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虞女神探 - xp1024.com
《大虞女神探》


第一章 夜访客栈

明月高悬,一辆破旧的马车在黑夜中急速前行。

车上两人对面而坐,一人为年轻姑娘,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一身素色粗麻襦裙,一头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木钗简单的盘起,饶是如此,依旧不掩其冰肌玉骨。寻常人穿这等衣裳,便是生的再美也要大打折扣,人靠衣装说的便是这个理儿。然而到了这位姑娘这,这一条常理像是反了过来,许是她气质太过出尘,以至于让人不禁怀疑她身上这身穿着莫非不是粗布荆钗,而是什么稀罕材料制成的,否则怎么配得上她如此身姿。

她神情放松,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假寐。与她对坐的是为中年男子,穿着七品官服,和那姑娘相比他显然要紧张得多,频频用袖子轻拭额上的汗。

马车忽得停了下来,赶车的车夫在外面喊道:“大人,已经到地方了。”

“哎!”齐鸿应了一声,轻声对同行的年轻姑娘说道:“裴姑娘,请。”

裴夏睁开眼,星眸流转,对齐鸿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齐大人说笑了,您先请。”

“哎哟,是我糊涂了!”齐鸿拍了下自己的脑门,他理了理自己并不乱的着装,深吸口气,一掀车帘,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车,裴夏背着自己的工具箱紧随其后。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家客栈,眼下虽是深夜,但客栈里依旧灯火通明,客栈外面守着两个侍卫,透过客栈的大门,依稀可见里面也站了不少人。

“下官参见王大人。”进到门里,齐鸿见到邱州知府王允生在场,连忙拱手鞠躬,王允生旁边站着临茨知县李守复,又拱手道:“李大人。”

“怎么是你?”李守复见到齐鸿面色一变,继而训斥手下道:“不是让你们去请刘河县的张大人吗?”

先进来的几名官差互相推搡了几下,派出一人回答:“大人,去往刘河县的桥坏了,这夜里一时间找不到船,咱们过不去啊。”

“好端端的桥怎么会坏呢?”

“这……小的也不知,许是白天那场大雨,最近又是涨水期……”

“混账!”李守复还要再说,王允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尴尬地站在一旁的齐鸿说:“既然已经来了,那么验就是了。齐大人,请吧。”

被点到名,齐鸿对站在他身后的裴夏使了个眼色。裴夏背着工具箱走上前来向在场的诸位官员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问道:“请问尸体在何处?”

王允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天,不只是他,客栈大堂里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聚集在了裴夏身上。

“你是何人?”王允生皱眉。

齐鸿抢着替裴夏答道:“这位是裴夏裴姑娘,是下官请来验尸的。”

“齐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守复黑着脸,目光在裴夏和齐鸿身上来来回回转了数次后问:“人命关天的大案,你就随便找一个、一个、”他本待要说乡野村姑,然而裴夏那般气质这“村姑”的评价实在说不出口,打了半天结巴,方才扒拉出个不算褒义的代指来:“一个女子来糊弄!”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齐鸿陪着笑说道,虽然名义上他和李守复同为知县,但临茨县是中县,他的道米县为下县,尽管朝廷从去岁取消了中下县知县的品级区别,统一为正七品,但下县知县的地位在一众知县中仍是默认为最低的。

“哼,没个正经仵作也就罢了,连县丞、主簿、县尉也没有吗?”王允生不快地问。

被问起这个,齐鸿更是低声下气地回答:“下官到任时就写过折子向朝廷申请了,可到现在都没派下人来。县里大活小活都是下官亲力亲为,实在不知的便只好去求个帮手来。“

“帮手?”王允生身旁一人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转身对着角落里说道:“殿下现在可改变主意了?宁愿把这么重要的案子交到这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小女子手里也不愿交给我们刑狱司么?”

经得这么一提醒,齐鸿才注意到角落阴影里坐着的那个人。只见那人身姿清贵,俊美异常,五官生的恰到好处,再秀气一分则显了女气,再粗犷一分又失了俊俏。若非有些病恹恹的样子使得双目不太有神,怕是天神下凡也不过如此。

可惜,可惜!怪道传闻昔日这位王爷还在京中时,京中的医师们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正常看诊外,还有许多官宦人家的待嫁少女们请去教习医术,就是为了能借个看病的由头去与他亲近亲近。

只扫了一眼,齐鸿立刻低头下跪:“下官没瞧见殿下在此,请殿下恕罪。”

“无妨。”慕长安抬了下手示意齐鸿免礼,然后看向杜骁:“杜大人说的哪里话,本王不过是希望各位按照本朝律法行事,律法规定嫌犯若对案件辖区验尸结果有疑议,可申请由临县派检官复验,若复验结果与初验不同且无法判定对错,方可由本州刑狱司派人再验。”

因为生病,他的声音听着有些中气不足,然而音色听得出十分温润,配上他温和的语调,倒像是个十足的软柿子。

再是个软柿子也好歹也是六皇子,被皇上亲封的绥远王,提出的要求又是有例可循,因此哪怕杜骁并不情愿,也不得不退让开去,冷着脸对裴夏说:“既然殿下执意如此,下官也无话可说。裴姑娘请吧,我倒要看看齐大人的帮手有什么能耐。”

杜骁退开后,露出了他后方的桌子,桌子由三张拼在一起,上面垫了一床被褥,褥子上躺着一名女尸。

裴夏上前粗略扫了一眼,并没有急着开始验尸,而是向周围人问道:“死者身份可有人知晓?”

“是石榴巷的银钏姑娘。”回答她的是临茨县的仵作。

裴夏点点头,问道:“那么她妈妈可请过来了?”

仵作心里暗暗吃惊,他原本故意含糊其辞,想欺负裴夏不是本地人,让裴夏出个丑,没想到裴夏竟然知道石榴巷是临茨县的一条暗娼巷。

这一惊之下,方寸便乱了,气势霎时矮了一截,答道:“已经抓来了,暂时关在楼上房间里。”

“既然如此,劳烦你将她请下来,我有些话想问她。”裴夏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但是语气沉稳冷静,透着股不容置喙的魔力,话音一落,仵作便自觉上楼领了人下来,直到被自己的长官瞪了一眼才反应过来,他不是要给裴夏使绊子的么,怎么就乖乖听人家话帮人家做事了?

裴夏定睛打量了一番仵作带下来的婆子,只见她身上穿着的衣服比普通妇人更为鲜艳,脸上也化有浓妆,只不过流了眼泪又被帕子一抹,看上去怪吓人的。

那婆子哆哆嗦嗦地站在大堂中间做势要跪,裴夏伸手拦了她一下说道:“莫要惊慌,我不过是想了解下银钏姑娘的情况,还请你仔细给我说说。”

那婆子连声说“是”,然后把她知道的情况说了一遍,她情绪激动,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的,好在裴夏基本听明白了。

这婆子姓陈,银钏是在十岁的时候被她从牙贩子手上买回来的,调教了几年后开始接客,如今已有一十九岁。昨日申时,她和银钏因着一点小事吵了一架,银钏赌气出门去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直到今日下午官差把她带到这里之前,她都没有再见过银钏。

问完了陈婆子,裴夏又继续问周围的人:“谁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

“是本王。”慕长安左手虚握着拳抵在唇前一通咳嗽,旁边有侍从给他递上茶水,他摆了摆手,苍白着脸继续答道:“自本王被封到邱州以来,每年这时候本王都会去青岩寺为父皇和母妃祈福,王府和青岩寺距离较远,加上本王身体不适不宜太过奔波,因此常会在这家客栈歇息一两天再走。昨天夜里本王睡得格外沉,醒来便看到这位姑娘吊死在本王的房间里。”

慕长安的话看似随意,实则透露出了两个关键信息:第一,他的行程并不是什么秘密;第二,昨夜似乎有人对他动了手脚让他昏迷不醒。当然第一个很好求证,第二个是真是假就值得推敲一下了。

裴夏略一沉吟又问道:“吊死银钏姑娘的绳子……”

“验个尸罗里吧嗦的问这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莫不是没这个本事验吧?”杜骁打断裴夏的话嘲讽道。

“但凡验尸,当先了解死者身份、事件的经过,以免漏错重要信息,若以上都无从了解,方才直接从尸体入手,我以为这个程序刑狱司应该更熟悉才对。况且既是吊死,吊绳是判断是自杀还是谋杀的重要物证,怎么能算有的没的?”裴夏不卑不亢地回答。

一个王爷拿律法来压他也就罢了,一个村野丫头也拿程序说事,简直是在打他杜骁的脸。他不过是随口嘲讽一句,竟被这丫头说的哑口无言。况且有绥远王慕长安在此盯着,他也没法在这么明显的事情上强行辩解颠倒黑白。

杜骁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没好气地对临茨县的差役说:“还不拿给她看!”

第二章 限期破案

差役捧出吊绳放在裴夏面前。裴夏拿起吊绳仔细查看,这是一根随处可见的麻绳,绳子已被剪为两段,一段的一端是一个活套,另一段的一端系了个死结,绳套处也被剪断了,内侧可以看得到一些灰。

“这绳子中间是我叫侍卫弄断的。”慕长安主动对裴夏解释道:“当时发现这位姑娘的时候,我怕她还有救,赶忙叫侍卫割断绳子救人,结果放下来才知道人已经死了。后面那段是李大人的手下剪的,这结系得太紧,挂在房梁上实在解不开。”

看完了绳子,裴夏终于从工具箱中拿出手套戴上,来到尸体跟前。齐鸿自觉拿出验尸单站在一旁给裴夏做记录。

“死者银钏,女,年十九,身长五尺六寸,死亡时间约为昨日酉时到戌时。发髻散乱,头颅及面部七窍完好,双眼内膜有散在出血点……”裴夏从尸体头部开始检查,一一唱报检验结果,众人看着她的目光从最初的轻视到惊讶,继而变得复杂起来,各自因为立场原因又有所不同,如杜骁、李守复等人惊讶过后面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而反观慕长安这边则透出几分欣赏和感兴趣的神色。

齐鸿将在场诸人的反应不动声色地收在眼底,而裴夏则至始至终没有抬头,视线专注在眼前的女尸上。

“……颈部有抓痕,喉骨下方勒痕极深,呈暗黑色,不相交,两侧勒痕较平,当是被人隔物从身后勒杀……”

听到这里,临茨县仵作松了口气,打断道:“这与我验的一样嘛,这女子是先被人勒死,然后被人吊在天字一号房的房梁上假装她是自杀。”

“殿下还有何话说?本朝律法上可写得清清楚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请殿下同下官去邱州大牢走一趟吧。”杜骁总算可以在律法上扳回一城了,洋洋得意道:“当然本官一定会仔仔细细地查,若不是殿下所为定会还殿下一个清白。”

虽说本朝律法上确有此条,但各级官员在实际执行上却少有做到的,别说是王子了,就是一般权贵人家的主人打死了平头百姓,通常也都只是赔钱了事。

而且在审理案子的过程中基本只要求这些权贵嫌犯在家候审,不得随意外出,甚少有直接关押进大牢候审的,王允生和杜骁这样摆明了是要针对慕长安。

“杜大人莫要心急,我瞧这位裴姑娘似乎还有话要说。”慕长安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只是个好奇的旁观者,而不是即将面对牢狱之灾的嫌犯。

经他一说,众人才发现裴夏依旧在认真查看那具女尸,听得众人重新安静下来,裴夏继续唱报道:“除此之外脖颈处还有两处勒痕,颜色发白,斜伸至耳后,均是死后造成。”

听裴夏如此一说,林磁县仵作心中顿时涌起一阵不妙的预感,他确实也看见了另外两条勒痕,其中一条较浅,且两条有互相重叠的地方,区别不明显,他觉得不甚要紧,便在呈报上去的验尸单上写的一条,此刻连忙辩解道:“这……这许是绳子缠绕所致。”

裴夏冷声道:“你没查看过吊绳吗?系挂死者的乃是活套头而非缠绕系,又何来缠绕一说?”

这仵作确实没看过吊绳,他来时尸体已经被放下来了,他并没有想到去查看,而刚刚裴夏查看吊绳时,他心有轻视,亦未上前一同查验。

“此外,死者胳膊外侧、手掌外侧、双腿外侧和后侧均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伤口无血痂,为死后造成。左腰及左腿外侧各有一处撞伤,伤处皮下血液不凝且无血肿,亦是死后造成。”裴夏的这番判断就与仵作先前所作相去甚远了,在先前的验尸单上仵作将这些全都当做死者生前挣扎的证据。然而裴夏说的有理有据,孰对孰错一目了然。

“那依裴姑娘的意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允生依旧黑着脸,现在的情况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

裴夏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说:“我还需要去发现死者的屋子里看一眼才能确定。”

眼见自家殿下有洗脱嫌疑的希望了,王府的几名侍卫都很兴奋,饶是面上不显,行动上却是十分迅速,一听裴夏说要上楼查看,立刻就把人引了上去,态度比先前对上知府大人时恭敬多了。

裴夏来到慕长安住的天字一号房。这家福源客栈是临茨县最大的客栈,而天字一号房又是这家客栈里最好的房间,里面的布置比起一般客栈来说堪称奢华。这间房分为里外两间,里间较大且十分宽敞,是供主人休息的卧室,而外间较小,在靠墙的位置设有一张小榻,是供夜间伺候的仆人休息的位置。里间和外间由中间一道珠帘隔开。

“当时那个姑娘就是被吊在这里。”一名侍卫指着里间屋子的房梁对裴夏说道。他面有愧色,昨晚夜间便是他在外间执勤,连有人溜进来挂了尸体又溜走都不知道,要是这人想要刺杀他家殿下,后果简直不敢想。

裴夏仰头看了看,对那名侍卫说:“劳烦这位大哥帮我把桌子拖过来。”

侍卫连忙照做,裴夏踩着桌子查看房梁上方,这里不像下面的家具时常有人打扫,房梁上积了一层不薄的灰尘,其中有一条明显比周围干净很多的细痕,粗细正好与吊绳吻合。

看见裴夏从桌上下来摘下手套,王允生又问:“裴姑娘这下可以说了吧。”

裴夏点点头,说道:“这里并不是案发现场,有人将死者杀害后移尸到此。”

王允生:“你凭什么这么说?”

“房梁上只有一条绳印,而死者脖子上的白痕有两道……”

“那若是有人先将死者挂了一阵子又取下来重新吊上去呢?”

裴夏拿出吊绳系有活套的那头给众人看:“若是别的绳结还有可能,这种活套是万万不可能的。”她伸手用力勾了下绳套,绳套很快缩小到她手指大小。

“重物挂在上面,绳套会迅速缩小,所悬挂的物品越重,勒得越紧,若不将绳子剪断,很难把死者从绳套中取下来,若是强行取下的话,容易在死者耳后造成擦痕,同时在脖子上也会留下痕迹。”

听了裴夏的解释,一旁的那位侍卫听后也连声说是:“就是因为取不下来,殿下才叫我们割断绳子的。”

“况且死者身上有好几处死后造成的擦伤,这间屋子里地板平滑,即便是在屋内拖动死者也无法形成那样的擦伤。”裴夏补充完证据后顿了一下,做出结论:“鉴于这些情况,我推断银钏姑娘是被人勒死后吊于某处,然后又被人从外面拖进来然后再挂到这间屋子的屋梁上。”

听完裴夏的结论,慕长安微笑着看向王允生和杜骁说道:“这么说来本王不但不是凶手,反倒是个受害人啊。本王和本王的手下自昨日傍晚回到客栈便再没有出去过,客栈的老板和小二都可以作证。看来是有人想要故意将杀人罪栽赃给本王。”

王允生冷哼一声,案子调查到这个份上,慕长安的嫌疑基本可以算得上已经彻底洗清了。

“既然本王不是嫌犯,那么这件案子就不劳知府大人和刑狱司费心了,我想就交给裴姑娘审查吧,由李知县从旁协助,如何?”慕长安既洗脱了嫌疑,就不能把他当做犯人对待,那么他的王爷身份在此时便重要起来,何况李守复错判案子在先,慕长安钦点让其他人主审虽然让他面子上很是难看,但也无话可说。

“就这么办吧。”王允生的姐姐嫁给了三皇子慕长恪,他自己自然是三皇子一派,而慕长安则和四皇子慕长礼走的更近,三皇子和四皇子在朝堂中斗得势同水火,如果他能在这里拿捏到一些慕长安的错处,对三皇子必然是有帮助的。可惜此次兴冲冲地赶来又无功而返,心情相当糟糕,教训了李守复几句便带着手下先行离开了。

李守复这次马屁拍在马蹄子上,可以说是十分郁闷了,对着慕长安和齐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也告退离开,留下一个县衙的令牌和两个当差的听候裴夏调遣。

人都走后,大堂顿时空旷了许多,客栈掌柜杵在柜台后面看着余下的几个人,欲言又止,裴夏见了,对李守复留下的那两个差役说:“银钏姑娘的尸体请二位先抬到县衙去吧,不要耽误掌柜的做生意。”

差役应声行动,掌柜连连给裴夏鞠躬感谢。

慕长安看着这一幕,眼中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对裴夏说:“裴姑娘不只验尸之术高明,对他人的生活也是体恤入微啊。”

裴夏低头行礼,答道:“殿下谬赞了,体恤一词说不上,只不过民女与他同为平头百姓,深知讨生活不易罢了。”

裴夏说话的语气还是和先前一样冷冷的,并未因为所对之人的身份而有所改变,既不刻意讨好,也算不上无礼傲慢。

慕长安盯着她看了片刻,收起了之前那副玩笑模样,严厉道:“本王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之内须破此案,若是办不到,本王便治你怠慢案情之罪。”

此言一出,不只是齐鸿,连慕长安手下的侍卫也都惊了,唯有裴夏脸色不变,依旧四平八稳地答道:“民女自会用心查办。”

第三章 奇怪的盗窃

这客栈房间里死了人,慕长安自是不方便再住,一行人搬去了临茨县的驿馆。先前带裴夏去查看房间的那名侍卫忍了一路,待进到房间里时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卑职实在是有些不明白,那裴姑娘帮咱们洗脱罪名,按理说不是有恩于咱们吗?您怎么反倒还为难起她来?”

“卫九,你怎么帮起别人说话了?是不是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于心不忍啊?”另一名侍卫笑话他道。

“胡说什么呢!”卫九红了脸瞪了一眼卫八,“你刚路上不也嘀咕来着吗?”

慕长安还未说话,外面忽有人走进来。人未到,声先至:“我不过两日不在,你们竟如此放肆!”

听到声音,卫九等人条件反射地站成一排,抬头挺胸,双脚并拢站直。

“还有脸站着!跪下!”

刷——动作整齐划一跪下一片。

“卑职来迟,请殿下恕罪。”说话间那人自己也跪了下去。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都起来吧。”慕长安端坐在椅子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亮,面容沉静,和之前那副病弱绵软的样子判若两人,“是我自己太过大意了。”

昨夜的事大家都心有余悸,那人明显是算计好的,专门挑着绥远王府的侍卫统领龙峙不在慕长安身边的时候下手。

“对方到底是何人殿下可有眉目了?”龙峙问道。

“不清楚,官府的人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来不及派人出去就全被看守起来。”慕长安捏了捏眉心,“就好像有人早就通知好他们了一样。”

“难道是王允生搞的鬼?”龙峙猜测。

“不好说。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那位裴姑娘的来历。”慕长安站起身来走向窗边,从他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齐鸿和裴夏一前一后走进驿馆,“刘河县的知县和杜骁是同门,交情很不错。若是他来,我这次多半免不了要去邱州大狱待上一待。这时节年年涨水,冲坏刘河桥可是头一遭,真有这么巧吗?”

龙峙了然:“卑职这就去查。”

“不急,此事交给卫九去办吧。你去暗中盯着齐鸿和裴夏,一个有如此才华又甘心隐姓埋名许多年的人突然愿意出现在我面前卖我这个好,不是心怀鬼胎便是有求于我。前者不得不防,后者……”慕长安无意识地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轻笑一声:“我倒要看看她值不值这个价码。”

裴夏和齐鸿走进驿馆放好行李,齐鸿思来想去有些不安,又去敲了裴夏的房门。

“进来。”

得了裴夏允许,齐鸿推门进去,还做贼似的伸头看了看外面,确定走廊里没人,方才关上门走到裴夏跟前问道:“裴姑娘,我还是有些担心,你说那绥远王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让他看出破绽了?”

若是这有人进来,便会吃惊的发现处在屋里的两个人竟是身为平民的裴夏坐在桌前,而身为七品知县的齐鸿反而恭着腰甚是恭敬地站在她身边。

“齐叔坐吧。”裴夏拿过桌上的水壶给齐鸿倒了杯水,“今日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当年先王救我一家老小性命,他受难时我没法为他做些什么,一直心里有愧,好在老天有眼还留下你这么个血脉,我虽不知你们有什么打算,但只要能帮到些许,也算是报恩了……”提起旧事,齐鸿颇为感慨。

裴夏握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难得出了会神才说:“放心吧,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你只要按计划行事,出不了岔子。绥远王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又刚被算计了一次,必会更加小心……”

“那岂不是更危险吗?”齐鸿担忧道。

裴夏刚要解释,忽然动作一变,站起身来瞟了眼窗户,朗声道:“齐大人不必太过忧虑,此案我已有了些眉目,明日还要麻烦大人陪我再去查探一下。”

齐鸿会意:“那我就不打扰裴姑娘了,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再来找你。”

一夜无话。

早上裴夏和齐鸿从楼上下来,见到慕长安和他的手下已经先到大堂里坐好了,慕长安单独一桌,其余侍卫四人一桌。

“殿下。”裴夏和齐鸿给慕长安请安,慕长安招呼他们坐到自己这张桌子上来,面容堪称和善,仿佛昨日突然变脸的不是此人一样。

“两位还没吃饭吧,正好本王也没有,不知两位可否赏个脸一起啊?”

“殿下言重了,能和殿下一起用餐是下官的福分。”齐鸿不知慕长安这是要唱哪一出,只得小心应对着。

两人落座后,慕长安让驿馆的仆役上了早餐。驿馆的餐食和住宿对来办事的官员及随从都是免费提供的,就是质量比起外面的客栈来说差上不少,就拿早饭来说仅仅只有一碗稀粥和一碟咸菜。况且慕长安等人半夜来投宿,驿馆便是有心讨好王爷也没准备东西。

齐鸿作为一个贫困小县的县令,这些粗茶淡饭是吃惯了的,裴夏同样吃得面不改色,令她稍感意外的是就连慕长安也吃得津津有味。

“裴姑娘是有什么话想说吗?还是本王今早起来洗脸没有洗干净?”裴夏仅是往慕长安身上瞟了两眼便被他发觉,不过他倒没恼,反而开起玩笑来。

“抱歉,是我失礼了。”裴夏收回目光低下头,想了一下又说道:“我只是没想到堂堂王爷也会委屈自己和我们这些平民一样吃这些东西。”

“这也没什么,山珍海味自然有它的好,而这咸菜小粥呢也自有它的风味,至于委不委屈,这就得看用餐之人的心境,裴姑娘你说呢?”慕长安看向裴夏,然而裴夏并不上套,回到:“民女没这个机会品尝山珍海味,殿下这番话或许能与知府大人讨论一二。”

“王大人公务繁忙,怕是没这个雅兴与本王讨论这些。”慕长安轻笑一声,见裴夏不打算接这个话茬,便换了话题:“这次的案子裴姑娘怎么看?”

关于案件裴夏昨日心里便已有了些计较,此时慕长安问起便说:“昨日来驿馆前我已经查问过客栈的小二,他的回答和殿下一样,说半夜睡得过沉没发觉异样。院子里的脚印早被雨水冲了个干净找不出什么证据来,不过我在殿下房间窗台的缝隙里发现了一点迷香燃烧后的灰烬。”

“哦?那这迷香可有什么特别之处能用来查找移尸之人?”慕长安很感兴趣地问。

裴夏摇头:“是一种自制的迷香,所用的药材在这一带山上便可采到。”

“这样说来好像还是没有头绪啊,那裴姑娘今日打算从何处下手呢?”慕长安的目光一直不曾从裴夏身上移开。

这一点裴夏已经想好了,答道:“今日我打算先去石榴巷看看,银钏姑娘既是下午和陈婆子吵架出门,应当会有人看见,如果能弄清银钏姑娘出门以后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对找到案发现场会有很大帮助。”

慕长安听后点了点头,说道:“好,我听裴姑娘的意思这案件调查起来还要花些功夫,齐大人为一县之长,县里又没有其他官员,久留在外地也不合适,不如齐大人就先回去吧,由本王陪同裴姑娘查案如何?”

“这……”齐鸿吃了一惊,连忙说道:“这怎么敢劳烦殿下,下官……”

“哎,就这么定了!”慕长安打断齐鸿的话,放下筷子,一锤定音。

用过早饭后,慕长安让卫一护送齐鸿回道米县,让卫八跟着他和裴夏一起去石榴巷。

石榴巷这种地方通常是晚上营业,上午正是各家休息的时候,裴夏和慕长安到得早,整条巷子里几乎都闭着门。

陈婆子的家门口守着一名官差,是昨天在客栈里见过的,此时他见到慕长安和裴夏前来,神色明显有些惊慌。

“出什么事了?”裴夏问,那官差吞吞吐吐不肯说。裴夏皱眉,直接进去。屋里陈婆子似乎刚起来,听见外面裴夏和官差说话的声音,便来院子里候着。

“哎呀这位姑娘,我知道的昨天都和你们说过了,你们这是又来做什么呀?”见裴夏进来,陈婆子迎上去问。

“案子尚未弄清楚,我们自然是要来看看的。”裴夏说着便要往里走,陈婆子拦着她道:“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你尽管问,我知道的一定说!”

裴夏脚步一顿,对陈婆子说:“你这么想拦着我,莫非屋里有什么古怪?”

“没,没有!怎么会呢……”陈婆子说着,眼睛不自觉地看了眼跟在后面一起进来的官差。

裴夏看在眼里,不理陈婆子,径直进到屋内。屋里乍看之下没什么异常,裴夏问明了银钏的房间,进屋仔细一看,发现首饰几乎都没了,抽屉里乱七八糟,柜子脚上还有些可疑的红痕,裴夏蹲下去用帕子擦了下,放到鼻下一闻,有股浓郁的香气,稍一思索,她又趴下去,从柜子下面摸出了半块瓷片。

“银钏出走后这屋子里的东西有人动过吗?”裴夏在银钏屋子里检视完一圈后出去问陈婆子。

“没、没有。”

“她屋子里的首饰呢?”

“就她自己、她自己全带走了,就她自己带的。”

陈婆子眼神躲闪,裴夏不欲陪她在这个问题上多耗时间,直接拿出证据来:“她连打翻在地上,盒盖都碎了一半的胭脂也带走了?”

看见裴夏拿出的半块瓷片,陈婆子哆嗦着看向一旁的官差。

慕长安咳嗽了一声,卫八很有眼见力地上前对那官差喝道:“昨日我家殿下钦点了裴夏姑娘主审此案,裴姑娘问话就等于我家殿下问话,你敢欺瞒她就是欺瞒殿下,欺瞒王爷是什么罪你可想好了。”

那官差被他这么一吓唬,又见慕长安望向自己,连忙跪下去磕头:“真的不关小人的事,昨天在客栈审完,小人奉命把陈婆子带回她自己家看守,哪知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家里已经遭了贼……”

此事可大可小,若只是寻常遭个贼,官府照常办案就是了,偏偏这里还是被害人银钏的居所,若是此番遭贼意在销毁证据,那就是官府看管不力了。

李守复半夜回到自家府上,刚睡下又听到手下来报这事,气得火冒三丈,责令他们都给瞒好了,不许泄露出去,是以有了先前那一出。

“既是李知县下的命令,那确实不是你二人蓄意隐瞒,你们只要好好回答裴姑娘的问题,刚才蒙骗一事本王就不和你们计较了。”慕长安温和道。

裴夏旁观着慕长安和卫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那陈婆子和看守官差唬得一愣一愣的,到后来感激涕零就差要说给慕长安供块长生牌了。

戏演完了,慕长安把舞台又交还给裴夏:“裴姑娘,问吧。”陈婆子和那名官差连连点头,一副迫不及待要好好回答问题将功赎罪的样子。

裴夏:“……”

理了下被打乱的思绪,裴夏选择从案发前问起。

“你那日与银钏到底是因何发生争吵?”

“过两天,也就是今天,韩老爷要办个宴会,想找几个姑娘过去,我听了这消息,就想让银钏去,她不肯,就吵了起来。哎这丫头也是的,不肯去就不肯去,我还能强逼着她去吗?做什么就要自个儿跑了呢,要是好好在家呆着也不至于被人害了……”

陈婆子说着擦了擦眼泪,裴夏冷眼看着她,懊恼大概是有的,要说真有多难过也说不上。

“她为什么不肯去?”裴夏又问道。

“这个……”陈婆子犹豫了一下,卫八在旁边清了清嗓子,陈婆子连忙说:“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怕说出来污了姑娘的耳朵,这韩老爷有点不太好说的癖好,每次去了的姑娘回来都得伤个好几天。”

明知去了会伤得不轻还想让自家姑娘去,想必是给的钱不少。

第四章 说谎的赵员外

裴夏略一沉吟,继续问道:“你们吵完她立刻就走了?”

“那倒没有,她自己回房里关了门,我也没往心里去,只当她赌气呢,过了会她又出来了,我问她要去哪她也不说,我想拦着她还被她推摔了一跤!我这膝盖现在还青着呢!”说到这陈婆子那点儿难过劲儿又没了,倒还有点幸灾乐祸,可是一想到银钏这一死带来的经济损失,这点乐劲儿也维持不下去了,生生把自己憋出张五颜六色的脸。

“她出去时身上可有带东西?”裴夏懒得去管陈婆子那点拿不上台面的心路历程,仍旧按着自己想知道的问题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好像没有吧。我当时是怕她卷钱跑了,还进她屋里看过,东西都好好的还在。”陈婆子说到这里,想到自己之前撒的谎,不由得偷偷瞧了眼慕长安的脸色,见到没有异样,才敢继续往下说:“她那里没什么银钱的,值钱的都是些首饰、衣服,当时我瞧了全都在,就是后来进了贼才给偷走了。”

说起贼,裴夏又问道:“你们昨日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是怎样的?只有银钏房里遭贼了吗?”

“要是这样我们肯定当时就去请您了,就是整个屋子都被贼人扫荡了一遍,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和案子有关,拿不定主意才决定先去找李大人问问。”官差回答道。

“带我去其他房间看看。”裴夏在陈婆子的带领下把所有房间都查看了一遍,先前为了掩瞒遭贼的事,官差和陈婆子连夜收拾了屋子,现场都被破坏了,裴夏只能从屋里东西的损坏程度和两人的描述中做个大概判断。

“昨天清扫出来的东西全都在这了。”那个官差到底留了个心眼,怕这事真与银钏的死有关,找了口大箱子把昨天地上那些损坏了用不了的物件儿全收起来了,防止万一追查起来漏了什么证据。

“可有什么东西是贼人落下的?”裴夏一边翻看箱子里的东西一边问陈婆子。

“没有,都是我家的东西。这群遭天杀的贼,烂手烂脚,不得好死……”陈婆子刚骂了个开头,陡然想起来还有王爷在场,赶紧收了声,瞧见慕长安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而是颇有兴致地在看裴夏查验箱子里的东西,方才松了口气。

“你俩过来。”裴夏翻看了一阵子,朝陈婆子和那名官差招了招手,“这些东西哪些是哪间房的,你们把它们分别拣出来。”

“这哪拣的出来啊!”陈婆子哀呼。

“故意破坏现场按律是要杖责的,你是想分拣这些东西还是挨一顿棍棒?”

陈婆子还想讨价还价一下,见那官差已经蹲下去拣了,只得闭嘴一起干活。

趁这个功夫,裴夏又重新回到银钏的房间里,慕长安留下卫八监视陈婆子和那名官差,自己也跟了过去。

“你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判断,何必还要让他俩费这番功夫?”说是责问,但慕长安的声音里却带着笑意,显然对裴夏的这点小伎俩没什么不满。

“破坏现场,增加办案难度,小惩一下也不足为过吧。”话说出口裴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颇有些复杂,好在她背对着慕长安,并没有让慕长安发觉她的异样。

“你在找什么?”慕长安见裴夏这一遍比上一遍检查的更细,连地板都挨个扣了扣。

“不知道,但肯定是一件很要命的东西,足以让来盗窃的人明知道近期会有官府盯着还铤而走险。”裴夏把地板,墙面,床底,抽屉、柜子,说有能找的地方都翻了个遍,还是什么也没有。

慕长安没有动手,只是旁观着裴夏忙活,这时开口说道:“或许东西已经让那伙人拿走了。”

“不会,多半是没有找到。”裴夏摇了摇头,解释道:“他们连柴房都翻了个遍,如果是搜完银钏的房间,为了伪装成盗窃把陈婆子的房间翻了一遍就罢了,柴房这种地方想也知道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般盗窃的贼也不会去刻意翻这里,只有可能是他们还没找到东西。”

“那有没有可能银钏把那个东西就藏在了柴房,然后被那伙人找到了?”慕长安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猜测道。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裴夏思考了一会说道:“可我还是觉得可能性不大。你还记不记得陈婆子说昨日和银钏吵架以后,银钏先是回了房里,然后才又出门。”

“那就是说她很有可能把那个东西带走了?然后用它威胁某人?”慕长安想了下还是觉得不对:“可我们发现她的时候,身上什么也没有啊。”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现在证据太少,可以做的假设太多了,还需要再做调查。”裴夏转了一圈没什么收获,回去看时陈婆子他们还刚拣出了一半。

裴夏站在一旁看他们拣了一会,突然问道:“银钏姑娘的客人都有哪些?”

陈婆子起初不肯说,慕长安指使卫八又吓唬了一顿才不情不愿地说了几个人名。

从陈婆子的院子里出来已接近午时,巷子里的人家陆陆续续都起了,好几个倚在自家门口朝这边望着。裴夏挨个询问了一番,这些人家虽然住在一条巷子里,往日里为抢客人没少闹矛盾,一听说要查陈婆子家的事各个都积极的很,三五下又供出了好几个人名,全都是临茨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难怪陈婆子不肯说。

不过可惜的是大家既没看见昨夜前来偷盗的贼人,也不清楚那日银钏从家里出来以后去了哪里,有一家姑娘和银钏交情不错,说道:“银钏平日里很少出门,只偶尔和我们一起去买点胭脂水粉,或者去城外的观音庙上香,再不然就是去医馆瞧病。她们家的陈妈妈心可黑了,怕打了她身上留疤不好伺候人,专挑她来月事不方便伺候人的时候饿着她,关上几天不给饭吃,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糟蹋啊。”

从石榴巷这边查不出缺口,裴夏又去了当地的几家当铺和金铺,得知今日并没有可疑之人来典当或是熔炼首饰,而城外观音庙的尼姑们则说银钏还是上个月月底来过,之后就再没来过了。

找不出更多的线索,裴夏只得从银钏的客人中挨个查起。这查案勘察现场检验尸体只能占一部分,更多时候则是大量枯燥而辛苦的走访,何况裴夏他们现在这个案子连案发现场都没有找到,更是依赖走访查得的证人口供,一遍走访下来天都黑了,要不是有慕长安这个王爷全程跟着,还不知要吃多少白眼和闭门羹。

第二天,裴夏一早起来准备继续走访,本以为慕长安只是觉得查案好玩,经过昨天一天以后已经知道并非如此,今日不会再去了,没想到下到大堂时慕长安又已经先到了。

“今天裴姑娘又有什么打算呢?”慕长安依旧兴致勃勃地问。

“昨日银钏姑娘的客人还剩三位没有查完,另外石榴巷那位姑娘提到的医馆昨日没来得及去,今天也想再去看看。”裴夏的回答也同昨日一样思路清晰,并没有因为离期限近了一天而显现出丝毫慌乱。

三人先是去了一名姓赵的员外家,和昨日几家一样,一开始问什么都好好回答,一提到银钏脸色立刻就变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昨天傍晚和前天晚上我在做什么已经都和你们说了,你们这莫名其妙的来查案,没点证据可别瞎冤枉人啊!”赵员外虎着脸嚷道。

他的妻子王氏从裴夏等人进门就一脸狐疑,这会总算听明白了,上去就给了赵员外一巴掌:“你他娘的怎么跟老娘保证的?说好的再也不去鬼混了,你是不是又偷摸着去了?我就说我首饰盒里的钗子怎么少了一根,是不是你拿去给那个小贱人了?”

为调查银钏的事,昨天裴夏和慕长安已经见识过好几家上演夫妻对骂的闹剧了,这位夫人是最泼辣的一位,一巴掌下去赵员外那白白胖胖的脸上登时肿了一块,光是在旁边瞧着都觉得脸疼。

“我、我哪里去鬼混了啊,不是说了我前天一整天都在铺子里忙,昨天晚上和孙老弟他们几个喝酒去了嘛,魁兴酒楼,你去问!我一晚上都在那,喝完了酒就直接回来了。”赵员外挨了一巴掌,突然委屈起来,捂着脸眼泪哗哗直流。

“呸!我今儿个还碰见孙家媳妇儿,她说她家老孙亥时一刻就到家了,你可是亥时二刻才到家!”王氏骂道。

“他家离得近啊!我走回来不要时间的吗?”赵员外辩解。

“那也没多出整一刻钟来。”

“就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够干点啥啊!这可是人命案啊你可别……”赵员外喊了一半以后才发现说漏了嘴,可是为时已晚,在场的几个人都听见了。

“你怎么知道是人命案?”裴夏问道,他们自从进来以后从来没提过银钏死了的事,只询问了案发时间赵员外都在做什么,以及知不知道银钏在这段时间里去了哪里。

第五章 出言试探

“我……我……”赵员外支支吾吾了几声最终还是认命地一叹,说道:“昨天晚上我们喝完酒,我是想着去石榴巷逛逛,那会已经不早了,石榴巷大多数院子都关了门,就银钏家的门居然是开的。我有点好奇就往里瞅了瞅,瞧见屋里窗户上印出好几个人影来。银钏他们家平日里就她和她妈妈,遇上客人多的时候会请个小工来,但窗户上那几个人影看着都不像啊。我估摸着不是遭了贼吧,没敢进去,想走来着,但那几个人眼看要出来了,怕跟他们撞上,我就寻了个角落里躲着,等他们走了才出来。然后我不就有点想知道这事后来怎么样了,那几个贼人抓到没有,找相熟的差爷问了下,才知道银钏居然死了!”

王氏一听赵员外果然去了石榴巷,揪着他的耳朵就要骂,裴夏赶忙让卫八把人拉开,先盘问问题要紧。

“你可看清他们有几个人了?”裴夏问道。

“三个。”

“出来的时候他们拿了什么东西?”

“背了一个大包,应该搜刮了不少财物吧,不过我瞧领头那人出来以后还踢了一脚路边的树,好像很不满意。”赵员外回忆道。

裴夏眼睛一亮,那就是东西还没找到。她继续问道:“那几人长什么样看清了吗?”

“没有,他们都穿着黑衣带着面罩,我只知道是三个男的,个子差不多都是六尺左右,不胖不瘦,别的就不清楚了。”

裴夏又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再没收集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便和慕长安、卫八离开了,刚转身就听到背后响起赵员外的哀嚎。

“哎,这个王氏也太可怕了吧,你听赵员外这惨叫,还有之前那响亮的一巴掌!”卫八感叹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居然有几分庆幸自己还没成亲。

裴夏冷哼一声,说道:“要是我的夫君背着我在外面花天酒地,可不止给他一巴掌这么简单。”

“你还要怎么样?”卫八惊道,女子不都要奉行三从四德吗,怎的一个二个都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了?

“想什么呢,杀人犯法的,我又不是不知道。”裴夏冲卫八笑了一下,径自走了。

这还是卫八第一次见裴夏笑,明明美人含笑该是最赏心悦目的事,可卫八只觉得背后冷气直冒,跟自家殿下嘀咕道:“我怎么觉得她这话的意思是只要不弄死就行了呢,回头我可得告诉小九别打这姑娘主意了……”

卫八嘀咕了半天,没听着自家殿下的回应,扭头一看,只见自家殿下正看着裴姑娘的背影出身,眼神里分明带着几分欣赏。

噫!莫不是中邪了吧!

走访完今天的第一家,裴夏三人又来到第二家。这家是个做丝绸买卖的,家里的男人上个月就出去买货了,要下个月才会回来。

划掉这一家,就剩最后一家了。这家主人名叫周克礼,三十多岁,是杜骁的妻舅,颇有些钱财,在本地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裴夏去时,开门的家丁说他家主人最近病的很重,不见客人。

“我们不是客人,是官府来查案的。”裴夏拿出县衙的令牌,谁知那家丁并不买账。慕长安便让卫八拿出王府的令牌给家丁看,家丁接过令牌看了看,说是要去通报一下,过了好一会才回来开门,让裴夏等人进去正堂等待。

裴夏和慕长安进到正堂并未直接落座,而是打量起屋子里的摆设来,这屋子好几处布置的不太协调,明显是原本摆了装饰的物件又临时挪走了。

“草民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周克礼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来,只见他穿得很厚,一步一颤,面色惨白,和他相比,慕长安都算得上是面色红润了。

慕长安免了他的礼节,让侍女扶他坐下,关心地问:“你这是生的什么病?可瞧过大夫了?”

“回殿下的话,草民没什么大碍,就是不慎染上了风寒,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静养,不知殿下前来所谓何事?”周克礼每说上一句就要喘上一喘,一副随时要背过气去的样子。

“风寒怎的发作到这般严重的程度了?”裴夏奇道,“周老爷是何时染上的风寒?”

周克礼答道:“半月前就有些症兆了,当时我没在意,想着扛个几天大概就自己好了,谁知前天傍晚突然严重起来,这才请了大夫……”

“我也粗通些医术,周老爷可否让我把个脉?”

听了裴夏的请求周克礼眼中闪现出一丝慌乱,咳嗽了一通,方才伸出手说:“那就麻烦姑娘了。”

裴夏把完脉沉默了片刻,问道:“请问周老爷昨天和前天都在何处?”

“昨天我一直卧病在床,前天嘛……”周克礼回忆了一下,说道,“前天上午我一直在家,下午去戏园子听了会戏,晚上就回来了。”

“周老爷常去戏园听戏吗?”裴夏问。

“嗯,这段时间是常去的……不知这位姑娘问这些话到底是想查什么案子啊?”周克礼问道。

裴夏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石榴巷的银钏姑娘不知周老爷认不认识?”

周克礼想了一下,回答道:“有些印象,前段时间在家宴请朋友,请过几个石榴巷的姑娘来作陪,其中大概就有她吧。怎么,是她出什么事了吗?”

“她前天夜里死了。”裴夏仔细观察着周克礼的表情继续说道,“有人从她身后勒死了她,又把她吊起来假装她是上吊自杀。”

周克礼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破绽,他先是有些吃惊,然后摇头道:“这凶手也太歹毒了,可惜我这几天都没见过她,没什么能提供给你们的线索。”

裴夏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了,而是说:“不知道周老爷能否允许我们在府上四处看看。”

“殿下和姑娘尽管看便是了。”周克礼的态度极为配合。

裴夏也不和他客气,去到各个房间和院子查看了起来。

给裴夏引路的是先前扶周克礼出来的一位侍女,裴夏边看边问道:“你家夫人呢?”

“回姑娘的话,夫人娘家父亲病重,昨日一早就回娘家去了。”侍女答道。

裴夏又问了几个路上遇到的家丁和侍女,得到的回复都一样,大家一致说前天晚上夫人和老爷都在家,昨天早上夫人回娘家了,老爷一直没出过门。

从周府出来,慕长安问:“怎么样?现在银钏姑娘的客人都走访完了,裴姑娘可有什么收获?”

“整个周府上下谎话连篇,陈婆子家的失窃和银钏的死,至少有一项是与这个周老爷有关的。”

“既是如此,我们便去请李大人带人来一搜便知。”慕长安道。

“还是不要打草惊蛇的好。”裴夏想了想,说,“可以请李大人派人来此监视周府动静,另外派人去临近县镇的当铺金铺查问一下,防止盗贼已经把财物销去别处了。除此之外,戏园和周夫人的娘家那边也需派人……”

“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李大人的手下我可不放心,便把本王的人借给姑娘使用吧。”慕长安听到一半打断裴夏,让卫八去驿馆多叫几个侍卫过来。

裴夏谢过慕长安,说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只是殿下现如今虽洗脱了杀人嫌疑,但毕竟与案件有所牵扯,派王府的人单独行动恐落人口舌,不如叫上县衙的差役一同行动。”

慕长安顿了一下,继而笑道:“还是裴姑娘谨慎心细,便照裴姑娘的意思办吧。”

“是殿下心细,民女的建议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裴夏莞尔。

不多时,卫八便领了五名侍卫过来,裴夏一一嘱咐好,并让他们去县衙再叫上差役一起行动。

侍卫们走后,只余下慕长安与裴夏二人。

“殿下不用留人随身护卫么?”裴夏有些奇怪地问,她刚明明没有给卫八分配任务,然而慕长安竟连卫八也派走了。

“本王不过一个闲散之人,被人夜闯住所都不曾害了命去,想来是没什么刺杀价值的。难得出趟王府,老有人跟着也不松快。”慕长安笑得狡黠,确实很像一位不谙世事的顽皮王爷,若非裴夏事先假扮过花匠进过绥远王府,见识过王府里有序而森严的戒备,或许还真让他骗了过去。

“殿下怎可这般轻率,这万一出了事民女怎么担得起责任。”这也算是裴夏意料之中的试探,她装作不知情,出言责怪道。

“不用你负责。走吧,已经中午了,本王也饿了,先找处地方吃点东西。”慕长安一向是做了决定便马上行动,说要去吃饭便立刻朝酒楼方向走去,裴夏只得跟在后面。

饭前,慕长安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吃了下去。这是裴夏第三次见慕长安吃药,不禁流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

慕长安瞧在眼里,觉得有趣,说道:“裴姑娘真该常出来走动走动。前日初见时你在客栈大堂里侃侃而谈,确是气势十足,但是太过冷静总让人觉得少了点活人气。像今天这样会生气会好奇,可不就鲜活多了。”

裴夏被他说得一呆,沉默半晌,只说了句“殿下想太多了”。

第六章 癞头乞丐

裴夏不说话,这顿饭便吃的颇为沉闷,慕长安稍有些后悔,今日裴夏这样多有趣啊,早知道便不点明了。

饭后,裴夏和慕长安来到医馆,说明来意后,医馆的大夫回忆道:“前些天我确实见过银钏姑娘。她上个月月底来找我看病的时候问我能不能把她常吃的药制成丸药,我和她说可以是可以,但是价钱会贵上许多,她好像也不太在意,付了一笔定金,你们问的那天下午她来结了余下的钱,把药丸取走了。”

“你可知她出门以后去哪了?”裴夏问道。

那大夫捻了把胡子说道:“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记得当时她出门是朝东边去了,当时我还奇怪了一下,从咱们这回石榴巷该是往西边走才对啊。”

裴夏又问了药价,确实不是一笔小数目。按陈婆子所言,银钏出走时并没有带走首饰和银钱,也就是说银钏有一笔陈婆子不知道的财产。

结合银钏房里遭窃来看,这笔财产很有可能和那伙贼人要找的东西有关。

从医馆出来,裴夏和慕长安沿着大夫所指的方向一路问过去,最后在城外一座破庙的梁上发现了一截系着的绳子,除此之外地上还有许多药丸。

裴夏蹲下身去捡药丸,而慕长安则绕着破庙走了一圈,道:“你说这里会是银钏被害的现场吗?”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和裴夏来了半天都没见一个路过的人,确实有作为秘密杀人场所的条件。

裴夏没有妄下结论,她用手帕将药丸包好,打算晚些时候再去药房找那个大夫确认一下,然后开始检视这座破庙。

这座破庙不大,虽然窗户已经坏了,但屋顶上的瓦片还算完好,万幸如此,现场才没让前天那场大雨毁个彻底。

地面上靠近中间的一部分比较干净,越往角落里去越是灰尘密布。供桌被掀翻在地上,泥塑的神像也被砸得只剩个底座,碎片散了一地。

裴夏打量着供桌,桌子上的布早就没了,但是桌面看上去还算干净,像是有人擦拭过。离供桌不远的地方有一堆木柴燃烧后的灰烬,裴夏拿了一块神像的碎片拨了一下,底下的地面有一层黑乎乎的垢,她刮了好几下才勉强露出点颜色,看起来有人在这里不止一次两次的烧木柴了。

“这里好像有人住……”裴夏刚要站起来,视线扫过脚边的神像碎片忽又停了下来,她看看自己手里的一片,又捡起另一片,这些碎片有的断口处很脏,一看就是破损已久,但大部分断口处都很干净,应当是碎了没多久。

“你来看这个!”裴夏的思路陡然被慕长安打断,她看向慕长安,只见慕长安不知捡了个什么东西,裴夏上前,看到那是一枚珍珠耳环,耳环的挂钩上几乎全是干了的血迹。

“你在哪捡的这个?”裴夏记得验尸的时候银钏的耳洞没有伤,照这枚耳环上的血迹来看,多半是被人生生从耳朵上扯了下来,伤口应该很明显才对。

“就在那边的地上。”慕长安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愉悦,这两年长期服药让他的身体差了许多,两日同裴夏一起查案,奔波下来颇有些吃不消。尽管身体乏力,但心情却比在王府时好多了,尤其是这会他可能找到了一件关键性的物证,几年里波澜不惊的心竟涌起了些许微妙的成就感。

察觉到自己的心思,慕长安在心里摇了摇头。呵,在这小地方呆久了,连这么点小事都要得意,可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不远处,裴夏还在认真地查看破庙里的每一处地方。慕长安盯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找个有趣的人,一起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不去管那些见不得光的蝇营狗苟,一辈子就当个闲散王爷……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破庙门口一个男人探头探脑地问,看打扮像是附近的猎户。

“我们是官府查案的。”裴夏走过来出示县衙令牌:“请问这里平时有人住么?”

“有,有个癞头乞丐。是他犯什么事了么?”猎户问道。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们有事要问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

那猎户一拍胸脯,说道:“你们这算问对人了,这片儿的事我没有我不知道的。那个乞丐以前白天都去县城里乞讨,我说他这两日不知怎么的突然不去了,天天在山上的洞里待着,原来是犯了事!”

裴夏让那猎户带路去找癞头乞丐,一回头,看见慕长安还呆立在一旁。

“走了,想什么呢?”许是案件终于有了进展,裴夏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竟伸手在慕长安面前晃了晃。

慕长安回过神,神情复杂地看了裴夏一眼,裴夏惊觉以她的身份,这样的举动实是不敬,连忙收回手,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跑到前面去追那猎户了。

虽然裴夏跑得快,但慕长安还是眼尖地从她的耳朵上看到了一抹绯红色。

这姑娘真是……慕长安眼里泛起了笑意,然而不知想起了什么,不多时,带着笑意的眸色又慢慢冷了下来。

但愿你我是一条路上的人。

“我那天进城卖货去了,傍晚才回来。”那个猎户十分健谈,一路上对裴夏是有问必答,“要说遇到什么人的话……我好像那天路过破庙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个女人在哭,黑灯瞎火怪渗人的,我也没仔细看,在门口瞅了眼没瞅见人就走了。”

说话间猎户已经把裴夏和慕长安带到了山洞前,这个山洞并不深,拨开洞口的杂草一眼可以望见里面。那癞头乞丐果然在,一见有人来了,跳起来便要往外跑,猎户眼疾手快地把他扑倒摁住,翻身骑在他身上,嘴里还念道:“你们这查案啊只有个公子哥儿跟个姑娘怎么行,幸亏遇到我,我这算不算替官府做事了?有赏钱吗?”

裴夏不吭声,慕长安只好主动当了这冤大头,给了那猎户一两碎银,那猎户十分欢喜,卖力地把那癞头乞丐绑好推了出来。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啊!”裴夏还没问,那癞头乞丐自己先慌了,拼命叫喊道。

“没有杀人你跑什么啊!”那猎户踢了一脚癞头乞丐,癞头乞丐吃痛,“嗷”的叫了一声。

“好了,人是不是你杀的我们自有判断,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裴夏止住猎户问癞头乞丐。

癞头乞丐说,那日他从城里乞讨回来,觉得身上瘙痒,便去河里洗了个澡,回到破庙时就晚了。一进庙就见到他常睡觉的那个供桌被人掀翻在地,原本破了一块的泥塑神像全让人敲碎了,最可怕的是还有一个女的吊死在梁上。

“我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这要是官府查起来我怎么说得清啊!真的不是我杀的啊!”癞头乞丐辩解道。

“那然后呢?你发现了尸体又怎么处理了?”裴夏继续问。

“我……我就把她拖进城,扔到了福源客栈的门口。”

“为什么要扔到福源客栈的门口?”

“因为那天白天我去乞讨,被福源客栈的老板骂了一顿,我心里有气,就想着报复他……我是该死,我是做了坏事,可是我没有杀人啊!两位大人明鉴啊,我真的没有杀人!”

“当时城门应该已经关了,你是怎么把尸体拖进城的?”

“我把她装在麻袋里……城南拐角处的城墙上有个狗洞,我、我就是从那里爬进去的。”

裴夏转头问猎户:“他说的那个狗洞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猎户点头。

“知道的人多吗?”

“不算少吧,住咱们这片的都知道。那个洞以前很小一个,就够些猫啊狗啊的进出,后来越来越大,个子瘦点的人也能过了。”

“城墙上有这么大个洞县里没派人修补吗?”慕长安皱眉,有这么大个洞城墙简直形同虚设,对县里的守卫军来说是重大失职了。

那猎户讪讪笑道:“这不是大家都不想让官差知道嘛,这进进出出的,万一哪天有什么事耽搁了没赶上时间,想要进城或者出城可得给那些守门的官老爷们不少钱呢……”

问完了癞头乞丐,裴夏让那猎户帮忙去县衙叫两个官差来把人押去县衙大牢,待交接完犯人,便去了癞头乞丐说的那个狗洞。

狗洞靠城外的这一侧用一块木板掩着,另一侧则用几块砖虚填着,裴夏拿了根棍子一捅,那些砖便咕噜噜掉下去了。

“裴姑娘莫非还想钻一下这狗洞?”慕长安看到裴夏蹲在洞口往里瞧,半个身子都快趴进去了,惊讶道。

“总不能劳烦殿下来爬一趟吧。”裴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瓮瓮的,她没有真的爬过去,而是检视了一圈洞里,从洞壁上找到一小块挂着的

碎布。

“这是……”慕长安接过裴夏手里的布仔细看。

“湖蓝色的云锦,寻常猎户小贩人家穿不起这个,很有可能是凶手的,到底是谁还要去问下绸缎庄的掌柜。”

第七章 堂审

当天夜里,卫九和卫一都回来了。

“回禀殿下,果真如您所料,刘河桥垮还真有蹊跷。附近村的村民们说暴雨刚下的时候从山上滚下一块巨石砸进上游河里,后来雨大水涨,这石头就被冲下来撞断了桥。我听他们这么说,便去那山上查看,果然让我找着了撬过的痕迹和工具。”

看着卫八带回的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慕长安没做任何评论,而是问卫一:“你那边怎么样?”

“齐鸿回到道米县后一切正常,并没有去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卫一迟疑了一下,说:“不过属下在道米县看到了一个人……”

“什么人?”

“裴启方。”

“裴启方……裴夏……越来越有意思了。”慕长安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刚好这时龙峙回来了,便问龙峙,“龙统领,你这两日可有什么发现?”

“属下一直暗中跟随殿下,未察觉有人有不轨的举动。昨晚和今晚回到驿馆后裴姑娘一直在房中整理白天收集到的证据,除了驿馆的伙计,没再见过别人。”龙峙回答。

“这么说来裴姑娘倒是真心来帮忙的。”卫九在这群护卫里年纪最小,很是活泼,话刚说出口就被龙峙瞪了眼,赶忙收声装死。

“是与不是,且看明日便知。”慕长安扭头看向窗外,而此时此刻,裴夏也在窗前发呆,事情进展顺利,案情的经过也已经基本明了了,可是银钏究竟把东西藏哪了呢?

早上慕长安洗漱完毕出来大堂等裴夏时,从伙计那得知裴夏今日一早便出城去了,给他留了个口信说是大概猜到了银钏藏东西的地点,要去验证一下。

慕长安等到中午,裴夏终于回来了,只见她面色凝重,手上拿了一个包裹。

“殿下。”裴夏将包裹交给慕长安,慕长安揭开封布,里面竟是一本账簿,慕长安翻看了几页,面色也凝重起来。

“卫一,你速去郂州,把这本账簿交给钦差左黎大人;卫三,你去邱州城请王知府和杜大人过来。”

“可是殿下,此案还有一处疑点,那癞头乞丐只交代了把尸体扔到客栈门口,是谁把它移到殿下房中……”

“此事本王心里有数,无需再查了。”

“可是殿下……”

裴夏还要再说,慕长安竖了根手指到嘴边:“嘘——裴姑娘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急不得。”

夜晚,临茨县衙。

王允生对大半夜再次被请到这来很是不满:“上回来是因为案子关系到殿下,既然已经说明殿下并无嫌疑,那便按所辖地由李大人负责即可,为何又要叫上本官?”

“因为今天还有出好戏,我想王大人一定不愿错过。”慕长安好整以暇地坐在旁听椅上,比上次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稍微精神了点。

这落在王允生眼里则是慕长安有意想找他的麻烦。一个绣花枕头似的中看不中用的王爷能翻出什么浪来?他颇为轻视地弹了下官袍坐下,说:“哼!我倒要看看殿下给本官准备了什么惊喜。”

堂下涉案的一干人等也被逐一带到。人员到齐,慕长安示意裴夏可以开始了。

裴夏点头,站到大堂中央。

“这件案子要从一次宴会说起。上月月初,周老爷在家宴请宾客,请了石榴巷的几位姑娘作陪,宴后留了银钏在家过夜。可这一过便过出事来,银钏趁周老爷熟睡之际从周老爷的卧房藏了一样东西到自己的琴匣里,第二天偷偷带走了。”

周克礼听到此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件东西对周老爷来说十分重要,重要到他宁愿被数次勒索,也不曾想过要报官。”

“究竟是什么东西?”李守复好奇地问。

“东西稍后自会让诸位大人知道,我们还是从勒索继续说。”裴夏不急不慢地讲道,“本月十六,也就是银钏死的当天下午,银钏又找周老爷勒索钱财,这次她要了很大一笔,周老爷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便和她约定先回去取钱,晚些时候给她。”

“你、你胡说!”周克礼吼道,“姐夫,你、你们怎么能让一个丫头来查案,她会些什么?无凭无据胡说八道!”

杜骁脸色也十分不快,斥责道:“裴姑娘说话可要小心些,这查案可不是儿戏,没有证据便是诽谤。”

“证据自然是不少的。银钏此前一直在一家医馆看病,好端端的突然想把汤药制成丸药。丸药比汤药贵上许多,唯一的优点便是方便携带,银钏就住在临茨县,要方便携带做什么?除非她要出远门,或者是……逃跑!然而不管是制丸药还是逃跑都需要钱,银钏哪来这么多钱呢?”

“她的钱关我什么事!”周克礼嘴硬。

“是,银钏姑娘突然发了笔横财,而在这段时间里你频繁典当家里的古董玩意儿,你府上近日里又没有大笔开支,为何突然要那么多现银?”裴夏问道。

“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和需求,这根本算不上证据。”杜骁反驳。

“是,这些确实构不成证据,那这些呢?”裴夏抬手,堂下差役碰上一个木盘,里面装了许多珠钗首饰。

“这是县衙的差役在你府上搜到的,陈婆子辨认过确是她家丢的东西,不知府上最近碰上了什么麻烦,典当了自家那么多珍宝古玩还不够,连一家小小的娼馆都要去抢?”

“这、这定是我家哪个不长眼的奴仆干的!我一点都不知情,我这几日一直卧病在床,没出过门!”周克礼还要狡辩。

裴夏也不与他多争辩,直接让带家丁和侍女上来,今日下午,裴夏和慕长安连同县衙的衙役将他们分开挨个审问了一通,有几个不善撒谎的被瞧出了破绽,撑不住招了。

“回、回大人的话,那日我家老爷确实晚上出去过,半夜才回来。还有前一天、前一天也是。”那名侍女哆哆嗦嗦地磕着头说。

“他是自己出去的吗?”裴夏问。

“十七那晚是和阿良、阿奇一起去的,十六那天下午老爷出门后,夫人也出去了,中途老爷回来过一趟,之后又出了门,到半夜才回来。”

“你、你这是胡编乱造!”周克礼红了眼想要上前去打那名侍女,被两旁的差役及时按住了。

“你的病我那日替你把过脉,根本不是缠绵半个月,而是骤起的急症,多半是你半夜回来吹了冷风,又心神不宁休息不好才导致的。另外搜到赃物的库房只有你有钥匙,如今认证物证聚在,你还要狡辩吗?”裴夏喝问。

周克礼见抵赖不过,便道:“是,我是被她勒索了,但我也是受害人啊,我想找回我的东西,这没犯什么大事吧?我申明清楚,她人可不是我杀的!”

“你们说的我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裴姑娘就不要卖关子了。”李守复忍不住又问道。

“李大人莫急,这精彩的东西还是留到后面压轴比较好。”慕长安这么一说,李守复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裴夏继续道:“对,她确实不是你杀的,而是你夫人杀的!”

“你含血喷人!”周克礼这下真的慌了,“这与我夫人又有何干!”

“那日银钏和陈婆吵架之后,回屋拿了藏着的银钱去取药,之后便去你常去的戏园子找你。她没有进去,而是找了个小孩给你传信,约你去城外破庙相见,你听到传话后坐立难安,没多久就从戏园走了,这些戏园老板和那名传话的小孩都可以作证。你去了破庙,见了银钏,和她说没有那么多钱,让她等等,你晚些时候再来,她同意了,你便又回去典当财物凑钱,当铺的老板可以作证。”

“令你没想到的是,周夫人从你出去起就一直跟着你,她察觉了这些日子你的怪异举动,但你没有告诉她原因,她见得你一次次典当家里的东西,又见你与银钏约在城外,误以为你竟要带银钏私奔。”

“你回到家典当完财物,拿着钱出城,在破庙里见到周夫人时为时已晚,银钏已经死了。你搜遍了她全身和整个破庙,药丸撒了一地,神像也被你砸碎了,然而你还是没找到你要的东西,气急败坏地骂了周夫人一顿,此时刚好有猎户经过,便听到了周夫人的哭声。之后你将现场伪装成银钏上吊自杀,要回城时城门已经关了,便从城南拐角处的狗洞里爬了进来。”

裴夏这次不待周克礼再抵赖,直接拿出了她从狗洞里找到的那一小块云锦:“这是钻狗洞时不小心从衣服刮下来的,尽管你已经处理掉了衣服,但这布匹比较特别,绸缎庄的掌柜的还记得他曾用这块布做过一件衣服卖予了你,而戏园的老板也证实了你当天穿的就是那件湖蓝色的衣服。”

“而至于你的夫人,带上堂大家一看便知。”裴夏说完,便由一个王府侍卫和一个临茨县差役一左一右把周夫人架上堂来。

第八章 账簿

“这是我和殿下在破庙里找到的耳环。”裴夏让差役呈上物证,“耳环的挂钩上有明显的血迹,伺候周夫人的侍女辨认过,此乃周夫人之物。”

周夫人跪在堂不住发抖,说不出话来。

裴夏撩起她的头发,只见她左耳耳垂上的耳洞生生被撕裂了,伤口红肿,显然是最近才受的伤。

堂外围观百姓一片哗然。

裴夏又掀开她的袖子,只见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各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白布,解开后双手外侧各有一道紫色的勒痕,一直延伸到手背,印在她素白柔嫩的皮肤上格外显眼,除此之外胳膊上有好几处擦伤,均是爬狗洞时磨的。

“因为周夫人这伤实在太过显眼,你才不得不第二天一早把她送走。”

堂上一时没人说话,外面百姓的议论声纷纷乱乱。

“居然是她,真没想到,一个深宅夫人居然有胆子杀人……”

“我听说周夫人不是个挺软绵的性子嘛,所以周老爷才总在外面花天酒地,怎么会搞出这种事来?”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这女人狠起心来可比男人还恐怖吶……“

“瞎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完全是周老爷自找的……”

“这、这也……哎!一点误会说开了不就完了吗?”杜骁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如今这案子有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又是证据确凿,就是他有心想帮妻舅家一把也帮不上忙。

周夫人哭哭啼啼地说:“他平日里在外面玩,把人带回来玩,我都忍了,我都能忍。以前他好歹还会偶尔想起我,最近他根本连见不都不想见我。我见他三天两头把家里东西拿出去卖,以为他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想帮他分忧,可是他说也不和我说,还很不耐烦地赶我走……”

“你有没有脑子!我的家产全在这里我做什么要和一个妓女私奔?我要是喜欢她直接娶进来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遮遮掩掩的吗?”这话周克礼当天在破庙里就骂过了,现在听见周夫人提起依旧十分恼火,要不是她弄死了人,这事根本不会败露。

“那你倒是说呀!”周夫人哭喊道,“问你你又不肯说,你要我怎么办!我看着你一日日的典当东西,看着你和她约在城外,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我想不到你还有什么别的要这么做的理由……”

“是呀,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这样瞒着?”杜骁也是非常不解,即便有什么隐秘不方便报官也可以私下里同他讲嘛,怎么他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呢?

周克礼看着他这个姐夫,嗫嚅着不敢说话,杜骁心里一突,难道那个什么东西竟和他有关?

堂上,裴夏继续传唤癞头乞丐交代后续经过,而从一旁的侧面,一个王府侍卫悄悄上前附在慕长安耳边低语了几句。

“可是照他这么说,他只是把尸体丢在了客栈外面,那是谁把尸体又挪到客栈里面去的呢?”李守复不解地问,要不是这样,他那天也不会闹那么一出,既得罪了绥远王,也得罪了知府大人。不过说来也奇怪,那天来报案的人自称是客栈伙计,可他后来去店里之后却再没见过那个人。而且据他那天派去州城请知府大人的手下说,他们那天到时王大人已经动身先行了。

这么做的人无疑是想陷害绥远王,要说这州里谁能从中得益那肯定是王允生了……所以这难道是王允生派人干的?

李守复看向慕长安,只见慕长安正看着王允生,显然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于是他又去看王允生。

王允生被他二人看得发毛,他是明里暗里挤兑过慕长安,给过慕长安难堪,但这事还真不是他做的,而他偏偏又发作不得。慕长安自己不提,李守复也不会傻缺的把这个问题问出来。王允生此时宁愿李守复是个傻缺,只要李守复问,王允生就可以为自己辩解,可是没人问,他总不能主动解释吧,那在别人看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允生憋着一肚子火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咳咳,”李守复清了清嗓子,觉得这个问题不宜再追问下去,慕长安和王允生的事他已经掺过一脚了,两边都没讨着好,有了教训,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斗吧,他就不夹在中间了。

“乞丐张二,破坏现场,企图损害他人声誉,笞四十;周克礼,入室抢劫,杖二十;周妇钱氏,故意杀人,收押监牢,秋后问斩。”李守复扔下令牌,差役上前将三人分别拖走。

“这判也判了,裴姑娘可否告知本官周克礼被偷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李守复避开可能会得罪慕长安或是王允生的问题,把话题又转回到这上面。

裴夏刚要开口,慕长安站起身来:“接下来的就不劳烦裴姑娘了,由本王来说吧。那是一本账簿。”

“账簿?”在场的几人都露出疑惑的神色。

“对,账簿。记载着这几年邱州刑狱司公事杜骁杜大人的一些秘密。”

此言一出,李守复和王允生都震惊地看向杜骁,而杜骁则面色惨白。

“我怎么、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账簿?”杜骁强撑着让自己显得冷静一点,脑子里飞快的转着。邱州刑狱司负责监察邱州诸县及邱州陈大小疑案,这些年他没少收过贿赂,对有钱人的案子睁只眼闭只眼,但他自问做的小心,怎么会有什么账簿?可是慕长安和王允生不同,不会有事没事给人制造点小麻烦,此次既然专门挑出来说,必是真有确凿证据,到底是哪来的证据,又怎么会落到周克礼手上?

“账簿是从周克礼那里流出来的,我已交给本次巡查各州吏治的钦差做黎大人了,至于究竟是哪里来的会由左黎大人亲自审查。”

慕长安话音刚落,堂外两名府衙的公差匆匆走了进来:“大人,左大人刚从杜大人府上搜到了一些受贿所得的财物,让我们来押送杜大人回去受审,也请您立刻回去协助审理。”

杜骁面如死灰,任凭两名公差给他戴上镣铐押走。王允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慕长安,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骁和王允生虽然同在邱州城为官,但杜骁和王允生并不是从属关系,这件案子有问题的是杜骁,慕长安却把他王允生一同请来了,摆明了是杀鸡儆猴。

“王大人不要多想,本王不过是想给王大人举荐个人。”慕长安明明还是从前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可王允生第一次从中觉察出一定寒意来。收受贿赂这种事真要严查起来没有几个官员是完全清白的,只分多少而已。他自问收的不多,且多是一些举手之劳,可他吃不准慕长安是否也掌握了他的证据,赶在这钦差巡视的节骨眼上,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你且说来听听。”王允生强装淡定。

“此次查案,相比王大人也见识过裴姑娘的本事了,本王觉得这样的人才放在道米县实在是屈才了,因此想把她举荐到邱州刑狱司,王大人以为如何?”

按照虞朝的规定,各州刑狱司的正副长官均由朝廷直接任命,而手下当差的小吏们则是由长官和当地知府共同选拔任命。以裴夏的本事去邱州刑狱司当差当然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可邱州刑狱司负责监察的范围也包括邱州知府审理的案件。

慕长安这般帮着裴夏,相比裴夏已同意帮慕长安做事,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把裴夏放到刑狱司就相当于明着在他王允生身边按插了双眼睛!

王允生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是明枪易躲,现在答应慕长安总比让慕长安再去整出什么幺蛾子要好。他冷着脸看了裴夏一眼,说道:“这是自然,本官也是惜才之人,希望裴姑娘莫要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厚望。”

裴夏躬身行礼,王允生不再多做停留,跟着府衙的差役赶回邱州城。

李守复旁观这一幕,后悔自己当初站错了队,怎么就想着去帮王允生了呢?早知道当时就卖个人情给慕长安了。可谁又能想到,这三年里在邱州深居简出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竟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李守复心中扼腕,脸上则堆出讨好的笑容对慕长安说:“这天色也不早了,下官叫人在家中备了些酒菜,不是殿下肯不肯赏脸来下官府上一聚。”

慕长安心里好笑,他来邱州这已经是第三年了,每年都会从临茨县路过好几次,第一次路过临茨县时李守复还接待了他,后面就只当不知道,如今又想来巴结他。

“不必了。”慕长安直接回绝,“这几日本王也累了,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去,就不去叨扰李大人了。”

这也是李守复意料之中的,他讪讪地笑了笑,应和着“不叨扰”、“不叨扰”,却不敢强留,只得让县衙公差去嘱咐驿馆好生招待着。

第九章 轻薄佳人

回到驿馆,慕长安让卫九去把裴夏请来房中。

裴夏到时,慕长安手里端着茶杯,正站在窗边看向窗外出神。

“殿下。”裴夏行礼。

慕长安转身,只见裴夏低着头,忽明忽暗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投下大片阴影,倒让她的美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柔和。她的眼帘半垂着,从慕长安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毛,几乎不见颤动,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四平八稳胸有成竹的样子。

慕长安忽然就起了些逗弄的心思,想看看这样一个冷美人惊慌起来会是什么样。他伸手勾起裴夏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和自己对视。

“模样倒真是不错,尤其是这双眼睛,甚和本王胃口。本王帮了你这个忙,你要怎么报答本王?”

慕长安语调轻浮,活脱脱似一个调戏良家女子、挟恩相要的恶少。在屋顶上一直负责暗中保卫的龙峙差点脚一滑从屋顶摔下去,自家殿下一直不近女色,贴身伺候的丫鬟都只挑了一个,而且还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昔日在京城的时候不少姑娘上赶着想见他家殿下一面都不曾给过机会,也不知屋里那姑娘有什么特别,竟让殿下起了这等顽劣之心。

连龙峙都不知道,裴夏就更不知道了,她以为慕长安此番叫她前来会是进一步试探她的底细,哪知他竟不安常理出牌,一时间有些慌乱。

她是打算借一下慕长安的东风,但并没有打算献身给他。裴夏一面懊恼自己太不小心,一面害怕慕长安真不管不顾硬要怎么样。外面全是王府的侍卫,仅仅如此她拼着漏点底细给慕长安也还能搏一下,可屋顶上那个功夫可比她高明不少,要不是她五感过人,第一天就会被人听了墙角去。

“怎么不说话?”慕长安弯下腰,离裴夏的面庞不过寸许。

离得如此近,慕长安那张俊逸非凡的脸非但没有显出瑕疵,反而更有冲击力了。明知他在戏弄自己,裴夏依旧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的加速。气恼夹杂着害羞,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双眼些微泛起了水色,睫毛微微颤动,脸颊也染上了层薄红。

慕长安一愣,穆然收回手,屋里一时静悄悄的,气氛颇有些尴尬。他僵硬着给自己的茶杯里倒满了水,魂不守舍地喝下去,连水是冷的都没发现。

先前和慕长安对峙的时候还没感觉到,这时慕长安一退开,裴夏只觉得脸上滚烫,浑身发软,气恼终于把害羞完全挤走了,只是这气恼究竟有几分是气慕长安的轻薄,有几分是气自己的失态,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你、你要喝水吗?”慕长安难得有些结巴,他又倒了杯水,刚要递出去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刚才用过的杯子,换了杯子再要递过去时终于发现水已经凉了。

说是想看别人慌张,结果慌的却是自己。慕长安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地问:“生气了?”

裴夏不答话,不过看神情也知道。

就是现在这副生气的样子也比先前冷冰冰的时候好看多了。不过这话慕长安只敢在心里想想,在这关头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要让裴夏知道肯定二话不说摔门就走了,哪怕对着的是个王爷,慕长安觉得这事她也干得出来。

“是我思虑不周,玩笑开得太过,裴姑娘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慕长安从没哄过女孩子,不知从何下手,唯一的经验还是哄他院子里那个十岁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有次不小心把他房中御赐的琉璃盏打碎了,吓得哭了一整天,到最后也不是慕长安哄好的,而是卫九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唬她说再不吃就化了。小丫头抽抽噎噎地吃完,卫九又陪她玩了一阵子,才总算不再惦记着哭了。

然而裴夏又不是十岁的小姑娘,糖葫芦怕是不管用的,慕长安也不想叫其他人进来看见裴夏现在这副让人心动的样子,只得自己绞尽脑汁,当年在京城和各方势力周旋的时候都没这么费劲过。

“要不然我让你轻薄回来?”

裴夏瞪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

起码还会瞪他,好过对他不理不睬什么反应都没有。慕长安感到了莫大的鼓舞,决定再接再厉。

“那再不然我给你唱个小曲儿?”

窗户外面“咚”地一响,龙峙终于撑不住摔了下去。而另一边门外也一阵窃窃的笑声,显然屋外的侍卫们也听了个真切。

裴夏眼角也有了笑意,只堪堪崩住没笑出来。

慕长安趁热打铁继续道:“你想听什么,我给你唱。”

看着慕长安殷切的眼神,裴夏终于“噗”地一声笑了。她还不至于真让慕长安给她唱小曲儿,毕竟是堂堂王爷,即便没人敢传出去,这么多侍卫听着也够羞耻的,亏得慕长安脸皮厚说得出这话来。

“殿下叫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冷静了一会也清醒了点,裴夏意识到以她收集到的情报来看,慕长安并不是个草包,那些单纯的、懦弱的样子都不过是些伪装而已,这样心思深沉的人不会无聊到专门把她叫来戏耍一顿。

慕长安确实原本就没这个打算,临时起意而已。然而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他突然又舍不得拿话去探她的底细了。裴夏是个聪明人,他只要问她就一定会察觉。试探来试探去不又生分了么?况且这事也不着急,留着人在眼皮子底下,她的秘密迟早会露馅。

“今日我把你荐去邱州刑狱司,说到底其实是我自作主张。你此次帮了我,我也会帮你一件事,你若有什么想让我为你做的不妨提出来。”

经过刚才那么一遭,裴夏察觉到慕长安在她面前也不自称“本王”了。依裴夏最初的计划,既然已达成了首要目标,余下的不管慕长安提出什么恩惠她都会婉拒,说上一番漂亮话以博取慕长安的信任和好感。不过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既是这样,是不是可以贪心一点……

“殿下明知我所求为何,哪里是自作主张。我暂时没有别的愿望,不过殿下既然许了我,不知是否可以保留着?”

慕长安对裴夏的答复稍感意外,不过很快便明白了裴夏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也正因如此,才更感惊讶。裴夏这几天的表现就好像是一只紧缩在壳里的蜗牛,把内心一切想法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可此时此刻,这只谨慎小心的蜗牛居然悄悄露了一只触角出来。

这比他原计划的收获更大。于理来说,裴夏所求越多越容易露出马脚,所以这是好事;于情来说……慕长安打断了自己的念头,不想再细想下去。

“自是无碍,他日裴姑娘若是想好了,可来王府找我。”

“谢过殿下。”

裴夏走后,龙峙进来,脸上还留有一言难尽的表情。慕长安只装作没看见,在装模作样不要脸这方面,慕长安这几年算是大有长进,若不是龙峙刚才亲耳听到,怕是根本不会想到自家殿下刚才干了什么蠢事。

“你对裴启方的案子有什么了解?”慕长安一本正经地问。

龙峙被慕长安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呆,回忆了一下才说:“裴启方初任大理寺卿的时候我尚且十岁,五年里风评一直很好,直到后来有一桩案子牵扯到当时的户部尚书郑迁,据说案子后来被陛下压了下来,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之后就流传出裴启方受人指使污蔑郑迁的传闻,再然后裴启方就被免职了。”

裴启方这件案子已是十多年的了,当时慕长安还年幼,接触不多,龙峙比他年长一些,不过从龙峙的话来看知晓的也并不比他多。这还是幸亏当时派去跟踪齐鸿的是侍卫中年纪最大的卫一,要是换了卫八卫九,都不一定认识裴启方。

关于裴启方慕长安还听说过点后续,据说裴启方在任时非常清廉,被免职后妻子重病,因为没钱医治去世了,裴启方说是带妻子回老家安葬,从此以后便不知所踪。

“我记得……裴启方从京城离开的时候还有个女儿,算年龄倒是和她对的上。”慕长安缓缓说道,“邱州知府王允生是郑迁的门生,当年也在京中任职,和裴启方的案子很有可能有牵扯。我送她去邱州刑狱司,让她可以有更多机会接触王允生,她也承认了这是她的目的……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殿下觉得哪里不妥?”

慕长安摇头:“我说不上来,只觉得我们的调查好像太顺利了一些。当然也可能是我多心了,她不过是报仇心切而已。”

“那要不我让卫一继续跟着裴姑娘?”龙峙问道。

慕长安想了想,说:“不必了,如果这些都是她故意让我们知道的,再跟下去也还是会被她牵着鼻子走。等她来了邱州城再做计较吧,且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十章 受罚

慕长安一行人第二天才动身回邱州城,而裴夏则当晚就动身回道米县了。

抵达道米县时城门已经关了,守门的官差认得裴夏,知道她和县令交好,没多为难她便放她进去。

裴夏进到县城里,道米县不同于临茨县,临茨县人多,也热闹,即便到了晚上也有很多商铺小贩,宵禁就如同一张纸,根本执行不起来。而道米县人少又穷,到了晚上,尽管宵禁同样查的不严,也没人出来活动。

裴夏从车上下来,顺着巷子七弯八拐,最后来到一间小院门前。

小院的木门紧闭着,院墙不高,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两棵桂花树。现在正值桂花开的季节,隔着院子也能闻到桂花香。

裴夏刚要敲门,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虎背熊腰,长相憨厚,脸上的皮肤有许多皱纹,两手粗糙,一看就是经常干粗活的。

男人见了她很开心,“呃呃啊啊”的低声喊着,手上疯狂打着手语,竟是个哑巴。

“哑伯。”裴夏轻声唤了声,从哑伯的身侧,她看到屋里的灯还亮着,“师父还没睡吗?”

“啊啊!”哑伯点头。

哑伯原先并不哑,更不聋,别人说的话都能听到。裴夏不知道他原先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被山贼割了舌头,后来去一户人家做短工,主人家死了人,真凶把证物塞到哑伯房里赖给哑伯,哑伯不能说话比划不清,险些被官府判了死刑,恰巧裴启方路过当地听闻了此案,查明真凶救下哑伯。哑伯从此就把裴启方当做主人,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裴启方。

见裴夏想要进去,哑伯拦住了她,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

“师父都知道了?”裴夏垂下头。哑伯打手语说主人正在气头上,让裴夏先回去,他这两天劝劝主人,让裴夏过段时间再来。

“是裴夏回来了?让她进来!”屋里传出一声略显苍老的男声。裴启方自从给裴夏改名以来,几乎没有连名带姓的喊过她,眼下这般是真的动怒了。

哑伯动作一僵,忙推着裴夏出去。

“哑伯。”裴夏不肯退,低声说道,“让我进去吧,不然师父该更生气了。”

“怎么,你们这一个二个翅膀硬了,都不把我这老头子放在眼里了是吧?连你也不肯听我的话了?”这话是对哑伯说的,哑伯不敢不听,只得把裴夏放了进去。

裴夏穿过院子,来到屋内。屋里齐鸿和裴启方对坐着,裴启方板着脸,齐鸿从没见过裴启方发这么大火,觉得有点对不起裴夏。

此前在驿馆里时,裴夏嘱咐他慕长安可能会派人监视,回道米县以后让他安心待在县衙,哪也不要去,以免被牵连进来。齐鸿不知道裴夏到底在搞什么鬼,心神不宁地在县衙呆了两日,想想今日已到绥远王给裴夏定下的期限了,便派人去打探消息,得知顺利结案后想来不会再有事,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裴夏又不在跟前,便来找了裴启方,将这次案子和手下打探到的结果原原本本说给了裴启方听,哪知裴启方一听之下竟大怒不已。

齐鸿不知这事竟是裴夏瞒着裴启方做的,更不知裴启方因何动怒。

“裴兄,案子破也破了,那绥远王还举荐了裴姑娘去邱州刑狱司,这是好事啊!裴姑娘跟你学了这一身本领,哪能让她一直窝在咱们这小县里呢。”

“哼!我看她查案的本事没学会多少,栽赃陷害倒是很有一套。”

“裴兄,这话怎么讲?”齐鸿不解,裴夏明明是帮绥远王洗刷冤屈了啊,那周夫人身上也是证据确凿,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何来栽赃陷害一说?

“绥远王向来谨慎,能找着他松懈大意的时候把他和他手下全都迷晕了,可谓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真是王允生,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至于弄这么一个破绽百出的陷害戏码吗?费劲巴拉地往他房里塞一具死尸,还不如塞一封伪造的反书有用。”

“这……这许是他一时糊涂了,又或者是他办事的手下没想到……”齐鸿自觉捅了娄子,还想帮裴夏再说说好话。

“你不用为她辩解了,让她自己说。”裴启方转向裴夏,“本月十六晚上你去哪了?”

裴夏跪下,回答道:“在临茨县福源客栈。”

齐鸿吃了一惊,这他是真不知道,十七下午裴夏来找他,跟他说临茨县有一桩案子会来道米县请人复验,她想和齐鸿一起去。齐鸿当时就很奇怪,临茨县复检的案子一向是由刘河县负责,怎么会来请他道米县的人呢?裴夏告诉他刘河桥断了,可这好端端的桥怎么会断?他猜到刘河桥断多半和裴夏有关,但没想到绥远王房里的女尸竟也是裴夏弄的。

“你这是为何啊?”得知真相以后齐鸿更觉后怕,这但凡王允生和绥远王对峙两句不就露馅了吗!

“师父也说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况且绥远王现在韬光养晦,我赌他多半不会和王允生起正面冲突。”只要绥远王自己不去深究,王允生就没理由主动给自己辩解,而她就可以从中浑水摸鱼。

裴夏低着头看着地板,这些都是她的推断,她当时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但绥远王自从来邱州以后除了去青岩寺上香,几乎足不出户。绥远王府戒备森严,想接触到绥远王更是千难万难,就这么唯一一次机会,即便是越过了底线她也想试试。

“你还有理了!”听了裴夏的解释裴启方更气了,“我且问你,依本朝律法,故意移尸,伪造现场,该当何罪?”

“依情节严重程度,笞三十至五十;严重干扰判案的,杖十到十五。”

“诬陷他人呢?”

“未造成严重后果的,笞二十到四十;造成严重后果的,杖三十到一百。”

杖一百基本就是杖毙了。齐鸿忙解围道:“裴姑娘也不是特意要将那绥远王诬陷下狱,况且她也亲自把案子说明了,算是将功赎罪,裴兄何必这么较真呢?”

裴启方不理会齐鸿,看着裴夏厉声说道:“今以你所犯之错,罚笞刑五十,可有异议?”

裴夏自知有错,不敢争辩,拜而答:“徒儿领罚。”

这下齐鸿和哑伯都着急起来。

“不能罚啊裴兄!裴姑娘可是先王的骨血,是邱和国仅存的公主!这要是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像先王交代啊!”

提到邱和国,裴夏的脸色沉了下来:“邱和国早亡了,哑伯,动手吧。”

哑伯无奈,只得去找了根荆条来。他偷眼看了看裴启方,一棍抽下去。

“离了大理寺这么些年你连笞刑也不会了吗?若笞刑不会便换杖来!”裴启方喝道。

哑伯被一眼看破,不敢再搞小动作,老老实实地一下下抽在裴夏的背上。

一棍下去火辣辣的痛,饶是裴夏从小习武,挨了三十下也有点吃不消,额上冒起了冷汗,勉强还能跪直。

“裴兄!裴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这也没惹出什么大事来,真不能打了!”齐鸿在一旁看得心焦,这么个七窍玲珑的人儿,任谁看了都心疼。

“住手。”

哑伯听到命令,立刻停了下来,往日里劈柴挑水什么重活都干、劳累半天大气都不带喘的大汉,抽着几下棍子居然也把自己弄出一身汗来,实在是心里紧张,怕把人给打坏了。

裴启方一步一步走到裴夏跟前,说道:“今日你任性妄为,藐视律法,也是我教导不周。余下二十笞,我替你领罚。”

说着,他当着裴夏的面跪在她跟前,抬头对哑伯说:“把荆条给她。”

“师父!”裴夏这下真的慌了,她移尸的时候就想到回去一定会挨师父责罚,可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罚法。

“把荆条给她!”见哑伯不肯动,裴启方又喝道。哑伯拗不过他,将荆条递给裴夏,裴夏不肯接,哑伯便将荆条仍在裴夏脚边。

“动手。”裴启方面不改色,而裴夏却被吓得哭了出来,自从家国蒙难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哭。

“你若不动手,你我的师徒缘分便在今日尽了。”

裴启方这句话说得倒不似之前那般冷酷,反倒有几分温和,只是裴夏现在情绪太过激动,并没有发觉。她颤抖着手摸过脚边的荆条,站起身,流着泪完成了最后二十下笞刑。

行刑完毕,裴启方木着脸将裴夏赶回去思过。裴夏前脚刚走,裴启方身子一晃,差点摔到地上。

齐鸿和哑伯忙将裴启方扶到床上趴好,裴启方摆了摆手,感叹道:“老了,那丫头没使多大力道,就这也快撑不住喽。”

裴启方今年都六十出头了,不比裴夏年轻,硬挺着身子挨了二十下,匆匆把裴夏赶走,免得被她看出来。

哑伯拿出药膏给裴启方抹上,齐鸿看着裴启方这样子也觉得心里难受。

“裴兄,你这又是何苦呢,孩子还小,你训斥一番也就是了,何必这么大火气。”

裴夏不在,裴启方也没必要端出那副严师的样子了,他叹了口气,说:“那丫头天分很好,又跟着我认认真真地学了这许多年,我是不忍心看她走上邪路。她伤在背上,自己不好上药,还要麻烦你家夫人明天去看看她。”

齐鸿知道这是裴启方罚过以后又心疼了。早知如此,何必下这么狠的手呢!

第十一章 月下舞剑

裴夏直到回到住处,眼泪都还没有停下来。这些年她把所有的苦都憋在心里,此刻像是突然被人生生凿开了一个孔,悲愤倾泻而出。

倒不是恨裴启方,而是恨这命运。

她从房中取出佩剑,在月色下飒然起舞。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邱和王宫的花园里,一个温婉的女子站在花园正中的大榕树下,抬头仰望着繁密的枝叶。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女孩同她一样穿戴华丽,不同的是女子的眼神中透着忧伤,而女孩的眼神里则满是好奇。

“阿姊,什么叫和亲?”

“和亲就是嫁给别的国家的皇子。”

“为什么要嫁给别的国家的皇子呢?咱们自己国家里没有好男儿吗?”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和平。”

“可为什么要阿姊去?”

女子的眼里泛着泪光,蹲下身轻抚女孩的脸:“阿瑶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寂静的夜晚只有宝剑破风的声音和裴夏的低吟。她的动作牵动了背后的伤处,痛彻心扉,可她恍若不觉,反而越舞越快。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大殿里悄然无声,女孩已经长高了一些,她藏在屏风后面,偷眼看着父王和母后。

“熙儿……我的熙儿……啊!!”母后伤心欲绝,厉声哀嚎,丝毫不见平日里端庄谦和的模样。

父王则呆呆的坐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叨念着:“完了……全完了……”

剑痕留影,斩落一地清辉。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到处都是火和血,天空被染成了红色,女孩躲在枯井中,一个宫女将她掩在身下。宫女失血过多,已经气绝多时了。

女孩发抖着想要爬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想要去找她的父王和母妃,还有那些每天陪她玩耍的宫女姐姐们。

她抠着井壁的石缝,细嫩的手指上全是血。好不容易快爬到井口,忽听得外面有人下令道:“外面的百姓不许进犯,但王宫里的……一个不留!”

“啊!!!!”裴夏痛苦地大叫一声,宝剑脱手,将院墙刺了个对穿。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裴夏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秋娘来的时候,裴夏还在屋里睡觉。

“哎呀,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在家睡觉怎么院门都不关!这就算不进歹人,吹个风病个几天也不好啊。”

裴夏睁开眼,她昨夜疯了一般的舞剑发泄,直到今早才刚躺下,秋娘一进门她就听到了。

“快别起来了。”秋娘见裴夏要起,赶紧按着她,刚按下去,又连忙收回手,“忘了你背上有伤了,我是不是按痛你了?”

“没有。”裴夏确实还困得很,反正秋娘不让她起,干脆就老老实实趴着了,“齐叔让你来的?”

“你这孩子这话说的,我就不能是自己想来看看你嘛?”秋娘佯嗔了一下,说道,“我听老爷说裴大人昨日罚了你,也不知把你弄成什么样了,特地来看看。”

秋娘是齐鸿的夫人,当初也受过裴夏父王的恩惠。这些年裴夏跟着裴启方,起初裴夏年纪小还好,后来大了些,裴启方深感他和哑伯两个大男人实在是不好带这么个小姑娘,便来道米县找了齐鸿夫妇。

“天爷!你这背上!”秋娘把裴夏的衣衫掀上去,看到她背上青青紫紫的一片惊呼道,“你犯了什么错能让他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裴夏垂眸不答,秋娘愤愤道:“再怎么错,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这么打!这要是留下疤以后嫁人了得多难看!不行我要找他说说去!”

裴夏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秋娘又讪讪地坐回床边。她就是嘴上说说,真让她去找裴启方那个老顽固的麻烦她也不敢。

“那什么,我听说你这次见着绥远王啦?”秋娘一边给裴夏上药一边暗戳戳里转移话题,“他长什么样?真有传闻里说的那么俊?”

秋娘的问题让裴夏不由得想到了和慕长安分别前在慕长安房中的一幕,脸上顿时烧起来。为了不让秋娘瞧出端倪,她把头埋在胳膊里闷闷地说道:“齐叔也瞧见了的,你问齐叔去呀。”

“嗨!要是问他有用那我不早就问了嘛,他看谁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哪能指望他给说明白。”秋娘丝毫没有察觉裴夏的羞窘,继续说道,“听说他在京中的时候,连相爷家的女儿都想嫁给他呢!还有那些青楼的姑娘,恨不得倒出银子去嫖他!”

邱和国民风开放,齐鸿不是本地人,但秋娘却是地地道道的邱和人,讲起这些闺房八卦丝毫不害臊,这要是换了虞朝其他地方的县令夫人,这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哪有这么夸张。相爷家的女儿想嫁给他兴许是相爷想拉拢这位皇子,不然怎么他一到咱们这,那些京中的小姐们就都消停了呢?”

“那要是我可不乐意,我要嫁就嫁个自己喜欢的,为了利益随便就这样嫁了多没意思啊。”秋娘的话刚一出口便反应过来不该在裴夏面前说这个,当年裴夏的姐姐宸阳公主不就是为了利益才去和亲的吗,她说这话简直就是在裴夏的心口捅刀。

裴夏发泄了一夜,心里已经好多了,此时闻言,观秋娘脸色知她心中担忧,便笑着把话岔开去:“知道齐叔对你好,也用不着天天挂嘴边上。”

裴夏说这话也不光是为了避免尴尬,她是真的挺羡慕秋娘的。

秋娘娘家当年在邱和国还算小有名望,秋娘自己未出阁前也是邱和有名的美人,提亲的人踏破门槛,而齐鸿当年只不过是个客居他乡的穷秀才,秋娘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他。家里人原先是不同意,但经不住秋娘天天闹,到底是宠她,最后还是允了这桩婚事。齐鸿娶了秋娘,总觉得委屈她了,一直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以前邱和国还在的时候不兴娶妾,后来邱和国被大虞拿下,改名邱州,许多商贾和官员过来,将大虞三妻四妾之风也带了来。这才过了七年,原来在邱和国的这些男子也有样学样,但凡养得起的人家很多都娶了几个小妾。

秋娘和齐鸿成亲以来一直没有孩子,起初秋娘很是担心过一阵子。齐鸿安慰她说没关系,他们可以去各地寻访大夫慢慢调理,不论能不能治好,总归这辈子都不会辜负秋娘的情谊。

裴夏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君也能是这样专情,可现如今,连原来邱和国的男子都没几个肯专情于发妻了,大虞的那些人怕是更没了。

裴夏主动递了台阶,秋娘连忙就着这个台阶下了,说道:“我这还不是关心你嘛,你要是瞧上哪家公子呀尽管跟我说,我去帮你做媒,包管没问题!”

秋娘和齐没有孩子,齐鸿是个老实人,对着裴夏的时候总念着她的公主身份,丝毫不敢逾矩。秋娘就不同了,同为女性,年纪又长上一轮,看裴夏就和看自家女儿一样,透着几分亲昵。

说媒的话秋娘也不只说过一次两次了,往日里裴夏没觉得怎样,今日又听秋娘提起时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浮现出慕长安的身影。

那人作为一个王爷,什么没见过,在破庙里找到一件物证居然就能高兴成那样。在外人面前倒是还有点王爷样子,私底下为哄人居然还能当着那么多手下的面要唱小曲儿,外面那些侍卫的窃笑裴夏可听得清清楚楚。当初她偷偷混进王府时,看王府那般森严有序的戒备还以为主人私下里必是个心机深沉,不苟言笑之辈。现如今看来心机深沉么还不好说,不苟言笑可真是想岔了。

“想什么呢这么高兴?”秋娘轻推了裴夏一把。

“高兴么?”裴夏茫然。

“看你那嘴角,都快压不住了。我认识你这些年,你呀除了查案能有点兴趣,对别的都冷冷淡淡的,没点活人气儿。这会怎么心情这么好,挨了罚不疼啊?”

是么……裴夏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起来最近好像还有一次,就是在结案的头一天,和慕长安一起吃午饭,慕长安也说过类似的话。

两次,都是和慕长安有关。

裴夏又沉默起来。

慕长安……绥远王……大虞的皇子……说不定当年也参与过陷害他姐姐,虽说按年龄来算是不太可能,可是万一……再说了,连普通富户尚且娶好几个小妾,他贵为皇子,就算为了利益也不可能只娶一个王妃。

“哎你这丫头!这就不高兴啦,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秋娘想到什么,又推了推裴夏,“哎哎,你是不是看上谁了?不好搞定呀?不会是那个绥远王吧?”

“说什么呢,他可是大虞的皇子。”裴夏一扯衣服坐起身来,穿上鞋便要出门。

“当年救你那人不也是大虞的吗……喂!你还伤着呢,这是去哪呀!”秋娘在她身后喊。

“去看看师父。”

秋娘望着裴夏远去的背影,呆呆道:“不会真是看上那个绥远王了吧……这媒可不好做呀。”

第十二章 刑狱司

“哑伯,师父怎么样了?”裴夏进到裴启方的小院里,屋子的房门紧闭着,哑伯正在院子里浇花。

“啊啊!”哑伯比划着说裴启方正在屋里看书,裴夏走到屋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屋里裴启方说道。

裴夏推门进去,只见裴启方手里拿着一卷书,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她这个师父性子执拗,便是身上有伤也不允许自己没个规矩。

“师父。”裴夏低头给裴启方请安。

“别站着了,自己找地方坐。”昨夜罚过之后,裴启方没再大动肝火,但依旧面无表情,看起来应是余怒未消。

“我听齐大人说,王允生已经许了你去邱州刑狱司?”

“是。”

裴启方点点头,不再说话,裴夏也不敢说话,从一旁的书架上拿了本书看。师徒两就这样安静的过了一上午。

这是这俩师徒相处的常态,邱和国灭亡后,裴夏几经辗转才寻到了裴启方。裴启方的女儿从小体弱多病,彼时已经去了,裴启方既无教导子女的经验,也没收徒讲课的经验。他自己是有学识的,但说不出来。要论验尸查案尚且能给裴夏讲授一二,若是经史子集则不知从何讲起,干脆就让裴夏自行研读,有不解之处再来请教。好在裴夏天资聪颖,便是这样胡乱教学下来,学问见识也远比裴启方当年在京城时见过的许多赶考书生强。

午饭过后,裴夏要去帮哑伯干活,裴启方叫住她:“你背后不疼了?”

他说这话是想让裴夏歇着,可是从裴启方的嘴里说出来就硬邦邦的。亏得裴夏跟他师徒多年,从中听出了那么点儿关心的意思,这要换了个人还以为是在责问。

裴夏又坐回到座位上,看着哑伯去收盘子。

“你几时去刑狱司?”裴启方端起茶杯润了下口,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下月初一便去。”裴夏恭敬地回答。

“呃,那便快了,你还需提前几天去找好住处。”裴启方沉吟了一阵子,说道,“王允生那人心眼小,爱记仇。这次让他吃了亏,即便不知道是你做的手脚,他奈何不得绥远王,也会把这笔账记在你头上。”

裴启方难得主动和她聊上这么多,裴夏知道这是怕她去了邱州城吃亏,师父就是这样嘴硬心软。

“我知道,一定会事事小心。”裴夏犹豫了一下,还是想打听打听,“师父,你那案子……”

裴启方摆手:“我那案子牵扯甚广,王允生当年只不过是吏部的一个书令史,未必知道什么。就算他真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又从京城来到这里当官,千里迢迢,早没了证据。”

若不是当年那桩案子,裴夫人也未必会死。裴夫人若是不死,兴许在照顾幼女一事上会比裴启方更为细致到位,那位裴夏只见过两面的裴姑娘也不会小小年纪就没了。

裴启方同她一样,因着一起糊涂案,莫名其妙成了牺牲品。她心里恨了这许多年,裴启方难道就不恨?她姐姐那件案子要翻案是难如登天,但裴启方那件说不定还有机会。

然而裴启方不愿多提,裴夏所知不多,一切只得从长计议。

裴夏又向裴启方请教了今日看书时的几个问题,临走时裴启方忽然说道:“昨日我罚你,你可心有不满?”

裴夏一愣,低头说“不敢”。

“我知你心里定然怪我迂腐。你若是只想报仇,无心再想刑狱之事,我自不会再管你,任你去颠倒黑白搅弄乾坤。但你既还想在肃清刑狱上有所作为,就不能不心存敬畏。验尸查案,哪一项都马虎不得,不可大意,更不可指鹿为马,儿戏视之。一点小的差错就会让死者含冤,让生者白白遭罪,甚至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明白吗?”

裴启方这番话说得并不严厉,然而振聋发聩。裴夏昨日挨罚时虽嘴上不说,心里确有几分不以为意,这时经裴启方提点,才悟道自己犯了大错。她跪下对着裴启方深深拜了一拜,答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接下来的几日,秋娘依旧日日早上来给裴夏上药。哑伯那天就头几下打得重,后面便放轻了力道,裴启方在最初呵斥过之后便睁只眼闭只眼,因此裴夏这伤看着吓人,其实并不重,没几天就好差不多了,反倒是裴启方年纪大了不禁折腾,干脆也以让裴夏自己好好养伤为名拒绝了她的探望,直到裴夏临走前才又见面嘱托了一番。

邱州城刑狱司的院子里。

两名府衙的公差正愁眉苦脸地和刑狱司的差役吐苦水。

“就请你们家吴先生去帮我们看看吧。知府大人下令七日内要破案,这弄了半天都没查出来人是怎么死的,我们赵捕头头发都快愁白了,跟我们说这趟要是请不到吕先生,他就在家吊死。人命关天你们可千万得救救他!”

“赵捕头寻死觅活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放心死不了。”刑狱司的差役拦着不让那两名公差进屋。两名公差伸着头,从拦着他们的人的身后可以看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正埋头在一大堆案牍里执笔写个不停。

“求求你们了,这已经过去两天了,案子再没个进展,回头我们都得挨板子。”

“你们府衙的仵作是干什么吃的?再不行就去别的地方借调些人手嘛。我们吕先生这几天是真的没空,曹大人和孔先生去刘河县验看一桩疑案去了,这几日报上来的案子都只有吕先生一人在批。前段时间我们刑狱司那事你们也知道,杜骁下狱后,上头让咱们邱州刑狱司把这几年的案子全都整理上报,吕先生自己也恨不得去找根绳子上吊。”

邱州刑狱司的差役和府衙的公差常常一同破案,彼此之间关系很不错,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们。

“就耽误半天行吗?就半天时间,去看一下就回来。”府衙的那两名公差还是不肯放弃,赖在门口不肯走。

刑狱司的人也很无奈,都是给上面人干活的,这难处大家心里都知道,被磨了这许久,说不心软那是假的,他们犹豫地看向屋里的吕方,问道:“吕先生,要不您就去一趟吧。”

“我也想去啊!”吕方抓狂,“我也想去救救你们赵捕头,可谁来救救我啊!……对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九月初一了。”

吕方一拍桌子:“今天是不是有个新人要来?叫什么来着?怎么还没到?”

“吕先生,这还不到卯时……”

他们这些人都在刑狱司熬了一通宵,各个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吕方更是连着熬了几个晚上,感觉自己已经在猝死的边缘。

他的发带早就松了,头发披散下来,在幽暗的灯光下看着颇有些疯态。这些天他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口全的,也没工夫去打听新人的事,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要来。

“那你们等着,等他来了让他和你们去看看。”

“这新人是谁啊?靠谱吗?”吕方好歹给出了个解决办法,虽然不知道管不管用,但那两名公差还是不敢大声质疑他,毕竟以后没准还有事要来求刑狱司这帮知事们,因此只敢小声和刑狱司的差役们嘀咕。

“你们不知道?是个姑娘,听说长得挺好看的,我还是从你们府衙的人那里听说的,前几天临茨县那案子就是她破的,王大人还亲自带人去了。”

“咱们这伙人不受王大人待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大人出门公干哪会戴上咱们啊。”

大虞朝明令上是允许女子为官的,但实际上非常罕见。换了以往,要是听说能跟个姑娘共事,不管好不好看这帮公差都得兴奋个几天,何况还听说是个美人。可眼下时间紧迫,再是美人,要是没本事他们也笑不出来。

“临茨县什么案子?能给说说不?”左右是干等人,两名公差不如想着打听一下她经手的上一起案子,一来有个了解,二来转移下注意力,不然真的是急得想撞墙。

都已经结案了,自然是没什么不可说的,反正忙的是吕先生,他们这帮差役只负责帮忙找找材料递拿东西,也有空,便把案子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噫,这可真是奇了,最后那本账簿是在哪找到的?那个周老爷不是找遍了她家都没找着么?”

“说是在城外观音庙的供桌下面。说来那个银钏胆子也真大,竟把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也亏得是这样,才没给那个周克礼找了去。”

“可是杜骁怎么会有这样一本账簿?又怎么会在周克礼手上?”当时钦差左黎是在刑狱司这边审的杜骁案,府衙那边的人对具体情况知道的不多。

“这要说起来就更可笑了。杜骁今年年初的时候不是娶了一房小妾嘛,他夫人见小妾受宠,就和她哥哥,也就是周克礼哭诉,说是看着势头怕是有一天杜骁会把那小妾扶做正室。周克礼一听便怂恿她记下这么本账簿,也好将来威胁杜骁。可怜杜骁自己不知道,听说妻舅被抓还急吼吼地想着要救他呢……”

“这些女人啊,犯起傻来可真可怕……但愿那位新来的知事别是个有头发没脑子的傻女人……”说话的那名公差话说到一半,看见面前几人疯狂给他使眼色,他心下一凉,转过头,只见他说的那位主儿正寒着一张脸站在他身后。

第十三章 山神案(一)

今日裴夏倒不是一身粗布荆钗了。她这几年和裴启方一起过下来,清贫惯了,早已对吃穿没了讲究,但秋娘心细,说道以前就在这小县城里也就罢了,如今去了邱州城,怎么也得置办几身漂亮的行头,免得叫同僚们看扁了去。

裴夏虽觉得没必要,还是拗不过秋娘,况且到底是女孩子,又是如花一般的年纪,让人打扮好了推到铜镜前一瞧,哪能真拒绝的了呢?

乐仲转头后,一时惊呆了。来人外着一身月白色衣,里穿素白间粉色缎裙,裙子样式并不复杂,然而穿着之人身形曼妙,肤如凝脂,面容姣好。乐仲读书不多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这人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翩然若仙,令人心生敬慕。

吕方誊抄着卷宗,忽然察觉门外不知何时竟没了声音。这可真是奇了,这群人哪天不是在外面吵吵嚷嚷的,莫非是来了什么人?

吕方叫唤了两声,无人应他,好奇心上来,终于放下笔从案桌前起身,来到门口,见到院子里多了个姑娘。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约就是前几日曹大人说的要新来的同僚了。趁着人还没注意到他,他连忙缩回屋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方才大声咳嗽两声,提醒众人他的存在。

“那什么,你就是新来的知事吗?”吕方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傲慢点,好给新人一个下马威,然而又不忍心真吓到人家姑娘,说道最后几个字时又不自觉温和了下来。

裴夏行礼应了。

吕方装模作样地捋了一把自己的小胡子,说道:“曹大人近日外出公干,刑狱司这段时间由我代为主事。眼下府衙有桩案子没有头绪,你且同他们两个去一趟,看看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乐仲经得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是来请帮手的,可这好话还没说,先把人得罪了,万一人家一怒之下不肯去,赵捕头知道原委后大概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哪怕是当场表演变脸,也得把这马屁硬着头皮拍下去,乐仲挤着笑对裴夏说道:“那个……裴姑娘,我们是真的着急,劳您大驾给去看看吧。刚郑哥还跟我们说您破了临茨县的案子,一听就特有本事!”

郑伍:“……”你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让人背后议论两句裴夏也不至于真就生了气,她作为一个女子,年纪又轻,这等质疑是常有的事,深知只有拿出真本事才能让这些人服气,因此也不多为难眼前这个公差,淡淡道:“带路吧。”

乐仲原本都做好了让人责骂一顿的准备,就这样轻飘飘被放过了,简直不敢相信,眼见得裴夏都要出院门了才如梦初醒一般赶忙跟上去。

“喂!验完尸体让他们自己去查,你赶紧回来,我这还一大堆卷宗等着你呢!”身后,吕方高声喊道。

裴夏同乐仲一起来到邱州府衙的停尸间,房间内,赵捕头正和仵作一起对着尸体干瞪眼。

“赵头儿,这是刑狱司新来的裴姑娘。”乐仲上前给赵捕头介绍。

临茨县那件案子赵捕头略有耳闻,忙让乐仲把人请进来说话。

裴夏进门,也不多做客套,径直走向尸体,掀起尸体上盖着的白布,白布下面是一具年轻的女尸,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脱下来了,尸身一眼看去十分干净。她一边打量一边问:“死者是什么情况?”

“事情是这样的。”赵捕头解释道,“这人我们这一个富商的老婆,陶氏。那富商出门买货,比原定时间提前回来了半个月,哪知刚进门家里的下人就哭着禀报说夫人中午突发急症暴毙了。这富商不信,说他夫人身体康健着,好端端的怎么能暴毙呢?就报了官非要查出个道理来。这等没头没脑的事王大人本是不欲理会的,这不前几天刚巧钦差左大人来咱们这审理杜骁一案嘛,那人见王大人不肯查,便闹到了钦差大人面前,钦差大人责令王大人必须重视每一个可能的疑点,务必把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

赵捕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裴夏自动剔除了那些关于知府大人和钦差大人在官场上你来我往的道道,捕捉对案情有用的信息。

“死者是在何处被发现的?”裴夏粗粗验看过一遍尸体以后,从工具箱中取出手套开始一点点查验,同时嘴里继续问着问题。

“就在她卧房里,是伺候她的婢女们发现的,说夫人午睡,嘱咐她们暂时不用伺候,她们便各自休息干活去了,然而快申时了还迟迟未听闻屋里有动静,推门进去一看人已经没了。”

“这段时间里房间有进去过人吗?”

“那几个婢女说没看见,但我询问下来发现有一段时间卧房门口是没有人的,也许有人进去过也未可知。”赵捕头摸着下巴回忆道。

裴夏略一点头,将尸体翻转过来,继续查验。

“他家里除了他夫人和下人,还有其他人一起住吗?”

“他那是家传的生意,也一直没分家,家里老爹没了,老娘还在,他排行老二,府上还住着老大和老三一家。他们家他和他哥哥比较能干,老三就是个混世祖。这次去买货也是他和他大哥一起去,老三就没事上铺子里去看两眼。说起来有个婢女说头天看见过二夫人在花园里和三少爷起过争执……”

裴夏验看完一边,身上确实没有明显的伤痕,她从工具箱里拿出蘸过酒和醋的纸敷在已经变色了的口鼻、肚皮、两胁等处。

“裴姑娘,这些地方我也敷看过了,并没有异常。”一旁的仵作出言提醒道,裴夏点头,还是自己亲自又验了一遍,确实如他所说,并无异常。

“哎,这已经过去两日了,我们连人到底是怎么死的都没弄清楚,可怎么查啊!”赵捕头苦着张脸,在房间里转来转去,那仵作比他好点,但也一脸哭丧像,这要是查不出来,挨板子的也少不了他一个。

裴夏稍退一步,皱着眉重新打量女尸,尸身平整,放在一旁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毫无破损,头上的发髻因着抬来抬去稍微有些松了,但也没乱。

发髻……

裴夏站到女尸头顶上方,将她头上的首饰取下,把手深入发丝中细细摸索头皮。

仵作和赵捕头并乐仲在一旁紧张地盯着她。

有了!

裴夏摸到一处异样的凸起,她拨开附近的头发,只见一根平头钉深深顶入了死者的脑中。

在场另外三人深吸口气,什么人竟用这样阴毒的法子杀人!这钉子顶入脑中,血不外露,要不是裴夏,他们根本发现不了。

“死者陶氏,年三十四,死亡时间八月廿八午时到未时……”裴夏拿过仵作先前填好的验尸单补充道,“头顶百会穴被钉子刺穿,伤口深约三寸,为致命伤。”

找出了死因,接下来查案便有了方向,裴夏向赵捕头交代:“这钉子扎进来,发髻不可能还如此整齐,定是有人给她重新梳过,可以着重审问一下她身边的婢女以及府中女眷。另外死者没有挣扎的痕迹,当时应该已经昏迷了,不是迷烟便是在饮食里下了药,这方面也可以查一下。”

赵捕头得了指点,欢天喜地的去了,裴夏回到刑狱司,吕方问明了经过,啧啧感叹两声,然后把自己桌上的卷宗分给了裴夏一半。

“这些都是要誊抄的。大理寺限期让我们重新整理一遍上报,杜大人……咳,杜骁!以前很多案子都是他直接放过的,没让我们经手,你要看仔细些,证据不全缺少材料的全打回原辖地让他们填好了再报上来,案子有疑点的另挑出来,等曹大人回来看过了再看是否要去当地走一趟。”

裴夏自来这刑狱司报到起,一刻未歇,这一整理又过去了三日,连住处也没顾上回,困得很了便胡乱在刑狱司的职守房中睡上一会,原本计划来了以后就去拜访下慕长安的计划也被迫搁置了。

裴夏来了以后吕方总算能稍微缓口气,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限期里把卷宗全都整理完了。

此时尚早,刑狱司还正是当值的时候,裴夏匆匆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又赶回来。

“今天一会榆田县会有上个月的新卷宗报上来,我去睡会,你在这等着,卷宗来了以后你先别让人回去,仔细看看材料是不是都递交完整了。那榆田县的县令刚上任没几个月,每次递来的材料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的。”吕方打着哈欠努力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嘱咐道:“实在拿不准的就喊我起来,我……啊呜……我不跟你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刑狱司里一共就一个值守房,吕方去睡了,裴夏总不好跟着去,便伏在案桌上打盹,不知过了多久,忽被郑伍推醒:“裴姑娘,榆田县的人来了。”

第十四章 山神案(二)

榆田县此次一共送来四份卷宗,其中两件斗殴案,一件盗窃案还有一件人命案。裴夏粗略翻阅了一下卷宗,前三起案子材料齐全,但最后一件就有点奇怪了。

“这件案子判定的是意外坠崖,怎么没见验尸单?”裴夏奇怪地问。

按照大虞的规定,各县所辖范围内所有非自然死亡的,无论是不是意外均需上报给本州刑狱司,由刑狱司复核。既然要复核,这验尸单肯定是必不可少的,可这份卷宗里居然没有验尸单,只记录了发现尸体的地点和报案人的口供。

来送卷宗的人是榆田县的一名捕快,年纪不大,莫约二十出头,刚当捕快没多久,提起这件案子他就脸色发白,还忘不了那天现场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场景。

“姑娘,这不是我们不想验,实在是腐烂的过于厉害了,没法验啊!”

“即使腐烂了,死者是谁,腐烂到何种程度,现场情况如何?什么都没有怎么可以判定是意外坠崖呢?”

“这……”捕快也说不清,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手足无措的站在这里,明明比裴夏还高个头,硬是觉得在裴夏面前矮了一截,垂头丧气的好似被先生训斥了的学生。

裴夏并不是真要训他,只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卷宗报上来刑狱司也没法复核。已经腐坏了的尸体仵作糊弄上司不愿意去验是一个原因,不好验是另一个原因,而且可能还是主要原因。

虽然吕方交代了有疑点的案子都等曹大人回来再说,可曹大人到底要几时才能回来还不清楚,这尸体腐烂的越多残留下来的证据就越少,怕是耽搁不得的。

裴夏让榆田县的捕快稍等,自己则去敲值守房的门。屋里吕方的鼾声震天响,敲门完全没用。

无奈,裴夏嘱咐郑伍等人一会吕方醒了和他交代一声,她跟那名捕快先去榆田县看看。

榆田县离得不近,裴夏到达县城里的时候已是半夜,而出事地点离县城尚有小半天的路程。由于尸体腐坏严重,县衙的差役们没人愿意去碰,尸体至今还留在原地,只盖了张草席,就等刑狱司复核通过以后好就地掩埋。

荒郊野外夜路不好走,况且黑灯瞎火怕遗漏什么重要线索,裴夏只得在驿馆暂住一宿,等明日一早再去验尸。

第二日一早,裴夏正准备去县衙通报一声,不想榆田县知县竟然亲自带人过来了。

“裴姑娘。”榆田知县先行礼问好,裴夏吃了一惊,连忙还礼道:“钱大人客气了。”

裴夏如今虽在邱州刑狱司任职,但其实并无官品,榆田知县派个县丞或是主簿来驿馆问候就算礼数十分周到,自己亲自主动来接她一起去现场可以说是相当重视了。

“裴姑娘,我今日一早就听捕快说了,那案子是我思虑不周,十分抱歉。”这钱知县虽然经验不足,但好在为人十分虚心谦和,一听说刑狱司来人要去复勘现场,立刻让人备好车马。

榆田知县主动认错,裴夏也并不打算揪住不放,何况现在还没看过尸体和现场,也不能断定钱大人的推断就一定是错的。

“您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吗?”钱知县问道。

裴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问:“尸体到底腐烂到什么程度了?已经几乎只剩骸骨了还是齿发脱落,皮肉坏烂?”

如果是验坏烂尸她东西是备齐了,要是验骸骨还得再准备些东西。

那榆田知县一介书生,这还是他第一次碰见人命案,就看到这么恶心的一幕,已经连着几天看见肉就想吐了,完全没法像裴夏这样用如此清楚冷静的口吻来描述:“不是只剩骸骨,上面全是蛆虫和苍蝇,头发好、好像还在……指甲我实在是没注意看……”

他说的不算清楚,但裴夏已经心里大概有数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让人带上两个木桶,其他东西我都自己备好了。”

榆田知县连忙嘱咐下去,一行人不多时便动身了。

榆田县辖下有三个村,出事地点离刘家村比较近,说是近,也只是相对而已。那座山往日里人迹罕至,要不是有个采药人最近一段时间在常去的地方没采着几株品相好的药,想去那里碰碰运气,只怕是再过个半年一年的也未必有人发现。

裴夏在钱知县的带领下来到了尸体所在地附近。

“再往上走一小段便是了。”钱知县一干人说完就站住了,显然都不想再去看一遍,裴夏不想强人所难,但她确实需要两个帮手。

“劳烦二位大哥去附近河里打桶水来,我先过去看看情况。”裴夏点了两名年纪长一点的捕快,在一般县城接到的报案里,腐烂尸肯定没有刚死的多,但也不会特别罕见,这些干的年份多一些的捕快很有可能不是第一次见了,反应也不像几个新人那么强烈。

果然那两人听了裴夏的安排,虽然脸上有些苦相,但也没说什么,老实拎着桶去了。

其他人留在原地远远看着,裴夏自己上前,行了两步,已隐隐可以闻到臭味,再往前去盖着草席的尸体出现在视线中,而臭味也愈发明显。

裴夏从箱子里拿出苍术和皂角点燃,将麻油涂在鼻子上,又含了一块姜片到嘴里。做完这些,她戴上手套,走到尸体前。

草席掀开的一瞬间,蚊蝇嗡嗡作响飞出一大片。裴夏皱眉挥了挥,略微赶走些许,定睛瞧那尸体。

死者为一男性,尸身浮肿的厉害,无法辨别死者的面貌,部分皮肉已由绿转红,头发部分脱落,指甲也大多脱落了,肚皮处蛆虫大量聚集,是下面有伤口还是死后尸身膨胀后胀裂所致就要等水打来冲洗后再看了。

等水来的时间裴夏看了看附近的环境。尸身附近散落了一些沙土,周围的草生长完好,并无奇怪的压痕或被拔出的情况。离尸体不远处就是一出断崖,高约四十尺,裴夏绕到上面去看了看,断崖靠近外侧的部分土质松软,有一处明显的塌陷。

尸身上有沙土,此处有塌陷,难怪钱知县会把这当做是意外坠崖。

裴夏一圈看完,两名捕快水也打来了。裴夏给他们每人发了姜片和麻油,让他们同她一样弄好之后,再到尸体旁用清水冲洗尸体。

几番冲洗过后,尸体上的蛆虫脏污尽数洗净,露出下面的皮肉来。裴夏蹲下来仔细验看,而那两名捕快则退远去了。

“这味儿我闻着都快吐了,她一个大姑娘怎么那么淡定……”

“这是见过多少尸体了……”

“这姑娘什么来头啊?”

远些地方,钱知县和那些手下们好奇地想看个究竟,但又嫌恶心不肯上前,一个个捂着口鼻伸着脖子小声议论着。

裴夏专注着眼前的尸体,没怎么听进去这些议论。

眼前这名男尸年龄在四十岁上下,死因是颈骨折断,除此之外脊骨也有几处断裂。尸身多处被蛆虫啃咬破损,以尸体的腐坏程度来看不好判断死前有没有受过殴打,但可以确定的是并无刀斧伤,确实很像是坠崖而亡,如果一定要说哪里可疑,就是尸体竟是赤裸着上身的。

按照尸身的腐坏程度推算死亡时间,死者应该死了有半月左右。半月前已过中秋,天气不算炎热,这深山之中气温只会更低一些。这种情况下,有人赤裸上身独自来到这荒无人烟之处,本身就很奇怪了。

验看完了尸体,裴夏摘下手套,在清水中洗净了手,又吐出口中的姜片,走到钱知县一行人跟前。

“尸体暂时不要掩埋,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着,等案子确定了以后再说。“

听裴夏如此一说,钱知县登时慌了:“怎么?难道真是谋杀?”

裴夏摆摆手,虽然现在离腐尸已经有些远了,但她刚在腐尸身边待了太久,身上不免沾染了许多臭味,她嗅觉灵敏,此时开口说话仍觉得臭味环绕。

裴夏不畏惧恶臭,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去触碰腐尸,但并不代表她就喜欢这些,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去沐浴更衣,可这案子疑点颇多,草率不得,因此她不得不耐着性子给钱知县解释清楚。

“他确实如你判断的一样,是坠崖而死。但是是意外还是谋杀还不好说,你们在附近搜过了么?可有找到他的随身衣物?”

“没有,我上次便着人把这附近搜了个遍,什么都没找着。”

裴夏点头:“那就是了。这人是半月前死的,现在天气凉,没道理光着身子乱跑,很有可能有人想掩盖他的身份,故意拿走了他的衣物。这段时间有人来县衙报过失踪吗?”

“没有。”钱知县回答。

“死者为一男性,年龄四十左右,左手小指断过一截,骨头上的伤口很陈旧,至少有十年了。你们在附近村子里问问,若是没有结果再派人去其他县问。得先弄清楚死者的身份,然后才好判断有没有隐情。”

钱知县听了裴夏的话立刻吩咐手下人去办,裴夏则回了驿馆,等候进一步消息。

第十五章 山神案(三)

有了重点询问的方向和死者特征,查起死者身份来便容易了许多,当天晚上就有人打听到了结果:“死者名叫刘武,住在刘家村,是个混混,没老婆没孩子,五年前他老娘死了以后就剩他自己了。”

“他平时都去什么地方?可有仇家?谁是最后见到他的人?知不知道他去哪了?”

“平日里就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闲晃……仇家……”那名回报的捕快吞吞吐吐的,显然并没有问得那么仔细。

“罢了,我明日再去一趟吧。”裴夏休息了一晚,早上在捕快的带领下来到了刘家村。

村里大家正忙,男人们下地里去了,女人们则在家编竹篾、织布。

一个六十来岁的婆婆正坐在家门口,她的脚边放了一大堆竹篾。同她一样的还有好几个女人,一边编着竹篾一边聊着家常。

“婆婆,跟您打听个人,刘武您知道吗?”裴夏上前。

“你们昨天不是有人来问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我们知道的不都跟你们说了嘛,他那人死了活该!”

“你们这一天天的耽误我们干活知道吗!”

那位婆婆没有说话,甚至眼皮子都没抬起来一下,而其他几个人则七嘴八舌地抱怨个不停。这些人说话很不客气,跟着裴夏一起来的两名捕快看不过去,想去喝斥,被裴夏制止了。

问询不顺利是常有的事,裴夏在这方面特别有耐心。她坐到婆婆旁边的门槛上,拿起婆婆脚边的竹篾,和她一起编了起来。

大家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官差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边手上的活计不停,一边好奇地往裴夏身上瞅。

裴夏大大方方地让她们看,手上的动作竟然相当熟练,别说是这些村民,便是那两名捕快也惊呆了,没想到这天仙似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不光能面不改色地验腐尸,还会编竹筐!

不多时,裴夏编的竹篾已经可以看出一个竹篮的雏形,那位一直没说话的婆婆这才抬起头瞄了一眼。

“你这丫头还会编这个?”

“我不光会编这个,我还会编蚂蚱、蛐蛐儿,兔子呢。”裴夏微微一笑,伸过头去看了眼婆婆手上的簸箕,“您这个我也能编。”

“是吗?我们这呀,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好多都不会喽。你说的那些小玩意儿我孙子可喜欢了,可惜我年纪大了,这眼啊手啊都没以前好使,那些小玩意儿编不好了,你能帮我编几个给他吗?”

这话一出,在场几个女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裴夏只当没看见,笑着应了,她将竹篾削细了些,开始编蚂蚱。这手艺还是她当年和裴启方住在乡下的时候,跟隔壁大婶学的。那时候一来是真穷,二来也是裴启方有意让裴夏多和别人接触说说话,多找点事做,以免心中郁结。

“婆婆,给。”裴夏将编好的蚂蚱递给那婆婆。

“哟,这可比我以前编的精巧多了。”那婆婆很是高兴,拿着那只竹蚂蚱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我孙子要还在啊肯定很喜欢……”

要是别的什么还好说,安慰人这事裴夏是和她师父裴启方如出一辙,两眼一抹黑完全不会,憋了半天,方才干巴巴的说了句:“那可真是可惜了……要不我再多给您编几个?“

那婆婆听了这话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心善,这一个就够了。麻烦你半天,也耽搁你老大功夫了,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裴夏隐隐能察觉到,这位婆婆大约是在村里有些地位的,婆婆松了口,其他人态度便跟着和善了不少。

听完裴夏的问题,那婆婆回忆道:“刘武这小子是二十多年前来的咱们这,他娘是咱们这的人,嫁去了外地,听说后来他娘死了男人,又回来投奔他舅舅。这甥舅之间么也就这么回事,他舅舅一家说不上虐待他娘俩,也就管口饭吃,多亲就说不上了。后来他舅舅家那儿子在邱都发了点财,把老爹老娘都接走了。刘武这母子俩就留在咱们村里,没钱,也没个正经事做,地也不好好种,没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娘死后就他自个儿,到处去打打秋风,今天上这个村儿去明天上那个村儿去,也不一定在哪落脚。前段时间正赶上秋收,大家自己家的事还忙不过来,也没人注意他,你们不来说我们也不知道死的是他,都以为他又去哪混去了呢。”

邱都就是如今的邱州城,以前是邱和国的国都,老一辈人还习惯把那叫做邱都。

裴夏听后问道:“您可知道他有什么仇家吗?”

“他呀,我觉得吧人是没什么本事,不招人待见,但也没到让谁有多恨的份上,你要问仇家那我可真说不上来。”

“那他平时会去那边山里吗?”没法从有可能有杀人动机的人这块下手,裴夏便换了个思路问。

“你们说的那片山太远啦,咱们村现在也就刘老三家的儿子有时候会上那采药去,平时没谁有那功夫去那么老远。”

一旁的捕快补充道:“裴姑娘,她说的那个刘老三的儿子就是这次的报案人。”

裴夏了然,问道:“那他现在在家吗?我想问问他发现尸体那天的情况。”

“在家!就那天报过案,你们不就来人说让他最近别出门,等着官府传唤嘛!”说话的是一开始抱怨耽误干活的那位大婶,她自我介绍说她就是那采药人的媳妇儿,难怪一开始那么大火气。

“人家这也是为了查案嘛,你去把你家男人喊来就是了。”婆婆对裴夏很有好感,主动帮裴夏说话,那妇人听婆婆如此说了,虽仍是不高兴,还是听话地去屋里喊人了。

那个采药人这几天不能去采药,干脆在家里睡个昏天黑地,外面来了人也不知道,还是他媳妇儿进来喊过之后才从床上爬起来。

“那天是这么回事……”听了裴夏的问询,采药人把那天的事又讲了一遍。

他平常就在村子附近的山林里采药,发现尸体的前几天一连好多天也没采着几株好的,便想走远些碰碰运气。那座山他偶尔会去,但是去得不太勤,一个月也就一两次,而且一般不会进的很深,就在山脚到半山腰晃晃。那天也是巧了,大约是前几天刚下过雨,这边山里又人迹罕至,山里的药材长得喜人,他想着难得来一趟,多采些便是,就走的深了些,走着走着忽然闻道一股恶臭,这才发现了尸体。

“就发现死人那地儿,我平常也是不去的,那天就刚巧,不然吶估计化成骨头了也不一定有人发现。”采药人说道。

“你见过刘武去那里吗?”裴夏问。

“没有!我跟你说,这片地方除了我没人去那。他们砍柴的不愿意去那么老远,打猎的也不往那边走。你要真想看有没有人知道,不如去山那头老树村问问,那山离他们那边挺近的,不过我估计也没人知道。”

“为什么?不是离得近吗?”裴夏奇道。采药人口中的老树村裴夏刚好知道,已经出了邱州界了,属于相邻的郂州辖下沛陵县,只是采药人不说她倒还没察觉到老树村就在山那头。

“啊呀,那山上有片鬼林,邪乎的很,就算是我这样常在山里跑的人进去了也容易迷路,而且听说还闹鬼!”

裴夏见他说的肯定,而且表情也不似撒谎,不解道:“听谁说的?不是说没人去吗?”

“就老树村的人。”采药人说道。

见裴夏还是面带疑惑,坐在旁边的婆婆解释道:“以前那山上半山腰有个山洞,可以通到另一边,那会我们和老树村的人还有往来,刘武他娘就是那时候嫁去老树村的。之后好像是二十多年前吧,也就是刘武他娘回来没多久,那个山洞就塌了,之后我们跟那边就没什么来往了。”

“那个闹鬼的传说……”

“那也是二十多年前了,当时好像是说那林子里住着山神。”

“不是闹鬼吗?怎么又是山神了?”裴夏越听越糊涂。

“老树村那边的人说是山神,还说这山神要是不高兴了就要吃年轻娃娃。你说山神怎么会吃人呢?那还是神吗?所以我们这边都说是闹鬼。”

“那……有人看见鬼了吗?”裴夏还是觉得这个传闻也太离奇了些。

“没有,反正我们村上之前是没人出过事,刘武还是第一个,而且他也不是年轻娃娃了。不过听说老树村那边当年失踪过几个孩子,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婆婆和采药人把知道的都说了,剩下的他们也不清楚,裴夏皱着眉,这一趟刘家村的探访非但没弄明白刘武为什么会去那山上,反而还增加了一个十分可疑的山神吃人传说,看来有必要去老树村走一趟了。只是眼下有个很头疼的问题,老树村在郂州沛陵县,而她现在隶属于邱州刑狱司,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她是无权去郂州查案的。

第十六章 山神案(四)

裴夏向两名捕快交代了无需再让采药人天天在家等候传唤,以免太过扰民之后,又回到县城里向钱大人告辞,之后便回邱州城了。

去郂州查案一事得先向她的上级曹大人汇报,申请批准。她是慕长安推荐来刑狱司的,因此更要谨慎行事,要是让有心人抓到了她的错处,就会牵连到慕长安,以后再想向慕长安开口提什么请求就难了。

“别想了,你这请求曹大人不会批准的。”刑狱司里,吕方听裴夏讲述了榆田县这起案子后说道。

“可是这确实还有蹊跷之处。刘武独自一人赤裸上身进那山里本就不合常理,况且他是仰面朝上,地上又无挣扎痕迹。一般人若是面向悬崖踩空,多半会面朝下……”裴夏争辩。

“我知道。你觉得他是背对悬崖掉下来的,有可能是他站在悬崖边和人起了争执被推下来的是不是?”

“或者是被弄晕了……”

“好,我问你,现场有凶器吗?有另一个人的脚印吗?有目击者吗?”

裴夏沉默。

“那就也有可能是被野兽追,仓皇回头的时候掉下来的嘛。”

“可是他身上并没有被野兽啃咬过……”

“我知道。你说这人死的蹊跷,我也觉得,但关键是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让曹大人拿什么跟郂州知府和刑狱司交涉?交涉不成,那能批准你去吗?”

吕方这番话说得裴夏心里十分郁闷,她知道吕方说的是事实,可就是因为这样才更郁闷,连着两天都没精打采的,吕方看不下去,安慰道:“你也别太灰心,算着日子最迟明天,曹大人就该回来了。曹大人和先前的杜骁不一样,对案子很上心。你这事要是落在杜晓手里肯定没戏,曹大人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你想想办法。”

这曹大人名叫曹炎章,之前是邱州刑狱司的参知公事,比杜骁低上一级,杜骁被撤职以后朝廷提拔了熟悉邱州刑狱情况的曹炎章,由他来接替杜骁的职位。

“我也觉得希望不大,只是案子有疑点,就跟有块疙瘩堵在心里一样,不弄个明白就放心不下。”这两日刑狱司的事务不多,可就因为这件事梗在心里,裴夏也没心思去经营别的,因此颇有些烦躁。

“还真有这样的人啊,我还以为曹大人是瞎说的呢。”吕方感叹道,反正他是没这种感觉,最多就是觉得有点好奇,也没到裴夏这种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好的地步。

“曹大人说什么了?”裴夏随口问道。

“曹大人自己也是这样,我们原先一起闲聊的时候说他何必这么较真,他说那可不是他较真,一个好的刑狱官就该是这样,以前大理寺的裴启方裴大人就也是这样呢。”

这位曹大人居然认识师父,怎么没听师父说起过呢?裴夏心里纳闷,一问才知道曹炎章当年只是在京都衙门里当一名书隶,久仰裴启方大名,但是接触的机会不多,得知裴启方被撤职之后还为之扼腕叹息了许多时日,再后来他考上了功名,便被派来了邱州。

如果是个和师父一样性子的人,还说不定真有机会!裴夏已经凉了大半截的心忽然又活络起来,正琢磨着等见了曹大人要如何跟曹大人说这事,忽听得外面一个洪亮的声音。

“吕老弟!哟裴姑娘也在,这可真是太好啦!这次的案子多亏你们刑狱司帮忙,犯人已经抓到了。走走走,我请你们喝酒!”来人是裴夏前几天刚见过的赵捕头,和上次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同,这次他满面红光,显然高兴得很。

刑狱司帮邱州府衙的捕快们破案不是一次两次了,赵捕头在这方面挺会做人的,每次结案以后赏钱下来都会来请刑狱司的人和自己手下的弟兄们一起吃顿饭,一来感谢人家帮忙,二来关系好了以后再求人也好开口。

吕方和刑狱司的差役们装模作样的推拒了几下就答应去了,只有裴夏不是很喜欢凑这种热闹,然而架不住赵捕头热情地一邀再邀,要再拒绝下去就太不给人面子了。实在没办法,裴夏只得跟着一起去了。

饭桌上,赵捕头把这几日查案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跟刑狱司的几人描述了一遍:“嘿,你们猜那凶手是谁?”

“是他家老三?”一人猜道。

“是,不过不只他。要说还是裴姑娘那日验完尸猜得对,他还有个帮手,是他大嫂!”

“裴姑娘那能叫猜么?这是合理推断!”吕方纠正道。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这姑娘虽是个新人,但是机敏聪颖,又能吃苦,肯干活,再加上人也长得赏心悦目的,吕方心里已经完全把她划认到刑狱司自己人名下,言语间处处维护。

“是是!推断!哎呀我们这些粗人不像你们有文化,就那个意思!”赵捕头连忙改口。

“怎么大嫂还掺和进去了?难不成那老三和他大嫂……”另一个人迟疑着问。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俩本来瞒得挺好,偏不巧让二夫人发现了。两人怕事情败露,合计之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原来计划着杀了人然后报个急症暴毙,等仵作去验过一遍就匆匆下葬,这样那老二回来也只剩个坟了,还查啥呀,没想到老二竟然提前回来了,这要不是他不依不饶地闹着要查,说不定那两人就得逞了。”

众人啧啧感叹一番,赵捕头突然把话题转到裴夏身上,大家对这位新来的女知事都挺好奇的,只是之前各自都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没工夫多认识认识:“听说裴姑娘刚去榆田县查了个腐尸案?”

案子还没破,甚至现在都还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个案子,裴夏不方便多说,含糊地说了几句。大家都是公门当差,这里面的规矩也都清楚,况且赵捕头原本也不是好奇这个。

“乐仲那小子的哥哥在榆田县当差,昨天来看乐仲,我听他说裴姑娘不光能验尸,还会编竹篾呢?”这话一出刑狱司的人都很吃惊,像裴夏这样的人物怎么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就算不是,那也感觉和干这些粗使杂活联系不到一起去。

赵捕头问话的语气是真好奇,并不是意在轻视冒犯,裴夏不以为忤,无奈一笑:“以前家里穷,跟着邻家大婶学得点手艺,没想到这次还能派上用场。”

“唉,可不咋地。以前我们几个家里也可穷了。”赵捕头叹气,在场的不少人都点头:“不过现在慢慢都好了不少,现在宵禁管的没有以前严,城里的买卖好做了,乡下的东西运进城也卖个好价钱,日子比以前好过不少……”

听赵捕头这么一说,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起各自家这几年的变化,裴夏在一旁默默听着,心里很难受。这些年她年纪逐渐大了,也渐渐知道她父王虽然为人宽厚,待民和善,但却没有带着百姓致富的能力,而大虞这些年国力强盛自有他强盛的道理。邱和国刚亡的时候很多人还很悲愤,可是时间一久,大家日子好过了,就渐渐不再想念以前的邱和国了。

“哼!我看你们这群人给虞朝官府当狗腿当久了,都忘了自己姓什么!”隔壁桌两名壮汉忽然一拍筷子,怒道。

裴夏惊讶地抬头,这两人很面生,她确定不是当年邱和王宫的故人。

眼看两桌要起冲突,酒馆的老板连忙跑出来劝架,那两名壮汉冷哼一声,扭头出门,老板跟在后面望着。

裴夏注意到这两人酒钱还没给,到底是帮邱和国说话的,她心里过意不去,趁着赵捕头和吕方等人了得兴起,她偷偷遛下桌去找那老板,帮那两人给了酒钱。

“老板,你可认识刚才那两位客人?”裴夏付完钱随口跟老板聊到。

“不认识,以前从没见他们来过。”

“唔……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姑娘好耳力。”老板陪着笑说:“我确实不是本地人,原来是住在沛陵县的。”

裴夏一听顿时来了精神:“沛陵县的老树村你知道吗?”

“知道。”

“我听说老树村有个山神传说?”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从来没去过……”

从酒馆出来,吕方看裴夏一副心不在焉地样子,问道:“你刚和那个老板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没什么,可能是我想多了……”

“走吧。这家酒馆的老板娘做的红烧狮子头那叫一个绝,可惜最近说是回娘家去了,一直没在,下次有机会你们再来尝尝。”赵捕头见两人落在后面,催促道。

裴夏匆忙应了声,走之前又回头望了眼酒馆。夜幕下,小酒馆亮着昏暗的灯火,那老板正瘸着腿一步一挪地收拾桌子。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可裴夏总觉得这个老板好像在隐瞒什么。

同一时间,绥远王府。

慕长安正望着烛火出神,他的手上还拿着一封书信,在他的面前,卫一正弓着身子想他禀报裴夏近日的行踪。

第十七章 山神案(五)

“嗯,你继续说。”回过神,慕长安将手上的信纸放到烛火上方,火苗蹿动,不一会,信纸就燃烧殆尽了。

“裴姑娘除了此前去了趟榆田县,这段时间一直在刑狱司公干。”

“她最近在忙什么?”慕长安原以为裴夏既然想借他的力,来到邱州城以后一定会来绥远王府拜访一次,没想到竟然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像是榆田县刘家村死了个混混,殿下若是想知道详细些,属下再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之前让你们找的人找的怎么样了?”

卫一不晓得自家主子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迟疑地看向一旁的统领龙峙。

“你这段时间不在,卫三打听到,坊间隐隐约约有传言说当年邱和国的裕欣公主没死。”龙峙解释道。

“怎么会突然传起这个?”卫一讶异。

“就是不清楚才想问问你们。”慕长安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子言在信中说说父皇近来越发迷恋炼丹之术,日日服食丹药,身子恐怕不大好了。”

慕长安口中的子言名叫施平喻,字子言,现任翰林学士,是大虞有名的才子,年纪只比慕长安长上两岁。他的母亲曾是慕长安的母妃未出阁前的侍女,慕长安的母妃在进宫前给她安排了一桩好婚事,此后也是让家族里的人处处照拂。施母感念这份恩情,为了避人耳目,两家人并未走得太近,但要知道和封地皇子讨论天子的身体健康状况在大虞是大忌,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告发勾结皇子、怂恿皇子谋反,若非心腹是万万不敢冒这个风险的。

“子言托人进宫向母妃问了话,他们商量的意思是等个合适的机会,想办法让父皇重新把我调回京城。此一去怕是再难有机会回来,如果她真的还活着,我最好能在走之前和她见上一面。如果能拉拢她,对我们以后的事很有可能会有所帮助。”

“可这流言起的蹊跷,那裕欣公主销声匿迹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又有了消息?我担心是个圈套。”说话的人名叫高亦成,是绥远王府的幕僚,也是慕长安的心腹之一。

“是不是圈套,找着人就知道了。”慕长安不甚在意。

“殿下您提供的线索太少,我们实在是……”卫一面有愧色,寻找邱和国裕欣公主骆瑾瑶是慕长安刚到邱州时就下的命令,然而四年过去了还是毫无音讯,直到这次莫名其妙的传闻。

“传闻先不去管它,我当年与她分开是在沛陵县,我想还是从沛陵县查起。”

卫一为难道:“可这些年我们把沛陵几乎翻了个遍,也没找着什么有用的线索……”

“所以这次我打算亲自去一趟。”

慕长安的话一出,在场的剩余三人脸色齐变。

高亦成首先反对:“殿下,那沛陵县已经出了邱州了,封王无召离开封地可是死罪啊!”

“那就要劳烦高先生帮忙遮掩了。”慕长安笑着说道。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龙峙、高亦成和卫一都是跟随慕长安最久的人,是他母妃娘家在他刚一出生时就为他预备好的心腹,这些年他们可以说是看着慕长安长大,深知他们家殿下的谨慎小心都是被周遭环境逼出来的,骨子里主见很强,一旦下定了决心根本不会去管这些规矩,不然当年也干不出偷偷混入军中,随大军一起南征邱和的事。

知道劝说没用,高亦成叹了口气,他这头帮忙遮掩倒是不难,反正他家殿下平日里也甚少出门,又有现成的身子不好的理由,到时候直接推说殿下旧疾复发在家静养不见客人就完事了。难得是不能让人在陔州发现殿下。

“殿下此行打算带多少人去?”从高亦成私心来讲当然是希望殿下多带点人,不然万一在外面出事了他没法跟贵妃娘娘交代,但人要是带太多,暴露了行踪,只会更加麻烦。

“这趟需要避人耳目吧,不宜太过张扬。”慕长安显然和高亦成想的一样,“就带卫一、卫二、卫八、卫九,另外龙统领也一起去吧。”

卫十卫是慕长安最精锐的亲兵,原本自然是各有名字,自从选入卫十卫以后便按编号相称,哪怕是死了,补进来的也会顶着和原先人一模一样的称号。卫十卫中,一至五擅长伪装,主要负责为王府打听消息;六至十更擅长武功,负责贴身守卫慕长安;而龙峙作为卫十卫的直属头领,更是在各个方面都十分出色。

有龙峙随行,高亦成的心便放下一半:“这样不错,但殿下此去最多半个月,半个月之后无论寻没寻到人,殿下都需回来。在外时间太长恐有变数……”

慕长安点头,此行若是能寻到裕欣公主的线索当然最好,实在寻不到那也没法强求,前路艰险,要克服的困难远不止这一个。

吕方计算的没错,第二天曹炎章果然回来了。吕方将此前整理卷宗的结果汇报了一遍,又把扣下来的有问题的卷宗呈给他看。

趁曹炎章看卷宗的功夫,吕方上前说道:“曹大人,还有新发生的案子也有些蹊跷。”

曹炎章抬头:“说来听听?”

吕方给裴夏使眼色,裴夏上前汇报。听完裴夏讲述的查验经过,曹炎章皱眉思索了片刻,转向这次同他一起回来的另一位知事孔先:“你怎么看?”

孔先回答:“听上去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之处。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咱们不好和陔州那边说,我认为还是先再咱们邱州境内调查的更充分一些才好。”

“你呢?”曹炎章又看向吕方。

吕方犹豫了片刻,说:“我是挺在意那个山神传说的。去掉鬼神之说,按传闻来看,老树村当年曾经陆陆续续失踪过一批年轻人,而按年龄来看,那个刘武在当时应该和这群年轻人差不多大,而他死亡的地点又恰好在那座山。所以我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这个想法其实最初是裴夏提出来的,吕方觉得有道理,此时曹炎章问起,便替裴夏说了出来。

“可是这也只是猜测,没有依据。”孔先不太认同。

“正因为是猜测,所以才要去调查验证。在案件调查中大胆猜测并不为过,只要能小心求证就好。”吕方争辩。

孔先摇头:“诡辩之说。”

老实说前几天裴夏跟吕方讨论这事时,看吕方的态度并没有想过吕方会这样帮她说话。这些话由她一个新人来说不太合适,但由吕方来替她说就好多了。

吕方其实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原本是个得过且过之人,大约是这几天被裴夏叨念得久了,受了影响,竟也逐渐感受到一点儿如果案子不弄个明白就如鲠在喉的感觉。

曹炎章没有说话,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上点了点,最后看向裴夏:“你刚来咱们刑狱司,连着忙了这许多日子也没休息过,我暂且给你放个假,七日后你再回来即可。”

裴夏一愣,吕方先反应过来,喜道:“还不快谢谢曹大人!”

这就是许她私下查案了!裴夏连忙行礼谢过。

曹炎章摆摆手,交代道:“有疑点就要弄清楚,你心思细腻,又肯为案子上心,这是好事。只是咱们确实没有证据,明面上没法和陔州的人交涉。你且私下去了解下情况,如果真有发现,我们再跟陔州打招呼不迟。我有个昔日的同窗好友名叫张源,在沛陵县任主簿,对沛陵的情况应当比较了解,一会我写一封书信,你帮我带给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去找他。”

说罢,他转向吕方和孔先:“裴夏去陔州,你二人就带人在本地再详细调查一下。不是说他平日里会去各个村子打秋风,还有个舅舅就在邱州城吗,你二人去查查看他死前那段时间都见过哪些人?谁是最后接触他的。”

得了曹炎章的书信,裴夏当即启程前往沛陵县,到那时已近黄昏时分。由于此次是私下调查,裴夏不方便再住驿馆,因此便想找家客栈。沛陵县小,总共就两家客栈,一家客满了,另一家一问居然整间都被人包下了。

难怪一个这么一个偏僻的县城居然会有一家客栈满客。可什么人会来这包下客栈啊?裴夏心里好奇,便向掌柜的打听。

掌柜的起先不想说,裴夏给了他点银子,又说了几句好话,掌柜的便道:“哎,我们也没瞧见人。是两个家丁先来的,说他们家主子要来这住上几天,给了钱,让我们所有人都退下。我只瞧见了门口的马车,看上去怪华丽的,人家出手也阔绰,我猜啊指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来这偷会情郎,怕被人撞见,就干脆包下了咱们客栈……”

掌柜的正小声跟裴夏说着,忽然从楼上下来人了。裴夏转身,和来人四目相接。

“裴姑娘?!”

“卫……”裴夏想起刚才老板说的话,生生把那个“八”字咽了下去,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掌柜。掌柜的一见他们可能认识,再想到自己刚才背后议论人家的那些话,这也太尴尬了吧!

第十八章 山神案(六)

“所以那位来偷会情郎的小姐原来就是殿下……”

房间里,大家都极力地憋着笑。慕长安无奈扶额:“你们想笑就笑吧,这么憋着我都替你们难受。”

裴夏到底是姑娘家,还矜持点只抿了下嘴,卫九都直接笑出声来了。

“殿下怎么会来陔州?”玩笑过后,裴夏还是很吃惊的,“这幸亏是碰上我,要是换了别人……”

“换了别人我刚才就不出声了。”卫八偷瞟了眼自家殿下,自上次在临茨县跟裴夏一起查案以来,卫八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殿下对这位裴姑娘有些上心,与其绕着弯去打探,不如把人弄到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更好么?虽然进门的时候被龙统领瞪了一眼,可看殿下的样子明显没有生气嘛!

“我来陔州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不知裴姑娘怎么也会来这里呢?”慕长安确实没有生气,但是心里很是警觉,他们前脚刚到沛陵,裴夏后脚就到了,到底是凑巧还是跟来的就不好说了。

裴夏心里也明白,慕长安这会看起来很和气,可是如果她今天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慕长安下一刻就可能翻脸,毕竟她还不算真正取得了慕长安的信任,而她现在又握着慕长安的大把柄。

好在她还真不是跟着慕长安来的。

“我来这边查一桩案子,因为目前证据还不充分,曹大人只是叫我独自前来私下查探,这里是曹大人托我递交给朋友的书信。”裴夏拿出曹炎章给沛陵县主簿张源的信,龙峙接过来打开细读过之后,对慕长安点点头。

慕长安稍稍放心,笑着说道:“那可真是巧了。裴姑娘来这可是为了找住处?既然大家都是熟人,就委屈裴姑娘在这住几天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监视着裴夏。对此裴夏倒是没什么意见,她本来也是要找地方住的,而且这对她来说还算是意外的收获。经此一事,想必慕长安对她的戒心能大大降低,她连慕长安擅离封地的事都没给他捅出去,还能想怎么害他呢?

“殿下客气了。曹大人派我只身前来,我正怕会出篓子,既然遇上了殿下,大概也是老天保佑,不知可否向殿下借个人手?”

裴夏查案思路清晰,行事果断,慕长安时见识过的,又怎么会因为孤身一人就畏手畏脚怕出篓子呢?这番话说的弯弯绕绕,不过是一个意思:我公务在身不便一直留在客栈,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派一个人跟着我。

裴夏这样坦荡,多半出现在这里确实只是巧合。慕长安心情舒畅很多,便觉得裴夏这姑娘越琢磨越意思,心思玲珑,进退有度,有趣有趣。

“也好,便让卫九同你一起去好了,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裴夏谢过慕长安,当晚各自休息。

第二天,裴夏带着卫九先去了沛陵县县衙找张源。

张源同曹炎章年纪相仿,生得浓眉大眼。他看完信颇为感慨:“我与曹兄京城一别,已有数年没见了,甚为想念啊。没想到曹兄如今已升至邱州刑狱司公事了,真是可喜可贺。既然是曹兄让你来的,你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定然全力助你。”

裴夏行礼道谢后问道:“我正查一桩案子,死者死亡的地点在一座山上,离这边的老树村比较近,我打听到老树村关于那座山有个山神吃人的传说,不知道张大人听说过没有?”

张源愕然:“还有这事?这我倒是没听说过。”

裴夏想了想,刘家村那个婆婆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传闻了,张源来沛陵县应该是这几年的事,没听说过也是正常,于是又问道:“那二十年前老树村可有报过失踪案?”

这个张源倒是在沛陵县的卷宗里看到过,有些印象:“我记得是报过几起,你等我去给你找找看。”

张源去府衙存放卷宗的库房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本簿子,匆匆浏览了一遍,对裴夏说道:“还真有,天和九年、十年、十一年,连续三年都报过失踪,一共失踪了五人,都是些十五六岁的少年,按上面记载一直没有找到人。”

裴夏向他要来卷宗,抄录下失踪者的信息,不放心又继续问道:“只有这些吗?老树村那几年还发生过别的事没有?”

张源又去翻了那之前几年和之后几年的卷宗:“啊!前面三年,就是天和六年的时候也报过一起失踪,在天和十一年之后就没了。”

如果山神吃人传说真的是指这些失踪案的话,算年份倒是和刘家村婆婆说的时间对的上。也就是说,那段时间里老树村先后失踪了六名少年。

“当时的沛陵知县是哪位大人?这样连续多起失踪案都没有重视吗?”裴夏感到很奇怪。

“那位大人就是因为这些失踪案一直没破,最后被降了职调去别处了。”张源解释:“裴姑娘你不常来咱们这边不知道,你说的那座山在我们这边叫做泗缅山,绵延数百里,在你们邱州境内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山峰。山上很多地方树林茂密,终年雾气环绕,这人要是躲了进去,藏个三年五载都很难找到。”

如此看来,应当是有人看到有失踪的少年进了山,才会流传出山神吃人的传说。裴夏了解完当年的情况,便打算去老树村看看,不料却被张源叫住。

“张大人?可是还有什么事?”看着张源欲言又止,裴夏有些纳闷。

“裴姑娘,那个老树村……哎,那里的村民很排斥外人,不好打交道,他们要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且忍耐着,人生地不熟,莫和他们起冲突。”张源瞧着裴夏只此次来调查只带了一个人,看着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因此有些担心。

卫九年纪是小,即便做事有些毛手毛脚,但是能一直跟在身边慕长安,肯定是有些本事的。这点裴夏倒是很放心,只是人家张大人也是一番好意,裴夏行礼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张大人提醒。”

“裴姑娘,我虽然没有龙大哥厉害,但是区区几个村民还奈何不了我。你到时候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想做什么也尽管去,他们要是敢刁难你,我就要他们好看!”从县衙出来,卫九拍着胸脯保证道,他从第一眼看见裴夏就觉得亲切,这次被派出来跟着裴夏一起办案,心里可以说是非常高兴了。

“你们家殿下是这样教你的?”裴夏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调侃道。

“那倒不是。”卫九有点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殿下肯定不会和这些人一般见识,会叫我们别惹事。”

“我瞧着殿下这次的面色似乎比上次更差了些,是最近又病的严重了吗?”裴夏上次见慕长安吃药就想问他的病情,但是被慕长安把话题岔开没问成,感觉到卫九是个心思单纯没什么心机的人,裴夏便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来。

“老毛病了,天凉了就会犯起病来,咳嗽畏寒,现在还是好的,入冬以后更严重。”卫九果然没有警觉,一五一十地把慕长安的情况讲给裴夏听。

“殿下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老毛病?昔日在京中御医没给看看吗?”裴夏好奇。

“看当然是看过,只是治起来有些麻烦,而且……”而且慕长安想借着生病的由头韬光养晦,然而京城那么多双眼睛哪个是好糊弄的,不让他们看到他是真病得严重哪能放心,因此拖了这么久也没用心治。卫九虽然没什么心机,但到底不傻,这种秘事自然是不会说的。

他支吾了一下,把这句话带过,而至于病因,他还真不清楚,问过龙统领和高先生,可是大家都不告诉他。

“我只听说是殿下小时候遭人绑架,在外受了风寒,又一直没给治,等找着的时候已经高烧好几天了,差点没救回来。”

这事不是从殿下这边听到的,而是他当初在宫里听其他宫女太监说的,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其他事不好问得太多,虽然卫九没什么心机,但是慕长安不好糊弄,裴夏见好就收,免得晚上回去慕长安问起卫九,起了怀疑。

两人雇了辆车来到老树村,和刘家村热闹的景象完全不同,老树村这里看着荒凉许多,村头的几间屋子一看就废弃了很久,村里没人走动,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外面的田间有人干活,但是都是些年纪较长的,看不到什么年轻人。

裴夏找了户冒着炊烟的人家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她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神色十分戒备。

“大娘,我和我兄弟路过贵村,实在是走得累了,想借个地方歇歇脚,讨碗水喝。”

来的路上裴夏跟卫九商量好了,既然这个村子里的人很排斥外人,直接亮明身份说是公差办案想必是不会配合的,不如假扮路过的旅人先探探口风。

第十九章 山神案(七)

那妇人来来回回打量了两人半天,裴夏一个年轻女子,看着就没什么威胁,而卫九年纪也不大,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对年轻姐弟。

她看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到了卫九的佩刀上。

裴夏见状连忙说:“大娘勿惊,我这兄弟从小爱舞刀弄枪,但人很乖的,我二人就歇个片刻,不会给您添麻烦。”

卫九适时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他本就长着张娃娃脸,这样笑起来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那妇人犹豫了一会开了门,将二人让到院子里来,去屋里倒了两碗水递端出来递给裴夏和卫九,就这样站在院子里看着,显然并不打算让二人进到屋内。

裴夏也不介意,饮尽了水,在院子里寻了处草垛和卫九坐下,两人假装闲聊。

“阿姊,咱们还有多久到沛陵?”

“快了,最多不过半日,你饿了?早上从客栈出来的时候都叫你多吃点了。”

“这哪吃的下啊!前日你是没去山上看,那个死人身上都烂透了,蛆啊虫啊到处爬,臭气熏天,我现在一想起那个臭味都还能吐出来。”

“快别说了,怪恶心的。你也是活该,人家官差办案你凑什么热闹。”

裴夏一边说着一边余光偷瞧那妇人,只见她虽然还在干活,但动作慢了许多,明显在偷听他们说话。

“我这学了一身武艺,不就是想去官府谋个差事吗?哎,那天我好像听他们说那个死的人叫刘武,以前好像是住在就是住在沛陵的一个村子里,叫什么老树村。”

那妇人动作听到这里,动作一滞。

“那不就是这吗?”裴夏惊呼,声音故意压低,但又正好能让那妇人听见。

“真的吗?”卫九假做吃惊。

“可不是吗!你没瞧见咱们来时路碑上写的字吗!”

卫九还要再说,裴夏“嘘——”了一声。

“别再说了。你休息好了没有,休息好了咱们赶紧上路,天黑之前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到沛陵呢。本来启程就晚了,路上还听了那个老头子的胡话,说什么榆田的刘家村有近道,结果去了又没有,还赶上人家县衙查案耽误大半天,晦气又费时,绕了一圈路又耽误了两天,再晚可就赶不上姑父的寿辰了。”

“再歇一歇吧阿姊,我真的走不动了。”

“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这么没用,快起来准备走了!”

裴夏起身去拉卫九,卫九不肯起,两人拉扯间,那个妇人忽然开口问道:“两位是从哪来呀?”

上钩了!

裴夏心中窃喜,面上不露声色回答道:“我二人是从邱州来的,要去沛陵县,正还想问下大娘,这里离沛陵县城还有多远呀?”

“你们从邱州去沛陵县城怎么会走到这来?这可走错路了。”

“不是吧!”裴夏大惊,连忙又去拉卫九:“你快起来!咱们可能真赶不上了。”

拉起卫九,裴夏就要跟那妇人道谢告辞,那妇人挽留道:“这已经快到中午了,我家做好了饭,二位不然吃过饭了再走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裴夏说道:“多谢大娘好意,只是我二人实在赶时间。”

“这里离沛陵县城已经很近了,你二人脚程快些的话也就不到两个时辰。”妇人还要挽留,裴夏坚持拒绝。

那妇人见裴夏实在不肯,更觉得两人就是恰巧赶路路过的,戒心全消,便向裴夏打听道:“我刚听你二人好像提到了什么刘家村什么死人?”

“这个呀,我们也只是听说而已,当不得真。”

裴夏露出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那妇人眉头深皱,神色不止有好奇,还有担忧,连连追问,裴夏看在眼里,故意搪塞了几回才假装不耐追问地答道:“就是在刘家村附近的山上。我们本来不去那里的,路上听一个老头说刘家村附近有座山,山上有个山洞可以通到老树村,离沛陵县城不远,是条近道。谁知道去了一打听不光山洞早没了,山上还死了人。”

“你是说死人的就是以前有山洞的那座山?”妇人的声音带着颤抖。

“是呀!我这兄弟一听说有官府在那边办案,非要去瞧个热闹,结果害我俩被官府盘问了许久。”

“小兄弟,你先说死的那个人名字叫什么?”

“刘武。”卫九回答:“那些人说他原先是住在老树村的,大娘你认识他吗?”

那妇人满脸惊慌道:“不认识,不认识!你们走吧!”

接着她不由分说,把裴夏和卫九二人推出了院门。

“裴姑娘,这算成功了么?”卫九悄声问裴夏。他已经都按裴夏教他的说了,这是他第一回演戏,也不知道有没有露出破绽。

“成了,演得挺好,咱们等着看戏就行。”裴夏对他招了招手,两人绕到院子后面,悄无声息地翻进去,躲在屋后。

那妇人将他二人推出门后,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模样十分不安。没过多久,院门外面传来脚步声,妇人前去开门,进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

“你怎么慌慌张张的?”那男人看着她有点莫名其妙。

“刘武,刘武死了!”妇人颤声说道:“就在山上!”

“刘武一家不都搬走了么?你从哪听的这些瞎话。”

“不是瞎话。刚有一对要去县城的姐弟,是从刘家村那边过来的,说刘武死在那边山上,官府正在查呢!”

那男人一听也变了色,锄头仍在地上,半晌沉默不语。

“阿阮,咱们阿阮不会也要出事吧……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已经没事了……这是怎么了……”

“不会的,咱们不是已经让阿阮去别处了嘛。”男人安慰她。

“刘武也搬走了,可他还是出事了,我担心、我担心山神又开始吃人了!”

“或许就是个意外,你别疑神疑鬼的。”

“不会的,哪能这么巧,死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还偏偏死在那座山上。不行,这事咱们去找族长说说吧!”

两人在家匆匆吃完饭便出门去了。大白天的,裴夏跟卫九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寻了棵大树爬上去藏着,就见没多久那男人从一户房子大一些的人家出来,去敲了各家的门,似乎是通知什么事情。再晚些时候,这些人都聚在了村子的祠堂里。

裴夏和卫九靠近祠堂,裴夏贴着祠堂门口向里偷窥,而卫九则爬到稍远些的树上替她望风。

祠堂里,一个老人站在正中间,在他的两边各坐着一排人,年纪都是五六十岁上下,先前那个妇人和她男人也在。

“阿梅,你把事情跟大家说说。”老人发话。

先前那个妇人站出来,把从裴夏他们这听到的消息又给大家说了一遍。

听到刘武的死讯,祠堂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一些人面色惊慌,而另一些人则哭了出来,嘴里还叨念着一些名字。

裴夏看过卷宗,知道那些名字是当年失踪的少年们的,看来这部分人应当就是当年失去孩子的父母们,而另一些面色担忧的人可能是和先前那名妇人一样,自家孩子逃过了一劫,但又很担心接下来会不会轮到他们。

“巧合吧,这些年都没事,怎么会突然又开始作祟呢?”

说话的人被族长横了一眼。

“作什么祟,是山神!”

“是、是。”先前说话那人呐呐道。

“或许是怪我们这些年停了祭祀……”另一个人一脸担忧地猜测。他的猜测得到了一些人的认同,但也有些人坚持认为是巧合。

最后,族长发声制止了大家的争论。

“不管是不是巧合,为了保佑活着的人平安,大家一会回去准备一下,今晚我们就上山去祭拜山神。”

“山神怎么会作祟?”卫九听了裴夏偷听来的消息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夏也心中纳闷,这些村民行事神神秘秘,这山神传说果然别有隐情,即便是祭拜山神,也不需这般急迫,更何况哪有大晚上上山祭神的?

她与卫九守在村子外面,等到天黑也不见动静。

“会不会是你听错了?”卫九疑惑,他还是想不通这里面的关系。

“不可能。”裴夏对她的五感很有信心,“再等等。”

要上山这边是唯一的路,他们不可能跟那些村民错过。

两人一直等到将近子时,等到卫九都有点犯困了,终于看到一队人挑着几个箩筐从村里出来。

“来了!”裴夏拍了下卫九,卫九登时精神起来。两人躲到树后,等这队人经过之后再跟在他们后面。

黑夜给了裴夏和卫九最好的掩护,老树村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他们被人跟了一路。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安静得诡异,只有箩筐里时不时传来扑腾扑腾的声音,似乎装的是什么活物。

走了莫约一炷香的时间,队伍终于在一个小土包前停了下来。

领头的是一个壮汉,他从身上摸出了一把刀,又从带来的几个箩筐里拎出了几只雄鸡,还有一条黑狗,黑狗的嘴上用布条绑着,难怪一路上没听见声音。

第二十章 山神案(八)

壮汉将活鸡和黑狗拎到土包前一字摆开,队伍里上前一位老者,借着月光,裴夏认出那人正是白天祠堂里的那为族长。

老者跪在地上,低声念叨着什么。山上风大,呼啸的风声伴随着时不时响起的鸡叫,模糊了老者的声音,裴夏只隐约听到“安息”、“原谅”等字眼。

老者念完,对着土包拜了三拜,起身,接着上前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大家依次跪地,双手合十,似乎在默默祷告,然后或拜或磕头。

待所有人行过一边之后,先前领头的壮汉拎起捆住的黑狗,将它按在土包前,手起刀落,狗头滚落下来,狗血喷溅而出,洒在土包上。之后他又如法炮制,处理了剩下的雄鸡。

做完这一切,村民们又各自拜了拜,把死掉的鸡和狗收回框内,然后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这次没了框中牲畜的动静,整个队伍更是安静,只听得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疾风呜呜咽咽,仿佛厉鬼痛哭。饶是卫九一向胆大,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裴姑娘,这好像挺邪门的……咱们要不先回去吧。”见人都走远了,卫九搓了搓胳膊说道。

裴夏恍若不闻,径直走向那个土包。那座土包直径莫约六尺,不高,上面长满了杂草,刚喷了血,腥气很重。

观刚才那些村民们的举动,根本不像是祭神,反倒像是驱邪。

这么一想,再看面前这土包,可不就是个没立碑的坟头么!

“你过来。”裴夏把卫九叫来身前,指着土包对他说:“挖开看看。”

“不是吧?这下面是什么?不会有死人吧?你就算想看,咱们等天亮再挖不行么?”卫九内心十分挣扎,一边不想在裴夏面前露怯,另一边又真的有点怕。他宁愿对上三五个歹人,甚至十个二十个也没关系,总好过半夜三更在一个话本里常描写的那种闹鬼的地方挖坟。

“你先在这挖着,我回村里找个铁锹来一起挖。”

“什么?”这下卫九更慌了,“还、还要我一个人在这挖?!”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你动作轻点,小心别挖坏了下面的东西。”

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安慰好么!卫九看着裴夏远去的背影简直要哭出来,然而要是真让裴夏知道自己怕成这样,回头跟卫八他们一说还不得被笑死!

卫九抱着一腔悲愤的心情,从腰间取下自己的佩剑,开始一点点挖起来。

裴夏其实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当然在卫九的心里感觉已经过去了半辈子那么长时间。

“挖到什么了?”裴夏问道。

“还没有。”卫九故意挖得很慢,生怕自己在裴夏不在的时候突然挖到一句骸骨,然后一抬头,骸骨的主人正飘在半空中冷冷的盯着他,问他为什么要挖自己的坟。

吓尿是小事,一世英名可不能毁于一旦啊!

裴夏看了眼进度就知道卫九没好好干活,不过她没有说破。这几年裴夏甚少和同龄人相处,今日卫九喊了她几声“阿姊”,虽说只是演戏,但也让她不知不觉有些把卫九当做自己弟弟看了。当姐姐的照顾一下弟弟,就给他留点面子吧。

裴夏拿起铁锹,自己挖了起来,卫九在一旁看得不好意思,手上总算干活卖力了些。先前是没人,现在有人一起了他也没那么怕了,还有精力好奇起来:“裴姑娘,这里面是不是真埋了死人?怎么连个碑都没有?”

裴夏也不清楚,她只是猜测,根据她在沛陵县衙看到的卷宗,那几年老树村并没有凶案上报,只报过几个去世的老人还有一个病死的中年男人。

看村民们的举动,这应该就是个坟头,但是谁的坟却不好说。裴夏隐隐预感这人应该没在卷宗上出现过。连碑都不敢立,又怎么可能上报过官府呢?

“不知道,但这人肯定是山神传说的关键了。”铲子忽然触到什么硬物。裴夏停下动作,蹲下身小心地拨开下面的土,底下露出了一截木板,看样子多半就是棺材板了。

裴夏跟卫九合力将棺材周围的土挖开。裴夏从怀中摸出火折子,寻了几根枯枝,用布条捆了个简易的火把。

她把火把交给卫九,自己则跳入坑中查看。

这口棺材和寻常的棺材不同。依照大虞的风俗,丧葬的棺材是不会钉死的,一般来说第四颗钉子钉一半,最后一颗则只是轻轻一敲。按照民间的说法,人死后还要还魂的,如果把棺材钉死,就等于把死者的灵魂也钉死了,那死者就会永世无法超生,子孙后代也会短命夭折。

作为常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人,裴夏自是不信这个的,但是不管信或者不信,风俗就是这样。而眼前这口棺材所有的钉子都钉的死死的,这种情况裴夏见过几例,无一例外都是下葬之人做了亏心事,生怕死者会回来找他。然而这种情况一般都是死者的近亲,像这种全村都参与的情况裴夏还从来没见过。

这得是死得多冤才会让一整个村的人都这样害怕?

裴夏面容严肃地对棺主人道了声“得罪”,才找卫九要来佩剑撬起钉子。虽然她不信鬼神,但是对死者的敬畏之心还是要有的。

所有的钉子全起起来以后,裴夏屏息掀开棺盖,她见卫九原本站得远也没提醒,没想到卫九见她开棺,好奇的走近了几步,瞬间被棺内郁积的臭气扑了个满面。先前在村里和那妇人描述的那些都是裴夏教他的,这下他才真真正正领略到了陈尸恶臭,扶着一旁的树干干呕起来。

棺内的尸体早已化成了白骨,也就开棺那一下有恶臭,让风吹上一阵就好多了。卫九缓过劲来,对裴夏的敬佩程度又上升到一个新高度:“你们天天就是跟这些东西打交道的吗?这怎么受得了……”

“也不是常常这样。”裴夏随口回答,让卫九拿着火把走近些。深夜里仅靠火把的光线还是太暗了,不能看得很真切,裴夏一时无法判断死者的具体死因,只能大致判断出死者是一名女性,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死了至少十年以上了。

“不是活埋吧?”卫九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话本,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是。按骸骨看她腐化前应是仰面正躺,没在棺中翻动过,而且棺盖和侧壁也没有指甲抠抓的痕迹。”

就是化成了白骨是可以验尸的,但起码得等到天亮,况且裴夏没有随身携带工具。她望着棺内的骸骨思考了一阵,忽然计上心头。

“先把棺盖盖上,土埋了,免得被人发现。”裴夏从坑里爬出来,吩咐卫九。

“这就完了吗?”卫九不解地问。

“知道地方就行。”裴夏神秘一笑,“接下来你再去帮我办件事……”

老树村,何梅在床上躺了许久,满脑子都是今天白天遇到的那对姐弟说的话。她男人坚持说是巧合,可看他那样子分明他自己心里也觉得根本不是!就是那个女人,就是她!就是她回来了!

何梅越想越心惊,直到后半夜才勉勉强强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好冷,迷糊间想伸手拉一下被子,一摸之下并没有摸到被子,她有点奇怪,又摸了摸,不光没有被子,床也没有!

何梅猛地睁开眼,发现她根本不在自家屋里。头顶是一大片树枝,透过树枝的缝隙能够看到盈盈的月光。

月光下,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坐在一座小土包上,正动作缓慢地梳着自己长长的头发,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手,白的不似人类。

这里、这里不就是那个女人的坟吗!

何梅尖叫着想站起来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不听使唤。

“你要去哪儿呀……”身前传来幽幽的声音。何梅战战兢兢地抬头,只见坟头那个女人还坐在那。

“我死了好多年了,不知道阿阮还好吗?”

何梅还想跑,听到她提起自己的儿子,顿时不敢再动了。

“不关阿阮的事啊,求求你放过他吧。”何梅哭嚎着不住地给女人磕头。

“可是我的仇还没报完,我好恨呐!“女人的声音不大,然而凄婉异常。

“族长家的、四叔家的、五叔家的孩子,还有阿民家的、阿文家的,你不是已经报仇了吗?是他们害的你,我和浩哥从来没对不起你啊!”

“可是你们就这样看着,让我怎么能瞑目呢……”

“你还有什么心愿就说吧,我一定给你办,求求你不要害阿阮啊。”

女人叹息了一声:“我本快要投胎了,可是阎王殿上,判官大人说我怨气太深,所述冤情需得有人给我作证才可当真。我此番找你来,便是想请你给判官大人说明我的冤情,我也好早日投胎。”

女人侧过头望向一边,何梅顺着她的目光方向,隐隐约约看到树林深处还有一个黑影。

“你可要跟判官大人说仔细了,证明我没跟他撒谎。我若能顺利投胎,你们自然都没事了,如若不然,我拼着永世不得超生,也不会放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第二十一章 山神案(九)

女人的声音阴森而凄厉,何梅连番受惊已经慌了神。她一觉醒来见自己在人家坟头前,根本顾不上仔细分辨面前这人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人,也顾不上疑心这番关于阴曹地府的说词,本能地认为就是那人变成了鬼回来找自己了,因此丝毫不敢隐瞒,一五一十交代了当年的事情。

坟里的女人名叫云笙,不知是哪里人士。二十六年前,她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路过老树村,向村民戚茂问路。戚茂见人家生的貌美,便起了歹心,将人骗到屋里,把那孩子关了起来,奸污了云笙。这还不算完,此后他又去城里找铁匠造了两挑锁链,将那对母子囚在家中,日日虐打孩子,奸污母亲。

这些事其他村民们都知道,但是没有一个人去管。终于有一日,云笙不知从哪里寻到了老鼠药,下在了戚茂的饭菜中。

戚茂中毒死了,族长怕官府追查起来,查到他们曾经默许戚茂囚禁云笙母子的事,于是将云笙母子关到自己家的地窖里,然后才报官说戚茂误食了老鼠药,给前来验尸的仵作和差役们塞了些好处。那些人只当是村民怕事,反正戚茂孤家寡人一个,也没有妻小来闹,便替他们遮掩过去了。

官府的人走后,族长想要秘密弄死云笙母子,可却有好几个反对的,搬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族长一时心软,到底是没下手。

此后,这些人开始频繁出入族长家,说是帮族长干活,其实是去奸污云笙。有一天,也不知是谁大意了,竟让云笙母子跑了。

村民们追出去找,快天黑时才在山脚找到了失魂落魄的云笙。彼时云笙因为长期被摧残,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她大喊着是山神抓走了她的孩子,山神吃了她的孩子。村民们当然不信,但是害怕那个孩子跑去报官,还是在山上找了许久,并没有找到人。

把云笙带回村子,大家担惊受怕地过了几日,没见官府有任何动静,渐渐才放下心来。只是云笙打那以后日日闹着要去祭拜山神,说如果不祭拜的话,山神也会把他们的孩子都吃掉。

起初大家只当这是她的疯话,可谁知没过几天,村里真的失踪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的父母报了官,寻了许久都没有寻到,大家这才想起云笙的话。

夜晚,族长带人带着云笙去了半山腰。云笙摆上祭品,神神叨叨地念了许多话才被强行带回来。说也奇怪,第二天大家再去看时那些祭品真的没了。

此后,每逢初一十五,几个村民便轮流带着云笙去祭拜山神,这些人就是何梅之前提到的那几家,里面还包括刘武的父亲刘文。这些人每次把云笙带出去祭完神,少不了又会奸污她。

村里的妇人们根本管不了自己的丈夫,就这样过了三年,云笙的身体越来越差。做下了这种丑事,村里人哪敢去请外面的大夫给她看病,只自己根据经验胡乱熬些药给她吃。

云笙死了。死的时候天上下着大雪,她在死前破口大骂,骂村里所有人不得好死,诅咒山神吃了他们的子子孙孙,让他们永远活在悲痛当中。

云笙死前歇斯底里的样子令人生畏,大家怕她死后怨气不消,便给她定了口棺材,把她封死在棺材里。

云笙死后,村里又开始有孩子失踪了,大家疑心是云笙的鬼魂作祟,常去她坟前求她放过村里人。因着害怕事情败露招来官府,大家都不敢说是去给云笙上坟的,统一口径把这叫做祭拜山神。

刘武的父亲就是这段时间里死的,刘武母亲看着村里的孩子一个个失踪,害怕得不行,刘文下葬当天就带着刘武去刘家村投奔她弟弟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刘武依然没有躲过这一劫。

何梅交代完这一切,匍匐在地上涕泪直流:“事实就是这样,判官大人明鉴。我知道云笙你过得苦,可我真的没有害过你啊,我家浩哥也没欺负过你。如今你可以投胎了,就去好好去投胎吧,投个好人家,别再回来了。”

“你们明明可以报官,却什么都没做,这也叫没欺负过我吗?”

一只冰凉的手勾上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何梅自是不敢看的,挣扎着闭上眼睛,忽觉后颈一痛,便没了知觉。

“裴姑娘……”卫九一掌劈晕了何梅,抬头见裴夏还呆立在原地。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纷纷乱乱地飘着,遮住了她的容颜。即便明知那不是云笙的鬼魂,听了何梅刚刚所述的云笙的经历,再看裴夏这幅样子,卫九恍惚间竟怀疑该不会是云笙的鬼魂上了裴夏的身吧。

“裴姑娘?”卫九壮着胆子又喊了一句,裴夏这才缓过神来。

“没事,我只是……”裴夏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为了扮演女鬼,她仅穿了一件里衣,让夜风吹了这么久,也是冷的够呛。她从草丛里捡起外衣穿上,乍然听闻云笙经历的惊怒也总算被她按捺了下去。

“我猜到这个村子的人定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是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令人齿寒。她提到的那些人固然都是凶手,但她口口声声不关他们的事的那些人,知情不报,眼睁睁看着云笙被人欺辱三年,也全都是帮凶!”

“那我们现在就把她绑去报官!”卫九也很为云笙愤愤不平。

“不急,先把她送回去。”

“为什么?她要是醒来不会发现被骗了吗?”卫九不解,这好不容易套出了当年的事,怎么不追究呢?

“她都吓傻了,醒来只会以为是云笙给她托梦。你还记不记得她说过云笙反复提起山神吃人。山神当然没有,可那些失踪的孩子是被谁掳走的?云笙一定是知道什么,说不定她亲眼看见过掳走她儿子的那个人。”

“可是云笙已经死了,咱们也问不了她……”

“按这人说的,云笙活着的时候要求来山里祭拜山神,隔天祭品就没了。我怀疑那时候山上藏了什么人,很有可能拿云笙的那个孩子要挟她,让她定期给他送吃的来。”

“然后云笙死了,没人送吃的了,那人就自己下山掳走了村里的孩子们……他、他不会真的吃人吧!”卫九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裴夏听闻后也突然白了脸。她昔日还在邱和王宫的时候听父王和母后说起过一个名叫范洗的人。

在她父王刚登基没多久,邱和国曾有过一场大旱,百姓易子而食者有数百人之多。天灾过后,邱和境内各县逐渐恢复正常,然而有一个人竟吃人吃上了瘾,四处掳掠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此人就是范洗,他右手生有六指,为人极为狡猾,官府费了大力气抓住了他,不想竟被他从狱中逃脱,此后不知所踪。

倘若当年范洗从邱和境内上了泗缅山,躲过了边境上的守兵,进入了大虞境内,那么很有可能他会经过老树村……

“快把人先送回去,我得上山看看。”裴夏催促道。此时天已快亮了,裴夏和卫九一起下山,卫九将人送回屋子里,裴夏则帮他在外面望风。

安置好何梅,两人没在村里多做逗留,再次返回山上,经过云笙的坟时,发现坟前竟然摆上了新鲜的祭品。

“这、这是怎么回事?“卫九已经快被这一连串的事搞懵了,他和裴夏走前还没有的,下山以后,村民也没都还没出门,怎么会又有人突然来祭拜过云笙。

“这既不是清明,也还没到云笙的忌日……”卫九还在纳闷,裴夏突然说了声“糟了”,拔腿便往山上跑。

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忌日,按昨天挖坟之前的情形来看,坟上杂草丛生,坟前除了被撒的鸡血狗血,其余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很久都没有人来祭拜过云笙了。

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很久没有祭拜过云笙,偏偏在这时,在刘武死后,在官府查刘武案查到老树村的时候来到了老树村!

裴夏暗自责怪自己太过疏忽了,她原本打算送何梅回去以后,等天亮了再来伪装好云笙的坟,没想到时间刚好赶得这么寸。他们若是早走一会或者晚走一会都很有可能碰见那个人了。

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他来祭拜云笙,看见云笙坟上的土被人动过,再联想到官府正在查的刘武案,定然知道官府的人已经查到了老树村。

从云笙的坟到老树村只有这一条路,他如果下山,时间这么短,裴夏一定会碰见他。他并不知道裴夏会回来,但他在看见云笙的坟被动过以后依旧没选择下山逃跑。

“他要么想翻山走另一边逃走,要么就是山上有什么东西他要去毁灭证据!”裴夏匆忙跟卫九解释,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太妙,如果他们不能及时追上那人,很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也找不到他的罪证了。

周围雾气渐浓。

“不能再追了。”卫九警觉地拉住裴夏,“这里你我都不熟悉,况且林深雾重,太危险了。”

裴夏当然知道危险,可是机不可失。她果断道:“你给殿下传个消息,通知他我们进山了。”这样如果在山里出了意外,起码有人知道从何处寻起。

卫九面露难色。

“我知道你们有传消息的办法,真的不能拖了!”裴夏非常着急。

卫九没法,一吹口哨,声音清亮如鹰鸣,接着天上也传来一声鹰鸣,竟是一只海东青飞了下来。

匆忙写好了消息,卫九放海东青离开,此处雾气尚薄,海东青还能一直跟着他们,等再往深处走,就是海东青也很难寻着他们。

报备完毕,裴夏和卫九深入林中。这里大约就是刘家村采药人说的那片鬼林了,即便现在已经入秋多时,这里的树依旧枝叶茂密,有些叶子变黄了,然而丝毫没有要落叶的迹象。

林间雾气太浓,相隔超过五步远的地方就是白茫茫一片。裴夏跟卫九不得不慢慢前进,防止走散。

两人且走且停,裴夏小心地在树上做着记号,防止迷路。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周围的树上出现了好几处和她所作的一模一样的记号。

“不对,我确定我没在这棵树上做过。可这树上的刻痕是新的……”裴夏脸色一变:“有人在跟着我们。”

两人停下来,仔细地辨别周围的动静。

“左边!“两人同时小声说。

前方看不见人影,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卫九和裴夏都不敢追地太急,对方到底有几个人还不知道,万一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际,两人在雾中走散才是最危险的。

一路跟着那人在林中绕来绕去,忽然眼前出现了一间房子。

说是房子其实非常勉强,这房子是用木头盖的,已经破的不成样子了,即便没破,按照搭建的情况来看,以前也是非常简陋的。

裴夏进到屋中查探,卫九则在门口警备。

“床下有一具骸骨。”裴夏将木床挪开,蹲下身细瞧。从骸骨情况来看,死者年龄大约三十多岁,双手和双脚上各有一个铁环,铁环连着铁链,链子被斩断了。裴夏捡起铁环,只见上面印有“邱和天牢”字样,又见那人右手小指外又多生有一节指骨。

年龄、枷锁、六指均和逃跑的范洗对的上。

范洗早就死了,凶手不是他!

就在裴夏心中惊疑不定时,忽听得卫九喊道:“裴姑娘,小心!”

第二十二章 山神案(十)

火光冲天,鲜血染红了宫殿的地板。

“你们几个去这边搜,你们几个去那边,还有那边,三殿下有令,一个人也不许放过!”喊话的是一名百夫长。

队伍分成三拨,各自前往不同的宫殿。

一名面容俊秀的少年士兵翻着架子上的书,这里看宫殿摆设,住的应该是位女眷,可能是王妃或者公主什么的,可是寝殿的书阁上却摆放着《邱和律》、《大虞律》、《洗冤集录》以及各朝史书,让人不禁对它们的主人感到好奇。

“别看了,你要是喜欢偷偷带走几本拿回去看,现在先搜人,你去后面花园里瞧瞧。”一名年长的士兵过来吩咐道。

少年士兵放下书,去到花园里,花园里种了许多矮树和花草,一眼望去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除了有一口井。

少年士兵走到井前向下看,正对上井里的一双眼睛。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她衣着华丽,血污染湿了她的头发,也染红了她大半张脸,乍然被陌生人找到,她也没有惊慌失措地尖声叫唤,只是沉默地盯着来人。

“怎么样?你那边有人吗?”不远处有人朝那名少年士兵喊道。

少年士兵转身,淡定地说:“没有。”

……

慕长安睁开眼,望着头顶的纱帐,几息之后神思才逐渐清明起来。

许是这几日一直在寻找裕欣公主,日有所思,夜里才会梦见两人初见时的场景。

听见慕长安咳嗽的声音,负责值夜的卫八连忙过来探视。

“什么时辰了?”慕长安坐起来揉了揉眉心,这一晚他睡得很不踏实,一个梦接一个梦,醒来依旧感到十分疲劳。

“刚到寅时,殿下再睡会?”

慕长安摆了摆手,起身想喝水,卫八出去要来了热水,倒好后递给他。

“他们还没回来么?”从慕长安接到卫九的消息那天起已经过去两日了,这是第二个夜晚。

“没有。”卫八见慕长安面露忧色,安慰道:“许是已经在路上了。”

慕长安从床上下来,披上外衣:“把其他人都叫来,不能再等了。”

卫八心里也很担心卫九,听慕长安这样说,便去隔壁房间把人叫过来。

“去准备马车。卫二立刻回去叫高先生准备增援人手,卫一留在此地接应。龙统领和卫八准备跟我进山。”

“这……殿下,您亲自去是不是太过危险了?我和龙大哥去找就是了,殿下您还是留在这里吧。”卫八犹豫道。

“你们不熟悉那里的地形,山上树林茂密,雾气浓重,任你有再高的功夫,进去了也是抓瞎。”

我们不熟悉难道殿下就熟悉吗?卫八心里奇怪,可是更奇怪的是龙峙、卫一他们居然都没有提出质疑。难不成殿下真的来过这?

现在的卫十卫中,卫七到卫十都是慕长安受封来封地前一年才选拔上来的,并不清楚慕长安早年的事。此番慕长安亲自来沛陵县寻裕欣公主,卫八还当是卫一、卫二他们打探到了什么消息。如果不是这样,难道当年竟是殿下带裕欣公主从邱和翻过泗缅山逃到了大虞境内?

卫八倒吸一口凉气,隐隐发觉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如果慕长安熟悉地形,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大家都没有异议,各自按慕长安的吩咐行事。

到达泗缅山脚时天已大亮,海东青带着他们来到卫九传信的地点。

“是这里了,殿下你看这个记号。”卫八指着一棵树上的记号说道,这个记号是卫十卫秘密联络专用的记号,应当错不了。

慕长安三人跟着记号前进了一段路,然而很快便发现了蹊跷。

“怎么这里也有……”卫八对着面前的几棵树傻眼了,记号出现在两棵方向完全相反的树上。

和裴夏简单的刻痕不同,卫九的记号是绥远王府专门设计过的暗号,一年一换,有好几种不同的图标样式,每种只有寥寥几笔方便刻画,不同的图标含义也不同,外人看不明白其中关键,模仿起来便不得要领。

“到附近看看,别走远了。”慕长安吩咐,龙峙和卫八各自分头去查看,很快便看出了端倪。

“有人在跟踪他们。”龙峙回报,“这人对这片地方很熟悉,记号做得到处都是,还能在浓雾中一直跟着小九他们,没跟丢。”

好在那人显然不是很明白卫九刻下的不同样式的标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记了其中几个胡乱模仿一通,意思乱七八糟,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慕长安他们稍微费了些时间便从这一堆记号中理出了卫九的那一条。

顺着卫九所指的方向,三人又前进了一段路,这里,卫九也发现了跟踪者,记号显示他和裴夏两人追着跟踪者去了。

之后,那名跟踪者大约是急着甩开他们,没再有时间乱做记号混淆视听,慕长安他们的追踪也顺利了许多,走了莫约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座破旧的小木屋。

这里明显发生过打斗,木屋的几处墙壁新破了几个大口子,一些地方能看到几支射上去的小箭,其中一支上面还有血迹。

龙峙把小箭拔下来仔细观察,而卫八则进到屋里探查。这屋子很小,一眼就看到头了,为防止有地窖或者其他密道,卫八还四处敲了敲。

慕长安没有进屋,他在小屋附近发现了一个大坑,旁边几棵树的树枝被新砍断了,地上仔细辨别能看到一些拖拽的痕迹。

“殿下!”

“这边。”慕长安出声回应,龙、卫二人很快找来。

“怎么样?”慕长安问。

“屋里没有人。”卫八回答。

龙峙拿出那支箭:“这箭头上涂了毒。”

卫八登时紧张起来,这箭不是卫九的,多半就是那个一直跟踪他的人的,箭上有血,岂不是说裴夏和卫九至少有一个人出事了!

慕长安接过那支小箭,这支小箭非常细,不像是一般弓箭所用的箭,倒像是自制的吹箭。

“好在涂在上面的毒药似乎放置很久了,失了些药性,应当不会立刻致命,但是拖得久了就不好说了,得尽快找到他们。”龙峙担忧地说道。

“受伤的是卫九。”如果砍树枝做拖板的人是卫九,他没道理不留记号,只可能是卫九伤重昏迷了,而拖他的人则是裴夏。

慕长安把毒箭交还给龙峙,让他收好以便出去了配解药。比起裴夏受伤,卫九受伤是个更坏的消息,他们不再有意义明确的暗号,只能依靠地上的拖痕寻找。

山林里草木旺盛,拖痕不是很清晰。跟着痕迹,三人又回到了裴夏他们发现被人跟踪的地方。

裴夏多半是跟着卫九的记号寻回来的,可是到了这里,周围的干扰记号太多,她不识王府的暗号,最终迷了路,越走越远。

慕长安三人找到天快黑了,终于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找到了几乎已经半昏迷的裴夏,在她的旁边躺着不省人事的卫九。

“裴姑娘?裴姑娘?”慕长安蹲下身轻唤。

裴夏目光涣散,半天才集中到来人身上。

“殿下?”她的声音非常虚弱,脸上透着不正常的红。慕长安顾不上男女之礼,伸手触上她的额头,果然滚烫。

裴夏其实昨天夜里就发起烧来,深山野林,有许多未知的危险,裴夏一刻也不敢合眼,背着卫九,拖着装有尸骨的简易拖板走了许久。她在掉进木屋后的大坑时扭伤了脚,痛得厉害,连自己什么时候跌坐在地上的也不知道,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没有昏过去。

眼下她看到慕长安,一时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烧糊涂了出现的幻觉,吃力地抬起手想要触摸眼前的人。

察觉到裴夏的意图,慕长安握住了裴夏的手:“是我,没事了。”

从手上传来的触觉温暖,干燥,沉稳。裴夏心中一安,就失去了意识。

看见井口出现人的那一瞬间,井底的女孩心中竟然一片平静。

“我也要死了么。”她想着,“不知道死后是不是能和父王、母后还有阿姊团聚。”

外面有人问话,她等着井上的少年士兵将她供出去,没想到那人竟然帮她隐瞒了。

“嘘——你在这藏好,我晚上来找你。”那少年如是说。

夜晚,井里冷的厉害,她等到半夜,那少年真的来了。他把她从井里拉出来,给她找了身士兵的衣服换上。

王宫里刚刚遭逢巨变,四处都很乱,少年带着她躲避了好几处巡逻的士兵,从宫中溜了出去。

之后怎么样了?裴夏迷迷糊糊地想着。

是了,之后她也是像现在这样发起了高烧,那少年本来想把她送出来就回去,见她烧得厉害,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她穿,一直背着她走啊走啊……走了好远。

“你叫什么名字?”大约是怕她就这样死了,那少年不住地跟她说话,试图让她保持清醒。

好吵哦。她病得难受,加上心情悲痛,不想说话,那少年便絮絮叨叨地背着她自言自语。

“我叫宥之,家在北边,那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你别睡啊,我以后带你去好不好……”

“宥之……”裴夏轻声呢喃,觉得背着她的少年脊背似乎变得宽阔了许多,不过好像少了点肉,瘦瘦的,有点硌得慌。

高烧中裴夏分不清回忆和现实,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跟不知身下人听闻那个名字以后身躯一僵。

第二十三章 山神案(十一)

有那么一会,裴夏清醒了片刻。

“卫九……”她稍微挣扎了下,想去看看卫九的情况。

“别乱动,他没事,卫八背着他呢。”

“尸骨……”

“尸骨也让龙统领拖着,一具没丢。”

慕长安还想等着裴夏问问他,结果半晌没听见动静,把人放下来一看,发现已经又睡过去了。

啧,跟小时候一样是个小没良心的,背着你走了这么远,只知道关心别人和尸骨。

慕长安还记得那会他背着邱和的那个小公主,怎么哄她都不肯说话,差点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分别前那丫头才拽着他的袖子怯怯地问了句“你还回来么”。

那会和现在还有些不一样,那会慕长安年纪也小,不懂医理,只听说病重的人要是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死活熬着她不让她睡觉。这几年慕长安自己长年累月地看病,久病成良医,知道裴夏没什么大碍,就是受寒加上累过头,等到了暖和的地方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因此也就由得她睡去。

慕长安这些年幻想过很多次和当年的那个小公主再见时的场景,他知道人性易变,这么长时间过去,那个小公主当然不会还和当年一样了,所以他其实也没抱有很大期待,再见时他们很有可能就是敌人。在听到坊间流传出裕欣公主还活着的消息时,他甚至觉得这也很正常,她这些年或许一直在秘密联络邱和旧臣,培养兵力,准备起兵反抗大虞。如果是这样,他可以试着找到她,给她提供一些她想要的信息,两人互相利用又相互敌对。

慕长安想过很多,独独没想到那位小公主竟然干上天天和腐臭的尸体打交道的行当,穿着粗布荆钗,风里来雨里去,好不容易找到一次利用他的机会,一个刑狱司的职位就轻易打发了。慕长安原本还想看看她会在刑狱司里翻出什么浪来,不想她竟真的在用心查案,为找证据,堂堂一个公主,跑到这种深山老林,人都烧糊涂了还惦记着她挖出来的那些尸骨。

当年为救那个小公主,慕长安把衣衫都给了她穿,自己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山里转了好几日,磕磕绊绊受了不少伤。身上没有那么多银钱,出去以后钱全用来给她看病了。急着回京,他也没在当地多做停留谋些银钱,就这样硬撑了一路,最后晕倒在舅舅家府门前,他的病根也是那时落下的。

他没想过要图回报,毕竟是大虞对不起她在先,可那也是他差点搭上性命救出来的小丫头,去干点什么不好,怎么能舍得这么辛苦地折腾她自己,慕长安光是看着裴夏这幅样子就觉得心疼。他是不知道这几年她都经历了什么,不过想也能猜到个大概。也就裴启方那个老呆子能教出裴夏这么个小呆子。

裴夏在昏睡中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贴了个“呆子”的标签,这还是慕长安看在裴启方为人正直的份上手下留情了,不然就要给这师徒二人一人发一个“智障”名号。

再次醒来时,裴夏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姐姐,你醒啦!”

裴夏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正趴在床头,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那小姑娘已经哒哒哒的跑了出去,嘴里还欢呼着“姐姐醒啦!姐姐醒啦!”

裴夏吃力地坐起身,她虽然烧退了,到底是刚病了一场,躺的久了,有点浑身乏力。

不一会,就见慕长安进来,身后跟着龙峙。透过窗户,还能看见院子里还有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在往这边走。

之前那个小姑娘也在,她颠儿颠儿地想往裴夏跟前凑,被慕长安拉了一把。

“姐姐身体不舒服,你别去闹她。”

小姑娘撇了撇嘴,站去一边,眼睛还不住地往裴夏这边瞅,眼神充满了好奇。

“没关系,已经不碍事了。”裴夏看了看面前这个小姑娘,迟疑着问,“这是……殿下的女儿?”这小姑娘衣服穿得华丽,不像普通的婢女,再说作为婢女年龄也太小了些。

高亦成是跟来瞧热闹的,他从听说殿下救了个姑娘回府上就一直很好奇,要知道殿下还从来没带过什么女人回来。之前裴夏一直在昏睡,高亦成不好来看,此番听说醒了,立刻跟了来,没想到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当即在门槛上绊了一下。

慕长安脸都黑了:“我看起来像是有这么大女儿的人吗?”

裴夏看看慕长安又看看那小姑娘,神色间还有疑惑。

“你是觉得我太老还是觉得她太小?她都十岁了!裴姑娘你这样让我很怀疑你的验尸水平。”

你们又不是尸体……裴夏在心里小声嘀咕。

那小姑娘个子矮矮的,裴夏一眼真没看出来有十岁,还以为就七八岁呢。按着大虞的风俗,皇子十五岁受封分府,之后就可以娶亲了,慕长安怎么也有二十多岁了,即便没娶王妃,也可能有通房侍女,有个七八岁的女儿也不奇怪啊。

不过不是最好……裴夏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心里好像松了口气。

裴夏这边心里已经转了千百个心思,那边慕长安还为自己受了莫大的冤枉喋喋不休:“再说了她要是我女儿,她叫你姐姐你也肯应?那你不得喊我一声叔叔?这可是你送上来给我占的便宜。”

喊一声叔叔怎么了?慕长安可是皇子,虽然她裴夏是不在乎,可是多的是人想和这些皇亲国戚扯上关系,别说是叫叔叔了,就是叫爷爷也有大把人愿意的。

还以为多有涵养,心眼就针尖大!裴夏在心里疯狂腹诽,看在慕长安辛苦一场把她救回来的份上决定大度地不和他计较了。

大约是病了一场有些糊涂了,又或许是慕长安亲自把她背回来的事情让裴夏心里不自觉对慕长安亲近了许多,她一时竟忘了那副进退有礼的皮,堪堪忍住了给慕长安一个白眼的冲动,直接问道:“那些尸骨呢?”

“扔了!”慕长安没好气地说。

“什么?”裴夏一惊,立刻就要下床。

慕长安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和病人一般见识。

“都给你妥善收好了,你要下来乱走我就真给你扔了。”

“那是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证据!”

“那是我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证据才对!”慕长安纠正,“连你也是我找回来的。”

裴夏一时语塞,只得老老实实躺回床上。

闹了这么一出,慕长安都忘了自己是要来说什么的了。他无语地站了会,吩咐那个小姑娘好好照顾裴夏,然后离开了。

从裴夏暂住的小院出来走了一段路,确定裴夏不会听到了,高亦成凑上前去问道:“殿下,你们此行可有收获?找到那个裕欣公主的线索了吗?”

经得高亦成一提醒,慕长安才想起来他原本是要去找裴夏说这个事的。不过此时他又改了主意,决定先不说了,他倒要看看那个没良心的丫头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坦白。

这样想着,他便跟高亦成说:“没找到,不找了。”

“怎么突然又不找了?”高亦成奇怪。

“我突然觉得咱们又不是没别的路子了,做什么非要去利用一个女人。”

不是,说要找利用她的人是你,结果反悔的人也是你?高亦成惊了,他把龙峙拉到一旁悄悄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你觉不觉得今天殿下很反常?”

不止是今天好吧,他从临茨县那时候就开始了。亲耳听闻殿下说要给人唱小曲儿的龙峙心情十分复杂。

“我倒是觉得殿下本性就是这样。你还记不记得殿下小时候在宫里那会,调皮、任性,胆子大,无法无天,一天天的闹得娘娘头都大了。只是这几年时局变了,殿下才不得不收敛着性子。”

龙峙这么一说,高亦成也回想起来旧日的时光来。

那会慕长安的母妃还不是贵妃,只是个不受宠的婕妤,宫人们常常向来势利,慕长安母子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不过也因为不受宠,没人注意到他们,少了许多尔虞我诈的麻烦,尤其是大皇子昭王大婚之后,昭王妃得了昭王授意,时时进宫关照慕长安母子,那大约是慕长安最快活的时光了,直到昭王蒙难……

“你这发髻是谁给你梳的?”绥远王府的一个小院子里,裴夏坐在床边问芸儿。芸儿就是之前那个小姑娘,慕长安走后,她想靠近来和裴夏玩,又惦记着慕长安不让她闹裴夏,踟躇着不敢上前,还是裴夏喊她她才过来。

“我自己梳的!”

头发梳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还挺骄傲。裴夏觉得有趣,便主动提出帮她梳一下。这些年她虽自己疏于打扮,但早年在宫中的时候也是有宫人日日给她梳头的,她不会那么复杂精巧的样式,梳个简单一点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梳好后,芸儿捧着镜子都不肯放下来。小姑娘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奈何院子里全是一群没养过女儿的大男人,没一个会给她梳头,教她搭配衣服,裴夏这一弄,芸儿喜欢得不得了,心里对裴夏的好感度蹭蹭直长,已经在琢磨怎么让殿下多留这位好看的大姐姐住一阵子了。

芸儿正喜滋滋地照着镜子,外面忽然有人唤她。她恋恋不舍地出去,过了会进来,对裴夏说:“大姐姐,外面有位吕先生来看你。”

第二十四章 山神案(十二)

吕方现在十分忐忑。

昨天绥远王府忽然来了人,说是裴夏在沛陵县受了伤,刚巧有王府的人在那边探亲,就顺路把人接到王府养伤去了,等过几天伤好了再送她回来。

刑狱司上下一脸懵逼,这是个什么情况?裴夏不是去老树村秘密查案吗,怎么会跟绥远王府的人碰上?

这里面问题大了去了!

绥远王受封来到邱州,心腹都是自己从京城带来的,能有几个人在这地方有亲可探?不是绥远王的心腹,那就是王府的一个随便什么下人了。一个随便什么下人去探亲,就能认出裴夏,那岂不是说明王府上下所有人都认识裴夏?!

要不然就是来人说了谎,王府的人不是刚巧在沛陵县遇到的裴夏,根本就是跟裴夏一起去的。这就更有问题了!堂堂一个王爷竟会借人手给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刑狱司小知事!

再联想到之前府衙那边有传言说裴夏就是绥远王推荐来的……

吕方擦了一把汗,仔细回忆了下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这姑娘。当初以为最多不过是裴夏破了案,绥远王见她本事不错,跟王知府随口提了句,现在看来恐怕两人的关系不简单呢!

送走了绥远王府的人,现在问题来了。裴夏受了伤,刑狱司上上下下一干人作为同僚,怎么能不闻不问呢?当然,大家一起涌去王府也不像话,要派出一个人代表大家去表达一下关心。

曹大人装模作样的咳嗽了几声,说上次整理出来的案子有几个有疑点的地方他决定亲自去下面县里走一趟,孔先连忙说他上次去刘武那个舅舅家,觉得他家里有人没说实话,这两日打算再去几趟,务必弄清真相。

两人溜得飞快,等吕方反应过来,就只剩他和刑狱司一干差役大眼瞪小眼。

总不能派一个差役去吧!且不说裴夏会怎么想,让绥远王误会刑狱司是轻视他可就麻烦了。

没法,吕方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备了点薄礼上绥远王府,原以为最多是位管家接待他一下,没想到绥远王竟亲自在前厅见了他,还问了问他们刑狱司最近的情况。

自杜骁下狱后,邱州刑狱司余下的这几个人都是些认真埋头干活的,向来不会钻营人脉,因此也没有其他官员那些弯弯绕绕的心肠。在吕方眼里王爷就是王爷,哪想过还有什么受不受皇帝陛下宠爱的问题。

眼下这位王爷不知为何偏要拉着自己问东问西,吕方揣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应付着,心里对裴夏跟这位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简直好奇到了极点。

好在这位王爷似乎只是问问而已,并没有为难他,与他稍坐了片刻便叫管家带他去见裴夏了。

“所以你怎么会碰见王府的人?”屋里,吕方问道。其实他更想问裴夏跟绥远王的关系,但管家和裴夏屋里的那个小姑娘就站在门外看着他们,让吕方有种时刻被监视着的感觉,因此没敢直接问出来。

“恰巧罢了。”裴夏含糊道,毕竟慕长安离开封地是机密,她不能把真相说出来。

听裴夏说的这么模糊,吕方越发认为其中有猫腻!

吕方不好问,裴夏知道他误会了,但这事没法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两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企图用眼神交流,然而裴夏和吕方并没有这方面的默契,对视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果来。

算了,误会就误会吧。裴夏心累地摆了下手:“不说这个了,我在老树村有重大发现。”

说起案情,吕方就自在多了,他认真听裴夏讲述她的调查情况,越听越惊心。

“这些人也太丧心病狂了吧,一整个村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救救那对母子。”

裴夏也很是愤慨:“可恨按律法这些人不会全都遭受责罚,明明他们也都是帮凶!云笙的案子得尽快通知沛陵知县,我装神弄鬼唬了那个叫阿梅的妇人一把,我担心她把这事说给别人,万一有人起了疑心去查看云笙的坟会看出端倪来。”

“我知道,回去我就去找曹大人。”

“还有一件事。”裴夏皱眉,“我在山上一共发现了七具尸骨,木屋里的一具是逃犯范洗的,在屋外面有一个坑,坑里六具尸骨,全是十多岁的少年的。”那个坑原本应该是用木板盖上的,上面有些泥土伪装,天长日久,泥土越来越厚,杂草也长出来了不少,要不是裴夏出去追人一脚踩下去,可能还不那么容易被发现。

吕方听到发现了逃犯范洗的尸骨还愣了片刻。他是本地人,当年范洗从狱中逃脱的事闹得人心惶惶,有小孩的人家都告诫自家孩子不要乱跑,以免让范洗抓去吃了。他当年才六七岁,被家里人念叨过好几次,只是后来一直没有范洗的音讯,也没听说过谁家孩子再出事,大家渐渐忘了这事。现在突然听裴夏提起,他还一时没反应过来,在脑中搜索了片刻才回忆起这么个人来。

因着分了神,吕方一时没注意到裴夏的后半句话,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回过味来:“怎么是六具?沛陵县案卷记载村民报过六起失踪,再加上云笙的那个儿子,应该是七具才对啊!”

“就是这个问题了,我怀疑云笙那个儿子根本没死。”

如果云笙那个儿子没死,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他当年很有可能是被范洗掳走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范洗并没有杀他,反而把他一直留在身边,直到范洗死了他才离开。

因为在那片山林里住了多年,所以裴夏他们遇到的那个人才会那么熟悉那里的地形,即便在浓雾中也能来去自如。而且这也能解释为什么那个人会去给云笙上坟,甚至杀刘武的动机也有了。

“你看见那人的样子了么?”吕方问。

裴夏摇头。那人用布蒙着面,一见可能打不过她,掉头就跑。裴夏不敢深追,此人如此熟悉这片地方,而卫九又中毒昏迷,如果追出去被他借着雾气和地形甩掉了,那人很有可能会回来杀了卫九。

“我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但是我刺伤了他的胳膊……而且那人跑步的姿势很奇怪,好像右腿有残疾。”裴夏回忆了一下之前他们跟踪那人时听见过的脚步声,肯定道:“对,要么是近期受过伤,要么就是有残疾。”

“你知道这最多只能用来查找嫌犯,不能用作指控他的证据。”吕方叹气,就差那么一点,要是能当场抓到人可就省事多了。

裴夏也清楚这一点,回想起来确实很可惜,然而重来一次她还是不会跟着追太远,人跑了再找就是了,她不能拿卫九的性命冒险。

“那人既然这些年也没去找过老树村的人麻烦,没道理突然又去杀人,何况还是早就不在老树村了的刘武。很有可能是刘武死前遇见了他,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一查。”

“知道了。”吕方起身,“尸骨我先带回去,你说的这些线索我回去吩咐咱们的弟兄还有赵捕头那边的人都帮忙留意着。”

“我跟你一起去!”裴夏说着就要站起来。

“别了祖宗!”吕方连忙把人按下去,“你好好养伤,养好了再回来。”

“我已经没事了啊。”裴夏烧已经退了,就是扭伤的脚还有点痛,只要不一直走动也不太碍事。

“饶了我吧。”吕方想说刚才绥远王拉着他好一番问话,虽然没有明说,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他很看重裴夏,让他们别把人累太狠,他要是这会就把裴夏拉回去干活,那绥远王还不得劈死他。顾忌着门口的两尊大佛,吕方这番腹诽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那张苦瓜脸已经足够裴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肯定是慕长安说了什么!裴夏心中气恼,愤愤地坐下来,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慕长安肯替自己出面说话,这不是说明他对自己更加信任了么,这是好事啊……

裴夏深深地反省了下自己,感觉自己今天简直像中了邪,老跟慕长安较什么劲,他慕长安那么幼稚她也要跟着幼稚吗?都怪慕长安!呸,怎么又是他,一定是跟芸儿呆久了,受小姑娘感染的缘故。

没必要让吕方为难,裴夏没再跟吕方提要一起走的事,只叮嘱道:“当时时间紧急,我没来得及细分那些尸骨,只大致分开包裹了起来,你带回去以后还要再仔细分拣拼凑一下。”

“行了我知道。”吕方犹豫了那么一小会,想了想七具尸骨!整整七具呢!光是想想那验尸的麻烦程度眼泪就要流下来,绥远王什么的也要稍微往后靠一靠了。他苦着脸低声乞求裴夏:“你病好了可得早点回来啊,孔先那个不靠谱的就会压榨我,整个刑狱司上下我可就指着你能帮我点忙了……”

“是——我这不是现在就想走吗?”裴夏无奈。

“现在还是别了。”吕方挥了挥手,跟着管家去取尸骨,只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第二十五章 山神案(十三)

慕长安是想端一下架子等裴夏主动来找他的,谁知这一等居然就等来管家和芸儿来说人已经走了。

“什么?”慕长安不可思议道,“她就这样走了?你们也没拦着她?”

管家莫名其妙:“不是殿下您说的裴姑娘只要不是去书房,别的地方想去哪都不用拦着吗?”

高亦成对管家投去同情的一瞥,他今天也这样莫名其妙过一回。

管家看慕长安的脸色,揣摩了下他的心思,试探着问:“那要不然我这就去把裴姑娘请回来?”

“算了。”那丫头大概是真的在急案子,何必跟呆子一般见识。慕长安一面怄气,一面又觉得有点高兴。揣着玲珑心思小心谨慎地应对他的裴夏固然有趣,这样直率一点的裴夏却更鲜活。

这大概是有病,还病得不轻。最近还是太放松了,作为一个王爷,要有王爷的样子,怎么能一直跟手下胡闹呢。

慕长安检讨完了自己,自觉已经调整好心态了,于是继续又问:“她走前都干了些什么?可有交代什么话?”

“裴姑娘走前去探望了卫九。”管家回话。

去探望卫九都不来感谢一下她的救命恩人,可是越长大越有出息了。

慕长安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假装并不在意,然后他看见了芸儿背在身后的手。

“你手里拿的什么?”

“裴姐姐给我编的蛐蛐儿!她说得空了再来拜访殿下。”芸儿献宝一样的拿出一只草编的蛐蛐儿。

不光去看了卫九,还给芸儿编了蛐蛐儿!对他就只留了一句话,还不来亲自和他说!

慕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行抢走了芸儿的蛐蛐儿。芸儿楞了一下,“哇”地一声哭出来,院子里几人登时乱成一团,慕长安这下心里才舒畅了,几年了从来没这样舒畅过。反正天高皇帝远,又是在自己府上没外人知道,此时不由着性子胡来还等什么时候?

裴夏并不知道她刚刚给绥远王府制造了一起小混乱,她本来是想要跟慕长安当面道谢的,但听管家说殿下回来以后惦记着她和卫九的病情,一直没好好休息,这会正补觉呢,要是有事的话他就去叫醒殿下。

裴夏想了想慕长安那个虚弱的身子,说真的挺感动的。慕长安身子不好,按卫九的说法,到了冷的地方会更难受,就这样他还亲自去深山里找她,又亲自把她背回来。她这会不过是来告个辞,没多要紧的事,何必扰人呢,至于感谢一事可以改日再专程来拜访。

裴夏跟管家交代好这些,自觉礼数上也过得去,便离开了。毕竟她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管家不拦她,说明人家王爷都没有特地交代过要留她,她要是非得赖着见上王爷一面才肯走,那才是失礼呢。

裴夏这番想法是没什么问题,错就错在她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错估了自己在慕长安心中的分量,更想不到那个心思深沉的绥远王能幼稚到这种程度,连小孩子的东西也抢。

回到刑狱司,大家正忙成一团,一干差役正忙着将骸骨洗净,吕方则在一旁将洗净的骸骨放在席子上拼凑起来,用麻绳穿好。还好裴夏当时挖骸骨的时候将几具骸骨分开包裹了,虽没有那么仔细,但基本是对的。要是胡乱裹在一起,光把几具骸骨分辨开就够头疼好一阵子的。

“你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让你再休息几天吗?”看见裴夏回来,吕方吃惊地问道。

“没什么大碍了,崴了脚又不是断了手瞎了眼,不影响做事。”裴夏上前给吕方搭把手。

是她自己回来的,这绥远王总不能怪我了吧!吕方确实有够忙的,也不跟裴夏多客气,让人给裴夏搬了把椅子来坐着,跟他一起干活。

除了范洗那具骸骨完整点,其余坑中的骸骨不知道是不是一具具扔下去,后面的砸断了前面的缘故,再加上裴夏跌进坑里踩了一脚,有些部分碎的厉害。两人拼凑了一夜,后面孔先回来了也帮着一起拼,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把七具骸骨全拼凑好。

刑狱司后面的院子里有一个长五尺,宽三尺,深二尺的地窖,是专门挖来用作蒸骨验伤的。差役们先将里面堆放好柴碳,把地窖烧红后撤掉火,再用二升好酒,五升酸醋泼洒进地窖,趁着热气蒸腾把骸骨抬进去,用席子遮盖上。

这法子裴夏以前也用过,不过没有这样现成的地窖,都是当场挖的坑,比这个粗糙很多。

等蒸骨的时候,吕方一拍额头,对裴夏说道:“曹大人已经写信给沛陵知县和陔州刑狱司了,你把你那日在村里所见的详情写一份口供,回头我让人再送过去。”

裴夏写好了口供又等了一个时辰,地窖冷却,差役将地窖里的那具骸骨抬出来。裴夏从屋子里拿出一柄红油伞,迎着太阳撑开,照见几乎全身的骨头都有大片血荫。

裴夏验过这么多尸,验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还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这是……”裴夏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把人活剐了啊……”吕方喃喃道。

虽然在场的几人都听说过范洗的传闻,但那时候毕竟还小,也没亲眼见过周围的孩子出事,可怕当然会觉得可怕,却不会像现在这样触目惊心。

此时已过到申时,来不及蒸第二具骸骨,但是凭这一具已经可想而知,接下来那五具少年的骸骨应该情况都差不多。

大家心情都很沉重。虽说那些村民是很可恨,可是一码归一码,这不是范洗就能如此残忍的理由。

“这么罪大恶极的人还没让他自己尝尝千刀万剐的滋味就死了……”孔先很是不平。

范洗那具骸骨发黑,明显是中毒死的,当然死前还有没有发生过其他事也要等到蒸完骨验完才知道。不过裴夏根据当时发现范洗骸骨地方的周围环境来看不像是被活剐过的,整个屋子里都看不到血迹。

当天晚上,曹炎章也处理完了手上的案件赶了回来,他听完裴夏汇报的在沛陵的调查结果,只安排吕方一人负责继续验骨,其余人全派出去寻找裴夏在山里遇见的那个神秘人。

大家晚上囫囵睡了个觉,一早就各自出发寻人去了。

刘武自搬来刘家村以后,据孔先的调查再没离开过邱州,也就是说那个神秘人当时应该也在邱州才对。当然这一切得建立在裴夏的推测没错的情况下,如果那个神秘人跟刘武的死没有关系,那么这件案子就得重新再梳理。

别说整个邱州,就光一个邱州城就有十多万人,哪怕孔先已经查出了刘武死前的去向,这找起人来依旧是大海捞针。

三天过去了,一点进展都没有,案子陷入了死胡同。

也许那人就是在路边看了刘武一眼,刘武自己都没发现他;也许那人根本不在邱州生活,只是往来路过,也没什么人认识他;也许杀了刘武的人根本就不是云笙的儿子……

裴夏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沮丧,甚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这日,裴夏刚要出门,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卫九!”看见门外的人,裴夏有些惊喜。那日她从绥远王府离开的时候卫九还在昏迷中,大夫说没有危险了,但到底还没醒,眼下这人已经活蹦乱跳了,看气色恢复得不错。

“你怎么来了?”裴夏把卫九让进门,只见卫九后面还跟着芸儿。

“裴姐姐!”没有慕长安在跟前,芸儿大胆多了,扑上来抱住了裴夏。

“芸丫头天天在府上吵着说想见你。殿下说我恢复好了,也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挂心,就让我俩一起来了。”卫九把芸儿从裴夏身上扒下来放到凳子上。

“我给裴姐姐带了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裴姐姐你能不能再给我编一个蛐蛐儿?”芸儿期待地看着裴夏。

“我这没有能编蛐蛐儿的草,上次不是给你编了一个吗?”这才过了几天,应该不会坏这么快啊。

“我带啦!”芸儿揭开她小篮子上的布,里面除了一包桂花糕,装了满满一蒌草。

“这么多……”裴夏惊了。

提起这个芸儿还委屈:“裴姐姐给我多编几个吧,不然又叫殿下抢去了。”

听芸儿说了那天她走后的事,裴夏哭笑不得,觉得自己需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绥远王了。

裴夏编着蛐蛐儿,卫九随口跟她聊天:“裴姑娘最近很忙么,怎么也不去王府坐坐?”这话是慕长安让他问的,也就卫九心思单纯没多想,当时一同在场的高亦成一听就明白,前面什么卫九恢复好了该去让裴夏看看,免得人家挂心都是幌子,这句才是重点。

说起最近,裴夏又蔫了神:“最近案子很头疼,查了好多天了也没有结果……”

“很复杂吗?”卫九问道。

裴夏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要说复杂倒是没多复杂,就是裴夏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按她的思路再继续查下去,如果她想的是错的,那可能不光浪费大家的时间,还会贻误抓捕犯人的时机。

卫九不懂这个点头又摇头是个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下,大概是裴夏自己心里也很矛盾,便道:“既然连你都想不明白,何不去问问裴大人?”

第二十六章 山神案(十四)

卫九话刚说出口,猛然想起来裴姑娘的父亲是裴启方这件事是他们秘密调查的结果,也不知裴姑娘有没有主动跟殿下提起过,如果没有,那自己这样说岂不是暴露了殿下暗中调查过裴姑娘?

这边卫九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裴夏生气,那边裴夏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慕长安会调查她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况且这还是她故意让慕长安查到的。

倒是卫九的提议让她眼前一亮。对哦,怎么忘了这事!

起了回去的心思,裴夏便坐不住了,送走卫九和芸儿以后,她东西也没收拾,直接出门雇了辆马车奔道米县而去。

裴夏到达裴启方的小院时,裴启方并不在家,哑伯打手势说裴启方去找齐大人下棋去了。

裴夏又转去县衙,道米县县衙的公差们都跟裴夏很熟,用不着通报就直接让裴夏进去了。裴夏寻到县衙的后院,果然在这里找到了裴启方和齐鸿。

“哎呀!这不是裴丫头嘛!你怎么突然回来啦,也不先差人报个信。”先发现裴夏的是秋娘,她原本是坐在齐鸿边上的,看见裴夏立刻欣喜地迎上来。

齐鸿一听说裴夏来了,连忙起身行礼:“裴姑娘。”

不管别人怎么样,在齐鸿心里裴夏还是那个尊贵的公主,礼不可废。然而裴夏自己都不这样想了,每次齐鸿行礼她都侧身避过不受,再以晚辈之礼见过齐鸿。

“你俩别整这些客套的了。”秋娘拉着裴夏的手坐下,问道:“你在邱州怎么样?那边辛不辛苦?那个曹大人好相处吗?同僚可有人欺负你?”

“你这问题也太多了,让裴姑娘如何回答你?她刚回来,你且让人家好生歇歇。”齐鸿无奈地看着自家夫人。

“我还不是关心,问问咋啦!”秋娘不乐意地瞅了齐鸿一眼,齐鸿立刻闭嘴。

裴夏笑着回答:“还好,不怎么辛苦。曹大人是个好官,同僚们也都很好。”

这边三人说的热闹,裴启方就不乐意了。

他平生除了查案,唯一的爱好就是下棋,奈何下了这许多年,棋艺还是奇烂无比。昔日在京中出任大理寺卿,一方面很忙,另一方面裴大人也要些脸面,就很少与人对弈。从京中出走以后,没了包袱,又好不容易在道米县找着一个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因此裴启方一见县衙无事便来找齐鸿下棋。

偏生齐鸿老实,裴启方来找他他也不懂找个由头躲着,每次都苦着脸作陪。裴夏有时候甚至怀疑,当初裴启方让她去县衙帮忙是不是就是为了让齐鸿能够快点破案,好有空和他下棋。

眼下难得的时机就这么生生被打断了,裴启方不悦地清了清嗓子,提醒在座的三个人,见齐鸿又拿起了棋子,脸色才好看了一点。

“师父。”

裴夏行礼,裴启方“嗯”了一声,一边下棋一边问道:“你怎么这就回来了?要是我没记错应该还没到放假探亲的时候吧?”

“是遇见了一个案子,我有些拿不定主意……”裴夏从最初发现刘武尸体起疑心开始,讲到从老树村回来验骨、寻人等一系列经过,末了说道:“已经这许多天了还是没有一点进展,我很担心是不是我弄错了方向,一开始从刘武那里就错了,也许一切都是偶然……”

裴启方眼皮都没抬,说道:“你知道大理寺每年能接到全国多少起悬而未决的疑案吗?发生在村里的案子要经过知县、知府和地方刑狱司,一个两个是饭桶,所有人还能都是饭桶?”

裴夏不明白裴启方的意思,裴启方继续说道:“我当年曾见过一起发生在京郊的案件,案发时间在深夜,没有目击证人。案发后又下过一场大雨,早上有人发现尸体后,附近的村民争相围观。等京兆府的官差赶到现场的时候,现场的痕迹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凶器也找不到。官差们没法,想从作案动机下手,然而所有有动机的人都没有作案时间。”

裴夏听得好奇,问道:“那最后是怎么抓到人的?”

裴启方“哼”了一声:“哪里抓得到人,好几年案子都没破,直到有一次有个富商喝醉了酒,在酒桌上说昔日落魄的时候曾经做了个梦,菩萨指引他说现在起来出门去,杀了他碰见的第一个人就能从此财运亨通。这人根本就不认识死者,所以官差从来没查到过他头上。”

“怎么会这样……”这简直颠覆了裴夏对查案的认知,在她以往的经历里凶手总是和死者有联系,他们作案时有动机,有逻辑可寻的。如果都像这样乱来那还怎么查案?要是这人不说,岂不是一辈子都会逍遥法外?

“确实有偶然性的杀人案,如果犯人足够狡猾,查起来会非常困难,破不了案也算不上稀奇,没什么不可接受的。可你难道就能因为这样不去查了吗?偶然性只是千万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就这一种就让你消沉至此,以至于你连其他可能性都不想去查了?你追了这个案子才多久?你敢肯定地告诉我你没有疏漏过任何哪怕最微小的一点蛛丝马迹吗?”

裴夏低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几天她确实走访了很多人,可是要说真就一个没漏她也不敢打包票。

裴启方看裴夏的神情就知道,于是更严厉道:“查案有时候确实需要依靠一点运气,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你连人事都没尽,就想把责任全推给天命?”

听了裴启方的一番话,裴夏豁然开朗。与其在那里猜测这件案子可能根本就破不了,因此而终日惶恐心神不宁,不如去好好梳理线索,坚定地彻查每一个疑点,查遍所有能查的地方,问遍所有能问的人。

有了决定,裴夏便不打算再久留,当即辞别了裴启方和齐鸿夫妇。秋娘要送送她,裴夏半抱着秋娘拦住她说不必麻烦,改日得闲了接秋娘过去玩。

“这孩子,也不吃个饭了再走!”裴夏走后秋娘嗔道,她轻推了下齐鸿,“哎,你有没有觉得裴丫头这回回来比以前好像开朗了许多。”

“呃……”齐鸿自知自己在这方面比较迟钝,虽然自己没有感觉到,不过既然夫人说是这样,那就一定是这样!比起这个他更好奇裴启方之前说的那个案子:“裴兄,你说的那个案子是真的么?”这个问题秋娘也很想知道,夫妇二人齐齐望着裴启方。

裴启方斜了齐鸿夫妇一眼,说道:“哄小孩的话你们也当真。那人杀了人,血沾了一身,邻家的狗闻着味叫个不停,当晚就被抓了。”

齐鸿与秋娘:“……”呵!亏得裴夏那般信任你。

趁着齐鸿出神,裴启方落下一子定了输赢,心情大好。方才他之所以这样跟裴夏说,是因为他觉得裴夏推断作为一种假设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待进一步查证。这丫头只不过是受了点打击一时失了自信,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他对她有信心。

回到邱州城,裴夏重新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在上面标明刘武死前的路线。她决定先不去想什么范洗什么云笙的儿子,就从最初的案子查起。

按孔先调查所说,刘武最后一次回刘家村是在上月初八,他在刘家村呆了两日,之后去隔壁村蹭了人家一顿丧宴,再然后他便来了邱州城找他的表弟借钱。刘武找他这个表弟借钱不是一次两次了,表弟很是烦他,但是又躲不掉,被纠缠不过,每次就借给他几吊钱。

得了钱,刘武就上了一家赌坊,他的手指就是因为好赌欠了钱被人砍掉的,可是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一有钱就要来玩玩。这天他依旧来玩了几把,据赌坊的人说还小赢了一笔钱。

奇怪,一个赌鬼,赢了钱居然就走了?裴夏见识过赌坊里那些嗜赌成性的人,像刘武这种连砍了手指都戒不掉的,手上只要有钱,不输个干净绝不会走。

裴夏在赌坊打了个问号。

从赌场出来,刘武去了一家首饰铺,这里裴夏之前去查问过,刘武只进来转了一圈,什么都没买就走了,再然后他就出城往榆田县方向去了,但榆田县没有人见过他,可能是没有进县城直接回刘家村了,然而刘家村也没人见过他,刘武就这样失踪了。

刘武一个光棍,又没个相好,为什么要去首饰铺?这是裴夏在陷入自我怀疑消沉懈怠之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他显然是想买东西的,不然不会专门留了银钱,这件事对他很重要,重要到他居然可以暂时克制住自己继续赌下去的欲望。他从赌坊出来时身上的银钱不多不少,刚好够买一支样式简单点的发簪或者镯子,可他却没买,就这样回家了……

这还是很奇怪,如果他临时改主意不买了,为什么没有回去继续赌呢?

裴夏在首饰铺旁也打了个问号,决定再去这两处查问一下。

第二十七章 山神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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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山神案(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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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山神案(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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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山神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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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山神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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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山神案(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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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山神案(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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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山神案(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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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伪公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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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伪公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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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伪公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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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伪公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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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伪公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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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伪公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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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伪公主(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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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伪公主(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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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伪公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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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伪公主(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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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伪公主(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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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伪公主(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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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伪公主(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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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伪公主(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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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伪公主(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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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伪公主(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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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伪公主(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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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伪公主(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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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伪公主(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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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伪公主(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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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伪公主(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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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伪公主(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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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伪公主(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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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伪公主(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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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伪公主(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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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伪公主(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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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伪公主(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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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伪公主(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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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伪公主(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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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伪公主(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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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伪公主(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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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伪公主(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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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伪公主(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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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坦白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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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九章 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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