足相残的五皇汉王杨谅,都未能像今上一样透彻地理解和继承先帝与文献皇后的政治理念。

帝国若想长治久安,必须彻底铲除mén阀士族政治,实行高度的中央集权制;杨氏孙若想代代传承,就必须最大程度地遏制和打击世家贵族,重新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让天下普罗大众都能拥有跻身贵族行列的资格和机会。

政治理想的实现需要权力和财富做为支撑,为此,今上需要最大的权力,需要绝对集中的权力,需要改革的成功。他不想重蹈父相残、兄弟阋墙的覆辙,他想在自己的政治理想接近成功的时候,大局已定的时候,mén阀世家已经被打击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再立储,让孙坐享其成,给孙留下一份丰厚的遗产,同时也让自己彪炳史册,名垂不朽。

独孤震对今上的想法有一定的了解,他本人不反对以高度中央集权为目标的政治改革,但反对今上的“jī进”策略。

凡事过犹不及,yù则不达,物极必反。今上文武干略,一代天骄,偏偏在这件事上犯了致命错误。当前的现实是,世家权贵掌握着权力、财富和文化,掌握着政权,而今上的改革是联合一部分志向远大,与他志同道合,矢志追求中土长治久安的世家权贵们,利用强权,去公开掠夺大部分保守的、把个人、家族和集团利益至于帝国利益之上的,矢志追求“mén阀士族”政治的世家权贵们,其结果就是刀对刀、枪对枪,双方兵戈相见,大打出手,血腥厮杀,最终局势会失控。一旦对立双方打得两败俱伤,甚至yù石俱焚,那最终就是帝国的轰然崩溃。

谁都不想帝国崩溃,世家权贵们也不愿意,那对他们来说损失太大,风险太大,所以,大家都想拉住“改革”这驾飞驰的马车,让它减,让它停下来,而最佳的办法莫过于直接更换“车夫”。杨玄感就是这么做的,直接兵变,更换皇统,机会好的话,甚至可以把自己推到皇帝宝座上。这是暴力的方式,对帝国的危害xìng太大,所以独孤震不支持,他支持的是另外一种方式,那就是立储,培养东宫一系,以东宫来牵制甚至抗衡皇帝。

先帝执政后期,改革步伐停滞不前,就是因为他的主要jīng力被东宫所牵制,被自己的继承人所羁绊。今上继位后,世家权贵们本想“如法炮制”,给今上制造一个“对手”,哪料元德太“不堪重负”,在皇帝和世家权贵们的“前后夹击”下,积郁成病,一命呜呼。此后皇帝在立储一事上百般拖延,而在改革进程上却是高歌猛进。世家权贵们一筹莫展,毫无办法,只能被动挨打,步步倒退。

终于,机会来了。当权的关陇贵族集团中,反对改革的势力是暴力对抗,杨玄感举兵造反,而支持改革或者持中间立场的贵族们则“温和”对抗,独孤震这位国舅就打算利用这次机会,威bī甚至胁迫皇帝立储。

若想“威bī”或者“胁迫”皇帝立储,那就必须让杨玄感的“造反”声势浩大,严重危及到了帝国的安危,危及到了皇帝的权柄,危及到了皇帝的改革,迫使皇帝不得不向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中间派”妥协,以寻求他们的支持,联手平定杨玄感的叛1uan,继而稳定帝国,让他的改革大业得以继续。

所以,独孤震不会参加杨玄感的叛1uan,但也不会主动去戡1uan平叛,相反,他还要暗中“帮助”杨玄感,比如到现在为止,在杨玄感叛1uan已经既成事实的情况下,他既不奏报皇帝和行宫,也不奏报东都和西京,明摆着就是给杨玄感“争取”更多的时间以让他赢得更好的形势。

谁知凭空冒出来一个骄恣枉法的野蛮人,要蓄意破坏独孤震谋划已久的、意yù捆在今上手脚以放缓改革步伐的策略,怎不让他勃然大怒?

大怒之后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不得不谨慎对待了。

伽蓝现在是什么出身?官奴婢。现在他ォ多大的官?从五品。一个从五品的禁军校尉竟敢“藐视”他的权威,为所yù为,这说明什么?哪来的胆?无疑,伽蓝的胆是皇帝给的,伽蓝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皇帝。

“竖猖狂。”独孤震冷笑道,“给他一个教训也好。”

魏征和柴绍互相看了一眼,目1ù忧sè。伽蓝可不能死,这时候死在安阳城外,麻烦可就大了,甚至前功尽弃。伽蓝就是皇帝和裴世矩等人放在河北这盘大棋上的马前卒,你把皇帝的马前卒给“yīn”掉了,就算皇帝碍着面睁只眼闭只眼,裴世矩和薛世雄又岂肯罢休?

柴绍迟疑着,想说话。

独孤震知道他的意思,想出城阻止伽蓝,以免双方打起来了。王仲伯实力强劲,伽蓝也非常彪悍,双方打起来了必是一场恶战。王仲伯败了等于破坏了独孤震的大计,而伽蓝败了,王仲伯又岂能全身而退?必定伤痕累累,还是不利于己方,所以这一仗就是不能打。

独孤震挥挥手,示意两人赶快出城。

=

独孤震不想打,但杨玄感是一定要打。

就在这天上午,李密和元务本带着刚刚从临河和清淇两县赶来的近五百乡勇,上千力役,带着粮草武器,冒着大雨,火北上支援。

也在这天上午,在慈恩寺外,在大雨滂沱之中,伽蓝和魏征生了直接冲突。

“某是禁军骁果,某是龙卫校尉,某直接听命于备身府,听命于陛下。”伽蓝在雨中咆哮,怒不可遏,“你给某圣旨,如果陛下和备身府命某受制于使君,某即刻撤军,但如果没有,某就以违反军纪为由,砍了你的头颅。”

魏征脸sè铁青,恨不得一剑剁了他。柴绍神情冷峻,看似平静,实际上怒火中烧,已经咬牙切齿了,但面对杀气腾腾的伽蓝和西北人,他也是束手无策。这群西北狼身处陌生的河北,生死关头,众志成城,根本就是铁板一块,无处下手。

然而,帝国的未来和世家的利益更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群野蛮的西北人破坏了独孤震的谋划。某说服不了你,但可以说服王仲伯。柴绍留下了,而魏征飞身上马,疾驰灵宝山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翻脸了

雨时断时续,连绵不止。山林禅寺掩映在朦胧雾霭中,葱茏俊秀,靓丽如画。钟声悠扬,梵音清雅,如和煦net风抚熨着尘世间的愤懑和苦痛。

愤懑、烦躁、焦虑、惶恐的是陷入僵持的军队和权贵,而饱受苦痛的则是挣扎在生死之间的孱弱苍生。

西北人对柴绍和魏征的警告置若罔闻,一队队骑士在雨中飞驰,在大道上狂飙,大有深入汤yīn境内切断府军退路之势,以此来胁迫府军迅做出对策,主动展开反击。

王仲伯盘驻于灵宝山下,隐忍不。他只有六个步军团,因为常年戍守东都外围,疏于战事,严重缺乏实战经验,而对方是西北军的jīng锐,有三个久经沙场的马军团,战斗力极其彪悍。双方实力悬殊太大,这一仗根本不能打,除非得到足够多的援军,或者得到安阳方面的“帮助”,否则必败无疑。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上之策。王仲伯在没有得到李玄道的消息之前,在得知李密正在飞驰安阳的路上,在魏征反复的隐晦暗示下,还是寄希望于世家权贵们通过利益jiao换来换取对魏郡的控制。至于凶相毕1ù、咄咄bī人的西北人,王仲伯虽感有些棘手,但并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郑重对待。在他看来,一群野蛮愚笨的被世家权贵玩nong于股掌之间的西北戍卒,对黎阳尚构不成什么威胁。目前局势就像眼前的天气,山雨yù来,却云山雾罩,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云收雨止,骄阳似火,还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所以西北人越是杀气腾腾,越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就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浓雾”散尽的一刻。

王仲伯这么想,独孤震也这么想,大家都通过西北人,密切关注和揣测着隐藏在西北人背后的那股庞大势力意yù何为。

柴绍抱着同样的心思,魏征也没有把西北人正儿八经地当作“一盘菜”。此刻不论是黎阳,还是安阳,甚至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洹水镇的元宝藏和清河崔氏、房氏、张氏等世家望族,都在用关切和忐忑的目光注视着伽蓝和西北人的举动。事实上,伽蓝和西北人现在依旧深陷于重围之中,一旦犯了众怒,遭到黎阳、安阳和洹水镇三面围攻,必定全军覆没。

伽蓝和西北人是否会主动攻击?

从黎阳来说,伽蓝和西北人一旦动攻击,他们则再无退路,一条道走到黒了。从安阳来说,皇帝和改革派势力假如“破釜沉舟”了,他们的阻力非常大,为此不得不“帮助”黎阳,让改革派和保守派打个两败俱伤,从而迫使皇帝不得不以妥协让步来拉拢中间派。从洹水镇来说,伽蓝和西北人一旦动攻击,代表了其背后那股势力的意愿,河北世家尤其是河北南方系世家望族以及关陇籍的河北地方官员,必须马上做出选择,这时候再不做出选择,等到形势明朗之后,那就大势已去,不论是河北南方系世家望族还是关陇籍的河北地方官员,都将被这场风暴所吞噬,遭到皇帝和改革派的大清洗。「域名请大家熟知」

王仲伯有绝对的把握,判定西北人不敢主动进攻。

独孤震也有绝对把握,他很自信,认为以自己的显贵身份、地位和庞大势力,伽蓝即便有不同的看法和计策,也只能忍气吞声。

柴绍和魏征一左一右,始终盯着伽蓝,并说服了傅端毅和薛德音,大家一起紧盯着西北人。

然而,他们忽视了,实际上也根本没有想到,以河北末等世家和不入流豪强为主的河北下等贵族势力,绝对不甘心在这盘“大棋”上做个随时被上等贵族势力牺牲掉的无足轻重的“棋”,他们要掌控自己的命运,他们要在这盘大棋上活下去并为了赢得胜利而浴血奋战。



就在这天晚上,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之时,四个西北狼打马冲进了一片漆黑的树林。

高泰、乔二、谢庆、西mén辰、方小儿……十几个河北籍禁军军官,还有一群刘黑闼的手下,都静静地站在树林里,站在瓢泼大雨之中。

江都候、楚岳、阳虎和沈仕鹏飞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了众人对面。

江都候从怀里拿出伽蓝的符信递给高泰。高泰拿过来仔细看了一下,又传给乔二,乔二又递给谢庆、西mén辰等人,还有几个刘黑闼的亲信属将。符信在众人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江都候手中。

“太行贼在哪?”江都候一边收好符信,一边冷声问道。

江都候的语气很不善,但高泰知道他的脾气,权当没有听到。高泰紧走两步,靠近像小山一般彪悍的江都候,目1ù兴奋之sè,压低声音说道,“太行人正在渡河,汉东公和他们在一起,估计夜后可以抵达灵宝山。”

“刘黑闼的人都来了?”

江都候对刘黑闼毫无尊重之意,没有直呼为贼已经客气了。高泰皱皱眉,担心地看了一眼刘黑闼的部属。好在江都候一口西北音,此时又是风雨大作,刘黑闼的部属根本听不清他在说甚。

“一千壮勇,全部过河了,都在这片树林里藏着。”

刘黑闼冲着乔二等人招招手,把他们喊到身边,“所有壮勇分作五个团,其中四个团与太行贼实施南北夹击,余下一团为预备。”他指指楚岳、阳虎和沈仕鹏,又指指高泰、乔二、谢庆和西mén辰,“两人领一团,即刻出。”

方小儿急了,一把抓住江都候的手臂,“旅帅,俺要与你一去去。”

“留下。”江都候亲昵地拍拍方小儿的脑袋,但神情却非常冷肃,“你与预备团一起走。”

方小儿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很受打击,很委屈,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狠地瞪了江都候一眼,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江都候瞥了他一眼,看到方小儿又在抹脸上的雨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方小儿可能哭了,抹去的雨水里搀杂着无言的愤怒和难以抑制的委屈。江都候猛地迈出一步,大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方小儿干瘦的肩膀,“不怕死就一起去。”



柴绍和魏征很费了一番口舌和心思,在灵泉寺和慈恩寺之间的灵泉驿设下丰盛酒宴,把王仲伯和伽蓝“拉”到了一起。

有时候坐下来见个面,谈一谈,会起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柴绍和魏征也不指望他们能化干戈为yù帛,一笑泯恩仇,只希望找个“台阶”让他们“下来”,平息一下怒火,缓和一下矛盾,暂时不要兵戈相见,拖几天算几天。

伽蓝带着阿史那贺宝和五十骑紫云天勇士率先赶到驿站,卢龙则带着一百魔鬼骑部署在驿站两百步外的大道上,气势bī人。

王仲伯则带来一队五十人的亲兵扈从左右,还把一个步兵团放在距离驿站几百步外的山冈上,这既是预防意外,也是对西北人的一种威慑。

双方都想见一面,却都担心对方下黑手,一个个如临大敌,剑拔弩张,气氛非常紧张。

一见面王仲伯就倚仗自己的资历和官爵,怒声责叱伽蓝。这不是骂伽蓝,实际上是指桑骂槐,骂独孤震。他可不认为伽蓝在没有独孤震的支持下敢挑战他的权威,敢于向他做出攻击态势。

伽蓝神sè平静,既不恼怒,也不驳斥,始终沉默不语。

王仲伯骂得兴起,胆气一壮,怒气更盛,连带着把柴绍和魏征也骂了个狗血淋头。河北世家都是两面三刀的宵小之辈,先前对黎阳的承诺都是假的,事到临头了,临阵退缩也就罢了,竟然还倒戈,倒向了独孤震一方,与黎阳对着干,简直是无耻之极。

柴绍很有世家弟的风范,喜怒不形于sè,很有兴致地听着,一副云淡风轻地样。魏征却是眼里容不下沙,初始还能忍耐,毕竟是他请客吃饭,他是主人,不能失了风度,哪料王仲伯蓄意要挑起河北世家和独孤震之间的矛盾,分裂伽蓝和独孤震的联合,其犀利词锋犹如快刀,一下下砍在魏征的脸上,终于把他jī怒了。结果伽蓝没有与王仲伯吵起来,魏征反倒与王仲伯jī烈争执起来,而争执的焦点就是太行贼到底有没有祸1uan魏郡,几十万河北饥民是不是就在安阳城下威胁到了魏郡的安全。

伽蓝望着王仲伯,望着这位年过不huo之龄相貌堂堂的帝国将军,突然想到了东征战场,想到了正在辽东战场上浴血厮杀的皇帝和帝国将士。

王仲伯出自关陇王氏,祖籍陇西天水,其祖父王猛曾出任过陇西鄯州刺史。王氏一mén,以当朝大将王仁恭最为知名,他与薛世雄、周法尚、李景等齐名于天下,曾追随杨素北伐突厥屡建奇功,是杨素帐下一员悍将。平定汉王杨谅之1uan后,历任河北卫州刺史,汲郡和信都郡太守。东征开始后,出任左武卫将军至今。王仲伯是王仁恭的侄,一直追随王仁恭征战沙场。

如今王仲伯是杨玄感兵变的主要策划者和执行者,那么远在辽东战场上的王仁恭呢?他是不是也是杨玄感的同党?是不是和兵部shì郎斛斯政、弘化留守元弘嗣、左候卫将军李雄一样,都是兵变的主要参与者?兵部shì郎斛斯政加上左武卫将军王仁恭,还有左翊卫将军赵元淑,还有许许多多藏在黑暗中的人,这些人如果联手在辽东战场上动兵变,就算失败了,也足以拖延皇帝和远征军南下平叛的时间。

伽蓝越想越是惊惧,愈坚定了火杀向黎阳的决心。

柴绍出面斡旋,魏征也冷静下来,王仲伯出了xiong中一口恶气,也不再意气之争,转而积极寻求妥协之策,以便兵不血刃拿下安阳城。



临近夜之时,灵宝山方向突然传来急促钟声,钟声里充满了惊恐之音。

王仲伯当即要告辞离去。

伽蓝突然翻脸,一脚踢翻食案,拔刀就上,“杀!”

西行和阿史那贺宝左右相随,抡刀就砍。紫云天的勇士们一拥而入,刀枪齐下,弓弩齐shè。

王仲伯始终保持着高度戒备,他的亲卫们更是贴身相随寸步不离。王仲伯和他到亲卫们都曾是西北军的一员,在西北边陲更是打过很多年的仗,当然知道西北狼的传说,知道西北狼的厉害,哪敢有半点懈怠?谁知防不胜防,还是遭到了西北狼的暗算。

双方酣呼鏖战,血rou横飞,战况异常惨烈。

魏征目瞪口呆。柴绍大惊失sè,瞠目结舌。

大角冲天而响,惊心动魄。号鼓齐鸣,卢龙带着一百魔鬼骑风驰电挚,向着几百步外的山冈席卷而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攻敌不备

灵泉寺的钟声在黑暗里回dang,在雨中苦唱,肃杀之气随着呼啸的山风融入颗颗水珠,化作丝丝寒气,一点点渗透到心灵之中,让人恐惧,让人惊悸。

灵泉驿中,杀声如雷,愤怒的吼叫声、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刺耳的金铁jiao鸣声和箭矢撕裂空气的厉啸声jiao汇在一起,惊心动魄。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伽蓝面目狞狰,杀气腾腾,手中血淋淋的横刀指着正在急后撤的王仲伯,声嘶力竭,“兄弟们,杀!给我杀!杀!”

伽蓝的突厥语此刻听起来格外野蛮而血腥,而紫云天的勇士们同样用突厥语叫着喊着,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沙狼,一个个血脉贲张舍生忘死,疯狂攻击。

王仲伯和他的亲兵们仿若回到了黄沙漫漫的大漠,胆气顿时怯去几分,再听到从驿站外飞驰而过的轰隆隆的马蹄声,听到远处山冈上府兵们惊惶失措的鼓号声,还有从灵泉寺里传来的越来越惊恐而急促的钟声,不禁惊骇yù绝,无心恋战,只想以最快度冲出去,撤回灵宝山。

然而,杀出驿站之后,眼前依旧是西北人愤怒的嘶吼,依旧是刀光剑影,呼啸的风雨中甚至还多出来一头猛兽,一头像闪电一般耀眼又像幽灵一般恐怖的大獒。

王仲伯夺路而逃,在一群亲卫骑士们的保护下,向灵宝山方向狂奔而去。他的亲卫队只有十几匹马,有马的可以先逃,但没有马的只能留下来拼死阻截。

“吹号,吹号,追上去,剁下他的头。”阿史那贺宝看到王仲伯逃了,当即扔下对手,一边撒tuǐ奔向战马,一边疯狂叫喊。

“呜呜……”号角响了,不过不是下令追杀,而是命令继续围杀眼前敌人。

阿史那贺宝大怒,转头一看却是伽蓝亲自吹响了号角。伽蓝冲着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不要追了,夜黑雨大,不安全,更重要的是,伽蓝并不想砍下一个正四品的武贲郎将的头颅。头颅好砍,后事难了,以他现在卑微的身份和目前并不明朗的局势,砍下王仲伯的头颅等于破坏了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直接得罪了权贵官僚们,不但没有功劳,反而会犯众怒,会遭到各方势力的指责和攻击,有百害而无一利,纯粹是自找麻烦。

“降者不杀!”

伽蓝嘶哑而冷酷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凶残,就如一头嗜血猛兽张开了血淋淋的大口,让人魂飞魄散。

王仲伯已经逃了,主帅已走,只待其与主力会合,局势就会产生转机,所以这些亲卫毫不犹豫地缴械投降了。实力不济xìng命难保固然是他们投降的直接原因,但更重要是,他们实在想不通,禁兵怎么会突然攻击他们?他们是来剿贼的,而这支禁军先前一直在河北各地剿杀叛贼,挡者披靡,声名显赫。既然大家都是来剿贼的,目标一致,何来矛盾?为何要自相残杀?

远处山冈上,卢龙的魔鬼骑并没有正面冲杀,而是四面围堵,阻止这团步军救援驿站。骑士们打马飞奔,气势如虹,声势惊人。步军团虽然惊惶不安,但在步兵校尉的指挥下,密集列阵,严阵以待,并没有自1uan阵脚的迹象。

这位步兵校尉是一员久经战阵的老军,他坚信这是一个误会,禁军没有任何理由攻击府军,除非这支禁军谋反了。禁军会谋反?这太荒诞了。果然,很快便从驿站方向传来停止攻击的号角声,接着一队骑士飞驰而来。为一位彪悍将领杀气腾腾地走到他面前,自报家mén,禁军骁果龙卫统,越骑校尉敦煌。

他没有听说过敦煌这个名字,但他知道这支禁军的统帅叫伽蓝。伽蓝这个名字如今威震大河南北,人所皆知。

“伽蓝将军?”他试探着称呼道。

伽蓝微微颔,接着便厉声一吼,“绑了!”

“何罪?”这位步兵校尉勃然大怒,张嘴狂呼,“某何罪之有?”

伽蓝举起马鞭,指着他的鼻,怒声叫道,“谋反!”



柴绍和魏征怒不可遏,面对骤变的局势,两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甚至都没有急报独孤震,因为到目前为止,两人都不清楚到底生了什么,不知道灵泉寺的钟声为何夜敲响,更不知道伽蓝听到钟声后为何骤起难。

但局势失控已是必然,独孤震的谋划因此遭到了致命的破坏,而破坏这一谋划的正是伽蓝和西北人,他们把野蛮无知和狂妄自大挥到了极致,再一次牢牢掌控了局势展,这让自信满满的柴绍和魏征情何以堪?让他们拿什么面目去禀报独孤震?

以当代jīng英自居、以学识渊博自傲、以高贵身份自矜的河北世家权贵,在一群来自西北蛮荒的戍卒面前屡屡失策,屡屡被动,这让柴绍和魏征在愤怒、沮丧之余大感挫败,尤其这一刻,在自己竭尽全力眼见胜券在握之时,却给伽蓝和西北人一个巴掌打得两眼黑晕头转向,干净彻底地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这种巨大的颠覆xìng的反差深深的刺jī了他们,强烈的挫败感让他们的自尊和自傲遭到了沉重一击。

两人彷徨无计,既痛恨伽蓝的言而无信,更怨恨傅端毅和薛德音的蓄意欺骗。一位河北傅氏弟,一位河东薛氏弟,竟然与一群野蛮人合谋欺骗他们,这太过分了。不过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傅端毅是裴世矩的弟,薛德音则在自家大人冤死之后痛定思痛,转投裴世矩mén下,两人都与伽蓝一样,都为裴世矩效力,当然不会顾及到其他贵族集团的利益。

正在焦虑不安的时候,驿站外传来战马奔腾的轰隆声。布衣和江成之带着龙卫统骑士从慈恩寺赶来,也不停留,风驰电掣,沿着大道向汤yīn方向呼啸而去。很显然,这是去阻截王仲伯的退路,要将其围杀在灵宝山一带。

两人面面相觑,疑huo更盛。谁在夜袭灵宝山?本来怀疑是布衣和江成之,如今看到他们带着军队疾驰而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支军队,太行义军,刚刚撤离韩陵山的太行义军,唯有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ォ有条件和实力袭击灵宝山。

西北人什么时候与太行贼握手言和了?不但握手言和,还联手攻打王仲伯,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这怎么可能?伽蓝哪来的如此“神通”?

“刘炫。”魏征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

“走!”柴绍毫不犹豫,拉着魏征就冲出了驿站,在风雨之中疾驰慈恩寺。



刘炫坐在昏黄的铜灯下翻阅着书卷,心无旁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柴绍和魏征浑身湿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躬身致礼。

刘炫久无动静,仿佛没有察觉一般,把两人当作了空气。柴绍和魏征不敢失礼,就那么躬着身弯着腰,等待刘炫抬头看他们一眼。

一阵凉风吹来,帐帘摇摆,灯火摇曳。刘炫仿若惊醒,缓缓抬头,默默地看了两人一眼,沉yín稍许,这ォ抚须抬手,虚礼相请。

两人坐到刘炫的对面,jiao换了一下眼神。柴绍当仁不让,率先说道,“先生,夜灵泉寺钟声突起,伽蓝将军骤然难,在灵泉驿站袭杀王仲伯……”

刘炫安静地听着,就像听一则引人入胜的故事。

“先生,某以为,袭击灵宝山的,正是太行贼。”柴绍话音刚落,魏征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请先生解huo,太行贼缘何与西北人联手,暗袭黎阳府军?”

刘炫1ù出一丝浅笑,眼里充满嘲讽和鄙夷,“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洹水北岸几十万生死悬于一线的饥民?”

这个理由足够了。柴绍和魏征都能理解,在来的路上两人也曾探讨了一番,拯救饥民当然是双方联手的最好“借口”,这个大义至上的借口可以让双方暂时搁置所有矛盾。双方联手“出敌不意”,接下来自然是“攻敌不备”,马到成功。

这一仗最关键的就是把王仲伯you离灵宝山。王仲伯离开了军营,府兵失去统帅,突然遇袭之后陷入hún1uan崩溃的可能xìng大大增加。而这个最关键的“一步棋”由西北人承担,柴绍和魏征显然“帮了大忙”。

目前还不知道灵宝山的战况如何,但今夜风雨jiao加天气恶劣,王仲伯又在驿站遇袭生死未卜,就算他以最快度逃回去了,但已经错过了最佳反击时机,失败在所难免。在山野间打仗,在风雨jiao加的黑夜里jiao手,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太行贼显然“棋高一着”,王仲伯必败无疑。

王仲伯一败,战利品都归了太行贼,太行贼实力大增,河北世家再想如臂指使地控制他们就越来越难了。王仲伯败回黎阳,必定认为此仗败在独孤震的yīn谋之下,而独孤震是集合了河北世家、西北人和太行贼三方力量围剿他一个,由此双方彻底撕破脸,独孤震再想等待观望则绝无可能,不得不马上出手平叛,如此一来,伽蓝和西北人如愿以偿,顺利完成了皇帝和裴世矩托付的使命。

刘炫含蓄地承认了,正是因为他的存在,西北人和太行贼ォ“走”到了一起,并掌控了局势展。接下来,独孤震和河北北方系世家若想从杨玄感兵变一事中牟取自己想要的利益,那就必须与他合作,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与以他为的包括大多数山东寒mén儒士和下等贵族集团合作。

你想拿我做棋,随意牺牲,肆意欺诈,我告诉你,不行。

“黎阳一事,牵扯到皇统之争。”

面对文翰泰斗刘炫,柴绍根本不做隐瞒,直接点明事情真相。杨玄感要用暴力手段更替皇统,而独孤震则想用温和之策设立储君。杨玄感要取皇帝的xìng命,独孤震则想保证帝国政局的平稳。杨玄感的策略和独孤震的谋划各有利弊,但对河北人来说,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支持独孤震,利用杨玄感兵变来打击、分化和削弱关陇贵族集团,继而再借助以独孤震为的关陇贵族之力,大量进入朝堂掌控权柄,由此完成他们所期待的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刘炫应该如何选择?是选择支持河北世家权贵,还是选择保护河北的黎民百姓?

刘炫摇头,很坚决,很有力,“在某孤苦无依,凄凉无助之刻,拯救某的只有河北贫贱,他们中有农夫,有奴隶,甚至还有盗贼。”

换句话问,在某奄奄一息之时,河北世家权贵在哪?是谁把某从天堂打入地狱,到了地狱还在某行将就木的残躯上踏上一只脚?

“先生……”

魏征躬身恳求。

刘炫坦然而笑,我还能活几年?一群来自西北蛮荒的戍卒都能大义至上,不惜舍生取义拯救苍生,某难道还不如他们?我一辈都在讲“礼义廉耻”、“孝悌忠信”,难道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等到河北义军攻克了黎阳,洗劫了黎阳仓,这个世界就不是你们为所yù为的天下了。







第一百六十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

伽蓝、西行、魏飞、阿史那贺宝各领二十骑,前后呼应,在风雨之中冲进了黑暗山林,向灵泉寺方向疾驰而去。本章由为您提供]

傅端毅和卢龙领魔鬼骑看押俘虏,坐镇灵泉驿,居中策应。

mao宇轩和薛德音坐镇慈恩寺,断绝了与安阳城之间的联系。柴绍和魏征数次派人传讯,都被西北人阻截。魏征大怒,亲自飞马而出。负责阻截的苗雨和李豹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连人带马一起撂倒,假如不是柴绍拼死相救,魏征的头就搬家了。

凶神恶煞一般的苗雨举起血淋淋的马头砸在魏征和柴绍的脚下,纵声咆哮,“最后一次警告,假若再试图接近安阳城,剁了喂狗!”

大黑目1ù寒光,冲着一群肝胆俱裂的河北人出一阵疯狂叫吠,尤添苗雨暴戾之气。

魏征睚眦yù裂,拔剑就要冲上,柴绍和亲卫们不得不蜂拥而上,奋力将其拽回军帐。

柴绍怒气更盛,此刻他总算相信了李世民在书信中的告诫,这帮西北人凶残而狡诈,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必须打足十二分jīng神与其周旋,即便睡觉也要睁大眼睛小心防范。柴绍没当回事,他根本就瞧不起这群野蛮之徒,结果没接触几天便栽了一个大跟头。

独孤震信任他们,对他们寄予厚望,如今形势失控,偏偏又是伽蓝点名“请”他们相助,这让独孤震怎么想?那些河北世家望族又怎么想?颜面尽失还是小事,就怕局势一不可收拾,让己方陷入被动,那就糟糕至极了。

“事已至此,稍安勿躁!”柴绍强忍怒火,劝谏魏征不要再去jī怒西北人。

这帮人心狠手辣,真要jī怒了他们,被他们砍了,然后把责任推到王仲伯头上,死无对证,岂不白死了?魏征想起那颗血淋淋的马头,忍不住暗自惊惧,满腔怒火顿时熄了一半,“假若王仲伯死了,死在太行贼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柴绍忧心如焚,焦虑无语。的确不堪设想,镇戍黎阳的武贲郎将死了,六个团的鹰扬府军队全军覆没,太行贼之猖獗可想而知,不论黎阳是否谋反,独孤震和地方官员的失职之罪都坐实了。这还不是最急切的事,最急切的是黎阳杨玄感因此寻到了出兵魏郡的借口,他甚至可以诬陷独孤震举兵造反,大举进攻,如此一来魏郡岌岌可危。魏郡若失,独孤震和支持他的河北北方系世家望族当其冲,必遭沉重一击,接下来更要惨遭皇帝的清算和打击,可能就此一蹶不振。3∴35686688

“王仲伯还不至于无能到如此地步。”柴绍摇手道,“再说,西北人和太行贼缺乏信任,就算联手攻敌,彼此也会小心提防,以免中了对方暗算,所以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配合必定漏dong百出。王仲伯和他的部下们只要保持镇定和清醒,虽不能转败为胜,但有黑夜和风雨的掩护,足以冲出包围,撤回汤yīn。”

话是这么说,纸上谈兵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比如西北人,之前谁能料到他们有如此惊人手段?魏征和柴绍面面相觑,忍不住长吁短叹,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着天亮。



黎明之前,风雨渐小,待天亮之后,苍穹yīn霾,只剩下濛濛细雨在如梦如幻的雾霭和悠扬清雅的钟声里轻轻飘扬。

在一座郁郁葱葱、溪流潺潺的美丽山谷里,伽蓝在刘黑闼的陪同下,与太行义军领会面。

几十步外的山冈上,阿史那贺宝和紫云天的勇士们严阵以待。高泰、乔二、西mén辰和平原义军则列阵于北面树林,蓄势待。

山谷西面就是名闻天下的河北沙mén第一寺灵泉寺。山mén四周,义军战旗飘扬,弓弩高举,杀气凛冽。

气氛非常紧张,三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之势。

杨公卿是一位年近四十、长髯飘散洒、气质内敛而沉郁,举止稳重得体的义军领。举旗之前,他是邯郸都尉府辖下的地方军校尉,曾镇戍北疆,战功累累。如此人物却在东征之前举旗造反,占山为王,其中必有一番故事。西北人不知道他的故事,不过因为同出军队,同戍边疆,对他还是生处些许好感。

站在杨公卿左边的义军领叫王德仁,三十多岁,相貌俊雅,一身书卷气,怎么看都像是学堂里的助教,而不是一位草莽豪杰。与其并肩而立的是一位英气勃勃的黑衣青年,气质出众,卓然不群,给人一种鹤立jī群之感。即便是西北人,也知道此出身不凡,十有**出自豪mén大族。刘黑闼介绍此人便是李文相,寥寥数言,语焉不详,明显隐瞒。

西北人却是无心打听他们的出身来历,只要知道他们是太行义军领就可以了,甚至在江都候的眼里,他们就是一群十恶不赦的贼,人人得而诛之。

“西北狼……”

杨公卿望着站在伽蓝背后策马而立、戴着黑sè狼头护具的六位骑士,目1ù钦佩之sè,难以自制地出了一声赞叹。当年镇戍灵朔,鏖战于贺兰山下,多少次听到西北狼的传说,但一直认为那是卫府为了鼓励西北儿郎的士气而故意编织的英雄故事,直到此刻,他ォ相信,原来西北狼不是传说,而是真实存在。

西行、江都候、楚岳、阳虎、魏飞、沈仕鹏拿下了护具,高踞马背之上,冲着杨公卿微微躬身。即便杨公卿现在是贼,但也无法掩盖他曾在北疆镇戍、曾在大漠杀胡的功绩。对于昔日的袍泽,西北人给予了应有的尊重。

“你就是……金狼头?”

杨公卿本想说出“名震西陲”四个字,但面对年轻得过分的伽蓝,他实在无法说出那四个恭维之字。此到底几岁从军?又有何等本事竟能纵横西土?

伽蓝微笑颔。

“某能看看……”

杨公卿瞥了一眼西行等人手上的狼头护具,yù言又止。后面的话他不能说,说出来不但失礼,也太骄狂了。

伽蓝却是不以为意,冲着十几步开外、高踞疤脸驼上的雪獒做了个手势。暴雪探头从藤筐里叼出金狼头护具,然后如闪电一般飞shè而至。

杨公卿等人早就注意到了那头美丽而雄壮的大獒,此时看到大獒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无不惊骇,虽然知道大獒不会伤害他们,但心里还是难免恐慌,紧张者更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刀柄。

伽蓝把金狼头护具递给了杨公卿。杨公卿恭敬地双手接过,仔细端详着,惊叹不已。王德仁和李文相围在旁边,目光热烈,十分惊羡。刘黑闼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副传说中的金狼头护具,他也好奇地凑上前去欣赏,良久赞了一句,“没想到突厥人也能锻制出此等宝贝。”

杨公卿双手递还护具,然后恭敬施礼,“久闻将军大名,今日竟有缘灵泉相遇。”

伽蓝自不敢在杨公卿这等老军面前骄狂自大,但现在身份不同,立场迥异,过于谦逊反而落了自家士气,所以他仅仅是颔还礼,接着便直奔主题,尽显咄咄bī人之态,“能否问一下,抓了多少俘虏?”

杨公卿浅笑摇头,“尚未统计,将军若一定要知道详细,某可以……”

昨夜太行义军与刘黑闼的平原军前后夹击,打了黎阳府兵一个措手不及,但府兵毕竟是府兵,战斗力非同小可。

虽然现在卫府和鹰扬府的将军们都假公济sī,农闲时节调用府兵干“sī活”饱sī囊,不过考虑到帝国自统一以来用兵不断,中枢和御史台官员因为权争jī烈而利用一切机会打击对手,所以卫府和鹰扬府的将军们也不敢太过放肆,必要的训练还是保持的,比如以轮训代替大集训以确保“公sī”兼顾。定量定时的训练加上jīng良的武器,加上代代传承的职业军人的素养,府兵一旦在战场上爆,其战斗力根本就不是一群拿着棍bang铁耙的农夫所能相比。

杨公卿和刘黑闼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劫掠军资,他们ォ不会干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自始至终,他们就没有抓俘虏的想法。俘虏当真好抓?西北人远在蛮荒,对府兵的了解或许很片面,但杨公卿、刘黑闼这些河北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府兵是职业军人,某种程度上他们遭受到的来自军方和地方官府的双重盘剥要过普通平民,但很多时候功勋所带来的荣耀和财富,以及年复一年的战争、森严的府兵制度和独立而强大的卫府,从思想到地域上对他们进行了全方位的“禁锢”,使得他们比普通人更坚韧,更能忍受痛苦的折磨,所以不到绝境,不到走投无路了,府兵不会投降。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杨公卿和刘黑闼当然不会自找麻烦。抓俘虏要付出更大的代价,要给他们食物,要防备他们逃跑,这对现在的义军来说纯粹是闲得蛋疼,没事找事。

黑夜和风雨有利于义军突袭,但同样有利于府兵突围。府兵要突围,义军大开“方便之mén”,于是合作“默契”。王仲伯至少撤走了四个团以上的兵力,而义军则夺得了全部的战利品,缴获的食物和武器可以让他们实力大增。

伽蓝举手打断了杨公卿的话。他已经听明白了,心领神会,对杨公卿的好感更甚。这是一个聪明人,一个睿智的人,和这样的人打jiao道,可以让双方都能利益最大化。

“战利品?”

杨公卿试探着问道。西北人不会要粮食武器,但会要钱帛,谁不想财啊?

伽蓝摇手,无意染指战利品,“某要即刻杀向汤yīn。”

杨公卿看了刘黑闼一眼。后者微微点头。

“某即刻率军赶赴淇水一带,与将军保持六十里距离。”

伽蓝笑容满面,向杨公卿伸出手。两手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一百六十一章 便去走一趟

独孤震接到消息的时候,正是朝食之时,他在吃早饭,食案上摆着两个白嫩的笼饼(馒头),几块千金碎香饼,还有一碗香喷喷的茗粥,如果盛装它们的不是奢华而jīng美的食具,还有四个清秀靓丽的白衣nv婢shì候一旁,这顿早餐对于独孤震这等显贵来说,xT电子书下载**

普通人一天两餐,权贵们正常情况下也是一天两餐,普通人要吃饱,权贵们要吃好。当然,奢侈者除外,荒yín奢侈,等同于肆无忌惮地践踏礼法,同样会遭到贵族们的抨击和孤立,为世所不容。当年先帝和文献皇后千辛万苦营建帝国,振兴战1uan之后的中土,凭借的就是勤俭治国,尤其“俭”之美德更是深入到帝国“血脉”,渗入到国策的方方面面,短短时间内便把帝国由积贫积弱推向了空前的强大。

独孤震在生活上的节俭,与他姐姐文献皇后一脉相承,不遑多让。他信佛,捐助寺庙,乐善好施,坚信因果轮回,好人必有好报。事实上独孤氏传承几百年的历史很好地验证了这一朴素的宗教信仰。

独孤氏是匈奴人。北魏建立之初有四十六个大部落,匈奴独孤部就是实力显赫者之一。北魏皇族鲜卑拓跋氏与匈奴独孤部世代联姻,北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珪的两位姑母,就分别嫁给了独孤部的领与王,而北魏第二代皇帝拓跋嗣的生母便为独孤氏。

匈奴独孤部为了生存,先是鲜卑化,接着汉化。如果追溯历史,独孤氏其实早在几百年前便融入了汉人血统,而且还是高贵的大汉帝国刘氏皇族的血统。史传,汉光武皇帝刘秀之刘辅的裔孙刘进伯,曾官至度辽将军,在攻打匈奴时被俘遭禁,其后代便是矢利小单于,为单于庭仅次于左右贤王的左右谷蠡王之一,其部落号为独孤。其六世孙罗辰随北魏孝文帝迁居洛阳,以部落为名,从此中土就有了虏姓豪族独孤氏。

几百年前便融有汉人血统的匈奴独孤部,能够在竞争jī烈的大草原上顽强生存下来,能够在风起云涌的中土创下一份世代传承的大基业,当然有其独到的生存法则。以今日独孤氏来说,以他为中心的、以血统和联姻为纽带的,融合了众多汉虏两姓望族的贵族集团,就是帝国政坛上一股非常庞大的势力,即便他的成员没有出现在中枢核心里,没有得到皇帝的绝对信任和倚重,但帝国的车轮每前进一步,都少不了这股庞大实力所挥出来的巨大能量的推动。

后宫、外戚、阉宦不得干政,这是一项古老的政治法则,历朝历代都尊奉为金科yù律。拓跋氏为了保证王朝的传承,甚至制定了一条严酷的律法,凡继承皇统者,必杀其生母。这条严酷律法在宣武皇帝元恪时代废止了,因为他深爱自己的皇后胡充华,而正是因为这一律法的废止,直接摧毁了拓跋氏王朝,摧毁者,正是胡充华。胡太后垂帘听政,不但摧毁了拓跋氏王朝,更延误了中土统一的时间,让中土无数生灵惨遭涂炭。

先帝建国,得到了关陇贵族集团独孤氏一系的绝对支持,而以独孤氏为的代北武川系迅主导了帝国政治格局的建设,由此导致帝国的政局重蹈宇文氏北周之覆辙。

宇文泰和独孤信的残酷斗争、宇文护bī杀独孤信、宇文邕和杨坚的明争暗斗,表面上看都是争夺国政的主宰权,但从宇文氏重用关陇本土汉姓贵族,却又与独孤氏、杨氏联姻来看,宇文氏为了牢牢掌控关陇又不得不向独孤氏一系做出妥协。宇文氏一面以联姻来承认独孤氏一系的庞大权势,一面又以后宫和外戚不得干政为借口,把独孤氏一系赶离中枢核心。

然而,宇文邕一死,前功尽弃,江山转眼易主。先帝如何夺得的江山,他最清楚,他当然要设法避免重蹈覆辙,但面对庞大的以独孤氏为的代北武川系,他吸取了宇文邕失败的教训,转而以妥协来代替斗争,说白了就是共享权力,杨氏和独孤氏共享权力,杨氏和代北武川系贵族集团共享帝国的权力和财富。

先帝有群的政治智慧,文献皇后也要为孙后代考虑,在代北武川系已经掌控整个朝堂,已经主宰帝国国策,已经威胁到杨氏国祚的情况下,遏制和削弱以代北武川系为主体的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权势,也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举。

外戚不得干政再次成为政治斗争的利器,独孤氏完全退到“幕后”。独孤氏退出权力核心,成为先帝和文献皇后联手推行“以高度中央集权”为主旨的政治改革的标志xìng举措。接下来,以先帝为的部分锐意改革的关陇汉姓本土贵族和以文献皇后为的部分结盟在独孤氏周围的代北武川系虏姓贵族,开始了一系列的改革举措,小心翼翼而又坚决果断地遏制和削弱整个贵族集团的权势,不遗余力地进行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

外戚不得干政导致了一个“恶果”,凡忠诚于独孤氏,或者与独孤氏有着直接联姻关系的,无论汉虏望族,都归属于外戚一系,整体遭到了严重遏制,在权力的分配中大受其害,由此直接影响到了他们对财富的占有,比如汉姓陇西李氏,比如虏姓贺拔氏,日渐衰落,日薄西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

这是不可容忍的事情,代北武川系再一次分裂,以杨素为的、当权的既得利益集团、实际上与武川系并不密切的部分关陇望族,与以独孤氏为的、完完全全的代北武川系,在“改革”这个大前提下,彻底走向了分裂。中枢核心里,表现为高颎和杨素的jī烈对立。

今上继位后,无论是高颎还是杨素,先帝时期的改革派,突然都变成了保守派,整个既得利益集团迅变成了阻碍改革进一步深化的最大力量。jī烈权争中,先前一直受到压制的以独孤氏为的代北武川系,突然变成了新改革派和新保守派极力拉拢的对象。

独孤氏选择了“中立”,理由冠冕堂皇,外戚不得干政。家事我可以过问,国事我绝不参与。这一立场赢得了皇帝的赞许。皇帝既担心外戚势力乘机崛起,又担心外戚势力倒向了保守派,患得患失之际,独孤氏的这一表态正和合心意。于是皇帝有选择xìng地提拔了一批外戚系大臣,一方面继续坚持把外戚势力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一方面又拉拢了外戚势力,以阻止他们反对改革。

这一举措或许是独孤氏世代相传的生存法则,但不符合代北武川系的整体利益。你独孤氏不去干政,那是你的事,但不能因为你独孤氏一族的利益而连累了整个武川人,让整个武川系在帝国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失去优势地位。

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帮助皇帝打击保守派,但打击之后,我们必须替代保守派,无论是权力还是财富,我们都必须大量占有。

若要实现这一目标显然很困难,因为改革的主旨是高度的中央集权,皇帝和中央高度集权了,军权、行政权和财权都集中了,那么世家权贵尤其是占据地方利益的地方贵族的权力就小了,影响到他们的生存和传承了,那必然就是生死大战。

中土四百余年的分裂历史造就了“mén阀士族”政治,皇帝和mén阀、中央和地方共治,已经成为中土分裂时期大小王国的主要政治结构,中央集权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谁都不会也不能脱下来,都得整整齐齐地穿着,以维护彼此的脸面,维护正统传承、历史进步和礼法道义这些自欺欺人的金灿灿的“谎言”。

改革的阻力非常大,无论先帝和文献皇后,还是今上和裴世矩、虞世基、裴蕴这些改革派大臣,都是步履维艰,每时每刻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无一例外,在推进改革的策略上,都选择了以政治斗争为工具。

政治斗争需要政治对手,而政治对手就如同一只只虎视眈眈的恶狼,改革策略则是被牧羊人扔进狼群的羊。为了争夺有限的猎物,恶狼们誓必自相残杀,大打出手。等到恶狼们两败俱伤,奄奄一息了,牧羊人再出来收拾残局,一扫而定。

道理大家都懂,两桃杀三士,借刀杀人,白痴都知道,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却因为权力和财富méng蔽了双眼,因为无法遏制的贪婪,大家蜂拥而上,都想做最后的胜利者,都想吃了猎物,再吃了牧羊人,独霸这一大片丰茂的牧场。

所以杨玄感要替换皇统,独霸牧场,而独孤震必须兼顾皇帝、皇族、外戚和帝国的利益,必须运用自己的智慧,阻止皇帝继续向狼群里扔猎物,继而维持牧羊人、狼群共享牧场各取其利的局面。

改革是必要的,牧羊人和狼群的共存也是必要的,帝国持续展的问题必须解决,但皇帝过于jī进,杨玄感又过于暴力,jī进和暴力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所以必须尽快铲除jī进和暴力,平息风暴,稳定帝国,把这场冲突的损失降到最低。

独孤震苦思冥想,夜不能寐,以致神情憔悴,脸sè苍白,即便饥肠辘辘,也是食yù全无,食不知味。

撕下一片笼饼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尚未品尝到味道,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堂外走廊上匆匆传来,跟着柴绍和魏征就出现在独孤震的眼前。看到两人狼狈不堪的样,尤其魏征的青袍上还沾满了血迹,独孤震的心骤然拎了起来。

艰难地吞下那片笼饼,然后耳畔便传来令他愤怒、沮丧和心悸的述说。

“王仲伯是死是活?”独孤震突然问道。

“听说,他逃走了。”柴绍低着头,羞愧说道。

“听说?”独孤震举手轻摇,“把伽蓝将军请来。”

柴绍和魏征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愤恨。

“龙卫统正在向汤yīn急tǐn下之意,伽蓝不来,拒绝前来。来了要挨骂,当然不来了。

独孤震的脸sè愈难看。

魏征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不若……断粮……”

断了饥民的口粮,就等于卡住了伽蓝的咽喉,这是一招毙命之策。

独孤震轻蔑地看了魏征一眼,微微摇头,“备车。”

柴绍和魏征暗自吃惊,刚想劝谏,独孤震又补了一句,“某到河北时日不短了,却未有机会拜会刘老先生。今日正好有暇,便去走一趟。”







第一百六十二章 纡尊降贵

独孤震纡尊降贵拜会刘炫当然是“虚情假意”,其目标还是伽蓝。~~

伽蓝是刘炫的弟,是在平原郡府安德城外拜师的,在某些有心人竭尽全力的宣传下,此事已在山东儒生中传开,达官显贵自是有所耳闻。大凡听闻者都能察觉到其背后所隐藏的非同寻常的深意。

刘炫接受伽蓝为弟,并不代表这位文翰大儒向强权“低头”了,而是河北人的权宜之策,是为了拯救几十万河北饥民和身处困境的河北义军,这是一种妥协的生存策略。

事实证明刘炫的妥协之策成功了,到目前为止,河北饥民还没有陷入饿殍遍野的绝境,河北义军也保存了自身的实力。不要小看这几十万饥民,他们维持生存的口粮对义军来说是个非常沉重的负担,一旦卸下了这个负担,豆岗和高jī泊义军立即便赢得了喘息时间和展机遇。而河北义军的领们更是庆幸,正是因为西北人的出现和在刘炫的帮助下双方所建立的“默契”,他们ォ早早摆脱了山东大世家和关陇大权贵们的“前后夹击”,在山东大局势的展中“抢”到了一定的主动权。

随着笼罩在山东大地上的“mí雾”渐渐消散,形势逐渐明朗化,像独孤震这等级别的大权贵已经准确把握到了局势展的“脉络”,而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个“脉络”这个“走势”是西北人和河北义军联手cao控的结果,他认为西北人用自己的智慧和武力完成了皇帝和裴世矩所托付的使命,而这一使命与他的利益诉求有着直接矛盾,必然要生类似今日这种“剑拔弩张”般的碰撞。

独孤震不喜欢暴力,不喜欢血淋淋的杀戮,他像自己的父亲独孤信和姐姐文献皇后一样,喜欢权谋之术,崇尚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从独孤氏的最大利益来说,当然要维持甚至扩大目前所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因此他的政治观点在先帝时代是jī进的,他要利用“改革”这杆大棋把帝国的权力和财富集中到关陇贵族集团手中,以便最大程度地遏制和打击山东和江左贵族集团。等到今上继位进一步深化改革,要高度集权中央,遏制和打击的对象延伸到关陇贵族集团之后,他的政治立场便即刻转向了保守。

古语曰:君要顾其本。过去为了“顾本”,关陇贵族抱成一团,不惜一切代价打击对手。现在主要矛盾变为皇帝和关陇贵族集团对权力和财富的争夺,对手易主了,关陇贵族集团随即也就分裂了。分裂是必然,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近百年里,一个小小的关陇地区的贵族势力就一次次分裂,更不要说整个中土了,而伴随着掌控王朝权力和财富的贵族集团的一次次分裂,王朝也在一次次更替。皇帝和关陇贵族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因为担心天翻地覆,付出惨重甚至灭亡的代价,所以大家都很小心。

独孤震正是因为担心这场风暴可能导致国祚败亡、帝国崩溃,因此必须出手力挽狂澜,但事实很残酷,一旦他力挽狂澜成功了,外戚势力强大了,必然会成为皇帝和改革派势力的要打击对象,所以他必须挥自己的政治智慧,拿出一个完全之策,既能力挽狂澜,力保国祚,又能把外戚势力控制在让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足以容忍的地步,并且还能与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进行一番有价值的讨价还价,从而想方设法推动帝国皇统的确立。

无疑,此刻选择消极防御是最佳策略,消极防御即可以加局势的恶化,又能把恶化的局势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并能拖延时间等待援兵。



独孤震在慈恩寺见到刘炫后,不再矜持和傲慢,含蓄而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这一立场,以及这一立场将给局势展所造成的影响。事实上,这一立场会直接左右到局势的展,让独孤震重新掌控到主动权。

独孤震与刘炫早在开皇年代就相识了。刘炫是当世通儒,早年在长安就自称“周礼、礼记、mao诗、尚书、公羊、左传、孝经、论语,孔、郑、王、何、服、杜等注,凡十三家,虽义有jīng粗,并堪讲授。周易、仪礼、谷梁用功差少;史文集,嘉言美事,咸诵于心;天文律历,究核微妙。至于公sī文翰,未尝假手。”一句话,无所不通,无所不jīng。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刘炫在开皇年间参与了修国史,修天文律历,在大业年间参与了《大业律》的修订,一度为太学博士。刘炫xìng格孤傲而刚直,恃ォ傲物,天下英豪尽不入其法眼,因此得罪了众多世家权贵,包括一些南北大儒。他尤其管不住自己的嘴,喜欢针砭时弊,抨击时政,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一些政策驳斥得一无是处,把一些府署和权贵们骂得狗血淋头,至于西北儒士,因为在经学上距离南北大儒都有相当差距,更是被他骂得体无完肤。结果可想而知,他在长安屡遭陷害,饱受凌辱,不但丢掉了政治前途,连一世英名都付诸流水。

关陇人容不下刘炫这等“狂士”,但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此公有本事,而且忧国忧民,更难得的是,他敢于犯言直谏,不怕得罪皇帝和权贵,可谓铮铮铁骨。独孤震敬重刘炫的ォ学,但不喜欢他的xìng格和行事风格,与刘炫的政治立场更是迥然不同。

刘炫虽然出身河北二流世家,但在政治立场上更偏向于下等贵族和寒mén儒生,也就是说,刘炫更偏重于jī进的改革方式,希望在新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够为下等贵族和寒mén儒生争取到更多的利益。这与世家豪mén的政治立场严重对立,刘炫因此在开皇中后期连遭打击,最后连一世清名都毁了。今上继位后需要像他这样的持jī进改革立场的通儒,所以下旨征召,但刘炫一如既往,管不住自己的嘴,结果得罪了皇帝和中枢,被迫辞职回家。但即便如此,关陇人也没有停手,要把他往死里整,如果不是那些落草为寇的弟们将其接到了豆岗,估计现在他早已化作一堆白骨了。

目前刘炫正在利用黎阳掀起的这场风暴,为河北人谋取利益,独孤震也是一样,他要确保本贵族集团的利益和帝国的稳定,所以两人在政治立场上的矛盾可以暂时搁置,转而在共同利益诉求上联手合作。

独孤震只要含蓄的说几句,刘炫自然心知肚明。利用这场风暴确立帝国的皇统,让东宫钳制皇帝,一旦帝国陷入皇统纷争,改革的步伐自然停滞。阻止改革对河北人有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刘炫本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唯有改革,唯有把改革深入下去,唯有打破关陇贵族对帝国政权的掌控,唯有重新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河北人ォ能从中获得最大利益。

山东人揭竿而起,当真是反对皇帝,反对皇帝的改革吗?仔细看看皇帝的改革策略,所有的策略都是为了重新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试图遏制和削弱当权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想方设法让下等贵族、寒mén儒士和普罗大众能够获得更多的权利,以便更好地体现“礼法”和“仁义”jīng髓,把中土的统一和和平世世代代的延续下去。

山东的揭竿而起者反抗的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帝的改革,而是当权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借助“改革”而施行的一系列暴政,比如贪赃枉法,中饱sī囊,比如sī吞义仓,拒不赈济,比如欺君罔上、盘剥百姓。凡此等等,都是导致帝国深陷危机迫使皇帝不得不加大改革力度的原因,但事如愿违,在整个既得利益贵族集团的反对和反击下,改革遭到了强有力的阻扰,改革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在反对者的蓄意cao控下加剧了危机,jī化了矛盾,终于一不可收拾。

刘炫不能接受独孤震的想法,就算独孤震许诺,可以最大程度地帮助河北义军在风暴过后度过生存危机。当然,前提是,河北义军必须解散,唯有河北义军解散了,他ォ能最大程度隐瞒住河北1uan局的真相,只要皇帝不追究则万事大吉。

然而,局势展到这一步,不但人的**已经彻底失控,信任基础更是dang然无存。刘炫不会相信独孤震的承诺,河北义军领们也绝不会解散军队,任由他人宰割。相反,刘炫更加坚定了在最短时间内帮助河北义军迅壮大的念头,而刘黑闼、曹旦、杨公卿正在伽蓝的帮助下朝着这个目标飞前进,所以,刘炫拒绝了独孤震。

“明公是否清楚伽蓝的出身?”

刘炫问道。

独孤震愣了片刻。他还真没有考虑过伽蓝的出身?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有必要去猜测一个西北戍卒的出身?再说了,伽蓝的出身,与目前的局势又有什么关系?

刘炫看了独孤震一眼,继续问道,“明公可曾深思过,陛下为何把如此重任托付给一个西北戍卒?”

独孤震抚须沉yín。

伽蓝的出身?伽蓝的出身应该代表了伽蓝的立场。刘炫主动投身于伽蓝帐下,深思起来,伽蓝的出身应该不简单,而伽蓝的立场十有**与河北人一致,都是给自己谋取最大利益。

皇帝为何信任伽蓝?反过来说,皇帝已经不信任身边的人,所以ォ从遥远的西北调来一位绝对忠诚于他的边疆戍卒。皇帝现在已经落到了只能去信任一个边陲戍卒的份上,试问,他还能相信几个权贵?他还能信任东宫太?所以,短期内,他绝无可能册立太。

独孤震或许对大多数权贵都不屑一顾,但对当世大儒刘炫却不得不重视。他是来寻求合作的,既然刘炫开口了,不妨就虚心讨教一番。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李密

第一百六十三章李密

第一百六十三章李密

一个关陇大权贵,一个山东通儒;一个无视河北人的生死,决心把这场风暴推向失控的边缘,一个誓死护卫无辜苍生,为此不惜与天地做殊死搏斗。4∴⑧o65

实际上,独孤震和刘炫根本就没有合作的基础,独孤震试图以说服刘炫来阻止河北义军帮助西北人的想法更是一厢情愿,他疏忽了以刘炫现在穷困潦倒之身早已无yù无求。无yù则刚,结果不言而喻。

独孤震的“虚心求教”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他在刘炫犀利而辛辣的嘲讽之中拂袖而去。

柴绍和魏征暗自喟叹。两人先前已经预测到这种结局,刘炫都“落草为寇”了,你还指望他站在世家权贵的立场上,像过去一样忧国忧民,与各路势力角逐博弈?独孤震站得太高,距离下层太远,很多事他还在用固有的思维去考量,还以为刘炫像过去一样热衷功名利禄,孰不知局势不同了,考虑问题的方法也要改变,否则必将为此付出代价。

两人当然不敢把这种心思摆在脸上羞辱独孤震,只能神情yīn沉地跟在后面,等待独孤震拿出新计策。

这时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王仲伯带着大部分军队撤到了汤yīn。王仲伯的存活,无形中缓解了眼前局势的危急。在黎阳看来,独孤震留下了回旋余地,林泉一战等于向黎阳婉转的传达了一个讯息,做为朝堂上的“中间派”,他不会参与兵变,但也不反对。也就是说,在形势有利于杨玄感的时候,中间派甚至会出手相助。这对黎阳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前提是,不要攻击魏郡,不要试图占据安阳和邺城,不要把独孤震和“中间派”势力直接拖进这场大风暴。

从西北人的立场来说,伽蓝也留下了回旋余地,他并不想与独孤震反目成仇,通过林泉一战他也向独孤震婉转地传达了一个讯息,你只要持续给我供粮,养活那些河北饥民,我们的合作就继续,否则,鱼死网破,誓死也要把你拖进这场大风暴。



“是否奏报行宫和东都?”魏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伽蓝和西北人已经用战刀和鲜血阐述了他们的立场,局势正在急剧变化,不出意外的话,伽蓝的密奏已经送出去了,此刻独孤震如果继续踌躇不定,拿不出决策,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恐怕难逃不作为之罪责。书mí群2不作为实际上就是纵容、默许,再延伸一下就有共谋同党之嫌了。

独孤震缓缓摇头。这场风暴的目标是皇帝,是以裴世矩、虞世基为的改革派大臣,是以“改革”为利刃劫掠关陇人的山东、江左两大贵族集团。做为关陇贵族集团的一份子,做为朝堂上的“中立派”势力,没有任何理由第一个跳出来做“出头鸟”,早早表明自己的立场。相反,始终保持沉默,以防御之态冷眼旁观,反而让皇帝和对手们mo不准自己的立场,由此加重了自己的份量,可以有效左右局势的展。

“唯有断粮……”柴绍无奈之下,也像魏征一样,一咬牙,一狠心,拿出了同样的致命杀招。

独孤震坚决摇手。断粮只会把河北义军更快地推向西北人,还会让一些本来就摇摆不定的河北世家贵族改变立场,假如把他们也bī到了西北人一方,对己方来说就更为被动。持续供粮,让河北饥民生存下去,不但挟持了西北人和立场不坚定的某些河北世家,将来还能以此为理由,替自己的“不作为”做出辩解。

既然不能默契合作,又不能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蓄意阻挠。

“跟在西北人身边,捆住他们的手脚。”

独孤震的jīng力不会放在战场上,虽然战场上的胜负很重要,但杨玄感在战场上的胜算并不大,只能寄希望于内应,不论是行宫方面还是西京、东都,包括对军队的控制,都只能靠“内应”。但能否在政治的战场上击败这些“内应”,同样不是独孤震关注的重点,他的全部jīng力都投放在对局势的控制上,唯有控制了局势的展,他才能如愿以偿地达到建立帝国储君的政治目的,这才是独孤震投入全部jīng力的大事。也就是说,如果西北人败在黎阳战场,或者东都、还有其他方面的军队,也纷纷败在杨玄感的手下,则正遂独孤震心愿。

“不要再出差池。”独孤震嘱咐道,“需要当机立断之事时,则自行决断,毋须征询。”

独孤震放权了,让柴绍和魏征放手而为,实际上就是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西北人攻打黎阳。



如何阻止西北人的攻击?很简单,与黎阳“暗通款曲”即可。

柴绍和魏征各率三百乡勇火赶赴汤yīn与伽蓝会合。

西北人屯兵于羑河(you)以北,隔河与羑里城对峙。

羑里城在历史上大名鼎鼎。这里是有史可查的中土最早监狱,周文王姬昌就是被商纣王关押于此。“文王拘而演《周易》”,羑里城也是《周易》的诞生地。此城位于魏郡和汲郡的jiao界处,座落于羑河和汤河之间的空旷平原上,距离汤yīn县城不过数里,是河北6上通道的一个重镇所在。

王仲伯退守羑里城。李密和元务本带着援军也到了。双方在灵泉寺战败的原因上产生了分歧。元务本认定这是独孤震的警告,建议放弃北上之策,转而南下攻打东都。王仲伯和李密则坚持北上。独孤震、河北世家、太行贼和禁军龙卫各有各的利益诉求,根本就没有结盟联手的可能xìng,灵泉之败,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太行贼和禁军龙卫的“默契”,因为山东鸿儒刘炫现在不但是西北人伽蓝的老师,还寄身于龙卫军营,有充足的条件帮助两者取得一定程度的“默契”。如此一来,魏郡各方势力之间的矛盾就会jī化,独孤震和禁军龙卫之间、河北世家和太行贼之间必定“剑拔弩张”,正好给了己方反击的最佳机会。

正在争论的时候,王仲伯的亲卫急报,巨鹿公柴绍城外求见。

四个人彼此都认识。虽然同为京城世家子弟,但因为隶属不同派系,有不同的jiao往圈子,柴绍与李密他们并没有什么jiao往,不过大家都在京城地面上厮hún,好歹脸熟。像今天这种情况,不待开口寒暄便某郎某公的叫上了,好似多年亲密好友。

柴绍一来,王仲伯、李密和元务本就知道独孤震的意思了。灵泉一战正如所料,不是出自独孤震的授意,而是西北人联合太行贼所为。独孤震不想撕破脸,但也不想与杨玄感爆正面冲突,所以,此路不通,请君另选他徒。

是不是改变攻击之策,在座三人都没有决策权,必须禀报杨玄感才行,但这还不是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必须知道独孤震的真实意图,不要中了他的圈套。于是李密提出前往赵郡拜祭本堂先祖,并寻机拜见独孤震,一来探查机密,二来拖延时间。

柴绍陪同李密赶赴安阳。

李密出身何处?就是赵郡李氏。赵郡李氏自晋开始,逐渐形成六大房系,即东祖房,南祖房,西祖房,辽东房,江夏房和汉中房。李密的曾祖父、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弼,就是出自辽东房。也就是说,今天河北赵郡李氏东祖房的李守素、李玄道、李大师与陇西李氏也即西祖房的李渊,还有现居住于长安的李氏辽东房的李长雅、李丹和李密等,在三百多年前都是同一个祖宗,身体里都流淌着同一个先人的血脉。

当然,到了三百多年后的今天,血脉早已在传承中稀薄,李氏诸房早已各成豪mén,除了同一个祖宗外,各房形同陌路,即便互为仇敌也稀松平常。

李密先到邺城拜会了李守素和李玄道,他与这两位大儒都有师生之谊,在政治立场和治国理念上也很接近,所以见面之后自是jiao谈甚欢,很快,双方便各自达到了目的,都知道对方想更替皇统,只不过一个要用暴力手段,一个坚持温和之策。

争论实际上没有太大意义,关键不是更替皇统的手段,而是谁来继任皇统,是齐王杨暕,还是越王杨侗、代王杨侑等皇孙。在这件事上,最有言权的还是独孤震。李密飞赴邺城的目的正在如此,他就是要利用皇统继承人一事,来说服以独孤震为的关陇武川系和以赵郡李氏为的河北北方系世家,只要能把这两股势力拉进风暴,此次兵变基本上接近成功。

这件事只有李密来做最合适,因为李氏既是赵郡李氏的辽东房,又是关陇武川系成员之一,还是皇亲国戚,身份最为合适。

李弼过去是贺拔岳的老部下,贺拔岳死后又及时支持了宇文泰,所以李弼虽然不是出自代北武川,却是武川系成员之一,而且在他活着的时候,一直是宇文泰和独孤信这两大武川系领袖之间的缓冲。遗憾的是,三个人在相隔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先后死去。李弼的儿子李辉娶了宇文泰的nv儿义安长公主,李弼的孙子李长雅则娶了先帝的nv儿襄国公主。两朝皇族都与李氏联姻,可见李氏权势之盛。李密是李弼的重孙,呼襄国公主为婶婶,呼今上为舅舅,所以他这位皇亲国戚也有参与皇族家事的资格。

李密再到安阳,先去拜会了李大师。李大师与李守素、李玄道都是赵郡李氏中的杰出子弟,李密通过与他们的jiao谈,不得不遗憾地得出一个结论,此行若想有所收获,全在于能否说服独孤震。

李密便由李大师陪同,登mén拜会独孤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独孤震的“中庸”

第一百六十四章独孤震的“中庸”

第一百六十四章独孤震的“中庸”

独孤震辈分太高,李密算是他的孙子辈,见面矮三分,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失礼。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独孤震待人和蔼,虽然权势越大权威越重,但谈笑间还是尽量表现出平易近人的一面。闲话了家常,话题渐渐严肃,李密主动提到李玄道,以做谨慎试探。

李玄道是齐王府的属臣,与齐王杨暕有师生之谊,关系密切。他先是因“病”滞留于黎阳,现在又因“病”滞留于邺城。在局势日趋明朗的情况下,李玄道弃黎阳而奔邺城是其唯一的选择,否则必然要连累到齐王杨暕。

李密在与赵郡李氏的接触中,不论是李玄道本人还是李守素、李大师,在皇统一事上都三缄其口,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议论此事,更重要的是,他们用沉默告诉李密,他们与独孤震在这件事上也没有达成一致,但因为他们的利益与独孤震紧密相联,所以未来他们将尊重并支持独孤震的选择。

独孤震的选择是什么?李密期待答案,但独孤震不会给出答案,只会在jiao谈中给出某种倾向xìng的意见,而这种意见对黎阳的决策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

独孤震的政治立场一向“中庸”,他以“中庸”来拉开自己与权力核心的距离,以此来诠释和遵从“外戚不干政”的国策jīng要。这种立场放到皇统一事上,则表现为过份的“谨慎”。文献皇后独孤伽罗在世时,依托其背后强大的武川系贵族集团,对朝政施加了重大影响,尤其在皇统一事上更是起到了决定xìng作用。然而等到今上继位,国策jī进,朝堂上的各大势力不得不重新进行利益“组合”之后,武川系风光不再,一批鼎柱老臣死去,一批骨干力量背叛,武川系连遭重创。独孤氏在风雨飘摇之中奋力支撑,对当年文献皇后在皇统一事上的决策更是怨愤不已。

外戚如何存活?当然是选择正确的皇统。如果皇统选择错误,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恩将仇报”,外戚的处境可想而知。独孤氏现在就处在这样一个艰难的位置上,并对皇统的选择愈谨慎。



独孤震的“谨慎”迫使李密不得不泄1ù更多的讯息以进一步试探。

无论在继嗣次序上还是在伦理上,齐王杨暕都是理所当然的皇统继承人。李玄道留在邺城,这说明赵郡李氏,及以其为中心的河北北方系世家望族,不反对支持齐王杨暕。

李玄道在“滞留”黎阳期间,肯定与赵郡李氏始终保持着联系,也就是说,双方在皇统一事上有着相当程度的默契。但是,现实问题是,齐王杨暕现在在皇帝身边,第二继承人赵王杨杲(gao)和第三继承人也就是元德太子的长子燕王杨倓(tan)也在皇帝身边,而距离皇统最远的元德太子的次子越王杨侗和三子代王杨侑分镇两京,近在咫尺。

兵变过程中,一旦杨玄感拿下了东都,赢得了两京及其周边众多郡县的支持,与皇帝和回师南下的远征军形成了对峙,那么必然要立一个新皇帝,以此来赢得律法上和道义上的支持,树立和宣扬己方的正统xìng和正义xìng。如此一来,可供选择的皇统继承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越王杨侗,一个代王杨侑,而坐镇东都的越王杨侗明显具备更多优势。

杨玄感之所以倾向于打东都,这是原因之一,他动兵变的目的不是颠覆帝国,不是推翻杨氏对中土的统治,而是要更换皇统以确保关陇贵族集团对帝国利益的瓜分,因为他本人就是皇族的亲近分支,他肯定不愿意推翻本族对帝国的统治。某种意义上这是杨氏皇族内部之争,杨玄感之所以有自信有把握,这也是原因之一,一旦他新立了皇帝,赢得了大部分皇族及其攀附权贵们的支持,那击败老皇帝易如反掌。

而李密之所以倾向于北上,他的目的是颠覆帝国,是推翻杨氏对中土的统治。“李氏将兴”固然是一句谶言,但杨氏的江山就是从宇文氏手里强行夺来的,其他人当然可以仿效之,再从杨氏的手中夺走国祚。

李密当然不会泄1ù出这种心思,但是,他和王仲伯等人极力劝说杨玄感北上,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以代、晋为根基之地图谋天下,却非常清晰地表1ù出了其分裂帝国的想法。

杨素主掌中枢达二十年之久,mén生故吏遍及天下,一旦杨玄感举旗造反了,并在代、晋割据称霸,那么等于把杨素的mén生故吏全部bī上了绝路,他们要么响应杨玄感一起造反,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脑袋被皇帝砍下,他们的选择不言而喻。于是烽烟四起,天下大1uan,枭雄辈出,偏偏这时候皇帝与贵族集团矛盾jī烈,改革不得人心,国内外危机四伏,可以想像,皇帝和中枢在短期内根本控制不了局势,而等到局势大1uan了,他们再想控制也来不及了,最终帝国分崩离析,中土再一次进入群雄争霸的年代。

李密侃侃而谈,从赵郡李氏说到皇子皇孙,从河北局势说到山东大势,从改革策略说到东征大计,从贯通南北的运河到代、晋、关西、关东和中原等地理特xìng对帝国政治和军事的影响。

独孤震非常认真地聆听着李密“云山雾罩”的一番话,他的神情渐渐凝重,在赞叹李密渊博的学识和政治上的凡天赋的同时,也推测出了杨玄感、李密等人在过去的几年里,依据皇帝的政治立场和jī进的改革策略,对帝国政治格局和国内外局势的展和变化有着非常准确而慎密的推衍,由此制定了一套“改天换地”的大谋划。

局势展到这一步,在杨玄感的大谋划已经开始,在席卷帝国的一场大风暴已经掀起的情况下,李密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求合作。

不合作的结果如何?杨玄感和李密肯定要北上,肯定要进入代、晋,继而彻底结束中土的和平,把帝国推进分崩离析的深渊。

合作的结果如何?中土维持和平,帝国还是杨氏皇族的帝国,只不过帝国的权力和财富将由关陇贵族集团集体瓜分。这是双赢的局面,是一举多得的好事,独孤震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独孤震非常谨慎,政治立场又“中庸”,说出来的话自然模棱两可,难以揣测到他的真实意图。

“听说游治书在黎阳?”

御史台副官长治书shì御史游元已到黎阳。杨玄感以来护儿背叛为由,下令征召周边郡县乡勇到黎阳集结,这一命令肯定会遭到游元的质疑,并急奏行宫和东都,如此一来杨玄感谋反坐实,震惊中土。

游元会不会奏报?肯定要奏报,这是他御史的职责所在,任何风吹草动都要上奏。不过同样一件事,运用不同的文字和修辞,可以把坏事变成好事,可以把黒的说成白的,关键在于游元本人。言下之意,杨玄感与游元能否达成jiao易?游元是河北北方系世家的代表,其实就是代替赵郡李氏与杨玄感谈判。

一边是山东世家贵族在与杨玄感谈判,一边是杨玄感与关陇贵族的中间派在谈判,而前者的谈判结果显然决定了后者所要采取的立场。山东世家权贵假如与杨玄感谈崩了,双方不欢而散,山东世家权贵的大部分都不支持杨玄感,甚至倒戈相向,那么兵变的过程就不会如预料的那样一帆风顺了,至于结果更是不堪设想。

李密微微一笑,恭敬说道,“灵泉战败,黎阳十分被动,估计有些艰难。”

独孤震轻抚长须,不紧不慢地说道,“禁军龙卫沿河南下,屡创叛贼,大河两岸的1uan局再难隐瞒。这件事,山东人必定要给朝廷一个jiao待。”

李密听出来了,山东义军声势日大,山东世家渐渐失去了对他们的控制,未来只有两条路,要么同流合污,要么鱼死网破,而前者正好顺应了天下大1uan群雄争霸的新局面。换句话说,山东人希望天下大1uan,有支持杨玄感兵变的动力,但游元在谈判中的要价肯定很高,谈判破裂的可能xìng很大,除非杨玄感在兵变过程中拥有绝对优势,否则很难赢得山东人的公开支持。

从当前局势来看,留给杨玄感的时间太少,他必须向山东人做出重大让步,以赢得山东人的支持,赢得山东各路义军的支持,如此在河北方向可以阻挡皇帝南下,在中原方向可以共击东都,兵变的胜算将非常大,而山东义军也由“叛贼”摇身一变而为救国“功臣”。

双方最大的妥协是什么?当然是皇统。谁控制了皇统,控制了朝政,谁就控制了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权。

“东都的人选是唯一选择。”李密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独孤震沉默不语,良久,在李密的期待下,独孤震终于给出了答案,他黯然长叹,闭目摇。

李密暗自吃惊,心念电转,蓦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致命的疏忽。

对杨玄感和李密来说,皇统继承人的目标一直很明确,理所当然是东都的越王杨侗,但给独孤震这么一摇头,李密蓦然想到了一个人,东都还有一个人可以做皇帝,那就是秦王杨浩,也就是前秦王杨俊和崔氏王妃之子杨浩。

山东人的皇统目标是秦王杨浩,是拥有山东第一世家崔氏血统的杨氏皇族血脉。这是很简单的事,杨浩做了皇帝,理所当然重用以崔氏为的山东世家子弟。当年杨俊被拖进皇统之争,正是因为其背后是以崔氏为的山东大世家,所以很不幸,杨俊成了皇统之争的第一个牺牲品。

杨浩这个人选能否赢得关陇贵族集团的支持?答案是否定的,关陇贵族绝不会给他人作嫁衣裳,辛辛苦苦、冒着生死族灭的危险动兵变,最后好处却给山东人抢去了,谁能答应?

杨玄感和游元的黎阳谈判必定破裂。

李密迅稳定了心神,望着略显疲惫的独孤震,等待他睁开眼睛,从他眼睛里窥探其最后的选择。

独孤震睁开了眼睛,1ù出浓浓的悲伤,对未来的悲观让他陷入了痛苦之中。然而,他不能袖手旁观,不能置若罔闻,不能眼看着关陇贵族在这场风暴中尸横遍野,更不能让帝国分崩离析。

“西北人是个麻烦。”独孤震说道,“解决了西北人,或许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独孤震终究还是选择了“中庸”。

李密失望离去,疾驰羑里城。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李密的目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李密的目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李密的目的

柴绍始终默默陪伴着李密,看着他在邺城和安阳之间极力游说,而通过一连串的会面和一句句隐晦的jiao谈,柴绍对当前局势的理解更为深刻,思路也更为清晰,由此他不得不承认杨玄感和李密在政治上的天赋远远过了他。3∴35686688

这场风暴,其本质就是用暴力手段重新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而之前再分配的手段则是先帝、今上和两代jī进派大臣所推行的一系列改革策略,所以这场风暴实际上直接表现为中土持保守立场的贵族集团对帝国整个改革的否定和对二十多年改革成果的全盘清算,是高度的中央集权制度和统治中土近四百年之久的mén阀士族政治的一次巅峰对决。

把本质看清楚了,再研读当前局势,不难看到,无论是关陇贵族集团,还是山东、江左贵族集团,也不管是关陇本土贵族集团,还是关陇武川系贵族集团,更不论是汉姓世家贵族,还是虏姓世家贵族,其根本目标都是在不惜一切代价维护mén阀士族政治,反对高度中央集权制,换句话说,他们喜欢分裂的中土,而不喜欢一个统一的中土。

mén阀士族政治所带来的是中土的分裂,是生灵的涂炭,这对中土、对中土的普罗大众,对中土大小王国和王国的君主来说,利益极度受损,但对mén阀、对世家望族来说,却能从中攫取最大利益,并把这种利益代代传承下去。

杨玄感为什么敢于做出此等大谋划,为什么会得到众多贵族的支持,为什么对兵变的成功有极大的自信,就是源自对当前帝国政局本质的清晰认识。皇帝和改革大计不但触犯到了整个贵族集团的利益,也深深伤害到了普罗大众的利益,帝国的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都未能从改革中受益,必然齐心协力反对改革,反对皇帝和改革派大臣,结果可想而知。

杨玄感根本不怕辽东战场上的远征军,只要他拿下东都,联合支持他的贵族重建一个皇帝,然后诏告天下,否定改革,给贵族阶层和平民阶层以足够利益,赢得天下之心,那么远征军必然倒戈。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这是一个历经众多王朝更替后得出来的一个充满了鲜血和杀戮的真理。

然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总是大得让人哭泣。在未来的可期待的巨大利益面前,掌控着帝国权力和财富的贵族们,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强烈的贪yù。他们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狼,面对féi美的猎物,无视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牧羊人,率先展开了惨烈的自相残杀。xT电子书下载**猎物是有限的,一群狼为了填饱肚子,必然争抢有限的猎物,而一头狼势单力孤,即便猎物就在眼前,它也要先行赶走牧羊人,以清除最大的威胁。

所以,李密要北上,要图长久之计,要行分裂之事,而杨玄感则摇摆不定,患得患失,难以取舍。归究起原因,不得不说皇帝和裴世矩等人手段高明,关键时刻从西北拔出一把快刀,一刀剁进河北。一石jī起千层1ang,河北局势大1uan,一群环伺四周、虎视眈眈的恶狼们,被一只更凶更恶的大漠金狼震慑住了,胆怯了。本来杨玄感还有自信联合各方贵族,联手对抗皇帝和改革派大臣,虽然免不了有愚蠢狂妄之徒自相残杀,但最起码还有联合大多数的希望,如今这点希望却在迅消散。皇帝和裴世矩等人亮出了自己犀利的武器,向蠢蠢yù动的贵族们出了明确的警告,胆怯者因此退缩了,山东世家忐忑观望,河北义军掉头而去,就连最有可能成为同盟者的关陇武川系都犹豫不决了。

这时候,杨玄感和李密祭出了最强悍的武器,那就是皇统。只要在皇统上取得一致,在利益上达成一致,给各方贵族以最大期待,满足他们的贪婪,那么杨玄感和李密还有希望把贵族们拉到一条船上。与此同时,以雷霆之力,灭绝禁军龙卫,斩断皇帝砍向河北的刀,把皇帝拿来威慑山东贵族的武器彻底铲除。

这是举旗之前的最后举措,这个举措完成了,杨玄感和李密就能瞬间逆转局势,一切皆有可能。

柴绍从独孤震的态度上读懂了很多,为了未来的这个“可能”,他必须有所动作。

离开安阳城后,柴绍向李密说了两件事,一是刘炫投身于伽蓝帐下,并竭尽全力为其争取到了河北贼的帮助,二是薛德音也在伽蓝的帐下,而薛德音之所以能安全离开西域并重返中土,正是得益于西北狼的全力保护,不过薛德音到目前为止用的还是化名,还在蓄意隐藏自己的身份,其用意难以猜度。

刘炫已经沦落到“落草为寇”,死去之前抓住西北人这棵最后的救命稻草,拼死留下最后一丝尊严,情有可原。李密对此不以为意,反倒是薛德音的消息让他大为震惊,因为他接到的消息是薛德音“死了”,死在龙勒府。为了求证消息的真假,他延迟了离开长安的时间,派人疾驰陇右,从栗特人的商队中寻找薛家老弱,最终证实,薛德音的确死在了龙勒府,而从弘化留守府传来的消息也证实,薛德音很不幸地死在了西北佛道两教的仇杀中,应该属于意外死亡。

薛德音竟然还活着,竟然与西北人在一起,竟然用化名隐藏在禁军龙卫里,其原因不言自明,他背叛了当年的誓言,他卖身求荣投靠了裴世矩,他向皇帝和裴世矩泄1ù了以杨玄感为的保守派贵族决心要摧毁帝国改革大业的政治策略。由此不难猜测到,聚集在杨玄感周围的一些权贵诸如元弘嗣、李子雄、斛斯政、赵元淑、胡师耽,包括他李密,都暴1ù了,都成了皇帝和裴世矩要诛杀的对象。

或许是过于震惊,或许是心神大1uan,或许是形势出现了颠覆xìng的改变,李密打马冲出了泥泞的大道,冲上了路边的一座小山岗,在烈日之下,在散着泥土和绿草气息的草地上,一边来回踱步,一边陷入了沉思。

柴绍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话给李密带来了如此大的冲击,他不免有些懊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给局势的展可能会带来某些意料不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或许不利于己方。忐忑之中,柴绍试探着问道,“刘老先生?或者,河东鸑鷟(yuezhuo)?”

李密抬头看了他一眼,目1ù踌躇之sè,似乎怀疑柴绍试探的用意。旋即想到他是河北柴氏子弟,虽然是唐国公李渊的nv婿,但陇西李氏与赵郡李氏还是有相当的距离,而柴氏与赵郡李氏世代联姻,关系亲密,所以此刻陇西李氏与柴氏联姻,某种程度上不是加强本系的牢固度,而是要通过柴氏这个中间人与赵郡李氏建立更为密切的联系。由此推断,唐国公李渊对柴绍的信任度有限,很多机密不会告诉柴绍。

如果柴绍知道很多机密,自己也就听不到薛德音的最新消息了。

柴绍的父亲柴慎曾是废太子杨勇的东宫府右内率,是太子党悍将之一,自己也是太子党成员。柴绍与自己亲近,甚至在目前形势下主动向自己透漏诸如薛德音这等绝对机密,很大程度上要归结于铭刻在自己身上的“太子党”身份。柴绍对太子党显然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也就是说,在此刻,柴绍值得信任,并可以利用。

“河东鸑鷟。”李密停顿了片刻,问道,“你可曾亲眼看到他?”

柴绍摇头。薛德音在禁军龙卫的帐中藏得很深,知道他存在的人寥寥无几,而泄1ù这一消息的正是傅端毅。傅端毅为了求得邺城傅氏的帮助,曾向傅奕等族中长者透漏了很多机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机密就是伽蓝的出身秘密,而要证明这个秘密的存在,就必须搬出薛德音和刘炫,缺一不可。

“伽蓝的出身?”李密颇感惊讶,“伽蓝是什么出身?”

柴绍并不想隐瞒,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论对独孤震还是杨玄感,都很重要,这两者的决策都会左右甚至影响到未来政局,而未来政局关系到河北世家包括河北柴氏的命运,这个机密必须告诉李密。

“据刘老先生推测,据傅氏推衍,伽蓝应该出自河内司马氏,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司马氏的嫡裔。”

李密难以置信。河内司马氏?家族姻亲?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叔父李丹的夫人是前朝皇后司马令姬,而司马令姬便是出自河内司马氏。伽蓝竟然是司马氏的嫡裔,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如此秘密,怎么可能隐瞒至今?

柴绍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会对李密造成冲击,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冲击之强烈,远远过了他的预料。

李密之所以肯定薛德音死了,正是因为得到了司马令姬的帮助,而司马令姬正是在他的恳求下给自己的妹妹,也就是薛道衡的七夫人写了一封信,然后又在李丹的亲自过问下,在最短时间内拿到了回信。

假如伽蓝是司马氏的嫡裔,那么一切疑问都能找到合理的答案,比如薛德音的被救,薛德音的背叛,而更严重的是,像这种关系到司马氏兴亡的大事,司马令姬的妹妹怎么可能隐瞒不说?假如司马令姬知道了真相,又怎么可能不告诉李丹?李丹又怎么可能不告诉李长雅?这对兄弟从中不难推测出许多事情,而以他们的政治立场来推衍,可以预见,关西那道mén,非常非常难进。

事实上,这对兄弟和独孤震同派同系,在这场风暴中所采取的策略应该基本一致。如今北上困难,西进也困难,只剩下逐鹿中原一条路了,而这条路不是杨玄感和自己选择的,是被bī的,能否成功,最终就要看皇统的选择,如果皇统的选择符合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利益,那么兵变必然成功,反之必然失败。

李密有一种绝望之感。杨玄感属意越王杨侗,李长雅和李丹兄弟当然力保代王杨侑,而山东人则看中了秦王杨浩,至于独孤震,那头狡猾的老狐狸已经看到了惨淡的未来,所以他选择了沉默,冷眼旁观。

李密迅调整了心态。兵变已经开始了,兵变不论成败与否,都将改变中土的命运。如果赢了,中土是不是就此进入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新时代?答案是否定的,在皇权衰落,mén阀士族再度崛起的情况下,帝国的分崩离析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败了,中土能不能维持和平?帝国的改革大业能否继续?答案也是否定的,因为皇权遭此重创之后必然急骤衰落,世家望族们会乘势而起,帝国将迅走向崩溃的深渊。

所以,兵变的真正主旨就是一个,重创皇权,摧毁二十多年的改革成果,摧毁高度的中央集权制。从这个主旨出,对于李密来说,兵变的成败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兵变最大程度地实现最终的目的。

李密暗自叹息,此趟收获重大,不虚此行。

“某要拜会伽蓝将军。”李密突然说道。

柴绍已经想到了李密必有此举,所以不以为奇,郑重说道,“某保证你安全返回黎阳。”







*

第一百六十六章 老友重逢

第一百六十六章老友重逢

第一百六十六章老友重逢

李密身形矫健,深sè皮肤让他俊逸的相貌看上去尤添成熟魅力,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透出坚韧和自信,不过他的眼神过于深邃,有一种深不可测的yīn郁之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戒备之意。本章由为您提供]

伽蓝面对这位久闻其名的世家权贵,不但没有丝毫的谦恭,没有给予应有的尊敬,反而怒气冲天,强烈的敌意从其冰冷的面孔和杀气凛冽的眼神里喷涌而出,就算是痴儿也能感受到此刻伽蓝心中那熊熊燃烧的怒火。

柴绍不以为然。伽蓝肯定估猜到了李密此行的目的,预料到独孤震和赵郡李氏等河北世家要“出卖”他,当然怒不可遏。有因必有果,你恣意妄为在先,置独孤震和河北世家的利益于不顾,不但蓄意挑战他们的权威,还肆无忌惮地逾越了他们的忍耐底线,他们又岂肯忍气吞声,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任由你凌辱和亵渎他们神圣的自尊?

李密无视伽蓝的愤怒,神态自若,挥洒自如,谈笑风生,尽显世家子弟的卓然风采。他主动拜会伽蓝的动机无人可以猜到。伽蓝是一把锋利的刀,一头凶恶的狼,一个狂妄而无知的野蛮人,击杀这样的武夫易如反掌,但李密岂肯杀他?相反,李密要刺jī他,挑起他的冲天怒火,让这场风暴在他的杀戮下变得更强大、更猛烈,对中土和帝国造成更严重的破坏,继而把帝国推进分崩离析的深渊,最终实现李密的目标。

对于李密的突然造访,伽蓝惊讶之余,更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叹。当日在突伦川,在且末城,在危机四伏的绝境下杀出一条血路,最大的支撑信念就是去中土,去长安,去找寻李密,寻到伊吾道惨败背后的元凶,为死去的袍泽兄弟们报仇雪恨。

现在,李密来了,活生生地站在伽蓝眼前,得意洋洋,似乎在炫耀yīn谋得逞后的快感。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一句赞美之辞,就像耻辱之鞭,一下下chou打在伽蓝的心灵上,让他痛不yù生。伽蓝握住了刀柄。西行的手则抓住了他的手腕,死死攥住。

“三年前,为护送泥厥处罗可汗东进长安,在伊吾道爆了一场惨烈战斗,西北狼几乎全军覆没。”

伽蓝嘶哑的声音就像大漠里的寒风,冰冷的寒气一点点渗入血液,让人不寒而栗。

“蒲山公可曾听说?”

李密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手指伽蓝,脸上1ù出一丝嘲讽笑容,“若不是舞yīn公力保,将军就不是配戍边,而是命丧黄泉了。”

“这场jī战虽然确保了西北策略的延续,但改变了西北局势,西土形势因此急剧恶化。如今且末沦陷,鄯善生死悬于一线,伊吾岌岌可危,罗漫山南北彻底失控,至于河西陇右,未来更面临吐谷浑人的全面反扑。~~西征战果,毁于旦夕之间。”

伽蓝义愤填膺,手指李密,厉声质问,“这一切,都源于叛贼的出卖,其中yīn谋,蒲山公是否知悉?”

李密哑然失笑,“从何说起?难道将军怀疑某出卖了西北狼?当日长安曾有传言,谁受益于西北,谁就是最大的嫌疑。”

“这种瞒天过海之计,未免太过拙劣。”伽蓝嗤之以鼻,“当日获悉机密者,除了某之外,尚有西域都尉府都尉裴弘策和弘化留守元弘嗣。”

李密再度失笑,“如何?怀疑元弘嗣,所以找到了某?”

“不止是找到了你。”伽蓝手指黎阳方向,“我们还找到了更多。所以,现在,某到了这里,你也到了这里。”

李密连连颔,笑容微敛,忽然问道,“薛德音知道的都是过去的事,你又从何获悉今天的事?你又有何证据让裴世矩相信了你?”

伽蓝怒目而视。

李密举手微摇,“你告诉某,某就给你答案。”

“西北局势的急剧变化就是证据。”伽蓝说道,“西北局势的恶化,加剧了长安的危机,更影响到了东征。东征若败,则长安陷入深重危机,中土必然陷入hún1uan。”

西土局势的恶化,给长安带来的先是西北策略的变化,而西北策略的变化,不但会让改革大业受阻,还会加剧帝国的财赋危机。在政治危机和财赋危机的双重打击下,东征难以为继,要么半途而废,皇权遭到致命打击,一蹶不振,要么勉强为之,拼死一搏,但此举会加剧财赋危机。而财赋危机的直接恶果就是山东各地盗贼蜂起,局势大1uan。山东局势的恶化,进一步加剧了帝国的政治和财赋危机,结果即便赢得了东征,皇权也是饱受重创,中央威信更是降到最低。世家权贵和地方势力乘机而起,与皇权和中央对抗,中土由此战1uan再起,生灵涂炭。

此刻,杨玄感举兵叛1uan,等于点燃了帝国危机,危机轰然爆。这时候,不论兵变成功与否,帝国危机都不可遏止,不可挽救,皇权和中央权威都将遭到沉重打击,从此一蹶不振。群雄争霸的时代拉开了帷幕,mén阀士族政治死灰复燃,世家权贵们开始了最后的疯狂。

李密沉yín稍许,缓缓摇头,“这不是证据。”

伽蓝冷笑。这的确不是证据,他也始终没有拿出足够证据给裴世矩,但关键问题是,皇帝和裴世矩等改革派大臣都想把以杨玄感为的保守派关陇贵族掀翻在地,铲除改革的阻力,为此处心积虑,重重设计,这时候伽蓝的“奏报”正好给了他们下手的契机,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弘化留守即将更换,代替者是唐国公李渊。”伽蓝说道,“李子雄已经被来护儿囚禁,至于斛斯政、赵元淑等人,恐怕时日不久矣。这个证据可有份量?”

李密暗自吃惊,但脸上笑容依旧,十分平静。

“假若你去黎阳,可以当面质问楚公。相信楚公的回答,不会让你失望。”

伽蓝和西行互相看看,眼中杀气凛冽。答案不言自明,伽蓝的推断是正确的,西北局势的恶化,正是杨玄感全盘谋划中的重要一步,而西北狼在他们这些权贵眼里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可以任意牺牲的棋子。西北局势恶化后,即便元弘嗣暴1ù了,西北军未能杀进长安,导致兵变大计受阻,但皇帝迫于西北严重危机,也无法调遣西北军南下戍卫京畿或者承担平叛重任,这便大大减轻了兵变的阻力,给予了兵变者更多成功的机会。

“不过,某想问一句。”李密笑道,“将军打算何时去黎阳?将军或许不急,但安阳和邺城很急,假若将军迟迟不前,滞留于羑河北岸,那些无辜饥民恐怕距离饿殍遍野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柴绍面沉如水。伽蓝和西行则是不屑一顾。李密公然离间,用意何在?是想阻止伽蓝的攻击,尽量拖延时间,还是bī迫伽蓝尽快攻击,置其于死地?



薛德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与李密深谈一次。

他背叛了当初的誓言,背离了昔日的理想,这是事实,但这不是他的本意,是为势所迫。更重要的是,杨玄感的兵变已经既成事实,而这场兵变将对帝国造成难以估量的危害。

他不知道伽蓝和西北人是否考虑到了将来,但他必须考虑,做为世家子弟的一员,做为河东薛氏的一支,他必须为整个薛氏家族的利益和历经磨难的薛家老小的生存考虑。

老友重逢,不胜唏嘘。薛德音感谢杨玄感为他所做的一切,感谢李密和元弘嗣等人对他的救助。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伸手救援的不是薛氏血脉亲人,而是这帮情深义重的兄弟,这份情,他铭记于心,并誓死报答。

听完薛德音对整个事件的述说,李密陷入了沉思,良久,他说道,“灵蕴兄,如果裴世矩早有谋划,伽蓝这个棋子为何埋得如此之深?”

“裴世矩倾尽心血的是西北策略,伽蓝这颗棋子隐藏得如此之深完全是为了挽救西北策略。”薛德音叹道,“然而,关注西北的不仅有楚公,还有唐公,还有楼观道。在各方势力的角逐下,裴世矩的西北策略功亏一篑,伽蓝不得以撤出西土。随后裴世矩将其召回中土,其目的显然是为了向武川系做出妥协。”

李密微微颔,“伽蓝万里而来,黎阳已是死棋。”

薛德音叹道,“这盘棋的中心本来就不是黎阳。”

“在哪?”

薛德音看了一眼李密,“法主,裴世矩既然拔刀了,一刀剁进了河北,那么北上之路已经断绝。”

“东都更是死棋。”

“楚公何尝不知?这是一场豪赌,一场两败俱伤的豪赌。”

“谁是赢者?”

薛德音犹豫着,踌躇着,在李密的期待下,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刘老先生就在此处。”

山东人,山东人是最后的赢家。

李密悚然而惊,蓦然想到了王仲伯大败灵泉山,当即脱口惊呼,“黎阳危矣。”

“黎阳危矣,东都却未必危矣。”

薛德音一语双关。李密心领神会。山东人既然要做最后的赢家,那么就必然掣肘伽蓝,而伽蓝的脚步必然会停止于黎阳。

“孝仁先期赶往东都,目的何在?”李密突然提到了崔逊。孝仁是崔逊的字,与李密是同窗。

薛德音马上领会了李密的意思,先是略感疑huo,不知各方势力在皇统上有何博弈,旋即豁然顿悟,问题就出在崔氏身上。

“孝仁未曾提到秦王。”

“只字未提?”

“只字未提。”

李密和薛德音相视苦笑。正因为只字未提,才正好证实了崔氏的真实想法。

“法主,尽快返回黎阳,与楚公重拟对策。”薛德音催促道,“伽蓝既然允许你我相见,必然存有互通声气的意思。他是处境很艰难,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他的这些兄弟们活着带回西北,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他绝不会以死相搏。如今形势日渐明朗,武川人与山东人已成默契,北上之路已断,假若楚公能在皇统一事上与武川人、山东人达成一致,则胜券在握。”

李密迟疑了片刻,问道,“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

“七娘认定他是大郎之子。”薛德音摇摇头,“但伽蓝矢口否认。”

“凭据?”

“能够证明此事的唯有敦煌圣严寺的慧心和尚,但他已经圆寂。另外就是裴世矩和薛世雄,他们中的任意一位都可以证明。”

“几分可能?”

“刘老先生似乎十分笃定。”

“声名狼藉者,不可信之。”

薛德音迟疑了片刻,说道,“法主,离开前,不妨以言试探,不论真假,或许都有利于双方……”

李密微笑点头。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各取其利

第一百六十七章各取其利

第一百六十七章各取其利

李密的试探遭遇了伽蓝强烈反击。15

“杀人者,必被人杀!”伽蓝站在河堤上,衣氅翻飞,气势凛冽,其嘶哑而冷厉的声音让人心生惧意,“血债血偿!”

李密轻蔑冷笑,拂袖而去。

柴绍忧心忡忡,他根本没有想到,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土戍卒竟然与一个闲居长安的世家子弟结下深仇大恨,匪夷所思之事,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两人见面,但现在后悔也晚了,从西北人咬牙切齿的表情来看,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柴绍不但未能阻碍西北人前进的步伐,反而加快了西北人的攻击度。当魏征获知这一讯息后,长叹无语,急召苏邕、苏定方父子和众多河北豪强,暗示各乡团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与西北人务必保持一定距离,不要因为冲动而被西北人利用,成为这场风暴的牺牲品。

伽蓝却没有征召乡团,甚至也没有延请柴绍和魏征商讨军情,似乎彻底背弃了当初与独孤震的约定,既无意与他们联手作战,更抛弃了双方之间仅有的一点信任。

柴绍和魏征处境尴尬,面对冷冰冰的充满敌意的西北人,他们无法放下高贵的自尊与西北人进行沟通和解释,双方的矛盾骤然jī化,气氛非常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曹旦回来了,与其同行的还有临清豪强、清河义军领王安。

凤凰岭一战,清河义军大败,败得非常窝囊,一箭未,就被西北人杀得抱头鼠窜。张金称、张金树和王安等人率残部向高唐方向急撤离,但西北人穷追不舍,义军十分狼狈,甚至做好了渡河南下的准备。好在清河饥民帮了大忙,西北人为了维持他们的生存,不得不放弃追杀,转而西进武阳郡寻找粮食。

清河义军因此获得喘息时间,正犹豫是否渡河南下的时候,从齐郡传来消息,王薄、郝孝德、高开道、孙宣雅等人正在章丘一带与官军jī战,急需支援。张金称毅然决定渡河,但仅仅过了几天便传来噩耗,义军联军大败,张须陀带着官军乘胜追击,双方在临邑再战。张金称等人杀到祝阿,义军联军则再败于临邑,正好给予了及时支援。3∴35686688就在双方准备决战的时候,北海义军领郭方预终于杀到,率军猛攻章丘,与此同时,济北的义军领裴长才和石子河也率军猛攻齐郡府历城。张须陀腹背受敌,顾此失彼,难以为继,不得不撤守历城。义军联军迅逆转了形势,王薄等人与郭方预会合,重回长白山。

郝孝德、张金称、高开道、孙宣雅等人则率军返回河北,因为损失惨重,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正在赶赴黎阳仓就食的饥民大军,遂打算暂时集结于清河,并相机向武阳郡方向移动,寻找打劫黎阳仓的机会。

义军联军由高唐西进,迅杀进武阳郡,并派人联络刘炫和刘黑闼。这时曹旦就如及时雨一般出现了,而他带来的消息更是让义军领们喜出望外,西进的度骤然加快。



“这里是博望山。”曹旦指着地图对伽蓝说道,“此处位于汲郡和武阳郡的jiao界处,距离白沟不过三四十里,距离黎阳仅有百十里。各路义军主力正在赶赴博望山,旦夕可至。”

伽蓝抬头望向高泰。

高泰手指地图上的淇水上游区域,“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的军队已经抵达此处,主力部署在云梦山、五岩山和枉人山一带,其中枉人山距离黎阳最近,不足六十里。”

“刘黑闼在哪?”

“在黑山。”高泰说道,“汉东公的军队全部驻扎在嘉佑寺附近,一日之内可抵达汤yīn。”

河北义军已经完成了对黎阳的包围,但形势一旦逆转,河北义军的主力假若被黎阳所用,后果则不堪设想。伽蓝不相信河北人,河北人更不相信伽蓝,正因为彼此缺乏信任,秘密才随时有泄1ù的可能,一旦泄1ù,伽蓝又如何挽救危局?

伽蓝沉yín稍许,目光转向了临清义军领王安。

王安出自普通官宦之家,寒mén贵族,地方豪强,因为仕途无望,转而寻求财富,与苏邕属于同一类人,但苏邕固守本份,而王安则揭竿而起,与命运做一场豪赌。xìng格决定命运,从王安威猛粗犷的相貌就能看出其豪爽刚直、嫉恶如仇的个xìng,或许正因为这种个xìng,他才敢于自告奋勇随曹旦共赴禁军龙卫营。

“俺受诸位兄长之托,向将军做一个承诺。”王安抱拳为礼,恭敬说道,“河北各路豪帅,唯将军马是瞻。”

伽蓝神情冷峻,不置可否。

王安这个承诺根本兑现不了。河北各路义军各有利益,各自为战,至今连个名义上的统帅、总管都没有,就是一盘散沙,如何唯伽蓝马是瞻?近段时间西北人与河北义军频繁接触和jiao锋,已经把河北义军的要害mo得一清二楚,若想利用这支军队,只有利益。

“杨玄感曾给予你们何等承诺?”伽蓝问道。

王安惊讶地看了伽蓝一眼,犹豫了片刻,然后呵呵一笑,“画饼充饥而已,相比起来,将军的承诺最为可靠。”

伽蓝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听说灵泉一战,太行人缴获甚多,实力大增。”王安脸sè一黯,叹息道,“俺们却在齐郡损失惨重,以俺们今日之力,恐怕难以帮助将军攻克黎阳。”

这是提条件了,攻坚战让太行义军打,他们在一边摇旗呐喊,但分配战利品的时候,则必须考虑他们在齐郡的损失。不论是豆子岗义军还是平原义军,包括清河义军,之所以损失惨重,都是拜伽蓝和西北人“所赐”,所以伽蓝必须给予他们足够的补偿。

伽蓝冷sè更甚,问道,“如果杨玄感赐给你们黎阳仓,你们作何选择?”

王安毫不犹豫,当即誓,绝不背信弃义。

“将军以三百骑之力便把俺们杀得落hua流水,可以想像,假若俺们投了杨玄感,拿甚去对抗强大的卫府军?”

“杨玄感或许能赢得天下。”

王安有些忐忑,不知道伽蓝“循循善you”目的何在,但此时此刻,他坚信一点,只要自己在言辞上稍有犹豫,极有可能丢了xìng命。西北人就是一群穷凶极恶的狼,现在这群狼冲到了风暴的中心,就算全军覆没,也必定会把对手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河北义军最大的担心就是上了关陇人的当,中了关陇人的诡计,给关陇人一口吞了。关陇贵族和河北贵族毕竟是两个针锋相对的甚至可以说是对立的利益集团,无论具体形势如何复杂,但基本原则、立场和利益不会改变。谁敢说黎阳就不是关陇人设下的、把河北义军一网打尽、给予山东贵族集团以致命一击的陷阱?

所以河北义军的原则是,形势不明朗不打,无利可图不打,没有绝对把握不打。任你说得天hua1uan坠,我的目的就是一个,抢了就跑,就算自己是猎物,也是那只逃得最快的猎物。

“杨玄感若能赢得天下,将军为何万里迢迢从西土而来?”王安反问道,“难道将军志在逐鹿中原,争霸天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西北人不得不收起了自己的骄狂,重新审视这位看上去如同山野草莽的临清贼帅。燕赵之地,果多奇士,此子看似粗犷,却是胆略非凡。

伽蓝脸sè减缓,慢慢1ù出一丝笑意,凌厉目光中更有一抹欣赏之sè。接着手指伸出,重重戳在了地图上的内黄城和城池附近的白沟渠道,“包围此地,威bī黎阳。”

“尽起大军?”王安望着地图,急切问道。

伽蓝摇手,“你之一军足矣,余者藏匿博望山,伺机而动。”

王安却是看懂了伽蓝之策,当即进言道,“将军若想迫使王仲伯撤离羑里城,半渡而击之,俺这一军远远不足。”

伽蓝面沉如水,知道王安想从战利品中分一杯羹,但又怕太行义军仗势欺人,所以想拉更多的义军进入战场。

伽蓝冷笑,“僧多rou少,残羹冷炙聊胜于无,若无意取之,请自便。”

王安再不多言,具体商谈了一些细节后,匆忙离去。

曹旦的队伍也到了,藏匿在饥民大军里,正在连夜赶赴羑河北岸。遵照伽蓝的命令,曹旦与刘黑闼合兵一处,直杀汤yīn城南,切断汤yīn城南渡白沟之路。杨公卿所领的太行义军则向汲郡府卫城方向移动,以牵制黎阳守军,帮助豆子岗、平原和清河三路义军围歼王仲伯。

傅端毅踌躇再三,还是把伽蓝的攻击计策暗中告诉了魏征。

“上当了。”魏征愤然说道,“河北人乘1uan攻打黎阳,洗劫黎阳仓,等于自寻死路。伽蓝yīn狠而狡诈,连施毒计,先是借刀杀人,接着卸磨杀驴。杨玄感若败,接下来遭到清洗的必是河北人。”

“未雨绸缪,早拟对策。”傅端毅提醒道。

“河北人岂肯放过洗劫黎阳仓壮大自身实力的机会?”魏征摇头叹道,“一边竭力养féi自己,一边养féi了再杀,彼此心知肚明,但形势使然,奈何奈何!”







*

第一百六十八章 箭在弦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箭在弦上?

第一百六十八章箭在弦上?

李密疾驰黎阳。

在杨玄感的大帐里,李密不但见到了汲郡郡丞赵怀义、关陇大儒胡师耽、山东大儒孔颖达和杨玄tǐng、杨玄纵、杨积善等杨氏兄弟,还非常吃惊地看到了建昌公、左候卫将军李子雄,朝散大夫、著作佐郎王胄和建节尉、秘书学士虞绰,尤其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山东道家领袖、白马山的薛颐法师竟然也在其中。

建昌公、左候卫将军李子雄此刻应该在东莱,正随同水军统帅来护儿准备渡海东进,攻打高句丽。朝散大夫、著作佐郎王胄和建节尉、秘书学士虞绰,此刻应该在辽东,正陪shì于皇帝身边随军东征。

依预定谋划,李子雄要在东莱举旗,诛杀水军正副统帅来护儿和周法尚,然后率军攻击东都,而王胄和虞绰要配合兵部shì郎斛斯政、左翊卫将军赵元淑,拿下临朔宫和临渝宫,切断远征军粮道,以临渝关之险阻御皇帝和远征军回师中原,给兵变赢得足够时间。现在他们突然出现在黎阳,只能说明一件事,谋划败1ù了,形势正在急剧恶化。

果如李密所猜,兵变暴1ù了。

李子雄在东莱参加军议的时候,被来护儿下令拘捕,并急送辽东。李子雄的家将、亲卫们在某些将领们的特意“关照”下逃离东莱,于途中成功救出李子雄,然后急逃到黎阳。

王胄和虞绰则是接到了斛斯政的报警,与杨玄纵、杨万石火逃离辽东。途中屡遭追捕,杨万石不幸陷没于高阳。

斛斯政现在处境如何,不得而知,但正是身处中枢的斛斯政率先现谋划暴1ù,而起因就是皇帝突下密诏,命唐国公、卫尉少卿李渊日夜兼程赶赴弘化出任留守一职,统率西北军,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皇帝为什么要突然解除元弘嗣的职务?原因不言自明。斛斯政与黎阳始终保持联系,他肯定要向黎阳报警,但杨玄感却未曾接到斛斯政的密信,由此可以推测,斛斯政已经暴1ù,并处在皇帝的严密监控之下,他给黎阳的密信都被阻截了。

举旗的时间不能再拖了,虽然预定时间是六月底七月初,是远征军水6两路大军深入高句丽甚至已经兵临平壤城下之时,是兵变最佳时机,但如今兵变一事暴1ù了,而皇帝和中枢蓄意隐瞒,显然是想给远征军赢得更多攻击时间,xT电子书下载**只要东征胜利,只要维持了皇帝和中枢的威信,那么接下来即便延误了平叛时间,即便帝国局势极度恶化,皇帝和中枢也有足够的政治资本和军事力量力挽狂澜,所以,现在对黎阳来说,根本没有选择,只有即刻举旗,只有即刻切断远征军粮道,只有即刻拿下东都,然后与皇帝和远征军决战于河北,隔大河而对峙,殊死一搏。

这个结果是杨玄感和李密等人早就预料到的,也是竭尽全力试图避免的,对兵变来说最为不利的一种局面。两个人对弈,一个人知己知彼,掌控全局,另一个人则完全陷入被动,唯一逆转形势的机会就是切断粮道,陷远征军于绝境,置东征于败局,摧毁皇帝和中枢的威信。但这一做法也把兵变者置于众叛亲离之险境,因为辽东战场上集结了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地的贵族和军队,皇帝、行宫和远征军的生死存亡直接关系到了三大贵族集团的利益,在形势没有明朗化之前,在兵变者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之前,三大贵族集团都不敢一面倒的支持杨玄感,以免远征战场上的己方势力成为这场风暴的牺牲品。

于是,东都就成为博弈的关键点,只要杨玄感拿下东都,与云集东都的代表帝国各方利益的贵族集团在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上达成一致意见,继而新建帝国皇帝,新建中枢,颁布一系列可以赢得贵族和平民两大阶层支持的新国策,那么他在这场博弈中就建立了绝对优势,接下来远征军必然倒戈,老皇帝和以改革派核心的老中枢必将成为历史。

因此,此刻兵变者商讨的重点已经不是何时举旗,举旗后实施何种攻击策略,而是如何再分配帝国的权力和财富,以便尽快赢得东都的代表帝国各方利益的贵族集团的一致支持。

这正是李密此趟北上魏郡,与独孤震和赵郡李氏商讨的重点。他在魏郡未能拿出办法来赢得独孤震和赵郡李氏的支持。同样在这座大帐里,杨玄感也没有办法统一兵变者的立场和观点,甚至于,杨玄感和李密在这个核心策略上都无法达成一致。

先就是帝国的国策。兵变的目的当然是否决今上所推行的一系列jī进的改革政策,那么,否决了今上的改革策略,否决了大业年间所实施的一系列国策,新的国策又是什么?是退回到帝国统一之前的mén阀士族政治,还是维持先帝在开皇年间所实施的有限度的中央集权?

杨玄感是皇族的分支,是既得利益的汉族大世家大权贵,他理所当然坚持中央集权制,坚持开皇之策。

然而,大业之策实际上就是开皇之策的延续。先帝的改革已经积累了严重的社会矛盾,今上即位之后,矛盾愈深重,并有爆之势,所以当时在国策上有保守和jī进之争。保守者建议,为了缓和社会矛盾,适当延缓、暂停甚至倒退一下改革步伐,其实就是向贵族集团做一定程度的妥协,其代表xìng人物就是杨素,而jī进者则认为,必须加快改革步伐,才能从根本上缓和社会矛盾,持这一观点的领军人物就是今上。

今日帝国的根本矛盾是中央集权制和mén阀士族制之间的矛盾,这两种制度对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有着根本xìng区别,所以开皇之策也好,大业之策也好,都是固守mén阀士族政治的贵族集团所坚决反对的。杨玄感掀起了一场风暴,却只想解决表层问题,这当然得不到贵族集团的支持。

李密直言不讳,直指要害,建议在否决大业之策的基础上,颠覆开皇策略,不但停止改革,更要倒退,虽然高举的大旗依旧是中央集权,但其核心却是mén阀士族政治,以维护贵族集团的利益,唯有如此,才能赢得帝国贵族集团的支持,顺利拿下东都,并在与皇帝的对决中取得压倒xìng优势。

李密的这一建议遭到了杨氏兄弟和孔颖达的坚决反对,因为维护贵族集团利益,实际上就是维护关陇贵族集团利益。关陇贵族集团是帝国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的利益一旦得到巩固,就那么大一块,你吃多了,别人自然吃少了,这个道理很简单。整个开皇年间,山东和江左贵族集团都被牢牢压制,直到今上继位,这一政治格局才被打破。

可以想像,假如杨玄感在政治上坚决实施开皇之策,的确是可以赢得相当一部分关陇贵族的支持,但必然会遭到大部分山东和江左贵族的对抗。

此次兵变能否成功,不仅仅取决于关陇贵族集团的支持,更要赢得山东和江左贵族集团的支持,假如在对峙的过程中,皇帝把山东和江左贵族集团全部拉到自己旗下,以山东和江左之力对抗关陇,杨玄感的胜算还能剩下多少?

争议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国策的问题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事实上是各贵族集团之间的妥协,尤其在皇权不振的情况下,国策走向实际上完全控制在贵族集团手中,此事真正的争论**是在拿下东都之后。

于是讨论的核心转向皇权,转向了皇统。帝国之所以有今天的兵变,根源还在皇权的强大上,在皇统选择的错误上。皇权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中央集权制,而皇统选择的错误却源于杨素。正是杨素对今上的坚决支持,才让今上坐到了皇帝的宝座上。今天,杨素的儿子杨玄感不得不改正这一错误,把今上拉下皇帝的宝座,重新选择皇统。皇统选择正确了,强大的皇权才不会失去控制,才不会把帝国推向崩溃的深渊。

李密把魏郡之行详细告之,并做了分析和推衍,但没有结果。

从大局来说,皇统的最佳继承人理所当然是越王杨侗,但变数却在崔氏。虽然崔氏承担了辅佐越王杨侗的重任,但这或许是皇帝的权谋之术,其用意正是要增加叛1uan者和崔氏在皇统选择上的难度。

从关陇贵族的立场来说,支持越王杨侗或者代王杨侑都可以,他们都是元德太子的庶出子嗣,在律法或者道统上平等,机会均等。元德太子废黜了自己的崔氏王妃,所以没有嫡系子嗣。燕王杨倓也不过就是庶出长子而已,并不具备皇统继承上的唯一xìng。

现在的问题是,推翻了今上,今上一脉是否还具备皇统继承的唯一xìng?

当然不具备,因为要推翻今上,所以越王杨侗和代王杨侑实际上并不是最合适的皇帝人选,考虑到血脉上的原因,存在着秋后算帐的危险,所以,最合适的皇帝人选应该在先帝的皇孙中挑选。

废太子杨勇的子嗣都被今上杀了。蜀王杨秀和汉王杨谅“声名狼藉”,如今都被囚禁在皇帝身边,并累及子孙。唯有秦王杨俊因为死得早,子嗣无恙,而其嫡子秦王杨浩还是崔氏王妃所出,因此,对于山东贵族集团来说,此子才是最合适的皇统继承人。

但是,关陇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对山东贵族集团有利的皇统继承人坐上皇帝的宝座?







*

第一百六十九章 兵变的核心问题

第一百六十九章兵变的核心问题

第一百六十九章兵变的核心问题

李密在安阳的时候,面对独孤震悲伤的眼睛,不但没有拿出任何妥善的策略,甚至连一句安慰xìng的、模棱两可的应对之辞都没有。本章由为您提供]

李密固然是失望离去,独孤震又何尝不是黯然魂伤?他放下高贵的自尊,以妥协之态与后进晚辈共商大计,最终却遭拒绝。

未来是什么?以杨玄感为的关陇本土贵族、以李密为的曾饱受先帝和今上两次重击的“太子党”,还有以元弘嗣、斛斯政为的保守派鲜卑贵族,是否稳cao胜券?假若他们失败了,后果之惨痛,做为同为关陇贵族的以武川系为的政治上的“中间派”们,也会痛心疾。关陇贵族的保守派都被风暴席卷而去,关陇贵族集团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实力骤降,这对帝国政局和中土稳定将造成难以估量的恶果。

在这场风暴中,风暴的动者本质上是要维护关陇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所以只要策略正确,保守派肯定可以与“中间派”联手合作。这也是独孤震所期待的,毕竟在政局失控之后,更换皇统所付出的代价,要远远小于兵戈相见、自相残杀乃至陷入惨烈内战所造成的损失。

历朝历代的政变,相当一部分是在“平稳”中度过的,甚至没有载入史册。主谋者智慧群,又实施了正确的策略,于是老皇帝突崩,新皇帝继位,一切都按部就班,看不出任何政变的迹象。今日局势下,杨玄感显然做不到这一步,在矛盾jī化的情况下,唯有暴力政变,但暴力政变同样可以以最小代价实现最大目的,杨玄感就是这样谋划的,也是这样期待的,然而,事实很残酷。

今上是杨素拥戴上位的,杨玄感即便要推翻今上,但不能否决自家大人杨素当初在皇统一事上的决策,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杨玄感极力支持越王杨侗继承皇统。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把“秋后算帐”的危险xìng彻底铲除,为此必须牢牢控制皇统,掣肘皇权,必要的时候甚至再一次更换皇统,因此在皇统的选择权上,杨玄感至死不会相让。

然而,代王杨侑的母系家族是关中本土第一大族韦氏,韦氏在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份量非常重,如果韦氏不同意杨玄感在皇统继承人上的选择,那么无疑,杨玄感极有可能失去西京方面的支持和响应。~~

从独孤震的立场来说,他可能更偏重于秦王杨浩,原因很简单,政变后,无论皇权还是中央维权,都会遭到沉重打击,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急剧下降,这时候仅靠关陇贵族集团稳不住整个帝国,必然要最大程度地向山东和江左贵族集团做出妥协,以赢得帝国的持续稳定和中土的长期统一。

回归到这座大帐里,杨氏兄弟和李子雄等杨氏一系当然支持杨玄感,他们既要牢牢保持皇统的选择权和控制权,更不愿意把既得利益让度于山东和江左贵族。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目光短浅或者利yù熏心,而是事关自己的生存,一旦失去对大局的掌控,第一个遭到清算和血洗的必是杨玄感一系,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

胡师耽和孔颖达等人不便直接反对,更不想把矛盾公开化,尚未举旗就内讧,岂不自寻死路?不过从山东大世家大权贵的立场来说,无疑是支持秦王杨浩继承皇统。

李密和元务本都是当年的“太子党”,而太子党与今上的仇怨可谓深重,与杨氏一系也有仇隙,因为当年帮助先帝和今上打击“太子党”的急先锋就是杨素及其派系势力。如果不是共同的推翻今上的目的,其后杨氏一系的政治立场又转为保守,双方不可能走到一起。

从双方事实存在的矛盾出,不能不恶意地揣测,李密、元务本,包括当初的薛德音,这些“太子党”们与杨玄感一起谋划政变,其动机中带有强烈的报复成分。如今“兵变”开始了,“报复”成功了,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支持杨玄感一系掌控皇统的选择权,相反,他们要竭尽所能挑起各方势力在皇统上的争斗,然后从中渔利。如何才能获得最大利益?当然要“找对人”,要准确找到最终的皇统继承人,然后不惜代价辅佐其坐上皇帝的宝座。

李密急匆匆北上安阳和邺城,然后在举旗之前抛出这个致命的核心问题,对杨玄感和兵变者造成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举旗在即,政变的相关策略,诸如政变目的、政治策略,攻击计策,等等,都要形成统一意见。本来杨玄感已经与众人就诸多关键问题达成了一致,哪料李密突然抛出最最核心的皇统问题,导致争辩再起。

李密的理由冠冕堂皇。皇统这个核心问题不解决,到了东都之后怎么谈?我去邺城和安阳,明知这个问题最为关键,却因黎阳没有决策,无从谈起,错失良机。

越王杨侗、代王杨侑、秦王杨浩,哪一个是皇统继承人?是未来的帝国皇帝?抑或,干脆推倒重来,篡位谋国?

若把越王杨侗推上皇帝宝座,那么杨玄感在东方必定失去以清河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为的大部分山东世家的支持,在西方则必定失去以韦氏、杜氏、李氏为的关陇本土贵族集团的支持,虽然杨玄感能得到以弘农杨氏、荥阳郑氏、颍川陈氏、河南韩氏等河洛世家望族的支持,但在东西两大贵族集团的夹击下,政变者即便攻占了东都,也守不住中原。当皇帝和远征军呼啸而下,兵变者能否力挽狂澜,一战而定?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若以代王杨侑做为皇统继承人,杨玄感则能得到关陇本土贵族的支持,但河洛世家显然不能接受胜利果实给他人所攫取的事实,而山东贵族集团不但未能从这场风暴中获利,反而继续处在关陇人的遏制和打击之下,其反抗的jī烈程度,恐怕谁都可以想像得出来。

若以秦王杨浩为帝国未来的皇帝,杨玄感可以得到山东贵族集团的支持,但把自己推向了关陇贵族集团的对立面,如此一来,杨玄感拿下东都的设想可能要落空,而皇帝却能在关陇贵族集团的支持下,轻而易举地击败杨玄感,到那时山东贵族集团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杨玄感,杨玄感最终一无所获。

李密的分析和推衍有理有据,听在杨玄感和众人的耳中,却是异常难受,甚至令人窒息。

李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要打东都了,争霸中原是死路一条,还是北上,坚决北上,以代、晋为根基之地行王霸之大业。说白了就是以兵变引帝国的hún1uan,以hún1uan引中土的割据分裂,然后群雄并起,争霸天下。

如果说独孤震的策略是温和变革,杨玄感的策略是暴力变革,那么李密的策略就是颠覆xìng的革命了。他不是要重建皇统,而是要重建国祚。他坚决要推翻帝国,要在中土重建一个统一的新帝国。不要搞什么政变,兵变,就是造反,一反到底,彻彻底底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没有人支持李密,但也没有人反对李密。

气氛显得很诡异。

杨玄感当机立断,先举旗,先传檄天下反皇帝,否定大业之策,再行开皇之制。

杨氏兄弟和李子雄等人当然全力支持,胡师耽、孔颖达、李密和元务本等人也信誓旦旦地表示支持,其实大家心里到底怎么想,只有自己知道。杨玄感也顾不上许多了,时间不等人,先求表明上的统一,至于到了东都之后,局势如何变化,说句实话,连他自己都无从把握,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很多时候,他也只能跟着大势走,而大势是什么?那就是整个关陇贵族集团在政治上的主流意向。各自为政、各自为战、各有其利,这就是mén阀士族政治最大弊端,而这种弊端只要有一定的历史条件作基础,就必然转化成强大的分裂力量。分裂对中土、帝国、皇帝和普罗大众来说,不是好事,但对mén阀士族来说,却是一件利大于弊的好事。

李密的话实际上是撕下了戴在mén阀士族脸上的面具,把这些贵族的真实想法公诸于众。谁敢说杨玄感就没有篡位谋国、自立为帝的想法?谁敢说李子雄、赵怀义、胡师耽、孔颖达等人就不想重回mén阀士族主宰天下的时代?

是北上还是攻打东都?

李密的建议被否决了,李子雄、赵怀义等人一致决定打东都。

李密的建议不是不可取,而是时间太长,变数太大,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而这对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夜间改天换地的杨玄感等人来说,根本不能接受。

既然打东都,那就必然解决皇统继承人问题。李密再一次北上邺城和安阳,与独孤震、与赵郡李氏等河北世家具体商谈。

迫于当前局势,杨玄感决定向山东贵族集团妥协。现在西面的元弘嗣是指望不上了,东面的李子雄已经逃到了黎阳,更不要指望。这种情况下,杨玄感的当务之急,是在最短时间内拉起一支足够庞大的军队,而这需要得到大河两岸各地方势力的支持,为此,他只有向山东贵族集团妥协,而杨氏兄弟和李子雄等人也只有暂时向杨玄感妥协。

李密连夜出城。

杨玄感则连夜拜会游元。







*

第一百七十章 一击毙命

第一百七十章一击毙命

第一百七十章一击毙命

杨玄感尚未举旗,伽蓝已经急不可耐了,在他的催促下,王安率军包围内黄城并威胁白沟水道,刘黑闼和曹旦则给予积极配合,率军出没于汤yīn以南,两军互为支援,xT电子书下载**

与此同时,杨公卿的太行义军沿着淇水而下,迅bī近汲郡府卫城,对黎阳形成了威胁,而郝孝德的平原义军,张金称的清河义军,高开道和孙宣雅的豆子岗义军,则从博望山迅南下,直接威胁黎阳。

杨公卿、郝孝德和张金称等义军领都没有接受伽蓝的建议,一个个迫不及待地bī近黎阳,由此导致伽蓝意yù在白沟以北围杀王仲伯的谋划落空。

羑(you)里城北有羑河,南有汤河,去黎阳还要横渡白沟,只要把王仲伯bī离羑里城,西北人和河北义军就能找到围歼的机会。可惜河北人不相信伽蓝,担心上当中计,陷入禁军和卫府军的包围,所以反其道而行之,东西两路互相配合,大张旗鼓地威胁黎阳,如此一来,王仲伯要么坚守羑里城,与黎阳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要么火撤离,坚守黎阳和黎阳仓。

但在官僚权贵们的眼里,他们看到的都是饥民,衣衫褴褛奄奄一息的饥民,铺天盖地。

因为河北有几十万饥民跟在禁军后面,再加上从黎阳传来开仓放粮的消息,所以饥民大军迅进入了汲郡,很多胆大者甚至渡过了羑河、汤河,成群结队地南下,由此导致饥民就如同从巢xùe里涌出来的千万只蚂蚁,在整个汤yīn境内迅蔓延。义军和饥民在外表上并没有明显区别,再加上义军又有意识装扮为饥民做掩护,因此东西两路义军的行动,并没有被黎阳所察觉。

也正因为如此,王仲伯决心坚守羑里城,把禁卫军阻挡于汲郡边境,同时给予南下饥民以最大便利,让他们迅涌入黎阳,从而给杨玄感逆转局势创造机会。

形势就这样改变了。伽蓝的谋划落空了,因为王仲伯坚守不退,禁军龙卫不敢冒险深入,以免遭到叛军的前后夹击,所以两者由对峙变成了僵持,而河北义军和饥民则利用这个难得的畅通无阻的机会,迅会合一处,向黎阳急靠近。

伽蓝很愤怒,也很无奈,对饥民的未来更是忧心忡忡。

在他的心里,西北兄弟的生命重于一切,他不会为了掌控局势而去强攻羑里城这座坚固重镇,以牺牲西北兄弟的生命来拯救危机或者改变帝国的命运。4∴⑧o65掌控局势,改变历史,这实际上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杨玄感、独孤震和山东崔氏、李氏两大世家实力群,他们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伽蓝和其统率的禁军龙卫三百骑却是微不足道,就如蝼蚁与鸿鹄之比,有天地之悬殊。

之前伽蓝被河北饥民所挟持,但反过来他又以此来胁迫河北义军,各方互相利用,各得其利,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形势展到今天,虽然伽蓝竭尽全力,试图阻止山东义军与黎阳叛逆的“同流合污”,但河北饥民就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把西北人和河北义军拉到一起,也同样可以把杨玄感和河北义军推到一条战线上。

局势正在向伽蓝所不愿看到的方向飞展。某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早在平原郡的安德城外就已经被居心叵测者利用了,自己始终被杨玄感、游元和刘炫这些世家权贵们玩nong于股掌之间,成为他们掀起狂风暴雨的“工具”。

现在的局面是,假如杨玄感开仓放粮,假如河北饥民就食于黎阳仓,假如河北义军顺利地从黎阳仓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钱财、粮食和武器,假如河北人就此被杨玄感拉进了咆哮的风暴,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杨玄感的同党、同谋,那么伽蓝就有足够的理由肯定,他和禁军龙卫被对手利用了,成了叛逆们的“帮凶”,成了推动风暴的助纣为虐者,尤其令人倍感耻辱和羞愤的是,西北人竟然狂妄自大地认为局势始终被自己所控制。

伽蓝苦思对策。局势不是失控,而是自己根本没有实力,也没有能力去控制局势,当务之急还是自救,还是确保自身的生存,不要“挣扎”了许久,甚至在中土建下赫赫声名,人生最为辉煌之刻,突然被关陇和山东权贵们一口吞了。做一个昙hua一现的英雄尚可聊以自慰,就怕死了还遭人陷害,背上永世恶名。

这时,李密再度出现在禁军军营里。



李密日夜兼程,在邺城拜会了李守素、李玄道和李大师,在安阳拜会了独孤震和元宝藏。因为河北饥民是从武阳郡进入魏郡,而太行贼的败退又有武阳人的一份功劳,再加上局势逐渐明朗化,做为关陇大权贵中的重要成员之一,做为镇戍河北的关陇籍重要官员之一,元宝藏于情于理都要紧急赶赴安阳拜会独孤震,向其讨教对策。

赵郡李氏对杨玄感的决策做了非常谨慎的表态。谨慎归谨慎,必要的矜持很正常,关键在于认可的态度。只要认可,能接受,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元宝藏与李密的父亲李宽曾并肩征战于沙场,袍泽情深,是以与李密的关系向来亲近。对于李密的出现,元宝藏初始有些吃惊,因为李氏是关陇贵族中的大世家之一,又是皇亲国戚,李长雅和李丹更是留守西京的重臣,李氏其他子弟也大多在中央和大郡出任要职,可谓权势倾天,在实力上既不逊sè于独孤氏,也完全可以与元氏相比肩。如此一个在当前可以基本上掌控西京局势的强悍世家,假如与杨玄感联手背叛当今皇帝,东西呼应,则帝国政局必然会爆倾覆xìng的改变,皇帝扭转局势反败为胜的可能xìng大大减少。

李氏是否参与了政变?李长雅的夫人是皇帝的妹妹襄国公主,而襄国公主因为皇帝在争夺皇统的过程中和继位之后,对自家兄弟姊妹“痛下杀手”,导致兄妹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传闻兄妹两人虽然没有反目成仇,但基本上形同陌路,不相往来。另外,李弼的次子李辉,娶的是宇文泰的长nv义安长公主,此房因此继嗣,随着杨氏篡夺了宇文氏的国祚,李氏的嫡嗣一脉受到连累,饱受压制。李密的祖父李耀本是李弼的嫡长子,此房虽然失去了继嗣权,但在宇文氏的“特殊”照顾下,享尽恩宠,不过此房在新王朝中却陷入皇统之争,以“太子党”的身份惨遭打击。

综合以上诸点,元宝藏有理由相信,李氏可能参与了这场兵变,而在与李密的jiao谈过程中,李密也隐晦地给予了这方面的暗示。元宝藏经过慎重考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立场,那就是冷眼旁观。虽然武阳郡毗邻汲郡,贵乡城距离黎阳也不过三百余里,必然要被风暴所卷,但形势过于复杂,博弈双方阵营犬牙jiao错,胜负其实不在于实力高低而在于妥协大小。目前情况下,做出任何决策都有身死族灭的风险,而像元宝藏这样无论在家族还是在官场都不是处在顶尖决策层的权贵,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以不变应万变。”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同样的例子就是先帝受禅之前,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同时举兵难,声势浩大,结果两个月内彻底败北,原因无他,不是实力不够,而是与各贵族集团的妥协太少。因为败得太快,很多贵族还没有做出选择,风暴就结束了,结果因此受益。

元宝藏态度上的“微妙”变化,给了李密信心。

此行最难的就是说服独孤震,即便不能说服独孤震与杨玄感联手,最起码也要让独孤震像元宝藏一样在心理上产生“微妙”变化,在决策上保持更长时间的“中立”,其实也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从而给杨玄感以更大的空间和时间在东都和西京两个战场上进行博弈,以最大程度的妥协来赢得更多贵族集团的支持。

独孤震在获知杨玄感的决策,聆听了杨玄感在皇统选择上的理由之后,悲郁的心情有所缓解,不过,这一决策,实际上大大增加了杨玄感攻占东都的难度,给兵变的未来méng上了一层厚厚的yīn霾。

独孤震还是那句话,“西北人是个麻烦,尽快把西北人解决了。”



西北人肯定是个麻烦。

皇帝和裴世矩让西北人到黎阳,目的很明显,尽可能阻止和延缓风暴,但这一目标显然过高,西北人做不到,最现实的目标就是在风暴掀起之后,竭尽所能在风暴中“挣扎”,继而阻止和延缓更多的贵族势力被卷进风暴,给杨玄感攻占东都设置更多障碍,同时也给皇帝和裴世矩回师平叛赢得更多的时间和主动。

举旗之后,杨玄感渡河南下攻打东都,做为举旗之地的黎阳,做为与河北世家权贵保持紧密联系的重镇,做为与山东贵族集团进行利益妥协的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要害之地,必须守住,假如此地遭到西北人的猛烈攻击,甚至在某些只顾自己狭隘sī利的义军领的帮助下攻克了黎阳,那么必将对整个大局产生难以估量的甚至是致命的危害。

李密因此再入禁军军营,他代表杨玄感邀请伽蓝和禁军龙卫马上赶赴黎阳,一则治书shì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在黎阳,而禁军龙卫负有护卫之责;二则太行贼刚刚在灵泉山击败了卫府军,偏偏此刻河北饥民又如chao水一般涌向黎阳仓就食,虽然杨玄感已经公开承诺开仓放粮,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紧张局势,但黎阳局势危机四伏却是不争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当初正是伽蓝在平原郡的安德城外振臂一呼,河北饥民才追随他赶赴黎阳仓就食,现在河北饥民都去黎阳了,你这个声名赫赫的“起者”怎能不去?假如你不去,杨玄感以此为理由拖延开仓放粮的时间,让更多的饥民饿死,让几十万饥民愤怒,你岂不身败名裂?还有,黎阳局势紧张,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安全至关重要,黎阳仓的安全更重要,至于永济渠水道的安全更是重中之重,而你和实力强悍的禁军龙卫却视而不见,袖手旁观,请问你对帝国和皇帝的忠诚在哪?其三,西土诸国的进贡使团即将抵达黎阳,而禁军龙卫此趟的要使命就是保护西土的进贡使团北上辽东,去行宫觐见皇帝。请问,你不去保护他们,谁去保护?

李密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一击毙命,此刻黎阳即便是龙潭虎xùe,伽蓝和西北人也不得不去了。西北人突然间彻底陷入被动,只能在风暴中无助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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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李建成

第一百七十一章李建成

第一百七十一章李建成

李密在前面放火,独孤震则在后面“添柴”。TxT电子书下载**

柴绍和魏征找到了伽蓝,因为太行贼“逃”进了崇山峻岭,河北饥民离开了魏郡境地,伽蓝又狂妄自大、骄恣枉法,与黎阳卫府军了生jī烈冲突,已经牵连到了独孤震本人,所以独孤震非常愤怒,下令中止对禁军龙卫的粮草供给,并停止开仓放粮。说白了就是一句话,要把西北人和河北饥民驱赶出境。

独孤震命令柴绍带着魏郡乡团即刻返回安阳,而元宝藏则命令魏征带着武阳、清河、信都等地的乡团急返回洹水镇。

双方的“蜜月期”其实早已结束,独孤震和元宝藏,包括游元,之所以忍耐西北人的“胡作非为”,纯粹是想利用西北人,以西北人的“咄咄bī人”为“筹码”,胁迫黎阳妥协。现在黎阳妥协了,西北人的有利价值消耗殆尽,剩下的都是不利价值,理所当然要把他们彻底铲除。

魏征当然要以河北世家利益为重,而河北地方豪强更不想卷进风暴,成为帝国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的jī烈博弈中灰飞烟灭。他们和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杨公卿等地方豪强不一样,他们还没有“揭竿而起”向帝国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正式宣战,以暴力来赢取公平和正义,他们还紧紧攀附在既得利益贵族集团的周围,试图依靠大世家大权贵的“恩赐”来获得自己所需要的利益。这种政治理念导致他们在今日的政治风暴中,毫不犹豫地追随山东大世家,绝不会因为某些蝇头小利或者因为正义和良知的驱动而做出背离山东贵族集团整体利益的冲动。

苏邕苏定方父子在离开之前赶到禁军军营向伽蓝辞行。

双方之间的合作一直比较默契,“捧日”这个乡团称号还是源自伽蓝的提议,更重要的是,武邑苏氏这个地方豪强是依附于冀城刘氏而生存,现今刘氏声名显赫的山东第一通儒刘炫就寄身于伽蓝的帐下,虽然刘炫并不是冀城刘氏的家主,但他对河北刘氏的影响力无人可及,河北刘氏很长时间以来都生存在他的巨大yīn影之下,即便今日刘氏家主及其族中优秀子弟施展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摆脱对刘炫所建下的显赫声名的“依赖”,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们不够杰出,若想维持冀城刘氏的崇高声望和庞大势力,就不得不继续仰刘炫之鼻息。

苏邕苏定方父子对此了然于xiong,当然不会像其他河北地方豪强一样积极响应元宝藏和魏征的命令,而是先考虑冀城刘氏的利益,所以他们马上赶到了禁军军营,名义上是拜辞伽蓝,实际上是向刘炫问策。

刘炫给出的答案非常简单,而且早在安德城外他就已经说出了答案,那就是借伽蓝之力与以裴世矩为的帝国改革派势力建立联系,假如某些河北人能在这场风暴中给予改革派以助力,那么很显然,当皇帝论功行赏的时候,这些河北人必定大获其利。3∴35686688

这个答案的关键就是,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能否在这场风暴中获胜?假如皇帝输了,这些河北人必将为自己的错误选择付出惨重的代价。

然而,从目前局势来看,尤其是当前黎阳大势来看,形势显然十分不利于皇帝和改革派势力,伽蓝和西北人更是危如累卵,这令苏邕苏定方父子心生惧意,不敢拿身家xìng命做一次豪赌。

好在刘炫可以影响的力量不仅仅只有苏邕苏定方父子,还有刘黑闼和曹旦,还有郝孝德、张金称和高开道,甚至还有杨公卿和王德仁。在同一个阶层面上,苏邕苏定方父子的利益诉求倾向于大世家大权贵,试图利用政治风暴来获利,而窦建德、刘黑闼等义军领的利益诉求则倾向于普罗大众,利用普罗大众的力量进行暴力“革命”,用生命和鲜血来书写“正义”,来赢取自己的未来。

“如果你们无从抉择,那足以证明你们对未来没有信心。”刘炫微笑说道,“既然对未来没有信心,就没有必要勉强自己。”

当前局势不要说苏邕苏定方父子看不到未来,即便是皇帝和裴世矩也不敢拍着xiong脯说,某一定能赢,因为这场政治风暴是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动的,是对帝国改革持不同政见的两个贵族集团的一次猛烈碰撞,胜负不在于武力的强弱,而在于政治利益的妥协,谁能赢得大多数贵族势力的支持,谁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刘炫对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获胜的信心来自于他丰富的历史经验和政治经历。试想,皇帝突然从西土调来伽蓝和三百骠骑,目的何在?这神来一笔,足以说明皇帝和改革派大臣们对帝国的危机有着深刻而清晰的认识,并早有谋划和周密部署,唯独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就是,皇帝和改革派大臣在风暴掀起后,打算向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做出多大的妥协和让步?这个政治上的妥协程度,直接关系到了这场风暴对帝国的危害程度,妥协得越少,对帝国的危害就越大,同比,因此而死去的贵族和平民也就越多。

苏邕大汗淋漓,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因为内心的惶恐和无助。

帐帘突然掀动,一身黄sè戎装的伽蓝缓步而入。

苏邕和苏定方慌忙起身。

伽蓝神情严峻,目光如剑,从苏邕和苏定方的脸上一一扫过,然后正视苏邕,脸上1ù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如果定方愿意留下相助,某不胜感jī。”

苏邕当即面1ù喜sè,躬身相谢。苏邕随魏征离开,代表苏氏正式摆明了立场,而苏定方以个人名义留下,属于一腔热血的冲动行为,将来失败了,主要损失由其个人承担,但一旦他成了戡1uan平叛的功臣,受益的却是整个苏氏。尤其重要的是,这给冀城刘氏有了一个jiao待,不论刘炫未来如何,苏氏都竭尽全力了,甚至可能要为此牺牲一个儿子。

这个计策苏邕不是没有想到,而是必须征得伽蓝的同意,假如伽蓝怨恨他们在关键时刻的“背叛”而拒绝给他“左右摇摆”的机会,那么苏定方便无法留下。

伽蓝转目望向刘炫,“先生对未来依旧有信心?”

“难道你没有?”刘炫抚须而笑,反问道。

此时此刻,若说对未来有绝对信心的人,便是伽蓝,因为他知道风暴的结果。他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历史进程,他这只小“蝴蝶”虽然拼命扇动翅膀,令人失望的是,所谓的蝴蝶效应却是半分也没看到,甚至连某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都未能改变。渺小如斯的他,就如投入历史洪流中的沧海一粟,在滔滔洪流奋力挣扎,却看不到丝毫的生还希望。

伽蓝淡然而笑,坚毅的眼神中1ù出强烈自信。

“想去东都吗?”

伽蓝询问苏定方。

苏定方高声应诺,豪气干云。



柴绍请求单独拜会伽蓝。

陇西李氏因为楼观道的关系,与伽蓝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牵连。独孤震可以视伽蓝为无物,拿他不当一回事,想用就用,想杀就杀,但陇西李氏不能这么做。

此次李渊能够赢得皇帝的信任,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统领西北军,建下戡1uan平叛第一功,裴世矩的从中斡旋至关重要。而这两者之间的合作就是始于伽蓝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

柴绍必须帮助伽蓝完成他在河北的使命,这是陇西李氏与裴世矩暂时“结盟”的前提条件,这个条件一旦失去,双方的“结盟”也就失去了基础。

柴绍不敢得罪独孤震,不敢得罪赵郡李氏,但他更不能不顾陇西李氏和楼观道的切身利益。

“将军在灵泉驿俘获的那一团府兵,何时归还王仲伯?”

柴绍婉转相讯。

伽蓝笑着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道,“既然王郎将和某都不承认有灵泉驿之冲突,何来俘虏一说?”

柴绍付诸一笑。

在李密的周旋下,灵泉山一战的失败都源于太行贼的突袭和恶劣的天气,至于灵泉驿的冲突和禁军龙卫的“暴起难”都被蓄意“抹去”。虽然伽蓝和王仲伯之间、禁军龙卫和黎阳鹰扬府之间因此结下深仇,但最起码,伽蓝已经找不到任何拒绝去黎阳的借口了。

“西土诸国的朝贡使团何时抵达黎阳?”

伽蓝知道柴绍的来意,当初他在敦煌他好不容易“摆平”了楼观道和陇西李氏,今日当然不会因为些许“意气”就与他们翻脸,以致前功尽弃,是以他主动打开了话题。

“昨日李家大郎建成来信,朝贡使团三天后抵达黎阳。”

李建成?伽蓝略略皱眉,“不是世民?”

“建成是李家大郎。现为鸿胪寺典客署十掌客之一,此次负责陪同朝贡使团北上觐见皇帝。”柴绍提醒道。

嫡长子在家族中的身份和地位不言而喻。唐国公李渊不在家中,那么家族事务自然由已经成年的嫡长子李建成主掌。

伽蓝的心底蓦然涌出一股难言的烦躁。杨氏皇统之争尚在方兴未艾之中,李氏继嗣之争却已初1ù端倪。未来是一个风暴接着一个风暴,西北人何去何从?

柴绍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伽蓝倍感棘手。

“建成在离开东都之前,曾去白马寺拜会了明概上座。”

这是什么意思?这说明陇西李氏不但与楼观道往来密切,还利用当前西北佛道两教暂停“争斗”的绝佳机会,果断向西北沙mén“借力”。再引申一步,就是关陇贵族中以武川系为主的中间派力量,正在借助这场大风暴攫取最大利益。

山雨yù来风满楼,这场风暴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不论是皇帝还是杨玄感,都知道他们实际上无法掌控这场风暴,真正控制这场风暴的是整个帝国的贵族阶层,所以,妥协,最大程度的妥协,向整个贵族集团进行妥协,甚至不惜停止甚至倒退改革,最大程度地满足贵族阶层对利益的贪婪攫取,唯有如此,才能尽快结束风暴,把它对帝国的伤害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正因为如此,杨玄感才有信心动政变,而皇帝和裴世矩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

对于伽蓝来说,西北沙mén的卷入,不论是主动卷入,还是被陇西李氏拖着被动卷入,伽蓝都必须在顾及帝国和皇帝利益的同时,兼顾西北沙mén的利益,这让他在谋划对策的时候愈艰难。

“建成说,考虑到太行贼的猖獗,他希望将军能带着禁兵提前赶到临清关,以确保西土朝贡使团的安全。”

柴绍看了看伽蓝,见他面无表情,眉宇间隐约1ù出yīn戾之sè,心里不禁掠过一丝不安。世民曾警告过,西北狼过得都是刀头tian血的日子,一个个就像来自地狱的亡灵,所以千万不要轻视他们,否则必受其害。现在陇西李氏一次次地利用伽蓝,却不给其应有的帮助和承诺,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后果恐怕很严重。

柴绍鼓足了勇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苏合香听说将军就在黎阳,遂执意与建成同船北上。”

伽蓝霍然变sè,杀气喷涌。

失控了,局势失控了,既不被西北人所掌控,也不被杨玄感所掌控,更不被皇帝和裴世矩所掌控,而究其原因,关键就在关陇武川系,因为武川系要“推bo助澜”,让要这场风暴席卷中土,以便从中攫取最大利益。







……

第一百七十二章 苏姓三家

第一百七十二章苏姓三家

第一百七十二章苏姓三家

在这个世上,有些事是不能做的,即便不是出自本意,或者纯粹是出于不可掌控的原因,也不能做,做了,就要付出不可预料的代价。本章由为您提供]

李建成做为陇西李氏的嫡嗣,鸿胪寺典客署的掌客,于公于sī都没有理由答应苏合香的不合理要求,当然,假如李建成居心叵测,那另当别论,而这件事在伽蓝和西北人看来,理所当然是李建成别有居心,是拿苏合香的生命来胁迫伽蓝,bī迫西北人为他所用。

西北人怒不可遏,但问题是,李建成会在意西北人的感受吗?他会畏惧西北人的愤怒吗?西北人在他的眼里有多少份量?西北人在他的眼里不过就是一把锋利的刀,一群愚昧的野蛮人,一股无足轻重的可以任意牺牲的力量,他根本就不会给予西北人最起码的尊重。

贵族和平民这两个阶层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即便某些时候和某些人会产生某种jiao集,比如天上的人掉到了地下,而地下的人一跃飞天,但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天始终驾驭着地,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

在今天,在这个mén阀士族掌控中土近四百余年的今天,天上的贵族和地上的平民,都是严格按着等级划分,按着等级享有权力和财富。这个等级制度桎梏了中土人的思想,禁锢了中土人对公正的追求,扭曲了中土人的灵魂。

突然有一天,有一群人站在了中土权力的巅峰,猛烈捶打着中土人桎梏的思想,打开了中土人追求公正的枷锁,矢志要重塑中土人的灵魂,带领中土人重建一个辉煌的时代。

然而,积重难返,近四百余年的mén阀士族政治和为了维持这种政治而实行的森严的等级制度,以及这种制度给中土人所造成的极度伤害,已深深地融入到中土人的血脉之中,无论是天上的顶级贵族,还在地下最卑微的奴隶,都无法在短短时间内改变自己的思想和重塑自己的灵魂,于是jī烈的“碰撞”开始了。

贵胄子弟中,像李世民和薛德音这样因为身份、地位和处境都处在某种不利位置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就不得不主动去适应chao流,主动去改变自己的思想以及行事风格,一切都以实际需要而出,谨慎、谦逊而务实,这在当今贵族阶层中属于少数,而更多的贵胄就如独孤震和杨玄感一样,思维理念顽固而保守,他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放在“神”的位置上俯视众生,视众生为草芥蚁蝼,而视自己为造物主,这种狂妄自大造就了一代代自以为是和为所yù为的大权贵,而这些大权贵的存在正是把中土推入近四百余年黑暗的分裂时代的原因之一。

李建成高高在上,从不承认伽蓝和西北人是因为共同利益诉求而临时结盟的盟友,在他的眼里,是因为他们这些大世家大权贵的“施舍”和“恩赐”,才给了伽蓝和西北人一次效忠他们的机会,一次脱离西土蛮荒,进入中土,继而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所以,他认为自己对伽蓝和西北人拥有绝对的指挥权,虽不能杀生予夺,但只要一招手,伽蓝和西北人就必须无条件的俯听命。

伽蓝愤怒了。

柴绍经过这段时间与伽蓝的接触,对他的xìng情有所了解。伽蓝的骄恣是在恶劣的环境和惨烈的战斗中锤炼而成,年复一年挣扎在生死线上,漠视生命,试想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东西值得他去珍惜?既然无yù无求,那么他的狂暴和骄恣就是一种本xìng的流1ù,正如他在酒后所唱,“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他只求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坦坦dangdang,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而李建成的傲慢和骄横是与生俱来的,是不容“亵渎”和“凌辱”的,可以想见,这两者之间xìng格上的冲突必将在双方之间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甚至有可能爆直接冲突。但柴绍没有办法,他毫无斡旋和缓冲之策。

诸如李建成这等世家子弟,因为与生俱来的权力给予了他们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所以很多方面他与杨玄感、李密等人都非常近似,那就是极度的自信,这种自信非常狂妄,非常傲慢,在无限制的放大中必然走向失控。

今上的xìng格中就有这种失控的自信,废太子杨勇也是这样的人,今天在中土的政治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杨玄感和李密也是如此人物。苍天似乎犹不知足,又从东都召唤来一个同样的贵胄,而这个人尚未抵达黎阳,尚在扬帆于白沟渠道,其骄狂便已经跨越数百里,如一股暴戾之风,刮进了西北人的营帐。

“李二郎违背了承诺。”伽蓝手指柴绍,厉声叫道,“当初在龙勒府,某与寒笳羽衣,与李二郎,曾击掌为誓……”

柴绍非常紧张,更有几分恐惧,他一把抓住伽蓝的手臂,急切打断了伽蓝愤怒的叱责,“将军若天真如斯,恐怕早已魂归大漠。”

一句话击中伽蓝的要害。然诺守信,对伽蓝这等秘兵来说,实际上就是一种讽刺,一种奢侈,一种理想,在他刀头tian血的日子里,谎言、背信与他的刀一样,都是他完成使命并活着归来的锋利武器。

“在李家,除了唐公外,便是李大郎。”

柴绍善意提醒伽蓝,不要怨怪李世民,在李家,李世民的身份地位与他这位东netg快婿并无太大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他这位东netg快婿不论如何建功立业,始终是外姓人,不会危及到嫡嗣的地位,而李氏嫡子们如果纷纷建功立业,必然会对嫡长子和家族内部的稳定造成无法估量的危害,所以,像远赴西土这种险恶任务可以由李世民去干,而中原博弈这种事关家族兴衰的重任就轮不到他了。

伽蓝依旧愤怒,“李二郎在哪?是否与阿苏同行?”

柴绍注意到伽蓝对苏合香的亲昵称呼。

苏合香声名不显,但关西苏氏却是声名显赫的西北大族。

苏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汉武帝时期的名将苏建,而苏建的儿子就是彪炳史册的苏武。苏武牧羊的典故,流传千古。苏氏自苏建开始定居于关中,逐渐演变为扶风苏姓、武功苏姓和蓝田苏姓。当今帝国中枢核心大臣,五贵之一的纳言苏威,就是出自武功苏氏。苏威的父亲苏绰是西魏重臣,曾辅佐宇文泰三分天下。与苏绰苏威父子同时代并齐名的苏氏杰出人物,就是楼观道上任法主苏道标。苏道标出自扶风苏姓,扶风苏姓不论在长安官场上,还是在终南山的楼观里,都有着相当强悍的实力。

苏合香是苏道标的侄nv,虽然久在西域,但因为经营着庞大的丝路商贸,直接影响到了关中苏氏在丝路上的重大利益,再加上她与楼观道的关系非常亲密,所以她在苏氏家族和楼观道的上层中,有着相当的份量。

然而,如此一个重要的“棋子”,却在去年底急骤变化的西土局势中遭到重创,被呼啸的风暴席卷而去,最终不得不退出西域。退出西域并不是太严重的事情,苏合香依旧可以凭借苏氏和楼观道的力量,在河西继续经营丝路商贸,但是,苏合香却在这个关键时刻“背叛”了楼观道,转投西北沙mén,并得到了沙mén的庇护。

关中苏氏和楼观道渊源深远,利益纠葛更是复杂,苏合香的“背叛”给关中苏氏和楼观道之间造成了何种影响不得而知,但从苏合香举家东迁,一路顺利返回长安来看,关中苏氏和楼观道的矛盾已经完全公开化了。

苏合香在西域经营丝路贸易,实际上代表着关中苏氏的利益,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苏威在先帝和今上两朝内阁中都是核心中枢大臣,如此权势,必然会延伸到帝国的各个角落。西北是苏氏的根基之地,苏氏肯定要全力经营,而苏道标出任楼观道法主后,苏氏在西北的势力更是如日中天。然而,随着苏道标的仙逝,楼观道内部的斗争迅“白热化”。现任法主岐晖虽然是苏道标的嫡传弟子,但声望不足,在楼观道内部派系林立的情况下,为了抗衡江南上清道,岐晖必然要维持楼观道内部的团结,向对立派系做出妥协,而妥协当然会损害上任法主苏道标的遗留势力的利益,其中包括关中苏氏的利益,于是斗争越来越jī烈,越来越复杂。

苏合香撤出西域,撤出河西,撤回长安,最后甚至举家迁移到东都,这说明什么?难道关中苏氏和西北沙mén都不愿或者无力保护苏合香?显然不是,这是关中苏氏和西北沙mén故意把苏合香撤离西北之举“营造”为被楼观道所bī迫,继而把楼观道的内部矛盾暴1ù于天下,把岐晖“背叛”苏道标的“恶行”宣扬于世间。西北沙mén则借此机会打击楼观道的声誉,而关中苏氏则借此机会联合苏道标的遗留势力向岐晖动“反击”,从而迫使岐晖做出妥协。

苏合香是离开西域了,苏道标的遗留势力也遭到了清洗,但关中苏氏却借助苏合香之力迅与西北沙mén联手“攻击”楼观道,由此可以想见,在当前局势下,楼观道为了在大风暴中赢取最大利益,必然会做出妥协和让步。

当初伽蓝极力劝说苏合香离开西域,实际上并没有看到这一步,他因为要到中原厮杀,要在未来的黑暗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能赢得关中苏氏的帮助,无疑是一大助力,再说,西土局势大变,苏合香的生存环境已经极度恶劣,不撤也得撤。而苏合香之所以决定离开西域,一则是为形势所迫,二则是不甘心苏道标的遗留势力被楼观道的当权派所打击,她要“反击”,而她只要做出举措,关中苏氏必然积极回应。

苏合香回到长安后,与关中苏氏之间肯定有一番长谈。结合当前局势,不难估猜到关中苏氏的立场。苏威就像裴世矩一样,在先帝逝去后,屡遭今上的打击,遂毅然改变政治立场,支持今上进行jī进改革。苏威的政治立场是否代表了苏姓三家的政治立场?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关中苏姓三家的根基在关陇,在西北,苏氏是关陇贵族的中坚力量之一。今上的改革大计损害了整个关陇贵族的利益,他们理所当然反对改革,但关键的问题是,假如今上在风暴掀起之后,向关陇贵族集团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那么,他们还反对今上吗?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风暴一定要足够大,一定要足以危害到皇权的稳固。

李建成肯定是知道黎阳的秘密,苏合香或许也知道了,而两人共乘一船,在这个关键时刻赶赴黎阳,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陇西李氏和关中苏氏目前在同一条船上,他们和楼观道、西北沙mén,或许还有更多的关陇贵族,已经达成了某种利益联盟,此次赶赴黎阳的任务就是让风暴掀起来,并且尽可能让风暴在他们所预想的轨迹上肆虐咆哮。

伽蓝和西北人,这把来自大漠的“刀”,很不幸地再一次落入别人的算计,为他人所掌控。

伽蓝的愤怒正在于此。

“二郎在东都。”柴绍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某愿与将军同行。”

伽蓝冷笑。柴绍显然是担心伽蓝失控,同行并不是相助,而是要确保伽蓝按时抵达临清关。







……

第一百七十三章 自陷绝境

第一百七十三章自陷绝境

第一百七十三章自陷绝境

伽蓝和西北人别无选择,唯有急赴黎阳,至于是否赶赴临清关接应西土朝贡师团,则视黎阳局势而定,假如深陷危局,自身难保,也就无力顾及朝贡使团了。

伽蓝下令即刻起营南下,并召部属于军帐议事。

刘炫在薛德音和傅端毅的陪同下,应邀而来,这是他寄身伽蓝帐下第一次公开1ù面并参与军议。实际上刘炫根本无意1ù面,但伽蓝和西北人深处危局之中,生死悬于一线,一旦西北人陷没于黎阳,河北义军劫掠黎阳仓的谋划必定失败,这极有可能把河北义军推向败亡的深渊,让义军领们前期的“挣扎”之举和对未来的期望尽数毁灭。难道上天注定,河北义军就是山东和关陇两大贵族集团博弈的牺牲品?必须改变河北义军的命运,必须让河北义军从这场风暴中“逃”出去,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先要帮助西北人生存下去,从狼群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

英气勃勃的苏定方与高泰、乔二等河北籍禁军军官站在一起,神情有些紧张,白袍汗透,不时有汗珠顺着脸颊滴落衣襟。他反对父亲的决定,不是因为置自己于生死之危,而是形势明摆着对西北人不利,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分希望而拼尽全力,他认为不值得。不过年轻人沸腾的热血和强烈的冒险**让他毫不犹豫地遵从了父亲的决定,或许,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命运便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地图悬挂在帐中。众人密密麻麻地围在四周。伽蓝站在地图前详细解说。

从汤yīn南下,横渡白沟至黎阳,大约一百余里。从黎阳西进,沿着白沟急行两百余里,就是临清关。临清关位于河内郡和汲郡的jiao界处,清水河由此汇入白沟。从临清关南下二十里就是延津关。延津关座落于大河北岸,由此渡河南下就是荥阳郡,而荥阳是东都防御的外围重镇,不容有失。

“杨玄感已经谋反。”

伽蓝语出惊人,帐内众将暗自心惊。虽然伽蓝早在进入平虏渠之时就含蓄说过河北未来局势,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西北人正好处在风暴中心,危机四伏之刻,这些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孤独无依的西北人还是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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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咱们为甚还要以身涉险赶赴黎阳?”阿史那贺宝指着地图质问道,“咱们可以从汤yīn直接去临清关,然后据险而守。”

“如果守不住,咱们可以撤往东都。”

苗雨声音很大,嗓mén很粗,神态更是急切。当初离开西土的时候,他以为自己jiao上了好运,可以到辽东杀敌建功,谁知现实比他的预想更美妙,突然间他就成了禁军军官,虽不至于飞黄腾达,但与戍守边陲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所以他要享受一下幸福日子,他要活下去,不想窝窝囊囊地死在异土他乡。

“黎阳,咱们必须去!”伽蓝的口气不容置疑。

其一,河北饥民正在涌向黎阳,而当初咱们对饥民有过承诺。未来饥民一旦被卷进风暴,被叛贼所牵连,必定尸横遍野,到那时,咱们如何面对?又如何推卸罪责?

“所以,咱们必须去黎阳,必须竭尽全力保护河北饥民。将来不论生了什么,即便河北饥民尸横遍野,咱们也俯仰无愧,因为咱们信守了承诺,咱们至死没有抛弃他们,咱们始终与他们生死与共。”

其二,龙卫统来黎阳有两个重任,一是护卫治书shì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南下,一个是保护西土朝贡使团北上。如今游元和巡察使团正在黎阳,假如他们反对杨玄感,反对叛1uan,必遭横祸,而这个罪责一旦背上,咱们重责要赔上xìng命,轻则流配边疆。

“所以,不论游元和巡察使团是否支持杨玄感,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们活着,把他们完好无损地jiao还给皇帝。”

其三,黎阳局势已经失控,杨玄感已经叛1uan,当前局势下,龙卫统危在旦夕,连自保尚且困难,更不要说保护中央的巡察使团和西土朝贡使团了。

“所以,咱们去黎阳,名义上是保护巡察使团和朝贡使团,实际上是在拯救自己。”

伽蓝话音刚落,议论质疑声四起。

“咱们这点人马,拿什么保护饥民?”

“咱们自身难保,又拿什么去保护巡察使团和朝贡使团的安全?”

“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去临清关会合朝贡师团,一路去黎阳,抢了游元和巡察官员就跑。”

“即刻派人赶赴临清关,阻止朝贡使团东赴黎阳,请他们赶快返回东都。”

“应该十万火急向东都报警,请东都派出大军戡1uan平叛。”

……

伽蓝高举双手,示意众将安静下来。

帐内很快寂静无声。

伽蓝剑眉紧皱,沉yín着,踌躇着,稍迟,方才缓缓开口道,“当前唯一的自救之策,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刘炫、薛德音和傅端毅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地图上贯通南北的大河和大河北岸的大坯(pi)山。在大坯山北麓就是黎阳仓,北去十几里外就是黎阳城,而大坯山南麓就是黎阳津,隔大河相望,便是名震天下的白马津。

何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据黎阳仓而守,如一根钉子般钉进黎阳,如此不但可以阻碍叛军凭借黎阳仓的粮食迅扩建军队,还能给皇帝赢得更多的时间,以便皇帝和东都方面调集军队戡1uan平叛。

但这太冒险了,太疯狂了,实际上就是自寻死路。

现在除了杨玄感的同党,除了懵然不知者,还有谁会去黎阳?西北人去黎阳如果是虚晃一枪,抢了游元和巡察官员就跑,倒有几分逃脱的可能,但伽蓝却要像根钉子一样钉进黎阳,钉进杨玄感的“要害”,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三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慌1uan。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伽蓝的手指向了黎阳,指向了大坯山,指向了黎阳仓。

“拿下它,占据它,与其共存亡。”

一片死寂。

接着,帐内惊呼四起,一片哗然。

伽蓝望着众将,目shè寒光,杀气腾腾。

西行和其他几个西北狼围在他的四周,面如寒霜,杀气凛冽。

江成之苦笑摇头,他了解伽蓝的xìng格,决定了的事不可更改。卢龙和阿史那贺宝则勃然大怒,这纯粹是找死,这根本没有丝毫的生还机会,伽蓝你疯了,生存的路一条又一条,为何偏偏选择这条绝路?

“呛啷……”横刀出鞘,江都候如暴怒的黑熊,厉声咆哮,“违令者,斩!”

“呛……”寒光四shè,又有几把横刀破空而出。

西北狼威名显赫,横刀一出,当即震慑了当年大漠里那帮穷凶极恶的盗贼。

“伽蓝,都是自家兄弟,你给咱们一个理由!”阿史那贺宝怒声叫道,“你说过,你过誓,你要把兄弟们都活着带回西北,但你现在却把兄弟们带上死路,为甚!为甚?”

伽蓝的手再次指向地图上的黎阳,然后划了一个圈,然后用突厥语详细解释了一番。

如果西北人去了临清关,等于背叛了当初与河北义军的承诺,等于抛弃了河北饥民,那么郝孝德、杨公卿、刘黑闼、张金称等河北义军领迫于几十万饥民的生存,不得不向杨玄感俯称臣。杨玄感打开黎阳仓,赢得了饥民的拥戴,获得了河北义军的支持,那么他的实力将在短短时间内迅膨胀,而更严重的是,由此造成的对大河两岸的各路义军,包括对整个山东地区所造成的影响将难以估量,一旦山东义军纷纷响应杨玄感,在山东各地展开疯狂攻击,那么这场风暴即便平定了,对帝国造成的伤害也非常严重,甚至会危及到帝国的生命。

目前局势复杂,牵扯的利益更为复杂,解释起来相当冗长而繁琐,但又不能不说,只有说清楚了,西北人才能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黎阳仓的重要xìng不言而喻,它直接关系到了这场风暴的强度和持续的时间,杨玄感和他的同党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控制黎阳仓,所以西北人成功的机会并不大,九死一生,但一旦成功了,必能扭转危局,必能把这场风暴对帝国的危害控制在最低程度,由此也建下了显赫功勋。风险与利益同在,关键就在于有没有舍命一搏的决心和信心。

伽蓝有绝对的信心,因为他知道风暴的结果,但能否借助这个优势,在危难之中建功立业,为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黑暗时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打下良好的基础,他却颇感惶恐,为此,他只有舍命一搏,并鼓动自己的兄弟们也像他一样舍命相搏。

最终,西北人遵从了伽蓝的命令,不是因为伽蓝说服了西北人,而是因为伽蓝一定要去黎阳,而伽蓝的生死关系到了西北人的存亡,既然伽蓝有信心,那么西北人只有舍命相陪了。

黄昏,鼓号齐鸣,禁军龙卫统拔营而起,飞南下。

苏定方带着二十名乡勇追随其后。

柴绍一边急书安阳独孤震,一边带着五十乡勇紧紧相随。

伽蓝写给裴世矩的密信由帝国达的驿站系统,十万火急送往辽东。

柴绍派人飞驰临清关,请李建成酌情考虑,朝贡师团是否还继续赶赴黎阳,因为伽蓝的态度很明确,迫于形势,他已经放弃了护卫朝贡师团的责任,假如朝贡使团一定要赶赴黎阳,那么必将增加西北人的“负担”,甚至会导致西北人全军覆没。







……

第一百七十四章 假亦真时

第一百七十四章假亦真时

第一百七十四章假亦真时

蔚蓝的天空广袤而高远,白云舒卷,^看赤金sè的垂旒大纛随风而动,尽显雄浑之气。骁果军的黑sè血鹰战旗和龙卫统的黑sè白龙旌旗就像彪悍的shì卫,忠诚守卫在纛旗两侧。

成千上万的河北饥民追随于大旗之后。周边郡县闻讯而来的贫苦百姓也6续加入了这个庞大的队伍。黎阳仓对贫苦人的youhuo太大了,而不劳而获、捞一把就走、占小便宜的负面心理一旦在**的youhuo下喷涌而出,人们也就失去了理xìng,不再考虑由此带来的诸般恶果。

伽蓝驻马于白沟河堤上,远眺四周原野上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群,不由心生惧意。这位始作俑者至此不得不承认,由于自己的冲动,给河北人和帝国带来了一场可怕的灾难。他根本掌控不了局势,却掘开了“河堤”,让“滔滔洪水”一泄如注,大祸临头了。

同样是始作俑者,元务本和胡师耽又是怎样的心理?高兴,得意,甚至有一种“天助我也”的幸福感。苍天如此相助,何愁兵变不成?

这两位与李密一起,正站在白沟对岸,与伽蓝隔河相望。

“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近千战马,蒲山公居功至伟。”

胡师耽望着对岸一匹匹矫健战马,目1ù兴奋之sè,对李密钦佩有加。

“那是一群狼。”李密手指对岸,郑重其事地说道,“一群狡诈残忍的西北狼。某等千万不要大意,稍一疏忽,便有可能反受其害。”

元务本嗤之以鼻,“待至黎阳,送上美酒美nv,不动声sè间,便能把他们送进地府。”

李密负手不语,脸sè沉郁,眼里掠过一丝不屑。

胡师耽察觉到李密的不快,一边抚须而笑,一边对身边的元务本摇了摇手,“切莫大意。西北狼威名显赫,非等闲之辈。今日既敢深入虎xùe,必抱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念,须小心应对,以免遭其反噬。”

元务本不以为然,自以为稳cao胜券,“杀了西北人,震慑了河北诸贼,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凭借黎阳仓之利,楚公三两天之内便可组建五万大军。”他歪着脑袋,看了看李密和胡师耽,一脸戏谑之sè,“东都可有五万大军?”

不待李密和胡师耽回话,元务本又自顾说道,“梁郡韩相国随后举旗,而河南之地盗贼蜂起,以某估计,不出旬日,韩相国便能聚集十万大军。只待其与楚公南北夹击东都,则东都必克。”

李密脸sè更为冷峻,眉宇间隐见愁云。黎阳大部分文武大员的想法都与元务本相似,自信,乐观。孰不知决定这场政变胜负与否的关键不在于武力,而在于各贵族集团在利益上的妥协,一旦妥协失败,政变必败。所以在李密看来,现在黎阳的大部分文武官员应该正视现实,主动改变自己的利益诉求,为了政变的成功,甚至主动让度一部分利益,而不是以帝国的拯救者自居,肆无忌惮地攫取最大利益,在未来利益上寸步不让。

“拿下东都不过是举手之劳,但蒲山公却疑虑重重,甚至执意要北上代、晋割据一方。”元务本鄙夷地撇撇嘴,嘲讽道,“当初某等商讨大计之时,你可是意气风,为何今日大旗已举,你却畏缩不前了?”

李密目无表情,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敷衍笑意,接着转身便走。

胡师耽迟疑了一下,冲着趾高气扬的元务本摇摇头,示意他毋须“咄咄b现在非常时期,务必搁置矛盾,齐心协力,不要无中生有、挑拨是非。



西北人或自驾浑脱,或乘船,快渡河。

此去黎阳的危险,各旅已经传达到每个战士,就连已经武装起来的马夫杂役都知道自己正处在生死危难之刻,但这里是河北,是异土他乡,连最基本的语言都不通,更不要说其他了,所以临阵脱逃纯粹是自寻死路,唯有众志成城,杀出一条血路,方有一线存活的希望。为此,西北人全神戒备,看到任何陌生人,第一念头就是对方是敌人,对方的任何动作都有可能是攻击的开始,所以,刀出鞘,箭上弦,时刻处在临战状态。

高泰、乔二带着河北籍禁兵装扮成饥民,率先渡河打探军情。

谢庆、西mén辰、苏定方、方小儿等人则带着乡勇散布于方圆五里内以作警戒。

伽蓝渊渟岳峙,泰然自若。今天这种场面对他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唯独让他感到心如重铅的是河北饥民,他不想看到这些无辜生灵因为自己的冲动和错误而丢掉xìng命。此刻他的脑海里装满了黎阳、大坯山和黎阳仓及其周边地形,反复推敲着每一个行动细节,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导致全军覆没的细微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王安的信使到了。

离开羑河之前,伽蓝曾委托刘炫给郝孝德、刘黑闼、杨公卿等人各写了一份密信,详尽分析了当前局势,推衍了局势的展,并郑重警告他们,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蛊huo,千万不要被杨玄感所收买,更不要为了自己的未来而拿义军将士和几十万河北饥民的生死做一次豪赌。

归根结底一句话,保持与我的“合作”,站在杨玄感的对立面,而实现这个目标的前提是建立在对皇帝强大实力的正确认识上,但这个前提未免有些“单薄”,某种程度上,这场风暴的本质实际上对皇帝并不利,所以伽蓝的说服力不够。

刘炫在信中又加了一段话,那就是站在山东人的立场上,确保河北义军的生存,也就是说,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méng蔽,更不要主动卷进这场风暴。

刘黑闼、杨公卿先后回信,王安也代表郝孝德、张金称等义军领回信了。这几路义军领完全被铺天盖地的饥民大chao和呼啸而来的大风暴所淹没,眼前黑乎乎一片,完全失去了方向,进而也失去了正确的判断力。

黎阳是否对义军的动向一无所知?显然不是,义军里有大量的山东儒生,而山东儒生的领袖孔颖达、盖文达都在黎阳,他们一方面与刘炫、李守素等鸿儒保持联系,一方面也与孔颖达、盖文达等大儒保持着密切往来。

郝孝德、高开道、孙宣雅等义军领返回河北后,便急匆匆率军赶赴黎阳,意图“趁火打劫”,而山东儒生对这一决策肯定起到了决定xìng的推动作用。

hún1uan当中,有一个事实是,黎阳仓已经对他们打开了大mén。他们或者与杨玄感“合作”,轻而易举得到黎阳仓的财富,但如此一来就等于主动卷进风暴,做了杨玄感的同党,必须为杨玄感冲锋陷阵,从此陷入被动,命运为他人所掌控;或者与伽蓝合作,付出一定的代价攻克黎阳仓,这实际上“帮助”了皇帝,进而也“帮助”他们自己摆脱了这场风暴,给义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壮大的时间,而此策最大的优势则是义军始终掌控着主动,掌控着自己的命运。

然而,黎阳仓就在眼前,利益就在眼前,而急剧变化的形势就如汹涌澎湃的大chao,根本不给河北义军以足够的思考和权衡的时间。

仓促之间,人们常常凭本能做事。此时此刻,河北义军的第一本能是什么?是财富至上,还是以某个人或者某个集团的利益为重?



夕阳如血。

伽蓝踱步在河堤柳树之下,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之中,彷徨无策。

刘炫拄着木杖,缓缓走到他的身边,低声呼唤道,“伽蓝,是时候了,毋须再隐瞒你的身份。此刻,只要你表明身份,河北义军必定追随于你。”

伽蓝诧异地望着须斑白的刘炫,脸上1ù出落寞苦笑,“某生下来就是官奴婢,累积军功方脱籍为民。”伽蓝摇头,眼中1ù出无尽的悲伤,“某是突伦川戍卒,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刘炫同样诧异,沧桑而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伽蓝,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伽蓝,久远的记忆里虽然写满了痛苦和仇恨,但血脉是永存的,传承是延续的。逝者如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既然重归中土,你就要创造未来,就要重建荣耀,就要续写不朽的神话。”

伽蓝抬头遥望落日,沉默不语。

刘炫也在沉思。显然,往昔的种种磨难给了伽蓝深深的伤害,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导致他对家族,甚至对整个贵族阶层都充满了刻骨铭心的仇恨。这种仇恨刻在他的灵魂里,如黑暗笼罩大地,即便是炙烈的阳光,也休想在短时间内穿透这层厚厚的黑暗,照亮他的灵魂,抚熨他的伤痛。

刘炫有些理解裴世矩和薛世雄对伽蓝身份的蓄意隐瞒了,或许这不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是想保护伽蓝,保护他那颗饱受创伤已经脆弱不堪的心。伽蓝一直挣扎在生死线上,并且“乐此不疲”,这可以解释为勇敢,也可以说他漠视死亡,但或许就是他一心求死的决绝,他想从无尽的痛苦中得到彻底的解脱。

刘炫无意苦苦相bī,于是退让了一步。

“你可以不予承认,但也毋须否认。”

这意思就是我要代你宣传,但你不能一口否决,你把嘴巴闭紧了,不要在关键时刻坏了事情。

伽蓝依旧沉默。他觉得刘炫的做法非常荒谬,但非常时期,荒谬的事情或许就能演化为事实,或许就能实现既定的目的。

刘炫拄杖而立,耐心等待。

伽蓝始终没有答复。

一刻后,刘炫缓缓离去。你既然不反对,那便可以理解为接受。



子夜,伽蓝渡河。

刚到对岸,西行便领着一位青衣胥吏匆匆而来。

“宋主薄?”伽蓝惊喜上前,急切问道,“任公是否安全?”

青衣胥吏神sè沉重,或许是因为人多不便透漏的原因,他只是矜持地略略颔,然后便敷衍了事地寒暄了几句。

随同伽蓝一起渡河而来的傅端毅、柴绍看到青衣胥吏,纷纷上前,言行甚为客气。

这位三十多岁,相貌俊雅,风度翩翩的青衣胥吏叫宋正本,河北广平宋氏杰出子弟,河北名士,现为治书shì御史游元的主薄。此次南下巡察,繁重的日常工作就是由他cao劳,甚为游元所倚重。

宋正本与柴绍、傅端毅见礼之后,便请两人带他去拜见刘炫老先生。刘炫德高望重,不论其现在处境如何,他在山东儒生心目中的地位都是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替代。

繁文缛礼之后,宋正本毕恭毕敬地问了一句,“先生寄身于伽蓝将军的帐下,是否可以理解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很明显,河北义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消息已经被游元所获悉。

刘炫抚须而笑,“任公错了,你也错了。”

宋正本眉头紧皱,犹豫了片刻,深施一礼,“请先生解huo?”

“伽蓝的身份,你或许有所不知,但任公不可能不知道。”

伽蓝的身份?宋正本颇感惊讶。广平宋氏在山东只能算是三流世家,虽然宋正本追随游元的时间不短了,彼此也非常信任,但如果牵扯到一些上层机密要事,游元还是不会告诉他。伽蓝的身份就牵扯到上层的机密。游元当初善意地提醒了崔逊,却有意隐瞒了自己的从属。

宋正本迟疑着,等待着。

按道理,宋正本不应该刨根问底,不该他知道的事,他没有必要自找麻烦,不过这件事太过玄妙,尤其此刻伽蓝的身份或许就是整个局势的关键所在,牵一而动全身。这对宋正本来说youhuo太大了。

傅端毅在刘炫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透漏了一句。

“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停了片刻,他又补了一句,“河东三凤之一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就始终伴随于左右。”

河东名儒薛德音,再加上裴世矩、薛世雄,有此三位显赫的关陇贵胄为证据,再加上刘炫这位德高望重的山东大鸿儒亲自验证,伽蓝的司马姓板上钉钉,毋庸置疑。

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而河内司马氏是山东大世家,是曾经统治中土的尊贵的皇族血统。如果伽蓝是司马氏的嫡嗣,是被帝国皇帝所承认的嫡嗣,那么他在山东贵族集团中将拥有非同凡响的号召力。如果伽蓝拥有这份号召力,那么今日整个河北局势乃至山东局势就要做全新的考量了。



宋正本再见伽蓝,其心态已经迥然不同。过去一直把其当作西北蛮夷、一介武夫,以俯视和鄙夷的目光来看待,现在却是把他放在平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以平视和尊重的目光来看待。心态变了,言行举止也就不知不觉间改变了。这种潜意识的举动是无形的,但在当事者之间,却能清晰感受到。

伽蓝还是同样一句话,“任公的安全如何?”

宋正本踌躇不语。游元和巡察使团已经安全抵达黎阳,事实上伽蓝和龙卫统的护卫之责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西北人要承担护卫西土朝贡使团的重任。

伽蓝这句话是礼节xìng的,也可以说带有某种嘲讽,因为在伽蓝率军攻击太行贼的时候,游元却带着巡察使团独自去了黎阳,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一脚就把西北人踹开了。原因是什么,彼此心里都有算。现在,宋正本出现了。游元不顾前嫌,主动派人相迎,原因是什么?是不是他和巡察使团的处境十分不妙?

“局势很正本终于挤出一句话。

伽蓝是皇帝钦点的骁果悍将,是裴世矩的亲信,代表了皇帝和中枢的利益,有些事即便通彻了,也不能说透了。

“陛下指挥东征大军正在高句丽奋战,此刻永济渠的畅通至关重要。”伽蓝不动声sè地说道,“任公使命之重,重逾泰山。”

伽蓝的意思很明确,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护游元和巡察使团的安全。

宋正本大喜过望,躬身拜谢,也不再隐瞒了,直言相告,“任公困于台阁,危在旦夕。”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坚固的黎阳仓

第一百七十五章坚固的黎阳仓

第一百七十五章坚固的黎阳仓

游元是否与杨玄感谈崩了?游元的生命是否受到了威胁?

谈判当然不会破裂,不论是杨玄感还是游元,即便意见相左,观点相悖,但迫于形势的需要,^看政治的本质就是利益的妥协,而杨玄感在政治上又相对被动,所以更不会与游元撕破脸,相反,他会竭尽所能满足山东贵族集团的利益需求。

如今谈判之所以出现“变故”,就是因为西北人这个搅局者“变本加厉”了,正在蓄意破坏当前局势。

河北义军不甘心做一个“棋子”,更不愿意在这场贵族集团的大博弈中被任意“牺牲”掉,所以打算火中取栗、1uan中取胜,杀出一条血淋淋的生存之路,而侥幸的是,伽蓝需要他们的“帮助”以阻碍黎阳的叛1uan,所以双方一拍即合,于是就有了各路义军齐赴黎阳,共劫黎阳仓之“盛举”。

河北义军的这一举措被黎阳获悉后,其“解读”的结果则迥然不同。

杨玄感及其共谋认为,这些被山东世家权贵所掌控的河北义军,突然齐聚黎阳,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威胁黎阳,胁迫黎阳在谈判中做出最大让步,甚至有可能夺取“风暴”的控制权,让“风暴”在符合山东人利益的轨迹上前进。至于杨玄感及其共谋则成了山东人“傀儡”,必要时甚至会被山东人当作“替罪羊”而抛弃。

杨玄感及其共谋怒不可遏,因为他们正要把西北人you进黎阳,围而杀之,不料山东人却从中作梗,蓄意阻挠,而且别有居心,其骄恣贪婪之态,令人忍无可忍。

游元对这一局势的“解读”却更为糟糕。在游元看来,关陇人联手合作,杨玄感和独孤震以西北人为you饵,把河北义军和几十万饥民全部“骗”到了黎阳,造成关陇人和山东人携手“造反”的事实。当黎阳把造反的“大旗”一举,聚集在黎阳四周的河北人怎么办?不要说百口莫辩,就是万口十万口也无法说清楚了。山东贵族集团因此“被动”,在谈判中完全失去了抗衡的条件,只能任由关陇人卡住自己的脖子,为所y章由为您提供]

更严重的是,这场政变赢了也就罢了,但一旦输了,关陇人固然遭到打击,而损失最大的却是山东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你要造反,却非要拉山东人垫背,岂有此理!

矛盾骤然jī烈,杨玄感和游元一方面互相指责对方yīn狠狡诈,一方面尽遣人手,紧急部署,力图扭转颓势,而双方扭转颓势的着力点都在西北人身上。

西北人是皇帝和裴世矩放出来的“狼”,这群狼横冲直撞,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了他们辛辛苦苦营建的局势。虽然杨玄感知道西北人必须杀,但现在面对复杂的局势,他左右为难了,手里的刀已经剁不下去,因为他怀疑游元和西北人给自己设下了圈套,如果杀了西北人,很可能会引无法预料的后果。

目前局势下,杀了西北人,必然把河北人推向自己的对立面。大旗刚举,黎阳就陷入hún战,诸般兵变之策无力施展,白白丧失了时间,陷自己于被动,败亡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而山东人却以最小代价攫取了最大利益,不但成功重创了关陇贵族集团,还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为本集团进入帝国权力核心打开了大mén。

事实上,游元也只剩下这一条路了。目前局势下,与杨玄感一起杀了西北人,等于坐实了叛1uan之罪,等于证实关陇人和山东人联手造反,所以不惜代价也要保住西北人,而保住西北人的唯一办法,就是顺应形势,以刘炫为“枢纽”,把西北人和河北义军紧紧拉到一起,联手攻击杨玄感,以最快度扼杀叛1uan。也唯有如此,唯有在关陇贵族集团各大势力尚没有联手之前,尚没有形成整个关陇贵族集团和整个山东贵族集团血腥厮杀之前,在河北诛杀杨玄感,平定叛1uan,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河北人的利益,才能在这场短暂的风暴里攫取到最大利益。

双方敏锐地估猜到各自要采取的对策,所以杨玄感毫不犹豫,第一时间下令“软禁”了游元,断绝了他与驻扎在黎阳城内的巡察使团之间的联系,以便给自己拿出万全之策赢得更多时间。

当游元带着亲信属从在杨玄感的尚书行辕时,留在黎阳城内负责主持巡察事务的就是宋正本。宋正本察觉到事态异常,马上寻了个借口,带着巡查团全部僚属出了黎阳城,火北上会合禁军龙卫。这时候,他们又想起了禁军龙卫,一则报警,二则指望禁军龙卫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其三,就是指望刘炫这位山东鸿儒能够挥作用,拿出一个全面策略,以西北人和河北义军的联合力量,与黎阳的杨玄感等叛党,做殊死一搏。

然而,伽蓝是否相信宋正本?

伽蓝根本不信任他,相反,伽蓝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宋正本此行正是要帮助杨玄感,进一步坚定自己南下黎阳的决心,并把自己you进杨玄感的大营,以便杀了自己,继而摧毁西北人的士气,彻底灭亡龙卫统。

伽蓝已经经历了一次伊吾道之败,袍泽的惨死给了他巨大刺jī,也让他更像一只大漠孤狼,不但无时无刻处在高度戒备之中,而且对所见所闻充满了怀疑,任何一个陌生人在他眼里先都被当作敌人。

伽蓝耐心地听完宋正本的讲述,对他的分析和推衍不置一词。

帐内非常安静,气氛凝滞。原野上不知名的虫儿不知疲倦地鸣叫着,让人愈烦躁。

柴绍、傅端毅,西行和布衣等西北狼,江成之、卢龙、阿史那贺宝等禁军军官,还有隐姓埋名的薛德音,众人围坐四周,神sè非常凝重。

何去何从?黎阳就是块死地,去,还是不去?

实际上宋正本拿出了一个建议,在杨玄感举兵叛1uan已经既成事实的情况下,伽蓝完全可以召集河北义军,高举平叛大旗,向黎阳动攻击,或者先行占据汲郡府卫城等重镇,与黎阳形成对峙。不过他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粮食。没有粮食,伽蓝拿什么召集河北义军?河北义军和几十万河北饥民又拿什么维持生存?

所以,最终还是伽蓝的策略最为正确,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先行拿下黎阳仓。只有控制了黎阳仓,伽蓝才能召集河北义军,才能阻碍杨玄感的叛1uan。

众人大汗淋漓,即便蒲扇连摇,也无法熄灭心中的燥闷。

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伽蓝一手拿着明烛,一手把案几上的地图推向宋正本,然后手指重重“点”在“黎阳仓”上。

“若想扭转局势,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黎阳仓。”

宋正本脸sè僵硬,半晌无语。深入虎xùe可以理解,但自寻死路就让人无法认同了。

黎阳仓位于大坯山北麓,依山而建,整个仓城方圆大约三十里左右,有窖五千,每窖可藏粮万余担,另有地库三百,藏有绢帛等各类物资不计其数。河北黎阳仓与洛阳河阳仓、关中常平仓、广通仓并为国仓,号称天下四大名仓。今上继位后又在洛阳以东置兴洛仓,又叫洛口仓,是帝国的第五大国仓。

国仓对帝国的重要xìng不言而喻,所以它直属中央,守卫森严,每座国仓实际上就是一座坚固重镇。没有皇帝的圣旨,一粒粮食也出不了仓,同样,没有皇帝的圣旨,就连军政大员都进不了仓,更不要说军队了。

拿下黎阳仓,就如同痴人说梦。

国仓戍军皆来自关陇,定期轮换。正常情况下,国仓卫戍军由两个团四百府兵组成,再加上国仓所在地的鹰扬府,其内外戍守兵力基本上达到六至八个团。战争期间,比如现在帝国东征,国仓的重要xìng尤其突出,所以戍守兵力成倍增加。现在戍守黎阳仓的军队就有四个团的兵力,其府兵全部来自关陇地区,绝对忠诚于帝国。

杨玄感做为帝国中枢重臣之一的礼部尚书,虽承担着督运东征粮草之重任,但他没有调动军队的权力,更没有直接指挥国仓戍军的权力,所以他在举旗之后,能否直接控制黎阳仓,关键就在于能否控制国仓的军事官长。

如今杨玄感要在黎阳举旗,要利用黎阳仓的粮食来赢得山东人心,征召山东壮勇共襄义举,那么必然已经有了控制黎阳仓的稳妥办法,并且万无一失。此刻伽蓝要去攻打黎阳仓,岂不是虎口夺食?岂不是自寻死路?

宋正本不好直接否决落了伽蓝的面子,但此策太过荒谬又不能不予以驳斥,所以他稍加迟疑后,把有关黎阳仓方方面面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伽蓝,归根结底一句话,黎阳仓是杨玄感的,固若金汤,你根本没有可能拿下,还是赶紧另谋他策吧。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兵分两路

第一百七十六章兵分两路

第一百七十六章兵分两路

伽蓝目如利剑,杀气森然,其彪悍之气,让宋正本暗自惊骇,心中更是懊悔不迭。书mí群2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在明知道西北人骄横跋扈、恣意妄为的情况下,还寄希望于他们救出游元,纯粹是一厢情愿,但此时此刻,除了向西北人求助外,还能求助于谁?

“你对黎阳仓为何如此清楚?”

伽蓝的质问暴1ù出他对宋正本的怀疑。

“国仓隶属户部。在度支改为户部之前,任公曾出任度支shì郎,奉旨数次巡察山东,而黎阳仓是必到之处。某陪shì任公左右,当然熟悉仓城。”

宋正本回答得滴水不漏。

“可有强攻之道?”

“整个仓城划做九个储区,而九个储区虽然各自独立,但共用一道城正本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将军,黎阳仓实际上就是一座山,而攻山之难,不言而喻。”

伽蓝冷笑,问道,“可有智取之策?”

智取之策?宋正本苦笑,摊开双手,“若任公在,凭他手上的诏书,可以进仓巡察。”

“某只要进仓城,就必能拿下黎阳仓。”伽蓝追问道,“诏书何在?”

宋正本望着伽蓝,抚须而叹,其意思很明显,你若想拿到诏书进仓城,就必须先把游元救出来。

治书shì御史游元,皇帝诏书,两者俱齐,才能进仓城,缺一不可。但是,要救出游元,就必须杀进杨玄感的尚书行辕,而战事一起,就算救出了游元,是否还有时间冲进仓城?一旦西北人受阻于仓城之下,与杨玄感的叛军展开厮杀,则必有全军覆没之灾。到了那一刻,就算给杨玄感以重创,阻碍了杨玄感的叛1uan,但又有什么意义?

“可知仓城的文武官长?”

“去年底,陛下下旨,由礼部尚书杨玄感坐镇黎阳督运东征粮草;仓部shì郎窦衍辅佐之,并兼领黎阳仓司仓,全权掌领仓城事务,而仓城防务,^看”

窦衍?贺拔威?伽蓝对这两个人非常陌生,目1ù探究之sè。

宋正本倒是爽快,也不矜持作态,详细告之。



窦衍出自关陇虏姓大族窦氏。

关陇窦氏自述是传承汉朝外戚第一家窦氏。大汉窦氏声名显赫,从窦太后、窦婴、窦融到汉末的窦武,无一不是扬名史册的人物。大汉窦氏本源自河北清河,后迁至关中扶风,并逐渐形成扶风、河南和清河三大房。比如窦建德就是出自清河房窦氏。

但今日的关陇窦氏实际上是由鲜卑大部落纥豆陵氏汉化而来。或许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血脉里流淌着汉族的血液,窦氏告于天下,说汉大鸿胪窦章之子窦统,在汉灵帝时为雁mén太守,因避“窦武之难”而亡奔匈奴,遂为部落大人,后附属鲜卑,从拓跋氏世居于代,并赐姓纥豆陵氏。窦氏子孙累世仕魏,皆至大官。

六镇大起义时,窦氏的窦炽在河北定州“举旗”,后投义军领袖葛荣。葛荣败,乃转投尔朱荣。后从魏孝武帝西进关中,就此加入宇文泰的武川系。

窦炽兄弟三人,上面是两个哥哥窦善和窦岳。窦善的儿子叫窦荣定,娶先帝的姐姐安成长公主为妻。其嗣子叫窦抗,是今上的姑表兄,因为牵扯到汉王杨谅谋反一案,被削爵罢职,除名为民。窦岳的儿子叫窦毅,娶了宇文泰的第五nv襄阳公主为妻,生子窦贤,nv儿则嫁给了唐国公李渊。窦炽有十三子,最为著名的就是窦威。窦氏一mén皆以武勇著称,唯窦威好读书,文章秀美,但因为直言进谏,得罪了皇帝,罢官归家。

贵为尚书台民部仓部shì郎的窦衍就是窦抗的长子。

贺拔威同样出自鲜卑大族,他是武川系早年的领袖级人物贺拔岳的后代,是关陇武川系的核心力量之一。

皇帝把两个武川系的鲜卑贵族放在黎阳仓,把武川系的鲜卑外戚贵族独孤震放在魏郡,其用意一目了然,就是让武川系和本土系形成对峙,继而对杨玄感形成钳制。

然而,杨玄感还是不可阻止地“造反”了,此刻,安阳的独孤震也罢,黎阳仓的窦衍和贺拔威也罢,都面临艰难抉择,是支持还是反对?独孤震有条件冷眼旁观,静观其变,而窦衍和贺拔威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在杨玄感举旗之前,两人必须做出选择。

窦氏自今上继位后,遭到了全面打击,除了窦贤、窦庆等有限的出任地方官员的子弟外,余者基本上罢黜在家。由此可以证明,窦氏在政治上是保守派,是关陇贵族中坚定的反改革派,而今日关陇贵族集团中的反改革派包括了武川系和本土系,也就是说,窦氏完全有理由支持杨玄感“造反”。

如此就剩下一个贺拔威了。贺拔氏是最早的武川系领袖,但他们的领袖地位被宇文泰和独孤信取代后,贺拔氏也就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衰落的贺拔氏为了生存,必然利用自己距离权力中枢越来越远的便利条件,在此起彼伏的政治风暴中选择“中立”立场,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贺拔威是一个难以控制的“变数”,而杨玄感在举旗之前肯定要清除这个“变数”。

伽蓝凝神沉思,注意力集中在贺拔威身上。在他而言,只要能“欺骗”贺拔威打开仓城城mén,自己与西北狼兄弟能冲进去,那么便有了攻占仓城的机会。目前情况下,他也不敢奢望有多大的把握,只求能抓住一丝机会。

薛德音始终沉默,待宋正本分析完了窦氏和贺拔氏在这场风暴中可能采取的政治立场后,毫不客气地反驳道,“窦氏绝不会支持杨玄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薛德音根本无意解释,目光也没有放在宋正本身上,而是紧紧盯着柴绍。

柴绍当然明白薛德音的意思,犹疑不决。

窦抗是今上的姑表兄,李渊是今上的姨表兄,而窦抗与李渊又是郎舅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两族同为武川系的核心力量。武川系从宇文泰和独孤信时便走向分裂,自周到隋,一次次分裂。杨氏和李氏始终与独孤氏以姻亲相连,而窦氏先是追随宇文氏,宇文氏衰落,则转投独孤氏,帮助杨氏夺得了国祚。先帝开国后,转而利用改革,联合本土系贵族分裂、遏制和打击武川系,于是武川系再一次“重组”,而核心力量中除了独孤氏、李氏、贺拔氏等老武川系贵族外,便是增加了窦氏。

然而,任何一个派系都不是铁板一块,都有根据不同利益而形成的小集团,比如陇西李氏,便在这场风暴掀起之前预先谋划,与以裴世矩为的山东改革派联手,竭尽全力帮助皇帝戡1uan平叛,以赢得皇帝的信任为自己谋取利益,而独孤震则想利用局势的展,以建立储君来阻碍或者逆转改革。

武川系内部不同的利益追求造成了新的分裂,那么,窦氏和贺拔氏的利益诉求是什么?谁与陇西李齐心协力?谁会紧紧追随独孤震?

在形势如此危急之刻,柴绍毅然伴随西北人左右,虽然有监控的意思,但实际上也是兑现陇西李氏当初的承诺,某种意义上也是违背了独孤震的意愿。在这场博弈中,假如杨玄感赢了,陇西李氏的命运就不会太好了,所以柴绍根本没有选择。

现在伽蓝和西北人一定要拿下黎阳仓,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柴绍不得不帮忙。假如伽蓝和西北人死在了黎阳,形势会不会对皇帝不利?对皇帝不利,岂不就是对李渊不利?陇西李氏本身就比较脆弱,一旦倒了,对柴绍的家族来说是个噩耗。因此,柴绍必须竭尽全力帮助西北人。而李建成匆忙赶来,浑然不顾这场风暴中心的强大破坏力,原因也在如此。

宋正本没有看到武川系的“分裂”,因为他不知道李渊与裴世矩的“jiao易”,但薛德音知道,所以薛德音公开挑明,bī迫柴绍做出选择,马上拿出答案。

柴绍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未必肯说出答案,因为柴绍根本不同意西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他还是希望西北人调转方向赶赴临清关与李建成会合,然后凭借东都的支持,与杨玄感做正面对峙。这个策略回旋余地大,武川系可以根据形势的展不断做出策略上的调整,如此就赢得了主动权,不论是独孤震还是陇西李氏,都能“游刃有余”,而彼此间的矛盾也就被掩盖了,双方不同的策略甚至有可能“重合”,继而形成合力,同时实现彼此的目标,皆大欢喜。

西北人先考虑的却是皇帝和裴世矩的利益,所以伽蓝想尽一切办法掌控主动权,而目前局势下,掌控主动权的唯一办法就是拿下黎阳仓,一刀cha进对手的要害,让对手不得不调整策略,继而给皇帝的回师平叛赢得时间。

柴绍权衡良久,终于给了薛德音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许,李大郎可以打开仓城的大mén。”

伽蓝眉头紧皱。李建成现在是不是到了临清关?会不会急赶到黎阳?这都是不确定的事,而西北人距离黎阳城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了。

“兵分两路。”伽蓝稍加思考后,断然说道,“请巨鹿公急赶赴仓城拜会窦司仓,而某则率军奔杀尚书行辕,救出任公。”







……

第一百七十七章 借你人头一用

第一百七十七章借你人头一用

第一百七十七章借你人头一用

禁军龙卫与中央巡查团会合,再一次将巡查团置于jīng骑保护之下,并迅向黎阳城开进。4∴⑧o65

河北饥民追随左右,如chao水一般涌向黎阳。

河北各路义军hún在饥民大chao中,一边控制着推进度,一边密切注视着禁军战旗的动向,以便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始终保持与西北人的联系。

经过刘炫的努力,河北义军的领们重新认识了伽蓝,重新思考眼前的局势,并给予了伽蓝一定程度的信任。

刘炫在给义军领们的密信中,第一次郑重、公开地披1ù了伽蓝的姓氏。

中土司马氏,曾经的中土之皇。在近代山东高齐的历史上,辅佐神武皇帝高欢奠定三分大业的重臣中就有司马子如,而司马子如的儿子司马消难,更是知名于天下。此子崛起于高齐,却西走关陇,继而远走江左,在中土一统的历史时刻,驰骋于三国之间始终屹立不倒,除了本人卓的才华、司马氏灿烂荣耀的庇荫外,更重要的是他jīng通政治博弈,虽屡战屡败,一生悲怆,却屡败屡战,坚毅不屈。

近代中土历史上,尤其是统一历史中,河内司马氏和司马消难都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世家望族尤其是山东和江左的贵族们,对司马氏在近代历史上的“事迹”耳熟能详,虽然司马氏的衰落是不争的事实,但司马氏做为中土大世家之一,其影响力依旧很大,而伽蓝的横空出世,尤其在今天这种局面下,即便不至于把这种影响力挥到极致,但最起码可以赢得河北义军领们一定程度的信任,而这种信任至关重要。

与此同时,河北水6两道的运输全部陷入停顿,从江南、江淮,乃至河南各郡县运来的粟帛武器等军用物资全部滞留于黎阳。一辆接一辆的马车牛车如蜿蜒巨龙一般延伸向北,而大大小小的船舶停靠在白沟两岸,绵延十几里。江南、江淮的船夫、水手,河南、中原的车夫、挑夫,还有各地为东征而忙碌的商贾以及他们的仆役力夫,成千上万的人都挤在这片狭窄区域里,人人惶恐,或担心日期延误而遭受严惩,或担心盗贼猖獗北上无期。

周边郡县奉杨玄感之命,召集地方戍军、乡团火向黎阳集结。短短数天之内,便有数千人赶到黎阳城外,连营数里。而各种传闻也满天飞,有说高jī泊贼寇正在劫掠永济渠,有说太行贼正在向黎阳仓攻来,但最肯定的一种说法是帝国的水师造反了,正从齐鲁而出,沿大河溯流而上,气势汹汹地杀向东都。4∴⑧o65此刻皇帝和帝国卫府军主力远征高句丽,距离东都有数千里之遥,急切间根本回不来,而更重要的是,叛军一旦杀到,永济渠这条粮道也就基本上失去了作用,皇帝和远征军必定失去粮草供应,即便撤回来了,也是狼狈而归,远征军在粮草不继的情况下,拿什么与叛军作战?

就在这时候,禁军龙卫出现了,而这支军队的出现,在黎阳城周围引起了巨大“轰动”。

的确是轰动效应,禁军龙卫所到之处,农夫走卒,车夫挑夫,船夫水手,商贾仆役,乃至从各地赶来的乡勇们,都夹道相迎,欢呼之声此起彼伏,震耳yù聋。这段时间禁军龙卫的剿贼“战绩”已经传遍大河南北,一统三百西北骑士永济渠两岸,挡者披靡,无坚不摧,把各路盗贼叛军杀得落hua流水,而以一己之力拯救数十万饥民,带着他们赶赴黎阳仓就食的义举,更是赢得了普罗大众的赞颂和敬重。

在贵族官僚的眼里,西北人这一举措是罔顾律法,骄恣妄为,形同谋反,但在贫苦贱民眼里,西北人就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是为民请命、解天下倒悬之危的英雄。贵族官僚所痛恨的人,却为普罗大众所爱戴,这是杨玄感、李密等世家权贵事前所没有想到的,也是西北勇士们没有想到的。yīn差阳错之下,杨玄感和李密等人倍感棘手,对围歼西北人一事愈谨慎,犹疑不决,而西北人却意外的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伽蓝利用眼前千载难逢的机会,命令高泰、乔二等河北籍禁兵和谢庆、西mén辰等人带回来的归附壮勇,还有苏定方的乡勇,深入饥民当中,引导和带领饥民向大坯山所在的黎阳仓前进。西行、傅端毅则指挥禁军龙卫,宋正本率领巡察使团,佯做被饥民大chao所“裹挟”,一边迅接近黎阳仓,一边掩盖己方的攻击企图,麻痹和欺骗黎阳叛党。

同一时间,伽蓝与布衣、江都候、楚岳、阳虎、魏飞、mao宇轩、沈仕鹏等人脱离了大队,风驰电挚一般驰向杨玄感的尚书行辕。

伽蓝身份贫贱,官阶太低,没有资格拜会杨玄感这位礼部尚书,而禁军龙卫更不能随意靠近杨玄感的营寨,但伽蓝有备身府的命令,他负责保护治书shì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所以他可以以保护游元为名,堂而皇之地接近杨玄感的行辕,并请巡值卫士禀报游元。

此行就是龙潭虎xùe,九死一生。本来刘炫和薛德音反对伽蓝冒险,因为凭借陇西李氏和关中窦氏这层关系,再加上中央巡察使团的显赫来头,禁军实际上已经获得了打开仓城大mén的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十有**能把握住,毋须再去行辕涉险拯救游元。舍生取义的名声虽然好听,但如果真的丢掉了xìng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伽蓝却一定要去。他已经向宋正本做出了承诺,这等于向河北世家望族做出了承诺。在这个关键时刻因惜身而毁诺,失去的不仅仅是信义,还有双方的合作,而此刻的合作,直接关系到能否阻止河北人加入叛1uan,能否阻碍杨玄感的实力瞬间膨胀。

一群西北狼也是同声同气,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舍生取义的决心,让刘炫和薛德音大感羞愧。



游元在行辕里等待伽蓝的到来,他断定伽蓝一定会来黎阳,他同样断定杨玄感肯定会让伽蓝与自己见上一面,原因很简单,在风暴已经掀起,一切秘密都不再是秘密的时候,他需要伽蓝的答案,而杨玄感同样需要。

伽蓝的答案拯不了西北人的生命,但可以决定关陇人和河北人在这场风暴中的合作深度。

至于游元,他从不担心自己,因为杨玄感没有任何理由杀了他,除非杨玄感一心求败,除非杨玄感决心与河北人决裂以早进地府。

由于李密的斡旋,以独孤震为的关陇中间派,以赵郡李氏为的河北北方系贵族,已经与杨玄感达成了“默契”,而杨玄感的主动让步,会让赵郡李氏说服以清河崔氏为的河北南方系贵族,如此一来,整个河北的世家望族就会动整个山东贵族集团的力量,暗中帮助杨玄感拿下东都。至于拿下东都之后怎么办,河北人要看局势的展再做定夺。皇帝优势大,就背弃杨玄感;杨玄感的优势大,就联手更替皇统。对于河北人来说,要目的是重创关陇人,所以关陇人的自相残杀越惨烈越好,关陇人死得越多越好,否则山东人如何攫取最大利益?如果山东人不能掌控朝政,又拿什么去掌控皇统?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所以山东人绝不会上了关陇人的当,辛辛苦苦为关陇人做了“嫁衣裳”。

在纷繁复杂的局面中,各贵族集团都没有想到的是,河北三路义军竟然以几十万饥民为掩护,如chao水一般涌向黎阳。

杨玄感有绝对的理由怀疑河北人要“对付”自己,要阻碍兵变。河北世家望族不好亲自出面,于是调动他们所控制的各路义军齐赴黎阳,目的是什么?是剁下自己的人头讨好皇帝,还是要胁迫自己,甚至控制自己,在背后cao纵这场风暴?

游元则怀疑伽蓝和西北人的出现,从头至尾都是杨玄感的yīn谋诡计,他不但骗过了皇帝,也骗过了河北人。凡事要看结果,目前局面下,在杨玄感控制黎阳仓的情况下,河北饥民和河北义军实际上已被杨玄感所控制,而这些人可以帮助他在瞬间膨胀实力,同时,他又可以以此为要挟,胁迫河北世家望族与他进行深度合作。

游元要证实自己的猜测,要质问伽蓝。

“你是河内司马氏,却一直隐姓埋名藏匿于西土,为什么?你在突伦川拯救了薛德音及其一家老小,这是巧合?薛德音的七娘就是来自河内司马氏,所以这不是巧合。另外,薛德音既然已经得到了皇帝的赦免,为什么还要改名换姓藏匿于你的帐内?薛德音与楚公、蒲山公是至jiao好友,长安皆知,现在楚公和蒲山公都在黎阳,薛德音也到了黎阳,难道这也是巧合?”

游元目1ù嘲讽之sè,冷笑道,“某想知道,你是忠诚于皇帝,忠诚于裴世矩,还是忠诚于楚公?”

伽蓝站在游元的对面,面沉如水,一言不。一群西北狼站在他的身后,神情冷漠,目1ù寒光。

游元坐在案几之后,一帮亲信属从站在左右,神态各异,但脸上的不屑之sè却是一般无二。

“将军,事已至此,多年的秘密已经大白于天下,还有隐瞒的必要?”游元的语气愈鄙夷。

伽蓝沉默,忽然,他1ù出一丝淡漠笑意,嘶哑的声音低低传出,“明公睿智。”停了一下,说道,“明公已安全抵达黎阳,某已完成备身府托付的使命。接下来,某要护卫西土朝贡师团北上辽东。此来,特向明公告辞。”

游元两眼微眯,神sè骤然一冷,“将军鼠辈尔?”

伽蓝微微一笑,对游元的辱骂不以为意,“明公目的何在?”

“苍生无辜,将军却行狡诈之策,陷苍生于涂炭之绝境。将军狠毒如斯!”

伽蓝微笑颔,“明公可有拯救之策?”

游元气怒攻心,连连冷笑。

“某却有一计,可救苍生。”伽蓝不动声sè地说道。

游元眉头紧皱,目光闪烁,良久,微微颔。

伽蓝缓缓上前,隔着案几缓缓俯身。四目平视,伽蓝缓缓吐出一句话。

“明公,借你人头一用。”

寒光骤闪,一柄五寸短剑霎那间dong穿了游元咽喉,鲜血飞shè。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剧变

第一百七十八章剧变

第一百七十八章剧变

伽蓝给了游元答案,也给了杨玄感答案。

这个答案始终是公开存在的,伽蓝忠诚于皇帝,也忠诚于裴世矩,但无论是河北人还是关陇人,在纷繁复杂、瞬息万变的局势中以己度人,对伽蓝都做出了各种假设,而这些假设让他们在处置西北人一事上犹疑不决,结果,他们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游元死了,临死前的瞬间,他终于看清了伽蓝,知道了答案,对自己这颗人头所能挥的作用,唯有哀叹,而他对皇帝和裴世矩的恨,却在这最后一刻达到顶点,即便为鬼,也要生噬其rou。

“杀!”

在伽蓝的五寸短剑dong穿游元咽喉的刹那,布衣一声暴叱,与楚岳、魏飞、mao宇轩、沈仕鹏飞身shè出,如离弦之箭,在惊心动魄的厉喝身中,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腾空飞起,鲜血四shè。

几声惊骇yù绝的惨叫嘎然而止,但那惨叫太过凄厉,让守在帐外的卫士们mao骨悚然。

帐帘掀起,卫士们冲了进去,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血腥场面,接着他们看到了刀,一柄柄血淋淋的横刀。

伽蓝、布衣一左一右,如咆哮猛虎,凶神恶煞一般迎面杀上,横刀厉啸,血rou横飞。

“杀……”楚岳、魏飞dong穿了左侧牛皮帐幕,一头冲进了帐外的敌群。

几乎在同一时间,mao宇轩和沈仕鹏破帐而出,在卫士们惊恐的叫喊声中,如冲入羊群的狼,挡者披靡。

伽蓝拎着血淋淋的战刀,踩着血淋淋的尸体,走到了帐外。

游元的卫士已经所剩无几,但在外围监控游元的叛兵却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布衣举起号角,仰天吹响。

“呜呜呜……”

行辕震惊,人人侧目。

辕mén外,江都候、阳虎高踞马上,互相看了一眼,齐齐戴上黑sè狼头护具,接着举刀而起,“杀……”

战马怒嘶,如风卷起。紫骅骝夹在十几匹战马之间,仰jī嘶,群马回应,四蹄如飞,掀起惊天轰鸣。

一道闪电划空而过,暴雪如鬼魅般的身影从马群中飞shè而出,在辕mén卫士们惊骇的叫喊声中,一闪而没。

鼓号四起,行辕报警之声此起彼伏。

伽蓝和布衣等人杀死了游元全部卫士,然后向辕mén方向急突围。六人战阵如无敌锋矢,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江都候和阳虎带着马群在行辕中风驰电挚,如入无人之境,其摧枯拉朽之势,令敌人闻风丧胆,四散而逃。



杨玄感、李子雄、李密、元务本、胡师耽等人正在帐中议事,忽闻报警之声,无不骇然,纷纷冲出大帐。

卫士急报,游元在禁军帮助下,正以武力强行奔逃。

游元逃逸?杨玄感与众人面面相觑,不详之兆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西北人,西北人果然是祸患,应该当机立断杀了他们,但怎么杀?几十万河北饥民簇拥着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所以杨玄感打算马上开仓放粮,把“民心”从西北人的手里夺过来,然后设法把西北人与河北饥民隔离开来,再围而杀之。然而,尚在讨论之中,西北人就行反击之计了,只是,在杨玄感的行辕内劫持游元,也算“反击”?

“不好……”李密突然惊叫起来,“任公危矣!”

此言一出,杨玄感与众僚豁然省悟。「域名请大家熟知」西北狼是秘军,秘军是干什么的?就是在潜伏在黑暗里,给敌人以致命一击。此刻,假如西北狼杀了游元,杨玄感这个“黑锅”算是铁板钉钉,想赖都赖不掉了。

一击致命。

对于山东大世家大权贵来说,当然不相信杨玄感会杀了游元,那是自绝生机之策,就算杨玄感失去了理智也不会下手诛杀游元,但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对更高一层权贵们的博弈理解得并不透彻,他们与关陇人之间的利益冲突最为严重,矛盾最为jī烈,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山东人和关陇人是誓不两立的对手,所以当杨玄感要造反的时候,诛杀反对他造反的游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杨玄感方寸大1uan,一时茫然无措。

卫士飞奔而来,再报,游元死了,其僚属身异处,其所属卫士全部被杀,无一活口。

无一活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杨玄感连一丝一毫的辩解机会都没有,而西北人却把这个秘密永远藏了起来。

到底是谁杀了游元?西北人奉旨保护游元和巡察使团,一路南下可谓危机重重,但西北人以自己骄人的“战绩”保护了他们,此事天下皆知,所以西北人绝不会是诛杀游元及其僚属的凶手。相反,杨玄感要造反,而游元奉旨监察,杨玄感是关陇人,游元是河北人,这两人本来就是誓不两立的政治对手,杨玄感不杀他杀谁?杨玄感有绝对的理由诛杀游元,那么当他辩解自己没有诛杀游元,游元是被西北人杀死的时候,谁信?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正因为他自己都不相信会生的事,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此事会生,哪料到狡诈狠毒的西北狼偏偏就看到了这个要害,抓住了这个要害,一击致命。

杨玄感心中一片hún1uan,强烈的沮丧、挫败和痛悔感猛烈冲击着他的内心,以致于连愤怒都给压制得无影无踪了。

同样感觉挫败的还有李密,他闭上双眼,暗自长叹,对兵变的信心突然间崩溃了。

西北狼,好厉害的西北狼,皇帝和裴世矩在关键时刻调用西北狼,果然起到了一击致命的作用。

“杀了他们!”李子雄纵声咆哮,“杀了西北人!”



行辕已经1uan了。

西北人是禁兵,禁兵是皇帝的亲军,围杀禁兵等同于谋反。虽然军官们是叛党,已经决定背叛皇帝,但他们的亲卫还没有这样的“意愿”和“觉悟”,而根深蒂固的思维导致他们在接到上官诛杀的命令后,当即处在错1uan状态,最基本的“对与错”、“是与非”在这一瞬间全部1uan了,这给了他们从未有过的冲击,于是,在这短短的关键时刻,行辕卫士们犹豫了,而犹豫让他们瞬间失去了杀敌的机会。

江都候和阳虎带着马群呼啸而至。伽蓝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飞身上了战马,拿起了长刀,其战斗力骤然膨胀。

“杀!”

西北狼们杀声如雷,战马一路狂飙,长刀上下开阖,无人当其锋锐。

西北狼杀出了重围,冲出了行辕,绝尘而去。



“礼部尚书杨玄感谋反……”

“礼部尚书杨玄感杀了御史游元……”

“关陇人大开杀戒,山东人危在旦夕……”

西北狼浑身浴血,一边打马飞驰在各郡县戍军、乡团的营帐之间,穿行在马夫车夫、船夫水手、商贾仆役们之间,一边纵声高呼,声嘶力竭的叫喊,而禁军龙卫的显赫声名,禁兵显赫的地位和身份,保证了他们的信誉,赢得了普罗大众的信任,于是,普罗大众相信了他们的话。

礼部尚书杨玄感谋反……

礼部尚书杨玄感杀了御史游元……

杨玄感是谁?游元又是谁?礼部尚书和御史又各自代表了什么,对大多数贫贱者来说,可能知之有限甚至一无所知,但对贵族、官僚、豪强和商贾来说,他们就很清楚了。

到底生了什么?

消息就像风一般传播,而消息的内容更如夏日的热1ang一般掀起阵阵bo澜,汹涌澎湃。

杨玄感必须马上做出决断,必须迅扭转局势竭尽所能抓住“民心”,必须以最快度举旗了。

没有时间去追杀西北狼,也没有时间从容定计诛杀西北人继而谋夺那近千匹战马。

杨玄感下令,即刻进入黎阳城,举旗,传檄天下。

这天是大业九年六月乙巳日(初三)。



大坯山北麓,黎阳仓,未时六刻,日昳(die)之时。

阳光穿透树林,在绿sè草地上留下斑驳之影,炙烈而耀眼。枝头鸣蝉的叫声此起彼伏,尤添心情的烦躁。

伽蓝和西北狼兄弟们大汗淋漓,甲胄战袍上血迹斑斑,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窒闷的空气中,给人一种摄人心魄的惊悚感。

宋正本和一群巡察僚属站在一起,神情异常悲愤。

伽蓝和西北狼杀进了杨玄感的行辕,但未能救出游元,相反,在jī战中,游元及其僚属、卫士全部战死。宋正本咬牙切齿了,他之所以恳请西北人拯救游元,就是确定杨玄感及其同党迫于形势,最终不得不向山东人做出更大妥协。杨玄感绝不会杀死游元,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然而,他估计错了,杨玄感及其同党在形势的压迫下,不是妥协,而是破釜沉舟了,要么你答应我的条件,要么鱼死网破,我死了,也要拉你山东人做垫背。

薛德音、傅端毅、刘炫,还有刘炫的几个亲信弟子,对杨玄感如此“决绝”也是非常震惊,但仔细想一想,杨玄感的“决绝”也在情理之中,他都造反了,孤注一掷了,整个杨氏家族及其庞大利益集团都站在了悬崖边上,就剩一条路了,这时候,你山东人与他讨价还价,试图虎口夺食,试图踩着他的尸体攫取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你以为他造反了,他没有退路了,他就被你卡住了脖子?大错特错,相反,这时候的杨玄感就是一头走投无路的恶虎,你顺从他,大家就是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你忤逆他,甚至与他对着干,你就是他的敌人,逮谁吃谁。

游元死了,也让那些骄横自大、自以为是的山东人从“白日梦”中惊醒了。关陇人和山东人始终是誓不两立的对手,一定利益上的妥协是存在的,但在今天这个时候,在关系到大部分关陇人生死存亡之刻,关系到整个关陇贵族集团未来的关键时刻,关陇人绝不会妥协,要么按我的条件合作,要么决裂,你我一决生死,大家两败俱伤、yù石俱焚。你选择哪一个?

宋正本走到了刘炫面前,深施一礼。

游元一死,以杨玄感为的关陇贵族集团和以游元为的山东贵族集团,就此彻底决裂,不论诸如像独孤氏这样的关陇中间势力,还是崔氏、李氏这些山东一流大世家如何努力斡旋,都已经无法改变两大贵族集团彻底决裂的事实。

双方的信任本来就非常有限,双方的妥协更是非常脆弱,根本经受不起如此重击。可以这样说,杨玄感杀死游元的消息传开之后,魏郡的独孤震和以赵郡李氏为的河北世家的合作,东都的关陇贵族和山东贵族的默契,都将停止甚至倒退,而那些本来一直在犹豫观望中的、对关陇人抱有一丝期待的山东三四流贵族和地方豪强、各路义军,他们的期望都将在瞬间毁去,留下的只有满腔的愤怒和代代传承的仇恨。

刘炫低声叹息,伸手相扶,“与其心存侥幸,与虎谋皮,不若破釜沉舟,一决生死。”

宋正本得到了刘炫的承诺,当即草拟奏章,将黎阳之变十万火急飞奏辽东行宫。这是必要的程序,在两大贵族集团已经决裂的情况下,山东人不会再给予“默契”,而是不遗余力地展开对关陇人的报复和打击。

同时,宋正本给赵郡李氏、清河崔氏、任县游氏等河北一二流世家草拟密信,急报黎阳剧变。这个剧变爆之后,两大贵族集团再无合作之可能,包括以独孤震为的关陇中间派势力都很难得到山东人的支持了,因为事实很残酷,当山东人帮助皇帝“剿杀”了以杨玄感为的贵族集团,关陇贵族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之后,双方的仇怨愈深重,双方再难给予对方信任,那么即便有皇统之争,其争斗的内容也必将改变。换句话说,以独孤震为的关陇贵族集团在皇统继承的人选上,先就会摒弃有利于山东人的人选,而山东人也会百般阻挠关陇人所中意的人选,双方必定两败俱伤。

考虑到目前杨玄感与其同党已经完全掌控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奏章和密信的传送只能靠与刘炫保持密切联系的河北义军的相助,所以宋正本只能求助于刘炫。等到奏章和密信传递出去后,宋正本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了。



柴绍匆匆而来。

听到行辕剧变、游元罹难的消息,柴绍大吃一惊,“追兵何在?”

大家都担心追兵,担心杨玄感四面围杀,如此大张旗鼓,黎阳仓必定全力防备,再不给西北人任何机会,然而,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杨玄感没有追杀,也没有起大军四面围攻,很显然,杨玄感正在竭尽全力应对形势的突变,无暇顾及西北人了。

或许这一刻,他正在手忙脚1uan地部署举旗事宜,要知道,如果他再不起兵,再不放粮挽救民心,再不高举正义的大旗,他所掀起的这场风暴,恐怕要云收雨歇,夭折中途了。

柴绍不假思索之下,又问了第二句,“任公为何要逃离行辕?”

目前局势下,游元掌控着主动权,尤其在杨玄感与独孤震、与赵郡李氏等河北世家已经达成利益妥协的情况下,游元根本不可能离开行辕,杨玄感更没有理由杀他,但游元偏偏就要逃离行辕,而杨玄感又偏偏杀了他,置自己与极度被动,陷兵变大计于极度不利之中,为什么?

柴绍这句话是冲着伽蓝问的。伽蓝到了行辕,见到了游元,到底对游元说了什么,导致游元不顾一切要逃离行辕?或者,游元现了什么,又用什么理由说服伽蓝,一定要带他逃离行辕?这其中,可谓疑点重重。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这是关键所在,伽蓝不说,众人也不便问,更重要的是,在很多人眼里,伽蓝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根本没有在游元面前说话的资格。既然伽蓝在游元面前只有俯听命的份,伽蓝只是一介武夫,他又能知道什么?

柴绍却是知道伽蓝的份量,刘炫、薛德音、傅端毅等人也知道。宋正本对伽蓝的实力没有清晰和直观的认识,不过事出反常,即便他没有怀疑伽蓝,但对事情的真相却始终充满了疑窦。

伽蓝摇头,茫然无知而又愧疚难当,而他和西北狼兄弟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依旧流血的伤痕,非常真实地证明了先前在行辕里爆的那场恶战。

柴绍仅有的那点怀疑被伽蓝沉痛而悲哀的目光所抹去,稍加思索后,他用力一挥手,语气非常坚定地说道,“只有一条路了。”

是的,对于他们这支队伍来说,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马上冲进黎阳仓,以黎阳仓为堡垒,与杨玄感做殊死搏斗。

“几成把握?”

伽蓝问道。有几分把握就要做几分准备。时间已经很少了,假如天黑之前拿不下黎阳仓,那就只能沿着大河逃遁了,有多快逃多快。

“杀人夺仓。”

柴绍神sè坚毅,杀气森然。







……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司仓窦衍

第一百七十九章司仓窦衍

第一百七十九章司仓窦衍

东征时期,黎阳仓是远征军粮草供给的中转站,其重要xìng不言而喻,所以黎阳仓行政官长司仓一职,暂由民部仓部shì郎窦衍兼领,而戍军兵力则增加了一倍,多达四个团,其军事官长则由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地方军的统率都尉贺拔威担任。

八百府兵镇戍一个方圆二十多里的仓城,在和平时期是足够了,但如果在战时,这个兵力就相当薄弱。现在就属于非常时期,好在仓城依山而建占据了有利地形,距离东都又比较近,可以得到及时支援,所以黎阳仓也算是固若金汤。

自东征开始后,黎阳仓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着太行贼横行于魏、汲两郡,豆子岗、高jī泊和平原、清河等地饥民蜂拥而至,近日更有来护儿举兵叛1uan,正率帝国水师沿大河杀来,黎阳气氛空前紧张,仓城守备更为森严。

在黎阳风起云涌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窦衍和贺拔威心中有算,尤其形势展到这一步,局势实际上已经明朗化,两人惶恐不安,只能“躲”在仓城里“艰难度日”。杨玄感一旦举旗,两人躲无可躲,肯定要站队。从政治立场上来说,双方隶属于不同的贵族集团,支持杨玄感就等于背叛武川系,后果不堪设想,而反对杨玄感则有xìng命之忧。

杨玄感要黎阳仓,尤其现在河北饥民蜂拥而至,唯有黎阳仓的粮食才能给他带来“民心”,带来军队,带来山东人的支持,所以杨玄感对黎阳仓势在必得,而对窦衍和贺拔威来说,无论是把黎阳仓拱手相送,还是被杨玄感强行夺取,结果都一样,不是被皇帝杀了,就是被杨玄感杀了。

这时就要“豪赌”了,赌杨玄感赢,那就拱手相送,赌杨玄感输,那就死守仓城,固守待援,但两人在形势还没有彻底恶化之前,必须想方设法征询武川系“泰斗”独孤震的意见。向东都求援的路肯定给杨玄感封死了,唯有求助于独孤震,而从大势上来分析,杨玄感也会想方设法赢得独孤震乃至整个武川系的支持,所以不会阻碍他们向安阳“求援”。

独孤震回了一封密信。对两位武川系的后生辈,独孤震还是给了足够的重视,亲自回信,但字里行间透漏出的讯息却含糊不清,似乎有限支持,但又犹疑不决。本章由为您提供]窦衍和贺拔威一合计,旋即心领神会。

你要黎阳仓可以,派人打一打,强行占据一部分仓储,这算是“暗中相助”了,而我们则坚守黎阳仓剩余部分仓储,将来即便皇帝赢了,我们也有推托之词,也可以功过相抵。

杨玄感邀请两人去行辕议事,两人不去,婉言拒绝。杨玄感又派胡师耽去仓城试探,两人倒是爽快,含蓄地表达了有限“合作”意愿。杨玄感目的达到,遂着手准备,就在这时西北人到了,到了就出手,出手就致命,打了杨玄感一个措手不及。

几乎在同一时间,柴绍到仓城拜会窦衍和贺拔威。

三人彼此熟识,互有姻亲关系,又同在一个阵营,说起话来自然没有太多禁忌。柴绍年轻,官阶低,窦衍和贺拔威却已至中年,而且都是四品大员,所以这场对话,柴绍根本没有表见解或者提出建议的资格,他就是代表独孤震而来,传达独孤震的口信。然而,独孤震并没有给他什么口信,之所以同意他随同西北人到黎阳,也仅仅是希望他配合杨玄感和李密解决了西北人这个麻烦,但迫于陇西李氏的利益,柴绍又不得不屈从于西北人的意愿,帮助西北人生存下去。此刻面对窦衍和贺拔威,他该如何开口?

柴绍没办法开口,也不敢借着独孤震的名义蓄意欺骗两人,尤其在获知两人的对策之后,他连仅存的一丝侥幸都没有了。窦衍和贺拔威已经决定以黎阳仓“暗助”杨玄感,而伽蓝和西北人却要占据黎阳仓,给杨玄感迎头一bang,双方的决策“南辕北辙”,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既然连合作的可能都没有,窦衍和贺拔威岂肯让西北人进入仓城?

窦氏和李氏的关系毕竟更为亲近,利益更为密切,而柴绍做为李氏的nv婿,独孤震的亲信属从,此刻亲自赶到黎阳仓,肯定还有一些更为机密的事要商量。贺拔威颇为识趣,借口巡视仓城先行离开了。

柴绍踌躇再三,实在没办法,走投无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窦衍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温言相询其中缘由。话既然说出口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再说李建成马上到黎阳,很多机密也瞒不了几天,于是柴绍一咬牙,从西土说起,把楼观道、西北沙mén、薛德音、裴世矩、薛世雄、陇西李氏、河内司马氏等各方势力一一列出,而最后把它们联系到一起的便是伽蓝。

伽蓝忠诚于皇帝,忠诚于帝国,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到与他紧密相连的各方势力的利益,而这些势力或主动、或被动,无一例外地站到了皇帝一边,为皇帝所用。

窦衍很冷静,很沉稳,神情平静地听完了柴绍的述说后,陷入沉思。

很明显,武川系内部已经分裂,以独孤震为的一部分贵族有意利用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迫使皇帝尽快立储,从而缓解帝国矛盾,确保帝国长治久安,而以李渊为代表的部分贵族迫于严峻局面改变了“中庸”的政治立场,转而积极支持改革,力争在帮助皇帝戡1uan的同时赢得皇帝的信任,继而在这场政治风暴中攫取最大利益。这两者为了实现自己目的,都在竭尽所能争取山东贵族集团的支持,而山东贵族集团为了摧毁关陇人对他们的遏制和打击,正在殚jīng竭虑谋划重新崛起之策,双方各有所需,正好一拍即合。至于帝国和帝国苍生在这场风暴中所遭到的沉重打击,则不在它们的考虑之列。

窦氏的政治立场直接决定了窦衍能否接受柴绍的建议。

窦氏在今上继位后,窦氏家主窦抗因受汉王杨谅的连累而除名为民,学识最为渊博的窦威因反对皇帝的jī进改革而罢职,族中两大支柱全部倒下,余者要么权势不显,要么外放为官,远离中枢核心,其权势遭到了沉重打击。

窦威、窦抗叔侄是不是“束手就缚”了?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独孤氏、陇西李氏、窦氏、长孙氏、贺拔氏……这些武川系的核心世家为了整个集团的利益,必然“互帮互助”,窦氏子弟和mén生旧部至今依旧遍布中央、地方和军队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次东征,皇帝把关陇本土系、武川系和山东人同时放在黎阳,而且都是这些派系的核心成员,其中就包括窦氏,也足以证明窦氏实力不减。

以窦氏目前的处境和与今上之间的仇怨,常理揣度下,即便不参加杨玄感的兵变,也会与陇西李氏合谋崛起之策。唯有重新崛起了,掌握了更大的权力,才有伺机报复的资格,否则只能低着脑袋忍辱负重。

柴绍尚没有资格成为陇西李氏的决策层,当然不会知道更高层次的机密,但窦衍有资格旁听家族重大事务的决策,很多机密他不但知道,而且还是执行者,所以柴绍当初说,李建成肯定能打开仓城的大mén,但他肯定不行,原因就在于此。

“你信任西北人吗?”窦衍忽然问道。

柴绍迟疑着,思索着,想到飞扬跋扈、骄恣妄为且又狡诈狠毒的伽蓝,缓缓摇头。

“他们是一群狼。”窦衍笑道,“狼是不可信的,所以,安阳和黎阳才联手诛杀。”

“正因为他们狡诈,所以现在即便他们到了黎阳,掉进了陷阱,但借助河北饥民和河北贼寇蜂拥而至之1uan局,依旧闲庭信步,安然无恙。”柴绍叹道,“目前形势下,与他们为敌,实属不智。”

窦衍摇手,“你可以进城,但西北人不行,就算李大郎亲自来说,也不行。”

柴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窦衍的拒绝,还是非常失望。由此可见,窦氏还是站在独孤震一方,他们并不赞同陇西李氏的“政治投机”,但也不公开支持杨玄感的兵变,不过他们会推bo助澜,让风暴更大,让局势更hún1uan,以此来沉重打击皇帝和中枢。

柴绍失望而归,但黎阳突生剧变,杨玄感匪夷所思地杀了游元,拿游元的脑袋祭旗,导致关陇人和山东人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决裂。风暴是掀起来了,但失败的种子就此种下,兵变胜算骤减。到了这一刻,形势对陇西李氏已经越来越有利,柴绍毅然决定支持伽蓝,与西北人携手作战。

柴绍飞马疾驰仓城。宋正本带着巡察僚属紧随其后。伽蓝与西北狼兄弟带着几十名jīng锐或扮成隶属柴绍的乡勇,或佯作巡察使团的卫士,衔尾狂奔。

中央巡察使团代表的是皇帝和中央,即便当前形势危急,基本礼节还要遵守,比如开大mén迎接。如果巡视使没有皇帝的诏书,你可以不让他进去,但大mén一定要开,这是基本礼仪。

大mén开了,窦衍和贺拔威出城相迎,刚刚见面,还没等寒暄两句,伽蓝和西北狼兄弟就一拥而上,拿下了窦衍和贺拔威。与此同时,几十名西北勇士如chao水一般冲进了仓城。

号角冲天而起。

江成之带着楼兰旅风驰电掣而来,如狂飙一般杀进黎阳仓。







……

第180章 腹背受敌

第一百八十章腹背受敌

第一百八十章腹背受敌

黎阳仓失陷,陷没于西北人之手。

这个消息在黄昏时分传到黎阳城,杨玄感、李子雄、李密等人神sè平静,默默思考。

很显然,游元被杀的消息传到了黎阳仓,杨玄感与山东人决裂了,而决裂使杨玄感失去大部分山东人的支持,同时jī化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由此导致兵变胜算急剧降低,于是,黎阳仓的窦衍和贺拔威毫不犹豫地改变了策略,向杨玄感关闭了黎阳仓的城mén。

那么,独孤震在得知游元被害的消息后,是不是也会改变策略?考虑到独孤震的政治理念和对帝国未来的构想,可以肯定他不会改变策略,他还是要想办法“帮助”杨玄感以不断加重危机,从而迫使皇帝让步,以立储做为双方的妥协。当然,储君的人选肯定会变化。

储君的人选如何变?关键还在于山东人的态度。山东人的决策权掌控在谁的手里?山东大世家。以此来推断,未来形势的展就很清楚了,只要杨玄感坚持在皇统一事上向山东大世家做出妥协,那么兵变依旧还有很大的胜算。也就是说,游元的死,不会导致山东大世家与杨玄感决裂,真正与杨玄感决裂的是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

山东大世家的政治目标不会改变,为此他们必须赢得关陇人的“合作”,而山东各路义军不过是他们实现自己政治目标的其中一个手段而已。假如山东各路义军为杨玄感所用,其最大作用就是在河北战场上阻碍皇帝和远征军的南下度,所以他们是纯粹的牺牲品。义军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当然不想做个牺牲品,而实际控制他们的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更不甘心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因此左右摇摆踌躇不决,而游元的被害,恰好在最关键时刻送给他们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种决裂,并没有危害到这场风暴的“根源”。这场风暴的“根源”是帝国保守派贵族与jī进改革派贵族之间矛盾的总爆,是双方的巅峰对决,而帝国的保守派贵族既包括关陇贵族,也包括山东和江左贵族,尤其是那些既得利益的大世家大权贵,所以,杨玄感与山东中下级贵族的决裂,并没有影响到对决双方的实力对比,不会给这场风暴带来实质xìng的影响,除非山东中下级贵族带着山东各路义军全部支持皇帝,成为皇帝的“生力军”,但这可能吗?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就算山东人有这个心思,皇帝也不会接受,他会举起屠刀,毫不留情地杀戮这些叛逆。如此推衍下去,杨玄感并没有什么损失,他本来就还没有得到山东各路义军的公开支持,因此现在的“决裂”,实际上损失最大的是山东大世家。杨玄感一刀下去,山东贵族集团分裂了,山东一二流世家与山东三四流世家还有那些地方豪强,因为彼此政治目标、利益诉求和所采取的策略悬殊太大,冲突太jī烈,终于不可阻止地分裂了。

山东大世家失去了实现其政治目标的一个有效有力的手段,那么在与关陇人的政治妥协和利益jiao换中也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筹码,他们被动了,而被动的结果对杨玄感非常有利,杨玄感正需要他们的被动,由此才能在彼此之间建立更为牢固的合作。与山东大世家的合作加强了,也必然有利于杨玄感拉拢和赢得关陇武川系的支持。

杨玄感杀死游元,从表面上看对他非常不利,但实质上却是有效推动了帝国持保守理念的既得利益贵族集团之间的合作。

山东各路义军本来是山东大世家谋利的手段,是他们手里的一把刀,杨玄感本想据为己有,为己所用,为此他需要向山东大世家做出巨大妥协,而这必然会损害到关陇人的利益,jī化关陇人内部的矛盾,于是这成了一盘死棋,就在这时西北人突然给了他致命一击,替他“提”出了一个重要棋子,结果局势豁然开朗,死棋变活棋了。

当初李密、王仲伯等人为什么坚持北上?就是担心山东人出尔反尔,背后下黑手。现在好了,山东大世家失去了山东义军这把刀,没办法背后下黑手了,唯有“帮助”杨玄感拿下东都,与皇帝抗衡到底,否则,在山东义军这股强大的反对皇帝的力量暴1ù之后,山东大世家必会遭到皇帝毫不留情的打击。

山东义军的燎原之势和对帝国越来越严重的危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被蓄意隐瞒,但现在,终于遮掩不住,要暴1ù了,而暴1ù的原因就是黎阳仓遭到劫掠。

到了这一刻,西北人的谋划也清晰浮现。几十万河北饥民,各路河北义军,跟在西北人后面,浩浩dangdang地冲到黎阳,就是为了黎阳仓里的粮食,而西北人正是用黎阳仓里的粮食“收买”了这些河北人,分裂了山东贵族集团,并成功断绝了杨玄感试图召集河北义军来壮大自身实力的企图。

西北人与河北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唯有互相利用。接下来西北人是开仓放粮,而河北义军乘势杀进仓城,大肆劫掠,然后满载而归。这种前所未有的大劫掠,虽然帮助河北义军迅壮大了,但也把他们的实力彻底暴1ù了。

皇帝和远征军到了河北,不仅要面对占据东都乃至整个中原的杨玄感,还要对付如chao水一般涌现出来的各路义军,其处境之困窘,可想而知。

实际上,不论是杨玄感掌控河北义军,还是西北人与河北义军互相利用,局势继续展下去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河北义军迅壮大,河北义军与皇帝直接对抗,河北义军与杨玄感对皇帝形成了夹击之势。

所以,杨玄感、李子雄和李密等人在仔细分析和推衍了局势之后,对西北人攻陷黎阳仓之举“拍案称好”,并迅做出了决策:即刻整军,以最快度渡河,十万火急杀奔东都。

在最短时间内拿下东都,本来就是兵变的核心策略。中原之地和河洛世家才是杨玄感真正的实力所在,东都的贵族官僚才是杨玄感兵变成功的保障。若顺利拿下东都,则兵变成功了一半,若拿不下,则兵变必定一败涂地。

至于黎阳,在兵变中虽然占据了一定份量,不过份量有限。中原与河北抗衡,天然屏障是大河,诸如占据黎阳这类重镇并没有实际意义。尤其重要的是,黎阳仓不是给杨玄感的军队提供粮食,而是给皇帝的军队提供粮食。杨玄感占据黎阳仓,目的无非是断绝皇帝的粮食。现在黎阳仓给西北人占据了,但西北人用黎阳仓的粮食“收买”了河北义军,粮食要给河北人,所以西北人最终拿到的是一座空仓,而这个效果与杨玄感占据黎阳仓的效果如出一辙。

因此,黎阳的诸般麻烦事,就统统丢给西北人,而杨玄感则依照预定谋划,火杀奔东都。

同一时间,杨玄感以行尚书台的名义,以中央之命,下令黎阳仓开仓放粮。杨玄感要求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各级府署在最短时间内遍告饥民,并火传达到大河两岸诸郡,让更多的河北义军加入对黎阳仓的劫掠。

一旦河北人的劫掠越过了西北人的底线,双方必然决裂,战斗不可避免,如此既拖住了西北人,又吸引了大量河北义军。而涿郡方向的卫府军在接到皇帝的圣旨后必然急南下平叛,他们先就会受阻于黎阳。另外,可以预料到的是,河北义军在自身实力强大了,会迫不及待地开始攻城拔寨,抢占地盘,以便在帝**队围剿他们之前最大程度地壮大自己。而这种近乎“疯狂”的攻击,必然导致河北局势异常紧张,进一步jī化山东贵族集团内部的矛盾,并严重影响到卫府军对东都的攻击。



六月初四,杨玄感率临时组建的两万大军沿白沟西进,直奔河内。

从汲郡到河内,再从河内渡河南下到东都,是最近的路程,大军可以水6并进,大大加快行军度。

杨玄tǐng领选锋军在前,李子雄率主力居中,王仲伯断后,而元务本留守黎阳。



同一天,伽蓝和西北人受“困”黎阳仓。

攻占国仓等同谋反,柴绍和宋正本当然不愿承担罪责,所以两人把脑袋一缩,以被西北人“挟持”不得不“合作”为借口,“携手”西北人攻占了国仓。窦衍和贺拔威虽然有所怀疑,但此事只要西北人闭紧嘴巴,也就无从查证了。

黎阳仓方圆二十余里,有九个仓储区,每个仓储区都有坚固mén户,都有府兵把守。在遭到攻击的第一时间内,戍守城mén的府兵便点燃了报警烽火,结果西北人仓城是进了,但一个仓储也没有拿下来。

伽蓝不敢强攻仓储,一则顾惜兄弟们的xìng命,二则他也害怕国法。目前还可以找到托词,因为迫于形势不得不进城避难,但进了仓城如果再强攻仓储,那xìng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快,饥民就蜂拥而至,hún在其中的河北义军也纷纷冲到了仓城之下。当夜郝孝德、刘黑闼、曹旦、杨公卿、张金称、高开道、孙宣雅等义军领找上mén来,恳请伽蓝兑现承诺,开仓放粮。

伽蓝腹背受敌,苦思无策。







……

第181章 开仓

TxT电子书下载**~~第一百八十一章开仓

普罗大众位于社会的最底层,他们获得“正义”的途经,除了求助虚无缥缈的神,就是寄希望于遥不可及的皇帝和实实在在的官府dukankan

今官府悬榜相告,行尚台的最高官长杨玄感,下令开黎阳仓放粮,赈济饥民,且时间持久,直到帮助饥民回归乡里耕种自食为止粗略算一下,这次赈济至少要持续到来年夏天这是从未有过的“恩赐”,饥民们欢呼雀跃,在对杨玄感感恩戴德的同时,chao水般涌向黎阳仓

这股“受赈”1angchao必定会迅席卷大河南北,而未来,不但山东郡县将因此陷入巨大的信任危机,也让皇帝和中央面临同样的艰难困境

试想,中央控制的国仓开仓放粮,而山东郡县控制的义仓却拒绝赈济,地方官府的威信何在?地方官府的权威dang然无存,拿什么治理地方?不久之后,皇帝到了河北,要攻击杨玄感,需要黎阳仓的粮食,赈济不肯能持续,甚至会以共犯罪名认定饥民“劫掠”黎阳仓而血腥镇压,其结果必然导致皇帝和中央的威信也dang然无存,于是山东会掀起起义*,无数愤怒的山东人将揭竿而起,向皇帝、中央和地方官府动疯狂攻击

杨玄感这一“为民请命、顺应民意”之举貌似高尚,其实恶毒,直接把山东人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伽蓝闻讯之后悲愤不已,把窦衍、贺拔威、宋正本、柴绍等人请上了仓城城头,登高瞭望

眼前所见,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饥民,愤怒的吼叫声如同铺天盖地的惊雷,惊天动地官府告民开仓放粮,而黎阳仓却紧闭城mén,饥民们理所当然归罪于仓城官员,他们才不管黎阳仓是否直接听命于中央,他们只知道仓城拒绝执行官府的命令,那就是犯法既然犯法了那就是罪人既然是罪人,那就人人得而诛之

伽蓝再手指东北方向十几里外就是黎阳城和白沟大渠,那里浓烟滚滚,炙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木味大家心知肚明,杨玄感正在焚烧停泊于河渠上的龙舟和大大小小的船只,而这些船上的物资和人员肯定为杨玄感所用,这足够他组建一支军队去攻击东都了

船没了,短期内,永济渠上的运输将陷入停顿,而河北人即便劫掠了黎阳仓,但因为缺少船只运输,急切间也无法离开,于是便会催一系列的冲突,而这些冲突会hún1uan局势,扰1uan河北人对局势的判断一旦涿郡方向的卫府军南下,双方便不可避免地要大打出手,这无疑会加剧河北的危机,但却给杨玄感赢得了多时间

贺拔威神情冷峻,一言不,那双冰冷的眼睛清晰地告诉伽蓝,他绝不妥协他奉旨镇戍仓城,没有皇帝的命令,仓城绝不放粮,即便眼前饥民如chao,即便饿殍遍野,他也不为所动,原因很简单,现在放粮,自己失去的是整个黎阳仓,而获得声誉的是杨玄感,河北人一旦为其所用,杨玄感的实力会骤然膨胀

窦衍也持同样的意见现在开仓放粮的确能救人,但河北人一旦帮助杨玄感造反,不论成败,都是生灵涂炭之惨事,会造成多人的死亡两者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伽蓝求助于柴绍和宋正本,但适得其反宋正本是纯粹的山东人,而柴绍的祖辈虽然效命于关陇,但帝国统一后,在关陇效力的山东人全部回归本堂,今日山东贵族集团的领军力量,正是这些当年效命于关陇的贵族当年关陇贵族集团内部的本土系、虏姓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已经演变为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而今日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与中土统一前两个不同王国、不同区域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截然不同柴绍和宋正本肯定为了河北人利益,为河北人说话,而窦衍和贺拔威既便与柴绍同为关陇武川系成员,但在形势突变,武川系尚无统一应对策略情况下,双方因为血统、地域等不同原因而造成的利益差别,在这一刻则直接表现为关陇人和河北人的对抗

“如果你们愿意开仓放粮救活这些饥民,某就保证他们不会为杨玄感所用”

伽蓝这句话让窦衍和贺拔威嗤之以鼻,假若不是伽蓝“恶名”显赫,又挟持了他们的xìng命,两人根本不会予以理睬

伽蓝请出了刘炫

刘炫“晚节不保”,关键不在于对手如何恶毒地诬害他的“清白”,而在于他不幸地做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刘炫是个无辜的令人同情的“牺牲品”,这在大世家大贵族和权力高层中是公开的秘密

所有的中土人包括融入中土的虏姓,对中土的文化无不顶礼膜拜中土文化让汉族和虏姓在历史的时间和空间中一次次融合,而中土文化的代表就是儒学,儒学的jīng髓就是“礼”中土人对儒学和礼的膜拜是无形的,这种崇高信仰表现在真实世界里就是对经学的尊重,对大儒名士乃至儒生的尊重

窦衍和贺拔威虽然是关陇贵族,但对号称中土通儒,山东第一鸿儒的刘炫,在礼节上绝无怠慢刘炫的出场带来了一种威慑力,而这种威慑力在他清楚地告诉窦衍和贺拔威,他和他的弟子们,还有他的众多追随者和数不清的崇拜者,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全力宣扬皇帝的恩德,“攻击”杨玄感的背叛,维护帝国的正义、忠诚和统一

刘炫有这样的“逆天”之能,而他的承诺一旦实现,河北人乃至山东人都将为皇帝所用,杨玄感兵变的胜算会大大减少,而重要的是,这不但可以帮助窦衍和贺拔威摆脱未来困境,还能因祸得福,建下功勋

伽蓝和西北人的背后是裴世矩,而裴世矩是山东贵族集团的领袖级人物,裴世矩与刘炫这等山东鸿儒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或许,刘炫出现在伽蓝的身边,本就是裴世矩的谋划之一,目标则是针对杨玄感

窦衍和贺拔威仔细权衡之后,态度有所改变随即与伽蓝、柴绍、宋正本、刘炫商讨良久,最终做出让步,jiao出两个仓储,而这两个仓储是在伽蓝的武力胁迫下,是在杨玄感背叛后所恶意造成的巨大危机下,是在几十万饥民面临死亡威胁之下,不得不jiao出来的,以此来最大程度地推卸责任

伽蓝也不敢讨价还价了,现在腹背受敌,对杨玄感方面的事又一无所知,如果继续“困”下去,只会把自己“困”死两个仓储虽然不能满足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领的需要,但最起码可以扭转目前困局



初四日下午,在伽蓝与郝孝德、刘黑闼等义军领具体磋商之后,黎阳仓开仓,一时间群情jī奋,欢呼声如惊涛骇1ang一般席卷山峦

当夜,义军传来最消息,杨玄感的大军沿着白沟西进,水6并进,度非常快元务本镇戍黎阳城其他诸如汲郡府卫城、临河等县目前都是城mén紧闭,不知道具体情况

凌晨,伽蓝请来刘炫和薛德音,还有傅端毅和西行,义军领刘黑闼和曹旦,秘密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某打算尾随追杀杨玄感”

伽蓝开mén见山,直抒本意

刘黑闼当即劝阻,“将军孤立无援,尾随追杀十分危险”

黎阳仓刚刚开仓,而开仓之功全在伽蓝,伽蓝一走,黎阳仓还会继续开吗?假若黎阳仓不开了,仓城守军和河北义军大打出手,当其冲的就是无辜饥民,其次义军的期望也必然落空,所以刘黑闼绝不会让西北人现在就离开黎阳

“将军曾承诺过,确保我们安然离开现今粮仓刚刚打开,将军就要弃我们而去,岂不有失信之嫌?”曹旦手抚长须,笑着说道

“仓城之外有几十万人,搬空两个仓储需要多少时间?”伽蓝冷笑,“如今杨玄感走了,你们最大的威胁不在了,所以胆子也大了,是不是打算洗劫整个黎阳仓?”

刘黑闼急忙摇手,“杨玄感叛1uan的消息已经传出,东都马上就会接到,而皇帝的行宫虽然距离遥远,但涿郡的临朔宫就在千里之外,不出意外的话,幽燕一带的卫府军很快就会南下,而东都的军队有可能兵临大河,所以时间非常紧张,而将军若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所建树,困难重重以将军之力,目前不论是打黎阳城的元务本,还是尾随追杀杨玄感,都力有不逮因此俺的建议是,与其冒险追杀杨玄感,不若以仓城为后方,全力围攻黎阳城”

“将军攻陷黎阳城,又据有黎阳仓,轻而易举便拿到了戡1uan之功”曹旦和刘黑闼jiao换了一下眼sè,彼此取得默契,于是曹旦继续说道,“将军若要攻打黎阳城,某等愿鼎力相助”

伽蓝“yù擒故纵”,要的就是这句话河北义军担心伽蓝丢下黎阳这个1uan局先“跑”了,而伽蓝何尝不是担心他们“占了便宜”就跑,结果陷自己于被动

“何时展开攻击?”伽蓝问道

刘黑闼皱眉不语曹旦迟疑了一下,说道,“河南来人了,将军是否见上一面?”

“谁?”

“瓦岗的徐世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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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不要连累咱

「域名请大家熟知」第一百八十二章不要连累咱

瓦岗在哪?就在大河对面的东郡,距离黎阳城不过百十里d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

河北的汲郡与河南的东郡隔河相望连通两郡的津口要隘在北是黎阳津,在南就是白马津黎阳津背靠大坯山,坐倚黎阳城,而白马津西邻白马山,背倚白马城

白马城是东郡府,过去这座城池叫滑台此城西南方向的白马山上有玄坛,坛上有中土北派道教法主薛颐,白马山因此扬名

由白马南去数十里便是瓦岗此地因黄河一次次决堤、改道,以致沙丘起伏,草木丛生,芦苇遍地,人烟绝迹,渐渐便成了盗贼出没之处这两年大河南北烽烟四起,瓦岗便如河北的高jī泊、豆子岗一样成为义军聚集之地

瓦岗南接通济渠,北临大河,再向上就是永济渠,这三大水道是中土的jiao通枢纽,瓦岗义军就活跃在这三大水道上,劫掠南来北往的船只瓦岗所在的东郡及周边的荥阳、梁郡等地屡次出兵围剿,奈何此处jiao通便利,瓦岗义军又深得贫苦百姓的拥戴,官军不但屡剿不平,反而让义军越来越壮大了

黎阳风起云涌,一河之隔的瓦岗不仅密切关注,与一些相识的河北义军领暗通讯息,其所属义军也全部潜伏于大河一带,打算伺机出击,1uan中取利

杨玄感举旗造反传檄天下,黎阳仓开仓放粮赈济饥民,这些消息瓦岗都在第一时间获悉瓦岗人当然不想错过劫掠黎阳仓的机会,当即倾巢而出为了避免与河北义军生冲突,瓦岗人徐世勣率先找到了刘黑闼和曹旦

徐世勣是东郡地方豪强,家族世代经营水6运输,在山东车马、舟船行业中声名显赫徐氏祖籍东郡离狐,生意做大了才举家搬迁到东郡府白马城离狐在巨野泽也就是后来的梁山泊西北方向,与河南曹氏所在的巨野城不足两百余里,两家素有往来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这些河北豪强过去不仅经营土地庄园,还都涉足商贸,像刘黑闼生意还做得很大,横行黑白两道,他们与徐氏这样的行业巨头当然有商贸往来,关系也很密切如今大家揭竿而起,同道中人,利益诉求一致,合作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目前黎阳仓控制在西北人的手里,放粮的事情伽蓝说了算伽蓝只拿出了两个仓储,河北人自己都吃不饱,没有理由“分一杯羹”给河南人,但刘黑闼和曹旦碍于兄弟情面,又不好回绝,于是据实相告,共商计谋,一句话,你必须想出办法让伽蓝拿出多的仓储,唯有如此,河南人才有机会加入到这场“劫掠”中,否则瓦岗人一上岸,河北人必定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



伽蓝看到的是一个年近二十的英武青年,白衣黒幞,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里透出强大自信,举手投足间,不但有老军的杀伐之气,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张狂和桀骜

面对年纪与自己相仿,最近威震大河南北,来自遥远西土蛮荒的伽蓝,徐世勣对他的威严和森冷没有丝毫畏惧,相反,他非常好奇,一边仔细打量着伽蓝,一边暗自揣测从刘黑闼和曹旦嘴中所听到的那近乎传说般的故事他是河内司马氏子弟?他在西土蛮荒长大?他已从军十一年,并建下累累功勋,官拜朝散大夫、越骑校尉?

两年前徐世勣十七岁,与翟让、单雄信等人一起举旗造反其实“造反”也谈不上,也就是带着一群亡命之徒,把脸一méng,在大小水道上烧杀掳掠,说白了就是一伙贼人,一群水寇徐氏本来就是做运输的,有车马舟船,有武士壮勇,有人脉消息,做起“强盗”来当然是驾轻就熟后来官军围剿,各路水寇们不得不联手作战在击败了几次官军的围剿之后,水寇们在瓦岗寻了块险要之地筑垒为寨,这才有了瓦岗寨,有了瓦岗义军徐世勣与瓦岗义军一起成长,在生死重压下迅成熟,有勇有谋,然诺仗义,扶危济贫,逐渐声名远扬

瓦岗义军里,若论人脉关系最广的就是徐世勣这与徐氏所经营的产业有关,先天条件好比如这次杨玄感把停泊在黎阳城外的各种船只包括皇帝的龙舟都一把火烧掉了,河北各路义军领都在愁,难不成一人背一袋粮食走回去?这时候徐世勣来了,徐氏庞大的车队、船队的作用就挥了河北人有求于他,就不得不考虑“分一杯羹”给瓦岗义军

这是一次秘密会面伽蓝与河北义军领们都想保持彼此间的“合作”伽蓝的想法很单纯,他来中土是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实主要也就是拯救大河南北的无辜苍生,而这些苍生能否活下来,关键就在于能否稳定山东,而山东能否稳定,关键就在于皇帝和朝廷能否正视现实,拿出宽大的xiong襟,招安义军假若皇帝和朝廷“一条道走到黑”,非要以血腥杀戮来镇压山东人,双方鱼死网破,那么年复一年的内战必将摧毁无数生灵

现在伽蓝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开仓放粮,但内有阻挠,外有重压,伽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假若某等帮助将军攻克了黎阳城,将军是否愿意再开一个仓储?”

徐世勣开mén见山

伽蓝面带浅笑,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稍稍考虑了一下,问道,“某相信你有办法拿下黎阳城,但按照约定,你们必须马上离开这是危险之地,群狼环伺,一旦陷入包围,死者无数”

“我们离开了,将军是否会继续赈济饥民?赈济又能持续多久?”

徐世勣继续追问,很不礼貌刘黑闼和曹旦微微皱眉,后者甚至对徐世勣连使眼sè,担心他jī怒了伽蓝

伽蓝却是不以为意,沉yín不语

徐世勣所问的这句话,也是伽蓝正在考虑的问题

杨玄感一道开仓的命令,欺骗了无数饥民,也把皇帝和中央置于两难之境,但考虑到平叛,皇帝和中央肯定要中止赈济,如此一来,不明真相的百姓只会痛恨皇帝和中央,官民矛盾会加jī烈,河北局势会加hún1uan

乘着平叛大军还没有来,皇帝的平叛圣旨也还没有到,竭尽所能开仓放粮是唯一的办法,但伽蓝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毫无节制地开仓放粮等同于谋反了

现在杨玄感走了,去攻打东都了,自己留在黎阳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反而会因为放粮一事与义军生冲突,自陷困境同时,也会影响到魏郡独孤震和武阳郡元宝藏的利益在杨玄感没有败亡之前,独孤震和元宝藏要冷眼旁观,要保持“中立”,甚至会暗中“相助”,而相助的手段,无非是利用黎阳城拖住南下平叛的军队

自己将来若想有所作为,必须掌握大的权力,而加官升爵需要功勋留守黎阳仓拿不到功勋,即便攻陷黎阳城,功勋也十分有限,而重要的是,这损害了独孤震和元宝藏的利益,必然会得罪他们,得罪这两位权贵的后果可想而知

杨玄感开仓放粮的命令正在高传递,很快,多的饥民会蜂拥而至,义军也会越来越多,甚至就连周边郡县的普通百姓都要跑来“占便宜”黎阳仓已经成为“猎物”,这里已经变成了陷阱,如果西北人再继续“坚持”下去,肯定要与河北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另外,游元的死始终是个隐患,假若走漏了风声或者出了什么意外,麻烦就大了既然如此,不若快马加鞭飞驰东都,追着杨玄感打,如此既能摆脱目前的困境,又能伺机建功

“某如果离开黎阳,黎阳仓还会放粮吗?”伽蓝试探着问了一句

刘黑闼、曹旦和徐世勣惊讶地望着伽蓝,徐世勣的眼里是掠过一丝慌1uan

伽蓝留在黎阳才有粮食放出来,但粮食远远不够,所以徐世勣想出来的办法就是以攻打黎阳城为借口,把西北人调出黎阳仓,然后义军联军一拥而入,全力攻打仓储,打下一个算一个这实际上等于背叛了约定,在西北人背后捅了一刀,不过考虑到伽蓝的姓氏是司马氏,或许伽蓝权衡之后,也能接受攻陷黎阳城的功勋,然后再“佯装”攻打黎阳仓,击败河北义军,如此又建一功

“黎阳仓易守难攻”伽蓝看看徐世勣,又看看刘黑闼和曹旦,语含双关地说道,“涿郡的军队很快就会赶过来魏郡和武阳郡也在一旁虎视眈眈时间非常紧张,形势对你们并不利”

三人忐忑不安很显然,他们的计谋给伽蓝识破了,不过伽蓝似乎拿定了主意,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伽蓝负手踱步,来回走了两趟,断然说道,“便依懋功之策”

三人惊疑不定伽蓝竟然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就这么简单?

“某不要黎阳城了”伽蓝笑道,“你们也不要打,留给他们……”伽蓝手指北方,“或许,这可以给你们争取到一点时间”

三人没有听明白,不知道伽蓝是指独孤震和元宝藏,还是指河北大世家,尤其让他们疑huo的是,伽蓝不打黎阳城了,那他打算干什么?离开黎阳?

“将军要离开黎阳?”徐世勣急切问道

“某去追杀杨玄感”伽蓝嘱咐道,“咱走了,你们再打,不要连累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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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太原唐氏

「域名请大家熟知」e^看第一百八十三章太原唐氏

伽蓝对刘黑闼等河北人有些失望,不过他并不怨愤,毕竟河北义军的生存艰难,所以他想走了,不想再待在黎阳这块是非之地d另外就是河南瓦岗人的突然出现让伽蓝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杨玄感招揽河北人的谋算落空了,那么河南人是否也像河北人一样拒绝了杨玄感?

伽蓝记得刘炫说过,杨玄感曾出任河南宋州刺史宋州就是古宋国所在地,也就是河南商丘一带,包括现在的梁郡及荥阳郡、东郡、济yīn郡之一部分杨玄感在宋州时,广jiao儒生豪强,也给百姓做了不少实事,官声非常好当时杨素尚在中枢,位高权重,父子联手,在河南安cha了大量亲信杨素病逝,杨玄感因父忧去职,复出时先任鸿胪卿,再任礼部尚期间始终与河南故吏保持着密切联系不出意外的话,在杨玄感掀起这场风暴后,河南地区将给其以强有力的支援

就整个山东地区来说,山东五大世家中,荥阳郑氏在中原,太原王氏在晋中,而涿郡卢氏、赵郡李氏和清河、博陵崔氏都在河北,所以河北的大世家最多实际上不但山东大世家多在河北,整个山东贵族集团中的二三流世家也基本上集中在河北,所以河北才是山东贵族集团的根基之地其次就是河洛地区,这一地区的贵族也非常多至于河南,因为不论在中土南北对峙还是三分天下时期,它都是前线,都是重要的战场,大世家大贵族不会待在这里展,所以这地方集中了大量的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而这一阶层正是反对帝国统治的主要力量

这一阶层在河北地区却遭受到了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的前后夹击,危机重重,不得不寻求自保之策,伽蓝这才有了“见缝cha针”的机会,成功阻止了河北义军对杨玄感的支持,但他对河南义军却鞭长莫及依常理推测,河南义军十有*会成为杨玄感的支持者,而瓦岗义军就是其中之一

假如这一推测成立,瓦岗义军突然出现在黎阳,其动机就十分可疑了

伽蓝有自知之明,他和河北义军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而河北河南义军则是兄弟关系,这时候,河北河南两地义军有绝对的理由联手对付西北人,也就是说,帮助西北人攻打黎阳城是假,乘机攻打黎阳仓是真,而他们一旦攻打黎阳仓,双方就撕破脸了,那么山东义军必然要攻击西北人,必然会联手黎阳城里的元务本一起攻打西北人

攻打黎阳城,西北人必坠陷阱,必有全军覆没之灾,所以,伽蓝不会再与这帮山东人虚于委蛇地周旋了,当务之急是即刻走人,脱离险境

或许是出自本身利益考虑,也或许是忌惮西北人的实力,也或许是伽蓝的姓氏以及这个姓氏在山东贵族集团中的威名,刘黑闼、曹旦和徐世勣并没有继续劝说,而是接受了伽蓝的意见既然你一定要走,那就走,少了你这个掣肘,我们正好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伽蓝突然改变策略,引来了一片质疑之声,唯有禁军军官们无条件支持

追赶杨玄感,赶赴东都,不但有实打实的功勋可建,还可以见识帝国陪都的恢宏,重要的是,距离西北老家越来越近了

窦衍、贺拔威、宋正本和柴绍则是怒形于sè

当初非要强行进入仓城的是你,现在火急火燎要离开仓城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既然要拍屁股走人,那你先前拿刀bī我们开仓放粮干什么?成心陷害我们是不是?你以为拍屁股走人就能推卸罪责?休想,临死我们也要拉你做垫背

傅端毅和薛德音则认为伽蓝不顾大体,为了报sī仇,竟然失去了理智

元务本和一些叛党就在十几里外的黎阳城里,几十万饥民正从四面八方赶来,仓城岌岌可危,而一旦黎阳仓失陷,危害到的不仅仅是皇帝的戡1uan平叛,还把几十万河北饥民推上了不归路

伽蓝摊开地图做了一番解释

他以抓捕杨玄感信使为借口,说杨玄感正以数万大军猛攻临清关,一旦临清关失陷,河内mén户大开,叛军可以直杀河阳,然后由河阳渡河直杀东都以最坏情况推算,杨玄感在六到七天内就能杀到东都城下,然后以一支偏师西进,直杀函谷关和潼关,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东都失去西京的支援,只能据城死守,但杨玄感在河南有庞大势力,很快便能集结十万人以上的大军,另外杨玄感在东都城内还遍布内应和耳目,可以预料,东都在杨玄感的内外夹击之下,支撑的时间非常有限一旦东都失陷,后果是灾难xìng的,帝国面临崩溃之危

“此时此刻,是拖延杨玄感攻击东都的度重要,还是攻打黎阳城的元务本重要?抑或,是保护黎阳仓重要?”

窦衍等人面面相觑,相视无语

伽蓝对局势的分析非常清晰的,但帝国内部各方势力的利益博弈复杂而hún1uan,窦衍、贺拔威、宋正本、柴绍都不是各自利益集团的决策者,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已经晕头转向、无所适从相反,伽蓝是的政治立场坚定,思路也非常明确,那就是不惜代价阻挠和迟滞杨玄感攻打东都,给皇帝和远征军回师平叛赢得足够时间

这时候,对皇帝来说,黎阳仓不重要,黎阳城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时间只要能争取到多的时间,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

这时候,谁敢阻挡?谁阻挡谁就是杨玄感的同党



初五日,上午巳时正,禁军龙卫满载钱帛粮食和武器,沿着白沟渠道,向临清关风驰电挚而去

禁军龙卫刚刚离开黎阳仓,郝孝德、刘黑闼、张金称、杨公卿、徐世勣等人就指挥河北河南两地义军向黎阳仓动了攻击黎阳仓虽有所准备,奈何伽蓝暗中“相助”,仓城城mén失陷,接着义军如chao水一般冲向了各个仓储窦衍和贺拔威指挥府兵拼死戍守,双方展开了血腥厮杀

郝孝德、刘黑闼派信使传元务本,已经bī走了西北人,正在攻打黎阳仓,现在你我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你造你的反,我抢我的粮,彼此相安无事,稍后我分路撤退,在皇帝和南下平叛大军到来之后,我们或许还有合作的机会

元务本满口答应,并派遣信使急赶赴魏郡安阳和武阳郡的洹水镇,与独孤震和元宝藏秘商要事



初六日,杨玄tǐng率军赶到临清关

杨玄感举旗虽然仓促,但前期准备非常充分,这一路上从者如云,响者云集,势头非常强劲按照预定计划,临清关令在杨玄感的大军到来之际,将开关mén、起水闸,让大军顺利通过

然而,变故突生,临清关给了杨玄感“迎头一bang”

谁在此刻给了杨玄感“迎头一bang”?山东人,山东的世家望族,晋阳唐氏,河内郡主薄唐祎yi

唐氏是中土显赫世家之一,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的帝尧传说尧的国号是“唐”,故帝尧又称唐尧中土唐氏就是帝尧的后裔当然这个传说过于遥远,还有史可查的唐氏先祖,那就是战国时期魏人唐雎ju成语“不辱使命”就是源自唐雎使秦的故事

三国时期,唐雎后裔中的南方一支效力于孙吴,一个叫唐固的人曾出任吴国的尚仆shè一职司马氏的晋国一统天下后,唐固的孙子唐彬为上庸襄侯、镇西校尉唐彬的儿子唐熙因娶凉州刺史张轨之nv,遂家安于凉州历史进入五胡十六国时代,唐熙的儿子唐郓出任前凉国的凌江将军,其家族遂由凉州迁居到了晋昌即今山西的定襄)唐氏这一支随即展成为唐氏历史上最大的郡望

晋昌在哪?就在太原城和雁mén之间,与著名的契胡尔朱部落所在的秀容川相邻尔朱荣的秀容川大军里,就有唐氏的身影

晋地太原的第一豪mén就是王氏,也就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的后裔其次便是唐氏这两大豪mén,包括代、晋两地的众多世家望族,虽然在太行山以西,却都归属于山东贵族集团这是由它的历史渊源决定的

历史由南北对峙进入三分天下后,代、晋乃至河东之地,都为高齐所有在周、齐对抗中,山东齐国的实力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其世家望族亦被统称之为山东贵族集团不幸的是,山东齐国败给了偏踞西北的周国,黄河流域率先统一随着黄河流域的统一,当初效力于关陇西魏、北周两朝的原山东世家子弟纷纷回归本堂,土的山东贵族集团骤然庞大,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骤然jī烈

大业初年,关陇本土系第一豪mén韦氏的韦云起,公开“举刀”砍向了山东人,“今朝廷多山东人,自作mén户,附下罔上,为朋党不抑其端,必1uan政”今上迫于形势,不得以罢黜多位山东籍大臣等到韦云起塞外建功,出任治shì御史后,再次“举刀”,毫不犹豫地“砍”向了内史shì郎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这次今上果断出手,将韦云起连贬数级,最终迫使其辞官归乡

这只是两大贵族集团jī烈斗争中的一个具体事例由此可以看出,两大贵族集团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权力和财富只有那么多,双方只有斗出个你死我活,胜利一方才能获得多的利益同理,在同一个贵族集团内部,其派系之间的争斗也非常残酷王氏、唐氏做为山东贵族集团中的太原一系,与崔氏、李氏等河北一系,因为地域等等各种原因,其利益诉求有着一定的差别

先前杨玄感以来护儿叛1uan为名向周边郡县征召军队,河内郡主薄唐祎做为杨玄感的同窗好友,奉命带着一支由三四百人组成的乡团赶赴黎阳到了黎阳唐祎就感觉不对了,接着治shì御史游元被杀,杨玄感举旗兵变唐祎为了保住xìng命,不得不接受杨玄感的任命,出任怀州刺史怀州就是河内郡接受这一任命后,唐祎主动请命,先行返回河内,为杨玄感进军洛阳“铺平道路”

唐祎到了临清关便“背叛”了杨玄感,一边急向河内郡府和河阳都尉府报讯求援,一边火向东都留守府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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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李建成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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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李建成的决断

第一百八十四章李建成的决断

临清关是东都外围重要关隘,此关若失,河内mén户大开,不但大河水道会被切断,西京与东都之间的联系也有断绝之忧,故此,临清关常驻府兵便有一个旅。

唐祎抵达之刻,李建成带着两个旅的府兵护卫西土朝贡师团也到了。正因为李建成的出现,唐祎才毅然背叛了杨玄感,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死守临清关,给东都赢得更多时间。

唐祎与李建成相识,有世jiao之谊。

唐祎的祖父叫唐邕,此人自追随高欢开始,一直到高氏齐国败亡,历六朝帝王,是山东炙手可热的权臣之一。在齐后主高纬时代,唐邕历任右仆shè、尚书令,爵至晋昌王,达到权力巅峰。齐亡之际,此人另立皇统,以晋阳为都,力败周军,奈何内jian献城,不得以投降。唐邕德高望重,在周、隋两朝依旧受到重用,于开皇初年卒。

唐邕的长子唐鉴早在高齐就是二品大员了,先帝对其非常器重,多次出任代晋和幽燕的地方官长,后到中央领备身府,统千牛备身。时李渊就是千牛备身,是唐鉴的下属。两人虽隶属不同阵营,但xìng情相投,相处融洽,建下忘年之jiao。今上继位不久,唐鉴因老迈而致仕回家。恰好李渊出任楼烦太守,晋昌就在楼烦郡内,李渊出于对老上级老朋友的感情,对唐氏非常照顾,两家的关系因此更为亲密。

唐鉴的儿子中,嫡长子唐俭最为出sè,其次便是庶出的儿子唐祎。唐俭是“太子党”重要成员,早在太子杨勇被废黜之后遭弃用,现在家shì奉老父。唐祎仕途坎坷,做为山东贵族集团的一员,他未能逃脱关陇人的“打击”,年过四十还未“出头”,如今这个主薄,还是与家族有着姻亲关系的河内太守所辟。帝国有两套职官,一套由吏部直接任命的官员,比如长史、司马和诸曹参军事,一套则由县令太守等官长个人辟置的僚属,比如郡正、主薄、祭酒等诸从事,这些人的俸禄由官长给付。做为名mén望族世代官宦子弟的唐祎,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想而知。

杨玄感动政变,对山东人是否有好处?从关陇人的立场来说,如果政变成功,当然要加倍遏制和打击山东人。虽然一部分山东世家望族和诸如孔颖达等山东儒生明里暗里支持杨玄感,其利益诉求很明确,但其动机却非常复杂,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未必就是一致,比如唐祎就是如此,本来他还抱着赌一把的心思,但游元被杀的消息传开后,他便知道那些山东大世家的真实目的了。

太原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晋阳更是“龙兴”之地,历朝历代对这个地方都倾力经略,所以太原王氏、唐氏等山东太原一系的世家贵族在中土统一后,所受到的遏制和打击尤甚于河北一系。河北一系的崔氏、李氏有足够的实力借此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太原一系不敢也不愿卷进是非,唯恐灰飞烟灭。

唐祎“适逢其会”,想跑都跑不掉。就在他彷徨无策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李建成。

两家是世jiao,李渊和杨玄感又隶属于不同的关陇派系,唐祎理所当然警告李建成,劝说李建成赶快返回东都。李建成问了唐祎一句话,“你怎么办?你被杨玄感任命为怀州刺史,证据确凿。杨玄感失败之后,不但你的头颅保不住,还要连累整个家族。”

唐祎反问了一句,“你何以判断楚公必败?”

“某家大人已经奉旨赶赴弘化出任留守一职。”

此刻杨玄感已经举旗,李建成也毋须隐瞒了,相反,说出一些机密,反而有助于东都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

“在陛下的指挥下,一支由西北jīng骑组建的禁军龙卫横扫了河北,摧毁了河北叛贼,确保了永济渠的畅通。”李建成问道,“这两件事,能否证明陛下早已预料到今日的黎阳之变?”

唐祎想了一下,说道,“形势对东都不利,对陛下更不利。”

当前帝国朝堂上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已经彻底撕破脸,而皇帝和改革派主力都在辽东战场上,留在东都和西京的大部分都是保守派势力。杨玄感是帝国保守派势力的领袖级人物,此刻他登高一呼,东都还能坚守几天?东征已经失败了一次,这次再败,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必遭毁灭xìng打击,就算皇帝迅撤军了,他是否还能控制十二卫府?十二卫府的大将军、将军们又有多少人绝对忠诚于皇帝?假如卫府军“倒戈”,帝国改天换地,杨玄感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帝国又将进入一个怎样的时代?

“陛下既然早有谋算,又岂能让杨玄感得逞?”

李建成嗤之以鼻。

唐祎认真地看着他,思索着。假如李建成的话是真的,李渊到了弘化,拿下了元弘嗣,那么对长安的保守派势力或者杨玄感的支持者来说,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因为西北军的实力过于强大,举兵叛1uan无异于自寻死路。长安稳定了,关中的军队就能支援东都。也就是说,就算杨玄感拿下了河内,从河阳、孟津一线渡河了,随即便会遭到长安和东都两地军队的前后夹击,陷于极度被动,拿下东都的难度大大增加。再退一步说,就算杨玄感在东都“内应”的配合下拿下了东都,接下来便会遭到长安大军和从涿郡赶来的幽燕大军的前后夹击,还是陷于被动。杨玄感被动了,形势就对他不利了。

“杨玄感能否拿下东都?”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唐祎想知道答案。

答案其实很简单。越王杨侗坐镇东都,越王是忠诚于皇帝的。东都留守是樊子盖,樊子盖出自荆襄世家,祖辈效力于江左诸国,父亲在侯景之1uan的时候投奔齐国,而他自己先是效力于高齐,高齐亡国后,又效力于北周。先帝受禅,又忠诚于先帝。这是一个绝对不容于关陇贵族集团,却被山东人和江左人所接受的当朝权臣,而这样的权臣除了忠诚于皇帝,还能忠诚谁?东都的另一个重量级人物是越王杨侗的长史崔赜,而崔赜是山东第一豪mén崔氏的核心决策者之一,他的任何一个决策都必须兼顾到山东人的利益。东都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那就是实际主掌河南政务的将作监、检校河南赞务裴弘策。裴弘策是河东裴氏子弟,裴氏如今有裴世矩和裴蕴两位中枢核心大臣,权势倾天,这种情况下整个河东裴氏为了攫取最大利益,必然搁置内部所有矛盾,全力以赴协助中枢的裴世矩和裴蕴,可以想像,裴弘策的政治立场是什么?

皇帝早有谋算,而越王杨侗和樊子盖、崔赜、裴弘策实际掌控了东都内外军政,这些人齐心协力,杨玄感想在短期内拿下东都根本不可能。假如杨玄感不能在短期内拿下东都,长安的军队一旦支援而来,幽燕大军一旦呼啸南下,杨玄感随即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只要长安的军队赶到东都城下,杨玄感就再无夺取东都之可能。”

长安的军队何时能赶到东都城下?长安距离洛阳八百余里,大军日夜兼程,八到十天内绝对可以赶到东都城下,就算把驿站传递时间和长安决策、集结军队的时间一起算进去,也不会过十二天。

“代王和越王虽然坐镇两京,但并无调兵之权。”

唐祎直指要害。代王和越王有统兵权,没有调兵权,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试想皇帝远征,在没有太子监国的情况下,让两个少年皇孙各自镇戍一都,假如授给了他们调兵权,被居心叵测的权臣所挟持,举兵叛1uan,那帝国岂不有崩溃之危?

“如果某告诉你,陛下已经秘密下旨,授予越王和代王调兵之权,你是否相信?”

李建成再透机密。皇帝既然有所准备,既然已经派李渊代替了元弘嗣控制了西北军,那么当然有可能授予两位皇孙以调兵之权。唐祎想到了李子雄。李子雄和东莱水师是杨玄感谋划中的一个重要步骤,但因为机密泄1ù,皇帝下旨缉捕李子雄。由此推及,元弘嗣肯定也保不住了,而皇帝迫于无奈,也只有授予两位皇孙调兵之权,也就是说,李建成的话基本可信。皇帝在第一次东征大败,国内形势危急,朝堂矛盾jī烈的不利情况下,一意孤行马上动第二次东征,极有可能就是给杨玄感设下陷阱,让杨玄感造反,然后借机把朝堂上的反对势力一网打尽,继而缓解朝堂上的矛盾,化解国内危急。

唐祎再不敢犹豫,断然决定背叛杨玄感。

李建成随即拿出决策,就在临清关阻击杨玄感,迟滞其前进度。

临清关令猝不及防,被李建成拿下。临清关随即由李建成的两个旅和唐祎的四百乡勇所控制。

初六日午时,杨玄tǐng指挥大军向临清关动了攻击。

初六日黄昏,伽蓝率禁军龙卫进入汲县县境,与王仲伯的军队迎头相遇。双方稍有接触,于天黑后各自撤出战场。

第185章 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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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第一百八十五章三千里长的防御线

初六日夜,戌时正(二十点)。

杨玄感坐在案几后面,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翻阅着从各处传来的最新消息。

李子雄、杨玄纵、李密、胡师耽、赵怀义、孔颖达、王胄、虞绰等人围坐四周,有的查看地图,有的阅读文卷,有的伏案疾书,众人或凝神沉思,或窃窃sī语,或忧sè重重……

黎阳的元务本早已把西北人尾随追击的消息传了过来。西北人刚刚离开黎阳,河北各路叛贼便从饥民中冲了出来,猛攻黎阳仓。目前黎阳的形势愈hún1uan,而随着水6粮道运输的断绝,涿郡方面马上就会派军队南下,所以河北叛贼攻击黎阳仓的时间非常有限,那么,他们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几十万饥民离开?假如河北叛贼在危急关头抛弃了饥民,让饥民代他们受过,未来黎阳必定血雨腥风尸横遍野。不过这有利于元务本扼守黎阳,阻截南下大军。

从独孤震、元宝藏这些关陇籍地方大员和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等河北世家望族的利益来说,他们既然要冷眼旁观等待时局的展,就要给杨玄感更多的时间攻打东都,那么极有可能让无辜饥民成为迟滞平叛大军南下的工具。

可以预见的血腥杀戮让孔颖达极度不满,他认为这是关陇和山东大世家大权贵联手合谋的结果,他恳请杨玄感以苍生为念,请元务本马上支援黎阳仓,对攻击黎阳仓的河北叛贼形成夹击之势,从而迫使那些河北贼裹挟着饥民火撤离黎阳。

杨玄感寻个借口拒绝了。庞大的杨氏势力的未来与几十万饥民的死活没有任何可比xìng,杨玄感根本不会考虑一群庶民贫贱的生死。

东都传来的消息令人鼓舞,那边恨不得杨玄感肋生双翅,一夜间飞到洛水河边。河南传来的消息同样不错,杨氏的众多mén生故吏都在翘以待,只待杨玄感举旗,他们便举兵响应。

不好消息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唐祎背叛了,而麻烦的是,李建成恰好带着西土朝贡使团到了临清关,两人竟然联手,据关死守。至于已经追到汲城的西北人,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禁军龙卫只有三百骑,且人生地不熟,而杨玄感的军队已经近万,响者云集,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不出意外的话,那群西北狼也就是远远跟在后面,伺机偷袭咬上几口而已,对杨玄感没有任何实质xìng威胁。

就在众人商议明天是否继续攻打临清关的时候,杨积善匆匆而来,喜形于sè。延津关顺利拿下,大军可以由此渡河,进入荥阳郡,由荥阳杀奔东都。

其实杨玄感是不是受阻临清关,并不影响他的整个谋划。杨玄感事先已经把可能生的变故都估计到了,并且都作出了对策。假如临清关畅通无阻,大军也要在此一分为二,一部进入河内郡,从河阳城方向渡河攻打东都,同时抢占函谷关和潼关,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并利用弘农本堂的力量迅壮大队伍,寻机进入关西作战;另一部则由延津关渡河进入荥阳郡,由荥阳攻打东都,以期对东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而利用河南各地力量迅壮大自身实力,更是攻打东都的必要条件。

现在临清关受阻,但延津关还是畅通无阻,杨玄感随即决定大军连夜渡河,以最快度包围东都。到了东都之后,再分兵去抢占函谷关和潼关。



西北人以车马为阵,席地而睡,以便随时投入厮杀。

高泰、乔二、谢庆、方小儿各带数人,乘着夜sè潜入敌阵,刺探敌情。刘炫的两个弟子则在苏定方和一队jīng骑的护卫下,沿白沟向东而去,打探黎阳方面的军情。

亥时六刻,方小儿派人回报,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下。

这个消息让柴绍和宋正本顿时兴奋起来。这两位认定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而柴绍更负有家族使命,所以不论他们是否接受伽蓝的计策,此时此刻,两人都紧紧追随左右。关键时刻,山东人肯定相信彼此,而不会把身家xìng命寄托在关陇人身上。

“将军,必须马上与临清关取得联系。”

柴绍有些急不可耐了。很显然,李建成控制了临清关,但李建成势单力薄,而河内郡县肯定有杨玄感的同党,一旦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的消息传开后,那些同党必定带着军队与杨玄感前后夹击临清关,李建成危在旦夕。

伽蓝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因为天气炎热,他仅穿着一袭单薄的黄sè戎装,长披散,脸上黑须如针,渊渟岳峙,威风凛凛,即便手无寸铁地站在那里,也给人一种莫大的重压。

柴绍有心继续进言,但迫于伽蓝冷森的目光,他强行忍住了。宋正本迟疑了片刻,举目示意站在对面的傅端毅。傅端毅摇摇头,然后望了一眼坐在地图前的刘炫。老先生老眼昏hua,虽然几位弟子高举火把,把地图照得纤毫毕见,但老先生看起来还是非常吃力。

宋正本慢慢走到刘炫身边。刘炫扳着手指头在计算什么。老先生是个罕见的天才,不但jīng通儒学,诸如天文、地理、算术、术数等方面都有涉猎,对佛道也有一定的研究,是个真正的通才。宋正本正想打断刘炫,却见刘炫突然冲着伽蓝连连招手。

“可有黎阳那边的消息?”

伽蓝知道刘炫担心什么,微微摇头。

“人xìng贪婪。”刘炫叹道,“危机迫在眉睫,很多人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伽蓝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痛悔之sè。当初在平原郡的安德城外,假如自己狠下心肠,便不会给那些可怜的饥民带来灭顶之灾,然而懊悔已经晚了,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却非常残酷,以今日自己不堪一击的实力和岌岌可危的处境,只能望天而叹,泪流满面。

“将军,当务之急不是黎阳,而是临清关。”宋正本慎重提醒道。

伽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思不语。柴绍和宋正本都急于进入临清关以脱离险境,但自己必须考虑到河内局势,假如杨玄感在河内部署有大量亲信,那么临清关显然守不住。此刻自己匆忙进入临清关,等于拿自己西北兄弟的xìng命做儿戏,殊为不智。

“杨玄感必须以最快度杀到东都城下以抢占先机。”伽蓝手指地图,对宋正本说道,“某想请教,以杨玄感现在的实力,能否对东都形成绝对优势?假如杨玄感目前实力不足,那么他在何处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拉起一支庞大军队?”

伽蓝的手指点在了地图上的河内郡、弘农郡、河南郡和荥阳郡,然后扩大到外围,从汝南所在的襄城郡向东延伸到颍川、梁郡和东郡一线。

伽蓝的话直击要害。东都有上万留守军,虽然杨玄感攻占东都主要靠内应,并不倚仗军队的强大战斗力,但在军队数量上,他最起码要有压倒xìng优势,就算是虚张声势也要像模像样才行。

柴绍走到地图前,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圈内是弘农郡、河南郡、荥阳郡和梁郡四地,“杨玄感只要到了这里,数日内集结十万人以上的军队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弘农郡是杨氏的根基之地;河南郡是东都所在,密布杨玄感的内应;荥阳郡是东都外围重镇,郡丞就是杨玄感的叔父杨询;梁郡是杨玄感当年出任宋州刺史所在地,郡内官僚多为杨氏故吏。还有以荥阳郑氏为的河洛汉姓世家贵族,诸如汝南袁氏、颍川陈氏、庾氏、陈留谢氏、宋城韩氏等等,都是当朝既得利益的保守派贵族集团,在政治立场和利益诉求上与杨玄感基本一致,可以想像,在杨玄感举旗之后,他们必将成为杨玄感坚定的支持者。

伽蓝想了一下,手指地图上的临清关,“如果某是杨玄感,会在此分兵。”

伽蓝做了一番分析。一切顺利的情况下,杨玄感在临清关兵分两路,可以把自己的优势挥到极致,不但可以前后夹击东都,还能伺机进入关西,一旦杨玄感控制了长安和东都,也就基本上赢得了这场兵变,最不济也能分裂中土抢到半壁江山。

杨玄感为什么不在黎阳分兵?为什么不在黎阳津渡河南下,而是舍近求远,到临清关才分兵,到延津关才渡河?这是有原因的。

今上继位之初,继承先帝遗愿,倾尽国力迁都,而迁都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营建东都。在营建东都的同时,为了防御山东,今上在东都外围设置了一条战略xìng的防线。这条长达近三千余里的防线实际上就是一条壕沟,其起始点从河东郡的龙mén开始,向东到长平郡,然后南下穿越太行山到汲郡,抵达临清关。渡河之后到荥阳郡的浚仪城(也就是现在的开封),再由浚仪向西,经颍川郡、襄城郡、南阳郡一直到上洛郡,终结于武关。武关是关中的四大mén户之一,直接连接关西和荆襄。

这条防线实际上就是把中原和关西连成了一个整体,而把包括代、晋、河北、河南、江淮、江左、荆襄等广义上的山东地区全部隔离了开来,把除关陇和中原以外的山东人,也就是中土统一前的高齐和江左,都当作了假象敌。

某种意义上,这条防线代表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jī烈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个矛盾在今上继位后,已经到了不得不设置一条战略xìng防御线来予以缓解的地步。

营建东都和防御山东这两件事为什么会造成一条把关陇人和山东人隔离开来的近三千余里的防御线?坊间有各种说法,但接近事实的还是关陇贵族对数百年来始终掌控着中土命运的山东贵族集团的高度警惕。

当年先帝受禅之前,有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的联手反叛,其中当时在河北的尉迟迥和在荆襄的司马消难就得到了山东贵族集团的鼎力支持。到了今上继位之前,时为并州总管的汉王杨谅实际控制着代、晋、河北乃至幽燕等五十二州军政大权,他在山东贵族集团包括江左贵族的支持下,向关中和中原起了猛烈攻击,试图夺取帝位。

在内战中,先帝赢了,今上也赢了,但关陇贵族集团却遭到了两次重创。尤其今上手段异常狠辣,在击败汉王杨谅后,因受其连累而诛杀或流放的官僚、府兵和平民多达二十余万户,近百万人口。今上继位后虽然多次大赦天下,大部分流放的贵族、府兵、平民都侥幸重回原籍,但死去的人还是太多太多。关陇人内讧,损失最大的当然是关陇人,参与其中的山东人也有损失,但那些躲在幕后的山东世家贵族却损失有限或者毫无伤,甚至大获其利。

对此先帝和今上清楚,关陇贵族也清楚,但山东的世家贵族传承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在中土拥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自魏晋以来,历代王朝的建立和败亡都离不开他们,中土若想维持和平和统一,帝国若想长治久安乃至国富民强,就必须赢得山东世家贵族的支持,所以,先帝极尽拉拢和忍让之能事,而今上先是修建了一条近三千里长的防御线,接着迁都洛阳,然后便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了jī进式改革,试图在最短时间内遏制和打击既得利益贵族集团,包括山东和关陇世家贵族,继而彻底铲除这个严重危及到帝国兴衰存亡的最大祸患。

因此,在另外一种意义上,这条近三千里的防御线,也象征着皇帝、中央与既得利益集团,改革派与保守派之间的血腥厮杀。

杨玄感在临清关分兵,或者由延津关渡河南下,正好避开了横亘在大河南北的这条防御线。如果他从黎阳分兵,从黎阳津渡河南下,那么他极有可能在临清关受阻于河内军队,而在开封和延津一线受阻于荥阳军队,如此一来,他就无法以最快度杀奔东都,先机尽失,必败无疑。

贵族官僚们对这条防御线的作用基本上有所了解,而若想从河北方向突破这条防御线,最佳地点就是临清关,所以伽蓝毋须解释更多,而柴绍和宋正本等人也能完全理解他对局势的分析。

“如果杨玄感受阻于临清关,未能兵分两路,必定急渡河进入荥阳,以求在最短时间内集结更多军队,然后以最快度包围东都。只要他能在长安军队出关之前抢占函谷关和潼关,他依旧可以实现预期意图,完成他的攻击策略。”

此言一出,柴绍、宋正本不禁面面相觑,相视无语。伽蓝的意思很明确,杨玄感不会滞留于临清关下,相反,明天杨玄感就会渡河南下,所以,伽蓝既不会毫无意义地主动攻击杨玄感,也不会匆忙赶赴临清关会合李建成,因为匆忙进关极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宋正本犹豫了片刻,问道,“以将军之意,计将何出?”

伽蓝看看他,又看看柴绍,反问道,“以你们的判断,杨玄感能否拿下东都?”

柴绍和宋正本眉头深皱,半晌无语。

杨玄感拿下东都的可能xìng太大了,而若想阻碍杨玄感攻占东都,唯有两个条件,一是长安的军队抢在东都失陷之前支援而来,二是这支军队不但要抵挡住杨玄感猛烈的攻击,还必须寄希望于东都能够长期坚守下去,与其内外呼应,直到皇帝和远征军驰援而至。

第一个条件尚有达到的可能,而第二个条件几乎绝无可能实现,因为目前的东都实际是帝国的政治中心,不但皇帝常驻东都,中央诸府署也常驻东都,权贵官僚包括他们的家眷都集中于此,尤其在皇帝远征高句丽期间,帝国jī进改革派势力大部分shì从皇帝左右,而保守派势力基本上留在了洛阳。毫无疑问,这些人都会支持杨玄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是杨玄感的同党,他们会充当内应,帮助杨玄感打开洛阳的大mén。

良久之后,柴绍终于说道,“杨玄感能够拿下东都,不过……”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柴绍,等待他说出关键之处。

“坚守东都,关键不在于能否守住外郭,而在于能否守住宫城和皇城。”

洛阳扩建工程历时十个月,初始叫东京,后又改名为东都,其建筑布局基本上与长安、大兴城类似,城中分为禁中皇城、中央府署所在地的宫城和贵族官僚、平民奴隶所居住的外郭。洛水穿城而过,把东都划分为南北两区,其中洛水以南就是外郭城,方圆五十里,九十六坊;而洛水以北则是皇城和宫城所在地,还有一半主要由贵族官僚居住的南外郭城,有三十六坊。

帝国京都的政治中枢在皇城和宫城,只有拿下皇城和宫城,杨玄感才算攻陷了东都,才算在政治上赢得了决定xìng的胜利。

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最后与刘炫四目相对。

刘炫手抚长须,缓缓说道,“将军若想所有作为,必须抢在杨玄感之前赶到东都。”

第186章 近乡情更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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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近乡情更怯

第一百八十六章近乡情更怯

刘炫这话说得有些虚了,以伽蓝目前的身份地位,到了东都瞬间就会被成千上万的达官贵族所“淹没”,不要说有所作为,连“冒头”的机会都没有。「域名请大家熟知」.当然,假如伽蓝是河内司马氏的子弟,假如能赢得崔逊、李建成等豪mén子弟的帮助,或许还有一显身题是,崔逊、李建成之辈会给他机会吗?显然,这些豪mén子弟根本不会给予伽蓝任何机会,拿伽蓝当刀子当奴隶使唤可以,平等相待利益共享那是绝无可能。

伽蓝摇摇手,脸上1ù出嘲讽之sè,不知是自嘲,还是鄙视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官僚。

“东都有某的亲人,有某的兄弟朋友。”伽蓝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沧桑和刚毅,“所以某要去东都,要抢在杨玄感攻占东都之前找到他们,保护他们。”

众皆无语,内心更为忐忑。伽蓝对未来似乎很悲观,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难道皇帝和裴世矩因为过度自信,错误地判断了东都形势,导致伽蓝现在手足无措、一筹莫展?

“近乡情更怯。”刘炫长叹,“伽蓝,该回家了。”

众人蓦然想到伽蓝的出身,不禁齐齐注目望去。

伽蓝负手而立,抬头望着璀璨夜空,心神仿若随着流星一起坠入无边黑暗,一股浓浓的悲伤渐渐淌出身体,弥漫四周。

“派人去临清关。”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深夜的静寂,回响在众人耳边。



初七日,凌晨,丑时三刻。

伽蓝在睡梦中被楚岳喊醒。高泰飞马回报,延津关失陷,杨玄感的军队正从延津关方向连夜渡河南下。

伽蓝的推断得到了证实,那么在杨玄感带着主力渡河南下之际,会不会安排一支军队继续攻打临清关,以期与河内同党前后夹击,继而夺关西进,从河阳、孟津一线直杀东都,切断关西和关东之间的联系?假如此策成功,长安援军受阻于潼关、函谷关一线,那么阻碍杨玄感攻打东都的第一个条件也将失去。当然,这个条件能够实现的前提是长安必须忠诚于皇帝,并在第一时间驰援。长安是否忠诚于皇帝?是否会在第一时间驰援东都?

关陇本土汉姓世家贵族与河洛汉姓世家贵族一样,都是帝国的既得利益集团,对皇帝所推行的jī进改革策略持反对立场,比如京兆韦氏、武功苏氏、河东柳氏,而从关陇崛起的武川系贵族集团也是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员,他们对皇帝的忠诚与他们在帝国所享有的权利是对等的,因此,留守或者固守于西京长安的大部分都是这些保守派或者中立派贵族,他们不愿意到东都去,而皇帝更不想在东都看到他们。由此推测,长安的贵族官僚们是否忠诚于皇帝,是否在第一时间驰援东都,并不乐观。

另外,无论何时都不要忘了山东贵族集团。

从中土盛行的近四百余年的mén阀士族政治来说,关陇贵族集团是中土的新兴贵族集团,其崛起成长的历史尚不足百年,而山东贵族集团却是传承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世家豪mén,两者在历史底蕴、政治声望和政经影响力上有着明显区别。中土统一后,这两个贵族集团在帝国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大打出手,这给了皇帝和改革派官僚不断调整“再分配”方案的机会,而权利受损的贵族集团旋即联手对抗皇帝和改革派官僚,他们的“武器”就是皇统,于是从太子杨勇开始,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一个个葬身于残酷的政治斗争中,皇家家事之不幸,人生之悲惨,可谓惨不忍睹。今上在皇统的厮杀中艰难胜出,而掌控天宪之后的今上,把全部的愤怒泄了出来,以改革为武器,向帝国整个既得利益集团,包括贵族集团和官僚集团,动了近乎疯狂的“报复”。

然而,既得利益集团太庞大了,近四百余年的mén阀士族政治也太过根深蒂固了。

自魏晋开始,mén阀和地方势力坐大,皇权式弱,中央权力弱化。而自五胡十六国开始到中土统一之前,北方是汉虏共治,汉人的中央集权制和虏人的部落制hún为一体,汉虏两姓的世家贵族掌控王朝,王朝频繁更替。南方则是皇族和mén阀共治,先是王与马共有天下,其后便是贵族权臣的天下,王朝也是反复更替。

中土统一后,先帝的改革宗旨就是皇权的集中,中央威权的提高,以图重建真正的中央集权制。但因为世家贵族和地方势力太大,皇权的集中是以暴力掠夺相权为代价。相权某种程度上就是中央威权,所以中央威权不增反减,出现了中央式弱,皇权和地方势力两头坐大的畸形政局。今上继位后,进一步扩大中央机构,进一步掠夺中央权力,由此进一步弱化了中央威权,而改州为郡,在减少行政区域的同时,实行中央、郡、县的三级行政制度,其本意是集权于中央,以便中央垂直管理,但实际情况是地方势力迅集中,与中央形成抗衡,中央威权由此进一步弱化。

也就是说,今上的jī进改革,结果与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皇权是集中了,但世家贵族及其控制的地方权力也更大了,而中央威权的持续弱化,导致中央迅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过度役使民力,以致民怨沸腾;肆无忌惮的贪赃枉法,中饱sī囊,以致义仓空虚,赈济不力;更可怕的是,世家贵族和地方官府抱成一团,沆瀣一气,欺君罔上,欺上瞒下,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一样不顾后果地掠夺帝国和帝国民众的权力和财富。

这种政治背景下,东征加剧了社会矛盾,加深了帝国危机,而以杨玄感为的关陇保守贵族集团的造反,名义上是反对皇帝的改革,是为民请命,为苍生某福祉,实际上是既得利益的贵族集团内部因为“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他们要自己控制帝国权柄,以便为自己所在的贵族集团攫取更大的权力和财富打开方便之mén。至于帝国、皇帝和平民的生死,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

由此推测一下,此刻那些身处西京的那些山东贵族,他们是支持杨玄感还是忠诚于皇帝?答案不言自明。



在众人惶惶不安之际,伽蓝打破了沉默。

“必须守住临清关,必须击败杨玄感两路夹击东都之策,但是,谁敢保证长安一定会以最快度派出援军?而援军一定会以最快度赶赴东都?就算到了东都,谁又敢保证这支军队一定会浴血奋战,与杨玄感力拼至死?”

众人望着伽蓝,神sè各异,柴绍、宋正本、傅端毅和薛德音等人更是不安,因为伽蓝的疑问正是他们的担心,假如未来的局势又给伽蓝说中了,那眼前这支三百骑的禁军龙卫跑去东都干什么?送死吗?

就在这时,方小儿飞马回报,他们在大河岸边巧遇河北大儒孔颖达。

“孔先生要来拜见刘老先生,所以……”

“所以你就把他带来了?”

伽蓝有些吃惊,方小儿这番话虽然破绽百出,但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孔颖达来干什么?



孔颖达三十岁左右便以其渊博的学识跻身于中土大儒之列,如今虽年近四十,但依旧丰神俊朗、风度翩翩。这样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站在伽蓝面前,让伽蓝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崇拜之情。这种崇拜既有对孔颖达个人绝顶智慧的拜服,也有对中土源远流长的文明、对中土儒家学说的一种顶礼膜拜。

“某已离开楚公。”

孔颖达坐在刘炫的对面,伽蓝和薛德音打横相陪,没有寒暄,也没有试探xìng的相询,开mén见山。

刘炫微微颔,已经估猜到孔颖达离开杨玄感的原因,“黎阳那边危在旦夕,目前也只有你去,才能劝说他们火撤离。”

孔颖达一直待在杨玄感身边,知道所有机密,而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通过各种渠道与河北各路义军保持着联系,所以他去黎阳,无论怎么说都行,只要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甚至故意编造一些机密,足以让河北义军在畏惧之余带着饥民火转移。

“这不是重点。”孔颖达摇手,“重点是未来……”

孔颖达的目光转向了伽蓝。在他看来,伽蓝能在河北杀出一条血路,不但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还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杨玄感的谋划,可见其必定从裴世矩那里获悉了不少机密,正是在这些机密讯息的帮助下,伽蓝才能在一次次的危机中化险为夷。

孔颖达想知道这些机密,尤其是杨玄感举旗之后,皇帝和裴世矩的应对之策,或者,皇帝和裴世矩的预期结果是什么。这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山东人的未来决策,或者说,也直接关系到孔颖达和山东儒生们的未来。

伽蓝给了孔颖达一个已经估猜到的也是他最希望听到的答案。

“这场风暴必将对中央威权造成毁灭打击。”伽蓝迟疑了一下,又说道,“中央威权丧失了,此消彼长的是,地方权力无限膨胀,其结果可想而知。”

山东人帮助杨玄感造反,尤其那些山东世家望族,更是想方设法挑起关陇人的自相残杀,目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给山东人争取最大利益。皇权凋落,中央威权丧失,世家望族及其所控制的地方权力无限膨胀,帝国政治再一次延续mén阀士族制度,这不仅是山东贵族集团的政治目的,也是关陇贵族集团的政治要求。

在无法抗衡高度集中的皇权的情况下,贵族集团们再一次利用皇统向皇帝动了“攻击”,试图遏制和打击皇权,进一步弱化中央威权,用自下而上的策略颠覆改革,阻止中央集权制的完整建立。

皇帝在自己的太子薨亡,子孙后代迅陷入皇统之争,父子相残手足阋墙的悲剧再次重演后,出离愤怒了,于是进一步强化高度集中的皇权,在继续坚持jī进改革策略的同时,还西征东伐开疆拓土,试图建立秦皇汉武的不世武功,用武功来进一步巩固皇权和中央威权,遏制和打击既得利益的贵族集团。

所以,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是贵族集团所需要的,也是皇帝和改革派官僚所需要的,但这场风暴的后果不利于皇帝和中央,帝国的“统而不治”可能演化为最终的崩溃。

自秦汉以来,中土都是统而不治,因为制度、jiao通、讯息等等原因,统一帝国的皇帝和中央对庞大的帝国疆域都是统而不治,地方官长实际上拥有军、政、财和司法大权,地方自主权非常大,越是富裕的或者偏远的行政地区,其与中央威权的对抗也越是jī烈。

这一状况在过去近四百余年的中土分裂时期表现得尤为突出,虽然先帝和今上都锐意改革,大刀阔斧地与世家贵族和地方势力争夺权力和财富,甚至在皇权的集中上卓有成效,然而中央威权却始终未能建立,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不但未能达到预期效果,反而在不断的政治妥协中让地方权力越来越大。

中央集权了,地方自主权太少,实际控制不了地方,反而容易形成无zhèngfǔ状态,这是由当前的政经制度和jiao通讯息等各种落后的社会条件所决定的,所以中央必须分权给地方,与此同时,皇权为了增大,又暴力掠夺中央威权,于是中央的权力越来越分散,而中央威权的弱化,必然导致地方自主权的无限制膨胀。这种膨胀不是皇帝和中央赋予的,而是由世家贵族及以他们为代表的地方利益所决定的,为了赢取更大的地方利益和小集团利益,世家贵族和地方势力竭尽所能,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就形成了中央和地方的对抗,皇权更是在这种对抗中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寡人”。

皇权是增大了,但它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增大,因为皇权的行使,必须建立在正常的中央和地方的权责关系上,如今中央威权丧失了,地方行政区域尤其那些偏远郡县更是遥不可及,试问皇权如何行使?难道像秦始皇一样年年月月巡视自己的帝国?不过今上的确在仿效秦始皇,他自继位以来,巡视帝国包括东征西伐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待在京都的时间,而今上的这种做法,实际上进一步弱化了皇权和中央威权。

这些事,皇帝不知道?裴世矩、裴蕴、虞世南等帝国改革派大臣不知道?当然知道,所以,改革才迫在眉睫,而为了推进改革,就必须打击甚至摧毁朝堂上的反对派,于是他们需要一场政治风暴。那么,风暴过后,皇帝和中央如何重建威权?又如何遏制、打击和收缴地方权力?

政治斗争的要原则是妥协,妥协不了就战争,战争之后再妥协。从今日的局势来推测未来,像大河南北地区,政治妥协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皇帝和中央不会向山东人做出重大妥协,双方肯定要以战争来决定胜负。

伽蓝说得很直白,准备打仗吧。

孔颖达突然轻松了。他只要把这一讯息传递给河北各路义军,让河北义军领们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未来,那么义军便会以最快度撤离黎阳,各自回归老巢积极备战。

“将军打算去哪?黎阳?河阳?抑或渡河南下去荥阳?”

孔颖达没有提到东都,显然他在提醒伽蓝,东都肯定失陷,不要去了,去了也是送死。

“不能去东都?”伽蓝问道。

“谁能守住东都?”孔颖达反问。

“假若长安的军队能以最快度支援东都,东都或许能够坚守到皇帝和远征军的归来。”

“假若?将军既然知道长安的军队未必出关,又何必心存侥幸?”

伽蓝望着孔颖达,神sè渐渐凝重,“请教先生,何策才能让长安的军队以最快度支援东都?”

孔颖达看看刘炫,又看看薛德音,迟疑着,等待着。

刘炫两眼微眯,不动声sè。薛德音与孔颖达也是多年知jiao,彼此熟悉,当然知道孔颖达的立场,所以也是闭紧了嘴巴。

“皇统。”孔颖达谨慎地说出了两个字。

伽蓝蓦然意识到什么,急切追问,“先生可否告之杨玄感在皇统上的选择?”

孔颖达犹豫不决。

“杨玄感不会愚蠢到自立为帝吧?”伽蓝嘲讽道。

孔颖达笑着摇摇头,“秦王。”

秦王?伽蓝疑huo不解,目光从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停在薛德音身上,恭敬求教。

薛德音简要介绍了秦王杨浩。“皇统之争中,起关键作用的,常常都是外戚。”越王杨侗的母亲是河洛刘氏,代王杨侑的母亲是关中韦氏,秦王杨浩的母亲是博陵崔氏。杨玄感为什么选择杨浩做为皇统继承人,答案不言自明,纯粹是为了向山东贵族集团做出妥协,以赢得山东人的支持。

“柴绍是否知悉?”伽蓝问道。

薛德音想了一下,不敢确定,踌躇不言。

“除了李建成,还有其他人可以把这个消息送到长安吗?”伽蓝停了片刻,补充道,“最好是值得信任的,能给我们带来切身利益的人。”

刘炫、孔颖达和薛德音不约而同地望向伽蓝。

“河内司马氏。”

第187章 老聃伏柱史

第一百八十七章老聃伏柱史

初七日,朝阳初升。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dnkn

乔二、谢庆先后回报,延津关一线的大河河面船舶云集,千舟竞帆,杨玄感的军队正在全渡河。

苏定方护卫着刘炫先生的两位弟子也疾驰而回。从黎阳传来的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独孤震和元宝藏都在冷眼旁观,至今没有对黎阳的元务本做出攻击姿态,忧的是黎阳仓的战斗非常激烈,河北义军联军全力以赴猛攻仓储,大有不拿下全部仓储誓不罢休之势。

几乎在同一时间,柴绍派往临清关的亲信也回来了,并带来了李建成的一封密信。李建成认为自己有实力坚守临清关,而杨玄感迫于形势,不会滞留于临清关下,必然会南渡大河,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杀到东都,所以他自信满满地告诉柴绍,稍安勿躁,劝说西北人保持对叛军的威胁,三两日之内,双方便能于临清关会合。

李建成胸有成竹,孔颖达又说唐祎背叛了杨玄感,现在也在临清关,那么估算一下戍守临清关的兵力至少有五六百人,大概三个团,这样的兵力在杨玄感主力急渡河南下的情况下,足以抵御叛军选锋军杨玄挺部的攻击了。

柴绍和宋正本的紧张心情稍有舒缓,不再催促伽蓝赶赴临清关,转而劝说伽蓝派出精骑飞驰汲城一线,向叛军做出攻击态势,尽可能威胁叛军,逼迫杨玄感把全部军队都带过大河,以解临清关之危。

伽蓝依计而行,命令江成之带第一旅沿大河北岸逼近延津关,命卢龙带第三旅沿白沟南岸进击汲郡,布衣和西北狼兄弟,还有阿史那贺宝,则各带一火第二旅的悍骑,以游击之术在大河和白沟之间的狭窄地带迂回进击,以策应江成之和卢龙。



孔颖达要去黎阳,吃完早餐便起程。

席只有刘炫和孔颖达,虽然孔颖达的老师是刘焯,但刘炫对其也有授学解惑之恩,故孔颖达执弟子礼以待,言辞举止异常恭敬。

孔颖达心事重重,食不知味,吃了几口汤饼便放下了。刘炫却是很有胃口,吃得很香,脸始终洋溢着知足达观的温和浅笑,给人一种安详快乐之感。孔颖达望着自己的老师,眉宇间的愁云慢慢淡去,眼中露出欣慰之色。

两位老师虽是中土鸿儒,文苑至尊,但在仕途却非常坎坷。老师刘焯最后还是回归乡里开堂授学,侥幸保住了一世声名,而刘炫却没有这个运气,屡遭政敌陷害,英名玷污,最后更因反对东征高句丽而遭罢黜。刘炫的命运与其自负、孤傲、刚直的性格有直接关系。自古红颜薄命,而大凡天纵奇才之士,也鲜有好运道。

孔颖达本以为年迈体衰、困窘不堪的老师会带着逆贼之名屈辱地结束自己的一生,但出乎他的预料,老师的智慧还是一如既往地卓绝,在河北风起云涌之刻,竟然寻到了故人之子,并收其为弟子,不屈不挠地与命运展开了最后一次博弈。

老师能逆转命运,还自己以清白,甚至爆出人生最后的辉煌,青史留名吗?

孔颖达再为老师盛满一碗汤饼,小心翼翼地摆在老师的面前。

刘炫拿起竹箸,迟疑了片刻,问道,“仲达,黎阳事了,打算寄身何处?”

杨玄感若败北,孔颖达必受连累。孔颖达之所以临阵退出脱逃,与杨玄感决裂,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顾惜河北苍生,另一方面是出于山东人整体利益的驱使。你公然损害我山东人的利益,我继续辅佐你,岂不是助纣为虐?又让我如何面对家乡父老?

这场风暴掀起后,只有三个结果,一是杨玄感败北,二是杨玄感获胜,三是帝国分崩离析,中土分裂,山东人迎来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新时代。杨玄感能否获胜?皇帝早已预料他的背叛,甚至这场风暴的背后就有皇帝的“黑手”,在皇帝已经掌控全局的情况下,杨玄感获胜的几率微乎其微。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杨玄感在皇统的选择虽然迎合了山东人,却激怒了关陇本土贵族,所以杨玄感在政治是腹背受敌,在山东人有心利用这场风暴谋取最大利益的情况下,杨玄感若想赢得胜利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杨玄感未必就会失败,以杨玄感为的保守派贵族集团的实力还是非常庞大,就算杨玄感遭到对手的围攻,也尚有反击之力,不至于三两下就给人宰了,所以,孔颖达认为,帝国即将崩溃,中土即将迎来一个群雄争霸的年代,而中土再次统一的历史使命必将由山东人来完成。

从这一预测出,孔颖达打算“蛰伏”一段时间,然后寻找明主,有生之年也建下一番功业,即便不能与萧何比肩,也要与诸葛孔明一比高下。

“先生是否还记得虎牢关外的玉门山?”孔颖达笑着问道。

刘炫微笑颔,低头吃了几口,忽然吟诗一:“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阳,老聃伏柱史。”

这是晋代王康琚的《反招隐诗》,主旨就是“小隐在山林,大隐于市朝”。孔颖达脸的笑容瞬间凝滞,接着散去,沉思不语。

刘炫的意思很明确,希望孔颖达与其一起隐于伽蓝帐下,换句话说,刘炫对伽蓝的前景非常看好,把未来的众多希望都寄托在伽蓝身。以刘炫孤傲自负的性格来说,开口说出这番话,的确让孔颖达非常惊讶,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良久之后,孔颖达说道,“先生,伽蓝至今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而薛德音也没有亲口给予证实,想来是无法赢得司马氏的承认,更不要说走进太史堂了。”

“仲达,你是否认为,某已经老眼昏花?”

孔颖达急忙摇手,连连否认。

“仲达,进了临清关,可否陪老朽走一趟太史堂?”

长者有求,容不得孔颖达不答应,但孔颖达必须考虑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到山东人未来的利益,诸如这等重要决断,万万不能凭一时的热血冲动,更不能屈从于感情和道义。

太史堂是河内温城司马氏的本堂,虽然司马氏的衰落是不争的事实,但今日支撑司马氏的高老夫人却是一位显赫人物,她是高氏齐国开国之主神武皇帝高欢的女儿,是高氏齐国的公主,其在中土统一的风云变幻中,在司马消难及其子孙被政治对手一次次击倒的绝境下,以一己之力,力保司马氏的生存,其凡的智慧和令人惊叹的坚韧,为她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不但为帝国两代皇帝所敬重,为山东贵族所敬仰,也为关陇贵族所尊重。

老妇人自随司马消难入关后,便一直居住于长安,直到今迁都洛阳,才应温城司马氏族裔之请,重归太史堂。

司马氏和高氏都是历史的皇族,尤其高氏,其亡国的时间不过三十余年,可以想像这两大世家在山东人心目中的位置,那实际是一种精神寄托,是在亡国亡种饱受异族奴役的痛苦下,对历史的追忆和对未来的希翼,是一种在失败中挣扎、在奋斗中崛起的生存理念。

山东人对温城司马氏的高夫人的敬仰,某种程自我信仰的体现。山东人的信仰就是要主宰中土、主宰命运,重建汉姓辉煌、续写大汉历史。这个崇高的使命流淌在山东人的血脉里,传承了近四百余年,它就像生命的火种,一次次点燃,又一次次熄灭,今天,它再一次点燃了。

假如伽蓝的身份是真实的,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融合了河内司马氏和渤海高氏两家皇族的血脉,那么他必将戴两个皇族昔年荣耀的光环,赢得山东人的敬重和追随;假如就此把伽蓝打造成山东人的“旗帜”,无论他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将成为山东人的标杆性人物,那么在即将到来的风起云涌的新时代,隐藏在山东人血脉中的信仰和使命必将轰然爆。或许,这一次,山东人将完成祖祖辈辈的心愿,在中土大地建造一个完全属于山东人的帝国。

刘炫少时便是司马氏的堂客,与司马消难更有一段恩情。高齐败亡后,刘炫入关寻求仕途的展,曾得到高夫人的帮助。司马消难在人生最为悲惨之刻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弥留之际,刘炫是陪伴在其左右的仅有的几个山东老之一。

因为这种关系,刘炫与司马氏建下了深厚的情谊。此次刘炫去温城拜访高老夫人,显然是为了给伽蓝证明身份,而不是去求证伽蓝身份的真实性。也唯有刘炫,才有资格干涉司马氏的家事并影响司马氏的未来,但这一举措,给山东人带来的是祸还是福?

孔颖达没有答复。刘炫也没有寻求答案。

孔颖达离开之时,伽蓝送出营帐五里。待伽蓝回转之后,孔颖达在白沟堤岸的柳树下徘徊不去。忽然一阵清风吹来,绿柳拂面,孔颖达缘至心灵,当即掏出白钱,就地算了一卦。卦象一出,孔颖达不禁呆滞,久久不语。



初七日,杨玄挺持续攻击临清关,久攻无果。

下午,伽蓝与王仲伯在汲城下再度“接触”,但双方都没有厮杀的意愿。当夜,王仲伯退出汲城,撤往延津关。

初八日凌晨,杨玄挺率军撤到延津关,火渡河。杨玄感没有时间滞留于临清关下,最终还是放弃了两路进击,前后夹攻东都之策。

初八日午,伽蓝率军抵达临清关。





注释:

老聃伏柱史:《史记》曰:《老子》,名耳,字聃。《列仙传》曰:李耳,字伯阳,生於殷时,为周柱下史。意指老子隐于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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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初识李建成

第一百章初识李建成

柴绍先行入关。天才只需3秒就能记住

很快,一队人马从关内疾驰而出。伽蓝与傅端毅、西行催马前。相距二十余步,来骑率先停下。一位头戴武弁,身穿绯绿袍衫,披黑色大氅,年约二十四五岁的俊伟青年飞身下马,大步流星而来。柴绍紧随其后。

伽蓝转目望向傅端毅。傅端毅摇头,虽然估计来者就是唐国公李渊的嫡长子李建成,但彼此从未谋面,不认识。伽蓝挥了一下马鞭,三人同时下马,举步相迎。

来者果然是李建成。在柴绍的介绍中,李建成与伽蓝等人一一寒暄,表现得非常热情,很谦和,在阵阵爽朗的笑声中,把豪门子弟那高高在的自信和卓然不群的风度展露得淋漓尽致,由此也表现出其性格的不羁和豪放。

伽蓝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高度戒备,眼神冷肃而阴戾,虚假的笑容里清晰地表露出他对李建成的不信任,虽没有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不冷不热的几句敷衍之辞还是足以让对方陷入尴尬。李建成却是不以为意,丝毫不掩饰其对伽蓝那近乎传说般的神勇无敌的敬佩,话里话外都流露出对伽蓝过份的亲近。

李建成给伽蓝的第一印象远远出了其早期的判断,而这种与生俱来的判断来自于他遥远的记忆。某一瞬间,伽蓝突然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到了在西土时候给予李世民的承诺,而那个承诺就是源自自己遥远的记忆。

“伽蓝……”一声激动的叫喊在他耳边突兀响起。

伽蓝霍然抬头,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那是一个全身甲胄、身形健硕、英气勃勃、年近三十的帝官。伽蓝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接着飞一般扑了去,“孟辅兄……”

“伽蓝,别来无恙!”

两人紧紧相拥,用力拍打着对方,非常激动。

李建成、柴绍和傅端毅望着他们,有些惊讶。西行更是诧异,但很快认出了对方。

此人名叫冯翊,是右候卫将军、西北军敦煌大本营统帅冯孝慈之子,少时便追随冯孝慈征战沙场,在西北战场奋战十余年。三年前奉命护送西突厥泥厥处罗可汗东进长安,遂借此机会转入京畿镇戍。伽蓝保护过薛世雄,也护卫过冯孝慈,因为长年与统帅身边的子弟亲信并肩作战,彼此建下了深厚的袍泽之情。

兄弟重逢自有一番亲密话语,所以李建成也不打扰了,在柴绍的陪同下先去拜会宋正本等中央巡察团官僚,然后再去拜见声名显赫的刘炫老先生。

冯翊和伽蓝各自简述了分别后的情况。冯翊现在是偃师鹰扬府的鹰击郎将,此趟是奉东都留守府的命令,护送西土朝贡使团去黎阳。之所以接到这个任务,是因为冯翊曾在西土作战,会说突厥话,熟悉突厥习俗。冯翊特意做出解释,显然是对伽蓝的“使命”有所了解,为了不被伽蓝误会或者让伽蓝做出错误的判断,冯翊明确告诉伽蓝,他和李建成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京兆冯氏和陇西李氏也没有联盟关系。

中土冯氏据说出自姬姓,是周文王的后代,其有史可查的显赫人物就是战国时期的韩国党太守冯亭,正是因为他的决策才直接导致了长平大战。秦始皇统一中土的功勋大臣中,有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毋择和将军冯劫。汉文帝时期有大臣冯唐,汉武帝末年纵横西域土的左将军冯奉世便是他的孙子,祖孙两人均见史记》。五胡乱华时期,河北冀城的冯跋在辽东建立了燕国,史称北燕,国之一。拓跋氏魏国从部落制转向封建制,并实行“汉化”策略的推动者冯太后,便是出自北燕皇族冯氏,由此河北冀城冯氏便成为中土著名世家之一。

三分天下时期,晋中党冯氏、关中京兆冯氏、河南颍川冯氏、河北冀城冯氏都是各地方显赫郡望。帝国统一后,因为冯氏的本堂和主要分支郡望都在山东地区,在山东贵族集团整体遭到遏制和打击的情况下,冯氏迅衰落,唯有隶属于关陇贵族集团的京兆冯氏尚能维持二三流世家的地位。

京兆冯氏是关陇本土汉姓贵族,与同一地域的韦氏、杜氏、苏氏等关陇汉姓贵族有着共同利益,必然在一定程度进行结盟。这种以地域利益为主的结盟导致关陇贵族集团内部形成了关中、陇右、河东、河洛和山东等地域派系,而地域派系在很大程度直接影响到了政治派系的形成。

在政治派系,京兆冯氏不属于武川系,陇西李氏也不属于关陇本土系。三年前伊吾道一战改变了西北局势,主掌西北经贸和外事的西域都尉府和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的弘化留守府都换了“主人”,唯有冯孝慈依旧稳坐在西北军敦煌大本营的帅位,直接对弘化留守府和西域都尉府形成了钳制,这已经足以说明冯氏在朝堂隶属的政治派系了。也就是说,即便没有裴世矩和薛世雄的“关照”,仅凭中枢里的纳言苏威,也足以力保冯孝慈控制半个西北军。

苏合香的父兄当年为什么纵横丝路?苏合香的父兄死后,苏合香为什么还能继续横行丝路?除了楼观道的力量给予支持外,最大的后盾还是帝方,比如像冯孝慈这样的关中本土汉姓贵族,肯定会给予庇护。当初伽蓝极力劝说苏合香撤出楼兰,其实也有利用苏氏这种便利关系,把相关人等全部带进关内的意思。其后冯孝慈果断联手西北沙门打击太平宫,削弱楼观道在河西的实力,也是基于关中本土汉姓贵族的地域利益。

由此推及,京兆冯氏目前的确没有结盟陇西李氏的可能,李建成和冯翊之所以能在临清关齐心协力抵御杨玄感的攻击,主要还是因为双方在反对杨玄感一事有着相同的政治立场。

伽蓝寥寥数语,避重就轻,冯翊却不细问。

冯翊知道他背后的靠山太大了,裴世矩是何等人物?薛世雄又是何等人物?伽蓝是裴世矩经略西土的得力干将,薛世雄更是待其如自家子侄,而其更是成为西北狼的传说,这固然与其个人出众的能力有关,但如果没有裴世矩和薛世雄的庇护,他早就化作尘土变为真正的“传说”了。

冯翊对伽蓝的评价是:此子终非池中物,总有一天一飞冲天,只是出乎他的预料,伽蓝不但真的“一飞冲天”了,而且机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从突伦川戍卒到禁军校尉,从西土到中土,从敦煌到河北,如今身处被杨玄感掀起的一场惊天风暴之中,伽蓝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实际都已被某些位高权重者设计好了,等待他的就是伸出手,轻轻摘下丰硕的果实,诸般功劳唾手可得。

当然,心里想的和眼前所见还是有很大区别。就冯翊看来,杨玄感兵变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但事态最终如何展,就不是他这个层次的人所能看到了。比如当年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举兵攻打先帝,汉王杨谅举兵攻打今,其举兵一方的实力都很强大,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先帝和今在谈笑间,挥挥手,三两个月之内就把气势汹汹的“狂风暴雨”消弭于无形。这次杨玄感的命运又如何?

冯翊忐忑而含蓄地询问伽蓝。

京兆冯氏权势有限,但好在冯氏主要力量在军队,抵抗政治风险的能力相对大一些,但同样因为如此,冯氏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和各大世家之间,比如今日的冯孝慈,相对而言他与河东薛氏、京兆韦氏走得更近,与杜陵杜氏、武功苏氏、河东裴氏、柳氏就保持谨慎距离。至于与武川系、河洛系、山东系就保持一定或相当的距离了。政治的“站队”很重要,尤其对冯氏这样的地方二流郡望来说,稍不小心就有万劫不复之祸。

“孟辅兄临危不乱,杀伐决断。”伽蓝由衷地赞叹道,“临清关一战,孟辅兄打对了。”

冯翊不动声色,眼里却掠过一丝喜色。

“或许,几个月之后,冯帅就要离开敦煌了。”伽蓝补了一句。

冯翊无法掩饰自己惊诧的心情,面色微变,紧张地问道,“消息准确?”

伽蓝抬头望向东方,微微叹息,“东征再次失利,陛下还能信任谁?”

冯翊从伽蓝透漏的这点讯息里估猜到了很多,不论杨玄感的兵变最终演变成何种结局,二次东征肯定是“无功而返”了。虽然远征军的粮道在六月初就被彻底切断,远征军因此赢得了及时撤退的充足时间,不至于重蹈次全军覆没的覆辙,但东征“再次失利”是铁板钉钉的事。

东征失利了就要有人承担责任,而这次的责任承担者肯定是以杨玄感为的叛乱贵族,所以,皇帝会把全部的愤怒泄出来,内战可能打得非常激烈,但此刻皇帝所能信任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必然要从边陲抽调镇戍将军,而那些他认为足以给予信任的将军们会赢得更多的机会。

冯翊也由此推测到了伽蓝此行的使命。

最近一两个月伽蓝和禁军龙卫纵横河北,在永济渠两岸戡乱平叛,连战连捷,威名远播,但戡乱是假,逼迫杨玄感提前叛乱是真,假如让杨玄感在夏末秋初的七月甚至七月中举旗,东征大军在已经包围平壤即将扫平高句丽的情况下,粮道突然切断,国内局势突然颠覆,东征大军必然军心大乱仓惶后撤,极有可能再一次惨败。退一步说,就算远征军平安撤回了,但因为长途跋涉和连番作战,将士们已经精疲力竭,再加粮草不继,急切间也难以奔行数千里杀到东都平叛。平叛的最佳时间一旦错过,冬天来临,局势就更加复杂,皇帝和远征军在内忧外困之下,谁敢说不会轰然崩溃?

伽蓝完成了他的使命,迫使杨玄感在六月初举旗叛乱,给皇帝在这场博弈中赢得了更多的胜算。

“此次风暴平息,伽蓝必居功。”冯翊感叹道。

伽蓝摇摇手,“某罪孽深重,死后必坠阿鼻地狱。”

冯翊一笑置之,孰不知伽蓝担心的是那些滞留在黎阳的无辜饥民,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祈祷苍的仁慈了。

“伽蓝,接下来,你是渡河南下,还是赶赴东都?”

“河内局势如何?会否有人举旗响应杨玄感?”

冯翊摇头,“伽蓝,当务之急是东都,唯有守住东都,才能赢得时间,赢得最后的胜利。”

伽蓝微笑颔,正待说话,冯翊却转移了话题,“伽蓝,你知道苏合香现在在哪?”

“在哪?”

伽蓝波澜不惊的表情让冯翊蓦然意识到他在看到苏合香后所产生的疑问都有了答案。

“在临清关,在船,与朝贡使节在一起。”冯翊放低声音问道,“伽蓝,楼兰到底生了什么?苏合香为甚到了东都?又为甚与朝贡使团同赴黎阳?另外,她与李大郎的关系似乎很亲密。某很奇怪,苏合香是丝路巨贾,常年生活在孔雀河,什么时候与李大郎相识并且建立了亲密关系?难道陇西李氏也有意拓展丝路利益?”

京兆冯氏这些年在丝路获利丰厚,虽然不是通过苏合香这位巨贾暗中运作,但双方常有合作,是以冯翊不但认识苏合香,还有不错的交情。

“西北局势越来越恶劣,丝路危机四伏。”伽蓝同样放低了声音,“苏合香之所以回东都,纯粹是为形势所逼,迫不得已。”

“局势恶劣?”冯翊大为惊讶。家中大人在信中可从未说过。

“此事说来话长,稍迟某再详细告诉你。”



李建成见过宋正本和刘炫之后,与伽蓝一同进关。

这是战时必要程序,目前彼此信任不够,伽蓝只有在确认关内守备正常的情况下,才会命令军队进关。现在临清关内外,身份最显赫的是来自陇西李氏的李建成,官阶最高的是冯翊和伽蓝,而伽蓝不但是禁军军官,其特殊的经历,让所有的贵族官僚都认为他负有皇帝所授予的特权和秘密使命,因此,他理所当然引人注目。

伽蓝在关内见到了唐祎。唐祎的家世以及他背叛杨玄感的原因,伽蓝已经从孔颖达和薛德音处了解一二,故此他对这位“临阵倒戈”的太原唐氏子弟颇为关注。

唐祎的倒戈主要是出于山东贵族集团整体利益尤其是太原贵族集团利益的考虑,再如孔颖达的退出,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由此也证明了当前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矛盾的不可调和。还是那句话,这场风暴的爆,与山东贵族集团的蓄意推动有直接关联,而山东人的目的就是要挑起关陇人的自相残杀,继而给山东人谋取更大利益,甚至直接控制帝国的权柄。当然,对利益诉求更大、更迫切的山东三四流世家和地方豪强来说,则雄心更大,他们希望改天换地,希望由山东人建立一个新帝国。

局势如何展,历史走向何方,谁都没有准确的预测,但从历史经验来看,这场风暴重创帝国之后,极有可能把帝国推向分崩离析的深渊。

伽蓝不敢确定他记忆中的历史就会重现,他也不希望帝国因此走向败亡,更不想看到中土数千万无辜苍生用鲜活的生命来承担帝国败亡的惨痛代价,所以,他还在努力,还在竭尽所能,最起码,他要守住东都,让历史在记忆的轨迹前进,由此他才能建功,才能获得更大的权利,才能做更多的事,继而才能影响到历史的走向,否则所有的宏图壮志都不过是没有意义的遐想而已。

为此,他在刘炫劝说其表露身份的时候,他没有反对;在见到孔颖达之后,尤其在得知刘炫劝说孔颖达隐于自己帐下的时候,他屈从了这个门阀士族政治的生存规则,他必须屈从,否则,他将被这些存在了数百年的规则无情绞杀。

隐约之中,父亲的在天之灵,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天道,似乎都在指引自己走向回家的路。从且末水畔救下薛家老小开始,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一股神秘力量在牵引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秘密的源头。只是,自己的姓,当真是司马氏?既然自己是司马氏血脉,为什么母亲至死隐瞒,师父也至死隐瞒,就连裴世矩和薛世雄都隐而不说,为什么?

唐祎的言行举止中规中矩,既不像李建成在挥洒之间不加掩饰地表露自己大世家的风范,也不像世家望族在与寒门乃至平民出身的官僚交往中所表现出来的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总之平等对待,谦恭有礼,甚至毫不吝啬赞美之辞。

那日伽蓝与西北狼兄弟杀出杨玄感的尚行辕,浑身浴血,一路高呼,给唐祎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而倒戈的念头就在那一刻生出。很明显,游元的死充满了神秘和玄机。杨玄感绝无理由诛杀游元,就算游元要离开行辕,杨玄感也不会阻挡,相反,伽蓝却有无数的理由斩杀游元。游元一死,杨玄感再无选择,不举旗也得举旗,而且还得马举旗。

六月初三不是杨玄感举旗的时间,因为这不是最佳时间,杨玄感更没有在政治与东都、长安达成妥协,也没有在利益与山东贵族集团达成妥协,所以,杨玄感失去了主动权,而在兵变中失去主动权,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唐祎果断倒戈,孔颖达也挥手而去,接下来,无论是东都还是长安,乃至山东地区,很多持摇摆立场的贵族都会用更多的时间来观察、等待和摇摆,一旦杨玄感受阻于东都,形势必将急恶化,而且不可逆转。

柴绍先行入关介绍伽蓝的时候,考虑到唐祎已经与陇西李氏走到一起,所以也没有隐瞒,把伽蓝的真实身份直接告诉了他。伽蓝的身份可以让很多疑问得到合理的解释,由此唐祎更加确定,游元不是死在杨玄感手,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说伽蓝杀了游元,那等于与皇帝、裴世矩乃至整个帝国的改革派为敌,他恐怕比游元死得更惨,死得更加不明不白。

西北狼在西北大个传说,而金狼头更是个近乎恐怖的传说。这段时间伽蓝和西北精骑纵横河北,有关金狼头和西北狼的神乎其神的故事也不胫而走。唐祎听得太多,根本不相信,直到他亲眼看到金狼头和西北狼,直到他肯定游元死亡的真相从此石沉大海,他才确信伽蓝和那些西北狼锐士果真如传说般血腥和恐怖,而皇帝和裴世矩在关键时刻把他们投到风暴的中心,可见其准备之充分,谋划之慎密。

谁会绝对忠诚皇帝?谁会绝对遵从皇帝的命令?谁会毫不犹豫地诛杀杨玄感、诛杀游元?唯有西北狼。



伽蓝在冯翊、李建成和唐祎的陪同下巡察了一遍临清关,确认安全之后,下令禁军龙卫开拔进关。

在江成之率领第一旅进入关隘的时候,伽蓝却与冯翊、李建成一起了停泊在白沟水渠的大船。

船的西土朝贡使节虽然早就知道威名显赫的金狼头将继续护送他们远赴辽东,但在几个月后,在陌生的中土腹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再见金狼头,却是激动不已,纷纷冲来拥抱伽蓝。

在西土,他们诅咒金狼头,仇恨金狼头,恐惧金狼头,但这一刻,仇恨却已藏起,只剩下“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和快乐。金狼头是中土的勇士,只要金狼头在,他们的生命就有保障。

伽蓝抚慰了几句,然后寻了个理由,告诉他们行程要改变,要再度返回东都。西突厥使节有心询问临清关爆激战的原因,但考虑到伽蓝既然来了,有的是时间,也没有必要急在这一刻,随即把诸多疑问暂时藏了起来。

李建成与西土使节商议返回东都一事,冯翊陪同伽蓝去拜会苏合香。

舱内无人,不过案几有一封信,信是写给伽蓝的。

伽蓝打开信,迅看了一遍,脸色随即阴沉下来。

冯翊察觉到伽蓝的愤怒,马寻了个借口离开了,让伽蓝独自会见苏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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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回家的感觉,好吗?

第一百八十九章回家的感觉,好吗?

自佛教兴起于中土之后,在政治大环境的影响下,中土豪门世家的宗教信仰大都为佛教。本土道教一度衰落,甚至连中土儒学的地位都一度受到威胁,于是中土儒家和道门联手攻击佛教,但佛教的生存能力太强了,日益中土化,赢得了上至皇帝贵族下至平民奴仆的普遍崇信。

很多人不但信佛,还皈依佛门,如果尘缘未了的话,也要做个修行的居士,把佛的光辉普照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虔诚礼佛,比如给自己的孩子取个与沙门有关的小名,甚至干脆也找个沙门师父,皈依剃度,取个法号,也算沙门的俗家弟子了。

李建成的小名叫毗沙门,这也是他的法号,而他的沙门师父则是洛阳白马寺的寺主明概上座。

案几上的这封信,就是明概所书。

李建成的这个法号很有寓意。毗沙门是梵语,意为多闻,表示其福德之名,闻于四方。在佛教的四天王天中,毗沙门为北方的多闻天王,因为其乐善好施,又被称为财宝天王。毗沙门天王曾经蒙佛嘱托,在未来世邪见王毁灭佛教时,必须出来护持佛法,所以毗沙门天王是正信佛法的保护神。

伽蓝当然知道毗沙门的寓意。伽蓝神不过是保护寺庙的神祇,而毗沙门天王是佛法的保护神,这两个神祇的地位悬殊太大了。当年伽蓝不过是官奴婢出生,师父赐他“伽蓝”法号已经算是完美诠释“众生平等”之意了,但不论是人的世界还是神的世界,都不存在真正的平等。到了李建成这儿,因为他是豪门子弟,是大贵族,明概上座一张嘴,就赐了个“毗沙门”法号。人在尘世,又岂能“免俗”?

不能“免俗”也就算了,法号充其量不过是个名字而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西北沙门不但主动介入了这场风暴,而且内部形成了两种对立的决策,这是伽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

西北道门和西北沙门的斗争自楼观道崛起于西北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唯独在周武帝宇文邕取缔佛道两教时期,双方消停了一段时间。宇文邕驾崩后,先帝以大丞相职总揆军政,重新支持佛道两教,斗争旋即再起。

这次西北道门介入风暴,其中一个途经就是通过陇西李氏。现在唐国公李渊已经出任弘化留守,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接下来只要皇帝赢得这场斗争,不但武川系因此获利,西北道门也能从中受益。

西北沙门不会任由楼观道“坐大”,虽然迫于今上继位后不遗余力地提升南方佛教和道教地位,遏制和打击北方佛道两教,双方不得不缓和矛盾,暂时搁置争端,但并不表示双方握手言和了,齐心协力了,而是该斗的时候还是斗,该痛下杀手的时候还是毫不手软。

伽蓝向西北沙门提供了这场风暴的诸多讯息,包括对这场风暴的预测,但西北沙门对局势有着自己的分析和判断。

明概在信中含蓄地告诉伽蓝,西北沙门内部就如楼观道一样,也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其中明概上座着眼于未来,顾全大局,愿意与西北沙门合作,而陇西李氏正是双方合作的“桥梁”,但法琳上座反对与楼观道合作,尤其严重的是,他支持杨玄感。

西北沙门内部的矛盾骤然激烈,这正是明概上座亲自给伽蓝写信,并请苏合香转交的原因,而苏合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东都,与李建成同赴黎阳寻找伽蓝。

如今苏合香回到了中土,事事都必须考虑到关中苏氏的利益,更要兼顾楼观道的利益。虽然她与河西太平宫交恶,但并不代表终南山或者说终南山里的某些人就会认定她的背叛而将其逐出楼观,毕竟关中苏氏权势显赫,苏道标更是楼观道的上任法主,楼观道绝不会因为苏合香的一时“任性”而与苏氏决裂,所以,现在苏合香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慎重,像这种事关西北沙门内部的事她绝不能参与。不要说目前她与伽蓝的联姻尚八字不见一撇,就算嫁给伽蓝了,也没有资格参闻沙门之事。

明概上座托她带信,是因为伽蓝信任她,而这封信非常重要,伽蓝也只会信任苏合香转交的书信。

苏合香“避而不见”,以免给各方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伽蓝心知肚明,而且他在看完信以后,也的确没有心思与苏合香一诉衷肠了。

法琳上座为什么支持杨玄感,原因不言自明,虽然内中肯定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决策最有利于西北沙门的未来,是长安法琳的决策,还是洛阳明概的决策,而明概求助于伽蓝,显然是因为这段时间伽蓝在河北的所作所为已经清晰证明,伽蓝知道更多这场风暴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正好可以帮助西北沙门做出正确的决策。

明概写这封信的时候,杨玄感还没有举旗,局势也还没有恶化,乐观估计,伽蓝还有足够的时间做出思考。如果伽蓝被明概所说服,伽蓝就会听从明概的建议,把有关这场风暴的秘密告诉李建成,与陇西李氏共享机密。陇西李氏现在是西北佛道两教的沟通“桥梁”,讯息共享之后,关陇武川系和西北佛道两教都能从中受益,如此一来,明概就掌控了主动,西北沙门也能在危急关头选择一条正确的路。

伽蓝在舱内缓缓踱步,凝神思索。

师父临死前似乎有意把自己逐出沙门,当时自己因为菩提寺被毁一事愧疚难当,也没有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现在看来,师父临死前显然已经预估到了一些事情,他大概不想让自己成为西北沙门与楼观道激烈博弈的工具,更不想让自己卷进西北沙门内部的争斗,所以他想把自己逐出沙门。他让明镜师叔把母亲的遗物归还自己,实际上就是想指引自己走上回家的路。

师父,你错了,我因沙门而生,必为沙门而死,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从已知局势来判断,明概的策略是对的,目前必须与楼观道合作,另外更要利用沙门已有的优势,进一步赢得关陇武川系贵族集团的支持,千万不要因为决策的错误,让楼观道在这场博弈中占据了上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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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伽蓝对陇西李氏卓绝的智慧和高的谋略大为敬佩。当然,任何决策的做出都是基于讯息和智慧,而决策的实施则需要谋略和运气。陇西李氏显然具备了各方面的优势,这必然决定了他们将来的命运。唯有韬光养晦、厚积薄者,方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从结交西北沙门和楼观道,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两教之间,左右逢源,便能看出唐国公李渊的远见和智慧。风暴尚未开始,李渊就积极行动了,先是让李世民借助西域都尉府和楼观道之力,远赴西土寻找薛德音,意图获得更多的机密;现在又让李建成借助西北沙门之力,一往无前地投身于风暴之中,虽然风险极大,但回报之丰厚,却是难以估量。李渊的才智和魄力,由此可见一斑。

李世民不负期望,西土之行给陇西李氏带来了难得的展机遇,但他的年纪终究太小,去塞外大漠上寻找秘密倒是非常合适,在中原咆哮的政治大潮中“劈波斩浪”就显得力不从心了,于是,李建成挑起了“重任”,义无反顾地冲进风暴,在风暴中奋力搏杀,试图为陇西李氏赢得更多的功勋和荣耀。

然而,伽蓝却犹疑不定,委决不下。

明概师叔的决策是对的,明概师叔给自己的建议也是可以接受的,在这场风暴中与李建成并肩作战必定可以增加守住东都的几率,但问题是,假如中土的未来是顽固而坚决地遵循着记忆中的轨迹前进,那么将来新帝国的皇统之争,在宗教层面必将演绎成西北沙门和楼观道之争,甚至会引起中土佛教和中土儒、道两教的大争斗。虽然这种争斗并不会分出胜负,最多也就是两败俱伤之局,但因为受到政治上皇统之争的影响,沙门必遭重创,“伤痕累累”。

自己在西北沙门中的使命是守护佛法,在西土乃至河西的沙门中或许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到了中土,尤其在云集了沙门众多长老、上座和和尚的两京地区,自己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既影响不了沙门决策,也无法改变沙门的命运,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保护沙门。

如此一来,假如在中土历史轨迹不变的情况下,自己必然卷入新帝国的皇统之争。

为什么在中土,在文明达之地,这些黑暗的、肮脏的、无耻的、血腥的、残忍的人吃人的野蛮暴行,远远过了蛮荒的文明落后的西土?

一股绝望而颓丧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随即迅弥漫全身,让伽蓝几乎窒息,支持他的所有信念几乎在这一刻全部被摧毁,被粉碎。蓦然间,对故土的强烈思念在伽蓝的心中轰然爆。我要回家,我要和兄弟们马上回家,风暴结束后就回家。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故土,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瓜葛。

我要回家。

既然我要回家,风暴结束后就回家,那么未来这里生的任何事都与自己没有关系。现在,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把那些愚蠢的、如痴人说梦般的雄心壮志统统抛弃,自己所要做的就是一件事,活下来,回家。

“伽蓝……”

苏合香那特有的充满了神秘魅力的粗犷嗓音在伽蓝的耳边悄然响起。

伽蓝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苏合香。苏合香一袭白色襦裙,画帛披肩,酥胸高挺,亭亭玉立,仿若沙漠上的绿洲,黄沙中的一汪清泉,给人无穷念想,引出无尽遐思。

伽蓝的心给一种无法描述的愤懑、痛苦和绝望所填充,厚厚的阴霾遮蔽了阳光,心灵中只剩下深邃的黑暗,好在冥冥中有梵音唱响,让陷入迷茫的灵魂不至于失去前进的方向。

“你终于回家了。”伽蓝笑道,“我始终记得你站在孔雀河畔远眺东方的画面,那一刻,你的眼睛里流淌出对故乡的深深思念。”

苏合香面带浅笑,沉默不语。

“回家的感觉,好吗?”。

苏合香转目望向舱外河堤上的柳林,聆听着夏蝉的鸣唱,回家的一幕幕再度浮现眼前。

她不是第一次回家,但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她可能不再重回西土,所以,家族、道门对她的回归都非常重视,终南山甚至邀请她参加楼观一年一度最为隆重的在新年元旦日为祝国迎祥、祈福禳灾而举行的斋醮(jiao)仪范。(斋醮仪范又叫斋醮科仪,是道家为祝福、庆贺等事而举行的盛大典礼。)

终南山向苏氏做出的和解姿态,除了受到当前政局影响外,还受到了来自苏氏结盟西北沙门的巨大压力。这一次苏氏是公开结盟西北沙门,苏合香把关内关外的资产和丝路商贸全部“捐赠”给了敦煌圣严寺,接着她在长安拜见了法琳上座,又在洛阳拜见了明概上座,摆出了一副誓与楼观道决裂到底的架势。

苏合香为什么这么做?

……

第一百八十九章回家的感觉,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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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师兄

苏合香现在的举止,就像当初她毅然接受伽蓝的建议离开楼兰回归中土一样,是失去理智的冲动之举,完全悖离了常理,所以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这本来就是苏氏的既定决策,苏合香不过是执行者而已,并且在执行过程中充展示了她审时度势、因势利导的智慧。更新最快最稳定,看,

苏道标在开皇年间把楼观道展到了一个新高峰,苏氏与楼观道的利益纠葛太深,但自今上继位,对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保守派势力加大了遏制和打击力度之后,与关陇贵族集团利益相连的西北沙门和楼观道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连累,不知不觉间,西北沙门和楼观道也就成了帝国的保守势力之一。

苏氏为了维持家族在政治上的权益,改变了保守立场,与楼观道的矛盾迅升级,愈演愈烈。

苏威是改革派大臣之一,虽然不赞成皇帝激进的改革方式,但并不反对改革的继续和深化,因此与皇帝和激进派大臣时有争执,又为保守派势力所不容,在朝堂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已经数次起起伏伏了。苏氏的整体利益因此受到影响,而不可避免的政治风暴随时都会爆,苏氏必须拿出决策,必须做一次豪赌。

实际上苏氏没有选择。杨玄感动的这场风暴是帝国政治的一个转折点。杨玄感赢了,改革必然倒退;杨玄感输了,改革必然加前进。这场风暴是帝国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决战,迟早都要生,就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而这个时机太重要了,直接关系到双方的胜负,如果时机选择得不好,帝国也有可能分崩离析,为此双方都很谨慎。不过双方都有个共识,在东征胜利之前的关键时刻,就是双方决战的最佳时机,错过这个时机,保守派恐怕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了。这个时机相对于改革派来说还是具有相当的优势,所以改革派大臣对这场决战有着必胜的信心。

可以想像,一旦改革派在这场决战中赢了,那么接下来改革必将进入一个突飞猛进的时代,而在这个过程中,西北沙门和楼观道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尤其是楼观道,因为它既不愿主动融合南方的上清道,又与佛教对立,而佛教毕竟是外来的,具有极强的生存能力。沙门子弟肚量大,最为擅长的就是忍人所不能忍之事,容天下不能容之物,所以早在开皇时期佛教的南北两派就开始互融了,自今上继位后,融合度更快,一旦佛教两派迫于政治上的重压南北一统,那么在佛道两教誓不两立的斗争环境下,楼观道的命运可想而知。所以,苏氏既然赌改革派会赢得最终胜利,那么就必须与楼观道拉开更大距离,必须与西北沙门建立亲密关系,以免在帝国改革突飞猛进的时代,苏氏因楼观道而受累,惨遭无妄之灾。

明概虽然在书信中没有讲述太多内容,但假手苏合香传递这份书信,再加上伽蓝自己所了解的贵族官僚与佛道两教之间的政治互利,以及佛道儒三家之间的尖锐矛盾,不难推衍出西北沙门试图借助这一风暴打击楼观道,并借此机会与陇西李氏、关中苏氏等关陇豪门大族建立起密切利益关系的目的。

“伽蓝,你想家了?”

“想家了。”伽蓝叹了一口气,坦诚道,“过去,以为中土是人间乐土,如今才知道,中土也是炼狱,一个比西土更悲惨的炼狱。相比起来,故土的那片蛮荒,才是真正的人间乐土。”…

苏合香微微蹙眉,诧异地看了一眼伽蓝,迟疑稍许,轻声说道,“这里才是你的家。”

伽蓝摇头,再摇头,然后非常坚决地摇头,“我的家在西土。”

舱内陷入寂静,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苏合香的声音再度响起,“何时回家?”

“很快。”

“走的时候,带上儿。”

“我知道。”

苏合香冲着伽蓝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伽蓝举目望向舱外,耳畔忽然再一次传来苏合香的声音,“伽蓝,你还有几多希望走上回家的路?”

声音消失。伽蓝如遭雷殛,呆立当场。

我还有几多希望走上回家的路?就如离开西土千难万难一样,离开中土,何尝不是千难万难?以今日自己陷入权争之深,以今日帝国朝堂上的风涌雷动,自己还有可能踏上回家的路?



李建成推门而入。

伽蓝从迷惘中惊醒,微微躬身,“师兄……”

伽蓝迅藏起自己的情绪,神色转入平静,眼里的落寞和悲伤也已然消失。

李建成笑了起来,“你与某家二郎以兄弟相称,你与某更是沙门师兄弟,可谓有缘。”李建成伸手相请,一边邀伽蓝坐下,一边自顾说道,“此后便以师兄弟相称,不再拘礼。”

伽蓝端正坐下,淡然一笑,“前有失礼之处,请师兄谅解。”

“无妨。你从西土而来,除了阿苏,还能信任谁?”李建成大手一挥,突然便转移了话题,“听师父说,阿苏是你的女人?”

伽蓝听到李建成对苏合香的亲昵称呼,正感惊讶间,不料接下来就被李建成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倒了。这才以师兄弟相称,马上就扯到私密之事,兄弟关系的展也太快了吧?

伽蓝正不知如何回答,李建成脸色一整,非常严肃地又来了一句,“阿苏出自扶风苏氏,国色天香,财富无数,两京贵胄惊为天人,趋之若鹜,登门求婚者络绎不绝。师弟,赶快登门求亲,迟恐不及啊!”

伽蓝瞠目结舌,无语以对。

“河内司马乃中土豪门,假若与扶风苏氏联姻,苏氏算是高攀了,所以这次回家之后,你一定要恳请你家祖母向苏氏提亲,否则,你的阿苏肯定要给别人抢去了。”

伽蓝神色阴郁,预感到生了一些事情,否则李建成不会无聊到如此地步。

“师兄,谁告诉你,某出自河内司马?”

“当萬f8皇鞘Ω浮!崩罱ǔ晒骶鹊匚实溃澳悴换岣嫠吣常闶且桓鑫廾扌盏耐宦状ㄊ浒桑俊?br/>

“师叔?师叔知道某姓司马?”

李建成大笑。这个问题伽蓝问得非常有趣,不过李建成却无法回答,他不知道其中的隐秘。

伽蓝脸色微冷,目露不满之色。

“温城来人了。”李建成笑道,“你自己去问吧。说实话,某比你更好奇。”

温城来人了?伽蓝突感不安,更有些莫名的愤怒,难道某真的姓司马?那为何母亲至死不告诉自己的姓氏?为何温城司马氏从未去敦煌找过自己?

母亲病逝之前,曾让自己誓,誓不要踏进中土一步,为什么?师父尊重了母亲的遗愿,直到圆寂之后才把秘密交给自己,并由自己来选择是否打开尘封的秘密,这又是为什么?所以,母亲是对的,不论这里面有什么秘密,母亲都是对的,我绝不会碰触那个秘密,我永远没有姓氏,我更不姓司马。…

“某没有姓氏。”伽蓝望着李建成,很平静,很淡漠地说道,“某更不姓司马。至于阿苏,谁敢娶她,某就宰了谁。杀一个不够那就杀三个,杀三个不够那就杀十个,直到再没人染指阿苏为止。”

这次轮到李建成瞠目结舌了,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许久才散去,但旋即换上了一副开心的笑脸,全然没有刚才的尴尬。

“伽蓝,杨玄感已经渡河,数日之后他的军队将过十万之数,更严重的是,东都遍布其党羽,只待杨玄感抵达东都之日,便是东都失陷之时。”

伽蓝一言不。

李建成略感不快,但论身份,伽蓝是河内司马氏子弟,论官阶,伽蓝是从五品,论功勋成就,更是拍马也赶不上,尤其让李建成戒惧的是伽蓝那近乎传说般的故事,这些故事出自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之口,其重点不是伽蓝的勇猛和残暴,而是他的狡诈。用李世民的话来说,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便睡觉也要睁大眼睛,因为他不相信任何人;既然他不相信任何人,那么任何人都是敌人;既然是敌人,又在身边,你睡觉的时候还敢闭着眼睛?

“考虑到杨玄感的度非常快,东都更是旦夕不保,所以某打算……”李建成看了一眼伽蓝,口气转为征询之意,“留在河内既可以策应东都,又能兼顾长安和河东,对河北河南也会形成威慑……”

伽蓝举手打断了李建成的话。

“杨玄感没有自立为王的条件,拿下东都后,必须立一位新皇帝。据某所知,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是秦王杨浩。”

伽蓝寥寥数语,却传递了很多讯息。

李建成暗自心喜。师父判断正确,伽蓝终究是沙门的守护者,他绝不会背叛沙门,为了沙门他可以牺牲一切。如今李氏只要保持与西北沙门的密切关系,就能通过沙门得到伽蓝的助力,而伽蓝的助力实际上就是以裴世矩为的改革派力量和以薛世雄为的一部分亲改革派的军方力量。另外,李氏还可以借此机会与河内司马氏建立良好关系,而与司马氏的交好肯定有助于李氏进一步改善与山东世家望族的矛盾和冲突。

伽蓝传递的讯息让李建成很快推衍出了两京形势的展,他迅做出一个推断,“长安必定以最快度出兵支援。”

“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的水师也将以最快度赶赴东都。”

“水师?”李建成惊讶地问道,“水师还没有渡海?”

“不久前,皇帝下旨缉捕左候卫李子雄,但李子雄中途逃亡,现在杨玄感帐内。”

伽蓝再传讯息。皇帝既然下旨以李渊代替元弘嗣,又缉捕李子雄,拿下了两位军中统帅,可见已经知道杨玄感谋反一事,并在杨玄感谋反之前率先动手了。换句话说,东都就是皇帝设下的陷阱,只待所有反对势力跳出来便一网打尽,所以,杨玄感必败。

“伽蓝,还有哪路援军?”

“蓟燕大军。”

三路大军合围东都,杨玄感就算攻e5b陷东都也支持不了多久,但东都能否守住,造成的影响却不一样。假如守住了,不但保住了皇帝和中央的脸面,也减少了皇帝和中央威信的损失,同时也减少了这场风暴对帝国造成的冲击和伤害。

“去东都!”李建成一掌击在案几上,激动地叫道,“伽蓝,某等即刻赶赴东都,誓死护卫东都。”

第一百九十章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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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司马同宪

第一百九十一章司马同宪

唐祎、柴绍、傅端毅匆忙船,与冯翊、伽蓝和李建成商量急赴东都一事。

目前最不能确定的就是河内有多少杨玄感的同党,这些人又控制了多少城池和军队。此去东都五百余里,其中河内段路程就有四百余里,快马加鞭也要四五天时间,假如途中遭到叛党的围攻,不但会延误赶赴东都的时间,还有损兵折将甚至全军覆没之危。

唐祎拍着胸脯保证,他的官长也就是河内郡守肯定不是杨玄感的同党,因为这位郡守来自太原王氏。李建成也信誓旦旦地保证,河阳都尉独孤武都绝对可靠。独孤武都出自关陇独孤氏,是独孤信长子独孤罗的儿子,与当今皇帝是表兄弟。

另外唐祎和李建成等人都以非常肯定地口气告诉伽蓝,河内这块地方实际就是温城司马氏的天下,从郡县官吏到地方军队、乡团领,十之七八都是司马氏的宗族亲戚、门生故吏和附庸贵族。几百年来,不论那一个王朝若想在河内这块地方站住脚,先就必须赢得司马氏的支持;无论何等贵族出任河内军政官长,第一个拜访的必然是司马氏。以司马氏现今的处境,支持和参加杨玄感的叛乱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排除冷眼旁观,任由杨玄感的同党混乱河内局势的可能,所以若想确保河内的稳定,关键在于能否赢得司马氏的支持。

伽蓝就是出自司马氏,而司马氏的人就在临清关,其目的正是要迎接伽蓝的回归。

大家的意思都很明确,敦促伽蓝马回归司马氏,赢得司马氏的全力支持。如此一来,伽蓝不仅在实力大增,其身份地位也有了颠覆性改变,尤其在今日杨玄感围攻东都的危急形势下,温城司马氏与河内这块战略要地对洛阳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伽蓝到了东都,其所拥有的实力和份量必令东都“侧目”,如此方能赢得越王杨侗和东都留守府的重视,拿到更多权利,增加守住东都的胜算。

以伽蓝目前的身份地位,即便与李建成联手,即便东都还有信任他的老司裴弘策,但最多也就是一个统率三百骑的禁军校尉,只有在战场冲锋陷阵的份,却没有影响或参与决策的可能,而能否影响或参与决策,不仅关系到东都镇戍的成败,更关系到自身从这场风暴中所获取的利益大伽蓝若想获取最大利益,最大功勋,那就必然要影响或参与决策,而这就需要实力,但仅靠裴世矩和薛世雄的亲信身份所获得的实力,距离目标实在是太远太远。

伽蓝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不论是山东鸿儒刘炫,陇西豪门子弟李建成,还是温城司马氏,都需要把自己推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一个足以影响或参与东都镇戍决策的“高度”,唯有如此,才能把利益最大化,才能让各方都能从这场风暴中获得最大利益。

说白了,自己就是个“桥梁”,就是这些正在不遗余力地利用自己的几方势力与皇帝之间的“桥梁”,只待皇帝赢得了这场政治博弈的胜利,那么几方势力就能成功瓜分“战利品”,而自己也因此搭了“顺风船”,也能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了。

这是个多方共赢的策略,自己根本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实际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唯一让伽蓝不安的是,司马氏凭什么认定自己是司马氏的血脉?凭什么要倾尽全力支持自己?这里面有何玄机?又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白沟河畔,一座临时军帐里,薛德音满头大汗,不停地摇动着手的蒲扇。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鹤童颜、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的老者。这位老者来自温城,名叫司马同宪,开皇末期曾官至门下省通直散骑常侍正四品,后因太子一案受累,罢黜归家。

司马同宪眼神犀利,始终盯着薛德音,而薛德音神情紧张,迟疑不语,蒲扇摇得度越来越慢。

他已经预料到七娘到了洛阳后,必定要带着薛家老小避难于温城。虽然伽蓝承诺,沙门可保薛家安全,但风暴一旦失控,沙门根本无力抵御,远不如温城安全。七娘到了温城,必定要把伽蓝的事情告诉高老夫人,这一点薛德音也预料到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西北沙门介入了,洛阳白马寺寺主明概座把有关伽蓝身世的秘密告诉了七娘,并委托七娘把相关证据带到了温城。

伽蓝竟然真的是司马氏的血脉,是司马大郎之子,而且一直受庇与敦煌圣严寺。圣严寺寺主慧心和尚一直到圆寂之前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明概座,其隐瞒这一秘密的理由源于天命。慧心和尚的师父曾是西北沙门的耆宿长老,擅长星象和术数,依照这位长老的遗命,慧心和尚在自己圆寂之前把这一秘密告诉了明概座。当时西北沙门已经预料到风暴的爆,长安的法琳和洛阳的明概意见相左,而慧心和尚所透漏的这一秘密并没有引起明概的关注,直到伽蓝在河北掀起“狂风暴雨”之后,明概才意识到这一秘密的重要性。

现在的问题是,伽蓝是不是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他会不会接受这一事实?伽蓝到了河北遇到刘炫后,虽迫于形势的需要,并没有反对刘炫的“造势”,但他自始至终没有承认自己出自司马氏。

伽蓝的经历远非普通人可比,他对世事的认识和理解也迥异于常人。从他的立场来说,他未必追求“王侯将相”,他或许更愿意做一个西北戍卒,而一旦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接受了“司马”这个姓氏,他得到的东西未必比付出的多,因为他必然要承担卫护甚至是重振“司马氏”的重任,他将被推到“风口浪尖”,他的敌人将以倍数增加,他的未来有不堪承受之重。

就目前形势来说,伽蓝的姓氏一旦得到证实和确认,他就成了众矢之的,接下来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政治利益如何博弈问题。他变成了山东贵族集团的一员,他先前所具备的所有优势荡然无存,他变成了一个阴谋者,必然会失去皇帝的信任。虽然表面看,假如击败了杨玄感,赢得了这场博弈,是各方共赢之局,但实际损失最大的是伽蓝,他可能直接被皇帝赶回西北,赶回突伦川。

“以某对伽蓝的了解,伽蓝恐怕不会……”薛德音看到司马同宪的眼神更为凌厉,当即改口道,“最起码,近期内,恐怕不会承认。”

“此事已经传开,他拒不承认,便是不孝。”

不孝这个罪名太大了,足以毁去一个人的全部。

薛德音连连摇手,示意司马同宪不要咄咄逼人,有话慢慢说,“老夫人的意思呢?”

“老夫人叫某来,其用意你还不知?”

薛德音暗自叹息。

司马同宪的祖父叫司马纂,是司马子如的哥哥,司马消难的大伯。司马子如这一支因为司马消难的原因,虽声名显赫,却整体受到打击,所以在整个开皇年间,支撑温城司马氏的是司马纂这一支,主要是司马同宪兄弟,比如他的大哥司马同游,在高齐武平末年是黄门侍郎,在帝国开皇中期曾出任民部侍郎。

老夫人请家族中德高望重的司马同宪出面,很明显就是要确保伽蓝回归。就算你不承认自己的姓氏,但迫于长辈、长者的重压,你也得踏进司马氏的大门。不过老夫人也留下了回旋余地,毕竟司马同宪是家族中的另外一支,假如事情出现了意外,也不至于不可收拾。

“某有个疑问,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派人去西北访寻?”

“怎么寻?塞外那么大,你说从何下手?”司马同宪叹了口气,“再说,这些年来,司马氏饱受打压,老夫人和某等穷于应付,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哪有余力去塞外寻人?”

“慧心和尚不说,裴世矩和薛世雄也不说,到底是什么原因?”薛德音问道,“当真如明概座所说,是长老遗命?”

司马同宪用力一挥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伽蓝现在赢得了皇帝的信任,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正因为如此,认祖一事才务须慎重。”薛德音劝道,“一个不慎,二十年的努力便会化作乌有。”

司马同宪迟疑良久,问道,“你的意思是,皇帝不知道伽蓝的姓氏?”

“完全有可能。”薛德音说道,“司马氏终究是山东人,司马氏还卷进了废太子一案,在变革司马氏也是持保守立场。试想一下,假如皇帝知道了伽蓝的姓氏,还会予其以信任,授其以大权吗?”

司马同宪想了一下,摇摇头,“今司马德戡以武贲郎将领骁果第一军统帅,深得皇帝器重,这又作何解释?”

薛德音无奈暗叹,他知道自己劝不了司马同宪。在巨大的可期待的利益面前,司马氏膨胀,根本不会去考虑伽蓝个人的利益得失,而伽蓝心思慎密,心机深沉,绝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所以一场冲突不可避免。

第192章 温城司马氏

第一百九十二章温城司马氏

从河内所处的战略地位和司马氏在河内所拥有的实力来说,今日的司马氏肯定处在风暴的中心,所以杨玄感举旗之后,司马氏必须做出选择,是选择支持皇帝,还是支持杨玄感;是选择支持改革派势力,还是支持保守派势力;是选择与山东贵族集团保持利益的一致,还是与河洛贵族集团保持共同利益。

但在形势没有明朗之前,任何选择的风险都太大,以司马氏今日的处境,唯有缩着脑袋做“乌龟”,而冷眼旁观的代价就是在形势明朗之后,利益也随之而去,白白错失了一个大好的崛起良机。然而,司马氏不敢行险一搏,司马氏输不起。就在这个时候,明概座送来了有关伽蓝和这场风暴的讯息。这之后,司马氏实际已经没有选择。

伽蓝就是皇帝的人,是裴世矩的亲信,是改革派势力中的一员,假如皇帝在这场风暴中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伽蓝是戡乱功臣之一,只是,伽蓝因自身身份和地位的卑微,其功勋无法利益最大化,假如司马氏在此刻承认和接纳了伽蓝,把司马氏的未来和伽蓝捆绑到一起,那么皇帝赢得最终胜利的把握就更大,而伽蓝因为实力的增涨,其个人能够建立的功勋也更大,因功勋而获得的利益也能最大化,而最大化后的利益中的大部分,将归于司马氏。

所以,司马氏绝不会错失这样的大好机会。当然,是不是大好机会,还有待查证,只待有证据证明皇帝有五成以的胜算,那么司马氏的加入,河内力量对东都的坚决支持,必将改变东都的局势。

薛德音找到了伽蓝,把司马氏主动迎接他的原因做了解释和分析。

“裴阁老和薛大将军是否知道你的姓氏?他们是否告诉了陛下?你在南下河北之前,他们是否暗示你可以回归本堂,认祖归宗?”

“假如陛下不知道你的姓氏,裴阁老和薛大将军对你也没有这样的暗示,那么你的认祖归宗,实际就是对他们的‘背叛’,也可以解释为是一场阴谋,你和司马氏阴谋借助这场风暴从中获利。虽然陛下不会抹杀你的功劳,甚至也不会吝啬对司马氏的赏赐,但从此以后,你将失去陛下的信任,裴阁老和薛大将军也未必会像从前一样信任你。”

薛德音望着伽蓝,摇摇头,苦笑道,“某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你想回西土。或许你认为认祖归宗有助于你早日返回西土,但你想过没有,假如你失去了陛下、裴阁老和薛大将军等人的信任,你在西土还能像过去一样为所欲为?你一旦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敦煌戍卒,你在西北的天地还有多大?你还能护卫你的兄弟朋?你还有多少力量去保护沙门?”

伽蓝沉吟不语。

薛德音的话表达了一个意思,帝国利益、司马氏利益和个人利益,孰重孰轻?假如以帝国利益为重,伽蓝就必然要借助司马氏的力量,如此皇帝赢得这场博弈的胜利,司马氏获利,而伽蓝利益受损。假如以司马氏利益为重,伽蓝认祖归宗,随即必然演变为帝国利益为重,受损失的还是伽蓝。假如以个人利益为重,伽蓝暂时就不能认祖归宗,如此一来就借助不到司马氏的力量,而帝国利益必然受损,杨玄感在这场风暴中或许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薛德音之所以说出这番话,不是站在伽蓝的立场,以伽蓝利益为重,而是站在他自己的立场,以他自己的利益为重。他目前最为迫切的问题是,他已经与杨玄感决裂,一旦杨玄感赢了,他就玩完了,所以他当然希望皇帝赢。皇帝赢了之后,假如伽蓝被赶回西北,他必然受到连累。试想中枢里有御史大夫裴蕴,中央有大量同情杨玄感或者杨玄感的亲朋好,薛德音的下场可能比他父亲更惨,所以薛德音不惜代价也要确保伽蓝的利益。伽蓝获利了,他才能获利,才能重归朝堂并伺机为自己大人报仇雪恨,昭雪沉冤。

伽蓝暗自冷笑。人和狼在本质并没有区别,狼为了猎物要自相残杀,人也一样,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山东鸿儒刘炫、陇西李氏的李建成、河内司马氏的司马同宪、洛阳白马寺的明概座,甚至关中苏氏的苏合香,包括坐在自己眼前的薛德音,都在为了各自、各家族和各贵族集团的利益,争夺自己这个猎物。猎物的命运是什么?当然是他人嘴中的食物,如果猎物不能杀出重围,死了后连骨头都不会剩下。

现在,伽蓝理解了母亲,知道母亲为什么让自己誓不要踏入中土了。这中土这片森林里,生存环境之恶劣,生存法则之残酷,远甚于蛮荒西土。

母亲,你放心,儿一定活下去,一定会带着兄弟们重返西土。

“先生能否告诉某,温城司马氏,谁说了算?是高老夫人,还是其他人?”

薛德音略感惊讶地望着伽蓝,眼里更是悄悄掠过一丝喜色。伽蓝果然厉害,一眼便看到了关键之处。

“温城司马氏,自永嘉之乱后便分崩离析,或衣冠南渡,或远走蛮荒。今日温城司马氏,出自南阳王司马模一脉。司马模死于永嘉之乱,其子司马保出奔凉州,徙居姑臧。鲜卑拓跋氏统一大河流域,征服西北后,司马氏被迫迁至代北云中。”

司马子如就是在代北长大,并与高欢等代北豪杰结交。六镇大起义,代北陷入混战,司马子如和哥哥司马纂遂举家南迁秀容川,投奔了尔朱荣,为尔朱荣出谋划策。尔朱荣击败葛荣等起义军领袖,结束了内战之后,动了河阴之变,屠杀了元氏皇族和公卿百官,独揽权柄。时司马纂病逝,司马子如举家南迁温城,重归故里,温城司马氏随即再度崛起。

司马子如病逝,司马消难远走关西,这一脉迅衰落,温城司马氏随即由司马纂的子孙倾力支撑。司马纂的子孙都在山东高齐任职。高齐败亡后,又在帝国任职,尤其司马同游、司马同回和司马同宪兄弟,更深得先帝的欣赏和器重,开皇中期甚至同在中枢任职,权势显赫。

反观司马消难一支,本在宇文氏的北周权势倾天,但在先帝受禅之前却举兵反叛,被先帝击败之后,不得以远逃江左。江左覆灭,天下一统,司马消难及其子孙的命运可想而知,就算先帝饶恕了他的“罪责”,善待他的子孙,但又能给予多少信任?给予多少权利?

所以在整个开皇年间,司马纂的子孙后代继续掌控着温城司马氏。但到了先帝晚年,司马氏先是受太子一案连累,接着在先帝驾崩、今继位后,又受汉王杨谅叛乱一案的连累,再加政治的保守立场,可谓劫难连连,饱受打击。

司马纂一脉因此衰落,而这一脉的衰落,也意味着整个温城司马氏的衰落。衰落了就要想办法重新崛起,于是司马纂和司马子如的后代们搁置了矛盾,再度携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身世显赫德、高望重的高夫人做为温城司马氏一面耀眼的“旗帜”,一个金碧辉煌的“门面”,重返河内温城。

薛德音的七娘就是司马消难的小女儿,薛家和司马氏的关系非常亲近,所以很多司马氏的隐秘薛德音不好直说,只能含蓄告之。

伽蓝一听就明白了,今日温城司马氏,司马纂一脉因为人丁兴旺,杰出之辈众多,实力很强,但若论威望,却比不司马子如一脉,姑且不说司马子如在山东遗留下来的众多门生故吏和附庸贵族这些宝贵的政治遗产,单以高老夫人前朝的皇族公主身份和高氏皇族在山东贵族中的份量,就足以让其掌控整个温城司马氏。

司马同宪在家族中的地位非常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但司马同宪出自司马纂一脉,对他而言,最迫切的是如何让司马氏再度崛起,让自己这一脉再度掌控整个司马氏的命运,所以,他当然希望伽蓝认祖归宗,至于伽蓝本人,当然是用完了就扔到一边,难道还希望伽蓝乘势而起,继而让司马子如一脉掌控司马氏的未来?而高老夫人显然是更希望伽蓝能乘势而起,并承担其振兴整个司马氏和自己这一脉的重任,也就是说,高老夫人会更多的考虑伽蓝本人的利益。

现在司马同宪匆匆而来,某种程度意味着司马氏家族内部的矛盾正在升级。如今司马氏既不是高老夫人说了算,也不是以司马同宪为的司马纂一脉说了算,而是看双方妥协的结果,而妥协的前提是,在利益分配,双方是否都能满意。

伽蓝的神色愈冷肃,眼里阴戾之色越来越浓。忽然,他指着自己,问道,“先生,以你看,某是司马氏的血脉?”

薛德音知道伽蓝的决断了,他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司马氏的后裔。

“过去不是,现在吗?”薛德音抚须而笑,语含双关,“可能是,可能不是。”

伽蓝剑眉紧蹙。薛德音这话说得太圆滑了。

薛德音继续说道,“将军是沙门护法,维护的是沙门利益,但沙门在事先没有告之将军的情况下,把将军身份的秘密透漏给了司马氏,用意何在?可曾想过这会伤害到将军本人?一旦陛下获悉将军身份的秘密由沙门揭开,而将军又是沙门护法,那么陛下是否会认为沙门主动介入了这场风暴?这对沙门有什么好处?”

伽蓝微微颔。不管明概座是怎么想的,此事都有不妥之处,假如自己走进了温城,承认了姓氏,对沙门的未来肯定没有丝毫好处。

“司马老先生何在?”

“在刘老先生帐中,很快便来拜会将军。”

“请先生代为婉拒。”

薛德音缓缓站起,问道,“何时去东都?”

“刻不容缓,今夜起程。”

第193章 拒绝

第一百九十三章拒绝

第一百九十三章拒绝

以司马氏与西北沙mén的关系,明概上座绝不会在这件事上玩什么玄虚yīn谋,再说明概上座提供的证据也非常详实和确凿,完全可以证明伽蓝是司马氏的血脉,但今日的伽蓝不但介入了帝国高层的政治斗争,还陷得非常深,直接影响到了司马氏的切身利益,所以司马氏不得不慎重,德高望重的司马同宪不得不亲自出面。

但伽蓝未必清楚自己的身世,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以目前纷繁复杂的局面来说,他绝不会贸然认祖归宗,更不会走进司马氏的大mén;另外,假如伽蓝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而痛恨自己的家族,甚至有报复的念头,他也不会认祖归宗;另外,假如他对当前形势的展有清晰认知,他绝对忠诚于皇帝并不折不扣地完成皇帝jiao付的使命,那么迫于形势的紧迫xìng,他同样不会在这个时候搞什么认祖归宗,继而牵扯进更多利益纠葛,以致于让局势更hún1uan,甚至一不可收拾。

刘炫收授伽蓝为弟子,并以此名义公开寄身于伽蓝帐下,此事早已在山东文翰传开,其中玄机重重,山东世家望族和名士儒生们有各种猜测,所以司马氏在获悉明概上座传递的消息后,即便还没有查验核实各种证据,却已经相信了一半,因为刘炫老先生那一系列充满了玄机的举止便是一个明证。

今日司马同宪拜会了老朋友刘炫,从另一个侧面验证了伽蓝的真实身份,而刘炫也从司马同宪的嘴里获悉了一些机密,然后与伽蓝、薛德音等人所透漏的讯息互相映照,于是诸多藏在mí雾中的东西一一显1ù。

“楼观道,陇西李氏,独孤氏。”刘炫白眉抖动,脸上1ù出嘲讽笑容,“西北沙mén突然传讯温城,陇西李氏和关中苏氏联袂而来,独孤震和独孤武都叔侄更是前后夹击,目标齐齐对准司马氏。好,好计谋。”

“伽蓝在风口1ang尖上挣扎,岌岌可危。”司马同宪不动声sè地说道。

“西北狼本就是一群刀尖上跳舞的锐士。”刘炫不以为然地摇摇手,“陛下和裴阁老既然把他们从大漠调到中原,当然有十分的把握。”

“光伯兄,刀尖上跳舞,始终是命悬一线,徘徊于生死之间,处处被动。”司马同宪大有深意地看了刘炫一眼,继续说道,“若想逆转局势,要之务便是掌握主动。”

刘炫微微颔,“杨玄感雄心勃勃,试图掀起一场风暴改天换地,但他妄自尊大,过度自信,始终以为自己掌控着主动,孰料却中了他人的jian计,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这句话同样大有深意。司马同宪稍加沉yín后,说道,“不论成败与否,这场风暴都是关陇人的自相残杀,皇帝固然威信扫地,中央威权也将dang然无存,中土分崩离析之日就在眼前。”司马同宪手抚hua白长须,面1ù深沉笑容,“自高齐败亡以来,二十多年了,山东人一直在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终于等到了。”

司马同宪表明了立场,他需要刘炫的帮助,需要重振司马氏,需要伽蓝的回归。

“某此行正是要去太史堂。”刘炫笑道,“今老夫人已获悉真相,你又亲自来迎,再加上东都局势危在旦夕,伽蓝根本没有选择,唯有回归太史堂以获得支持和帮助,但是……”

刘炫停顿了下来。司马同宪抬头望去,神sè坚定,势在必得。既然自己亲自出面了,那此事就必须按照司马氏的想法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可曾考虑过伽蓝的得失?可曾考虑过西北狼和西北jīng骑的生死?”

司马同宪暗自嗤笑。既然回归家族了,当然以家族利益为重,个人利益当然要搁置一边,至于西北狼和西北jīng骑的生死,根本就不在司马氏的考虑之列。

刘炫看到司马同宪不屑一顾的表情,暗自叹息。

的确,正常情况下,任何世家望族都不会考虑一群府兵的利益。在他们眼里,府兵和刀枪棍bang没有本质上区别,都是武器,所以府兵的生死也就如同刀枪棍bang的损毁,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伽蓝戴着官奴的印记降临人世,以奴隶的身份长大,以累累功勋才换来一个平民身份,他除了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中蕴含着豪mén烙印,其他的包括他的思想都深深篆刻着贫贱的印记,事实上他就是一个贫贱者。所以,从整个司马氏家族来说,伽蓝不是他们的同类,是另类,是被排斥者,甚至可以说是家族的一种耻辱,一个长在家族脸上的难看的疤痕,如果不是伽蓝有着极大的利用价值,家族可能不会承认他,更不会公开接纳他。

高老夫人没有派人来迎接,司马氏的司马子如一脉,也就是伽蓝的至亲一脉至今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与伽蓝至亲一脉有着姻亲关系的薛德音甚至在获悉司马同宪传递的讯息后都没有直接承认伽蓝的身份,相反,对伽蓝认祖归宗一事最积极的反倒是司马纂一脉,在司马氏中德高望重的司马同宪甚至还亲自出面,这里面的玄机就值得思量了。

到底谁最希望伽蓝认祖归宗?西北沙mén?陇西李氏?楼观道?关中苏氏?抑或是司马氏的司马纂一脉?不言而喻嘛。

刘炫寄身于伽蓝帐下,着眼的可不是眼前,而是将来。就如他在开皇年间劝谏先帝不要讨伐高句丽,在今上东征之前继续上书劝谏,都是着眼于长远利益。山东人的确要重新崛起,帝国的权利和财富的确要重新分配,但前提是中土统一,是用政治手段,而不是分裂中土,用暴力方式,用数百万乃至上千万生灵的死亡为代价。然而,刘炫的这些“仁义”思想早已与孔圣人一起,被世家望族们高高供起放在了圣坛上,这些人实际上早已变成了凶残的狼,为了吃饱自己的肚子,他们数百年来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仁义”,把残暴和无耻演绎得淋漓尽致。

“认祖归宗才是逆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司马同宪明确表态,他考虑的只有利益。伽蓝认祖归宗了,其本人的利益最大化了,以伽蓝为中心暂时结盟的几大势力也全部获利,这是共赢之局,这是上上之策。

刘炫没有说话,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他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表述清楚了,他希望司马同宪能站在伽蓝和西北人的立场上,慎重的、通盘的考虑此事,而不是纯粹地从自己的立场,想当然的,非常蛮横地拿出对策。要知道,假如伽蓝拒绝了,双方生了jī烈冲突,最终不是共赢之局,而是两败俱伤。



果如刘炫所料,伽蓝拒绝了,甚至拒绝了与司马同宪的会面。

这一消息迅反馈到李建成,反馈到苏合香。无论是陇西李氏还是关中苏氏,都在密切关注着此事,但伽蓝的拒绝让他们始料不及,他们根本找不到伽蓝拒绝的理由。

好在还有回旋余地。李建成马上找到了伽蓝。

“某说过,某不姓司马。”

“你不姓司马,难道姓阿史那?”李建成没好气地叱责道,“你和冯郎将的人马加在一起,满打满算五个旅,这点人马去东都干甚?寻死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难道不知道?”

伽蓝冷笑,“如此说来,师兄早有预谋?”

李建成的眼里掠过一丝恼sè,但面对伽蓝冰冷的眼神和咄咄杀气,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畏惧,勉强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你如果想保全自己的兄弟,想把他们平安带回西北,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增涨自己的实力。”李建成抬起脚,用力跺着地面,“这里是河内,是司马氏的根基之地,你唯有借助司马氏的帮助,才能增涨自己的实力,才能在东都大战中尽可能让自己的兄弟们活下来。”

伽蓝微微眯起眼睛,嘶哑的声音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某的确想活着把他们带回西北,但某等是府兵,府兵的天职就是杀敌卫国,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李建成怒极而笑,感觉太荒谬,这群野蛮人太愚蠢了,伽蓝更是愚不可及,不可理喻。

伽蓝打1uan他的全盘谋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必须守住东都,而守住东都的前提是必须把杨玄感的所有援兵阻隔在东都之外,扼杀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比如河内司马氏,比如云集于黎阳的河北义军和河北饥民,这些都是潜在的威胁,这些力量如果结合在一起,与杨玄感形成内外夹击之势,东都还怎么守?

“你不要阿苏了?你当真不知道阿苏来此寻你的目的?”

李建成不想与伽蓝产生冲突,马上把苏合香搬了出来。

“她被胁迫了。”伽蓝的声音更冷,杀气更浓。

这些年扶风苏氏急剧衰落,在内想重新崛起,在外则不得不依附强悍的武功苏氏,此刻迁徙而回的苏合香在内外“夹击”下必然向家族利益低头,而这正是苏合香借助自己的“冷淡”向伽蓝传递的明确讯息,她被胁迫了。

李建成还想再劝,却被伽蓝挥手打断,“休得再劝,连夜赶赴东都。”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变化

第一百九十四章变化

第一百九十四章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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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的固执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掌控主动,更无法掌控局势的展,而失去主动则意味着失去更多利益,这是李建成无法接受的事。他要的是一把获利的刀,而不是为他人冲锋陷阵。

李建成与冯翊、柴绍、唐祎紧急磋商。是否即刻返回东都,李建成做不了主,伽蓝也没有决定权,决定权在东都。从法定程序上来说,李建成必须拿到越王杨侗的命令才能带着西土朝贡使团返回东都,而伽蓝进京尤其需要征得越王杨侗的许可,否则便是严重违律,会受到严惩。但事急从权,目前局势下当然是一面急报东都,一边十万火急赶赴东都。以帝国达的驿站系统,东都的命令肯定会在他们渡河之前送达手中,所以伽蓝的决策完全正确。

然而,从关陇武川系和山东贵族集团的利益出,他们都希望皇帝和杨玄感拼个两败俱伤,都希望这场风暴越猛烈越好,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风暴过后获得最大利益,因此,此刻不论是李建成、柴绍,还是刘炫、司马同宪,都会想方设法掣肘伽蓝,延缓西北人赶赴东都的度,让东都陷入更大危机。

其理由非常充分。东都及其周边要冲有两三万京畿卫戍军,洛水北岸的宫城和皇城的防御更是固若磐石,就算杨玄感有大量“内应”,就算京畿卫戍军纷纷倒戈,但肯定还有一部分贵族官僚和军队忠诚于皇帝,而从皇帝早已dong悉杨玄感的yīn谋并率先“动手”一事来看,皇帝肯定也做好了坚守东都的准备。综合分析,短期内东都应该能守住。退一步说,假如东都守不住,局势急骤恶化,以冯翊和伽蓝的这五个旅,投到东都战场上,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很明显,在杨玄感实力急剧膨胀的情况下,五百步骑在东都战场上连个小小的1anghua都掀不起来。

所以,正确的、稳妥的策略是,一边观察东都局势的展,一边赶赴东都,同时稳定河内局势,集结河内军事力量,准备随时投入东都战场。

“屯兵于河阳,与东都隔河相望,做出支援东都之态势,对杨玄感形成威胁。”李建成指着铺在案几上的地图说道,“只待西京的关西援军、齐鲁东莱的水师和涿郡的蓟燕军队赶到东都,战局即将逆转之时,某等便渡河攻击,如此一来,某等既确保了战场上的胜利,又拿下了支援东都的功。”

冯翊、柴绍和唐祎支持李建成的计策。



当冯翊把这一计策告诉伽蓝的时候,伽蓝勃然大怒。

上午伽蓝与李建成商谈的时候,李建成拿出的就是这一计策,不过在伽蓝告诉他皇帝早已做好准备,西京、涿郡和东莱水师三路大军正在急赴东都途中,李建成便欣然接受了伽蓝即刻赶赴东都的计策。谁知到了下午,在伽蓝拒绝会见司马同宪之后,李建成马上翻脸,变卦了,而且理由充分。

其实这些理由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没有赢得河内司马氏的支持,没有河内军事力量的支持,没有一个稳定的河内,就不能去东都。去了虽然未必就是送死,但因为实力太弱,影响不了大局,即便有功劳,那点功劳所带来的利益也微不足道。既然无利可图,去东都干什么?假如到了东都,东都却失陷了,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了?

“孟辅兄也不同意即刻渡河?”

冯翊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伽蓝,理由都告诉你了,在东都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仓促赶赴东都实为不智。另外,越王是否同意你赶赴东都?你奉旨护送西土朝贡使团,越王却命令你去支援东都,而且你手上只有三个旅,三个旅护送使团绰绰有余,但对镇戍东都却起不到多大作用,所以一旦越王命令你支援东都,便有僭越之嫌,容易遭人诟病,是大忌讳之事啊!”

伽蓝暗自惊凛,心里对冯翊多了一分感jī。这件事自己的确莽撞了。官场bo云诡谲,mén道万千,稍不小心便会授人以柄,引来莫名祸事。以支援东都来说,事关重大,自己一个小小的禁军校尉,假如还像在西土时一样为所yù为,后果肯定严重,随时都会召来杀身之祸。前段时间在河北“飞扬跋扈”,那是针对盗贼,还可以依照西土的老规矩来,但今日到了京畿周围,规矩改了,要严格遵循律法、遵循官场规则了,假如再不知收敛,不知进退,必陷万劫不复之地。

事事掣肘,难上加难了。伽蓝叹了口气,冲着冯翊躬身致谢,感谢他直言不讳的告诫。

“一个官奴出身的敦煌戍卒,和一个贵族出身的世家子弟,那是天上地下的区别。”冯翊也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伽蓝的肩膀,“你既然是温城司马氏的血脉,为何拒不承认?就算有万般怨恨,有数不尽的委屈,但你身体里流淌着司马氏的血液,你能改变这一事实?百行孝为先。孝之至,莫大于尊亲。尊祖敬宗,这是最基本的孝道。伽蓝,你千万莫要因为一时的冲动和意气而毁了自己,毁了那些追随你的兄弟。”

伽蓝苦笑,摇头,摊开双手,很无奈地说道,“某的姓氏,母亲从未说过,某的师父,还有诸如其他所有与某关系密切的长辈,都没有告诉过某,这是事实。突然间,明概师叔告诉司马氏,某是司马氏的子弟,而且拿出了证据,这是为甚?明概师叔为何不事先告诉某,而是先告诉了司马氏,这又是为甚?某在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承认自己是司马氏的血脉,其风险太大,假如错了呢?假如这是一个陷阱呢?”

冯翊沉yín不语。伽蓝的话听上去有些荒诞,试想明概上座在西北沙mén中何等身份?会拿这种事欺骗别人?司马氏又是何等贵族?会拿这种事羞辱自己?退一万步说,就算事后有证据证明伽蓝不是司马氏的血脉,司马氏也绝不会承认这个错误,只会将错就错,所以,伽蓝承认自己的姓氏,并走进太史堂,实际上没有任何风险。伽蓝之所以拒绝,肯定是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

伽蓝是秘军,常年出没于敌我阵营,挣扎在生死线上,除了他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这一点冯翊很清楚,但这并不能成为伽蓝拒绝走进太史堂的理由。

“伽蓝,是不是……”冯翊抬手指天,暗示其是不是受到了来自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等人所加于的重压。

伽蓝犹豫不定,踌躇着。

冯翊的话告诉伽蓝一个事实,如果没有李建成的配合,没有河阳都尉独孤武都的肯,没有河内贵族官僚的帮助,西北人不要说赶赴东都了,恐怕连大河都无法渡越。假如西北人一意孤行,既得不到东都的支持,又jī怒了陇西李氏、独孤氏和河内司马氏,必然会陷入各方势力的“包围”,搞得不好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一瞬间伽蓝产生了一个念头,从延津关渡河,跟在杨玄感后面,但随即又否决了。荥阳及其周边的河南诸郡基本上都是杨玄感的支持者,进入荥阳必然九死一生。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向李建成和河内司马氏妥协了。

伽蓝缓缓点头,肯定了冯翊的推测。

冯翊暗自吃惊。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为何阻止伽蓝回归太史堂?难道……是有意试探司马氏在这场风暴中所采取的立场?或者,风暴过后,皇帝在重创了关陇贵族集团后,反手就要打击山东贵族集团,以彻底铲除山东贵族集团对帝国的巨大威胁?

山东贵族集团的势力非常庞大,这一点在帝国统一后表现得尤其明显。在最近十几年里,从开皇末期到现在,关陇贵族集团与山东贵族集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而自今上继位,江左贵族集团崛起后,江左人又给山东贵族集团以有力支援,导致矛盾骤然jī化,最终演变成了这场风暴。

假如皇帝赢得了这场政治博弈,关陇人固然遭到打击,山东人又岂能独善其身?而置身于风暴中心的河内司马氏当其冲,它在这场风暴中的选择,将直接决定司马氏的未来命运。



冯翊当即把这一讯息转告了李建成。

冯翊与伽蓝的特殊关系,使得他赢得了伽蓝一定程度的信任,而这种信任使得他成为西北人和其他势力之间的唯一斡旋者。

李建成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关键,当即寻到了司马同宪。

“如果伽蓝的所作所为,均来自陛下和裴阁老的授意,那么……”

李建成这话只说了一半,他也只需要说一半,以司马同宪的智慧,根本不需要李建成的提醒。假如伽蓝的所作所为均是严格遵从皇帝和裴世矩的命令,那么很简单,皇帝在考验司马氏,假如司马氏在伽蓝拒绝走进太史堂的情况下,依旧给予伽蓝全力帮助,实际上就是在帮助皇帝,而帮助皇帝所获得的利益难以估量。

此时此刻,是把家族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还是把帝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位?

黄昏时分,司马同宪找到薛德音,再不提认祖归宗一事,“如果伽蓝将军需要司马氏的帮助,司马氏必定全力以赴。”随即日夜兼程返转温城,与高老夫人等族中长者具体商议相关策略。



当夜,禁军龙卫高举火把,沿着白沟急西进。

白沟渠道上,灯光如星,百舸竞流,李建成带着西土朝贡师团逆水而行,回转东都。

六月初十日午时,伽蓝率禁军龙卫抵达武陟(zhi)城。

武陟城座落于沁水和白沟相jiao之处,也是永济渠的起始点。此处距离大河二十里,距离温城五十里。

禁军在城外扎营,等待李建成与西土朝贡使团的船队赶来会合。

薛德音带着姜九等人渡过沁水,火赶赴温城拜会高老夫人,与家人团聚。

武陟县官员出城拜会了宋正本、伽蓝等巡察使团和禁军军官。

一个时辰后,刘炫带着一群弟子,也渡过沁水,赶赴温城。

黄昏时分,司马同宪与薛德音一起出现在禁军军营里。







……

第一百九十五章 秘密

第一百九十五章秘密

第一百九十五章秘密

这次伽蓝没有理由将人拒之mén外了。

昨夜东都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证实杨玄感谋反,越王杨侗对第一个向东都报警的唐祎大加赞赏,并肯定了冯翊、李建成和唐祎率军坚守临清关的功劳。另东都考虑到黎阳已经陷于叛军之手,永济渠水道中断,西土朝贡师团北上无望,而东都与杨玄感的jī战即将展开,东都也不安全,所以越王杨侗命令李建成率西土朝贡师团急撤到河阳,冯翊继续承担护卫之责。

有关治书shì御史游元和巡察使团的事情,也在宋正本抵达临清关之后急报东都,但东都显然不敢僭越,对游元之死没有表任何看法,只是命令伽蓝护卫巡察使团暂驻河阳,并辅佐冯翊一起保护西土朝贡师团,其余诸般事宜,皆等皇帝圣旨。

如此一来,伽蓝火赶赴东都的意图落空了,不得不转而依从李建成的策略,先暂驻河内,并想方设法集结河内的军事力量,以便随时渡河支援东都,而要想集结河内军事力量,就必须取得河内司马氏的支持。

伽蓝在焦虑、担忧和失望之余,也从不切实际的理想中清醒过来。

以最快度赶赴东都,在东都战场上建功,这个想法现在看来太幼稚了,太自以为是了。

这里是中土腹地,是帝国的心脏所在,一举一动都要遵从律法,稍有逾越便会带来灭顶之祸;这里是帝国权力的核心,是贵族官僚云集之地,像自己这种出身卑贱完全靠累累军功而升迁至从五品的武官,实在是微不足道。在西土,一个从五品的武官,在自己的镇戍之地,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但在中土,在京城和京畿一带,一个从五品的武官根本不算什么,假如出身又非常卑微,那必然被踩在尊贵者的脚下,时刻都有“覆灭”之危,只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挣扎在弱rou强食的官场上。

距离京都越近,这种危机感就越强烈,伽蓝如此,西北勇士们也是一样,心中的惶恐与日俱增。像伽蓝这样的西北军jīng英,老狼府秘军,在西土可谓实力强悍,但到了中土,尤其到了京都,充其量就是一个西北戍卒,一介武夫,一把锋利的刀而已。从东都对伽蓝的态度就看得出来,京城的权贵们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假如不是畏惧于皇帝的威权,仅凭游元被杀一事,就足以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太大了,面对残酷的事实,伽蓝的头脑逐渐清醒,身体里的热血逐渐冷却,就连最后一丝冲动一丝希望也消弭于无形。自己在西土是名闻遐迩的金狼头,是个传说,但在这里最多就是个野蛮强横的锐士,一个普通军官而已。回想自己决定踏入中土的宏图大愿是拯救帝国,拯救苍生,当真是幼稚得可笑,以自己卑微的身份,微不足道的实力,拿什么去拯救帝国?拯救苍生?

在西北,自己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借力打力,游刃有余;在河北,自己借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之势,狐假虎威,利用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从中渔利,也算完成了使命;但到了这里,还尚未进入东都,距离帝国的权力中心还有三百余里的时候,帝国中央的威权就如巍峨高山般矗立于眼前,其扑面而至的威压让人窒息,让人恐惧,让人深深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此刻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的这张大“虎皮”已经不好使了,自己不但无法披着虎皮去吓唬人了,就连狐假虎威的可能xìng都没有。这里云集了帝国最有权势的贵族和官僚,这里有成群结队的狮子和老虎,自己这头来自西北的孤狼再也没有张狂的本钱了。



司马同宪再一次出现在禁军军营里,不是给伽蓝面子,也不是给高夫人面子,更不是给司马子如一脉的面子,而是为了司马氏的利益。

司马子如一脉本来人丁兴旺权势显赫,但随着司马消难西走关中,这一脉先在高齐衰落,接着司马消难又南奔江左,这一脉在新帝国中继续衰落。司马消难的子nv中,高夫人所生的三子二nv是嫡出,如今三子皆亡,而孙子一辈中,唯有司马德戡比较突出,此人最为落魄之际曾在长安街头以杀猪为生,后从军征伐,累功迁至骁果军武贲郎将。目前司马子如一脉,便是由司马德戡独挑大梁,勉强支撑。

现在司马消难一脉突然冒出一个新人,而且还是长房唯一的后裔,即便他是庶出,但只要他才智出众,潜力巨大,也必定会成为家族着重培养的对象。然而,出乎司马氏的意外,伽蓝竟然拒绝承认自己的姓氏。好在伽蓝有足够的理由,没有让司马氏陷入尴尬和羞恼之中,只是,从陇西李氏、关中苏氏、西北沙mén以及赵郡李氏、冀城刘氏等各方汇聚的讯息来看,先伽蓝肯定是司马氏血脉,这一点绝对无误,其次,伽蓝肯定负有皇帝所托付的秘密使命,而且伽蓝肯定知道这场风暴的诸多机密,而这正是各方从中获利的关键所在,所以,司马氏最后拿出的策略是,为了从这场风暴中获取最大利益,重振司马氏,必须牢牢掌控主动,为此,可以向伽蓝做出让步。

既然伽蓝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暂时没有承认自己姓氏的意愿,司马氏也没有必要苦苦相bī,倒不如先行核实一些证据,而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掌握在裴世矩和薛世雄手上,假如这两位当朝权贵给予证明,伽蓝不但可以风风光光回家,司马氏也能因此与裴世矩和薛世雄建立起较为密切的关系,这对司马氏的重新崛起有百利而无一害。

眼光一旦放长远了,策略也就不一样了。高老夫人为此不得不强行按捺下急迫见到孙子的心情,而司马同宪也不得不改变心态,把伽蓝放在了更高的位置上。

偏偏伽蓝迫于当前危局,也改变了态度,率先赶到薛德音的帐中,执子侄礼,恭敬拜见司马同宪,并把上次的婉拒解释为形势所需。

“滞留临清关对西土朝贡师团的安全非常不利。”伽蓝诚恳说道,“西土朝贡使团一旦遇到意外,必将影响整个西北局势,而西北局势紧张了,必将影响到整个中土局势。当年伊吾道之变,背后就有杨玄感的黑手,可见其早有利用西北局势来夹击陛下的预谋。此次杨玄感叛1uan,必然要对西土朝贡使团下手,以便挑起帝国与突厥诸虏的战争,继而把陛下推进腹背受敌的困境。”

司马同宪暗自吃惊。如伽蓝所言,假如西土朝贡使团到了黎阳,被杨玄感所挟持,后果严重。好在西土朝贡刚刚到了临清关,杨玄感就在黎阳举旗谋反了,但杨玄感谋反的时机并不好,最理想的时间应该是六月底或者七月初。杨玄感为何提前谋反?这与游元的死有直接关系。游元一死,关陇人和山东人矛盾jī化,杨玄感别无选择,只有提前谋反。那么,杨玄感为何要杀游元?游元到底因何而死?

司马同宪蓦然想到一个可能,神情顿时紧张起来,眼里更是掠过一丝惊骇。这是yīn谋,皇帝的yīn谋,而执行者就是伽蓝,是伽蓝杀死了游元。皇帝唯有迫使杨玄感提前谋反,才能占据优势,才能掌控大局。

“游治书之死……?”司马同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伽蓝望着司马同宪,面带浅笑,目1ù深意,轻轻颔。

一切尽在不言中。司马同宪骤然窒闷,背心处更是冒出冷汗,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

很明显,伽蓝借助西土朝贡师团安全一事,向司马同宪透漏了一个有关这场政治博弈中的核心机密。

伽蓝杀死了游元,嫁祸于杨玄感,迫使杨玄感提前谋反,此功之大,难以估量,而真正的知情者,唯有皇帝和裴世矩等寥寥数人,由此可见皇帝对伽蓝的器重和信任。风暴平息后,论功行赏,伽蓝必居功,加官进爵,前途不可限量,司马氏岂能错过这样的家族jīng英?

现在伽蓝的功勋已经有了,是不是赶赴东都战场建立更大功勋,其实对他来说无所谓。

伽蓝是西北军的秘兵,皇帝把以他为的西北狼调到中土,秘密对付杨玄感,可谓知人善任,更是出奇制胜的绝妙好计。伽蓝实际上最擅长的就是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让他到东都战场上与杨玄感的叛军正面作战,未免太难为他了,毕竟他的官职小,实力弱,正面作战没有胜算,难以建功,即便建功了,但因为其出身卑贱,所获取的利益也非常有限,再说皇帝也不可能无节制的给他升官加爵。所以,此刻伽蓝向司马氏透漏这一重大机密,无非是以此来换取司马氏的信任,赢得司马氏的一个盟约,某种程度上是帮助司马氏在这场风暴中获取最大利益。当然,伽蓝也能从中获利,只不过他得到的利益非常有限,他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证明自己有卓越才能,而这正是伽蓝需要的,伽蓝需要以此来赢得皇帝的器重,委其以重任,这样他才能握有权力,才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司马同宪久久不语。

这件事给了他很大冲击。虽然杨玄感诛杀游元一事充满了众多玄机,但他的的确确没有想到游元死于伽蓝之手,死于皇帝的yīn谋。既然皇帝早有谋算,而且伽蓝帮助皇帝完成了布局,那么杨玄感还有多大胜算?司马氏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还需要思考吗?







……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定要渡河.

第一百九十六章一定要渡河

第一百九十六章一定要渡河

司马同宪迅冷静下来,把最近几个月以来所生的事情和伽蓝这支禁军龙卫的动向联系起来,xT电子书下载**

很显然,皇帝在东征之际突然派出治书shì御史游元到黎阳督察粮草运输和巡视永济渠水道,以及伽蓝在河北所掀起来的戡1uan**,还有他带着几十万河北饥民就食黎阳仓,实际上都是皇帝故意放出来的“烟雾”,目的是吸引以杨玄感为的叛党、以独孤震为的关陇籍河北大员,还有以赵郡李氏、博陵和清河崔氏为的河北世家的注意力,掩护伽蓝这支西北秘军在最关键一刻,砍下游元的头颅,迫使杨玄感不得不提前举旗谋反。

现在杨玄感的同党中,直接关系到谋反成败的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已经完蛋,西北军统帅、弘化留守元弘嗣十有**在劫难逃,至于中枢的斛斯政等叛逆估计也是旦夕不保,皇帝已经掌控大局,就算杨玄感拿下了东都,也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当然,变数还是存在的,假如杨玄感与关陇贵族集团的中立派,还有山东贵族集团,在利益上达成妥协,关西、中原与河南河北形成合力,共同反对皇帝和追随他的改革派势力,那么形势必然逆转,最终失败的肯定是皇帝。

所以,皇帝需要守住东都,只要守住了东都,他就赢得了时间,赢得了主动,就能保住现有优势,并把优势迅扩大,最重要的是,他能在最短时间内消灭杨玄感,而这直接关系到皇帝能否把这场风暴对帝国的危害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假如东都失守,就算皇帝依旧占据优势,但击败杨玄感的时间必然会无限期拖延,这势必让帝国付出惨重代价,而这是皇帝无法接受的。

对司马氏来说,机会存在,机遇难得,但问题是,假如东都形势一边倒,东都贵族官僚和卫戍军,京畿及其周边郡县都倒向杨玄感,甚至连关西都倒向杨玄感,那司马氏必定一头栽倒,全军覆没。

这个风险是否值得冒?司马氏是否应该持谨慎态度,与山东贵族集团、关陇武川系保持一致,在这场风暴的初期持观望立场,以确保安全?但是,司马氏一旦实施保守策略,也就失去了这次难得的崛起机遇。

司马同宪踌躇不安。帮助伽蓝等于帮助皇帝,但从司马氏自身利益来说,这个帮助是建立在可以确保自身利益的基础上,也就是与关陇武川系和山东贵族集团保持一致,暂时观望,待形势明朗了再出手,但伽蓝不是这么想的,他透漏机密的目的,显然是希望得到司马氏的倾力帮助,让军队以最快度渡河赶赴东都,帮助越王杨侗守住东都。

东都守住了,伽蓝固然有功,但主要功绩是司马氏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河内的力量大部分控制在司马氏手上,假若伽蓝没有得到司马氏的帮助,就算渡河了,也无法与杨玄感作战,因为粟帛、武器、力役等等,都需要河内提供,都需要司马氏的鼎力支持。

司马氏是否行险一搏?

“你打算去东都?”

伽蓝点头。

“没有东都的命令,你不能渡河。”司马同宪面1ù迟疑之sè,“难道,你有陛下的密诏?”

“延津距离东都四百余里。杨玄感的军队于初八日上午全部渡河南下,其选锋军日夜兼程,今日应该过了虎牢,明日便会攻打洛口仓,兵临黑石关。黑石关距离东都一百余里,一切顺利的话,两天后,也就是十二日,杨玄感便能杀到东都城下。”

司马同宪神情凝重,缓缓颔,同意伽蓝的分析。

杨玄感既然为了今日谋算了数年之久,当然做足了准备,不要说荥阳郡,恐怕连京畿要冲都被其同党所控,杨玄感这一路上必定势如破竹,挡者披靡。

实际上杨玄感假如攻陷了临清关,司马氏也不会举兵阻击。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世家大贵族在事关家族兴亡的危急时刻,绝不会为了所谓的忠诚和大义而赔上整个家族,最多也就是保持默契,你不打我,我也不会阻碍你,待你控制了大局,我便支持你,但你打败了,那对不起,我便落井下石,狠狠地踩上几脚,吃不到rou也要喝上几口汤。

河洛世家本来就是杨玄感的支持者,而京畿及其周边的河南郡县基本上控制在这些人手上,杨玄感登高一呼,响者必定云集,可以想像,杨玄感的实力将急剧膨胀,数日内聚集十万人以上的军队不成问题,东都的确是危在旦夕。

“只要叛军过了虎牢,兵临黑石关,东都形势便基本明朗,所有支持杨玄感的贵族官僚和军队都会背叛皇帝,东都岌岌可危。所以,依某的估猜,明天晚上或者更迟一些,越王便会急召各地军队支援东都。”

“某的打算是,两天后,军队抵达河阳,然后由河阳渡河,在邙山和金墉城之间布阵,与东都形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死守东都。”

伽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司马同宪,等待他的答复。

司马同宪思索着,犹豫着,良久方开口问道,“你要多少人?”

“某一旦渡河,李建成肯定会紧随其后,冯翊也不会落下,这样便有七百步骑。”伽蓝说道,“至于河内地方军就不要指望了,他们都去了辽东战场,河阳都尉独孤武都实际上无兵可用,所能做的也就是守住河阳城,确保大河水道畅通。另外就是河内各地的军坊、宗团和乡团,这些力量全部控制在各地豪望手上。”

伽蓝冲着司马同宪微微躬身,不再说话。

司马同宪面1ù难sè,半晌无语。

伽蓝的意思很明确,你能给我多少人,我就要多少人,多多益善。这些力量是司马氏赖以控制河内的基础力量,假如把这些力量全部投到东都战场上,司马氏等于赌上了全部的身家xìng命,这绝无可能。每个家族内部都有矛盾,有争斗,每一房每一支也有自己不同的利益诉求,姑且不说司马氏是否愿意出人出力,即便是伽蓝的这个“求助”,也难以赢得司马氏各房各支的支持。有付出才有回报,现在连回报的影子都看不到,司马氏怎会付出?

“一定要渡河?”司马同宪问道,“如果杨玄感拥兵十万,东都又能坚守几天?东都若失,杨玄感必定剑指关西。打关西就要拿下河内,而河内在东都和黎阳的夹击下,根本守不住。”

司马同宪的分析没有错误,虽然东都坚固,但杨玄感的内应太多了,尤其在杨玄感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临阵倒戈的必定如过江之鲫,就算皇帝谋算好了一切,也无法保证那些忠诚于他的人都不会背叛,都愿意为他而死。

伽蓝笑笑,表情很淡漠。他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事实摆在那里,杨玄感实力太强,而河内实力太弱,并且还有来自黎阳方面的威胁,你让司马氏为了皇帝而赌上全部的身家xìng命,这显然不现实,唯一可以指望的,也就是司马氏不要在关键时刻背后下刀子。

司马同宪匆忙返回温城,再与族中长者相商。



子夜,冯翊、李建成率西土朝贡使团抵达武陟。

伽蓝把东都传来的命令和相关讯息一一告之,并与两人详细分析了形势,推衍了东都战局的展,“陛下绝不会让东都失陷,必定有万全之策,若想建功,唯有渡河作战。”

伽蓝不想待在河阳眼睁睁地错失建功的机会,他需要功勋,尤其在司马氏决定帮助他之后,他就再无顾忌了。司马氏不给人没有关系,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稳定的后方,一个可以给他持续提供粮草武器的后方,而一旦形势明朗了,司马氏必定倾力相助,如此则功勋可得。

李建成当然要功勋,但前提是,必须赢得司马氏的支持,否则根本承受不起司马氏的背后一击。而要赢得司马氏的支持,伽蓝就必须回归太史堂,这是最可靠最稳妥的策略,但伽蓝从自身利益考虑,坚决拒绝了。李建成无奈,只好待在河阳,他可不想葬身大河喂了鱼。

“司马氏答应出手相助了?”李建成直截了当地问道,“温城愿意给予多少帮助?”

“只要河内保持稳定,并持续提供粮草武器即可。”

司马氏及其附属豪望有义仓,有各类作坊,有车船,有大量仆役,更重要的是,司马氏可以影响河内各级官员。东都征召命令下达后,河内的贵族官僚们只要携手合作,以河内力量,足以保证一个鹰扬府上千人的军队长期作战的需要。

“军队不足千人,渡河作战,无异以卵击石。”冯翊断然反对。

“必须渡河,必须支援东都,即便不战,也要做出一个攻击态势。”伽蓝的口气不容置疑,“如果不渡河,隔河观望,那便是罪责。”

李建成和冯翊互相看了一眼,当即明白了伽蓝的心思。这个河是必须要渡的,渡河就有功勋,而渡河之后是否与杨玄感作战,那是另外一回事。

“先去河阳。”李建成说道,“待你与温城谈妥,后方无虞,某等便渡河。”







……

第一百九十七章 过温城

第一百九十七章过温城

第一百九十七章过温城

六月十一日晨,伽蓝率军渡过沁水,^看李建成与冯翊则率西土朝贡师团进入大河,溯流而上,直奔河阳。

午时左右,禁军龙卫抵达温城。

温城官员早已候在城外。暂时寄居于温城的薛家老小也出城相迎。此次薛家能够从突伦川安全返回故土,完全倚仗伽蓝和他那帮兄弟袍泽们的保护。本以为彼此再无相见之期,谁料仅仅过了几个月竟再度重逢。薛家老小感jī之余,更是喜不自胜,只是限于目前困窘现状,虽有心报答,却无条件。

伽蓝和宋正本一起,先是见过了温城官员,然后便去见了薛家的七夫人司马令虞。

或许是因为tǐng过了劫难,回家了,司马令虞一扫悲郁颓丧之气,jīng神焕,雍容华贵,只是,在她那自内心的喜悦和jī动背后,却难掩其强行压抑的愤怒和失望。

有关伽蓝的事,最早便是由司马令虞传到温城。高老夫人高度重视,马上向西北沙mén求证,而求证的对象就是洛阳白马寺寺主明概上座。西北沙mén没有隐瞒,明概上座不但亲口证实了伽蓝的身份,还把秘藏多年的有关伽蓝身世的证据送到了温城。但接下来生的事却让司马令虞出离愤怒。

河内司马氏与皇族杨氏的恩怨源于司马消难与先帝的“战争”,而这场战争影响到了帝国的建立和中土的一统,所以,皇族杨氏对司马氏的遏制和打击一直延续至今。虽然在开皇中期,司马氏一度兴起,但随着前太子杨勇的废黜和今上的继位,以及jī进和保守两种政治理念的jī烈博弈,司马氏在决策上一次次与历史进程背道而驰,其衰落度就如决堤之水,一泄如注,不可收拾。

中土大世家大豪mén都是以经术传家,累世簪缨。也就是说,学问是第一,是基础,不但自家子孙要学识渊博,还要广授弟子mén生,不过展却要靠做官,不但自家子孙要做官,弟子mén生要做官,还要拉帮结派。今日司马氏若想重新崛起,就必须做官,做大官,在中枢出任显职。

如何才能进中枢?今上锐意改革,改革的对象就是既得利益的贵族集团,这与司马氏的政治理念相背离,所以司马氏进不了中枢,但帝国的国策一旦转为保守,保守派贵族官僚占了上风,那司马氏进入中枢的可能xìng便大大增加。

从这一立场出,司马氏理所当然支持以杨玄感为的保守派势力,但只要皇族杨氏存在,杨氏与司马氏之间的恩怨就必然成为司马氏展的阻碍,因此,司马氏在这场风暴中肯定选择中立,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推bo助澜,让皇帝和杨玄感打个两败俱伤,让弘农杨氏遭受沉重一击,更甚于让帝国就此走向分崩离析,让中土再一次走进群雄争霸的年代,改天换地其实更符合司马氏的利益需求。

这种情况下,承认伽蓝的姓氏,让伽蓝回归太史堂,公开站在皇帝的一边,是否对司马氏有利?是否有助于司马氏的崛起?抑或,是不是要给司马氏带来无法预料的危机和灾祸?

司马氏内部生了jī烈争执,而此事又与司马子如一脉有直接关系,所以高老夫人不便表意见。好在司马氏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还是对伽蓝敞开了大mén,但伽蓝却一眼看穿了司马氏的“险恶用心”,断然拒绝,导致太史堂毫不犹豫地对其关上了大mén。关上大mén的原因,还有伽蓝的身世秘密,实际上只有太史堂的几位决策者知道,大部分司马氏的子弟都是一无所知。司马令虞已经出嫁,根本没有资格获悉太史堂的秘密,只是伽蓝一事源自于她,她又非常关心,高夫人这才透漏了一些,但正是因为这些一鳞半爪的讯息,让她误以为司马氏拒不承认伽蓝,于是既愤怒又失望。

伽蓝见到司马令虞之后,关切地问起金城关分手之后的事。

那天苏合香对伽蓝十分“冷淡”,寥寥数语而已。伽蓝能够理解,苏合香也是迫不得已,一则她不愿意“暴1ù”,以免给苏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另外苏氏与各方势力之间利益纠葛太深,她身不由己,深陷其中,很多事说不清,还不如不说,所以苏合香不但没有在禁军龙卫现身,与伽蓝也就见了那么一面。

司马令虞简要说了一下,主要是石蓬莱、雪儿和尉迟翩翩的消息,她知道伽蓝最关心的就是这几个人。石蓬莱在洛阳的丰都市有商铺、酒肆和旅邸,是洛阳几个有名的胡虏巨贾之一。现在雪儿和尉迟翩翩都在石蓬莱的身边,肯定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只是听说杨玄感谋反了,马上就要杀到东都,司马令虞非常担心他们的安全。兵荒马1uan的时候,贵族官僚都自身难保,更不要说那些毫无根基的胡虏巨贾了。

“你要去东都?”司马令虞试探着问道。

伽蓝微微颔,神sè很坚定。

司马令虞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柔声劝道,“这里是京都所在,京畿重地,不是西土,更不是突伦川,一举一动都须遵从上命,不得有任何忤逆,若将军还像过去一样任xìng妄为,后果不堪设想。”

伽蓝剑眉微蹙,对司马令虞的劝说似有不满。司马令虞却是不管,口气更为严肃地补充了一句,“你可以不为自己着想,但必须为你的兄弟袍泽谋条生路。他们矢志不渝地追随你,万里迢迢也无怨无悔,你必须报答他们。”

伽蓝想了片刻,躬身致谢,“某别无选择,必须渡河。”

司马令虞暗自叹息。当初在突伦川,在且末水,伽蓝为了拯救他们,无惧生死,今日他最为亲近的人身陷东都,危在旦夕,他岂会见死不救?大河,他是一定要渡的,哪怕粉身碎骨。

“儿能为你做甚?”司马令虞眼圈泛红,低声问道。

伽蓝摇头,躬身再谢,然后转身便走。

“伽蓝……”司马令虞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伽蓝,一定要活着回来。”

伽蓝脚步一顿,转身看了看神情悲凄的司马令虞,微微一笑,点点头,大步而去。



司马氏没有出现,从司马令虞所表现出来的愤怒和失望来看,司马氏内部的争执非常jī烈,无论是高老夫人还是司马同宪等族中长者,都无法在司马氏内部形成统一策略,可见保守立场还是占了上风,大部分司马氏的子弟都不愿意也不敢赌上全部的身家xìng命。

刘炫也没有出现,他的一个弟子传来口讯,他要在温城停留一段时间。很显然,刘炫试图说服司马氏帮助伽蓝,但因为当前形势瞬息万变,在杨玄感获得河洛贵族集团和河南本土势力的支持之后,东都陷落已成定局,这时候若想说服司马氏全力支持伽蓝进入东都战场,太难了。

伽蓝为了维护自身利益不愿意回归太史堂,在未来策略上又力主渡河作战,并且自始至终都要掌控主动,这导致他与司马氏之间的分歧不可弥合。

禁军龙卫来得快,走得更快,半个时辰后,西北人便纵马驰骋,向河阳飞驰而去。



八月十一日,杨玄tǐng攻占洛口仓,杨积善攻占黑石关。

八月十二日,杨玄tǐng、杨积善攻占偃师,随即兵分两路,杨玄tǐng率军从白司马坂方向越过邙山,直杀金墉城,剑指东都的宫城和皇城;杨积善则沿着洛水南岸推进,直杀东都外郭。杨玄感、李子雄、李密则率主力紧随其后,急向东都推进。

越王杨侗下令,京畿及其附近郡县火驰援东都,并十万火急向长安求援。

东都留守樊子盖命令河南令达奚善意率五千府兵沿洛水推进,在汉王寺一带摆下阵势,迎战杨积善;又命令将作监、检校河南赞务裴弘策率八千府兵赶赴邙山白司马坂,迎战杨玄tǐng。



十二日下午,伽蓝率禁军龙卫抵达河阳城。

河阳都尉独孤武都亲自出府mén迎接,给足了伽蓝面子。

没办法,杨玄感的攻击度太快了,支持杨玄感的贵族官僚和军队也太多了,短短数日,东都便已岌岌可危,而河阳与东都不过一河之隔,杨玄感在攻打东都的同时便有可能攻打河阳,以便与黎阳东西夹击攻占河内。河内失陷,杨玄感便可把晋中、河南、河北连为一体,并可牢牢控制大河水道,进退无忧。独孤武都无兵可用,无法守住河阳城,更无力镇戍河内,这时候伽蓝带来一支三百骑的jīng兵,对独孤武都来说可谓雪中送炭。

河阳都尉是正四品的武官职,独孤武都又是皇亲国戚,权势足够大了,可惜河阳都尉是地方军的官长,而伽蓝是禁军校尉,骁果龙卫又直接听命于备身府,双方没有任何隶属关系,所以独孤武都只能纡尊降贵,放低姿态,希望能赢得伽蓝的合作。

然而,伽蓝一张嘴,便打破了独孤武都的幻想。

“某要即可渡河。”







……

第一百九十八章 独孤武都

第一百九十八章独孤武都

第一百九十八章独孤武都

独孤武都已经接到越王杨侗的命令,但他从武川系的立场出,无意渡河,事实上他也没有条件渡河,他所统率的地方军都去了辽东战场,而河内的宗团和乡团都控制在地方豪望手上。~~独孤武都有自知之明,关陇人根本无法赢得山东人的支持,尤其在关陇人自相残杀之时,山东人理所当然要落井下石,河内的局势已经非常紧张,随时都有可能爆叛1uan,这时候不要说支援东都了,连戍卫河内都做不到。

所以,独孤武都极力阻挠伽蓝渡河。在他看来,西土朝贡使团的安全至关重要,如今东都岌岌可危,河内也是暗流涌动,禁军龙卫于情于理都应该留在河阳,一则保护西土朝贡使,二则震慑河内。

“东都有两三万禁兵和府兵,还有大量地方军和军坊、乡团,实力非常强劲,再加上东都防御坚固,防御设施也非常齐备,可谓固若金汤。”

独孤武都已经从李建成处获悉了伽蓝的真实身份,伽蓝若能留下,助其镇戍河内,必能得到司马氏的支持,如此河内无忧,这份功劳唾手可得,然而,伽蓝的反映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叛军是不是已经杀到东都城下?”伽蓝冷声问道。

独孤武都诧异地看了伽蓝一眼,估猜东都可能也给禁军龙卫下达了支援命令,看样子蓄意欺瞒是不行了,于是故作凝重,很严肃地说道,“东都最新消息,叛军攻占了偃师,现正兵分两路,一路北渡洛水,试图从白司马坂方向越过邙山,直杀金墉城;一路沿着洛水南岸推进,直杀东都外郭。”

偃师是东都外围最后一道防线,偃师失陷,东都直接面对叛军的攻击,形势已经恶劣到了极致。

“虎牢、黑石都是险要关隘,为何不能迟滞叛军的攻击度?京畿戍军到底有多少人马?”

独孤武都摇头苦笑,“将军久经沙场,难道还估猜不到其中的原因?”

“叛逆,都是叛逆。”伽蓝咬牙切齿,冷森森地问道,“东都内外,到底有多少叛逆?”

独孤武都看到伽蓝那张杀气腾腾的脸,联想到有关西北狼的传说和禁军龙卫在河北的血腥杀戮,暗自惊凛。他是皇亲国戚,虽位高权重,功勋累累,但那些功勋是怎么来的,他自己清楚,与伽蓝这等常年奋战边陲,饱经血雨腥风的西北军锐士相比,双方的武力差距太大,若要上战场厮杀,实际上还得靠这些强悍的武夫锐士。

仔细权衡一番之后,独孤武都还是改变了想法。这支西北jīng骑是禁军,而伽蓝又忠诚于皇帝和裴世矩,他肯定要去东都战场,不论自己用什么办法都无法把他留下来,既然如此,何必闹得不愉快?

“杨素久居中枢,权势倾天,mén生故吏遍布天下。”独孤武都眉头深皱,叹息道,“东都内外到底有多少叛逆,可想而知了。”

“东都戍军里,必定有忠心耿耿的将士。”伽蓝抱着一丝希望说道,“只要守住洛北的宫城和皇城,局势必然逆转。”

独孤武都沉yín稍许,说道,“据报,东都留守府已经下令,河南令达奚善意率五千jīng兵在洛南汉王寺迎敌,将作监、检校河南赞务裴弘策率八千jīng兵在邙山白司马坂迎战……”

伽蓝马上领悟到了独孤武都的意思,越王杨侗和东都留守樊子盖已经无力掌控当前局势。

东都留守军迎战叛军,其统帅理所当然是十二府官长,不论是大将军、将军还是武贲郎将、武牙郎将,都有这个资格,但现在执掌大军的却是河南尹的副官长裴弘策和河南县令达奚善意,让两个行政官长做军队的统帅,负责平叛戡1uan,原因是什么?

依照大业律,地方行政官长不再拥有统兵权,军政基本分开,互不干涉,当然,在特殊情况下可以灵活变通,比如地方上生叛1uan,军队来不及镇压,地方官长可以临时征召乡勇进行战斗,但在京畿不存在这样的特殊情况,京畿始终有一支庞大的卫戍军,即便皇帝率军东征,京畿卫戍军的数量也不会削减,皇帝至少要在十二个大将军和二十四个将军里留下一部分自己非常信任的人卫戍京都,那么,这些将军现在在哪?为什么统帅军队的是两位行政官长?

原因应该很简单,东都留守樊子盖失去了对军队的掌控,在留守军队纷纷倒戈的情况下,越王杨侗不得不依赖自己皇族后裔的然身份,毅然拿下了留守府的统兵权,集军政权于一身,也唯有如此,裴弘策和达奚善意才有可能出任军队统帅。

军队的将军们可以联手架空留守樊子盖,但对抗不了越王杨侗,然而,这些将军们岂肯拱手让出兵权?可以预见,接下来倒戈的将军会更多,而那些忠诚于皇帝的将军既不甘心失去兵权,也不愿意接受裴弘策和达奚善意的指挥,其极度消极的作战态度势必会把战局推向崩溃的深渊。

东都大战必败无疑。

独孤武都看得很清楚,对形势的判断也很准确。这时候伽蓝去东都战场,即便不死,也要背上战败的罪责,相反,留在河阳,不但xìng命无忧,而且只要守住了河内,那就是一大功劳。两种对策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伽蓝霎那间也犹豫了,但一想到东都局势的未来展和杨玄感的结局,伽蓝还是毫不犹豫地坚定了渡河的决心。

迫于东都内外危机,迫于杨玄感摧枯拉朽般的强劲攻势,东都必须马上改变策略,集结全部戍军于城内,依靠坚固的防御,固守待援。这是上上之策,但东都显然低估了杨玄感的实力,或者说,东都的那些杨玄感的内应们,为了帮助杨玄感攻占东都,联手cao控了局势,留守府竟然命令卫戍军倾巢而出,与杨玄感正面抗衡,假如战败,东都士气必然低mí,假如全军覆没,东都则必然陷入无兵可守的绝境,后果不堪设想。出城迎战是下下之策,这一策略如果不立即修改,东都绝对守不住。

“某要即刻渡河。”伽蓝断然说道,“某要去白司马坂。”

老官长裴弘策就在邙山,但他帐下的将军们可能都是杨玄感的同党,裴弘策危在旦夕。即便是为了拯救裴弘策,伽蓝也要火渡河。

独孤武都怒火上涌,脸sè非常难看,但他强自忍耐,不愿意与伽蓝撕破脸。

伽蓝出自河内司马氏,而河内司马氏在这场风暴中将采取何种立场,不但直接关系到东都的存亡,更关系到河内的安危,一旦河内失陷,独孤武都就不是罪责大小的问题,而是能否活下去的问题。假如此刻伽蓝的决策源自温城,独孤武都就不得不仔细考虑其中的利弊得失了。

“你一定要渡河?”独孤武都问道。

伽蓝点头,不容置疑。

“你是否清楚河内形势?”

伽蓝微微皱眉。他已经估猜到河内空虚,无兵可守,但正因为无兵,河内局势才控制在司马氏手上,只要司马氏立场坚定,坚决站在皇帝这一边,那么河内就将给东都以有力支援。要知道河内一旦失陷或者倒戈,东都就是腹背受敌,反之,只要河内始终如一的支持东都,东都后背无忧,即便在生死悬一线的绝境下,其士气也不会崩溃,因为从北方支援而来的军队可以不经阻碍地抵达河内,其支援东都的度将大大加快。

“河内稳定,对温城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伽蓝含蓄说道,“但河内是否稳定,不在于温城的态度,而在于东都能否守住。东都失陷,就算温城态度坚决,但因无兵可守,河内也会瞬间易手。”

独孤武都顿时松了一口气,频频点头,脸sè舒缓,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温城既授意将军渡河,某倒不便阻挡。”

伽蓝躬身拜谢。

独孤武都冲着站在一侧的长史轻轻挥手,“传令,备船,连夜渡河。”

伽蓝再谢。独孤武都沉yín稍许,问道,“将军可有其他疑难?”

此刻向司马氏示好,显然有助于拉近双方的关系。这些年司马氏衰落迅,无论是山东司马还是江左司马,在帝国贵族中都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金yù其外,败絮其中”,徒有其表,而追究其原因,就是源自关陇人对山东人和江左人的遏制和打击,所以司马氏与独孤氏“距离”较远,与其他武川系贵族也没有太多的jiao情,相反,利益冲突倒是颇为jī烈。今上继位后,锐意改革,做为朝堂中间派的武川系与倍受遏制和打击的山东贵族集团,因为在政治上有着部分相近的诉求,彼此都需要对方的帮助,以便共同对付相同的对手,所以紧张的关系有所改善,但因为两大贵族集团存在根本的矛盾,彼此间即便合作,也没有太多信任。就目前形势而言,不论是独孤氏还是陇西李氏,主动向司马氏示好,尽可能赢得司马氏的合作,是在这场风暴中逐利的上上之策。

伽蓝也没有客气,拱手说道,“某需要人带路,此人不但需要熟悉京畿地形,还能代表将军打通各处关隘,以便某能以最快度抵达战场。”

独孤武都颔答应,目光转向站在左右的僚属,扫了一圈后,目光停在一位三十多岁、白面长须、气质儒雅的属吏身上。此人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躬身请命。

“这是都尉府的录事参军黄君汉。”

独孤武都介绍了一下,并嘱咐黄君汉务必遵从伽蓝的命令。这群西北人骄恣枉法,血腥残暴,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落下把柄,身异处,死了都无处伸冤。

黄君汉?伽蓝望着这位中年人,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

第一百九十九章 樊子盖胆敢杀某?

第一百九十九章樊子盖胆敢杀某?

第一百九十九章樊子盖胆敢杀某?

西行、mao宇轩由黄君汉带路,率先渡河,先行赶往白司马坂拜会裴弘策,并打探东都军情。~~

伽蓝指挥禁军龙卫连夜渡河,务必抢在天亮之前与裴弘策会合。

裴弘策战即败,两个鹰扬郎将、两个鹰击郎将临阵倒戈,十二个团的府兵“倒”向了杨玄感,因事出突然,应对不及,大军在仓惶后撤的过程中,不得不丢弃了大量的武器辎重。

十二日晚,裴弘策退守白司马坂,据险而守。杨玄tǐng指挥大军连夜攻击。至子夜时分,战局再度逆转,一个武贲郎将、两个武牙郎将、三个鹰扬郎将、三个鹰击郎将“倒戈”,十八个团的兵力整体“倒”向杨玄感,双方实力骤然颠覆。裴弘策狼狈不堪,带着剩下的十个团急后撤,所有武器辎重全部丢失。

十三日丑时五刻,裴弘策撤到宝刹道场,也就是宝刹寺,击鼓整军,再摆战阵,但此刻士气已丧,军心已失,无力再战。依照军律,这时候撤回东都,不是脑袋搬家就是流配戍边,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一撸到底除名为民,所以对将士们来说,要么死战,要么投降,没有其他选择,至于逃亡,更是想都不用想,这里是东都所在,又是战1uan之际,往哪逃?上天无路,入地无mén,唯有死路一条。

双方实力对比已经颠覆,战,肯定是死,逃,肯定也是死,那么只有投降,既然投降,那倒不如倒戈投奔了。可以预见,天亮之后,这支军队将不复存在。东都一旦失去了这支军队,洛水以北的宫城和皇城将直接处在叛军的攻击之下,东都旦夕不保。

裴弘策束手无策,陷入绝望。就在此刻,东曹掾匆忙来报,河阳都尉府来人了。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手中无兵,守住河内的希望非常小,这时候突然派人来,肯定是河内出现了状况。难道临清关失陷,黎阳方面的叛军杀过来了?若是如此,东都腹背受敌,失陷已成定局。

裴弘策越想越是悲观,略显单薄的身躯似乎不堪承受愈伛偻,额头上的皱纹更深,脸sè晦暗无关,就连灰白的须都似有一夜白头的迹象。

帐帘掀起,紧随东曹掾之后,依次走进来三位全身甲胄的军官。裴弘策的眼睛骤然睁大,难以置信,跟着回颜作喜,晦暗而沉重的脸上竟然罕见地1ù出一丝喜悦笑容。

“末将参建明公!”

西行和mao宇轩非常jī动,单膝跪倒,齐齐参拜。

“起来,快起来!”

裴弘策举步上前,俯身相扶,神态颇为亲近。

这一举动不禁让裴弘策的东曹掾大感惊讶,就连站在西行和mao宇轩身后的黄君汉也是吃惊不已。

黄君汉不知道这两个西北人的真实身份,一路行来,匆忙赶路,彼此没有什么jiao流,其实也jiao流不起来,双方言语不通,西北人尤其谨慎,冷冰冰的一言不,但突然间,这两个彪形大汉竟与京畿府的行政官长裴弘策相识,太出人意料了。黄君汉一时呆怔,但迅即清醒过来,给裴弘策恭敬施礼。

裴弘策仿若不见,只顾搀扶两位老部下,无视黄君汉。

黄君汉的眼里掠过一丝羞恼,退后两步,与裴弘策的东曹掾并肩而立。

黄君汉出自河内望族。河内延津黄氏本堂在江夏,河内这一支是旁系,但在拓跋魏国兴起,历代为官宦,为山东豪族。至高齐时代,司马氏崛起,延津黄氏出于地域利益考虑,当然结盟于司马氏。不过帝国一统后,像延津黄氏这等三四流世家在山东贵族集团整体遭到遏制和打击的大背景下,族中子弟基本上没有出头之日。今日帝国政治风暴再起,关陇人自相残杀,山东人只要处置得当,必然获利。黄君汉当然也是窥利者之一,此刻看到这群西北人与裴弘策相识,好奇心大起,便有了一窥真相的念头。

“伽蓝在哪?”

裴弘策仔细打量了一下西行和mao宇轩,看到两人依旧像过去一样彪悍,不禁频频点头,接着马上问到了伽蓝。伽蓝和这群西北狼的行踪早在几个月前裴弘策就从中枢获悉,前段时间西北人在河北掀起的戡1uan风暴也为其所关注,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帮老部下,竟然在自己危难之刻突然杀到。裴弘策的绝望情绪霎那间不翼而飞,这一刻他斗志盎然,信心百倍。当年西北狼在手,挡者披靡,凶狠的突厥人、铁勒人和吐谷浑人都被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狼奔豕突,杨玄感又算得了什么?

“正在渡河。”西行恭敬说道,“伽蓝说服了独孤都尉,在河阳都尉府的帮助下,禁军龙卫正在连夜渡河,天亮之前务必抵达战场。”

“请明公安心,西北狼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为明公守住东都。”mao宇轩拱手为礼,豪气四shè。

裴弘策用力拍拍mao宇轩的肩膀,又拍拍西行的手臂,心情jīdang,慷慨不已。关键时刻,还是同生共死的袍泽最可信赖。

“来了多少人?”裴弘策问道,“一路行来,可有损伤?”

“连伽蓝在内,当年的那群西北狼,凡是活着的,都来了。”西行报了一下人名,接着又把江成之的楼兰第一旅,布衣和江都候的天马戍卒,阿史那贺宝的紫云天沙盗,卢龙的魔鬼城马贼,还有从河西各地征募而来的马夫和杂役组成的辎重旅,大约四百余人的禁军龙卫的情况详细告知。

伽蓝只有四个旅,虽然是马军,有相当的战斗力,但面对数万叛军,这点人马无异于杯水车薪。裴弘策眉头紧皱,神情再度沉重。

mao宇轩yù言又止,他想问一下战况,但刚才宝刹寺外的hún1uan已经说明了一切,裴弘策打了败仗,而且还是惨败,士气已经没有了,这时候最明智的办法就是撤回金墉城坚守,或者干脆撤回洛阳城,继续留在这里阻御叛军,纯粹是自寻死路。

裴弘策显然也想与老部下商量一下对策,他看了看那位东曹掾和黄君汉,轻轻挥了一下手,示意他们退出帐外。

宇轩马上站到了靠近帐帘的地方,以防意外。西行目1ù疑sè,忐忑问道,“明公,现在连你的僚属都不能信任?”

裴弘策苦笑,摇头。

在帝国职官制度中,长史、司马、录事参军等重要吏员由中央直接委派,而诸如主薄、诸曹从事则一般由长官自己征辟。裴弘策在西域都尉府的时候,因为地域、职事都很特殊,所以大部分吏员僚属都由自己征辟,这样一来大权独揽,令行禁止,容易出成绩,但缺点是失去监督,容易与中央形成对抗。其他诸如像县令、防主这些中低级军政官员也是一样,大部分吏员僚属都由自己征辟,但到了太守、鹰扬府乃至中央府署、十二卫府这一中高级军政机构,大部分吏员僚属则由中央直接委派,这样便形成了权力制约,有利于中央集权。今上进一步改革官制,加大了中央直接委派官吏的权力,限制和削减了军政官员sī人征辟僚属的权力。像裴弘策这样从三品的中央直属机构将作监的官长和实际主掌京畿府河南尹的行政长官,权力非常大,为了制约和监督这一权力,中央便进行分权,具体做法就是郡丞、长史、司马、东西曹掾这些吏员由中央直接委派。

“两战之后,四十个团八千人,只剩下十个团两千人,其余的全部倒戈,背叛投敌。”裴弘策叹了口气,跟着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一帮十恶不赦的逆贼,挫骨扬灰亦不为过。”

裴弘策既愤怒,又沮丧,好在在老部下面前,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和维护自己的颜面,实话实说,倒是让憋在心里的郁气得到了泄。

西行和mao宇轩骇然相视,这怎么可能?京畿卫戍军都是关中和河洛子弟,都是绝对忠诚于皇帝的军队,怎么可能会背叛皇帝?如果这话不是出自裴弘策之口,两人根本不相信。试想距离京师万里之遥的边陲将士都忠诚于皇帝,忠诚于帝国,为了皇帝和帝国不惜浴血奋战,抛头颅洒热血,无怨无悔,那么京畿卫戍军又怎会背叛皇帝?边陲将士生存环境最恶劣,待遇最差,朝不保夕,但为了戍卫疆土,无不舍生忘死,而京畿卫戍军条件最好,待遇更是令人嫉妒,他们有什么理由背叛皇帝?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帝国?

“大势已去,军心已失。”裴弘策手指帐外,黯然长叹,“明日再战,这十个团也会投敌而去,东都陷落已成定局。”

“金墉城也守不住?”mao宇轩吃惊地问道。

“虎牢、黑石两关,洛口大仓,均是不战而降,你说金墉城能否守住?”裴弘策连连摇头,“目前看来,唯有宫城和皇城或许还能坚守几天,但外郭的陷落已不可挽回。外郭陷落,官员和将士们的亲眷为逆贼所控,你们说,宫城和皇城又能坚守几天?”

“明公,听伽蓝说,皇帝早有谋划,长安和涿郡的军队正在飞赶来,另外东莱水师也正在日夜兼程而来,估计……”

裴弘策挥手打断了mao宇轩的话,“现在局势已然失控,谁能胜出,靠得不是谋划,而是……”

裴弘策没有说下去,也没有必要说,控制这场风暴如何演进的力量,不是武力,而是各贵族集团之间的博弈之力。

西行和mao宇轩当然明白裴弘策的意思,不过那个“战场”距离他们太过遥远,他们也没有资格和实力进入那个“战场”。在西北狼当中,唯一有资格介入那个“战场”的,唯有伽蓝。

“明公,伽蓝让某带句话给你。”西行郑重说道,“就算明公全军覆没了,四十团全部投敌了,明公也不要返回宫城。”

裴弘策神情凛然,目1ù厉sè。

“明公,伽蓝之所以让咱们先行赶来,就是要阻挡明公回城。”

“为甚?”裴弘策问道。

“伽蓝说,东都留守樊子盖就等着明公这颗人头立威了。”

裴弘策两眼微眯,神sè狞狰,杀气喷涌而出。借汝人头一用?樊子盖胆敢杀某?







……

第两百章 上山了

第两百章上山了

第两百章上山了

樊子盖是高齐旧臣,山东贵族集团的领袖级人物,现出任帝国的民部尚书,是当今帝国改革派势力的中坚力量,此次兼领东都留守主掌京畿及其周边郡县军事,由此可见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裴弘策出自河东裴氏,河东裴氏是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一员,因为历史和地域原因,裴氏子弟在关陇、山东和江左都是杰出之辈。帝国统一后,山东和江左的裴氏子弟纷纷回归本堂,但在利益诉求上各不相同,矛盾和冲突较大。比如裴世矩是山东高齐旧臣,代表着山东人的利益;裴蕴、裴南金是江左陈国旧臣,代表着江左人的利益;裴弘策、裴虔通则是根正苗红的关陇贵族集团成员。

从关陇贵族集团内部来说,有汉姓和虏姓之分,而汉姓贵族以地域利益来划分,又有关中本土、河洛、河东和陇右等派系。河东系的主要世家望族就是裴、柳、薛三姓,而这三姓在当今朝堂上权势显赫,但家族内部的派系因为政治立场不同,也演化为保守派、改革派和中立派。

裴弘策就是保守派,他是关陇贵族集团成员之一,是既得利益者,他当然要维护本集团的利益,所以就杨玄感谋反一事来说,他的态度很暧昧,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假如杨玄感成功了,他所中意的皇统继承人,理所当然是越王杨侗。

这一刻的东都,不论是以裴弘策为的保守派贵族,还是支持杨玄感的叛1uan贵族,实际上都想把越王杨侗推上皇帝的宝座,为此,双方很默契,关陇贵族联手帮助杨侗夺取了留守府的统兵权。

东都留守樊子盖掌握统兵权,越王杨侗掌握兵权,山东人和关陇人互为制约,如今越王杨侗拿到了统兵权,关陇人实际控制了东都,如此一来,樊子盖从山东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出,也就有了诛杀裴弘策的充足理由和迫切需要。

西行传伽蓝口讯,恳求裴弘策不要回城,表面上看是因为裴弘策不堪承受战败之罪,实际上是告诫裴弘策,目前东都复杂的政治形势对他非常不利,他一旦被樊子盖以战败之罪砍了脑袋,山东人势必会“压倒”关陇人,颠覆政局,掌控宫城和皇城,继而掌控整个东都局势,那么接下来,杨玄感若想拿下东都,就必须把秦王杨浩推上皇帝宝座,以符合山东人的利益需求,但关陇贵族显然不会答应,如此杨玄感便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东都一旦久攻不下,皇帝和平叛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杨玄感必败无疑。

杨玄感失败了,支持他的关陇贵族肯定要遭到清洗,山东人大获其利,蜂拥入朝,必然会逐渐控制权柄,那么将来必然会影响到皇统继承人的选择,也就是说,这场风暴过后,山东人将主宰帝国未来的命运。

当前东都政局中,将作监、检校河南尹赞务裴弘策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是京畿府的副行政官长,其顶头上司就是越王杨侗。越王杨侗领河南尹,而河南尹这个京畿府的行政长官特殊时期拥有军政大权,实际上越王杨侗就是通过这一职务及其职权来实现镇戍东都的重大使命,但杨侗年幼,他做河南尹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他的职权主要有裴弘策代理。也就是说,裴弘策在杨侗授权之后,便拥有了兵权,如今又夺取了留守府的统兵权,整个东都以他的权力最大,他的决策直接关系到了东都的存亡。

东都留守府虽然名义上还握有统兵权,奈何关陇人太强大,裴弘策又要不惜代价遏制山东人,以免山东人和杨玄感狼狈为jian,联手攻陷东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亲自担任卫戍军统帅,率军出城迎战。

但裴弘策战败了,这时候,假如樊子盖以此为理由,突然下手杀了裴弘策,取而代之,东都是个什么局面?很显然,在拿掉裴弘策这个最大障碍之后,樊子盖就代替了裴弘策,事实上成为东都第一权臣,山东人拿到了主动权,随即便在与杨玄感的谈判中也拿到了主动权,至此东都乃至帝国局势的展就由山东人来控制了。

裴弘策的背后是强大的河东贵族集团,还有以其为的不支持杨玄感以暴力手段推翻皇帝和当权改革派的保守派势力,这股力量的存在,既影响到了杨玄感的谋划,也影响到了山东人的逐利大计,是樊子盖和杨玄感共同敌人,所以,裴弘策不死,谁死?

这样想通了,再回头看,樊子盖“被迫”让出统兵权,由裴弘策带着卫戍军出城攻击叛军,怎么看都是一个陷阱,一个置裴弘策于死地陷阱,一个打算把这场风暴推向前所未有的猛烈之境的陷阱。

裴弘策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但在他看来,他所属的贵族集团,与以杨玄感为的贵族集团,都是帝国的保守势力,利益诉求基本一致,两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实现自身利益的手段不同,一个不用暴力,一个非要用暴力,所以裴弘策认为杨玄感还是需要他的“合作”,他不认为东都杨玄感的内应同党们会联手山东人置其于死地。关陇人和山东人是世代仇怨,而山东人必然要利用这场风暴浑水mo鱼,1uan中取利,一旦局势被山东人所控制,其后果不堪设想。杨玄感及其同党尚不至于愚蠢到如此地步,在关键时刻,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他们理所当然会做出正确选择。

然而,伽蓝的报警说明什么?伽蓝十万火急赶赴东都,是否就是为了向自己报警?

早在西土时候,伽蓝在老狼府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始终是裴世矩的绝对亲信,裴世矩很多策略和实现策略的办法因为见不得光,都是假伽蓝之手去完成,而伽蓝则借助老狼府和西北军之力,所以裴弘策和伽蓝之间一直存在默契,很多时候伽蓝嘴里说出来的机密,都是代裴世矩传递口讯。

今日也是如此,伽蓝了解东都政局并推衍出裴弘策有xìng命之忧吗?当然不会,在裴弘策看来,伽蓝之所以火赶赴东都并向自己报警,都是奉了裴世矩的密令。

裴世矩和樊子盖sījiao莫逆,两人都是当今权臣,都是改革势力的中坚力量,都代表了山东人的利益,但裴世矩毕竟姓裴,毕竟是河东裴氏的血脉,尤其在这场风暴中,河东裴氏的各个派系都没有公开支持杨玄感,也就是说皇帝假如赢得了这场风暴,论功行赏,河东裴氏也是大赢家之一。既然有这个预期,裴世矩有什么理由让裴弘策这个实际上的京畿府行政长官,一个位高权重的裴氏重臣,成为关陇人和山东人血腥厮杀的牺牲品?有什么理由为了山东人的利益而牺牲河东裴氏的利益?这对裴世矩、裴蕴等人来说有什么好处?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加剧家族内部的冲突,甚至有可能导致家族内部的分裂,而家族内部的分裂,不仅对河东裴氏来说是个灾难,对裴世矩和裴蕴来说也是个自断其臂的愚蠢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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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弘策背负双手,在帐内缓慢踱步,思考良久,终于决定接受伽蓝的报警,重新考虑东都局势并拿出策略。

裴弘策停下脚步,站在西行面前,低声问道,“伽蓝还说了甚?”

“伽蓝说,如果明公下了决心,坚决不进城,那么明公可以率部撤到邙山,以河内为依托,与城内的越王杨侗和留守樊子盖内外呼应,陷叛军于腹背受敌之困境,或许有助于东都的坚守。”

杨玄感一旦在东都城下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迟迟拿不下东都,那么他在政治上的优势将逐渐丧失,一旦其政治上的优势丧失殆尽,也就是其灭亡之时。但这取决于诸多因素,很多因素也不是裴弘策所能控制,只能祈盼运道了,不过撤到邙山却能让裴弘策摆脱连战连败的厄运,从绝境中再一次抓到主动权。

“依托河内?”裴弘策惊疑问道,“河内司马氏做出了承诺?对谁做出了承诺?”

依托河内,就是指望河内给军队供应军需,而这主要取决于河内世家望族的鼎力支持,其中河内司马氏的政治立场至关重要,但河内司马氏因为地缘原因,与河洛贵族集团、河东贵族集团、河北族集团都有着密切的利益纠葛,但无论从哪个贵族集团的利益出,河内司马氏都不可能站在皇帝一边,公开支持皇帝,这对一个衰落的大世家来说,所冒的风险太大了,而回报却未必与风险同等。

西行没有回答裴弘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伽蓝还说,假如东都失陷,明公无论是坚守邙山,还是撤到河内,都能确保河内安全,而河内安全了,大河水道就安全了,这不但可以对东都形成直接威胁,还有助于长安、涿郡和东莱三支援军在最短时间内赶赴东都战场。”

这又是一个惊喜。三支援军,竟然有三支援军正在飞赶来,而伽蓝获悉的这一机密显然来自裴世矩,由此可以估猜到皇帝和裴世矩等人早已预料到杨玄感的叛1uan,并在东都设下了一个大陷阱。既然皇帝有制胜之道,既然裴世矩通过伽蓝来拯救自己的xìng命,并给自己拟定了对策,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遵从?

裴弘策断然下令,各团在夜sè的掩护下,沿着邙山南麓小道,火向西北方向撤退,目标:北邙山净域寺。







……

第两百零一章 恩主

第两百零一章恩主

第两百零一章恩主

杨玄tǐng两战两胜,三十个团六千jīng兵投诚而来,要做的事太多了,一时间根本顾不上裴弘策,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把裴弘策放在眼里,不出意外的话,天亮之后挥军进击,裴弘策帐下的那些将军们走投无路,也只有投诚,裴弘策能活着逃回宫城就算万幸了,东都已是囊中之物。

天亮之后,杨玄tǐng才知道裴弘策连夜撤离了宝刹寺,估计不是撤到金墉城,就是撤到了宫城城下,总而言之,裴弘策军心已失,再无一战之力。

同样是天亮之后,裴弘策已经站在了邙山北麓的一座山峦上,他的背后就是滔滔大河,前方半山腰上则是净域寺。在通往寺庙的蜿蜒山路上,旌旗飘扬,二千府兵正在急行军。将士们虽疲惫不堪,但士气有所恢复,撤至北邙山一定程度上挽救了军心。北邙山南临东都,北依大河,进可攻退可守,就算东都丢失了,军队还可以渡河撤往河内,还可以卷土重来,还有希望,这显然鼓舞了士气。

昨日两战之后,军中该倒戈的都倒戈了,意志不坚定的摇摆者也顺应chao流而去,剩下的将军们虽然不敢说都绝对忠诚于皇帝,但只要不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也不会轻易叛变投敌。

裴弘策深吸了一口清鲜的空气,心里忽然涌出几分庆幸,假如没有伽蓝的及时报警,今日再战之后,自己就算逃回了宫城,估计也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在自己的威信遭到致命打击之后,是否还能依旧得到越王杨侗的支持,继续与留守樊子盖抗衡?退一步说,就算越王杨侗依旧支持自己,宫城里的那些先前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贵族官僚是否还会继续支持自己?假如这一战不过是个陷阱,是山东人和以杨玄感为的叛党要联手诛杀自己的jian计,那么自己还能保住项上人头吗?

自己死了,宫城里那些本来不支持杨玄感以暴力手段摧毁改革的贵族官僚,在失去自己这个魁之后,是继续与樊子盖合作,还是投向杨玄感?樊子盖杀了自己,山东人和关陇人撕破了脸,他们当然投向杨玄感,而杨玄感失败之后,帝国的保守派贵族官僚势必被一网打尽,关陇贵族集团一旦遭到毁灭xìng打击,帝国这座大厦的基础严重动摇,帝国还能维持多久?

裴弘策越想越是后怕,越想越是愤怒,对以樊子盖为的山东贵族官僚愈的仇视和痛恨。

“明公,伽蓝来了。”

西行的声音传入裴弘策的耳中,喜悦之情瞬间淹没了愤懑。裴弘策转身望向远处,一支马军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狂飙而出,血鹰战旗和白龙战旗迎风狂舞,气势如虎。

伽蓝、傅端毅和布衣、江都候等西北狼脱离本队,打马如飞,疾驰山冈。

“末将参建明公!”

伽蓝等人单膝跪地,大礼参拜。

裴弘策大步上前,一一扶起,最后紧紧抓住伽蓝的手,用力拍打着伽蓝的胳膊,一切尽在不言中,“伽蓝,一路辛苦。”

这时裴弘策的亲信僚属、心腹shì卫也围了上来,昔日同僚、袍泽再度相聚,jī动之情溢于言表。

角号长鸣,蹄声如雷,战马嘶鸣之声此起彼伏,禁军龙卫列阵于山冈之下,吹响大角,擂起战鼓,向裴弘策致敬。

猛烈的战鼓声回dang在北邙山上,威武矫健的身姿映入京畿卫府军的眼帘,这一刻,他们知道援军来了,而且还是皇帝的禁军,难道皇帝回来了?难道援军就在大河对岸?士气骤然膨胀,将士们心中的惶恐突然消散,欢呼声冲天而起,惊天动地。

“圣主……万岁……”



伽蓝抵挡东都战场的时机选择得非常好,大角一吹,大旗一举,战马一跑,京畿卫戍军的士气顿时恢复了,这让裴弘策非常高兴,对伽蓝更为欣赏。

裴弘策一直都很欣赏伽蓝,认为其武力和智慧都是上上之选,假如不是出身卑微,未来不可限量。然而,这个始终藏在他心中的遗憾,突然就被傅端毅的几句话弥补了。伽蓝竟然是河内司马氏的血脉,虽然伽蓝至今没有承认,但司马同宪的出现足以证明这件事的真实xìng。既然司马同宪都出面了,那么伽蓝得到河内司马氏的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卫戍军就地驻扎,禁军龙卫也扎下营帐。裴弘策和伽蓝忙里偷闲,寻了个荫凉角落,促膝长谈。

伽蓝从突伦川说起,事无巨细,详细告知,不过有关借着裴世矩的名头狐假虎威的“细节”,伽蓝却选择xìng地隐瞒了。伽蓝需要裴世矩这杆大旗赋予他隐权力,唯有如此,他才能让诸如裴弘策这等官员重视他的意见,误会他的建议均来自裴世矩的密令,这样他才有机会推动局势的展。

裴弘策是帝国重臣,也是皇帝非常信任的中枢大臣之一,虽不能与裴世矩比肩,甚至其在政治立场上与裴世矩还有冲突,但他在帝国的地位和权势也极其显赫。伽蓝是裴世矩一手培养的,在西北军里,薛世雄和冯孝慈对其有提携之恩,而在老狼府里,裴弘策对其也非常器重和信任。这些帝国权臣都是伽蓝的恩主,但如果没有裴世矩的栽培,也就没有伽蓝的今天,所以伽蓝对裴世矩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薛世雄、冯孝慈和裴弘策都清楚,他们三个人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很需要裴世矩的帮助,而伽蓝就是他们与裴世矩之间的“桥梁”。

以裴弘策来说,他在伊吾道一战后受到连累,不得不离开老狼府,但旋即官升一级,出任将作监、检校河南赞务一职,从三品中枢大员,有资格列席尚书都省参议国事,这其中裴世矩所起的作用非常关键。以今日东都严峻局势来说,裴弘策已经束手无策了,他所承担的罪责足以让他坠入地狱,这时候伽蓝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裴世矩通过伽蓝传递来的讯息,更是成了他逆转局势的救命法宝。

经过伽蓝的述说和分析之后,裴弘策拨开mí雾见明月,对当前局势总算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

伽蓝南下黎阳的目的就是迫使杨玄感提前叛1uan,以确保东征大军可以顺利、安全地撤回来。虽然皇帝想鱼与熊掌兼得,既击败以杨玄感为的保守势力,又赢得二次东征的胜利,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皇帝可以痴心妄想,但裴世矩不能,皇帝和中枢已经不能承受战败之责,以国内形势动dang为借口结束东征,继而把全部力量集中在帝国的稳定和展上,乃是上上之策。连续的东征西讨已经严重损耗了国力,jī化了国内矛盾,也该停下来休养生息了。改革的前提是稳定,没有稳定的国内环境,何谈改革?

伽蓝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迫使杨玄感提前叛1uan,接下来就是皇帝挥军平叛,也就是说,皇帝料敌于先,掌握了主动,但是不是稳cao胜券?不是。很明显,皇帝的行宫、禁军和远征军里,都有杨玄感的同党,皇帝能否在停止远征的同时肃清叛党,并保证远征军胜利归来,尚未可知。假如行宫和远征军陷入hún1uan,皇帝腹背受敌,必然影响到东都战场,到时谁胜谁负,就说不清了。

另外,皇帝击败了叛党之后,必然要血腥清洗,当其冲的就是关陇贵族中的保守势力。当年太子废黜一案,一大批关陇人倒下了;今上继位后,又有一批关陇人倒下了;接着汉王杨谅叛1uan,今上又借机清洗了一大批关陇贵族。十几年里,政治风暴一个接一个,每次遭到打击的都是当权的既得利益的关陇贵族集团。这一次的清洗,要对象是河洛贵族集团,而河洛贵族集团是杨氏皇族赖以立国的根本,可见改革导致的矛盾已经jī化到何种程度,一旦河洛贵族集团遭到血腥杀戮,杨氏皇族的立国根本必然动摇,帝国的未来不堪设想。

裴弘策不会单纯去考虑河洛贵族集团的未来,但他必须考虑帝国的未来,帝国倒塌了,中土分崩离析,群雄hún战,生灵涂炭,那就是天大的灾难,而受到伤害的不仅是中土庶民,中土的贵族也同样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当务之急是坚守东都,给皇帝掌控全局赢得足够时间,给那些摇摆不定、冷眼旁观的贵族官僚们更多的考虑时间,只待皇帝掌控了全局,局势明朗了,那些明哲保身、伺机取利的贵族官僚们也就不会倒向杨玄感,继而保住了他们的身家xìng命,一定程度上也保住了整个关陇贵族集团的实力,保住了帝国的根本。而要坚守东都,当务之急就是削弱杨玄感的实力,若想做到这一点,先就必须阻止更多的关陇贵族官僚支持杨玄感,阻止山东贵族官僚暗中帮助杨玄感,为此,必须设法让宫城内的关陇贵族官僚和山东贵族官僚暂时搁置矛盾,联手对抗杨玄感。



“杨玄感杀了游元?”

裴弘策望着伽蓝,抚须而笑。杨玄感怎会杀死游元?游元的死,迫使杨玄感不得不仓促举旗,由此可见游元肯定不是死在杨玄感手上,而是死在伽蓝手上,死在裴世矩的谋算之下。裴世矩为什么不远万里从西土调来西北狼?游元的死,就是答案。若要保证机密,若要保证计策得到不折不扣的执行,若要确保计策的成功,最好的办法就是征调最可靠的能力最强的而且与中土贵族官僚几乎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亲信,伽蓝和西北狼就是最好的人选。

伽蓝笑而不语。

“好计谋。”裴弘策轻轻拍了一下巴掌,“河内司马氏,也在谋算之内?”

伽蓝摇头,“或许……裴阁老从未提及。”

裴弘策微微颔,笑道,“某这条命已经保住了,现在某屯兵邙山,背靠大河,帐下有两千jīng兵,还有西北jīng骑,进可攻退可守,不过,此策虽可与东都遥相呼应,却无法保证东都的安全。”裴弘策神情凝重,正sè说道,“伽蓝,某命令你即刻赶赴皇城,面呈越王。”

伽蓝稍有迟疑。裴弘策必须马上与越王取得联系,并保持这种联系,一内一外,联手cao控战局,而这中间就需要一个可靠的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伽蓝。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

“河内司马氏至今还没有做出承诺。”伽蓝担心地说道。

“你的出现,对河内司马氏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裴弘策非常自信地说道,“温城不会错失这个机会。你毋须担心,某会亲自写信给温城,相信温城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决断。”

伽蓝再不犹豫,躬身领命。







……

第两百零二章 逆天而行

第两百零二章逆天而行

第两百零二章逆天而行

伽蓝飞驰东都,随行有薛德音,有河南尹主薄颜师古,楚岳、阳虎、魏飞和沈仕鹏四个西北狼扈从左右,河阳都尉府录事参军黄君汉则与乔二、高泰和苏定方打马先行,^看

杨玄tǐng在天亮之后动了攻击,大军火推进到金墉城下。金墉城不战而降。

这时杨玄tǐng得到消息,裴弘策既没有撤回金墉城,也没有撤回东都皇城,那么,裴弘策去哪了?很显然,裴弘策去了北邙山,如此即可据险而守,又可与东都内外呼应,只要河内予其以支援,裴弘策便占据了优势,进可攻,退可守。裴弘策举手之间便抢回了主动权,反倒是气势汹汹挡者披靡的杨玄tǐng陷入了被动。

不论裴弘策目的何在,杨玄tǐng若想攻打东都,先必须把裴弘策“堵”在山上,为此,杨玄tǐng马上派出一支军队向北邙山动了攻击。

杨玄tǐng的这一计策导致叛军围攻东都的时间不得不延后。

伽蓝非常幸运,先是从间道绕过了金墉城,然后直奔东都皇城的太阳mén。因为有裴弘策的符信和手令,有河阳都尉府的通关文牒,伽蓝一行经过戍军严密的查验后,顺利进城。

伽蓝进城了,颜师古理所当然要带着伽蓝去拜见越王杨侗。

伽蓝却拒绝了,“以目前的形势,某能否见到越王?”

颜师古的脸sè骤然难看。

颜师古是山东人,出自琅琊颜氏。琅琊人杰地灵,王氏、诸葛氏,都是天下名mén。琅琊颜氏也是名mén之一,其祖上可以追溯到孔子的弟子颜回,颜回是孔子七十二mén徒之,以贤德著称,有“复圣”之美誉。永嘉之1uan,衣冠南迁,颜氏也南下江左。到萧氏梁朝,颜氏出了个震古烁今的名儒,那便是颜之推。江左梁朝因侯景之1uan而亡,颜之推北上入齐,历仕二十年,官至黄ménshì郎。高齐灭,又入北周,举家迁至关中京兆。北周灭,乃入隋。著《颜氏家训》二十篇,流传千古。其子颜思鲁,当今名儒。颜思鲁有四子,俱以文学闻名,其中长子颜师古、次子颜相时和三郎颜勤礼,并称颜氏三杰,与河东薛氏三凤、太原温氏三雄齐名于天下。

颜思鲁曾出任东宫学士,隶属太子杨勇一党。太子杨勇废黜,颜思鲁受到牵连,除名为民,终生禁锢。其子均受累,颜师古罢官归家,余者绝于仕途。颜氏陷入窘迫,无奈之下,父子两人以开馆授学为生。

今上锐意改革,重用山东和江左权贵。在裴世矩和樊子盖等人的特意关照下,山东世子和名儒纷纷走上仕途。颜师古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解禁入仕,出任正六品的河南尹主薄。河南尹是京畿府,诸如主薄这等掌管文书的重要吏掾,(吏的正职叫掾,副职称属。)均由中央任命。

裴弘策不相信颜师古,也不相信薛德音。颜师古和薛德音是世jiao,同为山东名士,同为太子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辈与杨素是好友,而他们自己与杨玄感也是莫逆之jiao,试想,目前这种形势下,裴弘策怎么可能相信他们?所以裴弘策把自己的符信给了伽蓝,授其便宜行事之权,允许其临机处置。

薛德音冲着颜师古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再劝。伽蓝是裴世矩的绝对亲信,负有秘密使命,一举一动皆含深意,当初游元、独孤震等大权贵都未能折服于他,更勿论其他人了。

颜师古却是暗自吃惊,他根本瞧不起伽蓝,无视这个来自蛮荒之地的野蛮人,对裴弘策遣其入京之举更是嗤之以鼻,哪料刚刚进城,伽蓝便给了他一个“意外”。

目前形势下,伽蓝的确见不到越王。裴弘策在城外,卫戍军的将军们也在城外,此刻不论是越王身边的山东籍官员,还是支持杨玄感的关陇贵族,出于各自利益考虑,都会想方设法断绝越王的讯息来源,所以即便有颜师古的引介和薛德音的人脉关系,也无法为伽蓝打通觐见越王之路。实际上颜师古也没有为伽蓝引介的想法,他只想把城外的军情禀报樊子盖,然后由樊子盖来全权处置。

让颜师古“意外”的是,这个来自西土蛮荒的戍卒竟然了解东都的复杂政局,一语中的,一句话便把自己的谋算揭穿了。

越王杨侗不但是河南尹最高行政长官,还奉旨镇戍东都,是京城和京畿的最高军政长官,但民部尚书樊子盖不但代领尚书省总揆国事,还兼领东都留守,同样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也就是说,名义上樊子盖是辅佐越王杨侗,实际上两者互为制约,以免任意一方独揽大权,只手遮天。这一制度在实际运作中,双方矛盾jī烈,尤其在爆杨玄感的叛1uan之后,因为关系到双方的切身利益,冲突轰然爆。

樊子盖是山东人,那么以裴弘策为的关陇贵族当然不会支持樊子盖,而卫戍军的将军们基本上都是关陇贵族,他们更不会支持樊子盖,至于那些支持杨玄感的关陇贵族,当然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们竭尽所能挑起杨侗和樊子盖的“战争”,让东都内部率先陷入hún1uan。

所以,依照常理,伽蓝不但见不到越王,反而有xìng命之忧,贸然觐见越王,势必陷自己于绝境,给对手以机会。

“白马寺在哪?”伽蓝盯着颜师古,目shè寒光,冷声问道。

颜师古心念电转,急寻对策,不予理睬。

“某知道。”苏定方举起手中马鞭,指向南方外郭所在,“白马寺在大城,在洛水以南。”

伽蓝转目望向薛德音。薛德音有些疑huo,不明白伽蓝此举何意。此刻军情紧急,当然要在第一时间觐见越王杨侗,以便东都拿出新的防御策略,相反,去白马寺寻找明概上座询问身世的秘密,有必要着急吗?

“白马道场位于大城的东郊,毗邻丰都市。”薛德音神情凝重,皱眉问道,“将军,一定要去白马道场?”

伽蓝毫不犹豫,调转马头,打马疾驰。

颜师古正在犹豫着是不是乘机脱离队伍,先行赶去留守府报讯,却见阳虎和魏飞一左一右飞马挟持,马鞭挥下,战马惊嘶,四蹄如飞,向洛水方向狂奔而去。



东郊的丰都市已经1uan成一团。

河南令达奚善意在汉王寺打了败仗,五千jīng兵不战而降,武器辎重尽数丢失。消息如风一般传到东都,外郭当其冲,人人惊恐,丰都市的商贾们更是关mén闭户,而那些有权贵背景的商家们则抓紧一切时间转移财产。

白马道场mén户大开,一边转移大城内外的财产,一边接纳避难信徒,平日肃穆清净的佛家圣地,此刻却胜似繁荣市榷。

伽蓝一行抵达道场,裴弘策的符信和手令再一次挥作用。一名迎客老僧带着伽蓝穿过数重殿阁,直至清凉台的毗卢阁,拜见寺主明概上座。

伽蓝跪行大礼,先拜佛,再拜明概。

明概上座慈眉善目,面相敦厚,气度不凡,一双眼睛深邃而睿智,仿若dong察世间万物。

檀香袅袅,沁人心脾,让伽蓝yīn郁而烦躁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明概望着伽蓝,面带微笑,和蔼可亲,但始终一言不。

“师叔,某的姓氏……某与温城……这是真的?”

明概微笑颔。

“师父……还有母亲……”伽蓝的嗓音嘶哑而低沉,吐字艰难,“母亲理临终前,曾让某誓,此生绝不踏进中土一步。”

这是为什么?伽蓝想知道答案,如果没有答案,他不会承认自己的姓氏,毕竟,他终究要返回西土,要回家,要遵从母亲的遗命。中土,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历程,一片过眼烟云,待这场风暴散尽之后,仇报了,完成了对死去袍泽的承诺,接下来便是回家,所以,自己是否有姓氏,这个姓氏是否会给自己带来利益,无关紧要。或许,对神秘的天道,对中土芸芸众生,对帝国的未来,自己依旧有一份难以割舍的念想,一份美好的愿望和祈盼,但这段时间的残酷经历彻底击碎了自己的幻想,以蝼蚁之力去抗衡历史的洪流,纯粹是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

“但你来了。”明概笑道,“这是你的使命,你的归宿。”

这就是你向司马氏揭开自己身世之谜的原因?伽蓝沉默不语,暗自叹息。

良久,伽蓝问道,“师叔,法琳师叔打算何时去终南,与楼观法主论道?”

这是明概上座在那份信中传递给伽蓝的一个重要讯息,西北沙mén为了抗衡儒道两家的“攻击”,有意借助此次双方短暂“合作”的机会,搁置双方的争执,详细了解道家jīng髓,以求“知己知彼”,而提出这一迂回策略的便是法琳上座。

此策名义上是儒道佛三家核心思想之争的延续,但实际上是三家借助这场风暴,对未来权力和财富的争夺。楼观道和关陇武川系要在这场风暴中联合山东人夺取最大利益,而西北沙mén则试图拉拢关中、河东和河洛贵族集团,在这场风暴中支持杨氏皇族,也就是说,即便皇帝失败了,西北沙mén也要确保杨氏皇族对帝国的掌控,某种意义上,西北沙mén实施的是中立策略,左右逢源,无论哪一方赢了,沙mén都能获利。

目前法琳支持杨玄感,而法琳做出的向楼观道妥协的姿态,就是为了赢得楼观道的“合作”,而佛道两教的合作显然有利于说服关陇贵族在皇统一事做出让步,继而支持杨玄感,联手抗衡皇帝。

但法琳的这一做法极具风险,因为中土各贵族集团出于各自利益的考虑,有不同的皇统人选,短期内不存在达成妥协的可能,一旦杨玄感失败,西北沙mén就成了众矢之的,就算皇帝是菩萨戒弟子,对沙mén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儒道两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联手动“攻势”,对沙mén甚为不利。

伽蓝此问,便是对西北沙mén内部矛盾的质疑。

明概不动声sè,浅笑低语道,“法琳师弟皈依佛mén之前,是颍川陈氏子弟。”

伽蓝恍然大悟。

颍川郡望的第一姓就是陈氏,汉末以大名士的身份起家,巨姓望族,世代传袭,名重魏晋,其中陈寔、陈纪、陈群、陈泰等人并在《后汉书》、《三国志》中列有专传。陈国是南朝最后一个王国,陈氏皇族就是源自颍川陈氏。颍川陈氏是河洛贵族成员之一,是既得利益贵族集团,政治立场保守,理所当然支持杨玄感。虽然法琳已经皈依佛mén,但沙mén利益与世家利益紧密相联,杨氏利益与陈氏利益也荣损与共,做为曾经的河洛贵族,法琳有理由支持杨玄感。

“师叔,据某所知,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是秦王。”

伽蓝直接点明要害所在。

秦王杨浩是山东人最为中意的皇统人选,而杨玄感属意秦王浩,纯粹是为了向山东人妥协,赢得山东人的合作,如此一来关陇人便不干了,尤其关陇的本土贵族,比如韦氏、杜氏、苏氏,势必要与杨玄感反目成仇。当然,不是说杨玄感就没有机会了,就无法赢得各方势力的合作了,而是这种关系切身利益的谈判需要时间,但皇帝不会给杨玄感充足的时间,所以杨玄感迫切需要拿下东都。只待他拿下东都,占据了主动,那么在皇统人选的谈判上,其利益基础就不一样了,杨玄感也就未必会继续向山东人妥协。

明概叹了口气,“东都守不住了。”

杨玄感的皇统人选既然中意秦王浩,主动向山东人妥协,那么山东人便与城内支持杨玄感的贵族官僚取得了默契,很快,东都便不战而破。

“必须守住东都。”伽蓝说道。

“这是圣主之命?”

伽蓝点头,“东都若破,帝国崩裂在即,群雄并起,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计将安出?”

“杨玄感杀死了游元。”

杨玄感杀死游元,祭旗叛1uan,肆意凌辱山东人,请问山东人拿什么信任关陇人?旧恨新仇一起迸,山东人再不会相信杨玄感的巧言利口,接下来必定全力以赴与杨玄感战斗到底。山东人的威胁化解了,剩下的就是杨玄感的同党,但哪些人是杨玄感的同党?还有,如果援军迟迟不至,在东都局势瞬息万变的情况下,各贵族集团还是有可能与杨玄感达成利益上的一致,那时又如何守住东都?

然而,杨玄感有什么理由诛杀游元?这一消息是真是假?

“你亲眼所见?”

“圣主之命,借其人头一用。”

言下之意,某杀死了游元。游元既然死于皇帝的谋算,那么伽蓝此刻进京,岂不也是受了圣主的指派?

明概领悟了伽蓝的来意,脸上再无笑容,眼里1ù出一丝淡淡的忧郁。

“越王有难,某奉旨守护。”

明概不语,过了片刻,乃长身而起,推mén而出。伽蓝紧随其后。两人缓步而行,慢慢走上清凉台。

台上,檀香长燃,一个眉目如画的锦衣少年席地而坐,手捧经书,喃喃低诵,矜持而庄重。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壮年不久停,盛sè病所侵。命为死所吞,无有法常者……”

明概盘膝坐下,稍停,随同唱诵。

“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xìng相,一切皆空无。可坏法流转,常有忧患等……何有智慧者,而当乐是处……”

伽蓝阖上双目,仰向天,无声yín唱。

“此身苦所集,一切皆不净。扼缚痈疮等,根本无义利……我无老病死,寿命不可尽。我今入涅盘,犹如大火灭……我今入涅盘,受于第一乐。诸佛法如是,不应复啼哭……尔时纯陀白佛言。世尊。如是如是。诚如圣教。我今所有智慧微浅犹如蚊虻。何能思议如来涅盘深奥之义。”

耳畔钟声悠扬,鼻翼檀香幽幽,梵唱声声好似满天金光熨拂身心,一切烦恼皆化尘土。

“师兄……”

蓦然,伽蓝从冥想中惊醒,满天金光瞬间化作点点星辰,眼前只见朦胧身影,只闻肃穆之声。倏忽间,霞光万道,一轮血sè夕阳轰然撞入心灵,身心俱震。

明概已经离去,锦衣少年抱着经书,站在伽蓝面前,微微仰,面1ù温和笑容。

伽蓝躬身致礼。

“师兄是个传奇。”锦衣少年目1ù憧憬之sè,“若能像师兄一样舍身护佛,此生足矣。”

“某之护佛,不过一僧一寺而已。”伽蓝再躬身,“殿下护佛,却是天下之僧天下之寺,功德无量。”

锦衣少年没有说话,眼里掠过一丝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落寞与悲凉。

伽蓝也没有说话,抬头望向西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中,透出一股无尽沧桑。

“师兄,西方可有极乐世界?”

伽蓝心神微颤,嘶哑的声音低沉响起,“心之所在,便是极乐。”

“师兄,心在哪?”

伽蓝黯然长叹,一股悲愤喷涌而出。时也命也,一个九岁的少年,不得不以瘦弱的身躯,面对这场惊天风暴,而五年后,同样是这个少年,不得不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承担起重振国祚的使命,但仅仅过了一年,在初秋之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便跪在佛陀面前,誓“愿自今已往,不复生帝王家”,尔后魂归天国。

这是一个失败的皇帝,一个权力的傀儡,一个被佛抛弃的信徒,一个沉沦于悲伤的灵魂,但命运把他推到了自己面前,自己却偏偏毫无选择。

这就是命运。

某的命运就是逆天。

历史上,凡成功者,无不逆天。

我便逆天。

“顺天之命,逆天而行。”伽蓝低头望着少年,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若逆天,便能寻到心之所在。”

“逆天?”

少年沉思良久,犹疑着,忽然说道,“师兄,孤能守住东都。”

伽蓝颔,毫不犹豫。

少年转身望着伽蓝,恳切说道,“师兄,能否助孤一臂之力?”

伽蓝断然应诺。为了这个无助少年,为了芸芸苍生,某宁愿粉身碎骨也要逆天而行。







……

第两百零三章 越王杨侗

崔氏在十分被动的情况下,认识到伽蓝的“告诫”是何等重要,正是得益于这一“告诫”,让崔氏对形势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这场风暴真正的发起者是皇帝,皇帝的目的是打击整个贵族集团,不论是关陇人还是山东人,都是他的目标。山东人推波助澜,试图挑起关陇人的自相残杀,某种意义上是“自欺欺人”,试问皇帝和关陇人难道都是睁眼瞎?崔氏身陷风暴,首当其冲,祸根之源便是皇统,而皇统却像梦魇一般缠绕着他们,无从摆脱,所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矢志不渝地忠诚皇帝,拿杨玄感的头颅敬献皇帝,否则掉脑袋的便是他们。

好在杨玄感叛乱之后,樊子盖和裴弘策为争夺军权展开了“厮杀”,越王杨侗的支持随即成为双方胜负的关键。这时裴弘策主动向崔氏示好,毕竟大家都是朝堂上的保守派,利益一致,而樊子盖则认为崔氏做为山东贵族集团的第一世家,理所当然伸以援手,毕竟这是一场关陇人和山东人的战争。结果樊子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崔氏“倒”向了裴弘策,樊子盖措手不及,拱手让出了兵权。

然而,随着裴弘策兵败白司马坂,达奚善意覆灭于汉王寺,一切努力都变成了徒劳。改革对贵族官僚的伤害太大了,杨玄感的支持者太多,而山东人的推波助澜更是无所不用其极,短短时间内便把东都推进了陷落的深渊。

没有军队,拿什么戍守东都?崔赜眼里的阴郁一览无遗。

他已经束手无策了。裴弘策远离中枢,掌控了主动,个人进退无忧了,其所属的势力却因失去他的战败,他的离去,他这个强有力的支柱的倒塌而溃不成军。而越王杨侗在京畿卫戍军覆灭之后,威信遭到致命打击,再加上其与裴弘策的联盟轰然崩溃,独木难支之下,他不得不归还樊子盖的军权。而樊子盖一旦大权在握,做为改革派的中坚人物和山东贵族集团的领袖,其目标必然是保守派官僚和关陇贵族,东都形势如何发展可想而知。

伽蓝的出现就是希望,崔赜的眼里露出一丝罕见的期待。

伽蓝没有让他失望。皇帝果然早有准备。弘化留守元弘嗣和左候卫将军李子雄已经拿下。长安、涿郡和东莱水师,三路援军正飞速赶来。杨玄感在黎阳诛杀游元以祭大旗,激化了山东人和关陇人之间的矛盾,同时清晰表露了关陇人遏制和打击山东人的决心,如此一来,杨玄感必将失去山东人的支持,而失去山东人的支持,将导致杨玄感的实力难以在短期内获得压倒性优势,没有这一优势,杨玄感即便拿下了东都,也无法赢得最后的胜利。

大局已定,关键在过程,而能否大获其利,关键也在过程。伽蓝拱手送了一份天大的功劳,这时候,应该还伽蓝一份功劳,否则皇帝和裴世矩不远万里将其调至中土又是为了什么?

如何还伽蓝一份功劳?很简单,将其留在越王身边。

“自即刻起,殿下的安危便由将军负责。”

崔赜的口气不容置疑。杨侗抱着经书,望着落日,静静站立,似乎神游物外,但崔赜此话一落,杨侗的目光却转向了伽蓝,微微一笑,“烦劳师兄了。”

崔赜注意到了杨侗对伽蓝的亲近称呼,眉头轻蹙,似有不满,但旋即了然,也是微微一笑。…,

皇帝和裴世矩利用伽蓝这个“支点”撬动了各方势力,伽蓝的使命就是充当这个“支点”,如果这个“支点”突然消失,损失的不是皇帝,而是各方势力的利益。越王杨侗开口求助,不是求助于伽蓝,而是求助于伽蓝背后的那个庞大力量,那个推动帝国前进的改革派势力。九岁的越王应该还没有这样的心机,崔赜也没有想到伽蓝会突然出现,无疑,指点杨侗做出这一举动的便是明概上座。

西北沙门以伽蓝为“支点”,以越王杨侗为目标,以其全部力量撬起未来利益,这个利益有多大目前无从估猜,但有一点可以预见,这有助于越王杨侗走近皇帝的宝座。

这场风暴过后,储君的选择势必提上日程,虽然杨侗距离储君之位实在过于遥远,但从皇帝安排其镇戍京都,并任命崔赜出任越王府长史,再从裴世矩关键时刻秘遣心腹抵达京都,倾尽全力辅佐越王等一系列非正常举动来看,杨侗可能也成了储君的备选。

储君只有一个,备选却有许多,这时候,竞争之残酷,可想而知。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今上本人就是皇统之争的受害者之一,他有血的教训,但正因为如此,他在皇统选择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结果埋下了一个完全可以预见的可怕隐患。

或许皇帝也预见到了,皇统继承问题拖得越久,埋下的隐患也就越大,他也想尽快解决,于是便有了这场风暴,而杨侗、杨侑、杨浩这些可能存在的皇统隐患都有可能在这场风暴中被撕成碎片。

皇帝当真是想一劳永逸地解决皇统问题?崔赜不知道,也难以估猜,不过他必须向伽蓝澄清一件事,必须借伽蓝之口向皇帝表明崔氏在皇统一事上的立场,崔氏既然辅佐越王,那就必然与越王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没有第二选择。

杨侗举步先行。

崔赜随后,伽蓝错后半步。

“黎阳的事,将军知道多少?”

伽蓝简要说了一下,有所选择。游元之死,裴弘策一眼就看穿了,而崔赜肯定也有所怀疑,但伽蓝与崔氏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可言,该隐瞒的事一定要隐瞒。

“据说,杨玄感有意在攻陷东都之后,保秦王为帝。”

伽蓝的声音几不可闻,但落入崔赜的耳中,却是掀起了惊天波澜。

第两百零四章 她是谁?

第两百零四章她是谁?

第两百零四章她是谁?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既然皇帝把崔氏放在了风口1ang尖上,又岂能逃过这场席卷帝国的大风暴?

杨玄感是痴儿吗?既然推秦王浩为帝以求得山东人的妥协,又为何诛杀游元?这种自相矛盾的做法只会加深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仇怨,对杨玄感没有丝毫好处,他为何行此下策?

抑或,这其中有什么隐秘的内情?伽蓝到了黎阳,游元就死了,偏偏负责保护游元的就是伽蓝,而之前伽蓝刚好又从独孤震处获悉了杨玄感在皇统一事上的决策,这之间岂能没有关联?

皇帝和裴世矩派遣伽蓝南下黎阳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通过他来掌控和推动局势的展嘛。六月初三并不是叛1uan的最佳时机,最佳时机应该是七月初,也就是远征军杀到平壤城下jī战正酣之时,无疑,杨玄感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提前举旗,非常仓促,而这正是皇帝和裴世矩所需要的。

皇帝和裴世矩动了这场风暴,他们所需要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以最小代价实现最终目的,假如帝国因此受到重创,皇帝即便在战场上赢得了胜利,在政治上也是满盘皆输。何谓最小代价?那就是在最短时间内摧毁杨玄感,结束这场风暴,把损失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如此推衍下去便简单了,杨侗必须守住东都,樊子盖和裴弘策必须辅佐杨侗确保东都的安全,如此才能确保皇帝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场风暴。

反之,假若东都失陷,形势便失控,未来不堪设想,到那时便要人出来承担责任,而那个人就是越王杨侗,辅佐他的崔氏因为杨玄感在皇统一事上的决策,导致其有通敌之嫌,而此事有以独孤震为的关陇武川人可以佐证,于是崔氏这个山东贵族集团的第一世家“百口莫辩”,唯有代替杨侗承担主要责任,忍气吞声接受惩罚。崔氏凋落,对山东贵族集团来说,是不堪承受之重,但反过来,却可以让饱受摧残的关陇人在情绪上得以宣泄,可谓一举多得。

这是一场豪赌,皇帝把赌注放在杨侗身上。杨侗若赢了,居功至伟,拥戴者众多,皇统之争也就愈残酷,而由此带来的政治风暴此起彼伏,帝国的贵族官僚将在这些风暴中一批批倒下,这或许就是皇帝为完成他的改革大业而做的谋划之一。

但那些都是未来的危机,当前的问题是,杨侗若想保住自己,就必须满足皇帝的愿望,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场风暴,为此他必须守住东都,而守住东都的前提是,必须让山东人马上改变策略,不再暗中推bo助澜,而要实现这一目标,越王杨侗和樊子盖就必须jīng诚合作,山东人自己不但要jīng诚团结,还必须与关陇人齐心协力联手抗敌。

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朝堂之上派系林立,若想把所有派系凝聚到一起,共同完成一个目标,除了有足够的利益驱动外,还需要一个强力领导者,一个德高望重、深孚众望的领袖,但东都缺乏这样一个领袖。越王杨侗年幼且无功勋;樊子盖虽从基层文官做到中枢宰执,却无军队基础;裴弘策的资历、功勋都够了,但威望不足,如今他兵败邙山,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承担坚守东都之重任。



崔赜举步之间,心念电转,瞬间便有了对策。

伽蓝这是在步步紧bī。你不要光说不练,你要马上付诸行动。东都形势危在旦夕,裴弘策指望不上,杨侗和樊子盖又水火不容,这时必须有人站出来主掌大局,否则东都失陷不过是早晚之事。

目前最合适的人选当然是樊子盖,他是东都留守,越王杨侗之下就是他,但一旦让他拿到了坚守东都的功劳,则正好遂了皇帝和改革派的心愿,改革派势力将在这场风暴中全面获胜,接下来改革派便会挟胜利之威,对保守派实施疯狂打击,而改革派中的山东人势必成为打击关陇人的“主力军”。所以,朝堂上的保守派官僚,东都的关陇贵族,肯定会不计代价展开“反击”,而“反击”的后果便是东都失陷。

这一点崔赜清楚,裴弘策也清楚,樊子盖更清楚,所以崔赜才会联手裴弘策,而樊子盖也“理智”地妥协了。

现在樊子盖不能妥协了,再妥协下去,东都就要丢了,他做为东都留守,责任就大了,但假如由他出面主掌大局,他必须实施雷霆手段,比如砍下裴弘策的头颅以威慑贵族官僚,从而为坚守东都赢得宝贵的时间。

樊子盖砍下裴弘策的头颅,就如杨玄感砍下游元的脑袋,都会jī化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矛盾,这种报复xìng的杀戮将在风暴结束后迅爆、蔓延,继而重创帝国的贵族基层,动摇帝国的国祚根基。

今日裴弘策和达奚善意双双战败,叛军bī近东都城下,樊子盖没有退路了,肯定在为“借脑袋”一事做准备,所以越王府必须马上拿出对策,刻不容缓。

崔赜停下脚步,侧身望向伽蓝,正sè说道,“若以雷霆之势击杀杨玄感,谣言便不攻自破。”

伽蓝沉默不语。崔赜总算看清了局势,这场风暴的后果必须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所以越王杨侗必须拿到击败杨玄感的功劳,保守派必须牢牢掌控主动权,否则在风暴结束后的清算中,保守派将毫无还手之力,关陇贵族将惨遭杀戮,而受到重创的则是整个帝国贵族阶层。

“裴大监可有良策?”崔赜试探道。

“裴大监yù以河内为依托,据邙山之险,与东都内外呼应,夹击叛贼。”

伽蓝明确告诉崔赜,裴弘策已经意识到危险,拒不回城,东都能否守住,就靠越王自己了,但只要伽蓝在,当初由他提议的,并通过崔逊所达成的崔氏和裴氏的联盟还在,裴弘策便会主动配合东都对叛军动攻击,因此,崔氏的当务之急,是确保越王杨侗的最高权力,也就是说,越王府必须牢牢压制住留守府,杨侗必须凌驾于樊子盖之上,换句话说,崔赜必须为杨侗找到一个像裴弘策一样可以给杨侗以强力支撑的后盾。

谁能代替裴弘策?

崔赜冲着杨侗微微躬身,“殿下,事不宜迟,即刻赶赴观国公府。”

观国公?伽蓝神sè微变,记忆的闸mén突然打开,一张已然模糊的面孔倏然浮现。



观国公杨纶,字恭仁,以字行于世。

杨恭仁是观王杨雄之子。杨雄是先帝同族兄第的儿子,比先帝小一岁。帝国初建时,杨雄与高颎、虞庆则、苏威并称当朝四贵,深得先帝信任。去年远征高句丽,杨雄病逝于途。长子杨恭仁袭爵,依律降一阶,为观国公。

杨恭仁十六岁从军,随父南征北伐,功勋累累。仁寿年间出任河西甘州刺史,简政宽和,甚得民心。今上继承大统后,其转任吏部shì郎,参决国事。以威望论,此人虽不能与其父比肩,但足以傲视众臣。去年杨恭仁以父忧去职,守孝于家。依丁忧祖制,官员须停职守制三年,但事急从权,杨侗不得不请求自己的伯父即刻起复。

杨恭仁年近五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即便穿着一身白sè生麻布斩衰(cui)服,也无法掩盖其上位者的威势。因守孝期间不能修理须,故长髯飘散,看上去彪悍而威猛。

杨侗依照崔赜所教,恭敬表述来意。

接着崔赜鼓动如簧之舌,滔滔不绝,目的只有一个,请杨恭仁即刻起复主掌大局,当前东都危难,唯有观国公才能力挽狂澜。

杨恭仁耐心听完,思考着,然后问了一句,“伽蓝呢?”

崔赜不敢置信,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提到伽蓝,杨恭仁何以知晓?而且听其询问口气,似乎与伽蓝相识,这怎么可能?蓦然崔赜想到杨恭仁曾出任河西甘州刺史,据他所知,观王杨雄与西北沙mén渊源颇深,所以杨恭仁在任之时,得到了西北沙mén的倾力相助。或许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明概上座在事关沙mén前途之刻,主动求助于杨恭仁,于是伽蓝这个沙mén守护者也就一跃而出。

崔赜带着疑问,把伽蓝请进堂上。

堂上烛火明亮,但杨恭仁长须满面,难窥真容。

伽蓝大礼参拜。

杨恭仁没有伸手虚扶,而是注视着伽蓝,良久长叹,“长大了……伽蓝,可还记得某?”

伽蓝眼圈泛红,黯然不语。他记得,就是这个人,在母亲弥留之际悄然出现,在母亲下葬之刻,覆棺落泪,哽咽失声。过了很久,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与突厥人的战斗中,他看到了这个人,他才知道,这个人是甘州刺史,是皇亲国戚,是另一个世界的贵胄。从此,他深埋了这份记忆,直到今天。

杨侗惊讶地望着伽蓝。崔赜面沉如水,心中却bo澜起伏。杨恭仁为何要在此刻,要当着杨侗和他的面,揭开这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某想把你带回来,但你母亲拒绝了,并且当着某的面,让你誓,此生永不踏进中土一步。”

杨恭仁有些jī动,声音有些颤抖,眼里更是充满了悲伤。

“你为何违背自己的誓言?你在突伦川,为何却要归来?”

原来自己留得xìng命,还有此人一份助力。想到他是吏部shì郎,也就在情理之中,只是无法理解的是,他与自己有何瓜葛?

“杀了杨玄感,某便重返西土。”伽蓝肃声说道。

“为何要杀杨玄感?”

“伊吾道一战,某的兄弟尽数死难,罪魁祸,便是杨玄感。”

“你既然回来了,再想回去,就难了。”

杨恭仁缓缓站起,走到伽蓝身边,俯身搀扶。

伽蓝却一把推开,厉声问道,“某的母亲是谁?她是谁?”

杨恭仁的泪水突然涌出,“她是某的妹妹,亲妹妹。”

伽蓝目shè厉芒,难以置信。

杨侗目瞪口呆。

崔赜心神震颤,极度窒息感让他头晕目眩,不得不闭紧双目。他记起一个传闻,一个关于观王杨雄的故事。







……

第两百零五章 观国公

第两百零五章观国公

诸多疑问得到了解释。-

伽蓝,一个官奴婢之子,一个敦煌戍卒,何以会赢得慧心和尚的青睐收为弟子?何以会赢得裴世矩、薛世雄的器重和信任?何以会被皇帝钦点骁果并加官升爵独领龙卫?何以会承担推动和驾驭这场风暴的重任?原因无他,他是贵胄,是身具三个皇族血脉的世家子,更是权势显赫的宗室观王杨雄的外孙。

杨侗率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望着伽蓝的眼神里,不仅有崇拜,更透出一股血缘的亲近。他不但是孤的沙门师兄,还是孤的族表兄,那么,他肯定会帮助孤,伯父也是一样。

杨恭仁面对伽蓝那双痛苦、悲愤而杀气凛冽的眼睛,忽然失去了自信,内心里充满了凄苦,蹒跚后退,无力坐下,思绪纷乱,恍惚间便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大人,为甚,为甚你如此残忍,如此对待可怜的妹妹?

崔赜理清了错综的头绪,突如其来的答案仿若一道耀眼的金光,霎那间驱散了埋藏在心底的阴霾。他感激伽蓝对崔氏的援手,假如没有伽蓝的“泄密”,崔氏不可能在风暴掀起之初做出正确的决策;他更感激观国公杨恭仁,假如没有杨恭仁对崔氏的信任,当着他的面揭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皇族秘密,他可能在风暴中迷失方向,把崔氏带向败落的深渊。

崔氏的确强大,中土第一世家的底蕴太过雄厚,但崔氏的衰落是不争的事实,而随着改革进程的加快,像崔氏这样的大世家必然成为改革的阻碍,可以想像,一旦皇帝赢得了这场博弈,必将对崔氏展开猛烈“攻击”,所以,崔氏必须未雨绸缪,崔氏决不能坐以待毙。也就是说,东都一旦陷落,杨玄感在博弈中占据了风,皇帝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那么崔氏就必然要从自己的政治理念出,选择一个支持者。

崔氏的心态,实际代表了帝国保守贵族的政治立场,他们与皇帝,与改革派贵族,与帝国的以中央集权为目标的改革国策,是对立的。这场风暴实际就是改革和保守两种政治理念的战争,是中央集权制和门阀士族政治的生死大战,而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一旦皇帝和杨玄感陷入长久僵持,帝国分裂,承担损失的必定是帝国整个贵族集团。

所以,不要说崔氏反对这场战争,以杨恭仁、独孤震为代表的宗室、外戚贵族也反对这场战争,反对皇帝激进的改革策略,但战争已经开始了,为了减少损失,帝国的贵族集团必须团结起来,联手抗衡。

杨恭仁从大局出,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告诉崔氏,不要局限于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仇怨,而要看到这场风暴的本质,这场风暴的本质是帝国政治理念的战争,是保守派和改革派的战争,是一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因此,不论是山东人还是关陇人,只要是保守派,就必须携手自救。

自救的目的是什么?就是阻碍改革进程,迫使改革的步伐停下来,为此,保守派必须联合。假如让改革派赢得了这场博弈,那么保守派必将在风暴过后的大清洗中惨遭重创,不论是关陇人、山东人还是江左人,只有是持保守的政治立场,在朝堂就无立锥之地。

总之一句话,保守派不能因为杨玄感的叛乱,因为这场风暴而覆灭,所以,杨恭仁要与崔赜联手拯救东都。

杨恭仁是皇族,他拯救的不是自己一个家族,而是整个帝国,但独木难支,他需要盟,政治理念和政治利益一致的盟,而崔氏显然是最好的盟之一。只要把崔氏拉过来,让崔氏接受了拯救策略,那么以崔氏的实力和影响力,足以让山东贵族集团一分为二,其中保守派会追随崔氏,而改革派会支持樊子盖,如此一来,坚守东都以自救的保守贵族会越来越多,支持杨玄感的越来越少,而以樊子盖为的改革派则被孤立、架空。

崔赜想明白了,也接受了这一策略。

伽蓝是关键人物,是“支点”,是“桥梁”,不论在河北还是东都,他的使命都是如此。崔赜至此不得不佩服皇帝和裴世矩的智慧,伽蓝的个人能力是次要的,他始终是一把刀,而如何用好这把刀,才是智慧所在。

现在杨侗要用这把刀,杨恭仁也要用,但如何利用这把刀实现他们的目的,则考量他们的智慧。

大堂陷入沉寂,唯有伽蓝粗重呼吸声,但很快呼吸声便渐不可闻。

伽蓝冷静了下来。

当务之急是借助所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守住东都,其他都不重要,东都若失,一切都将归于尘土。这是自己日夜兼程赶来东都的目的,而众多智慧群者与自己的目的一样,也要借助自己背后的势力,所以便生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而这每一个变化,都正在改变着东都局势。

杨恭仁为什么要当着杨侗和崔赜的面揭开一个尘封的秘密?

明概座肯定在第一时间把自己抵达东都的消息告诉了杨恭仁,而杨恭仁在看到杨侗、崔赜和自己联袂而来后,肯定第一时间想到了皇帝和裴世矩,而自己在这一关键时刻出现在东都,并第一时间与杨侗、崔赜取得联系,然后又在第一时间赶来恳请其起复,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一切都源自皇帝和裴世矩的谋划。

杨恭仁极度被动。杨侗和崔赜门来请他复出,如果拒绝,他便把自己推到了杨侗和崔氏的对立面,假若东都丢失,他必受连累,纯粹是无妄之灾,更甚至有同情或暗通杨玄感之嫌,反之,如果答应,便了杨侗这条“船”,被卷进皇统之争。皇统的选择与皇族虽然密切相关,但皇族中人未必就有资格或者敢于卷进皇统之争,但像杨恭仁这等位高权重的宗室大臣,迟早都要卷进皇统之争,根本无从躲避。

既然无从躲避,坐在家里祸事都门了,杨恭仁当然要“反击”。

观王杨雄文武干略,权势倾天,门生故吏众多,势力庞大,更难得的是,他在每一次政治风暴中都选择了正确的立场,屹立不倒。宗室太强悍,对皇帝是个威胁,尤其在今的改革大计中,宗室也是遏制和打击的对象,双方的矛盾很激烈。幸运的是,去年东征,观王杨雄病逝,但他的长子杨恭仁是吏部侍郎,次子杨綝是司隶大夫,三子杨续是地方郡守,这样一个庞大宗室不是说打倒就能打倒的,必须选择一个恰当时机。

时机就这样出现了。伽蓝来了,他的背后站着皇帝和裴世矩,这意味着杨恭仁必须义不容辞地站出来辅佐杨侗,但杨侗的助力是崔氏,而崔氏是山东人,是朝堂的保守派。杨恭仁也是保守派,他一旦了杨侗这条“船”,关陇保守派和山东保守派的两个领袖级人物就结盟携手了,无疑,这股保守力量将成为皇帝和改革派势力要的打击对象。

既然未来政治形势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杨恭仁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这场风暴,给杨侗以功勋,增加杨侗的实力,最大程度地保全保守派力量。

伽蓝,都是因为伽蓝的到来,都是因为他忠实地不折不扣地执行了皇帝和裴世矩的计策,东都的保守派力量才在恶劣局势的推动下,不得不携手结盟,而这一结盟的后果,必然导致皇帝和改革派在摧毁了以杨玄感为的叛乱贵族后,接下来要清洗的对象。

杨恭仁借助揭开伽蓝这个秘密坚固杨侗、崔赜和自己的联盟,而伽蓝必然会向皇帝和裴世矩禀报这一切,那么杨恭仁则借此告诉皇帝和裴世矩,我们是忠诚你的,如果你一定要大开杀戒,那么在关陇和山东两大保守派贵族携手结盟的情况下,必是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之局。维持抗衡,有利于帝国,反之,鱼死网破,帝国便有分崩离析之危。

伽蓝不能再沉默了,他必须表明自己的立场,不论崔赜和杨恭仁是否相信,他都必须推动东都局势向有利于帝国稳定的方向展。

“明天,洛水以北,杨玄挺将兵临太阳门,而落水以南,杨玄感将陈兵春门。”

伽蓝神态平静,仿若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刻根本没有生。

“观公,东都危在旦夕,如今唯有观公起复,振臂一呼,方能力挽狂澜。”

杨恭仁也恢复了平静,也像刚才那一幕没有生一般,轻轻摇手,“戍守东都者,樊留守也。”

“樊留守一出,东都必定血流成河。”

杨侗目露惊色。崔赜微微颔,他也看到了这一步,裴弘策也看到了,所以干脆不回来,躲到北邙山去了。

杨恭仁更是心知肚明。樊子盖若要守住东都,先就要建立威权,就目前形势而言,建立威权的唯一办法就是杀人立威。必须阻止他,必须压制他,必须掌控东都局势。

“伽蓝,你给某一个承诺。”

伽蓝犹豫着,权衡着,但在杨恭仁的期待下,在崔赜的逼视下,在杨侗的祈盼中,在东都危局的重压下,他不得不屈服。

“某誓死拱卫殿下。”





第两百零六章 神秘师兄

第两百零六章

神秘师兄

日暮,戌时三刻,越王杨侗急赴皇城尚书台,主持都省议事。

杨恭仁、崔赜陪侍左右。

目前局势异常危急,叛军已经兵临城下,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裴弘策下落不明,保守派官僚群龙无首,束手无策。以留守樊子盖为首的改革派势力不能任由形势继续恶化,理所当然要对保守力量发动“全面攻击”,力争赢得越王杨侗的支持,独揽大权。

就在保守派官僚惶惶不安,改革派势力蓄势待发之际,他们看到了杨恭仁,一个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但完全可以代替裴弘策驾驭保守派力量,并能赢得改革派势力的尊重以达成谅解和妥协的,当前唯一有能力把派系林立的东都贵族官僚们凝聚到一起的强权人物。

都省议事堂寂静无声。

越王杨侗宣布,吏部侍郎、观国公杨恭仁起复,临危受命,与樊子盖共同承担戍守东都之重任。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樊子盖。樊子盖是皇帝任命的东都留守,主掌东都军事,但他上得不到越王杨侗的支持,下不能驾驭军队的将军们,至于东都的保守派官僚们,更是对其群起而攻之,处境十分艰难。突然间,叛军呼啸而来,东都岌岌可危,杨侗和裴弘策联手“出击”,樊子盖猝不及防,无力抵御,不得不拱手让出大权,但结果触目惊心,一转眼的功夫,卫戍精兵就丧失殆尽,东都戍军所剩无几,樊子盖被逼上了绝路。

他还能退让吗?

杨恭仁主动邀请樊子盖到内堂叙话。

樊子盖没有选择,他必须守住东都,而守住东都的前提是,必须维持内部的团结,而若想团结,他就必须向杨侗妥协。好在保守派的中坚人物裴弘策不在了。杨恭仁做为宗室,其政治立场更倾向于中立,毕竟宗室和外戚的利益俱系于皇帝一身,为此宗室和外戚必须维护皇帝的威权。杨恭仁居中斡旋,可以把越王府和留守府的力量有机整合,在斗争和妥协中,最大程度地发挥东都力量。这是裴弘策所不具备的能力,也是崔赜说服越王杨侗请出杨恭仁的原因所在,而樊子盖也找不到拒绝合作的理由。

一刻之后,两人并肩而出。樊子盖建议,由杨恭仁负责指挥卫戍军与叛军作战,也就是说,越王府握发兵权,留守府拿统兵权,杨恭仁则掌战场指挥权,责任均担,齐心协力。

越王杨侗毫不犹豫地采纳了这一建议。

杨恭仁当即部署攻防之策:放弃大城,集结所有军队于洛水南岸,死守皇城和宫城,固守待援。

越王杨侗下令,凡京都贵族官僚及其家眷,连夜撤进皇城,若有贻误,以通敌论罪。

樊子盖提出异议,认为杨侗的命令不利于皇城和宫城的坚守,因为京都相当一部分贵族官僚是杨玄感的同党或者同情者,这些人是隐患,一旦他们与叛军内外呼应,皇城和宫城危在旦夕。

但樊子盖的这一异议遭到了保守势力的猛烈抨击。

杨恭仁要集中有限兵力死守洛水河南岸,死守皇城和宫城,固守待援,这是正确的策略,但如此一来,洛水以北的外郭北城就要放弃,洛水以南贵族官僚府邸所在的外郭南城也有可能被放弃,那么留在皇城和宫城之外的贵族官僚及其家眷怎么办?除了投降杨玄感还有其他出路吗?杨玄感胜了倒是皆大欢喜,但输了呢?那代价就是项上人头,就是妻儿乃至整个家族的性命,所以,除了那些杨玄感的同党或者支持杨玄感叛乱的贵族官僚外,其他人都想逃之夭夭。如今越王下令让他们撤进皇城,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樊子盖却百般阻挠,目的何在?居心何在?…,

杨侗、杨恭仁、崔赜目睹了都省内的激烈争吵,心情各异。

这一建议是伽蓝提出来的,虽没有说来自何人所授,但伽蓝的态度非常坚决,就是必须把东都所有的贵族官僚及其家眷全部撤进皇城。

皇城里有含嘉仓,储存有大量的粟帛武器,宫城内右掖还有子罗仓,有盐二十万石,粳米六十余窖。凭借这两个大仓的仓储,坚守数年都绰绰有余,所以在粮食军需上根本毋须考虑,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竭尽所能保全更多的贵族官僚,尤其是关陇籍的保守贵族,这些人即便不是杨玄感的同党,但同样反对皇帝的激进改革,可以想像,在东都旦夕不保,在形势看上去对皇帝和改革派十分不利的情况下,他们必然会主动或者被动的“倒”向杨玄感,而结果就是给杨玄感陪葬,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关陇籍的保守贵族。

杨恭仁和崔赜身陷危局,首要之务是守住东都,还没有时间去考虑风暴结束之后的危机,但伽蓝的这个建议却顾及到了风暴的前前后后,可谓高瞻远瞩,思虑周全。杨恭仁和崔赜不知道伽蓝的这个建议来自何人,但肯定不是皇帝。

皇帝与樊子盖的想法一样,不惜代价遏制和打击保守派,其中樊子盖的目标是关陇人,而皇帝的目标不仅仅是关陇人,还包括山东人。试想,当以樊子盖为首的山东人对关陇人大开杀戒的时候,关陇人岂会束手待毙?必然强力反扑,反扑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帝国的整个贵族阶层惨遭重创。樊子盖没有选择,若想让山东人重新崛起甚至代替关陇人控制帝国权柄,必须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在樊子盖看来是可以接受的。

但关陇人受伤不起,所以杨恭仁暗自庆幸,庆幸伽蓝能及时赶到东都,并感激那个藏在伽蓝背后的人。以他的估猜,这个人就是裴世矩。裴世矩虽然为了自身利益改变了政治立场,但他显然不希望以摧毁帝国的贵族阶层做为改革的代价。改革的前提是稳定,但皇帝为了排除异己,不惜大开杀戒,激化了帝国矛盾,动摇了国祚基石,导致稳定已经变成一种奢望,试问何谈改革?

崔赜却在感慨之余心如重铅。从伽蓝所透漏的诸多“机密”来推衍,皇帝肯定能赢得这场博弈,但结果却未必如皇帝所想的那样一鼓作气摧毁保守势力。风暴过后,尘埃落定,待真相逐渐“大白”于天下,帝国的保守贵族们就会感激杨侗的“救命”之恩。杨侗威望、实力骤增,突然间便拉近了与储君位置的距离,可惜这不是好事,这意味着一场新的政治风暴急剧酝酿,皇统之争将进入血雨腥风的时代。

杨侗却没有想得那么远,他发现自伽蓝出现后,一系列难题便迎刃而解,短短时间内,伽蓝便展现了他惊人的才智,比如把贵族官僚撤进皇城这件事,初看上去并不重要,但仔细一分析,却直接影响到了这场政治博弈的最终结果,而都省内的争执,充分验证了这一计策的重要性。

杨侗因此对伽蓝愈发的崇拜,过去崇拜伽蓝是因为西北狼的神秘传说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的英雄情结,而近距离接触到伽蓝之后,杨侗却发现这个人的一切远比传说中的更加神秘,比如,突然间伽蓝就成了自己的表兄,从一个蛮荒之地的戍卒变成了高贵的皇亲国戚,这太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伽蓝三言两语之间,便一次次推动东都局势急剧变化,这不能不让人敬畏,不能不让人思索,这种神秘莫测的能力源自何处?…,

时间紧张,杨侗在崔赜和杨恭仁的暗示下,断然否决了樊子盖的异议,要求他即刻执行。

杨侗匆忙离开尚书台,上车之前他忽然发现扈从车驾的伽蓝不见了。

“孤的师兄何在?”

“去白马寺了。”崔赜小声说道,“据说他有亲近之人在丰都市。”

“一并撤进皇城。”杨侗不假思索地说道。

崔赜微微蹙眉,迟疑不语。

杨侗马上意识到什么,问道,“他要离开?”

“殿下已做出决策,观公也起复佐助,再辅以樊阁老的助力,皇城和宫城可谓固若金汤。”崔赜和颜悦色地说道,“裴大监在北邙山呼应,内外需要互通声气,但目前唯一可信者,唯伽蓝而已。”

杨侗听明白了,杨恭仁、崔赜和裴弘策给了伽蓝一个新使命,充当城内城外的信使。当然,所谓可信者寥寥不过是个托词,真正的用意是,伽蓝负有秘密使命,或许是皇帝所托,或许是裴世矩所授,总之东都形势在他的推动下,正在向有利于皇帝的方向发展,而接下来的关键不在城内,是在城外,是各路援军能否在最短时间内击败杨玄感,所以,伽蓝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他必须马上赶赴北邙山。

杨侗抬头望向东方漆黑的夜空,月明星稀,那个神秘的师兄今在何方?



伽蓝就在白马寺,怀里抱着雪儿,石蓬莱和尉迟翩翩站在他的身边,稍远一点是两个绝色佳丽,鸣沙与丝桐。

楚岳等人围在左右,亲热笑谈。高泰和乔二则向苏定方讲述着遥远的西土和那块土地上惊心动魄的故事。

薛德音陪着颜师古、崔逊站在远处,三人神色凝重,紧张交谈着,偶尔还激动地争执几句。







第两百零七章 小舅

第两百零七章小舅

在伽蓝扈从杨侗赶赴观国公府的时候,楚岳、高泰等人则在黄君汉的指引下飞赶到丰都市寻到了石蓬莱,并把他们带到了白马寺。

重逢东都,自是分外亲热,但此刻局势紧张,人心惶恐,虽然伽蓝的出现让这些栗特人有了一分安全感,但这是异国他乡,是中土的中心所在,即便伽蓝可以西土,但在这里他和一个普通的栗特商贾并无太大区别。这是一个迥异于西土的世界,在这里若想获得权力和财富,靠得是身份和地位,而不是武力和功勋。伽蓝的身份地位都很卑微,一个从五品的禁军校尉在东都实在微不足道,不要说保护亲朋故旧了,就连自己的命运都无从掌控。

然而,伽蓝再一次展现了他神秘莫测的能力,栗特人也再一次目睹了守护神的无穷法力。

秘监儒林郎杨师道突然现身白马寺,指名道姓要寻伽蓝。

杨师道是宗室贵胄,才思敏捷,尤擅文章诗赋,在法也颇有天赋,更了不得的是,他的父亲是观王杨雄。

观王杨雄在帝国是个权势倾天的宗室大权贵,虽然他去年病逝了,但他的长子杨恭仁,还有他的众多子孙,还有他的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完全继承了他的政治遗产,这股庞大的政治势力依旧是帝国朝堂举足轻重的力量。不过,杨雄武功不足,尤其对军队的掌控力远远弱于楚公杨素,而杨素正是得益于其显赫武功,即便死了,其遗留下来的政治力量也极其强大。现在,观公杨恭仁夺情起复,与杨玄感正面交锋,帝国政坛两股庞大力量展开了殊死搏杀。某种意义,这也是弘农杨氏内部矛盾的大爆。

杨恭仁临危受命,义不容辞地承担了坚守东都的重任。突然间,他便成了主宰帝国命运的人,而他所在的政治势力不得不为此全力以赴。杨师道做为这个政治势力中的主要成员之一,在这个关键时刻至白马寺寻找一个禁军校尉,其背后所蕴含的东西就复杂了。

一个宗室贵胄,一个蛮荒戍卒,天地下的差距,何来的交集?但更让人不敢置信的是,杨师道对伽蓝非常亲热,感觉比对待自己的子侄犹有过之,而伽蓝却非常冷淡。一个宗室贵胄纡尊降贵也就罢了,还热脸贴冷屁股,完全颠覆了正常认知,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能相信?

杨师道三十多岁,相貌俊雅,气度非凡,一双清朗而矜持的眼睛充满了睿智,脸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令人倍感亲切。伽蓝的冷淡并没有让他生气,相反,他的眼中多了几分悲伤,几分痛楚。

陪在他身边的薛德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许多疑惑至此总算有了答案。当初温城司马同宪为什么要亲自出面核实伽蓝的身份?为什么在伽蓝拒绝承认后,司马同宪非但没有逼迫,反而代替司马氏做出了一系列承诺?高老夫人为何始终保持沉默?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伽蓝的母亲是皇族血脉,是观王杨雄的女儿,而二十多年前的政治风暴中,两家更是因为这桩联姻结下了无法化解的仇怨。

如今观王杨雄病逝了,但高老夫人还在,两家的仇怨坚固如昔,两家的后人能否了结恩怨,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关键还在伽蓝身。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伽蓝的责任,但伽蓝却固执地拒绝了。

伽蓝身份特殊,他的血统不仅仅要得到河内司马氏的承认,更要得到皇族的认可,而这其中不但牵扯到了两家二十多年来的恩怨,也涉及到了今日这场风暴。杨恭仁起复主掌东都大局,能否守住东都,关键就在于援军到达之前的这段时间,而这段时间里,能否赢得河内的支持至关重要,而河内局势尽在温城司马氏的掌控之中。这是两家化解恩怨的一个契机,其中的关键就是伽蓝。

先前在河内,司马同宪亲自出面;今日在东都,杨师道又亲自出面,实际都表明司马氏和杨氏迫切想利用伽蓝化解两家的仇怨。不过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除了老一辈的大权贵外,小字辈中知之甚少。薛德音能知晓一二,则是源自他的父亲和七娘司马令虞,不过对其中详情也是不甚了了。

杨师道无视伽蓝的冷淡,主动问起了其他人,尤其对伽蓝怀里的昭武雪儿,更是关注,他下意识地以为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可能是伽蓝的血脉。

薛德音一一介绍,石蓬莱是栗特巨贾,尉迟翩翩、鸣沙和丝桐是伽蓝的侍婢,楚岳、阳虎、魏飞和沈仕鹏则是伽蓝的西北狼兄弟,就连高泰、乔二、苏定方都介绍到了,唯独遗漏了昭武雪儿。昭武雪儿的身份是个秘密,伽蓝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薛德音,薛德音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当然闭紧了嘴巴。

“你的人,你的朋,都随某回府。”杨师道说道,“某保证他们的安全。”

伽蓝沉吟不语。

石蓬莱却是心花怒放,急不可耐地捅了捅伽蓝的后腰。

崔逊、杨师道、颜师古,一个个都是东都赫赫有名的权贵,虽然石蓬莱一个也不认识,但这三个人的名气一个比一个大,可谓声名显赫,石蓬莱早就如雷贯耳了。今天危难之刻,不但伽蓝突然出现了,颜师古还跟在他身边,接着崔逊匆忙而来,这位中土第一豪门的世家子,竟然主动要求代替伽蓝照顾他的亲朋好。还没等伽蓝答应,杨师道又出现了,这位皇族贵胄连句寒暄话都没有,视伽蓝为子侄,直接大包大揽了。

石蓬莱一直认为伽蓝不是池中之物,终有一飞冲天的时候,事实证明他的判断非常正确。他在伽蓝困窘之刻雪中送炭,关怀备至,不过耗费了微薄钱财而已,但随着伽蓝长大,他得到的回报却越来越丰厚,尤其今天,他终于知道时来运转了,有了皇族和中土第一豪门崔氏这等通天关系,他距离自己富可敌国的梦想还有多远?

看到伽蓝犹疑不定,杨师道微微皱眉,低声唤道,“伽蓝……”迟疑了稍许,乃恳切说道,“伽蓝,不论你是否接受,那都是你的家。”

伽蓝心神颤栗,抬头望天,缓缓闭了眼睛。

薛德音不动声色。石蓬莱却是骇然瞪大了眼睛,伽蓝竟是皇族血脉?楚岳、阳虎等人没有听明白,也没有心思去弄明白,对他们来说,身份地位权势财富固然重要,但活着才最重要的,而目前生死悬于一线之间,除了求生之外,其他的毫无意义。

“大兄……”雪儿看到一大堆陌生人围着自己,心里害怕,又看到伽蓝闭目望天,似乎魂游天外,不禁低声呼唤。一路行来,雪儿或许是因为兄长的离去和暴雪的“失踪”,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的自闭症状愈严重。

杨师道听到雪儿的呼唤,眉头皱得更紧了,不知道此女与伽蓝到底是何种关系,又为何如此亲密。

伽蓝别无选择,他只能把雪儿、石蓬莱和翩翩等人托付给杨师道。

伽蓝睁开眼睛,望向站在数步外的崔逊,目露歉疚之色。崔逊却是理解,淡然一笑,以示理解。他奉崔赜之命赶来白马寺,无非是示好,表达一下感激之意。未来崔氏身陷皇统之争,若能与裴氏、司马氏乃至皇族的观王杨雄一系维持良好关系,显然有助于崔氏摆脱困境,甚至借皇统之利再一次踏权力巅峰。

还有一个促使崔逊飞驰而来的原因便是游元之死。游元的死充满了玄机,但崔逊或多或少估猜到此事与伽蓝有关,在他看来,伽蓝虽不敢亲手斩杀游元,但必定施展了某种见不得光的卑鄙手段,毕竟伽蓝是西北军和老狼府里赫赫有名的秘兵,干的就是这种肮脏事。

东都也从游元之死中推衍出了无数“内幕”,但有一点是共识,游元实际死于皇帝之手,如果皇帝不在东征之前安排他南下黎阳督运粮草,何至于丢了头颅?此策也秉承了关陇人一贯打击山东人的宗旨。不论何种政治风暴,最后必定要牵连到一部分山东人,山东人始终摆脱不了牺牲品和陪葬品的命运。游元在这场风暴中就是第一个牺牲品,马就会有第二个,乃至更多,而樊子盖一再忍让,一再妥协,未尝就没有以“合作”来换取自身安危和政治利益的图谋。

崔氏不但是山东人,还是帝国历次政治风暴的参与者,这次一如既往,崔氏身陷风暴中心。崔逊为了家族利益已经竭尽所能了,接下来,他要离开东都,马与巡察使团会合,而巡察使团拥有特权,可以挥的地方很多,比如稳定河北局势,确保河内安全,积极推动河北各地马集结军坊、宗团、乡团武装,组建军队支援东都等等,巡察使团都可以去做,只有尽心尽力,必然有所作为。

此时离开东都非常危险,所以崔逊想到了伽蓝,只要得到伽蓝的保护,完全有把握安全抵达河阳。刚才他与薛德音、颜师古争论的就是此事,薛德音和颜师古劝其留在东都,但崔逊哪敢留在这里?他擅自赶赴东都已经违律了,游元的死又让他背负了责任,如果再不回巡察使团并为拱卫东都付诸行动,风暴结束后,他的仕途必然终结。

伽蓝放下雪儿,拉着她的小手,郑重递给了杨师道。

杨师道俯身握住雪儿的小手,缓缓蹲下,轻轻将其揽入怀中。雪儿没有挣扎,只是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伽蓝,似乎这个世界除了他再无别人。

伽蓝也俯身蹲下,爱怜地抚摸着雪儿的长。

“她叫昭武雪儿,是康国老王昭武世必失的小公主。这次某离开西土,就是为了护送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去临朔宫觐见陛下。”伽蓝低声说道,“西土局势非常紧张,未来能否保持对西土诸虏的威慑,能否与西突厥保持长久盟约,其中把昭武屈术支推王位至关重要。”

杨师道面带微笑,神色平静,心里却波澜起伏。伽蓝果然是裴世矩的绝对心腹,即便流配突伦川期间,都还肩负着关系到西土安危的秘密使命,如今又为皇帝所器重,不远万里将其调到中土参与这场风暴,再加其显赫的血统,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拜托了。”伽蓝躬身为礼。

“一家人,毋须客气。”杨师道拍拍伽蓝的肩膀,“多多保重,平安归来,某还等着你唤声小舅。”

伽蓝仿若未闻,站起来拉住石蓬莱交待了几句,又把翩翩、鸣沙和丝桐叫到一起仔细嘱咐了一番,然后冲着崔逊、颜师古招招手,一行人匆忙匆出寺,打马扬鞭疾驰而去。



……

第两百零八章 时机

第两百零八章时机

六月十四午,洛水以南,杨积善率军杀到东都城下。同日午时,杨玄感抵达长春门,传檄城内,劝降百官。

洛水以北,杨玄挺于巳时左右逼进宫城,并向含嘉仓城展开了攻击。

同日正午,伽蓝、崔逊等人在黄君汉的指引下,由间道避开进攻北邙山的叛军,抵达净域寺。

裴弘策正在焦急等待东都的消息,不料伽蓝迅回返,同行的还有崔逊,这让他非常高兴。果如所料,伽蓝完成了使命,杨恭仁的起复是个意外之喜,再加崔赜和裴弘策的结盟合作,东都三股庞大势力抱成了一团,越王杨侗轻而易举压制了樊子盖,牢牢掌控了东都。

接下来裴弘策要按照既定策略,向金墉城一线动攻击,以牵制叛军,与东都内外呼应,但裴弘策闪烁其词,一会说正加紧与河内联系,一会又说粮食不够,武器不足,军需匮乏,后来干脆坦言,士气低迷,军官们心怀异志,不具备主动攻击的条件。

崔逊知道裴弘策的心思,在东都局势已经被杨侗、杨恭仁和崔赜牢牢掌控的情况下,以目前城内禁军和府军的兵力,应该有把握守住宫城和皇城,所以裴弘策没有攻击,他甚至担心攻击之后这仅余的两千人马也会荡然无存。既然攻击可能带来厄运,那何必攻击自寻死路?不如守在北邙山,等待援军。援军一到,形势逆转,这两千府兵为其所用,与各路援军一起攻击,平叛功劳唾手可得。

裴弘策的这种保守策略源自其两战两败,八千大军差点全军覆没的败绩,这严重打击了裴弘策的信心,他不敢打,也败不起了,如果他能带着这两千大军与援军会合,他还能将功折罪,将来权势即便受到影响,也不至于惨遭重创而一蹶不振。

崔逊能理解,但迫于杨玄感急剧膨胀的实力和势如破竹的攻击锋锐,以及这场风暴对整个帝国所造成的不确定的影响,还有伽蓝所说的未经证实的三路援军是否能以最快度抵达东都战场,都导致东都命悬一线,所以,唯今之计,便是裴弘策以破釜沉舟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与叛军殊死搏杀,以此来吸引叛军的主力,缓解东都的重压,给东都赢得足够的时间。

崔逊在心中鄙夷裴弘策的怯惧,脸却平淡如水,不徐不疾地直言相询,“明公何时展开攻击?”

裴弘策的脸色有些难看,沉吟不语。

崔氏现在有威胁他的“资本”。初时崔氏支持了他,让他执掌大权,统兵出战,结果兵败如山倒,瞬息之内便把东都推进败亡深渊,所以崔氏理所当然抛弃他,要换一个支持的人。如今崔赜选择了杨恭仁,但也给了裴弘策第二次机会,如果裴弘策继续把“无能”进行到底,崔氏必定痛下杀手,在风暴结束后把他往死里整。

“明日如何?”崔逊逼问道,“某即刻渡河赶赴河阳,说服独孤都尉连夜向明公运送粮草辎重,尔后某亲自赶赴温城,再遣使赶赴郡守府。某向明公保证,三日后,河内必倾尽全力支援明公。”

裴弘策的眼里掠过一丝羞恼,但他忍而不,转目望向坐在一侧的伽蓝。

“明公所言句句在理,当前的确不宜进攻,仓促攻击,必败无疑。”伽蓝不假思索,断然反对崔逊。

颜师古、薛德音、傅端毅、西行,还有两位裴弘策的亲信僚属,此刻都散座于侧,突闻伽蓝尖锐之辞,诸如颜师古等人无不惊诧。崔逊不仅门第显赫,身份高贵,更重要的是他位居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一职,监察御史“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品秩低,但职权甚重,根本得罪不起。

然而,崔逊却非常大度,不以为意,只是含蓄提醒道,“此策可是殿下亲拟,由尚都省议定。”此策关系重大,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比某更清楚,不论困难多大,都必须动攻击。

“关键在河内的支持。”伽蓝说道,“若河内倾力支持,北邙山对杨玄感来说如芒在背,不待明公举刀,杨玄感便会主动进击。”

崔逊迟疑良久,说道,“局势复杂,形式更是不由人啊。”言下之意,计划赶不变化,就算皇帝有准备,大概也没有想到京畿卫戍军会整批整批的倒戈,京畿极其周边郡县更是全力支持杨玄感,结果形势颠覆,东都危如累卵,旦夕不保。目前无法确定这场风暴将对关西、山东等地带来何种影响,但影响肯定存在,而这些影响极有可能导致援军迟迟不至。

“正因为如此,明公才需要这支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存在,先确保了河内安全,唯有河内安全了,这支军队才能持续威胁叛军,给东都守军以有力支援,并把叛军牢牢牵制在东都城下,由此便确保了大河水道的畅通,而大河水道的畅通,不但有利于关西、河东、山东各地的援军以最快度抵达东都战场,更保证了山东和江左一带的粮草辎重可以源源不断送达东都战场。”

伽蓝几句话便点醒了众人。河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河内无兵可守,局势异常紧张,一旦颠覆,先裴弘策这支军队便陷入包围,其次各路援军的支援也必然受阻,再次就是大河水道断绝,援军失去粮草辎重的持续供给,拿什么打仗?

崔逊、颜师古等人暗自点头,对整个战局的看法陡然一变,这时候不再单纯从东都安危出,而是站在整个中原战局的高度俯瞰京畿,那么裴弘策率两千精兵占据北邙山的重要性和目的性便一览无遗。

实际只要裴弘策始终控制着这两千精兵,杨玄感在东都战场便陷入被动,而且随着时间的延续,杨玄感越来越被动,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分兵攻打北邙山,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由此一来,杨玄感攻打东都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而东都久攻不下,杨玄感在政治也就逐渐被动,最终他陷入双重被动,距离败亡不过旦夕之间了。

“某即刻赶赴河阳。”崔逊断然放弃了在军事干涉裴弘策,“请问明公可有什么嘱托?”

“某要粮草,要武器,要军队。”裴弘策抚须笑道,“所以,你还是日夜兼程赶赴温城为好。”

崔逊含笑点头,转目望向伽蓝,“某能否向将军借一人?”

伽蓝看了一眼薛德音,微微颔。

送走崔逊,裴弘策把伽蓝留了下来,直言不讳地问道,“杨玄感当真会分兵攻打北邙山?”

伽蓝走到地图前,“东都四大门户,西面的潼关,东面的虎牢,南面的伊阙,北面大河。今东南两个方向的关隘俱已失守,唯有西北两道门户还在某等手,而这两道门户偏偏都是援军进入东都的必经之路,试问杨玄感是先拿下东都,还是先夺取门户,断绝援军进入东都之路?”

“正常情况下,杨玄感肯定要分兵夺取关隘,即便拿不下潼关和河阳,也要守住慈涧道,占据北邙山,继而给自己赢得足够的时间攻打东都。”裴弘策也走到地图前,抬手在北邙山和慈涧道之间划动着,缓缓说道。

“杨玄感日夜兼程而来,一路顺风顺水,难免得意忘形,以为自己拿下东都易如反掌。”伽蓝冷笑道,“这几天他肯定会集结主力猛攻皇城和宫城,同时因为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洛水以南的大城,他又不得不分兵镇戍以免生意外,所以,他既没有时间分兵去打潼关,也无暇顾及北邙山这支残存弱旅。”

裴弘策频频颔,“如此就给了某等时间,一方面据险结阵,囤积粮草武器,一方面散布援军消息,以重振士气。”

“最多三五日,杨玄感就会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伽蓝手指地图的潼关,“长安会在第一时间增兵潼关,以确保关西安全。只待增援令下,关西大军蜂拥而出,杨玄感就完了。”

“他要垂死挣扎。”裴弘策笑道,“他会急分兵戍守虎牢、黑石、伊阙和慈涧道,只是如此一来,他攻打东都的难度便大大增”

“他还要打北邙山。”伽蓝说道,“杨玄感一旦分兵把守各处关隘,那么北邙山就成了各路援军进入东都战场的唯一途径,不论是关西援军,还是来自涿郡的蓟燕精骑,又或是东莱水师,最终都要从北邙山进入东都战场。”

“杨玄感若拿下北邙山,便阻绝了援军进入东都之路。”裴弘策的脸色逐渐凝重,他意识到形势很严峻,远比伽蓝所估猜的要严峻。

“明公,守北邙山,不比守东都容易。”

裴弘策沉默无语。北邙山是一座黄土丘陵山,山不高,山势更不陡峭,与“易守难攻”扯不太大关系。

东都,洛水以南,长春门外。

杨玄感在行军途中建立了行尚台,简称行台,即中央尚省,出征时于屯驻之地设立的临时性中枢机构,其所设官属与中央台省无异。李密出任行台兵部尚,掌军事行政权,参与军事决策。

大军抵达东都城下,行台军议。杨玄感、李子雄、杨玄纵、杨积善、王仲伯等人一致决策,集结全部兵力猛攻皇城和宫城。

李密坚决反对。东都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洛水以北的大城,全力坚守皇城和宫城,可见以杨侗为的贵族官僚已经控制了尚都省,东都各方势力已经形成了合力,这一刻的皇城和宫城固若金汤,攻击必然受阻。

为此,李密建议,即刻分兵,以最快度拿下慈涧道、伊阙道和北邙山,然后急西进,拿下潼关和函谷关,依托关隘和大河之险,把增援东都的军队阻挡在京畿外围,从而断绝东都的希望,给大军攻打东都赢得足够时间,并为后期据中原而争霸天下打下基础。

在争执的过程中,李密寸步不让,不容妥协,这令杨玄感左右为难。好在李子雄居中斡旋,提出三日为期,假如三日内大军未能攻陷东都,则依李密之策,火分兵抢占要冲。

“时机尽失,悔之晚矣。”李密忿然而退。





第两百零九章 釜底抽薪

第两百零九章釜底抽薪

十四日黄昏,东都南外郭的长夏门和建国门大开,杨玄感率军由长夏门而进,李子雄、李密率军由建国门而入。

长夏门大街和建国门大街由北而南贯穿整个外郭。长夏大街正对通济渠,而建国门大街正对黄道渠。通济渠和黄道渠实际就是洛水,是进京漕渠的两个渠段。帝国第一大匠宇文恺在营建东都的时候,改洛水为渠,其中通济渠在东都段宽达三百余步近八百米,经偃师、洛口仓而至大河;而黄道渠很短,大约六百余步约两千米,西接西苑之积翠池。积翠池接洛水,方圆十余里,故这段宽约二十步约三十米的渠道其实是改道后的洛水与通济渠相连之处。

黄道渠有黄道桥,过了黄道桥便是皇城。

通济渠有两座桥,分别是东通济桥和西通济桥,过了这两座桥就是东都的北部外郭。

大军渡过洛水,与杨玄挺部会合于东太阳门外。

当前最急迫的任务便是攻打皇城和宫城,所以两支大军会合之后,马召开军议,商议攻击之策。

李密站在东都布局图前,详细解说攻城之计。

东都与大兴城帝国西京的规划、设计均出自帝国第一大匠宇文恺之手,两者的形制和布局最为不同的地方,就是宫城的位置。在大兴城中,宫城位于城池北部正中,而在东都中,宫城则位于城池西北隅,如此一来,宫城和皇城自成体系,与外郭形成了两个体。

在宫城和皇城这个体系中,宫城居中,在它的四周,南面是皇城的南城部分,东面是皇城的东城部分和含嘉仓城,北面则是以防御性质为主的圆璧城、曜依城和东西隔城,而西面则是西苑之芳华苑,由此可以推知宫城防御之坚固。

从整个东都布局来说,宫城和皇城的南面是积翠池和黄道渠,无法部署攻击军队;东面是北外郭,连接两者的就是徽安门大街,大街虽宽,但对于攻击一方来说未免过于狭窄,军队同样无法展开;西面是皇家园林西苑,周长两百余里,其中有石墨、缺门诸山,有龙鳞渠、阳渠,有谷水、瀍水,有十六院,有四大离宫,尤其芳华苑中,殿宇楼阁、小桥流水随处可见,除非把这些建筑毁了,否则军队还是无法展开。

所以,攻打宫城和皇城的最佳地点,只剩下一个地方,那便是东都最大的广场所在,也就是皇城的南城部分和东城部分的毗邻处,同时,也是宫城、皇城和北部外郭的交界处,还是黄道渠和通济渠的交界处,并且还是通济渠的终点地,也就是目前大军云集所在,行台正在军议之地。

这个大广场呈“刀”子形,其南面是黄道渠和通济渠,西面是皇城之南城部分的东太阳门,北面是皇城之东城部分的承福门,还有徽安南大门,东面则是通济渠码头,东西、南北距离均在三百步以约七百余米,把皇城衬托得雄伟而壮观。

之前杨玄挺杀到东都城下后,先行拿下回洛仓,然后便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通济渠北岸御道火推进到东太阳门和承福门,意图割断洛水两岸的联系,一路则从城北渡过瀍水,攻打徽安北门和含嘉仓城的德猷门,试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北外郭,夺取含嘉仓城,加快攻克宫城和皇城的度。

目前城北方向的攻击还在进行,城南方向的攻击则集中在东太阳门、承福门和徽安南门,但因为攻城器械严重不足,攻击受阻。

李密反复陈述了攻坚的难度,认为能否拿下宫城和皇城,关键不在军队多寡,实力强弱,而在于政治利益的妥协,所以他建议马与东都各方政治势力展开谈判,并迅分兵夺取潼关,同时在慈涧道、伊阙道、虎牢和北邙山部署军队,以最快度完成对整个京畿地区的占领,为阻御即将到来的各路攻击敌军做好前期准备。

杨玄感在听取了有关东都最新局势的汇总后,向李密做出了让步。

东都杨玄感的同党大部分已聚集而来,他们告诉杨玄感,观国公杨恭仁起复了,并全权负责东都战事,而杨侗则借助杨恭仁之力,压制住了樊子盖,牢牢掌控着东都,并在最短时间把东都的大部分贵族官僚及其家眷撤进了皇城。这样在军事,杨玄感遇到了强硬对手,在政治他也陷于被动,因为代表各种势力的贵族官僚都被杨侗抢先一步“困”在了皇城里,如今连面都见不到,如何谈判?

杨玄感的心里有了一丝不安,他最担心的便是关西。西京不仅距离东都只有八百里,更重要的是西京卫戍军的数量不比东都少,因为西京有来自北方诸虏的威胁,在帝国主力大军远征高句丽的时候,西京便承担了在西北方向保护东都的重任,所以西京大军一旦杀过来,整个战局实际就对杨玄感不利了。故此,他必须以最快度与东都的贵族官僚们在政治达成妥协,然后由他们去说服西京的贵族官僚,竭尽全力阻挠或者延缓西京军队东进潼关,为自己攻陷东都并控制河南之地赢得足够时间。

然而,这一设想破灭了,杨侗不知听从了谁的建议,竟然从纷乱的局势中抓住了要害,一击而中。

很明显,在谈判变得异常艰难甚至根本就没有谈判的情况下,攻陷东都的难度呈倍数增加。以皇城和宫城防御之坚固,从外面攻破它几乎不可能,宇文恺大匠的设计可谓天衣无缝,而唯一能指望的便是从内部摧毁它,也就是依靠“内应”,但杨恭仁威望高,久经沙场,深谙政争,那些“内应”在他的一系列举措下恐怕很难找到打开城门的机会。

既然局势的展正在偏离预想的轨道,那么先前所设之计不得不马调整。

杨玄感下令,由李子雄、杨玄挺、杨积善负责攻打皇城和宫城;由李密、胡师耽和赵怀义负责与东都各方政治势力展开谈判;连夜把行台设置于北外郭的春门外,以便在洛水北岸统一指挥战局,实际便是打算接受李密的建议,向潼关、慈涧道和北邙山等要冲之地动攻击了。

十五日,京畿各地纷纷响应杨玄感,遣使效命者纷至沓来。

同日,从荥阳传来消息,梁郡豪望韩相国举旗起事,应者云集,陈留、雍丘、襄邑等地举城以降,一夜之间便聚众数万,声势浩大。韩相国是杨玄感的至交好。梁郡则是宋州故地,杨玄感在出任宋州刺史期间,倾力经营,所图者不过就是今日。

杨玄感致韩相国,授其以河南道行台尚令一职,总揆河南道军政,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建立一支庞大军队,横扫河南道诸郡,与东都、京畿连为一体,如此即便形势恶化,也还有立足之地,有逆转之机会。

同日,攻击皇城受阻,无论在东太阳门还是在含嘉门,都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但北外郭的南北两道徽安门在“内应”的努力下打开了。不过,让杨玄感失望的是,杨侗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竟然调用军队动用武力“撤”走了北外郭所有贵族官僚的家眷,这也是“内应”能够打开徽安门的原因。也就是说,杨侗为了“抢”走这些贵族官僚,不惜放弃了整个北外郭,可见其决心之大。

杨玄感的不安愈强烈。杨侗的针对性太强了。北外郭因为靠近皇城和宫城,又是新建里坊,所以大部分贵族官僚迁到东都后,都居住于此。在目前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杨玄感只要在政治利益满足了大部分贵族官僚,赢得了他们的支持,那么这场兵变便拥有了很强的政治基础,接下来对杨玄感就非常有利了,然而,杨侗却撤走了所有的贵族官僚,包括他们的家眷,这是“釜底抽薪”之计,让杨玄感的图谋彻底失败。

没有帝国大部分贵族官僚的支持,没有一定的政治基础,杨玄感及其同党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距离败亡之日近在咫尺。

釜底抽薪之计,肯定不是崔赜和樊子盖的主意,因为山东人正要利用这场风暴打击对手,置更多的关陇人于死地是他们乐见其成的事,所以,拿出这个计策的,不是裴弘策就是杨恭仁,这两位都是保守派,又都忠诚于皇帝,结果显而易见。

同日,李密、胡师耽先是传皇城,恳求觐见越王杨侗,遭拒。再传杨恭仁、崔赜、樊子盖,要求谈判,再遭拒。

杨玄感意识到危机呼啸而至。

当夜,行台军议之后,杨玄感断然下令,遍告各地,东都易主,废止自大业元年以来所颁布的所有改革制度,包括《大业律》,重新实施《开皇律》,自而下均行开皇旧制,试图以此来赢得民心。

又令,即刻分兵镇戍虎牢、黑石和伊阙道;命杨玄纵领五千精兵火攻占慈涧道,然后急西进攻占潼关;命杨玄挺率五千精兵攻打北邙山。

十六日,李密坐镇金墉城,杨玄挺赶赴北邙山前线,指挥大军向北邙山动了猛烈攻击。

北邙山,裴弘策坐镇净域寺,两千精兵据险而守,奋力厮杀。

午时,冯翊、李建成、柴绍率军抵达北邙山战场,同期抵达的还有满载粮草武器的数十艘辎重船。

就在众人叙话之刻,从前线突传急报,第一道防线被叛军攻破,赶赴第一线指挥作战的武贲郎将费曜身陷敌围,危在旦夕,恳求火支援。







第两百一十章 北邙山

第两百一十章 北邙山

伽蓝驻马立于山冈之上。

山下,两军将士正在奋力厮杀,一样的甲胄,一样的号鼓,一样的旌旗,甚至,曾经隶属于同一个鹰扬府,同一个卫府,或者,在这其中就有自相残杀的父子兄弟。

这一刻,伽蓝想到了伊吾道,想到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袍泽,心中不禁怒火中烧,对杨玄感恨之入骨,对那些置帝国利益于不顾,肆意杀戮无辜的叛逆者们,更是恨不能生噬其肉。多少生命因为他们的贪婪和私欲而悲惨死去?杀了他们,即便挫骨扬灰亦不为过,亦无法偿还他们所犯下的滔天罪孽。

远处山谷里,己方的战阵已经崩溃,那是防御线的重心,武贲郎将费曜在那里部署了四个团,现在左右两翼被叛军击溃,中间两个团被分隔包围,指挥他们的鹰扬郎将力战而死,冲上去督战的费曜身陷重围。

必须把费曜救出来,否则失去的不仅是防线,还有士气,没有了士气,这支军队也就不复存在。

伽蓝戴上金色狼头护具,右手提刀,左手缓缓抬起。

“呜……”大角长鸣,激昂的冲锋号声冲天而起,霎那间响彻战场,回荡于山峦之间。

烈火仰长嘶,四蹄如飞,矫健身躯如离弦之箭,沿着山坡呼啸而出。

暴雪就像一道白色闪电划空而过,霎那间消失在一团烈焰当中。

“呜呜呜……”号角连天,一队队的西北精骑冲上了山冈之巅,然后如决堤洪水一般咆哮而下。

三百骑冲进了战场,如饕餮猛兽,疯狂吞噬着眼前猎物,挡者披靡。

血鹰战旗迎风招展,白龙幡旆猎猎作响,明光铠在阳光下闪耀,兜鍪上的红色羽缨在风中摇曳,一匹匹奔腾的战马奋蹄疾驰,轰隆隆的马蹄声如惊雷般震撼战场。

正在厮杀的双方将士霍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禁军战旗,是禁军精骑,是一股无坚不摧的血腥飓风。

禁军?禁军来了?皇帝到了?这是帝国府兵本能的反应,因为禁军地位特殊,宿卫皇帝左右,遵从皇帝命令,除了皇帝,谁能指挥他们?若不是皇帝到了,禁军精骑又何以出现在战场上?

“禁军!是禁军!”陷入困境的府兵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阳光,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士气陡涨,生出无穷力气,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喊起来,“圣主……圣主万岁……”

烟尘滚滚之中,周边数个山冈上战马如飞,旌旗翻卷,大角之声此起彼伏,好似有千军万马正从山中杀出,气势如虎。

战局骤然逆转。皇帝相对于臣民来说,代表的不是一个高贵的王,而是予取予夺的不可抵御的无上威权,对皇帝的尊崇和畏惧心理因此深深植根于中土每一个人的心中。此时此刻,忠诚于皇帝的府兵欣喜若狂,激动万分,一个个酣呼鏖战,誓死不退,而背叛皇帝的府兵却惊骇欲绝,魂飞魄散,士气遭到致命打击,不得不鸣金急撤。

禁军龙卫转眼杀到山谷,乘着叛军惊惶之刻,两翼杀进,瞬间撕裂了敌阵。

费曜却是知道这支禁军的底细,第一战尚能出敌不意,攻敌不备,但等到叛军看清事实,潮水般再度攻上,这支禁军对敌人的威胁就非常有限了。

“撤!撤!撤!”费曜拨转马头,冲着号旗兵连声怒吼,“鸣金!鸣金急撤!”

被围的两个团损失惨重,难以为继,金钲刚响,一个个便奋起余力,撒腿狂奔而走。

西北精骑追杀百步之后,面对的便是叛军主力战阵。

“撤!撤!”伽蓝毫不犹豫,果断转向,“撤回山岗,撤回去!”

“呜呜呜……”角号长鸣,西北人令行禁止,冲锋战阵瞬间分裂,化作三支呼啸利剑,如旋风般狂飙而去。

李密接到北邙山攻击受阻的消息,亲自赶赴战场查探军情。

“西北人果然到了东都。”

李密看到那面熟悉的战旗,不禁想起伽蓝那张冰冷而骄横的脸,一股怒火忍不住喷涌而出。

杨玄挺面如寒霜,咬牙切齿。几年的努力,无数的心血,却在举旗之前出了意外,结果不得不提前起事,此举虽不至于功亏一篑,但陷入被动是不争的事实,而这种被动稍有处理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把他们推进这种险境的就是西北人,就是那个叫伽蓝的敦煌戍卒。现在这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再次出现,惊鸿一瞥之后,便是漫山遍野的“圣主万岁”,而震耳欲聋的欢呼,对叛军士气造成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皇帝是不是真的到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禁军出现了,既然禁军出现了,皇帝距离战场还远吗?普通府兵对形势的看法基于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浅薄了解,他们不敢背叛皇帝,真正背叛皇帝的是他们的长官,而长官要背叛皇帝,他们有什么选择?甚至于,很多普通府兵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皇帝,他们只知道遵从自己的上官。这时候,禁军出现了,皇帝要到了,他们忽然现自己变成了皇帝的敌人,那种内心的极度恐惧是可以想像的。

“西北人已经到了东都,并且出现在战场上,这其中的缘由还需要解释吗?”

李密的脸色十分难看,对杨玄感贻误军机一事耿耿于怀,而事实证明他对局势的判断是正确的。如今宫城和皇城拿不下来,在军事上陷入被动,而东都的贵族官僚及其家眷几乎全部被杨侗“困”皇城,杨玄感因为得不到有力支持,在政治上也陷入被动。接下来,各路平叛大军源源而至,局面会愈艰难,而若想逆转被动,要条件就是拿下全部的京畿要冲,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潼关,其次就是北邙山。

杨玄挺当然清楚禁军龙卫出现在东都战场上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唯有死战。

“传令,整军再战!”

杨玄感也意识到危机的逼进,十七日,他带着三千援军赶到北邙山战场,亲自指挥作战。

这是血腥的一天,惨烈的一战,裴弘策和费曜指挥两千余禁兵、府兵和乡勇拼死阻击,冯翊、伽蓝、李建成和柴绍等人更是冲杀在最前线,浴血奋战。

至黄昏,有将近三个团的将士英勇战死,好在伽蓝指挥的禁军精骑利用有利地形,向攻击叛军动了一次次冲锋,一次次在危难之刻逆转战局,成功守住了净域寺至金谷一线,并给叛军造成了严重伤亡。

当夜,裴弘策再次致书河内郡守府、河阳都尉府和温城司马氏,恳请河内贵族官僚以帝国利益为重,全力以赴给北邙山守军以人力和物力支援。

十八日,杨玄感接到了华阴族人的密报,西京出兵了,代王杨侑下令征召关西诸府府兵即刻赶赴潼关集结,并任命刑部尚书、西京留守卫文升与京兆尹李丹为正副帅。

卫文升抵达潼关之前做了一件事,到华阴刨开了杨素的坟墓,鞭尸焚骨,以表平叛之决心。

杨玄感悲愤之余,更感不安。

西京出兵的度太快了,姑且不说在政治上关陇贵族尚没有达成内部的妥协,尚存在激烈的利益争执,即便从军事角度来说,在没有确保陇右十三郡的西北大军完全掌控之前,西京基于关西安全的考虑,绝对不敢尽起大军赶赴东都作战,所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弘化留守元弘嗣被皇帝拿下了,而西京在西北军已经被控,且皇帝早有布局,基本上稳操胜券的情况下,还敢冷眼旁观,迟迟不援军?

先是杨侗把东都贵族官僚全部“困”于皇城,现在杨侑又迫不及待尽起关西大军进京平叛,可见皇帝棋高一着,步步为营,形势对杨玄感越来越不利,但杨玄感也有有利之处,那便是他的同党以及支持他的地方豪望官僚,正迅集中到东都,他的军队人数已经过了五万,并且还在一天天增加。

潼关已经不可能拿下,关西大军肯定会抢在前面,如此一来,数日后,杨玄感将陷入两线甚至三线作战的窘境,为此,他必须先行拿下北邙山,这样他可以在包围宫城和皇城的同时,倾尽主力与关西大军决一死战。

十八日下午,杨玄感再调五千精兵赶赴北邙山,他在北邙山战场上投入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一万三千人。

十九日,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河内郡丞柳续、温城司马同宪带着一千两百乡勇以及大量的粮草辎重渡河而来。

裴弘策亲自赶到津口迎接。

“西京出兵了。”

独孤武都迫不及待地告诉裴弘策,西京四万援军正日夜兼程而来。至此,局势基本明朗,皇帝已经控制大局,所以河内再不敢观望了1,倾其所有,全力以赴支援裴弘策坚守北邙山。

裴弘策长吁一口气,高悬的心顿时落地。感谢伽蓝,假如伽蓝没有及时出现,没有向他透漏相关机密,这一刻,他可能已经魂归地府。

“伽蓝在哪?”司马同宪看到裴弘策,不待寒暄便急切问道,“他还好吗?”

裴弘策神情凝重,微微摇头,“假如没有更多的援军,今日过后,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

第两百一十一章 未雨绸缪

第两百一十一章 未雨绸缪

杨玄感心急如焚,再一次增兵北邙山战场,以绝对优势兵力向裴弘策动了更为猛烈的攻击。

然而,杨玄感错过了最佳机会。二十日,河内第二批援兵渡河而来,净域寺一线的防守兵力过了四千人,再辅以较为有利的地形和旺盛的士气,双方势均力敌,战事陷入僵持。

禁军龙卫成为战场上一股咆哮狂飙,西北精骑驰骋于山冈丘陵之间,挡者披靡,而戴着金狼头护具和黑狼头护具的彪悍勇士更是成了北邙山的梦魇,不论是为他们欢呼的友军还是闻风丧胆的敌卒,都畏惧于他们残暴而血腥的杀戮。

但是,援军迟迟不至,而敌军攻势却异常猛烈,这时即便有河内的全力支持,有锐不可挡的禁军精骑,士气的低落也不可避免。

裴弘策、独孤武都、柳续和费曜等人为此生了激烈争执。独孤武都和柳续必须守住河内,假如援军迟迟不至,以目前杨玄感的攻击势头,北邙山肯定守不住,更严重的是,河内仅有的镇戍力量一旦在北邙山损耗殆尽,拿什么守河内?所以他们建议急渡河撤离,据大河之险,坚守河内。

裴弘策和费曜当然拒绝,从他们的立场来说,除非山穷水尽,否则绝不能离开北邙山,一旦渡河北去,不但东都的局势恶化,他们的未来也一片黑暗。

“援军何时可至?几时杀到东都城下?能否击败杨玄感?”

柳续毫不客气,质问裴弘策,实际上就是提醒裴弘策,不要指望西京的援军,那支援军受控于关中本土贵族,是带着强烈的政治目的来的,说句不客气的话,那支援军对皇帝的忠诚度还不如东都卫戍军。既然东都卫戍军都能大批大批的倒戈,谁敢保证西京的卫戍军就不会背叛皇帝?

退一步说,就算杨玄感未能与关中本土贵族在政治上达成妥协,双方撕破脸,兵戎相见,那么从这场风暴结束后政局的展来推断,关中本土贵族为了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的利益,必然要竭尽全力保住关陇本土的军队,也就是以关陇子弟为绝对主力的西京卫戍军,所以,指望西京援军不惜一切代价救援东都,不惜与杨玄感拼个两败俱伤甚至玉石俱焚,这可能吗?

裴弘策和柳续都是河东贵族,费曜是代北人,属于武川贵族一系,他们与关中本土贵族、与山东贵族集团都存在着激烈的利益冲突,彼此间没有任何信任可言,尤其在这一刻,各势力为了能在风暴结束后谋取最大利益,势必各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是渡河还是不渡河,实际上都是基于对未来的政治预期,裴弘策和费曜从自身利益出不得不抱着更为乐观的态度,而独孤武都和柳续出于同样原因对形势的判断却非常悲观,双方都想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的利益,但不论坚守北邙山还是退守河阳,都需要赢得河内地方势力的鼎力支持,所以温城司马氏的态度非常重要。

温城司马氏难以决断。西京的援军是出现了,但真正能影响到东都局势的,却不是这支军队。

夜深人静之时,伽蓝陪着司马同宪缓缓行走在一片幽静的树林里。树林外的草地上便是禁军龙卫的临时营帐,苦战了一天的将士们疲惫不堪,一个个席地而卧,鼾声如雷。更远处的山谷是辎重营的驻扎地,一条溪流穿营而过,隐约能听到战马的嘶鸣。

“伤亡大吗?”

闻着燥热空气里的血腥味,听着虫儿不知疲倦的鸣唱,司马同宪停下脚步,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神色中露出几许忧郁,声音里透出几分关切。

“这是我们的宿命。”

伽蓝的声音很平静,过于嘶哑的嗓音听上去很沧桑,很疲惫,“虽然,某曾想把他们安全带回家,但显然,这是一种奢望。”伽蓝抬头望天,目露无尽伤悲。

“还能坚持吗?”

伽蓝没有说话。他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还能坚持吗?

“杨玄感的实力正在飞涨,军队会越来越多。”司马同宪语音低沉,眼神忐忑,心中的不安不加掩饰地暴露在伽蓝面前。

“河南各地的形势非常混乱,据说梁郡韩相国举兵叛乱后,得到了通济渠两岸各路盗贼的支持,数日内便拥兵十万,声势惊人。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天半月,大河两岸将有更多的盗贼蜂拥而起,而这一恶劣局势会迅蔓延,从河南河北蔓延到代北江左,乃至关陇巴蜀。”

伽蓝的心蓦然颤栗,眼里掠过一丝恐惧。历史的车轮正在飞驰,谁能改变它前进的轨迹?

“伽蓝,这场风暴不过是个开始。”司马同宪转身望着伽蓝,神情恳切,“东都旦夕不保的同时,也失去了对地方郡县的控制,中土乱象已现,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司马同宪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伽蓝的肩膀,问道,“难道说,风暴过后,中土将迎来稳定,中土生灵将在休养生息中安居乐业?”

伽蓝背负双手,仰头望天,眼神悲怆而痛楚。这就是天道,人岂能胜天?

“听说,你曾告诉独孤震,或许会有第三次东征?”

伽蓝微微点头。

“此言是真,还是假?”

“二次东征即便不败,也是无功而返。”伽蓝说道,“两次东征均告失利,又有杨玄感之乱,试想皇帝的威信何在?中枢威权何在?又拿什么去推动改革?而高句丽弹丸小国,连遭重创,它拿什么抵御中土的第三次攻击?皇帝和中枢需要东征的胜利,即便不能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但无论如何不能败,不能半途而废,所以,必然有第三次东征,毋庸置疑。”

司马同宪轻轻颔,叹息道,“既然上了虎背,又岂能轻松而下?”

以他的才智,当然能推衍未来政局的展,之所以问,不过是想证实一下伽蓝与裴世矩的关系。诸如此等机密,伽蓝能够获悉,当然来自裴世矩,而裴世矩不可能不知道第三次东征对帝国的危害,这就相当于在伤痕累累的巨人身上再刺上致命一剑。巨人鲜血迸射,就算不死,也奄奄一息。到了那时,一方面皇帝和中央威权尽丧,逐渐失去对地方和军队的控制,而一方面则想饮鸩止渴,或者说自欺欺人,试图用第三次东征来逆转时局,拯救危机。这可能吗?有几成胜算?如此行险一搏,输掉了怎么办?

输掉了就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中土崩裂。这是山东人,乃至江左人希望看到的局面。在这个天下,在门阀士族精英们的心里,在过去近四百年的历史里,何谓英雄?统一中土的先帝并不是他们所承认的英雄,今上更不是,相反,诸如高欢、宇文泰、陈霸先等人,不论他们用的何种手段,但只要他们建立了新王朝,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们就是英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英雄的定义。

所以,在司马同宪这些门阀精英看来,假如放弃东征,彻底放弃,集中全部精力稳定中土,那么帝国还能继续在统一的版图上生存,反之,第三次东征就是帝国崩裂的开始,而且这种崩裂趋势一不可收拾,难以挽救。

假如这场风暴后还有第三次东征,假如帝国即将崩裂,假如中土即将进入群雄并起的新时代,那么司马氏就必须从长远利益考虑家族的未来,也就是说,在坚守东都这件事上不能投入全部力量,不能把家族的未来与今上以及改革派势力捆绑到一起。

司马同宪这句非常含蓄的话,就是在提醒伽蓝,既然预先知道了结果,那就必须未雨绸缪,早作准备。

“某在东都见到了观国公。”

伽蓝把进入东都以后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

崔赜在关键时刻向杨侗举荐观国公杨恭仁,其目的很明显,把崔氏、裴氏、杨氏和司马氏一起拉到杨侗这条船上,竭尽全力在未来的皇统之争中,把杨侗推上皇帝的宝座,而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免不了要经历一场场血腥杀戮。

如何在杀戮中保存杨侗,保存自己?当然是不惜代价削弱皇帝和其他竞争者的实力,所以,不论是从皇统之争还是从变革之争出,帝国的保守派势力都要利用这场风暴向改革派难,而改革派对两次东征失利和杨玄感之乱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为了确保对帝国权柄的控制,也必然要进行疯狂反击。可以想像,在这场激烈的政争中,双方势必大打出手,血腥杀戮,因此,保守派若想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唯有以最快度击败杨玄感,独揽平叛大功,这样才能在与以皇帝为的改革势力的斗争中,占据明显优势,继而与对手杀个旗鼓相当。

司马同宪凝神沉思,久久不语。

“这场风暴实际上是一场有预谋的屠杀,对世家贵族的血腥杀戮。”伽蓝道,“如果皇帝利用这场风暴,把自己的对手,把改革的阻力,统统铲除了,那么,中土分崩离析之时,最后的胜利者会是谁?是关陇人还是山东人?抑或,是江左人?”

司马同宪没有答案。他不知道风暴过后会有多少世家贵族灰飞烟灭,但从当年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叛乱一案,太子杨勇废黜一案,以及汉王杨谅叛乱一案来看,在这场风暴中遭到清洗的贵族官僚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的确,假如关陇贵族惨遭重创,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山东人和江左人霸占帝国权柄?而山东人和江左人会忠诚于皇帝,全心全意拱卫这个统一的新帝国?答案是否定的,可以预想,关陇人会前赴后继的反对皇帝,打击山东人和江左人,而山东人和江左人绝不会错过这个分裂中土、摧毁帝国的机会,最终双方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为之陪葬的则是千千万万无辜生灵。

以司马氏今日的实力,能在未来的黑暗年代独善其身或者伺机崛起吗?答案同样是否定的。

所以,以崔氏之庞大,崔赜也不得不妥协,不得不结盟帝国所有的保守势力,以便在风暴过后“迎战”皇帝和改革派势力的“攻击”。

“胜算有多大?”

司马同宪喃喃低语,既在问伽蓝,也在问自己。

“如果西京援军为了保存实力而迟延不攻,那么从涿郡来的蓟燕大军和从东莱来的水师又会积极进攻吗?”

司马同宪霍然惊醒。如果皇帝的目的是为了摧毁改革的阻力,那么他当然没有理由在杨侗坚守东都的情况下,命令忠诚于自己的军队不惜代价攻击叛军,他理所当然要坐山观虎斗,逼着同为保守势力的两大贵族集团打个两败俱伤,然后他便可以轻松出击,挥挥手,就能让保守势力灰飞烟灭。

所以,保守势力唯有不惜代价迅击败杨玄感,拿到平叛的功劳,取得斗争的优势,方能与皇帝及改革派一决生死。而要做到这一点,以河内司马氏、赵郡李氏为的山东贵族,以裴弘策、柳续为的河东贵族,以独孤震为的武川系贵族,以韦氏、苏氏和李氏(八柱国之一的李弼一族)为的关中贵族,必须携手合作,齐心协力。

“若如此,某便要与裴大监仔细商讨一番了。”



……

第两百一十二章 时机

第两百一十二章 时机

东都在坚持,杨侗牢牢控制了皇城和宫城,杨恭仁、崔赜和樊子盖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通力合作。

北邙山也在坚持,在司马氏决定倾尽全力拱卫东都之后,河内第三批、第四批援军先后渡河而来,粮草武器更是源源不断。与此同时,魏郡独孤震、武阳郡元宝藏会同赵郡李氏等河北世家贵族,在河北义军带着大量饥民6续撤离黎阳仓之后,各自率军向黎阳推进,摆出了攻击态势,这也使得河内可以集中力量支援裴弘策。

杨玄感在东都战场上虽然没有取得最后的决定性胜利,但看上去形势一片大好,尤其河南各地的支持者越来越多,军队人数已经接近十万,粮草武器充足,更重要的是,随着这场风暴的消息在帝国达的驿站系统的传送下迅传开,诸如山东、江左等地很快将掀起波澜壮阔的起义大潮。

此刻远在辽东战场上的皇帝已经决定停止东征,大军火后撤,而行宫大臣们则拟定了戡乱平叛的具体部署。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左骁卫将军屈突通奉旨平叛,两人日夜兼程赶赴临朔宫,调蓟燕大军南下戡乱。同一时间,右翊卫大将军、水师统帅来护儿率军离开东莱,赶赴东都战场。

镇戍临朔宫的武贲郎将陈棱奉旨先行,率两千府兵南下攻打黎阳,为平叛大军渡河进入东都战场打通道路。

二十四日,卫文升、李丹率西京大军抵达渑池,距离东都还有两百余里。

大军停下了。卫文升力主进攻,他虽是当朝刑部尚书,之前却是军中大将,在去年的东征中,他是唯一一个全军而还的将领,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责罚反而破格提拔的大臣,所以,他理所当然忠诚于皇帝,为拱卫帝国而义不容辞。

卫文升出身于河洛三四流世家,仕途平平,声名不显,然而,不知是何种缘由,他赢得了皇帝的信任,而在第一次东征失利后的政治博弈中,他竟然奇迹般地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当东征三十万将士阵亡,当尚书右丞刘士龙被斩,当宇文述、于仲文、崔弘升、薛世雄等大将军除名为民的时候,卫文升却从一个正四品的卫府武贲郎将,提拔为正三品的中枢宰执之一的刑部尚书,其提拔力度之大,无论在先帝朝,还是在当朝,都是唯一的一个。

试问,他哪来的功劳享此殊荣?皇帝为了政治的需要,在东征惨败的前提下,在严惩战败将领的情况下,为了褒赏一个忠诚于自己的臣子,竟然无视最基本的公正,竟然公然践踏律法,做出匪夷所思之事,能得到何种结果?

或许,皇帝有他的苦衷,他需要一个忠诚于自己的人,在关键时刻帮助他守住西京,不惜代价拱卫国祚,但这一想法能否实现?

卫文升的处境可想而知。就出身而言,他没有显赫门第;就功勋而言,他没有骄人战绩;就军中威信而言,他先前不过一个右御卫府的武贲郎将,能驾驭多少将领?就中枢而言,他一个正四品的武将,却一跃为正三品的刑部尚书,当朝宰执之一,试问,这样的经历,又能为他赢得多少中枢大员的尊重?

所以,卫文升在迫不得已之下,只好跑到华阴,刨了杨素的坟墓,鞭尸焚骨,做下了人神共怒之事,硬是把代王杨侑和关中本土贵族全部“拖下了水”。

刨人祖坟也就罢了,还鞭尸,还挫骨扬灰,这是何等仇恨?就算杨玄感是仁义之士,他也要报仇雪恨,但关键问题是,这是卫文升一个人的罪责吗?当然不是,不论是参与者还是一无所知者,都要为此承担罪责。当年曹操为报父仇曾血洗徐州,那么杨玄感为报父仇,会不会血洗关中?或许杨玄感不会滥杀无辜,但此举却为他清除对手留下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所以,为确保切身利益,无论如何不能让杨玄感西进关中,于是卫文升带着西京大军杀到了东都城下。

打还是不打?卫文升说了不算,关中第一姓韦氏说了算。

关中京兆韦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商周,但有史可查却从秦汉开始,到南北朝末期,韦氏出了个流传千古的英雄人物韦孝宽。韦孝宽在西魏、北周乃至帝国初建时期,都是关陇之鼎柱,军队之灵魂,本土贵族集团之领袖。从元氏、宇文氏到杨氏,凡雄霸关陇者,必须赢得本土豪门韦氏的支持,由此可以推及韦氏权势之大,在关陇贵族集团中的尊贵地位,而事实上,韦氏的确影响到了中土这一时期的历史轨迹。

韦孝宽的儿子中,名气最大的长子韦总和次子韦寿已经辞世,其中韦寿的女儿便是代王杨侑的母亲,而目前官职最为显赫的是民部侍郎韦津和太常少卿韦霁。在其他旁支中,还有治书侍御史韦云起,有内史舍人韦福嗣等等。

历代皇族与韦氏的联姻都非常密切,韦孝宽的侄子韦世康娶得便是宇文泰的女儿,而迎娶韦氏女儿的当今皇族,不仅有元德太子杨昭,还有他的弟弟齐王杨暕。今上两个儿子的妃子都出自韦氏,可见韦氏在帝国贵族中的重要地位。

这次随同西京大军东进戡乱的便是韦津,还有韦福嗣和韦福奖兄弟。韦津年近七十,属于老一辈人物,不要说卫文升了,就算裴世矩见到他也要恭恭敬敬。当今朝堂上,能够在资历、辈分上力压韦津一头的,也就是年过七十的纳言苏威了。

卫文升说要打,韦津理都不理他,直接遣使去了东都,名义上是探查敌情,实际上就是寻杨玄感谈判。

关陇人在历次政治风暴中伤亡惨重,而此次杨玄感掀起的风暴又太大,假如遂了皇帝和山东人、江左人的意愿,关陇人自相残杀,那最终便宜了谁?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韦津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生。至于卫文升,不过是皇帝用来对付关中本土贵族的一条狗,虽然这条狗的确忠诚,但做事太不讲规矩了,不但与杨玄感结下死仇,也得罪了大部分世家贵族。刨人祖坟,鞭尸焚骨,这是大忌讳,如此狠毒之人,岂能得到好下场?

卫文升自知犯了众怒,就算此次立功了,但谁敢说皇帝就不会因为他刨人祖坟一事而心生杀意?所以他也很识趣,表明立场后就闭紧了嘴巴,反正西京大军已经到了东都战场,反正已经刨了杨玄感的祖坟,双方已经失去了最起码的信任,再无言和结盟之可能,所谓的谈判,不过就是拖延时间而已,无损大局。

这边信使刚刚派出去,那边杨玄感的使者也到了。胡师耽秘密而来,与老友韦福嗣密议。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司马同宪也到了渑池,并拜会了韦津。当韦津得知东都局势的具体变化,以及河内正倾尽全力拱卫东都之后,他的立场马上就变了。很显然,这场风暴与其说是杨玄感掀起的,倒不如说是皇帝暗中推动的,其真正的目的是要摧毁朝堂上的所有保守势力,为激进改革打通坦途。所以,韦津的想法就如杨恭仁、裴弘策一样,当务之急是最大程度的保全保守势力,为此, 必须拿到平叛的功劳,必须在风暴过后的清算中竖起一张坚固的盾牌。

二十五日凌晨,韦津与李丹、韦福嗣、苏世长等人商议之后,遂决定向杨玄感动攻击。

卫文升大喜过望,当即做出部署,亲率两万人马为选锋,攻打新安、慈涧一线。李丹与韦津则率两万人马为后军,随后跟进。

二十六日,卫文升与叛军激战慈涧道,杨玄感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

李子雄建议杨玄感暂缓攻击东都,以偏师牵制北邙山,以主力集结于谷水一线,以优势兵力击败西京大军,如此东都战局可定,而西京空虚,唾手可得。

李密则更直接,建议马上攻打西京,为此他献计杨玄感,兵分两路,一路把西京大军诱到北邙山,做出决战态势,同时再度拿下慈涧道,以确保西进入关之路,而另一路则乘机杀进关中,拿下西京,继而据关陇之险以图王霸大业。

杨玄感接受了李子雄的计策。当前西京空虚,的确是攻占西京的最好机会,但四万西京大军对己方所造成的威胁太大,一旦卫文升尾随追杀,或者在东都城下击败己方的牵制军队,那么己方还能否攻占西京?或者攻下了,是否有足够兵力守住?所以,若能在东都城下击败西京大军,则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西京大军急行而来,将士疲惫,粮草武器不继,而己方有十万精兵,有充足的粮草武器,更有以逸待劳之优势,若能一举将其击溃,收获的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有关中本土贵族的妥协,而政治上的胜利,才是未来据关陇而称霸的基本条件。

“楚公,关键是时机,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了便一无所有。”李密长叹,极力劝说。

杨玄感妥协了,采纳了李密的一部分建议,把西京大军先诱到北邙山,先在北邙山决战,一旦形势有变,便果断杀进关中。



……

第两百一十三章 三军会师

第两百一十三章 三军会师

卫文升受阻慈涧道,形势危急。

局势很明朗,假如西京大军未能迅杀到东都城下以牵制杨玄感的主力,导致北邙山在叛军猛烈攻击下失守,那么卫文升将独自面对数倍于己的叛军,一旦西京大军惨败,关西便必然不保。

卫文升与韦福嗣连夜商讨,断然决定先到北邙山与裴弘策会合,把关西、河东、河内三地的力量聚集到一起,利用大河水道的便利和北邙山的有利地形,在源源不断的粮草武器支援下,与杨玄感正面决战,把叛军持续拖在东都城下,以待其他援军的到来。

当夜,卫文升指挥大军绕过慈涧,由间道北上孟津,从孟津方向渡过瀍水,然后直扑金墉城。

西京大军的这一举动正好遂了杨玄感的心愿,既能迅决战,又能在形势突变的情况下,甩开西京大军,火杀奔关西。杨玄感马上调整部署,停止了对东都的攻击,集结主力与瀍水、回洛仓、金墉城一线,准备决战。

二十七日午时过后,西京大军的先头部队在瀍水东岸和回洛仓一带与叛军遭遇,双方展开激战。

下午,卫文升与元成寿、斛斯万寿两位将军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而韦福嗣、苏世长却屯兵于金谷,与闻讯赶来的裴弘策、独孤武都会晤。

裴弘策已经支持不住了,军队损失惨重,河内方面所能提供的粮草武器也到了极限,千钧一之刻,西京大军到了,而且赶到了北邙山下,这正好挽救了裴弘策。从本月十三日开始到今日,裴弘策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八千大军在连续十四天的激战中,损失殆尽,如果不是得到了河内方面的全力支援,他早已全军覆没。

如今裴弘策和独孤武都只能指望西京大军了,而西京大军只有四万人,长途跋涉而来,在实力上明显弱于叛军,如果决战,必败无疑,但如果不决战,就无法拖住杨玄感。杨玄感文武干略,对局势的展必然有清晰认识,他打东都可能是假,其真正目的可能是以打东都为诱饵,把西京大军诱到东都城下,继而指挥其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兵力空虚的关西,最终实现据关陇而称霸之策略。

二十八日上午,韦津、李丹率军抵达邙山,西京、东都和河内三支援军会师金谷。

卫文升、裴弘策、李丹、韦津、独孤武都、柳续、韦福嗣等人紧急军议,一致决定不惜代价进行决战。

此刻裴弘策的东都军队所剩无几;河内援军以乡勇为主,连番激战后已伤亡惨重,不堪再战;而西京大军急行而来,人疲马乏。更严重的是,三支军队即便会师邙山,其实力也不足以与杨玄感进行正面决战,但现在的问题是,不决战就有丢失关西之危,唯有决战,才能把这一危机的爆时间尽可能拖延下去。

同日上午,杨玄感亲临第一线,指挥大军动了猛烈攻击,邙山决战就此拉开帷幕。

二十八日夜,裴弘策在净域寺召开军议,部署决战之策。

禁军越骑校尉伽蓝奉命列席军议,与一众武贲郎将、武牙郎将、鹰扬郎将和鹰击郎将等高中级军官共处一帐。这是一种殊荣,是靠战功累积而来的荣耀,上至武贲郎将费曜和河阳都尉独孤武都,下至诸鹰扬官长,都没有任何异议。

东都和河内军队实力有限,只能从侧翼配合西京大军与叛军决战,所以军议很快结束。

裴弘策留下了伽蓝。

目前形势对于己方来说可谓竭尽所能、群策群力了,几大势力为了共同利益齐心协力、携手合作,而之前裴弘策对合作的看法颇为悲观,哪料事情还真的出现了预想不到的变化。

不过伽蓝还是敏锐地看到了其中的缘由。危急时刻,关陇人搁置了矛盾,通力合作,不论是保守派还是改革派,此刻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与山东人之间的“合作”却一如既往,双方互不信任,矛盾不但没有缓减,反而愈激烈了。

裴弘策、独孤武都和柳续参加了金谷军议,与韦津、李丹、苏世长等关中本土贵族达成了妥协,最后决定不惜代价与杨玄感决战,而其中所妥协的利益是什么?除了最大程度地保全关陇保守势力的同时,还有什么其他利益可以妥协?理所当然是皇统。

元德太子妃是韦氏,齐王(杨暕)妃也是韦氏。元德太子的嫡子则是韦妃所出的代王杨侑。依常规,元德太子薨亡,继嗣者应该就是齐王杨暕,但关键时刻出事了,杨暕在自己的王妃病逝后,与王妃的姐姐有了私情,并且产下了一女,而王妃的姐姐偏偏又是时为内史令元寿的孙媳。这一丑闻若被政敌利用,不堪设想,所以韦氏不得不忍痛断臂,由监察御史韦德裕上表弹劾。齐王失“德”,距离储君的位置也就骤然遥远,于是韦氏转而扶植代王杨侑。

然而,韦氏是朝堂上的保守派,是阻碍改革的重要力量。当初韦氏的政敌竭尽全力阻止齐王杨暕入主东宫,其原因正在如此,所以代王杨侑继嗣的阻力也非常大,而皇帝又偏爱元德太子的庶长子燕王杨倓,朝夕带在身边悉心教导,又不遗余力培植越王杨侗,公开在皇统一事上给代王杨侑制造矛盾和阻力,由此可以推及皇帝在皇统一事上的态度与他的政治追求密切相连。

帝国终究需要一位储君,东宫终究需要一位太子。从继承法的角度来说,燕王杨倓事实上距离储君的位置要远远大于代王杨侑,越王杨侗也是一样,所以诸如武川系贵族、河东系贵族,这些关陇保守贵族势力都不得不承认代王杨侑拥有与生俱来的优势。韦氏利用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完全可以向武川系、河东系施压,继而迫使他们在皇统一事上做出妥协。

山东系的崔逊未能参加金谷军议,司马同宪也没有出现在金谷,这是为什么?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无处不在,利益争夺也无处不在,这些都可以佐证伽蓝的推测。

伽蓝一直凝神沉思,裴弘策也没有打扰他,自顾拟写奏章。写完了,裴弘策放下笔,笑着问道,“对此次决战,你有何推衍?”

“必败之局。”伽蓝直言不讳。

裴弘策笑而不语,示意伽蓝继续说。

“西京大军既然来了,这仗就一定要打,不打都不行。”伽蓝说道,“杨玄感人多势众,实力强劲,西京大军根本不是对手,所以他们以最快度赶到北邙山与明公会合,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要依托邙山之险,固守待援。”

裴弘策微笑颔,“那么,他们会倾尽全力吗?”

“能投入一半兵力就算不错了。”伽蓝冷笑道,“现如今西京空虚,慈涧道又控制在叛军手上,弘农又是杨玄感的根基之地,可以预见,杨玄感必以凌厉之锋锐,弃东都而攻关西,一举而下,然后据关陇自守,分裂中土,只待天下大乱,山东、江左离心,则出关东进,逐鹿中原,称霸天下。”

裴弘策不动声色,抚须问道,“如你所言,西京来援,邙山决战,岂不是自求败亡之举?”

“此事某等能想到,西京当然也能想到,之所以敢于举兵出关,肯定是做好了完全准备,并且有信心在东都战场上取得丰厚回报。”伽蓝继续说道,“不出意外的话,西京已在潼关、武关等要冲屯驻重兵,假如杨玄感分兵进击,必然受阻,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等到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来援,卫文升再以剩下的两万大军展开攻击,则平叛大功唾手可得。”

裴弘策微微一笑,“以你的推测,杨玄感是有意诱使西京大军出关决战,而西京大军则将计就计,意图置杨玄感于死地,若是如此,最终决定胜负的则是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那么,某等在邙山的坚守岂不……?”

伽蓝摇头,目露嘲讽之色,“无功可建者,不过是山东人而已。”

裴弘策赞赏地看了伽蓝一言,笑道,“孺子可教。”

“显而易见的事。”伽蓝说道,“某都能看出来,又岂能瞒得过陛下?”

裴弘策微微皱眉,神色逐渐凝重,“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

伽蓝无言,暗自苦笑。

原以为自己可以拯救更多的关陇贵族,保存关陇人的实力,哪料到适得其反,关陇人要倚仗自己的实力和在这场风暴中所建的功勋,与皇帝和改革派正面开战。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厮杀,两败俱伤是必然之事,也就是说,矛盾和冲突会更激烈,因此而死去的贵族也会更多,帝国会更快地走向崩裂的深渊。

“山东人岂肯让步?”伽蓝叹道。

“此时此刻,他们别无选择,只有让步。”裴弘策冷笑道,“独孤氏已经说服赵郡李氏,某希望能说服温城司马氏。”

如果河北赵郡李氏、河内温城司马氏与独孤氏、韦氏结盟,部分关陇贵族势力与部分山东贵族势力携手合作,那么帝国的保守贵族势力不但不会因为杨玄感的败亡而削弱,反而加强了。

伽蓝明白了,现在,裴弘策最艰难的使命是,如何说服崔氏放弃越王杨侗。



……

第两百一十四章 自寻死路

第两百一十四章自寻死路

崔氏不可能放弃杨侗,即便放弃杨侗,崔氏所中意的对象是秦王杨浩,而不是以关中本土贵族为靠山的代王杨侑。

从皇帝的安排来看,由越王杨侗镇戍东都,不是对越王杨侗的器重,而是对代王杨侑的压制,继而以此为手段,遏制代王背后的关中保守贵族势力。

杨侗目前的处境,就如当年的秦王杨俊,属于纯粹的政治牺牲品。他距离储君的位置实际上遥不可及,功劳越大,死得越快。既然如此,崔氏何必重蹈覆辙,再做无用之功?

从继承顺序来看,齐王杨暕(jian)和他的弟弟赵王杨杲排在前面,两者都合乎继承礼法。燕王杨倓(tan)和代王杨侑排在后面,但代王杨侑合乎继承礼法,而庶出的燕王杨倓之所以有继嗣可能,却是因为得到皇帝的喜爱。也就是说,代王杨侑也是皇统之争的牺牲品,此次皇帝命他留守西京,其中就隐含了“打击”之意。很简单,西京若迟迟不援,责任由杨侑承担;出关支援但打败了,责任还是杨侑的;假如打赢了,建立了功勋,威胁到了其他继嗣者的利益,代王杨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韦氏不得不全力以赴,不得不与各方势力进行妥协,但韦氏的优势很明显,以韦氏为的关中本土贵族集团在皇统上有两个选择,一是齐王杨暕,二是代王杨侑,两者都合乎继承礼法,都具备先天优势,更重要的是,关中本土贵族做为关陇贵族集团的中坚力量,其实力非常庞大,与其合作肯定是利大于弊。

从裴弘策的保守的政治立场出,从其所属的关陇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出,从代王杨侑和越王杨侗的未来展前景来推衍,裴弘策当然更倾向于支持代王杨侑,但从裴世矩的所作所为来看,似乎越王杨侗的前景更好,而目前能了解裴世矩真实想法的只有伽蓝,所以裴弘策必须与伽蓝深入讨论一次。

伽蓝顿时心生不祥之感,毫不犹豫地提出警告。

“第一次东征,陛下不过让中枢大臣留守两京,而二次东征却一反常态,不但有中枢大臣留守,还让越王、代王分镇两京,这背后的用意难道不值得思量?”

裴弘策轻轻摇手,不以为然,“不论是越王还是代王,距离储君的位置都很远,毕竟他们是皇孙,而不是皇子。”

“明公,正因为如此,此事才应该慎重,万万不要陷入其中,因为它只会给明公带来噩运,没有任何益处。”

裴弘策摇头,“伽蓝,你也知道,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一旦进入东都战场,局势就会改变,不仅仅对杨玄感及其同党不利,对越王和某等也同样不利,一旦开始清算,主导杀戮的必是裴蕴、卫文升、樊子盖之流,到了那时,局势就会失控,杀戮就会累及无辜。”裴弘策长叹,“汉王之乱,多少无辜之士悲惨而死,你可曾知道?”

裴弘策和韦津、李丹已经达成共识,不惜代价也要保全关陇保守贵族势力,所以,裴弘策没有选择。

博陵崔氏、赵郡李氏、河内司马氏……等等,众多山东世家贵族都是保守势力,这场风暴之后,这些保守势力也会受到打击,尤其崔氏更是当其冲,跑都跑不掉。正因为关陇保守势力和山东保守势力都是风暴的受害者,所以才有共同的利益诉求,裴弘策、韦津和李丹才有把握胁迫他们签订城下之盟。

伽蓝深感疲倦,不是因为残酷的战斗,而是因为纷繁复杂的利益纠葛,如果不是他的记忆深处隐藏着对历史走向的预知,他早已迷失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利益争夺中,然而,虽然他因此具备了政治上的某些特有的“天赋”,具备了在历史长河中劈波斩浪的能力,却身陷一个又一个激流漩涡之中,随时都有灭顶之灾。

裴弘策始终代表着关陇贵族集团的保守势力。在东都危难之刻,他迫于形势,不得不与崔氏联手抗衡以樊子盖为的改革派,继而达到了分裂山东人的目的,并成功帮助以杨恭仁为的东都保守贵族牢牢掌控了主导权。如今,他再次迫于形势,不得不与韦氏联手,试图以平叛之功来最大程度地保全关陇贵族集团的保守势力,避免关陇人在这场风暴中死伤惨重。

但是,困难就在这里。若想以弱胜强,若想在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赶到东都战场之前击败杨玄感,就必须联手西京大军,必须赢得山东人的帮助,而若想联手西京大军,就必须向关中本土贵族妥协,同理,若想赢得山东人的帮助,就必须向山东贵族妥协。

这是非常矛盾的一件事,杨玄感处理不了,裴弘策同样处理不了。杨玄感的错误选择导致了错误结果,裴弘策的错误选择将会导致何种结果?是否有正确的选择?根本不存在正确的选择,除非关陇人和山东人握手言和,但关陇人和山东人各有自己的利益,怎么可能握手言和?

伽蓝也没有选择余地,他是裴世矩的亲信,是皇帝钦点的骁果锐士,他的身上深深烙刻着改革派的印记。崔氏、司马氏、独孤氏、杨氏、李氏之所以与其亲近,都是因为他是各方势力与裴世矩之间的“桥梁”,他们试图通过这个“桥梁”与裴世矩建立某种关系,一种可以在这场风暴中互相利用、各得其利的关系。未来这个“桥梁”可能成长为裴世矩乃至皇帝的股肱,此刻与其保持良好的关系,对双方都是有利无害。

伽蓝含蓄拒绝了裴弘策,从他的立场出,他不能背叛裴世矩,不能背叛皇帝,不能再假借裴世矩的名义向山东人施压,甚至,他还要想方设法阻止关陇保守势力和山东保守势力的暂时结盟。

原因很简单,一旦双方联手,保守势力大增,必能对杨玄感及其同党施加影响力。杨玄感等主谋是没有退路了,但追随他的那些地方官员和中下级军官还是有退路的,还是有理由为自己脱罪甚至戴罪立功的,如此一来,杨玄感的军心大乱,裴弘策和韦津就能寻到机会以弱胜强。一旦平叛大功给保守势力拿到了,那么风暴过后的清算就不是由皇帝和改革派主导了,保守势力完全有能力以自己强劲的优势与他们抗衡到底。

到了那一刻,伽蓝的罪责就严重了,保守势力为了反击改革派,必定把反击之火从伽蓝的身上引到裴世矩的身上,而这把火必定会烧毁伽蓝,裴世矩恐怕也难辞其咎,无法独善其身。

裴弘策似乎料到伽蓝会拒绝,抚须而笑,目露告诫之意。你可以不参与,但你不能背叛我,不能在我背后下刀子。实际上,他找伽蓝深谈的目的就在如此,只有谈明白了,把相关利害说清楚了,伽蓝就会做出正确选择,才不会背叛他。

伽蓝无奈,郑重做出承诺。

回到营帐,傅端毅、薛德音、西行等人围上来,询问军议内容。

禁军龙卫的攻击位置处在净域寺和金谷之间,承担着配合河内郡丞柳续所率的八百乡勇阻击叛军的重任,确保西京大军和己方主力不会被叛军分隔。西行、江成之、布衣、卢龙等人都很兴奋,摩拳擦掌的,准备大干一场。这一仗若是打赢了,那每一颗头颅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啊。

“接下来每仗必败。”伽蓝神情冷峻,声色俱厉地警告道,“龙卫统已经折损九个兄弟,伤了三十多个,损失非常大,若是再有伤亡,唯你等是问。”

众皆愣然。每仗必败?那还打什么打?干脆渡河去河阳算了。

“伽蓝,出了甚事?”西行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些复杂……”伽蓝简略分析了一下局势的变化,“以某的推测,明公危在旦夕。”

崔氏肯定对裴弘策的“背盟”深恶痛绝,河内司马氏既不想卷进皇统之争,更不想与皇帝的政敌做朋友,可以预见,双方会谈崩,而关陇人会出威胁。面对威胁,山东人必然反击,其结果会生什么,可想而知。

“你没有警告明公?”傅端毅焦急问道。

伽蓝苦笑,“明公警告了某,所以……明公即便相信某,但出于谨慎,暂时也不会把我们留在他的身边。”

傅端毅气颓叹息,“明公太大意了。”

“不是大意,而是自大。”薛德音冷笑,“他以为捏住了山东人的脖子就可以生杀予夺,岂不知却是自寻死路。”

二十九日清晨,崔逊飞马赶至禁军营帐。

上午,司马同宪也寻到了伽蓝。

两人讳莫如深,只谈军情,征询伽蓝对战局的看法。伽蓝实话实说,杨玄感会全力攻击,而西京大军不会倾尽全力,要预留后手,假如裴弘策能在侧翼给予其有利支持,这一仗尚能勉强支撑几天,但接下杨玄感会预感到危机的逼近,必然兵分两路,以最快度杀奔关西。关西空虚,无兵可守,杨玄感必能一击而中,然后战局就复杂了,难以预料。

“何策才能拖住杨玄感?”两人都问了同样的问题。

伽蓝直言相告,“每仗必败,连战连败,让杨玄感坚信,只要他再攻一次就能全歼西京大军,于是他就会持续攻下去。”

崔逊微笑而去。司马同宪则和颜悦色地与伽蓝聊了几句家常,这才告辞而走。

崔逊和司马同宪非常愤怒。裴弘策的“背盟”不是不可原谅,韦津和李丹的胁迫也是情理之中,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关陇人遏制和打击山东人的决心始终如一,任何时候,每一时每一刻,关陇人都在想着、实施着打击山东人的策略。

既然如此,那就奉陪到底,但在反击之前,两人必须打探一下伽蓝的口气,千万不要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破坏了皇帝和裴世矩的整体谋划,那后果就严重了,不堪承受。

二十九日,邙山激战。杨玄感不断向战场上投入兵力,其攻击势头一浪高过一浪。卫文升抵挡不住,战告败。裴弘策在净域寺方向也遭到了猛烈攻击,全线失守,形势岌岌可危。

当夜,伽蓝求见裴弘策,恳求裴弘策让他带着四个西北狼兄弟扈从左右。裴弘策婉言拒绝。

三十日,邙山战场再度陷入血腥厮杀。

午时,净域寺防线失守,河内军队兵败如山倒。混乱中,裴弘策不幸阵亡。

西京大军的侧翼告破。杨玄感指挥大军左右夹击。卫文升再败,两千人马被围,韦福嗣被俘,其弟韦福奖阵亡。

河内郡丞杨续事见不遐,果断后撤。伽蓝率马军拼死阻截,保护杨续及数百乡勇撤到了大河之畔。

战局一边倒,西京大军不得不倾尽全力与杨玄感的十万叛军殊死一搏。



才子阁

第两百一十五章 异变

>第两百一十五章异变

伽蓝和西北狼兄弟跪在裴弘策的灵柩前,悲愤难当。

他们已经预料到裴弘策有性命之危,却无力拯救,眼睁睁地看着裴弘策倒下了。

裴弘策的命运终究没有改变。伽蓝痛悔不已,之前他竭尽全力阻止了裴弘策返回东都,成功化解了樊子盖和裴弘策之间的冲突,以为自己就此拯救了裴弘策的性命,谁知天道浩荡,历史的轨迹不可更改,裴弘策没有死在保守派和改革派的冲突中,却死在了关陇人和山东人的厮杀中。

裴弘策死了,北邙山防御崩溃,只剩下西京大军苦苦支撑,形势恶劣到了极致,东都旦夕不保。

独孤武都、柳续虽然有意给西京大军以支持,奈何关陇人和山东人撕破了脸,之前的合作已经不复存在,而河内司马氏已经信守了诺言,竭尽了全力,此刻完全有理由中断保障。有心无力,岂能怨他?如此司马氏即赢得了皇帝的嘉赏,又保全了自己的实力,并且在关键时刻给了关陇保守贵族势力以沉重一击,可谓一箭多雕,一举多得。

八月初一,唐祎告急,黎阳叛军沿白沟西进,猛攻临清关。与此同时,太行贼王德仁、李文相、张升等撤出黎阳仓后,实力迅壮大,于是乘着河内空虚之际,向河内郡县动了攻击。

司马同宪毫不犹豫,渡河而去。司马同宪的离去,也就意味着河内为了自保,不得不彻底中断对东都战场的支持。

当天下午,柳续也渡河而去,随其离去的还有河内诸乡团。河内乡团连日作战,损失惨重,士气极度低迷,已经不堪再战。柳续也是迫不得已,与其全军覆没于东都城下,不若回河内打一两场胜仗,既确保了河内安全,又能帮助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南下东都。更重要的是,裴弘策的死给了他一个严重警告,如果他继续与山东人为敌,接下来死在战场上的恐怕就是他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时候还是保持中立为好。

接近着,独孤武都也匆忙而去。武川系正致力于与以赵郡李氏为的部分河北贵族建立同盟,以共谋利益,但裴弘策的死告诉他,与山东人建盟,犹如与虎谋皮,危机四伏。考虑到支持关中本土贵族并不能给武川系带来明显的利益,独孤武都决定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保持距离的最好办法就是乘着当前不利局面,果断离开东都战场。好处留给自己,危险留给别人,无可厚非。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武贲郎将费曜和大约六个团的东都卫戍军,还有就是禁军越骑校尉伽蓝和他的龙卫统。李建成和柴绍则留在费曜帐下,而崔逊、宋正本等人则与伽蓝并肩作战。

伽蓝的情绪很低沉。

他的努力失败了,虽然他曾一度把关陇人和山东人拉到了一起,一度让东都的保守贵族势力牢牢压制住了改革势力,掌控了局势,但随着西京大军的到来,随着关中本土贵族的到来,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骤然激化,本来依靠双方的合作可以掌控局势的保守势力突然间便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不得不等待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的到来,但如此一来,平叛大功便给改革派拿去了,那么在风暴过后的清算中,没有任何优势却在风暴中惨遭打击的保守势力拿什么抵挡改革派的“攻击”?

伽蓝的努力就如历史长河中翻起的一颗小小水花,在浪头上打了个滚,便迅湮没了。

武贲郎将费曜的先祖是代北人,六镇大起义中追随尔朱荣,当尔朱氏与高欢决裂后,便西投关陇,效力于宇文氏。宇文氏覆灭后,当年的代北人便统统归于武川系旗下。费曜在这场风暴中始终站在皇帝一边,忠诚于皇帝,原因就在如此。不过费氏在关陇属于三四流世家,与今日武川系的核心成员独孤氏、窦氏、贺拔氏、于氏、李氏等距离较远,属于边缘化的附庸贵族,但因为费曜是军中大将,在军中有一定的实力,武川系对他还是颇为看重。

考虑到形势的严峻,李建成向费曜透漏了一些机密,诸如伽蓝的真实身份,伽蓝的背后靠山,伽蓝被皇帝钦点骁果的真正用意。费曜虽是武将,对政争却并不陌生,他从李建成含蓄委婉的表达中,敏锐地意识到这场风暴的形成原因很复杂,武川系似乎早已预料到并试图从中获利,而伽蓝则是武川人与朝内某些大权贵比如裴世矩、薛世雄以及与山东某些世家比如河内司马氏建立良好关系的“桥梁”。

武川系需要功劳,伽蓝也需要功劳,李建成更需要功劳,所以,大家应该继续合作,继续在北邙山战斗。

八月初二,上午,武贲郎将费曜在冯翊的陪同下,飞马赶到禁军龙卫统营地,名为巡视抚慰,实际上是征询伽蓝对战局的看法,试图从伽蓝的嘴中获悉一些机密,以便拟定攻防之策。

此刻杨玄感与卫文升正在激战,打得热火朝天,而东都卫戍军和禁军龙卫在惨败之后,不得不“龟缩”于邙山北麓的僻静之地暂作休整。此处距离大河不过两里,河边停泊了数十艘大船,军队可以随时撤离。

费曜少年从军,南征北伐,功勋累累,如今虽只有四十多岁,却华早生,尤其两鬓,更是斑白,一张饱经风霜的威严脸庞上,“沟壑”层生,就若花甲老叟。

两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但单独会面却是第一次。当日费曜被围,命悬一线,拯救他的便是伽蓝和西北精骑。这份恩情费曜记下了,不宣于口,不过今天情形特殊,费曜开口感谢,先拉近双方的关系。

不过两者品级悬殊太大,有些话费曜是不能说的,便由冯翊代劳。

“伽蓝,我军大败,裴大监又阵亡,士气低迷,军心不振,仓促攻击,恐怕再遭败绩。”冯翊眉头深皱,摇头道,“卫尚书连日催促,口气严厉,假若继续拖延……”

“明公,孟辅兄,直言不讳地说,此仗已败,卫尚书能否坚持到最后一刻,关键不在战场。”

伽蓝果然是直言不讳。费曜脸上的笑容很快消散,冯翊却是目露忧色。

裴弘策死了,温城司马氏撤走了,先前联手支持越王杨侗的联盟崩溃了,东都城内的杨恭仁独木难支,心存犹疑,举目观望。这给了杨玄感机会,杨玄感攻得越猛,对西京大军的威胁越大,也就越有把握胁迫关中本土贵族做出妥协。不就是支持代王杨侑吗?可以,杨玄感完全可以妥协,而前提是关中本土贵族必须加入到反对皇帝和改革派的行列,与杨玄感一起造皇帝的反,废黜皇帝。而这一做法,实际上也与杨玄感据关陇而称霸的策略相吻合。

杨玄感若想据关陇而称霸,就必须赢得关中本土贵族的支持,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把西京大军逼到败亡的绝境,韦津、李丹等人就不得不妥协,否则,即便他们坚持等到了援军,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关中本土贵族在失去西京大军之后,在实力大损之后,面对皇帝和改革派的屠刀,也只有任其宰割。

关中本土贵族愿意玉石俱焚吗?肯定不会。

费曜对伽蓝的观感立时便有了改变,此子果非常人,才智非凡,一言便说中了要害。

“何时才是最后一刻?”冯翊追问道,“假若援军迟迟不至,西京大军全军覆没,关陇不战而降,则大事去矣。”

“依照某的估猜,蓟燕大军的选锋军应该已经逼近黎阳,其后续主力旬日之后必能进入河内。”伽蓝不动声色地说道,“东莱水师水6并进,度应该很快,但因为大河两岸叛军蜂起,阻挠者众多,估计要耽搁一些时日,但其抵达之日,必是与蓟燕大军会师河阳之时。两军会合,至少有十万之众。杨玄感腹背受敌,并且连日作战人疲马乏,瞬息便败。”

费曜神情微凛,眼内掠过一丝惊喜,如果伽蓝透漏的机密真实可信,那么这一仗应该怎么打也就一目了然了。

“此言当真?”费曜终于忍不住了,急切问道。

伽蓝微微颔。帝国有达的驿站传递系统,讯息传递很快,而军队的行进度基固定的,特殊情况下要快一点,所以援军的抵达时间扳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但前提是,你要知道风暴结束的大概日期,这样才能反推,偏偏伽蓝就具备这样的“天赋”。

任谁也不相信伽蓝有预测未来的本事,因此,假如伽蓝的预言验证了,那只能说明他预知机密,由此可以推及他在皇帝和裴世矩心目中的份量。

费曜不得不相信,因为他的确无力再战了,但为了前途,为了既得利益,他只能赌一把,继续留在北邙山,继续战斗。

八月初五日,武贲郎将陈棱率三千精兵抵达汤阴,与独孤震、元宝藏会合,集结五千人马向黎阳动了攻击。

河北义军和河北饥民早已闻风而逃。

黎阳仓司仓窦衍和黎阳都尉贺拔威再一次控制了黎阳仓,并与陈棱部联手,对黎阳城形成了夹击之势。

同日,卫文升再次战败。

七天,七战,七败,前线作战的两万大军伤亡惨重,卫文升为此不得不一次次向李丹、韦津求援,但后军屯驻金谷,就是一兵不,摆明了要置卫文升于死地。

卫文升打落牙齿和血吞,忍了,咬牙坚持。好在东都卫戍军的武贲郎将费曜和禁军越骑校尉伽蓝遵从他的命令,各自指挥军队奋勇作战,给了卫文升以有力支援。

在另一个“战场”上,因为韦福嗣的被俘,也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西京大军里的李丹、韦津、苏世长,杨玄感帐下的李密、胡师耽,东都的杨恭仁、杨师道,在韦福嗣的“牵线搭桥”下,开始了秘密谈判,信使往来奔波,日夜不绝。

初八日,谈判陷入僵持。

李密提醒杨玄感,这是西京的缓兵之计,你要么集中全部兵力,彻底摧毁卫文升,迫使西京妥协,要么马上分兵杀进关西,因为从举旗至今已经三十五天了,皇帝所派遣南下平叛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如果再在东都耽搁下去,必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韦福嗣却是极力劝阻,在他看来,杨玄感已拥兵十余万,兵精粮足,更有河南大部分郡县的支持,而皇帝远在辽东,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远征军也在辽东,暂时也回不来,至于那些仓促赶来的军队,不外乎由蓟燕、太原等北方镇戍军组成,一则人数有限,二则长途跋涉之后战斗力锐减,更重要的是,如今河北、河南盗贼蜂起,通济渠、永济渠都被切断,江淮、江左的粮食到不了北方,平叛大军没有充足的粮食武器,拿什么作战?另外大河天险,环绕中原外围的防御鸿沟,都能有效迟滞平叛大军的推进度,所以,韦福嗣认为,杨玄感拥有绝对优势,关西实际上已是杨玄感的囊中之物,不过为了确保赢得关中贵族的妥协和支持,必须给关西足够的时间。

韦福嗣的话虽然好听,但危机步步逼近也是事实。杨玄感反复权衡之后,采纳了李密的建议,于初九日集结全部主力,向卫文升动了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在绝对优势兵力面前,卫文升不堪一击,防线被一层层摧毁,战阵被一个个击破,全军覆没不过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千钧一之刻,伽蓝带着西北精骑突然出现在叛军侧翼的后方,而杨玄挺正在这里指挥大军打算动最后一击。猝不及防之下,双方短兵相接,杀得血肉横飞,混战之中,杨玄挺被流矢射中,当场阵亡。

杨玄挺的死不仅打乱了叛军的攻击部署,也给了叛军沉重一击,士气遭到重挫,尤其杨玄感,痛失兄弟,痛失股肱,正好又在最为关键之刻,其内心之悲恸,难以言表。

在另一个“战场”上,杨玄挺的死也同样导致了战局的变化。关中本土贵族本想拖延、观望,假如皇帝的援军迟迟不至,而己方的军队又保不住了,那只有妥协,哪料关键时刻杨玄挺死了,这可是仇恨的“种子”,谁敢保证杨玄感进入关西之后,不会以此为借口大肆杀戮?

慎重起见,李丹、韦津终于决定支援卫文升。



第两百一十六章 计将安出

第两百一十六章 计将安出

八月初十日,邙山战场陷入沉寂。

杨玄感停止了攻击。杨玄挺的死让他意识到危机正在迅逼近,自己可能掉进了无底深渊,但仔细分析形势,似乎又胜券在握,就差最后一击了,只要他彻底击败卫文升,彻底击败西京大军,置西京大军于死地,则大局尽在掌控之中。

到底哪一种感觉是现实,哪一种感觉是虚幻?杨玄感迷失了,在悲痛中迷失了方向,在最关键时刻停止了攻击。

李密气急败坏,声色俱厉,就差没有冲着杨玄感咆哮了。攻击!攻击!攻击!化悲痛为力量,借着高昂的士气和绝对优势的兵力,给卫文升以致命一击,彻底摧毁关中本土贵族最后的幻想,就此拿下东都,拿下关西,奠定称霸天下的基石。

韦福嗣极力阻止。卫文升已无抵御之力,不过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西京大军折损近半,基本上失去了战斗力,关中本土贵族走投无路,唯有妥协。所以,当务之急是挟大胜之威胁迫东都和西京的贵族低下高昂的头,坐到谈判席上,依照杨玄感的要求,签订城下之盟。

韦福嗣为此质问杨玄感,楚公可曾决断?是推举代王杨侑为新皇帝,还是扶植越王杨侗?抑或,自己登上皇帝的宝座?

杨玄纵、杨积善、李子雄、王胄、虞绰等人态度坚决,恳请杨玄感当机立断,登基称帝。

李密、胡师耽、赵怀义等人则极力劝谏,但阻止了杨玄感称帝,在杨侗和杨侑之间又选择谁?如果选择杨侗,赢得了山东贵族的支持,却必定失去关西,而关陇人和山东人的矛盾不可调和,杨玄感必将断送当前的大好形势;反之,若选择杨侑,赢得了关中本土贵族的支持,却必定失去山东贵族,而皇帝一旦赢得了整个山东地区的支持,杨玄感即便占据关陇,却未必能守住关陇。

何去何从?杨玄感必须决断,否则如何谈判?偏偏杨玄感无从决断,他无论做出何种选择,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这一刻,他不得不佩服皇帝,皇帝在二次东征之前命令越王杨侗镇戍东都、代王杨侑镇戍西京,的确深谋而远虑,自始至终,皇帝都牢牢卡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吃不下也吐不出来,胜利的果实明明唾手可得,却就是无法攫为己有,那种感觉,当真是生不如死。

杨玄感没有权衡太久,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于是他毅然决定推举代王杨侑为新皇帝,以此来赢得关中本土贵族的支持,而这一选择也符合据关陇而称霸的策略。也就是说,杨玄感拼着失去东都,失去河洛,也要力保关陇。

然而,无论杨玄感是多么的杀伐决断,他都在争论和权衡中失去了最为宝贵的一天时间。

同日,卫文升整顿残军,以破釜沉舟之决心重列战阵,誓死一战,并向全军通令嘉奖禁军校尉伽蓝和他所指挥的禁军龙卫统,大肆宣扬骁果精骑击杀杨玄挺之功劳,以此鼓舞士气。

同日,河北战场上,武贲郎将陈棱在独孤震和元宝藏的倾力帮助下,攻陷黎阳城。

元务本弃城而逃,由白马津渡河,飞驰东都。

八月十一日,杨玄感指挥大军再次动攻击。

卫文升再败,虽然他得到了援军,但兵力悬殊太大,士气又过于低迷,而叛军休整一天后,不但士气恢复,必胜的信念更是达到了顶点,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杀戮开始了。一日之内,卫文升便丢掉了所有的前沿阵线,败退金谷,而所属军队几乎全军覆没。

但是,在另一个“战场”上,韦福嗣、李密却严重受挫。西京的李丹、韦津始终不做正面回应,只是强烈要求杨玄感立即停止攻击,然后双方才能坐下来谈判,摆明了就是要拖延时间。东都的杨恭仁、杨师道一眼便看穿了杨玄感这个决断背后的东西。杨玄感有意放弃东都,可见杨玄感并没有信心击败皇帝,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回应?理所当然是继续观望了。

李密再度警告杨玄感,形势越来越严峻,大军不宜继续滞留东都,应该马上以最快度杀奔关西,先行拿下一块立足之地,不要让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绝境。

韦福嗣一如既往,极力阻止,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当前形势在他的分析之后可谓一片灿烂。危机?哪来的危机?当前危机最深重者,不是杨玄感,而是皇帝。

李密气极,与韦福嗣据理力争,但结果更糟,或许是对未来不可知的畏惧,杨玄感本能地拒绝了李密的“危言耸听”,接受了韦福嗣的“甜言蜜语”,他更希望形势如韦福嗣所分析和推断的那样充满希望,而不是如李密所描述的那般绝望。

李密退而求其次,主动要求带一支五千人的偏师先行西进,先行拿下潼关,打开进入关西的通道。

杨玄感拒绝了。

现在李丹在邙山战场,李长雅在西京,李密在杨玄感的帐下,这叔侄三人的一举一动实际上直接影响到了当前局势的展。此时此刻,杨玄感是否还像过去一样信任李密?答案是否定的。

李密是太子余党的重要人物之一,虽然太子余党这些年惨遭禁锢,诸如李密等人看上去都是蛰伏不动,但实际上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复起的机会。杨玄感与李密之所以走到一起密谋以武力废黜皇帝颠覆改革,其真正的原因就是双方有共同的利益诉求。然而,随着风暴掀起之后,两人在众多决策上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分歧,尤其自韦福嗣进入杨玄感帐下参与决策之后,两人的矛盾迅激化,如今李密主动要求带一支军队远离杨玄感,试问杨玄感能放心授其以军权?能把自己的退路交给他?

李密急怒攻心,却茫然无措,此刻,他深切感受到了“老大”位置的重要性,要做就做“老大”,否则,命运受制于人,迟早都是死。

十二日,杨玄感继续攻击,并命令偏师攻占了渑池,切断了常平仓与西京大军之间的粮道。

卫文升、李丹、韦津“龟缩”金谷,指挥两万余人马据险而守,负隅顽抗。

就在战事最为紧张之刻,率军在河谷做短暂休整的伽蓝接到了温城司马氏密信。

武贲郎将陈棱于初十日攻占黎阳城,随后率军沿白沟急进,估计今日可抵达临清关。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的帐下悍将费青奴率领水师选锋军,正沿着大河北岸急推进,估计今日可抵达黎阳城,而水师主力也已经进入大河武阳郡段,距离河内河阳城大概还有八天左右的路程。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左骁卫将军屈突通率蓟燕大军已抵达魏郡府安阳,距离河内河阳城还有六至七天的路程。

司马同宪在密信中告诫伽蓝,西京大军能否坚守到最后一刻至关重要,若邙山失守,仅大河天险就足以挡住平叛大军,到那时,平叛大军不得不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从河阳方向强渡大河,一路则从延津关方向强渡大河以南下进入荥阳,实施两路夹击之策,如此一来,则平叛必然受阻,交战时间无限延长,东都局势存在重大变数。

司马同宪虽然没有说明援军的具体人数,但很显然,因为时间过于紧张,辽东战场距离东都又过于遥远,皇帝能及时调用的军队非常有限,当前投入东都战场的戡乱大军人数与叛军相比并没有明显优势,这才是司马同宪担心战局会持续拖延下去的重要原因。

像司马氏这样的大世家都控制着所在势力范围内的驿站,所以非常时刻他们常常比官府更早一步得到机密消息,而在非常时刻,谁掌控了讯息,谁也就掌控了主动,必然可以抢得先机。

伽蓝毫不犹豫,当即请来了崔逊,把温城送来的讯息详细告之。

“西京大军折损近半,卫尚书已经支撑不住,形势极度恶劣。”伽蓝直言不讳地说道,“假若让杨玄感全歼了西京援军,则大事去矣,东都局势再无挽救之可能。”

“计将安出?”崔逊眉头紧锁,开门见山地问道。

“即刻派人潜入东都,把当前局势详呈越王,请越王迅决策,马上集结皇城守军,出城作战,向上春门方向的叛军行台动猛烈攻击,置叛军于腹背受敌之困境,继而给西京大军赢得更多时间,以便在邙山一线坚守到援军的到来,确保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能以最快度挺进东都。”

此言一出,崔逊惊诧无语,傅端毅和薛德音也是愣然,三人都没有想到伽蓝竟会拿出此等匪夷所思之策。

东都现在还有多少守军?虽然这些守军大都以禁军为主力,战斗力强悍,忠诚度也高,但人数有限,更重要的是,一旦陷入叛军的包围,皇城和宫城的戍卫怎么办?岂不把东都拱手送给了杨玄感?此策不是行险一搏,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根本不可行。

“伽蓝,这是不可能的事。”

崔逊摇头苦叹,感觉这位年轻的禁军军官为了赢得这场决战,已经失去了理智。

“没有选择。”伽蓝正色说道,“目前能改变战局的唯一力量就是东都守军。如果东都畏怯不战,那么可以肯定,西京大军必定全军覆没,东都必定失陷,而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必定受阻于大河北岸,更可怕的是,关西必失。两者相比,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崔逊思虑良久,缓缓说道,“若想说服越王出战,唯有将军亲自赶赴东都。”

伽蓝身份特殊,与越王杨侗,与杨恭仁、杨师道兄弟都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正如崔逊所言,此刻若想说服东都破釜沉舟,也唯有他尚可一试。

“既然如此,某即刻起程,秘潜东都,”伽蓝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请崔监察马上拜会费郎将和卫尚书,代某禀报此策。”

崔逊一口答应。



……

第两百一十七章 秘潜东都

第两百一十七章 秘潜东都

八月十三日凌晨,伽蓝带着高泰和乔二,在崔逊所遣的两名亲信属从的引领下,顺利抵达东太阳门外。

此行之顺利,让伽蓝充分领略了大世家那无处不在的庞大势力。

下了邙山大摇大摆就进了叛军阵营,崔逊的属从牛气烘烘的自保报家门并呈上信物,马上就有一名鹰扬府郎将出面接待。崔逊的属从连一句谎话都没有,直接说奉命去东都送信。

很快,他们就被送到了行台,而出面接待的官员非常客气,甚至都没有索要崔逊的信件以做查验,实际上也确实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因为这种信件肯定有暗语,看了也白看,不如送个顺水人情。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杨玄感的自信,他对自己对手的情况一清二楚,根本不担心崔逊玩什么花招。当前形势下,脚踩两条船甚至三条船的贵族官僚比比皆是,双方之间能够隐藏的秘密实在有限。

行台马上派人把他们送到了东太阳门外。镇戍东太阳门的正是右候卫府武贲郎将崔宝德。他拿到崔逊的信物,马上命人放下吊篮,把伽蓝等人接进了皇城。

崔宝德看完崔逊的书信,大感惊讶,万万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是那个神秘的禁军校尉伽蓝。今日崔氏几位中坚人物对伽蓝青睐有加,正是因为他的进言和“牵线搭桥”,崔氏才在乱局中掌控了主动,并在关键时刻与当朝几大重要派系携手合作,一定程度上影响甚至改变了东都局势的展。

崔宝德与伽蓝亲热寒暄,然后依照崔逊信中所求,急报崔赜。崔赜闻讯,知道东都局势生了重大变故,当即亲自赶往东太阳门,以期在第一时间获得最新消息,牢牢掌控主动权。

最近崔氏日子难过,可谓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战战兢兢,虽然知道杨恭仁、杨师道兄弟与杨玄感、韦福嗣等人一直小心周旋,意图拖延时间,但西京大军一旦覆灭,关中本土贵族就不得不屈从于杨玄感,到那时东都还能支撑几天?谁敢保证以杨恭仁为的东都关陇贵族就不会背信弃义,临阵倒戈?

崔赜急匆匆而来,直奔崔宝德的指挥所。

屋内崔宝德正与伽蓝探讨西北疆局势。早年崔宝德也是西北军里的一员战将,不过他镇戍在灵武和朔方一带,主要对抗东.突厥诸虏,对西土和西突厥诸虏不是很了解,故以此为话题,不料却听到了伽蓝的危言之辞。伽蓝推断,吐谷浑人将复国,帝国将迅失去对西疆的控制,西征所有战果将毁于一旦,而未来严重威胁中土的不是西突厥,反倒是正在重新崛起的东.突厥。

伽蓝的分析有理有据,颠覆了崔宝德对西北两疆局势的认识,不得不重新思考这场风暴对帝国所造成的无法挽回的致命伤害,而崔氏若想在未来波涛汹涌的大潮中“劈波斩浪”,非但要对中土大势的展有正确判断,更要以此判断拿出正确的切实可行的策略,否则,稍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

千余年来,崔氏世代延续屹立不倒,一代代杰出子弟影响甚至决定着历史的走向,凭借的是什么?原因无他,就在于崔氏处理危机的高能力,崔氏历代子弟在每一次危机中都能拿出正确的策略,确保了宗族和血统的延续。

现在崔宝德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无怪乎裴世矩器重伽蓝,多年来委其以重任,此子确有非同凡响的天赋,眼界非常开阔,眼力非常敏锐,在听了他对时局的分析和推衍后,马上便给人一种高瞻远瞩、高屋建瓴之感,让人在钦佩之余对其观感也瞬间改变了。

当初崔逊说到伽蓝的时候,崔赜和崔宝德都不以为然,但后来伽蓝所说都变成了事实,伽蓝的设想也在关键时刻帮助了崔氏,崔氏这才对其重视起来。伽蓝第一次进京,崔赜与其匆匆见了一面,随即便赞不绝口,崔宝德不禁对伽蓝其人充满了好奇。今日一见,随便聊了聊,伽蓝的谈吐和举止便赢得了崔宝德的好感,双方相谈甚欢。

崔赜推门而入。崔宝德和伽蓝都很惊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此时丑时已过,正是酣睡之刻,崔赜显然是从床榻上爬起来的,并且亲自赶了过来,这不仅仅是对局势的关心,更是对伽蓝的重视。

伽蓝深施一礼。崔赜形神憔悴,比上次所见削瘦很多,似乎连须都已全白,可见他在重压之下也是不堪承受。

“将军劳苦。”崔赜急行几步,伸手相扶。

伽蓝无论在东都,还是在北邙山,都是关键人物,尤其在裴弘策阵亡、独孤武都和司马同宪渡河北去之后,伽蓝坚持留在北邙山作战,其意义就重大了。这一点东都清楚,河内清楚,卫文升和李丹更清楚,而卫文升在岌岌可危之际通令嘉奖伽蓝,更是有的放矢之举。事实上伽蓝就是皇帝派遣到东都战场上的秘兵,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而风暴过后的清算中,伽蓝的呈奏无疑会决定很多人的命运,所以,伽蓝虽然决定不了东都战局的进程,却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影响到局势的展。

此刻,东都战事最为紧张之刻,伽蓝再次进京,不难推测出其承担的使命之重。

崔赜呼吸稍显急促,双手微颤,心中的紧张情绪难以掩饰。伽蓝顺势挽住崔赜的手臂,将其搀扶到上坐下,自己敬佩末座,崔宝德次席相陪。

崔赜亲自赶到东太阳门,崔宝德又留在这件屋子里,其代表的含义就很明显了,不论局势如何变化,崔氏都要维持与几大势力的联盟,而要维持这一局面,伽蓝是关键,所以,这是崔氏决策层与伽蓝的一次正式会谈。

当然,伽蓝可以拒绝,可以视崔氏的诚意于不顾,直接要求觐见越王或者拜见杨恭仁,而这一“拒绝”的含义就多了,因为在韦福嗣的斡旋下,韦津、李丹、杨玄感、裴弘策和杨恭仁正在商讨是否由代王杨侑继承皇统,假如此事成为事实,崔氏不仅仅被动,就连选择余地都没了。

好在伽蓝没有拒绝,不待崔赜询问,便把近一个月来生在东都城外的事情详细述说了一遍。

近一个月来,直接影响战局的关键事件,便是裴弘策之死。

裴弘策的死,不但再一次证明了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加快了东都、西京和杨玄感所属的关陇贵族在政治利益上的妥协度,如果忠诚于皇帝的援军还迟迟不至,那么可以想像,等到杨玄感以武力迫使关中本土贵族妥协后,关西必定失陷,整个局势便对皇帝非常不利了。

好在皇帝派遣的援军终于到了,距离河内河阳城还有七八天的路程,只要西京大军顽强支撑下去,则杨玄感败亡在即。

所以,伽蓝再一次赶赴东都,请求东都抱着破釜沉舟之决心,倾尽全力出城一战。

崔氏没有理由拒绝。崔赜和崔宝德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只要他们拿下这个功劳,则崔氏必能逃脱风暴之后的清算。但是,崔氏控制的军队数量有限,若想集结更多的军队出战,必须联手樊子盖。说到底,这又是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的一次争斗。

杨玄感攻打东都之前,东都内部的主要矛盾是保守派和改革派之争,所以樊子盖是必然阻碍,为此请出了杨恭仁这座“大山”。现在形势变了,东都内部的矛盾转为关陇人和山东人之争,樊子盖倒成了必然盟友,而杨恭仁则成了阻碍。

樊子盖虽然是山东贵族集团的领军人物,又是改革派的核心成员,但他是否支持出城一战?以东都的有限兵力出城一战,危险性之大可想而知,而且更重要的是,假如杨恭仁不支持,杨恭仁留在城内,那樊子盖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城作战,可以肯定地说,他出城就是死,你说他会出城吗?

崔赜神情凝重,愁眉不展。

崔宝德苦笑,然后摇头,不停地摇头。伽蓝的计策确实是唯一的拯救之策,却没有实施的可能性。

“某去觐见越王。”伽蓝主动说道,“某会竭尽全力说服越王,然后与越王一起说服观公。”

崔赜和崔宝德互相看了一眼,微微颔。皇帝和裴世矩既然敢派遣一个西北人,一个从未踏足中土的西北人到东都来执行重大使命,自然有他们的道理,或许,此子还真的藏有什么非常手段,不动声色间便能创造一个奇迹。

“某先送你去觐见越王。”崔赜缓缓站起,一边移步先行,一边小声说道,“然后某便赶赴留守府拜会樊尚书。”

越王杨侗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严格遵从沙门律制,早起礼佛诵经便是其中一个重要内容。

在越王府一处幽静的佛堂内,檀香袅袅,梵音轻唱,一股肃穆空灵之气弥漫在黑暗中,让人烦躁不安的情绪迅消散。

崔赜在外堂盘膝而坐,如老僧入定,其实心潮起伏,思绪紊乱,不过这个环境倒是有利于他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

伽蓝负手站立于一株香樟大树下,沐浴在淡淡的幽香之中,连日厮杀所带来的深重疲劳和紧张情绪似乎得以宣泄,心间缓缓涌出一股久违的温馨和恬静,渐渐的,随着若有若无的梵唱之音,伽蓝陷入一种浮生若梦的空冥之境,如梦如幻。

蓦然,一缕金光穿透了他的身心,照亮了他的心灵。

“师兄……”

伽蓝霍然惊醒。



……

第两百一十八章 竖子敢尔

第两百一十八章 竖子敢尔

杨侗微笑而立,神态恬淡,但在伽蓝的眼里,那温恭的笑容,那恬淡的神情,都透出一股痛彻入腑的悲哀。

一个九岁的少年,本应在父母的羽翼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享受着快乐的童年,但杨侗却被一种恐怖的力量改变了命运,小小年纪便整日诵经礼佛,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完全虚幻的世界里。他的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故意逃避?他对自己所处的真实世界到底了解多少?他有没有自己的梦想?他的梦想又是什么?

伽蓝表情僵硬,呆滞地望着杨侗那张幼稚而单纯的面孔,很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虽然他想在这个天穹湛蓝空气清新的早晨给杨侗一个灿烂笑脸,但心里的愤懑、无奈和悲郁情绪实在过于沉重,压抑得他非常难受,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杨侗始终微笑着,稍稍有点兴奋地望着伽蓝,似乎对他的到来既惊喜又激动,稍迟,他轻声问道,“师兄从城外来?”

伽蓝躬身为礼,嗫嚅着,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真的不愿意强迫这个看上去天真的少年不得不去面对那些血腥而残酷的现实。

崔赜已经站起,就在杨侗的身后。看到伽蓝迟疑不语,崔赜主动代为禀呈,“殿下,伽蓝刚刚从邙山赶来……”

崔赜三言两语描述了形势,他的言辞很浅显,措辞也很谨慎,正好可以让杨侗既听得懂又不至于感觉畏惧。

“请殿下即刻决策。”

杨侗听说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正在飞赶来,颇为高兴,脸上笑容更盛,不过他没有说话,而是郑重考虑了一下,然后问道,“师傅,既然援军来了,为何还要主动出战?如此皇城和宫城岂不有失陷之危?”

“殿下,西京援军四万,经过十几天的鏖战,已经折损过半,士气低迷,不堪再战,假若不即刻扭转战局,西京大军必定全军覆没。西京大军覆灭,叛军控制了大河水道,拥有了大河之险,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便被阻挡于大河之北,如此,则东都必失,关西必失。”

崔赜马上做了一番解释,着重告诉杨侗,整个东都战局的关键就在这几天,只要撑过去了,则杨玄感必败。

杨侗踌躇着,稚气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庄重和紧张,稍迟,他转目望向伽蓝,“师兄夤(yin)夜而来,便为求援?”

伽蓝颔。

“叛贼人多势众,东都兵微将寡,实力悬殊,出城作战,岂不自寻败局?”

目下形势摆在这里,即便是垂髫童子,也知道出城作战是错误的。西京大军全军覆没了又如何?关西陷落了又如何?只要守住东都,自己的使命就完成了,自己的性命就保住了,帝国的京城也保住了,更重要的是,皇帝和中央的脸面保住了,反之,若冒险出战,丢掉了东都,则大事去矣。

崔赜沉默不语。伽蓝的这个计策让他恐惧,败不起啊,但富贵险追求,假若此刻建功,那么崔氏面临的危机便迅缓解,甚至崔氏的权势还能因此有所恢复,这为崔氏徐图后事赢得了充足时间。

伽蓝必须说点什么。固守待援没有错误,但因此丢掉了关西,延误了平叛时间,甚至把帝国推进分裂的深渊,那么“固守待援”就是错误,会引来皇帝的责叱和惩罚,那么上至越王杨侗,下至樊子盖、崔赜和杨恭仁等人,不但无功,反而有罪了。

“如果关西失守,这场风暴愈演愈烈,会导致多少无辜生灵死于非命?”伽蓝问道。

杨侗微微皱眉。

“如今西京大军死守金谷,蓟燕大军和东莱水师正日夜兼程而来,而河内乡团也将再次渡河作战,这时,东都主动出战,等于把杨玄感推进腹背受敌的困境,西京大军必将因此而减少正面所承受的重压,可以赢得更多的坚守时间。此后杨玄感若调集主力再攻皇城,则必遭西京大军的牵制,深陷两线作战之窘境,如此则给东都赢得了更长的坚守时间。与此同时,杨玄感也会获悉更多援军逼近东都的消息,为此他必须做出选择,是继续在东都城下消灭西京援军,还是毅然放弃东都,马上杀奔关西?杨玄感难以抉择,其攻势必然放缓,以便随时做出决策上的调整。综上所述,东都出动主战,不但不会置东都于失陷之危,反而可以迅扭转整个东都战局。”

杨侗眉头舒展,意有所动。

“若能拖住杨玄感,在东都城下击杀杨玄感,则殿下居功至伟,必能赢得陛下的赞赏,更重要的是,殿下拯救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生灵,功德无量。”

杨侗终被打动,“师兄确信东都无忧?”

“东都绝对无忧。”伽蓝郑重躬身,“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沙门弟子若没有以身饲虎、割肉喂鹰之慈悲心肠,又哪能拯救天下苍生于危难?”

“便依此策。”杨侗说道,“巳时正,尚书都省议定。”

杨侗的决策必须通过尚书都省的议定,这是权力制约,以免杨侗为所欲为,而杨侗的决策能否通过,关键在于能否赢得樊子盖的同意,但如今是非常时期,谁实际掌控军队谁的话语权就最大,所以,此策若想通过,还必须赢得杨恭仁的同意。

崔赜恳求杨侗带着伽蓝马上去拜会观国公杨恭仁,说服杨恭仁支持这一决策,同时,他去留守府拜会樊子盖,代越王传达这一决策并与其具体商讨攻击之策。

樊子盖一口答应了。

他没有选择,他唯有把杨玄感击杀在东都城下,他才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才能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才能维持自己的权势,才能帮助皇帝把改革推向深入。

之前他先是被朝中保守派势力所压制,接着杨恭仁起复,他又被关陇贵族势力所压制,始终未能掌控局势,不过假如出了事,责任还是他的,为此他非常憋屈,但没办法,他是从地方一步步走到中枢的务实型官僚,在京师没有根基,在中央更没有势力,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和支持,他马上就会被打回原形。

虽然崔氏曾在关键时刻“背弃”了他,但可以理解,毕竟双方在政治立场上泾渭分明。以崔氏的庞大势力来说,崔氏不会考虑樊子盖的个人利益,相反,樊子盖则迫切需要崔氏的支持,只要崔氏站在樊子盖一边,樊子盖控制东都易如反掌。

此刻,崔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前期请出杨恭仁的“妙招”如今变成了“臭棋”,不得已,崔氏非常尴尬的厚着脸皮向樊子盖求助。樊子盖倒是不敢摆谱,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机会,当然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而错过。

崔赜这边很顺利,杨侗和伽蓝却在观国公府遇到了难题。

以杨恭仁的才智,听完伽蓝对形势的述说之后,便知道杨玄感完了,就算河南郡县全部支持杨玄感,就算韩相国等同党不惜代价驰援东都,杨玄感也支撑不下去了,因为这场风暴的胜负不是取决于战场上的交锋,而是取决于政治上的妥协,偏偏就在胜利的天平向杨玄感倾斜,政治上的妥协即将达成的时候,局势变了,更多的平叛大军赶来了,而更多平叛大军的抵达,迅改变了政治妥协的基础,于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如果归究其原因,只能责怪杨玄感举旗起事的时间过于仓促,他提前了一个月,假如退迟一个月,假如等到远征军的水6大军杀到平壤城下的时候,杨玄感就有了足够的回旋腾挪时间。可惜,这个世界没有“假如”,杨玄感功亏一篑。

杨玄感败了,参与这场叛乱的贵族官僚都将为他陪葬,而为此受牵连者不计其数,至于牵连的范围有多大,不是看皇帝的态度,而是看由谁来主导风暴过后的清算,假如主导清算的是改革派,是山东人,结果可想而知。

杨恭仁必须做些什么来拯救关陇人。

出于本能,杨恭仁不愿意出城作战,不愿意看到更多的关陇人参与这场自相残杀。然而,樊子盖一定会破釜沉舟,崔氏一定会竭尽全力支持樊子盖,山东人一定会联手,东都的军队一定会出城攻击,如此一来,杨恭仁假如不同意,他在政敌嘴里就变成了杨玄感的同党,假如同意了却消极怠战,那就是同情杨玄感,总而言之,他除了拼死一战,没有其他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帮助自己划清与杨玄感之间的界限。

早知如此,还不如躲在家里守孝,何必淌这趟浑水?这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杨恭仁情绪低落,陷入沉思,久久不语。

“伯父……”杨侗轻声呼唤。

杨恭仁冲着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杨恭仁望向伽蓝,神色严厉,“你知道后果吗?”

“某尽力了。”伽蓝叹道,“某曾想方设法予以拯救,但是,仇怨太深,太多的人反对变革……”

伽蓝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以最快度赶到东都,就是想拯救更多的关陇贵族,想减少这场风暴对帝国的伤害,然而,保守派对改革派恨之入骨,关陇人和山东人誓不两立,这场风暴实际上就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对决,除了一方彻底倒下,没有任何办法。

“观公必须做出抉择。”伽蓝劝道,“你总不至于让这场风暴吞噬了自己的家族。”

杨恭仁愤怒了,双手颤抖着,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到了案几上,“竖子敢尔!”



……

第两百一十九章 出城,战斗!

第两百一十九章 出城,战斗!

伽蓝的威胁产生了作用。

虽然谁也不知道伽蓝在皇帝的心目中有几许份量,但伽蓝秘兵的身份摆在那里,而且还是西北军声名显赫的秘兵,这样的锐士被皇帝钦点骁果,又予以重用,在帝国危难之刻被派到东都战场,并且挥了重要作用,建下了功勋,那么就算他不被皇帝所待见,皇帝对他的态度也会改变,对他的密奏也会予以重视。

可以想像,假如伽蓝“公报私仇”,在密奏中弹劾杨恭仁,诬陷杨恭仁同情杨玄感,甚至诬其为杨玄感的同党,杨恭仁及其家族即便不会倒坍,受到的损失也难以估量。今上对待宗室的态度与先帝迥然不同,先帝引为股肱,而今上敬而远之。无论是宗室还是外戚,实际上都是“中央集权”的阻碍,假如改革的进程继续下去,宗室和外戚迟早会被逐出权力中枢。杨恭仁做为宗室重臣一旦被皇帝拿到“把柄”,其命运可想而知。

杨恭仁被迫做出选择。

这一次是东都城内的保守派和改革派,山东人和关陇人都集中在越王杨侗的大旗下,齐心协力,向杨玄感动攻击。

七月十三日上午巳时正,尚书都省议事。

杨侗的策略遭到了质疑,但在民部尚书、东都留守樊子盖和吏部侍郎杨恭仁的坚决支持下,出城作战的决策还是顺利通过了。

樊子盖表现积极,拿出了具体部署。杨恭仁辅佐越王守城,他亲自率军出战,右候卫府武贲郎将崔宝德和翊侍左鹰扬府鹰扬郎将樊文为攻击军队的正副统帅。

樊文是樊子盖的儿子,禁军将领。禁军主力是三侍五府,所谓三侍五府就是指亲侍一个鹰扬府,勋侍和翊侍各两个鹰扬府,大约有三十个团,均由贵族子弟出任侍卫。皇帝远征辽东带走了一半,剩下一半留戍皇宫。樊子盖为了确保攻击得手,说服了杨侗,调禁军出战,并让自己的儿子为禁军统帅。

杨侗又在崔赜的建议下,为表誓死一战的决心,在尚书都省的议事上,把越王府的亲卫队交给了樊子盖,由樊子盖全权指挥。

议事结束后,樊子盖火赶赴东太阳门,集结军队。

杨侗返回越王府,召集亲卫队,命令他们追随樊子盖出城作战。

伽蓝始终陪伴在杨侗身边,听到杨侗为了鼓舞士气,不惜把自己的亲卫队交给樊子盖,不禁摇头谑笑,不料这一细微动作被杨侗看到了,当即问道,“师兄有何见教?”

这声“师兄”让伽蓝的心莫名颤栗,虽然他有心帮助杨侗逆天而行,但裴弘策的死却给了他一个沉重打击,让他不得不正视现实,不得不反思自己的逆天之举是否可行,是否疯狂且失去理智,然而,冲动还是战胜了理智。

伽蓝靠近杨侗,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越王府官僚和亲卫们吃惊的目光中,俯身凑到杨侗的耳边,低声说道,“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杨侗脸上的笑容蓦然凝固,眼里掠过一丝羞赧和愤怒,他感觉自己被羞辱了,被崔赜那个拙劣的计策羞辱了。让别人去厮杀,去送死,自己却躲在后边摘取胜果,甚至还恬不知耻地捞取功勋,这是何等可耻的行为?自己礼佛诵经,研习经学,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关键时刻却丢掉了仁义,做人岂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杨侗的小脸涨得通红,瘦弱的身躯因为愤怒而颤抖,一双小手更是攥紧了拳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心态和翩翩风度。

“师兄……”杨侗退后一步,仰头望着伽蓝,躬身一礼,“请师兄助孤。”

崔赜了解杨侗,对他的言行举止可谓知之甚详,刚才伽蓝一句话便让杨侗失态,而杨侗天生就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能让他突然失态非常不易。伽蓝说了甚?崔赜三两步走近,刚想说话,却听到伽蓝以郑重的口气对杨侗说道,“大敌当前,生死悬于一线,殿下应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不可……”崔赜惊骇欲绝,大声阻止。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无法赢得胜利的战斗,殿下若想拯救苍生,若想守住京都,若想创造奇迹,唯有舍生取义,唯有抱着玉石俱焚之决心,誓死一战。”伽蓝大手一挥,豪情万丈,“殿下,出城,战斗!”

霎那间,杨侗只觉热血上涌,血脉贲张,恨不得即刻飞身上马,直杀敌阵。

“不可……”崔赜大惊失色,扑通跪下,痛声哀求,“殿下,万万不可……”

越王府的官僚掾属们这才意识到出了大事,一个陌生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禁军军官竟然诱惑、唆使越王上阵厮杀,这完全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让他们感觉窒息,一个个在惊叫声中扑通跪下,与崔赜一起苦谏阻止。

越王府的亲卫们也想跪下阻止,但目光接触到伽蓝那张杀气腾腾的脸,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睛,不禁心惊胆战,竟然个个肃立,一动不动。

杨侗茫然了。他自小在这些僚属的陪伴下长大,亲近他们,信任他们,但也封闭了自己的心灵,把自己禁锢在一个虚幻的自我世界里,而伽蓝的话却如一道金色阳光射穿了他的心灵,让他蓦然看到了心灵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他的梦想,他的未来,都在外面的世界里,他长大了,应该走出去,应该在阳光的普照下正视现实世界,寻找自己前进的方向。

“孤应去战斗。”

杨侗抬头看看湛蓝色的天空,突然感觉自己就像井底之蛙,自小至大看到的都是这一片狭窄的天空,而把自己禁锢在这片狭窄天地里的,就是眼前这些跪在自己脚下,苦苦哀求自己不要打开禁锢走出去的,看似一心一意宠爱自己的“亲人”们。

“孤若不能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又如何成无量功德,恩泽苍生?”

杨侗一步跨到伽蓝的身边,伸出右手,紧紧抓住了伽蓝的手臂。

伽蓝微笑,颔,躬身,以示赞许,以表支持,以为敬重。

杨侗再伸左手,两手抱住了伽蓝的胳膊,身体紧紧贴着伽蓝,仿佛要从伽蓝的身体里汲取勇气和力量。

“伽蓝……”

崔赜知道杨侗心意已决,只能抱着最后一丝期望,转目望向伽蓝,恳求伽蓝不要把事情做绝,不要把局势推向失控的边缘。

伽蓝微微躬身,言辞恳切地说道,“先生,当年陛下之所以能在狂风暴雨中劈波斩浪,赢得最后的胜利,靠的不是阴谋诡计,而是赫赫武功,是在年复一年的征战中所积累的勇气和智慧。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自古以来,凡成大事者,无不历经艰苦,何曾见过有人在羽翼的庇护下建功立业?”

崔赜无语以对。

道理是对的,但这个世界不是构建在真理上,而是构建在权利场中,崔赜做为权利场中的一员,要考虑的是自身利益,而不是杨侗的功业。从当前崔氏利益出,从当前东都局势出,崔赜都必须阻止杨侗的疯狂之举,但是,风暴过后呢?这场风暴重创了东都,杨侗的罪责板上钉钉,除非他在最短时间内指挥东都大军击败了叛军,击杀了杨玄感,但这不过是幻想而已。一个多月来,东都局势日益危急,东都外郭全部失陷,东都大军基本倒戈,如今西京援军岌岌可危,关西危在旦夕,杨侗做为东都最高军政长官,其应承担罪责之重可想而知。

杨侗倒了,崔氏再遭重创,这是崔氏所不愿看到的,所以,即便是为了崔氏,也有必要拿杨侗的生命做一次豪赌。

“请先生即刻决断。”伽蓝催促道。

崔赜暗自咬牙,事已至此,破釜沉舟,破釜沉舟吧。他缓缓爬起,走到杨侗面前,深深一躬,“既然殿下义无反顾,老臣便舍了这条性命,与殿下同生共死。”

皇城轰动,宫城轰动。

越王杨侗亲自率军出城作战,鼓舞的不仅仅是士气,更让那些摇摆观望中的贵族们在纷繁复杂的局势中隐隐约约看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杨侗在东太阳门城楼上宣令。

初秋的阳光照射在铠甲武器上,反射出点点耀眼光芒。杨侗高声宣令,稚嫩而激动的声音回荡在浩荡空中。大纛猎猎作响,旌旗如云,甲士如林,气势如虎。

皇帝正在归途之中。东征大军正在撤退途中。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率蓟燕大军已经抵达黎阳;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帝国水师正在日夜兼程而来。西京援军正在北邙山金谷一线与叛军激战,只要再坚守几天,只要保住北邙山防线,那么后续援军就能以最快度渡过大河,杀进东都战场。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卫戍军将士欢呼雷动,文武百官喜形于色。

士气高涨,信心膨胀,勇气百倍,惶惶不可终日的东都突然间一扫阴霾,在秋日的阳光下爆出无穷力量。

战鼓擂动,大角长鸣,东太阳门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缓缓打开。

杨侗一马当先,樊子盖和崔赜左右扈从,两千精兵如潮水一般冲向了战场。



……

第两百二十章 明日再战

第两百二十章 明日再战

七月十三日午时六刻,东都卫戍军突然出击,以雷霆之势击溃了承福门、徽安南大门和通济渠码头一带的叛军,然后沿着通济渠北岸,直杀上春门外的叛军行台。

此刻杨玄感、李子雄、李密等人都在北邙山战场,留守行台的杨玄纵、韦福嗣、赵怀义、王胄、虞绰等人措手不及,仓促迎战,好在叛军兵力数倍于东都卫戍军,虽然初战不利,但很快便稳住了阵脚,转而以行台为中心向东都卫戍军展开反攻,试图包围越王杨侗和留守樊子盖,顺势拿下皇城。

然而,愿望是好的,想法也不错,可惜杨玄纵、赵怀义等人过于自信,忽视了越王杨侗亲临第一线冲锋陷阵对军心士气的激励作用,而临时主持行台的韦福嗣又居心叵测,根本不愿意看到关中本土贵族在武力胁迫下为杨玄感陪葬。

混乱的战场上,命令也混乱了,而混乱的命令导致叛军在排兵布阵上连连失误,不但未能迅包围东都卫戍军,反而让卫戍军以匪夷所思的度突破了防线。

激战正酣的战场上,越王杨侗的战旗飞扬在攻击战阵的最前面,而一位面带金狼头护具的禁军军官带着二十名越王府精骑,如一支厉啸的长箭,撕开了叛军一道道阻御,挡者披靡。

终于有人认出了面带金狼头护具的禁军军官,当日在北邙山中如幽灵一般神出鬼没的禁军精骑就是由此人统率,而骁勇善战的杨玄挺就是遭到此人的偷袭,死于乱箭之下。只是令人奇怪的是,此人何时由北邙山潜入了东都?

杨玄纵怒不可遏,带着一队亲卫骑士气势汹汹地杀了上去,他要报仇,要亲手砍下此人的头颅以祭奠哥哥的在天之灵。

杨玄纵报仇心切,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若论武力,从小在羽翼下长大的权贵子弟和从地狱里杀出来的西北戍卒,根本不是一个等级。杨玄纵被愤怒摧毁了理智,忘记了杨玄挺阵亡的教训,他像杨玄挺一样犯了轻敌的毛病,结果很悲惨,当他的亲卫包围了伽蓝,把斩杀伽蓝的机会拱手送给杨玄纵的时候,当杨玄纵举起马槊,打算洞穿伽蓝身体的时候,伽蓝突然爆了,长刀划空而起,如长虹贯日,在一片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惨绝人寰的嚎叫中,剁下了杨玄纵的头颅。

杨玄纵一死,帅旗一倒,混乱的战场顿时崩溃。

东都卫戍军乘机动凌厉攻势,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在轰隆隆的战鼓声里,叛军四散而逃,行台毁弃,近千叛贼在自相践踏中死于非命。

杨玄感初接行台报讯,大喜过望。

机会,天赐良机啊,只要行台在上春门方向围歼了主动出击的东都卫戍军,拿下杨侗和樊子盖,则东都唾手可得。东都到手,西京大军还有支撑的意义吗?西京大军覆灭,则局势尽在掌控之中,这场博弈已经胜券在握。

杨玄感与李子雄、李密紧急商议后,一边命令主力继续攻击金谷,一边亲率两百精骑飞驰行台,要亲自督战,务必一击而中,一战而定。

然而,黄昏未至,就在杨玄感即将抵达回洛仓之际,噩耗传来,杨玄纵阵亡,行台摧毁,己军大败。

两个弟弟先后阵亡,两个重要统帅战死,这不但给了杨玄感沉重一击,也沉重打击了军队的士气。明明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明明稳操胜券,却迟迟拿不下战果,久久攻克不了目标,反而还连出意外,连遭打击,这是天意使然还是运道太差?一股不详气氛油然而生,并在由东都传出的一系列不好的消息中开始蔓延,扩散,军心和士气因此受到腐蚀,然后便影响到了战斗力。

十三日夜至十四日凌晨,东都战场上的各方力量都在分析和推衍着局势,希望籍此拿出正确的对策。

杨侗很兴奋,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一场胜利给他带来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知道若想实现自己的英雄梦,先必须放弃羽翼的庇护,走出自己心灵中的那个虚幻世界。

樊子盖、杨恭仁、崔赜则是愁眉不展。今天这一仗是打赢了,但明天怎么办?是继续出城作战,还是坚守城池?从局势来分析,杨玄感肯定要继续攻打西京大军,或者,以主力急攻关西,但绝不会集结主力攻打东都,所以,若想拖住杨玄感,唯有出城作战。

今日打赢了,一则攻敌不备,二则越王身先士卒鼓舞了士气,明天东都卫戍军还有什么优势?什么都没有,唯有死战。

死战意味着获胜的机会微乎其微,而失败乃至全军覆没的阴霾却异常浓厚,在这种阴霾的笼罩下,谈何士气?

杨恭仁明确反对出城死战,崔赜犹疑难决,樊子盖虽明知九死一生,但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除了绝地反击,无计可施,所以,他反复权衡后,还是坚持出城作战,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裴弘策为国捐躯,他为关陇保守贵族在大义上赢得了先手;西京大军里,保守贵族李丹、韦津也是全力以赴,在兵力折损过半的情况下依旧苦苦支撑,不论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这些人背地里曾经做了什么,但在明面上,他们都忠诚于皇帝,为了皇帝和帝国而惜一切代价奋勇作战,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这一形势会继续下去,可以肯定,关陇保守贵族在这场风暴中将建下显赫功勋,而留守两京的改革派势力却无所作为或者作为有限,那么,当清算日来临,改革派还能彻底击倒保守派?皇帝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打倒对手的机会,却因为自己所器重的臣子们的无能而错失良机,皇帝会高兴?

最终他们还是把决策权交给了九岁的越王杨侗。

今日杨侗经历了他人生中最精彩的一天,从礼佛诵经的小居士到冲锋陷阵的统帅,从尊贵安逸的宗室王到一往无前的勇士,从豪华平静的生活突然坠落到血肉横飞的杀戮战场,生平第一次目睹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四溅的鲜血,漫天飞舞的断肢残臂,惨绝人寰的嚎叫……情绪更是大起大落,从最初的激动兴奋到极度恐惧,然后身体里的原始血性被激,再度兴奋起来,直到这一刻,他都还沉浸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惊天动地的杀戮里,忘却了疲劳和害怕,心里只想着天亮后再一次冲上战场,再一次去体会那血腥杀戮所带来的极致快感。

就在这时,三位权臣放下了尊严和傲慢,以谦卑之态恳求一个九岁的少年做一个决定东都存亡和帝国未来的大决策。

杨侗惊醒了,他蓦然现自己再一次陷入幻觉,一个存在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未知世界,一个让他在正视现实和逃避现实之间摇摆的狭窄天地。

杨侗站了起来,走了出去,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的身影渊渟岳峙,那个人战无不胜,那个人在战场上就如阿修罗,在百万军中取上将级犹如探囊取物,当真是一个天神般的英雄。

夜色里,朦胧月光下,伽蓝一身黄色戎装,负手而立,一袭长随风而舞,器宇轩昂,气吞如虎。

杨侗站在回廊中,望着伽蓝挺拔的背影,目露崇拜之色,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将因为这个人而改变,不论好坏,他都无怨无悔,更不会怨怪这个从突伦川万里迢迢而来的西北戍卒。

杨侗默默地走到伽蓝身边,抬头望天。月明星稀,秋风徐徐,空气中隐隐约约漂浮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师兄,明日……”

“战!”伽蓝目视明月,斩钉截铁,“死战!”

杨玄感在金墉城召开军议。

韦福嗣和李密生了激烈冲突。

李密怀疑韦福嗣别有居心,而上春门行台被毁,上万军队被东都两千卫戍军击败,这就是证据,如果杨玄感还是视而不见,还是倚重韦福嗣试图通过他来赢得关中本土贵族的妥协,那纯粹就是自欺欺人、自取败亡之举。

韦福嗣则质问李密,西京大军还能支撑几天?如果楚公帐下的将军们都能绝对遵从命令,都愿意舍生忘死去战斗,西京大军还能支撑到现在?言下之意,他怀疑李密一直阳奉阴违,甚至在暗中扯后腿,原因无他,杨玄感一次次否决了李密的策略,而杨玄感的决策则一次次受阻,为什么?

俩人唇枪舌剑,激烈争执。李密强烈建议杨玄感马上放弃东都,集中主力火杀进关西,以目前形势来推衍,杨玄感实际上已经别无出路,唯有西进,而且更重要的是,此刻西京实际上已经迟了,杨玄感可能要为自己的错误决策付出惨重代价。然而,韦福嗣继续与李密对抗,他认为楚公还有足够时间全歼西京大军,继而迫使关中本土贵族妥协,如此既能把蓟燕和东莱两路大军阻绝于大河北岸,又能以最快度最小代价拿下关西,而尤其重要的是,杨玄感因为据有两京而在政治上赢得了绝对优势。

李密的目标不过是力求自保,据关陇而称霸,而韦福嗣的目标则是彻底击败皇帝和改革派,独揽帝国权柄。两种策略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杨玄感再度采纳了韦福嗣的建议。

李密愤而绝望,拂袖而去。



……

第两百二十一章 千钧一发

第两百二十一章 千钧一

第两百二十一章 千钧一

接下来的几天,对杨玄感来说最为关键,也是整个东都战局最为关键时刻。

十四日,杨玄感集中十万主力,以五倍于敌的兵力展开攻击,打算彻底击败西京大军,就此奠定胜局。

十四日,卫文升、李丹、韦津、元成寿、斛斯万寿等人陈兵金谷,摆出一副与敌共存亡的架势,誓死一战。费曜指挥东都残军,独孤武都、柳续指挥河内乡团,西行指挥禁军龙卫,李建成、柴绍指挥本部亲卫乡勇,合兵一处,布阵于金谷东北山冈之上,与西京大军成犄角之势,浴血厮杀。

十四日,越王杨侗再度出城作战,杨恭仁亲自指挥,崔宝德、樊文各带本部兵马奋勇攻击,通济渠畔、上春门外,杀声震天。

下午申时两刻,东都攻击部队伤损过大,将士疲劳,且有被叛军分割包围之险。杨恭仁当机立断,鸣金撤军。

下午酉时初,夕阳西斜,北邙山战场上,杨玄感攻占了金谷,而西京大军损失惨重,他们丢弃了所有的粮草辎重,撤到了邙山深处,负隅顽抗。

李丹、韦津主动派人联系杨玄感,要求谈判,试图拖延时间,但被杨玄感拒绝了。杨玄感胜券在握,趾高气扬,一句话,投降,先投降,投降之后我们再谈。

十五日,杨玄感再攻,十万大军如排山倒海一般,越过一道道山峦,决心把所有残敌赶出邙山,逼进大河。

十五日,越王杨侗不顾杨恭仁的劝谏,继续挥军攻击,但留守行台的叛军已经做好了充足准备,试图诱敌深入,围歼东都守军,拿下杨侗,顺势夺取东都。

这一天杨玄感的军队在北邙山上无坚不摧,而上春门外的叛军也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然而,乐极生悲,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杨玄感最为依赖的军中老帅李子雄在山林中突遭一群西北狼的袭击,被一柄三寸雕刀钉入咽喉,当场死亡。时隔不久,被杨玄感寄予厚望,坐镇行台居中指挥的韦福嗣,在上春门外的激战中突遭金狼头的伏杀,身异处,这给了行台留守军以致命一击,围歼东都留守军的谋划遂告失败。

李子雄阵亡,杨玄感在北邙山战场上动的最后一击功亏一篑,不得不暂时停战。

韦福嗣的阵亡则严重影响到了杨玄感与关中本土贵族之间的谈判。韦福嗣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他的身边有众多锐士,保护周全,他怎么会死?就算金狼头擅长刺杀,但激战中,金狼头哪来的机会靠近韦福嗣?他又从何处获悉韦福嗣的准确位置?

杨玄感可以肯定行台出了叛徒,金狼头正是在叛徒的帮助下才杀了韦福嗣,而斩杀韦福嗣,正是东都杨侗所需要的,也是未来可以保护以韦氏为的关中保守贵族的有效手段之一,因为韦福嗣一死,关中本土贵族与杨玄感之间所进行的秘密谈判的主要证据也就消失了。

转眼间就是十六日。

杨玄感豁出去了,成败与否在此一举,无论如何都要全歼西京大军,而此刻,李密已经被赶去了慈涧道,值此关键时刻,竟然没有人告诉杨玄感,西京大军实际上已经完了,这时候,应该分兵攻打潼关,攻打关西了,不应该再盲目自信和自大,试图迫使关中本土贵族妥协,继而同时拿下两京,并在最短时间内推举一个新皇帝,与正从辽东战场疾驰而回的皇帝形成对抗,分裂帝国。

杨玄感指挥大军向北邙山动了最后一击。

卫文升率军撤至河谷,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这一天,越王杨侗第四次出城作战,而此刻东都守军损失严重,攻击无力,基本上失去了牵制作用。

“杨玄感赢了?”

在猎猎作响的纛旗下,杨侗望着浑身浴血,正拄刀喘息的伽蓝,忽然问了一句。

昨天城内接到从叛军内部传来的消息,西京大军被杨玄感击溃了,在邙山深处负隅顽抗,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支残军将被赶到河谷,不是投降,就是被杨玄感赶进大河喂鱼。关西失去了这支四万人的卫戍军,拿什么阻御杨玄感?至于东都,不得不接受主动出战所带来的恶果,仅存的实力消耗一尽后,又如何抵御杨玄感?

“他已经输了。”伽蓝拿下血迹斑斑的金色狼头护具,露出英俊而冷冽的面孔,语气里透出一股强大的自信,“今日之战,不过是他最后的疯狂。”

杨侗相信了,小脸上的忧郁顿时散去。

“师兄,你如何刺杀了韦福嗣?”

“某既然能从北邙山潜入东都,自然能潜入叛军行台。”伽蓝冷笑,“诛杀韦贼,犹如屠狗,易如反掌。”

杨侗一脸崇拜,眼里更有几许敬畏。

“师兄,明天还要出城攻击吗?”

“攻!”

同一天,武贲郎将陈棱率军急行在通往河阳的大道上,其辖下有蓟燕的十团府兵,有高阳的五团精兵,黎阳都尉贺拔威率两个团紧随其后,另有独孤震、元宝藏所遣的由魏郡、武阳等诸郡乡团组成的六百地方乡勇,合计兵力近四千。陈棱命令各部,黄昏前必须抵达河阳城,明天黎明前必须渡过大河抵达战场,凡有延误者,斩!

陈棱心急如焚。东都战场的卫文升、李丹、独孤武都、柳续书信不断,敦促救援,但军队的行进度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这支军队千里迢迢而来,连日行军,又在黎阳激战,不待休整又继续赶路,将士们早已疲惫不堪,而河北乡勇体力不济,又拖累了行军度,想快都快不起来。

假若西京大军、河内军队覆灭于北邙山,那对各路平叛大军来说就是个噩耗了,由此受到影响的不仅仅是平叛进程受阻,就连帝国政局都将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后果不堪设想。

陈棱从求援书信中对东都战场双方的兵力、部署和攻防态势有所了解,对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抵达东都战场的时间也是了然于胸,所以他反复权衡后,对抵达东都战场后能否阻御杨玄感的攻击守住北邙山并无把握,实际上是一点希望也没有,毕竟他手上只有不足四千人马,而西京大军、河内军队以及东都残军加在一起也只有两万人左右,与叛军十万余大军相比,差得太远了。

陈棱唯一能求助的对象就是紧随其后的武贲郎将费青奴,费青奴统率四千府兵,作为水师选锋军,其战斗力非常强悍,远陈棱所部。两者相距两百余里,两日路程,假如费青奴能急东都之所急,竭尽全力日夜兼程急行军,或许可以在十几个时辰后抵达东都战场,如此则有希望撑到主力大军的到来。

陈棱急书费青奴,并附上卫文升的求援书信,详告东都危局,如今连九岁的越王杨侗都亲临前线浴血厮杀,可见局势之危急。陈棱告诉费青奴,他将在今夜渡河会合卫文升,恳求他再快一点,越快越好。

十六日黄昏,杨玄感进驻净域寺,指挥大军连夜作战,务必要在子夜之前全歼西京大军,确保胜局。

黄昏,陈棱率军抵达河阳津口。

河内郡守府官员早已在司马同宪等河内世家大族的帮助下,在津口准备了数百艘大小船只,船上配备了足够的食物。

大河对岸,战鼓擂动,角号长鸣,杀声隆隆,激战正酣。

陈棱一声令下,各团将士不顾疲劳,火登船,一时间千帆竞,蔚为壮观。

戌时一刻,援军抵达对岸津口。陈棱率先上岸。此刻卫文升、独孤武都等统帅都在第一线督战,赶至津口迎接援军的是李丹。稍事寒暄,李丹便部署任务,要求陈棱所部必须在子夜之前进入战场,在指点位置列开战阵,阻击叛军,务必守住河谷,确保后续援军能够源源不断抵达战场。

深夜,杨玄感接到禀报,卫文升的援军到了,各军攻击严重受阻,已经无法在子夜前全歼西京大军。

杨玄感长叹,下令停止攻击,明日再战。

据他得到的消息,估计宇文述和来护儿此刻刚刚抵达黎阳,距离河阳还有五六天的路程,他还有时间,只要他能抢在敌军主力抵达东都战场之前结束这场激战,那么赢家依旧是他。

十七日凌晨,杨玄感与杨积善、胡师耽、王仲伯等人商讨之后,决定调整部署,把行台迁到金墉城,把包围东都皇城和宫城的军队一部分调到慈涧道,一部分则加入北邙山战场。

这一策略的重点还是集结重兵于北邙山,力求一战而定,另外解除对东都皇城和宫城的包围后,东都卫戍军就不敢远离城池作战了,毕竟杨侗的人马太少,一旦远离城池便有被围之忧,如此则避免了两线作战的窘境。实际上这一策略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以主力西进潼关,以一部兵力据北邙山之险阻击敌军,继而给主力杀进关西赢得足够时间。

十七日双方再战,战况极其激烈,卫文升所部损失惨重,岌岌可危。

然而,奇迹出现了,入暮之际,武贲郎将费青奴带着四千精锐府兵赶到了河阳城。自出了临清关,连续接到由陈棱转来的东都战场的求援书信后,费青奴断然命令大军丢下全部的粮草辎重,仅带上四天干粮,轻装急进,于是在卫文升即将崩溃之际,千钧一之刻,费青奴赶到了。



……

第两百二十二章 优势尽失

[正文]第两百二十二章 优势尽失

第两百二十二章 优势尽失

十七日上午,杨玄感解除了对东都皇城和宫城的包围,同时也撤出了南北外郭,而令东都人赞不绝口的是,杨玄感的军队自始至终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即便在撤退过程中,也没有生一起劫掠事件。

杨玄感的这一异常举措让皇城十分警惕,越王杨侗在樊子盖、杨恭仁和崔赜的劝谏下,暂停了攻击,而崔宝德则派出数队斥候分别到南北外郭和通济渠一线探查敌情。结果正如杨恭仁等所料,杨玄感以退为进,看上去是解除了对东都的包围,实际上是把他的军队部署在东都外线,设好陷阱,就等着东都卫戍军自投罗网了。

正当杨恭仁与樊子盖、崔赜等商量对策的时候,崔氏接到了从叛军阵营里传过来的密件。密件说,昨日卫文升、李丹、独孤武都和柳续撤到了邙山北麓的河谷地带,背水一战,但在深夜时分,从河阳方向赶来一支援军,连夜渡河,连夜参战,不但帮助卫文升守住了战阵,还鼓舞了军队士气。然而,援军数量太少,交战双方的实力悬殊太大,卫文升还是难逃败亡之命运。

这是一个好消息。依据伽蓝送过来的讯息进行推断,这支及时赶到战场的军队应该是武贲郎将陈棱。武贲郎将费青奴与陈棱相距两日路程,而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所率的主力大军距离费青奴也只有两三天的路程,如此推算,假如一切顺利的话,明日费青奴就能赶到战场,而两三天之后宇文述和来护儿便能抵达河阳。也就是说,只要卫文升再坚持三四天,则战局必将颠覆。

那么,东都如何定策?是作壁上观等待战局变化,还是主动出战竭尽全力拼死一搏?

以东都目前兵力,不具备倾力一战的实力,但以局势的推衍来看,则前方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劳。一个多月来,东都上上下下齐心协力浴血奋战,却在最后一刻,因为实力不济白白丢弃了战果,并因此丧失功过相抵的机会,甚至错过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谁能心甘?

越王杨侗和樊子盖、杨恭仁、崔赜商量后,断然决定向东都所有臣民布主力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让臣民们认清当前形势,做出正确选择,然后号召臣民们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凝聚起最强大的力量,向叛贼杨玄感动攻击,以期借助主力援军戡乱之际,赢取功劳,获取利益。

午时,东都沸腾了,所有的贵族官僚们都认清了形势,做出了正确选择,所有的庶民们都被越王杨侗许诺的利益所打动,于是短短时间内,东都人纷纷响应越王杨侗的号召,出人出力,在空前团结的气氛下,迅组建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

下午申时初前后,崔宝德和樊文带着精锐选锋军直杀回洛仓。

紧接着,越王杨侗在樊子盖和崔赜的辅佐下,亲自统率这支临时组建的万人大军浩浩荡荡地出了。

杨恭仁坐镇皇城,领三个团的禁军戍守,上演空城计。

回洛仓对杨玄感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杨侗毋须进攻,只要把军队摆出来,做出攻击态势,虚张声势一下,就足以“唬”住杨玄感,迫使他不得不小心防范。本来杨玄感想吓唬杨侗,哪料杨侗临时组建了一支万人大军,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丝毫不惧杨玄感的“陷阱”,反而把杨玄感“唬”住了。

此刻战局已经到了最关键时刻,杨玄感要集中主力歼灭卫文升,无心两线作战,所以他无奈之下,不得不抽调一部分军队回镇金墉城和回洛仓,以便在气势上压倒杨侗,迫使杨侗不敢攻击。

谁知杨侗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偏就动了攻击。在他的指挥下,崔宝德和樊文各率本部人马猛攻回洛仓。另外还有一些想乘机捞取功勋的达官贵族子弟们,也把所率的家将亲卫们组织到一起,附翼于主力之后,攻得也是像模像样。

入暮之后,杨侗鸣金收军,退守上春门。

正是得益于杨侗在回洛仓的攻击,卫文升顶住了杨玄感最为猛烈的攻击,守住了战阵,苦苦支撑到了第二批援军武贲郎将费青奴的到来。



十八日,杨侗继续攻击回洛仓。

樊子盖回镇皇城,杨恭仁则赶赴前线指挥作战。这是两人事前约定好的,因为彼此缺乏信任,只有轮换来,以防止对方在各自背后下黑手。

邙山北麓的激战也在继续。卫文升虽然获得了近万援军,实力回升,士气也有所恢复,但双方实力还是有相当大的差距,而宇文述和来护儿的主力都还在路上,尤其严重的是,据卫文升得到的消息,宇文述和来护儿的支援度与陈棱、费青奴的支援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理由其实很简单,近十万人的军队,粮草武器等军需供应是个大问题,在通济渠已经被河南叛贼切断,东都被叛贼团团包围的不利情况下,援军的军需供应只能指望黎阳仓,但黎阳仓之前遭到了河北义军的洗劫,虽然“洗劫”的罪名已经推给了杨玄感,但黎阳仓遭到重创是事实,而运输的漕船不是被杨玄感一把火烧了就是被河北义军挟持而走,所以军需供应十分困难。

这些都还是小问题,大问题是,两路主力援军会合黎阳后,永济渠算是安全了,远征军的粮草运输可以继续了,而远征军对粮草辎重的需求更迫切,因为自杨玄感举旗叛乱后,永济渠粮道中断了一个多月,虽然高阳、涿郡乃至辽西诸镇竭尽所能调配军需储备,保证了远征军的需要,但因为没有补充,北方诸镇的储备几近告罄,再加上蓟燕大军南下平叛,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北疆的安全,一旦北方诸虏乘机入侵,如何应对?所以,戡乱安内固然重要,考虑到皇帝和远征军都还在辽东,此刻北疆安全更为重要,黎阳仓的粮草辎重必须优先供应北疆所需。

卫文升其实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故意拖延的借口,而宇文述和来护儿都是皇帝非常信任的军中统帅,这两位找借口拖延,不急于摧毁杨玄感,想必是皇帝的授意。皇帝为何如此?很简单,让这场风暴来得更大一些,让风暴肆虐的时间更久一些,如此一来,留守两京的大部分保守派贵族不是被这场风暴直接绞为齑粉,就是被这场风暴席卷而去,最终在风暴结束后的清算中灰飞烟灭。这是皇帝的借刀杀人计,借杨玄感这把刀诛杀阻挠改革进程的保守派贵族。

既然如此,那就“配合”皇帝吧,反正那些被保守派贵族所控制的东都卫戍军、西京卫戍军,现在都在战场上厮杀,而且是自相残杀,这些军队伤亡过大,保守派势力必被削弱,保守派实力不济了,还不任由皇帝宰割?

卫文升通告全军将士,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正率主力援军赶来,两三天之内必抵战场,所以,当务之急不仅是要守住河谷,确保主力援军能在第一时间渡河而来,还要想方设法拖住杨玄感,把叛军主力拖在北邙山,以便主力援军能以最快度击败杨玄感,全歼叛军。

士气大振。已经来了两支援军了,一支来自蓟燕,一支来自东莱水师,那么主力援军还会远吗?显然这一次统帅部并没有蓄意欺骗前线将士,所以士气得以鼓舞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边士气起来了,那边士气却在衰落,在绝对优势情况下,却久攻不下,久攻无果,不但东都未能拿下,就连四万西京大军都未能全歼,反而己方损失惨重,再加上各种谣言满天飞,盛传皇帝带着几十万远征军即将返回东都,于是此消彼长之下,十八日的攻击毫无进展,杨玄感的军队除了死伤更多,士气更低,白白耽误一天时间外,一无所获。

杨玄感终于意识到形势严峻了,虽然还有时间,还有一战而定的机会,但面对拒不妥协、誓死搏杀的关中本土贵族,面对杨侗和卫文升的前后夹击,他可以说是四面楚歌,尤其与关中本土贵族结下的仇怨更是影响到了未来。未来他即便顺利拿下了关西,但若想赢得关中本土贵族的支持,却是千难万难。

这时候杨玄感想到了李密,想到了李密之前对形势较为悲观的分析和判断,以及在当时看来极为保守的策略。战局的展和形势的变化,都给李密料中了,如今是调头打关西,还是奋起余力,全歼西京大军?两者相比,当然是后者更有把握,毕竟西京大军处于绝对劣势,不过在咬牙苦撑罢了,而前者因为错过了最佳时机,实际上充满了风险,一旦受阻于潼关, 被敌军主力追上,必深陷绝境,全军覆没。

十八日夜,杨玄感在净域寺召开军议,详细解说了当前形势。

“明日若能全歼敌军,或者把敌军赶过大河,则局势竟在掌控之中,反之,则形势颠覆,优势尽失,危机重重,生死悬于一线。”

帐内鸦雀无声,气氛极其凝重。

杨玄感大手一挥,豪情万丈,“明日,诸君齐心,一战而定。”

诸将轰然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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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三章 局势颠覆

第两百二十三章 局势颠覆

十九日,崔赜回镇皇城,杨恭仁与樊子盖同在回洛仓战场挥军进击。

杨侗在伽蓝的护卫下,亲临前线,鼓舞士气。

自东都决定不惜代价攻打回洛仓后,伽蓝便做了杨侗的贴身侍卫,寸步不离左右,而此举也正遂了樊子盖、杨恭仁的心愿,凭借金狼头的实力,即便全军大败,也足以保证杨侗性命无虞。

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樊子盖、杨恭仁和崔赜等人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有关伽蓝的讯息并加以分析后,基本可以肯定伽蓝以自己的智慧和行动影响到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大风暴和东都局势的展,他时而像猛虎般出雷霆一击,时而又像幽灵般在黑暗中一击致命,尤其是他对局势的预判,已经准确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若把这一切都归于天赋实在荒谬,所以合理推断是,这一切都来源于皇帝的授意,或者说来自老谋深算的裴世矩所拟定的精妙算计。

如今东都局势到了关键之刻,伽蓝始终待在杨侗身边并利用自己的独特优势对其施加影响,同样不会是自作主张之举。不要看杨侗年幼,毕竟他生活的环境与众不同,所以千万不要把他的心智与普通同岁的少年相比,杨侗之所以表现出对伽蓝的“依赖”和信任,实际上正是出于对皇帝的畏惧和遵从。

某种意义上,伽蓝就是皇帝的御用“秘兵”,御用“秘使”,虽然皇帝绝不会承认,以免事败给自己带来不利影响,但臣子们如何理解,那就是政治智慧了,你“配合”则必然受益,反之你的仕途就是一片黑暗。

杨侗非常机敏乖觉,小小年纪政治智慧已经非同一般,其他诸如樊子盖、杨恭仁、崔赜等大臣更是人老成精,虽然一个个口是心非,但值此关键时刻,在伽蓝主动泄露机密和对形势做出预断之后,他们当然会做出正确选择。

既然皇帝要“攻”,那就“攻”吧。风险和利益同在,风险越大,未来的受益就越丰厚,值得拼上身家性命赌一把。

至于怎么“攻”,那就有技巧了。杨玄感的目标是全歼西京大军,是拿下大河天险,所以他无意两线作战,只要东都卫戍军“攻”的有技巧,那么他当然不会调集更多兵力戍守回洛仓。正是因为双方的这种“默契”,回洛仓战场打得很“热闹”,其实内行人一看就知道,双方纯粹在虚张声势、虚应故事,都在等待另外一个战场的结果。一旦西京大军全军覆没,东都还守得住吗?因此只要东都卫戍军不拼命,镇戍回洛仓的叛军就更不会拼命了。

十九日,北邙山战场打得异常惨烈。

杨玄感拼命了,再不拼命就是自绝生机;卫文升也拼命了,即便把人打光了,全军覆没了,也绝不后退,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方能挽狂澜于即倒。

激战正酣之时,李密匆匆而来。

李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杨玄感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坐以待毙,所以他来了,而且还是旧调重弹,恳求杨玄感马上放弃东都,以最快度杀奔关西。

实际上这时候李密的策略已经错过了实施的最佳时机,不合时宜了,目前形势已经把杨玄感逼到了绝路上,他唯有血战到底,就算宇文述和来护儿杀来了,也要继续打下去,毕竟他的兵力要多于对手,况且还有河南各地的援军,比如韩相国就带着十几万军队正急赶来,再加上杨玄感还控制着洛口仓和回洛仓,优势还是比较明显。

此刻咬牙坚持下去,一条道走到黑,远比调头去打关西好,因为士气保住了,而士气至关重要,反之,假若此刻调头去打关西,先士气就没有了,大家拼死拼活打了一个多月,眼见胜利唾手可得,主帅却偏偏放弃了,把吃到嘴里的肥肉又吐了出来,将士们怎么想?你主帅畏惧了,害怕了,不敢与皇帝舍命一搏,其他人还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本来不利于己方的谣言就在满天飞,大家都估猜皇帝和远征军马上要回来了,你这时候突然撤军,不打了,也不要东都了,千里迢迢去关西,去打西京,试图据关陇之险而自守,这说明什么?说明跟着你没有前途,没有好处啊。再往深处一想,潼关坚固,一旦大军受阻于潼关,追兵从四面八方扑上来,腹背受敌,大家还有活路吗?

所以胡师耽听到李密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驳斥。此一时彼一时,就算之前你的预断是对的,你的策略是正确的,但现在形势变了,你的策略还是正确的?它成功的可能还有多大?你说楚公固执已见,你自己何尝不是固执己见?

杨积善、王仲伯等军中统帅异口同声反对李密。说句实话,仗打到这个份上,突然撤出战场,调头西进关中,对士气的打击实在太严重了,而一支没有士气,并且也失去了必胜信念的军队,还有多少战斗力?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从黎阳逃亡而来的元务本,却送来一个惊人消息。

元务本寻到杨玄感之后,遂出任军中大将上阵厮杀,不料在战场上碰到了族中兄弟元成寿。元成寿好心劝降,告诉他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候卫将军屈突通将于今夜抵达河阳,明日便开始渡河,而来护儿、周法尚所率的水师将于明日抵达战场,水师战船将在最短时间内把宇文述和屈突通的大军运到对岸,也就是说,明日卫文升便能获得源源不断的援军,估计总兵力过十万。

诸多时机尽数丧失,杨玄感身陷危境,必须迅做出决断。

目前在军事上他的确还有一定的优势,但这个优势经不起持久战斗的消耗,也经不起时间的流逝,一旦战斗中损失严重,或者战事拖延到远征军主力归来,那么他的优势将荡然无存,奄奄一息伤痕累累之余,唯有束手待毙。

这样打下去,一条道走到黑,虽然可以把这场风暴拖延更长时间,最终却是必败无疑,相反,接受李密的建议,急杀进关西,虽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风险,包括士气军心的丧失,但最起码这是一条活路,十几万大军只要闯过潼关,则如同虎入深山,龙入大海,鹰击长空,可以大展宏图。

杨玄感反复权衡,与文武将官反复商讨,不搀杂任何私人感情和利益,纯粹就目前形势选择一条最有利于己方的策略。无疑,就事论事来说,如果继续打下去,与卫文升、樊子盖、宇文述和来护儿打到底,则没有必胜把握,而西进潼关,在关西兵力空虚的情况下,只要兵贵神,只要竭力阻击敌军的追击,则取胜的把握大得多。

争论虽然激烈,突然撤兵西进的后果也难以预估,但仔细权衡之后,即便是胡师耽、杨积善、王仲伯等强烈反对者,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李密的西进策略更为把稳一些,最起码它能让大家看到更多的希望。

杨玄感断然决策:西进关西。

二十日子夜,主力大军急撤离北邙山战场。王仲伯率两万大军负责断后,全力以赴阻截追兵。杨积善则与李密统率选锋军,由慈涧道出,日夜兼程西进,杨玄感要求他们务必拿下弘农宫和常平仓,以确保大军在西进过程中获到持续的军需供给。

八月二十日,北邙山战场突然平静下来。

卫文升等人心知肚明,很显然,杨玄感已经得到宇文述和来护儿抵达河阳的消息,他需要做出选择,要么放弃东都打关西,要么继续在东都打下去,总而言之,东都战局正在生变化,东都形势即将颠覆。

二十日,回洛仓战场依旧激战正酣。镇戍回洛仓的将军已经接到杨玄感下令西进的密令,作为阻截力量之一,他还要继续战斗下去,直到敌军主力逼近。

二十日下午,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率水师抵达战场,近约五万将士登岸。当夜,大河两岸灯火辉煌,宇文述指挥四万蓟燕大军连夜渡河。

当夜,杨侗接到卫文升送来的消息,十万平叛大军正在进入北邙山战场,明日将向杨玄感动反攻,请越王予以“配合”。

杨侗非常激动,连日浴血奋战,终于祈盼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对他个人来说充满了希望,对天下苍生来说未尝不是幸运,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达成了杨侗拯救苍生的愿望。

“谢谢你,师兄。”

杨侗小脸涨红,极力压抑着兴奋的情绪,真心诚意地说了句谢谢,不知道这是他感激伽蓝在关键时刻对自己的帮助,还是代天下苍生感谢伽蓝的救助。

伽蓝脸色阴郁,情绪十分低落。

他高兴不起来,更没有丝毫的兴奋之情。历史轨迹没有改变,他所有的努力不过是顺应历史潮流而已,如同一叶逆水而行的小舟,终究抵挡不住滔滔洪流的冲击。接下来杨玄感败亡,再接下来就是风暴过后的清算,朝堂上的改革派们举起屠刀,向保守势力展开了血腥杀戮,而山东人虽然也受到了牵连,但自相残杀的关陇人终究无法脱逃历史的宿命,就此彻底走向衰败。

衰败的同时则是垂死挣扎,而垂死挣扎的关陇贵族们将亲手摧毁自己当初所建立的强大的统一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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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四章 破陵对峙

第两百二十四章 破陵对峙

杨玄感撤得快,但宇文述和来护儿的攻击度更快。

二十一日,帝国水军副帅、左武卫将军周法尚,会同右骁卫将军屈突通,率军杀过北邙山,与王仲伯大战于金墉城。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随后挺进,屯军于破陵,兵锋直指杨玄感之主力。

杨玄感错过了西进关西的最佳时机,关键时刻又对宇文述和来护儿的支援度做出了错误判断,结果一步错步步错,迫不得已之下,只好停下撤退的脚步,于破陵西线摆下战阵,做出决战态势。

杨玄感不敢强令撤退,在士气低迷,军心涣散,而敌军又穷追不舍的情况下,撤退必然演变成溃逃,那是一场灾难,所以唯有一战,战而退之。

同日,卫文升、李丹、独孤武都、柳续等整顿残军,以备再战。西京四万大军折损大半,基本失去战斗力,即便整顿休息好了,也只能跟在主力后面摇旗呐喊了,不过大功劳已经拿到手,接下来也轮不到他们冲锋陷阵了。

形势当真如此大好?李丹、韦津等人则是心知肚明,一个个忧心忡忡。

当北邙山战场打得血肉横飞,西京、东都和河内联军岌岌可危之时,宇文述和来护儿的支援度并不快。

杨玄感六月初三在黎阳叛乱,宇文述和来护儿直到七月二十才抵达北邙山,间隔四十六天。涿郡蓟城距离东都两千余里,山东东莱距离东都也是两千余里,再加上驿站传递讯息的时间,正常情况下,这个支援度也不算慢了,但关键问题是,这不是正常情况下,而是在事关帝国安危的紧急情况下,十万火急,支援度应该非常快。试想一下,假如西京大军未能支撑二十多天,假如杨玄感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关中本土贵族提出来的一系列政治要求,东都还能守得住?为此,李丹、韦津等人不能不恶意地揣测皇帝的本意是想把这场风暴变得更大,或者,是朝堂上的那些改革派势力阴谋掀起更大的风暴,试图让这场风暴把关陇贵族集团里的保守力量席卷一净。

宇文述和来护儿到了黎阳,得知杨玄感未能拿下东都,而杨玄感也未能与关中本土贵族取得政治上的妥协,结果白白耽误了宝贵的时间,陷入极度被动之中,这一局势与皇帝或者与改革势力的预想差距太大,无法达成他们的预期目标,于是宇文述和来护儿突然加快了支援度,急杀进东都战场。接下来,他们会采取何种策略?是把杨玄感拖在东都城下,等待后续援军,尽快结束这场风暴,还是继续施展阴谋,把杨玄感“赶进”关西,继而把大量的关中本土贵族拖进这场风暴,完成改革派对保守力量的打击计划?

李丹、韦津等权贵一致认为,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阻止杨玄感西进关西,务必要将杨玄感歼灭于潼关以东,如此一来则必须倚仗宇文述和来护儿,而这便要看皇帝的意愿,假如皇帝有意要置关中本土贵族于死地,则战事必然拖延,必然会把杨玄感故意“赶进”关西,以此来扩大打击面,把更多的关中本土贵族卷进这场风暴。

如何应对?李丹、韦津、独孤武都和柳续不得不暂时搁置矛盾,共议对策。

对策其实很简单,西京和东都的保守派贵族继续合作,西京和东都的军队协同作战,即便宇文述和来护儿拖延不战,他们也要打,而且还要不惜代价地打,直到把杨玄感打“跑”。杨玄感一“跑”,则必然是奔向潼关。西京在潼关部署有重兵,足以阻御杨玄感,如此则杨玄感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士气必然崩溃。士气一崩,杨玄感必然大败。这样清算之刻,两京的保守势力凭借显赫战功,应该可以抵御以皇帝为的改革派的疯狂打击,虽不能与改革派势均力敌,但最起码有抗衡之力,可以保存大部分力量。

说到底,这一刻,帝国的保守派和改革派已经拔刀在手,准备兵戎相见了。

当前两京保守派所控制的军队太少,实力有限,若想完成这一目标,必须赢得一部分山东贵族的支持,而崔氏、李氏、司马氏都是已经争取或者可以争取的力量,为此,李丹建议,请韦津与老朋友司马同宪促膝深谈,他则找崔逊具体议一议。

武贲郎将陈棱所部和武贲郎将费青奴所部损失较大,但仗还是要打,两军休整一天后,便于二十一日越过北邙山,加入破陵战场。

李丹、韦津、独孤武都和柳续则与二十一日夜,率军越过北邙山,抵达金墉城下,并与越王杨侗所领东都卫戍军会合。

当夜,伽蓝寻到禁军龙卫,与本部人马会合。

伽蓝最为关心的就是伤亡,他知道这些天北邙山战场打得异常惨烈,而西北狼和西北精骑的战斗力人所共知,卫文升没有理由不把他们投进战场,人尽其用。然而,出乎伽蓝的预料,据西行所述,自伽蓝潜入东都之后,卫文升便直接掌控了这支禁军,自始至终带在身边,每每在战事最为紧急之刻,卫文升则亲自指挥他们与自己的亲卫团并肩作战。卫文升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宰执,但绝对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北邙山大战正在得益于他卓越的军事指挥才能,才坚守到了最后一刻,而在其冲锋陷阵的过程中,对战阵的娴熟运用和战局的精确预断,不但挥了精锐旅团的最大战斗力,还最大程度地减少了伤亡。禁军龙卫在战事最为激烈的几天里,追随卫文升奋勇作战,却奇迹般的无一死亡,只有十几个重伤而已。

西行为此对卫文升敬佩不已。在第一次东征中,帝**队惨败,唯有卫文升全军而回,唯有薛世雄力战而退,余者尽没。卫文升因此连声数级,一跃为刑部尚书,帝国宰执之一,引起了无数非议。当初西行对其也是嗤之以鼻,甚为不屑,今次随其作战,亲眼目睹,态度却是即刻颠覆,对卫文升赞不绝口。

伽蓝高悬的心顿时放下,紧张的心情渐渐舒缓,对卫文升充满了感激之情。

众人聚在一起商讨战局。傅端毅和薛德音浅谈辄止,几个西北狼和旅队军官更是一言不。如今伽蓝的身份不一样了,通过一系列事件,众人也估猜到他在皇帝和裴世矩心目中的份量非同一般,由此可以估猜到他对这场风暴的深刻认知,所以大家都在等待伽蓝对局势的分析和判断。

“很快就要结束了。”伽蓝停了一下,与众人热切的目光一一交汇后,又郑重补充了一句,“很快。”

“几时?”阿史那贺宝忍不住问道。

自渡河以来,每日血腥厮杀,整天挣扎在生死之间,那种痛苦的煎熬让他非常怀念过去的日子,相比起来,西土虽然蛮荒贫瘠,虽然也是杀戮不断,但西土广袤,钻进沙漠瀚海,总能寻到休憩之地,总有喘气的时候,总有远离死亡的地方,然而,中土留给他的印象除了杀戮还是杀戮,没完没了的杀戮,不但没有喘气的时间,没有躲藏的地方,甚至在睡梦中都会被人追杀得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精神紧张得几近崩溃。

伽蓝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正反翻了一下。

十天?众人难以置信。杨玄感还有十几万大军,还有正从河南各地赶来的援军,在兵力上他具有相当的优势,很多人甚至认为,杨玄感之所以主动撤出北邙山战场,正是想把宇文述和来护儿这两路援军引到东都城下,然后与从河南各地赶来的援军比如韩相国等人军队,实施前后夹击,试图毕其功于一役。也就是说,这仗还有得打,而且越打越大,越打越惨烈。

然而,伽蓝却给了他们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十天,这场风暴就结束了,这怎么可能?

“陛下来了?”布衣惊讶地问道。

伽蓝摇头,“咱早就说过,决定胜负的不是兵力多寡,而是各方势力在利益上的妥协。如今杨玄感就是一条疯狗,打死了,人人都有肉吃,所以结果可想而知。”

众人却是不信,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任凭伽蓝身份地位改变了,但大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话。

就在这时,卫文升派人来了,要求伽蓝马上去见他。

伽蓝到了卫文升的帅帐,看到樊子盖也在。樊子盖年过七十,须苍白,脸上长着很多深色的老年斑,一双沧桑而睿智的眼睛炯炯有神,透出一股令人畏怯的刚毅和坚韧。卫文升则要年轻很多,五十多岁,器宇轩昂,或许是因为军旅生涯的锤炼,他的身上流露出彪悍老军所特有的威猛和刚直,让同为武人的伽蓝不由得生出一股亲近之意。

卫文升和樊子盖见面,把各自所经历的事情一一述说和分析,马上便现了伽蓝在这场风暴中的一系列举措,无不影响到了东都局势的展。这当然不可能是伽蓝的“能力”,他一个西北秘兵,一个突伦川的戍卒,从未涉足中土,从未涉足这等复杂而庞大的政治风暴,怎么可能会有如此非同凡响的能力?只有一个解释,伽蓝在忠实执行皇帝的谋略,而他天赋惊人,竟然奇迹般地完成了皇帝所托付的重任。

过去的事不必再议,接下来怎么办才是关键。

卫文升和樊子盖虽然为皇帝所信任和器重,并贵为帝国宰执,却不是决策层的核心成员。在今日东都战场上,宇文述才是帝国决策层的核心成员。宇文述的权势非常庞大,卫文升和樊子盖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甚至没有平起平坐的资格,所以也不存在获知决策层的核心机密。

接下来的仗怎么打,这场风暴如何结束,皇帝和帝国的决策层想达成何等目的,就属于决策层的核心机密。宇文述不说,卫文升和樊子盖也无从得知,而无从得知就无法制定正确的策略,无法建立更大的功勋,无法赢得皇帝更多的信任。

或许,伽蓝是一条通向核心机密的“秘密小径”。

三人相对而坐,寒暄、赞美、奉承、试探……说了一番虚无缥缈的废话之后,卫文升有些不耐烦了。

伽蓝有心报答卫文升,也不再绕圈子,直奔主题,“二次东征无功而返,虽然罪在杨玄感,但陛下和中央的威信再遭打击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风暴结束后……”

第三次东征?卫文升和樊子盖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寒意。假如皇帝和决策层的某些核心成员决意要动第三次东征,那么这场风暴就必须尽快结束,不能再拖了,但问题是,帝国还有能力在最短时间内动第三次东征吗?这对帝国的伤害将达到何种程度?

“但是,某些人认为东征结束了,或者说,某些人认为东征应该结束了,甚至错误地估猜,陛下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朝堂争端,于是,某些人有意把这场风暴拖延下去……”

卫文升和樊子盖心领神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个人都是当朝宰执,而伽蓝做为后辈小子,妄自尊大地议论两句朝政可以解释为冲动,但说多了,那就是无知无礼了。

“听说你是观德王的外孙。”卫文升抚须而笑,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想不到,想不到啊……”

伽蓝神情严肃,一言不。

卫文升似乎想到什么,尴尬一笑。

樊子盖抚须笑道,“伽蓝,你是沙门弟子,沙门以慈悲为怀,‘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慈悲即为宽容,即为济世,即为利他,不知伽蓝可曾理解?”

伽蓝沉思良久,蓦然跪倒,大礼拜谢樊子盖的教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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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五章 当年往事

同一时间,杨恭仁与韦津、李丹也聚在一起商讨战局。

目前无论是东都卫戍军还是西京卫戍军,都惨遭重创,尤其是东都卫戍军,只剩下不足五千人,西京卫戍军虽尚有一万五千人左右,但因为连番苦战,将士极度疲惫,不堪再战。

今日战局已变,随着宇文述和来护儿率军抵达东都战场,杨玄感虽然在兵力不落下风,甚至还有从河南各地赶来的援军,但政治濒临失败。之所以是濒临失败,而不是彻底失败,是因为杨玄感依旧还有逆转战局的机会,只要他击败了宇文述和来护儿,则形势必将再一次颠覆,杨玄感将再一次掌控大局。

现在,帝国各方势力都把目光注视在破陵战场,等待着破陵决战的结果。

杨玄感当然要决战,他手还有十几万军队,还有足够强悍的士气,还有正从河南各地疾驰而来的援军,他有相当大的胜算。更重要的是,他实际根本没有选择,不论是西进关西还是决战东都,失败了的结果都一样,所以,即便选择西进关西,当前也必须进行破陵决战,重创或者击败敌军,这样才能安全杀进关西,否则让宇文述和来护儿跟在后面穷追猛打,他焉能不败?

宇文述和来护儿当然也要决战,但他们败不起,所以大战一旦开始,他们会非常谨慎,在进攻会非常保守,会想方设法把战事拖延下去。以等待皇帝和远征军的到来。可以预见,这种保守的策略会给杨玄感西进关西制造更多的机会和时间,而李丹和韦津则别无选择,唯有不惜代价阻止杨玄感进关。

“明日必须进攻。”韦津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商量余地。

杨恭仁和李丹相顾无言。明日是否决战,在坐几位都做不了主,真正能作主的是宇文述和来护儿,因为他们手有军队,而杨侗、樊子盖和卫文升等人虽然位高权重,可惜手中无兵,不得不看两位大将军的脸色。

“明天杨玄感一定会进攻。”

杨恭仁叹了口气,情绪很复杂。他和杨玄感都是这一代弘农杨氏子弟中的佼佼者。关系非常好,彼此都很尊重和敬佩对方,然而,谁能料到。两人竟有同室操戈的一天,更让人难过的是,杨玄感走了一条不归路。从个人感情来说,杨恭仁不想和杨玄感兄弟相残,但从帝国和皇族利益来说。他又不能不拔刀相向。

“但明天宇文述和来护儿未必会迎战。”韦津撇撇嘴,不屑地冷笑道,“即便迎战,也未必会竭力进攻。”

杨恭仁自然明白韦津话里的意思。他也同意不惜代价发动猛攻,唯有击败杨玄感。叛军才会败退,才会军心涣散。士气低迷,继而崩溃,然而,仅凭东都和西京两支残军是无法击败杨玄感的。

“观公,某等没有退路,唯有一战啊!”

李丹知道杨恭仁下不了决心,也没有拼死一战的**,事实也的确没有击败杨玄感的实力,但一旦宇文述和来护儿有意把杨玄感“赶”出东都,“赶”进关西,关中本土贵族必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反对杨玄感则被杨玄感所杀,支持杨玄感则被皇帝所杀,进退无路,而皇帝早有手段,早早便用李渊代替元弘嗣控制了西北军,只待李渊入关,则与宇文述和来护儿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杨玄感必败,如此皇帝则实现了“重创”甚至“全歼”保守势力的目的。

杨恭仁沉吟良久,忽然问道,“禁军校尉伽蓝,你们可曾见过?”

韦津和李丹互相看看,目露疑惑之色。伽蓝之名,早有耳闻,尤其是李丹,早在几个月前便从司马令虞处获悉此人,不久前当他得知伽蓝是司马氏子弟时颇为惊讶。司马令姬是他的夫人,论辈分,伽蓝要喊他一声“姑父”,不过这件事司马氏至今没有公开,伽蓝也是讳莫如深,相关秘密仅在个别权贵之间流传,这背后玄机重重,李丹自然不会涉足其中,所以虽然与伽蓝同在北邙山战场,却自始至终没有相见。

韦津不明所以,缓缓摇头。李丹犹豫了一下,也是摇头,然后试探着问道,“听说,他出自温城司马氏。”

司马氏自帝国建立之初便是饱受打击的对象,尤其温城太史堂子弟,屡遭政治风暴的侵袭,很多门生子弟境遇悲惨,流落异乡,不知所终,所以李丹这句话并没有引起韦津的注意。

杨恭仁沉吟稍许,淡然说道,“伽蓝是某的外甥。”

李丹脸色顿时凝滞,眼里掠过一丝讶异。

韦津先是惊讶,随即想到观德王杨雄之女与温城司马大郎之间曾有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记得当年司马大郎一次次门提亲,而观德王一次次拒绝,闹得满城风雨,突然祸从天降,司马大郎因罪流配敦煌,接下来便发生了一件让观德王“颜面尽失”的事,他的女儿竟然“逃离”了京都,不离不弃地追随司马大郎同赴敦煌而去。杨雄勃然大怒,就此断绝父女之情,甚至对外宣称他的女儿已经暴病而亡。一个皇族未婚少女为了追求爱情而离家出走,这当然是一件丑闻,所以即便在京都也是知者寥寥。不过这也是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知情者无从评判它的对错,考虑到皇族和观德王的脸面,也就选择性地遗忘了。

今天,杨恭仁突然提及当年“家丑”,并承认伽蓝的身份,这里面有何玄机?观德王已经去世,杨恭仁是家主,他有权力承认这段姻缘,只是,他此刻公布此事,目的何在?又是何种暗示?

“司马大郎?”韦津神色平静地问道。

杨恭仁微微颔首,却是不说话。

李丹眉头紧蹙。也是不说话。

伽蓝当真是司马大郎的儿子?司马氏都没有正式承认伽蓝的身份,杨氏却承认了,而且是当着韦津和自己的面,正式的公开的承认伽蓝的身份。这是为何?

二十多年前,李丹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当然知道司马大郎的爱情故事,不过却为司马大郎后来的悲惨结局唏嘘不已。当时观德王杨雄位高权重,而司马氏没落不堪,司马大郎又是亡妻的鳏夫,即便杨雄的女儿非他不嫁,皇族又岂肯接受这门联姻?所以司马大郎的结局只有一个。流配边疆,杨雄没有痛下杀手就算格外开恩了。

杨氏和司马氏的仇怨,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结下。早在帝国建立之前,先帝与司马消难就已经势成水火。兵戈相见,但他们之间的仇怨,说不谁对谁错,成王败寇,没办法。所以先帝统一中土后,并没有对司马消难一门斩尽杀绝,但也不予重用。司马大郎这件事,先帝知道。今和他的几个兄弟也知道,毕竟这也算是皇族丑闻。既然是皇族丑闻。那么伽蓝的身份是否公开,就不是杨恭仁说了算。他必须先行禀奏今,今才是皇族最大的家主,今答应了,杨恭仁才能对外公开。

难道陛下早就知道伽蓝的真实身份?联想到裴世矩、薛世雄对伽蓝的信任和器重,再联想到此次陛下不远万里将其调至禁军骁果,并委以重任,便可推测出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

“观公不妨直言。”

韦津懒得费神思索。伽蓝的身份本是皇族家事,虽然牵扯到一些当年旧事,但与这场风暴有何关联?杨恭仁到底想说什么?

“六月十三,伽蓝秘潜东都,于洛阳白马道场拜见越王。”

杨恭仁不紧不慢,徐徐道来,把伽蓝两次秘潜东都,以及所进之言、所献之策对东都局势的影响做了简略述说。

韦津和李丹都听明白了,伽蓝就是皇帝的“秘使”,他的话,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但如果不接受,你便要做好不接受的准备。从伽蓝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已经预见到杨玄感败亡的后果,为了拯救帝国的保守势力,他一直在努力,但成效甚微。假如伽蓝的所作所为均来自皇帝的授意,那么,皇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难道他并不想借助这场风暴摧毁保守势力?

韦津思考良久,忽然问道,“伽蓝何在?”

“会来的。”

杨恭仁对韦津和李丹的“合作”态度很满意,要知道他之所以夺情起复,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自救”。

这场风暴是杨玄感掀起来的,而杨玄感同样出自弘农杨氏。弘农杨氏实际都可以称之为皇族,但考虑到血缘亲疏,不同支脉所享受的权力和财富悬殊很大,比如杨雄就可以封王爵,而杨素则只能封公爵,于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

弘农杨氏内部的矛盾由来已久,比如当年杨忠杨坚父子便忠诚于独孤氏,而杨敷杨文纪兄弟则附翼于宇文氏。杨敷便是杨素的父亲,杨玄感的祖父。世家内部的矛盾代代相传,某种意义既是一种制约和平衡,也是维持世家传承的必要手段,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先帝朝,弘农杨氏就是杨雄和杨素的对抗,现在杨雄和杨素死了,杨玄感又自寻死路,绝了一门的生机,那么便剩下杨雄一脉一枝独大。某个宗室权贵一枝独大,必然会威胁到皇权,影响到皇族的稳定,更不要说像杨恭仁这样的持保守立场的大贵族,所以,对杨恭仁来说,此次杨玄感的败亡,实际也把他逼到了悬崖边,危在旦夕,为此,他不得不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以此来表达对皇帝的忠诚。

不论从个人家族利益出发还是从保守贵族集团的立场出发,杨恭仁都想尽快击败杨玄感,结束这场风暴,因此,他迫切需要与更多势力结成联盟,而能给予其最大帮助的正是伽蓝。

果然,伽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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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

第两百二十六章 致命失误

[正文]第两百二十六章 致命失误

第两百二十六章 致命失误

二十二日,破陵大战。

杨玄感动了凌厉攻击,而迎战的屈突通结阵死守,坚决不与叛军展开对攻。至于宇文述,则率中军按兵不动,并无攻击之意。来护儿所率为水师,理所当然布阵于后,更把自己放在了总预备军的位置上。

宇文述摆出了拖延之势,其理由很充足,援军千里迢迢而来,人困马乏,再加上粮草武器严重不足,目前并不是决战的最好时机,要等一等,最起码要等到粮草武器充足之后。

卫文升和樊子盖保持沉默,毕竟他们与宇文述属于同一阵营,即便有异议也不能说出来。

杨恭仁、李丹、韦津、独孤武都等人却急了眼,马上劝谏越王杨侗,鼓动他扛起进攻的“大旗”,诸军必会紧随其后,誓死奋战。

杨侗义不容辞,慨然允诺。昨夜伽蓝已经说服了他,若想拯救苍生,建下无量功德,就必须舍命一战,而东都、西京乃至河内诸军都会遵从他的命令,愿意与其同生共死。

午时,杨侗下令,各军即刻进入破陵战场,从侧翼向叛军动攻击。

卫文升和樊子盖已经通过伽蓝这道“桥梁”,与杨恭仁、李丹等人取得了暂时的默契,虽然明明知道杨侗会“勇敢”地站出来,指挥大军进入破陵战场作战,却没有提前告之宇文述和来护儿,而是在杨侗做出决策后,由杨侗直接传讯过去。

宇文述和来护儿心知肚明。卫文升无足轻重,毕竟他是一“飞”冲天的新贵,没有浑厚底蕴,更没有扎实根基,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权争经验,纯粹就是皇帝“集权”所需的工具而已。樊子盖却不同,他由地方郡县一步步“登顶”宰执,其智慧之高,心机之深沉,可想而知,但在这次风暴中,他却始终被杨侗所压制,一直没有挥作用。也就是说,杨侗若被追责,樊子盖也跑不掉,所以,值此关键时刻,卫文升和樊子盖为了最大程度地捞取功劳,将功折罪,就不得不与以杨恭仁、李丹等为的保守势力虚与委蛇,与他们联手攻击杨玄感,即便因此得罪了宇文述和来护儿也顾不上了,实际上改革派中的文官集团和武官集团同样矛盾严重,冲突不断。

宇文述迫于无奈,只好率军缓缓向战场前线推进。

杨侗不惜代价,舍命攻击,而他却畏怯不战,一旦杨侗败北,不但蓟燕大军的战阵会遭到严重冲击,蓟燕将士的士气也会遭到严重打击,到那时战阵动摇,士气低迷,军心大乱,岂不有大败之危?如果战败了,东都失陷,他如何向皇帝交待?

杨侗这一招,说白了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宇文述,你打不打?你若不打,就等着给我陪葬吧。

宇文述一动,来护儿跟着动,七八万大军铺天盖地而来,声势非常惊人。

杨玄感就等着宇文述来了,接到报讯,当即下令,投入更多兵力猛攻屈突通,只要把屈突通的战阵撕裂了,把屈突通的军队击败了,宇文述必定倾力迎战,如此则形成决战。

杨玄感有信心击败宇文述,毕竟宇文述和来护儿都是长途跋涉、日夜兼程而来,精疲力竭,虽然己军也不是以逸待劳,也已经在东都战场上拼杀了一个多月,但己军还是拥有一定的优势,尤其在心理上更是无畏无惧,现在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不成功便成仁,完全没有退路。

就在这个时候,杨玄感再接急报,杨侗带着东都、西京和河内三支残军从侧翼杀来。

杨玄感没有重视,他想当然地认为这不过是宇文述的疑兵之计,目的是牵制一部分己方兵力,并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事实的确如此,现在东都军队所剩无几,西京军队基本失去战斗力,河内军队不过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乡勇,而了解内情的人还知道,这三支军队由不同的贵族势力所控制,彼此矛盾重重,它们单独作战或许还能挥一点作用,但联合作战必定是各自为战,一盘散沙,对杨玄感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下午未时正,杨玄感亲自上阵厮杀,激励各军将士浴血奋战。一时间战鼓如雷,杀声震天,破陵战场的战斗迅进入白热化。

屈突通咬牙坚持,指挥将士们严防死守,坚决顶住敌军如同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攻击。

宇文述加快了推进度,大军士气如虹,破陵战场的气氛越来越令人窒息。

战场侧翼,杨侗下令攻击,但卫文升和李丹踌躇不前,独孤武都和柳续冷眼旁观,樊子盖抬头望天,仿若未闻。唯有杨恭仁挥军进击,而冲杀在最前面的便是伽蓝所率的禁军龙卫。

西北精骑如厉啸的锋矢,挟风雷之威,如雷霆之刃,一刀剁进敌军战阵。

杨玄感认为杨侗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无力攻击,他的部下们也抱着同样想法,不过出于谨慎,战阵还是要严密防守,以免大意失荆州在关键时刻自乱阵脚,自取败亡。

负责在侧翼指挥的便是杨玄感的弟弟杨万石,他看到金狼头、黑狼头和西北精骑呼啸而至,满腔怒火轰然爆。杨玄挺死在西北精骑的攻击之下,李子雄死在黑狼头的暗杀之中,而杨玄纵更是被金狼头一刀枭,此等深仇,岂能不报?老天长眼,赐予自己这样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焉能错失?

杨万石当即下令,开阵,把金狼头和西北精骑放进阵中,四面围杀,赶尽杀绝。

西北人风驰电挚,如离弦之箭射进敌阵,瞬间便被敌军所吞噬。

杨万石吸取了杨玄纵轻敌的教训,不敢亲自上前围杀,而是居中指挥,誓要把西北人杀死阵中。

就在这时,杨恭仁、崔宝德、费曜挥军杀来,人数不多,十个团而已,但无一不是精锐,其中有三个团的帝国禁军始终承担着戍卫宫城的任务,养精蓄锐多时,另外几个团则是连番激战后坚持下来的禁军和卫戍军将士,无一不是骁勇善战之士。

杨万石还是轻敌了,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西北精骑身上,他的部下们也知道西部精骑的厉害,为了确保全歼的同时不被这群西北野狼反噬,个个全神贯注,唯恐一个疏忽反被敌人所乘,但如此一来,杨万石和他的部下们便忽视了从对面杀来的东都“残军”。

结果可想而知,这支东都“残军”以无坚不摧之势,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叛军前沿战阵,干净利落地在叛军的侧翼撕开了一道口子。

战机骤临。

越王杨侗看到杨恭仁突破了敌阵,兴奋不已,欢呼雀跃,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也或许是紧张导致的精神失控,杨侗突然冲了出去,一边纵马扬鞭,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吼着,“杀!杀!”

越王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一个九岁少年舍生忘死、奋勇冲锋,这不禁冲击着将士们的眼球,也冲击着他们的心灵,突然间,将士们爆了,他们血脉贲张,他们一往无前,激昂的吼声更是惊天动地,“杀!杀!”

樊子盖、樊文父子不得不动。

卫文升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战机,不待李丹做出反应,他已经下达了攻击命令,西京大军如潮水一般杀向了敌阵。

独孤武都和柳续再不敢犹豫,当即率军跟进,虽然实力不济,无法冲锋陷阵,但跟在主力后面摇旗呐喊,顺势捡点便宜还是可以的。

杨万石大惊失色,猝不及防之下,仓惶调整部署,为了确保侧翼战阵的坚固,他不得不忍痛“放弃”围杀西北精骑,转而命令诸军将士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挡住敌军,守住战阵。

杨侗带着近两万大军如排山倒海一般冲了过来,即便杨万石准备充足,全力迎战,也未必能够抵挡,更不要说现在他指挥错误,调度失当,导致防御战阵裂开了一道口子,而尤其要命的是,生死之刻,西北精骑这把锋利的“刀”竟然在他的战阵里面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

杨万石顾此失彼,手忙脚乱,所属诸军更是被动不堪,穷于应付,结果不但未能在第一时间挡住杨恭仁,堵上缺口,反而让卫文升带着西京精锐杀进了缺口,于是,整个防御“堤坝”在短短时间内,便轰然崩溃。

胜负不过是瞬间之事,就在杨玄感准备投入全部主力给予屈突通致命一击,然后以雷霆之势扑向宇文述,与其展开生死对决之际,他的侧翼却遭到了沉重一击,如同腰肋被对手插进一把利刃,疼痛难忍,血流如注。

杨玄感不得不紧急调整部署,由攻转守,竭尽全力挽救战局。他不能输,不能败,否则就全完了。

宇文述岂会放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他根本无意与杨玄感决战,但敌军突然阵脚大乱,拱手送给他一个攻击良机,他岂能不攻?宇文述毫不犹豫,断然下令,所属诸军在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如滚滚惊涛,咆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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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七章 陷入挫败中的杨玄感

任凭杨万石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击退年少而英姿勃的越王杨侗,侥幸的是,杨恭仁的东都卫戍军兵力有限,李丹、韦津则有心保全不堪再战的西京卫戍军,至于独孤武都和柳续根本就没有赔上身家性命的想法,所以杨侗虽然意气风,樊子盖和卫文升也是一往无前,但奈何他们掌控不了军队,只能跟着杨恭仁和李丹的步调走,无法利用这一良机迅扩大战果。《《》》..)

伽蓝带着西北精骑游戈在侧翼战场上,伺机击杀叛军统帅,但金狼头的护具太耀眼了,血鹰战旗也过于招摇,而杨玄挺、杨玄纵和李子雄等叛军高级统帅都先后死在这些骁果锐士手上,试想还有谁敢以身试险?

杨玄感指挥得当,部署调整及时,其麾下将军们也临危不乱,一方面以重兵阻御宇文述的攻击,一方面火支援侧翼杨万石,竭尽全力稳住战阵,以便在天黑之后从容撤退。

这时,假如来护儿指挥水师杀进战场,猛攻叛军的另一侧翼,形成三路夹击之势,则杨玄感必败无疑。

然而,宇文述和来护儿皆听命于皇帝,双方互不节制,而皇帝至今也没有下旨明确由谁来全权指挥这场平叛大战,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宇文述竟然没有请求来护儿跟进攻击,而来护儿竟佯作不知,宁愿错失战机,也不愿主动参战。

或许,这是因为双方隶属不同贵族集团,矛盾重重所致。也或许是因为宇文述另有想法,比如并不想让来护儿、周法尚等江左人白捡了便宜,而来护儿则可能更不想表现出打击关陇人的**,以激化两大贵族集团之间的冲突。

战机稍纵即逝。

杨玄感在正面挡住了宇文述。在侧翼阻御了杨侗,成功稳住了阵脚,不过,锐气已挫,士气不足,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

红日西斜,申时将过。

杨玄感手执马槊,身先士卒。带着亲卫骑士们奋勇冲杀。诸军将士被主帅的勇猛无畏所激励,杀声震天,气吞如虎。

宇文述得不到来护儿的支援,兵力上处于劣势。再加上将士疲惫,军心不振,在对手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渐渐支持不住,不得不缓缓后退。

就在此刻。侧翼战场上异变突起,杨万石的帅旗突然倒下,一时间,人人侧目。惊惶不安。

杨恭仁毫不犹豫,下令擂动战鼓。动冲锋。崔宝德、费曜各带精锐,呼啸而上。《《》》..)挡者披靡。

卫文升的动作更快,他带着亲卫骑如旋风一般卷向敌军。高高飘扬的战旗,声嘶力竭的叫喊,惊天动地的鼓号,西京将士们群情激奋,如决堤江水,一路咆哮,无坚不摧。

杨万石死了,死在自己的冲动之下。

伽蓝带着西北精骑一次次冲击他的战阵,威胁他的中军,扰乱他的指挥,最终激怒了他,不顾劝阻,亲自指挥两个旅的骑士冲向了西北精骑。

他的本意是将西北精骑拦腰截断,然后分割围杀,哪料这支西北精骑大多是“沙盗马贼”出身,不但临战经验非常丰富,更狡诈而奸猾,越是在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战场上,越是把这一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任何时候都不能以常理去揣测他们的攻防之术,结果杨万石上当中计了,他刚一露面,西北精骑便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部疯狂攻击,余者两翼包抄,转眼包围了杨万石,一时间刀槊齐下,箭矢齐,更有如闪电幽灵一般的雪獒出没其间。

杨万石的亲卫骑虽拼死护卫,附近两个步军团也是奋勇攻杀,奈何西北狼无一不是以一当十之辈,金狼头于百万军中取上将级更如探囊取物,任何猎物一旦被他们盯上,焉能逃脱?杨万石倒是夷然不惧,他少时从军,追随父亲杨素南征北伐,也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一员悍将,他以为凭借自己的武力,一样可以斩杀西北狼,然而,轻敌骄慢的后果太严重了,当他被迎面杀来的金狼头连人带马砍倒在地,当他被厉啸而至的大雪獒一爪拍中咽喉,当他被从天而降的一柄血淋淋的长刀剁下脑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武力竟是如此不堪。

杨万石一死,侧翼战场上的叛军失去指挥,士气更是遭到致命重创,僵持之局随即打破,杨侗挥军进击,势如破竹。

然而,宇文述没有果断下令反攻,任由这次战机擦肩而过。或许是因为黄昏已至,激战难以持续,也或许是担心自己的军队体力不支,或者,还有其他难以启齿的诸多原因,总而言之,宇文述下令鸣金撤军。

杨玄感则利用这个机会调兵遣将,再一次阻挡了杨侗的攻击,在侧翼诸军即将崩溃之刻,勉强稳住了阵脚。

杨恭仁看到宇文述和屈突通撤出战斗,而来护儿至今按兵不动,知道今天的战斗已经结束,遂建议杨侗鸣金收军。

当夜,杨玄感沉浸在悲痛之中,而杨积善、胡师耽、赵怀义、王仲伯、元务本等人却在为一下步的决策激烈争论。

实际上杨玄感在二十日已经做出了西进关西的决策,之所以有破陵大战,委实是宇文述和来护儿来得太快,而王仲伯又未能守住北邙山防线,导致主力不得不暂停撤退,摆出一副与宇文述、来护儿决一死战的态势,只要他们能击退或者重创敌军,大军便可摆脱追兵,急西进。

然而,今日激战却未能实现预期目标,不但没有重创敌军,反而自己遭到了重创,士气遭到打击。这时,假如按照既定策略西进关西,宇文述和来护儿必定紧随于后。那么大军一旦受阻于潼关,被困于崤山一线,则腹背受敌,则大事去矣。

大军有没有把握在最短时间内拿下潼关?显然谁也没有信心。当初若是采纳了李密的建议。先派一支偏师夺取了潼关,此刻哪会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不过这话不能说了,没有意义,大家都有责任,怨不得杨玄感一个。

既然西进困难重重,甚至是自寻死路,那倒不如继续在东都作战,只待河南各地援军蜂拥而至。便可前后夹击敌军,那时己方在兵力上占据优势,又拥有回洛、洛口两大国仓,反之敌军兵力不足。粮草武器不足,尽显劣势,决战胜算非常大。东都决战打赢了,关西岂不是唾手可得?

就在此刻,李密的书信到了。

李密预估破陵一战不会取得预期战果。对杨玄感暂停撤退的决定十分不满。他告诉杨玄感,目前时间太过紧张,而时间直接决定了胜负。大军既然决定西进,那就不要犹豫。应该非常果断而坚决地西进,即便宇文述和来护儿尾随于大军之后也不要有任何的迟疑和恐慌。大军只要进入崤山一线。便可利用有利地形阻击敌军,如此则可用最少兵力阻御和迟滞追兵。而己方则可尽遣主力猛攻潼关,潼关必克。

现在的杨玄感历经打击,身心俱疲,严重的挫败感让他不再自信,甚至怀疑自己的智慧,而李密算无遗策,对战局的分析和判断非常准确并具有相当的前瞻性,这让杨玄感在沮丧和气颓之余,对李密所献之策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某种程度的信任。

杨玄感考虑良久,向那些怀疑西进策略的人提了一个问题,“河南各地的援军里有多少府兵?是否有实力击败宇文述和来护儿?”

军队的实力不在人数多寡,而在于将士们的战斗力,一万府兵和一万拿着武器的农夫,其武力根本没有可比性。杨玄感以十几万军队攻打四万西京大军,结果打了半个多月也没有全歼西京卫戍军,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杨积善、王仲伯等军中统帅哑口无言。

杨玄感又问了一句,“假如此刻,弘化留守李渊正率西北军南下拱卫西京,那么某等就算杀进了关西,是否又能如愿占据关陇?”

众皆暗惊,相顾无语。大家都在东都酣战,倒是忘记了数千里之外的西北军,而现在的西北军统帅是李渊。李渊能代替元弘嗣掌控西北军,显然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可见其对皇帝是言听计从的,若皇帝命令他拱卫西京,其结果可想而知。

不过现在西北形势非常严峻,在杨玄感和李密等人的谋划下,皇帝西征的战果正被虎视眈眈的西北诸虏一点点蚕食,所以不到迫不得已,皇帝不会调遣西北军南下拱卫西京,因此,若想顺利地杀进关西,大军必须日夜兼程,必须先行拿下西京以抢得先机,否则,就算进了关西最终也是一无所获。

二十三日,杨玄感率军渡过瀍水,经慈涧道抵达新安,急行一百余里。

杨玄感放弃了金墉城,放弃了回洛仓,把所有的军队都撤离了东都。

同日,民部尚书兼领东都留守樊子盖,刑部尚书兼领西京留守卫文升,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水军统帅、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水军副帅、左武卫将军周法尚,右候卫将军屈突通,京兆尹李丹,民部侍郎韦津,吏部侍郎杨恭仁,越王府长史崔赜,并河阳都尉独孤武都、河内郡丞柳续等齐聚越王行辕,共商讨逆大计。

李丹、韦津、杨恭仁、独孤武都、柳续等主张即刻展开追击,务必将杨玄感歼灭于潼关、崤山一线。

宇文述、来护儿、周法尚、屈突通等则从军事角度出,综合地形、士气、体力、粮草武器等诸多因素,建议休整三两日,做好各方面的准备,然后再展开追击。仓促攻击,假若不慎落入叛贼陷阱,则必受其害,反而不利于平叛。

越王杨侗地位最尊,名义上他的权力最大,必须由他来做最后决策。

杨侗沉吟良久,忽然借故离席而去,转入偏帐。

偏帐中只有一人,霍然便是禁军校尉伽蓝。

=未完待续。。)

第两百二十八章 穷追不舍

第两百二十八章 穷追不舍

越王杨侗做出决策,为了尽快平定叛乱以稳定帝国局势,必须把杨玄感及其同党围杀于潼关之下,所以,各路大军必须克服一切困难,即刻展开追击。

杨侗大义凛然,且理由充足,宇文述和来护儿虽有万般理由,却迫于杨侗举起了“帝国安危、生灵存亡”这杆大义之旗,不得不接受杨侗的决策。

杨侗下令,由自己和观国公杨恭仁率东都卫戍军为先锋,卫文升和李丹率西京大军随后跟进,而宇文述和来护儿的军队则被允许休整一天,但明日,即二十四日必须西进。樊子盖坐镇东都,费曜、独孤武都、柳续则率军卫戍,确保东都安全。

杨侗又下令传讯大河南北,言东都固若磐石,杨玄感已败,正逃亡崤山一线,试图以此来威慑山东郡县,打击河南各地叛军的士气,缓解东都所面临的危机,为在潼关以东击败杨玄感赢得宝贵时间。

杨侗的决策是通过了,命令也下了,但实际情况是东都形势非常严峻,东都战场也非常混乱,各路大军之间缺乏协调和配合,而长途追杀和攻击所必需的粮草武器的调拨、运输也不是即刻就能解决的事,更令人不安的是,河南的韩相国等叛贼正率军向东都杀来,而荥阳郡、梁郡乃至虎牢、洛口、伊阙等要冲均被叛军所控制,东都事实上还处在叛军的包围之中,此刻把主力大军全部投到追杀杨玄感的战场上,置东都安危于不顾,实在有些冒险,所以,有些人遵从杨侗的命令,带着军队匆忙上路,而有些人却犹豫不决甚至有心拖延,以等待局势变化,继而推翻杨侗的决策。

杨侗雷厉风行,于二十三日下午率军先行,直杀慈涧道。

二十四日,杨恭仁率军攻击,与王仲伯大战慈涧道。午时,卫文升和李丹率军进入战场。王仲伯奋力坚守,双方僵持不下。

同日,杨玄感率军抵达渑池,而杨积善和李密则指挥选锋军经过两天激战,拿下了常平仓和弘农宫,顺利解决了军需供给。

同日,宇文述和来护儿率军渡过瀍水,缓缓逼进慈涧道。杨侗遣使催促,恳请两位大将军加快度,以便帮助东都和西京联军击败王仲伯,突破慈涧道,奋起直追。

二十五日,杨玄感率军抵达弘农宫,与杨积善、李密会师。

此处距离潼关三百余里,快马加鞭的话,二十七日大军便能抵达潼关,然而,若想抵达潼关,必先经过函谷关。

函谷关位于弘农郡府弘农城西北方向的桃林塞中枢,据崤函古道而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负责镇戍此关的便是弘农杨氏子弟军。

帝国皇族杨氏出自弘农,弘农郡乃是帝王之乡,其尊贵地位可想而知,故历任弘农郡太守均由宗室王出任。现任弘农太守是蔡王杨智积。杨智积是先帝的侄子,今上的堂兄,因袭父爵而为王。杨智积为人低调,行事谨慎,生活简朴,不结交朋友,即便与同宗兄弟也鲜有往来,对妻子儿女的管教也非常严格,甚至都不允许子女学文习武,原因无他,子女越是平庸距离权力越远,如此活下去的机率也就越大。

杨智积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他的确也达到了目的,每一次都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血腥的政治风暴,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他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直接面对风暴的掀起者杨玄感,他该怎么办?

杨玄感、李密等人都很了解蔡王杨智积,都知道他胆小怕事,碰到这样一个明哲保身的“窝囊废”,其结果不言而喻,函谷关也罢,弘农城也罢,必能一鼓而下。

二十五日,宇文述和来护儿率军抵达慈涧道。

一百多里路,走了两天,度够慢了,不过杨侗不敢埋怨,他在崔赜的陪同下,亲自赶赴两位大将军的行辕,恳请他们务必于二十六日动攻击。

二十六日,杨玄感率军抵达函谷关外,弘农城下。当夜,关内、城内的族人纷至沓来。杨素、杨玄感父子多少年的“经营”,族人休戚相关的命运,都在这一刻挥了作用。毫无疑问,天亮之后,杨玄感就能带着军队过关而去。

然而,杨智积却在当夜做出了一个迥异于他一贯行事风格的决策,他要坚守函谷,坚守弘农城,把杨玄感和他的军队阻绝于崤函古道,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杨玄感杀进潼关。

这是杨智积为了保全自己而不得不做出的决策。他知道关西兵力空虚,更知道杨玄感一旦杀进关西后将对帝国造成难以估量的伤害,严重危及到杨氏国祚,更可怕的是,皇帝必将迁怒于他,这一刻“明哲保身”或者缩着脑袋逃避,其后果是灾难性的,他和他的家人必将为此付出宝贵的生命,所以,即便是为了自己的妻子女儿,杨智积也不得不咬牙拼命了。

同日,在慈涧道战场,宇文述和来护儿各派精锐,挥军进击。王仲伯虽有心死战,坚守到底,奈何将士们惊惶不安,士气低迷,再打下去极有可能崩溃,不得已只好率军急撤。

当夜,杨侗率军越过慈涧道,抵达新安。

二十七日,杨玄感面对坚守关隘城池的杨智积,面对站在城楼上对他破口大骂的杨智积,当真是又惊又怒,当下毫不客气,擂鼓攻击。

与此同时,杨侗、杨恭仁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奔渑池。

二十八日,杨玄感心急如焚,麾下将士也是急怒攻心。所有人都知道追兵就在后边,大军在函谷关下迟滞的时间越长,全军覆没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不用杨玄感身先士卒、亲当矢石,将士们的士气便已空前高涨,攻势如潮,杀伐之声惊天动地。

黄昏时分,函谷关失陷。

然而,杨玄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誓要攻克弘农城,杀了杨智积以及那些支持杨智积却背叛了他的族人。

李密恼怒不已,极力劝谏。王仲伯已经败退常平仓,杨侗的大军也将在今夜抵达陕城,明日杨侗便能以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击败王仲伯,攻克常平仓和弘农宫,接下来,杨侗的大军就要直杀函谷关了。

“兵贵神。”李密叹道,“我们已经被函谷关阻碍了两天,而追兵距离我们也仅剩下两天路程,假若今夜不走,必有全军覆没之危。”

杨玄感却认为函谷关已经拿下,仅凭函谷关之险,便能挡住杨侗,所以他虽认同李密的兵贵神之说,却不想放过杨智积。无奈,李密会同杨积善,再领选锋军直杀潼关而去。

二十九日,卫文升攻克弘农宫,杨恭仁拿下常平仓。

王仲伯的军队已经无心恋战,或投降,或狼奔豕突而逃。

战局展至今,宇文述和来护儿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了,如果继续对杨侗的命令阳奉阴违,导致杨玄感杀进了关西,那么结果对他们肯定不利,所以,两人突然积极起来,不待杨侗下令,已经指挥军队放开脚步,向函谷关急挺进。

同日,杨玄感攻击受阻,最后迫不得已,放火焚烧城门,而杨智积更为“疯狂”,也在城内燃起大火,摆出一副与城池共存亡、与杨玄感玉石俱焚之势。

就在这时,杨玄感接到急报,追兵杀来了,距离函谷关不足六十里。

杨玄感大惊,匆忙撤军,急越过函谷关。留下元务本带着五千人戍守关隘,凭借函谷关之险,五千人足矣。

深夜,宇文述杀到函谷关下,命令将士们高声呐喊劝降。

宇文述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左膀右臂,天下皆知,他来了,皇帝还会远吗?皇帝回京了,杨玄感还有胜算吗?事实摆在眼前,此去关西还有潼关险阻,而追兵已经到了函谷关下,杨玄感及其大军实际上已经被困在了两关之间一百余里的狭窄地带,北有大河天险,南有崇山峻岭,插翅难飞。

三十日凌晨,函谷关内的守军突然哗变,主将元务本被抓,而刚刚逃到关内的王仲伯尚未喘口气便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宇文述命令麾下诸军,连夜追击。某等精疲力竭,叛军更是疲惫不堪,这时拼的不是武力,而是意志,只要追上去了,叛军必败无疑。宇文述许下诺言,只待击败叛军,必赐厚赏。三军欢呼,士气如虹。

三十日上午,宇文述、屈突通率军在皇天原追上了杨玄感,双方激战。杨玄感的军队多,且战且走,而宇文述的军队少,只能竭尽所能拖住叛军,迟滞叛军的行进度。

下午,来护儿、周法尚率水师诸军进入皇天原战场,战局顿时改变。

杨玄感和部属们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之刻,好在他们还有足够多的军队,只要能击败敌军,则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然而,他们虽然还抱着一丝希望,但普通府兵、壮勇们则绝望了,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们的身心,士气极度低迷。

当夜,杨玄感进驻槃豆城,与杨积善、李密会合,连夜在董杜原布下战阵,准备明日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杨侗统率东都和西京联军越过函谷关,急赶赴皇天原会合宇文述和来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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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二十九章 惊雷炸空

第两百二十九章 惊雷炸空

八月初一,骄阳当空,秋高气爽。

大河滔滔,崇山逶迤,董杜原战场在晨曦照耀下渐渐露出苍莽而萧瑟的面容;战鼓隆隆,旌旗猎猎,一队队全副武装的战士行进在挂满露珠的枯黄草地上,缓缓摆出两个针锋相对的连绵数十里的巨大战阵。

杨玄感高踞槃豆城楼遥瞰战场,神色凝重,眉宇间透出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

李密、杨积善、王仲伯、胡师耽、赵怀义等人并肩而立,神态冷峻,表情决绝,事已至此,唯有死战了。

在距离十几里外的山冈上,杨侗高踞骏马之上,同样在遥瞰战场,神情兴奋而激动,那种指挥千军万马决战沙场的豪迈之气充斥了身心,让他深切感受到了权力和功勋所带来的令人陶醉其中而无法自拔的极致快感。

今日一战与破陵一战基本相同,不同的是交战地点,还有急转直下的时局。杨玄感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实施了错误的决策,错过了西进的最佳时机,以致于今日深陷困境,腹背受敌,不得不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由此导致全军将士对未来完全绝望,士气彻底崩溃。相比较而言,破陵一战杨玄感尚有取胜的机会,而董杜原一战,他是半分机会也没有,就连奇迹也不会生了,他把自己推进了败亡的深渊,谁能救他?

正因为对此仗充满了必胜信心,昨夜伽蓝竭尽所能说服了杨侗,催逼他火赶赴皇天原,倚仗皇孙的然身份,牢牢掌控了指挥权。

宇文述和来护儿拥有强大军队,且都是心机深沉之辈,本想趁此良机抢占功劳,摘下戡乱这个“大桃子”,哪料杨侗一反常态,态度极其强硬,杨恭仁、崔赜坚决支持他,李丹和韦津也同声应和,而卫文升对宇文述和来护儿妄图“摘桃子”的卑鄙之举亦非常反感,始终保持沉默,结果杨侗如愿以偿拿到了决战的指挥权。

杨侗当然不会指挥这场决战,打仗的事交给杨恭仁即可,他之所以非要挂名,目的是拿到平叛戡乱的最大功勋,而有了这一功勋,他和他所属的势力便正式加入了皇统之争。

杨侗是身不由己,想退都退不出去,就像蔡王杨智积一样,他“躲”了大半辈子,结果还是被杨玄感挥舞着大刀把他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反击。杨侗也是一样,他已经努力拼杀了很久,假如不把最大的功劳拿到手,他等于把主动权交给了对手,那么在风暴之后的清算中,即便他可以保全自己,却未必可以保全那些支持他的贵族官僚,所以,于情于理,他不能畏怯退缩,不能半途而废,不能让很多人因为自己的“善良和懦弱”而无辜死去。

杨侗急切盼望着胜利,盼望着董杜原一战大获全胜,盼望着这场风暴赶快结束,以拯救那些被风暴所席卷的千万生灵。

“师兄,是否下令进攻?”杨侗冲着身侧的伽蓝挥挥马鞭,低声问道。

崔赜驻马立于杨侗的另一侧,他也听到了杨侗的询问,不禁转头望向伽蓝。两人相顾而笑。杨侗又激动又紧张,难掩少年心性,看得出来,他还是颇为忐忑,更有些焦虑。

“这是最后的决战。”伽蓝平静地说道,“这一仗的胜负毫无悬念,不出意外的话,黄昏之前殿下便可凯旋,所以……”

杨侗凝神倾听,神情专注。

崔赜也是颇有兴趣地听着。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崔赜对伽蓝了解的愈多,对他的“天赋”便愈惊叹。伽蓝就像大世家里那些天赋异禀、出类拔萃的杰出子弟,文武干略,非同凡响,而伽蓝不但拥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技,其天赋似乎更加突出,就以这场风暴来说,他做出了一次次精准推断,帮助杨侗成功掌控了局势,而这一点即便是崔赜也是自愧不如,叹服不已。

伽蓝曾信誓旦旦的告诉杨侗,十天内,杨玄感必亡。算起来今天正好是第十日,假若杨玄感真的败亡了,杨侗当然会更加崇拜伽蓝,而崔赜也一定会更加重视伽蓝,甚至会重新审视伽蓝的未来,并据此来调整崔氏的展策略。

“所以,殿下必须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树立自己的威信,赢得三军将士们的拥戴。”

伽蓝这句话让杨侗有些傻。这是真话还是假话?这纯粹是痴心妄想嘛。年少的越王若想树立威信,赢得三军将士们的拥戴,除了功勋还是功勋,但功勋好建吗?

崔赜却是若有所悟。

伽蓝望着神色茫然的杨侗,微微一笑,然后躬身为礼,“殿下,请战前巡阵!”

巡阵?如何巡阵?

伽蓝不待杨侗说话,已经举手向西北狼们做了个手势。

“呜呜呜……”

雄浑的大角声冲天而起,跟着战鼓擂动,山下禁军龙卫一字列开。

杨侗不管了,一切皆从伽蓝的安排,不会有错。马鞭挥动,战马嘶鸣,风驰电掣一般冲向山岗。伽蓝紧随其后,手中马鞭连连挥动。西北精骑吹响了角号,战阵开始移动。很快,杨侗及其亲卫队进入西北精骑阵中,疾驰战场,但见蹄声如雷,烟尘滚滚。

禁军龙卫扈从杨侗冲进了战场,飞驰在两军阵前,在万众瞩目之下,在龙幡虎纛的飞扬之中,突然爆出震天雷吼,“圣主……万岁……”

“圣主……万岁!”

伽蓝摇动着手中幡幢,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

“圣主……万岁!”

杨侗血脉贲张,小脸涨红,挥舞着手中马鞭,仰狂呼。

“圣主……万岁!”

禁军龙卫一边纵马飞驰,一边纵声高呼。

当他们从东都卫戍军的阵前越过时,吼声再度爆,杨恭仁与东都将士们振臂齐呼,声震天宇,“圣主……万岁……”

欢呼者越来越多,吼声越来越大,如惊雷炸空,连绵不绝,渐渐的,地动山摇,整个董杜原都在吼声中颤栗起来。

董杜原有多大,战场便有多大,战阵便有多长。越王巡阵,禁军扈从,在近十里长的两军阵前,打马狂奔,呼喊声和呐喊声汇成重重声浪,掀起惊天怒涛,“圣主,圣主……”

随着“惊雷炸空”,战场上,一方士气陡然高涨,将士们战意盎然,气吞如虎,杀气凛冽,而另一方则惶恐不安,濒临崩溃。

皇帝来了?巡阵者难道是当今天子?本来就已经深陷绝境了,如今皇帝来了,这仗还怎么打?

杨玄感当然知道巡阵者不是皇帝,但普通府兵不知道,临时招募的壮勇们也不知道,而皇帝在他们的心目中却代表着无坚不摧的力量,代表着杀生予夺的无上威权,于是他们害怕了,恐惧了。

战局骤变,假如再不动攻击,任由杨侗带着禁兵在两军阵前欢呼呐喊鼓舞己军士气,那么这一仗也就不要打了,必定是一触即溃。

杨玄感毫不犹豫,断然下令,攻击,即刻攻击,全力攻击。

战鼓擂动,战斗开始,两军激烈厮杀,但双方的实力已经不一样了,叛军已经丧失了信心,失去了斗志,战斗刚一开始,胜负便已分出。

宇文述和来护儿倾尽全力攻击,蓟燕大军和帝国水师挥了全部的战斗力,势不可挡,而东都和西京联军也奋起余勇,酣呼鏖战。

至午时,叛军终于抵挡不住,全线溃败,降者无数。

杨玄感与杨积善狼奔豕突而逃,翻山越岭往上洛而去。

杨侗下令,务必抓到杨玄感,一旦让其逃脱,与河南诸贼会合,必定再掀波澜,后果不堪设想。

诸将各遣精锐,奋起直追,但大都敷衍了事,毕竟在崇山峻岭里追杀杨玄感,实在太难了,唯有将军斛斯万寿亲自带领本部精锐追穷不舍。他不能不追,他必须砍下杨玄感的头颅来保全整个家族。

宇文述带来了行宫方面的消息,兵部侍郎斛斯政因为参与了杨玄感叛乱一事,于上月二十六叛逃高句丽。斛斯政不但背叛皇帝,还背叛帝国,其罪孽之大,必殃及全族。

斛斯氏是虏姓望族,斛斯政的曾祖父斛斯足、祖父斛斯椿都是北魏朝重臣,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便是斛斯政,其次便是他的族弟斛斯万寿。今日斛斯政犯下了夷灭九族的大罪,试想在风暴过后的清算中,斛斯氏如何逃脱?所以斛斯万寿别无选择,唯有亲手抓到杨玄感,亲手砍下杨玄感的头颅,方有希望保全斛斯氏。

黄昏时分,斛斯万寿非常幸运地追上了杨玄感,双方死战。杨玄感的亲卫们誓死护主,至死不退。激战中,杨玄感、杨积善与几个贴身侍卫弃马逃进了深山老林。

斛斯万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随即兵分两路,一路杀进深山老林,一路则四处包抄。

当夜,杨玄感、杨积善逃到一个叫葭(jia)芦戍的要隘,不料却与斛斯万寿狭路相逢。杨玄感且战且逃,最后其侍卫全部战死,只剩下杨积善一个人。杨玄感身负重伤,自知难逃一死,乃停下脚步,恳求杨积善杀死自己,以免活捉后惨遭凌辱之痛。杨积善倒是痛快,一刀杀死了杨玄感,遂引颈自刎。

卫文升、李丹、韦津等人看到杨玄感的头颅后,总算松了口气。杨玄感不死,后患无穷,而直接承担责任的便是留守东都和西京的官员,好在运气不错,斛斯万寿顺利砍下了杨玄感的脑袋,彻底结束了这场肆虐帝国两个月的巨大风暴。

八月初二,杨侗向皇帝报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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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章 三份急件

第两百三十章 三份急件

帝国远征军于六月二十八日撤离高句丽。七月二十六日,皇帝率行宫抵达涿郡临朔宫。

宇文述奏报,已于二十日率军渡河,同日杨玄感率叛军撤离东都,向关西而去。

皇帝断定杨玄感即将败亡,随即下旨,命令黄门侍郎裴世矩、刑部侍郎骨仪、御史大夫裴蕴、大理卿郑善果火奔赴东都,会同民部尚书、东都留守樊子盖掌控大局,并在杨玄感败亡之后清算其党羽,务必在最短时间内铲除所有叛逆,维持东都和西京的稳定。

八月初三,杨侗下令,各军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急返回东都,在确保东都稳定的同时,派遣大军戡乱河南各地,竭尽全力减少这场风暴对帝国所造成的伤害。

八月初八,杨侗返回东都,旋即接到圣旨,皇帝要求他马上赶赴高阳觐见。

同一时间,伽蓝也接到备身府的嘉奖令。因为伽蓝和他所统率的禁军龙卫在这场风暴中表现突出,屡建功勋,皇帝赞赏不已,特令重奖。

伽蓝破格提拔,连升两级,职事官由正六品的骁果军越骑校尉,一跃为正五品的骁果军雄武郎将,而尤其令人惊讶的是,皇帝还升了伽蓝的散官职,将其从从五品的朝散大夫提为正五品的朝请大夫,足见其对伽蓝的器重和欣赏。

骁果军三个军,三个正帅折冲郎将,三个副帅果毅郎将。每军下辖左右雄武府,各置雄武郎将领之,如此则有六个雄武郎将。如今皇帝升了伽蓝的官,迁其为雄武郎将,那么如何安置他?是要撤换六个雄武郎将中的一个,还是准备新建一个独立建制的雄武府?

同期送达伽蓝手上的共有三份急件。第二份急件还是来自备身府,伽蓝拆开一看,喜出望外。

皇帝旨意,骁果第一军所辖龙卫统扩建,改统为府,依旧是独立建制,设一个雄武郎将和一个勇武郎将,下辖六个团。备身府奉旨授权伽蓝,全权负责组建龙卫府。

先前的嘉奖令中,皇帝只升了伽蓝一个人的官,让人不解,现在知道答案了。新建龙卫府,那么龙卫统的所有将士都有升迁机会,而决定权便在伽蓝手上,这是送了伽蓝一个天大人情,当然也更有利于他掌控新建的龙卫府。

不过伽蓝的疑惑又来了。虽说自己提前预测到了这场风暴并通过裴世矩向皇帝示警,风暴爆过程中自己也的确建下了一些功勋,皇帝也的确应该升自己的官,但以皇帝一向吝啬赏赐的性格,还不至于大方到如此地步,给自己一个独立建制的龙卫府吧?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没有,但皇帝不会随便扔馅饼,自己也没有那个好运气,皇帝如此大方必有所图。

拆开第三份急件,果如伽蓝所料,自己和龙卫府将再次承担重任,不过这件事对伽蓝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他可以兑现自己的诺言,顺利地带着西北兄弟们踏上回家的路。

这是备身府下达给伽蓝的密令,里面还附有裴世矩写给他的密信。

密信的内容则让伽蓝兴奋的心情骤然消失。

西北疆的形势极其严峻。西突厥人横扫罗漫山,席卷西域,独占南北丝道;铁勒契苾部落在莫贺可汗契苾歌愣的统率下,退守楼兰,苟延残喘,虽然帮助西北军守住了帝国安置在西域腹地的桥头堡鄯善郡,但他们毕竟是一群被突厥人赶出自己家园的穷凶极恶的狼,对帝国的河西边镇来说始终是一个很大的威胁;而吐谷浑人在他们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带领下,横扫广袤的西海,复国大计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反观帝国边疆镇戍军,因为条件异常艰苦和缺乏足够的人力物力支援,兵败如山倒,如今连河湟一线都险象环生,频频告急。

随着西域局势的急剧变化,北方大漠的局势也在暗流翻涌。东.突厥在始毕可汗的带领下,雄起的步伐越来越快,而拨野古等铁勒诸部纷纷臣服,假若任其展下去,始毕可汗必将在很短时间内一统北方大漠,对帝国北部边疆形成严重威胁。

另外,当年追随泥厥处罗可汗东进中土的突厥人,均被安置在以会宁为中心的武威郡南部原野上,如今看到吐谷浑人卷土重来,东山再起,于是野心勃,蠢蠢欲动,一旦他们在陇右举兵叛乱,则西北局势不堪设想。

在中土,危机接踵而至,帝**队两次劳师远征高句丽却两次失利,由此导致国内矛盾日益激化,先是山东大河两岸的叛贼蜂拥而起,接着帝国权臣杨玄感又在中原腹地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皇帝和中央为此深陷困局,威权遭到重创,目前中央正在失去对地方的控制,而地方也正在失去对所在辖区的控制,这一情况在山东表现得尤为明显。

在行宫,斛斯政叛逃高句丽后,裴世矩临危受命,兼领兵事,辅佐皇帝指挥远征军顺利、安全地撤回了国内,接下来面对的便是紧张的国内局势和风云突起的西疆局势,为此,皇帝不得不延缓返回东都的时间,坐镇涿郡临朔宫,以威慑北方大漠的东.突厥和铁勒诸虏,而裴世矩则不得不日夜兼程赶赴西疆处置危机。

在西北疆,西北军统帅、弘化留守李渊到任之后,面对吐谷浑人的反攻和突厥人的威胁,还有国内叛逆杨玄感对关西的虎视眈眈,再加上来自西北诸镇和西北军内部的矛盾,令其焦头烂额,顾此失彼,不但未能迅化解或者缓解危机,反而任由危机扩大化。皇帝勃然大怒,无法容忍,下旨征召李渊即刻到行宫述职,而西疆军政暂由裴世矩全权代理,并调右候卫将军冯孝慈到金城坐镇,负责陇西军事,调已升任右武卫将军的王威到贺兰山灵武重镇,负责河朔军事。

备身府给伽蓝的命令是,以最快度西进陇右,会合裴世矩,遵从裴世矩的命令,确保裴世矩的安全。

皇帝组建一个独立建制的禁军骁果龙卫府,并派遣它在陇右保护裴世矩的安全,可见西疆局势之恶劣,裴世矩此行使命之重,由此也凸显出一个严重现实,随着西北局势的骤变,西北诸镇和西北军内部的矛盾正在激化,李渊掌控不了西北军和西北局势,皇帝则是鞭长莫及,无奈之下也只有派遣裴世矩再一次赶赴西疆处置危机,但此刻皇帝和中央的威权已经今非昔比,之前裴世矩在西北疆的布局也荡然无存,不要说裴世矩是否还能像过去一样从容经略,即便是他的安全都无法保证了。

伽蓝急赴尚书台拜见民部尚书、东都留守樊子盖。

在平定杨玄感的叛乱中,越王杨侗居功至伟,而东都留守樊子盖也是功勋显赫,为此他赢得了皇帝的信任,成为清算叛党的领导者。为了减少“清算”中的阻力,皇帝征召越王杨侗和吏部侍郎、观国公杨恭仁赶赴高阳觐见。另外,刑部尚书、西京留守卫文升和京兆尹李丹、民部侍郎韦津也奉旨即刻率军返回关西,一则西北局势紧张,陇右风起云涌,二则关中遍布杨玄感的党羽,一旦“清算”开始,其党羽走投无路,必然叛乱,而实际上真正的理由就是一个,把他们赶回关西,以便樊子盖、裴蕴等清算领导者可以大刀阔斧地痛下杀手。

樊子盖的心情非常不错。最大的危机过去了,虽然河南韩相国等诸贼尚在猖獗之中,但面对强大府军的剿杀,时日不久矣。越王杨侗和观国公杨恭仁去高阳觐见皇帝了,东都最高权力者便是他。从地方郡县一步步走到中枢宰执,乃至今日皇帝的绝对亲信,樊子盖历经艰险,终于走到人生巅峰。

相比年轻的伽蓝,樊子盖却有一种“廉颇老矣”的感慨。

伽蓝过去是裴世矩的亲信,现在则成了皇帝的亲信,这从皇帝重用他、破格提拔他,并授权其组建独立建制的禁军骁果龙卫府便可见一斑。伽蓝很年轻,又出自河内司马氏,二十二岁的正五品雄武郎将,这在帝国实属罕见,虽然其政治理念尚不明确,但其前途无量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而做为山东贵族军团的领军人物、帝国改革势力中坚力量的樊子盖却已经老了,无论从何种立场出,他与伽蓝在政治利益上都有着太多的共同诉求。

樊子盖纡尊降贵,下堂扶起伽蓝,并与其相谈甚欢,表达了足够的示好之意,而伽蓝则表现得不卑不亢。

樊子盖正在向以关陇人为的保守派贵族举起屠刀,将来仇敌无数,虽说樊子盖的个人操守无可指责,执政理念也没有错误,但此人嫉恶如仇,对待政治对手毫不留情,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他的扩大化的“清算”政策,导致帝国政局在杨玄感叛乱之后急骤恶化,各贵族集团之间的厮杀越来越血腥,并迅演变为帝国的崩溃。伽蓝不想和这样的人牵扯太深,以免自寻祸事。

伽蓝表明了来意,他要组建龙卫府,要即刻赶赴陇右,需要得到东都留守府的支持和帮助。

樊子盖已经获知裴世矩正在秘密赶赴陇右,而伽蓝和他的龙卫府也承担了辅佐裴世矩处置西疆危机的重要使命,所以一口答应,并做出承诺,有求必应,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阁老可曾听说过昭武九国中的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

伽蓝不动声色地问道。

樊子盖愣然,他不知道昭武屈术支此人,但意识到伽蓝正在向自己透漏一个机密,而这非常清楚地证明了一件事,自己虽然赢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却始终进入不了中枢决策的核心层,自己和宇文述、裴世矩、裴蕴、虞世基、苏威这几个帝国中枢决策的核心重臣,还是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差距。

“愿闻其详。”樊子盖捋须笑道。

伽蓝当即把西突厥人、波斯人和大秦人(拜占庭帝国)之间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和葱岭以西当前的局势及其未来演变,娓娓道来,着重阐述了昭武九国对西突厥的重要性,以及帝国假如能在关键时刻帮助昭武九国,那么必将赢得与西突厥长期的和平,而这个长期和平,必然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影响到整个西北疆的局势。

樊子盖恍然大悟。

李渊为何处置不了西北危机?他不了解西北疆,根本寻不到解决危机的关键,而这个关键实际上就是维持帝国与西突厥的和平盟约,当前继续维持这个盟约的最佳契机便是帮助和护送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复国。

皇帝为什么要在这个关键时刻派遣裴世矩去处置西疆危机?又为什么破格提拔伽蓝并授权其组建独立建制的禁军骁果龙卫府,委其以重任,极尽信任和恩宠之能事?原来原因就在这里,原来都是为了掩藏这个绝对的机密。

试想一下,假如吐谷浑人、铁勒人、西域诸国,甚至包括泥厥处罗可汗的部落族人,一旦知道这个机密,他们会让昭武屈术支安全返回康国吗?肯定不会,为了实现他们的王国、联盟、部落的利益,他们会不计代价斩杀昭武屈术支,继而破坏西突厥和帝国的和平盟约,摧毁西北疆目前的政治格局,然后西土便会进入他们所需要的群雄争霸的新时代。

樊子盖思考良久,断然说道,“如你所愿。”

伽蓝躬身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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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一章 伽蓝何在?

第两百三十一章 伽蓝何在?

伽蓝飞马赶赴观国公府。

杨恭仁、杨师道都在,而且神色忧郁,不过看到伽蓝来了,兄弟俩很高兴,要设宴庆贺伽蓝加官进爵,却被伽蓝拒绝了,直接表明来意,他是来拜谢的,拜谢杨氏在危难之刻庇护他的亲人和朋友。

伽蓝的这种态度让杨恭仁非常不满。

他在没有告之皇帝并征求皇帝同意的情况下,正式承认伽蓝的身份,已经冒了很大风险,虽然当时还夹杂着一些其他的并不单纯的目的,但这种自揭家丑的做法肯定会损害已故的自家大人观德王的声誉和家族体面,然而伽蓝不但不予体谅,不顾惜血脉之情,反而任性妄为,继续打自己的“脸”,这已经出了他能忍受的范围。

杨师道看到兄长动怒,看到伽蓝不顾大体,愈郁闷,但强自忍了,平心静气地问道,“伽蓝,陛下赏赐你府邸了?”

伽蓝摇。

杨师道叹了口气,劝道,“伽蓝,这是你的家,你和你的女人,还有你的知交好友,理所当然住在家里。或许当年的事,你的母亲至死都不能原谅你的外祖父,但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外祖父,都已故去,昔年的恩怨都已化作烟云,你又何必为了那个承诺而伤害自己,伤害我们?你和我们之间,为何要继续那荒谬而痛苦的仇怨?”

伽蓝垂下头,挣扎着,终于,站起来,走到杨恭仁面前,跪下,行大礼,轻轻唤了一声“舅舅”。

这声“舅舅”触动了他尘封的记忆,刺痛了他心中的苦楚,霎那间伽蓝悲凄难忍,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

杨恭仁悲由心生,忍不住以手掩面,哽咽无语。

再跪杨师道,再行大礼,再唤“舅舅”,伽蓝的泪水终于滚下。

“善,善……”杨师道欣慰而笑,扶起伽蓝,“你大舅马上要去高阳觐见陛下,这两天就要动身离京,估计有段时日见不到他,所以乘着他离去之前,召集族人聚一次,把你介绍给家人,拜祭一下先祖,你看如何?”

伽蓝轻轻拭去泪水,低声说道,“小舅,某奉命火赶赴陇右,即刻离京。”

杨恭仁霍然抬头,杨师道也是惊诧不已。

“你要去陇右?谁的命令?”

“备身府的命令。”伽蓝恭敬回道,“陛下下旨,龙卫统扩建龙卫府,独立建制。备身府为此下令,授权某马上组建龙卫府,急赶赴陇右。”

由伽蓝自行组建龙卫府?这怎么可能?这明显违反了常规,除非在战时特殊情况下,否则军队统帅绝无可能独自组建一府军队,而龙卫府还是禁军编制,所以这就更无可能了。事出反常即为妖,这件事的背后充满了玄机。

杨恭仁暗自惊凛,杨师道的脸色也变了,望着伽蓝半晌无语,不知如何开口。

伽蓝是秘兵出身,在西北是个传奇般的人物,从过去到现在,他的身上都充满了神秘色彩,而自从踏足中土后,他就变得更加神秘,现在竟然连皇帝都无条件的信任他,甚至授权他组建独立建制的禁军龙卫府,若说这里没有秘密,谁相信?

杨恭仁不相信,杨师道更不相信,但两人又不敢问,可以预见,这里面肯定牵扯到了帝国的核心机密和中枢决策层的核心策略,知道了未必是好事,再说伽蓝也未必会说,就算说了也未必是真话。

“树大招风。”杨恭仁叹道,“陛下如此恩宠,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伽蓝却是有苦自知。他现在就是树大招风,只不过招来的是皇帝的“青睐”风,躲都躲不掉。

他先是不经意间在西土布下了一个“局”,不但救下了昭武屈术支,还给了铁勒契苾部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大隋给予铁勒契苾部的庇护,反过来又影响到了西突厥稳定葱岭东线的大策略。葱岭以东稳不下来,西突厥也就不敢南下攻打波斯人,但假如让波斯人攻陷了君士坦丁堡,灭亡了西方大秦,西突厥的好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所以,西突厥人一定要打波斯人,为此他们迫切需要稳定葱岭以东,并长期保持与中土大隋的和平盟约,而大隋只要始终控制住了铁勒契苾部,不让契苾人再度雄起威胁到葱岭以东的稳定,那么就一定能维持与西突厥的长期盟约。

西突厥和中土大隋都是强大的存在,夹在中间的西域诸国、吐谷浑人和铁勒人为了生存,只能臣服强者,于是西北疆局势也就稳定下来,而西北疆的稳定,不但关系到关陇的安危,更关系到整个帝国的未来,试想皇帝怎能不重视?又怎能不“青睐”策略的拟制者伽蓝?

在西土布局的同时,伽蓝又现了杨玄感叛乱之阴谋,并通过裴世矩示警,虽然皇帝早有防备,但得到准确消息,并依据准确消息做出正确对策,其结果完全不一样。最终,皇帝把这场叛乱对帝国的伤害降到了最低程度,并实现了一系列政治目的。试想,皇帝对提供消息的伽蓝,又怎能不另眼相看?

现在杨玄感叛乱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处置西北危机,实施新的西土策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时间上比伽蓝预料得要早,而皇帝公开表达对伽蓝的“器重”,实际上也是策略的一部分,只不过它的“后遗症”很严重,它将在伽蓝的身上烙刻下皇帝的印记,打上改革派的标签,这将在伽蓝的未来人生里埋下潜在的足以带来灭顶之灾的隐患。

“某这一去,若无皇帝征召,再也不会回来。”

伽蓝此言一出,杨恭仁和杨师道不禁齐齐愣然,相觑无语。怪不得伽蓝改了性子叫起了舅舅,原来此别可能就是永别。

“不能再把你一个人丢在西土。”杨师道很坚决地说道,“这件事,某和你大舅会想办法。”

伽蓝目露感激之色,躬身致谢,“此去葱岭万里之遥,某不要说能否回来了,就连能否活下去都尚未可知。”

“你要去葱岭?”杨师道的脸色当即变了,十分吃惊,“是去碎叶川西突厥牙帐?”

伽蓝摇,“比那更远,某要去乌浒水,去昭武九国。”

杨恭仁和杨师道明白了,知道皇帝为什么对伽蓝如此恩宠了,为什么要授权伽蓝组建龙卫府了,因为有重要使命需要伽蓝去完成,而这一次的使命基本上有去无回,皇帝“大方”一次也情有可原。

“为甚是你去,而不是别人?”杨师道忿然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伽蓝娓娓述说,把前因后果详细告之,“此行关系到帝国的未来,但在某看来,此行即便成功,亦无助于改变中土的命运。”

听完伽蓝的话,杨恭仁和杨师道不禁对伽蓝刮目相看,对他的认知有了颠覆性的转变,这不能用机智来形容其智慧,只能说天赋异禀,无怪乎皇帝、裴世矩和薛世雄等人都对他青睐有加。

“中土命运又如何?”杨恭仁忍不住问道,“你对中土了解多少?也敢妄加非议?”

“某要走了,要离开中土了,妄加非议一次也无妨。”伽蓝淡然笑道,“陛下为何在此刻征召越王和大舅去高阳觐见?为何要寻个借口征召弘化留守李渊赶赴行宫述职?无非是更好更快地铲除异己而已。或许大舅有意寻个借口拖延行程,以阻挠清算,但大舅是否知道,二舅在杨玄纵逃离行宫的当日,曾与其密议良久,结果在杨玄感叛乱一事传到行宫后,便被人弹劾举报,假如大舅故意延误行程,二舅恐怕有性命之危。”

杨恭仁、杨师道暗自震惊,相顾失色。倒不是震惊伽蓝的危言耸听,而是震惊伽蓝竟能获悉此绝密消息,可见其手眼通天,由此也可以证实一件事,伽蓝所说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代表某个人来示警,也就是说,皇帝和某些人盯上了以观国公杨恭仁为的宗室力量,打算“出手”了。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气氛很压抑。

忽然,杨师道黯然低叹,“陛下自登基以来,杀了很多人,这样杀下去,根基必然动摇,国祚危矣。”

伽蓝神情冷峻,毫不犹豫地接着说道,“在某看来,中土的未来非常悲观,大舅和小舅不要说力挽狂澜了,恐怕连自身都难以保全,所以……”

杨恭仁面色颓丧,连连摇手,打断了伽蓝的话。

就在这时,有府掾急报,越王杨侗来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都露出为难之色,谁也不想在此刻与杨侗见面,但杨侗除了求助于他们,还能求助于谁?

伽蓝大礼跪拜,就此辞别。

“你终究要见他一面。”杨恭仁正色说道,“你曾给了他承诺。”

“如果某还能回来,某自会兑现承诺。”伽蓝叹道,“可惜,某身不由己。”

“你倒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一走了之。”杨师道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某不得不说,天命难违。”

伽蓝黯然摇头,心里充满了对现实的悲愤和对天命的怨恨。

“事在人为。”杨恭仁冷笑,冲着杨师道摆摆手,示意他送伽蓝一程,“你既然回来了,某岂能任你离开?”

伽蓝没在意,与杨师道离开了堂屋,去寻石蓬莱和昭武雪儿去了。

杨侗见到杨恭仁,开口便问,“伽蓝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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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二章 临别之前

杨师道一直陪着伽蓝,不离左右,即便伽蓝与石蓬莱商议西去陇右一事的时候,他也以主人的身份高踞上座,安静地听着,给人一种错觉:伽蓝已经完全得到皇族观德王一脉的承认,而伽蓝的事便是观德王一脉的事。

石蓬莱非常高兴,情绪很激动,甚至想跪拜伽蓝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当年自己投之以桃,伽蓝报之以李,这次昭武屈术支能奇迹般地借助中土大隋之力实现复国大计,其中最关键的人物便是伽蓝,没有伽蓝,便没有这个奇迹。.

“石伯,给你一天时间,把东都的事情安排妥当,如何?”

石蓬莱肯定要扈从昭武屈术支回去,未来,他还要充当昭武九国与中土大隋之间的秘密信使,所以,东都的生意要继续,丝路的商贸要接着做,要竭尽全力保持东西方之间的联系。

石蓬莱兴奋地答应了,并向杨师道致谢。东都的栗特商贾以石蓬莱为,而石蓬莱能结识中土皇族并受庇于观德王一脉,实际上惠及到了整个东都的栗特商贾,所以石蓬莱当然要稳固与杨氏的关系。杨师道感激当年石蓬莱对自己妹妹和外甥的接济,像这种“雪中送炭”之恩弥足珍贵,理所当然予以报答,而以杨氏之权势,庇护一些栗特商贾,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在东都的物事,某会尽力照拂。”杨师道笑道,“稍迟。某便请观国公府上的家老与你具体商议。”

石蓬莱跪拜相谢,然后询问伽蓝,哪些人一起随行。昭武雪儿肯定要走。这段时间照顾雪儿的一直都是尉迟翩翩,所以翩翩肯定也要走。另外便是伽蓝的两个侍婢。鸣沙和丝桐,考虑到伽蓝到了昭武九国后不会马上离开,因此最好把她们也带上。

伽蓝沉吟不语。

石蓬莱蓦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滞。

“石伯不要误会。”伽蓝摇摇手,笑道,“某不会留下雪儿做质任,这没有任何意义,雪儿一定会跟着他的哥哥返回康国。某想到的是翩翩。某在突伦川的时候,翩翩曾告诉某,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到中土的长安,到东都。所以某想把她留在这里。至于鸣沙和丝桐,更没有必要随某远行万里。”

石蓬莱略显尴尬。杨师道微微颔,接着伽蓝的话说道,“某会照顾好她们。”

“谢谢小舅了。”伽蓝摇头,“某会把她们托付给薛家的七夫人。”

杨师道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伽蓝的用意。对伽蓝的做法表示理解,毕竟薛家这次平安归来,伽蓝居功至伟,薛氏和司马氏于情于理都要报答。更重要的是,伽蓝毕竟是温城司马氏的血脉。假如伽蓝把自己的女人托付给母舅杨氏,无形中会进一步加深两家之间的仇怨。

入暮时分。伽蓝出了上春门,飞驰禁军龙卫营。

宣读了备身府的命令后,西北人欢呼雀跃,不是为了升官,而是因为他们可以回家了,虽然战场在陇西,但陇西距离河西近在咫尺,只要击败了吐谷浑人,他们就可以回家,绝无可能再进中原,再回到这个让他们既惊羡又恐惧的帝国京师。

高泰、乔二等河北人情绪复杂。这一仗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一年前,他们是流配戍边的死囚,而一年后,他们不但是帝国禁兵,还是帝国禁军的军官。命运无常,未来对于他们来说可谓一片灿烂,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始终效忠于伽蓝,始终追随于伽蓝,一旦离开了伽蓝的庇护,他们便会被“打回原形”,马上从光明坠入黑暗。好在跟着伽蓝永远有打不完的仗,只要有仗打,有功勋拿,他们总有一天会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次去陇西作战,对他们来说实际上是一件好事,因为皇帝平定了杨玄感的叛乱后,接下来肯定要剿杀大河南北的义军,尤其是河北义军,这次劫掠了黎阳仓,皇帝岂肯放过他们?谁都不愿意与自己的手足兄弟兵戎相见,高泰和乔二等人更不愿意与窦建德、刘黑闼反目成仇、割袍断义,所以,这时候他们宁愿去陇西打仗,也不愿意去河北剿逆,只是,再一次远离家乡,父母妻儿又如何安置?

伽蓝早有安排,他把那些当初追随西门辰、谢庆等人离开家乡的家眷亲族,全部托付给了白马寺的明概上座。白马寺在东都的产业非常多,从田地庄园到酒肆旅邸均有涉足,不但经营所得不用缴税,其寺院中所雇的佃农奴仆也毋须服役,可以想像寺院的富裕程度,因此安置一些老弱妇孺完全不成问题,白马寺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安稳地生活下去。

苏定方和他的乡勇兄弟们因为追随伽蓝征战而立下了功勋,事实证明苏定方的父亲苏邕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为苏定方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未来。如今,苏定方必须为自己做出一个新的选择,是继续追随伽蓝,留在即将扩建的龙卫府成为帝国禁军的一员,还是拿着犒赏回家种地。苏定方年轻气盛,雄心勃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军,选择了一条建功立业、流芳千古的征战之路。

伽蓝不能泄露机密,不能告诉苏定方此行不但危机重重,更要远离中土,西行万里之遥,然而,他能拒绝苏定方的追随吗?能打击苏定方的一腔热忱和报国之志吗?

伽蓝向苏定方做出承诺,在新建的龙卫府里,一定给苏定方一个旅帅的位置。苏定方激动不已,从白丁之身一跃为从六品的禁军军官,这个飞跃度之快,可谓前无古人了。

就在做出这个承诺的时候,伽蓝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假如天命不可违,天道不可抗,那么苏定方的命运又岂能改变?假如苏定方的命运不可改变,他就不会远行万里去遥远的昭武九国。难道,他还会回到河北加入义军?还会在窦建德的麾下奋战,与刘黑闼纵横河北?但是,目前苏定方已经是龙卫府中的一员,龙卫府要去昭武九国,他又岂能置身事外?难道,自己的推测错了,此次龙卫府西行。最终目的地并不是昭武九国?

这个让他疑惑不安的念头一瞬即逝,因为李建成和柴绍来了。

目前是特殊时期,所有贵族官僚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城,都盯着尚台。稍有“风吹草动”便在第一时间传开,诸如杨侗和杨恭仁马上要离京去高阳觐见皇帝,卫文升和李丹率西京大军返回关关西,裴世矩和裴蕴等人马上回京开始政治清算等等,基本上清晰展露了未来一段时间帝国政局的展脉络。唯有一件事让东都的权贵们看不透背后的玄机,那便是皇帝对伽蓝的过份恩宠。

是的,的确是过份的恩宠,加官进爵不算什么。全权扩建独立建制的龙卫府,实际上就是给伽蓝一支军队。一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禁军精锐,这才是独一无二的赏赐啊。由此可见皇帝对伽蓝的器重和信任。当今帝国,谁能享此殊荣?唯有这个敦煌戍卒。

于是,对伽蓝的追根溯源、刨根究底便在权贵们中间迅展开,结果总算“研究”出了一些头绪,原来这个神秘的伽蓝竟是观德王杨雄的外孙,前朝国丈、荥阳公司马消难的孙子,家世显赫倒是其次,令人惊羡的是,此子的身体里竟然流淌着杨氏、高氏和司马氏三朝皇族的血液,一个贵胄中的贵胄。无怪乎裴世矩不遗余力栽培,无怪乎皇帝委其以重用,予其以最大的信任,其根源都在这里。

伽蓝的身份清楚了,加诸其身的神秘光环消褪了,不过代之而起的却是更为耀眼的光芒,以皇帝“不拘一格降人才”的用人风格,伽蓝的前途不可限量,试想,今天皇帝给他一个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独立建制的禁军龙卫府,那么明天呢?明天他会不会成为禁军统帅,皇帝身边的近臣?一旦年纪轻轻的伽蓝进入到中枢决策层的边缘,他距离中枢还有多远?

李建成是最早知道伽蓝真实身份和真正实力的权贵之一,所以他听到这些消息后并不感到吃惊,但是,当接到皇帝征召父亲李渊急赴行宫述职的消息后,他极度震惊,没有丝毫犹豫,马上叫上柴绍,飞马赶赴龙卫统军营。

这段时间他与西北人并肩作战,又主动折交下交,在战场上也是舍生忘死奋勇拼杀,赢得了西北狼和很多龙卫统军官们的友情,虽不至于称兄道弟,但豪爽的西北人也不再呼他官职,而是亲热地唤他“李大郎”。

李大郎来得正是时候,正逢伽蓝宣读备身府命令,西北人欢呼雀跃之际,所以李大郎成了西北人热烈欢迎的对象,以宣泄自己的喜悦之情。李大郎恭贺伽蓝加官进爵,恭贺龙卫统的兄弟们“水涨船高”,接着便坐到一起,开怀畅饮。

酒酣耳热之际,柴绍实在忍不住了,寻到傅端毅说明原因,请他帮忙把伽蓝拉到安静地方商谈密事。

伽蓝却是心知肚明,到了偏帐坐下,未待李建成开口,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唐公不能去行宫,去了便有性命之忧。”

李建成骇然变色。既然伽蓝知道此事,可见裴世矩已经把某些秘密告诉了伽蓝,并且对李渊有悲观的预测。李建成心乱如麻,一时无语。

柴绍略一皱眉,问道,“如此严重?”

“清算本身就意味着肆无忌惮的杀戮,只要是对手或者是潜在的对手,都在杀戮之列。”伽蓝的语气很冷,让人心寒畏怯,“此次风暴之中,唐公虽然建功,但奈何对手强大,势欲置其于死地,皇帝下旨征召他去行宫述职便是明证。”

“但唐公毕竟建功了,陛下不可能对此置若罔闻。”傅端毅小心翼翼地说道。

“东都的道术坊从何而来?”伽蓝叹道,“中土盛行谶纬。更有‘杨氏将灭,李氏当兴’之传言,仅此一谶,便可置唐公于死地。”

李建成和柴绍倒抽一口凉气。相顾失色,神情惊惶。

东都道术坊始建于今上继位之后,当时谶纬盛行,不利于今上巩固皇权,更不利于杨氏王朝,于是今上下令禁止图谶,凡与谶纬有关的图一律焚毁,凡私藏禁者视同谋反一律处以极刑。并在东都洛阳置道术坊,位于南郭左右候卫府的隔壁,凡中土所有懂得五行占候卜筮医药之士全部禁锢坊中。

“李氏当兴”之谶流传已久,更是先帝和今上两代帝国皇帝的“心病”。朝堂上的政治对手若以此来陷害李渊,李渊必死无疑。

傅端毅脸色木然,再不敢说话。

“唐公知道此行危险,势必借口拖延。”伽蓝安慰道,“据某所知。裴阁老正日夜兼程赶赴陇右,待其与唐公相见后,唐公之危必有缓解之策。”

李建成和柴绍听到这句话,不禁暗叫侥幸。假设当初没有李世民的西土之行,没有通过伽蓝这道“桥梁”与裴世矩达成秘密盟约。此次唐公危矣。尤为难得的是伽蓝始终信守诺言,屡屡在关键时刻向李氏透漏机密。给了李氏很大帮助。

“裴阁老急赴陇右?”李建成大为吃惊,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这对某家大人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关键要看西北局势如何展。”伽蓝说道,“当前西北疆有两大危机,一是吐谷浑反攻,陇西告急,一是西突厥横扫葱岭以东,西域告急,而能否妥善处理这两大危机,关键在于我中土能否与西突厥维持长期的和平盟约。唐公做为主掌陇十三郡军事的弘化留守,理所当然能在其中挥重要作用。”

伽蓝把话说到这份上,等于直接献计献策,等于告诉唐国公李渊如何躲过这生死一劫了。李建成和柴绍心里明白,脸上露出感激之色。这份人情,李氏算是欠下了。既然人情欠下了,反正都要报答,不如现在要求更多一点。李建成稍加考虑后,断然向伽蓝提出恳求,希望伽蓝能在新建的龙卫府里接纳一些李氏部属。

很显然,李建成已经猜到伽蓝和龙卫府要去陇右,提出这一恳求,借口倒是不错,毕竟伽蓝身边若是有李氏的人,必能在陇右得到李渊的“照顾”,而另一层意思则是李氏希望与伽蓝保持的长期合作。

在皇帝要出手对付李渊的时候,伽蓝却与李渊一系合作,这是大忌讳,所以李建成的态度很诚恳,当然,希望并不大,他也不指望伽蓝一口答应,只是友善地表示一下长期合作下去的姿态。

然而,出乎李建成和柴绍的意外,伽蓝竟然答应了,而伽蓝答应的理由很简单,他和龙卫府要护送昭武屈术支去葱岭以西,即便能回来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而伽蓝的心里更存着不回来的心思。回来干啥?这次踏足中土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天道不可违,他没有能力去拯救帝国,去拯救千千万万的苍生,既然如此,他本能的选择了退缩,正好皇帝给了他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正符合他去遥远的西方大干一场的愿望,于是,伽蓝当然认为这是命运使然,非人力可以更改。而若想万无一失地把昭武屈术支护送到康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而若能得到弘化留守李渊的“照顾”,这点要求必能得到满足。

李建成有私心,伽蓝也私心,当然一拍即合。

“给你一天时间。”伽蓝笑道,“初十日,某便要出赶赴陇右。”

伽蓝送走李建成和柴绍,再回偏帐时,却看到心事重重的薛德音。

傅端毅已经把远赴昭武九国的事情告诉了薛德音,虽然这源自伽蓝的推测,但大家一路从西土而来,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结合当前帝国局势一分析,伽蓝的预测也就**不离十了。傅端毅要留在龙卫府,他已经遵照裴世矩的命令帮助伽蓝完成了使命,不出意外的话,裴世矩会重新接纳他,把他留在身边,而薛德音则再无必要留在伽蓝身边了。

不论是裴世矩还是薛世雄,乃至伽蓝,都会各尽其力,不遗余力地帮助薛德音重返朝堂,即便不能再入仕途,最起码薛德音可以带着家人安全返回河东,安心做学问。

“先生必须留下。”伽蓝的口气不容置疑,“但先生必须听某一句话,暂时放弃重入朝堂的念头,毕竟你家大人是杨素的知交好友,而你与杨玄感是世交,值此清算之期,稍有不慎便会受到牵连,所以,先生还是回河东,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另外,某把翩翩、鸣沙和丝桐都托付给你,请先生妥为照顾,若某久无归讯,你定要给她们寻一个好归宿。”

薛德音听到这话更是伤感,“听你这意思,你是不回来了?”

伽蓝犹豫了片刻,微微颔,算是给了薛德音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当真要信守对你母亲的承诺?此生再不回温城,再不见你的亲人?”

“能见到小姑,某已经很满足了。”伽蓝遗憾地摇摇头,“当初,若是能喊她一声‘姑姑’……”

薛德音黯然无语,寻不到一句合适的劝慰之辞。

=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三章 又闻寒笳

第两百三十三章 又闻寒笳

八月初九,越王杨侗离京,出前至白马道场辞别明概上座,与伽蓝相遇。

昨天两人同时进城,今日两人同时离京,只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愈行愈远,命里似乎再无交集之可能。

昨夜杨侗已从樊子盖和崔赜处获悉伽蓝的行止,并隐约预感到伽蓝这一去恐怕再不会踏足中土,是以颇感失落,也断了找寻伽蓝的念头。再相见又如何?不过徒增离别愁绪而已。谁知佛陀有灵,两人竟在白马道场不期而遇。

这场风暴让杨侗迅成长起来,虽然面相还是那样稚嫩,但心态已经逾越了年龄的限制,很多看似简单的事情在他的眼里渐渐显露出复杂的真相。比如这边刚刚杀了杨玄感,平息了叛乱,那边皇帝就下旨征召,表面上看这是皇帝对他的恩宠,是要褒赏他,但实际上从皇帝命令樊子盖全权负责东都军政事务,并命令裴世矩、裴蕴等中枢重臣日夜兼程返回东都便可看出,皇帝这是急不可耐的下山“摘桃子”了,不仅要抢夺戡乱之功勋,更要借清算杨玄感党羽之便利大开杀戒,铲除政治对手。

杨侗离京,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皇帝对他的“保护”,以免其遭人利用,上演父子相残的悲剧。崔赜就是用这个理由劝说杨侗火离京,一天都不要耽搁。只要杨侗稳稳地拿到功劳,对皇帝言听计从,那么当初帮助杨侗始终掌控东都局势的崔氏、杨氏、裴氏乃至河内司马氏等诸多贵族势力,都能从中获利,而尤其重要的是,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杨侗和这些贵族势力就此共乘“一条船”,假若能把这个联盟维持下去,那么在未来的皇统之争中杨侗必然占据优势。

杨侗忧郁而伤感,缓慢走在幽静的小石径上,望着两旁逐渐黄的婆娑树叶,久久无语。

伽蓝错后半步,负手而行,神色颇为凝重。在辞别明概上座的时候,自己曾含蓄说到此行将一去不返,未来恐怕无力守护中土沙门,但这位得道高僧自始至终没有正面回应,甚至连一句隐含禅机的话都没有,仿佛根本没有听懂自己的暗示,这明显不正常。

“师兄何时归来?”杨侗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伽蓝没有回答,而是恭敬躬身,“殿下此番建功,可能会招来一些麻烦,高阳之行,还请殿下务必谨慎。”

杨侗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孤与师兄,是否再无并辔之缘?”

伽蓝沉吟稍许,微微颔,“请殿下保重。”

杨侗的神情略显僵滞,眼神复杂,失望、失落,还有淡淡的悲伤。

伽蓝不敢对视,再度躬身,然后毅然转身而去。

崔赜落在两人后面,看到伽蓝转身走向自己,微笑颔。伽蓝站定,深深一躬,“先生保重。”崔赜微微一笑,伸手相请,并无一句惜别之辞。

杨侗落寞低叹。

崔赜走近,笑着说道,“殿下因何叹息?”

“师兄远去了。”

崔赜摇头,眼里掠过一丝不屑之色,“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敦煌戍卒了。”

杨侗没有听懂,茫然相望。

“他是一个阿修罗,在东都捅出了一个天大的窟窿,无数生灵正在或者将要被这个天大的窟窿所吞噬。现在,有人想补上窟窿,有人则想把窟窿捅得更大,而做为始作俑者的伽蓝,他有可能一走了之?”

伽蓝走了,杨侗这条“大船”上还能留住多少人?崔氏还有可能维持目前的几大贵族势力联盟吗?伽蓝是这个联盟的核心纽带,纽带崩了,联盟必然四分五裂。从崔氏的利益出,绝无可能让伽蓝远走西土一去不返。

伽蓝回到城外军营,看到了昭武雪儿和尉迟翩翩,也看到了鸣沙和丝桐,而尤其让他吃惊的是,他竟然看到了七夫人司马令虞,还有当初一起从突伦川历尽艰辛而归的薛家老小。

昨天还在感慨,未能满足司马令虞的愿望喊她一声“姑姑”,结果一夜过后,姑姑便到了军营,站在眼前,这令伽蓝不得不感叹司马氏讯息之灵通和对形势预测之准确。

河内司马氏在第一时间获知杨玄感败亡的消息,接着皇帝的嘉赏圣旨便送到了温城,其中还有送达司马令虞之手的特赦薛家的圣旨,可见皇帝对司马氏在此次风暴中的坚定立场和在平叛过程中竭尽全力戍卫东都之举给予了充分肯定,司马氏的豪赌终于为自己赢得了巨大利益。

同一时间,民部尚书、东都留守樊子盖在杨侗率军追杀杨玄感之际,为确保东都安全,特意遣使温城,请司马氏在确保河内安全的同时,帮助河内郡府整合河内军事力量,与独孤震、元宝藏等河北大员一起,陈兵黎阳、临清、延津一线,对占据荥阳等地的支持杨玄感叛乱的河南诸贼形成牵制,以迟滞杨询、韩相国等叛军攻打东都的度。温城司马氏一口答应,全力襄助河内郡府。

以高老夫人和司马同宪的政治经验,当然知道杨玄感已经完了,支持和同情杨玄感的关陇贵族将在接下来的政治清算中惨遭杀戮,山东人崛起的机会来了,司马氏东山再起的机会也来了,而若想紧紧抓住这个机会,先就要抓住伽蓝,然后才能利用伽蓝这道“桥梁”,让司马氏迅与越王杨侗、杨氏观德王杨雄一脉,山东的崔氏,河东裴氏、薛氏,乃至关陇武川系李氏,结成政治联盟,竭力寻求利益上的最大化。当然,温城的政治立场绝不会因此而做出颠覆性的改变,但最起码可以灵活变通一下,暂时维持中立以静观其变。

司马令虞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受托于温城,以奉旨回归故里为由,带着薛家老小先回东都老宅,利用与伽蓝在西土所建立的特殊感情,先行赢得伽蓝对自己司马氏血脉的承认。

司马氏目前非常被动,虽然司马同宪先行寻到了伽蓝,并给予伽蓝以帮助,但伽蓝没有进太史堂认祖归宗,而温城也没有公开伽蓝的真实身份,反倒是观国公杨恭仁在第一时间公开了伽蓝的身份,而且是在未经皇帝同意的情况下,毅然承担了莫大的风险,相比起来,司马氏就给人一种因为畏惧强权而不敢接纳伽蓝的卑劣形象,假如此事传扬开来,必定大大损害司马氏在世家豪门中的声誉。

司马令虞亲自寻到军营,便是为了伽蓝喊她一声“姑姑”,只要伽蓝喊她一声“姑姑”,伽蓝便算承认了自己的司马氏血脉,即便暂时没有走进太史堂认祖归宗,但为了司马氏的脸面算是保全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向出善意讯息的观国公杨恭仁做出回应,以想方设法化解两家的恩怨。

伽蓝跪倒,行大礼,喊了司马令虞一声“姑姑”。

司马令虞得偿所愿,泪流满面。当初一家人在突伦川身陷绝境,千钧一之刻伽蓝从天而降,拯救了薛氏一门,如今回想起来,这个奇迹皆源于自家老郎和自家大人、大哥在天之灵的庇护。

伽蓝倒是很平静,他已经想通了,血脉终究是血脉,就算自己远在西土,也无法割断这份血脉之情,既然如此,不若承认了,虽然违背了对母亲的承诺,但想必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至于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里,永远不回来了,走之前,留给司马氏一点情份,也不枉到中土来了一趟。

下午,石蓬莱把东都的事情安置妥当,赶到了龙卫府军营。

黄昏时分,李建成与柴绍带着一队骑士飞驰而至,而让伽蓝意外的是,加入龙卫府并率队赶赴陇右的正是李世民。

李建成的这种安排也算是煞费苦心,各方面因素都考虑到了。假如说李世民与楼观道走得近,可以在陇右得到西北道门的帮助,那么做为西北沙门的守护者伽蓝,当然会得到西北沙门的襄助,而两者携手,又有裴世矩和李渊做为后盾,必能在最短时间内建成龙卫府并达到相当的实力,但伽蓝实力的增加直接得益于李氏的帮助,未来伽蓝与李氏的利益便紧密相联了。

伽蓝对李建成慎密的心思不以为意,他志在西土,需要利用此次陇右之行完成龙卫府的建立,不过若想让龙卫府具备强劲的实力,肯定需要弘化留守府在物力财力上的援助,而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西北诸镇和西北军帮助龙卫府把昭武屈术支秘密、安全地送到昭武九国,为此,他很感激李建成的援手之情。

然而,当伽蓝送走李建成和柴绍,与李世民坐在大帐里亲热地促膝而谈时,李世民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伽蓝背心寒,一股不详的预感霎时从心底涌出。

“听说寒笳羽衣在会宁。”

“听谁所说?”

“大人来信曾提到,说寒笳羽衣曾在留守府盘桓数日。”

伽蓝望着李世民,沉吟稍许,正色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能否告诉某?”

李世民迟疑了片刻,缓缓吐出几个字,“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

伽蓝霍然心惊,半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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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四章 李世民要救人

李世民看到伽蓝惊凛之态,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声音愈低,“伽蓝兄,此番西行,是不是奉旨护送康国三王子归国?”

伽蓝略略皱眉,迅速从记忆里搜寻知道昭武屈术支东进中土的人。k

更新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想来想去,也唯有西域都尉府的长孙恒安有泄密之可能。

长孙恒安是关陇武川系的人,与李渊有姻亲关系,李渊到了陇右,必会得到长孙恒安的帮助,而以长孙恒安对西土局势的了解,再加上当初自己与他在龙勒府所做的秘密约定,长孙恒安当然知道自己假若重返西土,十有**都是护送昭武屈术支归国,以期维持与西突厥的长期和平盟约,继而完成新的西土策略。

新的西土策略实际上代表着西土利益的重新划分,在这个重新划分过程中,残酷的争夺不可避免,不论是中土大隋还是西土诸国,也不论是中土西北的各方势力还是西土各个王国和部落联盟,都想从中分得一杯羹,都想实现自己的利益目标,满足自己的愿望,于是大家都想在利益瓜分的过程中赢得一份话语权。

试图重新划分西土利益的是中土大隋和西土西突厥大汗国,它们是狮子,诸如吐谷浑人、铁勒诸部乃至高昌、于阗、龟兹等西域诸国不过是一群豺狼而已,不要说赢得话语权了,实际上它们仅仅是西土利益的一部分,它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刀俎宰割。但千万不要低估了这群豺狼,它们一旦形成政治联盟或者形成共同的利益诉求,在策略上达成默契,必然会形成第三方力量,继而影响甚至损害到中土和西突厥汗国的利益。

从中土内部来说,尖锐的政治矛盾并没有随着杨玄感叛乱的败亡而缓解,相反,随着对叛党清算的开始,政治矛盾不但越来越激化,而且斗争面还有扩大化的趋势。

杨玄感倒塌,以其为首的一部分保守势力随之灭亡,但以关陇本土系贵族为首的另一股保守势力借助潼关之险,既阻御了杨玄感的攻击,也阻御了皇帝和改革派的“攻击”,而以独孤氏为首的关陇武川系也借助戡乱之功,以中立的政治立场,对皇帝和改革派形成了钳制。比如李渊的使用就是个例子,当皇帝和改革派需要关陇武川系的时候,李渊到了陇右,反过来,当皇帝和改革派要对付关陇本土贵族的时候,陇右的李渊便借助西北军的庞大武力对关中形成了“保护”,所以,皇帝要把李渊调离陇右,想让裴世矩暂时控制西北军,继而帮助改革派“进攻”以关中本土贵族为首的保守势力。

如此看来,杨玄感的叛乱不过是政治矛盾激化的产物,是政治矛盾大爆发的开始,而不是结果。杨玄感就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帝国政治斗争的樊笼,放出了一头头咆哮的巨兽。当政治矛盾不能用政治手段来解决的时候,唯有依靠战争,所以接下来的中土必将陷入血腥而恐怖的战争时期,一个生灵涂炭的黑暗年代。

归结到西北这一块,不难推测到,昭武屈术支归国这件事,是帝国政治斗争的必然延续,而西北必将演变成帝国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另一个“战场”。裴世矩做为改革派的鼎柱,到陇右之后不但要与李渊“斗”,要与老狼府“斗”,更要与帝国整个的保守势力“斗”,至于与吐谷浑人、突厥人、铁勒人等西土诸虏的斗争,反而是次要的。…,

伽蓝思绪万千,心情异常沉重。帝国当真是走到穷途末路了,为了争夺中土的权力和财富,持不同政见的贵族们大打出手,甚至不惜兵戈相见,至于帝国的利益,早被抛弃,而那些连皇帝都要废黜的贵族们更是彻底疯狂,试想此时此刻,他们岂会顾及到西土利益?考虑到西土诸虏对中土的威胁?

“你为何有这种猜测?”伽蓝不动声色地问道。

“如果某猜对了,伽蓝兄是否远去葱岭,一去不返?”

伽蓝笑了起来,心里却是暗自吃惊,对李世民的才智和心机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敬畏,或许,这就是上苍赐予强者的天赋。在这个世上,有些人之所以成功,不是在被动等待机遇,而是主动寻找机遇,李世民就是那个主动寻找并且竭尽全力抓住机遇的人。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某即便回来了,恐怕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那时,中土已是物是人非。”

伽蓝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伽蓝兄为何不愿留在中土?”李世民问道,“某听说,你出自温城司马氏,前朝的荥阳公是你的祖父,今朝的观德王是你的外祖父,而当今陛下也是你的外祖父,你又得到裴阁老和薛大将军的器重,西北沙门的明概上座和法琳上座更视你为沙门护法,此次戡乱更是建下大功,陛下不但给你升官加爵,还赐你龙卫府,由此可见兄之未来前途无量,但兄却弃之如敝屣,某实在无法理解。”

伽蓝笑容满面,但笑容里充满了沧桑和苦涩,更有几许凄楚几许悲伤。

“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驰骋沙场了,若在夜深人静之刻想到某,想到今夜这番话,你就一定会理解。”

李世民望着伽蓝,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相配的成熟,他仿若听懂了伽蓝的话,沉吟片刻后,问道,“伽蓝兄,某想问你一句,中土有多少人不愿意放你走,而西土又有多少人不愿意你回去?”

伽蓝意识到李世民话中有话,联想到他与长孙无忌的郎舅关系,而长孙无忌与其庶出哥哥长孙恒安的感情似乎很好,或许长孙恒安向长孙无忌透漏了什么机密。

“既然是兄弟,有话就直说。”伽蓝不想拐弯抹角了。

李世民笑着点点头,徐徐说道,“听说,西突厥的射匮可汗把牙帐从碎叶川迁到了龟兹以北的三弥山。”

三弥山的西南面就是白山,而这一块正是铁勒契苾部的世代栖息地。射匮可汗攻占白山后,横扫罗漫山(天山)南北,降服了铁勒薛延陀诸部和高昌、龟兹诸国,将西突厥汗国的领土迅速拓展到东至金山(阿尔泰)西至里海的万里疆域,基本上恢复了西突厥全盛时期的辉煌,而将其牙帐从碎叶川迁到三弥山,足以证明西突厥的战略发生了重大改变。难道说,射匮可汗不打算联手大秦(拜占庭帝国)攻打波斯人,而把发展方向转移到了中土?

伽蓝凝神沉思,久久不语。

李世民等了片刻,看到伽蓝不说话,又缓缓说了一句,“某还听说,射匮可汗遣其子至东都为质任,并再一次向陛下提出和亲之议。”

伽蓝苦叹。一年时间过去了,不论是中土还是西土,局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很显然,大叶护阿史那瀚海向射匮可汗妥协了。以大叶护的战略观,他绝不会同意把牙帐迁到三弥山,因为这意味着西突厥有意占据整个西域,并把“手”伸向中土。这是对中土大隋的变相威胁,必然会激怒中土,一旦中土把庞大的军队再一次开进西域,与西突厥发生正面战争,以西突厥的实力,必定重蹈达头可汗之覆辙,大汗国极有可能再一次崩裂。…,

牙帐内的矛盾激烈了,然而,阿史那翰海绝不会想到,中土内部的矛盾已经爆发了,不可收拾了,射匮可汗的战略正好击中了中土的要害,中土若想完成西土策略的调整,必须付出极大代价,而能完成这一使命的,也唯有裴世矩了。

伽蓝不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有裴世矩在,也轮不到他烦心。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李世民身上。李世民为什么告诉他这些秘密?为什么李建成不曾告诉他?难道李世民并没有把这些秘密告诉李建成?

“某已经告诉了你的兄长,唐公不能去行宫述职,不论用什么借口,都要留在陇右。”伽蓝试探着说道,“某位卑权轻,能做的十分有限。”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忽然躬身一礼,言辞恳切地说道,“伽蓝兄,某求你救一个人。现在某能求助的,也只有兄长了。”

救一个人?伽蓝奇怪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马上想到了杨玄感的同党,诸如胡师耽、赵怀义、元务本等等都被抓住了,而杨询、李密等人则逃走了,下落不明。难道李世民要救其中的某一个?

伽蓝做了个手势,请李世民直言相告。

“伽蓝兄可知高俭其人?”

高俭字士廉,以字行于世。高士廉出自北齐高氏皇族。当年北周灭齐之后,周武帝宇文邕把齐后主高纬等北齐皇族一一诛杀,当时高士廉只是两三岁的幼童,侥幸逃过一难。本朝开国重臣高颎也是出自渤海高氏,对高士廉颇为关照。高士廉的妹妹就是高颎亲自为媒,以正妻的身份把她嫁给了长孙晟,生下了长孙无忌兄妹。长孙晟死后,庶子们对这位后母并不尊重。高士廉一气之下,把自家妹妹和外甥们接了回来,不久便在他的努力下,把小外甥女许配给了李世民,与唐国公李渊结了亲,大大涨了自家妹妹的脸面。

高士廉仕途坎坷,年近四十了还是鸿胪寺司仪署里一个小小的治礼郎,但他毕竟是前朝皇族,身份尊贵,再加上学识渊博,因此结交的都是薛道衡、刘焯、刘炫等山东一系的当世大儒,在权贵中也算颇有声名。高士廉与薛道衡有师生之谊,更是忘年之交,所以在融入薛道衡的圈子后,便与杨素、杨玄感父子相识,与斛斯政、李密等人也成了朋友,而且还是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

此时此刻,高士廉的命运可想而知,他坐实了杨玄感党羽之名,谁也救不了他。

李世民很快就要迎娶新娘了,而新娘至爱的舅舅要掉脑袋,试想李世民能不全力营救?

伽蓝明白了。杨玄感、斛斯政和李密等人为什么要结交一个没落而潦倒的前朝皇族后裔?因为关键时刻,高士廉可以到影响山东贵族,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高士廉肯定参与了杨玄感的叛乱密谋,而且还是杨玄感留在东都的内应之一,只不过没能发挥作用而已。

“他可曾被抓?”

“尚未。”

伽蓝毫不犹豫,当即请来薛德音,请他草拟一份书信给民部尚书、东都留守樊子盖,以龙卫府的名义,请借鸿胪寺官员一名,以备与西土诸虏往来之需,并指名道姓要高士廉。这件事对樊子盖来说不值一提,即便他知道高士廉是杨玄感的同党,也会网开一面,毕竟高士廉是前朝皇族仅存的后裔了,做为北齐遗臣,于情于理都不能砍下高士廉的人头。

伽蓝又请来江都候和阳虎两位西北狼,命令他们带上二十骑,拿着自己的信符和手令,与李世民一起连夜进城,把高士廉接到龙卫府军营,明日一起西进。

李世民没想到伽蓝如此仗义,眉头都没皱一下,说救人就救人,根本不考虑后果。实际上伽蓝用得着考虑后果吗?他决心去西土,违律了又如何?而高士廉只要避过这场清算风暴,将来即便追究罪责也不过是丢官而已,总好过现在掉脑袋。

八月初十日凌晨,高士廉抵达龙卫府军营。

天近拂晓,龙卫府拔营起寨,在嘹亮大角和轰隆隆的蹄声中,西北骑士们催马扬鞭,西行而去。







第两百三十五章 前朝皇族的后裔

第两百三十五章 前朝皇族的后裔

龙卫府的新建和西行,得到了东都留守樊子盖在物力和财力上的倾力相助。一则这是顺水人情,二则奖赏有功将士,理所当然,其三叛党覆灭后所查抄的家产是一个惊人数字,即便龙卫府要求再多,与之相比也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龙卫府目前徒有其表,实际上还是龙卫统那帮人马,即便加上李世民的亲卫和苏定方的河北乡勇,再加上当初从河西征召而来的马夫、车夫等杂役加在一起也不过四百余人,连四个旅都凑不起,好在清一色骑士,行军度还可以,但因为樊子盖的“豪爽大方”,龙卫府的辎重马车多达一百余部,严重拖累了行进度。

午时,龙卫府渡过谷水,进入慈涧地境,再往前几十里就是险峻而狭窄的慈涧道。先行探路的方小儿回报,慈涧道里塞满了西京大军的辎重部队,估计今夜是过不去了。

西京大军初九日开始撤离东都,返回西京,考虑到西京大军在戡乱中所建功绩和为此付出的巨大损失,各方都给予了足够同情,默许他们带走了大量战利品。龙卫府和西京大军只差一天的路程,双方明天肯定要相遇,伽蓝遵照礼节要去拜见卫文升、李丹和韦津等西京权贵,但伽蓝不想去,因为他杀死了韦福嗣。

韦福嗣是关中京兆韦氏的重要人物,他的父亲便是三朝重臣韦世康。韦世康是韦孝宽的侄子,在近代关陇历史中,韦孝宽的历史地位非常高,而在韦氏一门中,地位和权势仅次于韦孝宽者,便是韦世康。韦世康有三个儿子,其中次子韦福嗣的才智最高,仕途最为顺利,是韦氏青壮年一代中的佼佼者。随着韦氏老一辈人物的逐渐逝去,韦福嗣在家族中的重要性越来越突出,是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然而,不幸的是,他和弟弟韦福奖却死于这场风暴,给了京兆韦氏沉重一击,而尤其致命的是,韦福嗣是背着叛党恶的罪名死去的,这等于把韦氏推到了清算风暴的风口浪尖上,让韦氏不堪承受。

韦氏权势太大,近百年来英才辈出,在西魏、北周和今日帝国三朝都是中流砥柱,关中本土汉姓贵族更是唯京兆韦氏马是瞻,这样一个庞大豪门,其政治立场必然影响到帝国国策的走向。今上登基之后加快了改革步伐,不可避免地侵害到了贵族集团的利益,尤其是关陇贵族集团的利益,于是以韦氏为的关中本土贵族集团便与今上和改革派愈行愈远。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把帝国改革派和保守派推上了决战战场,虽然关中本土贵族因为与杨玄感存在利益上的激烈冲突,并没有支持他,但他们的政治理念不会因此而改变,他们将继杨玄感这一保守派系之后与帝国的改革派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在接下来的清算风暴中,做为主持清算一方的改革派会想方设法把风暴引向关陇,引向关中本土贵族集团,韦福嗣做为被清算的叛党恶,便成了改革派撕开关中本土贵族集团正面防御的一个最好缺口。

这种情况下,韦氏对伽蓝的仇恨可想而知,甚至都不排除韦氏在怒极之下斩杀伽蓝以泄愤之可能。

下午,龙卫府抵达慈涧城,于城外扎营。

伽蓝与傅端毅、西行商议,明日过了慈涧道之后,是否去拜见西京权贵。伽蓝一心西行,更无意再返中土,所以根本不在乎礼节上的事,只想避开麻烦。西行当然支持,傅端毅却持审慎态度,因为伽蓝的身份已经大白于天下,今非昔比了,即便韦氏对伽蓝恨之入骨,也不敢下黑手,毕竟温城司马氏还有一位高老夫人,京城还有一个观国公杨恭仁,更不要说皇帝、裴世矩、薛世雄都是伽蓝的恩主,因此在傅端毅看来,伽蓝避而不见,不仅骄横而无礼,更丢了家族和恩主的脸。

豪门大族在意的就是一个脸面,当初杨氏和司马氏翻脸成仇,以致于温城高老夫人失去了爱子,而观德王失去了爱女,还不都是因为那张“脸”在作祟。

孰不料傅端毅这几句却戳中了伽蓝的痛处,他自小饱受磨难,从军后至今都挣扎在生死边缘,大小功勋都是靠自己一刀一刀砍出来的,他和普通庶民一样,对豪门大族与生俱来就是羡慕嫉妒恨,身份的改变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荣耀感,相反,让他深陷仇恨的漩涡,让他的心理日渐扭曲,所以他迫切想逃离,他已经理解了母亲,知道母亲为什么让自己誓终生不踏足中土一步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属于中土,不属于豪门大族,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卑微的官奴婢。

伽蓝脸色阴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傅端毅的劝谏,“为甚咱要卑躬屈膝?那张脸,咱没有,没得给。”

傅端毅苦笑摇头。西行却是哈哈一笑,拉着傅端毅出帐去了。帐外号鼓喧天,蹄声如雷,欢呼声更是此起彼伏。西北人情绪高涨,精力过剩,就在营寨外的草地上打起了马球,气氛热烈如过节。

伽蓝默默地坐着,手里拿着横笛,摆弄着,却没有吹奏的心情。已经很久没吹了,甚至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和西北兄弟们都没有引吭高歌了,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群狼环伺的险恶之地,一个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战场,大家连睡觉都睁着眼睛,哪还有闲暇歌舞取乐?

暴雪趴在他的身后,仿佛感受到主人忧郁和愤懑的情绪,一双暴戾的眼睛微微眯起,忽然,它的眼睛蓦然瞪大,冲着帐外低声咆哮。

伽蓝知道来人了,伸手摸了摸暴雪颈上的长毛,示意它稍安勿躁。

帐帘掀开,李世民走了进来,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年近四十、体型削瘦、相貌端正的中年人,看上去为人温恭而谨慎,甚至给人一种胆小怕事的感觉,但仔细再看,不难现其眉宇间隐含着一股刚毅和坚韧之风骨,让人不禁收敛起自己的轻慢,郑重相待。

伽蓝知道来者便是高士廉,当即站了起来。昨夜因忙于处理公务双方便没有见面,伽蓝也不以为意,对高士廉此人他没有任何记忆,所有印象均来自李世民的简略介绍。直到今日清晨与薛德音辞别之时,薛德音特意嘱咐,他才知道自己与高士廉竟然还有亲戚关系。

高士廉的祖父是北齐清河王高岳,高岳是北齐神武皇帝高欢的堂弟,而伽蓝的祖母高老夫人则是高欢的女儿,因此按辈分论,高士廉是伽蓝的表叔。据薛德音说,高老夫人在西京的时候,与高士廉来往密切,并多有照拂,也正因为如此,高士廉才师从高老夫人的女婿薛道衡,并结成忘年之交。既然高士廉与温城司马氏有这层关系,也无怪乎李世民敢于恳求伽蓝出手救助了。

李世民颇有些自来熟,唤了声“伽蓝兄……”便自顾介绍高士廉。

伽蓝换上一副笑脸,急步上前,恭敬见礼。

坐下后,不待伽蓝开口,高士廉便主动从两家的亲戚关系说起。不论伽蓝对司马氏的感情如何,前朝皇族渤海高氏的血脉始终流淌在伽蓝的身上,这份亲情是跑不掉的,这便给了高士廉在感情上迅亲近伽蓝的机会。高士廉看上去沉默寡言,其实话匣子一旦打开,当真是滔滔不绝、妙趣横生。

很快天色入暮,伽蓝情绪好,上了酒菜,请来傅端毅、西行和一帮西北狼兄弟相陪,给大家隆重介绍这位前朝皇族的后裔。

酒酣耳热,伽蓝与高士廉把盏言欢,彼此从心理上更亲近对方,说话也就随意了。

“将军,陛下既然授权你建立龙卫府,你为何不利用东都的便利条件,就地征召锐士以便迅完成龙卫府的建设?”

伽蓝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没有回答。高士廉话中有话,但伽蓝自有打算,根本没有必要告诉初次见面的便宜亲戚高士廉。孰料高士廉却是佯作不知,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

伽蓝知道高士廉有目的了,干脆一句话“封”死了他,“你以为某是谁?陛下授权某建立龙卫府,某就能妄自尊大独领一府军队?某还想多活几年,尚不知愚蠢无知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高士廉面红耳赤,十分尴尬。伽蓝骂人了,恼怒了,高士廉再说下去就是不知趣了,出乎伽蓝的预料,高士廉老脸皮厚,偏偏就是不知趣,虽然马上转移了话题,但说出来的话让伽蓝愈恼怒。

“以某估猜,关西那帮人肯定不会放过你。”高士廉一边喝着酒,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听二郎说,苏氏的苏合香与你有海誓山盟,这可是你的软肋。”

伽蓝脸上带笑,心里却是冷森森的,目光中更是流露出几丝阴戾。

“将军,明天到了渑池,你可要小心应对啊。”

伽蓝冷笑,“应对甚?”

“关陇是一个整体。”高士廉语含双关地说道,“关中和陇右就如左手和右手,你说,你是否要小心应对?”

伽蓝霍然惊醒,哑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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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六章 龙卫府的真相

第两百三十六章 龙卫府的真相

高士廉的意思很清晰,西北局势能否如皇帝所预想的那样扭转过来并长期保持稳定,关键不在于皇帝和中枢实施何种策略,而在于关陇贵族集团是否给予倾力支持,假如关陇贵族集团在背后使绊子、下黑手,陇右深陷于内忧外患之中,西北局势何谈稳定?

再联想到李渊入主陇右之后,面对吐谷浑人的疯狂反扑,面对西突厥横扫罗漫山南北,面对铁勒大联盟分裂所导致的北方大漠形势的剧变,竟然一筹莫展,茫然无措,任由局势恶化,不得不让人恶意地揣测其居心叵测。

以今日两京局势来说,皇帝和改革派在清算杨玄感及其同党的同时,必然把矛头对准关中本土贵族集团中的保守势力,这种情况下,西北局势的恶化,必将有效“阻御”皇帝和改革派的“进攻”,原因正如高士廉所说,关中和陇右就如左右手,一旦关中贵族集团拿陇右局势做为要挟,皇帝和改革派也只有放弃进攻。皇帝急不可耐地征召李渊去行宫述职,其背后深层次的原因便在这里。

归结到伽蓝这里,他的陇右之行能否完成皇帝所托付的使命,关键也在能否赢得与关陇贵族集团的妥协。

既然老狼府的长孙恒安对昭武屈术支到中土求助一事一清二楚,既然纳言苏威是帝国核心决策层中的一员,那么昭武屈术支一事对关中本土贵族集团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他们早已把西北局势划入了整盘大棋,而杨玄感也是如此,他也把西北局势当作了其整体谋划中的一部分,只不过因机密泄露,元弘嗣被逐,导致谋划失败而已,但杨玄感失败了,却让关中本土贵族集团捡了一个便宜。

面对皇帝和改革派的“攻击”,关中本土贵族集团岌岌可危,而关陇武川系迫于关陇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受到巨大威胁的情况下,不得不伸以援手,于是已被武川系所掌控的陇右随即成为与皇帝和改革派抗衡的“筹码”,西北局势转瞬间便变成了关陇贵族集团的“武器”,假如皇帝和改革派执意要把“战争”进行下去,那么他们不惜拼个鱼死网破,以帝国的存亡为代价,与皇帝和改革派一决生死。

高士廉只说了短短一句话,却直指西北局势的要害,明白无误地告诉伽蓝,不论裴世矩有多大的本事,他这次若想解决西北危机,稳定西北局势,必须与关陇贵族集团达成政治上的妥协。裴世矩出于时间上的考虑,无法先行赶赴西京与关中本土贵族秘密磋商,于是他只能通过李渊,也就是关陇武川系,间接地与关中本土贵族集团进行联系,这大大增加了解决危机的难度。

伽蓝陷入了沉思,重新思量裴世矩给自己所写的那份信以及皇帝为何如此慷慨赐给自己一个龙卫府?

伽蓝即便加官进爵了,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禁军雄武郎将,算是帝国中级武官,依旧位卑权轻,不论是皇帝还是宰执裴世矩,都不会对他寄予远远过其能力范围之外的期望。

此次伽蓝能够得到裴世矩的认可和皇帝的欣赏,实际上来源于他所呈递行宫的一份份密奏,他在密奏里对形势的详尽分析以及精准预判,证明其个人能力非常优秀。在皇帝远征高句丽的特殊时期,帝国两京能够利用有限力量在短短两个月内平息这场风暴,诸如皇帝和裴世矩等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其中伽蓝功勋甚大,而从这些功勋里所表现出来的便是伽蓝那令人惊叹的天赋。

这一次伽蓝的使命是辅佐裴世矩实施新的西土策略,而皇帝和裴世矩都知道其中的难度,裴世矩的书信和皇帝的恩宠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对伽蓝抱有更高的期望,期望他能在这一过程中做出非凡成绩,就如他在平息杨玄感叛乱中所挥的重要作用一样。

伽蓝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西北危机做出了错误的解读。

昭武屈术支能否安全抵达昭武九国并复国成功,关键不在于自己和龙卫府是否有实力护送他,而在于帝国的西土策略能否实现。也就是说,帝国的改革派必须把清算风暴控制在有限范围内,在此前提上,改革派再与以关中本土贵族为的保守力量进行政治妥协,以便最大程度地保全关陇贵族集团的利益,唯有如此,西北危机才能化解,帝国才能与西突厥汗国维持和平盟约,昭武屈术支才有可能顺利的完成复国大计。

说来说去,还是需要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自己那种远行西土的想法实在过于幼稚,非常的愚蠢,与政治智慧更是半点边也扯不上。

难道说,高士廉到某的身边来献计献策,是源自武川系的安排?伽蓝抬头望向李世民,看到他正与阿史那贺宝把盏言欢,又觉得自己的怀疑毫无根据。或许,这是天意吧。

伽蓝沉思的时间很长,高士廉却很识趣,坐在一边细酌慢饮,一言不。

西行对伽蓝的反常举动颇感奇怪,小声询问。

“让兄弟们尽情豪饮,一醉方休。”伽蓝笑道,“好不容易来一趟京都,却累日厮杀,连走马观花的时间都没有,甚为遗憾。”

西行皱皱眉,“这会耽搁明天的行程。”

“事情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伽蓝摇摇手,不以为然地说道。

高士廉会心一笑,竟不再呱噪。

十一日凌晨,伽蓝辗转难眠,夜不能寐,于是披着大氅走出军帐,缓缓行走在谷水岸边。

忽然暴雪低声嘶吼,跟着黑暗中传来细微脚步之声。伽蓝转身望去,一位白衣人负手而来,近前再看,竟是高士廉。

伽蓝剑眉微皱,心情更为烦闷。高士廉则是面带浅笑,不过因为畏惧大獒的威猛,隔得很远便站住了。伽蓝俯身摸摸暴雪的颈毛,安抚了一下,让暴雪平静下来。高士廉小心翼翼地走近,低声说道,“将军不再急行,乃是睿智之举。”

伽蓝瞥了他一眼,强自按捺住不满情绪,“某在西土长大,第一次踏足中土,很多事情,也是最近才知道。若方便,你可以唤某伽蓝。若有怠慢,还请谅解。”

这是委婉承认了自己与高士廉的亲戚关系。既然承认了,高士廉便是长辈,若是继续话讲三分,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

“你对龙卫府如何理解?”高士廉问道,“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将军该不会理解为陛下对你的恩宠吧?”

伽蓝沉吟稍许,微微一笑,“你可以唤某伽蓝。”

伽蓝避而不答,高士廉却是不顾,毫不客气地说道,“伽蓝,这不是恩宠,这是枷锁,它紧紧扼住了你的咽喉,随时可以要你的性命。”

伽蓝想了一下,举步而行,依旧不说话。

“在你看来,你可以带着龙卫府远走西土,甚至一去不返,但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你不觉得这种想法过于天真了?”

伽蓝深吸了一口秋夜的凉风,把心头的怒火压了下去。高士廉的话很难听,但能直言相告,已为不易。

“伽蓝,要追本溯源,要寻找真相,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

“真相是甚?”伽蓝终于开口。

“妥协。”高士廉不假思索地说道,“从杨玄感死亡的那一刻开始,战争已经停止,接下来便是妥协。”

“谁向谁妥协?”

“当然是失败的一方向胜利的一方妥协。”

伽蓝迟疑了一下,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高士廉,神情严峻地问道,“你是否知道这种妥协意味着什么?”

高士廉冷笑。

“这场风暴过后,皇帝的威望遭到打击,中央威权严重受损,中央对地方的控制会越来越弱,而随着各地叛贼蜂起,地方对所在辖区的控制也是力不从心,更要命的是,两京卫戍军经此一劫,元气大伤,未来数年内肯定无法恢复。可以想像,这种情况下,如果继续加快变革的进程,必然把帝国推向崩裂的深渊。”伽蓝瞪着高士廉,语气森冷,“杨玄感就是一个诱饵,帝国吃下这个诱饵,也就坠入了死亡的陷阱,是不是?”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高士廉毫不示弱,瞪着伽蓝,挥舞着手臂,情绪激动地说道,“局势就如决堤洪水,一泄千里,谁能阻止?皇帝能阻止?豪门大族能阻止?整个中土都在滔滔洪水中挣扎,若想生存,唯有快马加鞭,冲到最高处。”

“天下苍生呢?无辜生灵呢?难道他们就该死?”伽蓝愤怒质问。

“你连自己都救不了,你还能拯救谁?”

伽蓝语塞,忿然无语。

“伽蓝,龙卫府的使命就是妥协,你的使命就是妥协,乘着清算的风暴还没有肆虐中土,乘着裴世矩、裴蕴等权臣还未抵达东都,乘着西京大军还在东都城外,你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这不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你此次陇右之行,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

高士廉转身离去,背影蹒跚,渐渐消逝在黑暗之中。

伽蓝摇头,救了你一个不算,还要救上千个贵族,你嫌某死得不够快是吧?龙卫府经你一番花言巧语,竟然变成了皇帝和保守贵族们的妥协之物,这就是所谓的政治智慧?这是真相,还是荒诞?

天明时分,答案揭晓。

苏合香来了。

自临清关相见之后,两人便没有机会再见面。此次西行,伽蓝并没有打算再回来,所以也就埋下了一走了之的念头。苏合香孑然一身留在西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她能回家,能与亲人生活在一起,理所当然应该有一个好未来,但伽蓝自己都没有未来,又何来未来给她?

然而,伽蓝尚未走出东都范围,苏合香便寻上门来,“气势汹汹”地责难他,弄得伽蓝好不尴尬,羞愧难当。

苏合香要一个合理解释,否则绝不肯“放过”伽蓝。伽蓝无奈,不得已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你倒是个孝子,不愿毁弃对母亲的承诺。”苏合香冷笑,“不过让儿失望的是,你这个阿修罗竟然也知道害怕了,竟然要逃离中土。你可知,你在中土做下了人神共愤之事,多少人想杀你,多少人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伽蓝嗤之以鼻,不想与苏合香继续纠缠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道,“苏氏指使你来,所为何事?”

苏合香丢给他一封信,没有署名,而内容则正如高士廉的劝谏,请伽蓝出手救人,能救多少救多少。

伽蓝拿着这份信,掂量了一下份量,冷笑道,“凭这个,就能换某西北兄弟的性命?”

“你还有选择吗?”

伽蓝苦笑,摇头,自己的确没有选择。不答应的后果很可怕,或许今天所有的西北兄弟就将命丧慈涧道。杨玄感败亡,叛军崩溃,流窜山野,以叛军对伽蓝的仇恨,在慈涧道打一个埋伏也是合情合理,到那时伽蓝喊冤到找不到地方。

咽喉被人卡住的滋味非常难受,但面对咬牙切齿的西京贵族,唯有合作,唯有妥协。

“樊留守能否答应?”

“你与留守已经达成了约定,千百叛卒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们不是叛卒,更并不是普通的叛逆。”

苏合香笑而不答。

伽蓝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十分愚蠢,既然要救一批人,当然不会仅仅依靠他,自有人暗中相助,有人暗中帮助他瞒过樊子盖。等到事情暴露了,责任当然都是伽蓝的,但那时伽蓝已经远在陇右,即便皇帝怪罪下来,大不了伽蓝带着龙卫府远赴突伦川戍边而已,总之一大批贵胄子弟的性命算是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才是关键所在。

伽蓝把信仍在了案几上,问道,“他们能给某什么?”

“他们说,如你所愿。”

伽蓝笑了,“那就麻烦阿苏辛苦一趟,等某把事办妥了,便与他们渑池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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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七章 年少轻狂

第两百三十七章 年少轻狂

苏合香来去匆匆。

西北骑士们在晨曦中醒来,却未听到集合号声,正疑惑间,传来伽蓝命令,慈涧道堵塞严重,附近山林中又现了流窜叛军,故今日暂停行军。

骑士们紧张的情绪稍有松弛,三三两两呼唤着组队打波罗球。龙卫府中的河北年轻人对这种胡虏搏戏颇感兴趣,其杀伐之气令人血脉贲张,相比中土的蹴鞠、角抵等搏戏,波罗球对热血男儿的吸引力更大,于是很自然的,汉虏壮勇各组一队,纵马飞驰,酣呼鏖战。

主帐内气氛却是紧张。伽蓝把西北狼兄弟、原龙卫统旅帅级军官全部召集到一起,还邀请了李世民和高士廉,把相关事宜详细告之。

西京大军走在了前面,卡住了龙卫府的咽喉,更严重的是,龙卫府若想平安进入陇右,还需要经过关中三辅,而西京贵族有无数的办法在三辅之地迟滞龙卫府的行军度,一旦龙卫府延误了行程,严重违反军律,后果不堪设想。

由弘农宫到函谷关,再到潼关,一路上地形非常险要,很多叛军逃进了山林,假若西京贵族有意以消灭龙卫府来“打”皇帝的脸,威胁改革派,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假冒叛军于崤函古道一带伏杀龙卫府,所以龙卫府面临生死之危,迫于形势,龙卫府不得不向西京贵族妥协。

妥协的条件倒是不难,但风险非常大。此次龙卫府奉旨赶赴陇右是去打仗的,不是游山逛水,因此伽蓝有充足理由,以建立龙卫府的名义,在此非常时刻,向东都留守樊子盖提出非常之议,临时征募叛军降卒中的精锐之士以补充龙卫府兵员之不足,然后利用此策,把那些参与了叛乱并被擒获的贵族子弟们救出来,并把他们带到陇右以躲避即将开始的清算风暴。

无疑,伽蓝要承担所有责任,一旦皇帝和改革派“穷追猛打”,要追究罪责,伽蓝当其冲,他的这种行为等于背叛了皇帝和裴世矩,不可饶恕;其次便是追随他的这些西北兄弟,包括河北苏定方,甚至就连李世民都要受到连累。

西北狼兄弟对此不屑一顾,他们与伽蓝生死相依,伽蓝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无论对错。

李世民拍着胸脯,豪情万丈,既然是兄弟,那当然生死与共。伽蓝却是暗自冷笑,李世民太聪明了,也太精明了,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怪不得他的哥哥李建成,甚至就连他的父亲李渊最后都败在他的手上。这件事的关键便在李世民这里,没有李世民便没有高士廉的出现,而没有高士廉的“如簧之舌”,伽蓝绝不会如此轻易坠入觳中,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不能反抗,但还是要“垂死挣扎”。

伽蓝留下傅端毅和西行留守营盘,带着西北狼兄弟疾驰东都,以最快度赶赴观国公府。

观国公杨恭仁已经陪着越王杨侗离京北上了,老二杨綝和老三杨续都陪侍皇帝左右,主持家族事务的唯有老四杨师道。如伽蓝所料,杨师道果然在府内相候。

为了应对即将开始的清算风暴,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保守势力和中立派系以最快度、以全部可以利用的力量,展开了一系列谋划,而伽蓝和他的龙卫府便成了当前救人的最佳也是唯一的工具。

伽蓝见到杨师道,劈头便问道,“陛下为何授某龙卫府?”

“拟定龙卫府之策的,未必是陛下。”

“没有陛下的肯,哪来的龙卫府?”

“陛下是人,不是神。天下的事,他知道多少?中土的国策,又有多少为他亲手所拟?又有多少为他所知,为他所肯?国策的实施后果,又有多少出自他的本意,符合他的意愿?”

在上面,权力越集中,便越容易失控;在下面,权力因为分散而受限,于是各为其政,各扫门前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以来,莫不如是。伽蓝霍然明悟,“如此说来,此事和陛下无关?”

“陛下有两只耳朵,听到的是不同的声音,哪个声音说的是事实,哪个声音说得是谎话,必须靠他自己去分辨,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他也不会相信有人能够帮他。”杨师道的眼里掠过一丝鄙夷和狡黠,“现在,你还有甚疑问?”

伽蓝沉默良久,摇摇头,“需要某做甚?”

杨师道从案几上拿起一份文卷,厚厚的一撂,递给伽蓝。伽蓝打开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足有两千余人。

伽蓝连翻都没有翻完便仍了回去,“你当某是痴人,还是当樊阁老是痴人?”

杨师道把散乱的文卷整理了一下,再度推给伽蓝,“你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尽力吧。所有人都会感激你,没有人怨恨你,过去的一切恩怨,都将一笔勾销。”

伽蓝望着那撂文卷,剑眉紧皱。当真可以改变什么?杨玄感的党羽大部分都是当年杨素的老部下,都是军中能征惯战之士,也是东都卫戍军的主力。此次风暴中,东都卫戍军大部分倒戈而去,这也是原因这一。如今这些人除了战死的,活下来的还有两三万人,但上至军官下至普通士卒,在接下来的清算中,不是砍头就是流放,整个东都卫戍军算是彻底毁灭,这对帝国来说是个不堪承受的损失。

如果能够救活他们,把他们带到西北战场上,让他们与西土诸虏奋勇作战,继续为帝国效力,那么有朝一日当帝国处在飘零之刻,带着他们杀回来,或许就能力挽狂澜,或许就能拯救帝国。

然而,皇帝会饶恕他们?改革派势力会留下他们?自己的想法未免过于天真,过于理想了,事实上不论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还是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其仇怨都是不可化解的,都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死战。

蓦然,伽蓝想到了高士廉的话。龙卫府的作用就是妥协,失败者向胜利者妥协,而妥协的条件当然是支持皇帝加快改革的进程,但是,改革的前提条件已经失去了,在中土目前这种形势下加快改革进程,无异于催化帝国的内外矛盾,加快帝国的崩溃。

这是一个大战略,以关陇贵族为主的帝国保守贵族们的大战略,一旦成功了,皇帝和改革派中计了,帝国必像一驾失控的马车,以匪夷所思的度冲进无底深渊,不过可以预见的是,皇帝和改革派一定会中计。

当然,前提是妥协,而妥协的前提是,清算风暴要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要控制在保守势力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否则便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之局。显然,皇帝的目的不是同归于尽,不是帝国的崩溃。

这就是机会,而能否抓住机会,就在于能否审时度势,拿出正确的策略,而能否完成策略,则在于胆子够不够大,有没有舍生忘死的决心。

伽蓝站起来,躬身一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师道微微一笑,唤来家老,把那撂文卷递了过去,“烧了。”

午时,伽蓝进了皇城,赶到留守府,拜会樊子盖。

“被人拦住了?”樊子盖抚须而笑,“某估摸着你也该来了。”

伽蓝脸色阴沉,冷声说道,“某不喜欢被人算计。”

“年少轻狂。”樊子盖不动声色地摇摇头,“你是来哭诉,还是来求助?”

“某说了,某不喜欢被人算计。”

伽蓝咬牙切齿,杀气凛冽。

“莫要冲动。”樊子盖的脸色顿时严肃,厉声责叱道,“当年伊吾道一战,你的冲动害死了很多人,但这一次,你若冲动,便会害死无数人。”

伽蓝咬咬牙,翻身跪倒,“请阁老指教。”

“龙卫府价值之大,你已经看到了。”樊子盖说道,“你要做的,便是把龙卫府的价值挥到极致。”

伽蓝想了一下,冷森森地说道,“某是一把刀。”

“有些人妄自尊大,以为有机可乘,以为暂时的妥协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待政局恶化便可颠覆一切。”樊子盖笑着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落寞之色,眼里更是充满了忧郁和无奈。

伽蓝望着他脸上的落寞,品尝着他眼里的忧伤,心念电转间,霍然有所感悟。

保守势力的大战略,当然瞒不过像樊子盖这样的改革派中坚,所以樊子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改革派的中坚们有着不同的改革理念,比如苏威、裴世矩就坚持因时制宜,脚踏实地,而裴蕴、虞世基则支持皇帝高歌猛进。樊子盖从地方官员一步步走到中枢决策层,他对帝国的了解非常深刻,他当然不会支持“激进”的改革策略,所以,从之前的东都大战中,他始终与保守势力保持一定程度的“默契”配合,足以说明他希望“合作”,事实证明“合作”赢得了胜利,那么在未来的展中,他可能与苏威、裴世矩一样,还是希望与保守势力持续“合作”。

试想一下,在目前这种局势下,假若皇帝要动第三次东征,必将给帝国带来难以估量的伤害,中土形势可能失控,但保守势力为了把中土局势推向失控,必然会支持皇帝动第三次东征,以便实现他们摧毁帝国的大战略。为此,改革派中的很多人必会想方设法予以阻止,而若想阻止成功,先就要赢得与保守势力的“合作”。这种情况下,“龙卫府”这一妥协策略便出现了。

假若樊子盖和裴蕴的清算策略不一样,一个是以“清算”来换取保守势力的“合作”,一个则以“清算”来沉重打击保守势力,那么保守势力可以利用改革派内部的矛盾,抓住眼前这个机会。事实也的确如此,伽蓝就是“机会”所在,他被各方所“算计”,所“利用”,最终不得不爬到风口浪尖上,以一己之力与风浪做殊死搏斗。

谁能救他?樊子盖不会,杨师道也不会,李丹、韦津等西京贵族更不会,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是他手里的刀,是被龙卫府所挟持的贵胄们。

“某无退路,唯有一战,因此向阁老求助,某需要更多。”

伽蓝不再犹豫,断然提出要求。

“一切以西北战事为重,所有降卒,均可由将军任意调拨。”樊子盖的回答也是斩钉截铁,“某信守承诺,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全力支持。”

樊子盖给的是“降卒”,将来事,樊子盖承担的罪责有限,可以找几个下属做“替死鬼”,主要责任还是伽蓝承担。

伽蓝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不做也得做,倒不如放开胆子做,手里的人质多了,对裴世矩解决西北危机也是有利无害。

十一日夜,在各方的“默契”配合下,伽蓝从俘虏营中调走了一万人,其中府、团级军官便有几十人,旅、队级军官几乎“一网打尽”,其他诸如僚属掾史等文职人员也尽数带走,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贵族身份。

此刻东都的形势还非常混乱,东都外围的战局更是紧张,黑石、虎牢、伊阙等关隘均控制在叛军手上,荥阳、梁郡等河南郡县的叛乱如火如荼,韩相国等叛军领正率军向东都推进。虽然宇文述和来护儿的大军已经向东都外围展开了攻击,但彻底平息河南各地的叛乱尚需时间,而组织粮草运输以保证各路戡乱大军的需要,便成了东京留守府的要重任,如此一来征召民夫就成了难题,因为东都包括其外围郡县的民夫大都被杨玄感所征,并随着杨玄感的败亡而一哄而散,急切间根本召集不起来,只能临时调用俘虏,而俘虏则在途中寻隙逃亡。于是,伽蓝调走的这一万俘虏,便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在各方有意识编造的“谣言”里,迅的“逃亡”了。

十二日夜,龙卫府经过一天一夜急行军,抵达新安城,并在城外扎营,急整军,但一系列的问题接踵而至,先便是缺粮,其次便是一大批鹰扬郎将、鹰击郎将、越骑校尉、步兵校尉误以为要被集体屠杀,于是积极密谋,打算再一次举旗造反,形势非常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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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八章 最庞大的鹰扬府

伽蓝胆大妄为,动作迅,而东都权贵和西京贵族们则密切关注,唯恐出现意外引新的危机。

当伽蓝率军抵达新安,新的危机一触即之刻,韦津和李丹也秘密赶到了新安,并出现在龙卫府军营里,与那些打算铤而走险、绝地反击的叛党党羽们见了面。

本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出面的念头,但伽蓝非常强硬,悍然“反击”,把两千贵胄变成了一万人的军队,这个动静太大了,不要说隐瞒一段时间,就连几天都瞒不住。一万人的军队需要大量粮食,但谁来解决这个粮食?粮食问题解决不了,这一万人不可能坐以待毙,必然再举义旗,而这支军队里有贵族官僚,有精锐士卒,两下结合其破坏力之大可想而知,最终救人不成,反而会把更多的人拖进地狱。

伽蓝手段狠辣,此举摆明了就是反过来“要挟”他们,夺回主动权,给自己争取最大利益,否则鱼死网破,我西北兄弟就算全军覆没了,但有几万人甚至包括大部分关陇贵族的保守力量为其陪葬,也算死得其所。

韦津和李丹接到急报,马上预料到扑面而至的危机,当下也顾不上身份和脸面了,调转马头就“迎”上了龙卫府。

伽蓝敢要,樊子盖就敢放,这一老一少配合得倒是默契,其实大家心里都有算,叛乱的主要罪责不在这些团、旅军官和属吏掾史身上,他们大都身不由己,很无辜。算是“陪葬品”,所以若有机会帮他们一把。当然要帮了,也不会损害多少自己的切身利益,但诸如像赵怀义、元务本、王胄、虞绰等“恶”就不能饶恕了,像那些参与叛乱的将军、鹰扬府官长们,还有地方郡县的官长们,也是罪无可赦。然而,“恶”毕竟少。将军、鹰扬府官长和地方郡县官长们也是屈指可数,即便加上他们的三族,人数也是有限,几千人而已,杀了他们不足以“彰显”皇帝和帝国的威权,不足以威慑到中土的普罗大众。所以还要杀更多的人。而这些更多的人中,就包括参与叛乱的军队,还有地方郡县的贵族、豪雄和他们的乡团,而在这些人里,贵族子弟非常多,牵扯到大大小小各级贵族,其中关陇贵族子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伽蓝“卡”住了关中贵族们的咽喉。局势瞬间颠覆,韦津和李丹“痛苦不堪”,不得不亲自上门协商。

你到底要什么条件,才与我们“合作”?

伽蓝狮子大开口,他要把这一万人变成名副其实的军队,并且控制这支军队,如果不控制军队,他拿什么要挟西京权贵?如果不能要挟关陇贵族中的保守力量。他到了陇右后,又拿什么帮助裴世矩?

如今这一万人事实存在。这件事闹大了。很快举朝皆知,但好在西北战事紧张。西北军暂时又被武川系所控制,而西北军内部派系林立,在西土局势逆转且连续更换统帅之后,西北军内部的矛盾必然非常激烈,所以裴世矩到了陇右后,实际上等同于单枪匹马,可以利用的力量极其有限,处置危机的难度非常大,否则皇帝和裴世矩也不会要求伽蓝带着龙卫府日夜兼程赶赴陇右了。

裴世矩正好需要这一万人的军队,而皇帝和中枢的改革派肯定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惩罚樊子盖和伽蓝,因此可以预料,这一万所谓的叛党党羽和叛军降卒,必然要除名为民,流配戍边,如此正好顺水推舟,让裴世矩拥有一支可以支配的军队。

于是,朝堂上的改革派和保守派必然要争夺军队的控制权。

保守派不惜代价也要拿到控制权,否则无法保障军中贵族们的生命,无法维持本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而改革派理所当然要拿到控制权,这关系到西土策略的实施和整个帝国的利益。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绝无可能再升一级。”李丹断然否决,“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如此肯定?”伽蓝冷笑,“第一次东征,我远征军损失三十万儿郎,但虎贲郎将卫文升,仅仅因为全军而还,保住了两千将士的性命,便在一夜间连升数级,高居宰执之位,如今更以刑部尚兼西京留守,权倾朝野。在你而言,这算不算绝无可能之事?”

李丹面色尴尬,哑口无言。

韦津微微皱眉,手抚花白胡须,苍老嗓音缓缓而起,“既然你胸有成竹,不妨说来听听?”

“陛下肯定要委派自己信任的将军统领这支军队,毕竟它是一支由流配重犯组建的军队,但正因为这支军队由流配重犯组建而成,你们才有反对的理由,才能据理力争推荐自己所中意的人选。”伽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看两人,眼露嘲讽之色,“西北局势紧张,这支军队又在急行途中,统帅人选片刻不能耽误,争执双方必然选择妥协,这时候,最佳妥协人选便是某。”

“你有何优势?”李丹不屑问道。

伽蓝嗤之以鼻,不予回答。

李丹大为羞恼,但其沉府极深,与韦津交换了一下眼神后,便不再说话。

伽蓝的优势很明显,他出自西土,征战西土,了解西土。在中土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中,伽蓝做为裴世矩的亲信,以其独特身份,可以在改革派与保守派,在关陇人和山东人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虽然彼此合作的基础非常脆弱,但关键时刻却能挥难以估量的作用。

不过对于李丹和韦津而言,对这些西京权贵们来说,被一个来自蛮荒的野蛮武人用刀架在脖子上威胁,却毫无还手之力,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如果未能如你所愿呢?”韦津问道。

伽蓝神色平静。但语气却异常森冷,“在西北战场上。某有无数办法让这一万人尸骨无存。”

奏章像雪片一般飞向涿郡的皇帝行宫。

伽蓝奏报,西行途中,一路清剿和收降流窜叛军,龙卫府的人数急剧增加,考虑到西北战场的需要,伽蓝恳求皇帝将这些重刑犯流配戍边,以增加边陲戍军的力量。

樊子盖、卫文升、李丹和韦津等人默契配合伽蓝。从各自的立场和目的出,上奏详呈,并在粮食上给予照顾。

八月二十日,龙卫府越过潼关,在永丰仓一带暂作休整。

一路行来,龙卫府的确收降了很多藏匿于山野中的流窜叛军。这主要得益于弘农等郡县世家豪望的大肆宣扬。在砍头和流配戍边的选择中。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流配戍边,毕竟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过了潼关后,军队人数接近一万两千人,整合为六十个团。伽蓝命令布衣等六个西北狼兄弟各领十团,并严肃军纪,凡逃亡者,杀无赦。

九月初三。龙卫府进入陇西,在陇西郡府襄武城暂作休整,补充粮草。

九月初五,决定这支军队命运的圣旨终于到了。

皇帝下旨,批西行的一万两千叛逆流配戍边,第二批还有六千余人也将配陇右戍边,并辖属于这支军队。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都城外。被诛杀的叛党党羽及其亲眷部属多达两万余人,而东都附近郡县支持杨玄感的地方豪望也遭到了血腥杀戮。韩相国等数支叛军更是被彻底摧毁,但这一杀戮非但没有震慑到山东人。反而激怒了更多的山东豪雄,更多的人揭竿而起。伴随着厉啸的秋风,中土的起义大潮掀起了冲天波澜,入冬之后,甚至就连关中三辅都爆了大规模的起义。

伽蓝把皇帝的圣旨传遍各团,将士们欢声雷动,击鼓相庆。

九月初六,皇帝的第二道圣旨到了。

伽蓝升官的希望落空了,不过皇帝满足了伽蓝另一个心愿,他的西北狼兄弟统统升官了,原龙卫统的各级军官们也都升官了。

龙卫府还是等同于正五品级别的鹰扬府,伽蓝还是龙卫府的正五品雄武郎将,但伽蓝这个帝国最年轻的雄武郎将,却统领了帝国最庞大的一个正五品级别的鹰扬府。皇帝下旨,龙卫府扩建为九十个团,一万八千人。只不过这一万八千人不是帝国府兵,而是流配戍边的帝国叛逆。

龙卫府还是禁军编制,但实际上,它已经成为替皇帝看押犯人的御用狱卒了,不过三百禁兵在西北蛮荒之地看押一万八千戍边刑徒,实在是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差事。

九月初十,龙卫府抵达西北重镇金城。

裴世矩就在金城关,伽蓝连夜渡河前往拜见。

深秋的西北日渐寒冷,裴世矩披着一件厚氅,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神态冷肃而威严。或许是因为累日奔波的原因,裴世矩削瘦很多,须更显苍白,额头皱纹更深,似乎就连脸上的黑色老年斑都变得更大更多了。

伽蓝相对而坐,恭恭敬敬,把过去几个月生的事情,事无巨细,详细告之。

“有些事虽然已经成为历史,但对未来的影响,难以估量。”裴世矩的声音听起来很沧桑,带着深重的疲惫,“某已经老了,时日无多,但侥幸的是,你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

伽蓝没有说话,稍迟,看到裴世矩并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于是主动开口道,“西北局势若想稳下来,必须有所取舍,所以,明公若是同意,某愿意护送昭武屈术支西去葱岭。”

裴世矩想了一下,轻轻摇,“西北的事,不在于如何取舍,而在于时间长短,如果时间不够,唯有舍弃。”

伽蓝略略皱眉,低声问道,“第三次东征不可阻止?”

裴世矩目无表情,一言不,但憔悴的脸上,还是透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必须阻止。”伽蓝说道。

裴世矩摇头,再摇头,“冯将军正在湟中与阿柴虏激战,你日夜兼程赶去支援,但若想阻止阿柴虏东侵,你唯有动用当年留下的那颗棋子。”

伽蓝犹豫着,迟疑着。

裴世矩目射厉芒,冷声说道,“陛下给了你九十个团,对你的器重可想而知,这种情况下,你还想远去西土?”

=未完待续。。)

第两百三十九章 与虎谋皮

第两百三十九章 与虎谋皮

伽蓝思索了片刻,感觉裴世矩并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谨慎提醒道,“能否阻止阿柴虏东侵,关键不在于陇西战场,而在于西突厥牙帐。”

裴世矩眉头紧皱,良久,方才对伽蓝说道,“射匮可汗愿意以子为质来维持双方的盟约,但条件是,和亲,还有阿史那达曼的头颅。”

伽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今上登基之初,西土策略是激进的,并有西征之设想,为此贪婪好战的西突厥泥厥处罗可汗阿史那达曼便成了要目标。裴世矩以“驱狼吞虎”之计,支持铁勒莫贺可汗和葱岭以西的突厥射匮可汗东西夹击阿史那达曼,最终导致西突厥汗国分裂,阿史那达曼败走罗漫山(天山),率残部东进入关,臣服中土。

然而,西土局势的演变度大大出了中土人的预料,西突厥在射匮可汗的统率下,乘着铁勒大联盟分裂,吐谷浑人亡国,西域诸国为了丝路利益互相征伐,而中土倾尽全力远征高句丽之际,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席卷了葱岭东西,重建了当年室点密时期的辉煌霸业。

“驱狼吞虎”是成功了,但那头狼不仅代替了虎,还进化成了一头强悍的雄狮,更可怕的是,它对中土虎视眈眈,严重威胁着中土的安危。射匮可汗把牙帐迁到三弥山,摆明了就是把战略方向转向中。此举直接影响到了西土局势,今年吐谷浑人在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统率下展开复国大战,其背后的支持者便是射匮可汗。

这种情况下,射匮可汗遣子质任,要“和亲”,要阿史那达曼的头颅,咄咄逼人,其底气的确非常足,但中土却因为远东作战的失败,帝国内部的叛乱危机,已经失去了主动权,无奈而尴尬地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泥厥处罗可汗阿史那达曼东进中土,臣服大隋皇帝后,赐封号为曷娑那可汗,不久其可贺敦病故,遂“和亲”,娶宗室女信义公主为妻。事实上阿史那达曼已经不是西突厥的可汗了,“和亲”名不副实,但问题是,既然连他都能娶到中土的公主,为什么今日的西突厥可汗反而没有“和亲”的资格?

这只是问题之一,问题之二则是那些追随阿史那达曼东进中土的部落,当初他们相信了中土皇帝的承诺,接受了中土皇帝的安排,在西北的会宁郡安置下来,如今他们要“造反”,要离开中土重返西土,估计是获悉了这些机密,而泄露者十有**就是西突厥所遣秘兵。

皇帝要稳定西北局势,先就要安抚这些突厥人,而若要安抚这些突厥人,阿史那达曼的头颅就不能砍,而阿史那达曼的头颅一旦留下了,就等于拒绝了射匮可汗的和平条件,于是西北危机也就愈深重。

也就是说,伽蓝错误地估计了西北形势,事实上中土与西突厥正面临战争的危险,距离和平越来越远了,至于昭武屈术支的复国大计,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

无怪乎皇帝把清算风暴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当年汉王杨谅叛乱,受连累者多达几十万人,因此而覆灭的贵族更是成千上万,而杨玄感叛乱的清算,受连累者不过数万人而已,其中多达一万八千名贵族和府兵流配戍边,既给西北战场增添了兵力,又缓和了与关陇贵族集团保守势力之间的激烈矛盾。

但不论是增加西北戍军,还是缓和国内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都无法让帝国以最佳策略最小代价来化解西北危机,稳定西北局势了,如果形势继续恶化下去,不难预见西北将爆大规模的战争。

想到这里,伽蓝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一个可以阻止或者延缓皇帝动第三次东征的计策,那就是以西北危机来钳制中枢决策,迫使皇帝不得不无限期搁置第三次东征计划。既然自己能想到此策,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比如改革派中持谨慎立场的裴世矩、苏威,比如在政治上保持中立的关陇武川系。

伽蓝正在想着,耳畔传来裴世矩低沉的嗓音,“你能从大局出,不顾个人生死,想方设法遏制清算风暴的扩大,难能可贵,但你必须清楚,你的对手都是一群吃人的老虎,与虎谋皮,危机四伏。”

这一点伽蓝心里有算,不过裴世矩特意点明,其中蕴含的意思就要好好思量了。

从缓和帝国贵族集团之间的矛盾,从皇帝迫切需要遏制和打击保守力量来看,皇帝即便想把李渊从西北军统帅的位置上赶走,也不会急在这一刻,因为目前时机不对,一则西北危机重重,战争一触即,二则频繁更换西北军统帅,无疑会涣散西北军军心和加剧西北军内部冲突,其三皇帝需要在政治上拉拢以关陇武川系为的中立派,以便在让自己的变革大计获得更多力量的支持。

然而,决定西北局势的主要力量还是西北军,皇帝在西北战场上必须有自己绝对信任和绝对忠诚于他的武装力量,这时候,皇帝把一万八千流配刑徒交给禁军龙卫府,实际上就是想直接掌控一支军队,这与他在今年的东征战场上建立骁果军的意图如出一辙。

但骁果军终究是禁军编制,是皇帝试图集中军权的一种手段,其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所以,它必然会牵扯到军方错综复杂的利益争斗,必然会遭到军方的反对和抵制,如果不是众多军方大佬在第一次东征失败后惨遭清洗,估计它很难建立起来。

龙卫府带着九十个团进入西北战场,陷入群狼环伺的局面,也是理所当然。西北苦寒之地,战事频繁,卫戍军严重缺员是老大难问题,突然来了九十个团的流配刑徒,而且都是原来的东都卫戍军,谁不想从中分一杯羹?西北军各镇官长虎视眈眈,而他们实际上就代表着西北各方势力,在他们的背后则是关陇贵族集团。

目前主持西北军事的依旧是弘化留守李渊,裴世矩虽然在名义上主掌西北军政,但他主要使命是解决西北危机,为此他需要倾尽所有精力,与关陇贵族集团,以及与西北的地方和军方势力进行沟通和妥协。很显然,九十个团的流配刑徒成了裴世矩的有力筹码,对蠢蠢欲动的会宁突厥部落是个强大的威慑,而对西北各方势力来说则是一块势在必得的“肥肉”。

伽蓝想明白了,自己白费心机了,算来算去还是被这些老奸巨滑的权贵们算计了,百般辛苦就不说了,还背负了灭顶的风险,最终却给他人做了嫁衣裳,郁闷啦。伽蓝愤懑难当,忍不住冷笑道,“就算是一群虎,某也要打死一只,剥下它的皮。”

“他们并不在意那张‘皮’。”裴世矩淡然说道,“如果你给予配合,双方默契行事,他们甚至愿意给你足够的‘皮’。”

伽蓝慢慢眯起眼睛,目露杀机,“明公,有些东西不能舍弃,一旦舍弃,失去的可能是帝国的未来。”

裴世矩想了一下,举手轻摇,“局势并没有你想像的恶劣,当然,也并不乐观。至于第三次东征,考虑到高句丽已是强弩之末,实际上并没有难度。陛下所需要的,不仅是自己的脸面,还有中央的威权。”

“明公,东西突厥和吐谷浑人的再度崛起是不争的事实,西北两疆正面临深重危机,难道你看不到?”伽蓝强忍愤怒,言辞恳切,“明公,西突厥尚有波斯这个强敌在侧,虽剑指中土,但虚张声势而已,其真正的目的,还是要利用吐谷浑人和东.突厥的重新崛起,牢牢钳制住我中土,以阻止我中土西进的脚步,继而确保葱岭以东局势的稳定,为其联合大秦(拜占庭帝国)夹击波斯打下基础。所以,未来西北两疆的镇戍策略应该是先北后西,远交近攻。我中土只要维持与西突厥的盟约,必能利用西突厥的强大实力,遏制住吐谷浑人,将吐谷浑人阻御在湟、河一线,然后集结主力于代、朔一线,遏制和打击刚刚崛起的东、突厥人,并以扶植铁勒大联盟来反制东.突厥人。就如先帝时期一样,只要把东.突厥遏制住了,削弱了,则西突厥独木难支,必难以对中土形成威胁。”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战机稍纵即逝,一旦动第三次东征,则战机必然失去,如此则先机尽失,西北两疆必同时陷入危机,而帝国在内忧外患之下,摇摇欲坠,试问那时陛下还拿什么推进变革?中央的威权又能剩下多少?”

裴世矩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频频颔,似乎很欣赏伽蓝这番话,但最终却是一声长叹,“若是你坐在某的位置上,便知道眼睛看到的、心中所想的和手上所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明公,西北两疆的镇戍直接关系到帝国的存亡,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啊!”

“局势并没有你想像的恶劣。”裴世矩还是那句话,依旧充满了自信,“一群贪鄙的蛮虏而已,不足为虑。”

伽蓝无奈,暗自叹息,不敢再说。

“你把六十个团放在金城,先去湟中帮助冯将军阻御阿柴虏。某授你临机处置之权,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化解危机。阿柴虏已夺回西海,士气已泄,人困马乏,伏允之所以不惜代价继续攻击,不过是想迫使我们签订城下之盟。从整个西土局势来说,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耻辱的事实,但从中土局势来说,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与阿柴虏言和,所以,难度非常大,你自行寻策吧。”

伽蓝苦笑,“明公,关键不是阿柴虏,不是伏允,而是突厥人,是射匮可汗。”

“如你所说,突厥人有波斯之忧,把牙帐迁到三弥山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既然如此,某也可以虚张声势,你带着九十个团从东都赶来,这就是‘声势’,足以威慑突厥人,迫使射匮可汗不得不接受昭武屈术支的复国,以此来换取与中土的长久和平。”

裴世矩冲着伽蓝摇摇手,“护送昭武屈术支到西突厥牙帐,助其复国,继而稳定西北局势,这是一件大功劳,轮不到你去,争得人太多了。你想想,老狼府的长孙恒安会让你去?你是某的门生,你去办成了,他那张脸往哪搁?关陇武川人还能掌控西北?”

伽蓝无语。

“冯孝慈到了陇西,王威去了贺兰山,还有一些将军、镇将也6续调离西北,你留在这里,如何立足?”裴世矩望着伽蓝,目露慈祥之色,“这里虽然是你的家,但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何必困守一隅?西北事了,便随某返转东都。”

伽蓝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裴世矩那张憔悴不堪的脸,那副心力交瘁的表情,心中酸楚,黯然点头。

“不要忘了龙卫府扩建的事。”裴世矩嘱咐道,“西北军补充九十个团之后,西北军内部必有一番激烈争斗,西北本土势力会遭到沉重打击,所以乘着这次机会,你把该带走的人都带走,即便编也没有关系,某会帮你解决。”

伽蓝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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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章 世事无常

第两百四十章 世事无常

昭武屈术支对伽蓝感激涕零。

再相见时,不但伽蓝当初的预言皆已应验,而且与妹妹昭武雪儿和石蓬莱也再度相聚,接下来便是长途跋涉返回昭武九国的事情了。他和伽蓝的想法一样,以为中土大隋会遣伽蓝将其护送回国,这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谁知伽蓝一番话,让他的心情跌落低谷。

“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才是最合适的西行使者?”

“这里面牵扯太多,很复杂。”伽蓝苦笑摇,“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充满变数。大千世界,莫不如是。”

昭武屈术支非常失望,“没有你,此行变数之大,恐怕非你我所能想像。”

伽蓝没有说话,良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你一定会顺利返回康国,一定会成为康国之王。”

昭武屈术支将信将疑,“你确信?”

伽蓝点头,然后把自己对东西方形势的分析和理解详细告之。西突厥人之所以与栗特人交恶,射匮可汗之所以囚禁康国老王,之所以要在康国扶植自己的傀儡,都是因为以康国老王为的昭武九国王族在西方形势不利于西突厥人的情况下,为了自身利益与波斯人保持了密切往来,他们错误地估计了西突厥人的战略,没有想到西突厥牙帐已经决心联手大秦(拜占庭帝国)攻打波斯人。也或者是,栗特人从一开始便反对西突厥人的这一战略,从而导致双方矛盾升级,生了激烈冲突。

“你对此事有甚看法?”伽蓝问。

“我必须以栗特人的利益为重,必须以昭武九国的生存至上。”昭武屈术支毫不犹豫地说道,“在室点密带着突厥人进入葱岭以西的时候,嚈哒(yanda)人强盛,于是突厥人联合波斯人灭亡了嚈哒。栗特人比不上嚈哒,但如今却面临与嚈哒同样的亡国亡种之危机。试问伽蓝,如果你是栗特人,你该如何选择?是选择衰落的突厥人,还是选择强大的波斯人?抑或选择中立?”

“在你看来,大秦(拜占庭帝国)要亡国了?”伽蓝又问。

“这次波斯人选择的时机好,罗马人内乱,于是波斯人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连耶路撒冷都攻陷了,估计不久就要杀到君士坦丁堡了。”

昭武屈术支虽然没有直说,但意思很明确,在西方形势没有明朗之前,栗特人为了自身生存,不敢轻易表明立场,以免重蹈嚈哒灭亡之覆辙。

“罗马波斯是世仇,打了近四百年了,谁也没能赢得最后的胜利,难道在你看来,这一次能分出胜负?”

“正因为如此,突厥人才蠢蠢欲动,意欲坐收渔翁之利,而做为夹在突厥人和波斯人之间的栗特人,却不得不遭受池鱼之殃。”昭武屈术支忿然说道,“命运真的不公平,对栗特人尤其不公平。”

伽蓝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否知道,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是什么?”

昭武屈术支疑惑地望着伽蓝,不明白他为何询问如此简单的问题。

“是金钱。”伽蓝自己说出了答案,“波斯人长途远征,就算攻陷了耶路撒冷,距离君士坦丁堡还是非常遥远,还需要数年之后才能打过去。以波斯人的国力,能够支撑十几年乃至二十多年的战争吗?”

昭武屈术支神情凝重,若有所悟。

“实话实说,我中土皇帝西征之后再东征,不过三四年而已,但以中土之富饶,国库也是难以为继。以你对中土和波斯人的了解,你认为哪一个更富裕?”

昭武屈术支迟疑着,试探着说道,“难道,罗马人有意诱敌深入?”

“大秦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内忧外患之下,还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自古攘外必先安内,一旦大秦内部稳定,必定展开强力反攻,到那时精疲力竭的波斯人面对同仇敌忾的罗马人,还有多少胜算?”

伽蓝这句话实际上也有一厢情愿的意思,假如大秦在内忧外患之下崩溃了呢?但昭武屈术支对罗马波斯近四百年的战争是有所了解的,无论是罗马人还是波斯人,都无法在战场上击败对方,这有近四百年的历史为证据。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西突厥人之所以敢于联盟大秦人攻打波斯,也是看到了波斯人的“软肋”,现在波斯人的“战无不胜”并不代表着波斯人就能彻底覆灭大秦,相反,波斯人正有可能一步步走向失败的深渊。

昭武屈术支沉思不语。

“你必须改变策略。”伽蓝说道,“中土之行,你应该有很多收获。看看今日西土,不过数年而已,局势已彻底颠覆,而且是不利于中土的颠覆。原因何在?就是东征,东征耗尽了中土国力,导致中土顾此失彼,在两个战场上先后失利。当然,这些失利影响不了中土的根本,中土只要休养生息几年,便能雄风再起,卷土重来,也正因为如此,西突厥牙帐才接受了中土的要求,让你回国,还你康国王位,但是……”

伽蓝加重了语气,诚恳劝谏道,“突厥人之所以接受你,不是因为畏惧中土的强大,而是因为牙帐的大战略需要昭武九国。如果你到了牙帐后,坚持自己的策略不改变,我可以肯定,你出不了牙帐,也到不了康国,更做不了康国国王。即便我亲自护送你去牙帐,我也会用同样的话劝谏你,假如你继续固执己见,继续忽略或者反对突厥人的西方大战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把你带回中土,确保你的生命。”

言下之意,现在我不护送你了,那么你连性命都没有保障。

昭武屈术支陷入沉默。

伽蓝等待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会阻止你西去,即便你执意西去,我也会留下雪儿和石伯,我不会让他们给你陪葬。”

“这番话,是来自你的皇帝,还是你的裴阁老?”

“如果是皇帝和裴阁老的意思,他们早在行宫就会告诉你,并做为送你归国的条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你贸然送回去,然后等到你的死讯,承受突厥人的侮辱。”伽蓝冷笑道,“就像当初一样,以我对东西方形势的了解,我有信心把你带来中土,让你如愿以偿,但同样有自信,确定你假如坚持既定策略不改变,那么先前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昭武九国会因为你的错误而陷入绝境,栗特人会因为你的固执而生灵涂炭。”

良久,昭武屈术支问道,“我何时起程?”

“在击败吐谷浑人,并迫使吐谷浑人签订城下之盟,撤回西海之后,你就可以起程了。”伽蓝说道,“吐谷浑人就是射匮可汗手里的刀,但在吐谷浑人收复家园之后,射匮可汗就再也无力驾驭这把刀,甚至,这把刀还会反噬他,对他造成严重危害。”

昭武屈术支相信伽蓝这番话,更知道中土大隋目前在西土遭遇危机,这种情况下若想实现伽蓝当初所拟定的策略,难度非常大,必须充分调用所有可以调用的力量,谋略不是一般的复杂,而自己肯定也要通力配合,否则伽蓝也不会与自己推心置腹说这些话,更不会放弃护送自己归国的建功机会。

“离开前,我会给你答案。”昭武屈术支躬身一礼,“一个让伽蓝满意的答案。”

沿湟水西上七百里便是西平郡的西部重镇西平城。

九月十六,伽蓝抵达西平,拜见陇西战场统帅、右候卫将军冯孝慈。

分别近一年,双方再见,竟在陇西,彼此都离开了敦煌,而且伽蓝的身份地位有了颠覆性变化,再坐在一起感觉彼此间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不禁让人感叹世事之无常。

“如你当初所言,伏允卷土重来,阿柴虏横扫西海,攻陷伏俟城,吐谷浑人的复国已成事实。”冯孝慈神情苦涩,语气沮丧。

当年皇帝西征的战果已尽数付之东流,追究其原因,却是东征,假如没有东征,帝国持续向西北投入兵力物力和财力,则局势不会颠覆,而如今东征未能取得胜利,西北却危机重重,更严重的是,因为中土东北、西北两个边疆战事不断,帝国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国力损耗极大,短期内根本看不到逆转局势的希望。

“裴阁老这时来陇右,很难有所作为。”冯孝慈继续说道,“西北军统帅连续更换,再加上西北局势陷入困境,国土连续丢失,各军、各镇官长一方面为了推卸责任,一方面为了弥补利益上的损失,各出奇招,无所不用其极。西北军内部实际上非常混乱,这种局面下不要说展开反攻了,就连防御都难以为继,假若突厥人、铁勒人向河西动攻击,则西北军必定顾此失彼,尾难以兼顾,形势会更加恶劣。”

的确,昭武屈术支的确是一步“好棋”,但前提是,帝国西北军必须在陇西战场上挡住吐谷浑人的攻击,否则哪来的主动权与西突厥谈判?西突厥完全可以利用吐谷浑人的复国成功,威胁中土,讹诈中土。

“明公,西突厥人把牙帐迁到三弥山,并不表明其有攻打中土之意图。”伽蓝把自己的分析和推断和盘托出,并着重阐述了昭武屈术支在解决西北危机中的关键作用。

“明公,西川这一仗,你来打;与伏允的谈判,则由某来完成。”伽蓝躬身致礼,“明公,大河封冻之前,我们都要随阁老返转东都,所以,时间无多,全力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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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一章 伏允的祈盼

临羌城下,西川两岸,帝**队与吐谷浑人殊死搏杀,战斗激烈。

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帅帐就设在几十里外的龙耆。龙耆是一座古镇,始建于东汉中期,历经沧桑,如今城池虽在,却难觅旧貌,不过它的重要性却从未降低,几百年的汉虏拉锯战不仅让它闻名遐迩,更让它成为陇西战场上划分汉虏疆界的一个标志性界标。对于中土汉人来说,唯有占据龙耆,才算拥有了整个陇西,而对北虏来说,若想东进侵掠,则必须拿下龙耆,唯有如此才能撕开对手的防线。

伏允负手站在城楼上,遥瞰着远方咆哮的西川激流,心如重铅,愁眉不展。

复国的征程异常艰难,而吐谷浑的勇士们在夺取伏俟城的时候,付出了他们全部的忠诚、力量乃至生命,如今他们精疲力竭,已是强弩之末,虽然看上去士气如虹,但伏允和他的臣僚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垂死挣扎”,只待中土的援军如潮水一般涌来,吐谷浑的军队必定崩溃,而吐谷浑人的复国美梦将在瞬间碎裂。

然而,他们没有对策,只能无助等待,等待西突厥人的援助,等待大风雪的来临,等待中土人的撤离,等待奇迹的生。

忽然,在地平线上,在绿黄相间的山野间,在滔滔奔腾的激流上,缓缓“升起”两个移动的“白点”,渐渐的,两个“白点”变成了两个骑士,幂离裹身,大氅飞舞。风驰电挚。

城外军营里响起了报警角号,接着一队巡值骑士飞马迎上。盘查这一对“不之客”。

巡值骑士刚刚接近白衣骑士,蓦然间好似有了惊人现,一个个飞身下马跪倒在地,接着齐齐吹响角号,号声悠扬,带着一股喜悦之气,霎那间便随风传开。传到了军营,传到了关隘。

伏允浓眉紧皱,身形霍然挺直,眉宇间掠过一丝疑惑一丝警觉。客人是谁?何方的朋友在此刻驾临战场?带来了好消息还是令人绝望的噩耗?

军营里飞驰出一队队精骑,幡旄挥舞,大角长鸣。很快便把两个白衣客所包围。接着欢呼声冲天而起,呐喊声更是惊天动地,“雪山圣灵……”

伏允霍然变色,霍然转身望向周围的臣僚。臣僚们则是喜形于色,有的振臂高呼,有的则激动地跑下城楼,上马冲出关外。

“西海?真的是西海?西海来了?”伏允喃喃低语。不敢置信。

“可汗,雪山神显灵了,雪山神的使者来了,雪山圣灵来了,公主回来了!”

龙耆城在吐谷浑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在吐谷浑人激动兴奋的叫喊声里、在吐谷浑嘹亮而激昂的大角声里沸腾了。

慕容西海露出那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缓缓跪倒在伏允面前,泪如雨下。

伏允单膝跪倒,伸开双臂。把西海紧紧抱在怀里,仿若她会突然消失一般。抱得紧紧的,低声呼唤着。两行泪水悄然滚落。

臣僚们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然后忍不住再度欢呼。雪山神没有抛弃他们,圣灵在千钧一之刻“从天而降”,这预示着胜利就在眼前,吐谷浑复国终将变成事实。

忽然,有人现,与公主一同前来的那位神秘白衣客不见了,显然,那位白衣客还在屋子里,如果那是一个刺客怎么办?立时便有侍卫想冲进去,但旋即被阻止了。雪山圣灵的侍从会是刺客?不要这么愚蠢好不好?

屋子里,白衣客掀开了幂离,露出了真面目。

伏允神色平静,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听说裴世矩抵达金城之后,我便知道你该来了。”

伽蓝微微一笑,揶揄道,“你是不是应该庆幸没在且末城杀死我?”

伏允不以为然,伸手相请,“虽然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但这一刻,我还是感谢你把西海安然无恙地送回来。”

“人是我掳走的,理该我送回来。”伽蓝从容自若,一边施施然坐下,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

伏允仔细打量了伽蓝一会儿,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你去了远东战场?”

“仗打完了,便回来了。”伽蓝面带浅笑,淡然说道,“我带了九十个团来陇西,便是打算砍下你的头颅,全歼你的军队,然后一把火烧了伏俟城,从此永绝后患。”

伏允面无表情,只是眼里掠过一丝厉色。

西海平静地坐在父亲身边,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股祥和空灵之气悄然弥漫,无声无息间熨抚着两颗愤怒的心。

“九十个团?”伏允抚须而笑,“这么说,你加官晋爵了?恭喜恭喜。”

伽蓝躬身致谢,大言不惭地说道,“若能砍下你的头颅,毁了伏俟城,我或许就能出镇西陲,统领西北大军。”

“竖子猖狂!”伏允大笑,“当年你们的皇帝御驾亲征,都未能拿下我的人头,你又凭什么取我的性命?就凭你那九十个团?”

“我既然能从阿史那达曼手上夺走金狼头护具,便同样能在这里拿下你的人头。”伽蓝慢慢眯起眼睛,杀气突然喷涌而出。

伏允暗自惊凛,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腰间刀柄。如果不是事关吐谷浑人的命运,他绝不会与伽蓝独处一室,太危险了,不过伽蓝既然把西海送回来,当然不是为了来刺杀他,肯定是来秘密谈判的,而他急需这次机会,不得不冒险。

伏允指指自己的头颅,撇撇嘴,不屑说道,“若要,便尽管来拿。”

伽蓝笑了起来,杀气骤然消散,“不急,不急,故人相见,先叙叙旧。今春射匮可汗把牙帐迁到三弥山,其中内情你可知晓?”

伏允没有说话,思量措辞。

“西方的局势你应该略知一二。”伽蓝说道,“去年在楼兰,大叶护与你签了盟约,承诺帮你复国,但你应该清楚,突厥人帮你复国是假,利用你牵制中土是真。突厥人真正需要的,恰恰是与中土长期的和平盟约,所以,你的复国大业,实际上就是突厥人和我中土人之间的有效缓冲。一旦你逾越了这道底线,危害到了突厥人和我中土的和平盟约,那么你便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伏允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只是弱国无外交,吐谷浑人为了生存,只能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尤其现在,精疲力竭、进退失据,根本没有反抗之力,如果继续坚持下去,如果突厥人断绝了援助,最终必是待宰羔羊。不过,奇迹终于出现,伽蓝终于隐晦表明了议和的意思。

何谓“缓冲”?说白了就是中土的皇帝在拓展西土的过程中,遭到了突厥人强有力的阻击,短短数年之后便连遭败绩,前功尽弃,由此不得不重新思考西土局势,不得不调整和修改西土策略,而得出的结论是,为了避免与西突厥生正面战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土都需要一个缓冲,一道屏障,而吐谷浑人、铁勒人和西域诸国,便是两大强者之间的有效缓冲和屏障。

这对吐谷浑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从亡国到复国,吐谷浑人得到了突厥人的帮助,而若想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重建汗国,仅靠突厥人的帮助是不够的,必须赢得中土的和平,否则吐谷浑人年复一年的打仗,很快便会被活活拖垮、拖死。

然而,中土人阴险狡诈,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无耻的手段都使得出来,眼前这个伽蓝更是其中的“典范”,在西土诸虏中“恶名昭彰”,仇恨他的人比大漠上的狼还要多。假若伽蓝此来,是中土人的缓兵之计,以备明年春天动大规模的反攻,那结果还是一样,短暂的和平对吐谷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你需要什么?”伏允思考良久,阴沉着脸,冷声问道。

“你能给我什么?”伽蓝反问道。

“我能给你什么?”伏允忽然勃然大怒,“我给了你承诺,给了你质任,给了你贡品,给了你宗主所应享有的一切,但你给了我什么?你吝啬到给一个藩属国的承诺都毁弃,你无耻到连我的汗国我的子民我的牛羊都要夺了去,你说我还能给你什么?”

伽蓝举起手,轻轻摇动,示意伏允不要激动,稍安勿躁。

“深秋了,要下雪了,撤兵吧。”伽蓝的口气不容置疑,“你拼了老命打,不就是为了找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吗?现在裴阁老来了,我这个秘使你也见到了,你还不撤兵,那还谈什么谈?”

伏允一听伽蓝的口气更是怒气上涌,刚想作,却看到西海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冲着他温婉一笑。伏允黯然长叹,硬生生忍了下来。

“如果这是一场历时数年的噩梦,我希望噩梦就此结束,我祈盼当人们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还是原来的世界,他们的国还在,他们的家还在,他们的亲人还在,他们的牛羊还在……他们还能开心的笑,他们还能在蓝天碧草上放声歌唱……”

伽蓝犹疑着,踌躇着,良久,慢慢伸出一只手,“如你所愿。”

=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二章 失落的冯孝慈

吐谷浑撤军了,所有军队撤离西川战场,屯驻于龙耆城。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一面急报裴世矩,一面急令西平、河源诸镇官长,即刻整顿军队,补充粮草武器,准备向吐谷浑人动更大规模的攻击。

诸镇官长并不积极,理由无数,总之没有攻击**,只想据镇而守。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大雪一下,不仅气候恶劣,粮草不继,更重要的是一旦被吐谷浑人诱入西海深处,则有全军覆没之危。

现在陇西戍军数量有限,西川战场上的总兵力不过数千人而已,而当年皇帝御驾西征,十几万军队,浩浩荡荡,谁能挡其锋锐?这两者有可比性吗?你冯孝慈想打,想立功,那是你的事,我等长年累月镇戍陇西,不能不顾惜边军将士和边陲庶民的性命,即便从自身利益来说,也绝无可能拿身家性命陪你去冒险,为你的荣耀和功勋而抛头颅洒热血。

伽蓝孤身潜回,于西川前线密会冯孝慈。

“可曾摸清阿柴虏的底细?伏允还能坚持多久?”

冯孝慈迫不及待了。皇帝把他调到陇西,那是临危授命,假如不能击败吐谷浑人,夺回伏俟城,他就未能完成使命,自然也就无法赢得皇帝的信任和赏识。

伽蓝没有说话,迟疑稍许,问道,“在明公看来,吐谷浑有多少王公贵族和部落领真心诚意归附我中土?”

冯孝慈嗤之以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伏允以流亡落魄之身。纠集数千兵马,便能横扫西海。夺回伏俟,重建虏国,足以说明一切。”

伽蓝微微颔,“以明公对西北和吐谷浑的了解,我中土是夷灭其国、奴役其族为上,还是迫其臣服,为中土藩属为佳?”

冯孝慈苦笑。摇头,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有史为证。某等平庸,与先辈才智相比,难望其颈背。”

几百年来。一代代英雄豪杰都未能征服大雪山和大雪山的北虏。当今圣上和他所能倚重的股肱之臣难道就能创造奇迹,创造历史?冯孝慈根本不相信。

从历史上来看,中土正面临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北虏群体的威胁。匈奴、鲜卑、柔然虽然都曾一统北方大漠,但与在西、北两个方向都建立强大汗国的突厥人相比,它们的实力明显逊色,而当今天下,突厥人尚未衰落。(_--)铁勒人却已飞崛起。北虏群体的人数越来越多,牙帐和军队的规模越来越大,姑且不论它们内部的矛盾如何激烈,仅以对中土的威胁来说,这是有史以来最严重时期。

这种情况下,今上锐意改革以增强国力,西征东伐以攻代守,其大战略并无错误。但今上在改革没有成功,反而遭遇强大阻力。国内矛盾愈演愈烈,国力不但没有增强反而有所削弱之刻。转而以战争手段来转移矛盾,结果非但没有实现其政治意图,反而演变成“穷兵黩武”之事实,矛盾激化的同时,政治谋划亦告失败,国内陷入深重危机,于是进一步加剧了国力的衰落。

事实与理想总是背道而驰,皇帝和改革派在政治上和战场上的双双失利,让他们回旋余地更小,可用策略更少,至于力挽狂澜、逆转局势的机会,更是因为实施大战略的核心思路出现了致命错误,就此难觅踪迹。没有机会,也就抓不住机会,也就拿不出策略,只能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在失落、挫败和恐惧中无助、无奈地等待着日落西山的一刻。

中土很多有识之士已经敏锐地现了帝国的光芒正在迅黯淡,已经预测和推断到帝国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自杀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于是,蠢蠢欲动、居心叵测者纷纷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西北边疆虽然距离帝国的政治中心非常遥远,但帝国世家权贵的“触角”非常长,“触须”非常多,那些遍布中土的各等贵族便是这些敏感的“触须”,只要大世家大权贵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的意志便会在最短时间内由“触须”们传递到帝国任意一个角落,而近段时间西北边疆局势的“风云变幻”,便是由这些“触须”们“联动”之后的结果。

冯孝慈见到伽蓝后,隐晦表达了自己对西北局势的“绝望”,但裴世矩的到来又给了他一线希望,然而,伽蓝今日的两个质问,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冯孝慈,皇帝和改革派们面对纷乱复杂的国内局势,不得不在政治上做出妥协,不得不向某些政治派系做出让步。

让西北局势重新回到“原点”,也就是重建皇帝御驾西征之前的西北政治版图,在大势上有利于缓解国内外矛盾,减少国力损耗,减少无谓的边疆战事,但这在政治上,则意味着皇帝和改革派前期的策略是错误的,由此必然影响到其他策略的实施,比如众多改革措施将会遭到政治对手们的质疑和“围攻”,这会让皇帝和改革派们在政治上陷入被动。

伽蓝笑了起来,冲着冯孝慈躬身一礼,“明公高见,末将受教了。”

冯孝慈惭然摆手,“皇帝打下的疆土,某等应誓死戍守,尔今却丢城失地,颜面无存。”

伽蓝垂不语,稍迟,复说道,“明公,陇西的危机,至此出现转机,不出意外的话,大雪来临之前,危机将解除。至于与西突厥的长期结盟,已经不是阁老和我们的事了,那是西域都尉府的事。”

冯孝慈听出了伽蓝话里的意思。西北局势的变化,反映到朝堂上则是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保守势力的“胜利”,不论是关中本土贵族还是武川系贵族,都将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牢牢掌控西北军,掌控西北局势。唯有掌控了西北,才能确保关陇的安危,而且还能以西北局势为要挟,威胁朝堂上的政治对手。

关中冯氏是关陇贵族中的二三流世家,从地域利益上来说,冯氏与关中本土贵族肯定走得近,但在裴世矩主持经略西土时期,冯孝慈却是裴世矩的得力干将,于是不论其个人政治立场如何,他都被划进了帝国的改革派阵营,所以也不论冯孝慈个人意愿如何,他都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主动去靠近皇帝和裴世矩。从这一点出,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陇西之行的使命即将结束,自己要离开西北,离开西北军了。

“终于可以回东都了。”冯孝慈出了感叹,“只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与第一次东征大败而归的九路统帅相比,明公可以挺着胸膛,气宇轩昂地走进东都,理直气壮地面对任何一个人。”伽蓝安慰道,“三十万帝国将士战死辽东,他们都不知羞愧,甚至有人不降反升,高居宰执之位,明公又有何羞愧之处?”

冯孝慈抚须而笑,但无法掩饰脸上的失意和眼里的那份悲楚失落。

“明公,今大河南北叛贼蜂起,明公回京,必要承担剿贼重任。”伽蓝继续说道,“西北暂时没有大的战事了,西北局势对中土的威胁暂时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相反,山东却是战事频起,山东局势已经严重危及到了帝国的安危,更严重的是,假若任由这种乱局继续下去,必定涂炭生灵。明公,庶民无罪,生灵无辜,帝国的大厦更不能坍塌,一旦国祚崩溃,中土大地必陷黑暗,从此血雨腥风,杳无安宁之期。”

“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冯孝慈不屑一顾。

伽蓝暗叹,却是不敢再说什么。

“日前将军曾与山东众贼作战,战绩骄人,此番回京,不知是否继续征战?”

冯孝慈却是听出了伽蓝话里的意思,含蓄问道。

伽蓝点头,躬身致礼,“某愿追随明公,誓死不渝。”

他可以肯定自己要去山东剿贼。此前裴世矩的暗示很明显,叫他把龙卫府扩建完成,此举用意不言而喻。

“龙卫府扩建的事,进行得如何?”冯孝慈主动问道。

冯孝慈主动相讯,显然是要出手相助。冯孝慈是西北军三大统帅之一,此前镇戍河西,帐下猛将如云,锐士无数,若能借助这次机会,把亲信部属调进龙卫府,等于提携了老部下,又赢得了皇帝和裴世矩的嘉赏,在帮助伽蓝的同时又获得了龙卫府的实力,可谓一举多得。

伽蓝心知肚明,当然不会错过这等送上门的机会,“阁老的意思是,利用此机会,把旧部好友全部带走。阁老说,竭尽全力扩建龙卫府,人数不限。”

冯孝慈微笑颔,“阁老如今主持西北军政,虽唐国公还是弘化留守,西北军统帅,但迫于西北局势艰难,只能积极配合阁老,想来他也不会在这些小事上予以阻挠。”

“龙卫府需要战马,更多的战马。”伽蓝说道,“不仅是为了剿贼,也是为了第三次东征。”

冯孝慈神色一滞,暗自惊诧,心里更掠过一丝莫名的喜悦。还有第三次东征?某还有机会?冯孝慈参加了西征,却为未能参加东征而遗憾,更为东征失利而愤恨,有时他想,假若皇帝给他一次东征机会,他势必攻陷平壤,荡平高句丽。孰不料,机会竟在眼前,唾手可得。

“此言当真?”冯孝慈问道。

伽蓝郑重点头,“你知某知,所以明公毋须为离开西北而失落。明年春天,东征战场上,某定扈从明公左右,杀进平壤城。”

=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三章 初见李渊

九月底,与吐谷浑的谈判陷入僵局,虽然中土的援军正6续进入西川战场,对西海的威胁越来越大,但正因为这个威胁,伏允才坚决不愿放弃龙耆城。{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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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龙耆城,等于拱手让出了伏俟城的东部屏障,吐谷浑人的王都和众多部落将直接处在中土军队的打击之下,这对正在重建和急需休养生息的吐谷浑人来说,根本不可接受。

伽蓝完成秘使的使命之后,便在冯孝慈的帮助下,全力扩建龙卫府,想方设法从河西、陇西诸镇调拔精锐。李渊果然很“配合”,考虑到皇帝对他的不信任,以及那该死的“李氏当兴”的谶言对他所造成的致命伤害,他不得不全力维持与裴世矩的“合作”关系,而双方“合作”的始作俑者便是伽蓝,假如没有伽蓝的鼎力相助,在刚刚结束的那场风暴中,李渊和他的家族也不会建下功勋,而这个功勋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皇帝对他的“敌意”,最起码到目前为止皇帝还没有下旨罢免李渊,所以于情于理,李渊都不会为难伽蓝,相反,甚至还在暗中帮了一些忙,以回报伽蓝,并希望由此赢得伽蓝的好感,加大对伽蓝的拉拢力度。

但裴世矩显然受到了“李氏当兴”这个谶言的影响,有意识地拉大了与李渊的距离。杨玄感的叛乱肯定给了皇帝严重伤害,痛定思痛之后,皇帝会总结经验教训,为了维护其统治,必然会铲除一切可能存在的或者是潜在的隐患,而李渊就是潜在的隐患之一,一旦他被卷进了谶纬危机,恐怕受连累者不在少数,所以裴世矩理所当然谨慎对待,完全没必要自寻祸事。

不得已,李渊只好退而求其次,试图通过伽蓝来“影响”裴世矩。以期赢得裴世矩的继续“合作”。以裴世矩对皇帝的影响力,完全可以保住他的弘化留守的官职,并弱化皇帝对他的“敌意”。把他这个“李氏”与谶言中的“李氏”彻底区分开来,逃避谶纬之祸。

与吐谷浑的谈判陷入僵局后,裴世矩在金城关殚精竭虑思考对策,而李渊则在金城宴请了伽蓝。

李渊紧随裴世矩之后抵达陇西。做为西北军统帅。此刻无论如何都要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但裴世矩无意让他到西川战场“指手划脚”,于是便让他负责安置流配西北的贵族和那九十个团的流配府兵。名义上这些人都隶属于龙卫府,但依照皇帝的命令,龙卫府受制于裴世矩。而裴世矩又暂时主持西北军政,凌驾于西北军统帅部之上,所以李渊在接到裴世矩的命令后,当即渡河赶到金城,“接管”了由伽蓝从东都“押解”而来的流配刑徒。

李渊以此为由,设宴犒赏伽蓝。宴无好宴,酒无好酒,双方心里都清楚。但李渊不知道伽蓝的心思。不敢贸然开口,只能含糊其辞的旁敲侧击,而伽蓝仔细考虑后,对帝国的未来不敢抱有信心,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信心,所谓的逆天而行。实际上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未来主宰中土的便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李氏父子。结个善缘总比结下仇怨好,而危难之刻的雪中送炭。肯定会让李氏父子记下自己的这份人情。

“明公所虑,某在离开东都前,已经向大郎说过了。”伽蓝开门见山,直言不讳,“明公若想自保,就必须留在陇右,这是唯一的办法。”

李渊顿时心定,英武的面孔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喜色。李世民却是感激地望着伽蓝,此人果是然诺仗义之士,值此李氏危难之刻,却始终如一地竭力相助,当得英雄二字。

“伽蓝,某是想留,奈何陛下那边……”

李渊摇头长叹。东都的清算风暴如火如荼,朝堂上各派系之间的斗争已趋白热化,这时不要说李渊抗旨了,即便是裴世矩抗旨,其后果也难以预料。政敌就如疯狗,闻到血腥味便一拥而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西北情形特殊,尤其在吐谷浑复国已成事实,西突厥牙帐东迁三弥山,铁勒大联盟分裂后韦纥、拨野古、仆固等铁勒内九族联盟归附东.突厥导致其实力急骤膨胀,实际上西北边陲的陇西、河西和灵朔处于三面环敌的困境,这时候陛下假若连续更换西北军统帅,对西北局势必将产生严重的不利影响。”

伽蓝从容淡定,侃侃而谈,从葱岭东西、北方大漠一直说到远东战场。

“未来数年,对中土威胁最大的不是西突厥,而是东.突厥。”伽蓝的语气非常肯定,“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西突厥的主要对手是波斯人,所以为了确保葱岭东线的稳定,西突厥必然要给中土‘树立’几个强敌,其中吐谷浑已经复国了,东.突厥也崛起了,而铁勒诸部始终是个巨大的隐患,一旦这几个强敌与中土开战,西突厥就可以向波斯人动攻击了。”

“可以肯定,西北局势,尤其是河西和陇西两地,未来是以稳定为主,辅以局部纷争;而北疆局势,自灵朔到代北,乃至蓟燕,则是中土和北虏交战的主战场。”

“这一形势,裴阁老已经预断,而陛下也已采信,所以从整个大局来说,不论是陛下还是裴阁老,短期内都不希望再次更替西北军统帅,但前提是……”伽蓝大有深意地看了李渊一眼,“明公先必须对未来的西北局势有清晰的认知和准确的判断,并且有一系列行之有效的策略,一旦你的西北策略与陛下的西北策略不谋而合,明公便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到那时,陛下或许就会彻底打消更换西北军统帅的念头。”

李渊抚须沉吟。李世民则是喜形于色。

伽蓝是好人做到底了,把诸多“机密”和盘托出,如果李渊还不能以此来“打动”裴世矩,“说服”皇帝,还不能即刻行动起来,全力经略西北,那么他的能力就的确值得怀疑了。

然而李渊非常谨慎。李氏与伽蓝本无交情,当初李世民之所以能迫使伽蓝妥协,是因为他拿住了伽蓝的“软肋”,这才有了双方的“合作”,但与裴世矩这样的大权贵“合作”,那是有条件的,唯有互惠互利才有合作之可能,而裴世矩绝无可能在胁迫下合作。上一次双方能“合作”是因为裴世矩需要联合更多的力量击败杨玄感,但这一次“合作”李氏能给予裴世矩什么?即便没有李渊,裴世矩也一样能化解西北危机,稳定西北局势,原因刚才伽蓝已经分析过了,所以这一次李氏手上没有筹码,既然如此,伽蓝为什么还要这样“诚心实意”地帮助李氏?难道伽蓝当真是菩萨心肠?鬼都不相信伽蓝宅心仁厚。

这是不是陷阱?裴世矩是不是有意拿自己的人头换取对整个西北的控制?

“陇西僵局,何策方能化解?”李渊试探道。

伽蓝微微一笑,眼里掠过一丝鄙夷,“明公可曾听说那些安置在会宁郡的突厥人阴谋叛乱?”

李渊眉头微皱,略感诧异地望着伽蓝,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到会宁郡的突厥人。会宁郡的突厥人都是忠诚于泥厥处罗可汗阿史那达曼的部落,当年随其一起东迁中土,最近因为谣传皇帝要与射匮可汗和亲,要砍下阿史那达曼的头颅来讨好射匮可汗,所以他们放出话来,假若阿史那达曼死了,他们要血债血偿,这导致会宁郡的气氛很紧张,李渊为此不得不增兵会宁,以防意外。

“统领这些部落的是阿史那达曼的弟弟阙度设阿史那佛奴,特勤阿史那钵罗和阿史那大奈左右相辅。以某的估算,这些突厥人至少有两千精骑。”伽蓝说到这里看了李渊一眼,却见他依旧疑惑,心里不由得愈轻蔑。

“伽蓝兄的意思是,唆使突厥人去打吐谷浑?”李世民突然问道。

李渊霍然醒悟。与其把这样一支危险的军队放在会宁,不如把他们骗到陇西战场,以夷制夷,如此一来,会宁安全了,而陇西多了一支精骑,更重要的是,突厥人为皇帝效力,为帝国戍疆,皇帝即便想杀阿史那达曼,也要好好权衡其中的利弊得失了,而这正是突厥人所需要的,否则他们根本寻不到拯救自己可汗的机会。

李渊暗自羞赧,却神色平静,故作不满地瞪了李世民一眼,遂转目望向伽蓝,迟疑道,“阙度设会离开会宁?”

“阿史那佛奴留在会宁,处在西北军包围之下,若叛乱则必死无疑,而到了陇西战场,与吐谷浑人交战,一旦其要叛离而去,则可先降伏允,后借道西海重返牙帐。”伽蓝冷笑道,“这是一条生路,阿史那佛奴岂会拒绝?”

“那他假若叛逃呢?”李世民担心地问道,“在某看来,阿史那佛奴并不在乎其哥哥的生死。”

“他假若叛逃,先留在会宁的老弱妇孺就得为他陪葬,其次便是阿史那达曼,而更重要的是,射匮可汗是否收留他?”伽蓝微笑摇头,“中土富裕,西土贫瘠,两者相比有天壤之别,与其回牙帐做个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倒不如在中土做个逍遥虏王。”

李渊疑心尽去。这样的计策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出来的,假如此计出自裴世矩,而裴世矩又通过伽蓝之口告之于他,那么裴世矩“合作”的意图就不言而喻了,但关键问题时,裴世矩需要自己为他做什么?

=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四章 不祥之兆

伽蓝当然不知道裴世矩需要李渊为其做什么,但他知道,假如李渊能拿出切实可行的西北策略,以此来证明武川系对皇帝和帝国的忠诚,并表明本派系与皇帝及改革派在西北利益上有着很大的一致性,那么裴世矩从大局考虑,不论他是否中意由李渊来实施西北策略,他都只能选择李渊了,事实上李渊也是唯一人选,而与武川系在西北利益上的妥协,也有助于缓和两大派系之间的矛盾。**..)

宴席结束后,李渊寻到几个亲信僚属,与他们商量了一夜,几易其稿后,总算拿出了一份满意的西北策略。稍事休息后,李渊便渡河赶到金城关,拜见裴世矩。

入暮,李世民匆忙赶到龙卫府军营,向伽蓝报讯,裴世矩采纳了李渊的建议,下令征召突厥军队赶赴陇西战场。

伽蓝闻言大喜,自己这步棋终究还是走对了,裴世矩终究还是屈从了大局,为了完成稳定西北的使命,也为了帝国的未来,他不得不做出了与以独孤氏、李氏为的武川系保持默契“合作”的决定。

十月上,从东都配而来的刑徒,从会宁郡疾驰而来的突厥精骑,从河西飞马南下的各镇精锐旅队,纷纷汇聚到陇西战场。

西川战场上的兵力日渐增多,吐谷浑人愈感威胁,惶恐不安。

龙卫府的扩建非常顺利,在裴世矩、李渊和冯孝慈三大统帅的“精诚合作”下,伽蓝和西北狼兄弟的袍泽故旧,冯孝慈信任和欣赏的老部下们,一个个奉召而来,短短时日内,便扩增到十二个团,加上龙卫府的司马、参军事、录事和司兵、司骑两局等属官僚佐以及郎将、校尉们的亲卫,龙卫府的总兵力过了两千五百人。

傅端毅遵从师傅裴世矩的命令,留在了龙卫府出任司马一职。西行被裴世矩举荐为龙卫府的副官长勇武郎将,虽然连升数级的难度比较大。但裴世矩的权势摆在那里,想来也不会有太大阻碍。布衣出任参军事领诸曹,江都候和阳虎则领司兵、司骑两局。而魏飞、楚岳、毛宇轩和江成之、卢龙、阿史那贺宝则在伽蓝的力荐下,由裴世矩保举为校尉。

西北狼威名显赫,西北军人所皆知,龙卫府的最高武官职由他们“瓜分”。谁也不敢有异议,所以二十四个从六品的旅帅便成了“争抢”对象。冯孝慈毫不客气,一口气“抢”走了十八个。裴世矩不愿在这件小事上“得罪”冯孝慈,而伽蓝本来就是冯孝慈的老部下,岂敢与冯帅相争?再说了。{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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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上传更新}过去龙卫统里除了沙盗马贼和河北刑徒,余者都是冯孝慈的老部下,说来说去大家都是兄弟,哪有“相争”之必要?

转眼间,龙卫府上至雄武郎将,下至精锐骑士,几乎清一色“冯系”人马,当初支撑半个龙卫统的沙盗马贼和河北壮勇。竟成了边缘人物。于是出现了奇怪的一幕,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两拨人竟然亲热起来了,西土凶名累累的沙盗马贼与河北壮勇们竟然呼兄唤弟了。没办法,再不联手,在龙卫府里连水都喝不上了。

李渊也来“凑热闹”。龙卫府里配置了一个录事,掌总录文薄。职任还蛮重要的,但因为是文案工作。一时没有合适人选。伽蓝本想回东都后,看看闲置在家的薛德音是否愿意屈就。哪料李渊“看”上了它,属意由李世民来做这个录事。李世民今年周岁十五,距离冠礼之龄还有六年,正常情况下唯有成年后才能取表字、出仕,但实际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很多武官子弟尚在少年便追随父兄从军打仗以赢得功勋,而文官子弟则早早跟在父兄后面出任僚属以博取功名,所以李渊的这个要求,裴世矩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李渊亲自把李世民送到了龙卫府军营,交给了伽蓝,说了一大堆漂亮话。此刻不要看李渊高居西北军统帅的位置,风光无限,权势倾天,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唯恐皇帝一个圣旨把他打入地狱,而伽蓝这一次“援手”对他至关重要,与裴世矩的继续“合作”,等于为其赢得了一张“护身符”,把他从谶纬危机中解救了出来。李渊要竭力拉拢伽蓝以维持与裴世矩的合作关系,而未来的龙卫府肯定是皇帝和改革派手中的一把锋利战刀,把李世民安置在龙卫府,无论对李氏还是李世民本人,从李渊本人的角度来看,都是一件有利无害的事。

伽蓝没想到命运与自己开了一个玩笑,一个很不好玩的玩笑。

李渊不是神仙,更不能掐指一算知道未来,虽然帝国危机深重,濒临崩溃之深渊,但谁敢说,帝国就一定会崩溃,而且很快崩溃?李渊只能依照常理来推断,只能以避祸为目的来思考对策,于是便有了这个在伽蓝看来极其愚蠢的“昏招”。

伽蓝无意与李世民结下什么交情,对这位未来可能主宰中土的人主,伽蓝的印象并不好,尤其在见到李渊和李建成之后,他对李世民的“成见”更深,虽然这种“成见”来自于他记忆中的历史,一段还未曾生的历史,但人的本性难以改变,既然在那段历史上李世民为了权力可以断绝亲情,为了掩盖他的劣迹而肆意篡改史实,那么不论李世民有多少个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他性格中的阴暗面都是事实存在的,因此伽蓝从心理上排斥李世民,本能地“拒绝”李世民的友谊。

伽蓝暗自打定主意,回转东都后,寻个办法让李世民走人。李渊“糊涂”,李世民肯定“不糊涂”,龙卫府根本就没有他立足之地,没必要在这里自讨苦吃、自寻无趣。

吐谷浑人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在中土重兵威胁之下,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与裴世矩达成了新的盟约,然后率军撤离了龙耆城。至此,陇西危机结束,但无论是裴世矩还是陇西将士,都倍感耻辱。这是皇帝开拓的疆土,却在他们手里丢掉了,为什么?是戍军太少。国力不足,还是其他原因?

裴世矩的心情非常恶劣,当夜在西平城中。他召来伽蓝,开口便问,“如果把西北交给你,你能否血洗前耻。把西海夺回来?”

伽蓝摇头,“西海广袤,贫瘠,气候恶劣,中土人无法适应。国力更难以长久支持镇戍军的需要。可以预见,假若我们再攻,吐谷浑人有了前车之鉴,必然坚壁清野大撤退,到那时,镇戍军坚持的时间,恐怕比现在更短。攻打西海,攻占大雪山。这一策略让中土付出了惨重代价。而慑服吐谷浑,让其永为藩属,则是被历史证明的最好征服策略。三军不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若想征服大雪山,唯有夺吐谷浑之志。唯有赢得吐谷浑的人心。”

裴世矩默默地望着伽蓝,良久。脸上露出疲惫之色,眼中阴霾密布。隐约透出一股令人绝望的悲哀。

“明公是否想到了辽东,想到了高句丽?”伽蓝问道。

裴世矩久久不语。伽蓝能帮他解决陇西危机,能帮他维持与西突厥的联盟,但能帮他阻止皇帝动第三次东征吗?此次东征,就算胜利了又如何?胜利了是否就能征服高句丽的人心?胜利了是否就能永远占有高句丽的疆土?假如东征的未来结局,是重蹈吐谷浑之覆辙,那劳民伤财的三次远征又有什么意义?其对帝国造成的伤害和对皇帝、对中央威权造成的打击又将严重到何等程度?

“明公,谁也阻止不了第三次东征,你不行,皇帝也不行。”伽蓝放低声调,小心翼翼地说道,“如今,必须考虑……或者说,必须改变第三次东征的目的。”

裴世矩马上听懂了伽蓝的意思,神情顿时凝重。

东征不是皇帝个人要求动的,而是以皇帝为的帝国改革派们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共同动的,这一掌控着中土命运和帝国展方向的贵族集团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而东征的胜利与否直接关系到了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殊死搏杀,改革派唯有取得东征的最后胜利,才能在政治上击败对手,即便是名义上击败对手,那也是必须的,是改革派在当前帝国政治局势下所迫切需要的。

改革派在辽东战场上的军事失利,导致他们在政治上进退维谷,事实上不论进退,当前政局和朝堂上的政治对手都会把他们逼上第三次东征之路,这时候,第三次东征到底要取得何种战果,便成了逆转局势的关键所在。

但问题是,谁也不知道未来,谁也不知道第三次东征结束后帝国政局的走向,一切未来都是预测和臆想,出于对未知事务的本能畏惧,上至皇帝下至决策层的权臣们,都有一种四顾茫然之感,东征的目的是否已经完成?东征到底要取得何种战果?如果说,东征的政治目的已经完成,第三次东征不过是完成军事上的胜利,那么,逆转政局的关键又在哪?是在东都皇城,还是在辽东战场?

陇西危机结束,接下来便是尽力与西突厥维持和平盟约,而这一使命理所当然由西域都尉府负责,河西镇戍军为辅。

老狼府的长孙恒安早已派来护送昭武屈术支归国的使者和军队,再加上流配河西的三十团刑徒,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便在初冬的温暖阳光下出了。

裴世矩、李渊、冯孝慈站在金城关城楼上,遥望逶迤北上的军队,情绪低沉,对未来的担忧和焦虑萦绕在他们的心头,让他们倍感惶恐。

就在这时,皇帝圣旨十万火急送到。裴世矩火返回东都;李渊坐镇陇右,确保西北稳定;急调冯孝慈到河北剿贼;伽蓝则率龙卫府日夜兼程疾驰西京,剿杀叛贼。

谁能想到,东都叛乱刚刚平定,西京便又掀起叛乱狂潮,帝国中心地带连遭重创,不祥之兆渐露端倪。

皇帝急了,顾不上西北了,先把西京和河北的叛乱之火熄灭再说。侥幸的是,裴世矩已经把陇西危机解决了,西域都尉府也开始实施新的西土策略了,而西北军也得到了九十个团的兵力补充,短期内足以保证西北边陲的稳固。

=未完待续。。)

第两百四十五章 上大将军

十月下,伽蓝率龙卫府抵达关中三辅扶风郡的府雍城。

同期抵达的还有黄门侍郎裴世矩和右候卫将军冯孝慈。

秦兴国公、右光禄大夫、太仆卿杨义臣屯兵于城东的岐阳宫外,闻讯飞马赶至城西迎接。随其同来的还有西京诸卫府统帅、扶风郡官员和雍县官员。

杨义臣年过五十,高大魁梧,相貌俊伟,颌下两尺长髯,神态威武,气势凛然。其人文武干略,功勋显赫,又因是帝国宗室重臣,其权势尤其惊人,然而,其身体里流淌的始终是鲜卑尉迟氏的血液,虽然先帝赐其皇姓,认其为皇从孙(兄弟的孙子),纳入属籍,但对于皇族来说,杨义臣终究是一个虏姓外人,即便其忠心耿耿,也不能给予足够信任。试想做为皇族旁支之一的杨玄感都公然背叛皇帝,原为尉迟氏的杨义臣就更不值得信任了。

上大将军原为帝国十一等勋官之一,今上改革官制,废除了“勋官制”,“上大将军”这个称呼也就变成了历史,但杨义臣在军中威名显赫,德高望重,更是宗室重臣在军中的唯一统帅,故上上下下还是遵从固有习惯,呼其为“上大将军”,以表尊崇之意。

双方相见,亲热寒暄,一团和气。

裴世矩是帝国宰执,冯孝慈是西北军三大行辕统帅之一,都是权势煊赫之辈,人皆相识,恭敬有礼;而跟随于两者之后的高大彪悍的年轻人便是帝国新贵,皇帝格外荣宠的禁军骁果龙卫府雄武郎将。河内温城司马消难的孙子,观德王杨雄的外孙,其名不为人所知,以法号伽蓝行于世。

这位帝国新贵如狂飙般崛起。在杨玄感掀起的黑色风暴中如一道耀眼闪电划空而起,在帝国的苍穹上出璀璨夺目光芒,中土的世家贵族们因此而人人侧目,个个关注。皇帝在二次东征之前建立了骁果军,直接隶属、忠诚于他的禁军,其中骁果第一军的统帅便是折冲郎将司马德戡,而独立建制的龙卫府统帅便是雄武郎将伽蓝,同为温城司马氏。同为司马消难的孙子。皇族杨氏与温城司马氏的恩怨天下皆知,当初先帝与司马消难反目成仇,尔今皇帝却器重和信任司马消难的后人,这其中蕴含着何等深意?其目的又是什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温城司马氏的重新崛起?

就在大家都关注伽蓝。打量和猜疑这位帝国新贵的时候,裴世矩把伽蓝拉到了身边,亲自把他介绍给了杨义臣。杨义臣是先帝从孙,伽蓝是观德王的外孙,论起辈份来。杨义臣与杨恭仁、杨师道是堂兄弟,伽蓝要唤他一声“舅舅”。

裴世矩以尊长的身份,吩咐伽蓝执子侄礼拜见杨义臣,唤“舅舅”。伽蓝不得不遵命。杨义臣不得不受。大庭广众之下,裴世矩的这一做法。等同于代表皇帝和中枢正式承认了伽蓝的身份,并宣告于天下。

冯孝慈紧跟裴世矩之后。隆重介绍了伽蓝在西北军里所建下的显赫战绩。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位帝国新贵曾效力于西北军和西域都尉府,是秘兵中的秘兵。秘兵刀头舔血,干得都是见不得光的事,给人的印象就是阴狠狡诈,就像躲在黑暗里的幽灵,血腥而恐怖,而这位新贵却偏偏是普渡众生的沙门子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身份加上其身体里流淌的尊贵血液,结果就变成了一个非常诡异的“组合”体,而最为符合的称谓便是“金狼头”。

金狼是突厥人崇拜的图腾,代表了尊贵,而狼本性狡诈残忍,更喜欢在黑暗里活动,又符合秘兵的特性。这种诡异“组合体”一出现便显现了其惊人杀伤力,杨玄感和他所掀起的狂风暴雨便是被皇帝突然祭出来的这只级法宝“金狼头”摧毁了,神奇般的在短短两个月内摧毁了,这是杨玄感和他的同党没有想到的,也是其他各系贵族都没有想到的。

帝国曾遭遇类似的危机,一次是开国前的尉迟迥、司马消难和王谦之乱,一次是今上继位时汉王杨谅之乱,但当时无论是先帝还是今上,都身居京都中枢,可以从容指挥,而这次今上远在辽东战场,京都中枢形同虚设,一旦东都失陷,杨玄感联合各系贵族们重建皇统,再立一位新皇帝,那么以当时的政局,今上还有多少机会逆转局势,反败为胜?所以今上和中枢虽然没有公开摧毁杨玄感之乱的内幕,但其中机密还是由行宫和东都、西京的某些知情者泄露而出,于是伽蓝这位帝国新贵便愈的神秘,愈的令人惊惧。

两位帝国文武重臣隆重推介帝国新贵,其含义不言而喻,于是谀言如潮。

繁文缛节之后,裴世矩并没有进城,甚至都没有听取杨义臣和扶风郡守对形势的介绍,也没有向他们解说西北局势,便以皇命在身为由,匆忙上路。

杨义臣率一干官员相送十里。

伽蓝再送里许,裴世矩忽然勒马停下,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不要在关西滞留,马上击杀逆贼,至东都。”

伽蓝疑惑不解,但不敢询问,连连颔,然后对冯孝慈躬身说道,“明公,请恕末将妄言之罪。明公到了河北,紧要之务是打通永济渠水道,确保水道畅通,而不是平叛杀贼。”

冯孝慈略略皱眉,悄悄瞥了裴世矩一眼,却见裴世矩目露赞赏之色,当即郑重起来,仔细思索。伽蓝为何在分别之前突奇言?难道伽蓝担心自己与山东世家生激烈冲突?忽尔想到伽蓝曾十分肯定的说过,马上就有第三次东征,而东征就需要永济渠水道,但河北叛贼肯定要乘机劫掠永济渠,这时候就必须明了河北平叛的重点了。是保护水道,还是平叛杀贼?当然平叛是次要的,保护水道是主要的,一旦主次颠倒。耽误了皇帝的东征大计,那就难辞其咎了。

冯孝慈微笑点头,然后也善意地提醒了伽蓝一句,“伽蓝,关西是非之地,千万不要深陷其中,为敌所乘。”

冯孝慈和裴世矩的意思一模一样,伽蓝顿感重压。但急切间却看不透彻,只能躬身致谢,就此止步,目送裴世矩和冯孝慈纵马而去。

关西三辅。京畿重地,帝国龙兴之处,竟然在杨玄感败亡之后,如“飞蛾投火”般再掀乱潮,这纯粹是取死之道。为何取死?谁要取死?取死的目的又是什么?

伽蓝百思难解。遂飞驰西京大军军营,拜见杨义臣。

伽蓝与杨义臣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早在西征时,三路大军合围吐谷浑可汗伏允,其中杨义臣便是其中一路大军的统帅。屯兵琵琶峡。伽蓝做为秘兵,数次潜入敌军探查敌情和刺杀敌军军官。期间数次向杨义臣禀报军情和接受任务,杨义臣对其褒赏有加。

几年后再见。杨义臣在中枢中的地位提高了,第一次东征他是九道大军中的其中一道统帅,而第二次东征他已是远征军的副帅,由此可见皇帝迫于军中元老迅凋零的现状,不得不授其以更大军权,而这次把西京平叛重任托付于他,可见对其已给予了一定信任。

杨义臣是代北人,其父尉迟崇是先帝的老部下,在其同宗尉迟迥起兵反叛之际,大义灭亲,率代北大军坚决站在先帝一方,而这一举措彻底扭转了整个局势。先帝感其恩,在其阵亡后抚养其子义臣,并赐皇姓,隶属籍。杨义臣长大后坐镇代北,统领父亲的老部下们镇戍北疆,与突厥人反复交战,功勋显赫,曾与帝国名将史万岁会师大斤山,重创北虏。而史万岁却遭杨素诬陷,为先帝所杀,成为帝国一大冤案。杨义臣受到连累,功勋被夺,代北将士亦一无所获,就此与杨素结下仇怨。

史万岁是关中本土贵族。杨素与史万岁之间的恩怨,并不是个人恩怨,实际上是当时的皇统之争已经白热化,先帝和太子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以史万岁、李药王(李靖的哥哥)为代表的一批老中青武将都是太子的坚定支持者,而拿到击败北虏功勋的这些武将们,必将给太子以更大实力。先帝借“史万岁”的人头打击东宫太子党,乃在情理之中。

杨义臣也是太子的支持者,所以他不但没有拿到击败北虏的功勋,反而被调离代北,到西北军里镇戍灵朔,而代北大军则被当时统领五十二州军事的并州总管汉王杨谅所控制,而杨谅叛乱的主力军,便是这支代北大军。杨谅兵败,代北大军损失殆尽。

杨义臣最大的“本钱”便是代北大军,代北大军没有了,杨义臣也被调回东都出任宗正卿,太仆卿,不再统领军队,算是彻底“闲置”了,但也因此赢得了皇帝一定程度的信任,毕竟他的实力不复存在,所以西征时,皇帝重新起用了杨义臣,东征也带上了他,而这次更是让他到关西统军平叛。

杨义臣做为宗室重臣,又有代北为根基,又有武川系为后盾,而且是文武兼备的府兵统帅,必被卷进皇统之争,所以,此刻他出现在西京叛乱战场上,不能不让伽蓝联想到日益激烈的皇统之争。

伽蓝的地位也提高了,而且身份尊贵,完全有资格与杨义臣“坐而论道”。

稍事寒暄,又聊了一些西北局势,忽然,杨义臣面色一整,郑重其事地对伽蓝说了句“谢谢。”

杨义臣所谢,乃是东都那九十个团的府兵,如果不是伽蓝冒着极大风险,“欺骗”了东都留守樊子盖,“甘愿”在两京贵族的胁迫下“默契”配合,那些无辜的府兵必定魂归黄泉,白死了,而他们的死,对帝国的伤害难以估量。

伽蓝苦笑,躬身说道,“舅舅该谢的,应该是陛下。”

杨义臣神色沉郁,久久不语。

伽蓝迟疑片刻,低声询问道,“舅舅,龙卫府已日夜兼程而至,剿贼一事迫在眉睫,请舅舅……”

杨义臣举手阻止,“这里是关西,某的帐下,都是关中三辅子弟。”

话中有话,杨义臣的意思很明了,他是想打,想战决,奈何这支军队他指挥不了,而皇帝也知道这一情况,所以才十万火急调龙卫府到关中平叛。但问题是,如果扶风叛贼的背后是关中本土贵族,有着某种政治目的,那么即便是龙卫府,短期内也一筹莫展。

“某和某的龙卫府,必唯上大将军马是瞻。”

伽蓝断然誓。

杨义臣笑笑,徐徐说了一句,“贼帅向海明,乃沙门弟子,其所纠集之贼众,多为沙门信徒。”

伽蓝霍然变色,半晌无语。这怎么可能?西北沙门为何自寻死路?法琳师叔莫非疯了?

第两百四十六章 是非之地

>伽蓝第一个念头便是被人算计了,用沙门弟子去杀沙门信徒,可见用心之险恶,但自己已经到了扶风郡,已经骑上了“虎背”,偏偏杨义臣刚才又把话挑明了,关中的平叛唯有依靠龙卫府,而自己偏偏又了誓,假如先期知道贼帅是沙门弟子,自己绝无可能去“冲锋陷阵”。 .)[..netbsp; 正如裴世矩和冯孝慈所料,关西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自己这个新贵贴上了皇帝和改革派的标签,更是摧毁杨玄感及其同党的一把利刃,这等同于把自己推到了帝国保守贵族集团的对立面,而关西贵族集团自杨玄感及其同党败亡之后,事实上已经成为帝国最大的保守势力,在两大阵营激烈对抗的过程中,自己这个新贵落在对手的地盘上,所处环境之险可想而知。

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在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暴中大获其利的帝国中立派武川系贵族集团,虽然为了维护关陇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为了抗衡气势汹汹的改革派,武川系与关中本土贵族互为援手,联手共抗,但两大集团的政治立场还是有很大区别,对于武川系来,以独孤氏、窦氏等为的虏姓武川人更倾向于坚守中土统一和帝国和平之大利益。

皇帝在这个关键时刻派遣有着代北虏姓血统的宗室重臣杨义臣来西京战场平叛,其目的很明显,寄希望于武川系贵族集团能从中调和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激烈矛盾,以便以最快度稳定两京局势。先把国内的危机缓解了,解决了。

也是因为如此,皇帝才改变了主意,让李渊继续留在陇右主掌西北军事。以此来示好武川系,让武川系以大局为重,帮助皇帝和中枢尽快稳定两京。



伽蓝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帅帐。

杨义臣没有给他下达立即攻击的命令,而是给了他两天的休整时间,实际上就是给了他认清形势拿出对策的时间。

回到龙卫府军营,西行、傅端毅、布衣、李世民等府中僚属和楚岳等六校尉都在帐中相候,众人看到伽蓝阴沉的脸色,当即知道出了棘手之事。

伽蓝徐徐道来。西北佛道之争由来已久。且仇怨甚深,大凡任一道门出事,其背后都有另一道门的魅影。值此帝国政治风暴风起云涌之刻,沙门弟子向海明在关西三辅之地聚贼而叛。当其冲的便是关西沙门领袖法琳上座。

长安白马寺寺主法琳上座原籍颍川陈氏,颍川陈氏隶属河洛贵族集团,而河洛贵族集团正是杨素、杨玄感这一庞大权势集团的强力后盾。当年法琳到长安宣讲佛法,便是受杨素之邀,并得到了杨素的大力帮助。法琳上座与杨素、杨玄感父子交情深厚。{}他本已牵连于这场风暴,而沙门弟子向海明的叛乱,无疑于坐实了法琳上座的罪责,并把整个关中三辅之地的沙门弟子统统牵扯了进去。

这是绝户计。[全文字..cm]对手太狠毒了,所以伽蓝断言。这一次对沙门“下手”的不止有楼观道,还有痛恨沙门的关中儒家子弟。而关中的经学世家与道门联系最为紧密的便是关中苏氏,苏氏即便不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也必是知情者之一。

伽蓝想到了苏合香,这一刻,他非常思念苏合香,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假如他再不紧紧抓住苏合香,他可能会永远失去自己的挚爱。

“法琳师叔肯定知道皇帝遣某东进西京平叛一事。”伽蓝的目光从西行、楚岳和毛宇轩三人的脸上掠过,“不出意外的话,长安白马寺的某位师兄正疾驰而来们的时间非常有限,马上派一队精骑迎一迎。”

毛宇轩主动领命,匆忙出帐而去。余者也纷纷离开,准备剿贼一事。

西行、傅端毅和李世民则留了下来,继续商讨。

“东都正在清算杨玄感余党,随着河南平叛大军的节节胜利,随着韩相国等河南贼帅的败亡,其清算范围正从东都向地方郡县蔓延。”傅端毅神情严峻,谨慎道,“关西也是清算的重要地域,值此紧要之刻,关西突然爆叛乱,局势急转直下,可以想见,西京的那些人与此事肯定脱不了干系。”

“西京危急,关西危机重重,东都还敢把清算之手伸过来?一旦西京被贼人攻破,关西大乱,西京的那些人固然罪责深重,东都的那些人也休想推得干净。这是鱼死破之局,是抵御东都清算的最佳计策。”西行冷笑道,“只是让人想不到的是,关西的沙门子弟却祸从天降,突然成了两京争斗的牺牲品。”

“在某看来,即便沙门出了个叛逆向海明,也难以祸及整个关西的沙门子弟。”李世民心翼翼地道,“佛道儒之争,天下皆知,尤以关西为最,这些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陛下对此一清二楚,断然不会把沙门卷进来,把这场清算风暴推向失控的地步。事实上陛下让某家大人继续留在陇右掌控西北军,等同于以武力保护西京,而保护西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用武力威慑东都,把清算爆控制在陛下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不论陛下要清算哪些人,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便是陛下需要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两京局势,他绝不愿意看到两京陷入长久混乱。”

伽蓝沉默不语,一语不。



第二日凌晨时分,毛宇轩带着一队精骑疾驰而回,与其同来的还有一位僧人,数位护从,而那位僧人便是长安白马寺寺主法琳上座。

法琳亲自赶赴扶风雍城,可见形势之严峻,然而,伽蓝却对他有了“成见”,而“成见”便始自东都明概上座当日对其所的法琳的政治立场。法琳支持杨玄感以暴力推翻当今皇帝。并拒绝与楼观道“合作”,而这一立场与法琳的出身有直接关系。

法琳是荆襄人,江左遗民,少时出家并游历大江两岸。遍访名僧名儒,在佛学和文学上有相当造诣。中土一统,南北佛教也要一统,当时南方佛教重义理,北方佛教重戒行,统一难度较大,不过无论南北,佛道儒之争都异常激烈。而儒道两家对佛教的联手夹击,却迫使南北佛教不得不主动加快了“合流”的度。仁寿元年,也就是当今皇帝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年,帝国政治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未来皇帝以江左为自己的“后盾”,导致帝国在文化、宗教上的统一步伐大大加快,而其中最明显的特征便是“以南统北”。荆襄名僧法琳就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在以新太子为的政治势力的有意操纵下,承担了融合和统一南北佛教的重要使命。北上长安,宣讲佛法。而西北沙门迫于政治压力和儒道两家的“紧逼”,毅然敞开了“合流”的大门,主动接纳了法琳。于是法琳就此成为南北佛教统一的领军人物,也就此成为西北沙门的“领袖”之一。

很显然。从法琳的立场来,南北佛教统一的利益至上。中土佛教的利益至上,为此,在必要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牺牲西北沙门的利益。

明概上座为此非常不满,与法琳产生了冲突,而伽蓝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理所当然维护西北沙门的利益,所以也就对法琳产生了很深的“成见”。

见面之后,伽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关西沙门为奸人所陷,危在旦夕,师叔可知?”

法琳神态疲惫,闻言微微摆手,“伽蓝,事情远比你想像的复杂。”

伽蓝冷笑,“某只想知道沙门子弟为何人所害?”

法琳沉吟不语。

西行忍不住声问道,“师叔,向海明是何人?扶风叛乱一事,师叔先期可曾耳闻?”

西行这话较为含蓄,实际上就是怀疑向海明是受法琳的指使,而此事又被对手所利用,以致现在身陷绝境,进退失据。

法琳尚未话,毛宇轩便十分不满地冲着西行厉声道,“八月初杨玄感便已败亡,大局已定,师叔岂有不知之理?”

伽蓝和西行相视无语,脸色都很难看。

“向海明出自河东向氏。”法琳摇头长叹,“此人……此人才智高绝,佛法高深,但性情古怪,常有疯癫之举,一直自己是弥勒出世,以此来哄骗信徒……”

“师叔,你当某等是痴儿?”西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法琳的话,“向海明曾是一寺之主,是和尚,能做和尚的沙门弟子会是疯癫之徒?即便他是疯癫之徒,也应当知道凭他所纠集的一帮乌合之众,绝无可能在三辅之地生存下去,纯粹是自寻死路。他为什么如此丧心病狂?为什么要把成千上万的无辜者送进地狱?”(当时,一般唯有一寺主持才能称之为和尚。)

法琳无语。

“师叔,向海明要么如你所,是个疯癫,要么就是沙门的敌人,藏匿于沙门之中,伺机沙门于死地。”伽蓝冷森森地道,“师叔,你既然来了,就给某等一句话,告诉某等要杀谁,又要救谁。”

法琳迟疑片刻,忽然徐徐吟道,“真君者,木子弓口,王治天下,天下大乐。”

伽蓝、西行和毛宇轩疑惑地望着法琳,不明白他什么。

“这是《太上洞渊神咒经》中的一道谶言。”法琳缓缓道,“木子便是李,弓口便是弘。李弘者,老君之化身也。老君当治,李弘应出,这便是‘应谶为王’。”

伽蓝三人暗自惊悚,相顾骇然。

自帝国开国以来,便有“李氏将兴”之谶言,尔今中土乱象渐生,这一谶言再度盛传,中土李氏深陷危局,人人自危。假如忽然冒出个“李弘”,应谶为王,应验了这一谶言,那么中土李氏便安全了。

扶风向海明叛乱不过是个开始,是为了混乱西京局势,混淆皇帝和中枢的视听,是为了“掩护”即将到来的李弘大起义,而李弘大起义的目的就复杂了,拯救中土李氏不过是其中之一,更大的可能是意图分裂帝国。假如这一估猜是对的,西京正有人要继续杨玄感之“未竟事业”向皇帝和帝国的改革派动新一轮攻击,那么最佳时机便是第三次东征。

西京的局势果然复杂,无论佛道儒三教还是各系贵族,都是棋盘上的棋子,而原因无他,便是帝国最根本的矛盾在杨玄感叛乱之后,在清算杨玄感余党之后,进一步激化了。

正如裴世矩和冯孝慈所,西京乃是非之地,离开为上。

“伽蓝,虽然你现在有十二团精兵,但你谁也救不了。”法琳叹道,“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急离开关西。你走了,沙门安全了,你若不走,沙门则必遭劫难。”

伽蓝听懂了。西京风暴要开始了,这时皇帝把自己调到西京,在西京人看来,这是皇帝要拿自己这把刀对付他们,如同当初对付杨玄感,但问题是,自己这把刀现在摆在明处,是众矢之的,留在这里必死无疑,而且还会拖累沙门。

是继续为皇帝效命,还是拯救自己和龙卫府?伽蓝没有选择,唯有战决,“逃离”西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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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的正文第两百四十六章是非之地

第两百四十七章 焉能不杀?

>然而,现实问题是,这里是关西,是三辅之地,是关中本土贵族集团的根据地,你一个“外人”想在这里为所欲为,绝无可能。**..)难道伽蓝想战决,便能战决?伽蓝尚不敢狂妄至此,只能问计于法琳。

以法琳在沙门的尊崇地位,亲自赶到雍城,显然不是为了告诫伽蓝,请伽蓝尽早离开,而是授其以“战决”之秘策。

“师叔,龙卫府若想离开关西,必须剿杀向海明。”伽蓝躬身说道,“请师叔指教。”

法琳既然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知道内中所隐藏的机密,自有他的消息来源,而其中向海明的身边,必有向法琳通风报信之人。只要掌握了向海明的一举一动,清剿平叛便轻而易举。

法琳微微一叹,“有消息说,向海明要做皇帝,正为登基加冕做准备。”

“丧心病狂。”西行忍不住怒声唾骂。

沙门和尚投身为贼也就算了,还自称皇帝,摆明了就是要把沙门弟子往死路上逼?你当真是弥勒出世?就算你是弥勒投胎,你要做皇帝,也要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做皇帝的实力?这明显就是个杀人的“陷阱”,白痴都知道,向海明焉能不知?由此可以推及,向海明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是阴谋者手中的一颗棋子,在自己死期将至,时日无多的绝境下,干脆破罐子破摔,疯狂到底。临死也要拉一帮人垫背。

“杀此贼,迟必殃及沙门。”毛宇轩急切说道,“此事切不可延误。”

法琳踌躇良久,望着伽蓝。正色问道,“只诛恶,可否?”

受向海明的蒙骗,追随其叛乱的沙门信徒多达数万之众,如今都聚集在扶风、安定两郡交界处的陇山东麓一线,如果剿杀,则必然殃及无辜,然而。此刻,那些信徒们还是“无辜”者吗?一旦剿杀了所有叛贼,那么带来的恶果便是沙门信徒的大量减少,更严重的是。因为信徒们未能得到佛的庇佑,他们尊佛的最基本的愿望和梦想就此碎裂击,于是,信佛者会弃佛,不信佛的人会远离佛。而佛教的影响力会因此遭到致命打击,佛教的利益会因此遭受严重损害,由此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

法琳提出了条件,只诛恶。否则,他也就没有必要亲自赶来雍城了。**..)

伽蓝一口答应。他是沙门守护者,他当然不会屠杀沙门信徒。当然要顾全沙门利益,但是,他不杀,不代表沙门的对手也不杀。伽蓝不过是禁军龙卫府统帅,不是西京军政大员,他根本就无权决定叛逆者的生死。

“师叔,在你看来,李弘之乱,将对西京……不,将对中土局势造成何种影响?”

伽蓝这话一出,法琳便明白了伽蓝的意思。若想只诛恶,保全那些参与叛乱的沙门信徒,还必须赢得沙门对手们的“妥协”。

“伽蓝,向海明出自河东向氏。”法琳不动声色地说道。

这话法琳已经说过一次,再说,再着重点明,无非是暗示向海明的背后不仅有关中本土贵族,还有河东贵族,由此推及,即将爆的李弘之乱,其背后不但有关陇贵族和西北道门的支持,还有其他系的贵族势力的支持。

西行面露不屑之色,冷笑道,“师叔若是知道此贼落脚之处,不妨一并告之。”瞻前顾后没有意义,不如一刀把李弘砍了,先把主动权抢到手。

法琳苦笑。毛宇轩则赞同西行的办法。

伽蓝轻轻摇手,解释道,“李弘是太上老君的降世化名。如果道门羽士异口同声说你是李弘,那你便是李弘。自晋以来,以李弘之名叛乱者此起彼伏,前赴后继,连绵不绝。”

“那便潜入终南山,杀了楼观法主。”毛宇轩忿然说道。

伽蓝再摇手,示意毛宇轩稍安勿躁。

“师叔可知终南山有哪位仙人入世修行?”

“唐弼。”

“师叔可知他在何处?”

“岐山。”

伽蓝转目望向毛宇轩,冷声道,“带两团精骑,拿下他。”

“切莫行暴!”法琳突然提高了声调,郑重告诫道,“唐弼若亡,佛道两门必掀血雨,不要说拯救无辜信徒了,便连关西的天都会变黑。”

毛宇轩略略躬身,“师叔但请安心,某知晓轻重。”

法琳对伽蓝等人并无深入了解,但西北狼凶名在外,西行越是信誓旦旦说不杀人,法琳越是忧惧不安。正当他想多嘱咐几句的时候,伽蓝说话了,“师叔,当今时局瞬息万变,朝堂上的矛盾已趋白热化,对立双方为了击败对手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以中土的分裂和国祚的败亡为代价,所以佛道两家根本无法置身事外,必然要被卷进这场惊天动地的大风暴,而血雨腥风已经开始了,楼观道联合其背后的贵族势力已经沙门动了攻击,这时候,师叔如果继续抱着缓和佛道两家矛盾的幻想,则必将沙门于死地。”

法琳无语以对。

西行斜瞥了伽蓝一眼,问道,“杀之?”

“杀!”伽蓝冷森森地说道,“即便杀不死了他,也要让他鲜血淋漓,魂飞魄散,让他知道激沙门的后果,也唯有如此,才能让敌人肝胆俱裂,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刀。”

“以暴制暴,以杀止杀。”西行和毛宇轩相视而笑,“如此一来,西京这帮宵小必定胆战心惊,哭着喊着要赶走阿修罗了。”



法琳悄悄而来,悄悄而去,与其同时消失在黑夜里的还有毛宇轩和他的两团精骑。

上午,伽蓝和西行赶赴行辕拜见了杨义臣。当夜,西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带着三团精骑没入黑暗,沿着汧(qian)水而上,直杀汧源城。

十月二十五,西行、布衣指挥六百龙卫夜袭汧源城,诛杀贼帅向海明,斩杀贼寇近千。余贼惊散,逃亡汧山。

同日,毛宇轩以剿贼为名,突然向岐山城北的太极宫动了攻击,斩百级,纵火焚观。

消息传开,三辅震惊,西京失语,终南山上更是寂静无声。

二十七日,杨义臣下令,诸军分道并进,沿陇山东麓一线剿杀余贼,务必在大雪来临之前,将贼党清剿干净。

伽蓝则奉命赶赴陈仓、郿城一线,在渭水两岸剿贼,其剑锋直指终南。

二十八日,龙卫府抵达虢县,屯兵于渭水北岸。当夜,苏合香突然渡渭水而来,与寒笳羽衣同至龙卫府大营。

故人相见,彼此冷漠,气氛颇为滞重。

李世民有心斡旋,缓和一下气氛,但看到伽蓝那张冰冷的脸,又想到伽蓝血腥的手段,心中胆怯,彷徨无策。好在苏合香强作笑颜,拉着寒笳坐了下来,否则场面更为不堪。

“阿苏,自回到中土以来,你这个丝路巨贾倒是拓展了回易之路,像模像样地做起了信使。”伽蓝冷嘲热讽道,“你可知这信使并不好做?某当年在西土做信使,刀头舔血,死里求生,根本不指望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苏合香撇撇红唇,揶揄道,“可如今你翻了身,豪门贵胄,皇亲国戚,饱受圣主之恩宠,坐拥禁军之龙卫,声名显赫,权势倾天,接下来是不是要杀人盈野以建功名?”

伽蓝冷笑,“某生性残暴,杀人如屠狗,无论在西土还是在河北,某都杀人盈野。今至三辅,贼势猖獗,焉能不杀?”

“祸乱三辅者,乃沙门孽畜,道兄为何黑白颠倒,诬楼观道友?”

寒笳羽衣的美妙声音从帷帽下袅袅而起,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虽意在诘难,却霎那间冲淡了帐内的肃杀之气。

伽蓝却是脸色陡沉,剑眉紧皱,杀气凛冽,“某说他是贼,他便是贼。”

帐内杀气四溢。

苏合香脸色僵滞,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帷帽下的黑纱拂动,虽看不到寒笳羽衣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她平静心湖已荡起层层涟漪。李世民就坐在伽蓝的侧面,从伽蓝身体里喷涌而出的凌厉杀气让他心惊胆颤,噤若寒蝉。

以目前帝国复杂的政治局面,以皇帝和中枢改革派对伽蓝的器重,如果伽蓝要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借口剿贼而诬杀道门弟子,给终南山以沉重一击,必会让楼观道背后的关中本土贵族们“痛苦不堪”。相信皇帝和中枢改革派不但不会阻止伽蓝,反而会暗中窃笑,乐见其成。

伽蓝本是暴戾狂徒,无论在西土还在河北,他都血腥屠戮,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刀,或许,皇帝这时候把伽蓝调到关西战场,就是有意借助这把刀的威力,再给政治对手们以狠狠一击。

良久,寒笳羽衣再度开口,“道兄当真想把关西变成修罗场?”

“某是沙门守护,如今有人要沙门,某当然奋勇反击,即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谁能灭了沙门?谁又愿意与道兄为敌?”寒笳羽衣喟然轻叹,“道兄之辞,太荒谬了。”

“荒谬?”伽蓝目射寒光,语调异常森冷,“阿苏是因为某才回到中土,但有人却一次次拿阿苏的性命来威胁某。是可忍孰不可忍,寒笳羽衣,这是最后一次,若有人再拿阿苏来威胁某,某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人世。”

黑纱微拂,寒笳羽衣终于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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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八章 匪夷所思的阵亡

>伽蓝松口了,这在终南山预料之中,但伽蓝是个阿修罗,是个屠夫,如果让其继续留在关西,以其暴戾之性格,必然对楼观道穷追猛打,借此给楼观道背后的关陇贵族势力带来越来越多的麻烦,甚至有可能给皇帝和改革派赢得打击关中本土贵族集团的机会,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尽快赶走这个骄横跋扈、穷凶极恶的阿修罗。 .)1(1)

各方紧急行动。杨义臣奏报皇帝和东都,妖贼向海明已诛,余贼四散,不足为虑,关西局势正迅走向平稳。京兆尹李丹会同扶风、冯翊两郡官长联名奏报,三辅局势日趋稳定,但刚刚过去的东都大风暴给了西京以“重创”,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是休养生息。言下之意,保守势力迫于时局的严峻,不再蓄意阻碍皇帝的改革大业,但考虑到实际情况,改革的步伐还是要慢一些,不要因为急功近利而铸下不可挽回的错误。这实际上就是向皇帝出了“求和”讯息。

西京留守卫文升则在奏章中直言不讳,假如皇帝继续把伽蓝和龙卫府留在关西,必会激化关西各方的矛盾,而伽蓝和龙卫府都是桀骜不驯之辈,一旦混乱了西京局势,影响到了两京的稳定,后果堪虑。

十一月初,东都率先做出反应,民部尚兼东都留守樊子盖考虑到山东烽烟四起,局势愈恶劣,东都外围警报频传,于是会同黄门侍郎裴世矩、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联名下令,以尚都省的名义。调伽蓝和龙卫府火赶赴河北黎阳,保护黎阳仓。

此刻龙卫府已经奉命赶至长安城外休整,接到东都急令,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赴河北。

随同伽蓝一起抵达长安的苏合香本想告辞离去,但伽蓝说了一句话,“某的羽翼已经张开,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了。”

苏合香毫不犹豫地留下了。

伽蓝手一份给河东薛德音,详述当前形势,请薛德音慎重考虑一下,是否愿意投身龙卫府再建功勋。伽蓝盛情相邀,相约重聚河北。为了确保薛德音能“出山”。伽蓝又给小姑司马令虞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并表示如果条件许可,他打算回温城,认祖归宗。

十一月上。备身府奉皇帝旨意急令伽蓝,鉴于河北贼势猖獗,负责戡乱河北的右候卫将军冯孝慈兵力严重不足,平叛不利,导致高阳的皇帝和行宫安全倍受威胁。{../友上传更新}故令龙卫府以最快度赶至清河郡会合冯孝慈,助其戡乱平叛,以确保永济渠的畅通,确保皇帝和行宫的安全。

时龙卫府已过潼关。伽蓝接令后,当即急冯孝慈。把河北太行、高鸡泊和豆子岗三股叛军及各路贼帅,以及他们背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一一告之,恳请冯帅务必慎重对待。当前戡乱大军的主力云集于河南通济渠两岸,河北戡乱兵力严重不足,根本不具备即刻打通永济渠的可能,再考虑到朝堂上改革派和保守势力之间激烈冲突,如果在没有完全掌控局势的情况下仓促出兵平叛,未必能取得预期结果。

伽蓝对河北戡乱的悲观态度引起了西行、傅端毅和布衣等人的疑议,西北狼诸兄弟皆认为,以冯孝慈高的用兵之术和丰富的作战经验,打一群拿着棍棒斧头的乌合之众,就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想想几个月前,龙卫统以三百骠骑横扫河北诸贼,如狂风扫落叶般把各路叛贼杀得落花流水,那是何等轻松?

伽蓝沉默不语。龙卫统在河北显赫战绩的背后,隐藏着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而其中一些秘密,伽蓝甚至都没有告诉裴世矩,所以,面对兄弟们的质疑,他唯有沉默。

四天后,龙卫府由孟津方向北渡大河,进入河内境内。

同日,在孟津渡口,伽蓝接到东都急令。河北传来噩耗,冯孝慈于十一月初九日,与清河贼张金称激战于漳水,战败阵亡。

一个从三品的右候卫将军,曾是帝国西北军功勋显赫的三大统帅之一,竟然在河北戡乱战场上战告负,而且还不幸阵亡了,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

河北清河贼帅张金称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惊人实力?河北平叛大军何以积弱至此,连一帮拿着棍棒的农夫都打不过,甚至让自己的统帅都战死了?冯孝慈没有死在西北边陲,没有死在北虏的刀下,却死在了中土河北,死在了中土人的棍棒下,这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帝**方来说,都是一个奇耻大辱。

河北戡乱的统帅阵亡了,河北平叛大军战败了,永济渠被叛贼切断了,更严重的是,皇帝和行宫就在河北河间郡的高阳重镇,而高阳距离高鸡泊、距离清河贼猖獗之地,不足四百里,由此可见河北形势之严峻。

河北人难道疯了?明明知道皇帝和行宫就在高阳,就在河北,还大肆攻杀城池,攻杀官军,杀死帝**队的高级军官,难道他们就不怕皇帝龙颜震怒,调集帝国最精锐最强悍的军队横扫河北,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伽蓝悲愤不已。

西行、傅端毅和布衣等人在悲愤之余,终于意识到伽蓝先前对河北戡乱的“悲观”是正确的。

东都命令,伽蓝和龙卫府以最快度赶赴清河郡,一方面整顿战败残军,一方面剿杀诸贼,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打通永济渠,确保粮草辎重能源源不断运往涿郡,以保证东北疆各路镇戍军整个冬天的军需需要。

冯孝慈阵亡了,谁来代替他戡乱河北?谁来承担保护皇帝和行宫、保护永济渠的重任?是不是从河南调集更多军队进入河北战场?伽蓝一无所知,只能带着军队日夜兼程赶赴战场。

没有时间让伽蓝回温城拜见祖母高老夫人,也没有时间让他走进太史堂认祖归宗,他就像几个月前一样,从温城匆匆而过,惊鸿一瞥。

温城已经接到司马令虞的信,已经做好了迎接伽蓝回归的准备,孰料铁骑“轰隆隆”而过,除了满天烟尘,连伽蓝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温城惊疑不定,先期赶到温城的薛德音更是飞马出城,一路狂追。

黄昏时分,龙卫府急渡沁水。对岸便是永济渠的起始地,接下来便是宽敞的渠堤大道,直通清河,龙卫府的行进度将大大加快。

薛德音总算追了上来,找到了伽蓝,急切询问。

伽蓝的回答让薛德音意识到了危机。今日的河北已经成了各系贵族激烈博弈的战场,如同关西、河南一样,都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不论是谁,一旦成为这个战场上的猎物,必死无疑。

自皇帝下令东征开始,大河两岸便叛贼蜂起,但主要是局部地区局势紧张,尚没有严重到危及国祚存亡的地步。杨玄感之乱是个转折点,虽然杨玄感所掀起的风暴已经在东都平息了,但由此带来的余波却迅向中土各地蔓延,并在短短时间内形成了燎原之势,揭竿而起的豪帅和义军,不但遍及大河两岸,其他诸如江左、关西乃至灵朔一带也如雨后春笋一般数不胜数,起义的大潮正在席卷整个中土。

如此形势,直接原因便是皇帝和中央的威权在杨玄感所掀起的大风暴的冲击下严重受损,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锐减,而皇帝改革的核心中央集权制也因此遭到沉重打击,虽不至于支离破碎,但很多地方已经形同虚设,除了一个光鲜的“架子”外,里面实际上已经化作了齑粉。

皇帝和中央的改革成果在这场大风暴的侵袭下被一层层剥去,改革策略被咆哮的大潮所吞噬、淹没,值此危急时刻,皇帝和中央不是进行政治上的“疏浚”,果断进行策略上的调整,而是不惜代价进行政治上的“壅堵”,顽固地坚持既定的改革策略,甚至为了确保改革策略的继续实施,不惜以举国之力与咆哮的大潮进行殊死搏斗。

当然,目前薛德音还看不到这个可怕的未来,不过他已经听到了大潮的咆哮声,已经有了不详预感。

伽蓝却是知道,不过他无能无力,即便他现在是帝国的皇帝,是帝国的宰执,是帝国的中枢,面对席卷整个中土的惊天大潮,也是无计可施,因为在以东征为诱因,在以杨玄感之乱为转折点,在帝国各方势力近乎疯狂的角逐之下,帝国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斗争已经完全失控,除非历史再回到开皇时期,再回到先帝执政年代,让先帝和他所信任的中枢大臣们,去改变帝国这艘庞大战船的行驶方向,否则帝国必将走上这条不归路。

“伽蓝,此时此刻,你必须回归太史堂,必须赢得司马氏的倾力支持,否则你必重蹈冯帅之覆辙。”

伽蓝苦笑,手指渡河的将士,“你知道他们是谁的兵?你知道他们都忠于谁?你知道他们都愿意为谁而死?”

薛德音长叹无语。龙卫府都是冯孝慈的兵,这些西北精锐都忠诚于冯孝慈,愿意为冯孝慈而死,如今冯孝慈战死河北,被清河贼所杀,他们誓死报仇,他们不眠不休地日夜赶路,即便睡觉也是坐在马背上。他们的神智已被愤怒所控制,滔天怒火正在熊熊燃烧,此去河北途中,稍有不慎,便会引一场恐怖的灾难。

“某的师傅在哪?是否还在温城?”

的确,伽蓝需要司马氏的倾力相助,但眼下更需要的是刘炫和山东儒生们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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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四十九章 穷于应付

“老先生已返回河北。

薛德音当然知道刘炫的影响力,但刘炫当初寄身龙卫统,其本意是为了借助伽蓝的力量拯救河北饥民。后来他的目的达到了,但河北义军和河北饥民劫掠黎阳仓,犯下了滔天大罪,皇帝肯定要秋后算帐,要血腥剿杀。刘炫不能置身事外,于是他离开了龙卫统,离开了温城,重返河北。

“师傅何时离开的温城?”伽蓝追问道。

“在宇文述和来护儿抵达黎阳之前。”薛德音说道,“听说孔颖达和盖文达联袂赶到温城,把老先生接走了。”

伽蓝剑眉微皱,稍事沉吟后说道,“师傅既然被孔先生和盖先生接走了,那么便不会再投义军,十有**是去了冀城,或者……河间景城。”冀城是河北刘氏本堂所在,而景城则是刘炫住宅所在。

伽蓝急召高泰,命令他带几个河北兄弟,乔装成义军,取间道赶赴冀城和景城寻找刘炫。又草拟一份信,详述冯孝慈战死之后河北局势的不利变化,恳请刘炫“出山”,到龙卫府助自己一臂之力,否则今年的冬天,永济渠两岸必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薛德音默默等待,直到伽蓝送走了高泰,他才小声提醒道,“伽蓝,你虽军情紧急,军务繁忙,身不由己,但温城扫榻相迎,期盼你的回归,你就这样过门而不入,未免欠妥,于情于理都要给温城一个交待。”

伽蓝看看薛德音。又看看傅端毅、西行和布衣,踌躇了片刻,毅然摇头,“某不能离开龙卫府。尤其此刻,西北兄弟们悲愤难当,某更不能离开半步,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某大概都不会再至东都,不会再到河内。”

伽蓝转身望向东北方向,目露悲郁之色,久久不语。

苏合香就站在伽蓝的身边。望着伽蓝忧伤的面孔,忽然轻咬贝齿,前一步,凑到伽蓝的耳边。低声说道,“儿可代君回家,认祖归宗,侍奉祖母。”

伽蓝先是惊讶,尔后迟疑。接着微微一笑,握住苏合香的手,柔声说道,“谢谢。阿苏之情。某必以生命相报。”

薛德音听到两人的对话,犹疑不决。

苏合香主动要嫁。伽蓝当即迎娶,这对伽蓝和司马氏来说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以解决双方之间一系列的难题,但苏合香出自扶风苏氏,联姻难度相当大。

扶风苏氏是关中苏氏三家之一,人才辈出,其中苏道标曾是西北道门的田谷十老之一,楼观道之法主,虽已仙逝,但遗留势力十分强大,如今依然是关中苏氏庞大实力中的一部分。&&关中苏氏在关陇贵族中属于二等世家,河北司马氏在山东贵族中则属于一等世家;今日关中苏氏有权势倾天的苏威,河内司马氏却远离中枢,日薄西山,两家联姻,也算门当户对。但今日帝国政局中,关陇贵族集团和山东贵族集团已经撕破了脸,双方的搏杀越来越惨烈,尤其关中苏氏的背后有帝国强大的保守势力,而河内司马氏的新贵则为皇帝和改革派冲锋陷阵,由此可以推及双方联姻难度很大。

难道伽蓝另有意图?或者,伽蓝在关西短暂的剿贼过程中,与楼观道、与关中某些世家贵族,达成了某种妥协?

苏合香公然跟在伽蓝身边,就算没有得到扶风苏氏的允许,最起码也得到了伽蓝的承诺,而伽蓝如今的身份地位的确有实力保护苏合香,假如司马氏不能达成这桩联姻,相信在伽蓝的恳求下,杨恭仁肯定会出面,而裴世矩和薛世雄也会襄助,到那时大失颜面的就是温城,伽蓝与温城的关系也会仅仅维系于血缘,这显然不是司马氏所愿意看到的结果。

无疑,伽蓝正在利用自己的骄恣跋扈,利用现有的权势和未来的光明前途,恃强凌弱,蓄意“报复”温城,你要么迁就我,不惜代价补偿我,要么大家一拍两散,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光道,除了血缘,没有任何干系。

伽蓝的权势到底有多大?他是不是值得温城倾尽全力予以扶植?他能否承担起重振温城司马氏的重任?

西行、傅端毅和布衣喜笑颜开,看到伽蓝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并且就此打开回归太史堂之路,做兄弟的当然欣慰不已。李世民也前道贺,并且郑重其事地询问婚礼的日期,似乎司马氏和苏氏之间的联姻,根本就不存在任何问题。

蓦然,薛德音明白了。李世民能在龙卫府任职,苏合香能跟在伽蓝身边,实际代表着关陇武川系和西北楼观道对伽蓝背后庞大势力的妥协。有裴世矩、薛世雄和杨恭仁这三大权贵给伽蓝撑腰,有河东、军方和皇族三大系贵族中的主要势力做伽蓝的后盾,不要说关中苏氏和楼观道了,即便是关中本土贵族势力也不得不退让一步。

薛德音面露微笑,抚须说道,“伽蓝,既然阿苏替你去温城拜见老祖,那就要准备妥当。”

伽蓝微微颔,“某给祖母写份信。”

龙卫府在黎阳补充了粮草之后,继续东进,火赶赴清河郡。

与此同时,伽蓝和西北精骑再度杀回河北的消息,如呼啸的狂风般在短短时间内传遍了永济渠两岸,太行、高鸡泊和豆子岗三股义军“闻风而动”,迅转移、联合、备战,气氛霎时紧张起来。

不待高泰赶到冀城,刘炫老先生就被义军“请”了出来,而刘炫也义不容辞,火南下,沿着永济渠放舟而行,快如奔马。

魏郡太守独孤震、武阳郡丞元宝藏等河北大员,赵郡李氏、清河崔氏等河北世家望族。不论派系,不论立场,人人都关注着伽蓝,关注着他所统率的拥有十二个精锐团的龙卫府。猜测着这支异军突起的强悍禁军将在河北掀起怎样恐怖而血腥的风暴。

龙卫府行至洹水镇,与先期赶来迎接的鹰击郎将冯翊相遇。

冯翊一身白色生麻布斩衰i服,神情悲愤,在讲述初九日的战斗过程中,几次哽咽失声。

果如伽蓝所料,冯孝慈被人“算计”了。在河北战场,他只有不足三千人的平叛军队,其中来自河北各郡的乡勇就占了一半。冯孝慈不敢向皇帝要兵。只能向东都求援,但东都以河南战事紧张为由,一次次拒绝,偏偏行宫却一次次催促冯孝慈即刻展开攻击。而河北各郡官长却以各种理由给攻击设置障碍,最终就演变成了初九日的惨败。

冯孝慈也做好了战告负的准备,只是他没有想到,在战斗最为紧要之刻,来自清河郡的乡勇突然倒戈。冯孝慈措手不及。仓促之下,只好亲自带着卫队冲了去,试图稳住阵脚,不料中箭坠马。落入敌群,惨遭杀害。

冯翊痛哭失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东都不给援兵。为什么樊子盖、宇文述和来护儿都把军队放在京畿周围,放在通济渠两岸,却任由河北贼寇切断永济渠,威胁皇帝和行宫的安全,威胁整个东北疆的镇戍安全。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河北贼寇如此猖獗,河北各郡的官长们和世家望族却异口同声予以否决,并不惜代价予以隐瞒和遮盖,尤其令人愤怒的是,他们还蓄意阻挠帝**队对河北贼寇的清剿。

伽蓝沉默不语。

冯翊不是不明白,他明白战败的原因,他知道父亲死在谁的手,只是他看不到未来,不知道朝堂的各方势力为什么要“联合”起来置他的父亲于死地,置皇帝和行宫于危险之境。

帝国的保守势力为了抵御改革派的疯狂“攻击”,一方面不惜实施苦肉计,混乱西京局势,一方面不遗余力地混乱河北局势,迫使山东贵族集团不得不为了自身利益,而“帮助”他们压制改革派,形成“联手”共抗之势。

而共抗的手段便是不惜以中土分裂和国祚败亡为代价,想方设法在中土各地点燃烽火,以此来打击皇帝和改革派,打击帝国的改革策略,削弱中央集权。内战一旦全面爆,皇帝和改革派不但颜面尽失,焦头烂额,穷于应付,也失去了动第三次东征以挽救皇帝和中央威权的可能。

这种局面下,对立双方各施奇谋,各出奇招,形势瞬息万变,樊子盖不得不以重兵镇戍东都及其周边地区,而宇文述和来护儿在河南、齐鲁、江淮乃至江南等地叛贼大规模蜂拥而起、运河水道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也不得不把主力大军投到通济渠两岸,确保江左、江淮的粮食能源源不断地运到两京地区,运到西部和北部边疆。另外,帝国改革派中的某些大臣,也反对动第三次东征,迫于无奈,他们只能选择“默契”地配合对手,以达到这一政治目的。

冯孝慈就在这种极度复杂的政治局面下,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而其牺牲的唯一价值,就是因为他的级别太高了,终于惊动了皇帝,惊动了行宫,让他们终于意识到了危机迫在眉睫,但让人失望的是,皇帝和行宫解决国内危机的办法不是去改变国策,去缓和矛盾,不是从根本去解决问题,反而是更加坚定了在最短时间内动第三次东征的决心,试图以东征的胜利来挽救皇帝和中央的威权,继而以“高压”之策来一举“摧毁”国内危机。

假如冯翊知道第三次东征即将开始,皇帝和行宫正在商议第三次东征之策,那么他也就明白为什么帝国各方势力要在河北战场“联手”杀死他的父亲了。

伽蓝很无助,此时此刻,他无力回天,即便他是皇帝,是宰执,他也不知道选择哪一条路才能把帝国这艘庞大战船驶向正确的方向。

“某要报仇雪恨,请伽蓝鼎力相助。”

这是冯翊先期赶来迎接的唯一原因。

伽蓝一口答应,但他知道,冯翊的愿望在短期内无法实现,因为皇帝和行宫既然决定即将开始第三次东征,那么永济渠的畅通就成了重中之重,而若想让永济渠畅通无阻,杀,解决不了问题。

=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章 临危受命

伽蓝下令龙卫府于洹水镇休整。*1*1*

军队不能再走了,即便十万火急赶到清河郡也毫无意义,必然重蹈冯孝慈之覆辙。

当日伽蓝曾一再告诫冯孝慈,河北戡乱必须谨慎,必须看到河北戡乱的真正目的所在,然而冯孝慈并没有重视伽蓝的意见,毕竟伽蓝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在冯孝慈看来伽蓝并不了解河北。冯孝慈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如今他“走”了,伽蓝来了,但局势更为恶劣,虽然伽蓝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看到了未来,却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穿过这重迷雾。

另外还有一件当务之急的事情也让伽蓝倍感棘手。东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痛”,命令伽蓝“整顿河北败军”、“剿杀叛贼”,而后一个命令的执行是建立在前一个命令的完成上。然而,冯孝慈的军队虽然不多,帐下却有武贲郎将、武牙郎将等高级军官和鹰扬郎将、鹰击郎将等中级军官,附翼其后的还有河北地方军都尉和统领乡团的各郡官长,而伽蓝不过是禁军骁果军里的一个正五品雄武郎将,他凭什么去“整顿”这支军队?

冯翊先期来迎,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平叛战告负的罪责可大可小,但主帅阵亡的罪责可就大了,皇帝、中枢和卫府肯定要追究责任,军中所有的中高级军官都要为此受到惩罚,重者可能斩、流配,轻者可能罢职、降职,是以此刻军心极度涣散。更不要谈什么士气了,而那些中高级军官们都在想方设法利用自己的关系以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的利益。可以想像一下,这时候伽蓝去整顿军队,去触犯那些中高级军官们的切身利益。其后果将是何等严重。

东都肯定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会把相关的处置意见奏报皇帝和行宫,而不出意外的话,皇帝必然会借此机会“杀鸡儆猴”,即便不砍头,也要流配、罢职一大批军官。为此,冯翊建议伽蓝,不要急着去清河郡。先等皇帝下旨把那些军官们“解决”了,然后再去“整顿军队”,至于对叛军的攻击,则等皇帝任命的新的河北戡乱统帅来到之后再做定夺。总而言之,不要做出头鸟,低调做人做事,尽可能把责任推给别人,把好处留给自己。

龙卫府已经在最短时间内进入河北。已经对河北诸贼产生了威慑作用,也基本上遏制住了河北局势的继续恶化,所以,暂时以休整的名义屯驻洹水镇。静待局势的展和耐心寻找“攻击”良机,也是上上之策。

刘炫匆匆而至。伽蓝相迎于渠上。

见礼之后。刘炫开口便问,此番再入河北。是否大开杀戒?

伽蓝摇头,“皇帝和行宫至今还滞留于高阳,并无返回东都之迹象,而冯孝慈之死,河北局势之危急,无不是针对皇帝和行宫而来。师傅难道没有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刘炫叹了口气,“你有确切消息?”

伽蓝郑重点头,“某曾三番两次告诫冯帅,可惜他自始至终没有理解某的意图。”

“你知道,某在开皇末年,便坚决反对先帝东征高句丽。大业初,某也曾上极力劝阻陛下不要动东征。”刘炫闭上眼睛,连连摇头,“陛下固执己见,一错再错,中土必将为此付出惨重代价。”

伽蓝想了片刻,问道,“国祚虽有危亡之险,却并未陷入绝境。师傅可有拯救之策?”

刘炫紧皱眉头,忿然说道,“第三次东征目的何在?吐谷浑就是前车之鉴,陛下却置若罔闻、视若不见,而中枢一帮佞臣为了一己之私利,置中土安危于不顾,助纣为虐。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只苦了天下生灵。”

伽蓝踌躇稍许,还是追问了一句,“师傅应该有拯救之策?”

刘炫毫不犹豫,当即反问道,“谁来拯救苍生?”

“中土稳定了,皇帝和中央威临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则苍生可救。”

“上面是一群狂妄无知的疯癫之徒,下面是一群唯利是图的无耻小人,中土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如何稳定?苍生在他们的奴役之下,又如何安居?”

伽蓝神色严峻,一语不。

刘炫手指北方,厉声疾呼,“此刻中土烽烟四起,国祚根基动摇,山河频临崩裂之危,皇帝和中枢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要动第三次东征,你说如何拯救中土,如何拯救苍生?”

“在某看来,高句丽历经两次重创之后,已经奄奄一息,第三次东征不过是收获战果而已。”伽蓝冷静说道,“从大局来说,第三次东征的胜利,可以挽救皇帝和中央的威权,有助于皇帝和中央迅扭转朝堂上的被动局面。”

“某说过,吐谷浑就是前车之鉴。”刘炫无奈叹道,“高句丽就是第二个吐谷浑,一旦大漠上的突厥人威胁长城,导致北疆局势紧张,镇戍高句丽的军队必然撤离,而高句丽人则必然乘机复国,皇帝和中央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颜面无存。”

伽蓝慢慢眯起眼睛,目露杀机,冷笑道,“假若摧毁了平壤,擒获了高句丽王,全歼了高句丽的军队,杀光了高句丽的青壮男丁,高句丽是否还会变成第二个吐谷浑?”

刘炫愣了片刻,吃惊地望着伽蓝,接着怒声质问道,“你杀得完吗?你能灭了他的族、亡了他的种?”

“某不需要灭他的族,某只需要足够多的人头来威慑北虏,来震慑国内的叛贼,给皇帝和中央稳定帝国赢得足够的时间。”

刘炫目露悲哀之色,缓缓摇头。对伽蓝极度失望。说到底,伽蓝还是一头凶恶的狼,一柄血淋淋的战刀,除了杀戮。还是杀戮。

时间进入十一月下旬,先是薛德音从温城飞马而来,接着孔颖达和盖文达联袂而至。很快,柴绍和魏征也匆忙赶到了洹水镇。

伽蓝在与山东名儒们商讨时局的同时,亦去拜会了武阳郡丞元宝藏,并特意邀请贵乡令魏德深做了一番深入交谈。魏德深官声清正,并在河北贼肆虐之际保全了整个县境,伽蓝期望能从他这里获悉一些真实东西。

十一月二十四。皇帝的圣旨送达龙卫府。

冯孝慈帐下的高中级军官,除了冯翊外,余者皆受严惩,重者流配。轻者罢职,被“一窝端”了。由此带来的“恶果”是,谁也不愿意也不敢到河北戡乱,至此危机之刻,谁到河北戡乱都免不了要重蹈冯孝慈之覆辙。于是。这个倒霉的差事便摊到了伽蓝头上。

皇帝下旨,以吏部侍郎杨恭仁为河北讨捕大使,但杨恭仁此刻正在行宫侍奉于皇帝左右,无暇抽身。遂又任命禁军骁果雄武郎将伽蓝暂代河北讨捕大使事,全权负责河北戡乱。

伽蓝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想躲都躲不掉了。

接到圣旨,伽蓝立即把刘炫、孔颖达、盖文达、薛德音、柴绍、魏征等人请到了帅帐。一句话,你们必须拿出对策来,否则某就要大开杀戒了。

此刻隆冬已至,大河正在封冻之中,永济渠水道暂停运转,北上运输全部依靠6路,而6路直接面临太行和高鸡泊两股叛军的劫掠,伽蓝因此陷入两难处境,如果剿杀以张金称为的清河贼,则难以顾全6路运输,但若把兵力全部投到保护6路的运输上,则必须暂时放弃对清河贼的追杀,由此则会招致将士们的怨恨,影响军心和士气。

柴绍、魏征代表了独孤震和赵郡李氏而来,代表了武川系在河北的利益和以赵郡李氏为的河北北方世家豪族的利益,理所当然要竭力保全通往幽燕的6上“大动脉”,恳请伽蓝以北疆镇戍为重,调集主力在黎阳、邯郸和真定一线剿贼,而西行、布衣、冯翊等军中将领则急于到清河剿贼,一则为冯孝慈报仇雪恨,二则高鸡泊距离高阳太近,威胁到了皇帝和行宫的安全,为此必须遵从圣旨,投入全部兵力剿杀清河贼。

争论无果。

当夜伽蓝盘桓于刘炫帐中。刘炫年事已高,急行而来疲惫不堪,又值隆冬,天气寒冷,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伽蓝不好过多烦扰,正欲告退,却见孔颖达和盖文达联袂而至。

盖文达与孔颖达年纪相近,河北大儒刘焯的亲传弟子,温文尔雅,卓而不凡。因为受杨玄感叛乱事件的连累,山东不少儒生名列缉捕名单之上,其中便有孔颖达。孔颖达处境危险,但又洁身自好,不愿投身为贼,遂藏匿于冀城盖文达家中。此次刘炫再度“出山”,考虑到自己身体不好,担心帮助不了河北人,于是邀孔颖达,请起共赴龙卫府。刘炫向孔颖达承诺,确保其人身安全,而实际上只要伽蓝能接纳孔颖达,龙卫府的确是其最佳的藏身之所。

伽蓝正需要得力人手,孔颖达便来了,还带来了盖文达,如虎添翼,伽蓝当然接纳,求之不得的好事,得天之助啊。

孔颖达看到伽蓝也在,知道他忧心如焚,而局势也实在紧张,再加上老先生刘炫就在当面,便也敞开胸怀,有话直说。

“将军是否决心剿杀清河贼?决心扫平高鸡泊?”

“大河封冻,天堑变通途,两岸诸贼可任意往来,根本剿杀不了。”伽蓝不假思索地摇摇手,叹了口气,“天寒地冻,老弱妇孺缺衣少粮,一旦开战,饿殍遍野,罪孽深重啊。”

孔颖达和盖文达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露出欣喜之色。

“但某必须遵旨剿贼。”伽蓝面色一整,继续说道,“所以,某想在合适时间内,与一些合适的人见个面,为此,某需要两位先生的帮助。”

第两百五十一章 忍气吞声

龙卫府休整完毕,火开拔,于十一月底抵达清河郡府清河城。

大雪纷飞,伽蓝率将士们祭奠了冯孝慈,其后冯翊便遵照圣旨,扶灵柩归返关西。

清河下下的气氛非常紧张,而清河境内的叛军更是神奇般的销声匿迹了,那些自击败帝国府军、击杀帝国将军冯孝慈之后便在永济渠两岸猖獗一时的各路叛军,仿佛也被皑皑白雪所覆盖,难觅踪迹。

高鸡泊率先来人,窦建德的妻兄曹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盖文达的帐中。盖文达带着他先去拜见了老先生刘炫,又请来了孔颖达。

曹旦是主动来的,并没有接到某个河北大儒或者某个世家豪望的密信,原因无他,高鸡泊距离皇帝和行宫所在的高阳重镇太近了,有生死存亡之忧。

之前冯孝慈剿贼,要目标是清河贼张金称,其次便是高鸡泊诸贼,不料来势汹汹的冯孝慈竟然战告负,而且战即亡。

一个功勋赫赫的从三品帝国卫府右候卫将军竟然死在国内剿贼战场,它对皇帝和中枢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由此它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两年多来一直掩盖在大河两岸的“盖子”,把山东叛贼蜂起的事实公之于众。由此也把山东贵族集团和帝国中枢里的改革派们推到了风口浪尖,如此关系到帝国存亡的大事,却蓄意隐瞒,居心何在?为何不及时奏报皇帝,及时剿杀?

当然。皇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怀疑身边近侍大臣们的忠诚,就会对山东贵族集团实施严厉惩戒。今日形势摆在这里,改革派正借助杨玄感叛乱事件对保守势力追穷猛打,而山东贵族集团则乘机推波助澜。乱中取利,并为关陇贵族集团的“重创”而欢欣鼓舞。此刻,关陇人当然不会甘心束手就缚,当然要绝地反击。扶风向海明之乱,河北冯孝慈之死,都是关陇人展开凌厉“反击”的手段。皇帝不会中计,但遮掩在大河两岸的“盖子”揭开了,叛贼四起的问题暴露了。这个危机总要马解决,否则危机会越来越严重,最终自食恶果。

为此,河北诸贼一定要剿杀。清河贼死定了,高鸡泊诸贼也死定了。冯孝慈的死激怒了高高在的帝国天宪,皇帝祭出了擎天之剑,伽蓝和龙卫府厉啸而至,直接把河北诸贼逼到了死亡深渊的边缘。高士达和窦建德忧心如焚。为生存计,不得不主动找到刘炫,寄希望于刘炫能在危难之刻伸以援手。

曹旦顾不虚礼了,直言相询:此次伽蓝带着西北精锐再入河北。奉旨围剿各路义军,其真实态度是什么?河北义军是否有机会如次一样。与伽蓝和西北人取得某种利益的一致,继而打几场默契战。以帮助河北义军度过眼前危机。

孔颖达眉头深皱,语含双关地问道,“你们是否了解龙卫府的实力?”

曹旦点头,“据我们得到的消息,龙卫府有六个校尉,十二个团,马步军各半。另外我们还听说,伽蓝和他的西北狼兄弟,还有目前龙卫府里绝大多数将士,都曾是冯孝慈的旧部。年初伽蓝带到河北的不过是三个旅的龙卫统,如今却变成了十二个团的龙卫府,实力倍涨。虽然在黎阳之乱中,我们攻陷了黎阳仓,缴获了大量的粟帛武器,但分摊之后,各路义军所得有限,目前大家均没有实力阻御龙卫府的攻击。”

孔颖达抚须微笑,“某听说自杨玄感举兵反叛,河北陷入混乱之后,你们利用劫掠黎阳仓所得,大肆攻城略地,扩编军队,太行、高鸡泊和豆子岗的义军领们还曾聚义结盟,相约联手共战,互为援手。前时冯孝慈与张金称一战,你们打赢了,杀死了冯孝慈,震惊朝野。某想问一句,张金称的实力已经强悍至斯?你敢说,在张金称的军队里,就没有其他义军的精锐?另外,某不能理解的是,你们既然知道皇帝和行宫就在高阳,知道河北已经成为朝堂博弈的焦点所在,你们为何还要做“出头鸟”?为何还要成为众矢之的?为什么就不能主动退让,韬光养晦,以等待更好的崛起时机?”

曹旦沉默不语。

“伽蓝将军和龙卫府之所以再入河北,都是被你们这帮目光短浅之辈所逼。”盖文达十分不满地说道,“如今西北的恶狼来了,你们岌岌可危了,再来寻求乞和之策,你认为现实吗?你当伽蓝将军是东郭先生,任由你等欺瞒哄骗?”

曹旦的眼里掠过一丝怒色,迟疑了片刻,他冲着刘炫躬身一礼,“先生应该知晓,这一仗,张金称根本就不想打,他也没有实力打,也没有必要做‘出头鸟’,但形势展到最后,张金称不得不打。先生,河北现在就是一副棋秤,河北义军是棋子,冯孝慈和伽蓝将军也是棋子,在对弈者没有决出胜负之前,任何一个棋子的命运都操控在对弈者手。”曹旦苦叹,“先生,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啊。若伽蓝将军与冯孝慈同时抵达河北,或许冯孝慈也不会丢了头颅,更不会让河北形势恶化至此。”

曹旦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操控河北局势的是帝国的世家豪族,是他们把河北局势推进到了今天这一步,是他们要蓄意牺牲河北义军,而原因则是为了达到他们的政治目的。此刻大家都坐在一条船,刘炫、孔颖达、盖文达这两代河北大儒之所以寄身于伽蓝帐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是想借助伽蓝和龙卫府的力量以度过眼前的危机。

孔颖达和盖文达相视苦笑,然后齐齐望向刘炫,目露征询之意。刘炫微微颔。

盖文达低声叹息。“龙卫府的武力出了你的想像。”

曹旦暗自吃惊,脸色异常严峻。

“你或许不知道,伽蓝将军和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几个月前伽蓝将军赶赴陇右,便借助这层关系安抚了会宁的突厥人。并把突厥精骑请到了陇西战场对抗吐谷浑人。在离开陇西的时候,突厥人接到了他们的可汗阿史那达曼的命令,由特勤阿史那大奈领四百精骑加入龙卫府,直接听命于伽蓝将军,效力于我中土皇帝。”

四百突厥精骑,龙卫府又多了两团马军,而且还是异族马军,这其中武力大小倒是其次。关键是是异族马军忠诚于皇帝,忠诚于伽蓝,用异族马军来对付中土叛逆,其效果之好可想而知。

也就是说。之前曹旦或许还抱着一丝实在不行就打的念头,那么当盖文达说出这个秘密之后,曹旦是彻底断绝了与龙卫府正面交锋的念头。这仗不能打,就算打赢了,河北义军也所剩无几了。河北义军的理想是改天换地。是由山东的汉人来掌控中土,而不是像盗贼一样只图蝇头小利烧杀掳掠,更不会头脑热冲动到“壮志未酬身先死”。

曹旦沉思良久,忐忑问道。“那么,假如……某是说假如。伽蓝将军的条件是什么?”

“伽蓝将军出自河内司马氏,是山东世家子弟。当然会顾及山东人的利益。”孔颖达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即便不来,某等也要设法请你来。”

曹旦紧张的情绪顿时松弛了一些,好,当真是好,只要伽蓝将军不愿杀戮山东人,不愿撕破脸,那一切就还有回旋余地。

伽蓝来了,看到曹旦,怒目而视,厉声责叱,“高士达、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张金称,皆逆贼恶,罪该万死!”

伽蓝怒极,当着刘炫的面,破口大骂。

曹旦噤若寒蝉,惶恐不安,不过他心里有了底,任由伽蓝骂个痛快,宣泄一下情绪。好歹两人有过一段交情,想来伽蓝也不会在愤怒之下失去理智一刀砍了他。另外,他估猜出伽蓝的意思了。伽蓝以龙卫府的强悍武力威胁河北各路义军,你们若想安稳度过这个冬天,就必须献出张金称的人头,必须牺牲掉清河义军,以此来平息府军和西北人的愤怒,让伽蓝和龙卫府完成戡乱重任,给皇帝和行宫一个满意的交待。

只是,此举损害了河北义军的整体利益,危及到了河北各路义军同气连枝的兄弟感情,一旦义军领各自为战,甚至自相残杀,则必然会被官军各个击破,甚至被一扫而尽,彻底摧毁。

伽蓝是西北狼,狡诈而狠毒,谁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从皇帝、改革派和其个人利益来说,当然要摧毁河北义军。反之,他默契配合山东世家,与山东儒生们一起暗中保护甚至帮助河北义军,又能获取什么利益?难不成他天生反骨,野心勃勃,也想成就王霸之业?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伽蓝是一个土生土长的西北人,而西北人在艰苦而残酷的戍边战斗的锤炼中,不但锻造了钢铁般的意志,也坚固了对帝国和皇帝的绝对忠诚。

为什么河北义军畏惧西北精骑?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西北精骑对帝国和皇帝的绝对忠诚,唯有忠诚,才会一往无前,才会无畏无惧,才会以身赴死,舍生取义。

伽蓝大骂了一番,胸中的怒气有所消减,情绪也渐趋平静,而曹旦则不失时机地问道,“如果张金称死了,河北的危机是否结束?”

伽蓝闭眼睛,默默地思索着,心情非常复杂。

黎阳之乱中,自己“帮”了河北义军一把,结果演变成了今日局面,连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冯孝慈将军都不幸战死了。现在则如当初一样,还是面临同样的难题,为了最大程度地保全无辜生灵,自己不得不忍气吞声再“帮”一次。只是,再帮一次的后果很明显,未来,河北义军的规模会越来越大,实力会越来越强,最终必将成为摧毁帝国的一支重要力量。

但自己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伽蓝无声喟叹,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大漠的北虏已经重新崛起,对北疆造成的威胁越来越严重,未来长城一线恶战连连。即便是为了河北人自己的安全,在这个冬天,以至于到来年的春天,请你们都不要阻绝水6要隘,不要劫掠粮道,不要让我北疆的将士在厉啸的风雪中,既流血,又流泪。”

帐内的气氛骤然凝重。刘炫、孔颖达、盖文达和曹旦齐齐望着神色悲怆的伽蓝,心情异常复杂。或许,眼前这个真情流露的伽蓝,才是真实的,可以信任的。

“某在河北停留的时间非常短。”伽蓝继续说道,“当春天来临之际,某和龙卫府就要远赴辽东。这一去,生死未卜,未必还能活着回来。”伽蓝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声音更为嘶哑,“当初,某曾与冯帅相约,共战平壤。如今人鬼殊途,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杀进平壤,以告慰冯帅在天之灵。”

伽蓝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军帐。

寒风中,隐约传来他嘶吼的歌声,“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朝见马岭黄沙合,夕望龙城阵云起……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渭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二章 窦建德的固执

大雪来临,时间也进入十二月,在呼啸寒风中,龙卫府将士、河北平叛诸团、河北各郡乡勇遵照伽蓝命令,向叛贼聚集地高鸡泊动了攻击。

苏邕、苏定方父子相聚战场。苏邕当初的“豪赌”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不但苏定方一跃成为帝国禁军旅帅,他个人在地方上的声望也与日俱增,而声望的增加给苏氏带来了众多利益,比如冀城刘氏、衡水孔氏、南宫白氏等众多河北世家便愿意在各方面给予苏氏更多照顾,有意把苏氏扶植成为信都郡最大豪强。苏氏的迅崛起引来了众多投奔者。在这个兵荒马乱年代,弱者为了生存,只有受庇于强者,而苏氏所领的乡团人数便因此在短短数月之后暴涨至千人以上,成为信都郡最大的乡团。

之前冯孝慈剿贼,从中阻挠掣肘者众,苏邕便是其中之一,他借口病重,迟迟不愿带着乡团参与剿贼。类似于苏邕这样阳奉阴违的河北地方豪强非常多,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冯孝慈竟然死在了剿贼战场上,如此一来,张金称等清河贼固然成了众矢之的,像苏邕等蓄意阻挠平叛的河北地方豪强也有受累之危,于是,迫于无奈,这一次虽然天气恶劣,大雪纷飞,他们还是遵照命令如期而至。

来了并不等于就会奋勇杀敌。目前河北义军与河北世家豪强在很多利益上是一致的,双方的矛盾虽然愈演愈烈。但暂时还没有撕破脸,彼此都还需要对方,双方共同的敌人是皇帝和关陇贵族集团,是统治和奴役他们的地方官府及地方官员。是奉旨来河北剿杀他们的帝**队,所以,当前河北义军和河北世家豪强为了共同的利益,理所当然搁置矛盾,携手抗敌。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伽蓝命令高泰、苏定方和苏邕为选锋,先行开道,结果一天仅走了六十里。

高鸡泊的气氛极度紧张。各股义军都动了起来,有的准备迎战,有的准备撤退,有的则迟疑不决。摇摆不定。

高士达、窦建德、王伏宝等义军领聚在一起,激烈争论。

以高士达为的一些义军领力主撤退,向平原郡乃至豆子岗方向撤退,为了保存自己有限的实力,坚决不愿意与官军拼个你死我活。而以窦建德和王伏宝为的一批义军领则力主迎战,他们建议联合平原郡的郝孝德、刘黑闼,以及清河郡的张金称、张金树兄弟,与官军在永济渠一线竭力周旋。只待寻到战机,则坚决展开攻击。

窦建德的理由很充分。伽蓝的要求看上去颇有道理,其实居心叵测。明摆着要离间河北义军,要分裂河北义军,假如答应了伽蓝的要求,任其歼灭张金称等清河义军,则河北义军必定会变成一盘散沙,最终会被各个击破。

之前河北义军为何能击败官军,杀死冯孝慈?原因唯有一个,便是河北义军同心协力,并肩作战。伽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故意设计,宁愿舍张金称不打,却气势汹汹地跑来打高鸡泊,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逼着高鸡泊义军撤退,就是要孤立清河义军,最终把河北各路义军互通声气、互为援手之约定给彻底摧毁。一旦高鸡泊义军撤了,公然舍弃了清河义军,则必然对河北其他各路义军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大家都会紧随其后舍弃清河义军,如此一来,各路义军彼此失去最基本的信任,就此各自为战变成一盘散沙。

“千万不要中了伽蓝的诡计。”窦建德正色告诫道,“他是一头狼,一头残忍而狡猾的恶狼。诸位想想杨玄感,当初谁能料到以杨玄感之实力,在皇帝远征辽东的有利情形下举兵反叛,竟然不足两个月便败亡了?此事不要说杨玄感本人不会想到,诸位兄弟可曾想到?原因何在?杨玄感败,便是败在伽蓝手上,假如不是因为伽蓝在河北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杨玄感何至于仓促起事,导致先机尽失?”

高士达脸色阴沉,冷声说道,“正因为伽蓝狡诈,所以才不能把他当作第二个冯孝慈,更不能轻视他,尤其不要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实力强了,就可以与这头从西北杀来的恶狼拼一拼了。另外,某还想提醒诸位一句,当冯孝慈攻打张金称的时候,我们的确是帮了他一把,但当伽蓝攻打高鸡泊的时候,张金称会不会帮我们?”

高士达的目光从窦建德、王伏宝等人的脸上缓缓扫过,厉声质问道,“你们能否肯定地告诉某,张金称会义不容辞、不惜代价地援助我们?”

帐内鸦雀无声。清河义军和高鸡泊义军仇怨甚深,其中高鸡泊最早的义军领孙安祖便是死在张金称的手上,而河北义军自相残杀,互相吞并之举,便是从张金称斩杀孙安祖开始。今年春天平原郡的郝孝德和刘黑闼杀死了杜彦冰和王润并兼并了他们的队伍。豆子岗的格谦、孙宣雅、高开道等人也在刘霸道死后,一夜之间瓜分了其军队。河北义军日益强大的同时,义军之间残酷的杀戮和吞并也愈演愈烈。这种情况下,或许窦建德和王伏宝为了大局,可以既往不咎,以德报怨,但张金称能否做到?假如张金称以怨报德,不但不伸以援手,反而从背后下黑手,高鸡泊的兄弟找谁哭诉去?

高士达手指窦建德,“不要忘了,孙安祖是你的兄弟,他是死在张金称的手上,你或许可以淡忘这段仇恨,但孙安祖不止你一个兄弟,在高鸡泊,在你的帐下,甚至在伽蓝的帐下,到处都是孙安祖的兄弟。在冯孝慈攻打张金称的时候,你出于道义出手相助,这些人或许尚能忍受,但在伽蓝领五千大军攻打高鸡泊的时候,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伽蓝蓄意要逼走我们以孤立张金称的时候,你如果为了帮助张金称而牺牲自家兄弟的性命,你知道后果吗?”

窦建德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王伏宝轻轻拍拍窦建德的胳膊,示意他冷静一些。你然诺仗义,顾全大局,那是你的事,但如果因此牺牲大家的利益,那就另当别论了。高士达其实已经把话说绝了,你要打,你打,我是坚决不打,既然伽蓝已经向曹旦提出了让步条件,已经表达了善意,那么高鸡泊就应该接纳伽蓝的善意,力争保全自己,而不是与伽蓝撕破脸,拼个鱼死网破。说实话,假如真要打起来,高鸡泊各路豪帅中,支持窦建德并与其携手作战的恐怕寥寥无几。你当大家都像你一样天真,一样固执?

高士达封住了窦建德的嘴,随即转目望向其他人,“伽蓝让高泰和苏氏父子为先导,已经摆出了足够的诚意。只要我们主动撤离清河郡,龙卫府必然改变会攻击方向,迂回包抄张金称。依照刘炫、孔颖达、盖文达三位先生的估猜,东都马上会动第三次东征,不但宇文述、来护儿等人要北上辽东,伽蓝和龙卫府也要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的时间,足够我们展壮大起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高士达这几句话算是说到了高鸡泊群雄的心坎里,值此危急关头,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一夜间,高鸡泊义军便撤到了漳南一带。

伽蓝领主力挥师进击。西行、布衣则领六团龙卫府精锐,从历亭方向横渡永济渠,直杀平原郡府安德城,做出包围高鸡泊义军于漳南、长河一线之态势,并试图把豆子岗义军阻截于安德城以南,以断绝两股义军会合之意图。

平原义军领郝孝德、刘黑闼看到西北精骑杀气腾腾,呼啸而进,不敢迎战,除了派出一支偏师北上引导高鸡泊义军外,其主力十万火急撤进了渤海郡,与豆子岗义军会合,严阵以待。

窦建德再不敢坚持己见了,伽蓝的刀已经握在了手上,其麾下将士也是士气如虹,反观己方,人心惶惶,军心涣散,这时候与官军作战,纯粹自寻死路。

窦建德迅改变了立场,高鸡泊义军遂上下齐心,其撤退度骤然加快,但撤离方向却是沿着永济渠南岸向渤海郡东北部而去,继续与河间郡的高阳镇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如此一来,高鸡泊义军向北可威胁皇帝和行宫,向南则与豆子岗义军对渤海郡府及其中部县镇形成了夹击之势,由此可见高鸡泊义军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始终掌控着一定的主动权,以免中了伽蓝的诡计。

不过伽蓝信守诺言,并没有继续攻击高鸡泊和豆子岗义军,而是突然变阵,其主力从历亭方向渡河,直杀清河义军的聚集地鄃(shu)县和高唐一线,而西行和布衣则率六团精锐从安德城南下,沿着大河北岸日夜疾驰,占据了清河境内的所有大河津口,断绝了清河义军从高唐和博平一线横渡大河以南撤齐郡的道路。

十二月初六日,武阳郡丞元宝藏、贵乡令魏德深,河内郡主簿唐祎、录事参军黄君汉,魏郡的柴绍、魏征,黎阳都尉贺拔威,各率兵马,于武阳郡和清河郡的交界县镇馆陶、堂邑和聊城一线摆下阵势,就此完成了对清河郡义军的包围。

第两百五十三章 崔先生来摆谱

与此同时,高士达、窦建德则在摆脱了官军的追击之后,突然率部沿永济渠两岸调头南下,其前锋军直指平原郡的吴桥一线,做出重返高鸡泊,从侧后翼威胁官军之意。

平原义军领郝孝德、刘黑闼与豆子岗义军领格谦、孙宣雅、高开道、李德逸、石祗阑等人也各自率军进入平原郡,直接威胁平原郡府安德城,摆出一副“围魏救赵”之势。只要官军向清河义军动攻击,他们则猛攻平原郡府,迫使官军不得不分兵救援。

从魏郡也传来消息,太行贼杨公卿、王德仁和李文相部频繁出没于邯郸和邺城一线,对河北6路通道形成了直接威胁。其意图很明显,若官军要围剿清河义军,他们就切断6上通道,断绝东都和涿郡之间的联系,继而迫使官军不得不分兵救援或者干脆改变策略,全力保护6上粮道,如此则可拯救清河义军。

危急时刻,河北义军同气连枝、携手相助,不约而同地采取了间接拯救之策,非常默契地同时出手对付官军,试图帮助张金称和他的清河义军从官军的围剿中杀出一条血路。

张金称倒是非常冷静,他的部下们也没有惊惶失措,大家抱成一团,冒着风雪,在清河境内“四下游走”,一面让官军无法寻到义军主力位置,一面耐心地寻找突围机会,等待局势的变化。

局势正在变化之中。清河有崔氏、房氏、张氏、杜氏、王氏、管氏等大小世家,是河北南部世家最为集中之地。清河义军领张金称、张金树兄弟便是出自清河张氏。而另一股势力较大的义军领王安则是出自清河王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清河义军实际上就是清河世家望族用来博取利益的武器和工具,假若任由官军把这支军队剿灭了,清河世家望族必受连累。有身死族灭之危,所以,清河世家望族为了自身生存和切身利益,不计代价也要保住这支军队。

关键时刻,河北人自然抱成一团。试想假如清河的世家望族遭到打击,河北贵族集团的整体利益必然受损,这对河北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由此可以预见。等到清河的世家望族与河北其他各地的贵族在利益上达成妥协后,清河义军也必然会从官军的包围中突围而去。

伽蓝对此一清二楚,为此他警告龙卫府诸将,若想全歼张金称等清河诸贼。就必须抢在清河世家望族向各方贵族势力做出妥协之前找到清河叛军主力,并击败他们。

然而,伽蓝的想法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西北人到了河北,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处处充满敌意,漫山遍野都是敌人的地方,西北人的武力大打折扣,尤其在探查敌情方面。只能依靠河北人,偏偏值得他们信任的龙卫府里的河北将士。基本上出自义军。一年前这些人甚至还是流配戍边的死囚,如今这些人虽身穿禁军戎装。端着皇帝的饭碗,却绝对不会为皇帝去杀戮旧日兄弟。

伽蓝所能控制的军队只有龙卫府,单靠龙卫府的十几个团根本无力把清河义军全部包围起来,所以伽蓝在无奈之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并一次次向各方势力出严正警告,谁敢把清河贼放出包围圈,谁就等着掉脑袋,即便某杀不了伱,皇帝和中枢也不会放过伱。

没有几个贵族官僚把伽蓝的威胁当作一回事,更有甚者,寻个借口直接与龙卫府产生了冲突,让清河戡乱局势变得更为复杂。其中最让伽蓝“恼怒”的便是鄃县令杨善会。几个月前两人之间曾爆了一场激烈冲突,为此结下仇怨。说起来这个杨善会官声清正,每每身先士卒捕杀贼寇,偏偏因为与伽蓝的利益诉求生冲突,两次与伽蓝“针锋相对”。

上次伽蓝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光了他和属从们的衣服,狠狠羞辱了他。这次杨善会蓄意报复,竭力阻挠龙卫府在鄃县剿贼。

鄃县是张金称及其所领义军的根基之地,他们的家人亲戚朋友都在这块地方生活,官军既然要剿杀义军,当然要寻找这些义军家眷们的“麻烦”,然而,“这些人”实际上就是鄃县的世家豪门,最差的也是地方豪强,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以张金称为的清河义军不但一次次脱逃了官军的追杀,还不断展壮大。伽蓝要寻“这些人”的麻烦,试图断绝清河义军的“耳目”,先便侵害到了清河地方郡望和官府的利益,当然会遭到地方势力的疯狂“反扑”。

军队和地方势力产生激烈冲突,矛盾愈演愈烈,再牢固的包围圈也会产生裂痕,平叛一事迅陷入步履维艰、难以为继的窘境。

监察御史崔逊从行宫飞马而来,与其同行的还有清河人崔履行,他目前的官职是信都郡主簿。

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同时出现在龙卫府军营里,刘炫、孔颖达、盖文达、薛德音、傅端毅等鸿儒名士不论年纪大小资历高浅,统统出迎,恭敬有加。崔氏两家乃中土一等一的高门大族,上千年来英才辈出,在中土历史的进程和展中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力,雄踞于中土所有豪门之上。

在清河戡乱局势最为复杂之刻,崔氏两家同时赶赴龙卫府拜会伽蓝,其目的可想而知,其所施加的压力之大更是让伽蓝焦虑不安。

崔履行的年纪比崔逊要大,高冠长袍,大袖翩翩,看上去丰神俊朗,温文尔雅,飘逸之中更带着一丝出尘之气,仿若凡脱俗的蓬莱仙人。崔逊向他介绍伽蓝的时候,他倒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然后面带微笑问候了一下高老夫人。待介绍到勇武郎将西行时,这位清河崔先生眼皮都没抬,只是虚摆了一下手,算是给了几分薄面。

接下来刘炫、孔颖达和薛德音等人便簇拥着崔履行到帐中坐而论道去了,至于和伽蓝的谈判,则由崔逊全权代理了。说白了这位崔先生就是来显一下身,摆一下谱,正告一下伽蓝,清河戡乱的事,要依照我们清河人的意思来办,这是给伱面子,给伱背后靠山裴世矩面子,否则撕破了脸,伱恐怕就要步冯孝慈后尘了。

伽蓝知道自己的“软肋”被河北人抓住了,面对崔氏两家的威逼,他也是无计可施,倍感心寒。他能撕破脸大开杀戒吗?当然不能,大开杀戒的后果,最终死去的,都是那些不该死的人,都是无辜的河北苍生,而该死的人,却安然无恙,站在累累尸骨和流淌的鲜血中得意大笑。

“当初,某曾誓要拯救几十万河北饥民,今天,某不会背信弃义,某不会屠杀无辜。”伽蓝望着面色苍白、目露疲态的崔逊,叹息道,“但某深受皇恩,不能不报;冯帅对某亦有知遇之恩,某亦不能不报;如今某骑在戡乱虎背上,算是骑虎难下,伱让某怎么办?”

崔逊坐在火盆边上,微微俯身,伸开的双手慢慢摆动着,感受到火苗所传递出来的温暖,良久,他迟疑着,若有所思地问道,“伱一定要杀了张金称?”

伽蓝冷笑,唇角处的笑纹牵扯着,露出鄙夷和嘲讽之色,“他与清河崔氏有何渊源?”

崔逊摇摇头,“伱现在站得高,应该看得更远。伱是温城的人,胸有韬略,以某对伱的了解,伱不应该被这些细枝末节所羁绊。伱能否告诉某,伱现在在想甚?”

“伱所想的,某不想。”伽蓝毫不客气地回道,“某所想的,伱决不会想。”

崔逊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忧郁,脸色更显苍白,稍加思考后,他缓缓说道,“伽蓝,有些事,伱既然做了,就会在身上留下烙印,比如……伱在东都的所作所为……越王到了行宫后,事无巨细,一一奏之于陛下。其后陛下召见了观公,词锋十分犀利,令观公困窘不堪。”

伽蓝笑笑,“所以说,某骑在虎背上,但某并不想驯服这头暴烈的畜生,伱必须想个办法让某平平安安地下来。”

崔逊想了一下,问道,“新年后,裴阁老要去行宫,伱可知道?”

“孝仁兄,伱想知道的事,某可以明确告诉伱,几个月后,陛下和行宫就要第三次赶赴辽东战场。”伽蓝不假思索,以十分肯定地口气说道。

崔逊神色略僵,沉思不语。

“在这个时期,骑在虎背上的人,非常多。”伽蓝以悲凉的口气揶揄道,“权力和财富就是一只斑斓猛虎,而这个世人的人不过是一群猎物而已,在猛虎的疯狂追逐下,猎物们亡命狂奔,力竭之刻,便是落入虎口之时。”

崔逊眉头深皱,叹息道,“伱对未来,如此悲观?”

伽蓝笑着摇摇头,“孝仁兄,不要议论未来了,说说现在。伱既然来了,清河的崔先生也来了,某总要给几分薄面,伱说是不是?”

“伱一定要杀了张金称?”

“某一定要杀了张金称,而且还要手刃此贼。”

崔逊笑了起来,目露讥色。伽蓝也笑了,眼里掠过一丝愤怒,一丝无奈,更多的是却是悲哀。

第两百五十四章 此贼可是张金称?

月黑风高之夜,北风厉啸,西北狼带着四百突厥精骑突然出现在马颊河北岸。对面白雪皑皑之处有一座僻静村落,它便是此行目标所在。

暴雪趴伏在雪中,虎视眈眈,杀气凛冽。

西北狼全身甲胄,一字列开,长刀横握,蓄势待。

阿史那大奈高踞马背之上,面目森冷,神态倨傲,一双微眯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强烈的杀戮**。

伽蓝轻轻拍了一下烈火,催马上前,任由厉啸的寒风撕扯着面颊,任由飞舞的大氅抽打着银色重铠,渊渟岳峙,纹丝不动。

忽然,暴雪一跃而起,出低沉嘶吼。伽蓝戴着皮套的大手猛地握紧了刀柄,长刀在月色下划出一道亮丽残痕,带起点点雪花。一道白色身影突然跃入众人的眼帘,出现在冰冻河面上,向着这边奋力奔跑。

西行转头看看身后的阿史那大奈,隐藏在黑狼头护具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浓烈杀意。阿史那大奈心领神会,缓缓举起了右手,一只镶嵌着古朴文饰和金灿灿的铜扣具的皮手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四百精骑几乎在同一时间掀开了裹在身上的白色大氅,齐举角弓,张弦待。

白色人影竭尽全力跑了过来,远远便拽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方小儿那张因为努力奔跑而涨红的面孔和随着剧烈喘息而喷吐出来的白色气雾。

暴雪犹疑了片刻,便欲纵声扑出。伽蓝厉声怒叱。长刀划空而起,挡在了暴雪身前。

方小儿跑到伽蓝马前,冲着伽蓝做了几个手势,然后一双眼睛便望向了那四百突厥精骑和高举的角弓。神色既忧且惧,情绪十分复杂。他想为摸羊公孙安祖报仇,假如没有孙安祖,他早就死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加入官军,竟然会变成皇帝的侍卫,竟然会变成禁军军官。尔今更是借助禁军的力量为孙安祖报仇雪恨,只是,他却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感,心中充满了不安、惶恐和愧疚。甚至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压在他的心头,让他痛苦、茫然,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他不知道答案,他牢固坚守着自己的心愿。为了报仇而报仇,于是他答应了伽蓝,为伽蓝探查敌情,于是他通过当年的一帮兄弟找到了张金称的藏身处。这一刻。当他看到伽蓝和西北狼的背后都是突厥人,都是异族虎狼。那深埋在心里的、一直被自己所拒绝、所藏匿的背叛感蓦然爆了。俺背叛了自己的兄弟,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叛了摸羊公孙安祖,俺背叛了河北人,背叛了河北义军。

伽蓝不是天下苍生的保护神,不是河北人的保护神,他是西北狼,是与虎狼为伍的阿修罗,他来河北就是要杀人,就是要杀光所有的河北义军,虽然他高举着大义之旗,高喊着拯救苍生,但实际上他就是要屠杀河北人,而张金称不过是他屠杀河北人的开始而已。

方小儿突然知道高泰、乔二、谢庆、西门辰这些人为什么对伽蓝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就连一向与义军对抗的苏邕、苏定方父子都消极对待了,原来都是因为他们看穿了伽蓝的虎狼本性,而伽蓝同样看穿了自己的河北部属,所以今夜他用来袭杀张金称的都是他从陇右带来的突厥精骑,他最为忠诚可靠的部下。

伽蓝冲着方小儿微微颔,然后戴上了金色狼头护具。

布衣举手向方小儿招了招。方小儿好似脱了力,步履蹒跚地走到了布衣马前。布衣俯身看了看他,问道,“伱在这里等我们,还是随我们同去?”

伽蓝要围杀张金称,要杀光藏匿在这座村庄里的所有叛贼,为此他要在村庄四周部署人马。方小儿的任务完成了,考虑到他的感受,他理应留在村庄外面,但假如村子里还有他的兄弟朋友,那么方小儿不去也得去。布衣关切询问,便是有意提醒方小儿。

方小儿愣了片刻,旋即醒悟过来,伽蓝不但要杀张金称,还要杀光整个村落。这是一种很普通的威慑手段,既是对河北义军的恐吓,也是表明官军坚决镇压的态度。方小儿少不更事,非常理想地认为伽蓝只是宰杀张金称及其属从,却没有想到伽蓝要屠尽整个村落。

方小儿脑中一片空白,痴呆呆地站着,汗流浃背。伽蓝曾拯救过几十万河北饥民,那时候他受到河北人的尊崇,唱诵其为天下贫贱的守护者,哪料转眼间,伽蓝就变成了穷凶极恶的魔鬼。

伽蓝举起了长刀,直指前方。

西北狼兄弟各自打马飞驰,列于每队精骑之前。

布衣看了一眼陷入呆滞中的方小儿,无奈地摇摇头,猛然坐直身躯,拍马而去。

伽蓝一声怒叱,烈火四蹄如飞,狂奔而出。暴雪如幽灵一般射了出去,紧随烈火之后。

西行和阿史那大奈分列伽蓝左右,纵马飞驰。五十骠骑紧紧相随,马蹄轰鸣,溅起漫天飞雪。

方小儿茫然而立,任由疾驰的骏马擦身而过,任由飞溅的泥泞洒满全身。轰鸣之音先是震耳欲聋,接着渐行渐远;痛楚的目光穿透了朦胧的月色,沿着白皑皑的苍茫大地,紧随着越来越模糊的龙卫身影,慢慢迷失在那深邃而幽暗的夜色之中。

“咚咚咚……”蓦然,惊雷般的鼓声冲天而起,在寒风中轰然散开,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无尽的惊慌和恐惧。

沉睡在雪夜中的村庄霎那间惊醒过来,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突然凝固在村庄上空,好似一道禁锢之咒,以匪夷所思的度封锁了一切。

“呜呜呜……”激昂的大角号声如一支破天长箭,撕裂了夜空。撕碎了雪夜的静谧,撕开了万物生灵的精魂,把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从地狱里释放了出来,以无坚不摧之势一头冲向了无助而颤栗的村落。

“呜呜呜呜……”雄浑而苍凉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此起彼伏,伴随着隐隐约约从黑暗中传来的奔腾马蹄声,好似有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同时扑来,其声势之大,令人肝胆俱裂。

鼓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慌乱,接着便传来杂乱的叫喊声,但很快。不论是义军的战鼓声,还是义军将士的叫喊声,都被轰隆隆的马蹄声淹没了。

方小儿骤感心痛,非常非常痛。撕心裂肺般的痛,痛得他失声惨叫,痛得他泪水滚滚,痛得他突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向着远处的村落狂奔而去。

刚刚冲上河堤。一阵彻骨寒风迎面扑来,风中夹带着鼓号声、厮杀声、惨叫声,还有战马的嘶鸣和奔腾声,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西北狼的怒吼,看到了呼啸的血淋淋的长刀。似乎还听到了伽蓝那嘶哑的令人恐惧的狂呼,“杀。杀!”

方小儿霍然惊醒,停下了脚步,目光呆痴地望着远方那正在杀戮的战场,不叫了,也不哭了,任由寒风扑面,任由身心在绝望中碎裂。

时间仿若在这一刻停滞,天地间除了美丽的白雪,其他一切都消失了,那徜徉在灵魂深处的希望也在一点点消亡。

突然,一道白影如流星般冲出了黑暗,又如幽灵般瞬间即至,在方小儿的眼前迅放大。暴雪,那是暴雪,它回来了,难道战斗结束了?难道伽蓝并没有下令杀死所有的人?即将消亡的希望骤然重生,如洪水决堤般猛烈冲击着方小儿的心灵。

方小儿冲向了冰冻的河面,迎着呼啸的风雪急狂奔。

暴雪在前,烈火在后,伽蓝、西行和阿史那大奈带着一队精骑如风卷至。

方小儿停下了脚步。

战马止步,蹄声消散,挟带而来的风雪掀起一阵惊天狂飙。方小儿抵挡不住,以手掩面,倒退数步。

刚刚稳住身形,睁开眼,耳畔便传来伽蓝冰冷而暴戾的嘶哑声音,“此贼可是张金称?”

“咚……”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在了地上,滚到了方小儿脚前。

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怵目惊心的血迹,而流淌的鲜血甚至还能让人感受到一丝余温。人头上的乱随风舞动,露出一张惊骇欲绝的面孔,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方小儿身心颤栗,呆呆地望着,一瞬间竟有一种莫名的悲哀笼罩了全身。那种生不如死的绝望他刚刚已经体验到了,而死去的那个人和自己一样,只是他死得尚有几分价值,而自己却还要默默地承受。

“此贼可是张金称?”西行看到方小儿目露哀色,久久不语,忍不住追问道。

阿史那大奈笑了起来,得意洋洋,望着方小儿的眼神极其不屑。

方小儿缓缓抬头,脸上的悲哀已经消失,眼神中虽然还有痛苦,却难掩如负释重之后的轻松。

“将军,他不是张金称。”

伽蓝的脸色瞬间凝滞,眼中戾气暴涨,怒火熊熊燃烧,握刀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西行难以置信,瞪大眼睛望着方小儿,厉声吼道,“他是谁?”

“他不是张金称。”方小儿非常平静地躬身说道,“不过,此人长得很像张金称。”

“岂有此理!”西行冷笑,“好一个金蝉脱壳。”旋即他转头望向伽蓝,阴恻恻地问道,“这是崔先生的脸面大,还是逆贼的胆子大?”

阿史那大奈虽听不懂中土话,却察觉到了伽蓝和西行情绪上的变化,当即猜到上当中计了,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砍了一颗“假人头”,传出去这脸丢大了。

北风厉啸,除了几声马嘶,再无声息,气氛极度紧张。

伽蓝沉思稍许,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此贼可是张金称?”

西行若有所思地看了伽蓝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

方小儿疑惑地看看伽蓝,又看看西行,若有所悟,躬身回道,“此贼正是张金称。”

“好!”伽蓝大声赞道,“鸣金收军,返大营。”

第两百五十五章 为盗者藉没其家

十二月中,在帝国禁军龙卫府进入河北戡乱一个月之际,河北永济渠一线的局势迅生了变化。

龙卫府先是扫荡了高鸡泊众贼,迫使叛军撤离高鸡泊,由永济渠南下进入渤海郡境内,远离了屯驻于高阳镇的皇帝和行宫,减轻了叛军对河间乃至涿郡一线的威胁。继而在清河郡包围了以张金称为的清河诸贼,并在风雪之夜奔行百里袭杀贼张金称。清河叛军在群龙无之下骤然溃散,余众纷纷逃亡大河南岸。

张金称之死和清河叛军的败亡震动了大河南北,河北的太行、高鸡泊和豆子岗诸贼惶恐不安,河南的瓦岗、济水一线乃至齐鲁长白山诸贼也谨慎起来,收敛了嚣张气焰,或藏匿于高山,或潜行于水泽,或游走于山林,不再敢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也不再明目张胆的劫掠水6粮道,甚至都不敢去打家劫舍、烧杀掳掠了,似乎也想在风雪和酷寒的“掩护”下,过一个平静新年。

龙卫府却没有停止戡乱的脚步,一队队精骑沿着永济渠两岸宽敞河堤纵马飞驰,确保水道沿线郡县的稳定,确保初春开渠之后,永济渠畅通无阻。

皇帝和行宫接到报捷,下旨嘉奖龙卫府将士;行宫则命令河北讨捕大使杨恭仁一面继续戡乱平叛,保证河北全境的稳定,一面在河北招募壮勇组建新军,而募兵和训练新兵的任务都直接交给了雄武郎将伽蓝。

皇帝和行宫的做法引来了非议。年初皇帝下旨修改帝国兵制,在府兵和府军之外。再征募壮勇组建骁果军。骁果军隶属备身府,属于禁军编制,其下有三个军,六个雄武府。每个雄武府都有两千五百人左右。皇帝以强权修改军制,扩建禁军,增加自己直接控制和指挥的军队,继而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军权,并以此来遏制和抗衡帝国的将军们。

从第二次东征的情况来看,这一举措颇有效果,皇帝能够切实感受到自己对军队的控制,指挥起来如臂指使。不像第一次东征时他的命令出了行宫后其执行力便大打折扣,甚至遭到将军们的公然抵制和反对。

龙卫府十二个团的编制便是源自这一背景。裴世矩深知其中之缘由,所以当初才鼓励伽蓝放开胆子组建龙卫府。伽蓝当时很担心,因为编制越多。牵扯利益越复杂,其中最直接的相关利益便是军官的配备和将士们的薪酬。

帝**制的基础是府兵,府兵是职业军人,他们的生活来源是帝国分给他们的田地、赋税减免以及功勋奖励,不拿军饷。然而。龙卫府最早的成员里有沙盗马贼和流配囚犯,虽然当初伽蓝给予了他们所需要的承诺,但随着形势的变化,这些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职业军人的道路。既然转为职业军人了。那帝国就要给他们田地等足以保证他们和家眷生存下去的生活来源。

好在有裴世矩在,再加上当时李渊和冯孝慈都积极配合。陇右各地方官府当然不敢与军方对着干,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至于那些归附突厥人所在的会宁、武威等郡,亦在裴世矩和李渊的“威逼”下,不得不给予归附突厥部落以更多的实际利益。

龙卫府能否始终如一地保持强悍的战斗力,确保将士们的个人利益不受损害至关重要,这一点伽蓝非常清楚。现在,皇帝和行宫让他在河北征募壮勇组建新军,其目的实际上就是为了第三次东征,那么,若想让新军具有战斗力,就必须给新军将士们以满意的个人利益,但皇帝和行宫会给吗?如果不给,伽蓝拿什么去征募壮勇组建新军?难道要去强抓强抢吗?

东征需要军队,需要随军民夫,需要大量的壮勇,而前两次东征的军队和民夫至今都没有回来,都还在遥远的辽东,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已经在第一次东征中埋骨他乡,其他诸如伤残、生病、逃亡等原因导致的减员也难以计数,所以第三次东征,皇帝还需要军队和民夫,但因为朝野间各种各样的矛盾愈演愈烈,从山东各地就近调拨已经非常难了。现在山东各地连最起码的耕种生产和维稳镇戍都难以保证,哪里还有人调给皇帝东征所需?至于代晋、江左、荆襄、川蜀乃至中原、关西等地,要么是帝国心脏所在,要么承担着防御北虏的重任,要么距离辽东太远太远,远水救不了近渴,因此,皇帝和行宫也只有在大河南北“抓人”,而这个任务竟然就交给伽蓝了。

皇帝和行宫或许想得很简单。既然叛贼是成群结伙的,那么把贼砍了,把其他人收编了,如此则壮勇有了,新军也有了。这些人都是戴罪立功,死了便死了,活下来且有功劳的,将来可以特赦归家,可以说,此举既惩罚了罪犯,又保家卫国,可谓一举多得啊。事实当真如此?

十二月下,伽蓝在马颊河中下游,平原郡和渤海郡交界的地方,一个荒凉而空旷的原野上,与河北义军领秘密会晤。

此事由刘炫、孔颖达和盖文达暗中运作,曹旦和高泰等人往来奔波,终于成行。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格谦、孙宣雅等高鸡泊和豆子岗两地义军领迫于形势之严峻,也非常想与伽蓝秘密会见,一方面探查皇帝和行宫的动静,以预测未来河北局势的展,一方面也想打探伽蓝在戡乱一事上的态度,以决定新年后各路义军的生存策略。

因为有几个月前的那次“默契”配合,伽蓝不但拯救了河北几十万饥民,还间接帮助河北各路义军有了飞跃式的展,所以伽蓝在义军里颇负盛名,尤其那些义军领,始终心存侥幸,明知道伽蓝是一头凶恶的狼,但还是想与狼共舞,试图像上次一样,从伽蓝那里获得更多有利于自身展的好处。

至于张金称之死,河北各路义军的“解读”是不一样的。考虑到东征结束,皇帝和行宫暂住河北高阳,辽东方向的远征军主力正在南下的路上,此刻张金称和清河义军在某些居心叵测的世家望族的指使下,击败了戡乱官军,击杀了右候卫将军冯孝慈,不但无助于保护河北义军,反而把河北各路义军直接推进了败亡深渊。假如继任的河北戡乱统帅不是曾与河北义军有着特殊关系的伽蓝,可以预见,死去的就肯定不止“出头鸟”张金称一个,其他各路义军也是危如累卵。

张金称死了,伽蓝并没有乘机赶尽杀绝,而是任由清河义军“溃逃”而走,由此可见伽蓝对河北义军还是抱有同情之心,再加上他的出身和血统,以及留在他身边的刘炫、孔颖达等山东大儒,河北义军里的很多人甚至大胆估猜,伽蓝这位河北戡乱统帅极有可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伞”。

正是在这种复杂心理的驱使下,河北义军几位实力较强的领应约而至。

荒野上有一间被白雪所覆盖的草棚,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内里却温暖如春,几位大氅裹身的健壮汉子围着火盆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伽蓝与刘黑闼最为熟悉,与窦建德和郝孝德都曾见过面,与格谦、孙宣雅却是初次相会。曹旦做为邀约之人,为双方热情介绍。略加寒暄后,刘黑闼仗着与伽蓝是老相识,也不避讳,毫不客气地直奔主题,“年后,将军打算如何戡乱?”

伽蓝的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神情渐渐严肃,迟疑片刻后,说道,“某在来之前,接到皇帝诏……”

窦建德等人面色微凛,齐齐望向伽蓝,对他接下来的话十分关注。

“皇帝下旨,为盗者藉没其家。”

伽蓝一字一句,清晰有力。随着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窦建德等人的脸色都骤然难看一分。

所谓“为盗者藉没其家”,意思就是查抄盗贼及其家眷,乃至他们亲朋好友的所有财产,说白了就是连坐。“连坐”非常可怕,你连坐到我,我连坐到你,最终必将演变为一场失控的血雨腥风,受到牵扯受累者不知凡几。

此策的用意可想而知,就是充分调动世家望族和权贵官僚们“剿贼”的积极性,最大程度地激他们对财富的占有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给世家望族和权贵官僚们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还怕他们不去奋勇剿贼?

然而,这一计策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会演变为一场灾难。比如世家望族,为了打击对手,吞并弱小,可以肆无忌惮地行诬陷之事,而地方官员为了谋取功绩和攫取财富,必然无所不用其极,会无限制扩大打击面,最终会把更多的地方豪望和无辜贫贱“逼上”造反之路。

对于在座的这些义军领来说,他们的直系亲属,他们的亲朋故旧,都将成为这一政策的牺牲品,而未来的河北局势也将因此变得异常恶劣,义军的生存环境极其险恶,他们的敌人已经不仅仅是地方官府和帝**队,还加入了本来是同情和利用他们的世家豪族。

当所有强者在利益的驱动下,都变成了凶猛而贪婪的野兽,义军怎么办?

“此策一旦实施,必然加剧山东局势的恶化。”刘黑闼冷笑道,“谁会行此庸策?”

伽蓝笑笑,说道,“开春后,便有第三次东征。这就是实施此策的原因。”

第三次东征?还有第三次东征?窦建德等人面面相觑,无不生出一种荒诞之感。到底是皇帝疯了,还是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们疯了?抑或,是帝国的整个贵族阶层都疯了?

第两百五十六章 回报

> .皇帝和中枢出于自己的政治目的需要,必须赢得东征的最后胜利..

帝国朝上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厮杀对国祚所产生的危害,要远远大于各地叛贼对于皇帝和中枢来说,只要在政治上取得胜利,牢牢掌控帝国的权柄,集权于中央,令行禁止,那么剿杀叛贼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是,假如皇帝和改革派在政治上“失守”,改革进程中止甚至倒退,那么,双方的斗争就会陷入白热化,一方至死不愿放弃既得利益,一分则竭尽全力攫取天宪,如此一来,各地叛贼便成了双方博弈的工具,而这个“工具”在帝国上层激烈的政治斗争的夹缝中一面艰难生存,一面乘机展壮大可以想像,假以时日,这个“工具”必定会演变成为一股无坚不摧的巨大力量,把帝国及其统治阶层一扫而尽

当然,皇帝和上层权贵不会重视这个“潜在”危机,不会陷入政治上的绝望,他们充满了必胜的斗志,他们信心满满,他们最大的理想和最长远的目标便是帝国的长治久安国祚败亡?怎么可能?帝国崩溃?怎么可能?

然而,伽蓝却是知道,仅仅数年后,国祚便败亡了,帝国便崩溃了,而缘由便是因为统治阶层内部的血腥厮杀导致“堡垒”从内部坍塌了,而在外面“攻打”的各路“叛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摧毁了帝国,分裂了中土,其后便上演了一幕幕恢宏壮观的争霸大战

本年年底,皇帝诏令“为盗者藉没其家”这道诏令看上去平平常常、合情合理,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道诏令却迅激化了关陇和山东两大贵族集团的矛盾,不但在极短时间内恶化了山东地区的局势,也迅把其他地区的局势推向了不可逆转的恶化之境结果开春之后,帝国掀起了一轮波涛汹涌的起义大潮

起义大潮以匪夷所思的度席卷了整个中土,而随着地方局势的恶化,皇帝和中央的威权以及中央对地方的控制遭到进一步打击和削弱,于是历史的车轮失控一不可收拾,从此走向了不归之路

伽蓝无力改变历史,无力改变皇帝和中央的决策,无力挽救急剧恶化的局势,无力拯救正要坠入无底深渊的无辜苍生,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并试图通过这些在历史风云中留下显赫声名的人物,在未来风起云涌的黑暗时期,保护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孱弱生灵,让多的芸芸苍生能够躲过死神的吞噬



伽蓝向义军领们泄露了高层机密并就这一诏令在政治、经济等领域将产生的一系列恶果,以及由此给河北乃至山东,甚至整个中土局势所带来的重大影响,做了详尽的分析和推测

伽蓝给出了两种预测,一个是第三次东征胜利了,皇帝和改革派在政治上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并借助杨玄感之乱后的清算,狠狠打击了保守派,控制了整个朝帝国结束了政治上的厮杀远征军又胜利归来,可以预见,皇帝和中央有足够的实力和时间剿平各地叛乱,完成戡乱

还有一种预测则正好相反迫于国内严重危机,第三次东征“虎头蛇尾”,草草结束皇帝和改革派不但未能在政治上取得胜利,反而因为国内危机的拖累与保守派陷入了为激烈的厮杀由此来推测,中土在朝失控的情况下,中央将失去对地方的威慑和控制,各地将掀起起义**一旦烽烟四起,天下大乱,则帝国必有崩溃之危

假若帝国崩溃了,群雄争霸,那么,今日在座的诸位,都有机会成就一番大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或许,今天的叛贼,便是明日的帝王

“在将军看来,明年是决定中土命运至关重要的一年”面容清秀、神态沉稳的郝孝德轻拂长须,非常谨慎地问道,“那么,以将军对行宫和东都的了解,第三次东征能否取得预期胜利?”

高句丽蛮夷小国,弹丸之地,在过去的两年里,连遭中土猛烈攻击,它还能剩下多少实力?还能苟延残喘几时?所以第三次东征,高句丽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帝国大军肯定是长驱直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也就是说,毋庸置疑,第三次东征必定是前所未有的大捷,凯旋而归的皇帝和中枢必能在政治上取得胜利,挟远征之威而归来的帝**队,也必将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剿杀众贼,戡乱天下

伽蓝沉吟不语

窦建德等人望着伽蓝,目露期待之色

此次秘密会晤,实际上源自伽蓝,如果没有伽蓝的主动,义军领或许有这种想法,却不敢有所举动本来大家对此次会晤不抱太大希望,从当前局势来分析,伽蓝要么想取得默契,以保证水6粮道的畅通,保证北疆镇戍所需,要么是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极尽招安之能事然而,一番话说下来,大家忽然现自己目光短浅,尤其对未来大势的看法为浅显,继而在钦佩伽蓝才智的同时,也隐约察觉到了伽蓝的心思伽蓝似乎想给他们指引一条前进的路,虽然未来就如同一团迷雾,谁也看不清,但听完伽蓝的分析和预测后,大家便霍然现,原来路就在眼前,只不过始终看不到而已

“过去很多年里,某都在西土追随冯帅征战,对他非常了解”伽蓝脸色黯然,叹息道,“冯帅是某的师长,对某有知遇之恩离开陇西时,某还曾与冯帅相约,追随其远征高句丽,攻陷平壤然而,谁能料到,如今却是人鬼殊途”

伽蓝看看众人,问道,“某至今不能相信,冯帅竟会战死清河,死于叛贼之手某想问问诸位,冯帅到底死于何人之手?”

冯孝慈当然是死于张金称之手,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不过伽蓝既然问,而大家又都是出身豪望之门,再加上刚才伽蓝对国内诸多矛盾和危机的分析,很显然是意有所指,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与第三次东征能否取得胜利有直接关系

“将军已经杀了张金称”长相英武,为人豪放的格谦试探着说了一句

伽蓝冷笑,“某并没有杀死张金称”

众皆惊讶

“砍下张金称的人头,歼灭他的军队,这是某的底线”伽蓝的声音有些森冷了,“但清河人公然违背承诺,陷某于两难之地,若不是考虑到东征在即,某要确保水6两道的畅通,某岂肯善罢甘休?”

伽蓝这句话等于把答案告诉了大家清河义军击败了剿贼官军,杀死了右候卫将军冯孝慈,震惊了皇帝和中枢,不但暴露了河北叛贼猖獗之事实,也把整个义军置于危险之地,然而,即便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各贵族集团和地方官府为了自身利益,还是不顾一切地阻挠平叛由此来推测第三次东征,以今日大河两岸的混乱局势,各贵族集团完全有能力阻挠东征也就是说,皇帝和中枢决策的东征,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半途而废,第三次虎头蛇尾,除了留下几十万尸骨、耗尽了国库、伤害了帝国外,一无所获这就是典型的“穷兵黩武”,皇帝和中枢将因此背上恶名,威权遭到重创,而朝上的政治斗争也将因此进入一轮的“**”

既然如此,那么,伽蓝需要什么?伽蓝说了,他需要水6两道的畅通,需要完成皇帝和中枢托付的戡乱重任,需要功勋,以此来赢得皇帝的信任和器重,加官升爵,为自己谋取大的权利

那么,伽蓝需要河北义军做什么?

窦建德等人心领神会

伽蓝明明没有杀死张金称,却大肆宣扬张金称已死,为什么?他明明给世家豪望欺骗了,却忍气吞声,又是为什么?很简单,不能把矛盾扩大化,不能让河北混乱局势继续下去,不能让永济渠陷入中断的窘境,为此,他只能向世家豪望让步伽蓝实际上就是颗棋子,是皇帝和中枢的棋子,而河北义军则是贵族集团的棋子既然大家同为棋子,自相残杀,便白白便宜了对弈者

“将军需要几个月的时间?”窦建德很厚道,也不转弯抹角,直言不讳地问道

伽蓝伸出三个指头,“不出意外的话,三月底,皇帝和行宫将进入辽东”

郝孝德、刘黑闼、格谦和孙宣雅互相看看,当即取得默契

“渡河,南下”郝孝德说道,“这是我们给予将军的承诺,也是回报将军当初在黎阳仓给予我们的帮助”

伽蓝微笑颔

“东征结束,将军是否返回河北?”刘黑闼忽然问道

“东征结束,戡乱便要全面展开,你们会越来越艰难”伽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郑重提醒道,“只要顽强坚持下去,就一定有机会”







第两百五十七章 抢人?

大业九年(公元613年)十二月底,皇帝接到了各地戡乱捷报,龙颜大悦,而行宫则开始积极筹备第三次东征。

自杨玄感叛乱以来,中土各地叛贼蜂拥而起,其中声势浩大者,先有河南梁郡韩相国、吕明星,接着有江左刘元进、朱燮、管崇,其后有江淮杜伏威、辅公祏,其中江左和江淮的叛贼更是直接威胁到了江左重镇江都的安全。

江都即扬州。今上伐陈,稳定江南,皆以江都为中枢,而其能在皇统之争中赢得最后的胜利,又与江左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所以今上以江都为自己的龙兴之地,登基之后大力营造江都,使其成为江左第一重镇,并与西京共称为帝国西、南两大陪都。

江都平叛不力,先在江南战场上败于刘元进,后在江淮战场上败于杜伏威。危急时刻,皇帝撤换了江都镇戍军统帅吐万绪,斩杀副帅鱼俱罗,改由江都郡丞王世充全权负责戡乱事宜。王世充当即征五万淮南壮勇渡江攻击,以雷霆之势摧毁了江南义军,斩杀了刘元进和朱燮,迅稳定了江南,确保了大运河水道的安全,确保了江南的战略物资能够源源不断的运往北方。

皇帝嘉奖了王世充,授其以镇戍江都之重任,命令其在稳定江南的同时,戡乱江淮,不惜代价确保大运河水道畅通无阻。

与此同时,雄武郎将伽蓝在辅佐越王杨侗平定了杨玄感的叛乱之后,又西去陇右。辅佐黄门侍郎裴世矩稳定了陇西局势,接着又在太仆卿杨义臣的指挥下,于关西扶风击杀了叛贼向海明,继而马不停蹄赶赴河北戡乱。在短短时间内击败了河北诸贼,稳定了河北局势,确保了河北水6两道的畅通。

皇帝对伽蓝赞赏不已,决意不拘一格降人才,再次予以破格提拔,加官晋爵,授其为从四品的果毅郎将,领左右龙卫府。

龙卫府再度扩建。由一个府扩充为两个府,这实际上也就是皇帝所需要的新军。如此一来,伽蓝再无推诿之可能,必须在新年前后征募到十个团以上的兵力。再建一个府,如果阳奉阴违,等于直接损害到了他个人的利益。

在过去的一年里,受到皇帝和行宫青睐赏识的、在帝国政坛上冉冉升起的新贵,除了备受瞩目的金狼头伽蓝和临危受命稳定江南的王世充外。还有一个便是齐郡郡丞张须陀。张须陀的戡乱战场,由齐郡延伸到整个济水一线,横跨齐鲁、河南和江淮三大区域,他的仗因此打得非常艰苦。剿杀的叛贼虽然成千上万,但让皇帝、行宫乃至权贵官僚们郁愤不安的是。在张须陀的奏报中,山东局势却越来越恶劣。盗贼也是越剿越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张须陀是杨素的老部下,是杨玄感的知交,他凭借着在戡乱战场上显赫功勋,成功逃脱了大清算的风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见好就收了,为什么还要冒着得罪皇帝和中枢的危险,报忧不报喜?

皇帝也嘉赏了张须陀,好言安慰,命令他再接再励,奋勇杀贼,力争在新年之后,荡尽诸贼,还山东一个朗朗乾坤。至于对张须陀奏报中的“言过其实”之辞,权当作是张须陀的邀功之举,选择性地忽略了。

伽蓝陷入困境,他在河北根本征募不到壮勇。

前两次东征,河北壮勇大都被征,北上去了辽东战场,至今没有回归。剩下的大都加入了河北义军。还有一部分则是乡团成员,不过他们都被世家豪望所控制。所以伽蓝若想完成皇帝的旨意,只有两条路,要么剿杀河北义军,以俘虏充军;要么赢得世家豪望的支持,征募乡勇入伍。

乡团、宗团对世家豪望来说,不仅仅代表着自身实力的一部分,更是在险恶环境下赖以自保的唯一手段,就目前山东混乱的局势乃至中土危机四伏的局面来说,世家豪望必须保有乡团、宗团,这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是头等大事,不容有失。

至于河北义军,他们要展,要壮大,壮勇对他们来说就等同于生命,岂肯拱手相送?

伽蓝考虑再三,又与西行、傅端毅、薛德音、布衣、李世民等人反复商讨,最终还是一筹莫展,不得不去寻求刘炫、孔颖达、盖文达的帮助。

在薛德音的坚持下,伽蓝迫于形势的胁逼,也不得不向司马氏“低下了头”,主动向河内温城的祖母高老夫人问安,并寻求司马氏的帮助。

李世民则主动请缨,赶赴魏郡,会同柴绍,联合向独孤震求助。伽蓝不以为然,他根本就不指望武川系权贵。

在过去的一年里,武川系贵族集团虽然和以裴世矩为的、以河东三大世家为主要力量的温和改革派在政治上有限度的结盟,并在杨玄感叛乱一事中获得了丰厚利益,但双方在政治立场上存在着根本性分歧,合作只是暂时的需要,而互相遏制才是贯彻始终的政治手段,所以,值此皇帝和行宫坚决的、迅的要动第三次东征之际,武川系贵族不会公开支持。

武川系的政治立场虽然中立,但实际上偏重于保守,他们始终如一的坚持中土的整体利益,坚持帝国的统一和长治久安。在他们看来,国祚的稳定和苍生的安居乐业才是根本,改革也罢,中央集权也罢,前提是要稳定,是要统一。皇帝和改革派虽然嘴里喊着要稳定,要展,但实际上,他们的所作所为过于激进,偏离了正常的前进轨迹,把帝国推向了失控的深渊。所以,武川系在东征这件事上,先是反对,后来迫于政治形势的严峻,不得不有限度的支持,等到杨玄感掀起叛乱的风暴,导致整个中土走向混乱之后,他们再一次反对。然而,在皇帝和改革派重创了朝堂上的保守派之后,武川系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反对皇帝。

李世民年少轻狂,意气风,有鸿鹄之志,充满了理想和激情。他的态度很坚决,自信满满,伽蓝不好拒绝,更不愿意“泼”他一头冷水,于是便答应了。

考虑到开春后龙卫府就要赶赴辽东战场,这一去便是大半年时间,再考虑到独孤震和李渊未必会让李世民去辽东战场“冒险”,而伽蓝更不愿意承担李世民一旦出现意外后因历史轨迹的转变而导致的一系列不可预见的后果,所以,伽蓝劝说李世民,去魏郡拜见了独孤震之后,便回东都省亲。不能陪母亲过年,总要陪母亲过个元宵,假期无限,来去自由,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你心意了。至于李世民所充任的“录事”一职,因为是伽蓝个人征辟的属官,不属于中央任命的官员,自由度非常大,走了也就走了,无关紧要。

李世民并不完全清楚伽蓝的心思,还以为伽蓝当真是待他如兄弟,高高兴兴的疾驰魏郡而去。

送走李世民,又和薛德音一起送走赶赴温城求助的姜九,伽蓝便匆匆赶至刘炫帐中,直言不讳地告诉老先生,龙卫府扩建所要征募的壮勇,必须由河北义军来承担。

“将军要抢人?”

与刘炫同处帐中的孔颖达闻言失声而笑,抚须揶揄道。

“将军这样明火执仗的抢,与调集大军四面围杀有甚区别?”

盖文达看到伽蓝神情冷峻,语气森冷,就像一头待人欲噬的恶狼,担心激怒了他,大开杀戒,导致好不容易才得以控制的河北局势再次失控,于是小心翼翼地告诫道,“现在高鸡泊的贼人逃遁渤海,太行贼人避于深山,清河、平原和豆子岗诸贼则渡河南下而去,永济渠两岸贼寇已被将军以雷霆之势扫荡一空,将军即便要抢人,又到哪里去抢?”

言下之意,双方好不容易达成了暂时的妥协,各取其利,现在你迫于皇帝和行宫的压力,要单方面撕毁约定,毁弃诺言,你清楚后果吗?你必须清楚,一旦永济渠两岸叛贼四起,皇帝和行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因为你蓄意欺骗,犯了欺君之罪。

伽蓝沉默不语。刘炫神情凝重,似乎急切间也找不到解决之策。

薛德音咳嗽了两下,缓缓说道,“虎口夺不了食,只能从羊群里寻找猎物。”

这意思大家都明白,你让世家豪望出钱可以,出人那是万万不行,君子顾其本,性命太重要了,他们也要一群保家护院的壮勇。当初苏邕能让苏定方带着几十个乡勇追随伽蓝,那纯粹是为形势所逼,并且有刘炫的指使,而苏氏正附翼于冀城刘氏之下,从刘氏利益出,苏邕必须遵从。这是特例,除此以外,再无可能。

“伽蓝,你一定要从羊群里觅食?”刘炫终于开口。

伽蓝笑着摇摇头,“师傅,孔先生,盖先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某曾与诸位说过,帝国有崩溃之危,假若有那么一天,山东人与关陇人之间必定有一番血腥厮杀,而河北人能否在这场决定中土命运的争霸大战中赢得最后的胜利,关键就在于,能否预知未来,未雨绸缪。”

刘炫白眉紧皱,若有所思。

孔颖达、盖文达和薛德音三人面面相觑,眼里不约而同的掠过一丝惊诧。

伽蓝是甚意思?他想造反?想成就帝王霸业?

第两百五十八章 疯狂的伽蓝

“未雨绸缪?”

刘炫在帐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之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低沉而苍老的语调里透出一丝深深的不安)

帝国有崩溃之危?的确,就当前政局来说,政治上有不同派系之间的激烈交锋,军事上有对外征伐的连番失利,而国内是叛乱迭起,中土突然间陷入了自帝国建立以来最为混乱而危险的时刻,这时候,假若来个不可预见的天灾,酿成不可抵御的**,那么帝国的确有分崩离析之危,但现实是,帝国自统一以来,在先帝和一帮贤臣猛将的统治下,迎来了二十多年的大展,帝国在休养生息的大环境下,蓄积了巨大力量即便今上登基之后,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也远没有伤害到帝国的元气帝国依旧强大,中土的统一依旧牢固,普罗大众是强烈坚守着和平的理想和昌盛的愿望,帝国距离崩溃的绝境遥不可及,最起码现在和未来几年还看不到败亡之兆

然而,未雨绸缪是对的,这一策略对河北人来说尤其重要

一旦皇帝彻底结束了东征,中枢把所有精力转到内政,转到国内的稳定上,那么戡乱平叛就成了要之务,而中土各地的义军则成了剿杀对象以帝**队之强大,国力之雄厚,剿杀那些尚不成气候的义军,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到那时,各地方贵族集团从自身利益出,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义军”他们不但不会予以支持,反而会成为剿杀义军的“急先锋”

河北义军的生存怎么办?那些追随义军,仅仅只是为了吃一口饭的无辜百姓怎么办?

这一次河北义军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先是击败了第一任戡乱统帅冯孝慈接着又迫使第二任戡乱统帅伽蓝不得不妥协,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那么,当东征结束之后,的戡乱统帅到了河北,河北人怎么办?

“师傅,两位先生,请相信某对中土的忠诚[]对中土苍生的眷顾”伽蓝以手按胸,正色说道,“某自进入中土以来,两战河北从未有意去伤害无辜今日某以生命誓,某之提议,绝无伤害河北义军之念,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信任的取得不是靠誓,也不是靠过去的历史,而要拿出实打实的诚意,拿出能够赢得对方信任的策略刘炫和孔颖达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微微颔,等待伽蓝拿出具体办法

“东征结束后由谁主掌河北戡乱,戡乱的策略如何直接关系到河北义军的存亡”伽蓝继续说道,“以某两战河北的战绩,以某的出身以及与山东人的关系,以某所率龙卫军的实力,还有以裴阁老在中枢中的地位以及他对山东的深厚感情,某有很大把握在东征结束后,继续主掌河北戡乱”

假若由伽蓝来主掌东征之后的河北戡乱,那么即便政局展对河北义军极度不利,伽蓝也能以手中的权力和武力,最大程度地减少对河北无辜的伤害,甚至能在山东贵贵族集团的帮助下,各取其利,赢得一个各方都能获利的最佳局面

这是一个对未来前景的展望,而要实现这一点,先就要保证伽蓝能完成皇帝扩建龙卫府的诏令,并在第三次东征中拿到让皇帝和中枢非常满意的战绩

众人沉思,良久,孔颖达低声叹道,“假如事情的展并不如将军所愿……”

“某可以把自己的未来和性命交给河北人”伽蓝不假思索,断然说道

刘炫白眉微挑,目露惊讶之色孔颖达、盖文达和薛德音也是吃惊地望着伽蓝,对其决绝之态大感意外

“所建府,某属意由平原刘黑闼统领”

伽蓝此言一出,就连刘炫都为之动容

军的统帅是伽蓝,下设左右龙卫府依照伽蓝的意思,假如左龙卫是伽蓝的西北军,那么右龙卫就是刘黑闼的河北军,如此形成牵制,只要河北人对伽蓝稍有不满,便可举兵“造反”,而河北人“造反”的后果,便是伽蓝和他的龙卫军统统完蛋)此乃自陷绝境,置之死地之策

伽蓝果非常人,太“疯狂”了,竟能想出此等匪夷所思的办法抛开其中诸多运作上的“难题”不说,即便这个念头就已经非常疯狂了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而且还是一支叛军,这需要的不仅仅是魄力,还有许许多多让人无法想像的东西,而就伽蓝目前的身份和地位来说,其中牵扯到的利益非常复杂,牵一而动全身,他这是在豪赌啊

他赌什么?赌他对未来的预测?赌帝国在不久的将来崩溃?赌他以此计来赢得河北人的信任和支持,继而由此来开创自己的帝王霸业?

刘炫不敢想像世上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思议的事,他这一生中认识很多英雄权贵、名士奇人,但像伽蓝这种疯狂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想到伽蓝的秘兵出身,想到他自少年起便在刀尖上打滚,有此等疯狂心性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疯狂,谁疯狂?孔颖达、盖文达和薛德音从震惊中慢慢恢复,勉强接受了伽蓝的想法

此策对河北人来说,利大于弊,最起码,伽蓝帮助河北人打造了一支实力强大的武装,而这支武装距离皇帝和中枢非常近,近到甚至可以动一场针对皇帝和中枢的兵变当然,前提是龙卫军需要赢得皇帝和中枢的信任,目前龙卫军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但这样一支军队的存在,必将在未来影响到山东局势的展,而且这种展肯定有利于山东人即便从这一点出伽蓝的提议也充满了难以拒绝的诱惑

伽蓝没有给刘炫等人多的权衡得失的时间,他冲着孔颖达深施一礼,“某恳请先生襄助,若先生肯某命几个兄弟扈从先生急赶赴豆子岗其中相关条件,某可授权先生酌情考虑,能答应的,都答应”

孔颖达也不推辞,慨然允诺,连夜南下而去



大业十年公元614年,正月上

龙卫军的年过得非常辛苦,将士们除了拿到一份不菲的犒赏之外没有感受到任何过年的欢乐气氛,他们奔驰在永济渠两岸,日夜巡值,确保水道封冻之后就能向北方输送粮草辎重

伽蓝过得辛苦除了偶尔接到苏合香的书信感受到一丝温馨和甜蜜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在殚精竭虑地处理各方面的关系,而皇帝、行宫和名义上的河北讨捕大使杨恭仁却丝毫不予以体谅,接二连三地下达各种任务,轮番施加压力

最大的压力便是组建军因为皇帝和行宫正在全力以赴动第三场东征,皇帝需要军队,多的能够被他所控制的军队第二个压力便是伽蓝要说服龙卫府军官接受他的扩军计策,而这一计策直接关系到了军官们的利益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事情,必须赢得大家的支持否则只要有一个人反对,整个计策便有泄密的危险而一旦泄密,这不但欺君,有谋反弑君之嫌,大家都要掉脑袋

好在冯孝慈阵亡了,冯孝慈一死,冯系军官们失去了靠山,只能转投伽蓝,而时值第三场东征在即,此次东征可谓胜券在握,正是千载难逢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岂能错过?再说了,第三次东征结束,龙卫军何去何从也是件悬而未决的事,毕竟它和骁果军一样,都是临时组建,实际上就是为东征而建,随时都会解散,假如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西北人回西北,河北人回河北,彼此也就扯不上关系了

内部的事解决了,外部的事也有了着落

刘黑闼随同孔颖达秘密赶到了龙卫大营,代表高鸡泊、豆子岗和平原郡三路义军与伽蓝谈判,而谈判的重点不在东征,而是东征结束后的戡乱,也就是东征之后,河北义军如何生存?

伽蓝做不了“神棍”东征结束,几十万帝国远征军归来,不要说河北义军了,中土各地的义军都将在绝对实力面前土崩瓦解杨玄感的失败就是个血淋淋的例证,所以无论伽蓝怎样鼓动如簧之舌预测帝国即将崩溃,都没人相信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帝国之所以在未来里几年迅崩溃,主要原因是政治上的失败,也就是皇帝和中枢所坚持的改革路线的失败,中央集权政治和门阀士族政治在激烈的“碰撞”之后,玉石俱焚,中土的统一大业轰然崩溃

因此伽蓝只能虚与委蛇,尽量满足“义军”的条件

只要你刘黑闼带着十二个团两千五百人,把右龙卫府建起来,并跟我去辽东战场,那就行了,其他的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等到东征结束,我绝对不回河北我回来干什么?时局已经变了,皇帝和中枢都把主要精力用来戡乱了,我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以欺骗的手段来平叛,不可能对河北义军大开杀戒与其手足兄弟自相残杀,不如留在北疆抵御北虏你刘黑闼和义军将士都是中土人,是汉家的热血男儿,看到入侵的北虏,总不至于掉头就跑、逃之夭夭?只要你热血上涌,血脉贲张,抡刀就去砍北虏,那么我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

至于河北义军,未来会顽强生存下去在皇帝和中枢陷入政治上的失败,威权丧失,并迅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之后,地方势力乘机坐大,一方面肆无忌惮地大挖特挖帝国的“墙角”,一方面养寇自重,故意纵容义军来恶化局势,危害国祚,结果义军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最终导致了帝国的崩溃,所以,未来几年,河北义军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并成为主宰中土命运的几支实力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

正月十三,伽蓝奏报皇帝和行宫,军组建顺利,即将展开训练,请求调拨钱粮、武器等各类军需

皇帝奏准





=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九章 温城之助

正月十四,河内温城来人了,司马同宪冒着严寒赶到了清河]

伽蓝非常敬佩这位长辈为了家族的利益不辞劳苦地奔波于外,亲自到营外十里处相迎,与薛德音一起,恭敬候于道旁

北风厉啸,轺车辚辚冰冷的车厢内,三人促膝而坐,娓娓而谈

伽蓝问候了祖母高夫人,随即便把自己所面临的一系列困难详细告之这一次,伽蓝在重压之下,不得不求助于司马氏,为此他调整了心理,摆正了姿态,执子侄之礼,虚心求教于司马同宪

然而,司马同宪被伽蓝疯狂的做法震惊了,面如寒霜,久久不语他抱着希望而来,原以为司马氏振兴在即,家族子弟可以在仕途上走得远,甚至包括自己都有可能重入朝堂,哪料伽蓝却给了他“迎头一棒”,把他打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竟茫然无措,巨大的失望和对未来悲观的预期让他如坠冰窟,悲愤交加

“伯父,请相信某对未来的预判”伽蓝望着司马同宪那近乎绝望的脸,低声叹息道,“温城也罢,河东三大豪门也罢,中土五大世家也罢,不仅仅在未来几年面临存亡危机,在遥远的未来,尤其在统一的中土帝国的统治下,其生存难度会越来越大这是历史的潮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谁也无力改变”

司马同宪的目光里有不屑,有轻蔑也有怜悯他对伽蓝的危言耸听嗤之以鼻自魏晋以来,近四百余年的中土历史证明,不论中土统一还是分裂,门阀士族政治坚不可摧虽然中央集权制一次次试图“东山再起”,但一次次惨败,而每一次惨败的代价都非常巨大,中土生灵是为此饱受荼毒之苦

司马同宪的目光缓缓转向薛德音,问道,“灵蕴,伽蓝所言,你以为如何?”

薛德音手捻胡须[]目光游离,迟疑不语他对帝国的未来还是颇为期待,远不像伽蓝那等悲观在他看来,东征结束后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迫于严峻的现实,必然放慢改革的步伐甚至趋于保守,毕竟执政理念之争的背后,是政治派系的斗争,是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厮杀如今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借助杨玄感之乱重创了政治上的对手,基本上完全控制了朝堂依照常理,这时候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必然要进行策略上的调整,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拨乱反正以稳定朝野,牢固皇帝和中央的威权也就是说,帝国决不会走向崩溃只要帝国不崩溃,天下生灵就不会有荼毒之苦,而世家豪门及其子弟便依旧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依旧可以享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当前局势下,唯有行险一搏”薛德音在司马同宪的逼视下,不得不开口,但他做为伽蓝的左膀右臂,又只能为伽蓝辩护,“河北乃至山东若想在东征结束后最大程度的减少死亡,最大程度地保全实力,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

“似乎?”司马同宪怒极而笑,目光在伽蓝和薛德音的脸上缓缓移动,“这里是中土,不是西土在西土,你可以以夷制夷,但在中土,此策不适用伽蓝,你这是养虎为患,自取祸患,甚至,会连累到整个家族,整个温城”

伽蓝苦笑,他能理解司马同宪的担心和畏惧目前司马德戡是骁果军第一军的统帅,自己是骁果龙卫军的统帅,都是皇帝和中枢所信任的高级将领,而自己如今是声名鹊起,威震天下司马氏的未来看起来一片灿烂,但事实上这个“灿烂”是虚幻的,甚至可以说是日暮西山的司马氏的“回光返照”未来司马氏若想保全子嗣和权势,就必须在帝国的崩溃过程中抢占主动,建立自己的优势,并在恰当的时机里把这一优势转化为权力和财富,否则,司马氏将和中土所有的世家豪门一样,随着历史的大潮而逐渐化作过眼烟云

“伯父,奏章已经呈送皇帝和行宫,刘黑闼也即将带着十二个团赶来]”伽蓝正色说道,“事已至此,请伯父必须面对事实,当机立断”

司马同宪勃然大怒,却无半点挣扎余地,他被伽蓝胁迫了,司马氏也被伽蓝胁迫了,如今他和司马氏根本没有选择,唯有全力以赴帮助伽蓝,以便安全度过这场危机危机过后,是否雨过天晴?伽蓝的豪赌,是否会给司马氏带来难以想象的利益,就像几个月前司马氏在杨玄感之乱中所获利益一样?

司马同宪逼上眼睛,靠在车座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依据的情况权衡得失,拿出对策

伽蓝和薛德音紧张地望着司马同宪,期待他能“屈服”只要司马同宪愿意代替温城承担下由伽蓝所带来的全部重压,那么温城那边无论生了什么,都由司马同宪一力承当了

“此番来,主要有两件事”

良久,司马同宪终于睁开眼睛,开口说道,“你祖母已经向扶风苏氏正式提亲,要为你迎娶苏合香另据说,观公也在行宫向美阳公苏威提到了联姻一事因为扶风苏氏与终南山楼观道关系密切,而你却是沙门弟子,并在西北与道门结下仇怨,所以苏氏迟迟没有回音年前,工部尚书李长雅、京兆尹李丹兄弟联袂向苏氏施压,终于迫使扶风苏氏答应了这门亲事”

伽蓝躬身致礼,以表谢意

“你祖母非常喜欢苏合香,邀其长居温城,直至大婚之日”

司马同宪说到这里,两眼紧盯着伽蓝,语含双关

苏合香长居温城,不仅象征着河内司马氏和关中苏氏有联姻之实,意味着两大豪门在政治上的的谨慎接触乃至关键时刻的果断结盟苏合香的背后就是伽蓝,而伽蓝的背后是杨氏、司马氏、裴氏和薛氏,如今再加上苏氏,那么其所附翼的权势之大,在当今帝国,无出其右

当然,目前的问题还是伽蓝对司马氏的态度,只要伽蓝决心回归太史堂,一心一意为司马氏谋利益,那么司马氏必能借助伽蓝背后的庞大势力,迅走上复苏之路

伽蓝轻轻颔,不假思索地说道,“阿苏是某的女人,理所当然要代某侍奉祖母,代某尽孝”旋即剑眉微皱,面露不满之色,“某在离开关西之前,曾与寒笳羽衣有过约定,终南山决不会阻挠这门亲事李氏兄弟横生枝节,从中乱插一杠,目的何在?”

司马同宪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之所以说到李长雅、李丹兄弟,的确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为之,但如今面对身处危局之中的伽蓝,却是难以开口了

薛德音一听就猜出个大概,心知肚明,这肯定是李氏为了解救李密,托付司马氏求助伽蓝两家都是亲戚,自己与李密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于情于理都要伸手相助“伽蓝,祖母和伯父都有难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一旦法主人头落地,你让姨娘和姨父如何面对亲朋故旧?”

“李密被抓了?”伽蓝明知故问

“他与杨玄感的堂叔父杨询一起藏匿于冯翊郡的乡间庄园中,不料被邻人告捕获”司马同宪叹道,“王仲伯、元务本等人也被抓了他们先是一起关押于京兆狱中,年前奉旨押送高阳行宫”

“现在在哪?”伽蓝问道,“是否已经抵达高阳?”

“已达魏郡安阳,正在去邯郸途中”司马同宪给出了一个非常肯定而准确的答案

伽蓝沉吟不语

司马同宪看了薛德音一眼,使了个眼色

“伽蓝……”薛德音深施一礼,语气悲切

“某一定会救,但某不能出面”伽蓝摇了摇手,“这等小事,伯父和灵蕴兄毋须关怀,易如反掌尔”

司马同宪和薛德音回颜作喜

“还有一件事,便是伽蓝信中所说之事”

司马同宪说到这里,脸上疲态盛,给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伽蓝信中所说之事,便是恳求司马氏在组建军一事上给予帮助,实际上也就是请司马氏凭借自己在河内庞大实力,征募一些乡勇

伽蓝目露期待之色此事难度的确很大,毕竟君子要顾其本,就算河内大小郡望富豪皆附翼于温城,唯温城马是瞻,但事关自家生存,谁愿意平白无故地做出“奉献”?

“司马氏在太行山以北的长平郡,有个长平堂”司马同宪缓缓说道,“堂中有个杰出子弟,叫司马长安”

薛德音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当即问道,“丹川大侠?”

司马同宪微微颔,“他要造反”

薛德音脸色微变,摇头叹息,“他自诩为侠,实际上就是个山贼适逢乱世,以他之心性,岂肯潜匿山林?”

伽蓝却是颇感兴趣,“几个月来,伯父便是一直奔波于太行南北?”

司马同宪点点头,“某竭尽所能也难以压制,正好你的书信到了,要组建军,某便给他设个了陷阱”

伽蓝笑了起来,“伯父是否骗他说,先到辽东战场上跑一趟,一边增加自的身实力,一边耐心等待时机?”

司马同宪苦笑,“某把他骗来了,至于之后的事,你自行处置”

“伯父但请宽心,待某先见识一下这个丹川大侠”





=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章 龙卫军

丹川大侠司马长安三十多岁,相貌俊伟,身高体壮,既有世家子弟的矜傲,又有任侠义士的豪放,气势十足,不过其眉宇间隐约藏着一股阴沉之气,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戒备之心

司马长安与司马同宪仅隔了一天的路程,他带来了两个团的壮勇,以奉河内郡府令押运粮草的名义赶到了龙卫府大营伽蓝出于同宗之义,出辕门相迎两人同一辈分,初次相见,彼此印象不错,但双方心里都清楚,能否赢得彼此的信任和尊重,将直接关系到未来司马氏的命运这是司马氏第一次公开支持伽蓝,必将给山东世家望族以震动,然而,司马氏自知,此番相助,实际上不是温城在帮助伽蓝,而是伽蓝在帮助温城解决司马长安这个可能累及整个家族的“祸根”

本来这是一件互利互惠的事,但因为桀骜不驯野心勃勃的司马长安有意举旗造反,导致事情的性质生了变化好在太史堂没有蓄意隐瞒,司马同宪也如实相告,于是“难题”便交给了伽蓝

伽蓝的真实想法却与司马同宪完全相反,他很钦佩司马长安的志气和勇气,在今日尚不明朗的时局中敢于举旗造反者,不能说都是大智慧,但最起码那种蚍蜉撼树的精神难能可贵在伽蓝的记忆中,找不到一位叫司马长安的义军领或许历史上的确有这位“造反者”的存在,只不过失败了淹没在了历史的滚滚潮流中

然而,今日的伽蓝正在试图改变历史,而他目前能做的便是去改变历史人物的命运历史最终是由人所创造,把人的命运改变了历史是不是也因此而改变?伽蓝最近有些得意,原因便是他改变了刘黑闼的命运刘黑闼迫于河北义军的生存危机,不得不向河北的贵族集团妥协,不得不带着十二个团的壮勇加入龙卫军去辽东战场这是伽蓝改变刘黑闼的命运的第一步,这一步成功了,那么蝴蝶效应必然接踵而至,伽蓝坚信自己能把蝴蝶效应挥到极致

司马长安的命运也正在改变之中伽蓝不知道历史上司马长安何时造反,但现在司马长安既然在温城太史堂的胁逼下不得不离开长平郡,翻越太行山至河北加入龙卫军,那么,第二只蝴蝶的翅膀也开始扇动了伽蓝有信心把这样一位“敢把苍天捅个窟窿”的同宗兄弟紧紧地拴在身边与自己一起创造司马氏崭的未来或许,当刘黑闼、司马长安的命运被彻底颠覆的一刻,也就是中土历史被改写的开始

抱着这样踌躇满志的心理,伽蓝热情地接待了忐忑不安的司马长安

今年帝国传得最为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不是皇帝的二次东征而是杨玄感的叛乱伽蓝这位贵,就是在这场叛乱中一跃而起杨玄感的“败”源自他在造反时机上的选择错误,而这一错误则源自伽蓝带着几十万河北饥民就食黎阳仓这是官方的说法,传得最为普遍于是伽蓝“功成名就”,他的加官升爵便是源自这一功劳伽蓝出名了,他在西土的故事迅演绎为一段传奇帝国的驿站系统虽然非常达但讯息传递依旧滞塞司马长安也是最近才对伽蓝的传奇故事有所耳闻,哪料突然间,伽蓝这位贵就变成了司马氏太史堂的嫡系子嗣,如今是见到了他本人,而且还相对而坐、称兄道弟、谈笑风生

司马长安从心理上接受了伽蓝闻名不如见面,一见面,那股扑面而至的凛冽气势当即折服了他这种气势不是天生的,而是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锤炼出来的,可以肯定,有关伽蓝的传奇十有都是真实的司马氏能出这样一位强横人物,可谓振兴有望

司马长安的心理悄然生了变化以自己的实力举旗造反,失败的机率非常大,但人生在世,若想成就一番大业,岂能不做一次豪赌?不过,假若赌输了,那就一无所有,所以,司马长安在太史堂的胁逼下,反复权衡后,还是决定加入龙卫军,试图乘机壮大自己,或者,伺机接近皇帝和行宫,只待时机合适,便行雷霆之变试想,骁果军里有司马德戡,龙卫军里有伽蓝,都是皇帝和行宫信任、倚重的高级将领,一旦这两位举旗“造反”,结果可想而知

司马长安也很强悍,一张嘴,就向伽蓝要“官”,要做校尉

他带来两团壮勇,的确有讨要“校尉”的资本然而,伽蓝一句话,便让司马长安骇然心惊,目瞪口呆

“平原郡的刘黑闼、高鸡泊的曹旦、豆子岗的李德逸、清河郡的赵君德和王安已经加入军右龙卫府,共计有十二个团的兵力”伽蓝笑着说道,“你来迟了,但好在军统帅是观国公,某副之,并兼领右龙卫府,在军官人选上有举荐之权”

伽蓝答应了司马长安的“非份”要求,不过司马长安似乎没有听到,毫无兴奋之色,完全被刘黑闼等义军领加入龙卫军的消息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是伽蓝胡说八道,还是刘黑闼等义军领受抚招安了?什么时候,官匪一家了?

“这是秘密”伽蓝似乎很享用司马长安的“震惊”,略略停顿了片刻,面露得意笑容,继续说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是贼,而且还是贼帅,恶名远扬,所以只能隐姓埋名,用另外的身份藏匿于军中,而你还没有举旗,你还是丹川大侠、地方豪帅,所以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龙卫军里的一员”

司马长安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消息他满脑子疑问,伽蓝为何行此下策?温城是否知道?刘黑闼等河北义军领为何要加入龙卫军,摇身一变做了官军?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惊人的秘密?难道……难道伽蓝要造反?要联合河北义军,在第三次东征途中,弑杀皇帝?

某一直以为自己很疯狂,很大胆,如今才知道,与伽蓝的疯狂大胆比起来,自己拍马都赶不上

司马长安的傲气、锐气霎时消散,此刻他除了震惊之外,还有几分畏惧原以为此趟能乘机壮大自己,能为自己举旗创造好的机会,哪料到龙卫军本身就是个“贼窝”,一支随时可能会被皇帝“一锅端”了的“叛军”,与这样的军队同行,与伽蓝这样的癫狂之人同伍,其风险之大,远甚至于在长平郡的深山老林里做个山大王

伽蓝眯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透出一丝轻蔑和不屑,“你莫非畏惧了?”

司马长安仰天打了个哈哈,色厉荏苒,“你都不怕,某怕甚?”

伽蓝轻轻颔,“造反的目的是什么?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是不是只有造反一个途径?成王败寇,历史由胜利者写,而要想做个胜利者,你是否知道,要之务是甚?”

司马长安凝神沉思,没有说话

伽蓝也没有给出答案,马上转移了话题

李世民送来了消息

他被母亲留在了东都,要迎娶长孙家的女儿,为此不得不离开龙卫府,也参加不了第三次东征

好消息是,他的努力终于赢得了成果经过独孤氏、李氏等武川系中坚力量的商量,又与以赵郡李氏为的河北北方世家磋商之后,遂决定由河阳都尉府的录事参军黄君汉、魏郡府西曹佐柴绍、武阳郡府记室魏征各领一支地方武装加入龙卫军

正月十五之后,受募的河北军将士66续续抵达清河龙卫军大营

正月十八,冯翊从关西飞马而至,奉旨出任左龙卫府雄武郎将,与勇武郎将西行一起,统领左龙卫府十四个团

龙卫军副帅果毅郎将伽蓝奉皇帝诏令,检校建的右龙卫府雄武郎将,统领右龙卫府十八个团

伽蓝在规定时间内“额”完成了龙卫军的组建任务,其总兵力达到了三十二个团六千五百人,这让皇帝和行宫非常满意,下旨犒赏军将士,厚赐伽蓝良马五匹、彩物三百段,并命令他加紧整军训练,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

正月下,观国公杨恭仁从行宫所在地高阳赶到了清河,随其同来的还有监察御史崔逊,而崔逊也兼领了一个官职,龙卫军监军,负责监视刑赏,奏察违谬

帝国监军一职不常设,某种意义上,在军中设监军,代表皇帝和中枢对军队的掌控出现了问题今上在军中设监军,始自第一次东征第一次东征的时候,远征军九道并,九道大军里都设了监军,而且都是御史兼领,由此可推知皇帝、中枢和军方之间的关系颇为紧张

龙卫军建,其中府兵占据了一半,临时征募的兵占据了一半,军队组成非常复杂,行宫以此为理由在军中设置监军,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内情不会如此简单,或许皇帝和中枢对伽蓝实力的急剧膨胀有所顾忌了,毕竟由伽蓝、西北狼、西北汉虏精锐和河北叛军降卒所组成的这支军队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在短期内,这支军队肯定不会被皇帝和中枢所掌控

第两百六十一章 野心

> 龙卫统帅、太仆卿、观国公杨恭仁和龙卫监军、监察御史、黄台公崔逊的到来,在龙卫军上下引起了极大震动

杨恭仁是皇族,也是目前唯一与杨义臣并肩,享誉军政两届的皇族重臣,而且他已经继承了父亲观德王杨雄病逝后所留下的政治遗产,正在一步步踏入帝国政治的中枢核心,而辅佐越王杨侗镇戍东都,平定杨玄感之乱,不但为他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也奠定了他今日出任龙卫军统帅再掌兵权的基础

崔逊出自中土第一豪门的博陵崔氏,其伯父崔弘度、父亲崔弘升均是先帝的股肱之臣,其小姑是今上的弟媳,已故秦王杨俊的妃子,其妹妹曾经是今上的儿媳,已故太子杨昭的妃子虽然在今日帝国政坛上,清河崔氏权势凋落,博陵崔氏也屡遭重创,但崔逊这一支,却依旧独秀于林,成为支撑中土崔氏的重要力量在杨玄感之乱中,崔氏沉着冷静,灵活应对,辅佐越王化解了这场可怕的政治风暴崔氏再一次证明了自身的“强大”,也向皇帝表达了崔氏对他的忠诚,于是崔氏再一次赢得了皇帝的信任

崔逊出任龙卫军的监军,实际上向帝国朝堂出了一个强烈讯号皇帝让杨恭仁、崔逊和伽蓝三人共掌龙卫军,一方面是互为牵制,在自己所信任的势力之间寻求权力和利益的平衡,一方面则委婉表达了对越王杨侗的倚重

杨玄感攻打东都的时候,越王杨侗正是因为得到了杨恭仁、崔赜和伽蓝三人的辅佐才在最短时间内扭转了局势皇帝在二次东征的时候,先是让杨侗留守东都,接着在平定杨玄感之乱后,不但褒赏了杨侗还借助伽蓝和他的西北锐士之力,帮助杨侗建立了一支军队皇帝用意何在?目的何在?这是不言而喻的事从几个月前的东都之危,到今日的龙卫军成立,再到武川系的鼎力支持,以及杨恭仁和崔逊驾临军大营,可以说,帝国的皇统之争已经出现了一个的展方向,而随着第三次东征的开始以及毫无悬念的东征大捷可以预见,在不久的将来,在皇帝和远征军凯旋而归的时候,皇统之争或许将掀起一个惊人“**”

当然皇统之争能否掀起一个惊人“**”,前提条件是东征大捷,而东征大捷的先决条件是攻陷平壤,俘获高丽王,而龙卫军能否为皇帝赢得这一传世武功杨恭仁、崔逊和伽蓝能否建下这一显赫功勋,直接关系到帝国未来的政治展,关系到了皇统之争,关系到了越王杨侗的命运

龙卫军里藏龙卧虎“有识之士”比比皆是,有人对龙卫军的未来忧心忡忡有人对帝国的未来惶惶不安,而多的人则对自己的命运担忧害怕诸如衡水孔颖达、盖文达等便是被帝国所通辑的叛逆而平原刘黑闼、李德逸等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河北贼帅,本来大家在伽蓝的“庇护”下尚可隐姓埋名潜身藏匿,但杨恭仁和崔逊一来,秘密便要暴露,很多人很多事根本瞒不住,局势会迅“失控”



最先找到伽蓝的便是刘黑闼、曹旦、李德逸、赵君德和王安

自伽蓝到河北与义军打交道以来,曹旦就成了伽蓝和各路义军之间的“中间人”此次“募兵”事件,曹旦全程参与从高鸡泊义军的角度来说,曹旦是加入龙卫军的最佳人选至于刘黑闼,根本没有选择,因为刘炫的关系,他从认识伽蓝以来,便与其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此次“募兵”事件,他是义不容辞,唯有牺牲自己的利益,以保全河北各路义军的生存

李德逸是豆子岗义军最早的领之一,阿舅军就是由刘霸道和他一手建立,但自刘霸道被伽蓝和他的西北兄弟斩杀之后,阿舅军溃不成军,一夜间分崩离析,除了铁杆兄弟外,余众皆被其他义军收编李德逸无奈之下,只好效命于孙宣雅昔日的“霸主”,如今在“小弟”帐下讨生活,那种失落和耻辱可想而知,矛盾冲突也是接踵而至好在关键时刻孔颖达到了豆子岗,要“募兵”扩军,李德逸毫不犹豫,第一个跳出来“投奔”孔颖达豆子岗的格谦、高开道、孙宣雅、石祗阑等义军领正为如何处置李德逸而愁,于是大家你情我愿,一拍即合,高高兴兴地“分手”了

赵君德和王安都是清河义军的领,因为实力有限,听命于实力最强的张金称、张金树兄弟劫掠黎阳仓之后,大家都蛮高兴的,结果自信心“爆棚”,狂妄自大,竟然不知死活地击败了官军,杀死了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捅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伽蓝一来,四面围杀,清河义军转眼间土崩瓦解张金称的死活暂且不论,清河义军的死活必须要解决,否则清河世家豪族的脸往哪搁?赵君德和王安甘愿“牺牲”,带着队伍“投奔”了伽蓝,于是伽蓝解除了对清河义军的围剿,任由清河义军重集结

做“贼”终究是一条死路,而当今政局也看不出做“贼”能做出个王侯将相出来,所以胆子大的,走投无路的,为形势所逼的,就抱着一丝侥幸,一丝撞大运、天上会掉金蛤蟆的念想,摇身一变,“洗心革面”做了官军哪料官军的戎装还没有穿上,拿着屠刀的“刽子手”就来了

伽蓝的承诺是否兑现?今日的伽蓝,是否有实力保护他们?

对于刘黑闼等人的疑问和忧惧,伽蓝十分重视,即便他们不找来,伽蓝也要找他们认真的谈一谈这一谈就很深入,由上而下从帝国权力最高端向下俯瞰帝国的政坛,把帝国政治纷争所导致的一系列矛盾和由这些矛盾所导致的已经显现和尚属隐性的危机一一阐述

在伽蓝看来,这支龙卫军如果存在下去,并逐渐展成为一支重要力量那么在关键时刻,自己就能利用这股力量改变中土的命运,所以,对于眼前的这些历史人物,这些未来会影响甚至改变中土命运的英雄豪杰,能否信任自己,为自己所用,忠诚于自己就成了重中之重,而若要赢得他们的信任,就必须先敞开自己的胸怀,先给他们以信任至于能否实现自己的理想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自己要把改变中土命运的理念传递出去,这些理念或许就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而这些人的命运改变了中土的历史相应的也会有所改变

刘黑闼和曹旦早已领略过伽蓝那与众不同的、堪称惊艳的才智,而李德逸、赵君德和王安却是第一次见识,自始至终,他们都被伽蓝的述说所吸引结果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心悦诚服最后钦敬有加,膜拜不已

伽蓝阐述的重点便是帝国中央集权改革的失败随着这一政治上的失败,皇帝和中央威权丧尽,失去了对地方和军队的控制,结果帝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败亡,统一的中土将在一夜间分崩离析,到了那一刻,在群雄争霸的年代,实力决定一切,谁有实力,谁将赢得整个中土世界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痴都知道伽蓝有“野心”虽然伽蓝口口声声说,未来,河北义军将成为主宰中土命运的主要力量之一,所以现在他们必须以“妥协”来赢得展的时间,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清楚,伽蓝征募河北壮勇组建军,真正的目的是要展壮大自己的实力,一旦时机成熟,凭借他手上的这支强悍军队,河北义军谁能当之?既然大家都不是伽蓝的对手,都要附翼于伽蓝,那么未来主宰河北的霸主,必定就是伽蓝

再回到事情的原点,可以预见,伽蓝绝不会失去对龙卫军的控制,以他的个性和才智,观国公杨恭仁和黄台公崔逊恐怕都免不了被“架空”的命运

刘黑闼和曹旦当即表达了对伽蓝的“忠诚”既然伽蓝以诚相待,他们当然唯伽蓝马是瞻李德逸、赵君德和王安也纷纷拍胸脯表“忠心”

伽蓝一笑置之,接下来他当着李德逸、赵君德和王安的面,毫不避讳地询问刘黑闼和曹旦,“邯郸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邯郸的事?什么事?李德逸三人目露疑惑之色

曹旦微微一笑,把李密、王仲伯等一干杨玄感的叛党正被押送行宫一事娓娓道来

李德逸三人暗自吃惊伽蓝当真是无法无天,这种事也敢干?竟敢打劫皇帝的死囚?此事一旦暴露,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除非……除非伽蓝的预判是正确的,帝国将在未来几年后陷入崩溃之绝境,但问题是,如此一个庞大的帝国,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在几年后便摇摇欲坠?除非……除非伽蓝也要造反,而且正是他的造反给了帝国以致命一击?

此事越想越是令人胆寒,让人恐惧联想到伽蓝刚才说述说的有关权力顶端的各个贵族集团之间的激烈博弈和厮杀,李德逸等人突然顿悟,原来王朝的迭如此简单,或许伽蓝所在的贵族集团所追求的目标,与杨玄感所在贵族集团动的叛乱目的如出一辙,都是要攫取大隋的国祚

“救人出来,易如反掌”刘黑闼说道,“只是救出来之后,如何处置?将军打算把他们藏匿于何处?假若他们拒绝将军的安排,怎么办?”

伽蓝迟疑稍许,问道,“善后之事交给你,如何?”

“将军有意把他们藏匿于平原公郝孝德帐下?”刘黑闼当即反问道

伽蓝犹豫良久,说道,“待某见到蒲山公后,再做定夺”





=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二章 龙卫军的复杂局面

杨恭仁和崔逊抵达龙卫军大营,宣读军官们的任命

杨恭仁现在的官职是正四品的吏部侍郎,与骁果军统帅折冲郎将属于同一品秩,只不过一个是文官职,一个是武官职皇帝让杨恭仁出任组建的隶属禁军编制的龙卫军统帅,却不授其以与之相配的武官职,很明显就是要限制杨恭仁的权力,授其的统兵权是暂时的,东征事罢即收回统兵权如此一来,杨恭仁这位统帅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上有掣肘下有牵制,某种意义上他有统帅之名,却无统帅之实

伽蓝做为龙卫军副帅、果毅郎将,崔逊做为龙卫军监军、监察御史,在皇帝这种有意的安排下,各自“瓜分”了一部分杨恭仁的统兵权,三人实际上形成了牵制,谁都无法完全掌控龙卫军,而真正掌控龙卫军的唯有皇帝一人

皇帝不仅把龙卫军的统兵权一分为三,还在人事任命上再一次牢固了这种互相牵制、互为掣肘的局面,从而确保自己对龙卫军的控制

在人事任命上,龙卫军统帅部的高级幕僚,诸如长史、录事参军事、诸曹参军事等等,都是杨恭仁的部属,而左右龙卫府的雄武郎将、勇武郎将,校尉、旅帅和正副队长,包括两府的幕僚司马、司兵、司骑都是伽蓝的部属

这种人事任命旋即在龙卫军内部制造出了统帅部、监军府和左右龙卫府三大势力这三大势力中,看上去伽蓝的实力最大但实际上他的权力最小,他的全部武力都被统帅部和监军府左右钳制了统帅部看上去被“架空”了,但杨恭仁是中枢长官,代表了皇帝和中枢只要他坚决遵从皇帝和中枢的命令,那么他就能把手上的权力用到极致谁敢违背皇帝的命令?谁敢与中枢对抗?至于崔逊这位监军,手里是拿着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何谓“监视刑赏,奏察违谬”?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只要不遂我意,我就可以告你,弹劾你,黑的我都能把它说成白的

杨恭仁是皇族理所当然为皇帝效力,维护皇帝和帝国的利益崔逊是世家豪门,代表了中土门阀士族的利益伽蓝则代表了帝**方的利益,而他所在的帝**方势力是帝国改革派的坚强后盾这三大势力是今日帝国政治博弈的主要力量,无处不在,因此刘炫、孔颖达和薛德音等人即便知道伽蓝是杨恭仁的外甥,伽蓝与崔氏之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这三股力量在杨玄感之乱中还曾联手辅佐越王杨侗平息了“风暴”彼此之间有着共同的利益诉求,但面对东征结束后不可预测的帝国政局,这三股力量是否愿意挟越王杨侗而掀起一轮的皇统之争的风暴,谁也不知道所以,随着杨恭仁和崔逊的到来龙卫军内部的斗争必会愈演愈烈



大军议结束后,众将和幕僚纷纷离去中军帐内只剩下了杨恭仁、伽蓝和崔逊

杨恭仁高踞上座,伽蓝和崔逊分列左右,气氛非常严肃

“陛下决意要动第三次东征”杨恭仁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忧郁,“估计二月初,尚书都省就要做出决策,然后诏令天下征召军队,筹集粮草三月初,陛下和行宫就要赶赴辽东战场”

杨恭仁的目光从伽蓝和崔逊的脸上缓缓掠过,“留给龙卫的时间非常少,在未来一个月内,龙卫不但要整军训练,准备北上辽东,还要戡乱平叛,确保永济渠水道的畅通”说到这里,杨恭仁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停留在伽蓝身上,“依伽蓝将军的奏报,永济渠一线的贼寇均已剿杀,余众南逃而去近期齐郡张须陀连番上奏,对伽蓝将军蓄意把河北贼寇驱赶到大河以南的做法极度愤慨如今济水一线贼势非常强盛,但张须陀勇不可当,战无不克,捷报频传这种情况下,假如龙卫北上之后,河北贼寇必然北渡而归,大肆劫掠永济渠,继而危及到东征战场乃至整个北疆镇戍,到那一刻,事情便麻烦了”

这个大“麻烦”与杨恭仁有直接关系,虽然河北戡乱的仗是伽蓝打的,河北贼寇也是伽蓝率军剿杀的,但杨恭仁是河北讨捕大使,伽蓝不过是他的副手,一旦贼寇卷土重来,河北再度陷入危机,影响到东征大计,第一个为此承担责任的便是杨恭仁

杨恭仁、杨义臣、杨智积这些皇族大臣就如老一辈的杨雄、杨达等皇族重臣一样,其政治立场都偏重于保守,虽赞成改革,积极推进中央集权,但反对激进的改革思路,尤其反对以雷霆之势摧毁门阀士族政治今上继承大统有赖于杨雄、杨达等皇族重臣的支持,在政治上也需要他们的辅佐,所以尚能容忍,如今这些老臣们都死了,今上和中枢的改革派们岂能继续容忍皇族成员对改革的阻挠?因此,只有抓到机会,即便皇帝从权力制衡的角度出,尚需要皇族成员留在中枢,中枢里的那些改革派们也决不会“姑息养奸”,势必痛下杀手,其要打倒的目标就是杨恭仁原因无他,杨雄、杨达兄弟是整个皇族最雄厚的一股政治力量,他们死后所留下的巨大的政治遗产基本上由杨恭仁继承了下来,一旦杨恭仁赢得皇帝的信任,进入中枢核心层,让皇族权贵的保守力量充分挥,合纵连横其他保守贵族势力,必然会严重阻碍改革进程

杨恭仁这番话说得很不客气,实际上就是质疑伽蓝的河北戡乱有问题,有欺君罔上之嫌

大河南边的张须陀异常愤怒的指责伽蓝,肯定事出有因皇帝和中枢明察秋毫,断定伽蓝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出于不同的目的,皇帝和中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伽蓝为所欲为从杨恭仁的角度来说,皇帝和中枢这是在给自己“下套子”,让伽蓝给自己挖陷阱

伽蓝的才智非同常人,这一点杨恭仁非常清楚,考虑到帝国越来越复杂的政治博弈,考虑到像梦魇一般无力挣脱的皇统之争,尤其考虑到在杨玄感之乱中以自己为的皇族力量与以崔氏为的山东豪门势力,以及与伽蓝背后的以裴氏为的温和改革派,共聚于越王杨侗旗下所结下的政治联盟的共同利益,杨恭仁不得不当着崔氏的面,联合崔氏一起,探寻伽蓝如此“胡作非为”的深层次原因

你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募贼为兵?“募兵”事件的背后牵扯甚广,尤其牵扯到了山东贵族集团中的河北世家和关陇武川系贵族集团的利益,那么,这个利益到底是什么?从东征结束之后帝国政治展的方向来推断,“募兵”事件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无法遮掩也不可避免的隐患,这个隐患一旦爆,必将掀起血雨腥风,而最终受到连累的极有可能是越王杨侗以及聚集在他旗下的三股政治势力如果这三股势力也遭到重创,那么还有谁能阻挡皇帝和中枢改革派加快改革进程的步伐?

“事情已经麻烦了”伽蓝不假思索地说道,“刘元进之乱已经震动了大江南北,而王世充的屠杀加剧了江左人对关陇人的仇恨,可以预见,当江都留守王世充把江都主力全部调到江淮战场的时候,江左必然会爆一连串的叛乱江左叛乱迭起,江南河必然中断,而由此受到影响最严重的不是东都和西京,而是西疆和北疆”

“威胁江都,威胁通济渠水道的叛军,不仅仅只有江淮贼帅杜伏威和辅公祏,还有河南和齐鲁两地的叛贼可以预见,王世充即便在江淮连战连捷,短期内也会陷入顾此失彼的窘境,就算他最终守住了江都,却必定会失去对江南和江淮两地的控制,也就是说,很快,江南河和通济渠都会陷入贼寇的长期劫掠之中,西北两疆的镇戍也会随之陷入粮草不继的窘境”

“粮草不继尚不是两疆镇戍最严重的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缺少镇戍兵力第一次东征失败所造成的巨大损失,对帝**队来说不堪承受在总兵力减少的同时,帝**队一方面要防御北方大漠上再度崛起的突厥人,一方面又要在国内战场上戡乱平叛两条战线的开辟,兵力和粮草的难以为继,以及帝国朝堂上激烈的政治厮杀,将把帝国推进崩裂的深渊”

杨恭仁神情凝重,沉默不语崔逊平静如水,眼里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忧伤

伽蓝对帝国局势的分析一次比一次悲观,但每一次的论据又都确凿无疑,无可辩驳这番话说出来之后,伽蓝“募贼为兵”的理由已经很清楚了东征结束后,疲惫不堪的帝国将迎来北方大漠上的狼群,而远征军的主力必然留戍北疆,龙卫军肯定是其中之一,因为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正好可以找到充足理由将其驱离中枢

“舅父……”伽蓝低声呼唤,以异常郑重的表情说道,“未来几年,舅父能否掌控军队,直接关系到了帝国的存亡,所以,在某看来,舅父不若将计就计,顺势留守边疆,不论是幽燕还是代北,只要能为帝国建起一道坚固的城墙,抵挡住北虏的入侵,就必然能在帝国危难之刻,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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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三章 计在潜龙

伽蓝的意思很直白,只要龙卫军留在北疆,那就不存在任何危机,但伽蓝的这一建议,在杨恭仁和崔逊看来却是别有居心,说得简单点,就是伽蓝有意逃避东征结束之后的皇统之争,试图置身事外

但这怎么可能?伽蓝是天真幼稚还是另有图谋?

今日越王杨侗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已经成了所有觊觎皇位者的众矢之的一波政治风暴正在酝酿当中,而皇帝并不想在东征结束后再一次面对惊天风暴,他急需一个稳定的政治局面来宣扬他的武功,恢复帝国的元气,巩固和加强中央集权,加快改革进程,所以,他未雨绸缪,并从未来稳定政局和保护越王的角度出,果断建立了龙卫军

皇帝为什么要组建龙卫军?为什么要让杨恭仁、崔逊和伽蓝共领这支远离中枢却又隶属禁军编制的龙卫军?实际上这里面既有保护越王杨侗的意图,也有威慑那些觊觎皇统者的意思,从而达到遏制和延迟一波政治风暴爆的目的

伽蓝同意杨恭仁和崔逊对未来帝国政局的分析,但正因为越王杨侗处在风口浪尖上,正因为以争夺皇统为主要目的的一波政治风暴不可避免,帝国未来的政局会越来越混乱,代表不同利益的贵族集团之间的厮杀会越来越激烈,所以,不但龙卫军要置身事外,以杨恭仁为的皇族和以崔氏为的山东世家也要置身事外,毕竟杨雄、杨达、和崔弘升等帝国大权贵的辞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皇族和崔氏的实力,以一具伤痕累累之躯去迎战从四面八方围杀而来的敌人,何来胜算?

另外,从皇帝和中枢改革派的立场来说,东征结束后最需要的是稳定,包括国内外局势的稳定,但在外有强虏虎视眈眈,内有叛贼蜂拥而起的险恶局面下,皇帝和中枢改革派们焦头烂额顾此失彼,此刻假若再掀起一场皇统之争,皇帝和中枢改革派们必定手忙脚乱、穷于应付到那时不要说什么推进改革进程了,即便是帝国国祚都岌岌可危

因此,不论从自身利益出,还是从皇帝和帝国的利益出越王杨侗都要不计代价地“逃离”即将到来的一轮皇统之争,而已经与越王杨侗同气连枝的杨恭仁、崔氏和伽蓝必须早作决策,未雨绸缪,以便最大程度地保护越王杨侗,帮助皇帝和中枢稳定帝国的政局遏制和延迟帝国一波政治风暴的爆,给危机四伏的帝国赢得一段宝贵的喘息时间

杨恭仁和崔逊相视无语若说伽蓝天真,但他在杨玄感之乱中的表现可圈可点,既有远见又有谋略,充分展示了他在政治上的卓越天赋,然而今日所表述的观点和策略却脱离了现实,说得好听一点是理想化,难听一点就是天真幼稚

政治实际上就是历史长河中咆哮的漩涡所有漂浮在河面上和潜行于河面下的生物都无法逃离这个漩涡一旦被卷入漩涡,一切都取决于命运的安排,即便拼死挣扎也无济于事旧朝的历史就不说了,仅以今日帝国来说,先帝五个儿子,在残酷的皇统之争中前太子杨勇废黜,老三老四老五或郁愤而死、或惨遭幽禁、或举兵叛乱父子反目,兄弟相残人伦灭绝实际上不论是先帝还是他的五个儿子,其本心都不想卷入皇统之争,都想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完成权力交接,确保帝国的稳定和展,然而,最终的结果与他们的愿望大相径庭,先帝和他的儿子们都被咆哮的漩涡所吞没,最后挣扎着“逃”出来的只有今上一人而已

漩涡一个接一个,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中前进今日先帝和他的儿子们、孙子们面对皇统继承,最大的愿望肯定是不要重蹈上一代人的覆辙,但现实非常残酷,太子杨昭短命,骤然薨亡,给帝国的未来留下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逃?逃得掉吗?不论是皇帝还是他的儿子孙子,也不论是杨恭仁这些皇族重臣还是崔氏这些中土豪门,遑论裴世矩、薛世雄这些皇帝所倚重的近臣,如今都被卷进了皇统继承这个巨大的无坚不摧的漩涡里,谁能逃得掉?



“现实和愿望总是背道而驰”

崔逊面无表情,语气慵懒而阴郁,给人一种颓丧之感

崔逊根本不相信伽蓝的这番言辞出自其本意,但也无意去质疑,去刨根问底现在崔氏已经与越王杨侗“捆到”了一起,荣辱与共,如今越王杨侗挟戡乱之功,深得皇帝青睐,虽然距离储君之位还非常遥远,但最起码有了一线希望,尤其龙卫军的组建,是给越王杨侗铸就了一面坚固的盾牌

皇帝心目中的继承者到底是谁?是不是杨侗?抑或是扶植杨侗来辅佐未来的君主?就像当初先帝扶植晋王、秦王等四个儿子来辅佐太子杨勇一样?但先帝的做法失败了,这是前车之鉴,皇帝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从继承法的角度来说,齐王杨暕是理所当然的太子,第二继承人则是赵王杨杲今齐王在敌对势力的轮番打击下,声名尽毁,基本上被皇帝所舍弃,所以,当初嗷嗷待哺的赵王,逐渐长大后,一旦时机来临,十有**便要踩着齐王杨暕的尸体坐上皇帝的宝座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一种合理合法的猜测而已未来到底谁是帝国的储君,要条件是实力就像今上当初顺位继承一样,假如他本人没有实力,没有江左做为其坚固的后盾,那么他是否能击败弟弟汉王杨谅和庞大的代北、燕北和河北大军,尚是未知之数

但正是因为汉王杨谅失败了,庞大的代北、燕北和河北大军都遭到了重创,以致于帝国北方军队的人数锐减皇帝东征,不得不从其他地区征调大军,而随着第一次东征的惨败,北方军队的人数再一次锐减东征结束后,来自中原、晋中、江淮、江左等地的军队都要回归本府,那么代北、辽东、燕北乃至整个河北地区的镇戍军,还能剩下多少?

伽蓝正是基于这一现实试图把龙卫军留在北疆,一方面御敌建功,扩大自身实力一方面给东都的越王杨侗以强有力的支持,而越王杨侗则韬光养晦,潜龙在渊,等待一飞冲天的机会

伽蓝的这一构想过于理想化问题不是出在自身,而是出在对手身上假如皇帝一定要把越王杨侗推到风口浪尖上,让其成为众矢之的,以帮助他扫清自己所中意的继承者上位之前的所有障碍,或者其他觊觎皇位者以及支持他们的贵族集团一定要把越王杨侗打倒在地从而把皇统之争推向白热化,直到角逐出最后的胜利者,那么,越王杨侗如何韬光养晦?又如何潜龙在渊?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的支持者却远在北疆,他甚至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会被咆哮的漩涡撕成碎片

杨恭仁叹了口气,说道“事实上陛下已经把越王放到了虎背上未来,越王是骑虎难下,韬光养晦不成,潜龙在渊不成”

伽蓝却是冷笑,口气渐渐严厉

“某说了,今日的帝国已是内忧外患外有北虏入侵,内有叛贼蜂起朝堂上是党同伐异,厮杀激烈假若我们再掀起皇统之争,帝国必有崩裂之危”伽蓝的声音渐渐激昂,“不要再局限于自身利益来审视中土政局,我们必须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何谓高?何谓远?”崔逊不满伽蓝的口气,质问道

“所谓高,便是帝国崩裂所谓远,便是拯救帝国,拯救苍生”

杨恭仁和崔逊暗自惊凛,各自闭紧了嘴巴,不敢胡乱非议

伽蓝却是不管,继续说道,“皇帝和中央正在失去对地方的控制,而地方势力的坐大加快了叛贼暴乱的度,一旦中土叛乱规模无限制扩大,皇帝和中央彻底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那么帝国事实上已经进入崩溃状态,败亡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这时候,外有北虏,内有逆贼,我们如何拯救帝国?如何力挽狂澜?如何维护中土的统一?”

伽蓝用力一挥手,“我们需要一个振臂一呼四方云动的大英雄,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强大军队,需要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一个北虏远遁的大边疆,一个能让大英雄和他的军队去拯救帝国的坚固基地”

杨恭仁和崔逊总算听明白了,伽蓝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了

伽蓝的这个大策略是建立在对帝国未来异常悲观的预测上,而旧日的历史也证明,这个策略一次次成功地拯救了王朝,拯救了沦陷于黑暗中的无辜苍生但问题是,帝国的未来是不是真如伽蓝所预测的那样悲观?假如帝国的未来非常乐观,伽蓝的这一策略对以越王杨侗为核心的利益集团是否有利?任何时候,绝对实力都决定了一切,所以,假如伽蓝和他的龙卫军在北疆迅崛起,对越王杨侗所在的利益集团来说,应该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担心的便是,一旦伽蓝失控,他的野心无限制膨胀了,他要造反,那对帝国来说就是个噩梦了

杨恭仁不想再谈下去,他的心绪非常乱,以他对帝国未来的预测和他现在的艰难处境,他也很悲观,某种意义上,他被伽蓝的策略打动了,毕竟这一策略所带来的潜在利益不可估量只是,伽蓝是否有能力完成他的这一策略?

崔逊也不想再谈下去了伽蓝对未来的悲观预测以及伽蓝的未来策略,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他对今日时局的认识,动摇了他对崔氏所拟策略的认同感,他急切想把伽蓝所说告之东都,以便让崔氏的核心成员们重商讨未来的展思路假如伽蓝是对的,他对未来的预测就像当初他对杨玄感之乱的预测一样准确,那么,崔氏的未来策略就必须改变,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此一来,追责伽蓝为何“募贼为兵”已经毫无意义很明显,伽蓝把自己在未来扩展实力的希望寄托在河北义军身上,只待时机成熟,他的龙卫军必然席卷整个北方,到了那一刻,越王杨侗距离储君的位置,或者说,距离登上皇帝的宝座,还有多远?

然而,现实和愿望总是背道而驰谁也不知道未来,谁也不知道伽蓝的策略是对还是错,所以,杨恭仁也罢,崔逊也罢,抱着忐忑不安、忧心忡忡,但又隐约含着一丝期待的矛盾心理,各司其职,任由伽蓝在龙卫军里“胡作非为”

二月上,皇帝和尚书都省做出决策,动第三次东征

皇帝诏令龙卫军,自接旨之日起,大军火北上,赶赴辽东

就在这时,李密、王仲伯等人胜利大逃亡,悄然赶到了清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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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四章 李密的选择

> 李密等人在距离邯郸城几十里外的魏郡石梁驿被一伙蒙面强徒所救,之后他们便一直猜测解救他们的神秘人物是何方神圣,此人竟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劫走帝国重犯,可谓胆大包天彩a虹*文¥学%bsp; 邯郸是赵郡李氏的势力范围,李密等人从邯郸逃走后,或多或少会给李氏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李氏解救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于河北豪雄任侠之流,不是附翼于世家豪门,就是与河北义军“暗通款曲”,对关陇人愤恨不已,根本不会解救他们所以,最有可能出手相救的还是关陇人关陇人在河北的最大势力便是独孤震,其次是元宝**孤震要考虑的是武川系的利益,而武川系在杨玄感之乱中大获其利,当然不会弦易辙去拯救几个死囚元宝藏出自虏姓第一豪门,前朝皇族,为了生存始终要心谨慎,得罪皇帝和当朝皇族,岂不是自寻死路?

李密等人心存疑虑,惶恐不安,在拯救他们的神秘人物没有露面之前,在对拯救他们的目的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未来一片黑暗

终于,在一个寒风厉啸的冰冷黑夜里,他们所期待的神秘人物露面了,然而,答案让他们非常吃惊,一个个目瞪口呆,然后便是恐惧,便是胆寒,感觉冰冷的寒风撕开了肌肤钻进了肺腑,冷彻入骨

伽蓝笑容满面,那笑容里有矜傲,有得意,有蔑视,有不屑,还有一种俯视众生、生杀予夺的狂放

李密、胡师耽、王仲伯、赵怀义、杨询、杨积善、元务本、王胄、虞绰、顾觉一行十人,有半数以上都认识伽蓝,其中李密、元务本与其有过“亲密”接触,而王仲伯、杨积善在战场上与其面对面的浴血厮杀过所有人都对伽蓝恨之入骨,尤其杨询、杨积善叔侄,是与伽蓝有血海深仇恨不能生噬其肉

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李密幽幽一叹,开口打破了死寂

“伽蓝……竟是伽蓝……”李密连连摇头难以置信,“为何?这是为何?”

伽蓝笑了起来,好整以暇地道,“法主兄你贿赂大理监,灌醉押解使,又暗通河北贼,里应外合,破墙而逃但天恢恢,疏而不漏,你不会想到,刚刚逃出樊笼,便又身陷囹圄?”

伽蓝根本不承认,反而以缉捕者的面目出现这种大逆不道株连九族的事,谁会承认?

众皆不语,暗自揣测[全文字..cm]这里唯有李密与伽蓝是亲戚关系而李密才智绝也是最合适的谈判者,所以其他人干脆知趣地闭紧了嘴巴,耐心地等待谜底的揭开

李密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认真打量着伽蓝他现伽蓝升官了,短短几个月,伽蓝竟从正六品的禁军越骑校尉一跃升至从四品的禁军骁果军的果毅郎将,已经跨入了帝国高级军官的行列

这种升迁度在今上和中枢不遗余力地遏制和打击贵族官僚利益的大背景下极其罕见,可以与之前武贲郎将卫文升在第一次东征结束后直接出任帝国宰执刑部尚书相比,但卫文升是两朝元老,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数次起伏,甚至还曾短暂地象征性的出任过帝国的工部尚书,他有一跃数级的雄厚资本,但伽蓝哪来连升数级的资本?难道就凭他在平定杨玄感叛乱中偶尔挥出来的某些关键作用?抑或,在这段时间里,帝国又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伽蓝又建下功勋了?

“你升官了”李密语含嘲讽之意,“只是让某意外的是,你为何出现在河北?”

“某的龙卫统已经变成了龙卫军”伽蓝笑道,“某的帐下,现有六千虎贲”

“河北人自食其果”李密冷笑道,“某早就过,楚公败北,河北必受其害这一次,你又要在河北大开杀戒了”

伽蓝摇摇手,“陛下决策,马上动第三次东征”

李密惊愣胡师耽、王仲伯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非常诧异今日帝国内忧外患,形势非常危机,皇帝和中枢还要动第三次东征?难道杨玄感举兵叛乱的教训还不够深刻?皇帝和中枢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有没有理智?

旋即,李密等人便从中现了生存机遇既然皇帝和中枢急于动第三次东征,那么在杨玄感叛乱后所动的清算风暴也就结束了,也就是,皇帝和中枢根本没有时间去挖掘和铲除所有潜在的政治对手,没有时间把朝堂上的保守势力连根拔除,如此一来,皇帝和中枢便错过了最佳的集权中央的机会,待他们从东征战场上归来,已经是大半年之后的事,而那时,帝国的保守贵族势力已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不但养好了伤口,还乘着皇帝和中枢远在辽东的时候,完成了所有还击的准备双方实际上已经两败俱伤,一旦再次“开战”,便是玉石俱焚之局政治上的失败,必将把帝国推向败亡的深渊,而中土的统一也将轰然崩溃

机会,这就是机会,生存的机会有了,开创王霸大业的机会也来了

“你要去辽东?”李密冷静下来,试探道

伽蓝点头,“龙卫军即将开拔临行前,某有句话想告诉你们”伽蓝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必须做出选择,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家人、家族做出选择”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伽蓝出言威胁,这帮人既没有表现出不屑,也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神情凝重,从容对待伽蓝的背后势力非常庞大,他既然敢出手相救,必定有人授意,而授意的人必定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很显然不利于皇帝和中枢,所以,能否从伽蓝的言辞里推测出一些秘密,至关重要

“今日中土,内忧外患,形势极其严峻,归根溯源,不是源自皇帝和中枢的穷兵黩武和大兴土木,而是源自皇帝和中枢对权力的不可遏止的攫取**”

伽蓝直言不讳,直奔主题,“帝国改革之所以阻力重重,其根本缘由是门阀士族不愿放弃既得利益,不愿接受中央集权,而大一统的中土又迫切需要中央集权,由此导致矛盾不可化解若想化解,只有一个选择,要么中土分裂,要么门阀毁灭”

伽蓝目光炯炯,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坚不可摧的意志,“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李密等人暗自心喜果然,杨玄感兵变失败之后,帝国的根本矛盾终于彻底爆,再不爆,帝国的贵族保守势力就要给彻底毁灭了伽蓝背后的庞大势力既想维持中土的统一,坚固帝国的国祚,又想在中央集权制和门阀士族政治之间寻找一条中庸之路,就如当初先帝所坚持的温和渐进的改革理念,而若想实现这一目标,就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推翻皇帝和支持他的激进改革派势力

杨玄感身先士卒,勇敢地尝试了一次,失败了,然而,抱着与杨玄感同样政治理念的贵族,在帝国还有很多,他们绝不会任由皇帝和激进改革派势力,把中土的统一大业和帝国国祚推向败亡的深渊,他们必然要奋起抗争,要步杨玄感之后尘,再一次掀起政治风暴以埋葬皇帝和激进改革势力

“将军的选择呢?”胡师耽果断追问了一句

伽蓝微微颔,郑重道,“某的选择就是你们的选择,但现实很残酷,为实现这一选择,我们必须拿出对策,拟制策略”

“将军的策略呢?”胡师耽继续追问

“先,我们要看清今日帝国的危机及其根源所在”伽蓝娓娓而谈,详细分析帝国所面临的内外危机和导致这些危机的根源,继而从根源开始寻找解决危机的对策,最后的结论便是当日他与杨恭仁、崔逊所的“潜龙在渊”

至此,伽蓝出手相救的目的呼之欲出李密等人都是帝国贵胄,也是当朝杰出之辈,个个都有一定的声望和影响力,重要的是,因为关中本土贵族集团和关陇武川系贵族不顾一切的阻挠,皇帝和中枢借助杨玄感叛乱所起的对帝国保守贵族势力的清算,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即便是杨素、杨玄感所在的贵族集团,也还有相当一部分势力侥幸逃过了清算,因此,救出这些人,等于获得了一部分盟友,未来,这些人以及他们所能影响到的势力必将成为一大助力

“现在,你们必须做出选择”

伽蓝得太多了,泄露的机密也太多了,此时此刻,他有足够的理由要求这些人马上做出选择,做出他想要的选择,否则,他要杀人灭口

伽蓝出外等候,留下私密空间给他们商量

半个时辰后,李密把伽蓝请进了屋内

胡师耽、赵怀义、王胄、虞绰、顾觉,愿意藏身于伽蓝帐下李密、王仲伯、元务本和杨询、杨积善叔侄则要另觅藏身之处,以李密的意思,打算藏匿于河北某支义军里,耐心等待时机

伽蓝最想留下来的人是李密,偏偏李密不愿意,这让伽蓝很失望,也有些沮丧,他想改变历史,改变某些人的命运,但历史总是顽固着遵循着它固有的轨迹前进

“既然法主兄坚持,某也不强求”伽蓝笑道,“高鸡泊、豆岗,你想去哪?某送你一程”

李密摇摇头,“目标太显眼,不安全”

“平原郝孝德,如何?”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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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五章 蒲山公的未来

> 望着李密等人渐渐远去的身影,bsp;h o n g e n x u e.,彩 虹 文 学网[..cm我]虽然在别人眼里,他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但实际上最恐惧的便是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创造的未来,是否能像自己想像的一样,在最危急时刻能力挽狂澜,拯救中土苍生和庞大帝国

李密若能留下,伽蓝可以肯定,随着李密个人命运的改变,中土的历史也必将生变化,然而,李密不可能留下,李密非常清楚自己曾对西北狼做过什么,虽然伊吾道一战的结果并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但他参与了那次谋划,由此导致了伊吾道一战的惨败,以伽蓝为的一代西北狼几乎全军覆没,而裴世矩部署在西北的势力也几乎被一扫而尽双方仇怨甚深,西北人容忍不了李密,李密也不敢身陷“狼窝”自寻死路

“伽蓝,你可知道,你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西行冰冷的声音突然在伽蓝耳边响起,如利箭一般伴随着厉啸的寒风射进了伽蓝的心灵深处伽蓝感觉到了痛,一股莫名的悲楚渐渐蔓延全身,悲伤的泪水悄然盈满眼眶

“鹫兄,请给某时间,某会兑现承诺,一定会兑现”

伽蓝喃喃低语,黯然魂伤

“为甚?你为甚要救他?如果你救他,是为了兑现昔日对袍泽们的承诺,那你今天为何又要放了他?甚至还给他安排落脚之处?为甚?”西行目露杀机,厉声质问,“蒲山公是何等人物,难道你不知道?今日你纵虎归山,来日必定养虎为患,自食恶果伽蓝……”

伽蓝断然举手,阻止西行继续下去

“某已经过了,某会兑现诺言”

“如何兑现,你告诉咱,如何兑现?”

“鹫兄你必须相信某,相信某对中土局势的判断,相信某对帝国未来的推断相信黑暗和杀戮必将在几年后降临中土”

“咱相信你,咱也愿意力挽狂澜,拯救苍生于水火,建下万世功名但这与你今日所为有何关联?”

“有,有很大的关联”

伽蓝的目光从莽莽的天际之间缓缓收回,转身望向西行,低声道,“你可知我们为何不能选择熟悉的西北,选择我们的家园做为根基之地?因为西北贫瘠,如果失去了山东和江左的粟帛支援,我们必然困守西北,有心无力,毫无作为”

“但你现在的选择是北疆,不论是代北、燕北乃至辽东,同样都是贫瘠之地[全文字..cm]严重的是大漠上的北虏已经再度崛起,必将把我们牵制在长城一线动弹不得,我们同样会面临困守一隅的窘境”

“代北、燕北以南便是河北,沿着永济渠南下便是中原和河南,再沿着通济渠南下便是江淮和江左”伽蓝低声叹道,“对于今日帝国来最强悍的军队是边疆镇戍军,它代表了帝国无坚不摧的力量但主宰帝国生死的却不是军队,而是大运河大运河是帝国的生命线,谁控制了这条生命线,谁就主宰了帝国”

西行若有所思

“我们在北疆可以打造一支帝国最强悍的军队,但我们掌控不了这条生命线未来,谁掌控了这条生命线,谁就主宰了我们的命运”伽蓝低叹,“鹫兄,你看看大河南北,不难现未来几年后,假若皇帝和中枢未能戡乱天下,稳定朝野局势,那么这条生命线必将被大运河沿线的世家豪望和各路义军所控制,但世家豪望自私贪婪,他们只顾自己的利益,而各路义军则各自为战,一盘散沙,他们都不能给我们以强有力的支援”

西行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伽蓝为什么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解救杨玄感的这帮同党了

李密等人是帝国叛逆,除了继续造反没有出路,实质上他们和那些拿着木棍斧头揭竿而起的农夫们没有任何区别,但他们有身份、有地位、有智慧、有庞大的关系,能够把世家豪望和义军武装这两股力量成功地捏合到一起,只待时机成熟,这些人必会成为割据称霸的一方诸侯

李密等关陇贵族只反对皇帝和改革派势力,不反对统一的帝国,而大河南北乃至大运河全线的山东、江左各路义军既反对皇帝也反对帝国,所以双方在利益诉求上有共同点,肯定能携手合作试想一下,假如造反的关陇贵族势力和造反的山东贵族势力结合到一起,将对中土政局产生怎样的冲击?

“假如李密成了山东各路义军的盟主,雄霸大河南北,与皇帝、中枢和帝国府军直接对抗,那么他最惧怕的是什么?不是北疆的镇戍军,而是大漠上的北虏突厥人和铁勒人一旦联手南下,陷入内乱中的帝国拿什么去抵御北虏?”

西行频频颔假如中土局势到了那一刻,不论是皇帝和中枢,还是李密和山东义军,都需要北疆镇戍军为他们守住长城,为此,他们必须给予北疆镇戍军以必要的援助,否则,北疆镇戍军一旦崩溃,则中土必将再一次陷入“五胡乱华”的黑暗时代,这一悲剧,是任何一个中土人都不愿看到的

“除了蒲山公,就没有别人了?”西行还是难以释怀

“除了蒲山公,确实没有别人了”

“为何?”西行追问

“中土有谶,李氏当兴”伽蓝淡淡地道

西行脸色顿滞,眼里掠过一丝惊色原来如此

“此谶难道应在蒲山公?”

伽蓝没有话西行也没有继续追问这个答案,只有天知道,但正因为有此谶言,再加上李密的卓越才智,加上山东世家豪望和各路义军的支持,谁敢断言,李密就不能雄霸大河南北?



刘炫、孔颖达、盖文达、薛德音与胡师耽、赵怀义、王胄、虞绰都是中土鸿儒名士,彼此相识,除了刘炫外,其他人都曾参与过杨玄感在不同时期所进行的反对皇帝和中枢的各种谋划在几个月前的大风暴中,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而各有立场,此刻再度聚在一起大家都选择了遗忘过去,搁置矛盾和冲突,齐心协力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对未来的开创上

这八个中土儒士坐在一起,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关陇、山东和江左儒士的联合,再延伸上去,便是三大贵族集团中持保守立场的贵族势力的结盟而他们在主动或被动情况下都毫无例外地走到了皇帝和中枢改革派的对立面如今他们与伽蓝的武力、策略相结合,将对中土的未来造成何种影响?

刘炫已经年近七十,晚年在政治上屡遭打击,身心倍受伤害,如果不是刘黑闼等义军领在其危难之刻出手搭救后来又被伽蓝所“尊奉”将其在山东的影响力挥到极致,重振其在政治上的显赫声名,刘炫的境遇不会在短短时间内生颠覆性改变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要对于刘炫这等的视尊严和声名为生命的中土鸿儒了,而尤其让其焕了勃勃生命力的,便是在伽蓝的宏图大志中至为关键的关陇人和山东人的合作、西北人和河北人的结盟,都需要他这位德高望重并能赢得各方尊重和信任的领袖级人物居中斡旋和协调不敢想像,假如没有刘炫仅以伽蓝的身份和资历何以服众?又拿什么来驾驭矛盾重重的各方贵族,实施他的策略?

所以,伽蓝一定要带上刘炫同去辽东,不论刘炫的身体能否支撑,也不论刘炫本人是否愿意,即便强行“绑架”伽蓝也要把刘炫绑在自己的身边

刘炫实际上也没有多的选择,就目前中土混乱、复杂且没有希望的政治局面来或者仅从山东人的未来利益考虑,他也只有跟着伽蓝一条道走到黑了毕竟伽蓝及其背后庞大势力所采取的政治立场,以及他们所要实施的拯救帝国的大策略,都符合中土的利益,也符合山东人的利益,刘炫理所当然要循着这样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走下去

刘炫北上,对山东儒生,尤其是师从他的众多弟,造成了重大影响,同时,对河北世家豪望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震动刘炫从先帝时期起,便强烈反对东征高句丽,对今上执意东征也给予了劝谏,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炫的政治生命在东征之前彻底结束了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日暮西山的刘炫竟然弦易辙,主动跟着龙卫军北上辽东征伐高句丽去了,这是为甚?刘炫因为什么目的而改变了自己的立场?

二月下,杨恭仁、伽蓝和崔逊率龙卫军抵达涿郡蓟城,补充粮草,暂作休整

三月初,皇帝下旨,御驾亲征,他将率行宫马上离开高阳镇,远赴辽东战场

杨恭仁和伽蓝接到圣旨,龙卫军休整时间延长,等待皇帝和行宫抵达涿郡临朔宫后,再起程东进,为皇帝和行宫在前方开道

就在皇帝和行宫准备起程之际,从西京长安十万火急传来惊人消息,扶风郡再起叛乱,贼帅唐弼聚众十万祸乱关中,自称唐王,并拥戴一个叫李弘的人为天,公然宣称要推翻大隋帝国

聚众叛乱也就罢了,竟然还开国称王,此举大逆不道,不可饶恕,而严重的是,它应了流传中土甚广的一个谶言,“杨氏将灭、李氏当兴”如果皇帝和中央不能在最短时间内将这股叛贼予以剿杀,必会危及到皇帝对中土的统治和伤害到帝国国祚的稳固

留守东都和西京的文武百官,还有行宫部分大臣们的奏章就像雪片一般飞来,异口同声劝谏皇帝停止东征攘外必先安内,当务之急是集中全部力量先戡乱,先化解国内危机

皇帝和中枢重臣们陷入两难之境,是从谏如流停止东征,还是顽固坚持继续东征?





=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六章 被罗艺轻侮了

皇帝和中枢决策,坚持东征

诏令代王杨侑,刑部尚书、西京留守卫文升和太仆卿、上大将军杨义臣全力戡乱,务必确保关中之稳定

三月十四,皇帝和行宫抵达涿郡临朔宫

同日,杨恭仁、崔逊和伽蓝统率龙卫军抵达北平郡府卢龙城

燕北道大使、右武卫大将军、检校北平太守、滑国公李景至濡水相迎

李景年过五十,高大魁梧,气宇轩昂颌下两尺长髯,容貌奇伟,威风凛凛其膂力过人,骁勇善战,是帝**中一员功勋彪炳的铁血悍将

在帝**中,他与同时代的周罗睺、慕容三藏、薛世雄、周法尚齐名,俱为文武干略、功勋卓著的统帅,号称五大名将周罗睺是江左人,今上引为亲信,遗憾的是周罗睺在平定汉王杨谅的战斗中阵亡,而慕容三藏是山东高齐旧臣,为先帝所倚重,南征北战,功勋无数,不幸的是他卒于大业七年如今五大名将还剩下三位,都在东征前线,除了李景坐镇燕北道外,薛世雄现为东北道大使、右候卫大将军、检校燕郡太守,坐镇怀远,而左武卫将军、水军副帅周法尚在东莱统领帝国水军

李景出自陇西李氏陇西李氏到本朝已经展成为一个庞大势力,有很多支房旁系,其中成纪房是嫡系一支,本堂所在,而兴盛的旁支有狄道房、敦煌房、姑臧房等等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就是出自狄道房;北周名将李穆、李贤、李远三兄弟就是出自成纪本堂;陇西著名的儒家名士李瑾、李行之、李玄道祖孙三代便是出自姑臧房,而此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河西豪望李轨同样出自姑臧房李景则是出自天水房,这一房也是人才辈出,官宦世家,李景的父亲就曾官至州刺史,一方封疆大吏

李景与杨恭仁见礼后,又与崔逊连连寒暄,虽然这两位都是后辈,但皇族世子,高门贵胄身份非同一般,轻慢不得

伽蓝主动上前,恭敬见礼李景伸手相扶一声“伽蓝”喊得十分亲热,亦让杨恭仁和崔逊暗自侧目,搞不懂伽蓝怎会认识许多军中大帅,而且看上去对其都十分厚待

李景为人爽直三言两语说明了原委原来西征吐谷浑时,时为右武卫大将军的李景是其中一路大军的统帅,与西北狼多有接触,对这些西北秘兵颇为赞赏,与伽蓝有数面之缘因此彼此敬重所以结下了一段忘年交如今伽蓝的身世大白于天下,河内司马氏的嫡脉,观德王杨雄的外孙,身世可谓显赫这时再回头看看伽蓝的二十年,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饱经磨难,不过他能生存下来,能有这般非同寻常的磨砺对他的未来必有莫大助益从他这一年多来匪夷所思的升迁度便能看得出他是苦尽甘来了,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便能成为皇帝的股肱、帝国的鼎柱,成为中土的一代大权贵对于这样一个拥有灿烂未来的人,不论是谁都想结个善缘,李景也不例外

接下来李景向杨恭仁、崔逊和伽蓝介绍他的部下

贵族的尊卑不是依官职品秩而定而是依郡望堂号来定山东崔氏乃中土第一高门,弘农杨氏乃当今皇族当然尊贵至极,而河内司马氏虽是前朝皇族但如今却已凋落身份高,如果没有权势为后盾,即便为人所尊,也是有名无实,毕竟你没有强大的力量,抵挡不住风吹雨打是以正规场合下,客气一点的,礼数给全,而傲慢一点的,却也敢当面欺侮李景的部下们,包括几位武贲郎将、武牙郎将,还有一些鹰扬府的官长们,对杨恭仁和崔逊恭恭敬敬,对伽蓝却难掩轻视之色,甚至还有鄙夷和不屑

伽蓝的功勋的确不小,他独特的经历也让人印象深刻,但他太年轻了,即便十一岁从军,即便年复一年征战西土,即便在西土留下精彩的传说,但相比那些戎马数十载,征战四海,建下统一中土大业的老一辈帝国将军们,或者相比那些也曾在统一大业中立下汗马功劳但因为各种各样原因得不到升迁机会的鹰扬府的老官长们,比如去年才在薛世雄的照拂下升任武牙郎将的王辩,伽蓝这位贵的升官度就太快了

伽蓝的升官度为什么这么快?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皇帝的改革皇帝的改革让帝**队的军官们降爵降品,权力和财富双双受损,军官们因此怨声载道,而偏偏皇帝所信任和倚重的一个西北军秘兵、一个曾除名为民流配戍边的戍卒,竟然在短短时间内迁升到了从四品的禁军骁果军的果毅郎将,也就是相当于府军里的武牙郎将,一步便跨入了帝国高级武官行列,这说明什么?说明不公平,不公正,皇帝的改革不但没有让大多数人受益,反而剥夺了大多数人的权力和财富,而尤其令人愤怒的是,一小部分既得利益者竟然瓜分了这些本属于他们的权力和财富

伽蓝就是这一小部分既得利益者中的一个,而放眼看看四周,大家都是利益受损者,甚至包括身为皇族的观公杨恭仁,身为中土第一世家子弟的崔逊,于是,伽蓝遭人嫉恨当在情理之中

一位身材健硕,长相威武,眼神异常凌厉的武贲郎将就把自己的傲慢和轻侮摆在了脸上,这位四十多岁的彪悍将军给杨恭仁见了礼,给崔逊也见了礼,却直接无视了伽蓝,甚至在李景有意提醒,并加重语气的时候,他理都不理,转身便走,当场便落了李景的面子

杨恭仁和崔逊相视愣然

谁敢打李景的脸?谁敢欺辱李景?伽蓝神色如常,不过眼中却悄然掠过了一丝阴戾

一位年过五十的武牙郎将急忙给李景打圆场,“东征在即,罗将军军务繁忙,且负戍边之责最近契丹人和奚人摩擦不断,边境形势紧张,所以……这个……”

李景脸色僵滞,强忍怒气杨恭仁、崔逊和伽蓝均感尴尬伽蓝是年轻贵,被老将轻侮乃在情理之中,军营里老军欺负丁最为平常,所以忍忍也就算了,意气之争罢了,无关紧要,但李景这张老脸被人打了,而且还是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己的部下打了,那就没地方搁了

崔逊神色漠然,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臭脸”杨恭仁却不敢迟疑,急忙顺着那位武牙郎将的话,议论起东征和北虏之事,试图化解这场冲突

“罗艺”李景用力一摆手,果断打断了杨恭仁的圆场之辞,“襄阳罗艺”

杨恭仁当然知道他叫罗艺,知道他出自襄阳罗氏,而襄阳罗氏是荆襄有名的郡望,当年曾追随独孤信、杨忠征战沙场,是独孤一系的忠诚部属罗艺的父亲罗荣与先帝是至交好友,深得先帝信任,一度出任帝国的监门将军帝国卫府的监门府是禁军编制,掌管宫殿门禁及守卫之事,其统帅都是皇帝的亲信罗荣之后的监门将军便是崔氏的崔彭,而崔彭是崔逊的堂叔父,所以崔逊理所当然也清楚罗艺其人

罗艺是关陇武川系着力扶植的一员军中将领,而李景虽是陇西李氏,却不属于以独孤氏为的武川系在陇西李氏中,唯有狄道房的李虎及其后代才是独孤氏武川系的忠实成员余房皆属于陇右本土势力,先归于北周皇族宇文氏,后又效命于帝国皇族杨氏陇右本土贵族的势力远远比不上关中本土贵族势力强大,所以为了生存,他们必须依附于最强者,而最强者也就是皇族

以罗艺强大的背景势力,他轻侮背景势力较弱的李景,鄙夷世家凋落的伽蓝,完全在情理之中

伽蓝却感意外,两眼顿时望向了站在十几步外正与几名鹰扬府官长说话的那位彪悍将军他就是罗艺,流传千古的传奇人物罗艺?倒是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被他鄙视了

杨恭仁面露难色他是吏部侍郎,中枢大员;崔逊是监察御史,纠察之权尤重罗艺却当着他们的面打李景的脸,公开暴露卫府内部的激烈冲突,你能说他是骄恣跋扈,目无法纪?肯定不是,这里面肯定有名堂如今东征在即,各路大军正在向辽东集结,这时候卫府内部出问题,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可想而知,假如奏报行宫,必会惹出大的麻烦,但武川系和陇右本土系都是得罪不起的大势力,所以杨恭仁和崔逊只能“闭上眼睛”,佯装不知

“大将军,东征为重”杨恭仁伸手握住李景的手臂,低声叹道,“大将军可知,关中叛乱迭起,甚至有个叫李弘的贼人不知死活,竟然自称天子”

李景微微皱眉,顿时关注起来此事行宫已经下令严加保密,尤其对东征将士,不能透漏丝毫消息,以免动摇军心,是以李景现在还一无所知,对杨恭仁的话将信将疑有人在关中造反,还自称天子?这怎么可能?但假如消息是真的,而皇帝和中枢还坚持要东征,对关中危局置之不理,那意味着什么?无疑,意味着以关中本土贵族为主的保守势力与以皇帝为的改革派势力已经剑拔弩张,双方都在布局了,一旦东征结束,皇帝和中枢腾出手来,双方肯定要打起来,而结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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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七章 大辽东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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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行宫到了涿郡,而山东各地奉旨赶赴辽东战场的诸卫府鹰扬却杳无踪迹

实际上,山东各地的诸鹰扬已经只剩下一个空壳了,大部分将士在第一次东征时战死辽东,也就是说,山东籍府兵所剩无几了,大河南北的正当壮年的职业军人基本上阵亡了,而一部分老少或在二次东征时远赴辽东,或在山东各地戡『làn』剿贼,所以三次东征也只有临时征募山东青壮农夫,以募兵制来暂时补充府兵制的不足,但一部分山东青壮农夫都在前两次的东征中被强行征发徭役去了辽东战场,另一部分青壮农夫则在连续两年之久至此已成燎原之势的反抗皇帝和官府的大『cáo』中,基本上都主动或者被动地参加了义军,剩下的青壮则都附翼于世家豪望,以宗团、乡团势力保家卫国而山东地方宗团、乡团势力则利用帝国府军远征辽东、山东地方叛『làn』迭起的大好机会,在短短时间内迅的公开的发展起来,并与地方官府结成了牢固的利益同盟,很多时候他们已经事实上承担起了镇戍地方的重任

地方豪望和地方官府相结合并以武力为基础而形成的的地方势力,很快便有了强烈的利益攫取的,由此与中央的矛盾越来越jī烈,双方的利益冲突也越来越频繁比如皇帝下旨发动第三次东征,诏令山东各地诸鹰扬火募兵,诏令山东各郡县火征发徭役,然后带着军队、民夫和各类战争物资火赶赴辽东战场,这一显然与现实完全相背离的命令,便在山东各地遭遇到了地方势力的坚决抵制,而诸鹰扬和地方官府则顺水推舟,以此为理由百般推诿、拖延

皇帝和行宫对地方势力日益坐大的趋势是否清楚,目前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肯定,皇帝和行宫看到自己的命令并没有得到有效执行,皇帝和中央的威权遭到地方势力的公然挑衅必然会果断调整帝国的未来策略并作出的布局

改革若想继续下去,首先必须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假如皇帝和中央与地方势力形成对抗那么结果可以想像所以,皇帝和行宫愈发坚定自己的观点,东征必须赢得最终的胜利,皇帝和中央的威权由此才能得以重建和恢复然后才能谈改革,谈中央集权

皇帝和行宫一面继续向地方施压,一面继续向辽东tǐng进

三月二十四日,皇帝和行宫抵达北平,进驻临渝宫二十五日皇帝在效外祭祀黄帝,诛杀逃兵以肃军纪

同日,龙卫军抵达燕郡,进驻辽西城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至白狼水相迎薛家兄弟先是拜见了杨恭仁和崔逊,接着与伽蓝亲热拥抱

杨恭仁却是见多不怪,他知道伽蓝与薛氏父子的关系非同一般,可以说是情同父子,情同手足某种意义上杨家还欠了薛世雄一个天大恩情

崔逊暗自感叹,司马氏是廋死的骆驼的比马大,其在中土的影响力不可估量,伽蓝即便在那种困境下,却依旧得到了西北沙mén、裴世矩、薛世雄和冯孝慈等多个势力的倾力照顾伽蓝能有今天,实际上并不是因为其个人能力出众而是他背后那些权势的庞大今日伽蓝帐下有刘炫、孔颖达、盖文达、薛德音等众多声名显赫的大儒名士,他们之所以寄身其帐下其实都是冲着伽蓝背后的庞大权势伽蓝背后的权势有多大?看看高踞中枢核心的裴世矩,看看伽蓝与薛氏兄弟的亲密关系就知道了…,

“伽蓝你这官升得也太快了”薛万彻毫不掩饰自己对伽蓝的嫉妒,佯作不满地撇撇嘴,揶揄道,“王辩将军打了一辈子仗,功勋无数,年近五十了,才因为东征这个机会迁至武牙郎将你瞧瞧你,你才多大?这就是从四品的果毅郎将,龙卫军副帅了”接着他又抬手指指站在伽蓝背后的西北狼兄弟,口气愈发愤慨,“一人得道,jī犬升天,岂有此理,陛下太偏心了”

伽蓝哈哈一笑,“四哥,你瞧你才多大一点就是鹰扬郎将了?当年在敦煌,王将军看到你,是不是也怪陛下非常偏心?”

薛万彻正待反cún相讥,却被薛万均阻止了,“兄弟们能重聚一起,并肩作战于辽东,实乃幸事”

官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当年在西土并肩作战的一帮人,现又重聚辽东,又再次聚集在薛世雄的帐下,与外虏作战,唯一不同的,便是战场从西方转移到了东方

西行等人闻言俱是喜笑颜开,神情jī动冯翊站在一边,举目望天,神『sè』悲楚伽蓝仿若感受到了冯翊的痛苦,幽幽一叹,伸手拍了拍冯翊的后背,黯然无语他想到了冯孝慈,想到了当日自己与冯孝慈将军的约定,然而,事与愿违,冯孝慈将军在第三次东征之前不幸罹难,壮志未酬身先死假如冯孝慈将军还活着,假如将军现在就站在这里,那么此次辽东重聚就完美无缺了

龙卫军在辽西休整了一天,并得到东北最大军仓望海顿的粮草补充望海顿位于辽东湾的西南端,白狼水的入海口处,其所储粮草均来自海路运输,直接承担了支撑整个辽东战场大部分军需的重任

三月二十九日,龙卫军抵达辽水,进驻怀远镇

怀远镇是帝国东北边陲最大最重要的镇戍要隘,也是帝国远征高句丽的前线大本营所在现在坐镇大本营的便是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同时,他也是第三次东征的前线总指挥

前两次东征,坐镇怀远大本营的都是皇帝自己,他把军事决策权、行政权和战场指挥权全部抓在了自己手上,独揽军权,结果可想而知这一次他吸取了教训,听从了劝谏,改变了方式,最重要的也是因为东北局势不一样了,高句丽基本上丧失了抵抗力,第三次东征已经预定了军事上的胜利,所以对皇帝和中枢来说,当前最为迫切的事情是如何把军事上的胜利转化为政治上的胜利,继而迅逆转国内的动『dàng』局势为此,皇帝主动把陆路的战场指挥权下放了jiāo给了自己所信任的右候卫大将军薛世雄,而水军指挥权也下放了,jiāo给了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自己则率行宫坐镇北平一方面遥控远征战场,一方面密切关注国内政治形势的变化

当夜,薛世雄在东北道大行辕宴请杨恭仁、崔逊和一干龙卫军军官

宾主举杯畅饮,尽兴而散伽蓝被薛氏兄弟留了下来,然后便被两兄弟直接带到了薛世雄的寝帐

薛世雄自东征开始便滞留辽东他和那些无法归家的府兵、民夫们一样,被这场战争折磨得心力jiāo瘁,日夜期盼着战争尽快结束这是一场让人无法接受无法看懂并充满了诡异『sè』彩的战争,第一次东征帝国大军在绝对优势兵力下“奇迹”般的大败而归,第二次东征帝队还是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功亏一篑,而第三次东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前线将士的信心几乎被摧毁了,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而这种颓丧的情绪蔓延在整个辽东边陲甚至影响到了大本营统帅们的判断力…,

薛世雄坐在火盆旁边膝上盖着虎皮褥子他的发须白了不少,因为过度劳累的原因,面容显得十分憔悴,好在jīng神善佳,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透出一股令人敬畏的威严

薛家兄弟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薛世雄冲着伽蓝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

“离开东都前,可曾拜见了阁老?”

伽蓝摇头“某自与阁老扶风分别后至今未见”

薛世雄略感疑『ò』,不知道伽蓝此话是真是假

“途经温城时可去太史堂祭拜先祖?可曾拜见你的老祖母?”

伽蓝依旧摇头

薛世雄面『lù』不满之『sè』

伽蓝急忙解释,并乘机把自己带着龙卫统南下河北,辅佐越王杨侗镇守东都,又去陇右帮助裴世矩稳定西北局势,接着到扶风平叛、到河北戡『làn』等事,事无巨细,详细告知,甚至把诸多隐秘也和盘托出

薛世雄默默地听着,对国内局势也有了个清晰的直观认识,而其中的复杂内幕和隐藏的诸多危机,让其忧虑不安

“冯孝慈……唉……”薛世雄yù言又止,深深叹息,脸上流『lù』出悲伤之『sè』,“他帮你建起了龙卫军,送了你一份天大的礼,这个人情你要记住,有朝一日,你要把这个人情还给冯家,一定要还”

伽蓝诚惶诚恐,躬身应

“有些事,不要去追根溯源,就像你当初叫嚷着要去黎阳报仇雪恨,要去诛杀杨玄感和李密,结果如何?一场战斗的胜负,可能始自东都的政治博弈,但内中隐情极其复杂,你这个仇怎么报?显然它不是一刀一箭就能解决的事就如你在黎阳的所作所为,天下人都认为杨玄感诛杀游元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这一错误成为他叛『làn』失败的根源之一,而事实上游元并不是死在他的手上,但这一隐情从此深埋,再也没人知道真相了”

薛世雄话含玄锋伽蓝却是暗自苦笑,知道薛世雄在警告他,不要蓄意隐瞒某些机密

自己的官升得太快了,实力膨胀也太快了或许是运气使然,冯孝慈的死去让自己突然间继承了他的“遗产”,完全控制了龙卫军里实力庞大的冯系势力,再加上自己在河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成功募兵数千,把一件不可能的事做成了,结果便是龙卫军的突然崛起杨恭仁也罢,崔逊也罢,实际上都是皇帝有意给自己巩固和加强现有实力一个有效缓冲期,待这个缓冲期过了,皇帝就要亲自握住自己这把“刀”了

但像薛世雄这样的大权贵,绝不会认为自己的崛起是“运气”,相反,在他们的眼里,任何一个贵的崛起,都离不开其所在势力的扶植和皇帝的格外垂青,而自己因为身份的特殊,有机会获知或者执行最高机密,比如杨玄感匪夷所思的快败亡就与自己在黎阳和东都的所作所为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关系,那么由此推断自己对第三次东征前后中枢乃至两京一系列的政治博弈的内情也应该有所了解,并能预测到第三次东征结束后,帝国政治局势的走向

薛世雄真正想知道的就是皇帝和中枢的未来,帝国的未来,乃至他本人的未来

伽蓝已经做了很多次“神棍”,也不在乎多做一次但面对诸如裴世矩、薛世雄、杨恭仁这样的位于权力顶端的大人物,要想做好“神棍”就非常不容易,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有理有据,都要经得起推敲,不能『lù』出太大太多的破绽以致于泄了自己的底…,

伽蓝思考了片刻接着字斟句酌,把自己对中土大势的分析,以及第三次东征结束后帝国必会迅陷入政治上的失败,而在不久的将来因为皇帝、中央和地方势力的空前对抗,直接把帝国推进了崩溃的深渊

薛世雄暗自惊悚,之前他对皇帝和中央颇有信心,对中土和帝国的未来也颇为乐观,虽然他从伽蓝的嘴里获知帝国各地的叛『làn』愈演愈烈但帝国国力强悍军队庞大,只待东征结束后全力戡『làn』,那么一切都将恢复正常,帝国将在繁荣昌盛的大道上阔步前进,然而,伽蓝对大势的分析以及对未来的判断把当前帝国的危机无限制扩大了,把帝国所存在的优势彻底摧毁了以致于最终演变成为崩溃之局

这怎么可能?这是谁的判断?这是伽蓝本人的判断,还是裴世矩的判断?假如这是裴世矩的判断那么足以说明帝国中枢核心持不同改革立场的派系正在分裂之中,一派是坚持既定政策,信心十足,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而另一派则是信心崩溃,对未来十分悲观,已经开始未雨绸缪,预先布局,要力挽狂澜,要拯救帝国于坍塌之中

如果帝国中枢分裂,如果皇帝所信任和依赖的改革势力大分裂,那么可以想像,皇帝和中央必然陷入内讧,两派将自相残杀,由此祸及整个帝国

薛世雄没想到伽蓝的到来,给了自己如此一个大大的惊人“意外”

相信?还是不相信?

“那么,皇帝和中枢对第三次东征的预期战果是什么?”

薛世雄不得不继续试探下去,他必须要确认,这番话是源自裴世矩还是伽蓝本人在他看来,从伽蓝的地位身份和立场来说,是绝无可能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胡言『làn』语,所以,这番话只能来自裴世矩,而裴世矩绝不会公开自己的政治立场,他只能通过伽蓝这个幼稚、蛮横、骄恣的“无知小儿”的嘴,把自己的想法和策略告诉薛世雄,让薛世雄自己做出判断,然后依据他们之间的秘密政治联盟,做彼此应该做的事情,这就需要双方的大智慧和高度默契了

“从目前国内危机四伏的局势来说,从皇帝和行宫这次坐镇北平以兼顾国内政局和远征战场来说,从当前整个北部边疆的镇戍重任和军队数量、粮草辎重的严重不足之间的矛盾来说,我们和高句丽一样,都是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根本无力发动大规模的攻击了退一步说,就算我们还能发动一次攻击,攻占平壤,但我们也没有足够力量长期占据高句丽就像我们在西疆一样,我们的军队根本就没有足够力量去长期占据西海广袤的土地,最终不得不撤回陇西,把西征的全部战果尽数丢弃”

伽蓝叹了一口气,“这是事实,很残酷的事实,所以,皇帝和行宫之所以迅的、大张旗鼓的、马上发动第三次东征,其真正的目的是向高句丽施加他们无法抵挡的巨大压力,最终迫于他们不得不主动投降只要高句丽投降了,皇帝和行宫也就取得了所谓的东征大捷”

伽蓝的预测,与薛世雄对东征战局的判断完全wěn合,只是,在听了伽蓝的那番“胡言『làn』语”后,薛世雄意识到,这样的东征大捷,实际上是皇帝和中枢的自欺欺人之举,这样的军事上的胜利根本无助于解决政治上的危机,相反,它的“虎头蛇尾”会导致极其恶劣的后果,会加剧政治上的失败度皇帝和中枢一旦在政治上陷入失败困境,失去威权,与地方势力形成直接对抗,那国内还谈什么稳定?国内陷入ún『làn』,野心勃勃者割据称霸,必定会进一步孤立皇帝和中枢,于是分裂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帝国崩溃在即…,

难道,真如伽蓝的危言耸听,帝国正在步入崩溃的绝境?

“我们在辽东,距离中原有数千里之遥,我们能做甚?”

伽蓝毫不犹豫,把自己那套“潜龙在渊”之策如实相告说白了,此策也就是变相的割据称霸,一旦帝国陷入崩溃危机,则举兵南下中原,推翻皇帝和中枢,重建皇统,继而拯救帝国于危难,拯救中土的统一大业于即倒

“为此,我们需要多的军队,而若想赢得多的军队,就必须在短期内攻占高句丽,驻兵高句丽,并以整个大辽东为根基,经略大辽东,蓄积实力,等待时机”

薛世雄沉思不语

姑且不论伽蓝对未来的预测是不是危言耸听,单以攻占高句丽,长期占据高句丽,经略大辽东这一策略来说,是符合中土和帝国的利益,符合皇帝和中枢的利益,符合帝国北部边疆的镇守策略目前北方大漠上的突厥人和铁勒人正在崛起,对帝国的灵朔、代晋乃至燕北都形成了巨大威胁,假若此刻帝国能在大辽东形成强大力量,从侧翼威胁北方大漠上的突厥人和铁勒人,必然能起到有效的钳制作用,有助于帝国边疆防御和中土安全

如此一来,东渡辽水,便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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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八章 攻击之前

薛世雄非常果断,第二天便召集诸卫府将军商议攻击之策

薛世雄建议,各军于四月中或四月底横渡辽水展开攻击,于五月底或六月初攻占高句丽中部重镇乌骨城,接着强渡鸭绿水和萨水,于七月前后杀到平壤城下,然后会同从海路杀来的帝国水师,向平壤城动致命一击

这一攻击策略帝国远征军已经实施了两次,第一次以失败告终,第二次无功而返,帝国远征军因此元气大伤,士气低迷,不过高句丽人也因此遭到了沉重打击,他们打赢了仗,却付出了国力不堪重负几近崩溃的惨重代价,只要中土人再动一次攻击,高句丽必败无疑这一事实,高句丽人心知肚明,帝国远征军的将军们也一清二楚,而帝国肯定要动第三次攻击,因为第一次败得太惨了,近三十万帝国将士战死沙场,这一血海深仇如果不报,帝国还拿什么威临四海?又如何去威慑北虏,维护中土的统一和稳定?

薛世雄的建议得到了卫府将军们的一致赞同,不过,这一攻击策略能否得到皇帝和中枢的同意,能否得到帝国政治和经济上的全力配合,却是一个未知数,由此也给第三次远征蒙上了一层阴霾

卫府将军们均出自高门大族,有着灵通的消息渠道,对杨玄感兵变后帝国形势的变化,尤其是政治派系之间的血腥厮杀以及中央和以各贵族集团为主的地方势力之间的激烈抗衡,有着清晰的认知,很显然,当前帝国形势,并不适合动第三次东征,但皇帝和被改革势力所操控的中枢硬是强行通过了远征决策,可以预见,这种情况下,第三次远征过程中,国内外的局势都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变数所以,皇帝和行宫留在了北平,以便兼顾国内外两个“战场”

既然如此皇帝和中枢的第三次东征策略,必然有所调整,考虑到第三次东征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赢得国内政治上的胜利,由此不难预测到皇帝和中枢可能只要求征服高句丽,换句话说,只要高句丽宣布投降,皇帝和中枢就算达到了目的,至于占据其领土奴役其子民,屠杀其贵族和军队,把高句丽王国彻底抹杀,从而达到威慑外虏和蛮邦小国的军事和政治目的,则被选择性地放弃了

一旦皇帝和中枢“知难而退”,迫于无奈下只求得最低最少的战争成果,那对帝国远征军的将士们来说就是一场灾难,一次远甚于萨水惨败的沉重打击帝国耗尽国力动三次远征结果仅仅就是为了求得一张名义上的投降书这太荒谬了,荒谬到了极致难道在动东征之前,高句丽人没有向帝国臣服纳贡?或者,他们已经崛起于辽东,威胁到了帝国,并打算摆脱藩属国的地位要与帝国正面抗衡了?

所以,薛世雄的这次军议进行得非常及时辽东前线的卫府将军们对第三次东征的攻击策略和战役目标有了统一认识,虽然大家各有立场和利益但都同意尽快渡过辽水,尽快杀进平壤,竭尽全力在战场上为帝国和皇帝赢得最大的主动权可以设想一下,一旦远征军在战场上陷入被动,必然会让皇帝和中枢在政治上陷入被动,最终会把这场战争推向一个让帝国蒙羞、让皇帝耻辱、让帝国将士们痛悔终生、死不瞑目的绝望结局

薛世雄以帝国远征军前线最高统帅和东北道大本营的名义,向皇帝和中枢上奏攻击之策,恳请皇帝和中枢允许远征军于四月底之前渡过辽水,向高句丽动第三次攻击

为此,薛世雄需要多的军队,需要燕北道大使、右武卫大将军李景火赶赴辽东战场,需要左候卫大将军、检校涿郡郡丞赵才火赶赴辽东战场,但是,薛世雄不想要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骁果军进入辽东战场,因为宇文述一旦进入辽东战场,他这个前线最高统帅即便不让位,也要受到极大的钳制和掣肘为此薛世雄找了个理由,认为赵才和李景进入辽东战场后,幽燕兵力空虚,若北虏乘机扰边,则必然威胁到皇帝和行宫的安全,所以宇文述和骁果军都要留在北平,以确保皇帝和行宫的安全

皇帝和中枢正担心远征军将士士气低迷,缺乏攻击**,假如他们就像山东各地的官府和鹰扬府一样对皇帝和行宫的命令阳奉阴违,甚至蓄意拖延、推诿,那就麻烦了,不但无法对高句丽形成巨大威胁,皇帝和行宫也将陷入大的政治危机薛世雄的奏章让皇帝和中枢大员们大为兴奋,当即下旨,同意薛世雄所奏,授予其临机处置之大权,并命令赵才、李景火率军赶赴辽东战场又诏令黎阳、洛口、太原诸仓,全力以赴向涿郡运送粮草武器等战争物资,同时诏令征所有辽东前线和幽燕诸郡民夫,日夜不停地从涿郡的临朔宫、北平的临渝宫和柳城的望海顿等宫城仓储,向辽东战场运送物资

皇帝又诏令东莱水师统帅来护儿、周法尚,命令他们尽快渡海作战,全力配合薛世雄为避免重蹈第一次东征因为配合不利导致水师孤军深入之覆辙,皇帝命令来护儿和周法尚率水师主力选择最近的路线登6高句丽,先打毕奢城,先与薛世雄的6路大军会师于乌骨城,然后一起横渡鸭绿水、萨水,直杀平壤

第一次东征,来护儿率水师直接攻打平壤,这条路线中海上路程较远,危险性很大,而最让人失望的是,来护儿到了平壤,竟然现从6路进攻的远征军主力还未到考虑到粮草不足,来护儿只能独自攻击,结果孤军深入,掉进了高句丽人的陷阱,三万多将士因此战死

这次皇帝和中枢汲取了血的教训,放弃了水6夹攻平壤之策,让来护儿和周法尚率军从海路进入高句丽的毕奢城,以最快度加入远征战场,这样一来,水师就能得到充足的粮草补充,而远征军的总兵力也多了,重要的是,到了平壤城下后,水师还是可以配合6路主力作战,同时远征军还能利用水师庞大的战船船队运输粮草武器,可谓一举多得

皇帝圣旨送达怀远镇之后,辽东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远征军全力备战,随时准备渡河

伽蓝主动找到杨恭仁和崔逊,恳请他们与自己一起联名向统帅部请命,以龙卫军为远征选锋,第一个渡河作战

伽蓝年轻,有壮志,其建功的迫切心情可以理解,而龙卫军建,左龙卫府的西北籍军官们对皇帝感恩戴德,愿意为皇帝效命,为帝国战斗,至于右龙卫府的河北籍将士,至此已经知道了帝国历时两年东征的真相,当年葬身萨水河畔的帝国将士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河北人,那都是自家的血脉亲人,此仇不报枉为燕赵儿郎,于是义愤填膺,舍生忘死也要杀过辽水龙卫军的士气高昂,兵强马壮,又是皇帝亲手所建,帝国禁军编制,以这支军队为远征先锋,的确能够起到振奋军心的作用,假如建下战功,甚至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挥出决定战局胜负的关键作用,那么不但可以为皇帝增光,为禁军添加荣耀,也能为皇帝和中枢所动的这场战争增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是,杨恭仁必须考虑到统帅部的整体策略和顾及到辽东大本营的整体利益,他不能单纯地为了皇帝、伽蓝和龙卫军的个人和小团体利益,而给统帅部施加压力,毕竟第三次东征的结局是可以预见到的,即便中途可能会遇到一些意外和阻力,但绝对不会出现像萨水惨败那等骤然颠覆了整个战局的匪夷所思的意外了,所以想在第三次东征中捞取利益的人太多了

崔逊的想法也是一样,做为世家豪门子弟,他和杨恭仁一样清楚,此刻中土所有的贵族势力都在想方设法利用第三次东征攫取自己所需要的利益,比如选锋军一事,薛世雄、李景、赵才和杨恭仁都做不了主,谁也休想独自吃下这块“肥肉”,最终人选还是由皇帝和中枢来决定

杨恭仁和崔逊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陪着伽蓝做这个“出头鸟”,所以毫不客气地泼了伽蓝一头冷水伽蓝大为忿然,战机稍纵即逝,如果就连选锋军一事都在皇帝、中枢和东征统帅部之间争吵不休,大军何时才能渡河作战?

伽蓝飞马赶到大行辕拜见薛世雄他本来信心十足,给杨恭仁和崔逊这么一“打击”,颇感忐忑,于是先找到了武牙郎将王辩

王辩倒是鼓励他去争一争,因为龙卫军的背后毕竟是皇帝那座大山,一般人都很忌惮,轻易不敢正面“交锋”,不过王辩提醒了他一句,赢得薛世雄的同意非常关键,而若想说服薛世雄,就必须让薛世完全掌控选锋军

“观国公也罢,黄台公也罢,都是当朝大权贵,统帅部中谁能震慑他们?让他们俯听命?”

王辩一句话便点醒了伽蓝伽蓝心领神会,当即拜谢了王辩,寻到薛氏两兄弟,走了个“后门”,于深夜时分见到了百忙之中的薛世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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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十九章 辽东城下

世上的事,有时候表现得很怪诞

只要有利益,大家都削减了脑壳往里“钻”,都想分一杯羹甚至独占,但一旦遇到困难、障碍或者可能给自己带来不确定损失的时候,热情便消失了,不过在没有看到结果前绝不撒手,或冷眼旁观,或暗中掣肘,甚至还鲜廉寡耻地乱中取利,于是本来一件有利可图、操作也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如囊中取物般轻而易举的好事,在各势力间的激烈的利益争夺中,变成了一件无利可图、非常复杂,甚至会出现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荒诞举动的坏事,而结果是颠覆了人们对这个世界的常规认知

第一次东征如此,第二次东征还是如此,第三次东征亦是如此相比前两次东征,第三次东征皇帝和行宫是大大的放权了,尤其是战场指挥权,都下放了,然而,下放之后的结果,与皇帝和行宫的预期根本就是大相径庭

这几年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军政大佬们纷纷辞世,军中表现得尤其明显,诸如杨素、于仲文、段文振、杨雄、崔弘度、崔弘升等一帮大佬都死了,而宇文述、赵才、李景、薛世雄、来护儿、周法尚等人一则声望不足,短期内尚无法取代他们的前辈,二则他们都属于同一代人,声望资历功绩相差无几,且隶属不同的贵族集团和政治派系,彼此间根本不买账假若皇帝和行宫继续独揽军权,由中枢指挥一切反而还好些,如今事情却复杂了,在水6两路远征军尚未出之际,各系统帅们已经“斗”得热火朝天了

四月中皇帝和中枢从远征诸军统帅们送来的雪片一般的奏章中,敏锐地现了远征军内部矛盾骤然激烈的“事实”,无奈之下,不得不迅收回部分“权力”,但为时已晚,各统帅之间的矛盾已经摆在了明处,比如在选锋军的委派上,统帅们就各有人选、各执一词为此皇帝和中枢不得不通盘考虑,尽可能照顾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以便缓和军中矛盾,凝聚军中士气

事关东征成败皇帝和中枢不敢犹豫,不敢久拖不决,以免再生变故延误东征,遂毅然以远征军6路统帅薛世雄所提建议为主旨,果断下诏由吏部侍郎、观国公杨恭仁为选锋军统帅,监察御史崔逊为监军,武贲郎将罗艺、武牙郎将王辩、果毅郎将伽蓝副之,而选锋军主力则由龙卫军所辖三十二个团、右武卫府辖下两个鹰扬府八个团、右候卫府辖下两个鹰扬府十个团共一万大军组成,于接旨之日起横渡辽水展开攻击

四月十九日,王辩、薛万均、薛万彻率先渡过辽水挥军进击

四月二十日,杨恭仁、崔逊、伽蓝、冯翊率选锋军主力龙卫军渡过辽水,随后跟进

四月二十三日,帝国东征选锋军云集高句丽西北部第一重镇辽东城下,准备第三次攻击辽东城

辽东城已经成为帝国东征的“梦魇”

第一次东征,皇帝驾临城下,指挥数十万大军猛攻辽东城,自三月底一直打到六月上都未能攻克,不得已,遂兵分两路,一部继续围攻辽东城及高句丽其他西北部城池,一部则九道并进直杀平壤结果到了七月底,攻击平壤的帝国主力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辽东城却依旧未能拿下最后,第一次东征的战果就是攻陷了高句丽北部重镇武厉逻,帝国在那里设置了辽东郡和通定镇,好歹有了一块小小的“遮羞布”

第二次东征,帝国远征军再次受阻于辽东城,皇帝也再次驾临辽东城下亲自指挥这一仗自四月底一直打到六月底,帝国远征军想尽了一切办法,还是未能拿下这座城池不得已,还是兵分两路皇帝丢不起这个人,咬牙切齿也要拿下辽东城,而薛世雄则率主力直杀平壤结果薛世雄刚刚拿下高句丽中部重镇乌骨城,便接到了撤军的命令所以,第二次东征实际上是没有任何战果

辽东城因此成为插在皇帝和帝国将士心中的一根肉刺,让他们痛苦不堪,让他们倍感耻辱,好在皇帝和中枢在平定了杨玄感之乱后便迫不及待的动了第三次东征,给了帝国将士洗雪耻辱的机会

这次指挥攻击辽东城的是观国公杨恭仁

杨恭仁没有参加前两次东征他的父亲观德王杨雄在大业八年公元612年二月十二日病逝,也就是在第一次东征开始期间死去,杨恭仁兄弟为此不得不扶灵返京二次东征期间杨恭仁持丧在家,亦未参加也正因为如此,杨恭仁对东征一直存有不祥之感

那一年的正月二十五,先是内史令元寿病逝;接着在二月十二日,观德王杨雄病逝;到了三月十二日,兵部尚书、检校左候卫大将军段文振病逝;夏季五月初四,纳言杨达病逝短短五个月内,帝国中枢核心里的四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辞世,可以想像一下此事对帝国、对皇帝本人和中枢所造成的冲击之大这明显就是个不祥之兆,即便是无知小儿也能预感到一丝端倪,然而,帝国和皇帝当时已经骑上了虎背,下不来了,而第一次东征的结果也验证了这一不祥之兆

时隔三年,大业十年的第三次东征,是不是也有不祥之兆?有,不但有,而且正迅在中土蔓延,那便是此起彼伏的叛乱大潮,无数生灵正在杀戮中痛苦哀嚎,这时候皇帝和中枢不想方设法戡乱平叛稳定国内,反而继续穷兵黩武远征蛮夷,实在是本末倒置之举

所以,杨恭仁的第三次东征策略是非常保守的,就如皇帝和中枢坐镇北平居中指挥所表现出的“保守”一样,寄希望于用武力威慑高句丽,迫使高句丽投降,挽回帝国、皇帝和中央的“颜面”,然后便结束东征,调转矛头,集中全部力量应对国内的动荡局势

军议上,有关选锋军对辽东城将采取何种进攻方法争论激烈,有坚持强攻的,有坚持围而不攻以等待薛世雄、李景和赵才三位老帅率主力渡河而来,有建议甩开辽东城,快马加鞭直杀平壤,出其不意,一举摧毁高句丽之根本,则辽东等城池可不攻而下

武贲郎将罗艺做为选锋军第一副帅,与其下属幽燕诸将,因为第一次东征伤亡惨重,无数袍泽葬身敌土,故对高句丽恨之入骨,日思夜想的便是报仇雪恨,而久攻不克的辽东城正是他们报仇和雪耻的选之地此城不下,则锥心刺骨,死不瞑目

武牙郎将王辩做为选锋军第二副帅,与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则持谨慎态度无论是围攻辽东城还是孤军深入直捣敌都,在前两次东征实践中都未能取得预期战果,而第三次东征无论是国内外局势还是远征军的人数、粮草和军心士气,与前两次东征都有着巨大悬殊,再加上皇帝和中枢虽然把战场指挥权下放了,但薛世雄根本压制不住李景、赵才、来护儿和周法尚,所以从远征军内部复杂的关系来说,还是放慢进攻节奏,走一步看一步为好,以免大意失荆州,重蹈败亡之覆辙

伽蓝做为选锋军第三副帅,倚仗自己在龙卫军里所拥有的绝对权威和由此带来的强悍实力,在选锋军里获得了极大的话语权他反对攻城,因为这座城池和城池里的高句丽人曾经顶住了帝国远征军两次声势浩大的强攻,他们有士气,有信心,也有经验,一旦远征军第三次受阻于城下,那么可以肯定地说,第三次东征必定要重蹈前两次东征失败之覆辙

伽蓝的建议遭到了杨恭仁、崔逊乃至王辩的一致反对

罗艺则保持沉默,攻城的确是下策,因为有前车之鉴,这次兵力和军备都不足,恐怕难攻克,所以相比较而言,伽蓝的直捣敌心之策反而能“出敌不意、攻敌不备”,暗合“以奇制胜”之道

伽蓝据理力争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则是来自前兵部尚书、北平襄侯段文振病逝之前,给皇帝的上表献策:“……夷狄多诈,深须防拟,口陈降款,心怀背叛,诡伏多端,勿得便受水潦方降,不可淹迟,唯愿严勒诸军,星驰,水6俱前,出其不意,则平壤孤城,势可拔也若倾其本根,馀城自克如不时定,脱遇秋霖,深为艰阻,兵粮又竭,强敌在前,靺轲出后,迟疑不决,非上策也”

段文振上表的主旨便是兵贵神,直杀平壤,水6并进,出敌不意,只要拿下平壤城,则高句丽旦夕败亡

皇帝和中枢在第一次东征的前期并没有采纳段文振的遗策,而是以重兵猛攻辽东城,在辽东城下整整耽搁了两个月,待到辽东城久攻不克,而时间又即将入秋,皇帝和中枢才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依从了段文振的遗策,水6并进,以三十五万水6大军直杀平壤,然而,战机稍纵即逝,一切都迟了

“现在是四月底,是最佳的攻击时间,若此刻依北平襄侯之遗策,以奇兵直杀平壤,则必能赢得东征之胜利”

伽蓝慷慨陈词,寸步不让

杨恭仁沉默,崔逊沉默,王辩也沉默

突然,罗艺站了起来,振臂而呼,“北平襄侯乃国之重器,北平襄侯遗策乃东征之上策,某愿从之,某愿与伽蓝将军生死与共,直杀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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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章 孤军深入

罗艺的这一声厉呼,不但让杨恭仁、崔逊和王辩吃惊,也令伽蓝吃惊

什么原因导致罗艺突然改变了立场,竟然支持伽蓝?难道武川系调整了他们的既定策略,转而在力保国内政治利益的同时,全力在第三次东征战场上寻求多大的获利机会?抑或,武川系试图进一步接近以越王杨侗为核心的政治势力,以便在未来的皇统之争中赢得先机?

罗艺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把他所在的武川系对第三次东征所寻求的高目标公之于众,于是,这场军议的性质也就变了

在这座帅帐里,若以各自所代表的政治利益来划分势力,那么杨恭仁、崔逊和伽蓝因为有共同利益诉求,是最大的一股势力,而罗艺则代表了关陇武川系在龙卫军里,与罗艺同属一个政治势力的还有柴绍、魏征和黄君汉,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关陇武川系还在以伽蓝为“桥梁”,刻意维系着与以裴世矩为的温和改革派势力之间的联盟这一结盟之举在刚刚过去的政治风暴中已经充分展露了其不可估量的价值

至于王辩,他则代表了以薛世雄为的支持皇帝改革的军界关陇系激进势力王辩实际上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以他低微的寒门出身,无法跨入世家豪门的政治圈子,因此对于攻击之策,他是单纯的从军事角度来做出判断,而杨恭仁、崔逊、罗艺和伽蓝则从政治角度来权衡得失

至此王辩彻底闭上了嘴巴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和份量,接下来的议事,已经轮不到他表意见了

“孤军深入,乃下下之策不可行”

崔逊的态度立刻强硬起来一万人的选锋军,而且还是以龙卫军为主力的选锋军,其中一半人还是伽蓝从河北蓄意“骗”来的义军将士,用这样一支军队长途跋涉去攻打平壤,未免儿戏

武川系居心叵测,可能存有摧毁龙卫军,干净利落地把越王杨侗赶出皇统之争的阴谋崔逊的想法很简单,不能上当崔氏已经与越王杨侗捆在一起而杨侗距离皇帝的宝座太远了,为此崔氏必须不惜代价稳住伽蓝,保住龙卫军,力争在未来抓住任何一丝上位的机会

要知道越王杨侗的功绩越大实力越强,他在皇统之争中的处境就越危险秦王杨俊、蜀王杨秀、汉王杨谅就是现实的例子而崔氏是在皇帝的逼迫下不得不在刀尖上跳舞,一步生,一步死,而能否死中求生就要看“内功”练得如何,能否抓住主动权杨侗一旦没有坐上皇位,他的未来就没有了,而以他为核心的政治势力也将烟消云散或许年轻气盛骄横自大的伽蓝敢于一次次豪赌但崔氏是中土政治漩涡中摇摇欲坠的大船,几次倾覆之后崔氏损失惨重,再也赌不起了

最后的决策权就在杨恭仁手上而杨恭仁犹疑不决

杨恭仁可以把这一策略的决策权交给薛世雄,奈何薛世雄并不是一言九鼎的前线最高统帅,在他的上面有皇帝和中枢,在他的身边则有李景和赵才,事实上薛世雄倍受掣肘,根本无法从自身的利益以及自己对战局的考虑做出他认为是最好的决策

这就是第三次东征决策层的混乱之态,相比较而言,前两次东征的决策层都以皇帝为核心,事情反而好办,即便决策错了,但好歹也有个决策,下面的将军们最起码还有个命令可以遵照执行,而这一次,选锋军都兵临辽东城下了,怀远镇的统帅部竟然还没有拿出具体的攻击部署,是集结全部兵力猛攻辽东城,还是兵分两路一路围攻辽东城一路直杀平壤?抑或甩开辽东城,于乌骨城会合来护儿后,义无反顾地杀向平壤?

皇帝和中枢之所以让杨恭仁出任选锋军统帅,正是基于远征军统帅部决策层的混乱有愈演愈烈之势,不得已而为之,某种意义上就是让杨恭仁以自己尊贵的皇族身份主动承担起临机处置之大权而诸如薛世雄等人则没有这样的优势,因为他们一旦擅权或者做出了错误决策,所付出的代价便是仕途和生命,而杨恭仁虽然也有同样的忧虑,但皇族总是有特权,况且皇帝也授予了他临机处置之权,即便越权或者做错了,也会从宽处理,最多也就是沉沦几年然后再寻个机会东山再起

正因为皇族身份然,有特权,皇族才会不惜代价保护自己的国祚,维护自己的利益从杨恭仁的立场来说,他愿意看到朝堂上的温和改革派和关陇武川系这两大帝国政治势力能维持长久的结盟,而这一联盟若能持久,必将影响甚至改变帝国正陷入绝望中的皇统之争一旦帝国确立了自己的储君,那么帝国的政治局面必然生巨大的足以推动帝国向好的方向展的变化

杨恭仁权衡良久,终于做出了决策,不过他依旧拒绝了伽蓝直杀平壤的建议

“辽东城坚固,易守难攻”杨恭仁对崔逊说道,“选锋军一万将士,拿不下这座城池,倘若强行攻击,必然损失惨重,而选锋军的使命也就到此为止了”

言下之意,选锋军既然到了辽东城下,就必须做出决策,而从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利益的原则出,攻城显然是下策,但选锋军又不能待在城下无所事事,消极怠战,平白遭人诟病,于是也就剩下唯一一个选择,甩开辽东城,大踏步向前

“选锋军在前,主力在后,粮草辎重都在后倘若选锋军长途跋涉直杀平壤,在兵力和粮草辎重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又如何攻打平壤?”

这是事实没有粮草辎重的持续供给,选锋军就算杀到了平壤城下,也只有干瞪眼,而高句丽在经过前两次东征的血腥厮杀后田地荒芜,至此已经根本无需坚壁清野,现在不论帝国的选锋军如何烧杀掳掠,也不会抢到一粒粮食,甚至连可以充饥的树皮草根恐怕都抢不到

接着,杨恭仁拿出了一个折衷方案

“选锋军直杀乌骨城,在乌骨城会合荣公来护儿和谯公周法尚的水师,然后再去攻打平壤”

这是一个好计策从目前统帅部的混乱情况来看指望薛世雄、李景和赵才齐心协力,以最快度杀到乌骨城会合来护儿和周法尚有些不切实际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是,薛、李、赵三人是帝**界关陇系的鼎柱人物,而来护儿和周法尚则来自江左是帝**界江左系的领袖级人物试想一下,帝**界这两大对立派系的将军们能搁置矛盾和冲突,众志成城杀外虏吗?根本不可能,相反,为了抢夺战绩和功勋双方肯定是各出奇招,无所不用其极,能本着军人的道德不在自己人的背后下毒手就算不错了

第一次东征时,来护儿和周法尚率先攻打平壤失利损失三万多将士,他们的“借口”便是水师所带粮草不足又担心6路大军不能尽快赶来会合,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动了攻击实际上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抢功结果等到6路大军赶到,水师已经大败,水6大军联合攻击的既定策略已经无法实施了

也正因为如此,来护儿和周法尚这一次必定会以最快度登6高句丽,由毕奢城方向火北上杀到乌骨城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薛世雄、李景和赵才是否赶到了乌骨城,来护儿和周法尚都不会等他们,因为江左人要洗雪前耻,要攻克平壤,要拿下灭亡高句丽的第一大功

龙卫军直杀乌骨城,这一路上的粮草还是绰绰有余等到了乌骨城,与水师会合后,便能得到水师粮草的支援而在有充足的粮草、有足够多的军队的情况下,龙卫军跟在水师后面直杀平壤,其危险性大大降低,而获取战绩的可能性却大大增加,这完全符合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的原则

杨恭仁这一计策当即赢得了众人的赞同,就连崔逊都赞不绝口

四月二十五日,杨恭仁在禀报辽东大本营的同时,率东征选锋军以急行军的度,直杀高句丽腹地,飞奔四百多里外的乌骨城而去

杨恭仁狠狠“将”了辽东大本营一军,让东征统帅部在混乱之中倍感难堪

统帅部在选锋军抵达辽东城下的时候,并没有下达具体命令,既没有让选锋军马上攻城,也没有让选锋军城下待命,结果杨恭仁选择了第三条路,以“先锋”之名义甩开辽东城,大踏步向高句丽腹地挺进,意图先与来护儿、周法尚会合,然后与帝国水师一起水6并进,杀奔平壤,直捣敌虏心脏所在

薛世雄镇制不了李景和赵才,只能指望皇帝和中枢决策,实际上就是把手上的权力还给了皇帝和中枢这种做法的确很“保险”,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但问题是,皇帝和中枢动第三次东征的主要目标不是取得远征的胜利,而是以远征的胜利来赢得国内政治上的胜利,所以皇帝放权了,放手让将军们去打,而将军们偏偏不要这个权,于是战场上便出现了“无令可遵”的荒诞一幕

杨恭仁自己决策,决意去会合来护儿和周法尚,与水师一起去打平壤,可以预见,有了杨恭仁这位选锋军统帅,这位皇帝授权的远征开路先锋,来护儿和周法尚还会犹豫吗?还会等待与6路主力大军会师之后再去打平壤吗?

薛世雄、李景和赵才再不敢耽搁了,再耽搁不仅贻误军机,而且有故意拖延东征,与皇帝和中枢做对之嫌,所以三人在形势的胁迫下,不得不放弃争执,各起本部人马,急渡过辽水,然后以一部兵力包围辽东城,确保粮道畅通,以主力向乌骨城飞挺进,以求尽快与帝国水师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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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一章 今上的大战略

乌骨城位于千山东南麓,距离叆河与鸭绿水的交汇处大约一百余里,距离辽东湾大约两百余里,水6交通都很方便,它不但是高句丽中部重镇,也是高句丽京都平壤的门户

此城历史悠久,大约建于一千六百余年前经过一代代高句丽人持之以恒的建设和修缮,至今已经成为一座依山傍水,方圆近十里的大城,其防御系统十分完善,由内城、外城、瓮城、烽火台和高山哨所组成,固若磐石

前两次东征,帝**队都未能拿下乌骨城,就如辽东城一样,只能重兵包围,以帮助东征主力攻打平壤,试图以攻克高句丽的都城来摧毁整个高句丽王国,但两次均告失败,于是它也就成了横亘在帝国将士心中的一根无法拔除的“刺”

龙卫军在向导的带领下,以急行军的度飞奔乌骨城

乌骨城已经接到帝**队第三次渡过辽水的消息这一次,高句丽人既没有第一次听到中土人气势汹汹杀来时的恐惧,也没有第二次听到中土人杀来时的愤怒,而是绝望,无助的绝望

中土人败而不馁,一次次的杀来,非要置高句丽人于死地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即便中土人在战之中便栽了个“大跟头”,但中土是个巨人,一翻身又站了起来,愈战愈勇而高句丽则国力太弱,即便在前两次较量中它都取得了胜利,但它却为此付出了惊人的代价今日的高句丽已经摇摇欲坠、奄奄一息、难以为继了

在双方的战争中,做为弱势的高句丽一方,它唯一的选择就是防御,就是据城坚守而由此带来的损失让其不堪承受军队、平民和奴隶都挤在一个城池里,虽然靠人力和士气守住了城池,但耕种和生产却骤减甚至停止了只有消耗没有产出,坐吃山空,结果可想而知帝国第一次和第二次攻击都失利了,丢弃了大量的粮草辎重,不过相比高句丽人生活和战争所需,那点战利品实在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根本阻止不了国力的衰败,也阻止不了饥荒的爆

假如中土人今年停止攻击,高句丽人就能赢得喘息的时间然而,或许是他们在第一次战争中屠杀了几十万中土人,一度庇护他们的上苍被这种残忍而血腥的杀戮所震骇,再不眷顾他们,无论他们怎样的祈祷和哀嚎帝国的大军还是第三次渡过辽水,杀了进来

高句丽人两年不耕种,两年不放牧,两年都在穷尽一切力量打仗其造成的直接后果便是大饥荒的全面爆,而全国性的大饥荒再加上战争的第三次来临就此把高句丽推进了亡国亡种的绝境

高句丽人必须生存下去,为此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投降臣服于帝国做藩属为附庸,但令他们绝望的是,三年前,中土人为什么要打他们?帝国的皇帝为什么要倾尽国力,起百万雄师征伐一个本来就臣服于他的番邦小国?帝国会接受他们的投降吗?

原因无他,庞大的中土帝国和小小的番邦高句丽爆战场,先便是源自半岛紧张的局势,高句丽与百济、罗的争霸战自高汤、高元父子相继为高句丽王以来便掀起了一个的**半岛紧张局势之所以愈演愈烈,其根源则是来自高句丽人的强国梦想

以高句丽弹丸小国,强国的要之务就是扩张,就是拓展疆土,而高句丽人若想扩张,就必须击败百济和罗,统一半岛,然后向北,征服靺鞨mohe、室韦和契丹三大部落,这其中还包括了中土的辽西,然后才能在远东建立一个地域辽阔的王国

在高丽王高汤时代,也正是中土统一时代,鉴于中土统一前后局势艰难,无暇他顾,高句丽人乘机开始了扩张先帝曾指责高句丽“虽称藩属,诚节未尽……驱逼靺鞨,固禁契丹……修理兵器,意欲不臧……数遣马骑,杀害边人……常遣使人,密觇消息……”,但高句丽人却有恃无恐,一次次试探帝国的底线

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前后,帝国政治风暴剧烈,先是帝国四大权臣之一的虞庆则被先帝找了个借口杀了,接着秦王杨俊免官幽禁,其背后的崔氏豪门亦受到连累值此关头,高句丽王高元却联合靺鞨起一万余骑入侵辽西先帝大怒,以汉王杨谅为元帅,总水6大军两路攻击高句丽此役因准备不足,帝国远征军遭遇到了疾病和海上风暴,最终未能杀进高句丽,但高元却因此探知到了帝国的底线,遂自称“辽东粪土臣子高元”上表谢罪,逃过了一劫

从此,高元继续他的强国大业,在半岛与罗、百济作战,在北部则与靺鞨、室韦、契丹合纵连横,甚至还走进了广袤的大漠,与突厥人、铁勒人结盟,意图利用他们的力量牵制中土帝国,继而给高句丽的扩张赢得时间和空间,但高元非常谨慎,轻易不敢不触及帝国的“底线”

然而,不论是大漠上的突厥人和铁勒人,还是半岛上的百济和罗,包括远东的靺鞨、室韦和契丹,都是中土帝国的藩属,不论是名义上的藩属还是实际上的藩属,帝国始终是宗主国宗主国有它的权力,也有它的义务当百济、罗频频派遣使者到宗主国奏报半岛局势,谴责高句丽人的狼子野心,试图以此来影响帝国的外交战略,继而借助强大的帝国打击高句丽的时候;当契丹人在高句丽人和靺鞨人的联手威逼下,处境艰难,不得不向帝国求助的时候;当中土的辽西遭到高句丽人无数次的侵扰苦不堪言的时候;当高句丽人沉浸在自己的梦想里,自信心极度膨胀,甚至连最基本的藩礼和承诺都不能遵守的时候,高句丽便一天天的变成了帝国的“心腹大患”,变成了一个潜在的一旦强大起来必将给帝国带来无穷祸患的番邦,一个必须在它强大起来之前予其以毁灭性打击的蛮夷之族为此,做为宗主国的中土帝国,必须拿出行动,及时予高句丽以严惩,令其俯称臣,从而给那些心怀异志的藩属以警告,给那个蠢蠢欲动的外族以威慑,如此方能为帝国赢得一个稳定的国内外局势,为帝国的统一大业长治久安保驾护航

开皇十八年的帝国远征因准备不足导致帝国将士在水6两道死伤惨重高句丽王高元虽然畏惧于帝国的强大而上表献罪,但东都和平壤实际上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高句丽人不会放弃强国之路,而中土也绝不允许在自己的远东方向出现强大对手试想,中土一旦被以西突厥、吐谷浑为的西方强敌,被以东.突厥、铁勒人为的北方强敌和以高句丽、靺鞨人为的远东强敌所包围,陷入三面苦战的窘境,那么,国力必被严重消耗,帝国必定窘迫不堪,中土的统一大业则面临崩溃之危,一旦中土崩裂,则必然重演五胡乱华之悲剧这是中土人所不能接受的事,也是东都所不能忍受的局面,所以,开皇十八年后,帝国对高句丽的外交战略便以“安抚”转为“打击”

今上继承皇统后,在政治上承继了先帝的中央集权制,锐意改革,在国防上则继承了守外虚内之策,改“攻防兼备”为积极进攻,不遗余力的要打破四面强敌对中土的威胁,而要目标便是高句丽

先帝远征高句丽失利,这成了中土耻辱,帝国“隐疾”,也削弱了帝国对藩属强虏的威慑力,所以,能否击败高句丽,摧毁高句丽崛起远东的梦想,彻底铲除高句丽对中土的威胁,已经关系到了帝国能否重建强大威势,控制四海藩属的关键所在

为此,今上先连通了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力求以快的度把江南的粮食和人力调往北方;接着今上在西域利用铁勒人重创了西突厥,并利用西土局势的混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了吐谷浑,解决了西部强敌对中土的威胁;同时又屡次北上大漠召见东.突厥等诸虏领,以扬帝国之威,牢牢压制住了北部强敌蠢蠢欲动之心;最后,万事俱备,开始远征高句丽

今上连通大运河,西征东伐,并不是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也不是要彰显帝国之威,而是要实施维护中土统一和帝国长治久安的大战略这个大战略如果完成了,今上留下的不仅仅是千古功业,还将造福整个中土然而,如此一个大战略,若想实现,要前提是国力充裕就如当年汉武帝北击匈奴,开拓西域,他的武功是建立在“文景之治”的国力积累上

今日的帝国,其国力是否足以支撑今上完成这一大战略?理论上是可以的,单纯从经济角度来说也没有问题,但这一大战略的完成,除了需要充足的财赋外,尤其需要政治上的中央集权,而今上却在没有完成中央集权和没有摧毁门阀士族政治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开始实施这一大战略,结果与他的预期差了十万八千里东征的两次失利,就此把今上和他的改革派力量毫不留情地推上了“不归路”

有没有一种可能,有没有一种策略,或者,有没有一股力量,能把今上和他的改革派同仁们从绝境中拯救出来?

伽蓝和龙卫军就带着这一艰巨使命,杀到了乌骨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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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二章 乌骨城外

四月二十七日,帝国龙卫军杀到了乌骨城下,打了高句丽人一个措手不及

乌骨城依山傍水,易守难攻,但前提是,方圆近十里的城池,一旦被敌人包围,就必须要有足够的人力和物力来守城,两者任一不足,城池必破为此,在接到辽东城急报,中土人再一次渡过辽水杀进来之后,乌骨城就十万火急下令,把周边县乡的人口全部撤进城池,坚壁清野

实际上高句丽人早在去年秋天便已进入大饥荒因为帝国连续两年的攻击,致使高句丽人不得不动员全国的力量进行战争,于是田地大量荒芜,赋税锐减,经济崩溃,而战争尚未结束,为此高句丽王不得不穷竭一切手段维护统治所需,不得不无情地“掠夺”无辜的平民和奴隶平民和奴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全部条件,只能在哀嚎和绝望中死去,在呼啸的寒风中葬身于皑皑白雪之下

在前两次战争中,高句丽的国王、贵族、平民和奴隶上下齐心,连续击败了强大的中土帝**队,然而胜利之后高句丽人收获的不是希望,不是荣耀和财富,而是绝望,是死亡,是国王和贵族对平民和奴隶的无情“杀戮”这种道义上的“背叛”导致高句丽内部矛盾迅激化并在大饥荒中轰然爆,于是各种危机重叠到一起,恶果被无限制放大高句丽人度过了一个悲惨的冬天,死者不计其数人口锐减,国祚摇摇欲坠

就在此刻,中土人第三次杀到了,高句丽人还拿什么去阻挡帝**队的攻击?

乌骨城的守将叫高平是高丽王高元的叔父此人志向宏大,以强大高句丽为毕生奋斗目标,然而事实很无情,不论是高汤时代还是高元本朝,都未能在高句丽的崛起之路上走得远尤其这两年,当中土帝国以举国之力向高句丽动攻击,决意把高句丽人的强国梦扼杀在摇篮之中时,诸如高平等妄自尊大者才蓦然现在绝对实力面前,高句丽实在是不堪一击,虽然前年的战争高句丽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去年也侥天之幸赢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中土实在是太庞大了,帝国的实力实在是太强悍了,即便两战两败,中土帝国依旧拥有着轻而易举便可摧毁高句丽的绝对实力

战争进入第三年,高句丽人不是精疲力竭而是奄奄一息,根本没有抵抗之力,所以上至平壤下至贵族,都已经做好了投降的准备但投降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必须保住高句丽王国保住高元、王族及整个贵族阶层,为此如何投降,何时投降,怎样在谈判中赢得最大利益,都必须精心筹划,力求万无一失

高句丽人对中土帝国的现状是有所了解的,它秘密派遣到中土的秘兵在战争中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中也包括百济和罗给它提供的机密百济和罗虽然为了生存,不惜一切代价影响着帝国的外交战略,想方设法挑起帝国与高句丽之间的矛盾,竭尽全力利用帝国的力量来遏制高句丽的强国梦想,继而来稳定半岛局势的三足鼎立之局,但在帝国向高句丽动攻击的时候,罗和百济名义上给予帝国以“配合”,实际上却在暗中帮助高句丽,以便让高句丽在与帝国的战争中被活活拖垮甚至拖死罗和百济的“险恶”用心,高句丽当然一清二楚,不过大敌当前,它也没有多选择,只能以半岛整体利益暗中媾和百济和罗,以逃避腹背受敌之困境,至于将来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另外,高句丽对中土与西土、中土与北方大漠的形势也同样有所了解,这些情报除了一部分源自高句丽派遣在外的秘兵外,很大一部分则来自东.突厥人依照高句丽与东.突厥牙帐的盟约,双方有着互助的义务,比如中土打高句丽,东.突厥人就威胁中土的灵朔和代北,牵制中土的北疆军主力,反之,假如中土北伐大漠,高句丽则攻击中土的侧翼,以为声援

正因为对中土内部局势乃至中土与其周边藩属的形势有所了解,高句丽才对战争的第三年抱有很大幻想平壤推断,中土或许会因为愈演愈烈的内乱而暂时放弃东征,也或许会因为国内政治形势的险恶而不得不尽快结束东征,假若推断正确,那么高句丽的投降就能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换一句话说,高句丽人实际上还是取得了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高平也是这么想的,但形势的展与平壤的推断有很大出入中土人不但在战争的第三年的春天果断地动了攻击,并且一改前两次攻击的犹豫和迟滞,果断甩开了辽东城等边陲重镇,以最快的度直杀平壤

乌骨城的优势很明显,中土人既然果断甩开了辽东城,也必定会果断地甩开乌骨城,以前所未有的度杀到平壤城下,继而用多的时间来攻打平壤对于乌骨城来说,它是平壤的门户,它必须承担阻御敌军的重任,尤其这一次中土人改变了攻击策略,假如任由帝国的军队直杀平壤,那么留给平壤应变的时间就太少了,一旦平壤因为措手不及而在防守兵力或者物资上留下致命破绽,那么平壤就危险了,平壤一旦失陷,高句丽就彻底完蛋

高平一边急报平壤,一边与僚属紧急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必须给平壤争取多时间,为此必须想个办法把敌军拖在乌骨城下而若想把敌军拖在城下,延迟敌军攻击平壤的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投降,假投降,以整个乌骨城为“诱饵”,把敌军拖住

在高平和他的僚属看来,没有一个中土的将军会抵御得住如此巨大的“诱惑”拿下乌骨城,这是何等大的功劳?谁能拒绝这等唾手可得的功劳?

帝国的军队刚刚逼近乌骨城下,高平的使者就到了,要投降,要谈判

龙卫军的行军度太快了,就在他们杀到乌骨城下的时候,从城外周边县乡蜂拥而来的避难人潮尚未到达“高峰”,而当帝**队杀到的消息传开后,人潮瞬间暴涨,“高峰”瞬间来临,乌骨城就如一道堤坝,遭到了一层层“巨浪”的疯狂撞击,形势一片混乱

高句丽人这时候主动投降,很明显就是争取时间,迟滞帝国大军的攻击度

所有人,包括那位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高句丽使者,都以为伽蓝要一刀枭,然后下令展开攻击,大肆屠杀无辜,伺机寻找攻城的良机,然而,事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伽蓝和颜悦色,以一副天使般的和善面孔接受了高句丽人的投降书

高句丽使者心花怒放,对年轻的伽蓝是鄙夷不已这位年轻的将军肯定出自中土某个显赫的权贵世家,仗着祖上的荫泽不劳而获,只会纸上谈兵,夸夸其谈,实际上狗屁不通

西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还有阿史那大奈、阿史那贺宝等突厥人却是了解伽蓝的心性,看到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无不暗自心惊伽蓝要杀人了,不知道这一次他又要如何杀人,要杀多少人

伽蓝命令龙卫军进入战斗状态,缓缓向城池逼近

高山哨所、烽火台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报警的鼓号声此起彼伏,进一步加剧了城池内外的混乱城内的官员要关城门,而城外的人拼命往里冲,双方冲突激烈,好似打仗一般,叫喊声惊天动地

高句丽使者鼓动如簧之舌,使出浑身解数,试图阻止帝**队前进的脚步,但伽蓝不为所动,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言辞间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他对名利的极度贪婪

“要投降,现在就投降”伽蓝终于说了一句有用的话,“要谈判,马上开始谈判”伽蓝举起手上的马鞭,遥知高悬西山之上的落日,笑着揶揄道,“时间无多,天黑之前,某要见到高平,否则……”伽蓝再挥马鞭,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高句丽使者二话不说,打马飞驰而回

龙卫军继续推进,但度非常慢一队队精骑往来飞驰,扬起冲天烟尘,声势惊人

大约半个时辰后,高句丽使者又回来了,这次随同而来的还有高平的亲信幕僚,并且带来了一车金银财宝

伽蓝脸色骤冷,冲着身侧的阿史那贺宝使了个眼色阿史那贺宝心领神会,突然冲上去手起刀落,一刀砍下了那位幕僚的头颅

高句丽使者面无人色,噤若寒蝉

伽蓝冷笑,“既然投降,就要拿出诚意天黑之前,某要见到高平,否则,杀无赦”

很快,高句丽使者又回来了,带来高平的一封信,相约城外五里相见

“你们谁认识高平?”伽蓝随手把信扔到地上,目视诸将,慢条斯理地问道

众皆摇头

“无胆鼠辈”伽蓝鄙夷地撇撇嘴,猛地一挥手,豪气冲天地说道,“西瓮城外,百步相见”

刘黑闼、柴绍、黄君汉、魏征等人无不失色,魏征是耿直,举步上前就欲劝阻,却被傅端毅一把拉住了魏征心有所惑,四下一望,却见凡西北将领,均是面露笑容,甚至就连冯翊都笑得异常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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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三章 计将何出

瓮城是个防御设施,修建于城门外面,像个“瓮”一样保护着城门

瓮城的外面就是护城河,护城河的外面还有诸如纵横交错的壕沟、密密麻麻的鹿砦、错落有致的箭台乃至绵延不绝的烽火台等防御设施,所以瓮城外百步,实际上就在高句丽人的防御腹地,而对伽蓝来说,则是孤军深入,以身犯险

伽蓝豪气冲天,视敌若无物,一方面助长了己方士气,一方面打击了敌方军心,同时迫使高平不得不马上出来谈判假若高平还是缩着脑袋躲在城里,甚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对高句丽人的士气来说肯定是个沉重的打击

战场上,谁掌控了主动,谁就抢到了优势高平根本不了解伽蓝,他依照自己对帝国将军们的泛泛了解而推及伽蓝,结果瞬间陷入被动,不得不跟着伽蓝的“步伐”走

高平犹豫不决

假投降,出城谈判,拖延时间,这本是高句丽人的既定策略,但问题是,时机的选择非常重要,假若此刻高平出城谈判,做出投降姿态,必将摧毁己方所剩无几的信念和勇气,而尤其让他害怕的是,现在城内城外的局势非常紧张,城内出于安全需要急于关闭城门,而城外逃难人潮为了寻求生存不顾一切往里冲,双方冲突异常激烈此刻与敌军谈判就必须先清理西城门,把西城门方向的逃难人群全部驱赶,如此一来本是机密的事情就完全公开化了,而且会在瞬间传遍整个乌骨城,其后果可以想像,既然乌骨城要投降了那还有什么理由阻挡逃难人潮涌进城里?

然而,城门肯定要关闭,就算中土人宅心仁厚,不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大开杀戒,但最基本的警觉还是有的,知道这时候高句丽人主动投降是为了拖延时间,所以必然会采取相应的措施,以寻找攻陷城池的机会因此在双方谈判的同时,帝**队肯定要做出攻城态势,肝胆俱裂的逃难人潮为了进城,必然会失去理智必然会与城内守军生流血冲突,到了那一刻,局势失控,后果也就不堪设想

帝国那位年轻的将军果然厉害,一出手便抓住了高句丽人的“要害”高平反复权衡却找不到躲避之策,只能把自己的“要害”交给对手,老老实实的出城谈判,以此来做为自己的“诚意”想方设法“欺骗”对手,继而给自己扭转局势、重夺回主动权赢取足够的时间

只要逃难人潮安全进城只要守城军队和逃难平民不爆流血冲突自相残杀,那么高平就算顺利地“颠覆”了局势而帝国那位年轻的将军却白白失去了攻陷乌骨城的大好机会就如帝**队在第一次攻打辽东城时一样,本来辽东城在帝**队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已经崩溃,已经投降,谁料帝**队却因为等待皇帝的命令而没有及时杀进辽东城,结果给了辽东城喘息的机会,高句丽人“颠覆”了战局这是个血淋淋的教训,转败为胜的高句丽人记得很牢,但骄恣狂妄的中土人是否也会铭记于心?

高平决定赌一把,以他对中土权贵的了解,对帝国将军们的认识,他做出判断,像伽蓝这样靠祖上荫泽而“窃取”权力和财富的世家子弟,肯定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傲慢而无知,绝不会记住当年的“教训”,他有绝对把握能够欺骗得手

高平下令,清场,把西城门清理出来,并部署重兵,做好万全准备,同时把自己的副手分派到其他各个城门,确保在危急时刻各城门守军能在第一时间接到命令并坚决执行命令目前情况下关闭城门就要屠杀无辜,而那些被抛弃的无辜未必能逃过中土人的屠杀,所以,命令好下,执行起来却非常难,一旦生差池,乌骨城就危在旦夕了

高句丽人在西城门“清场”的消息传到伽蓝的耳中

伽蓝笑了起来,冲着西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挥了挥手,又朝冯翊、江成之做了个攻击手势

“呜呜……”

大角冲天响起,跟着鼓号齐鸣,各色令旗迎风招展

冯翊、江成之等西北诸将拨马而走一队队西北骑士打马冲出本阵,向南、北两个方向飞驰而去

刘黑闼、曹旦、李德逸、司马长安等人飞马而至

刘黑闼最为急切,怒声喝问,“将军欺俺河北无人?”

伽蓝与西北人有默契,事事倚仗西北人,河北人对此默认了,毕竟伽蓝崛起于西北,但伽蓝的血脉是温城司马氏,而司马氏与河北的历史渊源最为密切,利益是密不可分,某种意义上,伽蓝应该与河北人为亲密才对刘黑闼如此愤怒也是事出有因,到这一刻为止,河北人甚至不知道伽蓝打算干什么?

“你看看……”伽蓝举起马鞭,指指身后几十步外的草地上西北狼兄弟和两队西北锐士,阿史那大奈、阿史那贺宝和一队突厥猛士,高泰、乔二和苏定方等一队河北壮勇,龙卫军里武力最强悍的将士都集中在此

“谁说某无视河北人了?”

曹旦隐约估猜到了伽蓝的用意,迟疑着问道,“将军仅带一团人马会叛虏?”

伽蓝冷笑,“某是不是高估了他们?”

刘黑闼等人暗自吃惊伽蓝就带一团人马会叛虏?如此轻敌,岂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旋即想到西北人正在飞驰乌骨城的南北两城,似有胁逼钳制之意,但以伽蓝的性格,决不会接受高句丽人的投降,屠城倒在情理之中如果伽蓝意在攻城,那么他带一团人马去西城,让冯翊和江成之各带数团人马去南北两城,很明显就是要以自己为诱饵吸引敌军主力,继而给冯翊和江成之创造攻城机会如此推测,难道河北人要跟在伽蓝身后,同去攻打乌骨的西城?

“将军要攻城?”司马长安激动地问道

“当然”伽蓝毫不犹豫地回道,“兵贵神某等日夜兼程而来,出敌不意,当然要攻敌不备”

刘黑闼、曹旦和李德逸面面相觑,目露担忧之色龙卫军里的河北人不同于西北人,西北人是职业军人,久经沙场,而河北人过去都是农夫,起义之后也没有经过正规训练,也没有打过像模像样的仗,这次是长途跋涉,到一个完全陌生的蛮荒之地打仗,而第一仗就是打乌骨城,就是啃硬骨头,这未免让人惴惴不安

“计将何出?”刘黑闼正色问道

“乌骨城的东面便是叆河”伽蓝慢条斯理地说道,“百里外,叆河与鸭绿水交汇由叆河两岸可直达两水交汇处,从那里渡河,越过鸭绿水,便可暂时摆脱危险我们大兵压境,急攻城城内守军可以据险而守,但城外的高句丽人怎么办?”

城外的高句丽人肯定会沿着叆河向鸭绿水方向逃亡,但那些无辜者与攻打乌骨城有何直接关系?刘黑闼、曹旦等人心存疑惑,却不敢贸然打断伽蓝的话

“高平正在西城门清场冯将军和江将军杀到南北两城后,两城的城门旋即关闭,那些城外的高句丽人只有向东逃窜如果东城的城门也关闭了,他们往哪逃?只能沿着叆河而逃”

伽蓝轻轻挥动了一下马鞭,口气渐渐冷肃,“你们即刻赶赴叆河,切断高句丽人的东逃之路”

刘黑闼等人蓦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伽蓝要大开杀戒了切断了高句丽人的东逃之路,高句丽人只有跳河成千上万的无辜者在帝**队的杀戮下,唯有跳河,溺水而死者必定不计其数,这将给乌骨城以巨大的冲击城内守军怎么办?见死不救?见死不救的后果是城内军心士气的崩溃,所以为了团结军民,凝聚士气,乌骨城肯定要打开城门,派出军队拯救平民攻城的机会就在这里

刘黑闼浓眉微皱,问道,“如果城内虏帅置若罔闻,熟视无睹……”

“他回不去了”伽蓝目露杀机,嘶哑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决绝之意,“只要某还活着站在西瓮城外,高平就进不了城”

刘黑闼懂了,曹旦也明白了,李德逸和司马长安也知道伽蓝的攻城计策了说起来很简单,伽蓝就是以身为饵,把乌骨城的最高统帅高平诱出来,然后以自己的性命做豪赌,不惜代价斩杀高平高平一死,乌骨城失去支撑,再加上城外帝**队对无辜平民的杀戮,乌骨城必定大乱,这时候帝**队只要再加上一点点运气,必能攻陷城池

伽蓝太狠了,对敌人狠,对自己狠,也唯有如此,才走到了今天刘黑闼等人甚为敬佩,深施一礼,领命而去

柴绍和黄君汉走了过来刚才他们就站在伽蓝的附近,听得一清二楚伽蓝年少气盛,急于立功,于是不惜用上这种血腥、残忍而狡诈的手段,其结果是可以预见的,即便他攻陷了乌骨城,拿下了第三次东征的功,他也必遭人诟病,会被人上表弹劾

柴绍和黄君汉请求同去,伽蓝断然拒绝,让他们领预备诸团,遵从司马傅端毅的命令,随时支援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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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四章 惊变

高平把该算计到的都算计到了,以为万无一失,这才自信满满地出城,然而,百密一疏,他偏偏疏忽了一件事,事实上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对手,他想当然地以为伽蓝不过是中土一个普通的贵胄子弟,甚至,他还有非分之念,试图利用伽蓝的狂妄和自大,伺机将其斩杀或者擒获,以此来打击中土人的士气,羞辱帝**队

斜阳西垂,高平全身甲胄重铠,在亲卫团的保护下,缓缓走出城门

乌骨西瓮城外便是护城河,越过护城河便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壕沟,壕沟之间是布满鹿砦如此布局,可以有效阻碍敌军的攻击度,加大敌军的攻击难度百步外,则是空旷平地,再数百步外则是荒丘和树林,然后地势便迅抬高

高句丽人在百步外平地上列下战阵,在战阵两翼的荒丘和树林里部署下弓箭手阵后壕沟铺设木板,开辟出五个进出通道,一旦阵前生意外,不论是攻击还是撤退,这五个通道都足以保证军队的进出瓮城和大城里则部署以重兵,严阵以待

高平驻马停下,左右顾盼,再回城池上飘扬的大纛和城楼上森严甲士,不禁心生天下之大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

风起,尘扬,战马奔腾之声由远及近,渐渐淹没了呼啸林涛,山峦震颤

高平举目瞭望

山丘之巅,蓦然横空跃出一杆赤金色的幡幢接着一面血鹰战旗厉啸而至

高句丽人的心跳骤然激烈,呼吸顿时急促这两面旗帜代表着中土帝国,代表着帝国禁卫军,代表着不可阻御的无上力量高句丽人对它们非常熟悉熟悉到了恐惧的地步幡旆猎猎,气势凛冽,就如庞大帝国那坚不可摧的雄伟身躯,让人生出一种无助无力不得不匍匐在地以苟且偷生的卑微感

第三面战旗跃入高句丽人的眼帘那是一面陌生的白龙战旗,幡旄摇曳,垂旒飞舞,威猛中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力量它代表着眼前这支军队,而这支神秘军队和它神秘的统帅竟敢在此刻孤身涉险而来给高句丽人的直觉其这一举动不是莽撞和冲动,而是因为其拥有绝对优势,拥有可以摧毁一切的强大武力

全副武装的骑士冲出了地平线,跃上了山岗以一副勇往直前、挡者披靡之势咆哮着冲向了高句丽人

战场上的气氛遽然紧张

高岗哨所上的报警号声此起彼伏,鸣镝之声不绝于耳;烽火台上火光冲天,一股股浓烟扶摇直上云霄间,把湛蓝的天空和艳丽的夕阳涂抹得惨不忍睹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支厉啸洪流

终于,当山岗之巅再无骑士之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愤怒中土人好生狂妄,即便两战两败还依然傲慢,这种情况下那位帝国将军竟然只带一个团两百精锐孤军深入,实际上与其孤身一人到乌骨城下谈判没有本质性区别如此蔑视高句丽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平感觉自己被羞辱了,不过愤怒之余他也愈焦虑敌人胆大如斯显然有恃无恐目前局面下,乌骨城极度被动,如果不抛弃城外的同胞兄弟,乌骨城岌岌可危,但一旦毅然关闭城门,抛弃血脉同胞,导致城内士气低迷,军心大乱,乌骨城同样旦夕不保乌骨城的“要害”被敌人抓住了,敌人当然有恃无恐了

正在忧心忡忡之际,帝国骑士飞驰而来

当中一位银甲骑士分外醒目,他的身下是一匹神骏无比的紫骅骝,他的脸上戴着一张金色的狼头护具,他的手上倒提着一把寒光四射的森冷长刀,而在他的前方,则奔跑着一头威猛的雪獒

紫骅骝、金狼头护具、雪獒,这都是人世极品之物,非等闲者无能拥有,也只有帝王或者大权贵方有驾驭之力此子何等人物?又是出自何等门第?高平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误地估计了对手,对手的实力明显出了自己的预计这对乌骨城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吉兆,还是梦魇?

银甲骑士一马当先,冲在队伍的最前面,豪气如云,根本没把高句丽人放在眼里,仿若视千军万马如粪土

高句丽人却感受到了威压,尤其在看到八个面带黑狼头护具的骑士紧紧跟随在银甲骑士之后,一字排开,骏马长刀,气势如虎,是倍感重压

“呜呜……”号角响起,两队帝国精骑突然停下,左右列阵,马槊平端,攻守兼备

五十步之后,号角再起,又一队帝国精骑停了下来,锋矢列阵,马槊高举,蓄势待

又是五十步,最后一队帝国精骑突然变阵,以弦月为形,扈从于伽蓝和八个西北狼之后

三十步后,八个西北狼勒马停下

伽蓝右手刀,左手旗,孤身一人,再进二十步暴雪亦步亦趋,寸步不离

大旗插地长刀倒伫

伽蓝目视前方,缓缓举起双手

万众瞩目之下,高平别无选择,唯有催马上前他不能退缩,甚至都不能犹豫,否则他的士气会受到打击,他个人的荣耀会遭到玷污他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位帝国将军,以如此“光明磊落”之手段,硬是把自己逼得毫无回旋余地

他的部属和亲卫们“自觉”地“遵守”了中土人“强加”给它们的规则,在三十步外勒马停下,刀槊齐举,弓弩齐开,一触即

高平再进二十步,与伽蓝相距十步,然后颔为礼

伽蓝缓缓放下左手,右手在高句丽人箭矢的密切“关注”下,缓缓掀开了金狼头护具,露出他那张年轻、英俊、自信而冷峻的面孔

伽蓝横眉冷对,杀气凛冽,一言不

高平必须开口,因为无谓的自尊而对峙毫无意义此刻时间就是生命,中土人的马军正在南北两城的城外大肆杀戮,中土人的步军则已经杀到了叆河河岸,切断了高句丽人撤往鸭绿水的路,中土人的这些举措很明显就是要挟城外的高句丽人来胁迫城内守军投降,所以,早一点达成协议,即便这些协议是口头的,到了明天就会被推翻,也能给高句丽人赢得多的时间和保存多的生命

“将军尊姓?”高平和颜悦色的问道

伽蓝的眼睛慢慢眯起,就像狼看到猎物一般射出残忍而贪婪的目光

高平大约有四十多岁,身材中等健硕,宽额长须,面相和善,却给人一种老于世故的圆滑感高平的确精明,工于心计,不过精明过头了像他这样的高句丽权贵自小接受的都是中土教育,都会说一口中土话,写一笔好看的中土字这时候他做为投降者,理所当然要放低姿态,要用中土话进行谈判,不料他自尊心作祟,非要用高句丽话故意刁难伽蓝

伽蓝的眼睛眯得越小,杀气越是浓烈

高平有些恼怒,有些难堪,知道自己因为一开始就坠入此人的算计而耿耿于怀,以致于心态失衡,结果愈被动高平不得不给自己找个台阶,他冲着伽蓝笔划了几下,示意要寻个翻译伽蓝还是不予理睬高平也不管他了,反正此子自视甚高,不把高句丽人放在眼里,当然也不会在乎自己寻个翻译上来他转身冲着背后的部属做了个手势,还喊了一句,想叫一个人上来充充场面,但他的喊声尚未结束,就看到部属亲卫们突然瞪大了眼睛齐齐惊呼,有眼明手捷的则抬手射出箭矢

高平骇然转身,视线所及,只见数道寒光就在眼前,还有一道闪电遮蔽了天空,耳畔有令人魂飞魄散的厉啸,还有一声如晴天霹雳般的雷吼高平本能地抱头躲闪,想躲过近在咫尺的数道寒光的袭击,但这样一来他就彻底陷入了被动,无从应变,只有被动挨打寒光及体,火星四射,飞剑与重铠相击,出刺耳撞击声高平肝胆俱裂,张嘴出惊恐呼号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接着便是撕心裂肺般的痛疼,仿佛整张脸都给撕裂成了碎片,然后他便感觉自己腾空飞了起来,被一股横空而至的力量撞得倒飞而起

暴雪扑倒了高平

高句丽人的箭矢射空

烈火一声狂嘶,四蹄腾空,伽蓝长刀在手,人马合一,雷霆而上

“呜呜……”中土人的号角突然撕裂了黄昏,八个西北狼如狂风一般席卷而至

“弦月”动了,如圆月弯刀,在平地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迸出刺耳的厉啸,迎着敌人一刀剁下

“锋矢”厉啸,如巨箭破空,挡者披靡

龙卫精锐两翼齐动,如雄鹰张开的双翅,卷起冲天尘土,响起阵阵惊雷,直杀敌阵

“嗷……”暴雪再吼,如掠空流星,如划空闪电,以匪夷所思的度射向了高句丽人

高句丽人惊惶失措,手忙脚乱,或拉弓再射,或催马而上,或厉声嚎叫,报警的号角声也是凄厉响起

高平兜鍪已落,脸上鲜血淋漓,虽痛苦不堪,却极力挣扎着想站起来,想与部属亲卫们立即会合一处撤回城内然而,当他极力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湛蓝的天空,也不是血红的夕阳,而是一把冷森森的长刀,还有一张金灿灿的狼头护具

“杀”伽蓝暴声怒吼,气势如虎

第两百七十五章 血染叆河

高平绝望嚎叫,他愤怒,他不甘心,他要拼死挣扎,他要守住乌骨城,他要为高句丽的崛起强大而奋战,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长刀破空而去,金狼头护具瞬间消逝,映入高平眼帘的是湛蓝天空,是血红夕阳他没有死,他竟然没有死,他奇迹般的从地狱里逃了出来高平的嚎叫声嘎然而止,情绪骤然颠覆,由大悲到大喜,剧烈的冲击让他的思维完全停止,陷入混沌之中

蓦然,大地震颤,如雷蹄声汇成巨大的轰鸣之音,如铁锥一般狠狠地撞击着高平麻木的身心,让他遽然从混沌中惊醒过来,让他意识到死亡的危险依旧如影随附,自己随时都有可能魂归天府下意识的,他抱着脑袋,竭尽全力蜷缩着身躯,无助等待上苍的裁决

如雷蹄声滚滚而过,一片片乌云转瞬即逝,眼前还是蓝天,还是夕阳高平狂喜,他还活着,他又一次逃过了死神的追杀旋即,激烈的鼓号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厉啸的箭矢破空声、惊雷般的战马奔腾声……突然齐齐涌入高平的耳中,汇成一道道惊心动魄的厮杀狂潮他彻底清醒了,这里是战场,数息之前双方还在两军阵前准备谈判,但数息之后的现在,双方却短兵相接,杀得异常惨烈

好厉害,好疯狂,好佳n诈……高平至此总算认识到了对手的可怕那个叫伽蓝的年轻的帝国将军根本没有谈判的意思,他之所以接受自己的谈判要求,就是要达到这一刻的目的,擒住自己继而以自己为诱饵,引诱自己的军队不惜代价竭尽全力动攻击以拯救自己,而自己的军队肯定会上当,因为对手只有区区一个团的兵力以几千人乃至上万人围杀一个团,既能救出自己的统帅又能斩杀敌军的统帅,而杀了敌军的统帅便能重创敌军的士气,继而达到逼退敌军的目的,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谁肯错过?这一刻乌骨城内,又有谁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毅然放弃拯救自己的统帅,撤军回城,据城坚守?

高平认为即便换做是自己,自己也会上当,因为对手把一切都算计到了没有丝毫遗漏的地方,假如自己此刻不是受伤躺在战场上,任人宰割,头脑突然无比清晰,也不会现对手的恐怖之处

中土人的“弦月”阵呼啸而过接着前方几十步外爆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双方的厮杀霎时进入白热化

高平挣扎着要爬起来,要让自己的部下看到自己还活着,要以此来激励他的将士们不顾一切杀过来,拯救自己,然后自己便能迅扭转战局便能化被动为主动了能否击败对手,就在这短短的瞬间之内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就在他忍痛挣扎的时候,中土人的“锋矢”战阵如狂风一般席卷而过,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高平,也吞没了他的希望

“轰……”前方战场上再度传来两军猛烈“相撞”时所爆出来的巨大轰鸣声

双方投入的兵力多,厮杀的加惨烈而对于高句丽人来说,拯救自己统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高平终于翻了个身跪在草地上,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一边急切地抬头望向前方,寻找自己的军队蓦然,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眼前死尸狼藉,断肢残臂随处可见那都是自己的部下,都是高句丽的勇士,都是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百战之将,竟然在这短短数息时间内便全部战死了中土人的武力竟然强悍至斯?这怎么可能?那个神秘的帝国将军伽蓝和他的部下难道都是战神附体,无敌天下?

高平不相信不论中土人如何强悍,他们都是血肉之躯,他们都有激ng疲力竭的一刻,尤其重要的是,他们只有一个团的兵力,而自己在西城内外部署了上万激ng兵,就算五十个对一个,也能把中土人杀得片甲不留就到叶 子·悠~悠 )但局势展到这一刻,兵力的悬殊实际上已经决定不了战局的胜负只要中土人擒获了自己,以自己为人质,那么高句丽人就必然投鼠忌器,不敢全力攻击,由此导致的恶劣后果便是高句丽军心大乱,士气受创,而要命的是,时间在迅流逝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方的优劣迅转换,乌骨城有可能轰然崩溃

高平急怒攻心,大吼一声,忍着通彻入骨的痛疼,猛地站了起来,向着自己的军队,向着城池方向,向着从四面八方围杀而来的高句丽人狂奔而去

“轰隆隆……”战马奔腾之声从高平的背后传来,两队帝国激ng骑如雄鹰张开的双翅,卷起惊天风雷,呼啸而至

高平绝望狂吼既然不能活着回去,那就死在这里,唯有死去,方能保住乌骨城,方能保住自己的尊严和荣耀高平停下脚步,探手腰间,拔出了横刀,毫不迟疑地抹向自己的脖子

“咻……”厉啸声至,一支长箭准确射中高平的肩胛,箭铠相击,出刺耳鸣啸,巨大的冲击力让高平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横刀是把握不住,脱手飞出

阿史那贺宝向苏定方挥了挥手,对他出众的箭技表示赞叹

苏定方得意洋洋,对自己ri益激ng准的骑射之术愈自信

大巫飞马冲向高平,以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将其俯身抓起,然后借助惯xing,将其扔给了与自己并辔而驰的凌辉

“绑了”阿史那贺宝纵声狂吼,“留活口”

百骑卷过战场,铁蹄践踏,一时间溅起漫天血肉

“杀……”帝国将士吼声如雷,以无坚不摧之势,疯狂杀向敌阵



高平还活着,这个消息让战场上的高句丽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潮水般的攻势也顿时停止

高句丽人停止了攻击,而帝国将士则从***中、从血雨腥风中、从死亡之神的狞笑中,幸运地“逃脱”了出来

伽蓝赌赢了

高平是高句丽王高元的叔父,高句丽的鼎柱,此人不论是对高句丽王国,还是对高句丽王和高句丽臣民,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高平若死在了战场上,必将给高句丽以重创,无数的人将为他的死而付出惨重代价,所以,高平不能死,即便以整个乌骨城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高平忠诚的部下们和乌骨城的官员们在第一时间的想法,而支持这个想法的背景,便是高句丽已经深陷崩溃之绝境,平壤早在去年便做出了假如中土动第三次攻击便举国投降的决策反正都是投降,不过是早晚的事情,那又何必以整个城池和不计其数的高句丽人的生命为代价,与中土人做无谓的你死我活的拼杀?

高平的部下们即刻派出了使者

乌骨城已经投降了,高平出城就是商谈投降的细节,但中土人背信弃义,动突袭,擒获了高平,导致局势恶化局势恶化对双方都不利,虽然高平被擒使得乌骨城摇摇y坠,但伽蓝被围,同样使得帝**队陷入危机之中

既然如此,双方何不回到,重开始谈判?中土人冒死擒获高平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迫使乌骨城马上投降,而乌骨城反正都要投降,也不在乎早晚,有什么不能商谈的?

伽蓝浑身上下血迹斑斑,金狼头护具也被鲜血染成了褐红色,散出难闻的腥臭味,而护具后面那张英俊的面孔是杀气腾腾

“即刻投降”伽蓝神情冷肃,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否则,大开杀戒,血染叆河”



叆河的水已经被鲜血染红

刘黑闼指挥河北人大开杀戒,血腥屠戮

报复,残忍的报复,惨无人道的报复河北人长年累月郁积于心的怨气都在这一刻泄了出来,人xing最为丑恶的一面占据了他们的心灵,把他们变成了毫无人xing的魔鬼而恶的传染xing非常非常强烈,不论是来自西土的突厥人还是来自陇右的西北悍卒,都被血腥所笼罩的残忍吞噬了他们的理智,于是他们纷纷加入到了屠戮的行列

高句丽人伏尸遍野,走投无路者唯有跳入叆河,溺水而亡者不计其数

乌骨城里乱成一团他们的统帅高平竟然匪夷所思的被中土人所擒获,群龙无之下,有些人坚持先拯救高平,把高平一人的生死置于千千万万平民的生死之上,而有些人则坚持先拯救城外的平民,在打开城门的同时,派出军队阻御敌军的屠杀结果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眼看局势失控,而天色越来越暗,时间越来越少,遂各取其策,各自为战坚持拯救高平者一边以重兵包围西瓮城外的帝**队,一边积极谈判,以期赢得喘息时机,而坚持拯救平民者则兵分两路,一部坚守南北两道城门,一部则打开东城门,在接纳城外平民的同时,派出激ng锐军队与帝**队浴血厮杀

高平见到了自己的部下,得知城内变故之后,知道大势已去,一时间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心痛如绞,万念俱灰

伽蓝传讯冯翊、刘黑闼,敌军主力已被自己牵制于西城,命令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战机,杀进乌骨城,攻陷城池







第两百七十六章 罗艺的愤怒

天黑了,乌骨城的东城内外杀声震天,此起彼伏的鼓号声撕裂了黑暗,淡淡的血腥味随风弥漫在城池上下,空气仿佛也在这一刻凝滞了,无数的生灵在恐惧中倍感窒息,在痛苦中饱受煎熬

西瓮城外,帝**队以高平为人质,与团团包围他们的高句丽军队激烈对峙,双方剑拔弩张,血战一触即

伽蓝拒绝谈判,他可以接受的高句丽人的投降条件只有一个,无条件投降,帝**队完全主宰高句丽人的生死,主宰乌骨城的存亡

高句丽的使者来回奔走,在两军阵前如仓惶之犬无所适从

高平愤怒了,绝望中,不顾对手的战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冲着自己的部下纵声狂呼,“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攻击……攻击……”

蓦然,东城方向,叆河之畔,战鼓如雷,惊天杀声直冲云霄

那是帝**队的鼓声,是冲锋的号令,是胜利的呐喊

伽蓝抬头东顾,护具背后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笑容帝国将士欢声雷动,士气倍增,气势如虹

高句丽人大惊失色,恐惧在心中蔓延,愤怒之火也在瞬间点燃如果乌骨城失陷,不但城内的高句丽人深陷绝境,让京都平壤门户大开,由此将直接导致战局颠覆,把高句丽无情地推向亡国亡种的深渊相比王国的存亡,高平个人的生死就无足轻重了

忠诚于高平的高句丽人再无选择,他们已经做错了一次不能再错了,再错,便是千古之恨,便是千古罪人

西城擂响了战鼓高句丽人向帝**队动了攻击,狂风暴雨一般的攻击

高平狂笑,为自己部下的忠诚而笑,为高句丽人一往无前的勇气和以死报国的决心而欢呼

伽蓝也笑了,他的计策已经成功,他已经为冯翊和刘黑闼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而冯翊和刘黑闼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不惜代价攻占了乌骨城的东城门在固若磐石的乌骨城防御上打开了一道缺口

接下来便是死战,面对高句丽人的垂死挣扎,帝**队必须在西城外坚持下去,拖住一部分高句丽人的主力而在东城门,帝**队要不惜代价守住“缺口”,等待援军来临

援军在哪?武贲郎将罗艺距离龙卫军五十里,如果按照既定度行军的话,罗艺已经抵达乌骨城外当然假如罗艺得知龙卫军杀到乌骨城后便马不停蹄的展开攻击,为了冷眼旁观龙卫军的东征第一战而有意延缓度,那么他可能尚未抵达,这将给龙卫军带来惨重损失

还有武牙郎将王辩他距离罗艺虽然只有三十里,但他要押运粮草辎重还要保护选锋军统帅营,按照既定行程他要在明天才能抵达乌骨城,所以指望不到王辩了为此,伽蓝特意把柴绍、黄君汉和魏征三个团留为预备,目的就是有意利用武川系的共同利益关系,期望柴绍能在关键时刻挥作用,能够说服和督促罗艺以最快度杀到乌骨城下,并急展开攻击



罗艺已经到了,正在聆听傅端毅和柴绍对整个战局的解说、分析和判断

罗艺非常吃惊,他本是瞧不起伽蓝和龙卫军的,但此刻,他不得不承认,伽蓝和龙卫军非同凡响,创造了奇迹而就目前的形势来说,他不敢有丝毫的延误,甚至还要祈祷上苍的眷顾,让龙卫军坚持长时间,以便他能及时赶到战场,否则他的罪名可不仅仅是贻误战机,还要承担第三次东征战即败的责任,而这个罪名和责任一旦落到他的头上,他的头颅即便能保住,但仕途却就此毁去反之,一旦他及时进入战场,并攻陷了乌骨城,那么他和他的部属们不但可以与龙卫军平分功勋,还能获得无上的荣耀和大量财富

没有选择,唯有死战

“命令各团,急赴乌骨东城,竭尽全力支援龙卫军,并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城门”

罗艺神情严峻,语气冷肃,大手挥动间,杀气喷涌,“凡违令者,斩贻误战机者,斩临阵退缩者,斩攻击不利者,斩”

北平将士擂动战鼓,吹响角号,如潮水般冲向叆河之畔

傅端毅犹豫再三,在罗艺即将上马之前,诚恳建言道,“将军,西城外,只有伽蓝将军和两百锐士高句丽人正在疯狂攻击,试图将它们屠戮一净,以此来打击我军士气请将军……”

罗艺断然举手阻止了傅端毅的建言,厉声质问,“此刻战局,是伽蓝将军的生命重要,还是攻克乌骨城重要?”

傅端毅的脸色骤然冰冷,目露凛冽杀机,“将军见死不救?此刻战局,若无伽蓝将军舍生忘死,哪来攻克乌骨之战机?乌骨城为我龙卫军所攻克,这一功勋,谁也休想独吞”

罗艺勃然大怒,一个龙卫军里的司马竟敢顶撞自己?竟敢威胁自己?胆大包天了但他没有把怒火泄出来,他知道伽蓝和龙卫军的背景太深了,一个司马都敢在这种关键时刻胁迫自己,正是因为其背后有强大靠山而目前形势也正如此人所言,自己独吞不了攻克乌骨城的功劳,而严重的是,假如伽蓝东征战即战死沙场,自己必然与某个强大的势力结下生死仇怨,这对自己的未来极其不利

罗艺面如寒霜,恶狠狠地瞪着傅端毅,一字一句地警告道,“事关东征大业,不可意气用事”

傅端毅冷笑,也是一字一句地威胁道,“如果伽蓝将军死在了乌骨城下,龙卫军惨遭打击,兵败如山倒,将军和你的北平将士不要说攻克乌骨城了,恐怕连明天的太阳都未必见到”

罗艺的怒火轰然爆起,手中马鞭冲着傅端毅就抽了过去,“竖子敢尔”

“将军息怒……”柴绍眼明手快,纵身扑上,一把抓住了罗艺的手臂这一鞭抽下去,双方决裂,鱼死网破,大好局面将瞬间葬送

“将军息怒”魏征急行两步,挡在了罗艺和傅端毅之间,急切劝道,“将军,乌骨城防御坚固,城中有数万大军,龙卫军虽然拿下了东城门,但在高句丽人的疯狂反扑下,无力再进一步此刻将军以右武卫八个团急驰援,兵力十分有限,最多也就是与龙卫军齐心协力守住东城门这道缺口,而能否攻陷乌骨城,尚要等待后续主力的支援”

罗艺顿时惊醒过来自己被眼前大好战机所诱惑,头脑昏,竟然以为战功唾手可得,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事正如魏征所言,乌骨城乃高句丽除平壤以外最为坚固的城池,其防御之坚固,防守兵力之多,都过了辽东城,而重要的是高句丽人有着与国共存亡的坚强决心,为此他们前赴后继,无畏无惧高句丽人之所以能在帝国前两次的猛烈攻击中坚持下来并取得胜利,与高句丽人的这种悍不畏死、百折不屈的精神有着直接关系所谓哀兵必胜,此刻的高句丽人正是“哀兵”,乌骨城内有几万哀兵,若是加上城内的平民和奴隶,则哀兵多以帝**队现有的兵力,根本就拿不下乌骨城

既然暂时拿不下乌骨城,只能死守好不容易才打开的一道“缺口”,那么高平就重要了,伽蓝也重要高平是乌骨城的统帅,在高句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如果他能投降,并说服城内的部下也投降,那么乌骨城便能不战而克而在这个过程中,兵力多达三十二个团的龙卫军能否保持高昂的士气与高句丽人持续血战,便成为决定战局展的关键,为此,伽蓝必须活着,否则一切美好设想都将不复存在

“将军,龙卫军在乌骨东城投入了二十四个团,在南北两城则各派两团马军予以钳制,还有三个团为预备,乌骨西城战场上只有一个团”柴绍言辞恳切地说道,“高句丽人拼死反击,以上万精兵围杀伽蓝将军战局至此已进入关键时刻,而能否救出伽蓝将军,则成为我军能否掌控战局展的重中之重将军,请三思啊”

柴绍的话,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武川系核心层的立场从武川系的政治需要来说,伽蓝是武川系和温和改革派在政治上保持“默契”的“桥梁”,这个“桥梁”一旦断了,武川系和温和改革派反目成仇,那对武川系来说损失实在是太大,难以承受

罗艺觉得很荒谬,无法接受和相信的荒谬

傅端毅也罢,柴绍和魏征也罢,都从自身利益出,根本就没有考虑当前战局的需要当前高句丽人正以全部力量向东城门动反扑,而西城战场,不过是牵制战场,其目的就是要诱使帝**队分兵救援,一旦自己把八个团的兵力投到西城战场,则正中敌军奸计

但是,傅端毅和魏征的话他可以置之不理,柴绍的话他却不能不听出征前,无论是家族长辈还是武川系核心层的大佬,都书信嘱咐他,在重大决策上,务必要考虑武川系的利益,为此必须与柴绍保持接触并多做磋商现在柴绍把话说得非常直白何谓“重中之重”?对武川系来说,伽蓝就是重中之重

罗艺非常果断,怒目含威,冲着左右僚属纵声狂吼,“再传某令,改道乌骨西城,攻击攻击攻击”





=未完待续)

第两百七十七章 伽蓝的失望

北平将士加入战场,迅改变了整个战局[]

罗艺指挥右武卫府八个团,马步军协同作战,以雷霆之势,一拳砸进西城战场

高句丽人既惊且惧,关键时刻再度犹豫不决,在不知道中土援军具体人数的情况下,他们悲观地估计帝**队的主力已经到了,甚至为悲观地预测辽东城已经失陷

中土帝国的武力实在是过于强大,无论是总人口、军队人数和战争物资,对高句丽人来说都是个天文数字,而高句丽的综合国力与之相比实在是不堪一击以目前高句丽的现状来说,中土帝国只要再起十万大军,便能在短短时间内,如摧枯拉朽般将其彻底击败假如辽东城已经失陷,假如帝国大军正蜂拥而来,乌骨城又能坚持多久?以当前城内的粮食存粮和城内军民的数量来计算,根本坚持不到冬天的来临

继续抵抗下去,可能会遭到中土人灭绝性的杀戮,反之,适时投降,不但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全高句丽的军民,还能为高句丽的重崛起留下足够的本钱再说了,国王高元和平壤也对中土帝国动第三次攻击做出了有条件“投降”的决策,所以,此时此刻,假如与帝**队拼死一战,甚至不惜代价斩杀被围在战场中心的那位帝国将军和他的亲卫团,很可能与帝**队结下深的仇怨,彻底堵死议和“投降”之路

还有便是高平对高句丽王国和乌骨城来说都非常重要,中土人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杀他也正因为如此高句丽人才在东城失陷的危急时刻毅然对帝**队展开了围攻,试图以“围魏救赵”之计来迫使帝**队分兵救援,继而重夺回东城门同样也正是因为如此,高句丽的攻击“雷声大雨点小”,伽蓝和他的两百锐士才在敌人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然而,帝**队的后援来得太快了,这是伽蓝预先已经估计到的高句丽人也估计到了,所以高平才要假投降,才不得不冒险出城谈判,试图给自己争取多的时间,结果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高句丽人这么一犹豫,导致进攻节奏陡然一滞,继而导致高句丽将士的士气严重受挫,而罗艺和北平将士却如下山猛虎一鼓作气杀了过去士气的此消彼长,直接改变了战局,人数占优的高句丽军队竟然没能抵挡住罗艺和北平将士,让他们突破了阻击,与伽蓝和他的两百锐士会合了

高句丽人本来围住了一群狼现在则围住了一群老虎,虽然双方的兵力依旧悬殊,但主动权却被帝**队夺了过去高句丽人怎么办?是不惜代价,继续在西城外战场围攻帝**队与一群凶恶愤怒的老虎打个两败俱伤,还是马上撤回城内用多的军队去夺回东城门,堵上乌骨城的防御“缺口”?两相权衡无疑夺回东城门是上上之策帝**队正源源不断而来,一旦多的援军进入东城门,并向城内展开攻击,乌骨城内的高句丽人则只剩下“与城共亡”一条路了,连议和投降的可能都将彻底失去

西城外的高句丽人倒也果断,那些忠诚于高平的将军、官僚们眼看救回高平已经绝无可能,随即决定竭尽全力守住乌骨城,唯有守住乌骨城,才有可能与帝**队议和投降,才有可能救回高平

之前他们的决策已经错了一次,导致城内军队分裂为两个阵营,各自为战,但双方都未能实现各自的目标,一个未能拯救高平,一个未能拯救城外平民,反而把东城门弄丢了双方都有错误,都有责任,没有必要互相指责,还是搁置矛盾,齐心协力携手抗敌

西城外的高句丽人紧急分兵,一部继续围攻帝**队,竭尽全力拖住这九个团,坚决不让他们突围而走,不能让他们加入到东城门战场,而另一部分则悄然后撤,以最快度支援东城门战场[]

罗艺寻到了伽蓝

伽蓝战斗在最前线,浑身浴血,身上多处受创,铠甲上是伤痕累累,令人怵目惊心,可以想像到之前战斗之激烈,厮杀之血腥

战斗在继续,北平将士四面冲上,把龙卫军锐士保护在中间,继而向高句丽人动了潮水一般的反击攻势,试图突围而走

龙卫军锐士们把感激之情埋在心里,抓紧时间休息,准备再度厮杀

伽蓝掀起金狼头护具,冲着罗艺躬身致谢,但脸上并无喜悦之色

“看到某到了西城,你是不是非常失望?”罗艺倨傲地挥了一下马鞭,以冷漠的口气揶揄道

伽蓝淡然而笑他的确失望,没有想到做为百战之将的罗艺,一个有着二十多年丰富作战经验的帝国高级军官,竟然对战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继而做出了错误的攻击之策

此刻决定战局展的关键是东城战场,罗艺应该带着八个团紧急支援东城,与冯翊、刘黑闼一起坚决守住东城,只要牢牢控制住乌骨城防御的这道“缺口”,待主力大军赶到后,乌骨城必定一鼓而下,如此则平壤门户大开,帝**队可以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集结全部力量猛攻平壤反之,假若东城得而复失,冯翊和刘黑闼功亏一篑,高句丽人继续坚守乌骨城,则必然影响到到整个东征战局

“失望了?”罗艺的眼睛微微眯起,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愤怒,“某也很失望,非常失望某根本不应该在这里你用得着某来拯救?你既然带着两百锐士孤军深入,自有保全之策你抓住了高平,等于抢到了护身符,只要高平不死,你就不会死叛虏之所以大举进攻,不过是想迫使东城攻击军队分而救之,给他们夺回东城门创造机会,但是……”

伽蓝无声叹息,暗自祈祷上苍的眷顾罗艺已经解释了,不是他要来拯救自己,而是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实际上也就是迫于武川系的压力由此推及到前两次东征,不难估猜到帝**队失败的原因必定与帝国各利益集团对自身利益的追逐有着必然的关系

“之前,某和两百兄弟以身为饵,决心被叛虏困在这里,是不得不为尔”伽蓝冲着罗艺摆摆手,低声安慰道,“如今你和北平八团将士同样被困在了这里,也是迫不得已既然事已至此,那就遂了叛虏的心愿,给他们一个机会”

罗艺浓眉紧锁,目露杀气,“某要突围”

伽蓝断然摇手,“将军突围,不过想把多的叛虏拖在这里,给在东城厮杀的龙卫赢得多时间,但城内叛虏太多,突围的代价太大,倘若北平将士损失过重,又如何给东城战场以帮助?”

罗艺冷笑不语,对伽蓝的意见不置可否,不过也没有即刻下令展开突围攻击

西行走过来,一边把装水的皮囊递给伽蓝,一边对罗艺说道,“傅司马还有三个团,可以马上投入东城战场”

罗艺还是没有说话傅端毅手上的三个团是仅有的预备军,此刻动用这三个团十分冒险,一旦战局生预料不到的变化,帝**队将陷入无兵可用的困境

伽蓝仰头灌水,也没有说话

西行继续说道,“观国公和黄台公距离乌骨城已经很近了,将军和傅司马都给他们送去了战事激烈的消息,想必他们会加快行军度,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很快就能抵达乌骨城下,这样王将军的十个团便能投入战场”

伽蓝停止了喝水,冲着西行微微颔,同意他的分析,但依旧没有说话,没有即刻表明自己的立场,显然他要等待罗艺的态度,以免双方生不必要的冲突

“善”罗艺果断挥手,“传令,让傅司马率三个团即刻进入东城战场”

六支燃烧的鸣镝冲上了夜空,在黑幕上划出一道道靓丽色彩

傅端毅接到命令,即刻率领柴绍、黄君汉和魏征三个预备团进入东城战场,与冯翊、刘黑闼一起,不惜一切代价坚决守住东城门

鸣镝展露在夜空上的炫丽画面不过昙花一现,对帝**队来说,它是一道命令,但对高句丽人来说,它却是黑暗中一把血淋淋的刀,它意味着多的帝**队已经进入战场,或许到了明天天亮之刻,乌骨城就会被数万乃至十几万帝国大军所包围,而乌骨城坚固的防御也将因为东城门那道“缺口”而崩溃

乌骨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刻,高句丽人已经被逼上了“悬崖”,唯有死战,唯有夺回东城门,堵上那道致命的“缺口”

激战愈残酷,双方将士舍生忘死,奋勇厮杀

时间一点点流逝,高句丽人愈战愈勇,帝国将士咬牙支撑,誓死不退

临近子夜之刻,高句丽人的高山哨所再鸣警号,烽火台上再燃大火又一支帝**队抵达乌骨城下,局势对高句丽人越来越不利

观国公杨恭仁和黄台公崔逊飞马而至

武牙郎将王辩和鹰扬郎将薛万均、薛万彻并右候卫府辖下十团将士急行而至

第两百七十八章 观国公的决断

四月二十八日,清晨。 .)

天刚亮,武牙郎将王辩便飞马赶至帅营。

观国公杨恭仁和黄台公崔逊并一干僚属均一夜未眠,除了安营扎寨、救治伤员、组织民夫向前线输送武器外,还把乌骨战况急报东征军6路三大统帅薛世雄、李景和赵才,恳求他们以最快度兵支援,另外还急奏北平,把最新战局禀报皇帝和行宫。

杨恭仁看到王辩行色匆匆、神色凝重,意识到战局的展对帝队越来越不利。

目前龙卫军的左右两府二十七个团,右候卫府辖下的两个鹰扬府六个团,共三十三个团的选锋军将士战斗在东城门战场,与数倍于己的高句丽人奋勇厮杀,战况空前激烈。武贲郎将罗艺、果毅郎将伽蓝则与九个团的将士被数倍于己的高句丽人包围在西瓮城外,无法突围。

另有四个团的龙卫骑士在乌骨南北两城外巡戈,纵马飞驰以出惊雷般的蹄声和扬起冲天烟尘,伪做帝国远征军主力已经抵达城下,以此迷惑和欺骗高句丽人,迫使他们不敢从南北两城出击继而对东西两城的帝队实施夹击。

东城门战场狭窄,双方将士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进行厮杀,所以高句丽人虽然人多势众,急切间却无法夺回东城门。不过现在天亮了,很多“惑敌”的手段将失效,高句丽人很快便会现攻打乌骨城的帝队数量有限,根本无力夺取乌骨城。甚至对他们的南北两城都无法进行有效钳制,如此一来,高句丽人就能派遣军队由南北两城出击,一部配合激战在东城门战场上的高句丽军队。对东城门的帝队实施前后夹击,一部则可配合西瓮城外的高句丽军队,与他们一起攻杀被包围的帝队。

杨恭仁手上只有四个预备团,无兵可调,处境十分艰难,唯有指望薛世雄能够准确判断战局,当机立断,率远征军主力日夜兼程赶到乌骨城。否则,帝国选锋军将陷入苦战,损失必定十分惨重。”

杨恭仁微微颔,同意王辩的分析。

假若高句丽人误以为帝国远征军的主力到了,那么他们继续在西翁城外围攻帝队就毫无意义,相反,他们必须抢在帝国远征军主力动强大攻势之前,以全部力量夺回东城门,堵上乌骨防御的“缺口”,否则他们就完了。

“假若叛虏判断我军主力已到,必然会火撤离西城战场,竭尽全力夺回东城门。”杨恭仁缓慢说道,“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叛虏还在西瓮城外。”

“明公的意思是……”王辩稍加迟疑,说道,“叛虏是否断定我军主力尚未抵达乌骨?或者,他们正在等待战局的展,以此来判断我军主力是否已经抵达乌骨?”

“必须攻一下。”崔逊语调平淡,轻轻挥了一下手,“主攻西城,做出东西夹击之势,以此来迷惑叛虏,继而迫使西城战场上的叛虏撤回城内。”

“罗艺将军和伽蓝将军一旦脱困,明公手上就多了九个团的兵力。”王辩显然支持崔逊的建议,马上紧随其后向杨恭仁进言道,“而更重要的是,我们控制了战局的展,可以为薛大将军和援军的到来赢得更多时间。”

杨恭仁凝神思索了片刻,轻轻敲击了一下案几,“善”

“请监军即刻组织民夫赶赴南北城外,鸣鼓摇旗以迷惑叛虏。”

“把正在南北城外巡戈的四个龙卫团调回来。会同四个预备团,并辎重营青壮民夫,由王郎将统率,向西城战场做出攻击态势。”

崔逊、王辩躬身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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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旭日从地平线升起之时。乌骨城外鼓号齐鸣,旌旗翻飞,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帝国将士以整齐队列走出营寨,向西城战场挺进。

与此同时,东城战长战正酣。

南北城外,也是鼓号喧天,远处山岗上旌旗翻卷,而林中则是马蹄阵阵。不时有鸣镝直冲云霄。看这架势,帝队在城外增加了钳制兵力,以防止城内高句丽人做出意外之举。

高句丽人迅做出反应,不待帝国攻击军队抵达西城战场。他们便开始了撤离。

罗艺、伽蓝和九个团的帝国将士顺利脱困。

辰时正,王辩率军抵达乌骨西城,与罗艺、伽蓝会合。

一切顺利,接下来帝国大军并没有顺势杀到城下展开攻击,而是停了下来。陈兵于山岗,与城池遥遥相望。

高平的作用挥了。

在高句丽人看来,帝国大军停下攻击的步伐,是因为高平要主动投降。要与中土人进行谈判,而从中土人的角度来说。强攻乌骨城的代价太大,即便帝国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坚固的乌骨防御上撕开了一道“缺口”。但若想把这道“缺口”扩大,并摧毁乌骨城的整个防御,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这显然不利于中土人,因为帝国远征军的目标不是乌骨城,而是高句丽的都城平壤,假如帝国大军在乌骨城打得精疲力竭,那攻打平壤就更加困难了。

但乌骨城的投降是有条件的,高平能否谈判成功,能否达到高句丽人投降的目标,主要取决于乌骨城的防御战能否默契而有效地予其以配合。

实际情况则正如高句丽人所估猜的那样,伽蓝把高平送到了杨恭仁的帅帐,而杨恭仁和崔逊则按照事先拟定好的计策,当场释放了高平并予其以应有的尊重,然后双方坐下来谈判。

高平要拖延时间,要给平壤更多的应变时间,要给高句丽人赢得最好的投降条件。而杨恭仁也要拖延时间,一则最大程度地减少选锋军将士的伤亡,保存选锋军的实力,二则是等待帝国主力大军的驰援。双方都深切感受到了当前危机的急迫和由此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为此都想迅缓解危机以赢得喘息时间,而当前缓解危机的唯一手段就是谈判,于是“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在极短的时间内,非常顺利地达成了议和投降的框架性协议。

午时,高平传讯乌骨城,马上派出一支谈判使团到中土人的大营,以期尽快进入具体磋商阶段。

乌骨城内非常配合,动作非常快,仅仅半个时辰后,一支高规格的谈判使团就到了帝国大军的帅营。

高平提出了第一个条件,双方即刻停战,中土人马上停止屠杀城外的高句丽平民。为了能让这些平民迅撤进城内,高平甚至要求帝队马上撤离东城门,把东城门还给高句丽人。

杨恭仁嗤之以鼻,冷笑道,“你若想继续谈下去,就让你的军队停止进攻。双方可以暂时维持目前的局面,但如果你在谈判中蓄意拖延时间,某将动进攻,并在战场上投入更多兵力。”

高平的目的并不是停战,而是要阻止中土人对城外高句丽平民的屠杀,想把城外的高句丽人撤进城内,为此他非常坚决,停战可以,但必须让城外的高句丽人撤进城内。

杨恭仁可没有那么多粮食供养高句丽平民,再说撤进城内的人越多,乌骨城的“负担”也就越重,但反过来,乌骨城一旦把这个“致命要害”解决了,它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死守城池,这又是杨恭仁所不愿看到的,所以杨恭仁坚决不答应,与高平讨价还价,争执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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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七十九章 一夜之后

这边杨恭仁与高平讨价还价,谈判很激烈,不知内情者还以为双方势均力敌呢,而知情者则对此非常愤怒,其中伽蓝的火气最大。只是这里是高句丽。一个对西北狼来说完全陌生的战场,他们还能把自己的优势挥到极致吗?

“寻薛氏兄弟,还是求助罗艺?”冯翊追问道。

在陌生的战场上斩杀敌。仅靠西北狼的武力肯定不行,必须还要获得熟悉高句丽的东北边军锐士的帮助。目前无论是罗艺的北平军,还是薛氏兄弟的怀远军,其辖下都有熟悉高句丽或者本身就来自高句丽的锐士。相比较而言。薛氏兄弟的部下久镇怀远,更熟悉高句丽,但龙卫军欠了罗艺的人情,在未来的战斗中也需要与罗艺的密切合作,假若因为这件事让罗艺和北平军产生误会。破坏了双方的关系,那就得不偿失了。

“某去寻罗艺。”伽蓝不假思索地手指冯翊道,“你去寻薛氏兄弟。此策若想成功,唯有齐心协力。”

罗艺一口应承,对伽蓝“斩”之策十分赞赏。不过他对伽蓝以身犯险之举颇为不屑。以今日伽蓝的身份、地位和权势,竟然还像过去一样不顾生死冲在最前面,那不是英勇,更不是胆略。而是愚蠢。试想假若伽蓝不幸战死。那些追随他的兄弟部属们怎么办?罗艺没有出言告诫,他倒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帝国新贵能否再一次创造奇迹。

深夜时分,龙卫军、北平军和怀远军非常默契地向高句丽人动了猛烈攻击,一边制造出战场上的紧张气氛,一边迫使高句丽各级将领在前线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以便给伽蓝和西北狼兄弟创造刺杀机会。

伽蓝不负众望,与西北狼兄弟并北平、怀远众锐士。在三军将士的有力配合下,果然创造了奇迹。一夜间利用各种非常手段刺杀了在战场前线指挥的十几位高句丽各级将领,直接导致高句丽人指挥失灵,前线作战军队迅陷入混乱,防御更是漏洞百出,这给了帝**队乱中取胜的机会。

帝**队抓住了这次机会,三军将士在罗艺、王辩和薛氏兄弟,还有冯翊、刘黑闼的指挥下,果断出击,大胆穿插,各团将士士气如虹,酣呼鏖战,把高句丽人杀得丢盔弃甲、狼奔豕突、溃不成军。

至黎明时分,高句丽人才以重兵阻击于内城防御线,挡住了帝**队前进的脚步。

战局再变。一夜之后,乌骨城的防御缺口在帝**队的疯狂攻击下迅扩大,并渐成崩溃之势。虽然高句丽人依旧控制着西南北三城和内城,但因为整个东城防御区的丢失导致其防御体系遭到几近毁灭性重创,而更严重的是,它的士气遭到了沉重打击,这才是最为致命的地方。

帝**队的胜利似乎唾手可得。然而,杨恭仁和崔逊却非常清楚,选锋军的实力己经水平挥,取得这样的战果己是选锋军的极限。当前最大的危机是连续作战的选锋军将士是否有能力抵挡住高句丽人即将展开的大反攻。

崔逊对罗艺、王辩和伽蓝的擅自决策极度不满。三位副帅竟然公开“架空”选锋军的主帅,悍然背离主帅的意志,这是极其严重的事件,必须予以弹劾,上奏皇帝和行宫给予惩戒。但是,出乎崔逊的预料,杨恭仁不但不予以支持,反而蓄意袒护,说伽蓝事先禀报过了,自己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只是让他们谨慎小心,临机处置,所以才有了深夜的猛烈“攻击”。

崔逊不动声色,暗中却利用自己的职权,十万火急奏报皇帝和行宫,但弹劾的对象却变成了罗艺一个人。

杨恭仁的“袒护”不是源自对伽蓝的“溺爱”,而是源自皇帝和皇族利益的需要。第三次东征必须赢得胜利,这是皇帝让皇族重臣杨恭仁出任东征选锋军主帅的目的所在。杨恭仁无条件信任伽蓝,这是血缘关系决定的,也经过了东都平叛大战的“考验”,而伽蓝对帝国和皇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伽蓝桀骜不驯,而有些时候伽蓝之所以能成功,正在于他的桀骜不驯的性格。杨恭仁有意识地利用伽蓝的这种性格,因为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这个处在政治浪尖上的皇族重臣不能“赤膊上阵”,以免在政治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崔逊弹劾罗艺,也是处于自身所在的贵族集团的利益出。崔氏与越王杨侗的利益捆在了一起。被动地“困”在了皇统之争的战车上,而自帝国开国以来,凡皇统之争的背后,都是山东贵族集团和关陇贵族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崔氏为了未来的政治斗争。想方设法结盟于以杨恭仁为的皇族势力和以裴世矩为的帝国温和改革派势力,但对于与自己抱有同样目的的关陇武川系,则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这次武川系把“手”伸进选锋军,其目的是既然争功又想钳制对手。心思十分卑劣,是以崔逊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武川系的机会。

选锋军内部的矛盾在战局改变后的上午,在杨恭仁的帅营里,不可避免地爆了。

杨恭仁做为主帅,于情于理都要对三位副帅的“擅权”做出警告,而三位副帅当然给主帅“面子”,于情于理都要赔个不是,然后寻个合适的理由让双方的脸面都能保全。大家哈哈一笑。皆大欢喜。谁知崔逊非要挑起是非,把矛盾直接对准了罗艺,把“擅权”一事统统归罪于罗艺,因为罗艺是第一副帅,王辩和伽蓝都屈居其下,更重要的是。罗艺一向骄横跋扈为所欲为,是以崔逊认为。昨夜一战,摆明了就是罗艺要“夺”选锋军之控制权。要“架空”杨恭仁乃至整个选锋军的统帅部。

罗艺勃然大怒。他根本找不到辩解的“借口”,总不能说是伽蓝“诱惑”了他,或者把罪责归于王辩,那他的脸往哪搁?盛怒之下,罗艺一拳砸在了案几上,指着崔逊的鼻子怒声咆哮,“某在前线舍生忘死,你却在后面暗下黑手,意欲何为?”

崔逊面淡如水,眼神轻蔑,仿佛眼前所见不是罗艺,而是空气。

王辩性情耿直,为人公正,面对崔逊的侮蔑,他忍不住了,刚想为罗艺辩白,不料却被伽蓝一拳打在腰肋上,顿时痛疼难忍,硬是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罗艺也不是痴儿,吼了两嗓子之后,出了口恶气,便怒气冲天的拂袖而去。

伽蓝冲着王辩连使眼色,反正军议也开不下去了,当然借机离去,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听杨恭仁和崔逊的训斥?两人在杨恭仁的怒视下,逃一般的离开了帅帐。

“崔监军挑拨是非,蓄意离间选锋三军。”王辩苦笑道,“罗将军必定要误会我们,甚至可能认为我们故意设计陷害于他。”

“差矣。”伽蓝淡然笑道,“这是件好事,我们要感谢崔监军。”

王辩疑惑地望着伽蓝,“为甚?”

“崔监军肯定要上奏弹劾罗艺,如此一来,便把罗艺逼得无路可退。”

王辩顿时醒悟,“罗艺必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乌骨。”

“唯有夺取乌骨,罗艺才能为自己辩白。”伽蓝笑道,“现在便去寻罗艺,不待某等张口,他便会躬身相求。”

“但三军将士均已精疲力竭,攻击力锐减,恐难以如愿。”王辩叹道,“再说,斩之策,今夜很难奏效,叛虏必有防范。”

伽蓝沉默不语。

“乌骨城防御坚固,以选锋军之力,难以破其内城。”王辩又说道,“若想破其内城,除非叛虏自己打开城门。”

“你说对了。”伽蓝说道,“这天下最坚固的堡垒,向来都是从内部攻破。”

“你的意思是……”王辩若有所悟。

“战局展到今天,你以为乌骨城内还有多少高句丽人能坚持下去?”

王辩颔而笑,指着伽蓝说道,“有高句丽人找上门了?”

伽蓝微笑点头,“收买内奸是某的不传秘术,屡试不败。”

第两百八十章 火葬乌骨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有纷争的地方就有背叛,忠诚在利益的威逼下不堪一击,背叛自然也就成了唯利是图者的家常便饭。

在高句丽的权贵阶层中,有像高句丽王高汤、高元一样抱负远大者,但更多的权贵却着眼于现实,认为高句丽并不具备称雄天下的能力,诸如高汤、高元及其追随者们的所思所为,在务实者看来便是好高骛远,是不切实际地追求过高过远的目标,这对高句丽的生死存亡产生了巨大的威胁。

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高汤、高元父子为了所谓的“高句丽的崛起”而实施的一系列“疯狂”之举,把高句丽推进了败亡的深渊。因为个人的过失而让整个王国为之陪葬,这为绝大多数抱着务实理念的高句丽权贵所不容。

自从中土帝国向高句丽动“攻击”以来,高句丽人虽然上下齐心,一致对外,但平壤内部的矛盾却越来越激烈,尤其到了战争的第三年,到了高句丽崩溃在即、生死存亡一线之际,平壤内部的矛盾终于不可避免地爆了。

高元和他的追随者们愿意与自己的理想共存亡,甚至不惜以整个王国为代价做为他们远大抱负的殉葬品,但他们的反对者们绝不会同意。所以,当中土帝国第三次渡过辽水,向高句丽动第三次攻击之后,高句丽人面临一个选择,是为高元和他的理想陪葬,还是保全王国和千千万万高句丽的生灵?

斗争是残酷的,无论在平壤还是乌骨城,都是如此。乌骨城在生死存亡之际,它的最高统帅高平被中土人擒获了,这成了战局的转折点,同时这也加了乌骨城内高句丽权贵们走向分裂。忠诚于高平的将军们要与城池共存亡,为此不惜牺牲数万乃至数十万无辜生灵,而决心守护高句丽、保全王国的将军们则毅然做出了选择。以真正的投降来赢得王国和百万计高句丽人的生存。

于是,在战斗最为激烈之刻,在决定乌骨城存亡之关头。这些将军们向帝**队秘密送出了献城投降的讯息,而他们的投降同样是有条件的,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中土帝国必须做出承诺。必须保全高句丽王国,保全高句丽人。同时讯息中也清晰地透漏出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条件,那就是中土帝国必须帮助他们推翻国王高元及其忠实的追随者,让高句丽从疯狂的“崛起理想”中清醒过来,重新走上正确的生存轨道。否则,高句丽与中土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而高句丽迟早有一天会被高元那个疯子和追随他的一群疯子彻底葬送。

伽蓝果断派出秘使,与这些高句丽的将军们达成了秘密约定,但他蓄意隐瞒了这一重大机密,既没有禀报杨恭仁和崔逊,也没有告诉自己的部属,至于罗艺、王辩和薛氏兄弟。更是一无所知。

伽蓝和王辩走出营门不远。果然看到了罗艺。罗艺脸色冷峻,双目射出森冷寒光,逼视着伽蓝和王辩。王辩目无表情,伽蓝却是面含浅笑,眼里露出几分嘲讽和不屑,似乎对罗艺“代己受过”之屈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今夜,三军再攻。”罗艺声色俱厉。口气跋扈,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伽蓝微微一笑。“将军,假若今夜再攻,必定坐实监军所加之罪,更会激怒观公。”

罗艺顿时眯起双眼,目露杀机,强忍冲天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假若今夜不攻,谁敢保证三军将士还能在东城楼上看到明天的旭日?”

伽蓝剑眉骤凝,脸色骤变,杀气喷涌而出。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罗艺要反击了。你既然陷害于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便与你同归于尽,只待深夜来临,不论高句丽人是否动攻击,北平军都要做出非常之举,最终把现有战果付之一炬,把所有人都“拖下水”,一个都跑不掉,而尤其可怕的是,做为选锋军主力的龙卫军更有全军覆没之危。

王辩一步跨出,站在了伽蓝身前,面对罗艺严肃质问,“假若今夜再攻,某等置观公于何地?又置监军于何地?”

罗艺手指伽蓝,怒声说道,“你该问他,而不是某!”

王辩无语。昨夜伽蓝力主攻击,眼里根本就没有杨恭仁和崔逊,而他这句话的确应该质问伽蓝,而不是罗艺。

王辩缓缓转身,望着伽蓝。

伽蓝淡然一笑,“既然你要攻,那便攻,某等中土锐士,何惧一战?但是……”

罗艺怒目而视,神情异常阴戾。伽蓝夷然不惧,一双眼睛冷森森地盯着罗艺,仿若出鞘利剑,寒光四溢。

王辩无奈低叹,冲着伽蓝微微颔,“三军将士已疲,要攻,便要一举而下,否则再难死守东城。伽蓝若有良策,某愿从之。”

王辩果断表明了态度,愿意接受伽蓝的攻击之策,实际上也就是听从伽蓝的指挥,这等于把罗艺“逼”到了墙角。要攻可以,听伽蓝的指挥,因为伽蓝的龙卫军人数最多,实力最强,伽蓝完全有资格掌控指挥权。昨夜便是如此,当时罗艺也没有提出异议,毕竟他手上只有八个团,但今夜的攻击关系到罗艺的未来,他这个武贲郎将当仁不让要独揽指挥权了。然而,伽蓝有他自己的算计,为了掌控全局,他岂能放弃指挥权?

罗艺沉思良久,考虑到自己即便抢到了指挥权,假如伽蓝不听自己的指挥,这个指挥权还是有名无实,而且还会影响到今夜一战,所以反复权衡之后,他也只能把指挥权拱手让给伽蓝。

“计将何出?”罗艺问道。

伽蓝脸色顿时缓和,“到东城再议。”

四月二十九日,整个白天,高句丽人在兵力占据明显优势的情况下竟然没有动反击,这给了精疲力竭的帝国将士以宝贵的喘息时间。

高句丽人不是不想攻,而是内部矛盾激烈,在“群龙无”的混乱中,代表不同势力和利益的将军们各有策略,争吵不休。结果白白浪费了一个白天,葬送了大好的反击时机。

杨恭仁与高平的谈判还在继续,双方都在蓄意拖延时间。但高平忧心忡忡,尤其在得知城内己方军队竟然停止了战斗后,对局势的展充满了悲观。他知道城内的局势正在失控,乌骨城内的保守势力早就对现状严重不满了。在内忧外患夹攻之下,已经鲜血淋漓的乌骨城还能坚持多久?

四月二十九日夜,帝国龙卫军、北平军和怀远军再度向高句丽人动了攻击。

龙卫军主攻乌骨内城,与敌殊死搏杀。北平军和怀远军则分处两翼,向乌骨南城和北城之敌展开了猛烈攻击。

丑时三刻。内城的高句丽人突然大乱,严密防守顷刻崩溃。

龙卫军将士在震耳欲聋的杀声里冲进了内城。

内城一片混乱。动兵变的高句丽人在自家兄弟的背后下了黑手,而受到伤害的高句丽人在极度愤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一时间手足相残,杀得血肉横飞。

依照约定,献城投降的高句丽人将在内城崩溃、中土人杀进来之后,双方合兵一处,通力协作。力争以最小代价控制整个乌骨城。各取其利。然而,伽蓝在龙卫军杀进内城后,却下了一道截然相反的命令,杀,凡高句丽人,一律屠杀。一个不留。

黑暗中,内城陷入了更大的混乱。陷入了血腥的杀戮,三方将士纠缠在一起。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伽蓝再下令,烧,凡可燃之物,统统点燃,烧!

大火四处燃起,火借风势,熊熊燃烧,接着四下蔓延,肆虐的火龙一路咆哮,短短时间内便席卷了内城,然后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夜空。

乌骨城失陷了,固若磐石的乌骨城崩溃了。

乌骨城里的高句丽人望着那冲天大火,心神震颤,所有人的信心和勇气都在这一瞬间轰然崩溃,士气和军心也轰然崩溃。南城的高句丽军队打开了城门,在夜色的掩护下,亡命奔逃。接着北城的高句丽军队也开始了逃亡,西城的高句丽军队也弃城而走。

军队逃亡了,贵族官僚逃亡了。平民和奴隶紧随其后,奋力奔跑,竭力逃亡,为了生存,他们使出了浑身力气。很快,叆河西岸,高句丽军队、贵族官僚和平民奴隶们混杂到了一起,汇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逃亡洪流。

伽蓝再下令,烧,点燃整个乌骨城,让火海把整个乌骨城彻底吞噬。

黎明前夕,伽蓝下令,所有龙卫军马军团于城外整军,于天亮之后沿着叆河展开追杀,凡高句丽人,杀无赦!

天亮了,伽蓝带着马军团风驰电挚而去。

罗艺、薛氏兄弟也带着各自的马军团紧随伽蓝之后,沿叆河飞驰。

王辩一边派人向杨恭仁和崔逊禀报军情,一边指挥三军步军团撤出逐渐陷入火海的乌骨城,沿叆河急而下。

杨恭仁和崔逊一直站在帅营前的山岗上遥望战场,目睹了乌骨城从失陷到葬身火海的全部过程。

选锋军创造了奇迹,一个他们从未想过的战绩,他们以万人之军,竟然在三天内攻克了乌骨城,只是,让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选锋军将士竟然一把火焚毁了乌骨城,彻底摧毁了这座由高句丽人所建的千年古城。

摧毁了乌骨城,平壤门户大开,高句丽人还能坚持多久?

“报捷。”杨恭仁的愤怒早已消失,虽然他的权威一而再、再而三的遭到帐下将军们的连续“攻击”,但桀骜而跋扈的将军们却给他创造了一个奇迹,送给了他一份天大的功劳,他还愤怒什么?

“报捷……”崔逊依旧从容,但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滔天恨意。

他不能恨伽蓝,也不能怨怪王辩,他只能把这股恨意集中在罗艺身上,即便罗艺攻陷了乌骨城,但罗艺焚毁了乌骨城,血腥屠杀了不计其数的无辜生灵,这是罪孽,不可饶恕的罪孽,他依旧要上奏弹劾,要借助罗艺之罪来间接打击武川系。

第两百八十一章 杀戮背后的危机

四月三十日,帝国东征选锋军攻陷乌骨城。 .)

五月初三,伽蓝率龙卫马军抵达鸭绿水北岸虎耳山,开始做渡江准备,而连续数日的杀戮至此告一段落。

乌骨城的大火还在燃烧,千年古城毁于一旦;乌骨城的高句丽军队全军覆没,无一存活;受庇于乌骨城的高句丽贵族、平民和奴隶死伤殆尽,血流成河,尤其叆河之上,更是浮尸无数,怵目惊心。

中土人的“报复”血腥而残忍,帝国动的第三次东征以摧毁乌骨城为开始,对高句丽展开了灭绝性杀戮。

伽蓝的谋划成功了,他把自己的设想变成了现实,自始至终都是他在主导局势的展,但他却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在他的上面有杨恭仁和崔逊,在他的前面有罗艺和王辩,功劳有他的一份,罪责却均摊了。

现在,杨恭仁必须就乌骨屠城一事,向远征军最高统帅薛世雄,向北平的行宫和皇帝,做出合理的、在道义上能够说得过去的解释。

中土人向来以“仁义”标榜自己,以“德”治天下,即便动战争,也要寻个道义上的借口出“正义之师”,而血腥屠城显然背离了“仁义”,理所当然会遭到谴责和鞭挞。至于血腥屠城的主角,必然会被那些所谓的仁义君子们贴上“耻辱”的标签记载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皇帝动第三次东征,无论其军事目的还是政治目的,都不能被“血腥屠城”这类严重背离“仁义”之举所牵连,一旦生此类事件,即便第三次东征取得了辉煌战果,也会被一层厚厚的阴霾所掩盖,更会被写进历史成为一个无法洗刷的“耻辱”。就目前帝国的政局来说,“乌骨屠城事件”必将会成为保守势力从“侧翼”攻击皇帝和改革派的一个犀利武器。

杨恭仁的喜悦之情已经荡然无存。乌骨屠城是罗艺、王辩和伽蓝干的,但他是选锋军统帅,他是这一罪责的主要承担者。他会被写进历史,并被贴上“血腥和野蛮”的标签。然而,无论历史怎么写。又如何评价他这个人,都是次要的,因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同样一件事。在当权者的操纵下,“刀笔吏”可以把它写成黑的,也可以把它变成白的,所以,现在杨恭仁最为担心的是他的前程。假如皇帝和行宫要追究他的责任,即便他在此次征伐中建下了赫赫战功,也将永遭弃用。

杨恭仁知道乌骨屠城的真正策划者和实施者都是伽蓝,至于罗艺和王辩,不过是受了伽蓝的蒙骗之后上了“贼船”,待他们看清伽蓝真正目的时却已经来不及跳下这艘“贼船”了。

杨恭仁暗自叹息,至此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伽蓝其人。自始至终,杨恭仁都过份轻视了伽蓝。结果今天栽了一个天大的跟头。而这个跟头可能让杨恭仁失去一切。

于私,杨恭仁认定这其中有伽蓝蓄意报复杨家之意,而于公,杨恭仁则认为伽蓝的乌骨屠城的背后有着非同一般的深意,其中牵扯到了帝国权力核心的斗争。

杨恭仁清晰地记得,伽蓝曾直言不讳地告诉他。帝国已经陷入崩溃之危机,做为帝**人。要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拯救之重任。伽蓝还拿出了一个策略,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经略东北疆。以辽东乃至幽燕为根基之地,蓄积实力。为此,伽蓝提出,想方设法把龙卫军留在东北疆,甚至劝说杨恭仁也留在东北疆。

杨恭仁当然不相信伽蓝有这样的远见卓识,他认定伽蓝的背后就是裴世矩,伽蓝所拿出的策略都是来自裴世矩。假如从角度去推理,那伽蓝在乌骨屠城便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其真正的目的就是要留在东北疆。

拿下乌骨城理所当然是个大功劳,但乌骨屠城是个无法洗刷的污点,杨恭仁也罢,伽蓝和龙卫军也罢,都成了众矢之的,而皇帝和中枢处置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们留在边疆镇戍,如此既做到了人尽其才,笼络了有功将士,有利于帝国国防安全,又做出了放黜惩戒之姿态,堵住了中土卫道者之口,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

如此深谋远虑,如此算无遗策,如此翻云覆雨之手段,岂是伽蓝这个西土戍卒所具备的能力?这肯定是裴世矩的谋略,而伽蓝对裴世矩的绝对忠诚和信任,让其毫无顾虑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裴世矩的谋略,结果便是第三次东征在开始之初不但取得了辉煌的战果,洗雪了前两次东征失利之耻,更以彻底焚毁乌骨这座千年古城和屠杀不计其数的高句丽人而震骇了天下,不但四海诸虏为之恐惧,就连中土都将在浓浓的血腥中颤栗。

再由此推及下去,不禁要问一句,这当真是裴世矩一个人的谋划?今天杨恭仁可以层层剥茧般地分析出诸多内幕,那么当乌骨屠城的消息传开后,帝国的权贵们同样可以推理出更多的秘密,裴世矩岂不成了众矢之的?裴世矩绝不会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皇帝的谋略,即便不是,也是经过皇帝同意和授权实施的谋略。

如果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都是皇帝,那么杨恭仁还能做什么?杨恭仁考虑再三,无计可施,唯有陪着伽蓝赌一把了,而能否赌赢,实际上决定权不在皇帝,而在中枢裴世矩。皇帝唯政治利益至上,乌骨屠城事件的结果唯有有利于其政治利益,皇帝才会最终支持,所以,裴世矩才是决定局势展的关键人物。接下来,就轮到裴世矩“翻云覆雨”了,他必须站在皇帝的前面,击退所有的政治对手的攻击,才能把乌骨屠城事件从道义上、政治上和军事上做出颠覆性的结论。

于是,杨恭仁对屠城一事保持沉默,坚决不表态。

崔逊意识到事态失控,至此他也算真正认识了伽蓝,同时对伽蓝及其背后庞大势力所要达到的政治目的也有了一个大概的估计。他在反复权衡后,还是毅然决定坚持既定策略,继续保持原有的政治联盟,把帝国皇族和山东贵族集团两者之间的政治利益牢固“捆绑”。崔氏本来就在进行一场政治豪赌,而这场豪赌的胜算非常小,若想逆转乾坤,也唯有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

崔逊继续上奏弹劾,继续“攻击”罗艺,在把乌骨屠城之罪归咎于罗艺的同时,也向关陇武川系吹响了攻击的号角。

罗艺畏惧了。柴绍、黄君汉和魏征更是被乌骨城的大火烧得“肝胆俱裂”。东征的目的虽然以讨伐高句丽来威慑四海诸虏,保障中土之安全,但讨伐并不等于灭绝性杀戮。乌骨屠城违背了帝国的外交战略,因为历史证明对外虏的灭绝性杀戮并不能保障中土的安全,相反,它会激起外虏更为强烈的反抗之心,继而会恶化中土的安全。

至此,他们总算认清了伽蓝的真面目,伽蓝就是一个阿修罗,一个魔鬼,不论做他的敌人还是做他的盟友,最终都将成为他的刀下亡魂。伽蓝把罗艺推进了“万丈深渊”,也把关陇武川系推向了政治上的“风口浪尖”。从现在开始,由第三次东征所引起的帝国政治斗争将掀起惊天波澜。

王辩和薛氏兄弟也被伽蓝和龙卫军的血腥杀戮所震惊。

西北军镇戍边陲,将士们与北虏年复一年的厮杀,早已嗜血成性;河北义军将士因为亡国之恨和奴役之苦而常年郁积于心的愤怒总算在辽东战场上找到了宣泄之处,其残暴的杀戮既不代表他们对帝国的忠诚,也不代表他们对外虏的仇恨,仅仅代表了他们的愤怒,无边无际的愤怒。这一愤怒迅摧毁了北平军和怀远军将士的理智,于是他们也加入到了屠杀之中。

屠杀结束了,理智恢复了,大家也就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了。罗艺第一个找到了伽蓝,他愤怒,他声色俱厉,他怒声咆哮,然而,他激动的情绪却无法掩盖他的色厉内荏。王辩和薛氏兄弟也找到了伽蓝,虽然没有像罗艺那样怒不可遏,但他们沉重的表情还是清晰地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伽蓝神情冷峻,吐出一句冰冷的话,“去问问鸭绿水里的亡魂,再去数数萨水里的白骨,然后你告诉某,你拿甚去祭奠他们?拿甚去告慰死去的袍泽?”

罗艺怒极,他找不到反驳伽蓝的话,也找不到责备伽蓝的理由,虽然从道义上、从政治上来看乌骨屠城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责,但从一个帝国将士,一个帝国老军的立场来说,却唯有以血还血,以暴还暴,才能祭奠和告慰那些死去的袍泽。

蓦然,罗艺双手向天,仰狂吼,状若疯狂,然后头也不回地飞马而去。事已至此,唯有等待命运的裁决了。

王辩叹了一口气,也走了。

薛万彻望着伽蓝,苦笑道,“现在,你成了众矢之的。”

薛万彻伸手拍拍伽蓝的肩膀,叹道,“你这个该死阿修罗,这一次又要拉无数的人下地狱了。”

伽蓝目望鸭绿水东岸,冷笑道,“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第两百八十二章 继续攻击

五月初四,伽蓝奉命赶赴帅营军议。 .)

杨恭仁和崔逊在第一时间召见了伽蓝。杨恭仁目露寒光,开口便问,“你给某一个理由。”

伽蓝沉吟不语。

“rì前舞yīn公率军支援而来,但闻乌骨屠城后,便止步于千山。”崔逊神情焦虑,再也没有往昔那种恬淡那种云淡风轻了,眼中更难掩忧郁之sè,“至今,尚无舞yīn公只言片语传来。”

无疑,做为远征军6路统帅的薛世雄,也意识到了乌骨屠城将给帝国政局带来无法估量的恶劣影响,所以他不得不止步于千山,暂时与乌骨战场保持距离,以便给自己在未来的应对过程中留下回旋余地。

伽蓝听懂了。崔逊这是提醒他,选锋军的统帅、将军和军队都是由皇帝和中枢亲自选定,在远征军里它属于一支**力量,与远征6路大军、水路大军鼎足而立。某种意义上它拥有特权,代表着皇帝和中枢的意志。如果把崔逊话里的意思再往深处延伸,乌骨屠城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将严重危及到皇帝和中枢的政治利益。

伽蓝没有说话,但唇边嘲讽的笑纹和眼里的不屑之sè却让杨恭仁和崔逊愈不满。与此子接触久了,拨开了笼罩在此子身上的传奇光环,便会清晰看到此子野蛮残忍、骄横跋扈、目无法纪、刚愎自用的诸多让人无法容忍的xìng格缺陷,而这些xìng格与其人生经历却天然吻合,正是蛮荒西土的呼啸风沙养育出了这头凶恶的狼。

杨恭仁沉府极深,沉默不语。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有些话他不能说。有些事他不能做,所以他非常被动,尤其遇到像伽蓝这种无法无天为所yù为但背后又隐藏着庞大权势的部下,他更是被动到了极致。有人认为影响不大,皇帝和中枢在取得东征的胜利后,将把全部jīng力集中在国内局势的稳定上,帝国保守势力则处于绝对劣势。有的则认为影响很大。帝国保守势力必定以此事件从道德上“攻击”皇帝和zhong yang,继而导致皇帝和zhong yang进一步丧失威权。而各地方势力则会借助这一良机掀起更大的叛乱**,把统一的中土迅推向分裂的深渊。

崔逊想问的,实际上不是他们这些人的命运,而是帝国政局的走向。

偏偏伽蓝对帝国政局的走向非常清楚。历史的进程到目前为止没有丝毫改动的迹象,虽然伽蓝和龙卫军出现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只要一个浪头便能把他们打入地狱,至于乌骨城的焚毁,甚至于高句丽的亡国,都不会对中土的历史产生任何实质xìng的影响,所以,伽蓝知道,乌骨屠城这一事件,只会进一步加剧皇帝和zhong yang威权的丧失,加快帝国的崩裂度,加剧统一的中土在分裂过程中所遭受的痛苦。

“大势,不可逆转。”伽蓝终于开口,迫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像往常一样,扯起裴世矩的“虎皮”做大旗,以期在危机中继续控制主动。

“何以见得?”不待崔逊质疑,杨恭仁不满的声音便在帐内响起。

“某说过,东.突厥正在迅崛起,而且崛起的度非常快。与之相反的是,帝国内有蜂拥而起的叛乱,外有三伐高句丽对边疆镇戍所造成的不可弥补的创伤。虽然帝国以举国之力重创了吐谷浑,几近摧毁了高句丽,但自身实力的急剧下降也是不争的事实。”伽蓝的语气非常冷肃,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让人难以呼吸。“试想一下,北方大漠上的诸虏假如呼啸南下,至少控弦四十万。以今rì我北疆捉襟见肘的镇戍兵力,如何阻挡?”

杨恭仁神情凝滞,木然无语。

崔逊眉头紧皱,陷入沉思。伽蓝的话从侧面透漏出一个讯息,东征结束后,皇帝和zhong yang依旧处在内忧外患、腹背受敌的困境中,而内忧和外患相比,外患对帝国的威胁更大,所以皇帝和zhong yang未必能在外虏虎视眈眈觊觎中土的情况下,腾出手来处置内忧稳定国内政局。

自先帝驾崩,诸如高颎、长孙晟等老臣遭今上弃用后,帝国的外交战略主要由重新赢得今上信任的前朝老臣裴世矩掌控,而裴世矩远见卓识,显然已经看到了大漠诸虏的重新崛起将对中土所造成的巨大威胁,所以才有了西伐东征之战略。西伐吐谷浑的军事目的是遏制西突厥和西北诸虏对中土的威胁,东征高句丽的军事目的则是摧毁东北诸虏对中土的威胁,而把这一军事战略放到帝国国防大战略中,则很明显就是针对北方大漠诸虏,在遏制他们崛起的过程中,铲除他们的两翼盟友,继而打破东、西、北三地外虏对中土所形成的三面包围。

自接触伽蓝以来,伽蓝就一次次提到大漠北虏的重新崛起和由此对中土所造成的巨大威胁,这完全符合裴世矩的主政思路,所以可以肯定,伽蓝深受裴世矩的影响,始终在忠实执行裴世矩的国防和外交战略。而从皇帝、裴世矩乃至中枢如此竭尽全力实施国防和外交大战略来看,北虏这一外患对中土的威胁虽然在帝国过去的二十多年的军事打击和外交纵横中一度有所削弱,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东西北三大外域局势的变化,这一威胁再次增大并且其增也越来越快。否则,皇帝和中枢为何要劳民伤财“穷兵黩武”?难道皇帝和中枢都是昏庸之辈,为了建下所谓的“武功”,一定要葬送自己、葬送帝国乃至葬送统一的中土?

“这就是你的理由?”杨恭仁问道。

“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摧毁高句丽,方能威慑东北诸虏,继而摧毁东北诸虏试图称雄远东的野心,彻底铲除他们对帝国的威胁。”伽蓝从容说道,“北方诸虏在失去西北诸虏和东北诸虏的支持之后,就无法构建对我中土‘三箭齐,三路夹击’之战略,如此他们对中土的威胁就会被严重削弱。也唯有如此皇帝和zhong yang才能腾出手来戡乱平叛稳定国内。一旦国内局势稳定了,国力恢复了,北疆镇戍便能得到源源不断的兵力和粮草武器的支持,到那时,帝国便可主动攻击大漠诸虏,彻底摧毁他们对中土的威胁。”

伽蓝慷慨陈词,而杨恭仁和崔逊则认为自己寻到了答案。虽然这个答案很难得到求证,但伽蓝的分析和推断基本上无懈可击。北虏对中土的威胁始终存在,只不过随着时期不同威胁的程度不同而已。就目前这一历史时期来说,即便中土统一了,国力强大了,但外患依旧大于内忧,帝国的最大敌人还是北虏。

“当务之急,是马上渡过鸭绿水,挟乌骨之胜直杀平壤,不给高句丽人一丝一毫的喘息时间。”伽蓝断然进言,“兵贵神,攻击!继续攻击!”

杨恭仁没有说话。

崔逊略略皱眉,“舞yīn公迟延不前,荣公尚无音讯,以选锋军单薄兵力继续孤军深入,恐有……”

“高句丽人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没有抵御之力,就如同沙漠中的断垣残壁,一阵风便能把它们化作烟尘。”伽蓝用力一挥手,豪情万丈,“假若选锋军独自拿下平壤,俘获高元,灭亡高句丽,其结果又是甚?”

杨恭仁暗自动容,崔逊脸sè微变,心跳骤然加快,平静心湖掀起阵阵波澜。







第两百八十三章 甥舅

罗艺、王辩先后赶至帅营,共议选锋军下一步的攻击之策//最快更新 //

乌骨城已经被一把火烧掉了,千年古城转瞬变成了一堆废墟,而高句丽人的死尸遍布荒野和河川,方圆百里之地实际上就是一座露天坟墓。 .)这里不能待了,天气越来越暖,一旦爆瘟疫则选锋军必定全军覆没,所以,选锋军没有选择,唯有快渡过鸭绿水,离开这座恐怖的坟墓,向平壤挺进

至于来护儿和周法尚。他们所统率的帝国水师是否已经渡海,是否已经登6高句丽,目前不得而知,但就目前的战局来说,高句丽在乌骨城焚毁后。其整个防御体系已经崩溃,平壤已经直接暴露在帝队的攻击之下,诸如尚在据城坚守的辽东等重镇要隘已经无足轻重,未来几个月帝队将倾尽全力猛攻平壤,所以帝国水师早来也好,迟来也罢,短期内都不会影响到整个战局。

众将各抒己见,吵吵嚷嚷。待杨恭仁下令三军即刻渡过鸭绿水之后,伽蓝慨然领命,第一个走出了帅帐。

不待伽蓝走出辕门,杨恭仁便派人把他请到了偏帐。帐内只有杨恭仁一个人,显然这是一次甥舅间的私人会面。

“渡河后,你是不是打算故技重施,带着龙卫军日夜兼程杀奔平壤?”杨恭仁毫不客气地质问道。

伽蓝神色平静,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杨恭仁怒从心生,一掌拍在案几上,厉声喝叱道,“你无法无天了,眼里还有没有某?还有没有军律?”

“军律?”伽蓝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你应该去问问那些大将军,将军,还有那些武贲郎将、武牙郎将,你问问他们,他们是否遵从了陛下的诏令?是否严守军纪,令行禁止?”

杨恭仁怒极,脸色铁青,手指伽蓝。“你……你还敢顶撞?”

伽蓝冷笑,怒视杨恭仁,目露寒光。手握刀柄,就像一头待人而噬的猛兽,一股凛冽杀气喷涌而出。

杨恭仁恨不得给他一个巴掌,但想到死去的父亲。还有悲苦一生的妹妹,他的心忽然痛彻入骨,满腔怒气霎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声长叹,“伽蓝。不要一意孤行,不要刚愎自用,更不要狂妄自大,你这个暴戾的性格如果不改,不但会葬送你自己,还会连累所有的龙卫军将士。过了鸭绿水,形势就不一样了,高句丽人在生死存亡之刻。必会倾尽全力疯狂阻击。你孤军深入。兵力单薄,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叛虏的包围,而某手上只有北平军和怀远军十八个团,一旦你被围,某拿什么救你?你和龙卫军一旦全军覆没,选锋军惨败而退。第三次东征旋即遭受重创,这必定会影响整个东征进程。假若第三次东征因此而功亏一篑。你知道后果吗?”

伽蓝目无表情,一言不。

“某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中土。

伽蓝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一股沮丧的情绪渐渐弥漫身心,“水师何时登6?”

“乌骨已经变成坟墓,水师还会从毕奢登6而来?”杨恭仁摇头苦笑。

“水师直接去平壤?”

“不出意外的话,陛下在接到我们攻陷乌骨的消息后,将会诏令水师,改道攻击平壤。”

“那我们更应该日夜兼程赶赴平壤。”

杨恭仁瞪着伽蓝,一时间竟怀疑他是不是杀人杀多了,满脑子鲜血,失去了神智。

“你当真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伽蓝神?”

“某不是伽蓝神。”伽蓝平静地说道,“但高句丽人同样不是神,他们对我主力的动向一无所知。”

杨恭仁突然心神一动,目光顿时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选锋军的后面就是主力,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

“你是选锋军。”杨恭仁手指伽蓝,旋即又指向自己,“某是主力。”

伽蓝微微颔,“所以,某不是孤军深入。”

杨恭仁沉吟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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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四章 萨水之畔

五月初五,龙卫军接到渡河命令,随即于虎耳山方向横渡鸭绿水。 .)

伽蓝于黄昏时分抵达虎耳山,不待休息便渡河赶至鸭绿水东岸,召集军、府军官紧急议事。

傅端毅看到伽蓝,急切问道,“是否直杀平壤?”

伽蓝摇摇头,连声冷笑,“一群尸位素餐的寄生虫,一群胆小怯战的懦夫,帝国大军控制在他们手上,如何不败?”

众将相顾失色。伽蓝显然是愤怒到了极致,口不择言了。

杨恭仁最终还是没有接受伽蓝的建议,他在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后,“艰难”地抵挡住了假如攻陷平壤后所获巨大利益的“诱惑”。虽然帝国选锋军将士士气如虹,但走投无路的高句丽人绝不会束手就缚,必定拼死反击。选锋军孤军深入胜算甚小,为稳妥起见,还是与主力会合后再去攻打平壤为佳。

不过伽蓝对高句丽人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高句丽人的实力太弱,面对强大的帝队的攻击,唯有防御,唯有把有限的兵力用在死守重镇要隘上,然后把战争拖到冬天,利用辽东恶劣的气候迫使帝队撤离战场。战争进行到 第 288 章 中在辽东战场,都在想尽办法加强讯息的打探和传递。乌骨屠城的消息先是由逃过鸭绿水的高句丽人迅传递到平壤,接着便以极快的度向四周蔓延,最后传递到新罗、百济乃至远东的靺鞨。

高句丽人陷入了无边恐惧,虽然也有热血志士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要与帝队血战到底,要与王国共存亡,但更多的高句丽人,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他们选择了逃离,携家带口向半岛南部和远东靺鞨逃离。

在伽蓝和龙卫军日夜兼程杀奔平壤之刻,乌骨屠城的消息也如狂风暴雨一般侵袭了半岛和远东靺鞨,给了远东诸族以巨大冲击。理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总是遥不可及,当现实已经残酷到严重危及到自身生存的时候,理想便也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人们不得不从自我迷醉中清醒过来,力求生存。

在当前形势下,坚持与帝国战斗,只会加快死亡度,而生存不外乎两条路,投降或者逃亡。帝队在乌骨屠城之举告诉绝望的高句丽人,投降的风险太大,唯有逃亡才是上上之策。唯有逃到帝队追杀不到的地方,高句丽人才能停下来喘口气,然后重整旗鼓,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

从历史经验来看,外族在与中土人的战争中,若中土强大,则外族必遭打击,而外族为了生存,不得不逃到极荒之地,等待时机再次崛起。然而,高句丽位于半岛之地,左右临海,前后皆为异国他族。如同困兽之牢,没有退路。这种情况下高句丽人若想冲破牢笼,唯有杀出一条血路。所以历代雄心大志者诸如高汤、高元父子在大战略上并没有错误,错误的是,他们的理想脱离了现实。这个大战略对于高句丽来说,实际上是建立空中楼阁上。没有实现的可能,而强行实施的后果,便是耗尽国力乃止亡国。到了今天,高句丽走到了穷途末路,高元的政治对手迫于生存的需要。不得不奋起反抗。

乌骨屠城就若一柄从天而降的雷霆战刀,一刀把高句丽人顽强坚持的意志砍为齑粉。生死关头,平壤爆了内讧,反对高元的将军和贵族官僚们动了兵变,试图废黜高元,以高元及其追随者的头颅,来换取高句丽的生存。

高句丽不能亡国,高句丽必须存在。这是维系半岛三足鼎立之局的基础。而半岛政治格局的稳定,则关系到了整个远东局势。

高句丽在崛起过程中,要之务是吞并新罗和百济,统一半岛,为此高句丽一方面称藩臣服于中土帝国,一方面结盟于大漠北虏。并合纵连横于靺鞨、室韦等远东诸族,竭尽全力稳定自己的大后方。继而全力实施统一半岛之策略,但不论是中土帝国。还是室韦和靺鞨等远东诸族,都不希望看到半岛的统一,都畏惧于因为半岛政治格局的改变而导致的整个远东局势的改变。然而,大漠的北虏需要远东局势的改变。远东局势就如西土局势一样,它的政治版图的改变必将影响到中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这对东.突厥和铁勒诸部的崛起至关重要。

新罗和百济这两个半岛王国为了对抗高句丽,不遗余力地对中土帝国的外交战略施加影响。而直接对中土帝国构成威胁的外域局势的变化,便是高句丽和大漠北虏的结盟,一旦高句丽统一半岛崛起于远东之后,大漠北虏和远东诸虏结盟共抗中土帝国,必将给中土帝国带来巨大威胁。

在这种局面下,中土帝国动了东征,试图消灭高句丽,乃至吞并百济和新罗,占据整个半岛,继而牢牢控制远东局势的展,一劳永逸地解决远东问题。

帝国的远东战略构想瞒不过远东诸族,但远东诸族需要利用帝国的武力重创高句丽的崛起梦想,更需要利用高句丽的力量来消耗帝国的远东武力,继而把远东局势稳定下来,在实力均衡的条件下诸族结盟,再联手大漠北虏,联手抗衡帝国对远东的入侵。

帝国和高句丽连续两年的战争基本上让远东诸族乃至大漠北虏达到了他们的预期目的,接下来他们便要联手抗衡帝国,确保高句丽的生存,唯有保住了高句丽,才能阻止帝国侵占远东的步伐。

但高元必须废黜,高元的志同道合者必须离开政治舞台,他们的崛起大战略必须废弃,这是远东诸族联手保全高句丽生存的前提条件。然而,高元不甘心失败,高元的追随者更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高句丽耗尽国力抗衡帝国的攻击,结果却白白便宜了异国他族,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

兵变遭到血腥镇压,高元和高句丽军队的最高统帅乙支文德联手击杀了政治对手,他们决心与王国共存亡,与帝队决一死战,他们要做一次政治豪赌,他们打算再一次击败帝队,然后赢得有尊严的投降,以维系高句丽在远东的盟主地位,维系高句丽对远东诸族的威慑,并坚持他们的崛起于远东的大战略。

鸭绿水至平壤有近七百里路程,途中有多座城池要隘。

高句丽人不敢迎战,闻风而逃。平壤迫于现状,断然下令,全线后撤,所有军队撤到萨水东岸,部署于平壤乃至其周边百里范围之内,以萨水为天然屏障,与帝国大军决一死战。

五月初十,伽蓝率龙卫军抵达萨水西岸。

第一次东征惨败,近三十万将士血染沙场,埋骨之所便是萨水,便在这河川两岸。

伽蓝下令,安营扎寨,祭奠英魂。这是战争爆以来,帝国大军第二次踏足萨水,也是自萨水大败以来帝国大军第一次重返萨水战场。

祭奠大礼进行了数个时辰,也激起了帝国将士的冲天战意。战!死战!为死去的袍泽报仇雪恨,用高句丽人的国祚和尸骨洗刷帝队的奇耻大辱。

当夜,军议上,龙卫军官们纷纷要求渡河展开攻击。高句丽人根本没有抵御之力,龙卫军肯定能顺利杀到平壤城下。

然而,伽蓝却沉默了,迟迟没有下达渡河命令。

萨水没有鸭绿水宽,也没有鸭绿水深,但帝国三十万将士为何没有葬身鸭绿水,却埋骨于萨水?原因很简单,正因为萨水不够宽也不够深,才被高句丽人所利用,在其上游筑坝蓄水。当三十万帝国将士撤到萨水,准备渡河时,高句丽人掘开了萨水上游的堤坝,滔天洪水滚滚而下,帝国将士措手不及,或被洪水冲走,或溺水而亡,大乱之际,高句丽人四面围杀而来,帝国大军轰然崩溃,所有投降者均被高句丽人屠杀于萨水河畔。

这就是帝国大军大败于萨水的真相。萨水易渡,但一旦渡过了萨水,未能攻陷平壤,再想安全撤回来,那就千难万难了。所以,在渡过萨水之前,帝国将士必须吸取教训,必须控制整个萨水,以防重蹈覆辙。

十一日,伽蓝接到一个好消息,一批平壤兵变失败者前来投诚,他们带来了平壤防御的众多机密,其中就包括高句丽人在萨水上游筑坝蓄水的详细地址。伽蓝即刻派遣高句丽向导和魏飞、沈仕鹏前往探查。

当夜,伽蓝召集傅端毅、薛德音、冯翊、西行、刘黑闼等人商讨攻击之策。

“渡过萨水,大军便再无退路。”伽蓝声音低沉,透出一往无前之决心,“某等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还是睁着眼睛跳进敌人的陷阱,任由宰割?”



第两百八十五章 乙支文德

众将皆沉默,很多人并没有听懂伽蓝话里的意思。book/top/ [清爽阅读 ]

为何帝国大军渡过萨水便无退路?为何萨水东岸,一定是高句丽人设下的陷阱?以今日之高句丽,尚有多少力量,可以迫使帝**队不得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将军何意?”刘黑闼迟疑着问道,“难道北平有了变故?”

假若北平有了变故,皇帝和中枢迫于国内严峻局势不得不暂时中止东征,主力大军迟延不至,那龙卫军渡过萨水之后,在没有支援的情况下,当然是背水一战了。

伽蓝摇头,“你们是否知道,我中土第一次东征惨败,到底因何而败?又败于何人之手?”

这在帝国是个秘密,除了帝国中枢和帝**方大佬外,余者知之甚少,毕竟败给蛮夷番邦,而且还是全军覆没的惨败,是自帝国统一中土以来最大的败仗,是一个无法洗刷的耻辱,是当今皇帝、中枢和军方最深最痛的伤口。为了掩饰这道伤口,第一次东征的具体战斗经过被牢牢密封,永无解禁之期,或许就此成为帝国历史上永远的秘密。

诸如在座将领,目前只知道结果,但对导致这一结果的过程却知之不详,而由道听途说所产生的各种猜测,更让人对那一仗的过程充满了疑『惑』。

“将军可否细述?”刘黑闼揣着明白当糊涂,当即追问道。

刘黑闼的这句话引起了西行等几位西北狼兄弟的不满。追问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这是忌讳,尤其对秘兵来说更是如此。以伽蓝的身份地位,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但他与裴世矩、薛世雄、杨恭仁等当今大权贵的特殊关系,却足以让人相信,只要他想知道这个秘密,他就一定能知道。今天他选择在此刻说出这个秘密,必有深意。

柴绍、黄君汉和魏征也在帐中,他们的表情暴『露』出他们迫切想知道这一秘密。他们始终受到伽蓝的尊重。凡军议必被请到,虽然有人对伽蓝的这一举动提出异议,但考虑到伽蓝所面对的复杂利益关系以及由此所导致的诸多为难之处。也只能把不满埋在心里。

柴绍、黄君汉和魏征明确反对伽蓝孤军深入直杀平壤,虽然前有乌骨之胜,但那一仗胜得太侥幸,而且乌骨距离辽东较近。可以得到主力大军的有力支援,反之平壤距离乌骨城便有近七百余里,距离辽东城更有千里之遥,根本得不到主力大军的支援,粮草武器的补给也十分困难。孤军深入实际上等同于自取灭亡。然而,伽蓝是龙卫军统帅,龙卫军的大多数将领都忠诚于伽蓝,他们是少数派,即便有不同意见也只能遵从伽蓝的命令。

伽蓝选择在此刻说出第一次东征大败的秘密,其中也有说服反对者,最大程度凝聚龙卫军全部力量的意图。

“第一次东征大败,便是败在乙支文德之手。”伽蓝并无隐瞒之意。娓娓道来。“乙支文德在高句丽的军方德高望重,他曾做为高汤的麾下猛将征战远东,其后做为辅弼大臣之一辅佐高元继续实施崛起大计。当年联合靺鞨入侵辽西的主要策划者和执行者便是乙支文德。”

这样一个人物,他对高句丽和高元的重要『性』可想而知,所以皇帝在东征之前曾密诏前线九路统帅,若在征伐途中遇到乙支文德。则不惜代价将其擒获,以斩高元之股肱。

第一次东征开始后。皇帝御驾亲征,指挥大军攻打辽东城。在屡攻不克的情况下。考虑到辽东雨季来临后将严重阻碍征伐进程,遂改变策略,由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等九位统帅,各率大军齐聚鸭绿水西岸,一边围攻乌骨城,一边伺机渡河,会同来护儿、周法尚的水师攻打平壤。

当时乙支文德率高句丽主力军队列阵于鸭绿水、萨水一线,与京都平壤共同构筑了三级防御,其目的很明显,就是不惜代价把战争拖到冬天。辽东战场有它的特殊『性』,一是冬天太长,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不宜征伐,另外便是夏天的雨季大约要持续一个月左右,雨季结束后,很快便进入秋天,而辽东的秋天很短,也就是说,帝国大军必须在雨季来临前杀到平壤,一来可以避开雨季渡河的困难,二来也才有足够时间展开攻击,而且即便不能攻克,帝国大军也有足够时间撤离战场。

当时,于仲文决意要抢在雨季来临前杀到平壤城下,但遭到了刘士龙和宇文述的强烈反对。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在军中威望高,且作战经验丰富,皇帝便把战场指挥权交给了他,让他指挥九路大军,但为了制约于仲文,皇帝又让自己的亲信大臣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参与决策,更派出尚书右丞刘士龙以慰抚使的身份到于仲文的身边行“监军”之权。

于仲文地位高,资历老,战功卓著,他可以力压宇文述一头,但压不住尚书右丞刘士龙。

尚书右丞本是尚书台的属官,左丞辅佐尚书令,右丞辅佐仆『射』,但今上为了集权,改革官制后,不但不设早已变成虚职的尚书令,连实际掌控尚书台的左右仆『射』都不再设置了,六部尚书直接听命于皇帝,但皇帝不可能直接管理和监督稽核台省事务,需要一个“代理人”,于是尚书左右丞理所当然成了皇帝在尚书台的“代理人”,其级别为正四品,与六部尚书的副官长六部侍郎并列,且因为其直接向皇帝“负责”,是皇帝信任的心腹,所以位高权重。

刘士龙的想法就代表了皇帝的想法,再加上宇文述的强烈反对,于仲文不得不搁置渡河之议。

帝国大军陈兵鸭绿水西岸,直接威胁平壤,平壤当然心慌,于是乙支文德临危受命,亲自渡河而来,一则代表高元与帝**队进行投降谈判,拖延时间,二则打探帝国大军的虚实。于仲文无意谈判,打算直接扣押乙支文德,把这位送上门来的叛虏统帅抓起来。哪料却遭到了尚书右丞刘士龙的坚决反对。

刘士龙并不是蓄意违背皇帝的旨意,也不是拿了高句丽人的贿赂,而是从帝国国内政治斗争的需要。以及远东的国防和外交战略出,坚决反对扣押乙支文德。

从帝国国内政治斗争来说,刘士龙代表了关陇本土贵族集团的利益,其保守的政治立场导致他反对皇帝动的东征。他迫切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而从远东国防和外交战略来说,帝国需要维持远东政治局势的平衡和稳定,高句丽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和核心“棋子”,假如把这颗“棋子”拿掉,则远东必然陷入混『乱』。必然会影响到帝国的整个国防和外交战略,所以高句丽这个番邦还是要存在下去。既然高句丽王国还要存在下去,那么东征便是以武力重创高句丽,摧毁其扩张称霸的野心为主要目的。从这一目的出,刘士龙认为,不能就地扣押乙支文德,相反,要放了他。要利用他在平壤的威望和权势。尽快促成高句丽的投降,继而结束这场战争。

宇文述反对放走乙支文德。从当时战场形势来说,的确不能放走乙支文德。在高句丽,乙支文德的作用过了十万大军,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人所皆知。然而。于仲文出自关陇虏姓大世家,是关陇鲜卑贵族集团的核心成员之一。而关陇鲜卑贵族集团正是帝国中央集权制改革下的利益严重受损者,因此在反对改革的政治立场上。它与关陇本土汉姓贵族集团是站在一起的,双方的利益密切相关,所以,于仲文竟然“匪夷所思”的接受了刘士龙的劝说,放走了乙支文德。

宇文述愤怒之下,不顾后果地即刻奏报皇帝,状告于仲文和刘士龙。于仲文“迫于无奈”,突然又改变主意,要以精骑出击,抓捕乙支文德。

至此,刘士龙恍然大悟,自己上了于仲文的当,而宇文述同样现,自己竟给于仲文“算计”利用了。

于仲文要渡河,要杀奔平壤,要拿到功勋,要巩固自己在帝国的权势,增长自己的实力。实力决定一切,有了更强的实力,才能在政治上拥有更大的话语权,而有了话语权,才能影响帝国的国策,才能维持本集团的政治利益。当时于仲文是军方大佬,他若想实现自己的目标,必须像当年的楚国公杨素一样以军功为基础跨入中枢,所以东征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不能错过这个千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渡河,一定要杀到平壤,而放走乙支文德,正好激怒了宇文述,迫使其与刘士龙“狗咬狗”。两人之间的矛盾骤然爆,刘士龙因为担心宇文述的告状而遭到皇帝的惩罚,迫不得已之下只好转而支持于仲文派遣精骑渡河抓捕乙支文德。

宇文述明知上了于仲文的当,明知自己“独木难支”,但还是极力劝阻于仲文渡河,原因很简单,大军粮草正陷入空竭危机。

此次远征,因为路途遥远,粮草补给困难,帝国卫士们不得不携带百日粮秣,加上排甲以及衣资、戎具、火幕等器具,每人负担至少三石以上。以卫士之力,根本承受不了在如此大的负重下长途跋涉,但皇帝有命令,“遗弃米粟者斩”。帝国卫士们迫于无奈,只好在晚上宿营时,于幕帐中挖坑掩埋粮食。如此一来,大军行程尚未过半,粮草却所剩无几。九路统帅对此心知肚明,但大家谁也不说,也不去惩罚士卒,因为那些都是自己的兵,惩罚了自己的兵,必然寒了自家兄弟的心,严重打击士气不说,还自曝家丑,自寻麻烦。

宇文述认为大军粮草不继,不能渡江杀奔平壤,最起码暂时不能渡河,要等到后方把粮草送上来之后再考虑。而于仲文迫于现实,采取了折衷之策,以精锐马军渡河追杀乙支文德,但是,马军一旦渡河,则必然形成孤军深入之势,一旦被高句丽人围杀,于仲文和刘士龙必然要把所有责任推给宇文述。

宇文述寸步不让,坚决不同意。于仲文大怒,“将军仗十万之众,不能破小贼,何颜以见帝!且仲文此行也。固无功矣。”宇文述则厉声质问,“何以知无功?”于仲文说,“昔周亚夫之为将也。见天子军容不变。此决在一人,所以功成名遂。今者人各其心,何以赴敌?”这意思是说,你蓄意与我做对。蓄意阻挠大军渡河,蓄意违背皇帝之意志,假若东征无功而返或者功亏一篑,责任都是你的。

宇文述无奈,他虽然深得皇帝信任。但帝国政治派系之间的斗争极其残酷,假若于仲文和刘士龙联手打击他,必定有一帮宵小紧随其后群起而攻之,他将无力应对。考虑到自己的前程和所在集团的政治利益,宇文述被迫同意渡河,于是马军先行,步军紧随其后渡过了鸭绿水。

于仲文的精骑一路狂奔,屡战屡捷。乙支文德一路败退。并写了诗给于仲文。“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意思是劝说于仲文适可而止,毕竟远东的政治局势摆在这里,中土帝国假若彻底摧毁了高句丽,虽然中土帝国的版图因此扩大了。但中土帝国的扩展野心必将引来域外诸虏的恐慌,帝国的国防和外交将承受巨大压力。这对帝国展十分不利。

过河之后宇文述的危机感越来越严重,而解决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拿到战场指挥权,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于是宇文述借助乙支文德的这诗,把于仲文和刘士龙再一次告到了皇帝面前,诬陷两人暗通高句丽。皇帝和中枢一看就知道前线九路统帅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了,于是断然下旨,改由宇文述为九路大军总帅。

宇文述作茧自缚,他本意是想把危机传递给皇帝和中枢,继而迫使皇帝和中枢做出暂时中止攻击的命令,这样一来大军还有时间等待后方送来粮草辎重,谁知皇帝和中枢却让他代替了于仲文,并命令他以最快度直杀平壤。

军中矛盾因此爆,而宇文述在皇帝、中枢和于仲文等统帅的联合『逼』迫下,不得不继续前进。

乙支文德并不知道帝国大军已经陷入粮草危机,但他知道雨季正在到来。大雨一下,鸭绿水和萨水暴涨,帝国大军的粮草运输必然困难重重,到那时高句丽军队再以小股精锐频繁攻击帝**队的粮道,则帝国大军必然粮草不继,必然急于撤军,如此高句丽则有了反击机会。于是乙支文德诈败,屡战屡败,甚至一天之内七战七败,导致帝国大军士气如虹,九路大军一路狂奔杀到了平壤城下。

一切如乙支文德所料。帝国大军赶到平壤城下,粮草不继。高元和乙支文德则继续实施诈降计,以谈判来拖延时间,而于仲文则坚决要求攻击,不惜代价拿下平壤,只要拿下平壤,一番掳掠之后,粮草危机也就解决了。宇文述不敢攻,辽东城至今都没有打下来,更不要说远比辽东城坚固的平壤了,而尤其重要的是,粮草不继,帝国大军拿什么去攻城?

宇文述费尽心思从高句丽人手里拿到一个可以“交差”的投降协定后,匆忙撤军。而高句丽人之所以满足了宇文述的要求,则是因为乙支文德已经做好了反击准备。

此时雨季已经结束,乙支文德在萨水上游的筑坝蓄水已经完成。当帝国大军横渡萨水之时,乙支文德下令掘坝放水,一时间滔天洪水咆哮而下,伏兵四出,帝国大军措手不及,全军覆没。

所以,导致帝国第一次东征惨败的关键人物便是乙支文德。此人从亲自赶赴帝国大军行诈降计开始,到遗诗于仲文行离间计,再到诱骗帝国大军至平壤城下的诈败诱敌计,乃至最后的半渡而击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谋略,他的非同凡响之处。

与这样的对手交战,龙卫军又有多大的胜算?在胜算甚少的情况下,龙卫军内部假如矛盾重重,甚至给对手所利用,则必败无疑。

众人皆沉思不语,脑海中不断翻腾着伽蓝所描述的战斗画面,心如重铅。

“正如将军所言,萨水东岸便是陷阱。”一向沉默寡言的黄君汉忽然说道,“以乙支文德之『奸』猾,在我大军士气如虹、兵临城下之刻,必然以守代攻,然后耐心寻找反击良机,一旦现龙卫孤军深入,则必然四面围杀。”黄君汉神情凝重,低声问道,“将军,这就是你说的背水一战?”

还是那句话,反言之,伽蓝你为何执意置龙卫军于死地?

伽蓝摇手,“若没有乌骨屠城,乙支文德必然以守代攻,伺机反击,但如今乌骨城被我彻底摧毁,你说,他还能以守代攻吗?”

乌骨屠城,千年古城毁于一旦,伏尸遍野,生灵涂炭,高句丽人恨意滔天,看到乌骨屠城的罪魁祸横渡萨水而来,岂能不战?假若再不战,再以守代攻,则高句丽人必然士气崩溃。唯有一战,唯有在萨水之畔击杀帝国龙卫军,报乌骨之仇、雪屠城之恨,方能重鼓士气,方能赢得与帝国进行最后谈判的基本条件。

“乙支文德就在萨水东岸,就在对面列阵以待。”伽蓝手指东方,厉声质问,“诸君可有胆略,与某渡河,与虏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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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六章 兵临萨水

伽蓝公布第一次东征惨败的秘密,重点突出乙支文德的谋略,目的是告诫自己的部下要吸取血的教训,鼓励他们在决战中击败乙支文德,为死去的帝国将士报仇雪恨,以一场空前的胜利来洗刷帝**队在东征战场上所遭受的耻辱

正因为有了第一次东征惨败,正因为三十万帝国将士葬身于萨水两岸,正因为有一层厚厚的阴霾始终笼罩在帝**队的身上,所以,帝国远征军能否以一往无前的勇气再次渡过萨水,便成为谁能赢得这场战争最后胜利的关键

伽蓝在关键时刻统一了龙卫军将领们的想法,达成了强渡萨水的共识,也迅改变和推进了战争的进程

五月十二日,龙卫军强渡萨水

不出伽蓝所料,高句丽人稍加抵抗后,便迅后撤,做出诱敌深入之态势

同日,杨恭仁和崔逊接到了伽蓝的禀报崔逊非常生气,但面对桀骜不驯、骄横跋扈、为所欲为的伽蓝,他也只能摇头苦笑,无计可施

伽蓝强渡萨水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以龙卫军的生死逼着杨恭仁和崔逊即刻赶赴萨水战场,然后再以远征选锋军的生死来逼迫薛世雄火赶赴萨水战场当帝国远征军6路主力进入萨水战场后,北平也就陷入了被动由于帝**队在军事上的节节胜利,北平再去接受高元的投降已经没有意义,相反,假若命令帝**队攻陷平壤,俘获高元,北平便能完全掌控高句丽的生死,继而掌控整个远东政治局势,如此北平便在政治上便获得了巨大胜利皇帝和行宫如何选择?答案不言自明

只是,这种“由下而上”的逼宫举措,以战局的展来逼迫皇帝和中枢改变既定策略的做法,必然会引起皇帝和中枢的极度不满必然会把忤逆之罪放在杨恭仁和崔逊的头上事情是伽蓝做的,罪责却由杨恭仁和崔逊来背,可以想见这两人心中的愤怒

杨恭仁神情冷峻,一言不他早有准备,虽然自己拒绝了伽蓝的建议,但阻止不了伽蓝强渡萨水今日结果,乃在他预料之中接下来,他和崔逊只能被迫接受“潜龙在渊”之策略,在预料到自己十有**要留戍东北疆的情况下,只能最大程度地争取远征的胜利以便给自己赢得足够的功勋,在未来赢得多的利益

杨恭仁和崔逊急召罗艺、王辩、薛氏兄弟等鹰扬郎将及军府主要僚属商议赶赴萨水战场一事

惊闻伽蓝与龙卫军正在强渡萨水,诸将相顾失色伽蓝所为,已经出了众人的想像伽蓝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乌骨屠城惹下惊天大祸之后,再一次置杨恭仁和崔逊于不顾,置选锋军利益于不顾,置龙卫军生死于不顾强渡萨水自陷绝境要知道龙卫军假若全军覆没选锋军基本上就完了,而选锋军完了,东征进程必定严重受挫,其结果可想而知可以预见,伽蓝此举,其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假若伽蓝所为是出自其背后庞大势力的指使,那么杨恭仁和崔逊也罢薛世雄、李景和赵才也罢,实际上都被“算计”了一旦东征受挫,所有这些被“算计”的人,都将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

“明公,事不宜迟,大军即刻赶赴萨水,迟恐生变”罗艺毫不犹豫,第一个站起来请战,“某愿率北平将士先行出,日夜兼程赶赴萨水”

“善”杨恭仁也不敢犹豫了,果断下令,选锋军诸团即刻拔营起寨,以最快度飞奔萨水

当夜,杨恭仁和崔逊急报薛世雄,并联名禀奏北平,恳求皇帝和中枢督促远征水6两军主力,以最快度进入平壤战场



五月十三日,龙卫军全部进入萨水东岸高句丽人进行了反击,但均被龙卫军击败

五月十四日,伽蓝挥军前进三十里,五次撕开高句丽人的阻击战阵

龙卫军屡战屡捷,士气如虹高句丽人屡战屡败,溃不成军

然而,因为伽蓝详细述说了第一次东征惨败的经过,龙卫军的将领们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清醒的头脑,他们看到的不是一支溃不成军的高句丽军队,而是一群潜伏在平壤城外的猛兽,所以,当龙卫军第六次击败高句丽人的阻击后,冯翊、刘黑闼等都找到了伽蓝,提醒伽蓝要放缓脚步,甚至出于安全考虑,适当后撤

五月十五日,伽蓝指挥龙卫军再进二十里

就在高句丽人期待敌人掉进陷阱之刻,敌人却突然掉头了,就像现了陷阱一般,飞一般后撤了三十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乙支文德接到斥候急报,敌军主力正在抵达萨水西岸

五月十五日下午,罗艺率北平将士飞奔而至,但他没有渡河,而是扎营于西岸,并构建了一座大营寨营内旌旗飞舞,气势恢宏,好似有数万大军陈兵以待

五月十六日,杨恭仁、崔逊和王辩率怀远将士抵达萨水,并在北平军大营之后,构建了一座连营五里的庞大营寨

同日,伽蓝指挥龙卫军再撤十里,隔萨水与西岸大军遥遥相望



同日,乙支文德亲自赶到萨水之畔探查敌情面对萨水西岸敌军连绵数里的大营,他心如重铅

就目前战局来说,帝**队这次攻击,一改前两次东征的犹豫和迟延,大踏步前进,而乌骨屠城是给了高句丽人脆弱的心理以致命一击,并激化了平壤内部的矛盾,引了一场血腥政变,而政变的结果则在政治上把高句丽一分为二,把高元和追随他的臣子们推到了悬崖的边缘,他们除了舍命一战外,已无其他出路

高元的政敌们在高句丽生死存亡之刻,毅然抛弃了高元,用一场血腥的厮杀与高元划清了界限他们带着受伤的躯体“投奔”了中土,用斑斑血迹赢得了中土人的信任至此,中土人总算成功分裂了高句丽,分裂了平壤接下来,这些“大义凛然”的无耻的高句丽的叛徒们将倾力帮助中土人摧毁高元并借助中土人的力量“拯救”他们的高句丽,重建他们的高句丽王国

今日萨水一战,与当年的萨水一战其政治、军事乃至经济背景都完全不一样了,在这种情况下,当年击败中土人的策略还能再一次成功实施吗?

乙支文德仰天长叹,他悲哀的现自己或许是因为对未来的恐惧,竟然始终沉浸在往日辉煌所构建的梦幻里,实际上当年的策略已绝无可能再用,不仅中土人有了防备不会重蹈覆辙,即便是平壤内部在中土人大兵压境和血腥报复的强大压力下,君臣民的上下齐心已不复存在,团结一致是奢望,各利益集团为了各自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兵变可能会在平壤一而再再而三的爆,而以今日岌岌可危的平壤来说,一旦内部再来一次背叛和分裂,必定崩溃

所以今日唯有一战趁着中土人的主力大军刚刚抵达萨水立足未稳,趁着平壤内部的纷乱刚刚平息尚有一丝元气,集结高句丽所有力量,与中土人决一死战打赢了,尚有苟延残喘的机会,尚有颠覆时局的可能而打输了,高句丽也不会亡国败亡的不过是高元及其追随者还有他们的宏图大志,而崛起之梦想只要高句丽存在,高句丽人就会一代代坚持下去

乙支文德非常果断,马上改变防御策略,改“诱敌深入”为“以攻代守”,下令前线各军火赶到萨水一线集结,凭借萨水天险,凭借平壤京都之优势,趁敌半渡而击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中土人阻截在萨水西岸

唯有主动出击,唯有坚决进攻,唯有胜利,才能重振士气,才能把正在四分五裂的高句丽人重凝聚到一起



十六日夜,伽蓝渡过萨水赶赴选锋军帅营拜见杨恭仁和崔逊

“如你所愿”崔逊看到伽蓝,也不请他坐下,面无表情地冷笑道,“请问将军,接下来,计将何出?是不是渡过萨水,与敌决战?”

伽蓝以一人之力,把选锋军拖到了决战战场,但选锋军实力有限,所带粮草武器也很有限,而敌人在家门口打仗,占有天时地利人和,这一仗选锋军没有胜算然而,选锋军假如不打,不渡过萨水进入决战战场,也就无法逼迫薛世雄、李景和赵才率主力进入萨水战场

伽蓝也不坐,躬身一礼,算是致歉

“主力当然不能渡河”伽蓝笑道,“我选锋军虚张声势,佯作主力,陈兵西岸,做出囤积粮草,伺机渡河之势,便可对平壤造成巨大威胁,给高句丽人以重压”伽蓝张开五指,再用力捏成拳头,“平壤在重压之下,矛盾必然激化爆,如此一来,战机唾手可得”

崔逊皱眉思索,过了片刻,问道,“假如高句丽人主动攻击呢?目前局面下,高元实际上没有选择,唯有孤注一掷,拼死一战倘若他打赢了,便能瞬间扭转乾坤”

“萨水是一道天险”伽蓝笑道,“某不战,他能奈我何?”

“你岂会不战?”杨恭仁忍不住嗤之以鼻,“你的目的,不就是把高句丽人逼到决战战场上吗?”

伽蓝无语,目露狡黠之色,眼珠稍转,马上转移了话题,“前几日,平壤生了兵变,一些兵变失败者逃到了某的帐下今日,高元的弟弟高临投诚而来,他是那场兵变的主要策划者”

杨恭仁和崔逊互相看了一眼,神情顿时凝重起来高临的出现,不但给选锋军赢得了战机,也给帝国在政治上解决远东危机带来了契机





=未完待续)

第两百八十七章 决战在即

五月十七rì,平壤周边城池要隘的高句丽军队向萨水一线火集结。/

这一消息在中午时分由背叛平壤的高句丽贵族传至龙卫军。傅端毅即刻派人禀报伽蓝。

时伽蓝正在萨水西岸选锋军帅营中,陪同杨恭仁、崔逊与高丽王之弟高临进行秘密谈判。接到消息,伽蓝喜形于sè,急报杨恭仁,而杨恭仁则当即中断了与高临的谈判,急召罗艺、王辩共议军情。

“我们的惑敌之计成功了,乙支文德对战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伽蓝详细表述了自己对当前战局以及平壤形势的分析和判断,“叛虏全线出动,足以证明平壤在我军的威逼下已摇摇yù坠,形势异常危急,高元和乙支文德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扭转当前的不利局面。今rì决战态势已成,萨水决战一触即。”

罗艺实在忍不住了,他不知道伽蓝的信心从何而来,“不出意外的话,萨水东岸的叛虏至少有五万以上,如果加上平壤的卫戍军,人数就更多。另外,据高临透漏,靺鞨人的援军早已进入高句丽,此刻或许就在平壤附近。还有……”罗艺用力一挥手,加重了语气,“谁敢肯定,关键时刻,百济和新罗就不会暗中援助高句丽?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太简单了,既然靺鞨人都不惜出手相助,同处半岛的百济和新罗还不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某等必须考虑到,假若百济和新罗暗中相助。让高元把镇守两国边疆的戍军全部调至平壤战场,那么某等面对的就不是五万大军,而是十万蛮虏。”

伽蓝冷笑,“战争开始前。高句丽有几多人口?有多少军队?连续三年战争之后,它的人口还剩下多少?军队又还有多少?好,退一步说,姑且肯定罗将军的估猜,萨水有十万叛虏,那么请问罗将军,平壤现有的粮秣是否还能保证其十万大军的作战所需?”

罗艺哑然无语,面露羞恼之sè。

在他看来。以选锋军的实力,与萨水东岸的高句丽人决战,根本没有胜算,而理由很简单。第一次东征的萨水惨败就是血淋淋的例子。那场惨败的yīn影始终笼罩在罗艺的心里,让他愤怒之余更为谨慎,而谨慎过份了便是畏惧,虽然他绝不会承认自己的畏惧,但事实上他的确怯战。伽蓝一语戳中了他的要害。这场战争进行到第三年。就连庞大的帝国都难以支撑,更不要说小小的高句丽了。此次选锋军以万人之力攻陷乌骨城,血洗乌骨,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今rì高句丽人不论在实力上还是在心理上。都已经不堪承受,稍加重压便会崩溃。

“既然你成竹在胸。**胜券在握,那某便支持你。渡河决战。”罗艺倒是杀伐决断,你既然一定要打,某便舍命相陪。

罗艺在选锋军里是饱受压制和打击的对象,假如打了败仗,崔逊第一个要找他的麻烦,而杨恭仁出于个人利益考虑,即便不落井下石,也不会仗义相助,所以对罗艺来说,打比不打好,打赢了比打败了好,理所当然支持伽蓝。实际上此刻决战已既成事实,以伽蓝的xìng格,就算杨恭仁不同意打,他也会展开攻击,因为龙卫军已经到了对岸,它不回来,死活把你拖着,你能奈他何?他打败了,罪责是大家的,打赢了,功劳也是大家的,既然如此,那唯有舍命一战了。今rì军议,讨论的其实不是“战”与“不战”的问题,而是怎么打的问题。

罗艺又是第一个站起来坚决支持伽蓝,坚决要与高句丽人决战。面对两大战将所施加的“重压”,杨恭仁、崔逊和王辩自然不便公开反对,而是详细讨论决战之策,试图集中众多不利因素来达到延缓决战的目的。

所谓哀兵必胜,这是有道理的,再说当前“哀兵”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其人数也远远过了选锋军,的确不利于决战。鉴于当前战局对帝国非常有利,且选锋军在短短一个月时间内便已杀到萨水,距离平壤不足三百里了,战果彪炳,杨恭仁和崔逊都不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与已经绝望却yù置之死地而后生,进行殊死一搏的高句丽人进行决战。当然决战是一定要打,不过一定要等到主力赶来,最起码要等到薛世雄带着怀远军主力抵达萨水之后再进行决战。

这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先决战中投入战场的帝**队人数多了,把握xìng更大了;其次打赢了功劳有薛世雄一份,打输了还有薛世雄这个军方大佬分担主要罪责,可谓稳得不能再稳了。

伽蓝冷笑不语。这一策略对杨恭仁来说是稳妥了,但对龙卫军来说却是灾难。既然高句丽人一定要决战,要打,乙支文德当然要借助兵力上的优势,要乘着帝**队立足未稳之际,展开最为猛烈的攻击,最起码要把已经渡河的帝**队赶回萨水西岸,以取得战役的阶段xìng胜利。而这一胜利对平壤来说极其重要,平壤急切渴望用一场胜利来重振士气,来凝聚人心。如此一来,龙卫军当其冲,必会遭到高句丽人的疯狂攻击,而从杨恭仁的稳妥策略出,罗艺的北平军和王辩的怀远军暂无可能渡河,仅靠龙卫军的单薄之力死死守住东岸阵地,守住帝**队进入决战战场的“桥头堡”,其后果可想而知。

说白了,此策就是逼着龙卫军撤回来,逼着伽蓝接受杨恭仁和崔逊所定下来的决战策略。

伽蓝见招拆招,当即提出要求,为了等待薛世雄和怀远军主力的到来,为了能在东岸坚守更长时间,他需要与乙支文德谈判,以阻延高句丽人的攻击,为此。他需要高平和当初与杨恭仁谈判的乌骨城使团成员。另外,他还要把高临带在身边,以便与背叛平壤的高句丽人密切合作,联手共抗乙支文德。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杨恭仁满口答应。



伽蓝回到萨水东岸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魏飞和沈仕鹏回来了,确定了乙支文德在萨水上游筑坝蓄水的准确位置。

“马上禀报观公。”冯翊说道,“这是乙支文德敢于在萨水与我们决战的最大倚仗。倘若观公派出一支偏师摧毁此坝,则平壤尽在我们掌控之中。”

“这道水坝如今已经成了高句丽人的救命稻草。只要这道水坝存在,高句丽人总有一丝希望,而我们却望而却步,担心重蹈覆辙。”伽蓝剑眉深皱,连连摇头。“乙支文德既然敢于故技重施,必有万全之策。不出意外的话,此坝有重兵守护,一旦遭到攻击。叛虏守不住了,必会决堤毁坝。此举虽两败俱伤,但最起码我们也受到了重创,士气也再遭打击,由此东征必定陷入被动。相反,平壤倒是赢得了谈判契机。”

冯翊皱眉不语。西行冷嘲道,“观公一心求稳,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甚至都不敢渡河决战。你以为他还会派遣一支偏师攻打水坝?”

“如此重大机密,蓄意隐瞒只会自寻麻烦。”傅端毅倒是支持冯翊的意见。

“高句丽人既然把这一机密告诉了将军。而将军也验证了,再隐瞒,就没有必要了。”魏征抚须笑道,“再说,将军既然已经把乙支文德诱到了萨水之畔进行决战,也就毋须担心那道水坝了。”

众人疑惑,齐齐望着魏征,等待他的解释。

“乙支文德气势汹汹杀来,全力进攻,以龙卫军单薄之力,难以抵御,若想保全实力,唯有渡河西撤,但龙卫军一旦西撤,那道水坝就成了我们的梦魇。因为雨季即将来临,叛虏只要利用这道水坝把我们阻挡在萨水以西,不论是否决堤,他们都成功达成了目的。如此一来,历史重演,倘若我们渡河兵临平壤,大军粮草辎重必定会因为鸭绿水和萨水的暴涨而受阻,所以不论是舞yīn公还是观国公,都不敢渡河。等到雨季结束,留给我们攻打平壤的时间已经很少了,而那道水坝依旧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因为只要我们到了平壤,他们就可以决堤放水,阻绝我们的粮道,如此必定能把战争拖到冬天,而那时粮草运输更为困难,大军唯有后撤。”

“所以将军以最快度杀到萨水,以孤军深入之势诱骗叛虏任由龙卫军渡过了萨水,接下来将军固守萨水东岸,而观公则率北平和怀远两军佯装主力火跟进,导致乙支文德对战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以为我们的远征大军已经到了,更担心平壤在内忧外困之下轰然崩溃,于是他果断调整了策略,决心在萨水进行一场决战,歼灭已进入萨水东岸的我军先锋,竭尽全力把战争拖到雨季。”

背叛平壤的高句丽人投奔帝**队后,肯定要把他在萨水上游筑坝蓄水一事说出来,而那道水坝是帝**队的梦魇,帝**队肯定要派遣军队去攻打水坝,于是乙支文德成功诱骗帝**队转移了攻击目标,而他则能弥补先前错误,把已经渡过萨水的帝**队斩尽杀绝,继而成功把战争拖到雨季。雨季到了,再加上那道曾经毁灭了帝国三十万大军的水坝,试问还是有谁敢渡河?

伽蓝的计策是对的,抢在雨季来临前杀到平壤城下,迫使高句丽人把所有军队都集中到平壤战场,那时就算高句丽人摧毁了水坝,暂时断绝了帝**队的粮道,帝**队也有足够时间抢在雨季之前把大量的粮草辎重运到平壤战场。关键时刻,帝国水师还能帮忙运送粮草辎重,这也是皇帝和中枢吸取教训后,命令水师从辽东半岛登6进入高句丽的原因之一。

然而,观公杨恭仁把政治利益放在第一位,他不敢渡河,而舞yīn公薛世雄迫于军队内部的矛盾,主力迟迟不能跟进,至于来护儿和周法尚的水师,同样因为军政等各方面的矛盾冲突和利益纠葛,也迟迟不敢渡海,导致第三次东征开始一个月后,除了帝国选锋军外,帝国水6两支东征主力竟然都未能逼近平壤。

所以,这一战必须打,而且还必须击败乙支文德,否则第三次东征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双方都要打,帝**队和高句丽军队的主力都在萨水一线,这时候决堤放水,淹死的不仅仅是帝国将士,还有高句丽人。魏征由此判断,乙支文德不敢决堤,只有打败了,迫不得已了,他才会决堤放水,而帝**队则因此摧毁了那道水坝,摧毁了那个梦魇,为攻击平壤扫平了最大障碍。







第两百八十八章 一击

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萨水上游的那道水坝上时,魏征却一语惊醒了众人。 .)

乙支文德果断下令,已经抵达萨水战场的三支高句丽军队即刻展开阻击,务必把中土人拦截在萨水东岸狭窄地带,绝对不能让中土人拓宽战场,继而给中土主力渡河赢得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午时,两军在距离萨水大约二十里外的丘陵地带相遇,双方激烈厮杀。

大约一个时辰后,又有两支高句丽军队一路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地进入战场。紧随其后的便是乙支文德和他的亲卫团。而乙支文德的出现,极大地鼓舞了高句丽人的士气,战斗迅进入白热化。

就在此刻,在帝**队的左右两翼,突然杀出两支军队,一支是高临的军队。一支则是高平的军队。

高句丽将士极度震惊。

高平是高句丽王的叔父,是高句丽声名显赫的权臣。是镇戍乌骨城的最高统帅,他竟然投降了敌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乌骨城失陷了,说明镇戍乌骨城的数万大军都投降了。

高临是高丽王的弟弟,同样是高句丽威名赫赫的大权贵,他还是平壤卫戍军的几大统帅之一,他投降了敌人,又说明什么?说明平壤乱了,甚至已经崩溃了。

乌骨屠城的消息肯定要封锁,否则人心大乱,平壤兵变的消息更要封锁,否则军心尽失,然而,防口如防川,尤其在这种局面下,消息的封锁非常困难,最起码防不住贵族官僚们,防不住军队的中高级军官们,至于普通将士,那还是可以暂时隐瞒的。

然而,这一刻,当高平的帅旗迎风飘扬,当高临的幡麾猎猎作响,当高句丽人自相残杀的时候,任何消息都瞒不住了。

骤然间,军心大乱,最先乱的就是基层军官们,他们虽然级别不高,但也是贵族,贵族都需要维护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们的集团和个人利益至高无上,至于王国的利益,高句丽王的利益,均无足轻重。王国没有了,君王没有了,都没有关系,只要他们存在,只要他们的利益存在,只要这片土地还是他们的土地,那么他们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重建王国,重立君王。反之,假如他们死了,把军队都拼完了,把利益都消耗一尽了,那就真的彻彻底底完了,与国共亡了。

如今,高平、高临这两个皇族叔侄为了自身利益都投降了中土人,他们这些贵族还打什么打?皇族都背叛了自己的王国,自己的君王,他们这些贵族还有什么义务和必要誓死捍卫王国,捍卫君王?

军官们乱了,不愿意打了,于是很快,战局瞬间颠覆,高句丽人溃不成军,狼奔豕突而逃。

乙支文德无力阻止,只能转身奔逃,以最快度向东奔逃,他必须抢在逃兵前面把正在赶赴战场的各路军队集结起来,以免消息扩散,导致整个军队的崩溃。

龙卫军气势如虹,疯狂追杀。

伽蓝的疯狂个xìng在这一刻彻底展露,他冲在最前面,带着突厥jīng骑不死不休地跟在乙支文德后面奋力追杀。

傅端毅、薛德音、魏征等人均担心这是乙支文德的诱敌之计,连续鸣镝告jǐng,恳请伽蓝停止追杀。

伽蓝却置若罔闻,命令龙卫诸团,衔尾追杀。为了加快追击度,他更下令丢弃一切负重,竭尽全力追杀叛虏。这一刻,他只要度,要以最快的度追杀叛虏,彻底打乱高句丽人的部署,赢得这场决战。

高句丽人崩溃了,逃兵的逃亡度匪夷所思,他们竟然抢在乙支文德之前与飞赴萨水战场而来的其他军队相遇,当高平、高临投降敌军并率军队与中土人一起杀来的消息传开后,各路赶赴战场的军队都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撤退。

黑夜来临,撤退的高句丽人在黑夜和恐惧的笼罩下,在后方帝**队不死不休的疯狂追击下,终于演变为逃亡,于是兵败如山倒。即便乙支文德威望崇高,即便高句丽人还有兵力上的优势,但此刻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与各军之间的联系。不知道各军的位置,甚至就连命令都无法传递出去,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夹在奔逃的乱军之中,拼死逃亡。以免在自相践踏之下丢了xìng命。



龙卫军一击而胜的消息越过萨水,迅传递到帝国选锋军帅营。

伽蓝已经疯狂,龙卫军正在衔尾追击,气势如虹的帝国将士正在逼近平壤,但是。假如这是诱敌之计,这是乙支文德的计谋,那么龙卫军便陷入了高句丽人的包围。

这是不是乙支文德的诱敌之计?从战局的展来判断,这显然是敌人的诱敌之计。乙支文德气势汹汹的杀过来,以绝对优势兵力与龙卫军展开决战,竟然一触即溃,这怎么可能?伽蓝中计了,龙卫军危在旦夕。

既然伽蓝中计了。龙卫军正在坠入敌人的陷阱。那么罗艺的北平军和王辩的怀远军是否即刻渡河予以接应?

这时,萨水上游的那道水坝就如一柄悬在头顶上的刀让人惶恐不安,而第一次东征萨水惨败的血淋淋教训更是让人不寒而栗。渡河纯粹是自寻死路,既中了高句丽人的诱敌之计,又要重蹈萨水惨败之覆辙。

罗艺拒绝渡河。伽蓝是个疯狂之徒,是个亡命的赌徒。当初打乌骨城便是如此,以自陷绝境来抓住战机。虽然那一仗他打赢了,但太过侥幸。运气占据了大部分,而运气是有限的。这一次他故技重施,但显然上天不再眷顾他,运气用完了,要全军覆没了。

“明公在军议上说得明明白白,龙卫军坚守东岸,北平军和怀远军在西岸接应,固守待援,待薛帅与怀远主力赶到再行决战,但结果如何?”罗艺忿然说道,“此子猖獗,目中无人,自食恶果,还连累了明公与某等,更坏了东征大计。”

“事已至此,埋怨何用?”王辩对罗艺的态度非常不满,战局陷入危机,各军更应齐心协力,怎能只顾个人生死而置兄弟于不顾?再说目前的战局并不明朗,以他对伽蓝的了解,他更相信伽蓝取得了决定xìng的胜利。高句丽人或许是因为某种不明原因自行崩溃了,给了伽蓝一个天赐良机,所以他才毫不犹豫的追了下去。谁敢说,伽蓝就一定中计了?

“明公,某愿率怀远军即刻渡河,跟进接应。”王辩躬身请命,“不论战局如何展,明公都应该派兵接应,唯有如此,方能对上对下均有交待。”

抛弃陷入敌围的军队,任由袍泽自生自灭,这是大罪,做为主帅的杨恭仁,更是罪上加罪。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也就是说,目前情况下,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宁愿全军覆没也不要独自逃生,逃回去也是死。

杨恭仁和崔逊相视苦笑。从横渡辽水开始,伽蓝倚仗龙卫军的强劲实力,牢牢掌控了选锋军,虽然前有乌骨之功,但今rì萨水一战,假如全军覆没,则尽数化为烟云。成也伽蓝,败也伽蓝,奈何奈何。

“善!”杨恭仁不再犹豫,断然决策,“怀远军即刻渡河跟进。”



五月十九,乙支文德战败萨水的消息传到了平壤。

高丽王高元非常果断,亲自率京都卫戍军出城迎战。这是生死存亡的一刻,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高句丽人都必须把中土军队阻截于平壤城外,唯有如此,才能赢得时间收拢逃兵,才能重整军队,才能以足够的实力坚守平壤,否则,大势去矣。

在距离平壤五十里外的顺安要隘,高元据险而守,一边收拢败军,一边阻击追兵。

五月二十rì凌晨,乙支文德逃到顺安,与高元会合,并向高元提出了弃守平壤,撤往南部山区,以保存实力,伺机东山再起的建议。

弃守平壤是高元的最后一条退路,但不到绝望之刻,高元绝不会弃守平壤。

“战局已不可挽救?”高元对乙支文德的建议非常吃惊。

“高平、高临均已叛敌,而紧随其后背叛大王者,必不计其数。”乙支文德黯然长叹,“中土人大兵压境,王国在内外夹击之下已然分裂,这种局面下,平壤已不可坚守,唯有后撤方能保留一线生机。”

高元相信乙支文德,稍加权衡后便接受了乙支文德的建议,“不能把平壤拱手让给那些十恶不赦的叛逆。”

高元逃走了,平壤失陷了,中土人赢得了这场战场的最终胜利,但迫于远东政治局势的需要,中土人必须保留高句丽王国,而历经三年的战争实际上不过就是换了一个高句丽王,削弱了高句丽的国力,并在未来很长一段稳定半岛乃至远东局势而已。但高元绝不会遂了中土人的心愿,他主动撤离平壤,不但要保存一部分实力,更要把平壤“洗劫一空”,如此他才能在帝**队撤离高句丽后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孤需要时间,需要足够长的撤离时间。”

“某已经命令决堤放水。”乙支文德说道,“某再率军坚守顺安,必能给大王争取到足够长的撤离时间。”







第两百八十九章 谁攻下了平壤?

五月二十日清晨,伽蓝与西北狼兄弟及阿史那大奈、阿史那贺宝带着突厥精骑杀到了顺安城下。1---

紧接着,冯翊、西行率左龙卫府马军主力杀到。

将士们连续作战两天两夜,人疲马乏,已是强弩之末,但此时距离平壤已近在咫尺,考虑到平壤城内还有以逸待劳的精兵强将,假若让敌军察觉到帝队的虚实,发起凌厉反扑,则战局必定颠覆,龙卫军必定全军覆没。

伽蓝下令,在城外寻有利地形列下战阵,摆出攻击态势,同时遣小股精骑在战阵之后往来飞驰,以扬起冲天烟尘欺骗敌军,佯作主力陆续抵达,迫使敌军不得不全力坚守要隘,继而给龙卫军赢得喘息之机。

午时之后,右龙卫府诸团在刘黑闼、王安等人的率领下,陆续赶到。步军将士狂奔两百余里,精疲力竭,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好在马军已经摆下战阵,更有冲天烟尘为掩护,可以让步军稍事休息。

大约在黄昏时分,江成之的左龙卫府第一团与卢龙的魔鬼团飞驰而来,他们挟持着高平和一群乌骨城官员,高举着高平的帅旗,在顺安城外耀武扬威的转了几圈后,这才缓缓退入战阵

天近入暮,高临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抵达顺安。

十八日在萨水东岸作战时,高临麾下不过两三千人,但两天两夜之后,他旗下的军队就超过了两万。战局发展到现在,形势基本明朗,虽然平壤城固若金汤,虽然高元和乙支文德还拥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但高平、高临的背叛已经分裂了高句丽,他们有强大的中土帝国做后盾,有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庞大的帝队为后援,双方的实力对比一目了然,高句丽的贵族自然会做出明智选择。而选择的结果便是在过去的两天两夜内,绝大部分逃离战场或者尚未抵达战场就开始撤离的高句丽贵族,纷纷带着麾下军队投奔了高临。

高临对伽蓝非常敬畏。两天前决战之刻。他看到进入决战战场的只有龙卫军,而帝队的主力竟在西岸按兵不动,顿时便失去了取胜信心。然而,伽蓝信心百倍。甚至放出狂言,可一击而胜。结果当真如此,年轻的伽蓝击败了威名赫赫的乙支文德,几千帝国龙卫军击败了数万气势汹汹杀来的高句丽军队,甚至还狂追两百余里。一口气杀到了平壤城外,不但赢得了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更就此决定了高句丽王国的命运。

决战之前,高临几乎是一无所有,形势也是晦暗不明,所以没有提条件的资格,但现在他有军队了,有贵族的支持了。实力飞速膨胀。更重要的是形势也基本明朗了,他必须要提条件了。

入暮之后,高句丽人在扎营的同时,也给龙卫军构建了一座营寨。龙卫军疯狂追击,把全部的辎重都丢在萨水东岸,现在可以说是饥寒交迫。更不要说战斗力了,但目前的战局却确保了龙卫军的安全。以高临为首的高句丽人若想重建王国。若想保全自身利益,就必须倚仗帝国的帮助。彻底铲除高元和乙支文德等人的势力,稳定半岛三足鼎立的政治格局,并以此为契机,重建与帝国的宗藩关系,重新赢得帝国的信任,唯有如此,高句丽才能继续生存下去,高句丽人才能告别噩梦休养生息。

深夜,高临拜会伽蓝。

伽蓝坐在马鞍上,吹着横笛,神情专注。烈火站在他的背后,仰头默默地望着深邃的星空。暴雪趴伏在烈火的阴影里,一双冷森森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战战兢兢走来的高临,准备随时扑上猎杀。…,

高临冲着伽蓝深深一躬,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聆听着悠扬笛音。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良久,伽蓝抬头看了他一眼,虚手相请。高临盘膝坐下,相距五步,开口便直奔主题,“将军是否想攻陷平壤?”

乍听这是废话,伽蓝当然想攻陷平壤,但这话从高临的嘴里说出来,其意思就不一样了,他实际上是诱惑伽蓝,将军是否想独占攻陷平壤的功劳?

伽蓝望着眼前这个相貌普通但目露精干之光的中年人,脸上慢慢浮现出嘲讽之色。迟疑了片刻,他低声问道,“计将何出?”

伽蓝声音嘶哑,但蕴含其中的杀意却异常凌厉,仿若一柄出鞘利剑,让高临倍感窒息,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高临畏惧了,他不敢说了,他担心自己一旦提出条件,极有可能遭到这个血腥残暴之徒的杀戮。

伽蓝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横笛,神色漠然,好似眼前根本就没有高临这个人。

很长时间的沉寂,高临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终于,他鼓足勇气,颤栗着问道,“高元之后,谁是高句丽王?”

伽蓝不假思索的摇摇头,“这由帝国皇帝决定,与某无关。”

一股滔天怒火不可遏制地从高临心底涌出,“摧毁高句丽,对中土有甚好处?”

伽蓝脸色陡沉,目光骤然森冷,“你若想死,某可以成全,但在死之前,你必须替某打开平壤的大门,否则,平壤城,就是第二个乌骨。”

“将军必须给某一个承诺。”高临豁出去了,厉声说道。

“承诺?”伽蓝冷笑,“若你打开了平壤的大门,某就给你承诺,某不再屠城。”

“这不是某要的承诺。”

伽蓝断然摇手,“那个承诺,某给不了你。”

“但将军可以让它既成事实。”

伽蓝沉思不语。

“将军当真以为那些军队都是因为某而归降?”高临手指自己的大营方向,言辞恳切地说道,“战局发展到这一步,高平必然要为王国和自己做打算,为此他肯定要改变策略,而接下来将军若想拿下平壤,必然要倚仗高平的威望,于是高平必然会利用这一机会为自己谋取称王的实力,一旦他控制了所有投降的高句丽军队,那么未来的高句丽大王必然就是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高平称王了,其野心必然膨胀,高句丽依旧是中土大患。”

这倒是事实。高临的资历威望,与高平根本没有可比性,虽然这两天很多高句丽贵族带着军队投奔了高临,但实际上都是冲着高平来的。好在高平被帝队所挟持,暂时无法与这些贵族“沟通”,这才给了高临一个机会。

“某凭甚相信你的承诺?”伽蓝忽然问道。

“难道将军相信高平的承诺?”高临当即反问道,“你血屠乌骨,与其仇深似海。高平一旦称王,岂肯罢休?对将军来说,高平才是心腹大患。”

伽蓝嗤之以鼻,“某凭甚牺牲自己的利益成全你?某在拿下平壤后再杀高平,必会激怒支持他的高句丽人,对某来说,后果严重。”

伽蓝当然想独吞攻陷平壤的功劳,但现在远征军的水陆主力大军距离平壤遥不可及。为此他必须付出代价。那就是让高平在重获自由的同时重新获得实力并掌控高句丽王国。这时候,假若伽蓝出尔反尔,杀了高平,激起平壤兵变,以龙卫军之单薄实力,极有可能丢掉平壤。而得而复失的责任,伽蓝承担不起。…,

“某说了。某可以为将军打开平壤的大门。”高临手指自己,郑重说道。“是某,而不是高平。”

伽蓝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或许,你可以打开平壤的大门,但你的实力控制不了平壤,而高平却可以。能否在攻陷平壤后牢牢掌控平壤,对结束这场战争至关重要,否则,高句丽会分崩离析,会陷入长久内战,而这对中土,对半岛乃至整个远东局势,都不利。”

高临沉默半晌,苦笑道,“没想到,将军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竟因一己之私利而置中土苍生于不顾。既然如此,那就请将军拭目以待,看看这场战争能否如你所想的一样结束。”

伽蓝脸色微变。今夜高临敢来提条件,敢来威胁自己,必然也想到了被拒绝的后果。他的资历、威望和实力都不如高平,只待高平迫于形势,不得不改变策略与帝国合作,高临就成了必然被铲除的对象。今天他敢背叛高元,明天就会背叛高平,高平岂肯容他?所以高临在决战中竭尽全力,以期赢得自己的信任,改变其命运,一旦他的愿望落空,他必然要挣扎,必然想方设法混乱局势,分裂高句丽,阻碍王国的重建。做不了大王,那就做一方诸侯,唯有如此,他才能保全自己,才能赢得问鼎王位的机会。

“你也是自私自利的小人。”伽蓝嘲讽道,“你为一己之私利,背叛君王,背叛王国,背叛高句丽,甚至不惜让战争延续下去,涂炭生灵。”

“某不过为自己、为高句丽寻一条生路而已。”高临大义凛然地说道,“高句丽遭此重创,即便休养百年也未必可以恢复元气,而这一切都是拜高元、高平、乙支文德之辈所赐。如今你竟以高平代替高元,明显就是想把战争继续下去,想让高句丽亡国灭种。”

伽蓝没有说话,他从高临的眼睛里看到了危机。

“将军是否知道,乙支文德在逃亡途中下令掘开了萨水上游的水坝,洪水呼啸而下,已经断绝了将军的退路,也断绝了将军的援军和粮秣。”高临冷笑,“将军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不知能在顺安城下坚持几日?”

伽蓝暗自吃惊,一双眼睛慢慢眯起,凛冽杀气喷涌而出。高临使出杀手锏了,这时候倘若其临阵倒戈,龙卫军必定腹背受敌,高平固然性命不保,龙卫军也岌岌可危,而更严重的是,高元和乙支文德则可乘机反攻,帝国选锋军的前期战果必定毁于旦夕之间。

高临“出击”的时机太好了,伽蓝没有选择,唯有答应他的条件。

“某可以给你想要的承诺。”伽蓝说道,“但是,某一旦杀了高平,平壤大乱,迫不得已之下,就不得不屠城镇压。”

高临目露喜色,躬身一礼,毫不犹豫地说道,“某需要将军的承诺。”



乙支文德故技重施,打了帝国选锋军一个措手不及。

王辩的运气非常好,他带着怀远军渡河不久就进入了一片丘陵地带,侥幸躲过了一劫。

杨恭仁、崔逊在萨水东岸扎营的时候就考虑到了这一情况,所以选择了一处较高地势,洪水冲过来后,虽然包围了营寨,却没有人员损伤,且营内粮秣充足,足以支撑数日,只是如此一来,王辩也罢,杨恭仁也罢,短期内都无力再去接应支援伽蓝,只能任其自生自灭了。



二十一日,伽蓝说服了高平。

高平无路可走了,唯有倚仗自己的实力,借助帝国大军的力量,直接杀进平壤,自立为王,于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使出了各种手段,于二十三日在顺安城内应的帮助下,成功攻陷顺安。

二十四日,高平、高临率军杀到平壤城下。伽蓝率龙卫军随后跟进。

二十五日,平壤城里的一些贵族背叛了高元,打开了城门。平壤失陷。高元仓惶出逃,与乙支文德及其残部南下逃遁而去。

五月二十六日,也就是帝国远征军横渡辽水三十七天后,伽蓝率突厥精骑进入平壤,在城楼上升起帝国大纛。





=(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章 惊变

高元逃跑了,乙支文德也逃之夭夭,而帝国远征军的主力尚未抵达平壤,这正是高句丽贵族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重立新王的最佳时机。(..无弹窗阅读)//更新最快//只待既成事实,中土帝国迫于半岛和远东形势的压力,不论这个高句丽新王是否符合他们的需要,也只能下旨承认了。

伽蓝早已与高平达成默契。他只要平壤,拿下平壤后,便由高平全面掌控平壤的军政大权。至于高句丽的政局如何展,伽蓝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绝不能损害到帝国利益,否则他就要出手干涉。实际上,这等于变相支持高平坐上王位。

有了伽蓝的支持,高平信心十足,对王位势在必得。二十六日伽蓝进城后,当着高句丽众多权贵的面,做出了坚决支持高平的姿态。

伽蓝的表态至关重要,这直接影响到了高句丽权贵们对新王的选择。

高临意识到了危机,强烈的生存危机。虽然平壤城内很多贵族都像他一样背叛了君王,但自从兵变之后,公开反对高元崛起策略的贵族基本上被清洗一空,不是杀了就是逃了,剩下的要么支持高元,要么持中立立场,而昨天正是这些贵族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背叛了高元,并继续掌控着高句丽的命运,支持高平为高句丽的新君王,也就是说,平壤的国策核心还是“崛起”,只不过迫于形势不说了,韬光养晦了,只待完成了休养生息,那些掌控了王国权柄的以崛起为己任的贵族们还是要动战争,还是要把高句丽推向死亡的深渊。

当然,高句丽如何重建,政局如何展,那都是未来的事,对高临及其所属势力来说,当务之急是如何生存下去。以高临为的贵族们,其政治理念务实而保守。他们坚决反对崛起策略,甚至不惜动兵变来推翻高元。正因为他们的背叛导致了平壤内乱,继而加了高句丽的败亡。加快了战争的进程,把胜利拱手让给了中土帝国,而中土帝国则就此掌控了高句丽的命运。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责,而从王国重建的角度来说。高临及其保守势力的存在,也严重影响到了高句丽的核心国策和王国政治的稳定,所以,乘此良机,及时铲除高临及其保守势力。是理所当然的事。

高临及保守势力绝不能束手待毙,平壤目前的混乱形势,既是高平诛杀他们的机会,也是他们斩杀高平的机会,而若等帝国主力大军进驻平壤,他们也就失去了掌控自己命运的机会。但能否取得伽蓝的支持,却直接影响到了这场厮杀的结果。

这天晚上,伽蓝参加了高平在王宫内举行的宴席。宾主尽欢。离去时。高平将其送出了王宫。其后则由高临一路护送到了北城。

攻克平壤后,高平控制了平壤的王宫、内城和外郭东西两城,高临控制了外郭南城,伽蓝和龙卫军则屯驻于外郭北城,三股力量互为牵制。到了北城后,高临告辞。离去前他踌躇良久,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将军,之前给某的承诺。是否记得?”

伽蓝看着他,神情冷峻,缓缓点头,“时机不到。”

高临冷笑,“将军,倘若今夜某被人大卸八块,将军是否依旧信守承诺?”

“他敢杀你?”

“他为何不敢杀某?”

伽蓝若有所思地望着高临,高临则夷然不惧,目光炯炯,神色坚定,似有所决断。

良久,伽蓝缓缓颔,转身离去。



二十七日凌晨,高临突然难,指挥其所属军队向高平及其亲信部属动了猛烈攻击,一时间内城、外郭内杀声震天,平壤城再度陷入血雨腥风。

龙卫军以最快度完成了集结,但伽蓝迟迟没有下达出击命令。

平壤城内的很多贵族都在看着伽蓝,看着龙卫军。这些贵族势力庞大,控制着相当数量的军队,其中有些人的政治立场是激进的,有些人则是中立的,但值此关头,个人利益肯定要凌驾于王国利益之上。王族手足相残与他们利益何干?相反,帝队的选择,才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未来。

高元没有选择,唯有击杀高临。

他肯定要杀高临,这不仅仅关系到由谁来掌控高句丽,谁来做高句丽王,还关系到能否最大程度地保全高句丽的现有实力。只要高临在,只要高临及其势力想掌控高句丽,那么就等于给了中土人实施离间计的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中土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置高句丽于死地。

高元有信心、有实力击杀高临,把他的势力一扫而空。

高临却是赌博。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对他越是不利,一旦高平彻底控制了平壤,他想赢得伽蓝的支持就更为渺茫。他不相信伽蓝的承诺,与其把命运交给一个异族人,不如竭尽全力殊死一搏,这样反而有机会杀出一条血路。即便赢不了,甚至不能与高平同归于尽,但最起码可以重创高平。高平奄奄一息了,以伽蓝的豺狼性格,岂能饶过他?高平死了,支持他的势力烟消云散,如此一来,以高句丽崛起为己任的持激进政治立场的贵族就所剩无几了,这对高句丽的重建,对王国未来国策的制定,对高句丽的生存和展,都有着难以估量的积极作用。

所以,双方都拼命了,而且,双方都没有向伽蓝求援。

高平不愿求援,其中原因很多,借助帝队的力量自相残杀,就算赢了也没有光彩,耻上加耻而已,但更重要的是,他担心中了伽蓝的奸计,一旦伽蓝在自己的背后捅一刀,其优势荡然无存,形势会骤然颠覆。然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是事实,他若想彻底铲除高临,必然要付出昂贵代价,等到他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之刻,就只能任由帝队宰割了。

高平向冷眼旁观或静观其变的贵族求援。恳请他们以王国利益为重,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高临实力不济,此举纯粹是自寻死路。但高临岂会愚蠢至此?高临的出击,要么来自帝队的授意,他有倚仗,所以才肆无忌惮;要么是豪赌。反正都是死,临死也要拖个垫背的,也要狠狠咬上一口,或许就能咬得你魂归地府。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贵族们都很害怕。如果是来自帝队的授意。自己加入战场,岂不是找死?如果是高临的豪赌,那高临现在就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谁给咬到了谁就倒霉,临了高平是不会抚恤赔偿的,相反,只会落井下石。历经三年战争之后的王国已经一穷二白。而重建过程中利益纠葛更是严重。能够瓜分的利益实在有限,能够少一个利益瓜分者,谁不高兴?

高临赌对了,除了坚决支持高平的贵族,余者依旧冷眼旁观,谁都不敢动。都怕雄踞北城的那头虎视眈眈的帝国猛虎突然从黑暗里冲出来。

随着战斗的进行,局势也在悄然生变化。

高临是拼命。不惜一切代价拼命,他只有拼命的资格。而高元却有各种各样的念想,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瞻前顾后不敢拼命,尤其害怕伽蓝在最后一刻动致命一击,一口把他们两个都吞了,所以他始终留有余力,以防不测。

他留有余力,其他人就不干了。现在是非常时刻,谁手里的军队多,谁的实力强,谁就能在重建王国的利益瓜分中占据主动权,反之,为高元把军队打光了,实力没有了,理所当然就会被踢出利益瓜分者的队伍。很多贵族虽然支持高元,但那是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一旦前景不明朗了,危害到自己的利益了,当然要“抽身后退”,即便还能与高元共进退,那也要谨慎的留一点余力,不能把身家性命统统赔了进去。

结果本应该是一边倒的战局,逐渐演变成为势均力敌。在双方僵持的过程中,因为帝队始终不动,对高句丽人造成了巨大威慑,导致越来越多的贵族选择了“旁观”,而这一局面又导致一些本来支持高平的贵族主动退出了战场。高句丽都要亡国了,你们叔侄为了王位还手足相残,你们何曾顾及到高句丽的利益,顾及到我们这些贵族的利益?事实上谁做高句丽王都行,只要他顾全到我们的利益,我们就拥戴他,所以,你们叔侄去打吧,谁赢了谁就是王,不要连累我们。

于是战局继续变化,先是高平控制的东城丢了,接着西城也被高临的军队攻陷,到天亮的时候,内城竟然告破,战局竟然生了惊天逆转,本来实力不济的高临竟然控制了整个战局,而本来胜券在握的高平竟然匪夷所思的输掉了这一仗,被困在了王宫里。



消息传到北城,伽蓝与傅端毅、薛德音面面相觑,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失望之色。

伽蓝的确抱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想法,所以始终在北城按兵不动,只待高平和高临打得两败俱伤了,他就张开血盆大口,横扫整个平壤城,哪料高句丽的贵族们很有智慧,竟然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毅然抛弃了高平。高平死了没关系,大不了换一个姓高的做君王,只要不损害到我的利益。只是这样一来,却损害到了帝国利益,伽蓝不干了。

“将军,计将何出?”薛德音低声问道。

伽蓝目露杀机,嘶哑而冰冷的声音在众将耳畔响起,“传令,诛高临,斩高平,火烧王宫。”

“火烧王宫?”薛德音暗自吃惊,“将军要屠城?”

“既然他们抛弃了王族,某便屠尽高氏。”伽蓝冷笑,“高氏灭绝,树倒猢狲散,余者何惧?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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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一章 大变之局

帝**队出动了,伽蓝指挥龙卫军主力飞杀到内城,与高临合兵一处,猛攻王宫。book/ [武法无天 aoye]

形势明朗了,高临的豪赌成功了,不过此刻已是两败俱伤,高临已是强弩之末,甚至连攻打王宫的力气都没有了,假若帝**队没有及时出现并给予有力支援,战局必定会再次逆转,高平或许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关键时刻,帝**队的锋利战刀给了高平致命一击。

平壤城内的贵族当即做出了反应。那些最早支持高平但事见不遐又退出战场的贵族,非常担心遭到帝**队和高临的报复,果断变节,投奔高临,效忠高临,帮助高临攻打王宫,以图将功折罪。而那些始终在冷眼旁观的贵族们也做出了不同的举措,一部分人认为形势已经明朗,要即刻站队,要马上向高临效忠,否则必定错失机会,于是火出兵帮助高临,而还有一部分贵族依旧摇摆不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反应非常迟钝,似乎还要继续观察下去,继续静观其变。小心驶得万年船,值此混『乱』时刻,谨慎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高平愤怒至极。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槌,眼见所见,都是背叛,亲朋故旧背叛了他,伽蓝和帝**队也是背信弃义,大好形势骤然颠覆,这一刻所有人都要置他于死地,所有人都要踩着他的尸骨捞取利益。这是活生生的报应,几天前高元也深处此境,也是怒不可遏,但他还有机会逃亡,而高平现在却被困在王宫里,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高平愤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他想起了被大火焚毁的乌骨城。

高平下令,火焚王宫,烧,统统烧光。我得不到的。你们也休想得到,任何人都休想得到,我们玉石俱焚。

大火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高临急了,高句丽的贵族们也急了。王宫烧毁了还可以重建,但大火一旦蔓延,把整个平壤城都烧了。那对高句丽来说是致命的打击,是不堪承受之痛,甚至有可能连国祚都会灭绝。

高临和所有参与攻打王宫的高句丽贵族都拼命了,指挥军队疯狂攻击,试图抢在大火焚毁王宫之前冲进去。控制住火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平壤城。

那些依旧在冷眼旁观的高句丽贵族们望着王宫内冲天而起的火光,听着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不祥之感萦绕于心,这一刻,他们对未来的恐惧无限放大,他们正是因为对未来的过度恐惧才缩起了脑袋,所以此刻他们更不敢挺身而出。更不敢为了王国、为了高临而付出全部的身家『性』命。他们想到的就是自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种卑劣的心理一旦控制了人的心智,这个人也就根本指望不上了。

伽蓝非常吃惊,龙卫军官们也是暗自惊骇,平壤局势的瞬息万变让他们不寒而栗。好在局势的展到目前为止还是有利于帝国,所以龙卫军要做的。就是在保住战果的同时最大程度的打击高句丽的实力。

伽蓝果断下令,撤出战场。以免殃及自身。这些自相残杀的高句丽人已经陷入了疯狂,他们就像一群失去了理智的疯狗,逮谁咬谁,一旦咬上了龙卫军,龙卫军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龙卫军刚刚撤出战场,王宫的大门就给攻破了,然而,王宫失陷并不意味着战斗结束。

一场新的战斗才刚刚开始。高平绝不会坐以待毙,他要活下去,他要突围,他要杀出平壤,所以他火烧王宫,诱迫高临和攻打他的贵族们对战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们以为攻陷了王宫就赢得了战斗,就可以把主要力量用于控制火势。然而,就在他们杀进王宫的同时,高平则带着残军从另一个方向突围而走。

高临马上兵分两路,一路衔尾追杀,一路全力救火。

高平顺势杀进了内城,一边抵挡追兵,一边四处纵火,继续用纵火之计来牵制对手,试图给自己赢得突围时机。

此刻高临和所属军队正在竭尽全力控制王宫内的火势,根本没有想到丧心病狂的高平突围之后竟在内城继续放火,竟然又把内城点燃了。高临人手不足,顾此失彼,眼见王宫内的大火已不可阻挡,而内城大火又熊熊而起,两条火龙借助风势迅会合,火势愈猛烈,浓烟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平壤城。

高临绝望至极,捶胸顿足,人几乎都要崩溃了。考虑到高平还在突围中,还在一路纵火,倘若任由其把外郭点燃,则平壤必然重蹈乌骨之覆辙,陷入冲天火海,化作一片废墟。高临当机立断,所有军队撤出王宫和内城,抽调精兵强将围追堵截高平,但主力依旧用来控制火势,以抛弃内城和王宫为代价来保住整个外郭。

外郭不同于王宫和内城,那里有几十万居民,一旦外郭陷入火海,居民来不及撤离,必然死伤无数。

伽蓝意识到局势失控了。虽然他之前的打算是烧毁王宫,是血屠平壤,是继续打击和削弱高句丽的实力,但他却不敢焚毁平壤,不敢把高句丽一棍子打死。之前高句丽的第二大重镇乌骨已经毁于大火,假若高句丽的京都平壤再毁于大火,再加上两座大城里几十万人口的损失,还有爆大饥荒以来饿死的人口,高句丽基本上算完了,就算国祚得以延续,也不堪一击,很快就会被四周虎视眈眈的百济、新罗和靺鞨所瓜分,半岛局势乃至远东的政治格局必将生重大变化。

伽蓝不得已,断然下令,围杀高平,以最快度把高平及其残军彻底消灭,不给他纵火焚烧外郭的时间。同时急告高临,不惜一切代价控制火势,务必保住外郭。

然而,高平已经疯了,他和他的残部突围到外郭后,毫不犹豫地大肆纵火。

外郭居民一夜未睡,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王宫陷入火海时,他们感觉大祸临头了,等到内城再陷入火海,他们害怕了,恐惧了,一部分居民毫不犹豫地携家带口冲向了城门,以逃离平壤来求得生存。很快,逃离的居民越来越多,渐渐如『潮』水一般浩浩『荡』『荡』。

可怕的是,城门是关闭的。高氏兄弟自相残杀,当然要置对方于死地,当然要关起门来厮杀,结果便是逃离人群塞满了大街小巷,水泄不通。

外郭起火了,外郭人山人海,外郭陷入了令人恐怖的大混『乱』。

伽蓝和龙卫军面对疯狂涌来的人『潮』,寸步难行,失去了围杀高平及其残军的机会,不得已只好撤出北城,打开北城门,竭尽全力拯救无辜。伽蓝又遣精骑疾驰其他城门,以帝国强悍武力为后盾,『逼』迫各城门守军即刻打开城门,仍由居民出城逃生。

人『潮』滚滚,城内居民的逃离度非常快,但外郭火龙的肆虐度更快,火借风势,呼啸而进,迅向整个外郭席卷而去。人『潮』大『乱』,自相践踏而亡者,不计其数。高平和他的残部被裹挟在人『潮』里,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夜扁舟,随时都有覆灭之危,但为了逃生,他们大肆杀戮,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追兵衔尾而至,切齿痛恨之下,为了追上对手,他们也大开杀戒,把所有阻挡追击的障碍都砍倒在了脚下。

高平和他的残部陷入了绝境,前有人『潮』,后有追兵,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而咆哮的火龙正沿着房屋呼啸而来。在挣扎中,在怒吼中,在哀嚎中,在绝望的呐喊声里,高平死去,忠诚他的部属死去,而为他们陪葬的却是遍地的尸体和陷入火海中的平壤城。

高临痛悔万分,这一刻,他万念俱灰,他无颜面对先祖,无颜面对死去的无辜生灵,无颜面对自己的王国,他决然投身火海,殉葬而死。

失去了高平,又失去了高临,高句丽贵族们群龙无,这一刻,他们唯有自救,所有的贵族,包括那些始终冷眼旁观的贵族们,为了拯救平壤,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无不使出了浑身力气,竭尽全力控制火势。

高句丽人停止了逃亡,在鼓号声的召唤下,在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里,在一声声血泪哭求下,高句丽人调转身形,如『潮』水一般倒涌进城。

救火,救城,救自己的家园,救自己的王国。



五月二十八日,在高句丽人的顽强努力下,平壤城内的大火终于控制住了,高句丽人用自己的血汗保留下了近一半外郭,而余者尽数化作灰烬。

死者无数,王宫和内城彻底焚毁,外郭近半化作废墟,平壤城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高句丽人哀鸿遍野,无助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高句丽贵族联合起来,一起赶赴龙卫军大营,向伽蓝求助,向帝国求助。没有粮食救济,平壤将很快变成一座坟墓。

伽蓝意识到新的危机正扑面而至。目前的局面不是伽蓝所愿意看到的,倘若高句丽灭亡导致半岛乃至远东局势向着不利于帝国的方向展,那么伽蓝就难辞其咎了。

伽蓝遣西行和薛德音为特使,带上两个高句丽贵族,以两团精骑护卫,日夜兼程赶赴北平求援。

目前能拯救高句丽者,唯有帝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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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二章 拓土

当伽蓝和龙卫军在平壤城外煎熬度日之刻,帝国皇帝和行宫还在为远征选锋军攻陷乌骨城而欢呼雀跃,让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的是,事实上历时三年的东征至此已经彻底结束了。//欢迎来到阅读//

二十六日,伽蓝在平壤城楼上升起帝国大纛后,便派人向选锋军统帅杨恭仁报捷。

最先接到胜利消息的是已经渡过萨水的怀远军。王辩和薛氏兄弟渡河不久便被困洪水,待洪水退却后,因为与伽蓝中断了联系,不知道龙卫军的生死,也不知道平壤战场目前是个什么局面,再加上主帅杨恭仁的谨慎小心,所以怀远军不但没有向平壤推进,反而退回到了萨水东岸,只待打探清楚了龙卫军的动向后再做定夺。

怀远军的斥候不敢深入,而伽蓝以为洪水退却需要时间,暂时指望不上援军,遂一门心思与高平、高临一起攻打平壤,结果数天内两军都未能取得联系。直到攻克平壤后,伽蓝估计洪水也退下去了,这才派人赶赴萨水报捷。

王辩和薛氏兄弟都知道伽蓝的本事,对此深信不疑,更是惊喜万分,遂急报杨恭仁。杨恭仁和崔逊听到这个消息后,愣了半天,匪夷所思啊,东征就这样胜利了?历时三年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既然攻克平壤如此轻松,为何战争还打了三年?为何帝国大军还损失惨重?

杨恭仁和崔逊将信将疑,此事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两人不敢贸然禀报薛世雄,更不敢奏禀北平,更担心是敌人的奸计,遂命令王辩派出斥候深入到平壤城下,务必与龙卫军取得联系,眼见为实。

这边斥候还没有出,那边平壤已化作了一片废墟,伽蓝所遣特使与高句丽特使正日夜兼程飞奔而来。

三十日。西行、薛德音与两名高句丽使者抵达萨水东岸,与翘期盼的王辩及薛氏兄弟相遇。胜利的消息迅在怀远军里传开,一时间鼓号齐鸣。欢声雷动。

当夜,杨恭仁、崔逊、罗艺等人终于从西行、薛德音及两位高句丽使者的讲述中获悉了龙卫军攻陷平壤的完整经过,高兴之余更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虽然他们未能参加攻陷平壤的战斗,但功劳少不了他们的一份。在感激龙卫军的同时,对伽蓝更是钦佩不已。事实证明伽蓝的策略是正确的,他以一往无前的决心和疯狂的攻击度终于赢得了这场战争。

既然选锋军建下了显赫功勋,杨恭仁和崔逊理所当然要力捧伽蓝,毕竟伽蓝是皇帝钦点的猛将。龙卫军也是由皇帝亲自组建,东征之武功最终还要归于皇帝的知人善用,捧了伽蓝和龙卫军,实际上也就是捧了皇帝。皇帝高兴了,大家皆大欢喜。

杨恭仁和崔逊随即把东征大捷的喜讯联名急报薛世雄,又十万火急禀奏皇帝和行宫,并派遣报捷特使,与西行、薛德音一行赶赴北平。

薛世雄率怀远军主力屯兵于鸭绿水西岸。正处于进退维谷之中。有心前进却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尤其害怕重蹈萨水惨败之覆辙,而迟延不前又恐怕贻误战机,引起北平不满,所以正为难的时候,报捷喜讯传来了。平壤不但已被攻陷,且和乌骨城一样遭到了焚毁噩运。高句丽完了。战争结束了。

然而,战争是结束了。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结束了,其战果也远远过了北平的预料,但军事上的辉煌,并不代表政治上也达到了预期目的。因为平壤和乌骨两座城池的焚毁,再加上几十万甚至百万以上人口的死亡,高句丽实际上已经崩溃了,这导致半岛局势乃至整个远东局势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一变化未必有利于帝国,假若帝国继续依照自己的设想维持半岛乃至整个远东原有的政治格局,就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一代价甚至会过帝国第三次东征所付出的代价。

所以,杨恭仁和崔逊也罢,薛世雄也罢,其实心里都清楚,东征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但在政治上却陷入了被动。伽蓝和龙卫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摧毁了高句丽,同时也破坏了帝国对半岛乃至整个远东的政治布局,而这一布局的破坏,直接影响到了帝国在远东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未来帝国在远东的政治利益必将受损。

很现实的问题是,就帝国目前内忧外困的政局来说,就帝国三年远征几乎把国力耗费一尽的经济形势来说,帝国正面临着大漠北虏崛起之威胁、国内叛乱此起彼伏之危机,以及皇帝和中央重建威权以稳定国内外局势和恢复国力之重任,试想,这种情况下,帝国哪有能力帮助高句丽重建?哪有能力维持半岛乃至整个远东政治局势向有利于帝国的方向展?所以,把高句丽的实力压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高句丽还能继续在半岛乃至远东政治局势中挥重要作用,如此帝国便能借助高句丽之力成功实现自己在远东的政治利益。

然而,现在这一策略被帝队军事上的辉煌胜利所破坏,皇帝和中枢不得不重拟策略。可以预见,高句丽特使此行必定是无功而返,高句丽的败亡不过是时间问题;同样可以预见,皇帝和中枢在接到东征大捷喜讯的同时,必定会陷入深深的困扰,接下来,用什么逆天的手段才能把军事上的胜利顺利转化为帝国改革派在政治上的胜利?

杨恭仁和薛世雄等人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

六月二十日,北平圣旨送达薛世雄手上,东征结束,所有军队撤回鸭绿水以西,以鸭绿水为界,原高句丽在鸭绿水以西领土统统划归辽东郡。

东征的战果就此确定,帝国在远东开疆拓土,占据了高句丽一半以上的疆域,总算对耗尽国力的三年远东战争有了一个过得去的交待,在政治上不至于遭到对手的疯狂攻击而陷入过度被动。同时,这也是帝国在远东政治布局遭到破坏之后,迫不得已之下的挽救之策,说白了也就是在高句丽频临灭亡的情况下,只能亲自“操刀上阵”,一方面以武力维持高句丽的生存,维持半岛三足鼎立的格局,一方面以武力进驻远东,以帝国的强悍武力来维持半岛乃至整个远东局势的稳定。

实际上就是在远东布局上,帝国和高句丽的角色互换了,本来帝国征服高句丽之后,可以借助高句丽的力量实现远东布局,如今倒过来了,是帝国亲自出手稳定远东局势,而高句丽则借助帝国的力量得以生存。如此一来,本该由高句丽为此拿出来的国力,变成由帝国在远东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了。帝国国力本已窘迫,而东征结束后帝国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现在又加上远东的投入,可谓不堪重负,雪上加霜。

但从帝国远东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来说,目前也只有这个办法,假如任由高句丽灭亡,任由百济、新罗、靺鞨、室韦等诸虏为分割高句丽疆土而在远东混战,必将给帝国东北疆造成严重威胁,而这一威胁在虎视眈眈的大漠北虏、利益纠葛错综复杂的西土诸虏以及国内叛乱迭起屡剿不平所给予帝国的重重压力之下,一旦放大甚至失控,则必然给帝国带来一场可怕的甚至是崩溃的灾难,而五胡乱华之惨剧也有可能在中土重演。

很显然,皇帝和中枢还是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有能力掌控天下,认为中土的国力依旧强大,中土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依旧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既不优先“安内”,也不优先“攘外”,而是内外并重,既安内,也攘外,内外皆不耽误。

既然大战略已经定下来了,新辽东郡的建立也已经提上日程,那么接下来的重任便是巩固东征战果。

圣旨接踵而至。

薛世雄奉旨指挥远征6路大军,清剿鸭绿水以西、千山以北所有高句丽残敌,诸如辽东城、新城、扶余城、国内城等重镇,都必须在近期内拿下,以期尽快稳定辽东局势。

来护儿率水师主力还是按照预定计划登6辽东半岛,清剿千山以南所有高句丽残敌,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拿下毕奢等重镇。另有一部分水师由周法尚统率,渡海后直接赶赴平壤,由海路向远征选锋军运送粮草辎重,并帮助选锋军尽快稳定高句丽局势。

选锋军统率杨恭仁出任抚慰大使,全权负责重建高句丽,而当务之急是重立高句丽王,重整高句丽军队,剿杀高元和乙支文德。又遣特使十万火急赶赴百济和新罗,商谈半岛局势,务必保证半岛三足鼎立之格局。

从六月底开始,远征军水6大军全力以赴实施远东战略,不论是薛世雄、来护儿还是李景、赵才,这一刻都不敢阳奉阴违了。伽蓝和龙卫军以一己之力摧毁高句丽,建下了显赫功勋,这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压力,假若老帅们再不竭尽全力,皇帝和中枢恐怕绝不会视而不见、姑息养奸了。

然而,伽蓝和龙卫军始终没有接到皇帝的嘉奖诏书,而长时间屯驻于平壤的废墟之上,让将士们的情绪越来越糟糕。

七月初,皇帝的圣旨终于到了龙卫军,皇帝诏令,伽蓝率龙卫军即刻返回怀远镇。

同期,皇帝与行宫赶赴怀远镇,巡视辽东。

七月十五日,皇帝和行宫抵达怀远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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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三章 这也叫嘉赏?

十五日夜,裴世矩召见了伽蓝。,[清爽阅读 ]

伽蓝和龙卫军已于两天前返回怀远镇。之前伽蓝曾与杨恭仁、崔逊在平壤城下深谈,又在鸭绿水畔聆听了薛大将军对东征结束后帝国政局走向的分析,基本上明了了自己和龙卫军目前所处的不利处境。

伽蓝坚决执行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坚决以最快度打到平壤,这一点无可指责,但龙卫军血屠乌骨,并一把火烧掉了这座千年古城,尔后更是直接摧毁了平壤,一把火烧掉了高句丽的都城,置高句丽于死地,这却直接改变了半岛乃至整个远东的政治版图,由此影响到了帝国在远东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未来还将影响到帝国在整个北部疆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而这一点则必遭诟病。

所以,伽蓝和龙卫军在这场战争中所建下的功勋,未必能够抵偿他们给帝国带来的损失,尤其就当前帝国所处的内忧外困的现状来说,这场战争的结果,可能让帝国背上更重的负担。

皇帝始终没有下旨嘉奖伽蓝和龙卫军,已经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伽蓝却是感叹不已,他原以为凭借第三次东征的辉煌胜利,让皇帝和中央能够重建威权,让帝国的改革派能够在政治上赢得胜利契机,同时推动历史车轮逐渐偏离原有的轨迹,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事实证明他错了。虽然这一次他的确改变了历史轨迹,不过,历史车轮不是向着有利于拯救帝国的方向展,而是恰恰相反,它加快了帝国走向崩溃的度。

事实上伽蓝根本没有想过要摧毁平壤,他也的确没有去摧毁平壤,但阴差阳错的是,平壤的贵族们自己摧毁了自己的都城,他们一把火焚毁了高句丽的根基,让高句丽轰然倒塌。

这怨不得伽蓝。也怨不得龙卫军,只能说是天命使然,天要灭高句丽。与伽蓝无关,但伽蓝却百口莫辩,不论他怎么解释,也不论他有多少理由。他都无法洗刷自己焚毁平壤的罪责。试问天下,谁会相信他的辩白?就连平壤贵族们都认定了伽蓝是罪魁祸,很简单的事实是,假如没有伽蓝这个幕后黑手,高平和高临叔侄会自相残杀?甚至就连龙卫军的将士们也同样认定平壤是毁在伽蓝手上。证据很简单,伽蓝曾下令火烧王宫,血屠平壤,虽然这一命令因为瞬息万变的战局未能得以执行,但将士们相信,他们的统帅英明神武,无所不能,以一己之力便摧毁了高句丽。正是因为如此强大的存在。平壤才匪夷所思的化作了一堆废墟。

今日的伽蓝,已经不能用“异军突起”来形容了,而是“一飞冲天”,现在他已名震天下,在他赫赫声名的背后,则是摧毁高句丽的功勋。摧毁乌骨和平壤两座重镇的荣耀,还有斩几十万的血腥杀戮。他是一个所向披靡的战神。也是一个恶贯满盈的魔鬼,他就是阿修罗。

伽蓝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只要能拯救帝国,只要能挽救中土苍生,他宁愿做个十恶不赦的阿修罗,但他失望了。

听完伽蓝对整个战事经过的详细描述,裴世矩冷峻而憔悴的面孔上慢慢『露』出苦涩之『色』。真相大白又如何?错不在伽蓝又如何?事已至此,再无挽回余地。

良久,裴世矩叹了口气,说道,“陛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予召见。”

是否得到皇帝召见的机会,伽蓝无所谓,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摆出了一副遗憾和懊悔之情。对他来说,现在最为关键的留在辽东展实力。如今帝国不得不重兵镇戍远东,投入巨大,那么龙卫军可以就近取利,展得更快更好。而从近期皇帝所下达的一系列圣旨来看,薛世雄和杨恭仁十有**要留在辽东,而做为“罪魁祸”的伽蓝和龙卫军,理所当然也会留在辽东,起到威慑远东诸虏的作用。

只是,皇帝诏令龙卫军返回怀远镇,原因何在?目的又是什么?如果皇帝有意把龙卫军留在辽东,那么龙卫军当前最佳位置就是平壤,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伽蓝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皇帝对龙卫军或许另有安排。假如龙卫军未能留在辽东,那么伽蓝之前所拟的以辽东为根基展壮大的策略也就失去了实施的可能。伽蓝暗自祈祷,祈祷上苍不要打击自己,不要击碎自己拯救帝国的梦想。

裴世矩看到伽蓝沉默不语,于是以安慰的口气继续说道,“其中缘由,想必你也估猜到一二,某不再赘述。当然,你的功勋不可抹杀,该赏的一定会赏,只是你年纪太轻,官爵倘若升得太快,会遭人嫉恨,一旦成了众矢之的,那就与奖赏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伽蓝躬身感谢,“明公,某只求与龙卫军兄弟生死与共,更愿与兄弟们共镇辽东。”

裴世矩抚须而笑,摇了摇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让你和龙卫军镇戍辽东,大材小用。”

伽蓝的不详之念更甚,胸中更有窒闷之感。难道某和龙卫军当真要离开辽东?

“已经入秋了,辽东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裴世矩不动声『色』的看了伽蓝一眼,慢条斯理地说了下去,“辽东那一摊子事自有观国公(杨恭仁)处理。镇戍北平的依旧是滑国公(李景),陛下非常信任这位李大将军,继续委以重任。舞阴公(薛世雄)还是东北道大使,但不再镇戍怀远,也不再检校燕郡太守,而是转任涿郡留守,迁左御卫大将军。至于现任涿郡留守晋昌公(赵才)则转任右候卫大将军,随侍于陛下左右。”

伽蓝顿时有所明悟。第三次东征,最大赢家理所当然是远征军6路统帅薛世雄,而东北道大使和涿郡留守这两个要职共集一身,再加上薛世雄在东征三年战争中所建下的显赫功勋,使得他威权大增,完全有实力掌控东北道的五个郡。至于李景,没挪窝儿,鉴于他在东征中的表现,可能是不赏不罚,功过相抵了,而赵才肯定在 第 291 章 中了整个东北道的力量,这必定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帝国于即倒。

伽蓝估猜到自己和龙卫军的镇戍位置了,必定在涿郡,在薛世雄的身边。龙卫军做为薛世雄手里的刀,既能威慑到东北乃至整个北疆诸虏,又能对河北、代北乃至整个山东地区形成威慑。

不同的地位决定了不同的眼光,皇帝和中枢对龙卫军的使用,合情合理,而且最大程度地挥了其强悍武力。

裴世矩从伽蓝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喜悦,似乎有心让伽蓝完全消化掉这个好消息,他停顿了许久,然后问道,“对于陛下的嘉赏,你可满意?”

伽蓝不好回答,因为他估猜不到皇帝会给予自己怎样的嘉赏,毕竟他的功过难以相抵。

“你给陛下争了脸面。”裴世矩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陛下嘴上不说,但心里很高兴,所以,他给你的赏赐非常奇特,任何人都不会想到。”

到底是怎样的赏赐?伽蓝好奇心起,对答案异常期待。

“涿郡太守。”

涿郡太守?伽蓝吃惊地望着裴世矩。这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涿郡是中郡,中郡太守是正四品,相当于军中的武贲郎将,算是官升一级,但是,伽蓝从军队转到地方,从一个职业军人转为地方行政长官,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颠覆了他的正常认知。

“龙卫军呢?”伽蓝不假思索的问道。

“龙卫军的建制取消了。”裴世矩对伽蓝的反应非常满意,眼里更是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对于帝国政治中枢来说,此次龙卫军连续两座血腥屠城,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即便从仁义的角度出,从以德治国的立场出,龙卫军都要被解散,何况龙卫军本来就是一个临时建制,又是皇帝手中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皇帝的政治对手们岂肯错过这样一个消灭它的机会?

“也不在卫府之列?”

裴世矩点头,“他们随你一起转至地方,是去是留,由你决定。”

一股怒气顿时从伽蓝的心底涌出。这也叫嘉赏?你当某是痴儿啊?

涿郡有临朔宫,算是皇帝的行在所在,所以涿郡常常设留守,但这个留守要么兼任地方行政长官,要么由地方行政长官兼任,这是常规,以免出现军政对立之局面。此次薛世雄是留守,伽蓝是太守,看上去军政分离了,但薛世雄和伽蓝是门生故旧的关系,伽蓝敢不听薛世雄的?敢与薛世雄对立?根本不会,伽蓝对薛世雄肯定是言听计从。也就说,伽蓝这个行政长官就是个摆设,而这正是皇帝手段的高明之处,既让伽蓝本人无话可说,也堵住了反对者的嘴。

此事伽蓝可以接受,但把龙卫军将士赶出军队,他就无法接受了。你这即使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做得太过了。

“明公……”伽蓝的声音生硬了。

裴世矩摇了摇手,阻止了伽蓝的话,然后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目『露』期待之『色』。

伽蓝蓦然意识到什么,凝神沉思起来。





=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四章 到底要杀谁?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种事对皇帝来说习以为常,但也要看对象,伽蓝和龙卫军对皇帝忠心耿耿,为皇帝舍生忘死,建下了盖世功勋,是一把好刀,就目前帝国政局来说,皇帝不会收刀入鞘,相反,皇帝为了逆转政局,会继续挥舞这把刀。-------

第二次东征期间,皇帝用这把刀斩落了杨玄感及其同党,重创了帝国保守势力;第三次东征期间,皇帝又用这把刀摧毁了高句丽,虽过犹不及,但这把刀的锋利程度却已是举世皆知。那么,东征结束后,皇帝手里的这把刀,将砍向何处?

伽蓝豁然顿悟,对皇帝的远见卓识和坚韧毅力大为敬佩。

东征结束了,帝国接下来是“安内”,还是“攘外”?当然是攘外。正是因为来自大漠北虏的威胁越来越大,皇帝才发动了西征和东征,试图在大漠北虏尚未对帝国发动战争之前,抢先一步削弱西土诸虏和远东诸虏的实力,遏制东北西三大地域的外族势力结盟共击中土之可能,确保帝国安全和中土之统一。

如今帝国国内矛盾爆发,国内叛逆蜂起,都是因为年复一年的攘外战争对国力的过度损耗所造成,因此,接下来帝国的当务之急虽然是“安内”,但假如停止“攘外”大计,任由大漠北虏发展和壮大,那么很显然,在外部威胁越来越大,南北战争随时都会爆发的情况下,安内会变得异常困难,甚至会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所以,“安内”虽然急迫,“攘外”大计也要继续进行。

当然,以目前帝国局势来说,在西征、东征之后,再进行大规模的北伐已不现实,帝国已没有足够国力以战争手段来打击大漠北虏。目前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以政治上的合纵连横并辅以局部战争来缓解大漠北虏的威胁,继而竭尽全力拖延南北战争的爆发,给帝国赢得稳定国内局势和恢复国力的足够时间。

如此一来。皇帝把伽蓝赶出军队,却任命他为涿郡太守,同时撤消龙卫军编制,却又把这支军队继续交给伽蓝指挥。其原因就不言自明了、

伽蓝又干回老本行了。伽蓝在西土的时候便是双重身份,明为西北军卫士,暗为老狼府秘兵,执行的都是裴世矩所拟制的西土策略。现在他“升级”了,还是双重身份。明面上他是涿郡太守,暗地里却统率秘军,执行的是皇帝和中枢所拟制的“攘外”策略,其目标便是北方诸虏。不过这种事见不得光,一旦摆到明面上,以东.突厥和铁勒人为首的北方诸虏联盟必然以此为借口,与帝国交恶,甚至主动发起攻击。不断向帝国施压。以试探帝国的反应,倘若帝国示弱,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北疆防御必定陷入深重危机。

伽蓝沉思良机,冲着裴世矩深深一拜,“请明公面授机宜。”

裴世矩欣慰一笑。对伽蓝的表现非常满意,他轻轻摇手。低声说道,“你对北虏了解甚多。你且说说。”

伽蓝从西土打到远东,当然对北虏甚是了解,再加上他对历史发展的预知,使得他对天下大势的认识总是高人一筹,而从裴世矩的角度开看,伽蓝以较低的身份地位以及几乎是完全闭塞的消息来源,竟然能够与帝国中枢一样预测到未来,而拥有这种高瞻远瞩的能力,实在是天赋异禀,理所当然要人尽其才。…,

伽蓝也不谦让,侃侃而谈。

西土局势虽有反复,但已经达到了削弱西突厥,打击铁勒,重创吐谷浑,臣服西域诸国的目的。如今西突厥的战略重心在葱岭以西,所以表面上看西突厥再次进入了西域,并在西域与中土形成了抗衡之势,但实际上正是因为这两大强横势力瓜分了西域,造成西土诸虏不得不在两大强者对抗的夹缝中艰难生存,他们谁也不敢得罪,由此也就困守一隅,无法发展壮大,继而也就无法对两大强者形成威胁。

远东局势虽然一边倒,表面上看帝国在军事上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实际上帝国却陷入了政治上的被动。为了维持帝国在远东的政治利益,帝国不得不把势力范围拓展到半岛,在重建高句丽的同时,代替高句丽钳制远东诸虏,以维持远东地区的稳定。当然,这一国防和外交战略,虽然对内来说加重了国力的耗费,加深了国内的政治危机,但对外来说却彰显了帝国的强大,可以有效遏制远东诸虏的野心。其中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暂时没有结论,相关证据还要从远东局势的发展,以及汉虏之间必然存在的南北对抗的发展中,逐步求证。

大漠北方局势也是一边倒。当年先帝在大漠上合纵连横,分裂了强大的东.突厥,给予其毁灭性打击,其后东.突厥归附帝国,在帝国的庇护下休养生息了近二十年,如今它已经重新崛起,并迅速发展壮大,南北双方再次形成了对抗。这是历史的宿命,历朝历代都逃脱不了这一宿命,都必须面对南北战争这个残酷的现实。今天的现实是,帝国在实施攘外策略的过程中,在远东遭遇到了重大挫折,军队损失惨重,国力损耗惊人,而东征结束后,帝国有限的军队要分出一部分镇戍辽东,如此一来,北疆镇戍的兵力就严重不足,而用来平定国内叛乱的军队更是寥寥无几。

接下来南北对抗如何发展不言而喻。大漠北虏面对如此良机,即便不主动南下入侵,也要以连续不断的挑衅来打探帝国的虚实,试探帝国的底线,所以,在新一轮的南北对抗中,帝国不能被动应战,必须主动出击,必须给大漠北虏以连续打击,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让大漠北虏摸不清帝国的虚实,继而让帝国赢得实施和完成攘外战略的足够时间。

在帝国整个北疆区域里,正面与大漠接壤的是代北道,包括定襄郡、马邑郡和雁门郡。这是南北战争的主战场。

在代北的东面就是东北道,包括幽燕、辽西和辽东。其中涿郡便是代北道和东北道的接壤地,由此向北,便是北方大漠区域和远东区域的分界线。

在代北的西面则是灵朔道,也就是大河河套地区,包括灵武郡、五原郡、榆林郡和朔方郡等。由此向西北,便是金山(阿尔泰)山脉,也就是北方大漠区域和西域的分界线。

北方大漠诸虏若要南侵,有三条道路,一是由代北南下入太原,一是由灵朔南下入关中,一是由涿郡南下入河北。灵朔道有西北军镇戍,再加上大河和横山天险,暂时无忧。代北道有代北军镇戍,再加上长城和雁门关两道天险,也是易守难攻。而由涿郡南下入侵,也有长城和太行山两道天险,北虏轻易不会选择这条路线,但现在的问题是,高句丽遭到毁灭性打击后,远东诸虏人人自危,此刻东.突厥必定竭尽全力进入远东地区,以代替高句丽在远东的盟主地位,如此便可与远东诸虏形成联盟,继而联手从涿郡方向南下入侵,则帝国首尾难以兼顾,顾此失彼之下,极有可能遭到重创。…,

所以,当务之急是,帝国必须想方设法抚慰和结盟远东诸虏,阻止大漠北虏的势力进入远东地区。

“帝国发动东征,以连续三年的战争摧毁了高句丽,向远东诸虏阐明了中土坚决阻止远东诸虏与大漠北虏结盟,以维护中土根本利益的坚定决心,所以,就未来远东局势而言,帝国在辽东的驻军,完全可以起到威慑远东诸虏、阻止远东诸虏结盟大漠北虏的作用。某相信,远东诸虏绝不敢捋帝国虎须,重蹈高句丽之覆辙。”

伽蓝最后总结道,“同时,帝国在西征中灭亡吐谷浑,在东征中摧毁高句丽,都向大漠北虏传达了一个清晰的讯息,只要域外势力威胁到了中土的根本利益,帝国必然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其抹杀。可以预见,大漠北虏必然会提高警惕,会更加谨慎,对抗中土的决心也更加强烈。既然南北战争不可避免,大漠北虏理所当然要积极备战,因此,帝国在大漠诸虏中进行合纵连横,不惜代价打击和削弱北虏实力,已经迫在眉睫。”

裴世矩用心聆听,频频颔首,毫不掩饰自己对伽蓝的赞赏。伽蓝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在他的庇护下成长的,如今有了骄人成就,他当然老怀欣畅。

“明公,计将何出?”伽蓝终于还是问到了实质性问题。我既然领悟了皇帝把我安置在涿郡的意图,那么接下来我该干什么?

“北面牙帐里有几个重要人物。”裴世矩慢条斯理地说道,“启民可汗有三子。长子阿史那咄吉世,现为牙帐始毕可汗。次子阿史那咄栗,现为俟利弗设。第三子阿史那咄苾嗣,现为莫贺咄设。第四子阿史那咄捺,现为叱吉设。牙帐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那便是可贺敦义成公主。另外,始毕可汗义结金兰的兄弟,俟利发史蜀胡悉,谋略出众,不容忽视。”

伽蓝沉吟不语。这些信息,他当然知道,毋须裴世矩赘述,只是裴世矩如今郑重其事地一一道来,显然另有所指。他到底想杀谁?





=(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五章 龙卫军的危机

七月十六日,伽蓝接到诏令,东征结束,皇帝要班师回朝,龙卫军为选锋,先行起程返回涿郡。 .)

龙卫军上下弥漫着一股怨愤情绪。

此番作战,龙卫军冲锋在前,几乎以一己之力摧毁了高句丽,但因为高句丽在战争末期经济崩溃,又陷入了大饥荒,财富耗尽,再加上平壤和乌骨毁于大火,龙卫军的掳掠非常有限。既然不了战争财,大家也就退而求其次,指望升官加爵了。哪料到战争结束快两个月了,不但没有得到皇帝的任何嘉赏,反而传来了皇帝要解散龙卫军的消息。这不是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嘛?皇帝和朝廷也忒不厚道了吧?我们拼死拼活摧毁了高句丽,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吧?哪有这样对待有功之臣的?如此薄情寡义,令人齿寒,将来谁还会卖命?

返回怀远镇后,得知皇帝和行宫也到了怀远,将士们的心思又活了,心想皇帝是不是考虑到龙卫军功勋盖世,要亲自到军中抚慰,要亲自授奖啊?大家都很期待。哪料接到的诏令却是远征军即刻班师回朝,而龙卫军是第一个撤回国内的军队。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奖赏?

将士们愤怒了,但除了私下谩骂之外,也没有其他泄愤手段,只得背上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伽蓝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不知道如何向兄弟们解释,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将士们的情绪。

归心似箭,七月底,龙卫军抵达北平。伽蓝知道再拖延下去麻烦会更大,他必须向将士们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并妥善安置这些追随他征伐沙场的勇士们。

其实对于龙卫军将士们来说,任何解释都抵不上实质性奖励,钱财和官爵缺一不可,偏偏皇帝和中枢从自身的政治利益出,就是不奖,甚至还撤消了龙卫军的建制。这一做法固然打击了龙卫军。但同样打也击了帝**队的士气。有功不赏也就罢了,还把功勋将士赶出了军队,如此做法。必会招致军中将士的怨愤,皇帝和中枢的威权在他们的心目中也会急剧下降。

这显然不是皇帝的初衷,也不是裴世矩愿意看到的。不论龙卫军在东征过程中犯下了怎样的滔天罪孽,都无法掩盖他们摧毁高句丽的显赫战绩。所以即便朝堂上的政治对手们对龙卫军的血腥杀戮口诛笔伐,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以免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适可而止也就罢了。

何谓适可而止?皇帝和裴世矩当初从西北调来伽蓝,又在重重阻力下建立龙卫军。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力量,也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强行夺取军方权力的手段。伽蓝带着这支军队在平息杨玄感的叛乱中、在第三次东征中都创造了奇迹,建下了显赫功勋,给皇帝和裴世矩争足了脸面,假若任由这一局势展下去,皇帝和裴世矩必能在军中建立起以龙卫军为核心的完全忠诚于他们的军队。

这一做法破坏了军政分离的原则,损害了军方的利益,也损害了世家贵族的利益。所以这是绝不允许的事情。骁果军已经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军方和世家贵族已经给皇帝让度了足够利益,假若皇帝乘此机会再组建一支庞大的直属中央的龙卫军,活生生的从军方手里夺走更多权力,必然会引起军方和世家贵族的强烈反对。值此帝国内忧外患、政治危机又十分深重之刻,皇帝不得不妥协,不得不解散龙卫军。以此来缓和与军方及世家贵族之间的矛盾,并期望以此来换取政治对手们对中央实施平息内乱和恢复国力等诸多策略的支持。

当初。皇帝要建龙卫军,是因为他自身利益的需要。现在撤消龙卫军,同样也是因为他自身利益的需要。至于龙卫军,自始至终不过是皇帝赢得自身利益的政治工具而已。既然是政治工具,当然需要的时候就用上,不需要的时候就扔到一边。

然而,也正是因为帝国现在内忧外患的局面,导致皇帝推行的以中央集权为目标的改革遇到了空前阻力,不但寸步难进,反而出现了大踏步倒退的趋势。地方叛乱迭起,军队戡乱不利,中央对地方、对军队的控制力越来越弱,这显然就是改革倒退的一个最好的例子。

这种大背景下,皇帝和以改革派为核心的中枢最需要的是什么?理所当然是军队,是绝对忠诚于自己的军队。于是矛盾就出现了。一方面皇帝和中枢迫于政治压力,不得不解散龙卫军,而一方面皇帝和中枢又从自身政治利益出,迫切需要越来越多的像龙卫军这样忠诚于自己的军队。

此时此刻,如何化解这个矛盾?又如何去达成这两个截然相反的政治目的?这就需要高的政治智慧了。现在皇帝和裴世矩已经用解散龙卫军完成了一个他们心不甘情不愿的政治目的,那么,他们另一个最希望达到的政治目的,就需要伽蓝施展自己的政治智慧了。

当伽蓝在军议上,当着龙卫军军官们的面,详细分析和推衍了帝国当前和未来政局的走向,以及龙卫军在其中所体现出来的关键作用后,基本上也就为皇帝和中枢对龙卫军的“薄情寡义”做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接下来,伽蓝必须回答一个问题,龙卫军的未来在哪?

这个未来要给人以希望,没有希望的未来毫无意义,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有人附和,更不会有人拿着身家性命去追随。

刘黑闼在军议上便直言不讳地告诉伽蓝,他要带着河北兄弟们回去,除非伽蓝给他一个不回去的理由。

刘黑闼和冯翊不同,和卢龙、阿史那贺宝更不同,河北人之所以愿意追随伽蓝远征高句丽,除掉一些七七八八的因素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河北义军打造一支强悍的军队。如今他们的目标实现了。正当他们为重返河北而彷徨无策的时候,皇帝却拱手送给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皇帝既然解散了龙卫军,河北人当然可以回家了,而刘黑闼如果带着这样一支军队杀回去,必然会在河北掀起狂风暴雨。

伽蓝踌躇不言。

当初刘黑闼等河北义军领之所以答应自己的条件是有原因的,因为第三次东征胜利后,远征军必定返回国内,几十万军队进入戡乱战场,河北、河南、中原、江左等地的义军根本无力抵御,必定会被帝国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扫而空。

而真实情况是,远征军兵力十分有限。皇帝和中枢为第三次东征而下达给各地鹰扬府的集结令,并没有得到贯彻执行,不论是各地鹰扬府是真的无兵可调了还是军方有意违抗皇帝和中央的命令,总之结果是当龙卫军攻陷平壤时,奉旨赶到涿郡集结的军队依旧寥寥无几。

第三次东征的军队主要由镇戍东北疆的怀远军、北平军和幽燕军组成,另外就是帝国水师,还有皇帝直接指挥的骁果军,所以东征即便结束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兵一卒会进入国内戡乱平叛的战场。

帝国到底有多少军队?从理论上来说,中土统一后,原北周的关陇军队、原高齐的山东军队和原南陈的江左军队,三地军队加在一起至少有一百多万。然而,这是理论上的计算,实际上做为最后胜利者的关陇人,既不会放心山东人,也不会信任江左人,所以统一后,山东军队和江左军队的主力都给解散了,大部分将士回家种田了,而镇戍中土的基本上都是关陇军队,关陇府兵遍天下。统一后的中土,面临来自北虏的强大威胁,因此国防策略随之由内转外,守外而虚内,于是帝国的精锐主力大都部署在漫长的边界线上,还有一部分主力则用来镇戍两京。

由此不难推测出帝**队的实际规模。这也是第一次东征三十万大军覆灭于高句丽之后,直接导致帝国在戡乱平叛战场上陷入无兵可用的窘境的重要原因。而地方军和乡团、宗团均受限于浓厚的地域利益,再加上统一时间尚短,关陇、山东和江左三地还存在着激烈的政治文化矛盾和权力利益的对抗,统一的基础尚没有夯实,一旦中土遭遇到深重危机的猛烈冲击后,统一的根基必然动摇,而中土必然会再一次走向分裂的深渊。

这种机密刘黑闼不知道,他以为远征军主力马上就要返回国内,要进行大规模的戡乱平了叛,河北义军岌岌可危,所以他必须带着军队回去。

伽蓝权衡再三,毅然决定把真相告诉刘黑闼等河北军官,但这个话题一旦开始,后面必然涉及到自己对帝国未来的悲观预测,必然涉及到自己要以东北道为根基迅展实力的设想,而这一设想不论自己怎么解释,都逃脱不了拥兵自重、割据称霸,甚至图谋造反的嫌疑。所以,有些话虽然要说,但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要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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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六章 涿郡是个好地方

伽蓝考虑的是如何最大程度的保全龙卫军的武力,实际上也就是保全他自己的实力,这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础,但龙卫军内部构成非常复杂,凝聚力并不强,一旦皇帝诏令解散龙卫军,这支队伍也就四分五裂了,而伽蓝历尽艰辛所建立起来的实力也将在一夜间土崩瓦解。 .)

谁最希望龙卫军解散?谁最期盼伽蓝这个新贵轰然倒下?答案很简单,当然是帝国朝堂上的保守贵族集团。

皇帝和以改革派为核心的中枢迫于帝国目前政局的危机,不得不向保守贵族集团做出某些妥协,而伽蓝和龙卫军因为在第三次东征中的杰出表现,当其冲做了政治牺牲品给“妥协”掉了,但皇帝和中枢不甘心就此“妥协”,于是预留后招,把伽蓝放在了涿郡太守的位置上,也就是说,真正“妥协”掉的是龙卫军,是保守贵族集团最为忌惮的完全忠诚于皇帝的这支军队。

伽蓝失去了赖以建功立业的军队,他还能继续创造奇迹?所以伽蓝不可虑,可虑的是龙卫军。

可以预断,伽蓝肯定要想方设法保全龙卫军的武力,而皇帝和中枢正是寄希望于伽蓝,所以才做出了这种妥协策略。依照这一思路推断下去,不难预见,除了帝国的保守势力,其他政治势力都会不惜代价保全龙卫军。

伽蓝是这样想的,刘炫、孔颖达、盖文达等河北大儒、名士们也是这样想的。而柴绍、黄君汉、魏征等人则从武川系和山东世家豪门的利益出,也坚决支持保全龙卫军的武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刻撤消龙卫军的建制是好事,过去的建制就如一道禁锢。限制了这支武装力量的展,一旦这道禁锢不存在了,这支武装力量可以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自由展和壮大。

伽蓝的“犹豫”让龙卫军内部几大势力预感到了强烈危机。

当龙卫军离开北平,进入临渝关,距离涿郡府蓟城越来越近的时候,龙卫军内部几大势力终于按捺不住了。

卢龙和阿史那贺宝肯定要追随伽蓝,魔鬼城和紫云天的沙盗马贼们没有选择权。

阿史那大奈多方权衡后也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伽蓝。他们这一支突厥人已经彻底归附了中土。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子孙会以自己是中土人而骄傲,所以,为子孙计,他必须为族人寻找一棵可以遮风挡雨的苍天大树。而伽蓝就是他眼中的那颗巍然耸立的大树。

冯翊和以冯氏故旧为主的西北将士也在最后一刻做出了选择。

京兆冯氏本属于关中本土汉姓贵族集团,与关中韦氏、杜氏、苏氏等汉姓豪门之间有着共同的地域利益。这一贵族集团的政治立场非常保守,即便苏威还在中枢核心位置,但他实际上是帝国几大政治势力的平衡产物,是做为反对派的代表人物而存在。这从他在政治上的起起伏伏便可见一斑。这一贵族集团本是帝国的立国之本,但如今却成为帝国改革的最大阻碍。如何化解这两者之间的激烈矛盾,已成为当前帝国亟需解决的根本问题。冯孝慈阵亡河北,便是这一激烈矛盾的最好诠释。冯氏一直是关中本土汉姓贵族集团在军方的代表势力之一。随着冯孝慈的阵亡,这一势力惨遭重创。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大半年后。冯孝慈之子冯翊便在第三次东征中“异军突起”,再建冯氏之势力已经指日可待。然而,偏偏在此刻,皇帝解散了龙卫军,这给冯氏的东山再起蒙上了一层阴霾。无疑,冯氏必须“站队”,如果站错了队,必有灭顶之灾。怎样才能确保冯氏不会站错队?紧跟伽蓝之后,这是冯氏最好的选择。

刘黑闼、曹旦、李德逸、赵君德和王安则惶惶不安。虽然刘黑闼在军议上气焰嚣张,叫嚷着要回河北,但想回去,和能否回去,完全是两回事。假如伽蓝不想让他们回去,双方翻脸成仇,后果不堪设想。刘黑闼等人找到刘炫、孔颖达和盖文达,寻求脱身之计。

伽蓝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未来有什么看法,谁也不清楚,只能从其过去的言行中模模糊糊猜到一些。以刘炫的说法,既然当初是伽蓝决定招募义军远征高句丽,那么现在这支义军何去何从,也要听伽蓝的安排,毕竟当初伽蓝对义军并没有什么恶意,经过远征战事的磨砺后,双方建下袍泽之情,现在就更不会有什么恶意了。

孔颖达和盖文达支持刘炫的说法,两人联袂请来了伽蓝,当着刘黑闼等人的面,直接把话说开了,你给义军做个安排,阐明理由,就算要分手,也要正大光明的分手,不要结下仇怨。

伽蓝正需要这样的机会,他毫不犹豫地透漏了诸多重大机密。

远东局势的变化,引了帝国政局一系列的变化,其中对帝国最为不利的变化是,帝**队数量严重不足,而国力的不足又加剧了中央与帝**队之间的矛盾,导致帝**队无论是守护边疆还是维护国内稳定都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从天下大势出,迫于大漠北虏对中土的威胁越来越大,帝国主力大军肯定要部署在漫长的边界线上以确保“攘外”,如此“安内”就变得愈的不现实了,实际上它成了一句空话。“安内”不成,则叛乱更盛,而帝**队戡乱不利,导致中央不得不给予地方更大权力,以期让地方来代替中央平息叛乱,这必然会加中央对地方控制权的流失,也就是说,以中央集权为目标的改革飞倒退,而门阀士族政治会卷土重来,以世家豪门为主的地方势力会迅崛起,继而加国内政局的混乱,把统一的中土迅推进分裂的深渊。

刘黑闼等人面面相觑,被伽蓝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吓住了。

刘炫、孔颖达和盖文达虽然对帝国政局的走向并不乐观,但签于皇帝取得了东征的辉煌胜利,威权上升,而远征军的归来又必将逆转混乱的国内局势,所以他们相信皇帝和中央很快就能稳定政局,谁知伽蓝却给出了完全相反的观点,东征的胜利竟然加了帝国的败亡。

“东征结束后,中枢到底是安内还是攘外?或者两者并重?”

孔颖达直指要害。

“问题不在于中枢决策,而在于天下大势的变化。”伽蓝摇手说道,“大漠北虏以出我们想像的度重新崛起,考虑到南北战场的不可避免,大漠北虏必然会乘着中土内部纷乱不止的有利时机,积极南下入侵,以期激化中土内部矛盾,进一步混乱中土局势。只待中土内部大乱,帝国分崩离析,群雄并起,则历史必然再现五胡乱华之黑暗,如此则大漠北虏赢得了战略先机,即便不能吞并中土,也能摧毁中土统一之大业,继而给他们赢得更大的生存和展空间。”

“将军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帝国大军都要投到‘攘外’战场上?”刘黑闼直言不讳地问道,“将军,难道高句丽的灭亡,不能给大漠北虏以警示?”

伽蓝面露惭愧之色,摇头苦叹,“正是因为远东局势拖累了帝国,南北对峙之局面才急剧恶化。这是某之前没有想到的,某只想重创高句丽,把它打得奄奄一息,继而让帝国摆脱远东局势的挚肘,谁知道结果却截然相反。现今,不是皇帝和中枢如何决策去改变天下大势,而是天下大势如咆哮洪水般一泄而下,逼得皇帝和中枢焦头烂额,穷于应付,即便知道形势对中土不利,也是一筹莫展。”

刘黑闼和曹旦等人相顾无言。伽蓝这番话颠覆了他们的认知,谁能想到帝国在远东战场上的辉煌胜利,竟然给中土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将军出任涿郡太守,就是为了应对大漠北虏的威胁?”曹旦问道。

伽蓝点头。

“如此说来,河北义军并无败亡之忧?”曹旦接着问道。

伽蓝想了一下,说道,“就目前双方力量的对比来说,不论是山东各地的义军,还是江左乃至其他各地的义军,在实力上并不占据优势,如果在策略上稍有不当,必有败亡之忧。当南北战争进入**,帝国不得不把主要力量放在北疆镇戍上,那时双方力量的对比就会生重大变化,义军会迅形成规模,继而会出现群雄并起、割据称霸之乱局。”伽蓝叹了口气,“中土黑暗之日,即将来临。”

说到这里,伽蓝的真实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不要说刘炫、孔颖达和盖文达了,就算刘黑闼、曹旦等人也是心知肚明,继续问下去已经没有意义。

“涿郡的位置很好。”刘炫抚须说道。

“涿郡的位置的确好。”孔颖达微笑点头,一语双关。

“涿郡是个好地方。”伽蓝笑道,“诸君可愿与某齐心协力,拱卫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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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九十七章 东北道副大使

八月上,伽蓝率龙卫军抵达涿郡首府蓟城。---------------1---

东征大捷的消息早已传开,官、军、民均是喜笑颜开。

东征总算结束了,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官府,无不大大的松了口气,尤其是东北道的地方官府,这三年来更是承担了难以想象的重压,如今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东征既然结束了,十二卫府的各地鹰扬府将士也就毋须长途跋涉赶赴远东战场,于是帝队也终于从这场可怕的噩梦中解脱了出来。至于平民,尤其是东北道和大河南北两岸的百姓,他们也终于盼到了战争结束的一天。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他们的亲人可以从战场归来,一家人总算可以团聚了。

不过,有那么一群帝国人,他们对东征的胜利却十分不满。东征大捷让皇帝和帝国改革派们大受其利,而他们的利益却因此受损,为此,他们利用伽蓝和龙卫军两次血腥屠城一事,利用帝队在远东战场的一系列血腥暴行,高举着仁义的大旗,向皇帝、中枢和帝方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他们要求严惩军中败类,严惩血腥暴徒,实际上就是要打皇帝和改革派们的脸,打帝方的脸,竭尽全力打击和削弱皇帝和中央的威权。

伽蓝和龙卫军因此声名大振,相信要不了多久,他们的大名就会走出中土,远扬四海。

对于皇帝和中央来说,对于尊崇仁义的世家贵族来说。伽蓝和他的龙卫军在远东战场上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阿修罗,不过在帝国将士们的眼里,伽蓝和龙卫军却是帝国英雄。是他们崇拜和歌颂的偶像,而对于帝国平民来说,伽蓝和龙卫军就是洪荒猛兽,他们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就在帝国官军民复杂的情绪之中,伽蓝和龙卫军抵达蓟城。

有关皇帝要“严惩”伽蓝和龙卫军的消息已经甚嚣尘上,所以没有人来迎接帝国的英雄们,不论是东征大本营的官员们,还是涿郡太守府的官员。都因为过于“忙碌”而无暇出迎,不过最基本的礼仪还是要遵守,大本营和太守府都派出了几名掾属迎出十里之外,以便抚慰和妥善安置龙卫军。

伽蓝和龙卫军的强悍武力在东征战场上展示的淋漓尽致。如今更是名震天下。这样一支功勋赫赫的军队却因为血腥杀戮而饱受指责,甚至要惩治,于情于理都令人扼腕,令人叹息,尤其那些知道三十万帝国将士惨死于高句丽人之手的官员和将士们。对皇帝和中央的这种做法尤为心寒。然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中土人毕竟还是太少太少,绝大部分中土人只知道东征打赢了,皇帝又一次开疆拓土建下了武功。而皇帝要以德治国,要以仁义治天下。理所当然要惩治那些违背他的旨意丢了他的脸面的那些血腥杀戮的残暴之徒,并以此来彰显他的仁君风范。

伽蓝和龙卫军要倒霉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面对这样一只频临“暴走”的猛兽,谁不胆战心惊?

然而,结果比他们预料的更恶劣。当夜,龙卫军并没有扎营,而是在伽蓝的指挥下,直接冲进了远征军的辎重营,大肆洗劫。

没有人出面阻止。不要说逃遁而走的辎重营官员卫士了,就连那些远征统帅部的留守官员们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伽蓝和龙卫军的做法实际上坐实了传言。既然皇帝要严惩他们,那么这些东征的最大功臣们最后疯狂一次也理所当然。这时候谁敢与他们硬碰硬?那不是找死吗?…,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蓟城上上下下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难道龙卫军要造反了?

龙卫军在辎重营洗劫五天,并在蓟城强行征召了数万从各地运送物资而来的民夫和大量牛马车,然后将所获物资全部运出了居庸关,直奔涿郡北部重镇怀戎城。

怀戎城在太行山以北,桑干河中游,燕山山脉的西南麓,是东北道与代北道接壤之地。怀戎城东北十几里外便是涿鹿,此城已毁于战火,如今不过是怀戎外城外的一座堡垒而以。由怀戎城向北便是白山,此处有古燕长城。再向北,便是北魏六镇故地怀荒和御夷。出了六镇故地,便是大漠北虏所在地。

北魏时代,涿郡在太行山以北的大片区域叫燕州,而太行山以南部分再加上现在的渔阳郡和北平郡,便是北魏时代的幽州,故帝国的东北道所跨区域非常大,囊括幽燕、辽西和现在的大辽东,可谓广袤。与这片广袤边陲所接壤的蛮夷之地,既有远东诸虏,也有大漠北虏。如今远东局势已在帝国掌控之中,西土则与西突厥结盟短期无忧,接下来便是集中力量对付大漠北虏了。

在蓟城期间,伽蓝与柴绍、黄君汉、魏征产生了激烈冲突。

伽蓝直言相告,裴世矩说了,我出任涿郡太守,但我这个太守上面还有涿郡留守,实际上我这个太守是有名无实的摆设,纯粹就是安慰性的给我升一级,把我闲置了。我可以闲置,但龙卫军将士不行。首先龙卫军不能散,其次裴世矩需要一支军队为他执行新的大漠外交策略,所以我现在的最佳位置是燕北,龙卫军必须随我去燕北,与北虏作战。

燕北是个什么地方,大家心里都清楚,那里的形势太复杂,地头蛇太多,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你伽蓝是条强龙,但到了燕北那个地方,稍有不慎便会龙困浅滩。

燕北那里因为地理、历史等各方面原因,居住有汉人、鲜卑人、突厥人、奚人、契丹人、霫(xi)人、室韦人等等众多族群,除了帝国驻军外,各族的城镇、坞堡、山寨、部落都有武装,而且马贼盛行,同时它也是盗贼刑徒的最佳藏匿处。奇怪的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回易却异常繁荣,私市屡禁不绝,在南北两地形成了一条独特的利益极大的走私渠道。

北虏入侵中土有三条道,从过去的历史来看不是从代北就是选择灵朔,罕有从燕北南下,这其中除了地理原因外,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南北双方都需要一条战略物资的交换渠道,中土需要战马,而北虏需要盐铁,所以双方越是打仗,越是需要保持这样一条回易通道。

现在伽蓝和龙卫军要去燕北杀出一片天地,某种意义上他们也算回家了,重操旧业了,因为燕北和西域都属于帝国的边陲,都是鱼龙混杂之地,都是无法无天的地方,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此一来,距离东都就远了,距离帝国的政治中枢更是遥不可及。

伽蓝这么做目的何在?是逃避,抑或是另有他图?怎么看都是逃避,都是自我放逐。从武川系的立场来说,柴绍不能跟着伽蓝去燕北,而从山东人的利益来说,黄君汉和魏征当然更不愿意随伽蓝流配边陲,所以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最终伽蓝选择了放弃。他非常想留下柴绍、黄君汉和魏征,倒不是爱惜他们的才能,而是想与他们背后的贵族势力保持紧密联系,只待南下勤王力挽狂澜之刻,这些贵族势力必能发挥难以估量的助力,然而,伽蓝一厢情愿了,在没有共同利益的情况下,双方的合作也就不可避免的结束了。…,

八月十五,皇帝诏令,撤消龙卫军的编制,解散龙卫军,伽蓝及龙卫军各级军官等待新的任命。

同日,皇帝诏令又至,任命伽蓝为东北道副大使,具体负责燕北区域。同期被任命的还有东北道大使薛世雄,他在被改授左御卫大将军的同时,正式出任涿郡留守,并检校涿郡太守。

最终,皇帝既没有保留伽蓝的军职,也没有授予伽蓝文官职,更没有给伽蓝升官加爵,而是赋予了伽蓝更多更大的权力。

东北道大使,副大使,职权甚重。

“道”出现在北魏后期,其设置上既不同于行政州,也不同于都督区,而是国家为实施军事征讨、监察和慰问地方等活动而规定的区域,其具体职权甚至还包括营田、平抑地方物价等等,而行使这一职权的也仅限于大使、征讨都督和行台首长等寥寥数个高级职官。

伽蓝出任东北道副大使,并具体负责燕北区域,实际上他就是燕北第一人,燕北的军政事务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就连薛世雄都不便干涉。由此可见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并寄以厚望。

十六日,伽蓝告别柴绍、黄君汉和魏征,直奔燕北而去。

途中,伽蓝奉旨组建了东北道大使燕北行辕,龙卫军所属,从各级军官僚属到普通卫士,一并加入燕北行辕,并上奏皇帝和中枢。

二十日,伽蓝抵达怀戎,在桑干河北岸的涿鹿建下燕北行辕。

伽蓝和龙卫军进入燕北,犹如在寂静的湖中投下一颗巨石,掀起阵阵波澜。首先接到这一消息的是燕北边陲镇戍军和十八个县府,但镇戍军的将军和县府官长们既不清楚朝廷的用意,也不知道皇帝和中枢目的何在,不免心怀忐忑,惶恐不安,一个个静观其变。

伽蓝雷厉风行,第一道命令便是稽私,行辕所属团旅倾巢而出,不惜代价斩断私市回易。

一石激起千层浪,燕北霎时风起云涌,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均在这一刻被伽蓝强行推上了风口浪尖。

燕北的天,难道要变了?





=(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八章 燕北的天变了

第 297 章 燕北的天变了

九月初,皇帝和行宫抵达涿郡蓟城。/吞噬 .tbsp; 有大臣向皇帝上奏弹劾伽蓝,说他在燕北的所作所为不但激化了中央与地方官府、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同时也激化了汉虏之间的冲突,若不加以阻止,必然会威胁到燕北边陲的安全。

皇帝置若罔闻,不予理睬,仅仅在临朔宫休息了一天便起驾返回东都。

皇帝不表态,走人了,燕北的形势便骤然紧张起来。

伽蓝是皇帝委派到燕北的中央大员,初到燕北便迫不及待地对地方势力下手,公开抢夺地方势力的利益,摆出一副强龙过江、虎口夺食的架势,让燕北人大为愤怒,但急切间摸不清伽蓝的虚实,燕北人当然要谨慎应对,先示敌以弱,看看形势的走向再说。

此次东征大捷,皇帝和行宫的威权上升,且正在返程途中,假若燕北人早早便与伽蓝产生直接冲突,必然会让皇帝折了颜面,燕北人即便有理也变成了无理,甚至会遭到皇帝的沉重一击,所以燕北人先忍了,先利用背后的幽燕利益集团通过正常渠道向皇帝“申诉”,力争“由上而下”来稳妥而安全的解决当前的燕北危机。

哪料皇帝不理不睬的走了,既不反对伽蓝在燕北的所作所为,也没有公开表示支持,这便给了燕北人无限思量。

伽蓝和龙卫军是东征大捷的功臣,但因为血腥杀戮而遭到皇帝和中枢的责斥,所以伽蓝和龙卫军旧部到燕北实际上就是变相的“放逐”戍边。也就是说。这些人在皇帝和中枢的眼里,无足轻重,很惹人厌。既然如此,那还顾忌什么?针锋相对。正面抗衡,强龙当真还能斗得过地头蛇?只是,伽蓝和龙卫军旧部在辽东战场上的杀戮实在是过于恐怖,两座城池和几十万人口都死在他们的手上,如此凶神恶煞的阿修罗,谁惹得起?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思量想去,先礼后兵吧。不就是利益之争嘛,何必为了钱财而折了性命?再说假如能把伽蓝和龙卫军旧部拉进燕北这个利益圈。有钱大家一起赚,相信以伽蓝和龙卫军旧部的“威名”和武力,燕北的利益肯定会越做越大,等到燕北这块“肉”更大更肥了。大家岂不都能从中受益?皆大欢喜的事嘛。

率先出马的是边陲镇戍军的几位将军,他们主动到燕北行辕拜会伽蓝,一番言辞试探之后,便主动提出了利益均分之事。

将军们镇戍边陲非常艰苦,既求不了权。又享受不到两京的繁华,于是只有求财了。财了,有钱了,将军们不论跑关系还是跑官都会更加便利。如此才有机会离开边陲这等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燕北边军的将军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利用手中的职权,积极参与走私。而且是公然用军中将士和军队的物资进行走私,由此可以想像燕北边军已经堕落到了何种地步,也可以想像得到燕北走私之利中受益最大者是谁。

伽蓝在燕北缉私,其中最忌惮的、最棘手的、最难处置的便是燕北边军。硬碰硬肯定不行,伽蓝和龙卫军旧部中近半数将士都是边军出身,他们自己就是一群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主儿,可以想像一下燕北边军是个什么样子,真要反目成仇了,双方肯定会大打出手。当然,主动妥协更不行,如此则伽蓝的使命无法完成,所以,伽蓝初到燕北就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出手打击走私,其目的正是要逼着对手先妥协。对手先妥协了,交出了主动权,事情便好办了。

伽蓝没有直接答复几位将军,而是反问他们,未来有何打算?言下之意,你们不能一辈子镇戍边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们在燕北不顾一切的走私赚钱,还不是为了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几位将军通过各自的渠道,对伽蓝及其背景已经有所了解。在他们看来,伽蓝这个年轻新贵能以奇迹般的度崛起,其背后的权势肯定极为庞大,这也是几位将军放低姿态,主动拜访伽蓝,主动与其妥协的重要原因。

伽蓝突然这么一问,几位将军的心思顿时就活了,难道这位年轻的新贵有办法让自己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抑或,能帮助自己离开这块穷山恶水?拼死拼活挣钱干什么?还不是为了升官,为了离开边陲吗?

几位将军随即出言试探。

伽蓝有心想赢得几位将军的信任,这时候也不低调了,把自己的背景关系一一道来。裴世矩、杨恭仁、薛世雄,哪一个不是显赫权贵?而他从西北到东北,更是皇帝钦点,可想而知皇帝对他的器重。

接着,伽蓝直言不讳,说到了东征结束后帝国的国fang和外交策略的重心都将转移到北方大漠。至于何时动大规模的攻击,把北虏对中土的威胁降到最低,目前不得而知。帝国在西征、东征后,短期内肯定无力动北伐了,所以,未来几年,帝国肯定要利用一系列外交手段,以合纵连横之术打击和削弱北虏实力。从这一策略出,燕北的走私肯定要禁止,而伽蓝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带着龙卫军旧部到了燕北,执行帝国新的国fang和外交策略。

这话一说完,几位将军虽然脸上含笑,但心里就忐忑不安了。很显然,伽蓝不是在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他的话有根据,再说以他和裴世矩、杨恭仁、薛世雄等人的关系,他获得这种中枢机密也在情理之中,更不要说皇帝如今委其以东北道副大使的重任,这足以证明伽蓝的确负有特殊使命。由伽蓝的这一使命联想到未来的燕北形势,几位将军知道这一趟路是跑对了,对伽蓝放低姿态的回报也非常丰厚,伽蓝不但没有抓住他们的“痛脚”不放,反而网开一面,主动给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

燕北不能待了,想方设法赶快走人。伽蓝的缉私不过是整顿燕北的开始,一旦伽蓝痛下杀手,把燕北所有与北虏有瓜葛的地方势力和外族势力一扫而空,那么最后必然会牵连到燕北镇戍军,而他们这几个将军最后肯定要被“拖下水”。很简单的事,鱼死网破了,燕北乃至幽燕的地方势力肯定要拉他们下水,因为这几个将军的背后势力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啊。

这时候几位将军想到此行来辕拜访伽蓝的“目的”就不禁面红耳赤了。伽蓝眼里根本就没有燕北利益,相反,他要把“燕北利益”一锅端了,摧毁这个利益圈子,把这个圈子里的大大小小的势力连根刨了,由此彻底断绝中土与大漠的私市回易,竭尽全力遏制北虏的展和壮大。

在帝国利益面前,燕北利益根本不值一提,所以,现在轮到几位将军表态了,不能再把私人利益置于帝国利益之上,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有丝毫差错。

伽蓝说,某要在冬天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也就是在未来一到两个月之内,彻底摧毁燕北的私市回易,因此,某需要几位将军的鼎力支持。

几位将军急忙表态,坚决支持,不但在武力上提供支持,还在相关的机密情报上给予支持。

伽蓝当即予以回报,暗示自己将竭尽全力帮助几位将军尽快离开燕北,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至于是平调还是升官,那就要看几位将军背后势力的能量大小了。

紧随镇戍军将军之后赶赴行辕拜会伽蓝的,便是燕北十八个县府官长。

燕北私市回易的繁荣,与燕北地方官府和燕北边军的纵容有直接关系,不过相比较边军肆无忌惮的公开“走私”,燕北地方官府就要含蓄低调多了。官府当然不会参与走私,但可以不作为,可以视而不见,而不作为的收获便是所有参与走私的地方势力必须给官府“进贡”,说白了官府要是收保护费,要提成。久而久之这便成了“规则”,规则需要遵守,包括任何一个到燕北做官长的外地贵族官僚都得入乡随俗,都得遵守这个潜规则,否则必定会被这个规则所“吞噬”。

对于燕北县府官长们的好言劝告,伽蓝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回应。东征结束后天下大势急骤变化,帝国在北疆的国fang和外交策略也正在改变,而燕北这块地方正是执行新策略的关键所在,所言,燕北的天要变了,燕北的地方官府必须给予配合,否则,后果自负。

面对伽蓝的告诫,县府官长们意识到自己对形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相比钱财而言,仕途更重要,只要仕途得以保全,还怕没有钱财?如何选择,对于这些并非是燕北本地贵族官僚来说,不言自明。

伽蓝做出暗示,打击私市回易,不会损害到地方官府的利益,相反,未来,私市回易将被以燕北行辕为的地方官府完全垄断,钱财不是没有了,而是以惊人的度暴涨。

燕北的地方官长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想想也正常,帝国不但需要战马,更需要通过私市回易来暗中帮助一些弱小外族展壮大,继而挑起大漠北虏之间的厮杀,以混乱大漠局势来实现持续打击和遏制大漠北虏对中土威胁之目标,为此,帝国理所当然要完全控制和垄断燕北的私市回易,并利用燕北的私市回易来实现这一战略目标。

接下来地方官府该怎么做,该如何支持和帮助伽蓝,一目了然。

九月中,燕北行辕、燕北边军和燕北地方官府携手合作,在燕北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缉私狂潮。

一夜间,燕北的天便变了。





=未完待续。。

第两百九十九章 只手遮天

燕北的边军和地方官府一旦认同了东北道大使燕北行辕对这一区域的军政领导,那么燕北的形势立即就生了颠覆性变化,官、军和民随即直接形成了对抗,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

这个“民”不是燕北的平民,而是以地方世家、豪望为代表的燕北汉姓贵族,以及燕北的诸虏部落,还有燕北的马贼盗匪也就是说,凡涉足燕北走私回易的地方势力,都属于燕北官、军打击的对象,昔日的默契和合作已经成为历史,从此刻开始,双方就是敌人,而且还是不死不休的敌人利益之争的背后必然牵涉到复杂的政治斗争,而政治斗争血腥无情,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伽蓝借助自己在政治层面上所拥有的优势,以丰厚的利益为诱饵,迅在燕北打开了局面,掌控了主动,接着便大开杀戒了

对于伽蓝的这一系列策略,行辕内部争论较大,大部分人认为燕北地方势力庞大,虽然伽蓝以匪夷所思的度分化了燕北的利益集团,好似在坚固的堡垒上打开了一道缺口,但堡垒并没有因此而崩溃以有限的力量对“堡垒”展开强行攻击,危险性太大,尤其堡垒还有外援大漠上的突厥人和铁勒人为自身利益计,必然会在第一时间对燕北施压,如此行辕则处在对手的内外夹击之下,极有可能伤敌不成反被敌所伤所以,行辕内部的主要反对意见是对燕北的地方势力不要一棍子全部打死,而是打击一部分,拉拢一部分,孤立一部分然后分而击之,确保胜算

此策需要时间,不能一蹴而就,因此伽蓝断然否决凭借其在东征过程中所建下的显赫威信,伽蓝跋扈而独断地坚持了自己的计策,并强迫行辕和燕北边军及地方官府遵照执行

伽蓝也是迫不得已,他知道帝国的形势越来越严峻,自己虽然竭尽全力予以挽救但事与愿违,帝国崩溃的度不但没有因自己的努力而得以遏制反而越来越快了,时间对于自己来说已是极度紧张签于自己目前单薄的实力,唯有在燕北孤注一掷不惜一切代价来求得高展了

伽蓝的急功近利之举不但被行辕内部所诟病,也为东北道大使、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所反对薛世雄担心燕北形势失控,继而影响到整个东北道的局势,特意派遣薛万均亲自赶赴燕北行辕相劝但薛万均来迟了一步,等他赶到燕北行辕时燕北地方势力正遭到伽蓝的疯狂打击,虽然不至于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但被抓捕者已逾万人所抓之人不仅涉及到了燕北的地方世家、豪望、诸虏领以及马贼盗匪,还涉及到了燕南、代北、河北乃至中原等区域的地方势力按此形势展下去相信要不了多久,伽蓝在燕北的“暴行”必定会引起公愤甚至为千夫所指,为皇帝和中央所责斥

伽蓝当然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所以他一边向涿郡的薛世雄禀报燕北形势展,一边向裴世矩出密信,向皇帝呈送密奏,详细奏禀燕北形势的变化以及这一变化对东北疆乃至整个北疆局势的影响,以及它对帝国所拟制的的北疆国防和外交战略的积极推动作用

十月初,伽蓝迫于东北道大使、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所施加的重压,没有下令屠杀所抓捕的上万涉私者,而是严格遵从帝国律法,对涉私者进行了严刑拷打以强迫涉私者承认自己所犯罪行

伽蓝现在不杀人,并不代表他在拿到了确凿证据后依旧不杀人想想伽蓝和他的龙卫军旧部在辽东战场上所犯下的“滔天罪孽”,不禁让人心惊胆颤,所以凡涉私者不论势力大小,都以最快度通过各种渠道游说伽蓝,试图以钱赎罪

你不就是要抢夺燕北的走私之利嘛,好,满足你的愿望,给你钱财,你要多少,就给你多少,这总行了?再说了,这燕北的私市回易始终要继续下去,你官府不可能公开走私,不可能背上叛国卖国的罪名,所以这走私的事终归还是由我们来做你把事情做绝了,把燕北的私市回易彻底摧毁了,不要说大漠上的北虏不会放过你,东都也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你还是适可而止,彼此都让一步,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利益分配问题,皆大欢喜

十月初三,皇帝率行宫抵达东都

东都举行了盛大的凯旋典礼,在歌颂皇帝武功的同时,也向四海蛮夷展露了帝国庞大实力

然而,在一片歌颂声中,不和谐的声调也异常突出,而最甚者就是对伽蓝的弹劾,其中弹劾最为严重的罪名之一就是伽蓝在燕北的胡作非为极有可能引起南北战争,把帝国拖进崩溃深渊

皇帝和中枢非常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于是朝野上下传出谣言,皇帝和中枢在赢得了西征和东征的胜利后,很快就要北伐了,而伽蓝在燕北的一系列举措就是要激化汉虏矛盾,激怒大漠上的突厥、铁勒等北虏诸种,继而给皇帝动北伐赢得借口

果与东都的弹劾者所预料,大漠北虏迫于燕北形势的急剧变化所带来的压力,以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为的大漠南部突厥人迅集结,以控弦十万之武力对中土北疆形成了强大威慑与此同时,东突厥牙帐的俟利史蜀胡悉积极游说远东诸虏,并与一部分室韦人、奚人、霫人和契丹人部落组成了联军,号称控弦八万,也向燕北飞驰而来

转眼间,伽蓝就陷入了内外夹击、腹背受敌的困境

伽蓝迫于重压,似乎顺从了“民意”松了口,同意“以钱赎罪”,不过行辕狮子大开口,要价极高大有不把涉私者吃干榨尽誓不罢休的势头

形势对伽蓝不利了,被缉捕的涉私者当然也改变了策略,一边与行辕讨价还价,一边静观局势的变化

关键时刻,伽蓝杀人了,一日之内,斩三千,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一时间朝野震惊,中外骇然

关键时刻,东都也“力”了一日之内连下数道圣旨,把燕北边军的几位卫府将军全部调离

皇帝诏令,东北道副大使伽蓝出任左御卫武贲郎将,全权负责燕北军事;冯翊、西行等龙卫军旧将全部调任燕北边陲镇戍;原龙卫军所属卫士全部转为燕北边军,即刻进入长城要隘抵御南下入侵北虏帝国皇帝还授予伽蓝在燕北便宜行事之大权,并授权其募民为兵,想尽一切办法迅增加燕北镇戍军的兵力,以确保燕北边陲的安全

圣旨送达燕北行辕行辕官员欢呼雀跃数月来的郁愤终于烟消云散,谁也没有想到龙卫军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东山再起了

伽蓝下令重整燕北军原燕北镇戍军共有九个鹰扬府,三十六个团七千两百人,但在东征过程中调走了一半兵力,且在辽东战场上全军覆没,所以目前燕北边军虽然还是九个鹰扬府,但只有十八个团,三千六百人龙卫军在辽东战场上损失不算太大,一直保持三十二个团的建制,在柴绍、黄君汉和魏征带走三个团后,龙卫军还有二十九个团,都随伽蓝到了燕北

整军之后,燕北镇戍军达到了四十七个团,九千四百人,但这与伽蓝的预期目标还有很大距离

伽蓝的实力骤增,权力大

东都哑然,尤其那些弹劾者,感觉自己被皇帝算计了,掉进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燕北局势正在向着挑起南北战场的方向展,皇帝和以改革派核心的中枢似乎被西征、东征的胜利搞混了头,理智已不复存在,穷兵黩武已经代替了正常的国防和外交策略

帝国绝不能葬送在你们这帮人手上,中土的统一大业不能因为你们这帮利令智昏者而毁于一旦帝国持不同政见的政治集团展开了一轮厮杀,东都的政治斗争因此越来越激烈,而地方形势则风起云涌,叛乱之潮“波澜壮阔”地方势力与中央的对抗也迅升级,在中央对地方控制力迅减弱的同时,地方上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伽蓝的权力便在帝国这一大背景下急骤膨胀

燕北已在伽蓝的掌控之中,他可以为所欲为伽蓝下令,赎人要钱,赎死尸也要钱,而尤其令燕北人绝望的是,伽蓝声色俱厉的告诉燕北的大小势力,你们若想在燕北这块地方继续待下去,就必须带着自己的武装马上加入燕北镇戍军,燕北所有乡团、宗团和诸虏部落的私人武装必须马上接受燕北军的改编

当然,这些私人武装不会因为转为帝国的正规军就成为卫府卫士,不会成为职业军人依照帝国皇帝的诏令,签于帝国严峻的国内外局势,鉴于帝国卫府军队严重不足的现状,帝国兵制在府兵制的基础上辅以募兵制,募民为兵,临时招募壮勇以补充军队,战事结束则解甲归田,该干啥还干啥而伽蓝便得到了皇帝授予的募民为兵的权力,可以竭尽所能扩充燕北镇戍军

燕北的中小势力先顺从,他们没有与官府对抗的资本,没有与伽蓝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在第一时间向燕北行辕报到并无条件接受整编

燕北的大势力牵扯到各种利益关系,他们的背后不但有世家豪门,甚至还有东都某些政治集团的影子,而那些诸虏部落是与大漠上的大小牙帐有着密切联系,所以他们是否遵从伽蓝的命令,不但需要权衡自身的利弊,需要考虑其背后恩主的利益,因此他们需要反复思量的时间,但伽蓝根本不给他们时间

伽蓝再一次下令杀人燕北行辕一口气斩三千余级同一时间,燕北镇戍军遵从伽蓝命令,一夜间血腥屠杀了燕北三个最大的汉族地方势力,五个诸虏部落,老弱妇孺鸡犬不留,上万人身异处,当真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手段残忍至极

燕北一时间血雨腥风,人人自危,再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敢与伽蓝对抗有些势力畏惧于伽蓝的杀戮,但又不甘心屈从伽蓝这个恶魔,于是仓惶逃离燕北,然而,伽蓝杀人如屠狗,毫不留情,命令燕北军围追堵截,杀无赦

至十月中,伽蓝以铁血手段,完全控制了燕北局势,只手遮天

燕北大小势力所属私人武装全部接受了改编,燕北镇戍军在短短时间内增加了三十七个团,其中诸虏马军便占据了二十二个团

十月二十二日,寒风呼啸,伽蓝指挥燕北镇戍军八十四个团一万六千八百将士出长城,沿怀荒、御夷两镇飞北上,兵锋直指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和俟利史蜀胡悉,南北大战一触即







第三百章 长城内外

北虏牙帐暂时还没有与中土交恶的想法,突厥、铁勒等北虏联军兵逼燕北也不是为了与帝**队打仗,所以当燕北镇戍军气势汹汹的杀出长城后,北虏联军马上后撤。1⒋⒋书!院无。,弹窗 .1⒋⒋bsp; 此刻已是严冬酷寒之季,天气对双方来说都不利。北虏联军一撤,燕北镇戍军也就停下了脚步。北虏人不想打,伽蓝更不想打,以目前燕北镇戍军的内部状况,根本没有胜算,但这个兵一定要出,攻击态势一定要做出来,否则无法对北虏形成威慑。

北虏出兵威胁燕北,表面上看是为了维持燕北私市以便从南北回易中获得所需战略物资,但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为了生存,为了展壮大,为了打探中土之虚实。

如今,伽蓝给了他们答案。伽蓝根本无惧于北虏的威胁,先是以血腥手段摧毁了燕北私市回易,接着倾尽燕北之力出长城与北虏联军作战,其意志之坚定,态度之跋扈,充分展露了其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誓死一战的决心。由此也向北虏出了一个清晰的讯息:中土帝国在赢得西征、东征的胜利后,对北方大漠志在必得,对北虏诸种之野心充满了警惕,并为此做好了北伐准备。伽蓝和燕北大军便是中土帝国北伐之先锋,而今日一战,或许便是中土帝国动北伐的最好借口。

面对中土帝国咄咄逼人之势,大漠北虏预感到了危机的来临,他们积极备战,如此一来北虏对燕北私市回易的需求就尤为迫切。面对这一突出矛盾,突厥人不得不主动放低姿态。阿史那咄捺和史蜀胡悉在率军后撤的同时先后派出了使者,向伽蓝这个完全陌生却又异常凶恶的对手出了善意的求和讯息。

伽蓝非常强硬,斩杀虏使,以血淋淋的人头向阿史那咄捺和史蜀胡悉出了严正警告,向那些参加北虏联军的突厥、铁勒、奚、霫、契丹、室韦等诸种部落的领们出了严厉告诫:立即解散军队各归本部,如果继续集结并向宗主国做出威胁之态,帝国大军必予以迎头痛击。

伽蓝给出最后期限。在今冬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如果诸种部落军队依旧集结不散,帝国大军将动攻击。所有后果皆有诸种部落承担。

伽蓝凶名赫赫,龙卫军恶名太甚,面对如此一个疯狂残忍之徒的威胁,诸种部落无不胆怯。奚、霫、契丹和室韦等远东诸虏率先撤离。日夜狂奔而走。北虏联军士气低迷,军心溃散,突厥、铁勒诸部不敢坚持,随即各归本部而去,一触即的南北战争很快便消弭于无形。

大业十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从天而降。而大漠北虏与中土帝国之间的关系也随着这场大雪降到了冰点。

对燕北来说,与北虏关系的紧张还不是最大危机,最大危机是来自内部,来自太行山南北的叛乱。

伽蓝摧毁了燕北私市回易,虽然维护了帝国利益,但损害了幽燕、代北、河北乃至东都众多势力的利益,而受损最为严重的便是一直以来依靠燕北私市回易生存的太行山南北的地方势力,这其中就包括横行于幽、燕、代、冀之间以走私盐铁为主要谋利手段的行会帮派、马贼和山匪。

冬天是私市交易的淡季。而那些依靠走私生存的大小势力若想平安渡过淡季。就必须在夏秋这个走私旺季赢得足够利润,但今年因为伽蓝以雷霆手段摧毁了燕北私市,断绝了这些大小势力的生存之路,于是,今年的冬天就成了他们的噩梦。

你断我生路,置我于死地。我当然要绝地反击,更何况今日中土已乱象纷呈。再加上历史、文化传统和深重的利益纠葛等一系列深层次原因,使得中土各阶层为了谋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都有意识地推动着中土以越来越快的度向混乱乃至分裂的方向“亡命狂奔”。

今日山东已经大乱,中原、河北、河南更是叛乱的“重灾区”,而帝国根基之地的关西也是叛乱迭起,扶风贼李弘甚至举旗称王,而近期北疆西部延安郡的贼刘伽论不但举兵造反,甚至还建元开国,以皇王自居。

这些乱象通过各种渠道传播于天下,也传播到了幽、燕、代等边陲疆域。幽、燕、代三地位于北疆前沿,边陲地带,因为屯有帝国卫府大军,且始终笼罩着南北战争之阴云,所以至今尚未有叛乱生,但因受山东、关西等地叛乱逆潮的影响,再加上北虏始终觊觎中土而极尽阴谋之能事,使得边陲的一些野心勃勃者早已蠢蠢欲动,所缺者无非就是一个举旗契机,一个能够集三地势力、召三地豪雄共襄盛举的最佳机会。

今天,伽蓝把这个机会拱手相送。

率先举旗造反的便是涿郡第一豪望赵氏。

赵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到战国时为鼎盛。秦吞并六国一统中土后,赵氏衰微,宗族随即分为东西两家。数百年来西北天水赵氏最为知名,而东北涿郡的赵氏次之。北魏后期天水赵氏曾镇戍武川。西魏八柱国之一的赵贵便是起自武川,一直为武川系的中坚人物。涿郡赵氏则闻名于燕、代,扬名于北虏,近代史上其子弟先后效力于北魏、西魏和高齐,在南北战争中更是屡见功勋,其族群也随之分为涿郡赵氏和河间赵氏。随着中土的统一,涿郡赵氏、河间赵氏与整个山东贵族集团的命运一样,均受到关陇贵族集团的遏制和打击,权势渐微。

在燕北各种势力中,涿郡赵氏为汉人世家势力之,横行于黑白两道,纵横于南北两地,只手遮天,然而随着伽蓝的到来,其势力遭到了致命打击,一夜间便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涿郡赵氏与各地、各种势力之间都有着紧密的利益联系,伽蓝即便是强龙过江,也无法将其一棍子打死,而没有将其彻底“打死“的恶果非常严重。就在伽蓝与燕北大军在长城外与北虏联军对峙之际,以赵郡赵氏为的与伽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燕北地方势力联手造反,在伽蓝和燕北大军的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伽蓝已有预防,他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派遣冯翊和西行带着两千精骑悄悄返回长城以内,对叛乱者痛下杀手。

与此同时,伽蓝利用北虏联军对燕北所造成的威慑,成功借助北虏的力量钳制住了燕北大军内刚刚收编的地方武装,让他们即便在知道燕北爆叛乱的消息后,也不敢有所动作,因为大军一旦内讧,分崩离析,必然会遭到北虏联军的猛烈攻杀,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同归于尽。燕北地方势力不敢以身犯险,只能无奈地等待着局势的展。

大雪纷飞之际,伽蓝屯重兵于长城以北威慑大漠,同时遣精骑于长城以内剿杀叛逆,其行险之策虽遭到部属们的担忧,但最终结果证明伽蓝的计策是正确的,帝国大军不但在长城以北扼杀了北虏以武力威胁中土试图维持南北私市回易的图谋,还在长城以内给了背叛者以沉重打击。

叛乱领、涿郡赵氏的赵德言也同样做了两手准备。他选择叛乱的时机是恰当的,而叛乱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北虏的配合,只要阿史那咄捺和史蜀胡悉能顶住燕北大军给予他们的重压,并伺机动攻击,牢牢牵制住伽蓝和燕北大军的主力,那么赵德言即便实力有限,也能借助燕北人对伽蓝的仇恨而掀起狂潮横扫燕北,继而把伽蓝和燕北主力困在长城北线,然后在严冬的帮助下置伽蓝和燕北主力于死地。然而,阿史那咄捺和史蜀胡悉却是有心无力,当联军内部众多诸种部落迫于帝国大军的威慑而撤回本部之后,联军也就解散了,根本无力牵制燕北大军,更无法配合赵德言占据燕北。

赵德言对形势的展做出了错误的估计,好在他做了两手准备,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计策失败后,遂为了保存实力,急撤离了燕北,拉着队伍上了太行山,与盘驻于上谷飞狐陉一带的豪雄王须拔会合,并利用严冬之时机,积极与幽、燕、代、冀等大小势力合纵连横,打算集结更多力量在太行山南北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北疆的狂风暴雨。在赵德言、王须拔等帝国叛逆者看来,若能在北疆重演北魏末年的六镇大起义之惊天波澜,则必能动摇帝国之根基,摧毁中土统一之大业,为谋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创造一个空前的大机遇。

伽蓝殚精竭虑,耗竭心血,最终还是在隆冬时分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外有虎视眈眈的北虏诸种,内有野心勃勃的燕赵豪雄,再加上动荡不安的朝野政局,伽蓝即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挽救加颓败的帝国。

年底,裴世矩来信,授其分裂北虏之计,要求伽蓝把主要精力放在外事上,未来一段时间不要去分心平叛。在他看来,外患远远大于内忧,攘外更重于安内,帝国唯有解除或者遏制了北虏对中土的威胁,才能把主要精力用于平息国内的叛乱和稳定国内局势上,否则帝国只能在内外两条战线上苦苦挣扎。

伽蓝遵命执行,通过燕北胡商向阿史那咄捺出了可以谈判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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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大业十一年的初春

大业十年的冬天,帝国内忧加重,虽然皇帝和中枢想尽办法扭转危局,但无奈政令出不了东都,中央和地方、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各地叛乱者有增无减、有恃无恐,不少贼利用这个难得的机遇迅扩展并形成了一定规模。1⒋⒋书!院无。,弹窗 .1⒋⒋bsp; 十一月下,晋中离石郡胡贼刘苗王集数万之众举兵叛乱,自称天子。河北邯郸贼帅杨公卿、汲郡贼帅王德仁、清河郡贼帅张金称、高鸡泊贼帅高士达和窦建德、豆子岗贼帅郝孝德、格谦、高开道等各自聚众数万,纵横河北,严重威胁着东都至涿郡的水6粮道。河南贼帅更多,其中齐鲁贼帅孟让、左孝友和卢明月的展势头最为强劲,他们横行于齐鲁江淮,攻城拔寨、烧杀掳掠,无所不为。

皇帝震怒,以剿贼不力之罪斩杀右骁卫将军、检校彭城太守董纯,并诏令江都留守王世充、齐郡通守张须陀不惜代价戡乱平叛。王世充遂率江淮军,张须陀遂率齐鲁军,倾尽全力剿杀叛军,经过艰苦作战,帝国大军终于在年底之前击败了孟让和卢明月诸贼,重创了叛军,遏制了叛军强劲的展势头,同时也算勉强维护了东都的颜面,维护了中央的权威。

转眼就是新年,历史进入了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的初春。

这个冬天对北疆来说充满了苦涩和无奈。在外,以突厥人为的北虏诸种已经形成联盟。并对中土虎视眈眈,虽然在帝国大军横扫高句丽的巨大威慑下有所隐忍,但兵胁燕北之举,还是清晰地暴露出其觊觎中土之野心。可以预见。只有给北虏一个机会,大漠数十万控弦之士必定席卷南下。在内,以上谷王须拔、河间魏刀儿、博陵甄翟儿、燕北赵德言、幽州杨仲绪为的北方豪雄纷纷举旗,他们利用这个严寒迅扩张和结盟,并在极短时间内形成了一个以北太行为中心的席卷幽、燕、代、晋、冀五大区域的庞大的义军势力。

此刻,整个北疆镇戍军都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从幽燕的涿郡到代北的雁门,乃至灵朔的贺兰山畔。帝国镇戍军都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外患直接影响到了中土之安全,而内忧则严重威胁到了镇戍之根本,一旦粮草武器等战争物资不能及时充足地运送到边陲,镇戍军拿什么抵御外虏的入侵?

鉴于国内日益严重的危机。帝国在新的一年里其战略是“安内”还是“攘外”?安内是必需的,是国祚存续之基础,而攘外则迫在眉睫,必需全力备战。帝国陷入两难困境,进退维谷。

帝国改革派势力当然知道“安内”的重要性。国内不稳,何谈改革?然而,帝国国内之所以陷入深重危机,正是因为帝国保守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当初保守势力混乱国内局势的目的是为了阻挠皇帝和改革派起东征,如今这一危机却成为他们胁迫皇帝和改革派停止甚至放弃改革的最佳手段。

皇帝和改革派绝不妥协。妥协意味着政治上的失败,而政治上的失败不仅意味着他们将被废黜和赶离政治中枢。还意味着帝国将倒退回门阀士族政治,而门阀士族政治必将摧毁中土的统一大业,必将把中土再一次推向分裂之深渊。

何去何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制造国内危机,拿国内危机来胁迫我,我就拿外部危机来反制你,并以此为契机牢牢控制住军队。只要我掌控着军队,我就掌控了主动权,我就能始终压制住你。等到国内危机展到一定地步,国内叛乱必然在严重损害皇帝和改革派利益的同时,也严重损害到了保守贵族集团的既得利益,到那时帝国的保守势力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其祸,最终为了维持自己的既得利益,不得不向皇帝和改革派做出妥协,不得不向改革做出最大程度的让步。

于是,皇帝和改革派从这一思路出,诏令北疆各路镇戍军,把主要精力放在对北虏的防范上,并做好南北战争的准备,至于戡乱平叛,则交给各郡太守和地方军。

说白了皇帝和改革派的目的就是借外患来控制军队,我的军队我控制,我的实力我保全。而国内危机则因为源自帝国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争,源自各贵族集团和各地方势力的放纵、怂恿和不作为,甚至还有亲自参与其中的,所以皇帝和改革派“落井下石”。既然烂摊子都是你们弄出来的,那就该你们去收拾,你要权,我就给你权,但如果你们收拾不了烂摊子,我就名正言顺、冠冕堂皇地收拾了你,如此则一举多得,一箭多雕,在迫使各贵族集团和地方势力与叛乱者自相残杀的同时,也进一步打击和削弱了他们的实力。只待帝国遏制了外患,皇帝和改革派就能调用军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把保守贵族、地方豪望和叛乱者等反对势力一扫而空。

养肥了羊,纵容了狼,驱使狼羊互战,当狼羊两败俱伤之际,也就是牧羊者最后出手确保胜局之刻。

只是,皇帝和改革派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响,但未免过于自信,过于乐观了,孰不知各贵族集团和地方势力虽有自陷绝境之危,但反过来也可置之死地而后生,绝地反击。我不能迫使你妥协,干脆就把你彻底摧毁,只要我活着,我的利益尚存,那么即便为此付出亡国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帝国两大对立的政治集团在东都、西京的激烈交锋,迅影响到了国内地方局势,也影响到了边陲镇戍局势。

新年之后伽蓝接到了皇帝诏令和裴世矩的密信,帝国中枢谋划以和亲之策来赢得突厥牙帐南部诸部落领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的归附。继而分裂牙帐,让大漠北虏自相残杀,以此来缓解北疆危机,继而给皇帝和改革派实现他们所拟定的新的中外战略而赢得充足时间。

皇帝和裴世矩都很急切。而且对和亲之策颇具信心。他们依据历史经验,认为外虏皆以迎娶中土帝国宗室公主为荣。

和亲之策由来已久,对中土来说这是对付外虏的最经济的政治手段,而对外虏来说,这同样是以最小代价赢取中土帝国政治联盟的上上之策。从最近的历史来说,便是西突厥的射匮可汗,三番两次遣使求亲,为了赢得与中土帝国的政治联盟而把姿态放得很低。但中土帝国虚与委蛇,至今也没有答应射匮可汗的恳求。

与大漠东突厥的和亲则始自先帝开皇年间。帝国在分裂和削弱大漠北虏后,又主动扶植东突厥的启明可汗以维持大漠局势的稳定,故先是以安义公主和亲。安义公主病逝后。又以义成公主嫁之。启民可汗死后,依照大漠继承制度,义成公主为始毕可汗所娶。在这一背景下,东都主动再施和亲之策嫁宗室公主于阿史那咄捺,虽然名义上是加固与东突厥的政治联盟。实际上则是扶植阿史那咄捺,蓄意要在大漠上制造两个实力相当的牙帐,行分裂之阴谋。

东突厥人心知肚明,但始毕可汗和牙帐尚不敢公然阻止以交恶中土帝国。更不想因此中了中土人的奸计而兄弟反目、手足相残,导致当前正在成形的大漠诸虏大联盟走向分裂。所以始毕可汗和牙帐保持了沉默。但始毕可汗的一帮兄弟不能沉默,他们必须摆明自己的立场。是支持始毕可汗完成东突厥东山再起之梦想,还是支持阿史那咄捺让东突厥再一次坠入中土人所设的奸计重蹈衰败之覆辙。

结果不言自明。阿史那咄捺势单力孤,假如他一意孤行,把个人利益至于牙帐利益之上,则东突厥人历经整整一代人的卧薪尝胆、励精图志、重振牙帐之大业必然功亏一篑,所以阿史那咄捺根本没有选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支持牙帐,忠诚于始毕可汗,然后以病重为由,无限期的拖延谈判时间。

伽蓝和僚属们商量之后,一致认为若想顺利实施东都的和亲之策,必须再设计以离间始毕可汗与阿史那咄捺,一旦阿史那咄捺被逼上绝路,他唯有以赢得中土帝国的支持来抗衡始毕可汗,如此则可达到分裂突厥牙帐之目的。

伽蓝把目标瞄准了史蜀胡悉。只要在谈判过程中诱杀了史蜀胡悉,必能离间始毕可汗和阿史那咄捺。

只是,依照历史进程来看,皇帝今年要北巡,而突厥人今年会乘机南下入侵,并围困皇帝于雁门达一个月之久,若不是有义成公主的帮助,再加上各路勤王之师蜂拥而至,突厥人或许还会继续包围下去,以胁迫皇帝签订城下之盟。一旦皇帝被迫向突厥人低头,那对皇帝和中央的威信是个致命打击,帝国崩溃的度会更快。好在最后突厥人主动撤离了,但即便如此,皇帝和中央还是因为这件事导致威权骤丧。另外此事也充分暴露了皇帝和中央基本上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而北疆镇戍军之所以不堪一击,又充分暴露了国内深重危机对帝国国力所造成的不可逆转的巨大伤害,其中对帝国国防和外交战略的破坏性尤为严重。

伽蓝想知道的是,皇帝北巡的路线是个机密,而这一机密因何泄露?东突厥人选择南下入侵的时机恰好是皇帝北巡雁门之时,皇帝固然措手不及,但东突厥人又为何来得如此之快?为了这次南下入侵,始毕可汗集结了大漠诸种部落数十万控弦之士,这需要很长时间的准备,更需要周详的谋划,那么,北虏入侵雁门的谋划又在何时拟定?是在皇帝决定北巡之前拟定,还是之后?由此来推断,皇帝的身边或许有内奸,但假如没有内奸,那么,这段记忆中的历史就存在着诸多疑点,后人在记录这段历史的时候为了抹黑皇帝,或许有意篡改和隐瞒了一些重要的历史事实。

伽蓝犹豫不决了。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挽救皇帝和中央的威权?是设计阻止皇帝北巡,还是设计阻止突厥人南下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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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燕北军的决策

燕北行辕的傅端毅、薛德音、孔颖达等人均建议伽蓝尽快出手击杀史蜀胡悉。//更新最快//

此刻双方斗的就是士气,帝国暂时无力北伐,甚至难以抵御北虏的入侵,所以若能借助摧毁高句丽之力对北虏做出咄咄逼人之势,或许就能吓住北虏,遏制北虏南侵之野心。

但冯翊、西行等军官则劝说伽蓝不要在南北战争一事上心存侥幸,北虏人既有武力亦有智慧,仅仅靠虚张声势的威慑未必能达到预期目的,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所以必须正视现实,必须尽快戡乱平叛,以确保连接南北两地的水6通道畅通无阻,否则一旦永济渠等粮道断绝,北疆镇戍缺乏粮草武器的支援,则后果不堪设想。

冯翊、西行所担心的,也正是现今南北矛盾突然激烈的原因所在。

帝国因为连续数年的西征、东征导致国力耗损严重,再加上国内叛乱迭起,很多地区田地荒芜颗粒无收,导致国力急骤衰退,实际上帝国已经无力维持整个边疆镇戍所需。这种情况下,皇帝和中枢理所当然支持伽蓝整肃燕北,断绝南北两地的私市回易,如此一来既能遏制北虏的展,又能有助于改善边疆镇戍之不足,一举两得。

然而,皇帝、中枢和政策的具体执行者伽蓝都没有预料到的是,北虏对此事的反应异常激烈,因为此举不仅遏制了北虏的展,更严重危及到了北虏的生存。虽然南北双方的官方回易依旧继续。但可以预见,中土帝国在完成了西征和东征之后其矛头已经对准了大漠北虏,断绝私市回易的下一步,必定是中断南北之间的官方回易。这对北虏的威胁太大了,迫不得已之下,北虏也只有行险一搏了,乘着中土帝国在连续的西征、东征之后精疲力竭的情况下,倾尽全力南下作战,以武力胁迫中土帝国做出让步,继而赢得长期而稳定的南北回易。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皇帝和中枢所拟的国防、外交大战略推进到今天。接下来的确要全力以赴对付大漠北虏,为此当然要中断双方的回易。另外从国内目前的现状来说,帝国实际上也无力维持目前的南北回易,现今帝国所产的粮食武器已经无法保证边疆镇戍所需。更勿论去维持官方的南北贸易了。

也就是说,当前伽蓝即便实现了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分裂了大漠北虏,杀了史蜀胡悉,实际上也无法阻止大漠北虏的南下入侵。天下大势展到今天。历史车轮自有它前进的轨迹,这不以个人意愿为转移,也不以某个政治势力所左右。一触即的南北战场,对中土帝国来说是无法避免。对大漠北虏来说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双方谁都不想打。但事已至此,不打也得打了。

从天下大势的展来推衍时局的变化。伽蓝也就找到了北虏南下入侵的原因,而由这个原因来追溯,不难预见到始毕可汗和牙帐可能早在此刻便拟定了南下入侵的计策并开始着手实施。

同样,对东都来说亦是如此,皇帝和中枢也必然看到了北疆危机,为此先派遣伽蓝到燕北并授予其大权,接着不惜以和亲之策拉拢叱吉设阿史那咄捺试图分裂牙帐,但外交手段失败之后,南北战争的爆已不可避免。然而国内矛盾激烈,中央正失去对地方的控制,皇帝对军队的控制也是有限,为此皇帝迫不得已,只好亲自赶赴北疆坐镇指挥御敌。也唯有他亲自赶赴北疆,各地的军队和粮食武器才有可能源源不断抵达北疆。而这就是皇帝在政治形势极其不利的情况下,毅然离京北上巡塞的原因所在。

后人在记录这段历史的时候,为了故意抹黑皇帝,完全掩盖了当时大漠北虏的再次崛起和由此导致的南北大势的变化,而这一变化导致帝国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生了根本性改变。皇帝并不是穷兵黩武之辈,以改革派为的中枢也不是昏庸无能之士,他们之所以失败,正是失败在因为中央集权制的改革严重危及到了帝国贵族集团的利益,继而导致帝国持不同政见的政治集团之间“血腥厮杀”,于是在内忧外患的双重夹击下,皇帝倒下了,以改革派为的中枢也倒下了,最终连帝国都崩溃了,而中土无数生灵在这场灾难中灰飞烟灭。

然而,伽蓝无力改变这一切,试想以皇帝和帝国整个改革派之力都无法逆转危机,更不要说他那点微薄之力了。

伽蓝的身心里弥漫着一股绝望情绪,他很沮丧,他和他的燕北军既不能阻御北虏的入侵,也无力迅平定北太行南北两麓的叛乱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帝国走向崩溃,看着中土生灵在黑暗中挣扎死去。

当着燕北行辕众文武官僚的面,伽蓝把自己对天下大势的推衍详细呈述之后,文武官僚俱是神色凝重,沉默不语,气氛非常压抑。

伽蓝对未来的预测向来准确,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而这一天赋经过多次的事实证明之后,已经被他的部属所接受,大家都形成了一个共识,凡伽蓝的预测,必一语成谶。这加重了伽蓝在众人心目中的份量,其威权日重。

良久,孔颖达率先打破了沉默。

“将军预测,今夏北虏将南下入侵,而陛下必定北上巡塞,这有几分可能?抑或,将军有确实的消息来源?”

“如果北虏南侵,以今日国内之现状,今日北疆镇戍之现状,先生以为,除了皇帝亲赴北疆奋勇御敌外,还有其他办法吗?”伽蓝反问道。

孔颖达苦笑不语。如果北虏南侵,北疆镇戍军明显不足,北疆所需的战争物资也是严重缺乏,偏偏此刻东都政治集团厮杀激烈,皇帝和中央威权不足,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尤为不堪,政令不通,这种局面下帝国如何以举国之力来进行南北战争?

第三次东征时,皇帝曾诏令各地卫府军队到涿郡集结,诏令各地郡县供应粮草武器,结果如何?直到平壤失陷,第三次东征实际上已经结束时,到涿郡集结的军队还是寥寥无几,而各地运到涿郡的粮草武器更是远远不足。这就是现实,现实很残酷,皇帝和中枢一清二楚,他们迫切想改变这一现状,但奈何各种矛盾纷纷爆,国内各势力不能齐心协力,北虏更是乘机南下入侵,导致皇帝和中枢陷入内外敌人的夹击之中,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改变现状,只能被动地见招拆招,甚至拆东墙补西墙,结果当然是顾此失彼,破绽百出,连番受创。

所以,伽蓝的预测是正确的,假若皇帝和中枢得知北虏正在积极准备南下入侵,那么皇帝必然要北上巡塞,中枢必然要把主要力量放在北疆镇戍上。此刻皇帝和中央已无计可施,唯有以身涉险,拿皇帝的性命、帝国的命运和中土人的尊严做赌博,继而迫使各地卫府军队和地方郡县府署竭尽全力进行南北战场。这是皇帝和帝国的悲哀,也是皇帝和帝国的无奈,更是当前帝国政治现状的真实写照。

当年先帝依靠贵族集团窃取了北周国祚建立了新朝,随后又依靠贵族集团实现了中土的统一大业,尔今同样是这些贵族集团,正在把帝国一步步推向灭亡。成也贵族,败也贵族,这就是帝国的全部历史。

“北虏一定会南侵?”孔颖达再度问道,他的语气十分不安,他不愿相信这一事实,但种种迹象证明,这一事实是肯定存在的。

伽蓝郑重点头,“国内危机愈演愈烈,国力日渐式微,帝国自身的生存都难以保全,哪还有余力维持南北回易?南北回易断绝,北虏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北虏当然要积极南下,以武力胁迫帝国重建南北回易。”

孔颖达难以接受这一理由,在他看来虽然南北回易会对北虏的生存造成一定影响,但这并不是引起南北战场的根源,他认为古往今来南北战争的真正根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碰撞,是野蛮和文明的对抗。然而,面对伽蓝所列举的理由,诸如每到大漠草原陷入灾难引饥荒之时,便是南北战争进入之刻,他也提不出反驳的理由

“将军,计将何出?”冯翊心情沉重,不满孔颖达等儒士们的喋喋不休的论辩,遂直截了当的出言询问。

伽蓝必须做出取舍,他的力量有限,要么抵御外虏,要么戡乱平叛,燕北军只能做一件事,不可能两者兼顾,在内外两条战线上作战。

“王须拔要称王。”伽蓝缓缓说道,“王须拔一旦称王,北太行南北两麓叛军必定形成联盟,魏刀儿、甄翟儿、赵万海、赵德言、杨仲绪诸贼必定能在短短时间内拉起一支庞大武装,继而横行于北太行南北两麓,阻碍东都与北疆的联系,中断南北大通道,给北疆镇戍带来致命打击。”

此言一出,行辕文武官僚都明白了,伽蓝已经决断,要戡乱平叛,而不是以燕北的全部力量去实施皇帝和裴世矩所托付的分裂北虏之策略。

假如伽蓝的推断是准确的,北虏已经在进行南下入侵准备了,那不论中土如何努力进行外交斡旋和合纵连横于诸虏,都不可能改变南北战争爆这一事实。既然南北战争肯定要爆,中土和北虏肯定要打仗,那当然要为战争做准备了,而北疆镇戍的前提条件便是运输通道的畅通无阻,从而确保粮草辎重能够源源不断的运至边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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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向东都报警

燕北这边继续向叱吉设阿史那咄捺施压。1⒋⒋书!院无。,弹窗 .1⒋⒋.....伽蓝奉旨做出承诺,只要阿史那咄捺迎娶了帝国公主,帝国必定倾力帮助阿史那咄捺南面称汗,与牙帐的始毕可汗分庭抗礼,平分大漠。

伽蓝遣使告诫阿史那咄捺,从突厥人乃至往昔雄霸大漠的匈奴、柔然、鲜卑等诸虏历史来看,像阿史那咄捺这种庶出身份却又实力不俗的可汗之子在牙帐的处境十分艰难,时刻有性命之忧,而始毕可汗将其放置于大漠南面,让其处在南北战争的前沿,其叵测之居心一目了然,只待寻到“把柄”必会痛下杀手。

如今,燕北这个联通南北两地的私市回易已经被帝国断绝,而帝国更是在其后传出要把宗室公主嫁给阿史那咄捺,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足以让始毕可汗和牙帐权贵“浮想联翩”。换句话说,不论阿史那咄捺如何小心谨慎,还是中了帝国之奸计,被帝国推到了悬崖边上,生死悬于一线之间。可以预见,阿史那咄捺的“把柄”已被始毕可汗所掌握,此刻,始毕可汗将有何动作?

伽蓝毫不避讳地告诉阿史那咄捺,始毕可汗和牙帐在胡虏细作和帝国叛逆们的“误导”下,认为帝国正陷入深重危机之中,正是南下入侵的最佳时机,所以,始毕可汗和牙帐决意要在今年动南北战争。从这一政治背景出,始毕可汗为了确保战争的胜利,肯定要在南下入侵之前扫除一切障碍。其中就包括清除阿史那咄捺这个不稳定的充满了极度危险的存在。

伽蓝说,既然你的未来已经可以预见,理所当然要做出应对之策。或许在你看来这是帝国的离间计,是帝国要分裂牙帐。是打击和削弱突厥人的卑鄙阴谋,但既然这个阴谋事实存在,你又不能逃过这个阴谋,那你该如何选择?是选择束手就缚,被血脉兄弟屠杀,亲人部落灰飞烟灭,还是绝地反击,在帝国的帮助下。与始毕可汗和牙帐血战到底?是你和你的亲人、部落的利益重要,还是突厥人、牙帐乃至始毕可汗的利益至上?

伽蓝步步紧逼,使者往来飞奔,导致阿史那咄捺即便缩着脑袋也无法逃避形势的胁逼。日益被动。

始毕可汗和牙帐不能再“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了,假若任由中土人策反阿史那咄捺,分裂牙帐,混乱大漠,其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始毕可汗的亲信大臣。俟利史蜀胡悉赶到了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的帅帐所在地闪电河。

与史蜀胡悉同时抵达闪电河的还有可贺敦义成公主的亲信大臣阿史那铁槌。

阿史那铁槌是牙帐大叶护阿史那闾琅之子。大叶护闾琅是启民可汗阿史那染干的弟弟,始毕可汗的叔父,他与启民可汗的政治理念一致,认为南北双方唯有维持长久的和平。才能确保突厥人的生存和展。历史证明,历代大漠霸主。不论是匈奴、柔然、鲜卑还是突厥先辈,即便在他们最为鼎盛之期。即便他们曾在南北战争中取得过短暂的优势,但最终都未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相反,他们都被南北战争所拖垮,乃至败亡。以史为鉴,启民可汗和阿史那闾琅选择了归附中土之路,以政治上的附属来换取突厥人的生存和展。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不但让突厥人在短短时间内重新崛起于大漠,还再一次征服诸虏称雄大漠。

然而,随着启民可汗的死去,始毕可汗的继立,牙帐对待中土的政治立场也随之生了转变。以始毕可汗为的新一代突厥人雄心勃勃,要征服中土,要雄霸天下,要建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武功。牙帐权贵随即分裂为两个阵营,一个以可贺敦义成公主和大叶护阿史那闾琅为的坚持与中土维持和平的保守派,一个则是以始毕可汗和他的弟弟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为的积极要求动南北战争的激进派。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是双方都要争取的牙帐大权贵,值此紧要关头,始毕可汗要“争取”他,大叶护阿史那闾琅更要积极拉拢,而双方所使用的计策都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要维持牙帐内部的团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阿史那咄捺推到中土人的“怀抱”里。为此,双方都很默契,阿史那铁槌凭借义成公主与帝国的特殊关系,主动充当了斡旋者的角色,而史蜀胡悉则以始毕可汗和牙帐为后盾,主动与阿史那咄捺一起分担了南北回易断绝之责任,把两者之间的切身利益紧紧捆绑,做出同甘苦共患难之姿态。

伽蓝已有定计,他一边与阿史那铁槌虚与委蛇,一边想方设法让突厥人觉得帝国有议和之诚意,诱使阿史那咄捺和史蜀胡悉亲自赶赴长城脚下谈判。

与此同时,伽蓝书告薛世雄,把自己对帝国未来形势的推衍,对南北战争的预测,以及为此所拟制的戡乱平叛之计,详细告知,目的只有一个,全力以赴做好南北战争的前期准备工作。他期盼得到薛世雄的支持,期盼薛世雄能被自己所说服并动用其政治资源,以赢得皇帝和中枢对这一计策的支持。

薛世雄很吃惊,即刻回信询问,北虏阴谋南侵的消息是否确实,证据是否确凿。假若这一消息是真的,始毕可汗和牙帐正在联合北虏诸种南下入侵,必将给多事之秋的帝国带来更大的危机,帝国之根基或许将在中外诸多势力的共同夹击下摇摇欲坠。

伽蓝的秘兵身份以及他在西北所建下的赫赫功勋,不仅使他的身上蒙上了一层神秘光环,也使得他在这一领域拥有了不容置疑的能力和权威。诸如薛世雄这等了解他的人来说,从伽蓝嘴里说出来的机密,即便听起来异常荒诞,但十有**确有其事,必须郑重对待。过去从伽蓝的嘴里曾透露出诸多不可思议的机密,而这些机密最终都被事实证明了它的真实性,这就进一步加重了笼罩在伽蓝身上的神秘色彩和他在机密情报领域的绝对权威。

伽蓝回信。他先利用秘兵所掌握的神秘手段,蓄意编造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旁证。然后详细分析了南北形势的展,以及牙帐内部政治局势的变化,大漠北虏诸种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还有北疆叛逆者与北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继而佐以已知的旁证,推断出北虏即将南侵之结论。接着,根据这一推论,燕北行辕有的放矢地去寻找证据,而通过与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俟利是史蜀胡悉、大叶护之子阿史那铁槌以及与他们的部属们的接触,还有与铁勒、奚人、霫(xi)人、契丹、室韦等诸族大小权贵们的接触,伽蓝成功整理出了一批言之凿凿的新证据,进一步证实了这一推论的准确性。

伽蓝告诉薛世雄,若想拿到第一手证据,就必须拿下始毕可汗的亲信史蜀胡悉,而签于皇帝和中枢所拟的分裂北虏的外交战略的需要,伽蓝建议即刻拿下史蜀胡悉,以期达到一举多得之目的。

薛世雄相信了伽蓝的话,同意了擒拿史蜀胡悉的建议。史蜀胡悉是始毕可汗的亲信,是牙帐权力核心成员,帝国突然出手擒拿,必然会引起南北双方的剧烈震荡,燕北极有可能遭到北虏的攻击,所以薛世雄下令,由已经升任武贲郎将的王辩和薛万彻、薛万均兄弟领五千精兵即刻赶赴燕北,帮助伽蓝实施这一计策。

史蜀胡悉虽然做了完全准备,但还是缺乏对伽蓝的了解,结果他一头栽进了陷阱,被伽蓝一刀砍下了头颅。

史蜀胡悉死了,死在阿史那咄捺和阿史那铁槌的眼前,两人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伽蓝“逼”上了绝路。考虑到突厥人的利益和牙帐的稳定,两人不得不忍气吞声,与伽蓝商量善后。

伽蓝这一刀砍下的不仅仅是史蜀胡悉的头颅,也断绝了南北回易的重开之路,双方的矛盾骤然激化,虽然双方还坐在一起虚与委蛇,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南北战争的爆已不可阻止。不过,随着史蜀胡悉的死亡,可贺敦义成公主、大叶护阿史那闾琅和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算是“被动”结盟了,始毕可汗即便为了维持牙帐内部的团结不予“还击”,但这个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双方之间的厮杀迟早都要爆。

阿史那铁槌和阿史那咄捺急报始毕可汗,实话实说,史蜀胡悉被中土人杀了,或许中土人在不久之后就要动北伐了。

伽蓝急报薛世雄,说自己拿到了第一手证据,史蜀胡悉承认突厥人正在联合大漠北虏诸种,积极准备南下入侵。

同时,他密报裴世矩,并把呈送皇帝的密奏也一起交给了裴世矩,由裴世矩斟酌定夺。

薛世雄十万火急奏报东都,向皇帝和中枢报警。

孰不知,此刻的东都,一场政治风暴正愈演愈烈,爆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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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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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东征刚刚结束,北伐呼声便从中枢传出,帝国政坛上两大对立贵族集团之间的厮杀迅进入白热化。访问下载txt]

去年十月二十五,皇帝抵达西京,名义上是稳定帝国根基之地关中,实际上是向关陇本土贵族集团施压,试图借助东征大捷之优势逼迫关陇本土贵族集团向协,意图最大程度的缓解双方之间的矛盾,求同存异,齐心协力戡乱平叛,力争在最短时间内稳定国内局势,继而把全部力量放到北疆,积极应对虎视眈眈的大漠北虏,确保帝国的安全和中土的统一大业。

然而,皇帝一厢情愿了,虽然他做出了一些妥协,但对于帝国正在进行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对于帝国所坚持的权制,对于损害关陇本土贵族集团利益的根源所在,他没有丝毫让步,这导致双方之间的矛盾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进一步激化了,而矛盾激化的直接表现便是陇右叛乱迭起,尤其陇西的叛军甚至与扶风的李弘、唐弼等贼帅互通声气,这直接威胁到了西京之安危,等同于直接打皇帝的皇帝颜面无存,倍感难堪。

与此同时,西北军因帝国国力的衰落而导致其武力随之下降,由此也影响到了西北地方势力和西北军大小派系们的利益,这使得他们与关系rì趋紧张命令更是阳奉戡乱平叛因此“雷声大雨点小”,毫无进展。于是关西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由此则进一步加剧了关中危机。这又是打皇帝的且是明明白白的皇帝,西北军始终是关陇人的西北军,你这个皇帝假如执意要与关陇人做对到底。那么未来关陇人为了生存,必然毫无悬念的抛弃你这个皇帝。由此推及,帝国一旦失去了关陇这个根基,其未来必然黯淡无光。

皇帝出离愤怒了。本来他对关陇本土贵族集团还抱着倚重之念,毕竟这是帝国的根基,是中土统一大业的根基,这个根基若是倒了,对帝国来说是不堪承受之重。因此此趟西京之行他诚意十足,满怀希望,然而,关陇本土贵族集团不但没有接受他的诚意。陇西成纪房的李家三兄弟李贤、李远和李穆便在这一时期迅崛起,成为西魏的鼎柱之臣。

西魏政权实际上控制在武川贵族集团的手中。武川贵族集团又分为大丞相宇文泰和大司马独孤信两大派系。十二大将军之一的李远便是宇文泰的亲信。宇文泰死后,其侄子宇文护主政,夺取了西魏政权,建立北周新朝。北周第一个皇帝孝闵帝宇文觉想杀了宇文护拿回权柄,于是便与李远的儿子李植等人谋划诛杀宇文护,不料事泄,李植被杀,李远自杀,李贤和李穆遭株连免官,成纪李氏倍受打击。

北周武帝时期,李贤、李穆再度起用。不久李贤病逝,三兄弟只剩下了李穆。北周吞并北齐后,李穆坐镇并州,掌河东重兵,为北周最为权重的几名军事统帅之一。

先帝受禅之前,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起兵反叛,手握重兵坐镇太原的李穆成为决定双方胜负的最关键人物,只要李穆支持谁,谁便能赢得最后的胜利。

李穆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支持先帝,出兵河北,与韦孝宽南北夹击摧毁了尉迟迥,为先帝开国立疆铺平了道路。

先帝建立大隋帝国,以立国之功拜李穆为太师孙虽在襁褓者,悉拜仪同”。

陇西成纪房李氏自李贤三兄弟起。历西魏、北周、隋朝三朝,以英勇善战功著于世,凭忠肝义胆受帝王恩信,其子孙宗亲位列柱国名臣、衔授将军、封官刺史、进封爵位、官居五品以上者达数百人之多。家族昌盛绵延八十余年,是陇西第一豪门,关陇最为显赫世家之一。

皇帝要想摧毁这样一个豪门,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他不仅要应对来自关陇汉虏两大贵族集团的阻碍之力,更要承担来自帝方的压力,尤其是以关陇子弟为主的帝国最强大的西北军很可能会因此陷入混乱,甚至危及到西北镇戍之安全。

然而。帝国政局展到今天这一步,在中外紧张形势的夹击下,皇帝和以其为的改革势力必须做出决断,是向反对势力妥协。承认改革失败,还是向反对势力痛下杀手,以暴力手段逼迫反对势力低头妥协,继而求得政治上的统一权的凝聚。实现政令之通达,政局之稳定?

皇帝只有唯一的选择,只有痛下杀手,只有把对手打倒在地。但为了顶住来自关陇汉虏两大贵族集团的阻碍之力,为了防止帝方向东都施加压力。尤其是防止西北军出现混乱,皇帝不得不寻找一个杀人的托词。于是流传中土的谶纬之言便顺理成章的变做了杀人刀,化作了政治风暴的动之源。

“李氏当兴”之谶言一度在中土甚嚣尘上,而山东贵族集团五大世家之一的赵郡李氏和关陇贵族集团的陇西李氏,是最有可能应谶的对象,但先帝却始终未曾对这两大豪门痛下杀手,原因便是这两大豪门的势力太过庞大,牵一而动全身,不可贸然行事,以免祸及自身。今上登基后,对赵郡李氏和陇西李氏的某些旁系支房或者某个权贵曾给予了一定程度的打击,但对两大豪门的主房主支却也一直不敢痛下杀手。

今帝被rì益紧张的中外形势和rì益激化的内部矛盾所逼迫,无奈之下只有在刀尖上跳舞,孤注一掷,行险一搏了。

某方士安伽陀上书皇帝氏当为天子”,劝谏皇帝为了杨氏之江山,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诛荆内凡李姓者。

旋即又有匿名方士上奏,说将作监李敏,小名洪儿,其名有应谶之意,恳求皇帝将其诛之,以保杨氏之国祚。

风雨yù来风满楼。李敏知道风暴即将降临李氏一门,大为恐惧,遂与家主右骁卫大将军李浑商议应对之策。李浑使出浑身解数,十万火急向关陇豪门求助,并积极联络西北军里所属派系军队,做好应变准备。

李氏惊惶失措之下,不慎中计了。时镇戍陇西的光禄大夫、右骁卫将军裴仁基密奏皇帝,以确凿证据告李浑造反。

李浑在陇西的势力,不亚于杨玄感在河南的势力,假若李浑造反,考虑到陇右对关中的影响力,以及西北军对帝国的重要难推测到其对帝国造成的伤害或许还要大于杨玄感叛乱对帝国所造成的冲击。

皇帝果断下令,抓捕李浑,凡成纪李氏一脉子弟宗亲,统统抓捕,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与此同时,阻力也接踵而至,不但有来自关陇贵族集团的阻力,还有来自中枢核心的改革势力中的阻力。

负责审理此案的尚书左丞元文都来自帝国虏姓第一豪门,是关陇贵族集团的中流砥柱。御史大夫裴蕴虽隶属于江左贵族集团,但同时他也要兼顾到河东裴氏的利益,所以,联合审理的结果是查无实据。

皇帝震怒,召回元文都和裴蕴,派出自己的绝对亲信,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审理此案。

宇文述“不辱使命”,顶住了巨大压力,在最短时间内把此案办成了铁案。

三月初五,皇帝下旨,斩李浑、李敏及其宗族子弟三十二人,三服以内亲属全部流放边陲。

一夜间,陇西李氏主房主支的成纪一门烟消云散,荣华富贵尽数化作一场大梦。

关陇本土贵族集团遭到了沉重一击,帝国保守派再遭重创,帝国内部的矛盾似乎因此得以遏制,帝国政局似乎也在向皇帝所预想的方向展。

与此同时,皇帝在军政两界还做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其中最为关键、最为重要、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诏令弘化留守、唐国公李渊出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秉承制命任免郡县文武官员,并征召河东诸鹰扬戡乱平叛,而代替李渊镇戍陇右、统领西北军的便是刚刚升任帝国右骁卫大将军的裴仁基。此举意在控制西北军,以确保关中之稳定,西北镇戍之安全。

在这场政治风暴最为剧烈之刻,东北道的正副大使薛世雄、伽蓝向皇帝和中枢十万火急告漠北虏正在积极准备南下入侵,南北战争爆在即。

皇帝非常决断,毅然决定赶赴代北,亲自坐镇北疆,指挥帝国大军与大漠北虏一决生死,以维护帝国之安危,中土统一之大业。

三月十七帝出东都,率行宫赶赴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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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漫天王

大业十一年(公元615年)二月底,上谷贼帅王须拔自称漫天王,国号燕,分封文武,开疆拓土,其要攻击目标便是河间高阳。dyznetbsp; 高阳是河北北部重镇,河北重要门户之一,其上可通东北道第一重镇涿郡蓟城,下可达东都门户黎阳,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假若义军拿下高阳,先便能缴获大量的粮草武器,帮助义军迅展,其次便能以高阳为中心建立横跨幽燕代晋冀五大区域的势力范围。而尤为重要的是,此举必会切断东北道与东都之间的联系,断绝横贯两地的以永济渠为中心的水6运输通道,而这一通道的断绝,必将对东北道乃至整个北疆镇戍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给帝国安全带来深重危机。

涿郡留守薛世雄意识到帝国北方的形势正在向伽蓝所预测的方向展。大漠北虏要南下入侵,而帝国北方叛贼在一个冬天的时间里便迅形成了规模,若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叛贼和北虏之间没有勾结,谁也不相信。

在伽蓝进入燕北整顿私市回易之前,正是这些叛贼主导着燕北私市,并与北虏建立了密切关系,有的甚至与突厥、铁勒等诸种部落建立了利益联盟。现在形势展到这一步,任谁也能猜测得到,一旦让这些北方叛贼壮大起来,牵制住了帝国边陲军队,阻碍了东都向北疆输送粮草武器,那么帝国的长城防线必会遭到严重破坏。根本无法抵御北虏的入侵。由此推及,一旦北虏入侵成功,杀进了长城,占据了代、燕等边镇。帝国必遭沉重打击,而北方诸贼却因此受益,甚至可能会成为摧毁帝国国祚和中土统一大业的急先锋。

伽蓝建议集中力量火戡乱平叛,把这伙背叛帝国和出卖民族的叛逆彻底摧毁,为北疆镇戍军扫除后顾之忧,以免北疆镇戍军在即将开始的南北战争中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薛世雄一边急奏皇帝和中枢,一边以涿郡留守府的名义,下令支援高阳。并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河北水6运输通道的畅通。

皇帝十万火急下旨,调武贲郎将王辩及三千步骑剿杀王须拔、魏刀儿等北方叛贼。同时诏令伽蓝及燕北军,全力戍边,防备北虏动突袭。

伽蓝不想看到王须拔等北方叛贼横行太行南北。涂炭生灵,混乱局势,危及到帝国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决意要在最短时间内剿灭这群贼寇,但皇帝和薛世雄都把注意力放在塞外。不允许燕北大军进入平叛战场,这让伽蓝焦虑不安,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做好事了。把“杀人的刀”递给了伽蓝。

赵德言和上谷义军领宋金刚的关系不错,且两人的主要利益都在燕北。只是如今均被伽蓝摧毁,是以对其恨之入骨。两人有意攻打燕北。但又畏惧于伽蓝和龙卫军的血腥残暴,于是找到王须拔,劝他考虑攻打燕北,并劝他不要把全部力量都投到高阳战场上,以免把义军“后背”暴露给了燕北大军。

高阳是历山飞魏刀儿的“地盘”,魏刀儿是河北地方豪雄,在河间郡乃至周边郡县都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以侠义著称,举旗后他在短短时间内便拉起了一支上万人的队伍,号称十万,其风头之强劲,甚至过了王须拔。好在王须拔有燕北赵德言、恒山赵万海、博陵甄翟儿等义军领的支持,这才坐了头把交椅,被众人拥戴为王。立国后,赵德言为相,魏刀儿为帅,一文一武,不过两人的关系十分紧张,这源于过去的矛盾。过去赵德言是燕北的“地头蛇”,魏刀儿到燕北谋利益时便与这位地头蛇屡屡产生冲突,仇怨甚深。

赵德言警告王须拔,攻克高阳后,获利的到底是你,还是魏刀儿?假若臣强君弱,你这个漫天王还能做多久?

王须拔则有自己的苦衷。上谷郡多山,贫瘠,义军若想展,必须走出去,占山为王只是死路一条。河间郡地处平原,富裕,更有高阳这样囤有大量粮草武器的重镇,一旦拿下此镇,义军实力必有飞跃。魏刀儿为了自身展,肯定要打高阳,而上谷义军若能助其一臂之力,必然也能“分一杯羹”。再说,义军正处展期间,不论魏刀儿是否有不可告人的野心,暂时都不会做出兄弟反目、手足相残的蠢事,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当然,王须拔也想过打燕北,既能寻到一块根据地,又能与长城外的北虏结盟,并依托北虏的力量迅展义军,但无奈伽蓝和龙卫军“恶名”显赫,且去年年底以龙卫军为主力的燕北大军成功逼退了阿史那咄捺和史蜀胡悉的北虏联军,如此实力,尚处在展初期的义军肯定不是对手。所以,王须拔直言不讳的告诉赵德言和宋金刚,凭义军单薄之力攻打燕北,纯粹自寻死路,除非与北虏达成约定,对燕北形成夹击之势,否则决不可贸然出兵。

赵德言当即承诺,他马上赶赴长城外,说服阿史那咄捺再次出兵燕北,但与此同时王须拔必须派一支军队攻打燕北,如此则可把燕北大军推进两线作战的窘境。当然了,高阳也要打,唯有以重兵攻打高阳,才能牵制住涿郡方向的东北道镇戍军,让薛世雄无暇分兵支援燕北。

王须拔没有过多考虑,满口答应了。这是赵德言和宋金刚给他面子,虽然他是新建燕国的漫天王,但实际上能指挥的也就是他自己的部属,诸如魏刀儿、赵德言等各路义军领等同于一方诸侯,只是因为生存和展的需要,暂时聚在一面大旗下互帮互助,如果牵涉到自身利益了,这些人根本不会听王须拔的命令。现在赵德言和宋金刚既然铁了心要打燕北,且赵德言还信誓旦旦的誓能求得北虏的支援,那王须拔还有阻挡的必要吗?此策失败了,对义军虽然有影响,但不至于直接损害到王须拔的利益,而成功了则对王须拔来说是惊天之喜,获利最大的就是他。

既然此策是机遇和风险并存,赵德言和宋金刚又在名义上征得了王须拔的许可,那么王须拔于情于理都要给予支援,于是王须拔也就给了赵德言五千人马。虽然这五千人马中混饭吃的要远远多于打仗的,但这是王须拔支持这一计策的姿态,而这一姿态直接关系到了赵德言出塞后能否说服阿史那咄捺并取得北虏大军的支援。

三月上,赵德言出塞。同一时间,王须拔、魏刀儿率义军主力猛攻高阳城。

高阳城向四百里外的涿郡留守薛世雄求援。薛世雄负责东北道镇戍,而高阳城属于河北,不在他的辖区内,假若他不经皇帝和中枢的同意,擅自出兵河北,便越了自己的权限,即便他击败了叛军,保住了高阳城,也逃脱不了违律之罪,必遭惩罚,所以薛世雄只好一边急奏皇帝和中枢,一边派出军队南下到两郡交界处的巨马水一线陈兵以待,既可威胁叛军,对高阳城做出声援,又可阻御叛军北上侵扰涿郡。

三月中,宋金刚率军攻打燕北,拱手送给了伽蓝一把“杀人的刀。”

伽蓝派遣特使赶赴塞外,告诉阿史那咄捺,说帝国皇帝正在北上太原,要巡视北疆。这一讯息清晰地透漏出了帝国新的国防和外交战略,对北虏形成了巨大威胁。可以预见,在大漠北虏诸种尚没有完成南下入侵准备的情况下,北虏大军决不敢擅自南下寇边。也就是说,短时间内,燕北大军尚没有深陷两线作战的危险。

同时,伽蓝命令刘黑闼率一千四百步骑镇戍长城一线,燕北地方军也全部由其指挥,而孔颖达、薛德音等行辕官员在负责行辕军政事务的同时,全力辅佐刘黑闼抵御北虏。

同日,伽蓝与冯翊、西行、布衣和傅端毅等人率燕北大军主力急南下上谷郡,攻打上谷叛军。几乎在同一时间,武贲郎将王辩率三千步骑渡过巨马河水,直杀高阳城。如此一来,东北道的两支镇戍军便对燕赵叛军形成了夹击之势。

八千装备精良且战斗经验丰富的燕北将士,其战斗力非常强大,远非刚刚建立且以青壮农夫为主的义军所能抗衡,所以当燕北大军气势汹汹的出现在战场上,宋金刚大惊失色,带着义军急后撤,一直撤进了太行山的崇山峻岭。

伽蓝衔尾追杀。燕北大军进了太行山,越过飞狐陉,直扑上谷郡府易城。

宋金刚躲在太行山上不敢出来,而王须拔此刻正率上谷义军主力激战于高阳,易城空虚。燕北大军全力攻击,一鼓而下。

然而,王辩的三千步骑则在巨马水南线遭到了义军的顽强阻击,虽距离高阳城已近在咫尺,却难做寸进。

王须拔得知自己的老巢已被燕北军攻克,义军深陷于帝**队的前后夹击之中,遂以破釜沉舟之决心,投入全部力量猛攻高阳城。

三月底,高阳城陷落,义军缴获了大量的粮草武器,实力骤然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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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六章 积极防御

四月初,王须拔和魏刀儿面对气势汹汹杀来的东北道大军,断然决策实施战略性撤退,各路义军全部撤到以恒山、五台山为中心的太行山脉,暂避帝国东北镇戍军之锋芒,转而把主攻方向放到代、晋地区,以太原、雁门、楼烦、马邑四郡为攻击目标,试图效仿历史上拓跋氏王朝之成功经验,以代、晋为根基之地,背靠大漠北虏,逐鹿中原,图王霸大业。

王辩迅收复了高阳城,然后率军衔尾追杀。与此同时,伽蓝指挥燕北大军横扫上谷郡东南区域,并急向河间郡挺进。四月上,两军于河间清苑城会合。

接下来的仗应该怎么打,王辩没有主意,伽蓝也是一筹莫展。

叛军的意图非常明确,在攻克高阳城缴获大量的粮草武器之后,马上实施战略转移,一则避敌之锋芒,二则利用太行山之险峻暂获喘息之良机,其三则有利于王须拔把各路义军聚集到一起,迅巩固和展实力,其四则必然是重新拟定攻击策略。

考虑到河北形势复杂,其东北部有强大的东北道镇戍军,而南部则有南太行、高鸡泊和豆子岗三大义军的存在,使得燕赵义军的生存空间过于狭窄,展环境也过于艰险,不出意外的话,王须拔和魏刀儿等贼帅肯定要把攻击方向转向代、晋地区,其中距离太行最近的太原和雁门当其冲。如此推测下去,不难看到形势的展正向不利于帝国的方向展,一旦大漠北虏和燕赵叛贼内外勾结、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则南北战争爆之日,也就是长城防线崩溃之刻。

代北镇戍军严重不足,又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不得不在内外两条战线上奋力苦战,其结果可想而知。

伽蓝叹息之余,感慨万分,心情极度郁闷。为了此次戡乱平叛他不惜违律抗旨。不惜以全部的身家性命为代价,然而,事如愿违。战局的展与他的预测大相径庭,王须拔、魏刀儿等燕赵贼帅以其出众的智慧“战胜”了东北道镇戍军的围剿,不但达到了攻击目的,壮大了自身。牵制住了东北道的军队,还始终掌控了形势展的主动权,由此深深影响了帝国在北疆的国防战略,帝国的未来也因此而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伽蓝扪心自问,假若燕北大军没有南下太行。没有主动戡乱平叛,没有把燕赵义军逼上覆亡之绝境,王须拔、魏刀儿等燕赵贼帅会不会继续在河北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调转身形,以全部力量进入代、晋展,由此形成了与大漠北虏南北夹击帝国长城防线之局面,以致帝国在长城一线陷入防御困境?

伽蓝的自责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对帝国的未来充满绝望。相反。上至涿郡留守薛世雄,下至东北道卫府将士,都为戡乱之成功而欢呼雀跃。

燕赵义军逃亡太行深山,帝**队维护了北太行南北两麓地区的稳定,确保了连通南北两地的水6运输通道,并给国内叛乱势力以沉重打击。在振奋了国内其他区域戡乱军队士气的同时,也有力地维护了皇帝和中央的威权。

皇帝和中央为此很高兴。通令嘉赏伽蓝、王辩和他们的军队。

皇帝诏令,授予伽蓝正四品武贲郎将。正四品散官正议大夫,统领燕北诸鹰扬,全权负责燕北镇戍。这是自第三次东征结束后,皇帝和中枢在东都各政治势力的联手施压下不得不“惩戒”伽蓝以来,全面“解禁”伽蓝的重大举措。伽蓝再次崛起,并成为帝国卫府军最年轻的正四品武贲郎将,帝国最年轻的边陲镇戍军统帅。

王辩的职事官依旧是武贲郎将,但散官职却升至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散官职阶高过职事官阶,这在帝国并不多见,只有官职到了一定高度,难以升迁了,这才以升散官职阶来代替真正的加官。说白了就是高层的官位子太少,不够分配,考虑到你功勋够大,不奖不行,于是就给你级别和待遇,但不给你相应的权力。

皇帝诏令王辩坐镇河间高阳,负责继续清剿河北北部的燕赵叛逆,在确保河北水路运输通畅的同时,竭尽全力维护河北的稳定,以保障北疆尤其是东北疆的镇戍所需。

夏初,伽蓝率燕北大军返回边陲。途中他接到了裴世矩的密信。

裴世矩与伽蓝一样,对即将到来的南北大战非常悲观。考虑到帝国国内形势的危机,朝堂上对立政治集团之间的激烈博弈,中央和地方愈演愈烈的摩擦,以及因连续三年东征对国力的过度损耗,还有各地风起云涌的叛乱对农耕所造成的毁灭性破坏而导致的赋税和粮食等重要战略物资的锐减,可以肯定帝国无法在战场上以绝对武力击败北虏,无法赢得南北战争的胜利。所以,为力挽狂澜,裴世矩已经奏请皇帝,派遣特使赶赴突厥人的牙帐拜会始毕可汗和可贺敦义成公主,在想方设法拖延北虏入侵的同时,秘密说服义成公主以取得她的帮助。若帝国能有效利用牙帐内部的矛盾从容化解掉这场危机甚至推迟南北战场的爆,那必将给帝国赢得宝贵的喘息时间。

伽蓝现在能做的很少,也很难有什么高明手段帮助裴世矩实施其外交策略,爱莫能助。为此他回信裴世矩,以燕赵叛贼盘驻太行山对代、晋形成的威胁为基础,进一步阐述了未来形势的恶劣性,他郑重告诫,被动防御必将给帝国带来难以估量的冲击,会加剧帝国内外危机的扩展和蔓延,以致于缩短它的爆期,让帝国不得不面对国祚崩溃之危,甚至不得不面对中土统一大业的全面崩溃。

有鉴于目前国内外双重危机的严峻性,帝国若想迅扭转局面,必须实施积极的防御策略,集结目前所能集结的全部力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与入侵北虏决一雌雄。此仗若赢了,不但可以重创北虏,稳固长城防线,迅逆转当前危局,还可以让帝国马上倾尽全部力量进行国内危机的解决,同时还能最大程度地恢复和增加皇帝及中央的威权,继而帮助皇帝和中央迅加强对帝**队及地方势力的控制,为巩固改革成果和进一步推动改革奠定坚实的基础。

此仗若败了呢?败了的结果,与裴世矩在密信中所透漏的消极防御策略的后果基本上差不多,对帝国造成的打击非常致命,对皇帝和中央威权的打击尤为致命。

伽蓝知道历史的轨迹,知道这一仗的结果,所以他可以做出准确的预测,但裴世矩不会做出这样的预测,他对自己的策略还是颇有信心,他认为凭借帝国的实力以及自己的智慧,还是有很大的把握把这一仗对帝国所造成的冲击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相反,从他思考的角度来说,他不认为凭目前帝国的实力,可以与入侵北虏进行决战,他认为帝国输不起,帝国经受不起战争失败所造成的可怕冲击。所以,伽蓝必须说服裴世矩,让裴世矩相信,帝国不但有实力与入侵北虏决战,还能战胜北虏。

何谓积极的防御策略?当然是与北虏决战,在长城以南决战,在代北决战,但就帝国目前的现状来说,不论是北疆镇戍军还是用于战争的粮草武器,都不足以支持一场决战,更不要说目前朝野上下各政治集团之间激烈的矛盾冲突了,这种政治上的纷乱直接导致帝国没有一个统一的高度集权的统帅部。没有这样一个统帅部,帝国又如何指挥北疆镇戍军进行这场决定中土命运的大决战?

伽蓝献计。充分利用当前帝国内外危机,先示敌以弱,营造出北虏与燕赵叛贼内外勾结完全有条件实施南北夹击代、晋之势,继而诱使北虏越过长城,进入北疆腹地,然后关起门来打狗,给入侵北虏以致命打击。

实际上这一计策本就是既有的历史轨迹,伽蓝一清二楚,但皇帝、裴世矩等帝国君臣因为与生俱来的傲慢和自信,虽然对即将来临的南北大战并无必胜之信心,但也没有悲观到认为这一仗将把帝国更快地推向崩溃深渊的地步。

伽蓝若想说服皇帝和裴世矩,正是要利用皇帝和裴世矩等君臣这种源自骨子里的傲慢和自信。既然你骄傲,既然你自信,那你还惧怕什么?还有什么必要瞻前顾后?理所当然诱敌深入,予其以重击,而唯一所要深思熟虑的便是决战所用的军队。这一仗需要多少军队?军队何时集结?什么军队可以做为主力?

伽蓝再献计。皇帝和中枢一方面虚张声势,做出大张旗鼓之势征召天下之府兵,并把代、晋镇戍兵力严重不足之消息泄露于北虏,以诱骗北虏南下入侵;另一方面则暗中集结东北道镇戍军秘藏于燕北长城一线,待北虏越过长城杀进代北腹地后,则尽出伏兵,把北虏围困在长城和雁门要隘之间,四面围杀。

伽蓝在信中劝谏裴世矩。第三次东征已经结束大半年了,高句丽国也重建了,半岛乃至远东局势也日趋稳定,继续囤重兵于辽东并无实际意义,不若乘此良机把东北道镇戍军的主力调到代北进行南北决战,这也完全符合皇帝和中枢所拟定的新的国防和外交战略的核心所在:遏制北虏,稳定中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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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章 皇帝决策

四月下,天气日渐炎热,皇帝离开太原,到汾阳宫避暑。

裴世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把伽蓝的建议密奏皇帝,试探一下皇帝的反应。

裴世矩写信给伽蓝,本意是想让伽蓝深入了解帝国新的国防和外交战略,让伽蓝充分利用其现有的实力帮助自己实施和实现这一战略,从而达到遏制北虏和稳定中土之目的,但出乎他的意外,伽蓝在回信中极力劝说他实施积极防御策略,并鼓动他与入侵北虏进行决战。

姑且不论伽蓝对国防策略的“指手划脚”已经远远出了他的权限,仅就目前中外局势来说,谁敢肯定大漠北虏一定会南下入侵?退一步说,就算大漠北虏正在积极进行南下入侵的准备,但帝国也没有闲着,也在积极实施反制策略,这一策略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诸多历史经验证明,帝国有信心阻止北虏的入侵和化解这场危机,有把握推迟南北战争的爆或者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

皇帝为什么在接到薛世雄的报警后,断然决策北上太原?原因很简单,就是要做出攻击北虏的态势,向大漠北虏出警告和施加压力,从而达到阻止或者推迟北虏南侵的目的。

如今,伽蓝却向皇帝和中枢出了不同的声音,做出了“危言耸听”的预测,不但预测北虏一定会南下入侵,而且鼓动皇帝和中枢不惜一切代价与入侵北虏决一死战,继而达到逆转中外危局之目的。

伽蓝的“预测”实际上就是“谏言”,就是献计献策,就是站在中央的位置上,思考如何逆转帝国所面临的一系列危局的策略。

裴世矩认可了伽蓝提出来的积极防御策略。值此危急关头,唯有舍命一搏,而消极防御策略并不能帮助皇帝和中央逆转危局,最多也就是维持目前局面,使得危机不至于进一步恶化,但危机还是存在的。还是严重威胁到了国祚的存亡和中土的统一。既然如此,为何不博一把?为何不把帝国所面临的中外危机,在一场战争中解决掉?

裴世矩向皇帝进言。详细阐述了消极防御策略和积极防御策略,并分析了这两种策略的利弊,权衡了两种策略给帝国所带来的难以估量的影响。今日帝国就如一个伤痕累累的巨人,外有强敌狂攻而来。内有重伤日渐恶化,这时,巨人是用尽全部力量击败强敌,然后安心养伤,还是一边与强敌周旋。一边养伤?这两者的利弊一目了然,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巨人的倾力一击能否取胜?倘若不能取胜,则全力一击后必然崩亡,反之,还能拖延下去,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皇帝犹豫不决,难做取舍。遂召集中枢核心大臣们商讨此事。

目前局面对帝国中央来说非常困难,此刻帝国就如一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大船。随时都有灭顶之灾。实在是经不起狂风暴雨的侵袭,所以苏威、虞世基、裴蕴、樊子盖等人一致求稳,不愿意与北虏倾力决战,而尤为关键的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大漠北虏会南下入侵。相反,倒是帝国皇帝亲赴北疆坐镇太原。足以让北虏把这一“动作”解读为中土大军正在积极准备北伐。从这一推断出,不难估猜到大漠北虏不但没有南下入侵的可能。反倒会倾尽全力应付可能爆的南北大战。也就是说,中土暂无外战之忧,其主要危机源自内部,是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冲突,是各地屡剿不平的叛贼。

皇帝虽然犹豫不决,但对一击而胜之后可以迅逆转危局的好处却是怦然心动。

自他登基以来,中外局势就日趋紧张了。在外,东西北三大区域的外虏对帝国的威胁有增无减,中外战争迫在眉睫;在内,以中央集权制为核心的改革虽然稳固了中土的统一,增强了国力,仓廪富实,但中央、各贵族集团与普罗大众之间因为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日益失衡导致矛盾越来越激烈。为了缓和国内矛盾,同时也是为了遏制外虏,确保中土之安全,皇帝和以他为的改革势力动了对外战争。然而,事如愿违,虽然帝国在对外战争中捷报频传,但无助于缓解国内矛盾,相反,它激化了矛盾,国内危机日趋严重。这种情况下,皇帝和中枢遭到了政治对手们的强烈谴责,对外战争也在口诛笔伐之下变成了“穷兵黩武”,中央越来越被动,越来越困窘。

比如这次皇帝不顾劝阻,执意到太原坐镇,说白了就是一句话,皇帝和中央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甚至对军队的控制力也越来越弱,非常担心地方势力和边陲镇戍军联手合作,以北疆安危来要挟中央,胁迫皇帝和中枢放弃改革,甚至有可能借此机会重建皇统,重建国策,那对皇帝和中枢来说就是一场恐怖的噩梦了。

所以,虽然中枢核心执意求稳,皇帝却并不肯,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和对理想的执着,而这种渴望和执着又诱惑着他不惜行险一搏,不惜进行一场豪赌,为此,他需要支持,需要身边大臣们的帮助。

皇帝又召集宇文述、来护儿、杨义臣、赵才等帝**队的高级统帅们商讨。卫府大将军们与中枢文臣们果然不一样,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军,与外虏打了几十年的仗,对外虏非常了解,几乎是异口同声,支持皇帝实施积极防御策略,把北虏诱进长城以内,与北虏决战,给北虏以沉重打击,并且个个都有绝对信心打赢这一仗。

当然,军队是关键所在,这一战需要多少军队?军队从何而来?又由谁来指挥?几位高级统帅各执一词,争论得很激烈。归根结底一句话,军队的问题更复杂。皇帝所信任的将军未必能胜任,而胜任的将军却得不到皇帝的信任。至于征召军队就更难了,看看第三次东征就知道了,皇帝的征召令形同虚设,各地卫府鹰扬利用各种理由百般拖延,直到东征结束皇帝都没有看到自己所需要的军队。

皇帝得到了将军们的支持,在心理上随即对决策有了明显的倾向性。他召来裴世矩,把有关军队的复杂问题摆了出来。若要决战。就必须把决战用的军队拉到战场上,那么这支军队从何而来?又如何保证它对皇帝和中央的忠诚?如何保证它能始终如一地遵从皇帝和中央的命令?

裴世矩至此不再隐瞒,把伽蓝及其决战之策和盘托出。决战用的军队。就是以燕北军为主力的东北道镇戍军。至于由谁来指挥这场决战,裴世矩毫不避讳,直接推荐了伽蓝。第三次东征的胜利实际上就是源自伽蓝和他的龙卫军坚决执行了皇帝和中央的命令,这一点裴世矩清楚。皇帝更清楚。既然伽蓝能摧毁高句丽,也必能击败北虏。裴世矩对此坚信不疑,皇帝对此也颇有信心。事实证明凡伽蓝出现的地方都能给帝国和皇帝带来好运,杨玄感之乱如此,第三次东征也如此。相信这次的南北大战也能因为伽蓝的存在而获得空前胜利。

“计将何出?”皇帝问计于裴世矩。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裴世矩从容答道,“依臣看来,伽蓝之计最为妥当。若北虏入侵,则正好中计,可一战而胜,更显陛下之谋略;反之,若北虏畏怯不战。此计无效。但无人知晓,亦无损陛下之英明。”

“善!”皇帝抚须而笑,“密诏薛世雄和伽蓝,便宜行事。”

皇帝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薛世雄和伽蓝身上,而负责指挥和协调的便是裴世矩。然后皇帝依计行事,他对中枢隐瞒了自己的真正决策。继而选择了两步走的措施,先实施消极防御策略。打算在初秋时分北上雁门,巡视北塞。以皇帝和中央的威权向北虏施压,说白了就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与此同时向全国各地尤其是富裕的江左和荆襄地区下令,调集大量的粮食武器等战争物资囤积于东都、太原和涿郡,并征召各地卫府鹰扬,迅北上太原集结,做出北伐之态势,一旦物资和军队全部到位,则实施积极防御策略。

皇帝和中枢的决策倒是稳妥,但关键在于地方官府和各卫府鹰扬是否遵从皇帝和中央的命令,是否支持皇帝和中央的决策,假若地方官府和各地卫府鹰扬阳奉阴违,寻找各种理由拖延推诿,以致贻误战机,则后果不堪设想。

五月初,薛世雄和伽蓝在同一时间接到了皇帝的密诏和裴世矩的密信,遂依计行事。

薛世雄先命令镇戍高阳的王辩,务必确保河北水6运输的畅通。接着他命令自己的儿子薛万均负责向燕北运送粮草武器等战争物资。薛世雄告诉薛万彻,此事要秘密进行,要在秋天到来之前,完成此项任务。

薛万均很疑惑,询问父亲,假若把涿郡的物资搬空了,东北道的镇戍怎么办?如今山东、江左等地叛乱迭起,大运河的运输安全没有保障,一旦江左和荆襄的物资不能按时送达涿郡,东北道镇戍军拿什么度过漫长的冬天?

薛世雄只说了一句话,“中土之安危,与东北道之安危,孰重孰轻?”

薛万均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第二天,薛世雄带着儿子薛万彻赶赴北平拜会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携皇帝密诏向其调兵。同时遣使日夜兼程赶赴辽东,携皇帝密诏向杨恭仁调兵。所调之兵都是以团为建制,小规模分批调动,一则动静小,不会引起北虏诸种的注意,二则也不会损害到镇戍将军们的切身利益。

同一时间,伽蓝在燕北大力整肃军纪,实施宵禁,竭尽全力缉捕盗贼细作,搞得燕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气氛极度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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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假戏真做

五月中,燕赵义军在王须拔和魏刀儿的指挥下,兵分三路下太行。一路由恒山义军领赵万海统率,越过太行井陉,向太原动攻势,牵制太原方向的帝**队;一路由上谷义军领黄子英统率,向河间、信都一线动攻势,以牵制河北北部的帝**队;一路则由王须拔、魏刀儿、甄翟儿等义军最高统帅指挥,率燕赵义军全部主力向雁门郡起了攻击,试图占据代北,与大漠连成一片,与北虏建盟,继而为新建的大燕国开拓一块根基之地。

皇帝和行宫就在太原郡的汾阳宫,汾阳宫距离太原郡府晋阳城不过一百余里,距离雁门郡府雁门城也只有三百余里。燕赵义军在明知“山有虎”的情况下,还“偏向虎山行”,倾尽主力攻打太原和雁门,其背后必有深意。

燕赵义军动大规模的攻势后,代、晋两地的镇戍军为了确保皇帝和行宫的安全,确保代、晋地区的稳定,不得不从长城防线紧急抽调精锐南下戡乱平叛,代北长城一线的镇戍力量随之削弱。

中枢深陷困境,左右为难。皇帝和行宫坐镇太原的本意,是想向北虏施加威压,哪料到国内叛贼异常猖獗,竟然不顾死活攻打代、晋,威胁皇帝和行宫的安全,这使得形势急转直下,皇帝和行宫不但没有表现出足够强大的威慑力,反而给一群国内叛贼击中了“要害”,暴露出了中土内忧外困、色厉荏苒之真面目。

帝国的北疆镇戍遭遇到了空前困境,皇帝和行宫坐镇太原乃至北巡塞外本意是为了掩盖北疆镇戍岌岌可危的真相,这一事实若给大漠北虏知晓,必然会激起北虏南下入侵之野心,南北战争必然要爆,而帝国在北疆一线则必然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无力抵御大漠北虏和燕赵叛贼的联手夹击,其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一些东都的留守大臣们。还有行宫的中枢大臣们,连番上奏,恳请皇帝尽快返回东都。以免重蹈当年汉高祖刘邦“白登之围”之覆辙。假设一下,假若北虏南侵,皇帝不幸战败于北疆,其对帝国造成的冲击、对皇帝和中枢所造成的伤害必定异常严重。甚至可能动摇到帝国之根基。

皇帝固执而自负,坚决要留在太原,要秋后巡塞,为此他命令代、晋镇戍军倾尽全力戡乱平叛,督导代、晋地方郡县倾尽全力进行备战。催促东都在向江左、荆襄等地征缴钱粮徭役的同时倾尽全力向北疆边镇输送战争物资。

皇帝对大臣们的恳请做了最为简单的答复:朕留在北疆,北疆必能守住,但朕若离开北疆,则北疆必失。大臣们相顾失色,惶恐无语。

皇帝说的是大实话。抛开去年的第三次东征不说,单以今年北疆镇戍来说,东都的众多政治集团、帝**方乃至地方势力的反对和谴责之声此起彼伏,就算皇帝亲自坐镇太原。为即将开始的南北战争布了一系列的诏令。但积极响应者依旧寥寥无几,不论是东都的各政治集团还是帝**方乃至地方郡县,都在公开或者暗中阻挠甚至是直接反对皇帝动南北战争。而实际情况是,虽然皇帝和支持他的中枢一直在努力阻止北虏的展和入侵,但形势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们数年来的努力已告失败。北虏还是展起来并积极准备入侵。真正要动南北战争的是北虏,而不是皇帝和中枢。遗憾的是。帝国政治上的斗争已经失控,帝国各政治集团已经被狭隘的利益和**所蒙蔽。为了推翻皇帝和他所坚持的改革,为了谋取他们所属的政治集团和世家门阀的私利,他们置中土芸芸众生于不顾,不惜昧着良心说假话,不惜颠倒黑白,甚至不惜为此埋葬帝国,不惜摧毁中土的统一大业。

在这一政治大背景下,皇帝留在北疆,远离帝国政治纷争的大漩涡,反而能做些事情,反之,皇帝若回到东都,整天殚精竭虑与各政治集团、各地方势力“斗智斗勇”,必定一事无成,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疆惨遭北虏的践踏和蹂躏。

但在帝国权贵们看来,皇帝以失控而荒谬的变态心理,以失去理智般的决心,强制性的把自己和帝国中枢留在北疆,与北疆镇戍捆绑在一起,实际上是用一种近乎绝望的最终手段,用帝国和自己的生死存亡,来要挟帝国的整个士族集团,迫使帝国的贵族们做出妥协,支持他动南北战争。

而事实正如帝国权贵们所猜测,此后皇帝和行宫一而再再而三向东都、卫府及各地方官府出诏令,要钱粮,要军队,要民夫,要不惜一切代价进行南北战争。

帝国权力高层的矛盾因此激化到了极致,就连改革势力内部的分裂亦愈演愈烈,以苏威、樊子盖、来护儿为的温和改革派和以虞世基、裴蕴、宇文述为的激进改革派屡屡在重大决策上生直接冲突,皇帝这个最终决策者常常无所适从,不得不充当协调者来求得双方的妥协和让步。

裴世矩是帝国新的国防和外交战略的主要制定者和实施者,他对南北战争中的态度至关重要,但他一如既往,务实而低调,某些时候甚至显得过于保守和中立,对皇帝更是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忤逆,因此遭到了众多权贵们愤怒的谴责。

六月初,裴世矩密奏皇帝。

据薛世雄密奏,经过他的努力及李景和杨恭仁的协助,东北道从各镇戍军中抽调了五十个团,分批次秘密赶赴燕北,估计本月底就可以全部抵达涿鹿行辕。

又据伽蓝密奏,目前他正遣使与阿史那咄捺秘密谈判,并重建双方之间的回易,力求进一步离间其与牙帐之间的关系。同时,伽蓝又遣使与奚、霫(xi)、契丹、室韦等诸种部落商谈重建回易一事,试图以合纵连横之策钳制阿史那咄捺,竭尽全力阻碍其在南北战争期间入侵燕北。另外,伽蓝还打算在近期遣使赶赴北太行,与王须拔、魏刀儿等叛贼谈判,试图以各种欺骗之策阻止或延缓叛军在南北战争期间攻打太原和雁门,破坏其与北虏夹击代、晋之阴谋。

皇帝忧心忡忡,对薛世雄很不满意。

此刻皇帝承受了巨大压力。从他的立场来说,这一仗必须打,不是因为他要打,而是为势所迫,中外两方面的紧张局势已经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不打束手待毙,唯有打才有逆转危机的一线希望。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帝**政两界理解他并支持他的权贵寥寥无几。今日帝国的权贵们置帝国和皇帝的利益于不顾,一门心思维护世家豪门的利益,并“众口铄金”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皇帝和支持他的改革派。皇帝现在就好似站在悬崖边上,唯有舍命一搏了。为此他需要忠诚于他的军队,更多的足够帮助他打赢这一仗的军队,然而结果令他非常失望。

“开战之日,伽蓝能带多少军队进入战场?”皇帝烦躁不安,语气极为冷肃。

“燕北现有八十四个团。”裴世矩小心翼翼地说道,“若加上秘密赶赴燕北的五十个团,共有一百三十四个团,两万六千八百人。”裴世矩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开战之日,伽蓝至少能带两万大军进入战场。”

皇帝冷笑。两万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燕北地方武装,而马军团不会过三十个团,以这样的实力与入侵北虏决战,根本就没有取胜的机会。

“伽蓝的信心从何而来?”

“兵在精而不在多。”裴世矩安慰道,“兵者,诡道也。此仗从酝酿之初到现在,行的便是诡道,所谓的决战,不过就是一场奇袭而已,但为了奇袭成功,上至陛下,下至燕北戍卒,无不殚精竭虑制造假象以欺骗北虏。因此,此仗能否取得预期战果,关键还在陛下这里。”

其实就是一句话,假戏真做,而做戏的就是皇帝你自己,你只要把这场戏演好了,胜利便唾手可得。

“这里不是辽东,入侵的敌虏也不是高句丽。”

“伽蓝却依旧是伽蓝。”裴世矩的语气十分自信。

皇帝面无表情,沉默不语。他现在也只能把仅存的希望寄托在伽蓝身上了。

“他还需要甚?”

“他所需要的,便是陛下的信任。”裴世矩迟疑了片刻,又补了一句,“绝对的信任。”

皇帝的眼里露出一丝苦涩,“现在,朕还能相信谁?”

同一时间,伽蓝也在涿鹿行辕这样问自己,因为他需要一个特使赶赴太行山与王须拔、魏刀儿等燕赵叛军领进行谈判,而这场谈判的艰巨性可想而知。

对王须拔等人来说,自身的生存远远要比所谓的大义重要。他们选择在此刻攻打代、晋,其目的正是想把北虏引进来,然后利用北虏的武力击败帝国的皇帝和军队,为自己寻找一块生存之地,哪怕为此认贼作父也在所不惜。

谁能完成这一特殊使命?伽蓝想了很久,最终选择了河北大儒孔颖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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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召见王辩

时间很快进入初秋,汾阳宫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当初皇帝不顾劝阻,坚决赶赴太原的理由就是北虏即将入侵,而当时并没有证据证明北虏有入侵迹象,所以帝国的贵族们普遍认为皇帝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要动北伐,因而遭到各方反对,上至zhongyang下至地方官府的官僚们对皇帝和中枢的不满情绪因此越来越严重,更有一些权贵认为此举会“刺激”到北虏,会挑起南北战争,会给帝国带来难以估量的危害。

几个月过去了,在帝国全方位的监控下,在各个渠道6续反馈回来的各种消息的综合分析下,终于可以证实大漠北虏正在阴山北麓一线集结,其目的很明显,要在草原雨季结束后向中土动攻击。

皇帝和中枢至此总算松了一口气,这说明薛世雄和伽蓝当初的判断和报jǐng是正确的,皇帝毅然决定率行宫赶赴北疆也是正确的,皇帝和中枢向东都、帝国卫府和地方官府为进行南北战争所下达一系列诏令也是正确的,同时也证明当初劝谏和阻止皇帝赶赴北疆、指责皇帝穷兵黩武的权贵们是错误的,对皇帝和中枢的诏令阳奉阴违甚至拒绝执行的东都、帝国卫府和地方官府也是错误的。

然而,东都和西京、帝国卫府及地方官府对这一系列证据并不认同,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权贵认为,这是皇帝和中枢为了动北伐而故意设下的陷阱,完全不可信。

还有一部分权贵则对皇帝和中枢“口诛笔伐”,大肆谴责。因为正是皇帝亲自赶赴北疆,并下达了一系列进行南北战争准备的各种诏令,摆出了一副即将北伐的态势,深深“刺激”到了北虏,迫使北虏不得不进行积极防御,而北虏诸种在大漠上的集结,则反过来证明了皇帝和中枢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做出的北虏即将入侵的预言,所以。他们虽然认同南北战争有即将爆的可能,但他们也同样认定,这是皇帝和中枢为了实现北伐而做的精妙策划。今rì南北紧张局势,都是源自皇帝和中枢的蓄意推动,因此。他们对皇帝和中枢愈“痛恨”。认为皇帝和中枢正在把帝国推向败亡的深渊。既然你们丧心病狂,一定要葬送帝国,那就对不起了,只能先埋葬你们了。抱着这样的怨念。帝国很多权贵不但不帮助皇帝和中枢抵御北虏的入侵,反而蓄意阻挠,有意让皇帝和中枢陷入困境,以期进一步打击和削弱皇帝及zhongyang的威权,甚至有居心叵测者意图借此良机推翻皇帝和支持他的中枢。

帝国内外矛盾由此进入“”。对立双方对天下大势的解读和判断大相径庭,因此对对立一方的反对和不作为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由此进一步激化了矛盾的深度和广度,也由此导致对立双方在政治理念和具体国策上背道而驰,愈行愈远,而这对帝国和中土所造成的危害异常严重,甚至已经隐约可以看到帝国崩溃之前景。

在这种恶劣局势下,皇帝已经没有退路,唯有咬牙坚持。而支持他的中枢一方面誓死跟进,一方面极力劝说皇帝,赶快返回东都,竭尽全力缓和内部矛盾,这样即便南北战争打响了。即便帝国在北疆遭遇重创,皇帝和中枢也还有回旋之余地。反之,假如南北战争打败了,假如皇帝在北疆重演了当年汉高祖刘邦“白登之围”之耻辱。那么,帝国的政局必定急转直下。到那时即便皇帝和中枢能够全身而退,即便皇帝和中枢能够再回东都,但威权已经全部丧失,再加上内部矛盾的彻底“爆”,皇帝和中枢肯定会遭到帝国各政治集团的四面围攻,一旦皇帝和中枢在政治上被“架空”,他们还能干什么?诏令还能出皇宫吗?诏令出不了皇宫,皇帝和中枢形同虚设,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既然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帝国的各政治集团还能继续容忍他们统治帝国吗?

整个七月里,皇dìdū焦虑不安,在政治对手和中枢亲信们的“内外夹击”下心力交瘁,几度犹豫着是否做出妥协返回东都,但在裴世矩的劝阻下,在伽蓝信誓旦旦的密奏中,在大漠北虏的步步紧逼下,他坚持了下来。

七月下,代北的定襄、马邑、雁门三郡向皇帝和中枢告jǐng,大漠北虏已经越过阴山,同时从武川、抚冥、柔玄三镇一线向长城逼近,目前尚无法判断其主攻方向,但依照历次南北战争之经验,现任马邑太守,原帝中宿将,曾以右翊卫将军职参加两次东征之役的王仁恭,以其丰富的作战经验,向皇帝和中枢陈奏,北虏选择的主攻方向极有可能是马邑郡,为此他建议暂时放弃定襄郡,把代北军主力集中于马邑郡北部重镇云内大同,死守长城防线,并恳请皇帝和中枢十万火急返回东都。

其言下之意很明确,他对坚守长城防线没有信心,原因不是因为代北军实力不够,而是此次北虏入侵规模过于庞大,其前期准备工作不但充足而且十分隐秘,相比起来帝国不但反应迟钝,对南北战争的准备更为不足。好在帝国是个“巨人”,而北虏因为贫乏后劲不足,难以长期作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打进长城后大肆掳掠一番,然后迅撤离,所以帝国即便在南北战争初期遭遇不利,但可以以退为进,利用帝国纵深之优势,与北虏做长期周旋,最终必能迫使北虏撤离。

“以退为进”的作战策略在南北战争中非常普遍,王仁恭对南北局势的判断也非常正确,然而,鉴于帝国内部的深重而激烈的矛盾,皇帝必须考虑到,假若东都、帝方和地方官府有意置皇帝和中枢于死地,对皇帝和中枢的诏令置若罔闻,见死不救,那么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皇帝再度犹豫了,他相信王仁恭在军事上的权威,相信王仁恭对战局的分析和判断,为此他惶恐不安,心理上渐渐倾向于离开北疆。

就在这个时候,武贲郎将王辩奉旨赶到汾阳宫觐见皇帝,向皇帝禀奏河北戡乱之军情,实际上他是代表东北道大使薛世雄,向皇帝密奏薛世雄对这次南北决战策略的理解以及薛世雄在执行诏令过程中的所思所为,以消除皇帝对薛世雄的不满和误会。

皇帝对南北决战的求胜心理导致他盲目追求军队的数量,实际上他一贯如此,不论是年轻时候攻打江左还是继承大统之后起的西征和东征,他都追求军队的数量以赢得武力上的绝对优势。而此次南北决战却不能如此,假若东北道的主力大军纷纷进入燕北,必会暴露帝国的作战意图,实际上也就破坏了此次决战的既定策略。然而,皇帝是帝国的最高军事统帅,他对自己的军事才能又一向颇为自负,所以他不但掌控着军事决策权,还堂而皇之的干涉将军们的战场指挥权,甚至让自己的命令直达战场最前线。

薛世雄非常了解皇帝的这一特性,也知道皇帝对自己没有按照他的意愿执行诏令而愤怒,君臣之间因此产生了误会,而这种误会会导致双方在重大问题上产生更为严重的分歧。为了弥补双方之间的裂痕,也为了南北战争的最终胜利,他必须主动求得皇帝的理解和谅解,为此他向裴世矩求助,于是就有了皇帝火召见王辩一事。

王辩承担了重要使命。临行前薛世雄写了封信给他,明确告诉他,此行的使命不仅仅是消除君臣之间的误会,而是要坚定皇帝进行南北决战的勇气和信心,假若皇帝在关键时刻意志不坚定,甚至做出错误的决策,那结果可想而知。

王辩克服了初见皇帝时的惶恐和紧张,侃侃而谈,竭尽所能展示自己的才华,履行自己的使命。

皇帝凝神倾听,频频点头,对王辩的言行都颇为赞赏。

裴世矩陪坐一侧,忐忑不安。值此关键时刻,皇帝的意志动摇了,而能否说服皇帝继续坚持下去,以他自己和帝国的未来做一场惊天豪赌,完全依赖于王辩的个人能力。

王辩说完了,尽力了,心里同样忐忑不安,不知道皇帝会做出何种决策。

皇帝默默沉思,憔悴的脸上尽显疲态,深邃而忧伤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沧桑,让人心神颤栗之余仿若穿透了千年悲欢,看到的只是一个落寞的背影,听到的只是一声哀伤幽叹,根本就感受不到至高权力所带来的磅礴威严。

忽然,皇帝轻轻咳嗽了一下,接着一个低沉、郁伤而富含亲和磁性的声音在王辩的耳畔响起,“听说,将军与伽蓝是忘年之交?”

裴世矩眉毛微耸,眼中掠过一丝jǐng觉,望向王辩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

王辩悄悄瞥了一眼裴世矩,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

“伽蓝在西北是个传奇。”皇帝面无表情地问道,“在伽蓝的传奇中,是否有将军的身影?”

王辩心念电转,眼前骤然一亮,仿佛在黑暗里看到了光明。或许伽蓝的传奇,能让皇帝重新鼓起勇气,坚定决战之信心。

“陛下,流传在西北的传奇不是伽蓝,而是西北狼,是金狼头。”王辩深深一躬,“请陛下允许臣讲述一下西北狼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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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十章 七月下的北疆

七月下,从各方传来的唯一好消息就是太原和雁门两地的戡乱平叛成绩斐然,据奏报,燕赵叛军屡战屡败,根本抵挡不住帝队的攻击,已丢盔弃甲,败逃太行。

在南北战争已经拉开帷幕的局面下,燕赵叛军败退太行,使得皇帝和中枢可以集中代、晋全部的军事力量进行对外作战,避免了帝队深陷腹背受敌之困境。这是一个好兆头,皇帝和中枢非常高兴,在第一时间诏令各平叛军队火返回太原和雁门休整待命。

皇帝坚定了决战之决心,彻底放弃了撤离北疆的念头。

他紧急召见王辩,嘱咐其务必办好两件事。其一,薛世雄必须率东北道主力大军加入这场决战。

中枢所拟“诱敌深入”之策,与王仁恭所献的“以退为进”之策,正好不谋而合。目前北虏大军已越过阴山,王仁恭会在长城一线象征性的抵挡一阵然后南撤,不出意外的话,北虏将很快杀进长城,长驱直入,千军万马呼啸而下,由代入晋,直杀雁门和太原。皇帝将指挥代、晋镇戍军死守雁门,把北虏主力拖在代、晋腹地,给伽蓝和他的燕北军切断北虏退路赢得足够时间。

但是,当伽蓝和燕北军断绝了北虏退路之后,帝国围歼北虏的计策也就一览无遗,到那时,伽蓝和燕北军必将在长城一线陷入长城内外所有北虏军队的夹击之中,形势异常危急。

从对南北决战的这一预判出,皇帝认为伽蓝手上的军队有限,奇袭之策即便奏效,亦不能给北虏大军以致命一击,最多也就是把北虏大军的主力困在长城以南。北虏困兽犹斗,誓必拼死突围。可以预料,凭借代、晋镇戍军和燕北军,根本就“吃不掉”北虏,无法实现此战之目标。

所以。皇帝依照战局之展,在北虏已经开始入侵,南北战争已经爆的情况下,认为自己有足够理由说服中枢调集东北道镇戍军主力火进入代北战场。值此关键时刻,即便辽东和远东的局势不利于帝国。帝国也顾及不上了。只能倾尽所有力量先把入侵的北虏击退,确保代晋乃至两京安全。

在北虏入侵之前,帝方的很多统帅、将军们并不相信北虏会入侵,更不支持皇帝继东征之后再动北伐。所以一直对皇帝的诏令阳奉阴违甚至公然违抗。如今事实俱在,南北形势的展都给皇帝说对了,而更严重的是,皇帝现在就在北疆前线与北虏作战,假若那些待在两京或者其他安全之地的将军们再不支持皇帝。再不竭尽全力帮助皇帝与北虏作战,那纯粹就是自寻死路了。

东北道镇戍军里派系林立,将军们各怀心思各有利益,很少有人公然支持皇帝动南北战争,所以前期抽调部分军队进入燕北的时候,薛世雄便蓄意隐瞒了真相。现在真相大白了,在皇帝看来,南北战争高于一切,帝国的利益至高无上。东北道的各系将领没有理由不参加南北战争,薛世雄应该能在最短时间内顺利集结东北道镇戍军主力赶赴代北战场,从而在兵力上逆转劣势,与燕北军联手给北虏以致命一击,如此方能帮助皇帝和中枢建下盖世武功。逆转当前帝国内忧外患之危局。

其二,王辩必须在河北大力戡乱,在确保河北水6运输畅通的同时,以主力向北太行一线实施清剿。确保在南北战争最为激烈之刻,把燕赵叛贼拖在北太行。确保帝队不会在代、晋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两件事都非常难办。皇帝虽然说得轻松,理由充分,而且不容置疑,但字里行间却透漏出深深的担忧。先担忧的就是薛世雄能否在最短时间内说服李景、杨恭仁、罗艺等东北道镇戍统帅和将军们置辽东及远东局势于不顾,竭尽全力参加南北战争。姑且不说东北疆域辽阔,镇戍任务重,军队调动困难,仅以东北镇戍军内部的复杂矛盾和东北各地方势力、各诸种部落之间激烈的利益冲突来说,薛世雄就无法理顺和兼顾到各方面的关系,在军政事务上更无法赢得一致,事实上他能把自己的权威影响到整个幽州地区就不错了,至于辽西、辽东乃至远东,根本就是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王辩的处境比薛世雄更困难。王辩镇戍高阳,所涉地域包括上谷、河间、博陵、恒山等河北北部郡县,而在这一块就有山东五大世家中的两个,即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其余二三流世家和地方豪强更是比比皆是。另外河北中部的赵郡李氏、冀城刘氏等世家豪望在河北北部也有巨大影响力。如今河北叛乱迭起,屡剿不平,其原因非常复杂,但所有人都清楚一件事,河北混乱局势的最大推手便是这些世家豪望。

王辩在高阳的一举一动都受到这些世家豪望的监控和掣肘,而王辩若想在戡乱平叛上取得战果,就必须赢得这些世家豪望的支持,由此可以推算到王辩清剿燕赵叛军的难度之大。

燕赵叛军在北虏入侵后,迅撤回太行山,这其中到底是代、晋镇戍军戡乱有力,还是燕赵叛军有自己的利益诉求,或者是伽蓝秘密派遣到太行山的谈判特使挥了作用,谁也说不清,由此便留下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隐患,一旦在南北战争最为激烈之刻,燕赵叛贼再度杀向雁门和太原,与北虏前后夹击帝队,则后果不堪设想。

王辩二话不说,斩钉截铁,态度非常坚决地向皇帝做了保证和承诺,他将以最快度返回河北高阳,并在途中拜访博陵崔氏和范阳卢氏,最大程度的向山东世家豪望做出妥协,不惜一切代价在未来两到三个月内,把燕赵叛军牵制于太行一线,以确保南北决战的顺利进行。

皇帝很高兴,对王辩能在关键时刻忠诚于自己并以赴汤蹈火之决心完成自己所托付的使命倍感欣慰。爱屋及乌,这一刻他对薛世雄的信心也大为增加。考虑到决战胜负对自己及帝国未来的重要性,他纡尊降贵,亲自给薛世雄写了一份书信,字里行间深深透漏出对薛世雄的信任和期待。他迫切需要这场决战的胜利。帝国也是一样,假若这场决战以失败而告终,即便皇帝和中枢为此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竭尽了全部力量,也无法向帝国的贵族和平民做出交待;即便他们为此满腹冤屈,泪流满面。伤心欲绝。上苍也决不会因为同情和怜惜而再赐予他们一次逆转的机会。

皇帝在书信中直言相告,帝国三十多万勇士在西征和东征大战中壮烈殉国,他们付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拱卫了帝国的安全,维护了中土的统一。就在于今rì帝国必须取得与北虏决战长城的胜利,唯有如此才能告慰三十多万帝国英烈,才能实现这些英烈们生前为之浴血奋战的理想。

七月下,燕北长城一线,帝队陈兵于白山南北两麓。气势如虹,杀气凛冽。

大漠北虏南部诸种部落也迅完成了集结,严阵以待。

双方军队剑拔弩张,一触即。

与此同时,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在大叶护之子阿史那铁槌的斡旋下,与燕北行辕始终保持着联系,双方使者往来飞驰,谈判内容的深度和广度也迅扩大。

在帝国方面来说,要不遗余力分裂牙帐。削弱始毕可汗的实力,增加帝国在南北决战中的胜算,为此不但要积极与叱吉设联姻,还要想方设法把他推到以可贺敦义成公主为的牙帐保守势力中,继而让其南面称汗。完成分裂和削弱大漠北虏之策略。

而在牙帐保守势力来说,可贺敦义成公主和大叶护阿史那闾琅在无法阻止始毕可汗入侵中土挑起新一轮南北战争的情况下,只能最大程度的结盟大漠上的保守和中间力量,这样一旦战败。牙帐还有控制大漠北虏诸种的实力,还有反击和议和的“资本”。还能保留东山再起的元气。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对始毕可汗动的这次南北战争持悲观态度,另外加上帝国近期一系列的反间谋划,他迫不得已之下也只能与可贺敦义成公主和大叶护结为联盟。这个联盟建立之后,叱吉设的想法也就随之改变,他对牙帐战败后必然生的可汗之争有了强烈的兴趣和渴望,为此他对与帝国联姻并以此为基础赢得帝国支持的便无限膨胀起来。

就在此刻,叱吉设通过仅存的几条秘密渠道突然获悉,帝国东北道镇戍军的最高统帅薛世雄不但在前期把囤积于涿郡的大量粮草武器送到燕北,还从幽州、辽西和辽东等地抽调了大量军队进入燕北。据未经证实的消息说,现在燕北至少有三万到五万军队,其目标有可能是始毕可汗和他的入侵军队,但燕北军一旦加入南北决战战场,燕北防御怎么办?燕北一旦失守,决战战场的整个侧翼就完全暴露在北虏大军的攻击之下,所以,从南北决战的角度出,燕北军的目标不应该是始毕可汗,而是叱吉设和他的军队。

可以预测的是,帝队只要击败了叱吉设,击溃了他的军队,就等于摧毁了北虏大军的整个侧翼,然后帝队就可以直杀到南下北虏大军的背后,给始毕可汗以致命一击。始毕可汗败了,北虏大军遭到重创,牙帐必然大乱,诸种部落也会大乱,大漠上必定烽烟再起,群雄争霸,如此帝国便实现了其战略目标,且没有损害国家尊严和损失一位宗室公主。

叱吉设感受到了生死危机,他一面积极推进谈判进度,一面积极备战,而备战的重心则是防御,虽然他并没有帮助始毕可汗入侵中土的打算,但也不想遭受池鱼之灾,为始毕可汗的错误策略做出无谓牺牲。

七月底,叱吉设主动邀请燕北军政统帅伽蓝,要与其做实质性的谈判,以期在南北决战后的大漠局势的剧烈动荡中抢得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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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一章 西北狼兄弟

南北决战之策略目前还是高度机密,虽然皇帝坐镇北疆已达四个月之久,北虏的入侵也证实了皇帝在四个月前对南北局势的预测非常准确,但就当前帝国危局来说,帝国没有实力把数十万北虏阻御于国门之外,亦没有实力抵御几十万控弦虏骑的大举进攻,所以四个月前皇帝才不顾一切赶赴北疆,以自己和中枢之安危来迫使东都和西京的各政治势力做出让步,迫使帝方、帝国各贵族集团和帝国各地方势力不得不在与中枢进行政治对抗的同时做出妥协,竭尽全力给予北疆以军事上的最大支援。dyzdyznetbsp; 事实很残酷,不论是帝国政治上的激烈冲突还是经济上的极度窘迫,都导致皇帝的这一谋划在过去的四个月内未能实现,他的设想过于一厢情愿了,由此也导致他对南北决战一度失去了信心。

伽蓝亦是如此,他对南北决战的信心也是越来越少,尤其当他从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和大叶护之子阿史那铁槌那里获悉,始毕可汗此次集结了大漠诸种部落近三十万控弦骑士南下入侵的消息后,他震惊了,他低估了大漠北虏的展度,结果对南北局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入侵中土的北虏大军是否有三十万?这个数字肯定夸张了。就如第一次东征高句丽时帝国远征军号称百万大军一样,其中真正的主力军队不过三十多万而已,余者大部分都是随军杂役和运送辎重的民夫。北虏大军也是一样,其军中有大量的奴隶,这些奴隶或负责养马等杂役,或驱赶羊群一路尾随以确保军中的食物供应,所以其真正的主力应该在十万左右,然而,以今rì北疆镇戍军的实力,却无法与十万北虏相抗衡。

这一点伽蓝非常清楚,不过他没有“后退”余地。他只有一条道走到黑。现在皇帝就在北疆,就在太原北部的汾阳宫,正雄心勃勃要与北虏一决生死,要以帝国的未来做一场豪赌,为此。伽蓝除了一往无前外别无他途。

伽蓝反复权衡后。毅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他要把燕北所有的军队都投到决战战场上,他要在燕北唱一出空城计。

这是无计可施之下的唯一办法了,他手上满打满算只有一百三十四个团。两万六千八百人;而代北军的人数也只有两万左右;皇帝身边除了左右翊卫府的主力禁卫军外便是骁果军,加在一起也只有两万多人。帝队在人数上处于劣势,这导致帝国在决战中赢得胜利的希望并不大,所以这种情况下,燕北军只有舍弃燕北的安全。把全部军队投到决战战场上,若是瞻前顾后,两者兼顾,则结果必然是两者皆失。

七月底,伽蓝密召西行、布衣等西北狼兄弟,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并要求他们即刻实施自己所拟的计策。

在燕北,与伽蓝一样知道南北决战策略的,唯有西北狼兄弟。他们是伽蓝最信任的人,也是伽蓝实施这一策略的最好执行人。

这一刻,西北狼兄弟对南北决战同样没有信心。大漠北虏是东突厥人和铁勒人的天下,而突厥人和铁勒人的作战能力举世闻名,今rì他们以三十万控弦南下入侵。即便在帝国北疆镇戍力量最为强盛之期,也不敢保证把北虏阻挡于国门之外,所以,从现实情况来分析。帝国目前最佳的办法便是放弃代北,放弃定襄和马邑、雁门郡的大部分国土。放弃长城防线,把北疆镇戍力量集中于太原和雁门一线,然后利用代北千里之纵深避过北虏之锋芒,再利用句注要塞等代、晋腹地之关隘断绝北虏南下之步伐。待北虏洗劫了代北,诸种部落产生了撤离之心,士气渐渐涣散之际,帝国再展开反击,由此才有希望在深秋乃至初冬收复代北,重建长城防线。

这是最稳妥的防御策略,虽然付出的代价很大,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付出的代价都极为惨重,但在军事上它却是成功的,以最小代价换取了最大战果。可以预见,帝方和代北军的统帅、将军们必然会选择这一防御策略。皇帝和中枢迫于现实,也会接受这一策略。北虏也正是凭借着自己的优势和帝国内忧外患之困局预见到了战局展趋势,认为自己也能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所以才敢倾尽全力南下入侵。假若北虏预见到双方要决一死战,要打个两败俱伤,始毕可汗和牙帐是决然不会动南北战争。

“伽蓝,打败了怎么办?”西行代表西北狼兄弟提出了异议,“如果陛下在决战中打败,我们又丢了燕北,致使北疆全部陷入敌手,谁来承担这个罪责?”

伽蓝迟疑不语。如果决战打败了,历史还是按照它固有的轨迹前进,那帝国将崩溃,中土将被黑暗所笼罩,一切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

“皇帝和中枢承担不了因为战败而带来的巨大损失,所以才要不惜代价决一死战,即便不能击败北虏,也要与北虏打个两败俱伤,彻底摧毁北虏意图乘着帝国虚弱不堪之际入侵我中土之阴谋。”

伽蓝缓缓开口,做了一番解释。皇帝在决战中打败了,也就意味着帝国的改革势力在政治上的彻底失败,皇帝和zhongyang的威权将丧失殆尽,各贵族集团和地方势力将乘势而起,帝国将迅崩溃。这就是皇帝与中枢赶赴北疆,并决定与北虏决一死战的原因。这一战的胜负,实际上直接决定了中土、帝国、皇帝和以他为的改革势力的未来命运。

“某倾尽燕北之力投入决战战场,等于向皇帝和中枢表明了某的忠诚,对帝国和中土的忠诚。”伽蓝神态坚决,斩钉截铁,“即便战败了,把燕北丢了,皇帝和中枢也不会责怪于某。但是,你们必须看到,假若燕北投入全部力量,必能给北虏以重创。北虏一旦遭到重创,帝国那些冷眼旁观的贵族官僚们看到了机会,必会蜂拥而至,痛打落水狗,然后抢走决战之功劳,以便与皇帝、中枢继续抗衡下去。”

西北狼兄弟相顾无言。良久,布衣说道,“如此说来,陛下对决战并没有信心,他所谋求的不过是一个两败俱伤之局,继而迫使东都方面倾尽国力驱逐北虏,拯救北疆,从而实现南北决战的最终胜利。”布衣叹了口气,“陛下计中有计,此计若成,决战胜利,陛下必定威权再起,而且还能在北疆赢得长时间的安宁。南北战事暂息,陛下由此又赢得了足够的稳定国内局势的时间,天下大势必定生逆转。只可惜,燕北军不复存在了。”

“燕北军存在的价值,就是北疆的安全,帝国的安全,中土的安全。”伽蓝厉声说道,“为了中土苍生,燕北军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西北狼兄弟齐齐躬身,对伽蓝的计策再无异议。

“某即刻赶赴白山与阿史那咄捺谈判,尽可能牵制他一段时间。你等拿着某的手令和符信,把燕北军所有军队分阶段按批次沿着桑干河北岸秘密调到青陂道南部群山潜伏。”伽蓝手指地图,详细交待各鹰扬府潜伏地点,“在某没有与军队会合之前,切切不可泄露决战之机密。”

西行犹豫了片刻,问道,“冯翊和刘黑闼若是追问呢?连他们都要隐瞒吗?”

“今rì叛徒和内奸遍布北疆,就连陛下都防不胜防,何况我们?”伽蓝断然挥手,“直截了当告诉他们,这是陛下的圣旨,陛下的诏令,违者杀无赦!”

西行郑重点头,接着又问道,“你的目标是云内城?”

伽蓝摇头,手指距离云内大同大约一百六十里的白狼塞,然后在周围划了一个圈,“以某的预计,这里就是决战战场。”

西行皱起了眉头,其他西北狼兄弟也是神情凝重。江都候率先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代北军放弃了长城防线,难道还要放弃整个代北,任由北虏越过句注,直杀太原?”

伽蓝点头,“某曾在密奏中告诉陛下,若想赢得决战,就必须把北虏诱过句注,诱到雁门甚至太原城下,唯有如此,才能尽可能欺骗和麻痹北虏,才能尽可能延长北虏撤退的时间,而某也才有足够的纵深布下阵势,有足够的时间断绝北虏退路。”

“陛下接受了你的计策?”江都候急切追问道。

伽蓝摇头,“某不知道。”

“陛下不会接受。”毛宇轩苦笑摇头,“这太危险了,一旦雁门失陷,太原失守,则势必危及到河东乃至两京,所以陛下不会接受这一计策。不出意外的话,他会把主力集结于句注要塞,把北虏阻挡在代北境内。”

“若北虏主力皆聚集于句注要塞,我们就很难拿下白狼塞。”布衣手指地图说道,“两地相距不过一百多里,北虏纵马飞驰,转瞬及至。”布衣抬头望向伽蓝,“决战战场应该是云内城下。”

毛宇轩叹了口气,再次苦笑摇头,“云内距离燕北太近,距离叱吉设的军队也太近,一旦叱吉设现我们在燕北设的是空城计,而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又陷入了我们的包围,则必定越过白山杀进燕北,如此大事去矣。”

伽蓝神情冷峻,久久不语。

“我们需要更多的军队。”魏飞的声音幽幽响起,但没人回应,因为决战战场上不会有更多的军队了。

“决战战场就在白狼塞。”伽蓝的口气不容置疑,“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军队要进入指点位置,并完成决战前的所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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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二章 皇帝的决断

八月初,可贺敦义成公主密报帝国皇帝,在始毕可汗率北虏大军南下入侵中土之时,她将倾力支持大叶护阿史那闾琅、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等牙帐保守势力起一系列阻止南北战争之行动,以期在最短时间内结束这场战争,重建南北双方之和平。

义成公主的这封密信来得正是时候,尤其是义成公主对帝国矢志不渝的忠诚和对自己远嫁北塞之使命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不但进一步坚定了皇帝坚守北疆的决心,也让皇帝看到了帝国先贤们为确保中土之安全而做出的巨大贡献。做为先贤们的继承者,皇帝在坚持先贤们所制定的国防和外交战略的同时,理所当然抱着一往无前甚至是舍生取义之决心,来确保帝国之安全,确保中土统一大业之延续。

八月初一,阴山东麓,始毕可汗指挥北虏大军主力取道武川镇和柔玄镇之间的武要北原,以摧枯拉朽之势杀过了长城防线,猛攻代北马邑郡的北部重镇云内城(大同)。

代北战局的展正如马邑郡太守王仁恭先前所预测,而此刻老帅王仁恭、雁门郡郡丞杨长仁和武贲郎将王智辨已经把马邑和雁门两郡的镇戍军主力集中到了云内城及其周边要隘,双方激烈厮杀。

依王仁恭的想法,他要在云内一线坚守四到五天,一方面通过顽强的防守来探查北虏此次入侵之规模,并由北虏大军之规模来判断此次北虏入侵之战略意图。继而拟定整个代北区域的防御策略;另一方面他要给定襄郡的镇戍军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依照预定计策,镇戍定襄郡的代北军要主动放弃定襄。然后与马邑、雁门的镇戍军会合,集代北军之主力与北虏作战。然而,自命令下达之日到现在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却迟迟没有看到这支军队的身影。

八月初二,仅仅过了一天,就有十几万北虏军队越过了长城,聚集在云内城下。

王仁恭震惊了。杨长仁和王智辨考虑到己方兵力严重不足,如果继续战斗下去。不但己方损失过大,还有可能陷入北虏的包围,如此一来代北的最后一道门户句注要塞就形同虚设。句注要塞一失,则雁门和太原马上就会遭到北虏的攻击。而战局若照此展下去,则北疆岌岌可危,皇帝和行宫也危在旦夕。所以杨长仁和王智辨急切劝说王仁恭马上后撤,撤到白狼塞坚守。同时急告汾阳宫的皇帝。恳求皇帝和行宫马上撤离北疆。还要急告燕北的东北道副大使、武贲郎将伽蓝,在代北军南撤之后,整个代北战场的侧翼就需要燕北军的保护,但燕北军此时已经陷入了始毕可汗所率的北虏主力和位于闪电河一线的叱吉设的大漠南方军的前后夹击之中,燕北局势也是异常危急,而燕北军事实上已无力保护代北战场的侧翼。亦无力给代北军以有效支援了。

王仁恭同意向皇帝告急,向燕北报警,但不同意即刻撤退,他还想等待定襄郡的镇戍军撤回来,以便把代北军的主力集结到一起。也唯有如此,他才有把握守住句注要塞。确保把北虏阻挡于代北境内。

就在此刻,定襄郡送来急报。几天前一支北虏军队由著名的“白道”越过了阴山,杀进了位于阴山南麓和河套套头之间的定襄郡。定襄镇戍军正在撤离之中,措手不及之下,遂调头向西,以最快度渡过了黄河,撤进了隶属于灵朔道的榆林郡的榆关。

王仁恭闻讯,勃然大怒。

自先帝以来,为了控制强悍的代北军,中央和帝**方想尽了办法。杨义臣及其以尉迟氏为的代北虏姓将领始终是代北军的核心力量,虽然先帝曾让汉王杨谅、名将李景等出任代北军统帅,但始终未能真正控制这支军队。今上继承大统,汉王杨谅举兵反叛,做为叛军主力之一的代北军随之分裂,兄弟手足自相残杀,就此遭到重创,一蹶不振。代北军衰落了,大漠上的突厥人却兴起了,双方实力此消彼长,南北战争当然不可避免。现在南北战争爆了,代北军里的代北系将领们理所当然以保存自身实力为第一要务。正是因为这种矛盾的存在,定襄郡的代北镇戍军不但没有及时撤离,反而在关键时刻渡过黄河撤到了榆林郡,远离了代北战场。

强烈的危机感让王仁恭有了不详之念,但他和历任代北军统帅一样,都无法真正控制这支军队,无法如臂指使地指挥这支军队,所以盛怒之后,王仁恭接受了杨长仁和王智辨的建议,果断放弃了云内城,并且也放弃了坚守白狼塞的想法,一口气撤向了句注要塞,以杜绝代北军被北虏包围之可能,这样他手上就始终有军队,有一定的主动权,还可以背靠雁门和太原,倚仗后方强有力的支援来阻御北虏的入侵。

代北军大踏步后撤。

北虏倒是犹豫了,担心坠入帝国的陷阱,但这时从代、晋秘密渠道传来的消息,以及从定襄郡和燕北地区传来的消息,都足以证明帝国在代北的镇戍力量严重不足,撤退是帝国代北军唯一的选择。

另外,对于始毕可汗和牙帐支持动南北战争的权贵们来说,他们的最高目标是占据代北,是把势力范围拓展到中土,并获得与帝国长期而稳定的南北回易,这直接关系到北虏的持续展和强大。而帝国因为连续数年的战争极大的损耗了国力,由此给了北虏千载难逢的入侵机遇,而更让北虏窃喜的是,帝国的皇帝为了维护北疆之安全亲自坐镇太原,这给了北虏无数念想,假若能诱使帝国皇帝在战争期间亲临战场前线,并将其包围。继而迫使其签订“城下之盟”,则必能以最小代价实现战争之目标。

于是。始毕可汗和牙帐激进势力故意纵容和默许以可贺敦义成公主和大叶护阿史那闾琅为的牙帐保守势力,在南北战争期间始终与帝国保持联系,任由他们向帝国承诺,他们将帮助帝国阻止或者尽快结束战争,继而以此来诱使帝国皇帝在战争期间继续留在北疆,甚至亲赴战场前线,给北虏包围皇帝赢得一线良机。同时,牙帐保守势力的这种不合作态度和反对行动。对始毕可汗和牙帐激进势力来说也有好处。一旦北虏在战争中处于劣势,甚至败退,遭到帝**队的穷追猛打,那么出手拯救他们的必然是牙帐保守势力。某种意义上,牙帐内部的这两大对立势力实际上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无论战争形势如何变化。北虏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北虏在云内停了一天,于八月初四继续南下,一路攻城拔寨,势如破竹,但度并不快,似乎其主要目标便是在长城一线烧杀掳掠。而不是要突破句注要塞深入到雁门乃至太原继而直接威胁到帝国京畿腹地。

北虏担心追得太快了,太猛了,几十万控弦骑士如潮水一般倾泻而下,根本不给帝**队喘息的机会,十有**会把帝国皇帝吓跑了。导致难以实现战争之最高目标。还有就是要观察一下对手的反应和战局的展,毕竟这里是帝国的疆域。是在对手的地盘上作战,千万不要因为大意而坠入了帝**队的陷阱。

此次入侵中土对始毕可汗和牙帐的激进势力来说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赌赢了,始毕可汗、牙帐乃至突厥人的未来必然是一片辉煌,反之,则是一场深重灾难,不但牙帐内部必然走向分裂,大漠诸虏大联盟也会随之四分五裂,大漠必将重演群雄争霸之乱局。所以始毕可汗和他的支持者们非常谨慎和小心,一旦现战局展对自己不利,则毫不犹豫的撤回大漠。

这是一场谁也输不起的战争,对北虏来说如此,对帝国皇帝和帝国中枢来说同样如此。

面对气势汹汹、浩浩荡荡杀来的北虏大军,皇帝和中枢想走都走不掉了。这时候离开太原,离开北疆,则必然背上“仓惶逃离”的恶名,不但会严重伤害到北疆军民的士气和军心,也会严重损害了皇帝和中枢的威权和声名,而皇帝当初以抵御北虏入侵为名不顾一切阻碍毅然赶赴北疆,忍受了长时间的谴责和诋毁,直到今日北虏真正入侵后才艰难获得的英名和声望,都将在离开北疆的一瞬间丧失殆尽。

然而,在明明知道皇帝撤离北疆会导致不可估量的恶果,甚至代北都会全部沦陷的情况下,东都、西京的权贵官僚们却纷纷上奏,苦谏皇帝即刻离开北疆,就连追随在皇帝身边的大部分贵族官僚们也同样如此。虽然所有的劝谏都以“忠诚”为名义,但此忠诚是真正的忠诚吗?这些人到底是忠诚于皇帝还是忠诚于帝国,抑或仅仅忠诚于他们自己的利益?

皇帝倒是态度坚决,坚决不离开北疆。这是原则性问题,不容置疑,更没有争论的必要。于是苦谏的贵族官僚们退而求其次,恳请皇帝移驾太原郡的府晋阳。

从战局的展来看,帝**队肯定要死守句注要塞,把北虏阻御于代北境内,而北虏对深入北疆腹地也肯定心存惧意,所以不出意外的话,等北虏杀到句注要塞后,战事便会陷入僵持,然后北虏会在代北境内大肆掳掠。待帝国的各路援军抵达太原,在皇帝的指挥下动大规模反攻的时候,北虏便带着战利品返回大漠。于是这场战争结束,双方各取所需,北虏掳掠成功,而皇帝和帝**队赶走了入侵北虏,确保了中土之安全。

从这一推断来看,皇帝和行宫坐镇晋阳,显然最为安全。

皇帝在汾阳宫里踌躇不安,难以决策,因为伽蓝在最近的数次密奏中,都恳请他北上雁门,亲临战场第一线,其中的诸般好处显而易见。虽然伽蓝的真正用意是以皇帝为饵,引诱北虏倾力南下,继而给燕北军切断北虏退路完成对北虏的包围赢得足够时间,但伽蓝显然疏忽或者有意忽略了这场决战一旦偏离了预定轨道,未能击败北虏,将给皇帝和中枢在政治上带来何等严重的恶劣影响。

考虑到北虏入侵大军的数量远远过了先期预测,帝**队赢得决战胜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另外考虑到北虏入侵的前期准备非常充分,他们不可能疏忽了燕北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对燕北军肯定是重点防范,所以燕北军事实上已经很难完成这场决战中的关键布局,而没有布局就没有决战,既然如此,皇帝还有北上雁门亲临战场第一线以身涉险的必要吗?

皇帝打算接受臣僚们的劝谏,由汾阳宫移驾晋阳。

就在此刻,王仁恭、杨长仁急奏,北虏偏师由白道杀进了定襄郡,定襄郡镇戍军措手不及之下,匆忙渡过大河撤到了榆林,由此导致代北战场上正面阻敌的兵力严重不足,迫使代北军不得不放弃云内,大踏步后撤,而由此又导致马邑郡的“坚壁清野”之策遭到破坏,大部分官、军、民未能在预计时间内撤到句注要塞,迫使代北军又不得不在白狼塞、神武和善阳一线拼死阻击。然而,北虏兵多将广,且度飞快,其精骑更是骁勇善战,代北军不但处于绝对劣势,更有被分割包围之危,一旦代北军惨遭重创,则必然无力坚守句注要塞,而句注若失,则北虏必然兵临雁门,剑指太原,战局之颓势将一不可收拾。

王仁恭、杨长仁为此恳请皇帝,即刻撤离北疆,同时诏令太原军队火北上句注,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雁门,守住句注要塞。

皇帝不假思索,断然决策,御驾北上,亲临战场第一线。

此时此刻,皇帝若离开北疆,则军心必散,代北必失,不但军事上惨遭重创,政治上更会遭到致命一击,唯有舍身赴险,激励北疆军民同仇敌忾,奋勇作战,方能在军事上和政治上寻到一线胜利的希望。

八月初五,皇帝北上,赶赴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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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三章 最关键的决策

汾阳宫距离雁门城大约三百五十里,日夜兼程的话,车驾四天内便可以抵达雁门,然而,公开劝阻和蓄意阻拦者太多了,行进度非常慢。,!

不拦不行啊,这不仅关系到皇帝本人的安全,关系到随行权贵们的生命安全,更关系到帝国和中土的未来啊。如今北疆镇戍的现状摆在这里,帝国在这场南北战争处于劣势。皇帝义无反顾的北上雁门阻御北虏,其勇气固然可嘉,但奈何实力不济,一旦重演汉高祖刘邦白登被围之耻,则后果不堪设想。而尤为可怕的是,皇帝和随行权贵们一旦为北虏所擒,则帝国历史必将被改写,中土统一之局必将在一夜间分崩离析。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后果如此严重,皇帝却固执已见,一意孤行,让众多劝阻者既愤且忧,徒呼奈何,只能竭尽所能拖延皇帝北上的脚步,同时利用各自所属贵族集团的庞大势力,向东都、西京乃至各地方官府施压,恳请和敦促他们遵从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向北疆输送战争物资和调派军队,以免局势失控继而直接影响到各贵族集团的利益。

八月初五,白狼塞失陷。

八月初六,神武城失陷。看最新章节

皇帝北上亲临战场第一线的消息迅传遍了代北军。代北将士士气大振。武贲郎将王智辨依据王仁恭之命令,指挥本部军队坚守于桑干河上游一线,不惜一切代价阻击北虏选锋军渡河,以便给撤退的代北官军民争取更多时间。

八月初七。代北军全线后撤到马邑城府善阳城。

北虏选锋军统帅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挥师进击,一面猛攻善阳城,一面派遣马军精骑渡过黄水,向句注要塞方向迂回,试图切断代北军的退路,以阻止代北军主力撤至句注要塞。

先期撤到句注要塞的雁门郡郡丞杨长仁和代北军武牙郎将张伦当即察觉到了北虏的意图。

考虑到皇帝的车驾至今还没有赶到雁门城,而跟随皇帝北上的左右翊卫禁军精锐、骁果军和太原镇戍军估计也不可能先于皇帝的车驾进入代北战场,所以代北军坚守善阳城实在没有意义,倒不如即刻撤回来,倾尽全力坚守句注要塞。并依托句注山之险峻,与楼烦关、土城形成坚固的防御阵线,以确保把北虏阻御于句注以北,确保皇帝和行宫在雁门城的安全。

杨长仁一面向皇帝求援,恳请援军加快北上度,一面急报善阳城的王仁恭和王智辨,建议他们立即放弃善阳城,火撤到句注一线,以免陷入北虏的包围。致使句注防御力量不足,置句注于危险之境。

王仁恭听说北虏有意要切断自己的退路。遂不敢再坚守善阳。虽然他知道撤到句注要塞等于放弃了整个代北,必将招致政敌们的攻击,皇帝的责备,自己要为此承担全部责任,但既然皇帝都亲自北上御敌了,可见北疆局势已经到了最为危急之刻,这时候保住军队就等于保住了句注防线,为此他只能牺牲个人利益,以大局为重。以帝国利益至上。

初八日,王仁恭下令,弃守善阳城,全线后撤到句注要塞。

至此,短短八天内,帝**队丢失了代北全境。

在过去的八天里,北虏大军势如破竹。无坚不摧,而帝**队则是兵败如山倒,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北虏的士气因此高涨到了极致,信心更是空前强大。其南下之度亦是越来越快,十几万控弦骑士如潮水一般倾泻而下,挡者披靡。

同日夜间,正在北上雁门途中的皇帝接到了王仁恭和杨长仁的奏报,代北已经全境丢失,代北军已经撤到句注要塞坚守,这场南北大战即将进入相持阶段。当然,前提是皇帝必须亲临战场第一线,皇帝所率的禁军精锐、骁果军和太原镇戍军必须加入到这场大战之中。

皇帝对代北军的失败异常愤怒,感觉王仁恭和杨长仁就是在打自己的脸。朕尚没有抵达雁门,你们就已经败到雁门城外了,这不是成心要朕难堪吗?难道朕不顾一切北上与你们并肩作战,都未能鼓舞起军队的士气,未能帮助将士们在最前线浴血奋战?

皇帝愤怒之余也非常忐忑,毕竟他北上雁门就是,而赌输了的结果无法承受,所以恐惧就像幽灵一般缠绕着他,让他饱尝着痛苦的煎熬,始终在患得患失之间徘徊彷徨。

“爱卿认为,代北军能否守住句注要塞?”

前来呈奏的看着皇帝那张憔悴的面孔,还有隐藏在那双色厉荏苒的眼睛背后的怯畏,犹豫了很久方才缓缓说道,“能否守住句注,尽在陛下一念之间。”

目前战局的展,南北局势的演变,都如在密奏中所推衍,分毫不差,而伽蓝也按照预定计策把燕北军悄悄藏匿在了代北战场的侧翼,就如一支藏在黑暗中的利箭,只待出致命。而能否给北虏以致命一击,关键就在于能否把北虏引诱到雁门城下,能否欺骗和麻痹北虏使得他们逐渐疏忽了自己的后背。所以,裴世矩暗示皇帝,事已至此,局势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也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北上亲临前线了,事实上也就是“以身为饵”了,那么接下来你还有犹豫的必要吗?

皇帝脸色阴沉,思量好久,又问道,“爱卿,雁门能否守住?”

“北虏攻陷了句注,杀到了雁门城外,兵锋直指太原,等于完全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权,那么,接下来北虏所需要的,不是继续南下烧杀掳掠,而是凭借其掌控的主动权,迫使陛下签订城下之盟,以实现其动这场战争的最高目标。”

皇帝微微点头,同意裴世矩的分析。假若不惜代价把北虏阻挡在代北,虽然对自己和帝国来说相对安全,但难以实现自己对这场战争在政治上的最大期待。相反,豪赌一次,把北虏引诱到雁门城下,故意制造出不利之势,让北虏看到赢得这场战争的希望,则必然会给自己和帝国带来胜利之契机。

“爱卿肯定北虏不会杀到太原?”

“太原距离阴山有一千多里,北虏杀到太原,陷入包围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而雁门距离阴山则不足千里,且距离北疆最后一道防线句注要塞近在咫尺,非常有利于北虏在局势不妙的情况下迅撤退。另外,对于深入中土作战的北虏远征大军来说,还必须考虑到其战争目的。既然陛下就在雁门,那么在更安全的距离内打雁门,和在更为危险的距离内打太原,孰优孰劣?哪一种选择更有利于北虏实现其战争目标?”

裴世矩的不言自明。北虏的目标就是帝国皇帝,帝国皇帝在哪,北虏的主力当然就要攻打哪。除非北虏擒获了帝国皇帝,动摇了帝**心,给了帝国致命重创,否则北虏绝无可能继续南下打太原。以目前帝国皇帝所统率的军队和雁门城的高大坚固,还有太原方向持续不断的支援,再加上隐藏在北虏背后的燕北军队,帝国皇帝有绝对实力守住雁门。在坚守雁门的初期,北虏要达到其目的,必然狂攻,这是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只待伽蓝和燕北军在北虏的背后动手了,北虏陷入的困境,则战局必然迅向帝国一方倾斜,然后胜利的契机就出现了。

皇帝想来想去,反复权衡,都觉得自己的胜算很大,再加上中土人和世家豪门子弟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以及由此产生的骄傲,让皇帝终于做出了最后一个最为关键性的直接决定了这场决战胜负的决策,那就是暗下诏令,命令王仁恭和杨长仁马上把撤退到句注要塞的代北官、军、民全部经由楼烦关和土城要隘撤到楼烦郡,然后代北军弃守句注要塞,撤至雁门城坚守。皇帝在诏书中嘱咐两位将军,不要有任何犹豫和质疑,坚决遵从命令,否则杀无赦。

王仁恭和杨长仁都是沙场老将了,看到皇帝的诏令后,马上估猜到这是诱敌深入之计。皇帝早在三月下就赶赴北疆,宣称北虏要入侵,那么皇帝当然做好了战争准备,可能早已定下了诱敌深入之计,并把战场选择在了雁门。不出意外的话,现在两京和河东的镇戍军,甚至还有灵朔道的西北镇戍军,十有**都进入了决战战场,就等着北虏钻进口袋了。只是,为何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甚至就连中枢都一无所知?事情当真如自己所猜想的那样?

质疑归质疑,王仁恭和杨长仁还是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了皇帝的命令,暗做部署。

与此同时,燕北军各部正悄无声息的潜伏到青陂道的群山里,而伽蓝则与傅端毅、薛德音等行辕官员在白山西麓与叱吉设阿史那咄捺谈判。白山南北两麓的气氛现在非常紧张,双方是剑拔弩张,一触即,不过相比起来,北虏人更紧张,因为燕北长城一线的帝**队越来越多,对北虏形成了空前压力。

伽蓝泰然自若地唱着空城计,胸有成竹,不过薛世雄的一份密信却让他忽然烦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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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决战背后的迷雾

薛世雄是否会遵从诏令参加南北决战?答案是肯定的,薛世雄没有选择,除非他自掘坟墓。,!

那么,东北道到底有多少军队参加这场决战?先涿郡留守、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所能掌控的涿郡范围内的镇戍军是肯定会参加决战的,即便为此置涿郡于无兵可守之险境;其次便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景,虽然皇帝很信任他,甚至亲热地唤其为李大将军,待其甚为厚重,但年初皇帝举起屠刀便杀了右骁卫大将军李浑,灭了帝国功勋贵族陇西成纪李氏的满门,试想同为李姓同出陇西李氏的李景,这时候敢得罪皇帝?至于辽东杨恭仁,皇族国公,那更不待说了,当然是竭尽所能。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东北道大军能否及时赶到代北战场?这就取决于决战时间了。辽东杨恭仁距离代北数千里,大军长途跋涉需要时间;北平李景直接面对契丹、奚族等远东诸虏,而这一块的地方势力又异常强大,李景若想把北平军主力拉到代北战场,需要相当长的一段周旋时间。为此,薛世雄在密信中告诉,希望伽蓝能克服一切困难,尽可能拖延决战时间,以便给东北道大军赶赴决战战场赢得足够时间。看最新章节

伽蓝极其恼火。

皇帝北上雁门与北虏激战,以自身之安全和帝国之未来胁迫帝国各贵族集团和地方势力向其妥协,迫使他们不得不支持南北决战,如此一来。当各路勤王之师蜂拥北上之时,也就是北虏撤离中土之刻,所以燕北军根本就没有拖延决战时间的可能,但薛世雄却以东北道镇戍军统帅的身份向燕北施压,命令燕北军执行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摆明了就是要牺牲燕北军,一旦决战失利便成为东北道统帅部推卸责任的绝佳借口。

伽蓝强忍怒气,给薛世雄回信。

薛世雄是伽蓝的,待伽蓝恩重如山,伽蓝能有今天的地位和权势。与薛世雄不遗余力的照拂和支持有直接关系,尤其在去年的东征过程中,还有年初冒着极大风险向皇帝和中枢奏报北虏即将入侵的消息,都证明了薛世雄对伽蓝的绝对信任,而伽蓝不想失去这种信任,虽然这两年来他在仕途上“一骑绝尘”,赢得了皇帝的欣赏和重用,但也带来了相当大的负面影响,比如其与薛世雄父子的关系便随着其地位和权势的增加而日渐疏远。

这也是一种必然。伽蓝的崛起度太快,已经危及到了恩主的利益。彼此间当然会产生矛盾乃至冲突,尤其这次南北决战,伽蓝在其中挥了重要作用,由此也严重影响到了东北道和薛世雄本人的利益。战打赢了,彼此当然皆大欢喜,但打输了,薛世雄的责任就大了,而伽蓝做为薛世雄的副手,责任相对来说要小得多。

所以伽蓝敢想敢打。敢于为所欲为,反正天塌下来有薛世雄顶着,但薛世雄就不高兴了,你一次次把我推到悬崖边上,意欲何为?成心要我死啊?这场决战仅靠你燕北军肯定不行,如今皇帝诏令东北道主力即刻进入代北战场,我若不尽心尽力打赢这一仗。我如何向皇帝交代?

伽蓝在信中详细分析了当前的南北局势,大胆预测了南北决战的进程,他告诉薛世雄,始毕可汗、俟利弗设和莫贺咄设兄弟三人皆大漠骄子。才智出众,骁勇善战,千万不要小觑了他们的实力,更不要低估了他们的军事才能。我们想得到的事情,他们同样也会想到,所以,北虏大军深入北疆腹地作战的时间肯定不会太长,即便未能达到他们的预期攻击目标,他们也会及时撤离,以确保自身之实力,并始终掌控战争的主动权。唯有掌控了战争主动权,北虏才能在南北战争中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一次次南下入侵,终会实现其占领中土北疆疆域之目标。

由此推测,只要燕北军出现在北虏入侵大军的后方,并暴露出帝国试图将其围歼于代北的作战意图,那么北虏必然会撤离,这场决战也必然会取得胜利。或许在伽蓝的期望中他很想给予北虏以重创,即便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南北冲突,也想在拯救帝国的最为艰难的时期能求得北疆的稳定,然而事实上就算帝国大军蜂拥而至,也很难完成这一目标,因为北虏同样充满了智慧,始毕可汗和牙帐权贵们绝不会把自己的未来葬送在这场决战中。

为此,伽蓝建议薛世雄,不要等待李景和杨恭仁了,更不要指望把东北道主力全部投到代北战场了,你有多少军队就带多少军队过来,只要参加了这场决战,你就有一份功劳,至于最终能否重创北虏,他无从预测。

伽蓝试图再一次改变历史,虽然这种努力自他进入中土以来就没有停止过,但一次次残酷的事实无情的摧毁了他的梦想,他一次次失败,然而,这一次真的不能失败了,假若这一次的努力再次无果而终,他拯救帝国的信心将遭到致命打击。

八月初十,薛世雄接到了伽蓝的书信。

这个时候,北虏入侵中土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帝国整个北部疆域,现在大家关心的都是皇帝的安危和帝**队反击,而皇帝诏令东北道镇戍军即刻赶赴代北战场的命令也不再是绝对机密了,所以薛世雄召集了自己的亲信僚属公开商讨决策。出乎他的意料,不论是他的儿子薛万钧薛万彻兄弟,还是他的长史司马记室等亲信官僚,都认同了伽蓝的建议,劝说薛世雄果断决策,否则极有可能错失这次建功良机,继而得罪了皇帝引来无穷祸患。

薛世雄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属下,“北虏入侵大军到底有多少人?当真如伽蓝所言至少有三十万控弦?在中土的历史上。北虏入侵规模高达几十万控弦者有几次?”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屋内顿时寂静了。

薛世雄不是在质疑伽蓝,而是在质疑皇帝和中枢,说白了即便到现在为止,帝国的权贵官僚们依旧在怀疑这场南北战争的动者不是北虏,而是皇帝和支持他的中枢,怀疑皇帝和中枢要借此机会动北伐。

薛世雄最初是相信伽蓝对南北局势的判断,认为北虏的确存在入侵的冲动、动机及,所以才毅然向皇帝和中枢报警,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竟然以此为理由,不顾一切劝阻北上太原,于是举国上下皆断定:皇帝名义上是坐镇北疆阻御北虏入侵,实际上就是要动北伐。皇帝因此坐实了“穷兵黩武”的罪名,而诸如、裴蕴、虞世基、宇文述、来护儿、薛世雄等人则是怂恿和纵容皇帝穷兵黩武的“奸佞”。

薛世雄虽然是皇帝信任和器重的军方大佬之一,实际上他极度不赞成北伐,但也不敢公认对抗皇帝,只要皇帝的命令不直接损害到他及其所在贵族集团的利益。他还是坚决执行命令,不过这无法改变他对南北战争的消极态度。

这次皇帝诏令其统率东北道大军赶赴代北战场参加南北决战。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拖”,寻找各种理由“拖”。而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不仅仅是因为他反对北伐,还因为就目前东北道局势和国内局势来说,东北道主力一旦赶赴代北,必然面临镇戍危机,可能会引远东局势的。还有,几万大军长途跋涉参加一场大规模的决战,需要大量的粮草武器。其军需供给如何保障?没有后勤上的保障,几万人拿什么打仗?假若东北道大军惨遭重创,损失惨重,将来由谁镇戍东北道数千里疆域?这还仅仅是近忧,远虑是,一旦这场南北战争的真相是皇帝要动北伐,那么东北道主力大军到了代北就回不来了。必然要北上大漠远征北虏,那后果就更加不堪设想了。这道命令已经严重损害到了帝**方在东北道的利益,由此也损害到了他所属的河东贵族集团在帝**方的利益,当然。也损害到了薛世雄本人和河东薛氏豪门的利益。

伽蓝没有看透薛世雄,薛世雄的亲信部属乃至他的儿子们也没有看透他,所以薛世雄的话一出来,大家都很吃惊,一时反应不过来。良久,薛万彻第一个忍不住了,他质问自己的父亲,“大人,你不相信伽蓝将军?难道到了此刻,你认为伽蓝将军还敢蓄意欺骗你?”

薛万彻不敢把话说的太过,实际上他想质问父亲的是:你竟敢怀疑皇帝,怀疑中枢?

薛世雄抚须而笑,一言不。

“大人,伽蓝将军在信中说,陛下要北上雁门,要亲临战场……”

薛万钧也小心翼翼的开口了,但旋即被薛世雄举手阻止。

皇帝北上雁门,以身为饵引诱北虏深入北疆腹地,这是早已拟定的诱敌之计,只不过皇帝能以身犯险依计而行,其勇气和气魄还是让薛世雄大为赞佩,只是如此一来,也更让薛世雄怀疑皇帝北上雁门的真正动机了。

“某想问你们,皇帝为何要北上雁门?”薛世雄的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语气凝重地说道,“想仔细了,想周全了,不要总是想北疆,而是把注意力放在到东都,放到西京。”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中。

皇帝到底想干什么?以他的万乘之躯,他会呈匹夫之勇,到前线亲冒矢石浴血奋战?开什么玩笑,帝国还没有衰败到让皇帝举刀奋战的地步吧?如果南北决战中,皇帝都要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那帝**方的脸面何在?泱泱大国的豪情何在?中央的至高威信又何在?既然北虏都强大到了让中土皇帝不得不亲自操刀上阵厮杀的地步,那么中土还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镇制四海?

归根结底一句话,北疆局势迷雾重重,南北决战的背后隐藏了太多太多的,不论是帝国还是大漠,不论是皇帝还是始毕可汗,都在有意识的推动这场南北决战的进行,可以推测,实际上他们都想通过这场决战来实现他们各自的政治目的,所以,伽蓝在政治上还是太幼稚了,在军事上也过于一厢情愿了,虽然他对帝国和皇帝无比忠诚,对这场南北决战倾注了全部的心血,甚至骄傲的认为自己正在努力拯救帝国,但孰不知,从头到尾,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是棋秤上的棋子,是大漠和中土两个棋秤上的棋子,任由对弈者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竟懵然不知。

!

第三百一十五章 进雁门之前

薛世雄成功说服了自己的部属,在南北战争的局势没有明朗化之前,不要轻易进入决战战场,但皇帝的命令还是要遵从,考虑到幽州境内叛贼猖獗,贼帅杨仲绪更是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民怨甚大,涿郡留守府不得不派遣军队戡乱平叛,另外藏匿于北太行的王须拔、魏刀儿等贼帅也有可能随时有南下侵扰,直接威胁到了河北的水6运输,所以东北道大使府和涿郡留守府都认为短期内无法调出主力赶赴代北,暂时只能先遣两个鹰扬府十个团支援燕北军。!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然而,让薛世雄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做出决断的第二天,即八月十一日,句注要塞失陷,王仁恭率代北军主力退守楼烦关,而杨长仁、王智辨则死守西陉要塞。

同日,皇帝的车驾距离雁门城只剩下五十里。

也在这一天,燕北统帅伽蓝将军病倒了,被送回长城要隘治疗,而傅端毅和薛德音则代表他留在北山北麓,与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继续谈判。

十一日夜,皇帝的车驾停下了,很多大臣不顾一切劝谏皇帝即刻撤回太原。看最新章节

皇帝对此嗤之以鼻。

局势展到这一步,皇帝还能调头离开战场?凡劝谏皇帝的大臣,要么怕死,要么居心叵测,真正忠诚于皇帝为皇帝着想的没几个,而中枢核心大臣,还有帝**方的几位最高统帅,这时候都异常坚定的支持皇帝赶赴前线。

实际上在这一关键时刻保持清醒的人并不多,能正确分析和判断战局展的人就更少了。虽然皇帝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透露决战的最高机密。也没有透露他试图通过这场决战所希望达到的政治目的,但从皇帝诏令王仁恭和杨长仁择机弃守句注要塞一事便能看出一丝端倪:皇帝既然敢在代北军节节败退,战局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实施诱敌深入之计,足以说明皇帝早有应对之策。

就如王仁恭和杨长仁判断为皇帝早已把军队集结在雁门一线,等待北虏自投罗网一样,苏威、樊子盖、宇文述、来护儿等中枢文武重臣则意识到皇帝早在去年对燕北的重视和对伽蓝的拔擢重用是大有深意,由此可以估猜到皇帝的信心十有**便是来自伽蓝和燕北军在北虏的侧后翼所动的致命。

北虏已经深入北疆腹地了,其背后有长达数千里的纵深,危机重重。其前方有帝国皇帝的阻御,攻击艰难,这时一旦给帝国救援军队堵住了后路,则战局必然颠覆,这是最浅显的常识性问题,所以代北军即便放弃了句注要塞,北虏也未必敢继续南下。退一步说,就算北虏继续南下了,为了确保自身之安全。其南下攻击的军队数量也十分有限,最多也就是威胁一下帝国皇帝。在帝国高傲自大的脸庞上狠狠抽上一巴掌。

所以,皇帝才要执意北上巡塞,才要执意亲临前线与北虏作战,而在这危机四伏之刻,帝国政局会陷入混乱,会有更多的政敌跳出来,会有更多的潜伏在皇帝身边的“内奸”暴露出来,而这给皇帝在南北决战后动新一轮政治风暴,铲除和清算政治对手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皇帝停下北上脚步。是想在南北决战的**到来之前,最后了解一下战局,环视一下帝国政局,梳理一下思路,确保不会出现致命差错。

“伽蓝在哪?”

这是皇帝最为关心的问题,尤其自北虏入侵之后,这个从未谋面的、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帝**人就成了他每天都要询问到的人。渐渐的。这让皇帝对伽蓝产生了一种亲热感,一种奇怪的却是自内心的、唯有最为亲近的亲人才能体会到的那种温馨的亲情、无条件的信任,甚至还有着盲目的依赖。

皇帝是高处不胜寒,内心很孤独。即便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皇后和孩子,也未能给他这种温馨的、愉悦的、轻松的快乐感觉。他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每日询问伽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随之这种心灵上的欢乐也就愈强烈,而伴随着这一感觉一起诞生的却是恐惧,担心失去这种感觉的恐惧,于是他意识到自己若想始终保持这种心灵上的欢乐,便要与伽蓝保持距离,很遥远很遥远的距离。

现在能够回答皇帝这个问题的,唯有黄门侍郎。

“他还在北山。”

皇帝微微皱眉,“燕北的空城计,他要唱到何时?他能唱空城计,难道突厥人就不会唱?”

裴世矩笑着摇摇头,“始毕(可汗)意在一箭双雕,利用这场战争试探我中土虚实的同时,引诱牙帐内部的反对势力跳出来,给他创造一个铲除对手稳定大漠的机会,然后他就可以完成牙帐内部的统一,继而集大漠全部力量再一次动南北战争。这一设想的确不错,但可贺敦义成公主和阿史那闾琅岂会中计?如今叱吉设在我们离间计的逼迫下不得不结盟可贺敦,极力维护与我中土之和平,那么他在北山唱的就不是空城计,而是坐山观虎斗。只待我们重创了始毕(可汗),接下来就轮到他去收拾大漠残局了。”

皇帝沉思少许,问道,“爱卿还是坚持拖延之策?”

“北虏已到句注,而陛下也到了雁门,两地相距不足百里,始毕(可汗)没有理由裹足不前。”裴世矩慢条斯理的说道,“北虏的目的就是要打探我中土之虚实,他们料定中土历经三年东征之后已精疲力竭,但还是惧怕,故倾尽全力南下入侵。既然倾力而来,当然要满载而归,所以他们在没有达到目的之前。不会轻易言退,但他们滞留北疆的时间越长,其后方出现问题的可能性就越大,在这种不安之中,稍有决策上的失误便是一场灭顶之灾。”

皇帝神情严肃,一言不。

这场决战的时间拖长了,对入侵北虏固然不利,对坚守雁门的皇帝和中枢也同样不利。先便是对皇帝和中枢威权的打击;其次便是帝国贵族们会异口同声的讨伐和谴责皇帝,正是因为他的穷兵黩武才导致了国力的衰竭,以致于有今日南北战争之危难。如此一来皇帝和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将会进一步减弱。

“陛下在雁门的安全有绝对保障。”裴世矩继续劝进,“左右翊卫和骁果是帝国禁军之精锐,右武卫将军潘文长部乃太原镇戍之精锐,武贲郎将王智辨部乃雁门镇戍之精锐,三万大军戍守雁门城,雁门可谓固若金汤。王使君(仁恭)乃中土名将,今率代北军主力坚守楼烦关,对句注侧翼形成了威胁,以其之武略必能牵制住部分北虏。使得北虏不敢全力攻打雁门。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正在晋阳集结各路援军,一旦雁门军情危急。其必然会全力驰援。还有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唐国公李渊,之前其在河东龙门剿杀叛贼毋端儿,今叛乱已基本平定,接到陛下诏令后其必然日夜兼程北上支援。”

裴世矩的意思很直白,想方设法拖延战争的进程,考虑到北虏综合实力有限,又是大规模的远征作战,其牙帐内部又矛盾激烈,战争时间拖得越长。对北虏越是不利,一旦决战取得胜利,必将给北虏以致命打击,这将给中土的北部疆域带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和平,极大的缓解帝国国防和外交压力,十分有利于皇帝和中枢在决战之后解决国内危机。

裴世矩是帝国中枢外交战略的主要负责人,他的决战目标当然倾向于给北虏以致命一击。继而为帝国赢得更为长远的利益,但皇帝更多考虑的却是国内的矛盾和危机,他着急解决的是眼前的问题,是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取得国内局势的稳定并迅恢复国力。所以他在外交上向西突厥妥协愿意与他们共享西域,向吐谷浑妥协在事实上承认吐谷浑复国,向高句丽妥协在保存其王国的同时力求半岛局势的稳定,凡此种种都是为了赢得今日这场南北决战的胜利,以这场胜利来稳定帝国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继而以此为基础来稳定国内局势,继续大踏步推进改革。

从这一目的出,这场决战虽然以军事入侵开始,但却可以以政治妥协束。皇帝执意北上雁门,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关键时刻,他可以与始毕可汗面对面的谈判,以最快度和最大诚意来解决南北冲突中的核心矛盾。

相比较而言,裴世矩的策略要务实一些,损失一点面子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求得一个更好的远景,而皇帝的策略却理想化了,想面面俱到,这显然脱离实际,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既想击败北虏又想解决国内危机,结果可能是面面俱失。

皇帝踌躇稍许,问道,“伽蓝对此有何见解?”

裴世矩犹豫了片刻,说道,“他坚持自己的判断,认为北虏最多只能坚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北虏必然撤出长城,所以,他坚持在本月中旬动攻击,不论北虏是否越过句注攻打雁门,他都要动攻击。”

皇帝再度沉默。伽蓝给出的理由很充分,皇帝也认可伽蓝的分析,这既是伽蓝极力怂恿皇帝北上雁门的原因所在,也是皇帝接受伽蓝建议的原因所在,正因为南北双方都想借助这场战争来解决彼此内部的政治问题,而且都急切的想结束战争去处理各自的政治问题,那么双方当然可以坐在来好好谈一谈。

于是,伽蓝动攻击时间的选择就异常重要。打早了,北虏惶恐失措,狗急跳墙,对局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么这场决战就极有可能演变为两败俱伤之局,到那时就算帝**队给了北虏以重创,自己也会损失惨重,最终的结果是皇帝和中枢都不愿意看到的,那便是战争打赢了,帝国北疆的国防和外交战略却陷入了岌岌可危之境。

“伽蓝坚持己见,认为北虏不会在长城以内肆虐太长时间,认为燕北军无法长时间潜伏于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之中,认为叱吉设也不会给予燕北更多的施展空城计的时间。”裴世矩叹了口气,“所以,他坚持在本月中旬动攻击,那怕把军队打完了也在所不惜。”

皇帝思索良久,毅然决断,“诏令伽蓝,依计行事,授其临机处置之权。”

裴世矩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皇帝摇摇手,“爱卿,结果不是最好便是最坏,最好结果就是迫使北虏做出最大妥协,但南北冲突这一最大隐患却有增无减,而最坏结果便是两败俱伤,但这一结果却极大的缓解了南北冲突,从长远看,对我中土还是有利无害。”

裴世矩不再劝说,躬身领命。

!

第三百一十六章 雁门被围

八月十二日,皇帝抵达雁门城,同日抵达雁门的还有部分中枢重臣和左右翊卫精锐禁军及骁果第一军。!

同日,在距离雁门城西北六十里外的西陉要塞上,北虏大军攻势如潮,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亲临第一线指挥,北虏士气如虹。

雁门郡丞杨长仁、武贲郎将王智辨向皇帝告急,但皇帝无意固守西陉要塞,他只想坚守雁门城,所以他没有向西陉要塞增援。在他看来,杨长仁和王智辨凭借险要完全可以坚守两三天,而两三天后,他已经把雁门城打造成了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然而,皇帝低估了北虏人的武力,也高估了代北军的士气。十二日下午未时左右,北虏大军攻陷西陉要塞,杨长仁和王智辨仓皇败退。

此时此刻,骁果第二军正行进在滹沱水畔,向雁门城挺进。

齐王杨暕则率行宫官僚及随行人员,以及骁果第三军和辎重营,正走进距离雁门城西南八十里外的崞(guo)城。

十二日黄昏至十三日凌晨,北虏大军如潮水一般越过句注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包围了雁门城,接着沿滹沱水呼啸而下,直杀崞城。看最新章节

骁果第二军急后撤,将士们甩掉负重,一夜间狂奔百里,于黎明时分抵达崞山,凭崞山之险列下阻击战阵,试图与二十里外的崞城互为犄角,不惜一切代价阻挡北虏南下脚步。同时十万火急报警太原,向晋阳求援。

皇帝措手不及,惶恐不安。雁门城因为近期收留了大量的逃亡难民,昨天皇帝又带了浩浩荡荡的队伍进驻城池,造成人满为患,粮食武器严重不足,结果雁门城不是固若磐石,而是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这与皇帝的预期大相径庭,为此他在忧愤之余。把责任全部推给了王仁恭、杨长仁和王智辨。假若这些代北军的统帅们能在关键时刻忠诚的执行他的命令,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危局?但此刻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此刻必需鼓励士气,团结一致,唯有如此方能把有限的兵力、物力利用起来。最大程度的挥雁门城的潜力。固守待援,并等待整个战局向有利于己方的方向展。

十三日,皇帝召集中枢重臣,详细述说了之前他一直守口如瓶的决战策略。东北道副大使、武贲郎将伽蓝指挥燕北军正潜伏于青陂道和桑干河之间的崇山峻岭里。只待皇帝以身为饵,诱敌深入,完成决战的前期部署后,接下来便轮到这位帝国最年轻的武贲郎将指挥他的军队,与北虏决一死战。

中枢重臣们先前已经有算猜测。如今得到皇帝的亲口证实,虽然一个个嘴上不遗余力的奉承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远水救不了近火,北虏既然不顾一切南下杀到了雁门,并且包围了帝国皇帝,已经一口咬住了“猎物”,那么就算伽蓝和燕北大军在他们的背后动攻击,他们也未必会马上丢弃嘴里的猎物,掉头撤回大漠。毕竟此次南下入侵的北虏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完全可以用一半兵力攻打雁门,一半兵力与伽蓝和他的燕北大军决战,若伽蓝和燕北大军打赢了,则始毕可汗也只有忍痛丢弃嘴里的猎物。掉头逃离代北,反之,伽蓝和燕北大军若是打输了,则雁门危在旦夕。

当然。皇帝的计策还是不错的,假若杨长仁和王智辨能在西陉要塞多守一天。或者王仁恭不以保护难民为借口把代北军主力撤到楼烦关,那么齐王杨暕和随同一起的骁果第二、第三军以及行宫全部辎重就能进入雁门城,如此一来皇帝足以在雁门坚守一个月甚至更久。然而,现在却麻烦了,现在雁门城内的军队不足两万,官、民却至少有十五万,就算大家想方设法节约食物,雁门城里的粮食也支撑不了一个月。

从目前的雁门战局来分析,雁门城若要坚守下去,先齐王杨暕必需守住崞城,把北虏堵截在雁门境内,不让北虏杀进太原,给留守太原的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争取到充足的时间集结援军。齐王杨暕和显然是靠得住的,但云定兴就不一定靠得住了,退一步说,就算云定兴靠得住,各路援军是否能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晋阳?东都和西京的贵族们肯定要拖延各路增援军队北上集结的时间,一旦他们获悉皇帝被北虏包围在雁门,会不会落井下石,让各路增援军队停下北上的脚步?所以仔细分析下来,与其指望太原的云定兴,倒不如指望燕北的伽蓝了,毕竟年轻的伽蓝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尚没有过深的涉足帝国政治,尚没有牵扯进纷繁复杂的利益纠葛之中,他对帝国和皇帝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不论怎么说,现在的形势尚没有恶劣到极致,皇帝的早期部署还是给今日危机留下了很多的期待和希望,当前雁门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是君臣、军民齐心协力共御外虏。

皇帝先在宇文述和来护儿的陪同下巡视城防,抚慰帝国将士,并承诺在击败北虏后给帝**官们升官加爵,给帝国卫士们丰厚奖赏。苏威、、樊子盖等中枢大臣们则抚慰城内难民,他们同样承诺,皇帝和中央将在击败北虏后,帮助代北人重建家园。

十三日夜,皇帝走上雁门街头,亲自抚慰城内民众,并信誓旦旦的承诺,帝**队一定会击败北虏,他不但要确保北疆的安全,更要确保代北人能够世世代代安居乐业。

皇帝和中枢重臣们的鼓励和承诺极大的鼓舞了军民士气,雁门城上上下下空前团结,君臣、军民齐心协力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雁门。

十四日,北虏大军在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的指挥下,向雁门城起了攻击。皇帝亲临第一线指挥作战,两军激烈厮杀。

同日,北虏大军也向崞城动了攻击。齐王杨暕披挂上阵,与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誓死阻截北虏南下的脚步。

十五日,伽蓝日夜兼程,抵达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之中,与燕北大军会合。

伽蓝见到了西行。第一句话便问,“句注要塞战况如何?”

“阿飞,北虏于十一日攻占句注,于十二日越过句注要塞南下攻击。”

西行的神情憔悴而疲惫,声音有些嘶哑。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代行伽蓝的统兵权。全权负责把燕北军团调遣到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中,其难度之大、运作之细致、工作之艰辛可想而知。

伽蓝剑眉轻蹙,追问道,“可有云内城和白狼塞的消息?”

“长歌回报。云内城及其周边有上万帐,牛羊更是无数,其统帅是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另据回报,在白狼塞和善阳城一线,亦有胡帐上万。牲畜不计其数,其统帅是俟利康鞘利。”

伽蓝稍加沉默,又问道,“燕北诸鹰扬是否已全部进入潜伏位置?”

西行摇头,“主力九十七个团已全部进入潜伏位置,另三十七个团因全部来自燕北本地,担心他们泄露机密,故安排他们最后出,至今还在行进途中。不过五六天后,他们将6续抵达。”

伽蓝微微颔,正想询问粮草武器的事情,不料西行却先开了口,“陛下是否已北上雁门?”

“某接到的最新消息是。陛下于初五日离开汾阳宫北上巡塞。”伽蓝答道,“依正常行进度计算,陛下应该在初十或者十一日抵达雁门。”

西行暗自吁了一口气,与伽蓝四目相望。会心一笑,“陛下英明。诸般算计,丝毫不差。”

“诱饵已经放了出去,鱼儿也应该上钩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们收网了。”伽蓝目露杀气,不动声色地说道,“传令诸鹰扬官长,十八日于帅帐军议。”

“十九日便展开攻击?”

西行略感惊讶。为确保机密,十八日军议之后,十九日燕北军必然要展开攻击,但北虏大军十二日才越过句注要塞,尚未深陷于雁门战场,更没有对太原乃至河东造成威胁,其控弦之士也没有精疲力竭,所以燕北军过早展开攻击,过早暴露帝**队的攻击策略,必然会不利于决战的进行,甚至还会影响到整个南北局势的展。

伽蓝神情凝重,没有说话。

“是我们有后援,还是陛下在雁门暗中部署了军队,打算突然间夺回句注要塞,把北虏大军拦腰斩作三截,然后围而歼之,瓮中捉鳖?”

这次轮到伽蓝惊讶了。西行的想象力很丰富,但与事实却是差之千里。

或许在西行看来,伽蓝在明知提前动攻击不利于决战的情况下,却坚持提前动攻击一定有其原因,而原因当然是帝**队掌控了战局。可惜的是,事实正相反,伽蓝正是因为估猜到战局已然失控,局势的展已被北虏所掌控,这才毅然决定提前动攻击,即便全军覆没了,即便未能重创北虏,也决不能让北虏攻陷了雁门,活捉了帝国皇帝,给帝国以致命,让帝国就此不可逆转的走向崩溃。

“我们有后援,明公(薛世雄)调来的两个鹰扬正火赶赴燕北,正好代替我们镇戍长城,让空城计唱得更长一点。”伽蓝亲昵地拍拍西行的手臂,笑着说道,“至于陛下是否在雁门附近暗中部署了军队,某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雁门固若金汤,而太原、河东乃至两京的军队正日夜兼程北上。以北虏之狡诈,一旦现局势不对,必望风而逃,所以,燕北军必需提前动攻击,以确保把更多的北虏堵截在句注两麓,予敌以重创。”

!

第三百一十七章 八月十八

听说薛世雄仅派遣两个鹰扬府支援燕北,西行非常吃惊。

“今南北局势已明朗,决战在即,明公为何不倾尽东北道主力进入代北战场?”

这话刚一出口,西行的脑海里便掠过一丝不详之念。伽蓝的崛起度太快了,虽然他的家世显赫,皇亲国戚,其本人更是功勋累累的沙场悍将,但如此年轻便位居如此之高位,又深得皇帝恩宠,假以时日,其前途不可限量,若说无人嫉恨,那是自欺欺人。难道薛世雄要眼睁睁的看着燕北军损失殆尽,以此来削弱伽蓝的势力,将其牢牢镇制于麾下?抑或,是因为某种不可知的政治原因,迫使薛世雄对伽蓝的态度生了转变?

伽蓝从西行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疑惑,微笑摇头,“不要怀疑明公。以我们对明公的了解,他定然另有计较。”

西行起了疑念,心头有了阴霾,但做为薛世雄的老部下,他还是尽量迫使自己往好的方面想,“明公是否认为,一旦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陷入我们的包围,突厥人陷入空前困境,叱吉设迫于牙帐和突厥人的整体利益,不得不尽起大军猛攻燕北,继而对我燕北大军形成夹击之势,我燕北大军一旦被敌围歼,则战局必然颠覆。从这一预测出,明公迟延进入燕北的时间,显然是针对叱吉设,但是……”

伽蓝冲着西行摇了摇手,阻止他说下去,“相信明公,不论何时何地,我们都要相信明公。”

伽蓝嘴里这么说,心里也是忐忑。他倒是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燕北军是否会损失殆尽,他已经把改变帝国历史的所有希望都倾注在了这场决战上,即便与北虏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他所害怕的,所担心的。正是燕北军的兵力不足,尤其担心叱吉设在决战关键时刻杀进燕北,在自己的背后狠狠捅上一刀,那就全完了,功亏一篑。

伽蓝反复权衡后。于深夜给薛世雄写了一份言辞恳切的书信。一句话。既然皇帝都到了雁门,都在决战的第一线与北虏厮杀,都把帝国和中土的命运维系在这决定性的一战上,那么薛世雄有什么理由不倾尽全力力量参加这场决战?

伽蓝在信中告诉薛世雄。燕北军一百三十四个团,其中九十七个团投到白狼塞战场,另外三十七个团做为备军,并在决战期间给主战场运送粮食武器等辎重物资。因为考虑到机密,并且考虑到北虏入侵的习惯是战决。决战时间不可能太长,所以燕北在这场决战中没有征徭役。可以说,燕北军这次就是孤注一掷了,破釜沉舟,抱着与敌同归于尽之决心,但决心归决心,战局展未必如燕北所愿,燕北还是急需后援。伽蓝恳求薛世雄,即便只给燕北五千援兵。只要能在燕北军的后方挡住入侵的叱吉设一段时间,给燕北军与北虏同归于尽的时间,那么这场决战最终必然能实现预期之目标。

八月十八日,伽蓝召集燕北军旅帅级以上军官军议,宣读了皇帝诏令。正式下达了进行南北决战的命令。

燕北军的军官们已经估猜到此次秘密部署的目的是在入侵北虏大军的侧翼动攻击。大多数人考虑到燕北所处的不利环境,都认为这次攻击是突袭性的,是迫使入侵北虏不得不停下入侵的脚步,当然最好的结果是迫使北虏撤回大漠。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一场决战。是包围入侵北虏主力后,对其实施围歼。这显然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尤其对燕北来说,它的背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的军队,一旦叱吉设杀进长城,那么就不是燕北军包围入侵的北虏主力,而是被北虏大军包围并有全军覆没之危。

面对军官们的担忧,伽蓝毫不犹豫的“搬”出了皇帝和薛世雄。

皇帝早在三月十七日就北上太原准备这场决战了,至今已有整整五个月,可以想像皇帝在前期做了多少准备工作,又在太原一带秘密囤积了多少军队。涿郡的薛世雄也已经完成了东北道主力大军的集结,其选锋军正在赶赴燕北,不出意外的话,几天后他们就会出现在决战战场上,所以燕北军既不需要担心自己没有援兵,也不需要担心燕北会遭到叱吉设的攻击。总之一句话,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决战,是一场胜券在握的决战。燕北军的任务就是夺下白狼塞,把入侵北虏大军拦腰斩为两截,然后死守白狼塞,在其前面阻截撤退的北虏主力,在其后面则拦截前来接应其主力撤退的北虏军队。燕北军在白狼塞每多坚守一天,就能帮助皇帝和帝**队斩杀更多敌虏。燕北军若能在白狼塞坚守到决战的胜利,那么其功绩将彪炳史册。

伽蓝成功鼓舞了士气,再加上数月来燕北军在伽蓝命令下所进行的一系列前期准备工作完成得很充分,军官们一个个精神百倍,对赢得决战充满了必胜信念。

同日,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指挥北虏主力继续猛攻雁门城。

同日,突厥大将康苏密指挥北虏选锋军继续猛攻崞城。

同日,东都接到皇帝和行宫被北虏大军包围在雁门的消息,极度震惊。留守东都的越王杨侗紧急赶赴尚书都省,召集在京的中枢宰执、留守的五省三台九寺官长,还有十二卫府留守将军,商议勤王大计。与此同时,留守西京的代王杨侑也召集在关中的权贵官僚商议勤王一事。

两京权贵对皇帝和行宫被北虏包围于雁门的消息,大多持怀疑态度。原因很简单,从古至今,北虏南下入侵之规模达几十万控弦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且都是在中土大乱衰弱不堪的时候。但今日中土刚刚赢得了西征、东征大捷,威震四海,君临天下,无人敢当帝国之锋锐。这种情况下,北虏竟敢以几十万控弦南下入侵,他们哪来的胆子?再说了,皇帝和行宫既然明知道北虏几十万控弦呼啸而下,锐不可挡,他们还敢北上雁门与北虏面对面的厮杀?这事谁信?没人相信。

大多数权贵都认为,皇帝在太原待了整整五个月,天天叫嚣着北虏要入侵,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北虏入侵了,当然要极尽炫耀之能事,当然要把中央和中土折腾个底朝天,然后以此来证明他的圣明,来提高他的威望,来书写他的辉煌。

总而言之,这事不可信。皇帝现在是彻头彻尾的疯了,穷奢极侈、穷兵黩武也就算了,如今变本加厉,竟然到北疆“自导自演”了一场北虏入侵的“闹剧”。两京权贵们纷纷哀叹,皇帝这样“闹”下去,国祚不堪设想啊。

当然,也有一部分忠诚于皇帝和帝国的权贵官僚们,对这一消息深信不疑,极力要求马上勤王,不过考虑到当前国内叛乱迭起的混乱形势,他们建议隐瞒消息,千万不要泄露了皇帝北疆遇险以及中央北上勤王之议,以免自己打自己的脸,进一步削弱了皇帝和中央的威权,继而进一步混乱国内局势,甚至不可遏止的挑起地方势力割据称霸之野心。为此,他们建议紧急调遣两京镇戍军的主力北上雁门勤王。

然而,事违人愿,皇帝北疆遇险的消息在第一时间泄露了出去。先是两京皆知,接着便迅向四周郡县蔓延。而消息是越传越离谱,不过其主要内容依旧围绕着皇帝,说皇帝在东征之后,又要动北伐,结果被北虏知晓,惊骇之下,先下手为强,几十万控弦呼啸而下,打了皇帝一个措手不及。皇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被北虏包围了,危在旦夕,整天只知道抱着幼子赵王杨杲哭天喊地。东都闻讯,马上召集军队勤王。如此一来,又要向地方上征兵,征粮,征徭役,帝国的大小贵族和普罗大众又要遭殃了。

谣言的传播度非常可怕,造成的恶劣影响也非常可怕,但东都懵然不知,杨侗和支持勤王的官员们还在夜以继日的努力说服反对者。被北虏包围在雁门的皇帝就更不知道了,他一边指挥雁门军民与北虏激战,一边沉思着决战胜利后,如何掌控帝国政局按照自己所设想的方向展。

皇帝和中央都不知道,此时此刻,帝国的众多贵族集团里的大部分贵族都背叛了他们,出卖了他们,甚至利用他们在北疆与北虏进行南北决战的关键时刻,肆无忌惮的污蔑他们、践踏他们、打击他们,在进一步削弱皇帝和中央威权的同时,也进一步激化帝国内部的矛盾,进一步把帝国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同日,薛世雄接到了伽蓝的书信。在这之前,他也接到了从太原传来的皇帝北上雁门、句注要塞失陷以及皇帝被北虏包围在雁门城的消息。

事实证明,伽蓝对南北局势的预判是正确的,皇帝亲赴北疆镇戍也是正确的,种种对皇帝和中枢的谴责、漫骂和不信任都是错误的。

薛世雄不再犹豫,断然下令,涿郡所有镇戍军,十万火急赶赴代北战场。

第三百一十八章 首战告捷

八月十九日,燕北军主力出动,九十七个团从各自潜伏地点出,向白狼塞急挺进。

同日,备军三十七个团,携带各种战争物资,沿着桑干河北岸向白狼塞大踏步前进。因为战斗即将打响,无须隐藏形迹,前进的度大大加快。

同日,伽蓝书告留守燕北行辕的刘炫,决战已经开始,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燕北军能否守住白狼塞,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燕北行辕能否持续不断的向战场上提供粮草武器等各类军需。

之前从涿郡秘密运送到燕北的战争物资,在伽蓝和行辕官员们精心而周到的部署下,均秘密藏匿于燕北最西端的安阳镇。安阳地理位置特殊,两山夹一川,桑干河横贯其东西,南北则是崇山峻岭,非常合适藏匿军队和军需。此处距离白狼塞大约四百余里,路途艰险,运输主要靠人力和畜力,所以决战开始后,行辕必需在第一时间征徭役,组织大量民夫和牛车马车往前线运送物资。好在燕北是边陲重镇,战争年复一年从未停止,这里全民皆兵,鼓号一响男女老幼便整装待,随时可以投入战斗。而行辕方面则由刘炫坐镇,由胡师耽、赵怀义、王胄、虞绰扈从辅佐,另外还有很多追随刘炫的弟子门生听命左右,他们精通政务,完全可以承担重任。这两大优势有机结合,燕北可以在最短时间内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运输队伍,以确保决战所需。

十九日黄昏,卢龙和江成之各率一支马军率先进入白狼塞战场。

卢龙指挥所部攻击白狼塞北部。以魔鬼团为主力的原龙卫马军骁勇善战,直杀鹅毛口,仅一个会合便摧毁了毫无防备的北虏人,顺利拿下了鹅毛河这道天然险阻,切断了白狼塞和云内城之间的联系。

江成之率部攻击白狼塞南部。这支以西北精骑为主力的马军团先以雷霆之势攻占了黄花堆,接着顺势而下,如狂飙一般扫清了金沙滩上的北虏人。如此一来,燕北军凭借桑干河这道天然险。成功阻切断了白狼塞和神武城之间的联系,同时也切断了白狼塞和善阳城之间的联系。

驻守白狼塞的北虏军队并没有意识到一场惨烈的决战正缓缓拉开序幕,他们更没有想到正打得顺风顺水的己方军队会遭到帝队从背后打来的一记致命“蒙棍”,他们甚至还自大的认为这是零星逃窜的代北残军所展开的骚扰性攻击,所以在统兵官俟斤的命令下。塞内军队蜂拥而出。向攻占鹅毛口和黄花堆的帝队展开反攻,试图以最快度夺回白狼塞的外围要隘。

伽蓝之所以选择在黄昏展开攻击,其主要目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白狼塞外围要隘,切断白狼塞与北部云内城。以及与南部善阳、神武城之间的联系,从而给燕北军攻打白狼塞赢得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

北虏善骑射,以马军见长,不善守城,也不善夜战。而燕北军以步军为主力,既擅长攻坚,亦长于夜战,正好是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所以燕北马军在攻占白狼塞的外围要隘后,其步军主力马上在刘黑闼和曹旦的指挥下,带着各类攻城器械,如潮水一般扑向了白狼塞。

就在此刻,战局突变。白狼塞内的北虏骑士竟然冲了出来,竟然要在黑夜里向帝队展开反击。

伽蓝当机立断,命令燕北步军暂停攻击,就地待命;命令扈从在步军两翼的马军主力即刻出动,从南北两个方向向北虏人展开攻击。在包围北虏人的同时,分割北虏人,冲散北虏人,最大程度的减少留守塞内的北虏军队。以便为步军主力攻占要塞争取到更多胜算。

冯翊指挥马军主力冲进了战场。北虏人大惊失色,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对战局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而这一错误是致命的,不但他们的生命就此终结,还危及到了整个北虏大军的存亡,甚至还影响到了南北局势的未来。

双方混战。黑夜让措手不及毫无准备的北虏人迷失了方向,不但无法辨识自己的友军,就连撤退的路径都找不到了,仓促之下,理所当然吹响求援的号角。塞内的留守北虏眼见局势危急,一味的死守纯粹是自寻死路,当务之急是撤离,而撤离的方向当然是向北,向回家的方向,所以他们毫不犹豫的弃守了要塞,疯狂冲向了黑暗,试图与大部队会合后一起逃离战场。

黑夜实际上同样不利于燕北军,好在燕北军早已做好了夜战的准备,且在前期做过充分演练,只是实战不同于演练,尤其碰到一群像疯了般要突围的北虏人,如果执意与他们死战,其结果必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两败俱伤。所以当伽蓝看到北虏弃守了白狼塞之后,马上下令燕北马军让开一条路,任由北虏残敌仓皇向云内城方向逃窜而去。

十九日亥时初,燕北军顺利攻占白狼塞。

伽蓝下令,燕北将士连夜修筑工事,利用之前准备的数量惊人的拒马、鹿砦,在白狼塞北部的鹅毛口和鹅毛水之间,在白狼塞南部的黄花堆和金沙滩之间,修筑阻击阵地。

当夜,伽蓝脱下战袍,与将士们一起挖起了战壕,并在战壕内插上锐利木桩。

北虏数量众多,且善骑射,善野战,度更是奇快无比,这是敌人的优点。以燕北军的实力,若想把北虏主力成功阻截于白狼塞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最大程度的挥自己的优点,而把北虏的优点转化为缺点,于是伽蓝就想出了以要隘、山岗、河流构筑坚固防御工事的办法,继而迫使北虏不得不下马作战,不得不与帝国将士一对一的厮杀,如此一来北虏数量众多、度快、长于骑射等优点均无法挥。

八月二十日上午,备军三十七个团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抵达白狼塞,带来大量辎重,粮食武器等军需都得到了补充,加上昨夜缴获的牛羊等战利品,完全可以满足主力军团四到五天的战斗所需。接下来的军需补给就要依靠燕北行辕组织民夫向战场运送了,在这期间备军军团还要继续往返在青陂道和白狼塞之间的崇山峻岭中。把前期秘密囤积在潜伏点的物资运到白狼塞,而其中大部分都是这几个月来燕北将士就地取材制造的用于防守的级长矛等重型武器。

备军军团的到来大大加快了白狼塞防御工事的修筑进度。这时从高处俯瞰白狼塞已面目全非,先前贯通南北的大道已荡然无存,代之以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壕沟,壕沟之间用所掘之士临时堆砌成土垣。土垣前后包括沟里则都布满了削尖的木桩。而土垣之上则安置有拒马鹿砦,且用粗绳连为一体。类似的这种由壕沟、拒马组成的防御工事遍布整个白狼塞战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燕北将士们不顾疲劳,连续奋战。之前将士们对伽蓝命令他们人手一只铁锹一只斧头加重单兵负荷。命令他们每日训练挖沟、近身搏斗乃至负重急行军,还在训练之余赶制拒马、鹿砦,编织粗绳,制造级长矛等一系列事情充满了疑惑和怨愤。今日,他们的疑惑得到了答案。伽蓝要与北虏决战,而决战的办法是迫使北虏下马,迫使北虏放弃骑射等优点,从而把北虏的长处转化为缺点,再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将士们心中的怨愤被敬佩所取代,他们战胜北虏的信念空前增长。若想击败凶残的敌人,若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把自己的特长挥到极致,为此将士们在攻占白狼塞后不眠不休的拼命构建防御工事。

八月二十日午时。斥候报警,占据神武城的北虏出动了,正向白狼塞杀来。

神武城位于桑干河南岸,距离白狼塞不过五六十里路,但因为隔了一条河。燕北军在攻击白狼塞之前又特意在河的北岸部署了很多斥候,重点阻截逃亡神武城的敌人,导致占据神武城的北虏军队直到黎明时分才接到白狼塞失陷的消息,尔后又经斥候反复打探。证实白狼塞的确被一支帝队攻占后,这才决定展开攻击。

白狼塞太重要了。尤其在始毕可汗已经南下攻打雁门,北虏主力已经深入中土一千多里的情况下,白狼塞事实上已经变成了决定北虏生死的“要害”,一旦其被帝队攻占,便等于让帝队卡住了北虏的咽喉,其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

神武城的北虏紧盯着白狼塞,孰不知白狼塞的伽蓝更是对他们虎视耽耽,要拿他们的头颅祭旗。

伽蓝必须在第一战中取得决定性胜利,以此来鼓励将士们的士气,坚定他们必胜的信念。

午时正,两千多北虏骑士纵马越过了桑干河,进入神武川,接着直奔金沙滩,迅逼近了白狼塞。

与此同时,白狼塞南部外围要隘黄花堆上,伽蓝横刀立马,其背后是二十个已经休息了整整四个时辰早已养精蓄锐的马军团。

“呜呜呜……”大角冲天响起,跟着鼓号喧天。

烈火驮着伽蓝飞射而出。马军将士们紧随其后,纵马飞驰,以扇形展开,如厉啸的海潮倾泻而下,一时间蹄声如雷,惊天动地,气势如虎。

双方在金沙滩相遇。

北虏轻敌了。他们自入侵以来势如破竹,自始至终都没有遇到有威胁性的抵抗,这基本上证实了高句丽人传送的消息,萨水一战帝国三十万将士全军覆没,而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阵亡将士来自帝国的北疆镇戍军,帝国北疆因此空虚,正是入侵的绝佳机会。然而,今日,在金沙滩上,他们看到了一支庞大的帝国马军,而为者戴着金狼头护具,正是传说中杀人如屠狗,几乎以一己之力摧毁高句丽,屠杀了高句丽几十万人口的那个来自帝国西疆的阿修罗,那个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恐怖魔鬼。

残酷的现实给了北虏人沉重一击,而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帝国马军和那个戴着金狼头护具、代表了死亡、血腥和黑暗的阿修罗,更是瞬间摧毁了北虏人的士气和勇气。没有了士气,没有了勇气,气势上也就一败涂地,这一仗必输无疑。双方展开厮杀不久,这支北虏军队便崩溃了,狼奔豕突,调头而逃。

然而,更大的灾难来临了,之前还畅通无阻的神武川突然燃烧了起来,火借风势,转眼间便席卷了草地和树林,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北虏肝胆俱裂,本能的掉头向西逃窜,试图沿着桑干河北岸逃往善阳城。然而,尚未奔出两里,前方又见大火,其中更有密集箭矢如雨落下。

北虏走投无路,唯有死战,但士气已崩,勇气全无,最后只能下马投降。

日落西山之际,伽蓝下令,杀降,所有投降北虏,一律斩杀。

夕阳如血,白狼塞外,金沙滩上,伏尸遍野。

同一时间,云内城的北虏大军急南下,善阳城的北虏大军则急北进,兵锋直指白狼塞。

二十日夜,当燕北军将士一边修筑防御工事,一边庆贺战告捷之时,伽蓝在黄花堆上召集团以上级军官军议。

黑夜里,伽蓝的声音激昂有力,嘶哑中更带着一股悲壮之气,“今日一战,是燕北军在这场决战中第一次动用马军,但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接下来,帝国北疆决战的战略意图将暴露无疑,北虏几十万控弦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云集白狼塞下,与我燕北军展开激烈而血腥的厮杀。”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这场决战中死去,甚至燕北军也有可能在这场决战中全军覆没,但此战关系到我中土之存亡,关系到我中土千千万万苍生之安宁,我们义无反顾,别无选择,我们应该为自己有幸参加这一战并留下千古美名而高兴,我们更应该为自己有限的生命在最后一刻爆出璀灿的光芒而欢呼。”

“兄弟们,为了中土,为了帝国,为了天下苍生,我们誓死奋战,即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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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八月二十一

八月二十一日,燕北军以饱满的热情、必胜的信念,以及与敌共存亡之决心,奋战在防御工事上。..

能否坚守白狼塞不失,能否把北虏主力大军堵截在白狼塞下,能否与其他各路帝国大军完成对北虏的围歼,其关键就是把以白狼塞为中心、以鹅毛口和黄花堆为两个支撑点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固若磐石。

这一天,燕北行辕的刘炫不顾年老体衰,带着数千名征召而来的平民,日夜兼程疾行三百余里赶到了安阳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数万从燕北各地应征而来的平民,估计未来几天他们将6续抵达安阳,在刘炫和行辕其他官员的指挥下,向白狼塞战场运送军需。

这一天,驻守云内城的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率两万控弦奔驰在南下白狼塞的大道上。

出之前,他已经派人向牙帐报警,并遣使警告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南北决战关系到突厥人的生死存亡,值此关键时刻,不论兄弟间有多少仇怨都应该放下,都应该齐心协力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为此他恳请阿史那咄捺,不要再把个人私利置于牙帐和突厥人的整体利益之上,更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手足相残之蠢事,马上出兵,马上攻打燕北,马上越过北山和长城,参加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决战中来。

与此同时,驻守善阳城的俟利康鞘利带着麾下五千精骑飞驰在北上白狼塞的大道上。

出之前,他派人十万火急飞报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白狼塞被一支帝队攻陷,据他的估计,这支军队应该来自燕北地区,其目的是迫使北虏主力从雁门后撤。不过考虑到燕北军的数量有限,且其北部有叱吉设数万大军陈兵威胁,所以攻打白狼塞的这支军队应该不是燕北主力。

但是,燕北军统帅伽蓝是个神鬼莫测的传奇人物,年纪轻敢为人所不敢为之事,更以狡诈残忍血腥而闻名于世。如此枭雄不能以常理揣之。假若其以主力攻打白狼塞,切断北虏后撤之路,以北虏所携粮食和武器的数量,即便加上在代北所掳之物,也无法支撑十几万控弦一个月战斗所需。一旦粮草严重短缺。军心散乱,而后撤之路又被敌人所控扼,则后果不堪设想。

康鞘利没有给始毕可汗提出建议,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战局可能生逆变,从大军当前所处的不利处境来考虑,应该停止南下脚步,只待确认攻陷白狼塞之敌已经影响到了大军的安全和战局的走向,那么大军应该毫不犹豫的后撤。不能拿几十万控弦和整个突厥人的未来做赌博。

这一天下午,康鞘利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几个幸运的突厥人从白狼塞战场逃了出来,并疾驰善阳报警。途中双方相遇。逃卒详细告知,他们在金沙滩遭遇到了远远过己方兵力的帝国马军的正面攻击,其后又在神武川遭到了帝队的伏击,退路被大火阻断,最终全军覆没。战斗中他们看到了一个戴着金狼头护具的将军,其坐下是一匹神骏无比的紫骅骝,一只神勇的雪獒始终伴随左右。正是传说中的中土阿修罗,那个在辽东战场上屠杀了几十万高句丽人、焚毁了乌骨和平壤两座千年古城的血腥魔鬼。

康鞘利命令军队停止前进。

他没有怀疑几个逃卒的描述。能在瞬间攻陷白狼塞,又在短短时间内全歼两千北虏精骑,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可以肯定。攻占白狼塞的是魔鬼伽蓝和他的燕北军。这随即便产生了两个足以威胁到北虏大军生死存亡的重大变故。

伽蓝带着燕北军主力进入代北战场,那么燕北的镇戍怎么办?只有两个答案,要么叱吉设背叛了牙帐,背叛了可汗。大漠的局势正随着始毕可汗和诸虏主力倾巢南下入侵中土而生了剧变。这是最可怕的,对始毕可汗和牙帐来说。这不仅是军事上的失败,也是政治上的失败,入侵中土的策略不但没有让突厥人更快的走向强大,反而更彻底地摧毁了刚刚东山再起的突厥人。

还有一个答案便是代北战场是个陷阱,中土人早已做好了围歼北虏的准备,不但燕北还有更多军队用于阻御叱吉设的攻击,代北其他地方也潜伏有大量帝队,就等着始毕可汗带着北虏主力南下跳进“陷阱”,然后便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猎杀”了。

康鞘利和僚属们反复分析和推断,最终认定第一种变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可贺敦义成公主和叱吉设不可能获悉帝国最高机密,那么牙帐的保守势力最多也就是认定始毕可汗赢不了这场战争,所以最有可能采取的策略便是观望,先保存自己的实力,然后再依照局势的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比如打击牙帐激进势力,攫取牙帐更多权力等等。照此推算下去,那么第二种变故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始毕可汗和牙帐对中土局势以及帝国北疆镇戍力量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结果不请自来,自坠罗网。再继续推断下去就很悲观了,就算始毕可汗和北虏大军冲出了中土人的包围,撤回了大漠,也必定损失惨重,随之而来的便是牙帐权力的争夺,诸种部落称雄争霸,大漠四分五裂。

康鞘利也是牙帐里的激进势力,他支持始毕可汗动南北战争,但不同意越过句注要塞,毕竟过度深入北疆腹地必然会带来巨大危机。凡事都要适可而止,都要量力而行,都要一步步来,尤其面对中土这等强大的存在,更要小心谨慎,但始毕可汗有更高的目标,围绕在他身边的牙帐权力核心层也是信心高涨,结果便生了眼前这个让康鞘利倍感悲观的战局变化。

康鞘利反复权衡后,再度向始毕可汗报警,这一次他提出了建议,恳请始毕可汗从安全角度考虑,加强对句注要塞的防御,确保大军后路的安全。假若帝国在句注要塞附近埋伏了一支军队,然后突然杀出来攻陷句注要塞,那始毕可汗和十几万控弦必死无疑。

二十一日晚间时候,驻守楼烦关的马邑太守王仁恭接到了斥候急报,驻守善阳城的北虏军队于二十日下午突然出动,以主力精骑向白狼塞方向急驰而去。

王仁恭非常敏锐,立即察觉到了战机。

自十三日北虏攻打雁门开始,至今日已经八天了,王仁恭没有接到皇帝和中枢的任何命令,派出去的斥候也没有看到帝国援军,所看到的都是北虏大军围着雁门城和崞城狂攻不止。

崞城不能失陷,一旦失陷,北虏大军不但可以南下打太原,还可以从偏道打楼烦关。

句注山一线有两个关隘,东南方向是句注要塞,西南方向是楼烦关。从善阳出,既可以打句注要塞,也可以打楼烦关。假若楼烦关失陷,可以经崞山南下直接打太原,无须绕道雁门城。所以当初帝队宁可放弃句注要塞,也决不放弃楼烦关。这也是王仁恭带着代北军主力坚守楼烦关的原因所在。

王仁恭一直提心吊胆,日夜关注着崞城防线,同时对皇帝主动北上巡塞、主动被困雁门城的举动倍感疑惑。他原以为皇帝要诱敌深入,在雁门城附近埋伏了军队,要在雁门城下围歼北虏大军,谁知战局的展和他的推测完全不一样。皇帝一困就是八天,齐王杨暕更是在崞城拼死阻截北虏南下,而雁门城外不但没有帝队,就连太原的援军都迟迟不至。

难道皇帝活腻歪了,自寻死路?王仁恭马上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那便是燕北军和它的统帅伽蓝。

伽蓝在帝国的异军突起让所有的中土贵族为之侧目。他过去的经历是个传奇,而他这两年的崛起更是一个传奇中的传奇,不要说他那浸浴了累累鲜血的匪夷所思的功勋,仅以皇帝对他的信任和恩宠也是世所罕见。帝国两代皇帝对军权的掌控可谓不遗余力,唯恐将军们拥兵自重,威胁皇权,而伽蓝却是一个例外,由此也足以证明伽蓝在皇帝心目中的独特地位。

假若伽蓝和燕北军全部进入代北战场,切断北虏大军的退路,那么战局必将生惊天逆转。只是如此重任,除了皇帝最为信任的伽蓝,除了对皇帝最为忠诚的伽蓝,还有谁能承担?

不过,伽蓝和燕北军进入代北战场后,又由谁来代替伽蓝镇戍燕北?无疑就是距离燕北最近的涿郡留守薛世雄和他麾下的东北道大军。薛世雄是皇帝的近臣,当然不会违抗皇帝的命令,但东北道大军是否敢倾巢而出?联想到去年帝国动的第三次东征和给予高句丽的毁灭性打击,远东诸虏还有谁敢捋帝国之虎须?

南北决战是一个大战略,一个胜算极大的策略,虽然在执行过程中有千难万险,但一旦成功,必然让皇帝和中央威权无限制增涨,而边患的暂时解除也会给帝国解决内部危机赢得了充足的时间。

如此宏伟布局必然伴随举世功勋,以王仁恭之谋略,若错过这样的机会,那他就不是中土名将了。

王仁恭随即加派斥候打探善阳、白狼塞一线的动静,果然有了收获。

王仁恭果断下令,二十二日,代北主力全线出动,向占据句注要塞的北虏人动攻击。

不论王仁恭对战局的判断是否正确,攻打句注要塞都是万无一失的安全举措,可以有效推动战局的展,只是如此主动根据战局变化而积极做出应对的,代北战场上除了名将王仁恭外恐怕再无第二人。

第三百二十章 八月二十二

八月二十二日,从云内城飞驰而来的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与两万控弦抵达白狼塞。

白狼塞距离云内城大约两百里,从接到消息到做出决定,再飞赴目的地,北虏的度已经很快了,但日夜兼程而来,人疲马乏,不得不休息。

在另一个方向,俟利康鞘利与五千北虏精骑也到了金沙滩。他在第一时间派出斥侯翻山越岭打探军情,还派出一队人马查看神武川,并要求他们涉水渡过桑干河,探查神武城的情况,以防激战之刻自己的背后遭到中土人的突袭。然后他在侍从护卫之下,进入金沙滩查看战场。这一看之下,康鞘利的心情非常沉重。

眼见所见,皆为高地、拒马、壕沟、土垣,还有一排排的巨型长矛,从金沙滩到黄花堆,再到白狼塞,布满了这种简易实用的防御阵势。远处大道两侧的山岗上,还能看到正在挖土掘壕的帝国将士,隐约还能看到有各色旗帜飘扬于更远的密林之中。

白狼塞到底有多少帝**队?中土人处心积虑设下陷阱完成包围,其最终目的是什么?难道中土的皇帝自大的以为凭借伽蓝和燕北军之力就能将突厥大军阻截于代北,并给突厥人以重创?

康鞘利不相信中土人有这样的实力。从帝**队在白狼塞摆下的阻击阵势来看,帝**队的主力应该在太原、雁门一线,这给北虏大军撤离赢得了时间。康鞘利回到营寨,即刻给始毕可汗报讯。从当前战局的展已经可以大概估猜到中土人所采取的决战策略,所以这次他直截了当的提出建议,马上撤离。

这一天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完成了对白狼塞前后夹击的部署,但因为军队需要修整,需要做强攻前的各种准备,还有对战局的展做出正确的分析和判断,因此两支军队都没有即刻动攻击,这给了燕北军进一步完善和加固白狼塞防御工事的宝贵时间。

这天晚上伽蓝下令。燕北主力军团进入阵地,并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恢复体力准备明天的激战。而备军团却继续向白狼塞运送军需,并确保要塞和青陂道之间的运输通道的安全。

同样在这天晚上,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建立了联系。双方相约于二十三日同时在白狼塞的南北两个方向展开攻击。考虑到中土人准备充分。以坚固的防御工事来迫使突厥人下马作战。所以明日一战实际上是突厥人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姑且不说胜算大小,单以近身肉搏所造成的损失就让突厥人难以承受,不过他们没有选择,白狼塞要隘是始毕可汗和突厥大军撤回大漠的唯一退路。不论己方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论损失多少将士,都要浴血奋战誓死相搏。为此双方约定,抱着玉双俱焚之决心战斗到底。

八月二十二日上午,马邑太守王仁恭、武牙郎将张伦指挥代北军主力突然杀出了楼烦关。击溃了关外巡戈北虏。

接着兵分两路,一路由王仁恭指挥主力军队攻打句注要塞;一路则由张伦指挥,直杀黄水河畔的桑干镇,攻占其津口,切断善阳城与句注之间的联系,并负责阻截善阳城方向的北虏军队,以确保代北主力在攻打句注要塞的时候不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同时也确保己方主力在攻击不力时可以安全撤回楼烦关。

下午未时正,张伦率领三千代北将士以雷霆之势一举攻占了桑干镇。夺取了桑干津口。

占据善阳城的北虏主力已随康鞘利去打白狼塞,其留守军队兵力有限,而且也没有想到偏守于楼烦关的帝**队竟然会主动杀出来展开反攻,所以等战局生剧变,他们再想调集军队去夺回桑干镇就变得异常困难了。局势对北虏来说十分被动。

留守善阳的突厥将领意识到形势危急,一方面组织人马狂攻桑干津口,试图打通与句注要塞的联系,一方面十万火急向康鞘利报警。

同样在这天下午。老帅王仁恭指挥近万代北精锐向句注要塞展开了攻击。

驻守句注要塞的北虏十分吃惊,其统军将领同样意识到战局起了变化。而且还是不利于己方的变化,于是他在坚守要隘的同时,急报始毕可汗。

这天始毕可汗接到了康鞘利出的第二个报警。第一个报警是昨天接到的,康鞘利说白狼塞失陷了,他率军赶赴白狼塞作战。而第二个报警就严重了,康鞘利估计攻打白狼塞的可能是伽蓝和他的燕北军,然后康鞘利据此进一步做出推断,说雁门是个陷阱,战局正在逆转,形势对突厥人不利。

始毕可汗对此持怀疑态度,毕竟康鞘利对战局的分析和推断缺乏有效证据。另外,康鞘利因其所处位置不同,主要从军事角度来考虑这场决战,而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却要从政治角度来考量这场战争。现在中土的皇帝就在北虏大军的包围中,胜利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只要攻陷城池,拿下帝国皇帝,则必然能取得军事上和政治上的绝对胜利。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得让始毕可汗、莫贺咄设以及一众牙帐的权贵们都有意识的忽略了假若功败垂成功、功亏一篑所带来的一败涂地的恶劣后果。

始毕可汗担心此事会动摇军心,遂蓄意隐瞒,但出乎他的预料,这天黄昏时分他接到了句注要塞的急报,一支帝**队突然从楼烦关杀出,猛攻句注,导致善阳城与句注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

始毕可汗大吃一惊,他的第一个判断是中土人开始反击了,太原方向的援军可能取道崞山到了楼烦关,然后再从楼烦关杀出,把突厥大军拦腰斩为两截。接下来将有两种可能,假若雁门是个陷阱,帝国大军早已陈兵以待,那么现在攻打雁门的突厥主力必将陷入中土人的包围。

还有一种可能,太原的援兵数量有限,无法直接营救他们的皇帝,遂采取围魏救赵之策,以攻打句注来诱使突厥人对战局做出错误的判断。继而仓惶撤离雁门。

哪一种推断是正确的?始毕可汗与莫贺咄设反复分析,他们根据选锋军统帅康苏密最近送来的一系列消息做出判断,太原方向的帝国援军尚未进入雁门战场,两兄弟随即决定维持既定策略不变,继续攻打雁门城。只要攻陷了雁门。擒获了中土皇帝。夺取了南北决战的最终胜利,那么他们必将赢得前所未有的空前战果。

始毕可汗连夜遣使赶赴崞城前线,告诉选锋军统帅康苏密,战局正在生变化。镇守楼烦关的帝**队突然出关反攻句注,导致雁门与善阳之间的联系中断。据统帅部的推测,崞城方向的帝**队可能守不住了,担心突厥人一泻而下直杀太原,于是命令镇守楼烦官的帝**队向句注要塞起反攻。试图诱使突厥人对战局做出错误的判断,继而撤离雁门。据此,统帅部命令康苏密,倾尽全力拿下崞城,假若拿不下崞城,也要扫清崞城外围要隘,务必把从太原方向支援而来的帝**队堵截于崞山以南,同时派遣一支偏师向楼烦关攻击前进,迫使反攻句注的帝**队不得不撤回楼烦关坚守。继而确保战局始终为己方所控。

始毕可汗又派兵向句注要塞增援,务必确保要隘安全,同时视战局展,择机反攻,并与从善阳、崞城两个方向攻打楼烦关的友军紧密配合。以确保突厥大军在代北境内进出自如,畅通无阻。

八月二十二日深夜,涿郡留守、左御卫大将军、舞阴公薛世雄抵达涿鹿,进入燕北行辕。与其同期抵达行辕的还有近万幽州将士。另外还有大约三万将士正日夜兼程赶赴燕北。

留守行辕的是河北名儒盖文达,他在惊喜之余向薛世雄详细禀报了代北、燕北两个战场的最新形势。

代北战场。伽蓝将军于十九日黄昏时分向白狼塞动攻击,一举而下。二十日,于金沙滩、神武川一线全歼自神武城方向渡河杀来的两千北虏精骑。从时间上来推算,盘驻云内城的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驻守善阳城的俟利康鞘利应该正在赶赴白狼塞途中,或者已经抵达白狼塞。接下来,燕北军将在白狼塞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展开血腥厮杀。

二十一日,鸿儒刘炫率大多数行辕官员以及成千上万应征而来的燕北平民,抵达安阳镇,开始向白狼塞战场运送军需。

燕北战场,薛万彻所率的两个鹰扬府十个团已经抵达北山南麓,暂时缓解了燕北长城镇戍之危机,不至于继续提心吊胆演唱空城计。

傅端毅和薛德音还在北山北麓与叱吉设阿史那咄捺谈判。

从时间上推算,叱吉设马上就会接到从白狼塞或者云内城传来的消息,一旦他确定燕北军已经倾巢而出杀进代北,他必然对燕北动攻击。不论这场决战的胜负如何,也不论始毕可汗的命运如何,叱吉设若想赢得大漠诸虏的信任和拥戴,就必须向燕北动攻击,必须在这场决战中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另外,最让盖文达焦虑不安的是,燕北行辕与皇帝、行宫之间的联系已经中断,与太原也没有取得任何联系,目前对雁门、太原一线的战况一无所知。

薛世雄认真而仔细的听完盖文达的讲述后,突然问道,“太行山的贼势如何?”

“仲达(孔颖达)回报,王须拔、魏刀儿等贼帅信守承诺,至今还没有下山的迹象。”

“孔先生还在太行山?”薛世雄略感惊讶。

盖文达微笑点头,“事关中土安危,义无反顾。”

“善!”薛世雄赞道,“告诉孔先生,请他竭尽全力拖住燕赵诸贼,以助我中土将士击败北虏,取得南北决战之胜利。”

第三百二十一章 鹅毛口

八月二十三日上午,白狼塞鹅毛口。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指挥麾下两万大军展开了攻击,与其正面对垒的燕北军将领苏定方和司马长安及所率的两个鹰扬府十二个团两千四百名东北精兵。

自伽蓝出任燕北军统帅主持扩军以来,燕北军人数暴涨,短短时间内扩充到了一百三十四个团。为便于指挥,伽蓝在原燕北七个鹰扬府的基础上增设了十五个鹰扬府,并报奏皇帝批准。

出于机密考虑,这件事皇帝既没有告诉中枢,也没有与卫府大将军们商议,更没有专门为此下诏,而是给了伽蓝临机处置之大权,说白了就是允许你先斩后奏。于是伽蓝不但在燕北增置了十五个鹰扬府,还任命了十五个鹰扬郎将,十五个鹰击郎将,三十个越骑校尉,三十个步兵校尉。原龙卫军众多功勋将士都在此次军队扩编中顺利晋级。皇帝也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没有亏待有功之臣。

苏定方因此成为帝国最年轻的鹰扬郎将,虽然他还没有拿到告身文书,但此仗假若打赢了,皇帝论功行赏,必然会承认伽蓝所提拔的这批军官。这是顺水人情的事情,谁都会做,更何况皇帝还因此赢得了一大批忠诚于他的军官。

而就燕北军本身来说,这次扩编后的军官提拔,对提高军队士气和振奋军心的作用非常明显,燕北军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的统帅是个功勋至上且然诺仗义的铁血战将,大家唯有浴血奋战。唯有击败北虏,唯有赢得军功,才能升官加爵,才能保住或者争取更多的既得利益。

战斗从一开始就异常激烈。

鹅毛口要隘坚固,通道狭窄,又有鹅毛水这道天然险阻,再加上纵横交错的壕沟和密布其中的拒马阵,的确是易守难攻。难攻也要攻,对于北虏来说,他们必须拿下这个要隘。必须与远在前方作战的可汗和兄弟朋友一起安全返回大漠,为此他们唯有死战。

俟利弗阿史那咄栗设非常冷静,很自信,也很从容。他先让自己的将士美美的睡了一觉,以恢复体力,又让随军奴隶们就地取材连夜赶制了一批攻坚器械,又派遣斥侯仔细打探战场情况并与从善阳城赶来的俟利康鞘利建立了联系,两支军队前后夹击白狼塞,可谓胜券在握。

他对战局的分析和判断与康鞘利基本上一致。他也认为雁门是个陷阱,而白狼塞是中土人合围己方大军的关键所在。所以毋庸置疑,那个魔鬼伽蓝肯定带来了他全部的魔鬼大军。由此上溯推及,中土肯定早已获悉牙帐最高机密,自征伐高句丽结束后便层层设局,步步设计,到今日终于完成了对突厥人的包围,而且还是在自己的本土上完成了这一战略布局,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诸般优势。

只是突厥人不是野蛮无脑之辈,对此也早有预防。始毕可汗在南下句注、雁门之前。特意在云内留下了十五万控弦,其目的正是在战局剧变的情况下及时逆转战局并反包围帝**队。唯有击杀更多的帝**队,最大程度的打击和削弱帝国的北疆镇戍力量,这场战争的胜利才有意义,才能真正实现占据代北、进入中土的战略目标。

从这一目标出,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应该从云内调用更多的兵力南下攻打白狼塞,但俟利弗设必须考到大漠和牙帐内部的激烈矛盾。他担心大漠上有敌对势力趁机叛乱,担心牙帐里的政敌与中土内外勾结、沆瀣一气,出卖突厥人的利益,所以在莫贺咄设阿史那咄捺没有指挥其大军攻打燕北。没有牢牢牵制住镇戍燕北的帝**队,没有让自己的整个侧后翼尤其是云内城免受帝国大军威胁之前,他不会再从云内抽调一兵一卒南下。云内若失,突厥人必有全军覆没之危。

开战之初的激烈并没有引起苏定方和司马长安的重视。两人一致认为这是北虏试探性的攻击,没有必要投入主力,先用两个团死守鹅毛水,不让北虏踏上河堤。

鹅毛水宽不过数丈,因地处上游,水流湍急,涉水过河十分不便,尤其在对岸密集箭阵的打击下,更是寸步难行。到了对岸,从浅水区到河滩,从河滩到河堤,都布满了拒马、鹿砦,每前进一步都非常困难。上了河滩,不但要面对铺天盖地的长箭,还要面对拒马阵和纵横交错的壕沟。壕沟里铺设有尖木桩,一不小心掉下去便有魂归地府之危。

一番激战之后,北虏不但没有冲上南岸河堤,反而死伤惨重,河面上、河滩上遍布尸体,但很快北虏便找到了对策。他们用连夜赶制的用于铺设在壕沟上的木筏拼装成了一个简易厢体,攻击士兵藏在厢体里,抬着厢体前进以躲避箭阵的打击。这办法简单实用,大批北虏成功抵达河对岸。攻击人数多了,又有充分准备,拒马和壕沟的作用就有限了。帝国卫士不得不与敌人近身肉搏,双方的厮杀迅进入白热化。

苏定方年轻气盛,带着一个团疯狂地冲了上去,身先士卒,勇不可挡。

然而,亲临前线指挥的俟利弗设岂肯退让一步?他下令投入更多军队,不惜代价也要冲过鹅毛水,兵临隘口之下。

战斗愈惨烈。到了下午,司马长安实在忍不住了,劝说苏定方:这样寸土不让的打下去,我方损失太大,而敌方兵力却能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此消彼长之下,战局必然对我不利。我方只有十个团,打完就没了。这是南北决战,双方投入的兵力多达几十万,整个战役的时间至少要持续一个月以上,而现在战斗不过才刚刚开始,待南下雁门的北虏主力撤了回来,双方血战于白狼塞下,那才是真正的决战。你现在不要命的打,把人都打完了,等到了决战之刻你只能坐在一边干瞪眼了,而且你还影响到了伽蓝将军的全盘部署,甚至可能会影响到这场决战的胜负。

苏定方正杀得性起,杀得酣畅淋漓,眼珠子都杀红了,根本听不进去劝说,但“伽蓝将军”四个字却让他陡然惊醒,身体里沸腾的血这才渐渐平息,理智亦慢慢恢复。他能有今天,都是因为追随了伽蓝将军,他的未来和伽蓝将军的命运紧紧捆在一起,如果伽蓝将军因为这场战争而凋落,他也就完了。

“这么快就退下去?”苏定方心有不甘,忿然问道。

司马长安手指河对岸,苦笑摇头,“北虏正以数倍于我的兵力扑过来,怎么打?还是死守隘口,凭隘口之险阻御北虏,才是坚守下去的唯一办法。”

苏定方极度憋屈,愤怒之下忍不住仰天怒吼,“撤!”



这天下午,在黄花堆战场上,列阵于金沙滩的康鞘利磨蹭了数个时辰都没有下达攻击命令。

他的这五千精骑可都是马上悍卒,这些年跟随他在大漠上南征北战,东讨西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纵横无敌。这支精骑就是他实力,就是他的荣耀,他实在下不了决心让这些马上悍卒下马作战,那等同于让他们去送死,让他们悲哀而耻辱的倒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对于伽蓝其人,他是近一年来才有所耳闻有所了解,但金狼头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大漠突厥人的雄风再起,与近十年来西土局势的风云变幻有直接关系,正是因为西土诸雄的争霸厮杀,才给了大漠突厥人休养生息的时间。而西土局势的风云变幻,又与中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密切相关,其中裴世矩和金狼头更是其中的关键人物。金狼头一直很神秘,神龙见不见尾,直到最近突厥人才把突然崛起于中土的伽蓝和金狼头联系到了一起。

金狼头就是伽蓝,伽蓝就是金狼头。在突厥人的眼里,金狼头狡诈、残忍、血腥,而伽蓝在远征高句丽的战争中以屠杀和焚城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他的这一暴戾本性。与这样的对手作战,要百倍千倍的小心谨慎,更不能轻易放弃主动权让对手牵着鼻子走,当然了,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种蠢事,就更不能干了。康鞘利认定,假如自己命令麾下五千精骑下马作战,纯粹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午时过后,斥候回报,俟利弗设正在指挥大军强渡鹅毛水,战况非常激烈,但其一往无前,决心在黄昏之前兵临鹅毛口。

康鞘利无计可施,唯有下令攻击。

负责防守黄花堆的是乔二和高泰所率的两个鹰扬府,同样是东北精锐。燕北军的主力现在都在白狼塞附近待命,他们的对手是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目前养精蓄锐,决战之刻,就要靠他们浴血厮杀了。

伽蓝就在黄花堆上,看到康鞘利终于下令攻击了,神色顿时凝重,但是,接下来的一幕不禁让他冷笑出声,康鞘利竟然只出动了数百人,完全是一种象征性攻击。

康鞘利要保存实力,在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大军没有撤回白狼塞之前,他是不会赌上身家性命倾尽全力攻击了。

“这是一个绝佳的战机。”西行喜形于色,眼里掠过一抹浓浓的杀机。

伽蓝微微颔,冷哂道,“他不敢打,某敢打。走,去鹅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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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鹅毛口激战

八月二十三日,马邑太守王仁恭继续攻击句注要塞。

同日,善阳城方向的北虏向桑干镇起攻击,试图夺回这个至关重要的津口。

同日,雁门城南北双方的厮杀激烈而残酷。

城外的北虏依旧保持着高昂的士气,毕竟能把中土的皇帝包围住,且只要攻下城池就能将其掳获,这个诱惑力太大了,这就相当于把整个中土的财富攥在了手心里,但能不能背走就全靠自己的努力了。城内的士气渐渐低落,从被围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天了,不但没有看到援军的身影,就连城内的粮草武器也日渐短缺,形势越来越严峻,胜利的希望也似乎越来越小,假若不是帝国皇帝坐镇前线指挥厮杀,假若不是帝国皇帝每天深夜都要巡慰军民,城内的士气恐怕早己崩溃,雁门城更承受不住十几万北虏的猛烈攻击。

皇帝很愤怒,深夜巡视归来后大雷霆,把东都、西京留守官员以及留镇两京卫府军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指着太原方向叫嚷着要砍下云定兴的头颅。十天了竟没有看到援兵的影子,这让深处险境的皇帝有一种强烈的被背叛、被抛弃的恐惧感,他出离愤怒了,他甚至责怪自己太过心慈手软,后悔在杨玄感叛乱事件后没有大开杀戒、大肆屠戳。假如把那些反对改革者、居心叵测者、阴谋者统统杀了,就不会有今日受困之厄了。

中柩大员们沉默不语,任由皇帝泄心中的怒火。他们也有怒火。但不能泄出来,只能忍受并劝谏皇帝也冷静下来。两京留守官员不敢不勤王,这关乎到中土帝国乃至他们自己的未来;太原云定兴更不敢不救援,这直接关系到他的项上人头啊,他岂敢不尽心尽力拼死搏杀?那援军为何至今杳踪影?传递消息需要时间,军队驰援需要时间,从两京到雁门路途遥远,大家就是靠两只脚走路,又不是长翅膀飞,哪有那么快?再说了。如果援军现在就杀到了雁门城下,北虏眼见局势对自己不利,必然会急撤离,而他们一旦撤得太快,皇帝是忧了,但重创北虏的计策却失败了,这对帝国和皇帝来说都是不堪承受之痛。

“爱卿可有退敌之策?”

皇帝看到一帮中枢大臣都闭紧了嘴巴,一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事不关己高高关起的漠视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宇文述就厉声喝斥,“爱卿乃中土柱石。危急时刻应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宇文述苦着一张脸不知说什么好。这场危机来源于你的刚愎自用,南北决战自始至终就是你一个人在暗中策划,如今骑虎难下了,却骂我们没用,你总要给我用武之地吧?眼见皇帝怒气冲天又要骂,宇文述情急之下只好胡说八道,“陛下,今军情危急。雁门旦夕不保,臣力主突围。臣愿率左右卫两千精骑拱卫圣主杀出重围。”

皇帝怒极而笑,瞪着宇文述恨不得给他一个耳括子。你想朕死啊?两千骑突围?亏你想得出来。城外北虏控弦多达十几万,两千骑冲进敌阵,就像小石头扔进水里连个水花都不会溅起来。

裴世矩、苏威和来护儿等大臣也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情雅致调侃皇帝。

皇帝一气之下把宇文述等人全部赶走了,独留下了裴世矩。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思。进入雁门前两人都曾预料到这一幕,所有消息中断,只能助祈祷,在焦虑中煎熬等待。这是关键时刻。唯有坚定信念、顽强坚守。

“伽蓝说叛虏何时撤离?”

皇帝的声音幽幽响起,透出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浓浓的忧郁。

“九月中。”裴世矩说道。他的声音平静、坚定、刚毅,透出一股强烈的自信。

“至少还有二十天。”皇帝扳起手指头认真数了一下,叹了口气,“粮食不够了。”

“够了。”裴世炬非常肯定地说道,“每日激战伤亡甚大,有效减少了城中人口;老弱妇孺口粮减半,也能有效延长支撑时间。”

皇帝连连颔,同意裴世炬的意见,但这一意见建立在伽蓝对南北决战的准确预测上,假如他的预测失败了,则后果不堪设想。

“伽蓝的理由是什么?”皇帝问道,这些理由皇帝了然于胸,他非常清楚,但出于内心里的恐惧,他还是想亲耳听到裴世炬再说一遍,在述说和聆听的过程中驱散一下心中的阴霾,坚定必胜的信念。

裴世炬娓娓道来。北虏不敢久留中土,除了政治和经济上的原因外,其军事上有一个最大的不利因素,那便是远征军的军需供给十分困难。试想以帝国国力之强,远征一个高句丽小国,还水6并双管齐下,却受制于军需供给困难而连番失利,更不说大漠北虏以贫瘠国力远征比其自己强大了数倍的中土了,其失败是必然的事情。

北虏擅长以战养战,但此策只能解一时之危,却法从根本上解决对战双方在国力上的巨大悬殊,尤其当双方寻求大规模的决战时,国力的高低实际上已直接决定了战争的胜负,所以伽蓝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说,北虏在代北战场上最多坚持一个月,胜利必然属于帝国。

裴世炬学识渊博,旁征博引,例举了很多历史上的真实事例,这让皇帝忧郁的心情有所好转,自信心也再度战胜了畏惧。君臣两人随即商讨防御大计,谈着谈着皇帝就眉头紧锁,神情再度忧郁,毕竟现实太残酷了,皇帝法欺骗自己。

“伽蓝在哪?”皇帝问道。

“这时候他不在云内城外,就在白狼塞下。”裴世矩平静地回道。

皇帝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追问道,“他到底在哪?”

裴世矩想了片刻,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他在白狼塞。”

以裴世矩对伽蓝的了解,此子向来强横,行事果断狠辣,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不出手便罢,出手必定一剑封喉。可以肯定。此时此刻,伽蓝肯定在白狼塞,如雷霆之刃,将北虏大军拦腰斩为两截。

“伽蓝在白狼塞?”皇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俯身看向地图,“攻敌之必救,好计!”旋即他抬头望向裴世矩,以怀疑的口气问道,“伽蓝真的在白狼塞?”

裴世矩知道皇帝此刻的心理。皇帝内心里其实很怯弱,但他又必须坚持。必须给雁门军民以强大的信心,为此他必须战胜自己的怯弱,为此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伽蓝身上,为此他一遍遍念叨着伽蓝,但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想念伽蓝,他只是用这种办法来遏制心魔,战胜自己。

“陛下,相信老臣,伽蓝肯定在白狼塞下浴血奋战。”



八月二十四日。白狼塞。

这天上午,北虏杀到了鹅毛口要隘之下。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为了尽快拿下鹅毛口,尽遣主力上阵。考虑到战场狭窄,法形成铺天盖地、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阿史那咄栗下令,主力团队一字纵列,摆下一字长蛇阵。轮番上阵,如决堤洪水一般咆哮而上,不给中土人以丝毫喘息时间,如此一来。己方大军依旧可以挥人多势众的优势,以绝对实力猛攻鹅毛口。

这天上午,东北道副大使、武贲郎将伽蓝就在鹅毛口要隘,与其同赴鹅毛口的还有布衣、江都候、阳虎、楚岳、毛宇轩、刘黑闼、曹旦和王安的八个鹰扬府,共计四十八个步军团,再加上镇戍鹅毛口要隘与北虏正面厮杀的苏定方和司马长安的两个鹰扬府,二十四日这天燕北军在鹅毛口战场上总共投入了十个鹰扬府,六十个步军团。

未时正,北虏渐露疲态,但阿史那咄栗与诸部落统帅均亲临第一线督战,其攻击之势依旧猛烈。鹅毛口在北虏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下渐渐不支,几次出现危机,防线摇摇欲坠。

燕北军主力诸鹰扬皆已进入战斗位置,但伽蓝迟迟没有下令攻击,相反,他要求苏定方和司马长安在防守上要“表演”得更为逼真一些,要让北虏意识到他们只要再加一把劲就能拿下隘口,继而诱使俟利弗设把更多的主力调到鹅毛水南岸。

俟利弗设果然中计,他急切想在黄昏之前攻陷鹅毛口,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再调生力军进入鹅毛水南岸战场。

下午申时正,太阳西斜。

北虏攻势如潮,气势如虹。苏定方和司马长安咬牙坚持,与卫士们同生共死,奋勇厮杀,誓死不退。

西行从黄花堆报讯,申时一刻,康鞘利下令结束了今日的攻击,把军队撤出了战场。

伽蓝下令,诸鹰扬即刻动攻击,予北虏以致命一击。

突然之间,鼓号齐鸣,阳虎和楚岳各率一个鹰扬府从鹅毛水的上下游同时杀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腰斩断了北虏大军,然后在鹅毛水两岸河堤河滩上布下了层层拒马,以铁链层层相连,成功隔断了鹅毛水两岸北虏军队的联系,把攻击鹅毛口的北虏主力军队团团包围。

布衣、江都候、毛宇轩、刘黑闼、曹旦和王安指挥六个鹰扬府从鹅毛口战场的两翼山峦里杀出,乘着北虏慌乱之际,如厉啸箭矢,穿透了北虏战阵,完成了对敌军的分割,继而展开血腥杀戮。

双方死战,杀得血肉横飞。

这场战斗中,燕北军投入了十个鹰扬府,六十个步军团,一万两千多名将士,其中八个鹰扬府四十八个步军团是养精蓄锐的绝对主力,而北虏在攻击中投入了大约五千人,且轮番厮杀了四个多时辰,已经伤亡数百,精疲力竭。结果可想而知,北虏迅崩溃,在燕北军疯狂的攻击之下死伤殆尽。

夕阳如血。当鹅毛水北岸的北虏军队不惜代价摧毁了燕北军设下的拒马阵,南岸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伽蓝果断下令撤离战场,任由残余北虏逃亡而去。

北虏惨遭重创,近四千名精兵阵亡。统帅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在激战中身负重伤,虽侥幸逃得一条性命,但对军心和士气却造成了致命打击。

伽蓝下令,诸鹰扬稍事休整后,马上赶赴黄花堆战场,会同早已候在那里的马军精锐,向屯兵金沙滩的康鞘利军动夜袭。







第三百二十三章 重拳出击

八月二十四日,东都留守中枢大臣、中央台阁五省三台九寺五监留守官长以及十二卫府留守将军们,在越王杨侗的敦促、协调和斡旋下,终于在尚书都省形成决策:下诏勤王。

这一决策以最快度传递至两京及其周边郡县,还有镇戍两京的卫府诸鹰扬。越王杨侗代表皇帝和中枢命令各级官府即刻征徭役运输粮草,命令诸鹰扬即刻赶赴太原集结北上勤王。

然而,从两京到太原路途遥远,军队可以大踏步北上,粮草武器等军需却法及时跟上。军需需要筹措、调度,需要征民夫运输,其所需时间至少在一两个月以上,假若两京援军比军需提前抵达太原,必然会加快消耗太原所囤军需,而北上雁门勤王却因受制于军需匮乏必然难以为继。

越王杨侗为此忧心如焚,问计于长史崔赜。崔赜一语道破天机:皇帝有惊险。

原因很简单,现在是深秋,再过几天就进入初冬了,而北方大漠冬季来的早,大雪下得早,一旦大雪封路则步履维艰,所以北虏必必须要抢在严冬到来之前撤军回家。从雁门撤回突厥人的牙帐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以此来推算,九月中,最迟到九月下,北虏必然撤军。以皇帝所率帝国精锐军队、以雁门城之坚固、以太原的支援力度,皇帝有绝对把握守住雁门,而唯一所担忧的便是雁门的粮食有限,支撑不了多久。但生死时刻,宁可饿死平民百姓也绝不会饿死皇帝、官员和军队将士。总之一句话,皇帝有惊险。

正因为如此,留京大员们拖延到今天才形成勤王决策,其中固然有对皇帝“一意孤行”的不满,但也有对帝国未来的整体考虑。北虏一旦在九月中或九月下撤离北疆,中央马上就会停止勤王,如此则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勤王之策对国力造成的巨大损耗,减少其对国内局势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以及减少对国内矛盾的进一步激化。

杨侗恍然大悟。不过还是担心皇帝的安危。

崔赜再进言:伽蓝将军就在燕北,就在代北战场的侧翼,而他又是皇帝钦点镇戍燕北的帝队中最年轻的统帅。皇帝行事向来深思远虑,谋定而后动。他先把伽蓝放在燕北,然后御驾北上巡塞,这其中必有深意。

杨侗对伽蓝有一种盲目的祟拜和信任,经崔赜用心点拨,他认定伽蓝必然会以最快度勤王,挽狂澜于即倒。这进一步缓解了越王杨侗对北疆战局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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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四日下午,俟利康鞘利接到善阳报讯。说中土人从楼烦关杀了出来,攻占了桑干镇。切断了善阳城与句注之间的联系。从当前战局来分析,始毕可汗与主力军团有被围雁门之可能,局势因此变得十分严峻。

康鞘纳大惊失色,当即下令撤出战场,并派遣斥侯急报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康鞘利警告阿史那咄栗,假若康苏密未能攻占崞城,受阻于崞山以北一线,那么也就未能切断太原与楼烦关之间的通道,太原方向的援军可取道楼烦关反攻句注要塞。继而将始毕可汗及其主力反包围于雁门。为此他建议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马上从云内城调军南下,先拿下白狼塞,然后再攻句注,与始毕可汗前后夹击打通撤军之路。至于云内城的防守,可由阴山一线调军支援,并督令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不惜代价猛攻燕北。确保代北战场侧翼之安全。

康鞘利对战局前景并不乐观,但几十万控弦的军事实力还是不容置疑的,而中土人刚刚打了三年的东征,损失严重。精疲力竭也是事实,所以即使战局前景不乐观,康鞘利对己方大军全身而退还是信心十足。

同样信心十足的还有雁门战场上的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他们在战局可能向不利于己方方向展的情况下,更是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攻克雁门城上,只要拿下雁门城,擒获中土皇帝,则必将逆转战局,赢得这场南北决战的决定性胜利。

八月二十四日这一天,兄弟两人同赴战场第一线督军猛攻,并遣使告诉选锋军统帅康苏密,在崞城暂时拿不下的情况下,遂倾尽全力拿下崞山,坚决断绝太原与楼烦关之间的通道,继而给驻守善阳之军与驻守句注之军前后夹攻自楼烦关出击的中土军队,恢复后方通道创造有利条件。



八月二十四日深夜,伽蓝接到了薛世雄的书信。燕北行辕的盖文达和安阳的刘炫为了能把这一足以影响到整个战局走向的好消息以最快度送给伽蓝,想尽了所有办法,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两人调用了最好的人手和最快的战马,终于在第三天深夜把这一消息送达白狼塞,把薛世雄的书信送到了伽蓝手中。

伽蓝看完书信忍不住拍案而呼,欣喜若狂。随即传令,即刻把这一消息传递至诸鹰扬,并传达给每一个旅队,每一个将士。

薛帅来了,在南北决战最为关键时刻率军进入燕北。东北道大军不但可以确保燕北之安全,确保代北战场侧翼之安全,还能对云内城形成直接威胁,并给燕北军以强有力的支援,如此一来,这场南北决战对于帝国大军来说,已是胜券在握。

薛世雄在信中告诉伽蓝,他将亲自坐镇行辕居中指挥;涿郡郡丞、前卫府武贲郎将郭绚率幽州军主力镇戍白山及长城一线,防御叱吉设设阿史那咄捺向燕北动攻击;薛万彻率一支偏师攻打云内城,做出切断北虏退路之态势,给南下北虏大军施加重压,置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于腹背受敌之困境;薛万钧则率一支偏师由青陂道方向插入海北头,切断云内城和白狼塞之间的联系,并伺机向白狼塞方向动攻击,以牵制攻击白狼塞的北虏军队,给燕北军以全部主力在黄花堆、金沙滩一线迎战始毕可汗及其所率主力创造更好的条件。

伽蓝回信薛世雄: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俟利康鞘利于二十二日分别抵达白狼塞的南北隘口,并于二十三日展开攻击。燕北军于二十四日集结主力府团于鹅毛口战场,向北虏展开反攻,斩两千余级。然后连夜移师于黄花堆战场,准备于二十五日凌晨向康鞘利军起夜袭。

伽蓝详细分析战局,推断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于近期内要向燕北动攻击,以策应代北战场,但因为没有始毕可汗率主力大军南下雁门之后的具体消息,叱吉设对燕北的攻击肯定有所保留,以确保自己的实力不受损失,确保自己在南北局势的剧变中始终能够保持敏捷的反应能力。所以,伽蓝建议薛世雄,不要中断与叱吉设的谈判,即便双方在长城一线激烈交战,也要维持边打边谈的局面,唯有如此,才能稳住叱吉设,继而抽调更多的东北道军队进入代北战场。

伽蓝恳请薛世雄,这场决战的关键在白狼塞,必须尽一切可能向白狼塞增兵,至于云内城实在是关紧要,一旦白狼塞战场决出胜负,云内城的北虏必定闻风而逃。

八月二十五日丑时两刻,燕北军的四个鹰扬府二十个马军主力团突然冲出黄花堆,沿着金沙滩呼啸而下,直杀北虏军营。

康鞘利乃大漠百战之将,且生性谨慎,早已做好了防备。在惊天鼓号之中,北虏马军精锐纷纷上马,列阵迎敌。

北虏的注意力都被从正面杀来的帝国马军吸引住了,仓促之下所列的阵势竟然忽略了两翼的防守。

就在这时,金沙滩两翼的山峦之间突然冲出一队队帝国步军将士,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在黑暗的掩护下,如潮水一般冲向了北虏战阵。

漫山遍野都是气势如虎的帝国将士,这让北虏人惊慌失措。康鞘利更是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中土人在对手前后夹击的困境下,竟然还有如此惊人的气魄和胆略,以全部力量攻打其中一个对手,难道他们就不怕另一个对手从他们的背后动致命一击?

变阵是来不及了,坚守则必然被围,而一旦被围则必然被撕裂成碎片,所以康鞘利毫不犹豫,断然下令突围,所有控弦骑士,调转马头,向西南方向突围,向善阳城方向突围,不惜一切代价杀出去。

然而,撤退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在伽蓝指挥主力军团移师黄花堆战场的时候,魏飞指挥两个鹰扬府翻山越岭,先行埋伏在了北虏后撤的道路两旁。丑时一到,这两个鹰扬府的两千四百名将士就抬着近百棵大树冲出了山峦,在道路上布置下了重重路障。

康鞘利和他的五千精骑被团团包围在金沙滩。

伽蓝投入了全部的兵力,除了镇戍鹅毛口的苏定方和司马长安的两个鹰扬府外,其余二十个鹰扬府全部参加了这场战斗。马步军协同作战,分割包围,围而歼之。至黎明时分,战斗结束,斩三千余级,俘虏近千。遗憾的是,因为天黑,康鞘利和数百北虏精骑还是乘乱杀出了重围。

伽蓝下令,杀降,所有俘虏,就地斩。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八月二十五

八月二十五日,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于清晨时分接到消息,俟利康鞘利及其麾下五千精骑遭到中土人的突袭,全军覆没。

战局颠覆了,突厥人危在旦夕。这是俟利弗设最不想看到,也是最不想承认的结果,但如今它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抱着伤痛和焦虑,俟利弗设急书云内城,命令急调五万控弦南下白狼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通始毕可汗与主力大军的回家之路。

又急书叱吉设阿史那咄捺,详述代北战局之剧变。你的利益是建立在突厥人的整体利益之上,假若突厥人整体利益遭受空前打击,你的利益又岂能保全?值此突厥人生死存亡之刻,理应兄弟齐心一致对外。阿史那咄栗以兄长的身份恳求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全力攻击燕北,不惜代价拖住燕北镇戍军,给己方大军攻克白狼塞创造有利条件。

阿史那咄粟在信中反复阐述和分析战局:今伽蓝及其主力云集于白狼塞,做好了与白狼塞共存亡之决心,接下来的仗将异常艰苦,但给白狼塞提供支援的唯有燕北,假若叱吉设的南方军团能攻陷燕北,断绝白狼塞之后援,则战局必然对突厥人有利。阿史那咄栗希望叱吉设能理解代北战局,尽最大努力完成突厥大军安全撤离中土之战略目标。

阿史那咄栗又急书牙帐,并奏禀可贺敦义成公主,详述当前战局之危机。虽然始毕可汗与支持他的牙帐激进势力战败于中土,十分有利于可贺敦和大叶护等牙帐保守势力在政治上取得优势,但前提是,突厥大军不能大败,不能让牙帐崩溃,更不能让大漠诸虏大联盟就此分崩离析。然而,现在的局势正在向最为恶劣的方向展,这一趋势对突厥人的整体利益是极为不利的,为此阿史那咄栗只能向牙帐保守势力求援。恳请他们以大局为重,以突厥人的未来为重,齐心协力,共度难关。

阿史那咄粟又急书屯驻阴山南麓及定襄郡一线的北虏大军。这支军队的任务是保护代北战场的另一个侧翼,监控和防御灵朔地区的中土西北军。防备己方大军在决战期间遭到这支军队的打击。中土西北军的强悍人所共知。中土很多次远征大漠其主力都是西北军,相比较而言,代北军对北虏的威胁要小一些,所以北虏这支军队所承担的任务很重。但阿史那咄栗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命令这支军队的统帅即刻调出一半兵力约两万控弦进入云内城,以便自己可以从云内再调两万大军南下救援。

阿史那咄栗又遣特使翻山越岭绕过白狼塞,日夜兼程赶赴善阳城,请善阳城守将再调兵力攻打白狼塞,与自己形成前后夹击之势。此特使的另一个任务是以最快度赶至雁门前线。向始毕可汗呈递阿史那咄栗敦促撤军的密信。

做完这一切,阿史那咄栗已经很累了,但他强撑身体召集军议,要求各军于当日下午继续展开攻击,只不过这次投入的兵力更多,以确保攻击主力的安全。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阿史那咄栗拖着受伤的身体,亲临前线指挥作战。

同日,康鞘利与残部逃到了距离白狼塞大约八十里外的桑北口。

康鞘利极度沮丧。这次近乎全军覆没的大败彻底摧毁了他对这场南北决战仅存的一点信心。

白狼塞被中土人夺回,桑干镇亦被中土人夺回,南下突厥大军给中土人拦腰砍为三截,假若句注要塞也给中土人夺了回去,那么可以肯定。除非生奇迹,否则始毕可汗与他的主力大军必定败亡。这是中土人设下的一个大圈套,一个大战略,至今日它已露出狞狰而恐怖的真面目。

康鞘利对战局的推衍越是深入。越是有一种被层层绳索捆住的无力无助感。突厥人目前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控弦多达三十余万。仅雁门战场上便有十几万,但可笑的是,人多正是中土最大的优势,与中土比人多简直是笑话,太荒诞了。而中土其他的优势则更多,有地形之利,有人和之利,还有本土作战的巨大优势,这一仗无论怎么推算突厥人都没有胜算。康鞘利真想质问一下始毕可汗和牙帐里的那些坚定的主战派,你们凭什么认定自己能打赢这一仗?

事已至此,埋怨没有用,这一仗还得继续打下去。康鞘利急书善阳,调主力攻打白狼塞。至于桑干镇方向,考虑到句注要塞对始毕可汗和主力大军的重要性,丢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句注要塞不丢,始毕可汗和主力大军随时可以撤回代北战场,到那时攻击桑干与句注一线的中土人唯有避其锋芒撤入楼烦关,如此则桑干之危自解。

所以康鞘利命令善阳守军,仅派一部人马隔黄花水与桑干镇的中土人保持对峙即可。中土人不主动打过来,我们又何必主动打过去?中土人的目的不过是包围始毕可汗,而我们则迫切需要始毕可汗撤军,双方如此部署,正好相得益彰,有异曲同工之妙。

八月二十五日,桑干镇战场,武牙郎将张伦率三千代北儿郎拼死阻御北虏的攻击。在句注要塞,马邑太守王仁恭指挥代北主力军浴血攻坚,战斗打得非常惨烈。

八月二十五日,雁门战场,始毕可汗与莫贺咄设依旧是督军猛攻,而帝国皇帝则坐镇城楼,从容指挥,甚至有闲心与黄门侍郎裴世矩摆棋对弈。

八月二十五日,俟斤康苏密遵从始毕可汗之令,在继续保持对崞城攻击的同时,调主力猛攻崞山。

镇戊崞山的骁果第二军顽强坚守,但崞山防御线是临时所建,并不牢固,加上骁果第二军连日作战疲惫不堪,损失惨重,而北虏却攻势如潮,导致防线岌岌可危。

关键时刻,太原援军终于赶到了。八月二十五日下午未时正,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率两万援军抵达崞山战场。

这段时间,云定兴可谓度日如年,苦不堪言。他于本月初皇帝北上巡塞之日起,便想尽一切办法征召军队,但山西、河东诸鹰扬要么百般推诿、迟迟不至,要么敷衍了事,派出老弱士卒滥竽充数。好在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唐国公李渊遵从圣旨,派遣次子李世民与麾下数员大将率一万五千人马日夜兼程赶赴太原,算是救了云定兴的急。

但李渊所遣的一万五千将士中,府兵不足三分之一,其中一万余人都是刚刚投降或者被俘的河东叛军。李渊不愿血腥杀戮,残酷镇压,无奈之下遂就地整编,并紧急送往代北战场,也算是“一箭双雕”了。实际上不论这些叛军将士现在是何种心理,只要到了代北战场,看到入侵的北虏,必定会为保家卫国而浴血奋战。北虏是中土人世世代代的敌人,与敌人相遇,当然奋不顾身、一往无前、誓死相搏了。

然而,有勇气有士气并不代表就有击败北虏的战斗力,这支军队的武力实际上并不值得期待,但云定兴已经顾不上了这些细枝末节了。

十四日,他接到皇帝被困雁门的消息,差点就没有一夜白头。他手上无兵拿什么去救援皇帝?但他在太原却迟迟不去救援皇帝,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时候唐国公李渊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代表李渊北上勤王的李世民则是掌控他生死的“夺命判官”,假如李世民故意为难他,拖延北上的时间,他哭都找不到地方。好在李世民非常配合,得知皇帝被困雁门,马上督军日夜兼程急行军,于二十二日抵达太原府晋阳城。

云定兴亲自出城相迎,于二十三日也就是皇帝被围雁门的第十天,终于率援军从晋阳城出了。

云定兴督军急行,三百余里路程两天多时间就走完了。就在崞山防线摇摇欲坠之际,太原援军抵达崞山战场。云定兴和将士们不待喘口气便冲了上去,奋勇厮杀,重新稳固了防线。

康苏密亲眼看到中土援军来临,大感不安,一边急报始毕可汗,一边急书由偏道攻打楼烦关的军队,命令他们火撤回。

在康苏密看来,突厥人已经失去了赢得这场决战的最佳机会。突厥人赢得战争的最佳机会就是在中土援军没有抵达战场之前攻克雁门,擒下帝国皇帝。如今中土援军已到,其后续援军必然源源不断而来,突厥人肯定阻挡不住中土军队的猛烈攻击,所以始毕可汗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下令撤军,不得不吐出到嘴的猎物。而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撤离崞山战场,主力一走,攻打楼烦关的那支军队便陷入了中土人的包围,必死无疑,但那些都是康苏密的族人,绝不能抛弃。

这边康苏密信心动摇,瞻前顾后,已经没有了攻击,而那边的云定兴也是焦虑不安,愁眉不展。以他目前手上的兵力,他打不到雁门,如果强行攻击,反而有被北虏人击败的可能,毕竟援军里有一半将士都是刚刚收编的叛军,若是在激战之刻掉头一跑,整个崞山防线就完了。

云定兴不敢打,而李世民也没有积极进攻的想法,他同样担心自己的军队有临阵崩溃之危,但形势摆着这里,不进攻,任由皇帝在雁门饱受北虏的打击,那将来“秋后算帐”,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尤其唐国公李渊,承受的危机更大。李世民思来想去,向云定兴献了一个“疑兵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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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身陷重围中的皇帝

八月二十六日,崞山。[?官场-]

康苏密接到了始毕可汗的回复。始毕可汗认为,中土援军出现在崞山战场,实属正常,如果它迟迟不出现,那才是反常之事。而中土援军的出现,为突厥人解答了几个疑惑且担忧的问题。

突厥人从越过句注山包围雁门城,至今已整整十三天。中土援军距离雁门战场最近的就是三多里外的太原郡府晋阳城,但十三天来,太原方向的援军一直没有出现。这一度让突厥人非常紧张,担心这支队伍埋伏在雁门城附近,以致于突厥人不敢把全部力量投入到攻打雁门的战斗中,始终保留着一支预备军以防不测。另外就是从楼烦关方向突然杀出来的中土军队,也曾让突厥人怀疑有中土援军已经抵达战场,或者中土人本来就在楼烦关以内藏匿了一支军队,目的是对雁门战场的突厥人实施合围。

然而,事实证明,突厥人的这些猜测都是错误的,都过高估计了中土人的实力,实际上中土人在北疆的镇戍力量就如突厥人在动战争之前所获得的消息一样,十分薄弱,已经力抵御突厥人的攻击。

中土太原方向的援军至今才抵达崞山战场,只能说明一件事,中土的北疆镇戍力量不是十分薄弱,而是根本不堪一击,这也是中土皇帝在得知突厥人即将动战争之刻,毅然亲赴北疆巡塞,并在北疆一待就是几个月的根本原因所在。他试图欺骗突厥人,掩盖北疆镇戍力量严重不足的真相。结果真相还是被戳穿了,中土皇帝不但法把他的个人影响力转化为十万大军的武力,不但未能掩盖中土“色厉荏苒”的真相,反而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把自己推进了身败名裂之深渊,也把中土北疆置于失陷之绝境。

另外,这也说明从楼烦关方向突然杀出来的中土军队,就是那支一溃千里的代北残军。其目的一方面是支援雁门战场,一方面则是试图误导突厥人,让突厥人对战局做出错误的解,继而做出错误的判断,主动撤离雁门战场。

由此来分析。不难拨开笼罩在战场上的迷雾。看清整个战局。在中土国力因为年年征战而损耗殆尽,在中土北疆镇戍力量严重不足的大前下,不论是在突厥主力大军的背后攻打白狼塞的燕北军队,还是同样在始毕可汗的背后攻打句注要塞的代北残军。实际上都不足以影响到战局的展,都法达到误导突厥人并迫使突厥人撤离雁门战场的目的,而真正可以影响到南北决战结果的,则是从中土腹地两京地区大量支援而来的精锐军队,但这支军队因为距离战场过于遥远。即便日夜兼程而行,抵达战场也尚需时日。突厥人因此还有足够时间,倾尽全力力量,攻打雁门擒获中土皇帝,赢得这场南北决战的胜利。

康苏密从始毕可汗的回复中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机,这个危机不是来自中土援军,而是来自始毕可汗和支持他的那些正在雁门城战场上疯狂厮杀的牙帐权贵们,他们对自己所拟定的战略目标和由此而描绘的美好前景已经达到了一种“痴迷”程度,他们似乎在自我编织的梦幻里越陷越深。

但愿这不是自己的错觉。康苏密如此安慰自己。事实上他也是坚定的主战派。不过他承认中土的强大,认为南北战争需要采取一种渐进方式逐步实现其战略目标,这样既能持续消耗中土的实力,又确保自身不会因为陷入战争泥潭而崩溃。

事实上从他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争已经实现了预期目标。既彰显了突厥人的强大武力,又掳掠甚丰,在政治和军事上都加强了始毕可汗对牙帐和大联盟的控制,同时也给了狂傲自大的中土人以重创。狠狠地凌辱了中土人的自尊,继而诱使中土人为了扳回自己的颜面。不得不一次次北上远征,而这便让突厥人在未来的南北战争中始终把持主动权,使得南北局势向着有利于突厥人的方向展。所以,这一仗可以结束了,突厥人可以撤离了,几十万控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纵横捭阖,挡者披靡,始毕可汗和这一代突厥人都将因为这场辉煌的胜利而载入史册。

但他只能想一想,他力改变始毕可汗和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牙帐大权贵们的决策。是以二十六日中午,康苏密指挥军队再次向崞山动了攻击,然而,让他吃惊的是,他的斥候竟然再一次看到有大量中土援军抵达崞山,并迅出现在前线战场上,而各色飘扬的旌旗亦在山峦间不断增加,不断向防线两翼蔓延。

康苏密断然停止了攻击,并向始毕可汗禀报。

同日,在雁门战场,始毕可汗指挥大军倾尽全力展开攻击,战斗再掀**,双方的厮杀愈的血腥和残酷。

裴世矩、宇述、来护儿等军政大员则喜形于色。北虏投入全部力量攻击,足以说明战局生了变化,而从时间上来推算,太原方向的援军应该到了并且正在向雁门攻击前进,而燕北军统帅伽蓝和他的军队也应该攻占了白狼塞或者云内城,切断了北虏大军的退路,已经给北虏造成了致命威胁。战局展对北虏越来越不利,是以北虏图穷匕现,不得不倾尽全力,进行最后一搏。

皇帝对战局的分析和判断,与几位重臣基本一致。他低沉的情绪因此振作和兴奋起来。战局的展说明没有人抛弃皇帝,也没有人置中土安危于不顾,大家都在奋战,也都在遵照皇帝的诏令奋勇杀敌,而这场战争也始终在皇帝所拟制的战略轨迹上坚决而有力的推进。不要看雁门的局势异常危急糟糕到了极致,但正因为雁门战场牢牢牵制住了始毕可汗和他的主力大军,才使得整个决战局势正向有利于中土的方向展。

胜利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为此雁门军民更需齐心协力,浴血奋战。

皇帝精神饱满,情绪亢奋,奔走巡视在雁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鼓励军民们顽强坚持,并信誓旦旦的承,半个月内,帝国卫府大军将云集城下,将城外北虏斩尽杀绝。

雁门城的军民每日都能看到信心满满的皇帝奋战在前线,每日都能聆听到气势如虹的皇帝挥舞着手臂慷慨激昂地大声演讲,雁门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能亲切而清晰地感受到曾经高高在上神秘莫测的皇帝就在他们身边,每一个人都能亲眼看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与他们长得一样普通吃着一样粟米,与他们一起欢笑一起愤怒一起悲伤、与他们一样勇敢畏一样与北虏酣呼鏖战的皇帝,是以士气自始至终都空前高涨,人人都愿意为皇帝而战,为皇帝而死。

皇帝所到之处,欢呼声惊天动地,军民人人争先,誓死奋战。这种情绪深深的感染了皇帝,感染了他身边的臣僚。皇帝从军民的欢呼中重新寻回了自信,从君臣、君民上下齐心、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雁门战场上,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他仿若穿越了时空再一次回到了当年南征北战一统中土的戎马生涯中,看到了年轻时代激扬、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豪迈,看到了自己为了中土的统一为了中土千千万万苍生的福祉而浴血奋战一往前的执着和勇气。

是的,那的确是勇气,久违了的似乎早已泯灭在权欲中的勇气。皇帝霍然有了顿悟,对人生、对权力和财富、对帝国和中土的未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顿悟。人不能没有执着,但更不能没有勇气,如果失去了勇气,身体里沸腾的血冷了,不敢为理想而粉身碎骨,也不敢为未来而抛头颅洒热血,那人就如垂死的牲畜,苟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为了中土,为了帝国,誓死奋战!”

皇帝站在城楼上,站在浑身浴血的将士们中间,站在大汗淋漓的平民中间,高举双臂,一次次纵声欢呼。

雁门城的军民们以前所未有的忠诚和空前绝后的勇气,与皇帝一起欢呼,一起奋战,誓死与皇帝、与雁门城共存亡。

同日,在句注要塞,突厥人集结了四万控弦,突然杀出要隘,向代北军展开了猛烈的反攻。

王仁恭早有准备,且战且走,从容撤离。并急告桑干镇的武牙郎将张伦,尽快与主力会合,撤回楼烦关。

战局再次生变化,围攻雁门城的北虏主力突然分兵反攻,不惜代价重新恢复与善阳城之间的连接通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始毕可汗和他的大军要撤离雁门城了?王仁恭法确定,而让他担心的是,他接到了楼烦关的急报,说有一支北虏军队正从崞山方向杀来,似乎北虏有前后夹击楼烦关的意图。

王仁恭选择了撤回楼烦关坚守。他对太原援军迟迟不至充满了愤怒。假若崞山失守,楼烦关则危在旦夕,而楼烦关再失,则战局必然急转直下,再逆转之可能。

北虏的反攻非常坚决,攻击度也非常快,一路追着王仁恭穷追猛打。

二十六日夜,王仁恭和张伦率军撤回楼烦关。

就在这天夜里,他们接到了斥候急报,那支前来攻打楼烦关的北虏军队距离关隘只剩下六十里。

楼烦关告急,陷入了北虏南北夹击之中。







第三百二十六章 八月二十七日

八月二十六日,白狼塞战场。免费电子书下载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指挥大军继续攻击。

伽蓝坐镇鹅毛口,指挥李德逸、王安、苏定方和司马长安四个鹰扬府轮番上阵,坚决把北虏军队阻御在隘口之外。

同日,从安阳镇运来的粮草武器送达白狼塞。燕北平民对战争已经司空见惯,对战时征召是习以为常,对在险恶环境里运输物资也自有一套办法,他们对燕北军顽强坚守白狼塞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当然,这里面也有刘炫等行辕官员协调指挥的功劳,也有燕北预备军团将士开辟和保护运输通道的功劳。

二十六日,幽州军主力府团一万余精兵在武贲郎将赵十住、武贲郎将贺兰宜的统率下,先后抵达燕北行辕。同日,武牙郎将晋文衍也率近五千精兵越过了太行居庸关,正日夜兼程而来。

薛世雄下令,赵十住、贺兰宜和晋文衍部马上赶赴代北战场,先期于安阳镇待命。

薛世雄书告武贲郎将伽蓝,援军正在赶赴代北战场,但考虑到白狼塞战场尚未进入最后的决战阶段,始毕可汗和他的主力大军亦尚未抵达白狼塞下,而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亦尚未对燕北展开攻击,法判断其攻击规模和攻击目标,所以幽州军主力军团暂时于安阳镇待命,视战局展相机出动。

薛世雄书告右武卫大将军、滑国公李景和辽东留守、观国公杨恭仁,详述北疆局势和南北决战之战局。敦促他们火支援,并建议他们丢弃所有负重。让将士们仅带着干粮行军以加驰援度。

薛世雄不知道李景和杨恭仁是否会遵从自己这个东北道大使的命令,也不知道他们在获悉自己做出倾尽东北道之力参加南北决战后,是否给予支持,他只能一封信接一封信的敦促,做好职责之内的事。

事实上北平的李景已经出了,辽东的杨恭仁也出了。他们可以不听薛世雄的命令,但不敢违抗皇帝的圣旨。皇帝早在北虏杀进长城之后便命令他们带着主力军团以最度赶赴代北战场,不过他们也像薛世雄一样。反复权衡了好久,犹豫不决。薛世雄距离代北比较近,消息传递,他在确定南北战局的展之后,遂断然带着幽州军团参战,而李景和杨恭仁距离代北一个比一个远,薛世雄给他们的书信也要延迟很多天才能拿到手。所以他们不敢盲目地等待消息,而是先出了,但行军度比较慢,一边走一边等待消息,倘若消息不利于帝国,北疆局势岌岌可危。当然要一路狂奔了。

二十六日,燕北白山边陲。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自接到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从云内城出的警告书信后,便判断自己上当了。燕北官长伽蓝生病是假,其实他已率燕北主力杀进了代北战场,攻占了白狼塞。切断了始毕可汗与所率主力大军的退路,导致突厥人陷入了危机。

叱吉设非常愤怒。认为伽蓝背叛了承诺,欺骗和利用了自己,但同时,代北战局的变化对其所属的牙帐保守势力又是有利的,因此阿史那咄捺犹豫不决,不知是即刻攻击燕北,还是再等一等。或许等到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抵达白狼塞后,具体了解了白狼塞战况,确定攻陷白狼塞的帝队的确是伽蓝和燕北军,再决定攻击也不迟。

而就他本人的利益来说,先要确保自己的实力不受损失,这一点至关重要。其次不能在南北决战这个直接关系到突厥人未来的关键时刻公开与始毕可汗反目,那不但授人以柄,要间接承担决战失败之责任,也会损害自己的声誉,留下手足相残、自私自利之骂名,为大漠诸种所不齿,那就得不偿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所以叱吉设患得患失,瞻前顾后,迟迟下不了决心,而大叶护之子阿史那铁槌从牙帐政治立场出,并不支持叱吉设攻打燕北,与中土人彻底反目,断绝了议和结盟之路,不利于突厥人在大战结束后维持对大漠诸种的控制和重建南北双方的和平。绿色

就在叱吉设与部属们反复权衡商讨之际,俟利弗设的书信又到了。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在白狼塞看到了中土的魔鬼将军伽蓝,还有他的那支魔鬼军队。由此基本可以断定,雁门战场就是个陷阱,始毕可汗与北虏主力大军已被中土人包围,为此他敦促叱吉设,务必以大局为重,猛攻燕北,牵制燕北镇戍军,迫使白狼塞的帝队陷入既援军又粮草且侧翼饱受威胁之绝境,从而帮助俟利弗设攻陷白狼塞,摧毁中土人设下的包围圈,拯救始毕可汗和突厥人的主力大军。

叱吉设再不敢犹豫,他也找不到不打的理由,于是他即刻下令,全军越过白山,向长城一线动攻击。

与此同时,他并没有中断与中土人的谈判,他委托阿史那铁槌约见燕北行辕特使傅端毅和薛德音,代为传达攻击燕北之消息。至于开战之后,双方是谈还是不谈,是保持联系还是不保持联系,皆由中土方面作出决断。如果中土人愿意继续谈,那就谈;如果中土人愿意继续保持双方之间的联系,那就保持联系。总之,从叱吉设和牙帐保守势力的立场出,他们必须配合始毕可汗动的这场战争,以求战后在政治上不会留下让对手攻击的污点,不会让大联盟中的北虏诸种对牙帐失去信心。

傅端毅和薛德前不敢擅作决定,急报行辕。不过考虑到牙帐保守势力和叱吉设维护南北和平的诚意,两人还是决定留在白山北麓,一边与阿史那铁槌继续谈判,一边等待行辕的决策。

八月二十七日,燕北战场。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指挥四万余控弦,向燕北长城一线动了攻击。

涿郡郡丞、前武贲郎将、薛世雄帐下大将郭绚,指挥五千余幽州精兵扼守长城要隘,与北虏浴血奋战。

二十七日,云内城战场。

薛万彻指挥两个鹰扬府近三千精兵于白登山一线做出了攻击态势,以牵制城内北虏。

他帐下兵力有限,而云内城高大坚固,城池内外又有数万北虏控弦,以他之实力根本没有攻击之可能,只不过在城外虚张声势以制造紧张气氛而已,勉强也可以起到牵制作用,毕竟城内北虏摸不满帝队的虚实,对此威胁也颇为忌惮。

就在这一天,盘驻云内城的北虏大军接到了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的命令,要求即可集结三万控弦南下支援白狼塞战场。

顿时角号长鸣,万马奔腾,三万控弦风驰电掣一般呼啸而去。

薛万彻接到斥侯报讯,马上急禀行辕,向薛世雄报警。

八月二十七日,白狼塞战场。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继续督军攻击,但这天他突然接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支帝队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后方,攻占了海北头要冲,切断了己军与云内城的通道,并与白狼塞的帝队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形势十分严峻。

阿史那咄栗焦虑不安。他不知道叱吉设是否被自己说服正在攻打燕北,法预测可贺敦义成公主和大叶护阿史那闾琅是否会把突厥人的整体利益放在最高位置上,假若大漠形势向自己所设想的反方向展,可贺敦、大叶护和叱吉设决意在这场南北战争中袖手旁观,任由两虎恶斗,并打算坐收渔翁之利,那形势必然会急剧恶化。一旦燕北有多的帝队从代北战场的侧翼展开攻击,自己不要说去拯救哥哥始毕可汗和所率的军队了,就连自己和麾下大军都有可能陷入帝队的包围全军覆没。

阿史那咄栗下令分兵,急调五千控弦赶赴海北头,竭尽全力阻御帝队攻击己军的后方,并敦促云内城的援军火南下。

就在阿史那咄栗忧心如焚之刻,俟利康鞘利遣使送来消息,他已从善阳调来一万大军,已于即日抵达白狼塞,并即刻展开了攻击。

阿史那咄粟的心情因此稍有好转,但他最为期待的却是始毕可汗撤军的消息,可惜杳音讯,这让他越来越不安,心里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

八月二十七日,从句注要塞出击的四万北虏控弦,分兵一半封锁了楼烦关北上通道,不让关内的帝队再有机会切断善阳与雁门之间的联系,以确保大军进退自如。又分兵一半屯驻于善阳、桑干和句注一线,以便灵活机动的支援各战场。

同日,雁门战场依旧激战正酣。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在抵达白狼塞之日写给始毕可汗的书信终于送达了雁门,他向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详细禀报代北战局,重点述说白狼塞战况,并据此推断雁门是中土人设下的陷阱,建议始毕可汗尽撤军。

始毕可汗坚持既定决策,坚持要拿下雁门擒获帝国皇帝,而若想实现这一战略目标,当然要承担巨大风险,但白狼塞的失陷对战局产生了影响,并正在影响突厥人的信心和士气,影响到了战略目标的实现。

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随即做出决策,调善阳、桑干、句注一线的两万控弦即可赶赴白狼塞战场,支援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俟利康鞘利,力求在最短时间内拿下白狼塞,迅扭转当前不利局面。

第三百二十七章 彷徨

八月二十八日,白狼塞战场激战正酣,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俟利康鞘利南北夹攻,燕北军死守鹅毛口和黄花堆两个前沿要隘。

伽蓝与诸鹰扬官长亲临前线,与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燕北军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仅仅是决战的前奏,是细风和雨,而狂风暴雨还没有到来,所有人都有意识的保存实力,期待在决战中爆。

阿史那咄栗与康鞘利忧心如焚,焦虑不安,一方面中土人死守白狼塞,愈战愈勇,一方面却没有始毕可汗和主力大军的消息,突厥人已经失去了对整个北疆战场的掌控,而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也因为失去了对南北决战战局的准确而清晰认识,陷入了迷惘之态,内心里的恐惧与日俱增。

八月二十八日,燕北长城一线,叱吉设阿史那咄捺麾下的突厥及诸种部落南方军团四万余控弦继续攻打长城要隘。

涿郡郡丞郭绚从容不迫,指挥幽州将士据险而守,全力防御。

郭绚为人严谨,治军严厉,他号令三军:人在阵地在,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坚守阵地,至死不退,凡怯战后退者,斩!临阵退缩者,斩!弃守要隘落荒而逃者,斩!郭绚以与敌共存亡之决心,断绝了幽州将士的后路,迫使将士们唯有死战,唯有击败敌人才能杀出一条生路。在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境下,将士们的血性给彻底激了,士气如虹。杀气冲宵,其必胜之信念如长城一般坚固。

八月二十八日。从云内城南下支援的三万北虏控弦纵马扬鞭,风驰电掣,呼啸而进,其冲天烟尘遮天蔽日,气势凛冽。

正在海北头与北虏激战的薛万均接到斥侯急报,大吃一惊,匆忙下令全军火撤离。他的麾下只有两个鹰扬府两千余人,在北虏的背后做一些骚扰性攻击倒是可以。但与北虏大部队作战,而且还是处在北虏的前后夹击之下,根本就没有抵御之力,唯有撤离,撤进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之中以暂避敌之锋芒,并急报于薛世雄。

同日,从桑干、善阳一线两万北虏控弦飞驰在大道之上。一时间万马奔腾,烟尘滚滚,仿若决堤之洪水,惊天动地。

八月二十八日,崞山战场。

帝国大军在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的指挥下继续实施疑兵之计,然而。此计的作用极其有限。

目前战局对帝国来说万分危急,十几万北虏正围着雁门狂攻不止,皇帝危在旦夕。崞城亦遭数万北虏围攻,齐王杨暕和行宫臣僚也同样危在旦夕。此刻救兵如救火,每一分每一刻都异常宝贵。但帝国援军接二连三的赶到了战场却迟迟不动进攻,反而任由北虏猛攻崞山。其中必有缘由。

北虏统帅康苏密也是久经沙场的大将,文武干略,稍作观察便会从中推断出大概。很显然帝国援军是到了,但兵力有限,不足以动反攻,于是做疑兵之计,以欺瞒对手,试图让对手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策。康苏密需要做出一些试探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正好那支去攻打楼烦关的军队日夜兼程撤了回来。康苏密遂心生一计,也行疑兵之计,先扩建营寨做出大部队来援之势,又在阵前抛出帝队的旌旗仪仗,又让几十个帝队的俘虏狂呼雁门已陷皇帝已俘,以此来动摇帝心,打击中土人的士气。

北虏此招一出,云定兴就知道疑兵之计被对方识破了,不起作用了,必须真刀真枪的展开攻击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从东都传来的消息:东都于二十四日诏令勤王,东都卫府军主力于二十四日北上勤王。

特殊时期,帝国驿站系统挥了它最大的潜能,传递消息的度以倍数增涨,尤其从东都到皇帝行宫所在地之间的传递度是得让人吃惊。但云定兴这时已心吃惊于驿站的传递度,而是吃惊东都的救援度竟如此缓慢,这太不可思议。难道东都成心要置皇帝于死地?

云定兴顿时有了一种不祥预感,内心里充满了阴霾,一则担心皇帝的安危,但这不是主要的,皇帝既然敢在危急时刻北上雁门,必有万全之策,堂堂中土皇帝怎么可能会被一群蛮虏所俘?所以云定兴认定皇帝有惊险,只是这惊有大有小。目前看来皇帝受惊很大,那么大战结束后,东都必定会掀起狂风暴雨。

这些年来,东都政治风暴不断,帝国又深陷战争泥潭,内忧外患日渐严重,颇有一种日暮西山的凋零感。假若此刻再来一场狂风暴雨,江山变色,则帝国岌岌可危矣。

云定兴没有困扰太久,他很稳定了情绪。然而,到底是攻还是守,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按时间来推算,东都的军队若日夜兼程行军,最也要在九月十日前后抵达太原,而若抵达崞山战场,则至少要到九月十四日左右,但那已是半个多月以后了。所以云定兴不敢攻,他手上就那么多人,打完就没了,实在是不经打。再说对目前战局来说,以他的实力,强攻纯粹是徒劳,既不能击退北虏,亦不能打到雁门,影响不了战局。

不过,如果迟迟不攻,那就是云定兴对南北决战的态度问题,是云定兴对皇帝是否忠诚的问题。你对南北决战的态度消极,对皇帝又不忠诚,皇帝要你何用?

云定兴长吁短叹,彷徨策。帐下一众将官不敢乱插觜,乱拿主意,此刻可谓是攻也不行,不攻不行,根本就没办法做出决策。

就在这天入暮时份,云定兴突然接到一个消息,驻守楼烦关的马邑太守王恭仁遣信使赶到了崞山。

云定兴又是大吃一惊。难道楼烦关守不住了?失陷了?他急忙下令召见。

王恭仁本以为楼烦关会遭到北虏军队的前后夹击,但出乎他的意外。第二天天一亮却看见那支从崞山而来的北虏军队急撤离了。他据此判断,帝国援军已经到了崞山战场,所以他当即派出了信使,日夜兼程赶往崞山。

王仁恭为了安全,让信使传以口讯。信使向云定兴详细告知了这些时日王恭仁对桑干、句注一线所动的攻势,并把王仁恭对当前南北战局的分析和判断做了详述。

王仁恭认为,东北道副大使、武贲郎将伽蓝和他的燕北军,已经杀进了代北战场。占据了白狼塞,并成功切断了北虏前后两支大军之间的联系。其直接证据是,在武牙郎将张伦攻占桑干镇后,善阳方向的北虏军队并没有倾巢而出,也没有在第一时间以绝对优势夺回桑干镇,而桑干镇的重要性可想而知。由此可以推断之前离开善阳城北上的北虏军队,肯定是去攻打白狼塞了。并且被拖在了白狼塞下。

王仁恭据此做出判断,皇帝北上雁门,乃是引诱北虏主力大军南下的“诱饵”,而皇帝被北虏大军包围于雁门城,则是一个陷阱,目的是拖住北虏主力大军。帮助伽蓝和他的燕北军攻占白狼塞,继而完成对北虏主力大军的包围。王仁恭断定,帝国援军赶到雁门之日,也就是北虏主力大军后撤之时,而双方最后的决战战场必定在白狼塞。

王仁恭为此恳请援军官长。马上派遣一支主力军队赶赴楼烦关,会同代北军再一次向桑干、句注一线动攻击。继而迫使北虏主力大军尽撤离雁门,以解雁门之危,拯救皇帝于危难之时,并在北虏主力大军撤离后,第一时间尾随攻击,配合燕北军重创北虏于白狼塞下。

王仁恭乃帝中的名将,与薛世雄、赵才、李景、周法尚等齐名于当代,其为人质朴正直,刚毅谨慎,其功勋是卓著,可惜他是杨素的老部下,而他的侄子王仲伯又参加了杨玄感的叛乱,因此受累免官。不过第三次东征之前,考虑到北疆镇戍的困难,皇帝又把他请了出来,出任马邑太守一职,委其以重任。如此谋略出众战功赫赫的军中宿将,云定兴自问是拍马都追不上,撇开彼此所属政治派系之间的矛盾不提,单从军事上来说,云定兴绝对相信王仁恭对当前战局的分析和判断。

既然燕北军已经在代北战场展开了攻击,并且切断了北虏前后两支大军之间的联系,那么可以肯定,北虏主力肯定在近期内要撤离雁门。正如王仁恭所说,只要帝国援军向北虏展开攻击,充分展示自己攻击之决心,持续向北虏施加压力,则北虏必然会尽撤离。

云定兴对当前战局总算有了一个准确而清晰的认识,他断然做出决策,二十八日,集结全部力量,向崞山战场的北虏军队展开反攻,并相机向崞城攻击前进。

至于王仁恭提出来的要求,云定兴根本不予考虑。他兵力有限,还要竭尽全力向雁门工攻击前进,哪有余力支援王仁恭?不过他还是安慰了王仁恭,把东都来的消息据实相告,请他坚守楼烦关,耐心等待援军,只要再坚持半个月,则战局必然逆转。

八月二十八日深夜,雁门战场。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派遣的信使运气非常好,一路畅通阻的赶到了雁门前线,向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详细禀报了白狼塞军情。

北虏大军在白狼塞下连遭重创,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先后战败并损失惨重,这迫使两位统帅不得不调集多的军队攻打白狼塞,由此导致危机加重,而这一危机不仅仅单指南北决战,还包括大漠牙帐。假若始毕可汗和北虏大军大败而归,大漠上的政治形势必然不利于始毕可汗,而牙帐内激烈的矛盾在始毕可汗的权威和实力急剧下降后随时都会爆。

阿史那咄栗劝谏自己的哥哥和弟弟,见好就收,赶撤离吧,现在撤回大漠,最起码还能满载而归,还能享受胜利所带来的荣耀,还能巩固大漠诸虏大联盟和牙帐政治局势的稳定。

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坚决不愿吐出嘴里的“猎物”,他们回复阿史那咄栗,雁门即将攻克,胜利即将到手,我们即将创造的历史。

第三百二十八章 八月三十日

八月二十九日,白狼塞战场。

从云内城南下支援而来的三万北虏控弦抵达白狼塞,并在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的指挥下,不顾连日急行军的疲劳,马上投入了鹅毛口战场。

鹅毛水以北,北虏大军的兵力迅增加到了五万人,数倍于坚守鹅毛口的帝**队。

阿史那咄栗手上的兵力多了,实力增强了,其攻击手段也丰富了,攻击方向也由鹅毛口要隘这一个点,迅向其两翼扩展,向整条防线展开攻势,一时间漫山遍野都是北虏军队,鼓号喧天,杀声如雷,气势如虹。

燕北军统帅伽蓝亲临鹅毛口查看军情。

伽蓝下令,调刘黑闼、曹旦、王安、李德逸、赵君德五个鹰扬府进入鹅毛口要隘的两翼防线,而苏定方和司马长安两个鹰扬府则继续坚守要隘,并授予刘黑闼鹅毛口战场的最高指挥权。

伽蓝又下令,紧急调燕北预备军十个团进入鹅毛口战场,以做主力军团的兵力补充。

同一时间,黄花堆战场,俟利康鞘利亦指挥麾下大军动了潮水般攻势。事已至此,再想保存实力毫无意义,而且愚蠢至极,唯有不惜代价的攻击,拿下白狼塞,才能打通回家之路,假若回家的路都没有了,又哪来的实力可言?

康鞘利指挥所部展开全线攻击,燕北军随即也在黄花堆战场上投入了更多兵力进行防御。伽蓝命令苗雨、李豹、杨渊、谢庆四个鹰扬府进入黄花堆的两翼防线,与扼守黄花堆要隘的乔二、高泰两个鹰扬府。共同构成钳形防御,全力压制北虏攻势。

同日。燕北长城战场。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接到了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从白狼塞出的飞羽传信。这封信的传递度非常快,过了战时正常的传递度,可见俟利弗设的心情之急切,事态之危急。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叱吉设得知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两支大军都在白狼塞下遭到了帝**队的重创,当即意识到战局的展对突厥人已经极其不利,南下中土的几十万控弦已被中土人拦腰斩为两截,其中始毕可汗和突厥人的主力大军已被中土人包围,假若始毕可汗和十几万突厥人的精锐将士全军覆没。则必然对突厥人造成致命打击,诸虏大联盟必然四分五裂,突厥人的牙帐必然败落,而大漠也将重现诸雄争霸之乱局。

这一展趋势是叱吉设所不愿看到的,也是牙帐保守势力所不能接受的,这时候牙帐各方势力必须搁置矛盾,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了。

叱吉设下令。全军将士自即日起向燕北长城要隘动最为猛烈的攻势,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攻陷要隘,杀进燕北,继而从侧翼方向支援代北战场,与代北战场上的突厥人前后夹击燕北军队。

同日,雁门战场。北虏大军攻势如潮,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皆亲赴城池之下,在战场的最前沿指挥战斗,以此来鼓励士气振奋军心。雁门城则岌岌可危,但皇帝和中枢大臣们始终坚守在最前线。与雁门军民同生共死,始终鼓舞着军民的士气。而雁门军民们则以自己的生命来捍卫着帝国的尊严和皇帝的权威。

同日,崞山战场,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指挥骁果第二军、太原军以及从河东支援而来的李渊所部,向北虏展开了反攻,双方在崞山一线激烈厮杀。

帝**队的猛烈反攻,让康苏密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再加上他获悉白狼塞已被帝**队占据,大军的后撤之路被切断,而始毕可汗不但已经分兵增援句注,击退了从楼烦关出击的帝**队,还分兵增援驻守善阳的康鞘利,猛攻被帝**队所占领的白狼塞。事实证明,南北决战战局已经向不利于突厥人的方向展,而始毕可汗虽然还在坚持攻打雁门,但其内心里的必胜信念已经动摇,所以他才分兵北上攻击以确保大军退路的安全。也就是说,大军后撤之期已经越来越近了,这时候完全没有必要与救援而来的帝**队在崞山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康苏密下令,全军坚守战阵,由攻转守,并命令攻打崞城的军队暂停攻击,把主力调到崞山和崞城之间,以阻御正从太原6续杀来的帝国援军。

康苏密急报始毕可汗,帝国援军日益增多,今日已经展开反攻,我部为确保崞山防线之安全,不得不暂停攻打崞城,集结全部力量阻御帝国援军。其言下之意,他的实力有限,可能抵挡不住帝国庞大的援军,雁门之战已经不可继续,还是考虑尽快撤离为佳。

八月三十日,白狼塞战场。

从雁门支援而来的两万北虏控弦抵达金沙滩,由此导致攻打黄花堆的北虏军队的数量接近了三万人。而整个白狼塞战场上,北虏军队达到了八万控弦。

燕北军只有一百三十四个团,两万六千余人,经过这段时间的损耗,战斗减员已过两千余人,双方兵力对比悬殊,虽然燕北军依旧占有地利,但这一优势很快便会被兵力上的严重劣势所抵消。

伽蓝十万火急向薛世雄求援。

从北虏军队在白狼塞的兵力部署来看,鹅毛口外的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的军队要多于金沙滩上的俟利康鞘利的军队,由此可以推断,始毕可汗和北虏的主力大军还在猛攻雁门,依旧没有撤离的迹象,但目前云集于白狼塞的北虏兵力远远过了燕北军,双方连番苦战互相消耗后,燕北军的损失会非常惨重,若没有后续援军进入白狼塞坚守,那么始毕可汗和他的主力大军抵达白狼塞之时,也就是白狼塞失陷之刻。白狼塞失陷了,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大军也就从容撤走了,这是对中土尊严的沉重打击,对帝国荣耀的严重践踏,更侮辱了皇帝和中央的权威,也破坏了皇帝所制定的南北决战的大战略,我等北疆将士万死莫赎,罪在不赦。

伽蓝下令,燕北军主力军团全部进入鹅毛口和黄花堆战场,另外再调十个预备团进入白狼塞做为兵力补充,而仅剩的十个预备团则全力保护连接白狼塞和青陂道之间的运输通道。这是白狼塞的生命通道,不能断绝。

这一天白狼塞南北两个要隘的战斗都异常惨烈。北虏倚仗人多的优势,不计代价的轮番攻击,而燕北军为了最大程度的节约体力,减少损失,也采取了轮番上阵的战术。双方棋逢对手,旗鼓相当,打得血肉横飞,尸横遍野。

就在这天晚上,伽蓝接到了斥候报讯,薛万钧和他所统率的两个鹰扬府已经抵达白狼塞与青陂道之间的“生命通道”,随时可以进入白狼塞战场。

伽蓝喜出望外,急书薛万钧,请他火赶赴白狼塞,以振奋军心,激励士气,与北虏血战到底。

八月三十日,燕北长城一线。

北虏攻势突然猛烈,叱吉设摆出了一幅不惜一切代价攻陷长城,杀进燕北之决心。

郭绚毫不犹豫,投入全部兵力,誓死阻御北虏,但他担心叱吉设会召来更多的大漠及远东诸虏军队加入战场,所以他急书行辕薛世雄,请他派兵支援。长城防线若失,北虏呼啸而下,必然能以最快度杀进代北战场,如此对南北决战十分不利。

这天,薛世雄刚刚接到薛万彻从云内送过来的消息,得知云内城有数万北虏大军急南下。很显然,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在白狼塞下遭遇惨败之后,着急了,孤注一掷了,要与伽蓝和燕北军拼命了。

考虑到战局的变化,薛世雄认为薛万钧已经无法守住海北头。薛万钧的兵力太少了,即便他占据了海北头并向白狼塞方向做骚扰性攻击,也无法对白狼塞战场形成威胁,毕竟阿史那咄栗手上的兵力太多了,只要他一怒,一拳打过去,薛万钧反而有全军覆没之危。

薛世雄果断下令,薛万钧即刻撤出海北头,假若已经迫于形势撤出了战场,那么十万火急赶赴白狼塞战场。

薛世雄又命令薛万彻,继续对云内方向的北虏进行骚扰性攻击,竭尽所能牵制他们,想方设法阻止他们继续派兵南下赶赴白狼塞战场。

薛世雄又急书郭绚,与叱吉设可以边打边谈,充分利用突厥人内部之间的矛盾,实施离间、反间之计,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之事,比如向叱吉设提供代北战场的最新军情,有真有假,让其真假莫辨,误导他对战局做出错误的判断和决策。总而言之,这场决战的主战场在代北,而不是燕北,所以东北道的主力大军将6续进入代北战场,至于阻御叱吉设的北虏南部军团入侵燕北的重任,就完全托付给郭绚和他的五千将士了。

薛世雄又命令屯军于安阳镇的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武牙郎将晋文衍,马上率幽州主力军团推进两百里,进入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之中,以便随时支援白狼塞。

又命令正在安阳负责前线军需调度的刘炫等行辕官僚,考虑到进入白狼塞战场上的军队越来越多,战斗越来越激烈,军需的需求量会暴增,要求他们在不增加民夫数量的基础上,迅提高运送效率,以确保决战所需。

这一天入暮时分,薛世雄接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第三百二十九章 援军

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与北平镇戍军到了燕北,约一万五千余名北平将士已从居庸关方向越过太行山,正日夜兼程向燕北行辕急行而来,未来两三天里,他们将6续抵达行辕所在地怀戎城。

薛世雄惊喜不已,立即派卫府长史并两名参军事先期出迎,以表敬谢之意。

北平军进了居庸关,过了太行山,之后李景才报讯薛世雄,明显就是表露出一种姿态:我可以接受你的领导,但你不能限制和干涉我的战场指挥权,也不能越过我直接命令我的部下,更不能凌驾于我的统兵权之上,任意调遣我的军队。

薛世雄心领神会,对李景的含蓄表态做出了积极回应。两人虽同为帝国名将,卫府大将军,关陇贵族中的杰出之辈,但李景年长,在军中资历更老,功勋也更为卓著。当两人共同镇戍东北时,薛世雄却为统帅,李景则效力于其帐下,这必然会产生矛盾。另外,薛世雄出自关陇的河东系贵族,而李景则关陇的陇西系贵族,双方各有其利益所在,生冲突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李景能遵从圣旨,能遵从薛世雄的命令,带着北平军赶赴代北战场,算是主动放低了“姿态”,这让薛世雄心花怒放、倍感欣慰。现在他只要军队,军队越多越好,至于其他具体细节,都可以拿来磋商,都可以妥协,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进入代北的军队多了,粮草武器的消耗也必将成倍增加。燕北军需的囤积量非常有限。虽然之前伽蓝已经做了充分准备,但远远不足。好在涿郡囤积有数量惊人的粮草武器等各种战争物资。而薛世雄在做出参加南北决战的命令后,又第一时间下令征徭役、征召大量民夫向燕北运送军需。不过考虑到这场决战规模之大,耗时之长,所需军需之巨,薛世雄还是急书涿郡留守府和东北道大使府,敦促两府官员竭尽全力支援代北战场,并想尽一切办法加大军需供给和加快军需的运送度。

九月初一,白狼塞战场战况激烈。双方都投入了所有兵力,战场上旌旗翻飞、鼓号喧天,气势凛冽。

双方军队在白狼塞南北两条防线上展开了激烈厮杀,山岗、谷地、树林和河溪之间,凡防线所及之处,皆是杀声震天,箭矢如云。

双方将士酣呼鏖战。奋勇搏杀,战场上尸横遍野,血肉横飞。

这天下午,薛万均率两个鹰扬府二千余名精兵赶到了白狼塞战场。

浑身浴血的伽蓝亲自出迎,与薛万均紧紧拥抱,“三哥。谢谢……”

“手足兄弟,生死与共。”

薛万钧用力拍了拍伽蓝的后背,然后推开他,连退数步,与帐下众将站到了一起。纵声吼道,“诸将。拜……”

众将轰然应诺,齐齐一拜,“参见将军!”

这是一位传奇将军,一位如神迹般崛起于中土的将军,一位杀人无数如阿修罗如地狱恶魔般的将军,如今他就站在这里,血染征袍,威风凛凛,而尤其令人敬畏和让人崇拜的是,在这场南北决战中,他不仅指挥麾下将士与数倍于己的北虏浴血奋战,还把突厥人的可汗和突厥人的主力大军堵在了雁门。试问当今天下,谁有这样的勇气和气魄?唯有伽蓝将军。接下来的战斗将异常惨烈和血腥,今日白狼塞上所有的将士都有可能英勇战死、壮烈殉国,但没有人退却,没有人畏缩,为了中土,为了帝国,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免!”伽蓝躬身一礼,高举双手,厉声说道,“帝国的勇士们,卫府的兄弟们,今日我们生死与共,誓死奋战,以手中长刀斩北虏于塞下!”

“喏!”众将轰然应诺,再施一礼,“誓死奋战!”

吼声如雷,震撼天地。

黄昏时分,薛万均率两个鹰扬府进入了鹅毛口战场,并即刻投入了战斗。

在战局僵持的关键时刻,帝国精锐军队支援而来,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燕北将士士气如虹,信心空前高涨。

同日,雁门战场同样惨烈,双方将士以空前的勇气、不屈不挠的意志、慷慨赴死的决心和对未未的无限憧憬,继续战斗,继续杀戮,继续接受死神的召唤。

始毕可汗已骑虎难下,左右为难,更瞻前顾后,犹疑不决。他的信心已动摇,他祈盼着听到惊天动地的欢呼,听到雁门攻陷的喜讯,听到俘获中土皇帝的好消息。侥幸的心理和贪婪的**已控制了他的神智,加上对失败的极度恐惧和对胜利的极度渴望,让他备受煎熬。但他只能无助等待,等待天狼神显露神力庇护他的子民,等待命运之神对突厥人做出最后的裁决。

雁门城内的皇帝却在愤怒的诅咒,诅咒穷凶极恶的突厥人,诅咒忘恩背主的始毕叛贼,诅咒东都和西京里阴谋推翻他的权贵,诅咒曾经誓效忠他的卫府将军们,甚至诅咒留守太原的云定兴,咬牙切齿要杀了他。

云定兴是前太子杨勇的岳父,一度因太子案而遭罢黜弃用。皇帝也不想用他,但无奈宇文述极力举荐,正好皇帝也想找个机会挽救因太子一案对自己声誉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于是便重新起用了云定兴。

皇帝这一刻懊悔不迭,认为自己识人不明,用错人了,连带把宇文述也骂了个狗血淋头。宇文述也很郁闷,暗自怨怪云定兴,心想你也太无能了吧?你还想不想活了?皇帝被困雁门都半个多月了,你好歹也要在雁门城外露个头吧?你这不是找死吗?你找死就找死吧,但你不要祸害我啊。

云定兴若是知道皇帝要杀他,肯定觉得冤枉。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证清白。

这一天在崞山战场上,云定兴督军猛攻。

帝国将士武器精良。擅长步战,又是本土作战,气势如虎,而北虏控弦仅仅拥有数量上的优势,再加上南下攻击受阻,寸步难进,士气倍受打击,所以双方正好打了个旗鼓相当。杀得血流成河。

同日,东都勤王之师已渡过黄河,由河内方向越过了太行山,正飞奔在晋南长平郡的崇山峻岭之中。

同日,西京勤王之师也已渡过黄河,由河东北上飞前进

同日,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河东主力大军。由龙门北上,沿汾河一线急赶赴太原。

九月初二,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武贲郎将罗艺率北平军十个马军团率先抵达怀戎城。

东北道大使、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出辕门十里相迎。双方稍事寒暄后,薛世雄便请李景共赴行辕,不料李景却摇了摇手,婉言拒绝。“战事紧张,救兵如救火。舞阴公毋须客套,还是让某等先了解一下军情,然后便直接下令吧。北平军自某以下,唯舞阴公马是瞻。”

李景言辞之间并不客气。这位身高体阔、气宇轩昂,长着三尺美髯的军中老帅。对资历军功皆不如自己,却因为门第更高、又深得皇帝的恩宠而高居自己之上的薛大将军,显然抱有一定的成见。

薛世雄却假以辞色,不做无谓的意气之争。仗打赢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帝国的安危和将士们的性命才至关重要。

“如此甚好!”薛世雄躬身致谢,然后冲着身后的僚属们挥了挥手。

卫府录事参军事带着两个掾属急忙上前,一边打开代北战场的军事地图,一边开始向李景、罗艺等北平将帅们详述当前战局,并做出分析和推衍。

据薛世雄获得的最新消息,皇帝和部分中枢大臣依旧被困雁门城中,齐王杨暕和行宫官僚也依旧被困崞城,骁果第二军则坚守崞山,把北虏选锋军阻挡于雁门境内,确保了太原的安全。而太原的援兵集结缓慢,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直到八月二十三日,才集结了两万人马北上救援。依薛世雄的估计,云定兴因为受限于兵力不足,最多与骁果第二军坚守崞山,无法救援崞城和雁门,也无法对雁门战场上的十几万北虏大军形成威胁。

不过东北道大使府和燕北行辕对战局的展有个共识,那就是始毕可汗和北虏大军迫于季节、气候、军需以及牙帐和大漠局势日益恶化等各种不利因素,必然会在九月中旬前后实施战略撤退,也就是说,只要皇帝在雁门坚守到九月中旬,那么帝国就取得了这场决战的决定性优势,而北虏将陷入被动,假若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俟利康鞘利不能在九月中旬之前拿下白狼塞,打通战略撤退的通道,那么北虏主力大军将被包围,而帝国将取得这场决战的最后胜利。

所以,能否守住白狼塞,是帝国能否取得这场南北决战最后胜利的关键所在。

李景听得很认真,全神贯注。待录事参军事讲述完毕,他对整个代北战场已经了然于胸。稍加思索后,他提出了第一个问题,“陛下在雁门城能否坚守到九月中旬?”

这个问题绝大部分人都无法回答,不过李景知道薛世雄和伽蓝都是皇帝所拟定的这个决战策略的执行人,虽然对此他颇感失落,甚至有些嫉恨,但皇帝相信什么人,恩宠什么人,那是皇帝的事情,他即便做得再好,对皇帝再忠诚,无奈皇帝不相信他,他又有什么办法?所以他初始对出战代北并不积极,直到薛世雄告诉他,皇帝被困雁门,他才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此时此刻,第一个冲到代北战场浴血勤王的人,必将赢得皇帝的信任。

薛世雄给予了肯定的答复。除非上苍一定要摧毁帝国,否则皇帝肯定能守住雁门城。

“东都和西京的援军何时抵达代北?”

这个问题薛世雄亦无法回答,他到目前为止甚至都不知道东都已经下诏勤王,他只能祈祷上苍的保佑。

李景摇摇头,无声叹息。

皇帝在豪赌,这些年皇帝的性格变化很大,冲动大于理智,浪漫大于现实,虽然皇帝在中外大战略的布局上堪称惊艳,并且屡屡得手,如果这一仗打赢了,皇帝也就基本上接近了他理想中的美轮美奂的战略大构架的建造,但是,皇帝把理想与现实混淆了,而现实距离他的理想总有一段距离,为此皇帝非常急躁,表现得急功近利,不论在策略上还是在用人上,都充满了矛盾和变异,由此也让皇帝和他周围的人时刻处在一种焦虑和郁愤之中,于是在策略上便常常脱离现实不顾一切的进行豪赌,而在用人上更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常常让人匪夷所思,比如对伽蓝的使用,在帝国历史上便是空前个例。

李景问了第三个问题,“伽蓝能否守住白狼塞?”

薛世雄摇头,他把伽蓝的预测告诉了李景,“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抵达白狼塞之刻,也就是白狼塞失陷之时。”

李景知道北平军的使命了,他冲着薛世雄躬身致礼,“请舞阴公下令。”

“北平军火赶赴白狼塞,于神武川、桑干河一线布阵,与白狼塞形成钳形防御,不惜一切代价将北虏主力阻截于白狼塞下。”

李景、罗艺等北平军将帅躬身领命,轰然应诺。







第三百三十章 九月初三

九月初三,白狼塞激战进入第十五天。

双方损失惨重,但此刻双方就如失控的战车,除了狂奔至死外,别无他策。

伽蓝身先士卒,每日与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他的金狼头护具和他的威猛雪獒已化身为燕北将士心中顽强的信念,就像那面高高飘扬在白狼塞上空的帝国大纛,始终烙刻在中土人的心里,屹立不倒。

每日燕北军团的军官们都要齐聚要塞,共议军情。校尉、郎将们随着伤亡与日俱增,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心情也日渐沉重。北虏拼命攻击,目标明确,那就是以命搏命,单纯消耗,消耗燕北军的兵力,消耗中土人的士气和勇气,只待始毕可汗率主力大军北撤而至,则必能一击而中,一击之下摧毁白狼塞。北虏人多势众,消耗得起,但燕北军消耗不起,每日掩埋了阵亡将士后,防御战阵便削薄一分,这样打下去,若无援军,则要塞必失,要塞若失,则必然导致南北决决战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无法实现决战之战略目标。

伽蓝尤为焦虑。这天军议上,有军官再次担心雁门,提出雁门失陷的假设。军议气氛由此变得沉闷、压抑,令人窒息。伽蓝断然否决了这一假设。白狼塞外北虏数次增兵,不计损失的连日攻击,足以证明雁门战局依旧处在僵持之态,而随着激战时间的延续,战局展对北虏会越来越不利,由此进一步导致北虏不得不狂攻白狼塞以打通北撤之路。

伽蓝依旧坚持自己的推测。九月十三日前后,也就是北虏攻击雁门城三十天前后。北虏迫于气候、战局展和牙帐内部矛盾等诸多不利因素,不得不撤离中土。从路程上来推算,伽蓝估计九月十八日前后,白狼塞将迎来这场决战的最**,迎来南北决战的巅峰对决,而帝国能否赢得这场决战的最后胜利,关键便在燕北军能否守住白狼塞。

伽蓝的信心有些动摇了,现在伤亡在增大。燕北军每日都在流血,士气、实力都在衰退,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白狼塞需要援军,需要更多的援军,虽然他知道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武牙郎将晋文衍所率的一万幽州主力军就在四百余里外的安阳镇,但那是这场决战中代北战场所能调用的最后一支军队。是燕北乃至幽州全境安全的最后保障,亦是薛世雄全盘控制代北战局的最后且唯一的依仗,也就是说,不到最后一刻,薛世雄绝无可能把这支军队投到白狼塞战场。

然而,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薛世雄倾其所有,靠这一万精兵事实上也无法守住白狼塞,因为北虏控弦太多了,几十万北虏控弦南北夹击白狼塞,白狼塞如何坚守?这时候伽蓝对军队的渴求程度已近疯狂。但薛世雄无能为力,不论伽蓝如何恳求。他都有心无力,爱莫能助。

由此伽蓝也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对帝国命运、对中土局势置关重要的问题,那便是经此一役后,代北军、燕北军乃至太原、涿郡等所有北疆镇戍军,都损失惨重而这个损失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可弥补,因为国内叛乱迭起,国内卫府军要勘乱平叛,无法及时补充到边疆。虽然北虏经此一役后,同样损失严重,未来一段时间内也不可能再次入侵中土,但北疆这种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镇戍安全并不能给国内矛盾的缓解和解决提供直接帮助,甚至都无力帮助皇帝和中央勘乱平叛。

伽蓝心中的无力无助感越来越强烈,他竭尽全力试图改变历史,但历史的每一次改变都加深了帝国的创伤,加快了帝国的崩溃度,这与他的愿望理想背道而驰,甚至越来越远。

为什么会这样?帝国到底做错了什么?皇帝到底错在哪里?中央的政治、经济、国防和外交战略与中外形势之间到底在何处产生了直接摧毁帝国统治的大碰撞?我又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我的努力与我的设想总是南辕北辙?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对还是错?抑或,天道当真不可逆?天命当真不可改?

伽蓝书告薛世雄,详述当前战局,他没有提到援军一事,他只能祈盼出现奇迹,祈祷上苍恩赐中土。

九月初三夜,屯驻于安阳镇的幽州主力军团接到了薛世雄的命令。

薛世雄以激动的心情告诉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和武牙郎将晋文衍,右武卫大将军李景率北平军已进入燕北,辽东留守杨恭仁率辽东、辽西两大军团也已进入榆关,正日夜兼程向燕北而来。

薛世雄命令幽州主力军团,即刻进入白狼塞战场,于鹅毛水、桑干水一线布阵,与白狼塞构成钳形防御,对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及其所率北虏主力展开猛烈攻击,不惜代价守住白狼塞。

九月初三,雁门激战进入了第二十天。

攻城的北虏伤亡惨重,守城的帝**民亦死伤累累。司马德勘的骁果第一军、潘文长的太原军、王智辨的代北军,还有雁门守军,均伤亡巨大,实力减损严重,而尤其令帝国君臣心惊胆战的是,城内粮草武器日益紧缺,距离告罄之日已曲指可数。

好在皇帝在公开场合下还是信心满满,扳着手指头告诉尊崇他的雁门军民,再过十天,北虏就要北逃而去,只要再坚持十天,战局必将生惊天逆转,胜利必将属于中土。

皇帝在雁门军民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志得意满,好似他就是无所不能的天,他就是决定北虏人生死存亡的神,而裴世矩、苏威、宇文述、来护儿和赵才等人却是暗自苦叹,圣主啊,这话你暗底里鼓励一下自己就可以了,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这一说,金口玉言,一旦没有变成现实,你就原形毕露,一下子从神坛上摔了下来,从神变成了神棍,到那时就全完了,雁门必在瞬间崩溃。

但这话谁也不敢说出来,担心被皇帝神智失控之后一刀砍了。皇帝所承担的重压太大了,这次他是拿国祚、拿身家性命、拿中土苍生、拿帝国的荣耀和中土的未来做赌博,他根本输不起。可以想像皇帝现在每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这与在炼狱里饱受酷刑的煎熬没有任何区别。

皇帝此刻也是毫无办法,一筹莫展,他只能祈祷,只能把赌注押在伽蓝身上。他也曾后悔过,懊悔自己的冲动和疯狂,但百般权衡后,他认定自己是对的,此种局势下唯有誓死一搏,狭路相逢勇者胜,自己根本就没有退路,没有选择。

偶尔他也庆幸自己身边有才智群的裴世矩,庆幸自己有一双慧眼看中了伽蓝,但伽蓝能否如自己所期望的那样一剑封喉、力挽狂澜,如擎天之柱般支撑起中土的天空,还要看这场决战的结果,还要等待命运之神的最终裁决。

还有十天,十天后北虏是否如朕所说的撤离而去?假若北虏不撤?不会……正如裴世矩所分析的,也正如伽蓝所推断的,北虏也是别无选择,十天后唯有撤离。伽蓝,你若助朕赢得了这场决战,朕必赐你一个辉煌的未来。

九月初三,崞山战场的战斗陷入僵持。

云定兴实力有限,又担心河东军临阵哗变,更担心崞山失陷导致战局剧变,所以他的攻击实际上只是摆出一个勤王的姿态,实质上他还是以攻代守。

守住崞山是他的底线,崞山防线无论如何不能丢,所以他不敢抱着破釜沉舟之决心,与北虏背水一战。

康苏密更不愿倾力攻击了。中土太大,人口太多,实力太强,这才是第一拨援军,后续援军会源源而来,双方的兵力对比会迅生变化甚至颠覆,所以他对赢得决战已不抱信心,但始毕可汗、莫贺咄设以及一帮主战将领都在雁门城下打疯了,迟迟不退,始终心存侥幸幻想第二天能拿下雁门,结果时间越拖越长,形势则越来越不利。

康苏密无奈,只好借助崞山帝**队动的反攻,迅向崞城收缩,力保自身实力不受重大损失,并借机向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施压,让他们从疯狂中清醒过来,仔细看看眼前的战局,认真推衍一下战局的展,若再不撤退,等到帝国援军全部赶到雁门,则大事去矣。

始毕可汗和莫贺咄设的确感受到了帝**队从南北两个方向给予的重压。在南面,帝国援军正纷至沓来,兵力越来越多,让攻打雁门的己方大军倍感威胁;在北面,帝国的燕北军牢牢坚守白狼塞,切断了己方大军的后撤之路,这对己方大军构成了毁灭性威胁,对军心士气更是致命性打击。

怎么办?是即刻撤离,还是等到明天?或许明天大军就攻陷了雁门,俘获了帝国皇帝。

始毕可汗犹豫着,而莫贺咄设和一帮将帅们则极力主张继续攻击,在撤军一事上根本无法形成决策。

九月初三,在燕北长城一线,双方的军队也陷入了激烈的厮杀。

不过在白山北麓,傅端毅、薛德音和阿史那铁槌却笑谈甚欢,双方的谈判依旧继续,而且谈的都是实质性内容,这与战场上的血腥格格不入。

九月初四,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与北平军主力沿着桑干水急西进,距离安阳镇越来越近。

九月初四,武贲郎将赵十住率幽州主力军团一万将士飞行进在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之间。







第三百三十一章 九月初五

九月初五清晨,伽蓝接到了薛世雄的书信,得知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和武牙郎将晋文衍将率幽州主力军团进入白狼塞战场,于鹅毛水、桑干水一线布阵,与白狼塞构成钳形防御,联手抵御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及其所率北虏大军。

同时,薛世雄还告诉了伽蓝一个天大喜讯,右武卫大将军李景和武贲郎将罗艺已于初二ri率北平主力军团抵达燕北行辕,现正ri夜兼程赶赴白狼塞战场,估计在初八ri前后抵达白狼塞,并在神武川和桑干水一线布阵,同样与白狼塞构成钳形防御,联手阻截俟利发康鞘利及其所率北虏大军,未来将与燕北军一起共同阻截北撤的始毕可汗及其所率北虏主力大军。

另外薛世雄还告诉伽蓝,辽东留守、观国公杨恭仁率辽东、辽西两大军团已进入榆关,现正在北平境内急行,很就要进入涿郡境内,估计在九月十二ri前后抵达燕北。

伽蓝暗自松了一口气,十分高兴。

这场爆发在代北境内的南北决战,东北道的五大主力军团已全部参战,投入的总兵力大约在七万五千人左右,东北道镇戍军七成以上的兵力都正在或即将进入决战战场,与北虏决一死战。

皇帝和中枢在帝国国防战略中,所拟制的基本原则是“先远东,后大漠”,先把远东局势稳定下来,摧毁远东霸主高句丽,然后集中整个北疆的武力,与大漠北虏决一死战,而其中东北道镇戍军在东征结束后已筋””疲力尽,他们是否坚决遵从皇帝和中枢的命令,并愿意与大漠北虏倾力一战。则是实现这一大战略的关键所在。

好在皇帝步步为营,在东征结束后,以薛世雄、李景、杨恭仁和伽蓝为东北道五大主力军团的统帅,确保自己和中枢的命令能够得以执行。而事实证明皇帝和中枢选择了正确的人选,东北道各军团统帅最终都能以帝国和中土利益至上,先后带着军队赶到了或正在赶赴决战战场,保证了皇帝和中枢能够在中外局势极度不利于帝国的情况下大胆、果断、坚决地实施既定的国防大战略。到今天为止,这一大战略基本上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伽蓝当即把这一好消息通告全军将士,以激励士气。

燕北将士心情振奋,士气如虹。誓死坚守白狼塞。

这天下午,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和武牙郎将晋文衍率军抵达鹅毛水和桑干水的交汇处。接着晋文衍率军背靠桑干水布阵,而赵十住和贺兰宜则分别率军布阵于鹅毛水的东西两翼,迅速构建了与白狼塞的钳形防御,不但对攻打鹅毛口要隘的北虏大军形成了威胁。也确保了青陂道和白狼塞之间运输通道的安全。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看到帝国援军来临,知道自己错过了最佳攻击时间。现今己方大军面对帝**队的钳形防御。攻击乏力。同时与两个对手作战。就必须同时挥动两个拳头,而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同时与两个强劲对手作战。尤其严峻的是,自陷入白狼..””塞战场以来,己方一直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而对手则充分发挥了长处和优势,并由此弥补了其在军队数量上的不足。结果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现在对手的援军终于来了,虽然姗姗来迟,却来得正是时候,正是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际。如此一来。帝**队迅速逆转了战局,确立了战场上的优势,除非自己再一次从云内城调兵南下。

阿史那咄栗没有选择。之前他已经有所预料,所以特意命令攻占yin山南麓及河套东部地区(即定襄郡的军队火速支援云内城。虽然定襄郡的防御同样重要,它可以有效阻截帝国的西北军进入代北战场,但阿史那咄栗顾不上那么多了,能抽调多少军队南下就抽调多少。

几天前从定襄郡南下的军队已经抵达云内,正在配合叱吉设阿史那咄捺攻打燕北。但如今看来叱吉设的攻击“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倾尽全力,亦没有给燕北造成重大威胁,这才让燕北的帝国镇戍军从容抽调军队进入代北战场。

实际上指望叱吉设不惜代价与帝**队倾力一战不现实。叱吉设与始毕可汗这对同父异母兄弟本来就有矛盾,彼此都很防备,而叱吉设明显处于劣势,为此他不得不想方设法保存自己的实力,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增强自己的实力,以免被始毕可汗“生吞活剥”了。这次决战始毕可汗行险一搏,赢了他就创造了辉煌,输了虽不至于就完了,但大漠和牙帐局势却会因此充满一系列的危险变数,其中可汗便有“倒塌”的可能。始毕可汗倒了,谁来继任可汗?启明可汗的儿子们都有”大隋帝国风云第三百三十一章九月初五”机会,就看谁的实力最强,谁能赢得大漠上大部分诸虏权贵们的支持,所以叱吉设有机会问鼎大漠,这种情况下,他会愚蠢到为了一头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吃掉他的老虎而解除自己的武装?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尚没有天真到如此幼稚的地步,他能说服阿史那咄栗攻打燕北,牵制燕北的一部分帝国镇戍军,已经心满意足了。因此,他一边急书叱吉设阿史那咄捺,哄骗他说战局有利于己方,始毕可汗正在率主力大军北撤,恳请他继续攻击燕北;一边急令云内城,再调两万控弦南下,就算拿不下白狼塞,也要始终保持对帝**队的攻击,消耗帝**队,继而为接下来的最后决战,为始毕可汗和主力大军在最短时间内摧毁白狼塞,打通北撤之路,创造好的条件。

阿史那咄栗又把这一消息急告俟利发康鞘利,请康鞘利注意防范,或许中土人还有多援军正从燕北赶来,千万不要因为大意轻敌而惨遭突袭,重蹈覆辙。同时他十万火急报讯哥哥始毕可汗和弟弟莫贺咄设,再一次恳请他们正视现实,正确分析和对待当前越来越多的不利因素,珍惜此次南下攻击所获得的来之不易的战果,果断而迅速的撤退,以最速度撤离中土返回大漠。

九月初五,雁门战场激战依旧。

始毕可汗、莫贺咄设和各军统帅都亲临雁门城下督战,都把自己的扈从亲卫等jing锐将士投进了战场,要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

雁门城内,帝国皇帝和中”大隋帝国风云”枢重臣也亲临战场第一线,宇文述、来护儿和赵才等卫府统帅们,不顾年事已高,身先士卒,亲自指挥帝国最为jing锐的禁卫军战斗在血肉横飞的城墙之上。

帝国的皇帝同样抱着破釜沉舟之心,他把左右翊卫府中的三侍全部投进了战场。三侍都是贵族子弟,宿卫禁中,其中亲侍一府,勋侍和翊侍两府,总共五府五千将士,是帝国最为jing锐的禁卫军,也是皇帝手中最后一支军队了。

双方将士都意识到战局即将发生改变,能否逆转局势就在这最后关头,所以双方都竭尽全力,都打疯了,双方的伤亡人数直线上升。

九月初五,崞山战场依旧是僵持之局。

云定兴是不得不打,而康苏密则心恋战,双方都有意保留实力,所以战场上双方“配合”得很默契,虽然打得“热火朝天”,但伤亡有限,既不够血腥惨烈,也不见尸横遍野。

九月初五,镇戍楼烦关的王仁恭仔细听取了云定兴所遣特使的呈述,基本上了认可了云定兴的要求和建议。

云定兴手上的兵力实在有限,他一方面要勤王,一方面又要确保太原的安全,巧妇难为米之炊,在排兵布阵上可谓捉襟见肘,一筹莫展,于是他把主意打到了王仁恭头上。

当初王仁恭向他要援兵,说要与他配合,双管齐下,前后夹击北虏,继而迫使北虏撤离雁门,但他手上兵,没有予以理睬””。现在他在崞山寸步难进,一点进展都没有,迫不得已,便想到了王仁恭的前后夹击之策,于是马上派遣特使赶赴楼烦关,劝说王仁恭主动出击,实施其之前所提出来的前后夹击北虏之策。

王仁恭理解云定兴的苦衷,云定兴的确是没有援兵给他,现在云定兴向他作出了承诺,只要他在楼烦关方向主动出击攻打北虏,威胁雁门北虏大军的退路,云定兴就在两京援军抵达崞山的第一时间内,给他一支最为jing锐的援军,并由他指挥这支军队率先向北虏发起反攻。

九月初五下午,王仁恭下令,楼烦关内的代北军再次出击,向桑干镇方向攻击前进,不惜代价与北虏浴血奋战,务必给攻打雁门的北虏造成威胁。

九月初五,燕北长城一线的战斗依旧继续。

同ri,两京援军在晋南、晋西南的大道上急速前进,距离太原越来越近。

同ri,右武卫大将军李景和武贲郎将罗艺率北平军抵达安阳镇,在得到粮草的补充后,连夜出发,继续向白狼塞急速挺进。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二章 九月初六

九月初六,北疆各个战场都处于激战之中,其中最南端的崞山战场打得最为默契,双方各有顾虑,都有意保留实力,而崞城战场打得最为平淡,康苏密明知自己拿不下这座城池,但迫于始毕可汗的命令和战局需要,又不得不打,就权当是以攻代守了。:

雁门战场打得最为疯狂,最为惨烈。

始毕可汗和他的追随者们知道自己已陷入了中土人的包围,虽然现在吐出到嘴的猎物,早一点撤离雁门,有助于他们以最小代价突围而去,但所获得的战果非常有限,距离他们理想中的战略目标也较远,而晚一点撤离,把已经到嘴的猎物囫囵吞下去,则战局必然颠覆,战果必然辉煌,重要的是理想中的战略目标将一夜间变为现实。面对如此巨大且近在咫尺的诱惑,始毕可汗和他的追随者们岂能放弃?弃肯轻言撤离?攻击,不惜一切代价攻击,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北虏顽强,中土人则坚韧。皇帝已公开宣称北虏马上就要逃离而去,既然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当然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楼烦关战场打得凶猛。

王仁恭担心雁门战场出现意外,担心皇帝遭遇不测,担心帝国的荣耀被北虏所玷污,遂决心不惜代价攻击北虏,竭尽全力改变战局,推动战局向有利于帝国的方向发展,于是近万代北军毅然冲出楼烦关。以破釜沉舟之决心,舍身赴死。与北虏浴血厮杀。而两万北虏控弦亦是一往前,誓死奋战。北撤的路就在他们的脚下,能否守住这条路,不但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关系到兄弟袍泽的存亡,关系到突厥人的未来,所以此仗不得不打,不得不舍身忘死的打。

白狼塞战场还是持续激战中。虽然帝**队增一万援军,但并未改变己方在兵力上的劣势,也未能改善己方在白狼塞战场上的困窘局面。

这天中午,伽蓝、冯翊、薛万均与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在鹅毛水下游的一处树林里见了面。

赵、贺、晋三将对伽蓝闻名已久,对伽蓝以血腥杀戮征服高句丽甚为敬佩。虽然伽蓝年轻,但出身高贵,且少年从军。以一己之力在西土边陲书写传奇,建下累累功勋,现今又为皇帝所倚重,屡屡委以重任,前途可谓光明。如此英雄人物又岂能等闲视之?当然倾力结交了,就算彼此在军中隶属不同派系。但考虑到将来,完全有必要结个善缘。

伽蓝刚从战场上下来,戎装血染,杀气凛冽,仿若敌阿修罗。赵、贺、晋三将暗自惊叹。自古英雄出少年,诚不我欺也。

目前战局几位将军都清楚。没人怀疑皇帝的运筹帷幄之能,他既然敢以身为饵,诱敌于雁门,自有保全雁门之策。待两京援军抵达雁门战场,北虏主力大军必然撤离,然后双方之间的决战将在白狼塞爆发。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注定没有真正的赢家。北虏人多势众,而白狼塞的帝国戍守兵力有限,北虏在付出惨重代价后必能突围而走,而帝国北疆镇戍军亦必死伤殆尽,元气大伤。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斗,论在军事上还是在政治上,都将对南北双方产生深远的影响。

基于这种认识,几位将军都有意识的隐藏了对未来的忧虑,集中精力商讨坚守之策。伽蓝对此已有通盘考虑,拿出了一系列御敌方案,其核心还是挖掘壕沟和铺设拒马阵,也就是一定要把北虏的骑射等众多优势化为乌有,迫使北虏下马作战,以帝国将士之长来攻北虏之短,力求最大程度的杀伤敌人。

年近五十的老将赵十住望着地图上纵横交错于山川之间如蜘蛛般密集的壕沟,忍不住赞叹道,“若能完成这些壕沟的挖掘,北虏恐怕插翅难飞。”

“即便北虏突围而走,他们的坐骑、牛羊和辎重却受阻于沟壕,不得不忍痛丢弃。”晋文衍也是一员老将了,满脸沧桑,此刻却笑容满面,意气风发,“如此一来,北虏只能徒步而逃,而白狼塞距离云内城有两百余里,若两京援军能衔尾追杀,必能斩首数,予北虏以致命一击。”

贺兰宜谨小慎微,说得少听得多,这时突然问了一句,“这一防御阵势将军已完成多少?”

“六成阵势已构建完成。”伽蓝说道,“此阵关系到军团之存亡,关系到决战之胜负,故燕北将士不奋勇争先,每天深夜轮番到指定地点掘壕。尤其预备军团,只要战事许可,即便白天也去挖沟掘壕。另外我们在运送军需的燕北民夫中临时征召了三千壮丁,日夜赶制拒马。到目前为止,这一防御阵式已覆盖了整个白狼塞区域,接下来阵势将向桑干水方向延伸,力争在未来几天内把鹅毛水和神武川一线亦纳入这一阵势内。只待北平军抵达战场,布阵于神武川之后,各军团随即可于夜间轮番掘壕,以彻底完成这一阵势的部署。”

“人手还是不够。”赵十住估猜这一简易实用的防御阵势足可抵上十万大军,所以非常重视,“某等联名急报行辕,请舞阴公向白狼塞战场调用多民夫,而我们则从即刻起征调所有进入白狼塞战场的民夫,日夜掘壕,安置拒马,务必堵绝北虏逃离之路。”

伽蓝等各军统帅均同意赵十住之建议,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甚至有惶恐之感。很,十几万乃至二十几万北虏控弦将云集白狼塞,他们将为生存而战,将为逃生打开一条通道,可以想像他们的疯狂,而唯一阻碍他们求生的便是坚守白狼塞的帝**队。帝**队数量有限,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的疯狂攻击,数帝国将士将倒在战场上壮烈殉国,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人?

燕北长城一线的战事有所缓和。

叱吉设阿史那咄捺从帝国谈判特使处所获悉的代北战况,与从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处所得知的代北军情,在某些关键细节上有出入,甚至完全相反。叱吉设既不相信中土人,亦不相信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只相信自己,只坚守自己的底线,他要确保自己的实力不会遭受致命损失,唯有如此,他才能在优胜劣汰竞争残酷的大漠上活下去。

同一时间,他布置在燕北的秘兵陆续送回紧急讯息,又有一支帝国援军越过太行山进入了燕北,同期还有大量的粮草辎重从涿郡运到燕北,其运送队伍绵延于太行山南北两麓长达数百里而不绝。

中土帝国的实力太强大了,只要它一声怒吼,便可动员全部国力进行战争。现在帝国的东北道主力大军正在飞速进入决战战场,那么可以推测到,帝国京畿地区的主力大军也正在飞速北上,帝国最为强悍的西北军灵朔军团十有**也出动了,正从大河套头方向向阴山南麓发动攻击,继而在阴山一线对北虏大军形成第二个包围圈。由此可以预测到这场决战的结果,始毕可汗和他的那些忠实追随者们都将葬身于自己所发动的这场南北战争,葬身于自己所编织的荒诞梦幻中。

叱吉设没有过多犹豫,下令放慢攻击节奏,虽然依旧维持对燕北长城一线的攻击,但其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对大漠牙帐、对代北决战战场讯息的打探上,以便准确把握南北局势的发展,在确保维持既得利益的情况下最大程度的为自己谋取大利益。

九月初七,北疆各战场战况依旧,但战局的发展却对北虏越来越不利。

这天,云内城北虏军队遵从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的命令,再调两万控弦南下白狼塞战场。

这天,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武贲郎将罗艺率一万五千名北平将士正急行在青陂道的崇山峻岭之中,距离白狼塞战场只剩下一天一夜的路程了。

这天,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一万河东主力大军正飞奔于西河平遥境内,距离太原首府晋阳城还有两天的路程。

这天,越王杨侗率五万东都援军飞速行进在上党郡的北部山峦之中,距离太原首府晋阳城还有三天的路程。

这天,三万西京援军在上大将军、秦兴公杨义臣的指挥下,正沿着汾河东岸急速推进,其选锋军已进入西河境内的雀鼠谷,距离太原首府晋阳城还有四天的路程。

九月初八,始毕可汗接到了俟利弗设的书信。

中土人增兵白狼塞,帝国援军正源源不断进入代北战场,而北上勤王的帝**队估计距离雁门也越来越近了。中土人正在加固他们的包围圈,而雁门城是个陷阱,中土皇帝亲手炮制了一个风暴漩涡,把突厥人的主力大军吸进了漩涡,牢牢拖住了他们,由此给帝国大军赢得了充足的时间完成对突厥人的包围。这一仗结束了,可汗应该带着主力大军果断撤离了,不能再耽搁了,否则必有全军覆没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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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剧变前夜

九月初八ri夜,始毕可汗召集莫贺咄设及诸军统帅,再次商谈撤军事宜。

始毕可汗的决心已经动摇。攻击雁门城的激战已经持续了二十五天,十几万控弦浴血奋战,屡屡看到攻陷的希望,却屡次功亏一篑,始终未能杀进城内给予中土人以致命一击。突厥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雁门城却在摇摇yu坠中始终巍然耸立,虽然它也是伤痕累累,但它顽强坚持下来了,它用坚不可摧的信念顽强支撑着流血如注的身体,它用城楼上飘扬的帝国大纛鼓励着自己的将士,嘲笑着突厥人。突厥人的勇气和士气已经被累累尸骨所耗尽,代之而起的是对中土的畏惧,是对家乡的思念,是对战斗的厌倦。..

雁门战场是个陷阱,不能再打了。这是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俟利发康鞘利一而再再而三向始毕可汗及雁门战场上的诸军统帅们所发出的jing告,如今,这个jing告正在变成梦魇,让突厥人饱尝着噩梦的恐怖。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非常愤怒,他对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发出质疑,你们在白狼塞战场上先后投入了八万大军,连续攻击了半个多月时间,不但没有拿下白狼塞,反而损失惨重,导致战局对我们越来越不利,其原因是什么?你们为何没有攻陷白狼塞?难道白狼塞如雁门城一样坚固?难道白狼塞的坚守者是帝国的皇帝和他的禁卫军?魔鬼伽蓝和他临时拼凑而成的燕北军在兵力严重不足并腹背受敌的情况下,竟奇迹般的守住了白狼塞,难道他们受到了神灵的庇护?..

阿史那咄苾嗣的咆哮,激起了诸军统帅们郁积在心里的怒火,大家几乎是异口同声“讨伐”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你们自己能,导致战局逆转。却把责任推给我们,催逼我们撤离雁门,让我们替你去攻陷白狼塞,岂有此理。

也有几个保持理智的牙帐权贵,站在地图前分析和推衍战局。魔鬼伽蓝和燕北军杀进代北,攻陷白狼塞,开辟了白狼塞战场之后,便与雁门战场形成了呼应,而这一战局的形成则给中土人击败突厥人赢得了战机。然后,东北道的幽州军、北平军、辽西和辽东军依次进入燕北。在确保燕北安全的情况下,把主力调进代北,进入白狼塞战场,与突厥人形成决战态势。同一时间,中土京畿地区的卫府军主力会以最速度北上勤王。从时间上来推算,他们将很抵达战场。如此一来。中土人便完成了对突厥人南北夹击之部署。南北决战已不可避免。

如果这一分析和推衍是正确的,那么突厥人就必须马上撤离雁门,乘着中土京畿地区的卫府军主力尚未抵达决战战场之际,率先进入白狼塞战场,给坚守白狼塞的帝**队以毁灭xing打击,彻底摧毁中土人南北夹击之部署。如此突厥人便再次逆转了战局,不但进可攻退可守,赢得了战场上的主动权,还可以集结全部力量。在白狼塞与北上追击而来的帝国京畿卫府军主力进行决战。

假若中土人不敢决战,那么突厥人战果辉煌,在摧毁了帝国代北军、东北道镇戍军之主力后,中土北疆的防御兵力已基本上损失殆尽,突厥人完全可以在代北站住脚,实际控制这一地区,并对帝国的东北、河北乃至京畿地区形成直接威胁。

所以,中土人肯定要进行决战,但帝国京畿卫府军主力长途跋涉而来,将士疲惫,且南北夹击部署失败,东北道主力惨遭毁灭,士气不振,军心萎靡,相反突厥人则士气高涨,又以逸待劳,必能赢得这场决战的胜利。

攻陷雁门俘获帝国皇帝是胜利,在白狼塞战场上摧毁帝**队也是胜利,那么哪一个策略好?有利于突厥人赢得这场决战?符合突厥人的利益?疑第二个选择是正确的,以最速度攻陷白狼塞,逆转战局,首先确保突厥人立于不败之地,攻守兼备,进退自如,这才是上上之策。

持不同意见的统帅们激烈争论。

一方以莫贺咄设为代表,坚决不愿意吐出嘴里的猎物,非要继续攻打雁门城,宁愿置突厥人的存亡于险境,也要把豪赌进行到底。

一方则以始毕可汗为代表,愿意马上吐出嘴里的猎物,急速撤离雁门进入白狼塞战场,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白狼塞的帝**队,先把肚子填饱,先让自己脱离险境,处在安全位置上,接下来再根据战局的发展紧紧抓住战机,努力扩大战果,力求最大程度的实现多的战略目标。

九月初八ri夜,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武贲郎将罗艺统率一万五千名北平将士抵达白狼塞,并在黑暗的掩护下,沿着桑干河急速向神武川挺进。

为确保北平军安全抵达神武川并连夜完成防御战阵的构建,伽蓝在黄花堆、金沙滩一线集结了十个鹰扬府,于深夜向北虏发动了反攻。

帝**队的反常举动引起了康鞘利的jing觉,他一边指挥麾下诸军奋力作战,一边多派斥候向四周打探,以免重蹈被帝**队围歼之覆辙。

九月初九ri凌晨,俟利发康鞘利接到了斥候急报,有一支帝**队出现在神武川,对己军的侧翼构成了攻击态势,并与白狼塞的帝国守军形成了钳形防御,战局对己方越来越不利了。

康鞘利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他马上急报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帝**队一批批进入白狼塞战场,其防御阵势已经由白狼塞一个要隘扩大到桑干河一线方圆数十里范围,在彻底堵绝了己方主力大军北撤之路的同时,也基本完成了两军决战的前期部署,决战已不可避免。

康鞘利十万火急报讯始毕可汗。中土人不断增兵白狼塞,战局正在向决战方向急速发展,而雁门战场已难有作为,可以预见,中土人北上勤王大军很就要抵达雁门,完成对己方大军的南北夹击之部署,到那是,己方主力才从雁门撤军,则必然错过逆转战局的最后机会。康鞘利为此恳请始毕可汗,马上撤离雁门,乘着中土北上增援大军尚未抵达雁门之际,火速进入白狼塞战场,攻陷白狼塞,摧毁中土人南北夹击之部署,把决战的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上。

初九ri,雁门战场还在激战,突厥人打得异常疯狂,但综观整个战场,突厥人的这种疯狂进攻呈现出一种近乎歇斯底里式的病态心理。

宇文述、来护儿、赵才等帝国老帅们敏锐地察觉到了突厥人的异常,当即得出结论,突厥人支撑不住了,要撤了,胜利就在眼前。

皇帝闻讯,与裴世矩、苏威等中枢重臣马上登上城楼仔细观察,虽然不敢确定突厥人是否马上撤离,但心里的喜悦还是难以遏制。皇帝在重压之下心理或许也有些病态,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命令,告诉全城军民,北虏要逃了,我们即将赢得胜利,我们即将展开反攻。

没有人敢阻止皇帝,再说此刻雁门城也是jing疲力竭,军民们需要士气,需要勇气,需要希望。皇帝要“疯狂”,那就任其疯狂吧。

初九ri,白狼塞战场,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再得援兵,从云内城增援而至的两万控弦抵达战场。

白狼塞战场上,白虏大军增至十万余人,而帝**队也增至五万人马。

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没有任何选择了,唯有进攻,疯狂进攻,于是整个白狼塞战场,从鹅毛口、鹅毛水、黄花堆、金沙滩到神武川,数十里范围内,南北两条防线,都陷入了激战之中。

初九ri黄昏,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一万河东主力大军抵达太原首府晋阳城。大军轻装简从、ri夜兼程而来,急需修整,急需粮草武器的补充。

同ri,越王杨侗率五万东都援军飞速行进在太原郡境内,距离晋阳城还有一天的路程。

同ri,上大将军、秦兴公杨义臣率三万西京援军抵达西河平遥,其选锋军已进入太原郡祁县境内,距离晋阳城还有两天的路程。

同ri,辽东留守、观国公杨恭仁率一万辽东军、五千辽西军在涿郡首府蓟城补充了粮草之后,马不停蹄,火速向燕北挺进。

同ri,燕北长城一线的战斗已趋于“平和”,叱吉设的攻击yu望已经没有了,他凭借自己所获得的各类讯息,推断出始毕可汗及其所率北虏大军必然战败,这时候他一边与帝**队保持“默契”的战斗,一边积极与帝国谈判,同时把主要jing力放在了大漠局势的变化上,以随时应对牙帐即将爆发的一系列政治风暴。

同ri,雁门战场还在激战,但突厥人颓势已现,不少军队已经失去了攻击锐气。

同ri,康苏密接到了始毕可汗的命令,撤离崞山,把军队集中到崞城战场,字里行间均透露出了撤离迹象。

同ri,正与帝国代北军激战于桑干镇和楼烦关一线的北虏军队亦接到了始毕可汗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中土人打回楼烦关内,确保善阳、桑干、句注一线的安全。

战局即将发生剧变。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四章 老帅的忧虑

九月初十ri,上午,伽蓝和冯翊至神武川战场拜见右武卫大将军李景。

李景曾担任过代州总管,主掌过代州军政。今上登基之初汉王杨谅造反,李景誓死不从,据城坚守,从此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当时给李景做司马的便是冯孝慈。冯孝慈也是在那一仗中赢得了皇帝的赏识和器重,此后乃出镇西土,建下累累功勋。因为这层关系,李景对冯翊极为客气,嘘寒问暖,甚至谈到了已经故去的冯孝慈,悲伤之余嗟叹不己。..

伽蓝却与罗艺相谈甚欢。虽然两人在远东战场上一度横眉冷对,就差没有拨刀相向了,但袍泽之情难断,何况伽蓝最后带着龙卫军摧毁了高句丽,证明了他的能力,雪洗了帝**人的耻辱,对此罗艺还是钦佩至极,不过罗艺对伽蓝的嫉妒之心也是与ri俱增。

皇帝的亲戚多了,得到皇帝的信任并委以重任者却寥寥几。异军突起的伽蓝便是这廖廖几中的一个。试想皇帝把决定中土命运的南北大决战托付给这样一个年轻的将军,把自己的xing命、声誉和权威统统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与皇族有着很深仇怨的、刚刚从西土边陲归来的豪门子弟,这需要何等的信心和勇气?而事实证明伽蓝没有辜负皇帝的信任,他不但完成了南北大决战的战略部署,还正在把战局一步步推向胜利。

这是中土人的决战,是皇帝的决战,也是帝**人的决战,只待决战打赢了,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将在历史上书写下辉煌的篇章。罗艺为此兴奋、激动,也十分感慨。他自问没有伽蓝的能力。而伽蓝经此一役后必将成为帝国万众瞩目的英雄,为中土人所景仰,只是这对他本人和帝国来说是喜还是忧?隐约之中罗艺仿若看到了一丝不祥之兆,这让他颇感惶恐,对帝国的未来充满了忧虑。..

伽蓝向李景和罗艺详尽分析和推衍了战局。

之前薛世雄已经从全局角度进行了阐述,现在再听伽蓝从局部战场到整个北疆战场进行全方位的诠释,李景和罗艺各凭自己的作战经验和政治智慧,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判断,这场决战已成两败俱伤之局,而白狼塞战场上的军队必将承受巨大损失。这一损失将会产生两个严重后果:一是北疆镇戍军损失殆尽;其二帝**队仅从数量上来说便法占据优势,所以即便包围了北虏大军也法将其全歼,北虏大军肯定能撤走,这便给帝国的政治斗争埋下了重大隐患,而政冶上的激烈斗争则必将弱化因军事上的胜利而带来的政治优势。未来的东都必将掀起狂风暴雨,政冶风暴亦是不可避免。

既然政治风暴不可避免。那么“站队”就很重要。你站在哪一边?是支持皇帝,还是与皇帝抗衡,做他的政治对手?军中统帅们隶属于不同的政治集团,他们所掌握的军队,实际上代表着不同的政治集团所拥有的实力,亦是它们之间进行政治博弈的后盾。皇帝对军队的实际控制程度代表着他的权威的大小。而第三次东征的胜利,以及今ri帝国在南北决战中所取得的优势,都得益于他对军队控制力的提高。然而,此时此刻。皇帝把所有忠诚于他的军队都调到了南北决战的战场,当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后,忠诚于皇帝的帝**队还能剩下多少?在功勋和荣耀的背后,却是权威的崩溃,军事上胜利了,政治上却失败了,这种事在历史上比比皆是,而后果是毁灭xing的。

李景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伽蓝将军,陛下所拟南北决战之策略,其目标是开疆拓土,还是维持边疆的稳定?是倾尽国力摧毁突厥人,还是维持南北双方之和平?”

伽蓝神sè凝重,久久不语。李景终究是帝**中十二卫府大将军之一,他对政治的关注要远远大于他对军队的掌控,他一眼便看出了南北决战在政治上的利弊,出于对帝国未来的忧虑,老帅还是向皇帝的这一战略决策提出了质疑。

伽蓝不知如何回答,他内心深处的力感再度涌出,他真想冲着苍天怒吼,为什么某每一次改变历史都未能拯救帝国于危难,反而把帝国的推向了深渊,这到底是为什么?是某错了,是皇帝错了,抑或还是帝国整个统治阶层都错了?

李景似乎看出了伽蓝内心中的挣扎和痛苦,不禁黯然叹息,“西征吐谷浑,东征高句丽,加上今天的南北决战,其真正的目的都是为了中土之安全,但中土安全了吗?今天的中土内忧外患,没有安全,亦没有安宁的未来。”

李景看了伽蓝一眼,又看看冯翊和罗艺,目露忧郁之sè,“为什么现实与我们的愿望背道而驰?为什么数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却不是他们所期待的美好未来?年复一年的战争让中土饱受创伤,而我们何时才能看到战争结束的迹象?”

李景这话说得很含蓄,很委婉,也很不合时宜,尤其是当着伽蓝的面,这话有可能传到皇帝的耳中。是以冯翊很担心,却不知如何劝阻。罗艺面表情,抬眼望天,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伽蓝却是理解老帅的苦心。中枢所拟的国防和外交战略是正确的,错就错在执行上。西征、东征,皇didu是御驾亲征,实际上皇帝既是决策的拟制者,也是决策的执行者,而由此导致的后果是,西征、东征的最终结果完全偏离了决策,其目标都由削弱和遏制对手,变成了摧毁对手,于是开疆拓土便成了战争的最终目标。

因为战略目标的改变,战争的xing质也就改变了,战争的过程也就变得异常的复杂和艰辛,其最终结果是,因为受限于当前国力的大小,帝国本身并不具备在现阶段开疆拓土的能力,于是当国力耗尽之后,战争的目标也就从摧毁对手开疆拓土,不得不重调整为遏制对手以维持均势。在西征战场上如此,吐谷浑复国了,陇西边陲还是维持双方之间的和平;在东征战场上亦是如此,高句丽王国必须保存,以维持远东局势的稳定。换句话说,西征、东征的最终战果还是“削弱和遏制”,但因为在战争过程中其目标有过重大改变,导致帝国为此付出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而这些国力都白白浪费了。

今ri的南北决战还是如此,对手的军事实力非常强大,其军队数量和武力都远远超过了吐谷浑和高句丽,但决战期间,帝国的决策者试图包围对手,全歼对手,而投到决战战场上的军队却没有对手多,实际上这一仗根本就不能打,打了就是两败俱伤。以今ri帝国内忧外困之窘局,一旦与对手拼个两败俱伤,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其后果之严重可想而知。

如果这一仗的目标是“削弱和遏制”对手,那此刻就进入了决战末期,只待始毕可汗与北虏主力大军撤离中土,这一仗就结束了。虽然战果不够辉煌,皇帝和帝**队不过把“入室抢劫”的北虏赶走了,但达到了“削弱和遏制”对手的目的,未来一段时间内北虏是绝可能再次入侵中土了,而皇帝和中枢则可以集中jing力,利用掌控的帝**队,迅速戡乱平叛以“安内”,如此则可缓解或解决“内忧外患”之政治目标。

老帅不期望伽蓝能听懂他的话,但这话只要传到帝国决策者们的耳中,诸如皇帝和裴世矩等人,他们一定听得懂。

伽蓝深深一躬,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现在能理解雁门战场上始毕可汗的心理了,把到嘴的猎物吐出来,那需要何等的决心?伽蓝自问做不到,或许皇帝、裴世矩、薛世雄、李景等帝国的鼎柱们能做到,但他绝对做不到,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杀,不惜一切代价去杀,竭尽全力去杀。

“请滑公坐镇要塞,居中指挥。”

伽蓝向老帅发出了邀请,自愿把战场指挥权拱手相让。这实际上并不符合规矩,薛世雄是东北道的最高军政首长,他没有下达命令,老帅不能擅自接手白狼塞的战场指挥权。虽然老帅的品秩、官职都比伽蓝高,但伽蓝在名义上还是东北道的副大使,是薛世雄的副手,而重要的是,薛世雄为什么没有下达让老帅接掌白狼塞战场指挥权的命令?

伽蓝这话一出口,冯翊、罗艺都略感吃惊,不知道伽蓝目的何在,难道仅仅是出于对老帅的尊敬?

李景却是不以为意,略略摇手,不假思索的拒绝了,“某听伽蓝将军的命令。”

伽蓝还待再劝,老帅断然挥手,“这是决战,中土的决战,圣主的决战,不容失误。某坚守神武川,即便粉身碎骨,也决不后退一步。”

伽蓝大礼拜谢,与冯翊告辞而去。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五章 撤离

九月初十,在白狼塞战场打得血肉横飞之际,在雁门战场尸横遍野之刻,越王杨侗与五万东都援军抵达了晋阳城,与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及一万河东主力大军会合。

同日,上大将军、秦兴公杨义臣与三万西京援军距离晋阳城还有一天的路程。

同日,辽东留守、观国公杨恭仁率一万辽东军、五千辽西军越过太行居庸关,火速向燕北行辕所在地怀戎挺进。

同日,燕北长城一线的战斗还在继续。

同日,马邑太守王仁恭指挥代北军继续在楼烦关外与北虏激战,竭尽全力向桑干镇推进。

同日,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指挥骁果第二军、太原军和河东军抵达崞城战场,向北虏发动猛烈攻击。康苏密在继续包围崞城的同时,一边指挥麾下大军全力阻御帝**队,一边暗中命令帐下大将做好撤离准备。

同日,雁门战场还在激战,且战况空前激烈。城内的帝国皇帝和雁门军民们,城外的始毕可汗和北虏将士们,都在一边浴血奋战,一边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九月初十日下午,始毕可汗接到了俟利发康鞘利十万火急从白狼塞送来的消息。从白狼塞到雁门城有四百余里的路程,康鞘利所遣信使仅用一天半的时间便把消息送到了始毕可汗的手上,可见其速度之,也可见其军情之紧急。

第三支帝国援军于初八日深夜进入了白狼塞战场,并布阵于神武川、桑干水一线。之前第一支帝国援军进入了白狼塞的鹅毛口要隘。第二支帝国援军则部署在鹅毛水与桑干水的交汇处。现在第三支帝国援军也到了,而这支军队的加入,使得整个白狼塞战场的防御范围扩大到了方圆几十里,也就是说,从白狼塞到桑干水之间凡地势较为平缓,可以让北虏开辟为撤退通道的区域,都被帝**队堵死了。

中土人完成了他们的决战部署,完成了对北虏主力大军的包围,而首功者,便是帝国皇帝。帝国皇帝以自身为诱饵。利用坚固的雁门城和数万雁门军民,把北虏主力大军牢牢拖在雁门战场上达一个月之久,给帝国各路援军进入代北战场并完成决战部署,赢得了充足时间。

始毕可汗和他的部下们在明明知道雁门城是个陷阱的情况下,还是毅然决定豪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帝国皇帝这个诱饵太肥了,太诱人了,一旦豪赌成功,则“天翻地覆”。建下空前辉煌之伟业。

结果却是残酷的,始毕可汗和他的忠实的追随者们赌输了。倒在了赌场上,如今唯有困兽犹斗,以赢得最后一线生机。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始毕可汗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吐出嘴里的猎物,而莫贺咄设和所有主战统帅们虽然百般不甘,奈何时运不济,论他们如何努力,论十几万将士如何舍生忘死。就是攻破不了雁门城,就是法向前推进一步。

突厥人不得不承认,帝国皇帝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个诱饵,是个实现理想的工具,但对雁门城的军民来说,帝国皇帝则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尊严和荣耀。他们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和信念,一个帝国皇帝就相当于十万帝国大军,所以,雁门城内的军民坚守到了最后。他们赢得了胜利,他们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守护了自己的信念,他们成功了。

始毕可汗下令,撤退,撤出长城,撤出阴山,回到大漠,回到自己的家。

当夜,始毕可汗、行帐官僚及五万突厥主力率先撤离,连夜撤离,为加撤离速度,所有能扔下的辎重包括掳掠的战利品,统统抛弃。

当夜,始毕可汗遣使十万火急赶赴崞城战场,命令康苏密连夜撤离,务必于第二天午时抵达雁门城,以掩护雁门城下的主力大军撤向句注要塞。

当夜,始毕可汗遣使急报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和俟利发康鞘利,主力大军于初十日午夜开始撤离雁门战场,估计于十五日之前抵达白狼塞战场,请两位统帅务必竭尽全力指挥所部将士,向白狼塞战场上的帝**队发动猛烈攻击,以持续消耗和疲惫帝**队,只待主力大军抵达战场后便可发动雷霆一击,以绝对实力在瞬间摧毁帝**队,攻陷白狼塞,打通北撤回家之路。

当夜,始毕可汗遣使至句注要塞、桑干镇和善阳城,命令戍守三地的军队做好撤离准备,并警告桑干镇戍守军,务必防备楼烦关的帝**队突破防线,假若桑干镇失陷,虽不至于断绝大军北撤之路,但可以拖延大军北撤的时间,一旦让从太原以南方向增援而来的帝国援军追了上来,则大军必陷入包围,由此会置大军于险境,会让己方军队在突围之战中付出惊人代价。

同日夜间,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接到了马邑太守王仁恭的书信。

昨日云定兴曾书告王仁恭,说北虏大军撤离了崞山战场,撤到了崞城一线,估计北虏要撤离雁门了,故命令王仁恭不惜代价继续向桑干镇方向攻击,做出要攻陷桑干镇,切断北虏退路之态势,以期进一步加大对北虏的威胁。

王仁恭手上的军队有限,代北军虽然在楼烦关以北方向向北虏军队持续攻击,奈何对手兵力两倍于己,再加上战场狭窄,双方打了个旗鼓相当,法达到云定兴之要求,故王仁恭十万火急向云定兴求援。时间已过去很久了,太原方向肯定有援军抵达战场,你云定兴必须信守承诺,给我增派援兵,否则就算我把代北军打完了,也法推进到桑干镇,法切断北虏的撤离之路。

云定兴气得破口大骂。他不是骂王仁恭,而是骂两京权贵和勤王援军。八月二十四日东都诏令勤王,至今已过去整整十六天了,两京援军却杳音讯。从两京到太原不过一千四五百里的路程,帝国卫府精锐日夜兼程,日行百里,也应该到太原了,为何至今没有丝毫消息?难道这也是皇帝的安排,担心两京援军北上的消息泄露了,让北虏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中土。继而导致决战之策功亏一篑?抑或,这是两京权贵们的“阴谋”,蓄意隐瞒援军的消息,以尽量减少对北疆战局的影响,内心里却在期待着皇帝的失败,打算在战后顺势推翻皇帝?

云定兴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安抚王仁恭,就在这时,他接到了斥候的急报。北虏撤军了,正从崞城城下撤离。

云定兴急召各军统帅。商量是乘着北虏撤离之际连夜发动攻击,还是密切关注北虏动静,等到天亮再做决策。最后力求稳妥的心理占据了上风,云定兴决定等到天亮。

九月十一日,雁门战场一片死寂,北虏停止了攻击。

城外北虏人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依序撤离。

城内帝国的皇帝和雁门军民却忐忑不安,翘首以待。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等待北虏人的攻击,还是在等待奇迹的出现。

十一日午时,始毕可汗、行帐官僚和五万主力大军越过了西陉要塞。进入句注山。其选锋军纵马狂奔,已飞速抵达桑干镇,于黄水河两岸布下战阵,确保主力大军北撤通道之安全。

十一日午时,康苏密率军疾行八十里,撤到雁门城下。同一时刻,莫贺咄设率余下主力大军撤离了雁门战场。北上句注。

十一日午时,右屯卫大将军云定兴率军推进到崞城城下。

崞城城门大开。云定兴进城拜见齐王杨暕。杨暕欣喜若狂,命令城内大军与云定兴部合兵一处,由自己统率。火速向雁门推进,一则探查北虏主力是否真的撤离而去,二则也急于勤王,以期赢得皇帝的好感。

杨暕的这一命令得到了行宫官僚和诸军统帅们的支持,大家都急于第一个抵达雁门城下,急于向皇帝表达自己的忠诚,毕竟让皇帝在雁门城中饱尝被围之苦,罪莫大焉。而尤为可怕的是,假若雁门城已经失陷,假若皇帝已经被北虏所俘获,那么帝国政局就要掀起惊天狂澜,齐王杨暕“近水楼台先得月”,是理所当然的第一皇统继承人选,何况他就在南北决战的战场上,行宫官僚和诸军统帅就在他的身边,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那么第一个向其效忠的人,第一个拥戴其为帝国皇帝者,则必然会获得难以估量的利益。

于是大约在一个时辰后,被围近一个月之久的齐王杨暕,便带着勤王之师“急吼吼”地冲向了雁门城。

十一日,越王杨侗会同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六万援军火速北上。

十一日黄昏时分,上大将军杨义臣率三万西京援军抵达晋阳城。

十一日深夜,始毕可汗、行帐及五万北虏主力抵达桑干镇,连夜横渡黄水河。

大约在同一时刻,莫贺咄设及其所率大军正在通过句注要塞。

与此同时,康苏密指挥大军开始撤离雁门,连夜赶赴西陉要塞。

九月十二日凌晨,齐王杨暕率军逼近雁门城,考虑到黑夜的危险性,大军居高而守,并派出大量斥候到雁门城下打探军情。

同日凌晨,白狼塞战场上的俟利发康鞘利接到了始毕可汗率军撤离雁门城的消息,惊喜交集,遂遣使报于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相约于十二日上午开始,不计代价向白狼塞发动攻击,持续消耗帝**队。

同日凌晨,辽东留守、观国公杨恭仁率军抵达燕北行辕,东北道大使、涿郡留守、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于桑干水畔相迎。

“观公,军情紧急,某与你同赴白狼塞,与北虏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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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皇帝的愤怒

九月十二ri清晨,齐王杨暕得到斥候报讯,雁门城下的北虏大军已全部撤离。

杨暕大喜,传令三军,火速挺进雁门城下。

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担心出现意外,先行派遣一支选锋军疾驰西陉要塞,打探军情,以防不测。

雁门城中,鼓号喧天,欢声雷动。

帝国皇帝、帝国中枢重臣、帝国禁卫军将士和雁门军民亲验证了奇迹的发生,北虏撤离了,在围攻雁门城整整一个月之后,撤离了,雁门城胜利了,帝国皇帝胜利了,帝国皇帝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帝国皇帝的威信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随着帝国援军的到来,激动的欢呼声是惊天动地,响彻云霄。

雁门城缓缓打开。

齐王杨暕、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骁果第二和第三军折冲郎将、行宫重要官员进城觐见皇帝。

皇帝心情很好,但南北双方的生死决战才刚刚拉开帷幕,能否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完成决战目标,实现战略意图,不仅需要全军将士再接再励,需要燕北军将士在长城一线牢牢堵住北虏的逃离之路,需要两京派遣大量援军。帝国若想赢得这场决战的胜利,仅靠将士们的士气和勇气远远不够,必须拥有绝对实力,必须在军队数量上超过对手。皇帝为此忧心如焚,急切想了解当前的战局,想知道两京来了多少援军。..

皇帝先召见了齐王杨暕。杨暕被困崞城,昨ri午时才脱困,虽然他在第一时间驰援雁门,但对目前战局一所知。

皇帝勉励了杨暕几句,急召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

云定兴惶恐不安,但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还是知道的。首要告诉皇帝的便是东都状况。东都于八月二十四ri诏令各地北上雁门勤王。皇帝一听,脸sè顿时yin沉。裴世矩、苏威、宇文述、来护儿等重臣也是神情沉重,脸上是“yin云密布”。

皇帝八月十三ri被围雁门,东都八月二十四ri诏令勤王,中间隔了整整十天。以帝国发达的驿站系统,以战时加急加的传递速度,可以看出东都反应之迟缓,而迟缓的原因大家心里都有算,东都有相当一部分权贵意图置皇帝于死地。

“代北战况如何?”皇蹈即抛开了东都的烦心之事,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到北疆战场上。“伽蓝在哪?”

伽蓝在哪?这是皇帝念叨了近一个月的话,其身边近臣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然而正是这句话顽强支撑着皇帝的意志,不论是自欺还是欺人,皇帝始终坚信伽蓝能按照他的设想完成决战的战略部署。

“伽蓝将军于八月十九ri攻陷白狼塞。坚守至今。”

白狼塞,果然是白狼塞。皇帝突然激动起来。冲着裴世矩大声喊道。“白狼塞,伽蓝果然在白狼塞。”

裴世矩心神震颤,差一点潸然泪下。虽然他的心理素质非常好,但在承受近一个月的重压后,突闻伽蓝果真攻陷了白狼塞,完成了对北虏的战略包围。所有压力顿时不翼而飞,激动、愉悦、欢喜……各种情绪霎时涌上心头,百感交集。

云定兴看到皇帝高兴,心中的恐惧感有所削减。随即继续奏禀,“东北道大使、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于八月十八ri率幽州诸鹰扬赶赴燕北,与二十二ri抵达燕北行辕,居中指挥。八月二十七ri,叱吉设阿史那咄捺率军寇边,攻打燕北长城一线,涿郡郡丞郭绚率军阻御。九月初二,右武卫大将军李景率北平诸鹰扬抵达燕北。另据涿郡急报,九月初,辽东留守杨恭仁率辽东、辽西诸鹰扬已进入榆关,不出意外的话,此刻他们即将或者已经抵达燕北。”

太原、涿郡和燕北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但路途遥远,地形复杂,又处在边疆荒芜之地,讯息传递缓慢。云定兴目前所掌握的消息截止到九月初,之后的消息估计还在传递路途上。

皇帝心情好了。薛世雄忠诚,李景也忠诚,杨恭仁这个侄子也很不错,整个东北道五大镇戍军都忠诚于自己,此番决战胜券在握。

“白狼塞战况如何?”皇帝迫不及待地问道。能否赢得决战,关键还在白狼塞,还在于伽蓝和燕北军能否坚守到主力大军的到来。

云定兴报喜不报忧,他把伽蓝在防守初期所取得的两场胜利作为重点进行了禀奏。至于防守后期,虽然北虏肯定会增兵攻击白狼塞,但薛世雄也会持续增援伽蓝。薛世雄手上有幽州军主力,而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此刻也应该抵达白狼塞战场了,这样算起来双方兵力悬殊不会太大,帝**队还据有地利,所以基本上能打个旗鼓相当。只是,如今围攻雁门的北虏主力北撤而走,白狼塞战场上的北虏大军马上就会增加到十几万人甚至二十多万控弦,而帝**队的人数则处于绝对劣势,白狼塞肯定是守不住了,除非两京援军飞速赶到,在白狼塞尚未失陷之前抵达决战战场,否则最后的决战必将成为泡影。

云定兴迟迟不说两京援军,皇帝则等不及了,在得知东北道主力大军正在倾尽全力坚守白狼塞之后,马上问道,“两京援军在哪?”

云定兴张口结舌,冷汗涔涔,心里是把两京权贵骂了个狗血淋头。

皇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激动和喜悦之情转眼就被满腔的愤怒所淹没,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两京权贵对朕恨之入骨,非要置朕于死地,为此不惜背叛帝国,背叛皇权,背叛zhongyāng?

“援军在哪?”皇帝神sèyin戾,厉声叱问,“在哪?”

云定兴跪倒在地,俯首请罪。

皇帝让其坐镇太原,除了向前线战场运送军需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征召援军。整个代北战场上只有不足两万人的代北军,即便皇帝御驾北上,最多也只能把几十万北虏控弦阻挡在句注山以北,若想实现南北决战之策略,则必须从两京调来至少十万卫府军。然而,云定兴没有完成这一重任,他是尽职尽责了,不顾生死、不惜代价第一个杀到了雁门城下,勤王有功,但皇帝以身为饵,被困雁门,其目的是拖住北虏主力,是给北疆各路大军完成决战部署赢得时间,他要的是决战,是给北虏以沉重打击,是给帝国赢得至少十年到二十年的边陲稳定之格局,是让zhongyāng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能够集中全部的jing力和国力,继续推动帝国高速行进在改革的道路上,实现强国富民之理想。

“逆贼,叛徒,jiān佞……”皇帝勃然大怒,忍不住纵声怒吼,“朕要杀人,朕杀的人太少,太少……”

文臣武将噤若寒蝉,人敢上前劝谏,但此刻皇帝的情绪可以失控,战局的发展却不容失控,一旦迟迟拿不出决策,白狼塞战场上的帝**队必有全军覆没之危,而东北道主力基本上都在白狼塞战场,一旦全军覆没,则整个北疆镇戍尤其是东北道的镇戍,将陷入空前危机。

裴世矩毅然上前,“圣主,从时间上来推算,两京援军应该已达太原,或者即将抵达太原。”

“太原……”皇帝睚眦yu裂,挥舞着双臂,冲着裴世矩怒声咆哮,“到太原有甚用?北虏主力到白狼塞,不过四天的路程,如果ri夜兼程,三天就能抵达白狼塞,而太原到白狼塞需要几天?你告诉朕,两京援军抵达白狼塞战场需要几天?”

“七天。”裴世矩从容回道,“圣主,最多七天。”

从太原首府晋阳城到崞山,急行军需要三天,由崞山到白狼塞急行军需要五天。到达崞山后,有两条路可以直达白狼塞,一条是经崞城、雁门城、西陉要塞、句注要塞、桑干镇,渡黄水河至善阳城,再由善阳城北上至白狼塞。还有一条路则是由崞山直奔楼烦关,由楼烦关直奔善阳城。两条路大约相差一天的路程。裴世矩说最多七天,指的就是从崞山、楼烦关到善阳城这天路。

“白狼塞还能坚守几天?”皇帝强忍怒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同样知道东北道主力大军一旦败亡于白狼塞,其后果非常可怕。

“圣主,要相信伽蓝,要相信舞yin公、滑国公和观国公,要相信相信东北道数万将士对中土和皇帝的限忠诚。”

皇帝想到了雁门军民,想到了这血腥而残酷的长达一个月之久的战斗,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中土,一定属于朕。

“传诏,整顿军马,午时后,朕与诸鹰扬北上追敌,有违令者,斩!”

“不可,圣主,万万不可……”苏威当即劝阻,“北虏数倍于我,贸然追击必定凶险万分。”

苏威这一劝谏,顿时引得众臣“呼啦”一下全部跪下,极力劝阻。

唯有裴世矩站在皇帝的身边,鄙夷地望着跪倒众臣,忍不住就想吐口唾沫。

皇帝大怒,拔出横刀,双手高举,对准身前几案,狠狠剁下。几案拦腰中分,断为两截,笔墨纸砚洒满一地。

“再有劝谏者,如同此案!”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七章 衔尾追杀

九月十二ri午时,皇帝出雁门城,直杀西陉要塞。

同一时刻,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飞速赶赴崞山,奉旨会合两京援军,并率援军由楼烦关直杀白狼塞战场。

云定兴的心情极度恶劣,皇帝对他的不满显而易见。就事论事来说,云定兴对自己也极度不满,本来皇帝委自己以重任,托付以身家xing命,但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把事情办得一团糟。说句实话,皇帝没有在愤怒之下砍了自己,已经是法外施恩了。由此云定兴对两京权贵异常憎恶,想借刀杀人,借北虏人的刀杀皇帝,你们是不是活的太腻味了?这纯粹是找死。这场决战皇帝赢定了,待其凯旋而归,两京必定风起云涌,数人头要滚滚落地了。..

但这些都不管云定兴的事,云定兴现在担心的是,一旦裴世矩的估猜是错误的,两京援军根本就没有抵达太原,七天之后也根本抵达不了白狼塞战场,那首当其冲的还是自己,皇帝盛怒之下一刀砍了自己也属正常。

九月十二ri午时,越王杨侗,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东都和河东的援军抵达汾阳城。城外东北方向便是皇帝在太原的行宫汾阳宫。

此处距离秀容川还有一天的路程,距离崞山则还有两天以上的路程,这还是在将士们ri夜兼程急行军的情况下。越王杨侗为此忧心如焚,唐国公李渊倒是镇定自若,他找来汾阳宫留守官员,打探雁门军情,结果他得到的消息是,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和骁果第二军正在崞山方向拼死阻击南下北虏,至于雁门战场乃至代北战场的事情。汾阳这边一所知。..

这与从晋阳城获得的消息基本一致,李渊大为失望。从晋阳获悉,东北道副大使、虎贲郎将伽蓝将军率燕北军早在八月十九ri便攻占了白狼塞,切断了北虏退路,并与北虏大军展开激战,而东北道的各军团在东北道大使、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的指挥下,纷纷赶赴代北战场,支援白狼塞。这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南北大决战之格局,而北虏在腹背受敌、深陷包围的不利局面下,若想逆转战局。唯一的办法就是攻陷雁门,俘获帝国皇帝,所以,雁门战场的激烈程度是可以想像的,随着交战时间的延长。形势对雁门城和城内的帝国皇帝肯定是越来越不利。

就在杨侗焦虑、李渊失望之刻,突然汾阳驿站接到了从前线送来的紧急军情。这份军情要紧急传递到晋阳城。但杨侗、李渊果断截了下来。

这是云定兴写给晋阳留守行辕的急件。初十ri。大军向崞城方向攻击前进。十一ri午时,大军推进到崞城城下,与齐王杨暕会合,并即刻整军向雁门城方向攻击前进。云定兴的这份急件便是草拟于崞城城下,他要求晋阳留守行辕以最速度向雁门战场运送军需,现在前线最急需的便是粮草武器。当然,需要援军,然而,援军在哪?云定兴告诉留守行辕。一旦两京援军抵达晋阳,便请他们火速赶赴雁门战场。

“北虏后撤了。”李渊马上做出了判断,“东北道主力军团进入白狼塞之后,北虏后撤之路便被彻底堵死,而两京援军在雁门被围一个月之后,就算爬也该爬到雁门了,所以,北虏唯有后撤,乘着两京援军尚未抵达战场之际,集中主力攻陷白狼塞,以期赢得成功突围的时间。”

杨侗对军事上的事情所知有限,他关心的只是皇帝的安危,“北虏是否撤离了雁门?皇帝是否安全了?”

“皇帝安然恙。”李渊以非常肯定的口气做出了答复。假若雁门失陷,皇帝被俘,北虏会在第一时间拿来威胁帝**队,那么此刻云定兴送来的就不是这份急件了。

杨侗长吁了口气,连ri来的重压让他疲惫不堪,难以支撑。

越王长史崔赜看了李渊一眼,抚须笑道,“雁门之危已解,皇帝亦要返回太原,而两京援军是不是应该加步伐,北上迎驾?”

李渊心领神会,微笑点头。

两京权贵有麻烦了,大家都存了“借刀杀人”的念头,哪料到皇帝比他们yin险,东征结束后便马不停蹄的赶赴北疆,在给北虏挖了一个大大的陷阱的同时,也悄声息地给两京权贵挖了一个大坟墓。

李渊下令,把两京援军抵达太原并正在赶赴雁门战场的消息,以最速度禀报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又派人急报西京援军统帅杨义臣,请他加行军速度。同时把云定兴的这份加急件原样封存好,由驿站紧急传递至晋阳。

北虏正在撤离,雁门之危正在解除,皇帝马上就要回来,两京援军的勤王使命基本完成,大家心情轻松了,虽然还是一路急行,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不用打仗了,也不用死人了,大不了动点脑筋对付愤怒的皇帝而已,诸如杨侗、崔赜、李渊、杨义臣等风尘仆仆赶来救驾勤王的文臣武将,轻而易举便获得了一份功劳,甚至还能赢得皇帝的多信任,可谓一举多得了。

九月十二ri,白狼塞战场激战正酣,南北双方十几万将士在方圆几十里的战场上浴血奋战,杀声震天。

同ri,马邑太守王仁恭还在竭尽全力向桑干镇方向攻击前进。据斥候禀报,连ri来,有大量北虏军队力在桑干镇一线横渡黄水河,可以判断,北虏主力正在撤离雁门战场。从时间上来推算,正常情况下,北虏考虑到天气、军需、战局等各种不利因素,也应该撤退返回大漠了,但北虏既然坚持到了最后,那么他们是否攻陷了雁门城,俘获了皇帝?

王仁恭为此焦虑不安,只能祈祷雁门城固若金汤,祈祷皇帝安然恙。同时他对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在讯息传递上的拖延和隐瞒极度不满,对两京援军迟迟没有到来是恨得咬牙切齿。皇帝被围雁门一个月了,两京援军都没有赶到战场,这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也预示着此战之后的帝国和东都,必将迎来一场可怕的狂风暴雨。

九月十二ri夜,始毕可汗率军抵达善阳城。

同ri夜,莫贺咄设率军横渡黄水河。

同ri夜,康苏密率军撤离句注要塞,急赴桑干镇。

同ri夜,帝国皇帝兵临西陉要塞。

九月十三ri,清晨,帝国皇帝下令,向西陉要塞发动攻击。

北虏在西陉要塞的防守不过是虚张声势。帝国大军一鼓而下,旋即直扑句注要塞。防守句注要塞的北虏军队士气低迷,看到帝国大军从崇山峻岭间浩浩荡荡的杀来,当即弃关而走。

九月十三ri午时,康苏密抵达桑干镇,并奉始毕可汗之令,在黄水河两岸建下防御阵势,以便阻挡从句注要塞和楼烦关两个方向追击而来的帝**队。

同ri,白狼塞战场上的战斗为激烈,北虏的消耗战术对帝**队来说如同噩梦,东北道的燕北、幽州和北平三大主力军团受损严重,战局对帝国逐渐不利。

伽蓝急书薛世雄,恳请其不惜代价确保白狼塞战场军需供应。五万帝国将士ri夜奋战,其军需消耗之大可想而知,但燕北所能征召的民夫实在有限,而从安阳镇到白狼塞又都是崎岖山路,运输极为不便。目前帝**队最大的危机不是战斗减员,而是军需不足。

薛世雄此刻正与观国公杨恭仁疾驰在通往安阳镇的大道上,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东北道辽西、辽东两大军团一万五千名将士,还有从涿郡支援而来的数万名肩挑背扛的民夫和绵延数里长的满载着粮食武器的牛马车队。

大战开始至今,燕北已经倾其所有,涿郡也已经竭尽全力,薛世雄之所以与杨恭仁同赴白狼塞战场,就在于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支援白狼塞了,他唯一还能给予帝国将士以帮助的,便是亲赴战场,与将士们同生共死,以此来激励军心,来鼓舞将士们的士气和勇气。

九月十四ri,帝国皇帝率军抵达桑干镇,与北虏大军迎头“相撞”。

帝国皇帝被北虏围攻了整整一个月,早已出离愤怒,此刻满腔怒火是轰然爆发,指挥麾下各军猛烈攻击,发誓要报仇雪恨。然而,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皇帝麾下的军队虽然都是帝国最jing锐的军队,但他们坚守雁门、崞城长达一月之久,并在崞山防线拼死防守,各军都是伤亡惨重,jing疲力竭,实际上已是强弩之末,如果不是皇帝处于暴怒失控状态,不顾劝谏亲自率军衔尾追击,今ri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桑干镇,不可能发生惨烈战斗。

同ri,马邑太守王仁恭率军推进到桑干镇,并觐见了皇帝,得到了皇帝的褒赏。

代北军同样损失惨重,但皇帝考虑的是整个战局,是要给入侵北虏以沉重打击,所以根本不考虑军队的损失,也不关心哪支军队已经失去战斗力,他的要求是,只要你还能喘气,还活着,那就必须去战场厮杀,去砍下北虏的头颅。

十四ri黄昏,始毕可汗率军抵达白狼塞战场,决战的最后一刻来临了。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八章 绝不言退

始毕可汗听取了康鞘利对整个白狼塞战场的详细禀报后,对攻陷白狼塞成功突围充满了信心。..

目前他的损失很大,所取得的战果已不能抵消牙帐为此战而投下的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假若损失进一步增大导致前期战果丧失殆尽,那么也就意谓着这一仗打败了,而军事上的失利将在政治上引发空前危机。始毕可汗别选择,唯有以雷霆之势,一举突围。

始毕可汗遂连夜召集诸军统帅,部署攻击之策。同时命令连ri急行军,早已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吃饱喝足,休息一夜以恢复体力。当夜又遣使翻山越岭赶至鹅毛水,寻到俟利弗设阿史那咄粟,命令其在白狼塞北线战场上持续攻击,以配合主力大军在南线战场上所发动的猛烈攻势,力求一击而中,一战而胜。..

同一时间,在白狼塞东南方向毗邻桑干河的一座山岭上,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武贲郎将伽蓝、赵十住和武牙郎将冯翊紧急会晤,商讨迎战对策。

这座山岭及其周边地区是临时开辟出来的辎重大营,负责向各战场运送物资。此刻营寨里的军用物资堆积如山,一队队民夫正奋力奔走在各条运输线上,而在另一个方向,从安阳镇运来的物资则源源不断地进入此处。

伽蓝、冯翊陪同李景、赵十住巡视了辎重营,查询了各类物资的囤积数目,安抚了营内民夫,又去慰问了伤员,直到入暮之后才坐下歇息,简单吃了点饭便开始商讨军情。..

李景的神sè颇为凝重,尤其他注意到伽蓝饭后换了一件戎袍。顿时严厉起来,“听说将军每ri必亲临第一线浴血厮杀,甚至定下每ri斩首百级之目标,是否确实?”

伽蓝尴尬不语。

“为将者的确应该身先士卒,浴血奋战,以此来激励士气,但将军是否做得太过了?”李景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将军可曾想过,你若战死沙场,战局将如何变化?”

赵十住冲着老帅摇摇手。示意老帅适可而止,毕竟名义上伽蓝还是白狼塞战场上的最高统帅,老帅做为长者,又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于情于理都要给人家留点脸面。

老帅非常不满的摇摇头。舒缓了一下口气,问道。“受伤了?伤得是否严重?”

“皮肉小伤。碍。”伽蓝微微躬身,致礼感谢。

“不要再这样骄纵任xing了。”老帅叮嘱道,“从明天开始,每一天都是恶战,能否坚守到最后,关键在于临阵指挥。而将军做为战场上的最高统帅,是三军将士的信心所在,将军不能倒!”

伽蓝恭敬受教。

“北虏主力大军已经进入白狼塞战场,并于神武川和金沙滩一线列阵。”老帅随即直奔正题。“据斥候探查,始毕可汗和行帐就在这支军队里,所以可以肯定,雁门之危已解,而雁门战场上的北虏大军将在未来两天内全部抵达白狼塞,二十多万乃至多北虏控弦将对白狼塞发起猛烈攻击,形势对我们极度不利。”

“当然,这是最为恶劣的预计。”老帅眉头紧锁,继续说道,“假若北虏撤离雁门,是因为两京援军杀到了雁门战场,不得不撤,那么还有一种乐观的预计,便是陛下和两京援军正衔尾追杀而来,我们对北虏形成了包围。北虏前有阻截,后有追兵,腹背受敌,如此便有利于我们继续坚守白狼塞。”

“但令人不安的是,两京援军是否已到?即便到了,又来了多少军队?在决战战场上,我们的兵力是否已经形成绝对优势?”

老帅的目光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假若双方兵力相当,势均力敌,决战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那么这场决战的意义何在?假若皇帝和zhongyāng进行这场决战的目的是想赢得南北双方之间的和平,那么这场决战应该在何时结束?”

实际上这是决战最后阶段,帝**队应该采取何种战术的问题,是围而不攻,迫使北虏签订城下之盟,还是围而歼之,双方打个两败俱伤?

李景在抵达白狼塞进入神武川战场之后,曾向伽蓝提出过jing告,但伽蓝小心回避了,没有给予答复。今天,战局进入了最后阶段,李景抢先说话,尖锐质问,伽蓝便再也法回避,不得不给予答复,并拿出决策了。

皇帝在拟制南北决战策略的时候,肯定有他的战略目的,而做为决战执行人之一的伽蓝,又是决战战场的最高统帅,他对此战略目的肯定是一清二楚,他当然知道在目前战局下,决战的最后阶段应该采取何种战术。战术不同,攻防策略也就不同,战斗结果也就不同,这直接关系到决战的胜负,关系到千千万万将士的生死存亡。

伽蓝还是法给予答复,其一,他不知道皇帝是否会衔尾追杀而来,因为在他记忆中的历史里,皇帝并没有亲自率军追杀,其二,他也不知道两京援军,还有雁门解围后皇帝身边的军队,包括帝国禁卫军、代北军、太原军等众多jing疲力竭的军队,是否会遵从皇帝的命令,在第一时间急速北上,紧紧跟在北虏大军之后,衔尾追杀而来。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雁门战场上的帝**队肯定要北上,肯定要在北虏撤走后,收复代北失地,收复长城一线,并一直推进到yin山脚下,在维持南北双方所划定的边境线的同时,镇戍边陲,戍守北疆,保证中土的安全。

历史上这场决战以帝国失败而结束,但北虏损失也不小,其后牙帐内部危机不断,并在短短时间内替了三个可汗,其时也正是帝国崩溃中土混乱之刻,数年后待李唐统一中土之时,北虏则再次倾巢南下入侵,杀进了关中,兵临长安,给李唐和刚刚摆脱黑暗的中土带来了一场空前危机。

这场决战和未来的那场空前危机之间相隔十一年,也就是说,历史上的这场决战,在皇帝和帝国北疆军不惜代价的浴血奋战之后,仅仅给中土赢得了十年的南北稳定时间。

十年?伽蓝认为不够,未来的中土不论是继续沿着固有的历史轨迹陷入崩溃,还是在这场决战后迎来改变的契机创造的历史,伽蓝都认为必需在南北对峙中赢得至少整整一代人也就是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绝对优势,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中土北部边陲的稳定,才能给中土赢得充足的涅磐和生的时间。

伽蓝据此认为,只要我守住了白狼塞,坚决堵截了北虏撤离的通道,那么当皇帝得到这一消息,基于帝国国防和外交大战略的考虑,基于皇帝对帝国未来的考虑,皇帝一定会再度鼓起勇气,指挥雁门战场上的所有帝**队,向白狼塞发动攻击,完成对北虏的大包围,把这场南北大决战进行到底,即便玉石俱焚,即便两败俱伤,也在所不惜。

我或许拯救不了摇摇yu坠的帝国,也拯救不了辜而羸弱的中土苍生,但现在,我有足够的力量改变北疆的命运,改变北疆的未来,我只要在这场决战中给予北虏以沉重的致命的打击,那么最起码可以给北疆赢得整整一代人的稳定时间,而北疆的长时间的稳定,必将给中土乃至帝国的命运带来难以估量的重大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坚信,为此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这场决战的意义就在于,给内忧外困中的帝国赢得宝贵的喘息时间,给中土北部边陲赢得整整一代人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伽蓝终于回答了,斩钉截铁,态度坚决。

“西征、东征,加上今天的南北大决战,皇帝和中枢倾尽国力,完成了帝国在国防和外交上积极进攻的大战略,缓解了外部诸虏所施加于中土的ri益严重的危机。”伽蓝继续说道,“皇帝和中枢为了避免帝国陷入内忧外困、腹背受敌之窘境,决策先攘外后安内,以攻代守,以积极进攻代替消极防御,虽然此策耗尽了国力,激化了国内矛盾,动荡了国内局势,但这场决战结束后,皇帝和中枢就可以集中全部力量解决国内危机,而东、西、北三大边陲的长时间的稳定将导致国防支出急骤减少,这大大有助于国力的迅速恢复。国力恢复了,皇帝和中枢还解决不了国内危机?”

李景陷入沉默。他已经估计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他没有想到伽蓝所给出的解释和理由让他力反驳。

皇帝和中枢的愿望是好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心情过于急切,所拟制的策略充满了风险,而策略上的急功近利必将带来一系列弊端,这些弊端逐渐放大后则会产生危机。皇帝和中枢当真有能力、有时间、有机会、有策略解决这些正在不断蔓延和扩大的危机?

“我们的坚守策略一如既往。”伽蓝一锤定音,“积极防御,死守白狼塞,即便战斗至最后一人,也绝不言退!”

=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十九章 九月十五

九月十四日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疾驰忻口。无。,弹窗

云定兴于十二日夜间抵达崞城,在此他接到了晋阳留守行辕送来的密件:初九李渊率河东援军抵达晋阳,初十杨侗率东都援军抵达晋阳,十一日杨侗和李渊率军北上雁门,同日晚些时候杨义臣率西京援军抵达晋阳。

这份密件于十一日夜间发出,十二日夜间抵达崞城,四百余里路程仅用了十二个时辰,可谓极速。然而,晋阳留守行辕为何在初九、初十没有发出援军抵达的消息?云定兴的手下僚属亦是出自贵族,对云定兴的忠诚度应该没有疑问,出现这一离奇情况,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不敢发出消息,担心会损害到云定兴的利益。

换句话说,云定兴在离开晋阳之前,或者在崞山前线,都已经考虑了雁门失陷皇帝被俘后帝国政局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为此他也做了两手准备。

两京贵族以各种借口蓄意隐瞒支援一事,其目的何在,大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云定兴当然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完全没必要与两京贵族因为这么点小事而心生龌龊,该“配合”的时候还得配合。

杨义臣到了晋阳,晋阳留守行辕马上就发出了消息,显然出自杨义臣的授意。这个时候,云定兴却依旧不知道越王杨侗和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所在位置。由此可以推测到,西京贵族正在给东都贵族“下黑手”。

云定兴拿着密件,不但没有因为援军的及时赶到而欣喜若狂,反而阴霾层生,胆战心惊,更有一种想杀人的冲动。某好不容易从当年的风暴中活下来,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你等这些无耻的东西却又来陷害某,要置某于死地,还让不让人活了?

云定兴权衡再三毅然决定,急奏皇帝,十二日夜接到晋阳留守行辕密件,两京援军并河东援军共九万大军已离开晋阳正急赴雁门而来。至于三支援军何时抵达晋阳,哪一个先到晋阳,他故意隐瞒不报,以便给自己留下回旋余地。

十三日,云定兴接到了杨侗和李渊的书信。很明显,东都权贵给西京权贵算计了,而此事一旦“发作”皇帝固然大怒,要举刀杀人,但云定兴也把东都权贵得罪完了,尤其越王杨侗及其背后的山东第一豪门崔氏,肯定会误会他与西京权贵联手“陷害”,势必不惜代价杀了他以为报复。

稍一思量,云定兴当即决定,亲赴忻口亲自与越王杨侗、越王长史崔赜、唐国公李渊商讨善后之策。

他宁愿得罪西京权贵,也不愿得罪东都权贵。很明显的事情,这场决战皇帝打赢了皇帝肯定要借助浩大武功发动新一轮政治风暴,来打击政治对手,为他继续推进改革和稳定国内局势、缓解国内各种矛盾铺平道路扫清障碍,而做为帝国最大保守势力的西京贵族集团,则必然要遭到新一轮打击。

上次因杨玄感叛乱而引起的政治风暴,本来要给他们以重创,但当时东征尚没有完成,北虏又在一侧虎视眈眈觊觎北疆,皇帝迫于内外重压,不得不“高抬贵手”而他们也想方设法“合纵连横”,巧妙-躲过了一劫,然而这一次,皇帝恐怕不会再大发善心、高抬贵手了,否则,他倍受掣肘根本就无力去解决国内一系列的矛盾和冲突。

十四日入暮,云定兴抵达忻口。

寒暄几句后,云定兴便拿出了从晋阳留守行辕发给他的密件,然后又拿出杨侗和李渊发给他的密件。

杨侗的脸色当即就变了,这时候他才醒悟过来,崔赜在“骗”他,李渊也在“骗”他,以崔氏为首的山东人和以独孤氏为首的关陇武川人都在有意利用这场南北大决战置皇帝于死地,并乘机更替皇统。这太可怕了。

崔赜和李渊却是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此事就算云定兴不主动前来告之,或者云定兴暗中帮助西京权贵来“算计”他们,他们也不怕,他们早有对策,他们手上有一张“王牌”-那便是伽蓝·而伽蓝的面还有裴世矩裴世矩只要张张嘴黑白颠倒一下,顺着皇帝的心意指责西京权贵几句,那么西京权贵便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寻死路。实际上,只要决战打赢了,“受苦受难”的便是西京权贵,既然如此,东都权贵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决战已经胜券在握,就更不用担心了,这时候西京权贵在背后“下黑手”,岂不正中皇帝之下怀?

不过云定兴既然来了,既然来“邀功”,既然来主动示好,又何必拒人于门外?

崔赜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费口舌,把杨侗拉进偏帐,一边安慰一边向他分析和解释其中的复杂原因和关系,总之一句话,决战打赢了,伽蓝在帝国成了人人景仰的英雄,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非常稳固,这些对杨侗来说都是好事,都帮助他进一步接近了皇帝的宝座。至于云定兴所提到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不值一哂。

李渊与云定兴也是相谈甚欢,最后云定兴还主动出了个主意,他让自己的僚属写封有关李渊和杨侗抵达晋阳的密件,把发出密件的时间定为初十上午,如此则“天衣无缝”,再也找不到破绽了。

当夜,越王杨侗下令,遍告军中将士,北虏主力大军已雁门之危已解而皇帝正率军衔尾追杀与此同时北虏在代白狼塞遭到了伽蓝将军及其麾下数万大军的阻击,逃遁之路被堵,数十万控弦陷入我帝国大军的包围,一场波澜壮阔的大决战正在开始,今皇帝诏令,各军将士日夜兼程赶赴白狼塞参战,围歼北虏,建盖世功勋,为帝国赢得决战之胜利,为中土赢得北陲之安宁。

一时间鼓号喧天,欢声雷动,帝国将士们士气如虹,不顾疲劳即刻拔营起寨,向代北战场疾行而去。

九月十五日,白狼塞战场,烽烟四起杀气冲霄。

北虏再增五万大军,以三倍于帝国之兵力,在始毕可汗的亲自指挥下,向白狼塞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

伽蓝和燕北军如一道坚固堤坝,在南北两道呼啸狂潮的疯狂冲击下,固若磐石,屹然不动。

在白狼塞的侧翼战场上幽州军在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的指挥下,沿着鹅毛水两岸向北虏发起了次次进攻,不惜代价牵制敌军,帮助刘黑闼和薛万均死守鹅毛口。与此同时,李景、罗艺指挥北平军,在神武川一线与敌军展开了血腥厮杀。

始毕可汗有信心一鼓而下,有信心在最短时间内摧毁白狼塞的帝**队,所以他在集中主力猛攻黄花堆的同时并没有分出更多兵力去阻击来自神武川方向的帝**队。然而,北虏攻击白狼塞受阻,始毕可汗恼羞成怒不顾后果地把所有备军都投进了战场,结果就在北虏即将攻陷黄花堆的时候,后方侧翼却因为兵力不足,给帝国北平军突破了,一支帝国精骑更是直杀突厥人的行帐,瞬间便混乱了北虏大军的阵脚。

第一次攻击功亏一篑,始毕可汗怒不可遏,命令康鞘利率军猛攻神武川,夺取神武川,摧毁帝**队在白狼塞南线战场上的钳形防御。

九月十五日又有两万北虏主力进入白狼塞战场。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嗣本应该率五万大军出现在白狼塞战场上,但因为帝国皇帝衔尾追击的速度非常快,于十四日在桑干镇一线发动了攻击,直接给北虏大军造成了重大威胁,迫使莫贺咄设不得不停下北上的脚步,转而兵分两路一路去白狼塞,一路则屯兵善阳,布阵于桑干水两岸,阻击从句注要塞和楼烦关两个方向衔尾杀来的帝**队。

如此一来,代北战局便对突厥人愈发不利。

现在始毕可汗、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俟利发康鞘利指挥十七万以上控弦南北夹击白狼塞,试图打开北上撤离之通道,而莫贺咄设阿史那咄嗣、俟斤康苏密则率五万余控弦死守善阳、桑干镇一线,阻击帝国追兵。

另外云内方向还有两万余控弦,那支军队无论如何不能动,一旦云内丢了,而这边又未能突破白狼塞,北虏便会彻底陷入重围。

阴山南麓还有几万控弦,那支军队也不能动,因为帝国的西北军就在大河以西虎视眈眈,一旦帝国的西北军杀进代北战场,控制了白道、武要北原和牛川这三大要隘,则北虏即便突破了白狼塞,撤出了长城,却依然会受阻于阴山南麓,所以那支军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之前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已经从那支军队里强行调用了部分兵力南下支援,之后则再也不能调兵了,除非当真不想回家了。

九月十五日,皇帝指挥帝**队攻陷了桑干镇,接着便要强渡黄水河,但未能成功。

这天,皇帝接到了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的急奏,两京援军及李渊的河东援军共九万大军已经离开晋阳城,正火速赶赴雁门而来。遵圣主旨意,云定兴将在崞山会合援军,经楼烦关急赴白狼塞战场。

这天,皇帝还亲自召见了一位从白狼塞战场南下打探军情而来的燕北军斥候。这位斥候没想到竟在桑干镇上遇到了帝国皇帝,激动万分,当即拿出了由伽蓝亲自草拟的密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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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章 浴血白狼塞

九月十六日,白狼塞。

深秋时节的第一场大雨不期而至,但这场大雨未能阻碍攻守双方的脚步,南北两方将士在大雨中激烈厮杀。

急于踏上回家之路的北虏诸种以如虹之士气,以一往无前之勇气,以舍身赴死之决心,向白狼塞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击。

黄花堆要隘就如惊涛骇浪上的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燕北将士已奋战近月,损失巨大,疲惫不堪,面对北虏一浪高过一浪的疯狂攻势,几乎难以喘息,难以支撑,只能凭借顽强的意志和流淌在血液中的对北虏世世代代的刻骨仇恨,咬牙坚持,奋起余力做最后一搏。

伽蓝把所有能战斗的军队都投入了战场,他已无能为力,他亦失去了对战局的掌控,他唯有祈祷上苍的帮助,唯有挥动长刀浴血奋战,唯有与中土的勇士们、与北疆的土地共存亡。

黄昏时分,黄花堆要隘陷失陷,帝国将士退守鹿鸣亭防线。

入暮时分,始毕可汗亲临金沙滩前线,命令诸军将士再接再励,挟夺取黄花堆之威,连夜攻击,轮番上阵,不惜代价把帝**队打败打垮,竭尽全力摧毁帝国将士的意志,力争在最短时间内拿下白狼塞,打通回家之路。..

入暮,浑身血染的伽蓝急书涿郡留守薛世雄、辽东留守杨恭仁。白狼塞告急。帝国将士在数倍于己的北虏大军日夜不停的攻击下已难以为继,岌岌可危,请舞阴公、观国公加快行军速度,督军急行,火速支援。

伽蓝又急书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滑公,某于黄昏时分丢失黄花堆要隘。退守鹿鸣亭防线,已无法对神武川战场的侧翼形成保护,由此造成白狼塞南线的钳形防御阵势出现了致命破绽,北虏可在一夜间完成对白狼塞和神武川的分割,并对神武川形成包围。故恳请滑公趁着北虏以主力攻击鹿鸣亭防线,尚未对神武川战场投入大兵力攻击之前,主动后撤到樵山、狼山和大小青山一线,与鹿鸣亭防线连为一体,再次构建钳形防御阵势,以便两军能够东西呼应、互为援手。继续合力共抗北虏,坚守白狼塞,给皇帝和主力援军进入决战战场合围北虏,赢得更多时间。

午夜,李景接到了伽蓝的书信。虽然他对这场决战有自己的看法,对当前战局亦有自己的解读。但出于一个老臣对皇帝的忠诚。一个老军对战争的复杂情感,他权衡再三后,还是强迫自己放低了姿态,放弃了个人主见,接受了伽蓝“委婉”做出的命令。

李景命令,北平军连夜撤出神武川。后撤至樵山、狼山和大小青山一线,并相机向鹿鸣亭防线靠拢,紧急情况下甚至进入鹿鸣亭战场,与燕北军携手作战。共抗北虏。

李景的这一命令遭到了武贲郎将罗艺的质疑,后撤是对的,与鹿鸣亭防线互为支援也是对的,但相机进入鹿鸣亭战场,必然会增加北平军的损失,而目前战局事实上已经很明朗了,北虏主力已到白狼塞,其在兵力上所拥有的绝对优势,瞬间逆转了战局,黄花堆已失陷,白狼塞的丢失也不过是早晚间的事,然而皇帝和主力援军目前在哪?是否已进入代北?能否在北虏攻陷白狼塞之前赶到决战战场?这些都没有答案,而没有答案则意味着帝国失去了对战局的控制,这时候控制战局发展的是北虏,是突厥人,所以此刻往白狼塞战场投入有限兵力毫无意义,投多少死多少,不如不投,不投还能为北平军、为东北道镇戍军保留元气。

李景忿然质问罗艺,假若燕北军全军覆没,假若北虏踩着燕北军的尸体冲出了包围,你我有何面目去见皇帝?有何面目面对浴血奋战的东北道诸军将士?在友军生死存亡之刻置若罔闻,在敌人突围而走时畏怯不战,如此奇耻大辱,你我背得起、抗得住吗?

罗艺羞惭无语。现在的战局实际上已经变成了死局,不死不休的死局。东北道诸军将士以生命和鲜血为代价,誓死奋战,不论结局如何,不论胜负如何,东北道诸军将士最终都将倒在战场上,壮烈殉国,为中土和帝国献出自己的全部。

罗艺痛苦不堪,忍无可忍,厉声诅咒,“伽蓝,你这个恶魔,你这个阿修罗,你会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

李景亦是黯然悲苦。皇帝和中枢以南北决战来换取边陲稳定的大战略并没有错误,错就错在执行者,错在伽蓝这个疯狂的杀戮者,他根本就无视己方实力的不足,无法进行南北决战这一现实,硬是利用一系列非正常手段,把有限的帝**队推进了南

北决战的战场上,试图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试图创造一个奇迹,孰不知,即便奇迹出现了,即便帝国赢得了这场南北决战,其代价之重也是帝国所不堪承受。

“事已至此,唯有死战。”李景追加命令,“即便战至最后一人,北平军也要坚守白狼塞,与白狼塞共存亡。”

九月十六日,帝国皇帝亲临黄水河畔,指挥三侍五府禁卫军、左右翊卫诸鹰扬、骁果军、代北军、太原军和河东援军,再次强渡黄水河。

皇帝的意图很简单,能不能渡过黄水河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通过猛烈攻击给北虏施加重压,迫使北虏陈重兵于善阳一线进行阻击,以此来全力牵制住更多北虏军队,继而帮助白狼塞战场上的帝**队坚守更长时间。

皇帝的愤怒镇慑了卫府诸将,而北虏在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则极大的鼓舞了帝国将士们的士气,于是攻势如潮,五万余帝**队在数里长的河段上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渡河作战。

下午未时三刻,马邑太守王仁恭、武贲郎将王智辨、武牙郎将张伦身先士卒,指挥代北军将士成功渡河,并迅速摧毁了北虏所设的滩头阵地,攻占了河谷高岗,在北虏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缺口。

皇帝兴奋不已,不顾劝阻,在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和右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的扈从下,在骁果第一军的保护下,义无反顾的渡过了黄水河,登上了河谷高岗,竖起了帝国大纛和皇帝帅旗。

皇帝渡河了,帝国将士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以无坚不摧之势咆哮向前,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了黄水河,以雷霆之势摧毁了北虏防线,

九月十六日下午申时正,帝国大军在皇帝的统率下,向善阳城攻击前进。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指挥北虏大军退守善阳城,并在桑干河两岸摆下了防御阵势,同时急报始毕可汗,战局对突厥人越来越不利,帝国皇帝即将率军杀到善阳城下,兵临桑干河畔,如此一来,数十万北虏控弦便被中土人包围在不到两百里的狭窄战场上,进退失据,而天气、食物、士气军心等等不利因素也接踵而至,这将给大军带来沉重而致命的打击,随时都有全军覆没之危。

莫贺咄设警告始毕可汗,目前还没有在黄水河一线发现更多的帝国援军,突厥人还有突围的时间,假若更多的乃至十万以上的帝国援军进入战场,则突厥人必将丧失最佳突围时机。

九月十七日,白狼塞战场的战况异常激烈,南北双方二十多万将士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疯狂厮杀,各种攻防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到了下午,鹿鸣亭防线频频告急,防线在北虏的攻击下岌岌可危,而燕北军已经难以为继。

伽蓝向李景求援。

李景毫不犹豫,命令罗艺指挥两个鹰扬府十个团火速进入鹿鸣亭战场,不惜代价帮助燕北军守住防线。

与此同时,鹅毛口要隘也危在旦夕,刘黑闼、薛万均向伽蓝告急。

伽蓝急书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请求幽州军火速增援鹅毛口,务必守住鹅毛口,务必给白狼塞防线赢得足够的战场空间。

赵十住当即命令武牙郎将晋文衍,指挥所部迅速向鹅毛口要隘靠拢,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即便把军队打光了,也要守住鹅毛口,绝不让北虏向白狼塞挺进一步。

九月十七日上午,帝国皇帝率军杀到善阳城下。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下令,弃守善阳城,以全部军队坚守桑干河防线。

下午,王仁恭、王智辨率军杀到桑干河畔,与北虏康苏密部激烈交战。

很快,皇帝率主力大军杀到。士气如虹的帝国将士当即摆开战阵,向北虏发动了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攻击。

九月十七日,越王杨侗,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军越过楼烦关,距离善阳城还有一天的路程。

紧随其后的是杨义臣所率的西京援军,他们距离善阳城还有两天的路程。

同日,涿郡留守薛世雄、辽东留守杨恭仁率军越过青陂道的崇山峻岭,正飞速接近白狼塞战场。

同日夜间,始毕可汗亲临鹿鸣亭战场指挥作战。

午夜,鹿鸣亭防线失守,帝国将士退守白狼要塞。

北虏只要攻陷白狼塞,摧毁鹅毛口要隘,打通这最后的十五里通道,他们便可踏上回家的路。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一章 瞬息万变

九月十八日,决战战局连续发生变化。

白狼塞要隘在北虏主力大军的疯狂攻击下摇摇欲坠,燕北军损失惨重,而奉命支援的北平军亦死伤累累,武贲郎将罗艺甚至在厮杀中受伤,但为了稳定军心,激励士气,他坚持战斗在第一线,与将士们共进退、共存亡。

右武卫大将军李景在樵山、狼山和大小青山一线,与北虏康鞘利部激战,坚决阻击,确保白狼要隘的侧翼安全,决不给北虏四面包围白狼要隘的机会。在这种艰难局面下,迫于白狼要隘随时有失陷之危,李景还是毅然下令,再调一个鹰扬府五个团的兵力于午时正进入白狼隘口,与燕北军协力死守。

与此同时,在白狼塞战场的北线,在鹅毛口要隘,在鹅毛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战线上,南北双方的激战也进入了白热化。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粟倍感屈辱,他的数万大军从攻击之日开始到现在快一个月了,将士们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始终未能攻陷鹅毛口,甚至都未能突破鹅毛水,在河的南岸站住脚,这对纵横大漠、战绩骄人、威名显赫的阿史那咄粟来说,可谓奇耻大辱。现在,始毕可汗给了他一个雪耻的机会,北虏主力已攻到白狼隘口下,把帝**队的防御战阵挤压到仅剩十五里的宽度,把帝**队的主力全部牵制在了白狼要隘一线,此刻阿史那咄粟只要倾力攻击,必能在岌岌可危的鹅毛口一线取得突破,继而在帝**队的防御战阵上撕开一个缺口。缺口一旦打开,受阻的洪水有了宣泄之处,则必然一泄如注,不断冲击堤坝。乃至最终摧毁大坝,咆哮而出。阿史那咄粟信心满满,亲临鹅毛水前线指挥攻击,他命令自己的部下,今天必须拿下鹅毛口,明天必须杀到白狼隘口与始毕可汗会师。

下午申时正,刘黑闼、薛万均再度向伽蓝求援,向武贲郎将赵十住、贺兰宜求援,而坚守在鹅毛水南岸,与鹅毛口要隘协防共守的武牙郎将晋文衍亦向赵十住求援:己方伤亡惨重。损失太大,已难以为继,必须即刻支援,否则防线必然失陷。

赵十住断然决策,贺兰宜部马上横渡鹅毛水。由北岸撤至南岸,全力支援鹅毛口要隘。暂时放弃对运输通道的保护。任由北虏攻占,而自己亦亲率本部两个鹰扬府十一个团急速赶赴鹅毛口要隘,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鹅毛口,坚决堵住北虏主力的退路。

临行前,赵十住急书薛世雄,详告白狼塞当前战况。迫于鹅毛口战局之危。某不得不放弃鹅毛水北岸阵地,任由北虏切断我运输通道。明公支援而来,请先击退鹅毛水北岸之敌,恢复运输通道。并在鹅毛水北岸重建战阵,以确保军需运送之安全。

同日下午,始毕可汗在白狼塞下接到了莫贺咄设的告警:帝国皇帝已追杀到善阳城下,迫于战局之危急,遂主动弃守善阳,以全部力量死守桑干水一线,今双方激战正酣。

莫贺咄设认为,能否守住桑干水一线,关键在于帝国援军何时抵达战场。现帝国皇帝所率之军,皆为历经一个多月激战后的疲惫之师,且人数有限,而白狼塞战场上的帝**队更是处于绝对劣势,所以就目前战局来说,看上去是中土人对己方形成了包围,但实际上却是己方对帝**队形成了包围,一旦己方全歼了白狼塞战场上的帝**队,从容撤离,便取得了在代北战场上重创帝国北疆镇戍军之主力的辉煌战绩。中土人遭此重创后,北疆镇戍形同虚设,己方大军遂可随时入侵中土,颇颇打击帝国,就此在南北双方的对峙中取得战略性优势,由此便可逐渐蚕食阴山以南广袤地区,完成对中土代北的占领,实现突厥人强大之目标。

莫贺咄设的这番激励之辞,让始毕可汗阴郁低沉的情绪有所振奋,让其从雁门一战无功而返的失望和沮丧中迅速摆脱出来。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有利就有弊。对突厥人来说,这场决战到目前为止,他们都始终占据着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是主动进攻一方,牢牢掌控着战局的发展,而中土人则被动防御,帝**队不得不以少战多,以弱对强。从这一角度分析,帝**队攻打白狼塞,切断突厥人的退路,不能解释为从战略上包围了北虏,而只能定性为积极防御,以“围魏救赵”之计来迫使北虏撤出雁门战场,撤出代北全境。

反过来,若从突厥人的角度来诠释当前战局,何尝不能理解为突厥人以包围雁门来诱使帝国北疆镇戍军主力进入代北战场,继而以雷霆万均之势包围帝**队

,围歼帝国北疆镇戍军主力,以消灭中土帝国的有生力量,来达到此次南下入侵之目的?

始毕可汗思考很久,考虑到必须以军事上的胜利来确保政治上的优势,他接受了莫贺咄设对这场决战的全新诠释。他不能“败”回去,他必须“凯旋而归”,而要凯旋,就要重新思考白狼塞决战的意义,重新定义这场决战的战略目的,并给予这场决战以影响到突厥人生存、发展和强大的新高度,赋予白狼塞决战以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荣誉,如此一来,始毕可汗就赢得了这场决战。

虽然始毕可汗付出了惨重代价,但还是战胜了强大的中土帝国,并导致对手在未来很多年内都无法对大漠形成威胁,相反,大漠诸虏却可以趁着中土帝国虚弱不堪之际颇繁南下,对中土形成威胁。而突厥人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辉煌成就,就在于神明英武的始毕可汗,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里发动了一场正确的战争,如此始毕可汗便在损失惨重实力骤减的情况下,依旧可以取得政冶上的胜利,从而确保牙帐的激进势力依旧可以控制牙帐政局,并维持大漠局势的稳定,维持诸虏大联盟的团结和发展。

始毕可汗遂与近侍臣公们紧急磋商,以最快速度拿出了一个对这场南北决战的最新诠释,并草拟成文,迅速下发给设、特勤、俟利发等诸虏诸军各级统帅,以此来统一对战局的认识,帮助统帅们重建信心,提振军心,鼓舞士气,竭尽全部力量完成对帝**队的最后一击,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奏凯旋之歌从容撤出中土,返回大漠,如此既保证了在漫长的撤退途中大军不会因为中土人的追击而崩溃,也保证了返回大漠后激进主战的贵族势力在实力大损后,依旧能以骄人的战绩和无上的荣誉团结在一起,始终保持高昂斗志和激情,与牙帐来势汹汹的反对势力斗争到底。

始毕可汗关键时刻的神来之笔果然奏效,对战局的全新解读让处在焦燥、愤怒、失望和沮丧中的统帅们如醍醐灌顶般霍然顿悟,原来如此,原来我们已经取得了胜利,原来我们正在摘取胜利的果实,我们即将凯旋而归。于是统帅们重拾自信,而这种自信由上而下迅速传递到每一个普通士卒身上,于是奇迹发生了,北虏控弦突然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白狼塞在一浪接一浪波涛汹涌的猛烈冲击下崩溃在即。

九月十八日夜,酉时正,涿郡留守薛世雄、辽东留守杨恭仁抵达鹅毛水,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万辽东精锐和五千辽西鹰扬。

薛世雄依据武贲郎将赵十住之书信,下令辽东、辽西两大军团克服长途行军之疲劳,竭尽全身之力气,以雷霆之势猛攻北虏,将他们彻底击溃,将他们斩尽杀绝,以风卷残云之速、以挡者披靡之力,夺回鹅毛水北岸阵地,重建运输通道,帮助帝国将士死守白狼塞,确保完成帝国皇帝的命令,在决战战场上全歼入侵北虏。

酉时六刻,辽东、辽西两大军团在黑夜的掩护下,突然向刚刚攻占鹅毛水北岸阵地尚未来得及喘口气的北虏军队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北虏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想到在激战一个月后,帝国还有援军从燕北方向进入白狼塞战场。他们就像洪流中的草芥蚁蝼,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滔滔洪流淹没,被咆哮的浪头击沉,数千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北虏转眼间便横尸遍野,而鹅毛水上更是浮尸无数,惨不忍睹。

薛世雄下令,辽西军坚守鹅毛水北岸阵地,并相机支援鹅毛口要隘,辽东军则马不停蹄,急速渡河,飞赴白狼要隘。

九月十九日子夜,薛世雄、杨恭仁抵达白狼要隘。

此刻,白狼要隘就如狂风暴雨中的一棵饱受摧残的大树,枝断叶碎,崩裂在即。帝国将士则如困在牢笼中的猛兽,遍体鳞伤,血迹斑斑,但依旧在战斗,依旧在不屈不挠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他们疯狂地吼叫着,勇敢地厮杀着,不死不休,至死不退。

黑夜里,鼓声如雷,大角冲霄,一万辽东将士突然如下山猛虎、如洪荒猛兽、如冲出地狱的亡灵,铺天盖地的冲向了战场,杀向了北虏。

战局突变。

始毕可汗无畏无惧,泰然自若,他的命令决不更改:进攻!进攻!进攻!

俟利弗设阿史那咄粟同样坚决,意志同样坚定,事实上他也毫无选择,他唯有进攻,他的命令也决不更改:进攻!进攻!进攻!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二章 斩!斩!斩!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却法像自己的哥哥始毕可汗和俟利弗设一样面对战局的变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法意志坚定的让麾下将士为了坚牢防线而至死不退。

九月十八日夜,越王杨侗、左屯卫大将军云定兴、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六万援军抵达善阳城下,闻皇帝在桑干河畔督战,遂飞速赶去觐见。

皇帝脸色阴沉,目光阴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皇帝把自己对两京权贵的愤怒,对京畿卫府军的失望,对帝国政治纷争的憎恶都毫遮掩的摆在了脸上,放在了桌面上,公开了,这等同于向中土贵族、向东都的政治对手们公开宣战:朕已忍可忍,又何须再忍?既然你们要朕死,朕又岂能让你们逍遥自在的活着?

帐内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仿若空气凝滞且充满了刺骨蚀心的肃杀寒意。所有臣僚都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杨侗、崔赜、云定兴和李渊跪在铺着绵毡的地上,胆张心惊,冷汗涔涔。

就在这时,黄门侍郎裴世矩急匆匆走进了大帐,向皇帝呈送密奏。

这份密奏为右武卫大将军李景所写,由裴世矩密遣白狼塞打探军情的信使带回。

自皇帝接到伽蓝的密奏后,双方便有了建立直接联系的可能。在皇帝的授意下,裴世矩遂遣身边几名秘军出身的亲信侍卫,与伽蓝所遣斥候同去白狼塞。他们渡过黄水河,沿着桑干水南岸直奔神武城,但到达时战局已变,北平军已撤离神武川。一行人遂沿河疾行于大青山附近,泅水渡河。先期见到了右武卫大将军李景。

李景考虑到白狼要隘战况激烈,伽蓝又肯定奋战在最前线,急切间难以寻到其本人,遂草写密奏一份,由裴世矩的一名亲信侍卫先行回报皇帝,以解皇帝之急。另外李景也存了私心,他在密奏中虽言明伽蓝已下令死守白狼塞,人在要隘在,人亡要隘亡,至死不退。他也坚决遵从伽蓝的命令,顾全了大局,但出于对中土、对帝国和对皇帝的忠诚,李景还是法隐瞒自己对决战策略的异议,据理力争。恳请皇帝择机议和,迫使北虏签订城下之盟。力争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也给东北道五大军团留点元气。

李景警告皇帝,东北道五大军团一旦在此役中死伤殆尽,必然会影响到北疆镇戍,影响到国内稳定,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对李景的警告不屑一顾,置若罔闻。他只关心伽蓝能否守住白狼塞,能否把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大军堵截在白狼塞下。

“圣主,依滑公所奏,舞阴公与观公今夜可至白狼塞。伽蓝得此援军。必能再坚守数日。”裴世矩低声说道,“若想让伽蓝坚守长时间,善阳这边必须加攻击速度,必须速向前推进,唯有不断缩小包围圈,持续威胁北虏的生死,连续冲击北虏的军心和士气,摧毁北虏的意志,我们方能赢得这场决战。”

皇帝微微颌首,同意裴世矩的建议。

裴世矩遂转身指向杨侗、崔赜和李渊等人,“援军已至,恳求圣主下旨,马上投入进攻,不惜一切代价渡河,明日午时大军必须越过桑干水,全力向白狼塞推进。”

皇帝沉吟少许,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从牙齿缝里蹦出来一个冷冰冰的字,“滚!”

杨侗、崔赜、云定兴和李渊如听纶音、如蒙大赦,狼狈退出大帐。

裴世矩跟了出来。四人知道,今日若裴世矩暗中照拂、巧妙周旋,后果难料,是以都心存感激,纷纷致礼相谢。

裴世矩却是神情严肃,简略叙说了一下当前战局,“始毕叛虏正全力猛攻白狼塞,其兵力数倍于我,白狼塞随时都有可能失陷,所以当务之急是进攻,不惜代价进攻,不惜代价摧毁北虏的军心,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打赢这一仗,赢得这场决战最后的胜利。”

四人连连点头,表示坚决遵从皇帝的诏令,坚决进攻。

“决战至此,不但决战战局已经明朗,东都西京的政局也基本明朗,谁忠诚于皇帝,谁对皇掉奉阴违甚至居心叵测、阴谋不轨,圣主都看得一清二楚。”

裴世矩不失时机的代表皇帝对四人做出了安抚,接着口气一转,又是严厉。

“然决战的胜利并非囊中之物,亦谈不上胜券在握,诸公尚须努力,为中土血战,为皇旦耻,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四人慨然应诺,决意死战,能否赢得灿烂的未来,此战。

当夜,六万援军马不停蹄,火速进入桑干水前线。

皇帝诏令:十九日黎明,各军发起攻击,午时,各军必须登陆桑干水北岸,凡登陆将士皆赐以重赏,而未能登陆者,若为军统帅,斩!若为鹰扬府官长,斩!若为校尉旅帅队正等各级军官,斩!军法情,军令如山,若有违法违令者,斩!

诸军震骇,人人自危。值此危急关头,皇帝发了狠心,重赏重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重罚之下又有几人胆敢以身试法?胆敢去捋皇帝的虎须,试探皇帝的底线?

九月十九日,黎明,又见灰蒙蒙的天空,又见小雨淅沥,又见如云旌旗,又闻如雷鼓声,十万余帝国将士在桑干水畔列下战阵,斗志昂扬,杀气冲霄。

皇帝亲临战场,帝国大纛、皇帝圣旗猎猎狂舞。

“轰……”惊雷炸响,天地震撼,帝国鹰扬在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中,向北虏发动了猛烈攻击。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下令,死战,死守,不惜一切代价阻击敌人,绝不能让帝**队渡过桑干水。

然而,战局已逆转。决战至今,帝**队的兵力终于第一次在局部战场上超过了北虏。帝国皇帝以两倍于敌的兵力优势,向北虏展开了雷霆般的攻击。

莫贺咄设急报始毕可汗,帝国援军主力已至战场,桑干水防线旦夕不保,请可汗马上拿下白狼塞,否则必陷腹背受敌之困境,后果不堪设想。

上午辰时六刻,马邑太守王仁恭、武贲郎将王智辨指挥代北军率先摧毁了北虏设在桑干水南岸的防线,然后挥军渡河。桑干水上游河道狭窄,但水流湍急,渡河困难。然代北军本土作战,经验丰富,准备充分。一只只木筏推进水里,一条条拉索随筏而走,一面面盾牌竖起来,代北将士在北虏密集箭阵的覆盖下,不计损伤,速渡河,急速登陆,向北岸敌阵疯狂进攻。

巳时三刻,代北军在桑干水北岸建立了滩头阵地,以犀利锋锐在北虏防线上撕开了一道缺口。

皇帝果断下令,调预备军进入代北军阵地,向敌纵深攻击前进,以迅速扩大“缺口”,帮助其他诸军顺利渡过桑干水。

预备军为皇帝禁卫军,三侍五府,绝对主力。五千精锐在齐王杨暕的指挥下,呼啸而进,如潮水般越过桑干水,如一柄出鞘神兵,以坚不摧之势,对准北虏防线狠狠斩下,天地色变,北虏惊绝,整条防线轰然崩裂。

午时正,帝国十余万大军全部渡过桑干水。

皇帝渡河,诏令诸军,齐头并进,向白狼塞攻击前进。

同日,上大将军杨义臣率三万西京援军抵达善阳城。

皇帝拒绝召见杨义臣,诏令其马上统率西京援军,沿桑干水而下,直奔神武城,由神武城方向渡河,杀进神武川,向北虏大军的侧翼发动攻击,并配合白狼塞诸军团坚守要隘,即便把军队打光了,也绝不能让白狼塞失陷,否则唯杨义臣是问,唯西京援军是问。

皇帝对西京权贵的愤怒已难以遏止,此刻终于爆发了,他不想看到杨义臣,他交给了西京援军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在北虏大军最为集中之地,向北虏展开攻击。既然你最后一个来勤王,摆明了想看热闹,想捡便宜,那好,那你便去最热闹之地去捡天大的便宜吧。

杨义臣接诏,不敢在善阳停留,遂马不停蹄,督军急赴神武城。

九月十九日,白狼塞战场南北双方的厮杀陷入了僵持。

帝国辽东、辽西两大军团的从天而降,使得白狼塞战局再一次奇迹般的逆转。

北虏人眼睁睁地丢掉了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胜利,而帝国将士在垂死之刻竟神奇地获得了上苍的恩赐,竟在痛苦挣扎中站了起来,迎着狂风暴雨发出了震天怒吼,以可匹敌的勇气和力量顽强地挡住了敌人的进攻,他们就如大河中的砥柱,任由惊天波澜千万年的撞击,我自岿然不动。

始毕可汗怒了,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怒了,突厥人怒了,北虏诸种怒了,我要回家,谁敢阻我回家之路?谁能阻止我回家?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杀!杀!杀!

十九日夜,始毕可汗接到了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的急报,帝国援军主力进入了战场,桑干水防线岌岌可危。

午夜,始毕可汗再接莫贺咄设急报,桑干水防线崩溃,帝国皇帝率军渡河,战局逆转,局势万分危急。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三章 夜袭神武川

九月二十日,南北决战战局开始向有利于帝国的方向发展。

两京援军抵达战场后,双方在兵力对比上已基本接近,但帝国大军在本土作战,又占据了地利,而更重要的是帝国大军军需充足,这实际上直接决定了决战的胜负。

太原官民,雁门、马邑两郡所有急待重返家园的官民,涿郡官民,都加入到了这场大决战中,他们期待胜利,期待边陲的和平安宁,期待安居乐业,所以他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这场大决战,不辞辛苦、任劳任怨、竭尽所能、日夜奔走在运输大道上。即便十几万帝国援军陆续抵达战场,即便决战的最**来临,即便战场上每日所耗军需惊人,中土的北疆官民依旧用自己的双手双肩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这份沉甸甸的重任,确保了决战战场上的军需需求。这是帝国在决战中的最大优势。

反观北虏,军需严重不足,已经威胁到他们的生存,威胁到他们能否杀出重围返回家园。

二十日,皇帝督军死战,十余万帝国将士在他的指挥下沿着桑干水北岸稳步推进。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形,指挥帐下将士拼命阻击。

康苏密也知道此刻保留实力毫无意义,遂指挥帐下精锐马军一次次向帝国大军发起反攻,以迟滞帝**队的推进速度。

至黄昏时分,帝国大军推进了六十里,把始毕可汗和及其帐下十几万控弦包围在长约百里的狭窄战场上,帝国距离胜利已近在咫尺。

二十日上午,杨义臣率西京将士抵达神武城。

神武城最早被代北人放弃,北虏随即占据。但其驻守北虏在攻打白狼塞的战斗中遭到燕北军的迎头痛击,全军覆没,神武城遂被燕北军夺回。伽蓝将其做为侦查敌情的前哨,仅留驻一队人马行斥候之事,而北虏诸军均被白狼塞所吸引,对战术价值不大的神武城关注甚少。

杨义臣抵达神武城后,第一时间召见了留驻神武城的队正,从他那里大概了解了白狼塞当前战况及东北道各军团的戍守位置。

神武川原为北平军所占,始毕可汗率北虏主力大军进入白狼塞战场后,因为燕北军接连丢失黄花堆和鹿鸣亭两道防线。北平军在神武川战场上的侧翼失去保护,遂不得不退守樵山、狼山及大小青山一线,与白狼要隘形成犄角之势,从侧翼保护要隘,给燕北军以支援。

始毕可汗在正面攻击要隘的同时。遣俟利发康鞘利率军从神武川方向猛攻樵山、狼山及大小青山一线,试图突破北平军所守防线。从侧翼攻打要隘。或者直杀鹅毛水与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会师,继而完戏对白狼要隘的包围,并成功开辟出一条间道,以便始毕可汗与北虏主力随时突围而去。

杨义臣明白了,皇帝这是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杨义臣本姓尉迟,是鲜卑虏姓。其父在帝国建立之初于先帝有恩,故其早逝后,先帝抚养义臣长大,并赐姓杨。入属籍,为皇族。先帝从不怀疑义臣对帝国的忠诚,今上亦不怀疑义臣对帝国的忠诚,但今上怀疑义臣是否忠诚于自己。

今上继位之初,小弟汉王杨谅造反,兄弟阋墙。义臣时在朔方,率西北军攻击杨谅,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皇帝还是猜忌,剥夺了其兵权,将其调回东都。直到第二决东征,才重新起用。然关中李弘、唐弼造反,义臣奉旨戡乱,却屡剿不平,这令皇帝再次怀疑他的忠诚是否可靠。此次勤王,义臣又是最后一个到,这尤其让皇帝愤怒。虽义臣在关中就如杨侗在东都一样,倍受保守派权贵之掣肘,但假若义臣坚决勤王,以他皇族之身份,再加上西京留守卫文升之帮助,必能在第一时间北上勤王,何以会拖延至今?

义臣有苦衷,想解释,但皇帝把对西京权贵的愤怒撒在了他的身上,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变相警告,你若忠诚于朕,你该怎么做?

杨义臣别无选择,他若不作为,阳奉阴违,必被皇帝所误解,被皇帝所惩罚,反之,他在决战中奋勇杀敌,不惜以三万西京将士的生命来表达自己对皇帝的忠诚,虽必被关中权贵所痛恨,被西京保守势力所仇恨,却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

皇帝的信任对义臣来说至关重要,因为这场决战皇帝已经把胜利收入囊中,而这场胜利充分证明了皇帝的高瞻远瞩和文武干略,其所建下的举世武功将为其赢得政治上的主动和权力上的集中,建立起至高无上的权威,可以说,决战之后帝国必将在皇帝的全力推动下高速行驶在中央集权的政治改革道路上,任何阻碍改革的力量都将遭到皇帝无情的打击甚至直接被皇帝所毁灭。义臣不想成为政治风暴中的牺牲品,他想好好活下去,想为帝国做更多的事。

午时,杨义臣下令,全军休息,吃饭睡觉,养精蓄锐。午夜趁北虏厮杀一天精疲力竭酣然入睡时渡河,于黎明前夕北虏正沉浸在睡梦中时,向神武川战场上的北虏发动攻力,求趁敌不备,予敌以重创,以缓解一下坚守白狼要隘诸军之重压,让将士们在狂风暴雨中稍稍喘口气。

九月二十日,坚守白狼要隘的东北道五大军团所有将士、所有民夫杂役,所有奋战在决战战场上的中土人,均接到了东北道大使薛世雄、副使伽蓝,并右武卫大将军李景、辽东留守杨恭仁联名下达的命令:帝国皇帝率左右翊卫、骁果军、代北军、太原军、河东军、东都援军和西京援军,共二十余万大军,已抵达桑干水上游的善阳城,今正渡河攻击而来,已把北虏的可汗及其主力大军约十几万控弦包围在白狼塞以南约百里长的狭窄地带上,决战的最后时刻已来临,为此统帅部命令诸军将士、北疆儿郎,为了北陲的安宁,为了中土的强盛,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誓死奋战,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一时间欢呼声惊天动地,鼓号喧天,山野变色,将士振奋,人人争先,在白狼塞战场上任何一个激烈厮杀的地方,帝国将士都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成功遏止住了疯狂突围的北虏,牢牢守住了要隘,坚决堵住了敌人的逃亡之路。

九月二十日深夜,当始毕可汗指挥帐下诸军依旧奋战在白狼要隘下,当薛世雄、伽蓝、李景、杨恭仁指挥东北道将士拼死防守的时候,杨义臣指挥三万西京大军悄悄抵达桑干水畔。

二十一日子夜,杨义臣下令全军渡河。

正在对岸负责警戒巡值的一队北虏骑士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当即吹响了报警号角,并派人飞报正在神武川指挥作战的俟利发康鞘利。

杨义臣决心已下,毫不动摇,命令大军加速渡河。三万将士全线铺开,渡河速度非常快。

巡值北虏根本无力阻截,只能疯狂吹号,一次次报警。

康鞘利不在神武川,他去了狼山前线,所有统帅都去了前线,而留守神武川的只是一位受伤的将军和几个负责军需后勤的僚属,尤其严重的是,因为神武城一直是座空城,帝国皇帝又率军从善阳城方向沿着大道攻击前进,再加人北虏屯军于神武川,从神武城方向渡河攻击的难度太大了,神武城战术价值不大,而康鞘利及其麾下统帅们又都急于突围,导致百密一疏,竟在神武川没下留下足够的防守力量。好在还有两三千刚刚从前线撤下休息的军队,还有两三千伤势不算太严重的伤兵,于是情急之下,留守神武川的那位将军便带伤上阵,指挥一支疲惫不堪、伤损严重、战斗力很低的军队杀向了桑干水畔,试图阻截帝**队渡河。

帝**队的选锋军成功渡河,并在对岸迅速列阵,当北虏仓促杀来之时,杨义臣已经渡河并进入选锋军战阵,身先士卒,主动攻击,以一往无前之决定,以挡者披靡无坚不摧之士气,向北虏发动了猛烈攻击。

北虏仓促而来,战阵尚未列下,对手尚未看清,便被潮水一般呼啸而来的帝**队迎头痛击,稍加抵抗后,便迅速溃败,而黑夜犹如死神张开的巨口,让溃败的北虏肝胆俱裂,魂飞魄散,溃败随即演变为逃亡。

杨义臣断然下令,追击,选锋军直杀神武川。

西京大军主力继续渡河,凡抵达对岸军队,均以最快速度赶赴神武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烈冲击北虏,乘敌溃不成军之际攻占神武川,力争给北虏以重创。

丑时正,杨义臣指挥选锋军顺利攻占神武川,然后命令诸军,火速建下防御战阵,准备接下来与北虏进行一番恶战。

几乎在同一时间,康鞘利接到了报警,但前线战事紧张,正在关键时刻,他无暇分心,亦没有太在意,只是传讯神武川留守人员继续打探,把情况弄清楚了再报。但很快,他就接到了噩耗,神武川大营失陷,一支帝**队突然渡河夜袭,打了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

康鞘利又惊又怒,他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向始毕可汗求援,请其调集军队杀向神武川,要么自己调集主力回头杀向神武川,否则必定会在帝**队的夹击下死伤惨重。

康鞘利稍加权衡后,决定自己调集主力回头杀向神武川,此刻向始毕可汗求援,纯粹是自寻死路。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四章 关键时刻

但是,康鞘利部一旦从樵山、狼山和大小青山一线撤离,则正在猛攻白狼要隘的始毕可汗及其北虏主力的侧翼便暴露在帝**队面前,如此一来,帝**队既可以向北虏主力的侧翼展开攻击,亦可调遣援军直接进入白狼要隘,总之必将给始毕可汗攻打白狼要隘带来重大阻碍。

康鞘利无奈,一面掉头杀回神武川,一面向始毕可汗报警,请始毕可汗适当分兵,以保护主力大军的侧翼,待自己夺回神武川之后,便再攻樵山一线,确保可汗能集中全部力量攻打白狼要隘。

然而,康鞘利部一撤,战局再变,形势便对突厥人越来越不利了。

杨义臣在攻打神武川之前,已派信使火速赶赴白狼塞战场,先行寻找右武卫大将军李景,详述当前军情,请其在樵山、狼山和大小青山一线予以配合,并告东北道大使、涿郡留守、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请其保持与自己的联系。自即刻起,西京三万将士将遵从舞阴公之命,在白狼塞战场上与东北道将士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李景接到讯息后,当即遍告北平诸鹰扬官长,上大将军、秦兴公率西京援军抵达神武川,正在强渡桑干水,攻击神武川,战局即将发生变化,请诸鹰扬密切关注战场,一旦发现北虏有撤退迹象,便毫不犹豫地展开反攻,务必将北虏主力拖在战场上,给西京大军渡河攻击神武川赢得充足时间。

九月二十一日凌晨,正持续不断攻击樵山的北虏军队率先后撤,接着狼山、大小青山方向的北虏也渐次撤退。

北平军遂主动出击,奋力拖住后撤之敌。

李景闻讯,再告北平诸鹰扬官长:若西京大军攻击顺利。拿下了神武川,则北虏必陷入腹背受敌之困境,迫不得己下,唯有调兵回击,而正在攻打白狼要隘的北虏主力亦会调兵攻击神武川,以确保自己侧后翼之安全,如此西京大军必定要陷入北虏的前后夹击之中。虽然西京大军因此可以牵制住一部分北虏兵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白狼要隘所承受的重压,但其自身在北虏夹击下岌岌可危,所以北平军必须主动出击。从樵山、狼山大小青山一线向神武川攻击前进,竭尽全力对西京大军形成支援,以期在两军联手作战的情况下,吸引更多北虏军队来攻,继而对白狼要隘形成有力支援。

黎明前夕。樵山、狼山和大小青山一线的北虏军队,后撤速度越来越快。北平军则步步紧逼。穷追猛打。

黎明前夕。康鞘利率本部主力抵达神武川,挥军猛攻。

西京大军在杨义臣的指挥下,已列好战阵,重兵武器亦从对岸源源不断的运来,将士们首战告捷后气势如虹,面对北虏主力夷然不惧。杀声震天。

黎明前夕,始毕可汗接到了康鞘利的急报,焦虑万分。

神武川必须拿回来,否则己方的侧后翼完全暴露在帝**队的攻击下。致使己方腹背受敌,根本无法集中力量攻打白狼要隘,而更严重的是,一旦帝**队在神武川站稳了脚跟,与樵山、狼山及大小青山,还有白狼要隘的帝**队互为声援,那同等于中土人在正面防守白狼要隘的同时,还能从侧翼挥拳出击,如此则己方必陷入被动。但是,如此一来,攻打白狼要隘的力量就不足,就会给坚守白狼要隘的帝**队以喘息时间,就会耽误突厥人打通回家之路的时间,而帝国皇帝及帝国援军正从桑干水两岸飞速杀来,形势异常危急,时间是越来越紧张,如何选择?

始毕可汗经过反复权衡,毅然决定抽调两万大军与康鞘利部夹击神武川。危急时刻,必须冷静,必须镇定,无论如何不能慌乱,不能自乱阵脚。水来土掩,兵到将迎,杀,杀他个尸横遍野,看看是我北方控弦厉害,还是你南方卫士英勇。

九月二十一日,旭日东升,金色阳光洒满白狼塞战场。

在战场的东北方向,白狼要隘在激战,鹅毛口在激战。始毕可汗在白狼要隘下督军狂攻,而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也拖着重伤未愈的身体,亲临鹅毛口指挥作战。兄弟两人之间仅隔十五里,然而这却是不可逾越的十五里。兄弟两人有希望会合,但随着时间的延续,绝望的情绪也在两人的心头郁积,越来越浓。

在战场的西南方向,在神武川方圆不足十里的河谷地带,南北双方四支大军共投入约十万大军疯狂厮杀。

杨义臣的西京大军陷入了北虏大军的夹击之中,而康鞘利的北虏军亦陷入了帝国大军的夹击之下。双方战场犬牙交错,双方将士浴血奋战,战况异常惨烈。

九月二十一日,帝国皇帝情绪高昂,那种掌控天下、纵横捭阖的王霸之感,让他非常快乐,非常兴奋,激情四溢之时忍不住即兴作赋一首。

然而,他的快乐很短暂,大军攻击受阻,前线将士虽一往无前,奈何北虏大军已被压缩到仅七八十里长的狭窄战场上,已没有退路了,想退都没办法退了,只有拼死作战。帝**队若想继续前进,唯有踩着北虏的尸体向前推进。

这时,薛世雄、伽蓝所遣信使赶到,详奏白狼塞战况。辽东留守、观国公杨恭仁在千钧一发之刻率军支援而来,迅速缓解了要塞危机,但兵力上的劣势、久战之后的疲惫和减损,使得坚守要塞的难度越来越大。薛世雄和伽蓝为此恳请皇帝,进攻,进攻,不惜代价进攻,务必重创北虏,务必摧毁北虏意志,以赢得决战的最后的全面胜利。

皇帝深切感受到了薛世雄、伽蓝等帝国将军及奋战在决战战场上的所有帝国将士,对帝国和自己的忠诚。同时,他对两京保守权贵,对政治上的对手,对拒不勤王的卫府大将军、将军们,对地方官府及众多鹰扬府无视勤王诏令拒不发兵,充满了愤怒。

正是因为这些人的阻挠,这些人对自己的背叛,导致北上勤王的军队不过区区十万。假若这个数字能翻一倍,那么现在决战战场上的帝**队就能高达三十万之众,如此则必能以雷霆之威,斩落北虏,斩杀始毕叛贼。然而,这已不可能实现,皇帝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督军死战,以升官加爵来激励士气,以亲临前线来鼓舞军心。

九月二十二日,决战战局陷入更为惨烈的僵持之态。

因为三万西京援军如利箭一般呼啸射进了白狼塞战场,牢牢“钉”在了神武川上,成功牵制了数万北虏军队,导致攻击白狼要隘的突厥人后劲不足,再无能力推进一步,南方双方随即陷入消耗战中,双方都在拼意志,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始毕可汗与行帐权贵们渐渐惶恐。

战争时间拖得越久,对突厥人就越不利,除了天气越来越恶劣,粮食武器严重缺乏外,还有兵力的急剧减损,军心和士气的日益低落等众多不利因素,所以无计可施之下,始毕可汗遂采纳了僚属们的意见,遣秘使向帝国皇帝议和,以议和来换取生存。

南北双方千余年的战争史,实际上也就是一部南北议和史。有史记载以来,南北战争从未间断过,双方年复一年的打,打到最后谁也奈何不了谁,于是每一次战争都以议和而结束,双方均以暂时的和平来养好伤口、恢复元气、等待时机。而时机一到,战争便再一次开始。如此周而复始,久而久之便成了惯例。

始毕可汗上表谢罪,提出赔偿若干,承诺永不再犯中土。

帝国皇帝一口拒绝。他自登基以来,所谋划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所发动的西征和东征,穷尽国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他不惜以身犯险、不惜雁门受辱,也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帝国能重创北虏,为了中土能赢得南北战争的胜利,为了能给中土赢得至少整整一代人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发展国力的时间,所以皇帝决不轻言放弃,决不轻言议和。

偏偏就在此刻,太原告急,雁门告急,太行贼王须拔、魏刀儿下山了,十几万叛贼如咆哮山洪一般冲出了太行,肆虐在山西大地上。

太原无兵,雁门亦无兵,太行贼可以为所欲为,而他们目标明确,就是攻占晋阳城,就是攻占雁门城,切断帝国大军的运输通道,中断帝国大军的军需供应,置帝国大军于绝境,迫使帝国皇帝不得不结束这场决战,不得不任由北虏突围而走。

北虏保留了一定实力,便能对中土北陲形成威胁,而帝国北疆镇戍军也就不得不在对外御敌和对内平叛两条战线上作战,如此则给太行贼的发展壮大赢得了时间和空间。

皇帝气得睚眦欲裂,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太行贼。

纳言苏威毅然劝谏,若继续打,就算把突厥人打完了,帝国大军又能剩下多少?如果忠诚于圣主的帝国精锐将士所剩无几,那么,决战之后,圣主拿什么镇戍北陲?拿什么威慑两京权贵?又拿什么去戡乱平叛,解决国内危机,稳定国内局势?

皇帝拒不纳谏,拒不议和,拒不放弃。

皇帝下诏,打!斩尽杀绝!唯有重创北虏,唯有把北虏彻底打倒,唯有全歼突厥人的精锐,才能实现攘外之目标,才能给中土赢得长久的和平和稳定。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五章 某有一计

九月二十二日夜,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接到了始毕可汗的急件。

由于帝**队攻占了神武川,致使中土人在桑干水北岸构筑了一道坚固的半月形防线,从神武川、樵山、狼山、大小青山到白狼要隘之间,数万帝国大军互为支援,如同一手执盾、一手举刀的战将,不但在正面战场上挡住了北虏前进的脚步,同时在侧翼战场上也展开了疯狂攻击,导致北虏腹背受敌,攻击严重受阻,形势越来越不利。

始毕可汗第一次产生了悲观情绪。如果突厥人不能迅速逆转战局,任由这一颓势继续下去,那么随着时间的延续,随着伤亡的日益增大,军队必将失去士气,失去勇气,最终一败涂地,全军覆没。

如今,求生的唯一策略就是议和了,虽然帝国皇帝拒绝了议和,但事实摆在这里,双方继续打下去,突厥人固然有全军覆没之危,中土人也难逃奄奄一息之命运。战争进行到此刻,双方已形成两败俱伤之局,再打下去已没有意义,相反,会导致南北局势骤然恶化。大漠乱了,北虏诸种会陷入争霸大战,这必然会影响到中土北陲的安全,而中土因为北陲镇戍力量损失殆尽,无力防御外虏入侵,尤其在当前国内矛盾激烈、叛乱迭起、危机四伏之刻,中土事实已上无力在两条战线上征战,如此又必然会影响到国祚的稳定和国力的恢复。

所以,始毕可汗认为,议和肯定会成功,只不过帝国皇帝需要一个合适的议和时机,以便在维护自身权威和武功、安抚军队和平民的愤怒情绪、保证中土政治和军事利益之间,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点。始毕可汗因此建议。由莫贺咄设为议和特使,于二十三日再度赶赴帝**中议和,全权代表可汗、牙帐与帝国皇帝进行议和谈判。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做为突厥人的西北诸部落最高统帅,其帅帐就设在阴山西北麓的乌拉尔,与北疆的定襄郡相毗邻,与中土西北疆的五原郡和榆林郡隔大河相望,其直接对手就是帝国的西北军和代北军。南北双方重要的外事来往,首先都由莫贺咄设与中土西北军统帅弘化留守、北疆军统帅太原留守进行接触和磋商,因此他与帝国的军方统帅、负责外事的中枢重臣,都比较熟悉。且有着丰富的外交经验和娴熟的谈判技巧,是最合适的议和特使。

莫贺咄设临危受命,遂急召僚属商定具体的议和方案。考虑到形势危急,莫贺咄设要求,力争在最短时间内以最小代价达成议和。但这个难度显然太大了。首先帝国在战场上已占据绝对优势,他们只要把时间拖下去。拖到冬天。拖到突厥人饥寒交迫、士气崩溃之刻,则胜利唾手可得;其次从南北双方的政治军事局势来说,全歼北虏大军虽然在短期内不能给中土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甚至还有坏处,但以中土的强大,它完全可以克服这些“坏处”所带来的危机。其付出的代价,与帝国皇帝从决战中获取的盖世武功,与帝**队和统帅们所创造的辉煌历史相比,实际上根本不值一提。

那么唯有投降。向帝国皇帝和帝**队投降,但投降对始毕可汗、牙帐和牙帐中的激进主战势力来说,则意味着彻底的失败,军事上和政治上的双重失败,也就是说,这场决战的所有代价,全部由北方诸虏承担了,帝国获得了完全的彻底的辉煌的胜利。

突厥人还没有山穷水尽,亦没有走投无路,不过是困兽而已,还有足够的厮杀之力,还有逃脱樊笼的机会,所以决不会投降。既然决不投降,那就要付出足够的代价,让中土人满意的代价,但帝国大军已经胜券在握,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中土人满意?

莫贺咄设想不出来,他的僚属们亦是一筹莫展。

这时候,有人突然建议,请中土人参加议和方案的商讨。

中土人无处不在,始毕可汗的牙帐内有,可贺敦义成公主的身边有,大叶护、设、特勤等众多贵族帐内都有,甚至可以这样说,突厥人的发展和强大,中土人“功不可没”。这些中土人中,贵族平民奴隶各种身份的都有,有被掳掠而来者,有逃离中土者,有背叛中土者,有郁郁不得志者,还有抱着济世安民的大理想主义者。

莫贺咄设的帐内也有一帮中土人,此次南下入侵,这些中土人便向莫贺咄设提供了大量的机密消息和具体计策。不过战局发展到这一步,突厥人已经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些中土人了,至于议和谈判这种丢脸的事情,理所当然不会让中土人参加。

然而,危机当前,莫贺咄设

也是“急病乱投医”,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令把赵德言请至帅帐。

赵德言是燕北贵族,是燕北的叛乱首领之一,在叛军发展受阻,局面极度不利的情况下,他远赴塞外,向突厥人求助。

赵德言的第一个求助对象是叱吉设阿史那咄捺。阿史那咄捺也的确出手相助了,但牙帐贵族各有各的政治立场,分属不同派系,叱吉设是坚持南北和平的保守派,与可贺敦义成公主、大叶护阿史那闾琅同属于牙帐保守势力。从这一政治立场出发,阿史那咄捺不愿意与东都撕破脸,亦不愿意与燕北镇戍军拼个你死我活,所以他给予燕赵叛军的帮助十分有限。

赵德言遂远赴乌拉尔向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求助。莫贺咄设是牙帐激进势力的中坚人物,是坚定的扩展和主战派,是南北战争的积极推动者和策划者,他对赵德言的求助一口答应了,但条件是,你燕北义军必须给我南下作战提供帮助。

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赵德言进了帅帐,尚未说话,便给莫贺咄一记“闷棍”打晕了。

“你答应给我的帮助呢?你的军队在哪?”莫贺咄设阴沉着脸,杀气腾腾的问道。

赵德言无言以对。

他没办法答复。虽然他随莫贺咄设南下杀进代北,包围雁门后,数次遣使赶赴太行,与王须拔、魏刀儿约定,先坚守太行“坐山观虎斗”,待南北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后,马上下山摘“桃”,但王须拔、魏刀儿是怎么想的,又是如何定策的,是不是依约定之计行事,他不知道。

从目前局势来看,由于突厥人过于贪婪,中了帝国皇帝的诱敌之计,帝国两京和各地援军已蜂拥而至,将北虏大军团团包围,此刻就算双方打得两败俱伤,帝国大军依旧有余力围剿燕北义军。所以这时王须拔、魏刀儿即便带着燕北义军下山了,横扫太原、雁门,也不过就是大肆掳掠一番而已,不可能在山外站稳脚跟。只待南北决战结束,帝国大军离开代北战场,凯旋而归之时,燕北义军也只得再次撤回太行,缩着脑袋过冬。

“某的军队此刻肯定下山了,肯定在攻打雁门,攻打太原。”

赵德言旋即做出反应,这时候千万不能畏惧,更不能张口结舌手足无措,这时候就要勇敢反击,理直气壮的反击。我说军队下山了,正在打太原,我是没有证据证明此事的准确性,但你也没有证据证明我在胡说八道。

莫贺咄设当真给赵德言理直气壮的回答“哽”住了,憋了半天,他才厉声质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中土人的攻击一天比一天猛烈,没有丝毫减弱迹象?”

这不是笑话嘛,你当我是痴癫啊?赵德言当即走到地图边上,指着地图上的太行山说道,“某的军队在飞狐、恒山一带,距离雁门有数百里,且路途艰险,即便在中土皇帝率军越过句注要塞的第一时间内,某的大军开始下山,距今也不足十天,最多不过正在攻打雁门。但打下雁门并不能给中土大军以威胁,因为太原方向的军队和物资还可以经楼烦关直接进入代北,所以,某的大军还要继续南下打太原。雁门距离太原有四五百里,就算某的大军日夜兼程,且途中没有遭到阻击,最快也要到这个月底才能抵达太原城下。”

赵德言的分析有理有据,莫贺咄设亦是无可奈何,也不好再怒颜相向了,只好自找台阶下,“如此说来,中土人腹背受敌,倒是可以主动议和了。”

“中土皇帝决不会议和。”赵德言语不惊人死不休,又补了一句,“议和正中中土皇帝下怀,不但无助于大军火速突围,反而有助于中土皇帝以最小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

莫贺咄设不动声色,问道,“为甚?”

“中土皇帝自登基以来,征战不休,尤其三年东征,更是劳民伤财,耗尽国力,导致内部矛盾急骤激化,各种危机接踵而至,其权威更是急转直下,为此他急需一场更大的胜利,一个辉煌的战绩,一个空前绝后的功勋,来重建他至高无上的权威,来威慑他的臣民,来缓和内部矛盾以化解重重危机。”赵德言以非常肯定的口气说道,“这场决战,正是中土皇帝所需要的,他岂肯半途而废?岂肯功亏一篑?”

莫贺咄设沉默不语,感觉议和的希望愈发渺茫。

“某有一计,可挽狂澜于即倒。”

莫贺咄设霍然抬头,目露狂热之色,“计将何出?”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六章 结束了

从善阳方向北上长城,并不只有经白狼塞至云内这一条路,但这条路历史悠久,宽阔坚固,平坦易行,自古便是代北境内的战略通道,为世人所熟知,为兵家所必争。 代北广袤,地形复杂,崇山峻岭中,小路间道甚多,只是路途艰险,需要翻山越岭。对军队来说,取道小路,不但所耗时间多,缺乏安全,还不利于粮草辎重的运输,所以大军团作战,向来不会选择小路间道。

由白狼塞西北而上,便有一条长约两百余里的小道通往武周山的武州塞。

由武州塞西北而去,便是长城杀虎口要隘,过了长城,遂可直奔定襄郡,由白道要隘抵达阴山南麓,所以杀虎口、武州塞都是代北军事要地。之前代北军全线后撤时,代北军统帅王仁恭曾要求镇戍定襄郡的军队由此路撤回,但定襄郡的军队直接渡河去了榆林。由于杀虎口、武州塞的镇戍力量不足,根本抵挡不住北虏大军,遂奉命撤离。这支军队的撤退路线,便是由武州塞直接撤回善阳城。王仁恭要求代北军民坚壁清野,其中便包括对道路的破坏。这支军队在撤退过程中,也对这条道路进行了破坏,但因为人手有限,局势又特别危急,破坏程度十分有限。

赵德言在北虏大军撤离雁门时,便已预感到突厥人在深陷帝国大军的包围后,强行突围的难度非常大,白狼塞战场有可能成为北虏的坟墓。迫于生存危机,赵德言遂想方设法寻找突围之路,而他的第一个选择就是探查连接白狼塞和武州塞的这条小道是否通畅,结果他派出探路的亲信卫士们激动地告诉他,这条小道畅通无阻。虽局部地方被帝国士兵破坏了,但只要稍加修缮,即可通行。

赵德言并没有马上把这条突围之路告诉莫贺咄设。献计需要时机,若时机恰当,便能把自身价值最大化,把功劳最大化,而更重要的是,可以就此赢得突厥人的信任和器重,这才是赵德言所需要的。

现在,今夜。九月二十二夜,在突厥人即将陷入彻底的绝望,在北虏大军即将走向全面崩溃之刻,正是他献计的最佳时机,正是他挽狂澜于即倒之时。

二十三日凌晨。始毕可汗接到了莫贺咄设十万火急的报讯,找到了突围之路。突厥人在生死悬于一线。千钧一之刻,绝处逢生。

始毕可汗大喜,命令莫贺咄设即刻派出一支精锐军队先行开道,确定突围之路是通畅的,是安全的。至此危急关头,容不得丝毫的差错。大军被包围在白狼塞下。固然有覆灭之危,但一旦深陷在崇山峻岭的小道中,进退失据,则覆灭得更快。

覆灭危机导致的悲观和绝望情绪正在突厥统帅们中间蔓延和扩散。谁也不敢保证此刻的诸军统帅们为了自身利益,就没有与帝**队秘密接触甚至暗中背叛投降的,所以始毕可汗现在疑心重重,谁也不敢相信,但他绝对相信自己一母所生的兄弟。

始毕可汗授权莫贺咄设,全权负责大军撤退计策的拟制和实施,力争最大程度的保全军队和突厥人的实力,但在没有正式实施之前,要绝对保密。

不待始毕可汗下令,莫贺咄设就已经派出了一支精锐之师由小道狂奔武州塞。莫贺咄设命令其统帅,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并在前进过程中每隔三十里便留下快马和信使,以便把选锋军安全抵达武州塞的消息以最短时间和最快度传递回来,给主力大军的撤退赢得更多时间。

九月二十三日,决战各战场上,双方最高统帅都亲临最前线督战,双方各级军官都身先士卒拼杀在第一线,双方士兵酣呼鏖战,浴血搏杀,誓死不退,战况异常惨烈。

战局陷入僵持,双方的伤亡亦与日俱增,但双方最高统帅就像失去了理智的魔鬼,就像疯狂了的阿修罗,完全无视成千上万条鲜活的生命,只顾杀戮,血腥杀戮。

突厥人在生死存亡之刻,爆出了全部的潜能。二十四日上午,莫贺咄设接到了从武州塞传回来的消息,小道畅通、安全,且武州塞始终控制在自己人的手上,通往杀虎口长城要隘的路也是畅通安全的,主力大军可以即刻撤离。

莫贺咄设激动不已,当即下令实施撤退之策,他一边把这个惊人的好消息告诉始毕可汗和诸军统帅们,一边依照始毕可汗的授权,开始调整攻防部署,力争在掩护始毕可汗和主力大军撤向武州塞的同时,竭尽全力阻挡帝**队的攻击,以便最大程度的保全军队,保全突厥人的实力。

二十四日下午,始毕可汗遣使赶赴鹅毛水,把主力大军将于当夜撤往武州塞的消息告诉了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始毕可汗命令阿史那咄栗,未来两天内,继续保持对鹅毛口的攻击,以掩护主力大军从间道撤离,并火告知云内守军,不惜代价坚守云内城,在确保主力大军从武州塞、杀虎口一线撤出长城的同时,亦要确保俟利弗设的麾下大军可以及时、安全地撤回云内,再从云内方向直接撤出长城。

阿史那咄栗惊喜交集,天不绝突厥,谁能想到关键时刻,突厥人竟能寻到一条逃生之路。他十万火急传令云内,不惜一切代价坚守云内,战局正在生惊天逆转,突厥人即将安全返回大漠。

二十四日下午,莫贺咄设以始毕可汗的名义,致书帝国皇帝,作出色厉荏苒之态,要与帝国皇帝做最后的决战,为此他向帝国皇帝提出建议,二十四日入暮之后,双方停战六个时辰,以便其调整部署,把主力全部集中到一起,然后握紧拳头,凝聚力量,决一死战。

帝国皇帝对突厥人的挑衅嗤之以鼻。根本不予理睬,不过从这封信里他看到了始毕可汗的绝望,北虏支撑不住了,胜利就在眼前。帝国皇帝下令,所有帝国将士,中土鹰扬,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一往无前的勇气,继续进攻,日夜进攻,把北虏拖垮打垮。以一场辉煌的空前胜利来告慰阵亡的将士,书写新的历史。

关键时刻,帝国皇帝慷慨大方,向决战战场上的帝国将士郑重承诺,胜利后。升官加爵,并赐以物质上的重赏。而阵亡者。其家眷亦能获得丰厚抚恤。帝国皇帝还向决战战场上的所有民夫杂役郑重承诺,胜利后,不但给予他们丰厚赏赐,还免除他们数年的赋税和徭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进攻,进攻。摧毁北虏,斩尽杀绝。

入暮之后,白狼塞战场突生异变。

攻打白狼隘口的北虏大军忽然停止了攻击,并缓缓后撤。一直撤到了黄花堆。

攻打神武川的北虏大军也停止了攻击,其中实施正面攻击的军队撤回到了金沙滩,而“夹”在帝国西京大军和北平军队之间的北虏康鞘利部,也撤出了战场,退回到了金沙滩。

北虏这一异乎寻常的“动作”,目的何在?是表明他们放弃攻击白狼塞,放弃从白狼要塞突围,还是另有原因?难道始毕可汗与帝国皇帝已经达成了议和约定?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却依旧在猛攻鹅毛口,并没有停止攻击,这又是为什么?

东北道大使、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东北道副大使、虎贲郎将伽蓝,右武卫大将军李景,辽东留守杨恭仁,东北道五大主力军团的统帅面对战局的突然变化,紧急会见磋商。

皇帝是不是与突厥人议和了?始终与皇帝保持密切联系的薛世雄、伽蓝均一口否决,绝无可能,皇帝绝无可能在胜券在握的大好局面下与北虏议和。

“既然如此,那么北虏此举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找到了突围之路。”李景语出惊人。

李景曾在先帝仁寿中期,检校代州总管,代理过一段时间的代北军统帅,对代北军事非常了解。之前他对北虏的异常举动已经有所怀疑,现在薛世雄和伽蓝都非常肯定地否决了皇帝与北虏议和的可能,那么他愈相信自己的猜测。

李景在地图上标注出了一条由金沙滩方向西北而上,由崇山峻岭间直达武州塞的小道。这条小道在军事地图上并不存在,原因很简单,它爬山涉水,路途艰险,没有军事价值,既不能纵马飞驰,亦不能运输辎重,就算步兵可以负重前进,但所耗时间又太长,所以它的功能也仅仅就是给普通平民提供出行的便利。

“滑公何以知晓这条小道?”杨恭仁吃惊地问道。

李景手指地图上的长城,然后经武州塞缓缓划到太原,“紧急情况下,这条小道颇具价值。北虏若由白道、参合陉方向入侵,其要攻击目标便是长城杀虎口要隘和武州塞,所以这条小道在关键时刻,不但是一条传递讯息的捷径,也是镇戍军安全撤离的生命通道。”

李景说到这里,转头望向了神情严肃的伽蓝,“将军在选择白狼塞作为决战战场的时候,是否知晓这条小道?”

伽蓝点了点头,“某攻占白狼塞后,曾遣斥候四下打探过。斥候现了这条小道,但回报说,它遭到了破坏,若要使用就必须花费时间进行整修。”接着他一拳砸到了案几上,懊悔万分,“这是某的错。某在白狼塞与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打了近一个月,竟没有想到,不论是阿史那咄栗还是康鞘利,都有足够时间派人去整修这条小道。”

百密一疏,胜券在握的战局,突然逆转了。

然而,薛世雄、杨恭仁和李景的严峻表情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懊悔,相反,倒有一种饱受痛苦折磨后突然解脱的愉悦和轻松。

这场决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全歼北虏,创造历史,建下盖世武功,还是予敌以重创,确保北疆边陲的长期稳定?若是前一个目的,那么皇帝便失去了理智,因为全歼北虏大军后,大漠诸虏势必陷入混战,而帝国在北疆镇戍军损失殆尽后。亦无法对大漠诸虏形成威慑,这必将给北疆安全乃至中土的安全带来难以想象的祸患。若是后一个目的,那已经达成了,决战没有必要再打下去,可以结束了,但无人敢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劝谏皇帝结束决战。北虏打了皇帝的“脸”,这个耻辱要雪洗,北虏打了中土的“脸”,这个耻辱更要雪洗,而在帝国大军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劝谏皇帝结束决战,等同于打皇帝的脸,打中土的脸,等同于背叛皇帝背叛中土,纯粹是自寻死路。

战局逆转。当务之急是寻求对策,但东北道五大军团已失去了反击之力。燕北军损失过半。幽州军、北平军损失惨重。辽东、辽西两大军团虽然来得最迟,却遭遇了决战最强之风暴,在北虏主力大军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下,亦是损失惨重。现在的东北道大军,坚守白狼塞可以,若主动杀出去反击。等同自杀。再说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还在猛攻鹅毛口,对白狼塞形成了牵制,即便皇帝下令东北道大军展开反击,真正有能力去攻击的也只有李景的北平军。但损失惨重精疲力竭的北平军又能坚持多久?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此时此刻,不拿主意比拿主意安全,因为南北决战接下来怎么打,还打不打,都已经是政治问题,而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

“伽蓝,计将何出?”

杨恭仁考虑再三,还是把难题抛开了伽蓝。今日的伽蓝,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是帝国集万宠于一身的新贵,如此难题,也唯有他方可解决。

伽蓝暗自叹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为政治服务,在政治目的达成之后,单纯追求军事上的胜利已没有意义,甚至会产生反作用,会把千辛万苦达成的政治目的彻底摧毁。决战何时结束?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伽蓝,但今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北虏当真寻到了那条逃生的小道,那么,决战结束了。”伽蓝郑重说道,“我们坚守了白狼塞,我们完成了决战,我们赢得了辉煌的胜利,而导致全歼北虏之策功亏一篑的责任,由某一力承当。”

薛世雄抚须而笑,欣慰不已。这个疯狂的阿修罗,终于停下了杀戮的脚步。

李景微微一笑,轻轻鼓掌,“善!善!善!”

杨恭仁望着高大挺拔的伽蓝,心中蓦然一酸,泪水悄然盈满眼眶,“大人,你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伽蓝,便再也无须半夜落泪,独自承担那份锥心的苦痛了。”

伽蓝飞草拟了奏章。薛世雄、李景和杨恭仁先后审阅,均未提出意见。

伽蓝急奏皇帝,详禀白狼塞军情,并作出北虏可能由间道撤离的推测。依据这一推测,伽蓝详尽分析和推衍了决战战局,认为帝国大军已不可能实现全歼北虏之目的,决战结束了。胜利唾手可得之际,却功亏一篑,这个责任,伽蓝愿一力承当。

裴世矩率先看到这份密奏,再联想到之前始毕可汗曾要求停战六个时辰,裴世矩基本可以断定,伽蓝的推测是可信的,而伽蓝在关键时刻力谏皇帝结束决战,这份但胆识和勇气令人敬佩。

“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皇帝看完奏章,面色阴沉,久久不语。

决战结束了,杀戮结束了,一个多月的噩梦结束了。一个多月前,他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需要一个可以帮助他重建权威的武功,更需要一个可以满足他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南北局势,现在,他的这些愿望全部实现了。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未能全歼北虏,但全歼北虏的军事胜利,与这场决战所要实现的政治目的却背道而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上的事向来没有十全十美。

“诏令薛世雄、伽蓝、李景、杨恭仁,继续坚守白狼塞。”

“诏令杨暕、杨侗、杨义臣,并宇文述、来护儿等卫府诸将,不惜一切代价,向北虏展开攻击。”

皇帝望着裴世矩,目露疲惫之色,“朕本想见见他,现在……”

“他还年轻,路还很长,还需要时间的锤炼。”裴世矩笑道,“对一个年轻的将军来说,有什么比圣主的信任更重要?”

皇帝摇摇头,低声叹息,“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爱卿,准备一下,回东都。”







第三百四十七章 最后狂澜

九月二十四日深夜,上大将军、左光禄大夫、秦兴公杨义臣接到了东北道大使薛世雄的急件。

薛世雄就北虏大军突然停止攻击白狼隘口和神武川,并迅速撤退到黄花堆和金沙滩一线,做了简略分析和推衍。据右武卫大将军、滑国公李景判断,北虏可能寻找到了由桑干水上游方向直达武州塞的间道,而这条间道在代北军仓促后撤之际可能未被彻底破坏,继而给了北虏一条死里逃生之路。据此,东北道诸军统帅已经联名上奏皇帝和中枢,请皇帝和中枢密切关注战局发展,并及时作出攻防策略上的调整。

薛世雄作为东北道最高军政统帅,直接对皇帝和中枢负责,实际上没有必要把东北道诸军统帅对战局的分析和推衍告之杨义臣,但在战局发展到最为关键时刻,薛世雄却这样做了,其中必有深意。

杨义臣看完薛世雄的书信后,完全认同东北道诸军统帅对当前战局的推断。

杨义臣曾是代北军的统帅,尉迟氏及其家族、部属、故旧始终是代北军的核心力量。帝国两代皇帝视尉迟氏为股肱,极尽恩宠之能事,原因便在如此。先帝从国祚安全角度考虑,早早便把杨义臣调出了代北,以遏制尉迟氏在代北的影响力,但同样出于北疆镇戍的需要,两代皇帝都始终没有闲置或者弃用杨义臣,而是让他继续镇戍边陲,委以重任。杨义臣做为帝国边陲镇戍的著名统帅之一,不但熟悉边陲的军政事务,对代北军事更是了如指掌。

在北虏停止对神武川的攻击后,他已经预感到战局要发生剧变,只是考虑到自身处境艰难。不便向其他战场统帅打听军情,以免落人口实,自寻麻烦。哪料转眼间薛世雄就主动传来了讯息。

对皇帝和中枢在东征结束后马上实施南北决战的策略,杨义臣是极力反对者之一。之所以反对,并不是因为政治上的保守,而是纯粹从军事角度出发。帝国军队在经过西征、东征之后,精疲力竭,损失巨大,再进行声势浩大的南北决战是不合适的。退一步说,就算北虏乘着帝国军队虚疲惫不堪之际。大规模南下入侵,帝国也完全没有必要耗尽国力与其进行正面决战,仅凭借长城、山川险隘、气候、坚壁清野等众多天然优势和有效手段便可度过危机,虽然这一消极防御策略必然会在政治上给皇帝和中枢的权威造成打击,但在军事上它是正确的。有利于尽快恢复前两次远征对帝国所造成的巨大伤害。

是皇帝和中枢的“面子”重要,还是帝国的长治久安、中土的和平统一重要?两者相比。孰重孰轻。一目了然。但皇帝和中枢如同失去了理智的雄狮,只顾炫耀自己雄伟的身躯和强悍的力量,根本不去理会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为了所谓的王者尊严,甚至不惜与敌玉石俱焚。

杨义臣到了决战战场后,对两败俱伤甚至是玉石俱焚的决战后果十分不安。如此决战。有何意义?即便军事上胜利了,但在政治上,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皇帝和中枢难道被血腥和杀戮冲昏了头脑,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了?

终于。在两败俱伤已经既成事实,马上面临玉石俱焚之危的紧要关头,战局发生了变化。北虏是不是当真如李景所推测的,找到了突围间道?杨义臣久居代北,对那条小道很熟悉,也知道代北军在撤退之际肯定要对其进行破坏,但破坏的程度就说不清了,或许破坏的不严重,能够给北虏一个逃生的机会。

假设这个推测是正确的,始毕可汗和北虏主力正从那条间道急速撤离,那么决战事实上已经结束了。既然决战结束了,薛世雄此刻的“示好”,目的何在?

杨义臣马上想到了伽蓝。

这场决战的核心人物就是伽蓝,正因为伽蓝忠实地执行了皇帝和中枢的南北决战策略,使得皇帝和中枢在冒着极大风险的情况下,成功实现了决战目的,再加上伽蓝在第三次东征中所建下的显赫战绩,帝国这位最年轻的将军因此成为皇帝和中枢最为信任和器重的雷霆“战刀”。

决战结束了,皇帝和中枢将如何使用这把无坚不摧的“战刀”?

如今外患暂平,皇帝和中枢所拟定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已基本实现,接下来就是安内。安内包括两个方面,政治上是继续推进中央集权制度的改革,军事上是戡乱平叛,而它们能否成功,归根结底,取决于帝国贵族统治阶层内部的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的矛盾能否缓和。假如这个根本矛盾不能缓和,那么中央和地方之间的关系会越来越恶劣,越来越对立,由此造成的恶果便是中央的政令出不了东都,而地方势力却迅速坐大并对中央形成威胁,继而危及到帝国国祚的稳定和中土的和平统一大业。

南北决战的胜利,让皇帝和中央的权威有所恢复,这必将导致皇帝和由改革派控制的中枢不会放弃政治改革,更不会向保守派贵族做出妥协。可以预见,国内的根本矛盾会越来越激烈,中央和地方之间的斗争会越来越失控。而帝国军队的戡乱平叛一旦失去了地方的支持,那么可以想像,平叛会非常艰难,局势会越来越恶化。帝国军队在戡乱平叛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必会影响到皇帝和中央的权威。皇帝和中央失去了权威,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还谈什么政治改革?相反,就连前期包括先帝时期的改革成果,都将在瞬间葬送。

所以,皇帝和中枢对伽蓝这把“战刀”的使用,是不难推测的。

薛世雄做为东北道的最高军政统帅,在决战后所面临的是东北道镇戍形势因为五大主力军团的惨重损失而陷入的严重危机,为此他不得不想方设法留下伽蓝。

决战之后的伽蓝,在帝国军方已经成为新生代的鼎柱,而在大漠诸虏的眼里。他已成为中土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可以这样说,只要伽蓝镇戍中土边陲,大漠诸虏乃至远东诸虏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入侵中土。

决战之后的北疆,薛世雄、李景和杨恭仁都绝无可能离开,帝国在没有足够镇戍军的情况下,只能依靠这些战将们的赫赫威名来威慑北方诸虏。同样,在代北,王仁恭也无法离开。不过,代北军乃至太原镇戍军,都在这场决战中损失惨重。尤其代北军,因为王仁恭和王智辨为了将功折罪,始终指挥代北军冲在最前面,其损失极其惊人,基本上算是损失殆尽。假若代北没有镇戍军。

那对帝国和中土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从薛世雄的立场来说。即便不能把伽蓝留在东北道,也要把他留在代北,从而使得整个大北疆能够赢得一段休养生息恢复元气的宝贵时间。

若要把伽蓝留在代北,杨义臣的举荐就非常重要。做为代北贵族集团的领军人物,杨义臣在代北可谓一言九鼎,势力极大。由他举荐伽蓝镇戍代北。皇帝和中枢就不能不慎重考虑伽蓝的安置问题。

杨义臣暗自苦笑。从北疆镇戍的立场来说,薛世雄的想法没有错,毕竟都是为了帝国和中土的安危,要人尽其才、人尽其用。但从东都改革派和保守派的激烈矛盾来说,薛世雄的想法就大错特错了。保守派势力肯定不希望在国内的戡乱平叛战场上看到伽蓝这个恶魔,而皇帝和中枢为了对付朝堂上的保守势力,肯定要把伽蓝放到戡乱平叛战场上,甚至直接放到京畿河南,由其负责大京畿安全,并对四方叛乱进行血腥镇压。杨义臣可以举荐伽蓝镇戍代北,但由此带来的结果是,伽蓝必然会离开北疆。

杨义臣回书薛世雄,表达了感谢之意,字里行间一再提到了决战后的东都政治局势。在他看来,伽蓝留在北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皇帝和中枢肯定要利用这次机会,把伽蓝调回国内戡乱平叛战场,甚至委其以负责京畿安全之重任。

薛世雄接到杨义臣的回书,马上请来了杨恭仁。两人相顾无言,不约而同的想到了第三次东征期间,伽蓝向两人所提的以东北道为根基发展实力,以便在帝国陷入危难之刻力挽狂澜的建议。从目前国内外局势来看,帝国陷入危难的可能性越来越大。第三次东征的胜利,此次南北决战的胜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东北道的军队对皇帝和中枢的忠诚,但决战之后,这些忠诚于皇帝和中枢的军队所剩无几,已经不能给皇帝和中枢以强有力的支持。而在此次决战,两京卫府军以及各地方诸鹰扬,对皇帝和中枢的支持却十分有限,这在暴露了东都内部激烈矛盾的同时,也说明皇帝和中枢权威的正在急骤衰落。

政治改革需要军队为后盾,需要军队的支持,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然而,皇帝和中枢却正在失去军队的支持,由此不难推测到帝国正在一步步走向崩溃。

九月二十五日,左右翊卫、骁果军、代北军、太原军、东都援军在金沙滩南部五十里外,继续向北虏展开攻击。

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指挥军队拼死阻击。

同日,在金沙滩战场上,杨义臣指挥西京援军向北虏展开攻击。

俟利发康鞘利率部阻击,双方激烈厮杀。

同日,在黄花堆战场上,杨恭仁指挥辽东军一部,李景指挥北平军,亦向北虏展开攻击。

同日,鹅毛口要隘,并鹅毛水一线,双方将士依旧在浴血奋战。

同日,始毕可汗率行帐官员、数万牙帐主力,由间道赶赴武州塞。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撤走所有军队,为了提高撤退速度,他们不得不丢弃所有辎重、牛羊等牲畜,甚至不得不忍痛丢弃大量战马。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莫贺咄设指挥军队后撤三十里,距离金沙滩近在咫尺。

这天清晨,帝国军队在皇帝的亲自督战下,衔尾追杀,双方继续厮杀。

同日凌晨,黄花堆战场上的北虏军队撤进了金沙滩。

杨恭仁、李景挥师追击,与杨义臣会合于金沙滩。

九月二十六日上午,三人指挥大军,向坚守金沙滩的北虏展开了猛烈攻击。

这一天,战场上的帝国将士都知道这场决战已接近尾声,只是大部分将士都没有想到,决战会以北虏的逃离而结束,虽然他们创造了历史,建下了赫赫战绩,但功亏一篑的遗憾却难以释去。

九月二十七日凌晨,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率军撤离鹅毛口,急速北上云内城。

九月二十七日,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撤进金沙滩,与康鞘利回合,两支军队死守撤退通道。

帝国皇帝挥师杀进金沙滩,与杨义臣的西京援军、李景的北平军和杨恭仁的军队回合,十几万大军如咆哮狂澜,向北虏发动了潮水般的攻势,一时间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未完待续。)

第三百四十八家章 我们回家去

九月二十七日,黄昏时分,决战结束。

虽然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还在率军死守撤离通道,但帝国大军所要攻击的也就这一股北虏,余者要么逃亡而走,要么伏尸荒野,而战马、牛羊等各种战利品却堆满了战场,精疲力竭但士气高涨的帝国将士们当然知道决战已经结束,他们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接下来便是瓜分战利品,凯旋而归了。

当夜,皇帝诏令,考虑到燕赵叛贼正在攻打太原、雁门,后方形势危急,故鼓励东京、西京、河东及太原诸军将士再接再励,挟败北虏之余威,南下杀贼,确保山西之稳定。

皇帝又诏令代北军统帅、马邑太守王仁恭,并武贲郎将王智辨,率代北军将士乘胜追击,北上杀敌,乘着北虏兵败如山倒的大好时机,迅速收复长城一线,肃清阴山南麓之残敌,重建北疆镇戍防线,确保北疆之安全。

皇帝的第三道诏令是给东北道诸军团统帅,告诉他们决战已经结束,感谢东北道的将士们守住了白狼塞,胜利完成了南北决战。东北道将士尤其辽东、辽西军团返程遥远,考虑到季节、气候等原因,皇帝命令他们稍事休整后,便马上离开代北,日夜兼程返回各自的镇戍区。

九月二十七日夜,帝国大军击败了北虏防最后一道防线,莫贺咄设阿史那咄苾嗣率残军仓皇而逃。

决战胜利了,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是自中土统一以来,帝国在对外战争中所取得的最大胜利,它对南北局势及其未来几十年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大影响,对中土局势以及愈演愈烈的帝国危机也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九月二十八日凌晨,皇帝下达了第四道诏令。

这是一道嘉赏令,皇帝兑现了自己在雁门战场、在白狼塞决战战场上向帝国将士们做出的承诺。凡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将士,依据其参战时间、次数以及战功的大小。授予散官职位。

凡旅帅及旅帅以下级军官、士卒,散官职位最低者为从九品的立信尉,最高者为正六品的奋武尉。

凡校尉及校尉以上级军官,亦依据参战时间、次数以及战功的大小,其散官职位最低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最高为正二品的左光禄大夫。

凡阵亡将士,优厚抚恤。荫泽其后人。

凡参加南北决战的民夫,均免征三年的赋税和徭役,伤残者,奖赏加倍。凡在决战中阵亡的民夫,优厚抚恤,并惠及后人。

依照皇帝的这道诏令。只要你参加了这场南北决战,普通士卒最少也能获得从九品的散官职位,而当官的,品秩至少能升一级。这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虽然散官有官名而无职事,但它是用来表明官员品秩等级的,而品秩等级决定了你在官场上的地位、身份和待遇。决定你一辈子的成就。相比起来,职事官,也就是负责具体事物的官僚,你在位的时候可以享受它带来的权力和财富,但一旦你不在位了,那就啥也不是。

皇帝的赏赐,赢得了所有参战军民的欢呼,他的权威在南北决战之后。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峰。

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伽蓝在白狼隘口接到了皇帝的密诏。

皇帝在诏书中难掩胜利之后的喜悦心情,对伽蓝大加褒赏,同时也隐晦的对伽蓝独自承担未能全歼北虏之责表达了谢意。

他必须感谢伽蓝,决战最后时期,如果再打下去就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之局,而这一结果必将给南北局势带来灾难性的打击。但皇帝为了帝国的尊严,为了自己和中央的权威,为了迎合帝**民血腥杀虏报仇雪恨的心理,他不能议和。更不能拱手放走北虏。在这种不利局面下,伽蓝的“疏忽”给了北虏一条逃生之路,同时也拯救了帝国皇帝,拯救了帝**队,拯救了南北局势,顺利完成了皇帝和中枢所制定的国防和外交大战略。

只是,伽蓝的这一“疏忽”,不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都将给对手以攻击的借口,而皇帝和中枢又不能以此为由来惩罚伽蓝,来伤害帝国将士们的心,所以这必将给皇帝和中枢带来一些麻烦。好在伽蓝深明大义,政治智慧也很高,毅然独自承担了责任。

既然承担了责任,就要受到惩罚,虽然伽蓝是赢得这场南北决战的第一功臣,但皇帝和中枢必须奖惩分明,以维护中央的权威,所以,伽蓝只能功过相抵,只能离开北疆。

皇帝在诏书中给了伽蓝三个选择:首选是离开军队,到中央府署任职,暂隐锋芒,只待时机成熟,再到卫府出任统帅;其次是留在军队,在京畿的某个卫府中担任虎贲郎将,暂为蛰伏,只待时机成熟,便再度出任统帅,率军戡乱平叛;其三亦是留在军队,但既然不能留在北疆,便去西疆,重回西土镇戍。

皇帝给伽蓝的三个选择,内中大有深意,远非诏书上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薛世雄、杨恭仁在看完这份密诏后,亦是相视无语。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像伽蓝这种骄悍跋扈却又无法无天、偏偏又才智超绝的年轻将领,在南北决战中一战成名后,必将万众瞩目,同时亦会遭到朝堂各方势力的忌惮,而皇帝尤感不安。皇帝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担心无法如臂指使地指挥这把锋利的刀,刀能伤人,亦能伤己,尤其像伽蓝这种桀骜不驯的嗜杀之刀,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皇帝的大计是深化改革,是加快中央集权的步伐,为此他需要进一步遏制和打击朝堂上的保守派,但一味的遏制和打击必将激化双方之间的矛盾,会引发更大更激烈的冲突,所以,皇帝还需要想方设法进行妥协和忍让,以求缓和矛盾、缓解冲突,确保政局的稳定。若想保证改革的推进,必须要一个稳定的政局。

伽蓝是皇帝的战刀,是皇帝武力慑服对手的利器。但利器拿在手上太危险,可能会杀戮过度,也可能会伤害自己,所以必须深藏于刀匣里,这样才能真正起到威慑作用。

不能说皇帝是卸磨杀驴,更不能说皇帝是狡兔死走狗烹,这是一种必要的政治手段。无可指责。

薛世雄和杨恭仁不敢胡乱给伽蓝出主意,因为他们也摸不清皇帝的真实意图,不知道皇帝把伽蓝赶出军队,是想雪藏伽蓝,还是想向朝堂上的反对派们放出妥协信号。

伽蓝很平静,似乎已经做出决策。

杨恭仁问。“伽蓝,你如何抉择?”

“回西土,回某的家。”

伽蓝的口气很坚决,隐约还有一种从噩梦中解脱出来的轻松感,“某曾与阿史那泥孰约定,十年再见,但命运无常。某回到中土不足四年,便就踏上了回家之路。感谢皇帝!感谢帝国的将士!感谢赐予某生命的亲人!正是因为你们的存在,某才读懂了这个世界,某的生命才在涅磐中重生,某才有信心和勇气踏上回家之路,为守护中土、守护帝国、守护皇帝、守护某的亲人而奋战至最后一息!”

伽蓝激动了,嘶哑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在突伦川戍守烽燧时。在且末水畔留恋秋天的胡杨时,在楼兰古城慷慨岁月流逝时,他曾信誓旦旦、天真而理想的认为,自己到了中土后,应该有能力改变历史,可以拯救大隋帝国,可以挽狂澜于即倒。然而,现实粉碎了他的梦想,真相摧毁了他的理想。今天,他战功赫赫。他身居高位,再回头,蓦然发现自己已深陷囚笼,五花大绑,没有自由,没有自主,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走向崩溃,空悲切。

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就如东都到突伦川,有数万里之遥,而梦想就如井中月水中花,永无实现之可能。

伽蓝想哭,为中土而哭,为帝国而哭,为千千万万无辜生灵而哭。我努力了,我竭尽全力了,但我依旧不能拯救你。

伽蓝的泪水滚了下来。

杨恭仁凝视着伽蓝,心中莫名酸楚,黯然叹息。

薛世雄亦是百感交集,抚髯长叹。



刀放在何处,才能将其威慑之力发挥到极致?

刀不能放在身边人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因为久而久之,不论是佩刀的人,还是畏惧于这把刀的人,都渐渐对其熟视无睹,甚至某一天便遗忘了。

所以,刀必须放在人的心里,如梦魇一般挥散不去,久而久之,它便成了噩梦,让人惶恐不安。

如何才能把刀放进人的心里?

如何才能把伽蓝这个阿修罗的威慑力发挥到极致?

皇帝的办法是,把伽蓝放在西土,放在距离东都上万里远的地方,招之即来,来之即战,战之则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十月初六,皇帝抵达太原。

皇帝诏令,免去伽蓝东北道副大使之职,撤消燕北行辕,以虎贲郎将职领原龙卫军旧部驻守太原。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须拔、魏刀儿等燕赵义军首领率军撤回了太行山。

十月二十二日,皇帝返回东都。

东都举行盛大典礼,迎接皇帝凯旋而归。

十一月中,皇帝诏令,以伽蓝为右候卫将军,统率西北三大军团之一的河西军,镇戍河西及西域诸郡。

伽蓝接旨,即日率龙卫旧部起程。

西北狼兄弟并西北籍将士欢呼雀跃。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伽蓝急书河东温城,向高老夫人拜别,并书告苏合香:阿苏,我们回家去。



(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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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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