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钦天监 - xp1024.com
《大胤钦天监》


序章 黄河西来决昆仑

钦天监观星台,西陵。

一个身穿便服的小吏慌慌忙忙地跑到了停在山门之前的马车旁,凑到马车的窗边“大人。”

“真人那边怎么说?”

“真人卜了一卦,结果在这,”那小吏把一个木筒捧到了窗口,窗口伸出一只手,拿走了木筒,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了中年人的声音“走,回京师。”

一阵狂风掠过,不知是它们激荡着天空中漆黑的层云,还是那厚重的云海生出这桀骜的狂风,这狂风如同不畏惧尘世的一切权威一般,掠过西陵门前的巨大牌匾,掠过檐角那表情骇人的石兽,又掠过观星台中传说用于镇压“邪物”的高塔。

一道天雷闪过,将那隐约只能看到轮廓的辟邪塔镀上一层青蓝的色彩。车轿中的那双眼睛望着那高塔,喃喃道“天下,有变啊。”

跳上车的小吏似乎听到什么,回头问了一句“大人,您刚刚有什么吩咐么?”

车中人摆了摆手“没有,尽快回京师,面见老官正。”

马车顺着崎岖的山路前行着,速度虽然不快,但是对于在山路上走而言,已经算急上许多得了。西陵,顾名思义位于京师西边的西山之中。西山是大胤朝京师西边的一座山岭,胤朝高祖得仙人指点,在西山东部堆土造山,引龙气入皇陵,也就是东陵,又将原本的西山郡城扩建,改称京师,距今,已有二百余年矣。

这车中的官员身负使命,更何况在陡峭的山路上,他坐在车中也坐不安生,便愈发急躁起来,撩起帘子,连连几次低声问道“能再快点么?”

但是每一次他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老爷,这是山路,小的没法再快了。”

老天似乎是在与这官员开玩笑一般,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原本陡峭的山路变得更加湿滑,车夫不得不放慢马车的速度。而这官员,虽然能理解车夫不想一命呜呼,身受连尸首都无人收敛的厄运,但是却仍想尽快回到京师的钦天监之中复命,毕竟,他怀里的,是关乎天下苍生的文书。

风夹着雨,噼里啪啦如同玉珠落瓷盘一般砸在车顶,让车中原本准备读书的这位大人,更加静不下心来,他只好四处看看,这雨中西山的风光。

左边是万丈深渊,如果跌下去,九成九会被下面参天古树的枝干扎一个透心凉,而右边,则是山峦本身的石壁,更没什么可看的,于是,他望向后方。

不知何时,后方已经有了两个骑马的黑衣人,那黑衣人背后背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长管,腰间佩刀,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但是他似乎能够感觉到,这两个黑衣人距离马车,越来越近了。

“小子。”

“大人您叫我?”前面的小吏撩开帘子,看着车中那人。小吏身上已经湿透,无论是头发还是头冠都完全被雨水打湿,满脸是水的他必须要在这位钦天监的大人面前装出个样子来,以求提拔。

“后面那两个骑马的人,是西陵的人么?”

小吏探头看了一眼,摇摇头“不是啊。”

“那是官军的人么?”

“也不是啊。”

听到这,车中的大人倒吸一口凉气,他根本不敢想后面那两人到底是谁,运气好的话,可能是强盗山匪这些给上些钱就能打发走的绿林好汉,但是如果对方是“阴兵”的话,恐怕自己是没法活着回到钦天监了。

他正想着这些,突然听到背后的马蹄声急促起来,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个黑衣人不知何时驱动起马蹄,直奔自己所在的车驾而来。

他急忙喊道“车夫!快点,再快点!”

“大人我不是说了么,咱这是山路,还下雨,咋快啊?快了还要命。。。”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打穿了车厢的一角,车夫一愣,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毕竟也是在京师给老爷们驾车的人。但是他不确定,那就是火铳的声音。而很快,下一声响起,让他整个人浑身一个激灵,紧握缰绳,高喊出声“驾!”

拉着车的两匹马听到主人这声呼喝,也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拉动车厢,扬起蹄子顺着山路朝前跑去。而身后的那本就急促的马蹄声变得更加急促起来,没过片刻,后面的两人又射出两发子弹。

“大人,他们手里的是红毛人的军械!”

“红毛人?红毛人来劫我们干嘛?”车中的那人吼道,此时此刻,马车已经颠簸得不成样子,他不顾仪态,死死抱住窗框,尝试着不被甩下去,而到了某一个角度略微险峻的转弯处,那名小吏,却因为没有可以抓扶的地方,被直接甩下了车,跌下万丈深渊。

但是无论如何,马车还是要尽可能朝山下开的,这辆马车在山道上疾驰,跑过这条道几次的车夫清楚,只要再过两个弯,就是笔直的一条下坡,冲下那个下坡就是官道,上了官道不用跑多远就有驿站,驿站中驻扎的官军足够这两个山贼匪寇喝上一壶。

但是问题是,他们能不能真的上官道?

后面的两匹马已经追上了马车,一枪又一枪,子弹几乎是贴着车中那人的身体飞过,而到了这个极近的距离,他们似乎也知道,不必再使用火枪了。便收起枪,拔出了长刀,只一刀,就削去了马车的四分之一个车顶。

车中那人此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像是个受了惊的兔子,抱着马车的窗框,仿佛除了砍掉他的胳膊以外,再没有什么让他松开手的方法。

不过那两个黑衣人显然不这么想。

其中一个黑衣人从右侧挤到马车和山体中间的空隙中,将长刀插到车轮的轮辐之间,右轮失去控制的马车,重重地撞向山壁,随后被山壁一弹,跌落悬崖。

两匹马一辆车顺着山崖一路向下,砸断无数枝条,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落到了地上,两匹马和车夫登时毙命,而马车也摔了个粉碎。

他倒在马车之中,那个木筒已经插到了他的小腹里,血肉模糊,剧痛缠绕着他的心神,他感觉自己恐怕是活不了多长时间了。艰难地爬出马车,他驱动着自己已然失去力气的脖子,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愣是没有半点活物的迹象,想必也是要殒命于此了,而这木筒,恐怕也不可能送到京师。

就在此时,旁边的树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他心想着估计是哪里的野狼嗅到了血食的味道,想要生啖人肉马肉,便驱动着自己愈发不听使唤的身体,尝试着往马车里缩一缩。

他不想死于野狼之口。

但万幸的是,那不是野狼。

一个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小孩拎着弹弓,看衣着应该是附近猎户或者农家的孩子,他先跑到马车前,在马夫身上翻找了一下,把摸到的钱揣进怀里,然后又找到车厢这边,看到了他。

青色的官服此时已经满是血迹,他艰难地将肚子中的木筒拔了出来,然后又从怀里摸出了些碎银,单手递给孩子“小孩儿。。。帮我。。。送到。。。京师。。。钦天监!”

那小孩似乎也没少见到过这样的场面,接过木筒和银子,朝他一鞠躬,便迈着小步跑了。

“老官正,”他口中念叨着,倒在地上“浮云,蔽日。。。凶。”

很快,便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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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皇城西南角,钦天监。

老人一身黑袍,背着双手看着面前光秃秃的树枝。

他的黑色官袍上系着一根红底白玉带,头上简单地用一根翠玉簪子固定着一头白发。那簪子看起来很简陋,似乎是街头二三十个铜板就能买到的东西。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英德还没回来么?”

“禀老官正,还没回来。”空气中响起一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阴仄声音,老人听到这声音,亮出左手,大拇指在指节和指肚上来来回回点了几下,闭上眼思索了片刻,仿佛一块石雕的老人像一般,然后突然睁开眼,眼中数十种情绪交揉在一起浑浊不堪,而其中几乎占了主导的情绪,就是恐惧“骆英德死了。”

“报!”

老人此时的情绪还仍然被恐惧的潮水所环绕,传令兵一样的人的这样一声高喊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他转头望去,发现看门的卫兵双手捧着一个木筒,跪在自己身边“老官正!有一个小童说是要把这个送到钦天监!”

看着那染血的木筒,老官正眼中的恐惧淡了许多,他拿过那个木筒,叹了口气“唉,英德啊英德,何必呢。”随后打开木筒,看到上面的纸条上,写着两行字: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

看到这两行字的一瞬间,老官正浑身上下打了个哆嗦,他转头对卫兵道“请监正来。”

“是。”

没过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李子色官服男人走到老官正身边“居士有何吩咐?”

“监正,您若方便,帮我请另外三位官正到炁元宫。”

“居士,另外三位是指?”监正表情有些怪异,他不知道老人所说的另外三位官正是指谁,钦天监,可是有五位官正的。

“除了我大师兄都请过来。”

“是,居士。”

没一会儿,老人便来到了幽暗的房间中,房间正中是一张圆桌,桌边共有五个位置,而却只做了三个。他身边跟着自己所属的五官监侯,手中捧着一沓他桌上拿来的纸。

钦天监的另外三位官正都坐在了桌边,他们看着走进门的老官正,多少有些不明所以,毕竟今年的历法已经修完,本来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召集五官正的事情了。

“怎么?师傅那里,有结果了?”

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从桌子的一边传来,老官正看了他一眼,朝旁边的那个小监侯一挥袖子“读!”

“是,”小监侯清了清嗓子“显禛元年二月,江右郡会倾山崩,有血泉涌而出,须臾成池,腥闻数里。显禛元年二月,铎安郡地震,雄雄有声,其声如雷,延接千里。显禛元年三月,东海郡出大鱼,长十丈,横海岸,作婴儿声。四月,海水溢,坏居民庐舍数千,溺死者甚众。显禛元年三月,北山郡雨土。显禛元年四月,舜州九郡大蝗,食百草无遗,牛马相啖毛。”

随着监侯的朗诵,几名官正都拿出了纸笔,不知在算着些什么。一人拿过旁边的毛笔,蘸了蘸口水,在纸上写起来,一人拿着一根炭笔在桌上画着,较为年轻的那人闭着眼,似乎正在心算。而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的左手大拇指,都开始在指肚上点来点去。

老官正看旁边的监侯读得速度过慢,便一把把那一沓纸抢了过来“读的东西太多,我来。元年五月,南三州虫食禾,大饥。元年五月,江南大水,漂浮屋市。元年五月,北原郡黑风昼晦,雨血三日。元年六月,晏平郡大雪,深尺余,冻毙青苗。元年六月。。。”

老官正越是读,几人的表情也就愈发阴沉,突然,一位官正连连咳嗽几声,一口黑血喷到面前的纸上。

“各位师弟,还要我继续么?”

三个人看着他,那较为年轻的一人低声问道“二师兄,您突然跟我们说这些,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老官正没说话,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筒,将其中的纸筒丢到了桌上,年轻的那官正拿过纸,扫视了一圈。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朝中有奸臣?”

“不止,”他旁边刚刚用炭笔记录的官正叹了口气“朝中的奸臣不是我们该担心的,如果只是‘浮云蔽日’这等小事,师傅也不必在信上写下这些。。。”

那刚刚喷血的官正抹了抹嘴角的血,开始仔细地观察着自己喷出的血迹,又拿手指蘸了蘸那粘稠的黑血,声音低沉沙哑得像是渴血的饿狼“现在才什么时候啊?显禛二年三月啊,老二记灾的簿子就已经这么厚了。。。元年二月到六月的这些凶象,比前朝三十六年加起来都多!”话说到这,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抓着自己的头发,颤抖着深呼吸起来。

老官正朝监侯挥挥手,示意他出去,而那监侯一点头,便退了出去,留下屋中四位官正。

而这四位官正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大胤,要完。”

这句话说完,又是死一样的沉默。

“那怎么办?是要为大胤续龙脉,还是寻龙子?”过了半晌,那年轻些的官正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中显然透着几分焦急。

老官正,叹了口气,低沉着声音“三位师弟,不是我清元倚老卖老,现如今,大师兄探龙子突发恶疾,疯癫不堪。新帝登基第二年,便生如此异象,清元我,请各位师弟闭关,等到四海平靖,九州安宁,再出山不迟。”

另外三人彼此确认了一下眼神,随后那咳血的老人点点头“那二师兄,一切便交给你了,天数有变,神器更易。。。”

老官正点点头,低声说道“一姓万世,黄粱梦境而已。我懂。清正,你们,去做闭关的准备吧。”

三人不知何时,消失了。留老官正一人,站在昏暗的大殿中,他叹了口气,推开门。门外,初春的狂风摇着枯树的枝干,老人叹了口气,他摸出怀中的一个金铃,走到庭院之中。那狂风无情地打穿了他的官服,但是他却如一棵老树一般,岿然不动。

似乎是想要继续摧垮这个狂风中的老人一般,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青紫色的大雷,劈到京师太庙墙西镇国寺的高塔上,将那宝塔映得仿佛正渡雷劫一般。而后,天空中突降暴雨,葡萄大的雨珠,如铳弹般打在屋檐上、地面上、树枝上,还有老人的身上。

老官正冷笑两声,左手抽出发髻中的翠玉簪子甩在地上,右手拎着一个金色小铃,披头散发的他,此刻如同一个老疯子一般站在院落中,他甩掉鞋子,把袜子也脱了,赤着脚,先是大笑几声,随后脚下踏起罡步,右手铃铛摇起来。那清脆的铃声,似乎是带着某种神力一般,超越了那无穷尽的暴雨声音,在京师的天空上,不断环绕奏响着。

老人左手拾起一根木棍,在暴雨的庭院中做起剑舞,右手摇着铃铛,张口高歌起来,他的声音,像是一把老琴,沙哑破旧,又像是奏响的编钟,低沉威严,这声音随着铃声,伴着雨声,漫过整个钦天监,整个京师,甚至整个大胤朝的江山:

“天象异,败日浮云霹雳。”

“江右飞蝗江左旱。”

“斗金三升米。”

“扬乐焚香陈币,叩拜四方五帝。”

“欲问九州多少恨。”

“多胜西山蚁。”

第一章 噫吁嚱(一)

世人常说,钦天监是造福万民之所。

观天象,定四时终始,勘地脉,晓八方祸福。

每年,钦天监所定的历法都会在年终左右发到各州各郡,又由书行官府刊印售卖,士农工商家家户户都要备上一份,农人家的称为春秋历,看了便知何时播种何时收获,商贾家的称为流年历,老练的账房或是行商看了便知何时何物价格高低。

不过历法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每年年中开始筹备,秋末冬初就已经有个初稿,等到深冬的时候确定准确无误之后,交往各地书行刊印,到腊月岁末,基本上就可以准备售卖了,历年来皆是如此,也没出过差错。

钦天监真正的要务,是勘定祸乱。

说是祸乱,实际上乱军暴匪之类的人祸也不消让这些老人家处理,自有官军平靖,钦天监所勘定的祸乱,是天灾。

显禛元年,大官正,秋官清本居士带武师兵丁数人,前往东海郡,查大鱼事情,四月往,六月还。回来之后,清本居士大病一场,随后口中连道“天生异象,将有国难”,又在钦天监大院中书画星图,披头散发日夜不停。二官正,冬官清元居士料定大官正是受了巫蛊祸乱,得了失心疯,故将大官正锁在卧室中,日夜遣人打扫送餐,并将大官正所书所画带到二官正处。

庄赦便是今日帮大官正打扫送餐,并收拾他的手稿的人。

将近三十的庄赦是大胤靖元二十三年的进士,登科之后已过了三年,官拜钦天监灵台郎,原本是个从七品,在西陵观星的小官,也算是安逸闲职。但是他进了钦天监第二年,便受大官正青睐,非要让他在身边做一个副手。

庄赦想着这也是好事,毕竟当今圣上,显禛皇帝是位喜好灵异鬼神之事的皇帝。先皇的时候,科举时考四时变化数术易理是为“天论”,各地物产山川变化是为“地论”,政务时事黎庶百姓是为“人论”。庄赦所作天论震惊四座,无奈地论人论平平无奇,便得了个钦天监的官职,当时身为皇太子的陛下,还亲自探访他们这些所作天论优异非常的进士们。在显禛朝做一个钦天监的官,得皇帝器重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想到三月时出了东海郡十丈大鱼的事情,清本居士带人前往,回来之后便疯癫不堪,自己也就变成了给清本居士照顾饮食起居的一个杂役,显禛二年的历法修订都没有带他一个。他站在清本居士门前,顿觉寂寥困苦,手中拎着给居士的斋饭,仿佛是拎着几十石的担子一般。

他敲敲门,推门而入。厢房中,一个白发白袍的老人伏在地上,地面上铺满了白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还画着许多星象变动。自清本居士回来之后,他便日夜不停地书写这些东西,这样的稿子每月能积出一座小山。有人问清本居士这是什么,老人也不回答,平日洒扫的时候也不言语,仿佛哑了一般,除了写画这些东西,再不会什么别的事情了。

他将斋饭放到旁边,收敛这些老人写画出来的稿子。收捡碗盘和清理便桶这些事情倒是不需要他来,他无非就是给老官正送一顿斋饭,然后再收敛这些稿件而已。等他带走稿件,自然有下人来清理大官正的房间和便桶。

“老师,这些稿纸我带走了。”庄赦指着地上的那些稿纸。

清本点点头。

庄赦随后关上门,开始整理地上的稿纸。稿纸上的内容就和以前一样,杂乱不堪,文字甚至无法形成句子,而星象图则严整得异常,按理说清本居士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怎么可能如此准确地画出近期的星图。

他带着疑问收敛着这些文件,但是他也知道,这疑问可能要让他困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人解答。

“庄赦,你恨我么?”

不知为何,庄赦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声音苍老平和,而且格外熟悉。他震惊地望向那边的清本居士,老人已经盘腿坐在床上,双眼盯着他。

“庄某不恨老师。”

清本点点头,指了指一边的红木大书桌,也没说话。而庄赦则走到那桌边,看到上面有一张纸条,上面简单地写着几个数字。

“壹捌零玖贰贰。”

他看着这几个数字,有些不明所以,老人闭上眼,叹了口气“帮我这个忙吧。”

庄赦看着清本,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是清本却完全没有多说半句话的意思。他把纸条收进怀里,把刚刚收起来的稿纸都卷在一起,离开了清本居士的厢房,直奔钦天监的冬官书房。

他走到冬官书房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苍老的一声“进来吧。”他便推门而入。

这里的陈设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架子上是各种各样的黑色摆件,花瓶茶壶如意石兽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而木桌边上,同样坐着一位一身黑袍的白发老人。

“老人家还是之前那副样子?”

“是,老官正。”庄赦把纸卷放到旁边书架上同样塞着无数纸卷的地方。

“老人家没跟你说些什么?”

此言一出,庄赦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冬官正已经知道清本跟他说的那几句话?

但是转念一想,他才想到也不太可能,冬官正每次都要问一句“老人家说没说话”,这次也不例外而已,不太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老人家就和以前一样。”

冬官正点点头“好,好啊,一样就好,一样就好。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冬官正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近几年宇内澄清,正是修炼的时节,另外几位官正都已经闭关了,今年的历法事情,可能比较紧张,七月就要开始办,可能几位在西陵观星台的灵台官都要请回来。你到时候,估计也要挑起大梁,今年的历法要是没出纰漏,我会奏请圣上酌情把你们几个升职到太庙或是各州的大庙中当个司祭,做好心理准备。”

“谢老官正。”

“好,你可以走了。”

“是。”

房间里只剩下冬官正一个人,他站起身拿过刚刚送来的纸卷,一一摊开,写着文字的内容也不看,只看星图的部分。而他自己也从旁边拿出一个簿子,打开,和清本所画的星图比对起来。

越是比对,他的表情也就愈发难看。

清本和他都是做了几十年官正的人物,他本职是驱魔祓禊,对星象占卜虽然也很熟悉,但是却不像本就是灵台郎出身的清本,熟悉星空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但是就算这样,他也看得出不同来,整个星空,有足足几百处不同。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出门。他下属的几个监侯凑了过来,朝他一躬身。

“各位,历法的事情怎么样了?”老人看到几人,直接问到。

“禀老官正,已经修到七月了。”

“好,好啊,”冬官正点点头“这段时间星象不稳,我怕对修历一事有所影响,你们速遣人往江南,东海,北山三郡的观星台,取星图来,如果不能如期做出历法,陛下怪罪下来,我们都难辞其咎。”

“是。”

监侯们一走,冬官正便一个人走到钦天监的后院,清本的厢房门前,他理着自己黑色官服的袖口,望向旁边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叹了口气“师兄啊,师兄,何必呢,医人不医将死,医国不医将倾。你已经害了你自己一次,为何还要冥顽不灵呢?”

里面并没有回话,过了许久,他似乎听到里面苍老的声音,在唱着些什么。

“梦登天兮惨惨白日,访古人兮懿德不再,雾霭长兮四野昏沉,忠且明兮摧云破暗,嗟乎,苍龙巡江望大海,海兽惴惴念麒麟。”

第一章 噫吁嚱(二)

庄赦回到家中。作为一名钦天监的从七品小官,他自当朝圣上登基之后,就成了京城里的红人。世人都知道当朝圣上喜欢占卜谶诲之事,钦天监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皇帝最青睐的地方,正六品的几位官正,无人不对其尊崇之至,而只是管理统筹钦天监的从五品监正,家门口也变成了常人摩肩接踵的所在。

而他,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则时不时就能收到那些比自己大了不止一级的官员送来的礼物,从鸡鸭鱼肉到收藏摆件不一而足。其中不少贵重的礼物卖了之后,甚至还能翻新几次自家的宅院。

家中除了他自然还有别人,他常年经商的哥哥把自家的一个准备考科举的孩子送到了他家,让他帮忙照顾一下,这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也算懂事,不太需要他怎么照顾,只需要跟邻里街坊打个招呼,让这孩子时不时出去蹭个饭,到时候再把别处送来的鸡鸭鱼肉给邻居们分上一点,也不算亏欠他们什么。他已经在家乡置办了不少田产,租给失地的农人耕种,收入已经差不多比他的年俸要多了。

今天,他回了家,看到侄子一如既往地正在读书,似乎是往期科举的天论集子。他也没打扰他,从家中拿了点碎银,换上便服,便离开了,直奔酒馆。

庄赦并不是一个多么爱喝酒的人,但是他这样的人却是的确无处可去。达官贵人们吟诗作词的雅致事情他一向不太上心,这段时间还没有什么庙会祭典之类的热闹事情,再加上他现在基本上是个闲官,所以基本上每次做完公务回了家,如果天还没黑,就会取点钱跑到酒馆去。

白天的酒馆一如既往地没什么人,掌柜倚在柜台上打着瞌睡,伙计们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闲聊,看到庄赦,急忙都凑了过来。

“呦,这不庄大人么?您请坐您请坐,今儿怎么吃啊?”

庄赦叹了口气,瘫坐在离门不远的一处椅子上“都什么有新鲜的?”

“烤好的鸭子有半只,梅子烧肉还剩二两。”

“炭烧的花生来二两,鸭子和烧肉我都要了。”

“好嘞,庄大人您喝点什么?”

庄赦想了想“现在天还亮着,就不喝酒了,有蜜水来点蜜水,没蜜水就要壶绿茶。”

“得嘞,您稍等,伙计们这就给您筹备着。”

坐在那里,庄赦开始思考起刚刚清本居士给他的那六个数字的含义。壹捌零玖贰贰这一串数字,乍一听并不能想到些什么,听起来倒有些像是谁的生日。

靖元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或者反过来,靖元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

总之,这不可能是本朝的时间。他需要去查一查,靖元十八年或者靖元二十二年发生了什么。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估计就是清本要他去查的事情,甚至可能和清本几个月前前往东海郡调查的事情有些关系。

很快,鸭肉、烧肉和花生就都已经呈到了庄赦面前。这些在京师街头巷尾的小馆多数用料讲究,口味虽不说是珍馐宝馔,但是也都可口美味。越是靠近皇城的小馆,便越是如此,原因也很简单,所有人都害怕如果哪位大人便衣出来吃饭,结果自己怠慢了。

鸭肉腌得入味,丰富的油脂加上富有西域风情的香料,仿佛爆竹在头脑中炸开,让人心神一阵恍惚。此时,再剥开几粒花生米塞到嘴里,两种不同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顿时冲淡了肉油给人带来的腻气,同时又让味道产生出新的层次感。

“诶?庄兄?”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吸引了庄赦的注意力,他抬头看去,发现是一个比他小一些,身穿青色官服的男人。乍一看有些眼熟,但是看了许久,却想不起来是谁。

“您是?”

“我呀,您忘了?贵人多忘事!”那男人自顾自地坐在庄赦对面“伙计,我上次存在你这的茶,给我泡一壶。”

“得嘞!”

庄赦打量了下这人,他八成也是这里的熟客,但是这里的熟客多了去了,和他同科的举子们经常来这里吃喝,哪知道这位是谁?

突然,他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

“诶!您是那个竹节状元郭渺!”

此言一出,那男人苦笑起来“庄兄啊庄兄,您说话是真不留情,竹节状元这名声,要是外人说起,恐怕还以为您是故意取笑我呢。”

“您屈居状元榜眼探花之后,当时排同科第四,竹节状元也是褒美之词,”庄赦吃了两口梅子肉“诶对,咱俩同科,也不知道您现在何处高就啊?”

“我啊,我刚登科的时候任中书省员外郎,前几日转到兵部给少傅领兵部尚书孙正然孙大人做事。”郭渺语气中带着些许自豪,庄赦不知道这孙大人是谁,但是大概能猜到是朝中的某位重要人物,便急忙恭维道“恭喜恭喜,不过在下常年待在钦天监,不知这孙大人是。。。”

“孙大人您都不知道?那您这钦天监可真是有点闭塞了,”郭渺脸上露出万分崇敬的神色“孙正然孙大人,康赫三年的状元,历任东海郡郡守,后领岱州刺史,靖元十一年随先帝渡海,讨平倭乱,靖元二十年领兵部尚书,显禛元年官拜少傅领兵部尚书,封乌城侯。是名副其实的三朝元老。”

“那可真是位彪炳千秋的人物,”庄赦微微点头,但是说实话,这孙正然如何,和他关系不大,无非是以后多了个门路而已“诶对,郭兄我问你个事情。”

“庄兄您说。”

“靖元十八年九月,出过什么大事么?”庄赦将他刚刚一直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如果这位郭渺郭大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他也省得去许多地方查阅文牍了。

郭渺想了想“大事?好像是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庄赦笑着摆摆手,又吃了两口花生“没事,最近有个朋友突然问我这事,我有些纳闷,也就随口问一句。”

“靖元十八年。。。靖元十八年。。。”郭渺口中念叨起来“诶,庄兄今年贵庚?”

“二十八。”

“那靖元十八年,就是七年前,您二十一岁,我十九岁,”郭渺继续闭眼想着“我能想起来的,江头四郡少雨算不算?我家是江南郡的,当时家里还开了私仓赈灾。”

“那是靖元十八年的事,也不算十八年九月吧。”

“也是,”郭渺点点头,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是热心“那,您要说九月,那就是秋大祭,全国都有的祭秋神的庙会。”

“那也不是非得靖元十八年啊。。。难道靖元十八年的秋大祭出了什么事儿?”

两人想着想着,郭渺突然如弹簧般跳起来“哎呦!庄兄!我突然想起来我这边有点事,先走了,改日再聊!”

庄赦看郭渺焦急,便点点头“您去吧,您去吧,公务紧急,改日再聊。”

“好好好,改日再聊。这壶茶是江城郡的贡茶,孙大人分给我的,就当送您了。”

郭渺往杯中倒了杯茶,一口饮尽,随后急匆匆地离开了。留下的庄赦,更加想不明白,究竟靖元十八年会有什么大事?按理来说,这种大事通常都会在他们记忆里留下什么很深刻的烙印才对。

难道,根本不是人尽皆知的大事?而是只有查书才知道的事情?

他想到这,心中暗叫两声,毕竟查阅文牍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运气好的话,他只需要查钦天监的文书,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还要把大理寺之类的地方翻一遍。

就在他一边叫苦,一边吃肉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随后掌柜的那边传来几声呼喝。

“哎!姑娘,你等等!我们不收宝钞!”

第二章 处江湖之远(一)

两个伙计急急忙忙地拦住了那个朝门口奔去的身影,庄赦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那似乎是一个年轻女孩,光亮的黑色长发用一根看上去还算不错的簪子别在脑后,这女孩身材高挑,五官带着些胡人味道,有些出尘之感。一身月白色的上衣加马裤长靴,背上还背着一个大斗笠和一个黑色的长包,看上去似乎是位经常行走江湖的人物。

她被拦住之后,转身回到柜台,语气格外平静,一口正宗的京师官话“靖元年间御制宝钞,如何收不得?”

“姑娘,现在钞贱银贵,十两银子的宝钞,能换一两银子都算多的,您拿这一两银子的宝钞给我们付房钱,我们拿去商号可换不来一两银子。”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从怀里摸出个精致的小袋子,又拿出一颗金币,拍在桌上。

“这个,够吧。”

掌柜的苦笑着拿起那颗金币,看到上面完全不认识的头像和文字,摇摇头“姑娘,胡人的金币,咱这也用不得,按理说,您这应当先把金币换成现银才对。我们收这个,要被治罪的!”

“那你说怎么办。”

掌柜的想了想“这样,姑娘,我也不难为您,您把您身上什么值钱东西留下一件,押在我们这,您去附近的商号钱庄,换点现银,我看您背上那黑包里的东西,就差不多。”

说着,一个伙计走过去,想拿过那黑包看看是什么,那姑娘突然怒喝一声“别乱动!”随后一巴掌把那伙计甩开,也不知那姑娘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把伙计甩出去三四米。她一手护住那黑包,眼神中满是杀气。

眼看着要打起来,庄赦急忙站起身,打起圆场来“哎哎哎,别这样,以和为贵,以和为贵,这样,掌柜的,这姑娘的钱我付了,姑娘,一会儿你跟我去钱庄换些银子给我就好,一两银子是吧。”庄赦从怀里掏出些碎银,走到柜台前,一块一块地捡到柜台上“掌柜的您看够不够。”

掌柜看庄赦出面,也不好多追究,急忙赔起笑脸“够了够了,庄大人您回去继续吃您的,小店再给您续点花生。”

庄赦点点头,坐了回去,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姑娘也坐,我吃完就带您去钱庄看看。”

“万分感谢,请问您是哪位?”

庄赦笑着剥开花生,塞进嘴里“钦天监从七品灵台郎庄赦,请问姑娘贵姓?是何处人士?”

“免贵姓云,生在西域,近几年西域闹兵灾,便回了京师,寻个镖师的行当做做。”

“镖师?”庄赦上下打量了下这位云姑娘,她虽然打扮还算英气逼人,但是本身却手脚纤细,没有半点练武的人的感觉“您,可不像。”

那姑娘,微微一笑,面容恬静地反唇相讥道“我的确不像,不过您也不像一位在官府中任职的大人。”

被姑娘这样一说,庄赦也笑起来“是我浅薄了,人不可貌相嘛,不过姑娘平时耍的是什么功夫?我看您不像是练刀枪功夫的人。”

“嗯,我练的是关外的秘法,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功夫,”云姑娘笑了笑“克敌制胜,也是理所应当的。”

“哦?什么样的功夫敢说是克敌制胜是理所应当啊?”庄赦笑着给女孩倒了杯茶水“我可认识京城禁军的武师,您要有闲,可以跟他比划比划。您真要把他比划下来了,恐怕在京师名气也就打出来了,不愁以后没钱赚是不?”

女孩笑着接过茶杯,也知道庄赦是在打趣她,喝了口茶,说道“这秘法搞不好可是要死人的,不敢乱来,不敢乱来。”

“您这么一说我就好奇了,”庄赦身体微微前倾“但凡说镖师,都是有功夫的,而但凡说功夫,也都能点到为止,什么功夫搞不好要死人?连练练都不能练?”

云姑娘笑而不语,庄赦看她也没有讲明白到底是什么的意思,便吃完烧肉,丢下些许碎银,带着云姑娘便离开了酒馆。

两人一离开酒馆,旁边不知为何一只毛色柔亮的黑猫就跟了上来,怎么看都像是不知谁家家养的猫,体型纤细,仪态优雅,也不知是谁家会养这种黑猫。

“姑娘,这猫好像认识你。”庄赦笑道“你俩一白一黑,倒是很搭对。”

云姑娘看了眼那黑猫,微微皱眉“它的确应该认识我,这是我们商队的黑猫,它在这。。。说明。。。”

果然,那云姑娘一抬头,看到两个三十多的男人站在面前,一脸焦急的样子,看到她,急忙凑了上来“陟明,你跑哪去了?我们找你找了好长时间都没找到。”

“我。。。我有自己要办的事情,不想回去。。。”

“啧,你不想回去这次也得跟我们去,”那男人道“西陵死人了,说是要请你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请我?大胤钦天监没人了?请我去死人的地方看?”那云姑娘明显有些不耐烦“那五官正一个能带去查案的都没有?我才不信呢!不去,你们说什么我都不去。”

那两个中年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随即从怀里掏出来一块巨大的银锭“唉,宋叔还说要我给你带这个当酒钱,说你身上只有宝钞,需要点现银,唉,可惜了这么大块的银子,我一会儿就跟老四他们几个一块儿吃肉喝酒去了,谢谢陟明大小姐的赏钱。”

此言一出,云姑娘明显急了,态度也软下来,声音也甜腻起来“好哥哥,我去嘛,但是我去了,你得保证我还能回来,我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办,可不想被宋叔扣在那。”

“行行行,拿走吧,诶对,这位是?”那两人才算注意到云姑娘身边的庄赦,而庄赦也微微躬身一行礼。

“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与各位同去,也能免去许多麻烦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点点头“庄大人,您若是没有公务在身,自然方便同去,”随后又打量了一下云姑娘那副样子,轻轻咂咂嘴“大人,这姑娘,是不是欠您钱了?”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也不算欠吧,刚刚她身上只有宝钞和关外的金币,店家不收,我帮她付一下,原本准备等会儿和我去钱庄把金币换成现银的,怎么了?”

那人苦笑着,从怀里掏出又一块银锭“这姑娘出门的时候原本给她准备一叠银票,去钱庄就能兑现银的那种,结果她马马虎虎拿错了,拿成了宝钞,京师到处都不收,也是可乐的一件事情,”他看着手里的银锭,思索了下“大人,您看我们现在公务紧急,能不能回来再找个店家把这锭子剪了再还您?”

庄赦也没什么要紧事情,笑着摆摆手“没事没事,不着急,等处理完了事情,再还我钱也不急,我也不缺那一两白银。”

“好,好,您觉得方便就好,感谢您理解,”那两人笑着急忙点头,而手中拿着银子那人转头,便看到云姑娘已经将手伸向他的口袋“现在不许拿,事情办好了才行,要不然我们给你的三百两的银票你也别想要了。”

云姑娘一噘嘴,转过头去,翻了两个白眼“不拿就不拿,等我帮你们办好了事情,你们可要记得把钱给我,一点都不许少!”

两个人苦笑起来“好好好,现在走吧,别赶紧把事情弄利索了,早点休息。大理寺那帮疯子,真被他们揪住,半个月都走不脱。”

他们从西门出了城,城门口刚好有一辆马车等着他们,他们坐上马车直奔西陵那边。路上,不知为何,被称为云姑娘的女孩双眼一直死死地盯着西陵山顶。眼神中夹杂着许多恐惧和不安,仿佛那山顶之上,是什么亘古未见的魔怪栖息在上面一般。

“云姑娘,真是喜欢云啊。”庄赦这样试探性地打趣了一句。

云姑娘看了他一眼,眼中仿佛还有几分未曾敛去的寒芒,但是那股子寒意,旋即消失无踪,她无力地笑了笑,也没回应,便继续盯着那山岭顶上层云叠嶂之处。

庄赦一路上觉得无聊,便和那两人攀谈起来。聊起来,才算知道,他们是先皇钦定的东西商会,每年会把西域的货物运到大胤,又把大胤的货物运到西边。因为生意全靠世道太平,所以又称清明世商会,沿袭至今,已经有几朝数百年的时间了。商会本身也有了自己的武装,常有人称清明世为无印大藩。

说是大藩,实际上清明世并不像多数藩国那样有藩国印信,清明世的大掌柜也不算朝廷大员,然而却手握兵权财权,再加上没有朝廷篆刻的印信,所以才有了无印大藩的说法。

后来,庄赦又了解到,云姑娘真名叫云陟明,是大胤这边一位大员和一个美艳的胡姬在靖元朝早些年间生的孩子,后来被大员那出身显赫的夫人抓到,胡姬丧了命,这孩子也被责令让清明世带走,跟着清明世这一群人,在西域某座城市住下,后来回到大胤,说是无论如何都有些事情要办,大掌柜和其他人也都拦不住她,若不是这次她拿错了宝钞,恐怕已经找不到人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山脚,山脚的村子里已经聚集不少人,多数都是禁军的兵丁,身着铠甲手持军械,马车停下之后,清明世商会的两人亮了一块牌子,看着村口的兵丁便把他二人和云陟明放了进去,却把庄赦拦下了。

“止步!少卿说只能进去两男一女,你是何人,先报上名号!”

庄赦看着那面容严肃的兵丁,笑着从怀里摸出钦天监的牌子“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随清明世的三位同来的,烦请兵爷进去通告一声。”

那士兵皱起眉“少卿魏大人查案!你一个从七品的灵台郎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

庄赦被他这么一吼,火气登时就上来了,但是还是强压着一股子怒火“还是烦请通告一声。”

那卫兵皱起眉,拍了拍旁边的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士兵“去,跟寺丞说一声!就说钦天监的灵台郎想来看看什么情况。”

第二章 处江湖之远(二)

庄赦看着那小兵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穿李子色官服的男人和那士兵一同跑了出来,那男人满脸堆笑凑到庄赦面前“啊呀!庄大人!您怎么来了?我还想着派人请钦天监的人来看这个情况呢!没想到您这,嗨呀,真巧啊!”

庄赦一看,这人他还算认识,三十七八的大理寺寺丞,他忘了叫什么,不过人称吕大人。他也拱手,笑着跟那吕大人一行礼“吕大人,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吕大人看着旁边的那个士兵,眼神中带着许多责备,仿佛在说“等会儿再收拾你”,随后,便往里一挥手“庄大人请!”

庄赦跟着吕大人走到村子的一座空柴房里,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仵作正在验尸,而旁边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看到庄赦出现在门口,急忙走了过来,带着两人一同走到室外“您是钦天监庄大人?”

“不敢妄称大人。。。”

“那怎么称呼?”

“在下,字法明。”

“好,法明,我是大理寺少卿陶淑,”那四十多的男人摘下蒙脸的布,露出那张满是疲态的脸“前几天这边村子里有人报案说是有位大人跌死在山崖底下,他们也不敢妄动,怕被人当成凶犯。今天才算把尸体敛过来,我查了下腰牌,似乎是钦天监的监副骆大人。。。”

“您是说骆英德骆大人?”庄赦皱起眉“骆大人前几天奉命去西陵领真人的密信,原本应该当日就能回来,没想到居然。。。”

陶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说这些了,法明,你何处出身,哪年的进士啊?”

“在下西山郡崑县人士,靖元二十三年的进士。”

陶淑点点头“二十三年的进士,也就是,两年前登科,可以啊,今年贵庚?”

“二十八。”

“不错,不错,不是陶某自夸,我家学深厚,三代四十二进士,才二十五岁登科,”陶淑笑着点点头“您也算是位人才了。”

“不敢和大人相比。。。”

两人就这样聊着家常,不一会儿仵作走了出来,也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陶淑皱起眉,叹了口气“难道真的要靠这怪力乱神之事才能查明案情么。。。”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见到陶淑纳头便拜,直接跪伏在地上“大人,都准备好了!”

陶淑点点头,然后又叹了口气“走吧。”

他们一同来到了村西头,这边已经搭起了一个高数米的木制台子。因为西陵底村本就是一处伐木场的所在,所以搭起这样的大台子也没什么难度。而台子顶上,则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

云陟明。

她此刻已经披上了一身如同孝服一样的白麻袍子,头上戴着铜制的头冠,上面挂满了铃铛,左手是三支香,右手是一个手摇铃,不过比起普通的手摇铃,却远远不同,纵向看,是一个十字形的小臂长短的法器,上面挂着十六个带着华丽浮雕的金铃。她左手执香在胸前,右手拿着铃铛横在小腹处,似乎闭着眼调整着气息。

旁边的清明世的人面前已经摆好了一个小钟,那男人看了眼台子上的云陟明,云陟明微微睁眼,点点头,随后那男人用锤子轻敲小钟三下,随后拉长腔高声念道“道场已成,焚香叩拜!”

听到这两声唱腔般的话语,庄赦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他看着台子顶端的女孩,心中突然浮现出几个大字。

“巫蛊邪术!”

他这样出生在靖元中期的人,很难不对这类的事情过于敏感,原因也是很简单,先皇德宗靖元皇帝痛恨巫蛊之事,在那时,钦天监甚至不允许过问风水堪舆,卜卦之类的事情也不准公开谈论。民间巫祝甚至会被官府捕杀,巫蛊的情况到靖元末年,才算有所改善,但是就算如此,巫术已经受到了重创,请神招魂这类的事情,已经基本没人做了。

如果这么说,云陟明无论如何都不肯露一手的原因就很清楚了,因为她的“功夫”是巫术,而但凡巫术,多数情况下都是非死即伤。拿出来切磋,的确不是什么体面事情。

“魂归来兮云做马,大鹏鼓瑟兮虎击节!”

女孩赤脚在木台子上用力一跺,仿佛不知是何处传来的鼓声一般。而后她舞起铃铛,口中唱词乍听上去,似乎只是普通的招魂歌,这类内容在钦天监书架的一些“闲书”上,都有记载,但是仔细一听,就知道,完全乱了套。

就比如“大鹏鼓瑟虎击节”一句,按理来说,大鹏是阴间啄食罪人心肝的,而虎,则是将罪人撕碎成片吃下的。这两个东西,不可能出现在招魂的词汇里,完完全全的凶兽,如果真的请他们招魂,那魂估计跑到千里之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被召回来?

这样的奇怪之处,遍布云陟明口中的唱词,放到几十年前,如果真的用这套词给人招魂,八成会被打,那些听惯了和尚道士念经的大户人家,怎么可能不会意识到词里有问题?

但是即便如此,仍然出现了异象。

原本仅仅缀着几片白云的天空,顿时彤云密布,如黑云压城一般。而那云陟明一边舞着,一边摇着手中的铃铛,口中唱着。云层越来越密,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现在刚过午时不长时间,却宛如即将入夜一般。

她继续唱到“焚兰芝而筮予兮,将离不祥,鸣翡翠而祓除兮,青雷引路!”唱着,她突然停止了舞动,右手高举铜铃,天空中雷电闪过,随后,这雷霆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密集,似乎是谁在天空中奏起鼓乐一般。

这雷霆,仿佛传说中神怒的时刻,降下天雷惩戒罪人昏君,又像是天地初开之际,一片混沌中,裂开的一丝光亮。周围的农夫农妇纷纷跪下来,抱头念叨着什么,而身为朝廷命官的吕大人和陶淑,也都跪了下来,表情惊骇无比。

“嗟乎,有长鲸万里送君归,君兮君兮何不还!”

天空中突然降下一道大如太庙巨钟的青雷,劈向木台顶端,云陟明一跃而起,高举手中铜铃,双手控住青雷,仿佛雷公降世。随即把手中铜铃朝天一甩,那一道青雷朝云中反身射去,云层仿佛被击穿一般,突然被打出一个大洞,露出苍天之蓝色,金光透过云层,照到一身白衣的云陟明身上,而众人,跪在下面的众人,脑中则仿佛同时出现了一个词。

下面站在小钟旁的清明世镖师用小锤轻敲两下小钟,高声唱到“礼毕,功成!”宣告了这次仪式的结束。台子上的云陟明或许不知道这次仪式的成败,但是站在台下的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清楚的。

云陟明喘着粗气,看着天空中慢慢消散的云层,从高台上一跃而下,赤着脚走到大理寺少卿,陶淑面前“大人,您各位,‘听’到结果了么?”

在场的数十名农夫农妇,包括庄赦、吕大人还有周围的士兵,以及刚刚对怪力乱神格外不齿的陶淑,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话。

“黑衣红毛人。”

第三章 举目见日(一)

显禛皇帝是大胤朝的第十九位皇帝。

说这大胤朝,自高祖克西山郡以为都城,祭拜天地祖宗以来,已过了近三百年。

当年,高祖周昼身为富家公子,见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心想,身为国之栋梁,理应匡扶社稷,平乱肃凶,扫清天下,为君分忧。故起兵勤王,北击戎狄,西御胡寇,外抵四夷,内镇群乱。

无奈周昼此般人物,回朝后,家中有奸人出卖,朝臣陷害,竟被定了个小罪狼狈下狱。幸得高人相助,逃离国都,率亲兵投靠反王。过十年,兼并四方反王势力,人称“小天子”。起兵攻朝廷各州县,连克数城,攻京师,斩无道。前朝小公主饱读史书,深谙军法,率兵据西山郡,死守不出。周昼围五年不下,后城中矢石粮草倶尽,小公主无奈自缚出城,降高祖。

周昼感其气节,登基称帝后,封为昭节夫人。而这新朝,国号大胤,建国后又重修四方藩镇,肃定外夷,自那时以来,已过近三百年。

十九代显禛皇帝,周琢是先帝德宗靖元皇帝的长子。今年已是三十有七。周琢好天文星象,占卜数术。钦天监因其中尽是精于此道的人士,皇帝也因此极为看重钦天监,后宫妃子中,有数位也仅仅是因为深谙天象而格外得宠,如今的皇后,传闻说是陛下的母姨梦大星入怀,生下的孩子,自幼便对易理兴趣盎然。显禛皇帝甚是喜爱,虽然这孩子比他小上十五六岁,却仍力排众议,立为太子妃。

今日,显禛皇帝就如往常一样,来到了玄极殿。

大太监孟伦高喝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文武群臣听到这话,有不少都莫名地叹了口气,手中奉着白玉板,许多人已在板上写了多少话语,却听到这样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而凉心。

怎么可能无事啊?

自显禛皇帝登基以来,大旱飞蝗,洪水地震连延不断,各地赈灾事务捉襟见肘,急报如雪片似的飞到六部尚书中书省都察院的书案上。可是就在几天之前,先帝时随皇帝东征的将军常戚称这些都是“亡国之兆”,让皇帝“谨思慎行”,就被定了个大不敬的罪名,拿下,流刑三千里,妻子儿女充入教坊。

谁还敢说话?

自常戚被流刑之后,朝廷众官人人自危,许多老臣称病不来,朝廷中众人也都沉默不语,再少有劝谏之人。

显禛皇帝显然有些急躁,他在龙椅上坐立不安,原因也是简单,他听说钦天监那边拿到了西陵中的真人所写的警报,他急于去钦天监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因此才这副急躁样子。

大太监孟伦看着下面这文武群臣,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高声喝道“户部侍郎李梅臣!你昨日写就的那些谏书,难道是给先皇写的么?怎么到了此刻沉默不语啊?”

群臣中的一人浑身打了个激灵,急忙跪在地上“陛下,臣,不敢!”

这大太监孟伦,是厂卫出身,与那些阉人特务同气连枝,早年显禛皇帝还是太子时成了他的近侍。许多时候,都是对朝中群臣的事情了如指掌。他当然知道,朝中许多人都写了谏书,可是却都畏惧于成为第二个常戚而不敢开口,但是他单单选上李梅臣,也是有原因的。

皇帝听到孟伦这样一番话,也皱起眉,身体前倾,看着伏在地上的李梅臣“李侍郎写了谏书?说来听听吧。”

李梅臣伏在地上,浑身发抖,支支吾吾道“陛下!臣,臣。。。”

“你别现在突然反悔,你要是不说,我就派人去抄你的家,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封谏书!”显禛皇帝看他这幅样子,也急躁起来,他还想早点去钦天监看看那警报,顺便再和老官正聊聊天象预兆之事呢。

“陛下,如今九州扰攘,祸患不断,是天降的考验,您是一代明君,理应救万民于水火,彰显陛下高德,而非痴迷天文预兆、祭祀谶诲之事。”

李梅臣颤抖着说完这番话,他不敢抬头,但是同时,也不知道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是怎样一副表情。一切都沉默了,无论皇帝是在思考还是在生气,他都看不到,伏在地上,战战惶惶,过了许久,才算听到一句话。

“嗯,你说得对。”

显禛皇帝这样一句话,顿时让朝堂间众人松了口气,文武百官纷纷朝前一步,低头说道“臣有本奏。”而显禛皇帝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结果,接下来,就是把这些文武群臣要说的话悉数听完。但是仅仅听了一半,皇帝就已经开始露出那种不耐烦的表情,而台下文武群臣,仍在一刻不停地说着,而且内容大多区别不大,听得皇帝愈发急躁愤怒。

但是即便如此,显禛皇帝想着,是自己开了这个头,也只能坐在那里,默默听着。等到听完,已经是将近午时了。

显禛皇帝听完最后一句“陛下要勤政啊”这样的废话,点点头,看着下面的文武群臣“行,众爱卿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时间不早了,退朝吧。”

随着大太监孟伦的一声呼和,文武群臣再次叩拜,随后鱼贯而出,留下了无比疲惫的皇帝和旁边的大太监孟伦。

疲惫自然就会生出怒气,而怒气则需要有些东西来倾泻。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想越生气,刚刚那些文武群臣说是有谏言,真的说出来,都是“勤政爱民,亲贤远媚”这样老掉牙的鬼话,没有半点用处的意见。

“哪来的谏言!都是想要靠着说几句陈旧衰朽的废话来搏一个谏臣美名的废物!”显禛皇帝大吼一声,抓起手边的一件玉如意,朝着前面用力一摔。那玉如意应声碎成几块,而孟伦也知道现在的显禛皇帝情绪已经达到了一个极为愤怒的程度。或许朝臣会害怕这种情况,但是身为近侍的他,很清楚,每次皇帝的情绪波动,都是他的一次极佳的机会。

他微微往皇帝边上一凑,小声说道“陛下,那,钦天监那边,我们今天还去么?”

显禛皇帝一皱眉,瘫坐在龙椅上“去,为什么不去?”

“那午膳。。。”

“午膳?就不吃了,我到钦天监和几位官正同吃斋饭吧。”

孟伦微微点头,随后朝着旁边的小太监高喝一声“起驾钦天监!”

显禛皇帝闭上眼,长叹一口气。这些年来,一直是孟伦大太监陪在他身旁,这个人厂卫出身,警觉机敏,而且对于自己的意思,揣测的明明白白。虽然都说揣测上意是大不敬,但是作为奴才,作为服侍皇帝的太监,怎么可能不揣测上意,只有揣测上意,才能做好皇帝近侍这类的职务。

过了一会儿,轿子到了,显禛皇帝坐上轿子,直奔皇城西头的钦天监而去。

轿子停在钦天监门前,钦天监的监正早已候在门前,看到皇帝轿子一到,跪在地上三叩九拜“吾皇万岁!”

皇帝走出轿子,看着这监正,微微点头“几位官正都在?”

“都在,但是春官到秋官四位官正正在修炼,可能。。。”

“知道了,朕无非也就是来见清元居士的,”显禛皇帝迈着步子,走进钦天监大门,而监正则跟在左右。

“陛下,二官正正在用午饭。。。您看。。。”

“午饭?给我也来一份就好,正好没用过午膳。”

听到这话,监正跪在地上一叩头“陛下,钦天监的午饭再普通不过,我怕对您有怠慢之举。。。”

“想那么多干嘛?陛下本就是来吃顿斋饭的,”孟伦皱眉斥道“给陛下准备一份就是了。”

“是。”

第三章 举目见日(二)

显禛皇帝走进后院,果然,看到一黑袍老人须发皆白,坐在石桌石凳前,似乎正在吃着午饭。那老人看到显禛皇帝,眉头一紧,站起身,眼看就要行礼。

显禛摆摆手,满脸笑容,恭敬道“老官正,不用多礼!您是仙家,我是凡人,您给我行礼,岂不是折煞我?”

看显禛明确说了不用他行礼,这冬官正清元居士也就坐了回去,放下了碗筷“陛下龙驾突然来访,真是让这钦天监蓬荜生辉,您今日来,是为了真人的信件一事吧。”

“老官正,您先吃饭,我这也没吃,一会儿,我尝尝您这钦天监的斋饭,咱过会儿再聊,”说来也巧,他转头便看到身后几个下人拎着一个小盒子就走了过来,把盒子放在桌上之后,又跪在地上叩拜。

旁边的孟伦,把盒子中的菜纷纷拿了出来,菜码不大,但也是三菜一汤,一道炒青瓜,一道酱烧豆腐,一道咸菜炒黄豆,米饭一碗,加上一小碗菠菜粉丝汤,加起来看上去似乎也是常人一顿午饭的饭量。

显禛皇帝拿起筷子,扫视了一圈桌上这些菜肴,比起他以往的吃食,未免太过素净,看上去像是谁家的菜园子一般。不过是思索片刻,他也想明白了,这毕竟是老官正这些出家人的斋饭,清心寡欲素餐少食,也不是什么坏处。

说着,便吃了口青瓜。

太难吃了。

倒不是说厨子本身做得不好,而是这炒青瓜无油无味,全靠一把盐巴调味,两勺白糖提鲜。若说不重调味,那海产的确可以不重调味,显禛皇帝早年在海边游冶的时候,也吃过当地一顶一的海味,鲜味突出,除了一小撮精盐,什么都不用放。但是面前这青瓜,一无鲜味二无肉味,靠着一把盐巴,只能让人越嚼越苦。

勉强把这口青瓜咽了下去,显禛皇帝又拨了口米饭到嘴里。

这口米饭一到嘴里,皇帝便连连皱眉,虽然都是精米,但是他所吃的精米和文武百官吃的精米显然不是一个概念。皇帝所吃的精米,是贡田里一年才出一茬,精耕细作的贡米。香味突出不说,还有嚼劲。这米,先不说味同嚼蜡,吃到嗓子里也有些干涩噎人。

显禛急忙拿起旁边的小汤碗,喝了一口。

这汤倒是还可以接受,毕竟汤再难喝也不过就是清水一般,这菠菜粉丝汤中的咸味中和了下刚刚米饭的干涩。让他才算生起一点点继续吃下去的欲望。

不过这欲望,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酱烧豆腐这菜,他平时午膳也吃过,通常是当一道素菜来吃,御膳房做酱精细讲究,而这钦天监的伙房,自然比不得。大酱和农家的豆酱无异,虽说不是难以下咽,但是嚼了些许时间,竟然尝到一丝苦味。

显禛皇帝扒了几口饭,连连皱眉,最终还是放下碗筷。似乎那咸菜炒黄豆,已经尝都不准备尝上一口了。

老官正在吃饭的同时,一直观察着这位皇帝的表情,不得不说,他虽然想到了皇帝不会喜欢这里的饭菜,但是没想到他的反应居然如此剧烈,仔细想想也是再正常不过,毕竟一位钟鸣鼎食脍不厌细的皇帝,怎么可能吃得惯这真真正正的斋饭呢?

清元喝了口汤,双手合十,朝面前的空碗空碟一拜,然后笑着望向桌那边的皇帝。

“陛下,饭食还算可口否?”

显禛苦笑着摆手“果然是仙家的饭食,有出尘除垢之感,我一介凡夫,还是欣赏不来。”

清元点点头,站起身,在院中踏起罡步来“陛下,您知道为何出家人要素食简餐么?”

皇帝摇摇头。在他看来,这件事本身就是找罪受,吃素菜也就算了,这素菜本身做得还味道寡淡,他不是很能理解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出家人”吃下这些素菜。

“出家,无论修的是什么道,但凡求一个别离尘世,得访仙国,”老官正幽幽道“而这尘世第一大眷恋,就是吃,老话说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农人日日都是野菜拌酱,常求一口肉食恢复体力。而城中人士,日间劳顿者甚众,但凡求两口可口的饭食。至于朝堂之上的百官,则求一口山珍海味,到那时,吃得便不是肉,而是权。可是这一切,来来回回,都离不了一个字。”

“欲。”

“欲?”

“是啊,有欲便离不了俗,不离俗,身染红尘,便难以开智悟道,不悟道,也就离仙家之境地愈远,”老官正看着把碗盘捡走的那些下人,笑道“我几位师弟此刻都已经闭关修炼,您要知道,闭关修炼的时候,可都是百谷辟易的。”

“百谷辟易?什么意思?”

“就是不吃东西。”

“啊?那常人受得了么?”

老官正笑着摆摆手“当然受不了,修道的人才受得了,饮晨风而吸朝露,断绝尘缘了去浑浊,修仙,就是这么修出来的,有杂念,便修不得,您想,若是仙家吃饭,不知何时还要去那五谷轮回,岂不是。。。”

显禛皇帝点点头,随即笑道“明白了,与老官正谈过这一番话,大有裨益,大有裨益啊!”

清元也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筒“您是为这个来的吧,给您。”

孟伦接过木筒,又递给显禛,显禛皇帝刚要打开木筒,老官正急忙止住了他。

“陛下,在这里打开,不妥。”

“哦?怎么不妥?”

“钦天监是沟通星象,占卜预知之所,常有仙人往来,这筒中本就是天机,若是给仙人知道我们钦天监泄露天机,岂不是惹祸上身?”

显禛点点头“有道理,但是老官正,我本想再找您看看星象之事,却又着急想看这木筒。。。您看。。。”

“改日再说吧,陛下,”清元笑着直接在石凳上打起坐来“一日看尽天机,那明日,就有天人收你我同去了,我倒是无所谓,您,恐怕还舍不得这尘世吧。”

被清元这么一吓,显禛也明白清元的意思了,随即站起身,朝老官正微微一鞠躬“那老官正,您修炼着,祝您早日大成。”

说着,显禛和孟伦两人就退了出去,随着一声“回驾御书房”,轿子又抬了起来,而里面的显禛,则打开了手中的木筒,看到了里面的那张纸条。

“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

轿子外,适时地响起了孟伦的声音“陛下,卦象。。。如何?”

显禛想了想,这类事情,自己平时也只能跟皇后聊聊,除了皇后,也就是这孟伦了,跟他说说这卦象,也没有什么害处,便说到“云蔽日兮四野希声,云蔽月兮九州暗淡。你看,是什么意思?”

“陛下。。。这,明摆了是说浮云蔽日啊!”孟伦特意顿了一下,随后小声说道“就是,朝中有奸臣蒙蔽您的耳目!”

“啊?有奸臣?你的意思是,真人特意告诉我,有奸臣蒙蔽我?”

“是啊,真人据说和陛下的祖父宪宗皇帝有旧,给您一句谶诲之语,敬告您朝中有贼臣,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啊!”

显禛点点头“那你说,这奸臣能是谁呢?”

他此刻心中已经浮现出了好几个名字,不过他还是等着孟伦的答复,他想知道,在自己最为亲近的大太监眼里,谁是这个奸臣。

“要我说,这奸臣,必定是蒙蔽圣听、歪曲圣意、虚报灾情,还结党营私的,那就是。。。李梅臣!”

第四章 灵修浩荡(一)

少傅府门前,一个年轻男人身着青色官服,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府邸门前。

“阁下是哪位?”门房一如既往地将人拦了下来,准备先盘问一下是何方人士。

“户部郎中潘隼请见孙少傅!”

门房一皱眉“大人容我进去禀报一声。”

门房赶着步子小跑进院中,穿过大堂,在廊间拐了几个来回,便到了少傅府的书房前。

书房的大门一如既往敞开着,里面朝着正门摆着一张书案,一个看似五十多的男人身穿便服,手提毛笔,不知正在写着些什么。而旁边,则坐着一个年轻男人。

“郭渺啊,常戚那边,你安排人了吧。”老男人的声音舒缓柔和,听起来就像是一碗温茶一般,让人心中泛起一丝暖意。

“禀孙公,安排了,常大人流刑三千里,要是没人照顾,迟早死在阉宦手里,”那年轻人喝了口茶水“可惜,常大人的家眷还在教坊里,不知道什么情况,估计是已经遭了孟伦的毒手。”

“唉,没办法,我这边也抽不出空子办朝廷这边这些事情,”那男人叹了口气,如果仔细一看的话,可以发现,他的脸上有许多道若隐若现的刀疤,而那宽松的便服底下,似乎是一副精壮魁梧的身躯“过几天,又要去江南。”

“孙公要去江南郡?听说那边水患未歇。。。很是危险啊。”

“危险又能怎样?我宦海沉浮大半辈子,都是在各地方的州府任职,这两年才调回朝中,”他叹了口气“那些地方的郡守州牧赈灾的时候,说不定就在皇粮里掺一把沙子,稍微有点良心的掺点麦壳,要真激起民怨。。。叛军和流民,哪个是省心的玩意儿?”

郭渺点点头“孙公说的是。”

就在这时,门房一个头磕在门槛上,伏在门前“老爷,郭大人,户部郎中潘隼请见。”

孙正然皱起眉,手中毛笔照写不误“户部的?来我这干嘛?真要和我谈事情,怎么说也要让李梅臣亲自来吧。”

“小的不知,只是那位大人一副急躁样子,说要见您。”

孙正然点点头,把毛笔挂回笔架上,拿起旁边一对翡翠核桃,坐到郭渺旁边“请进来吧。”

没过一会儿,那个青色官服的年轻人就走了进来,看到孙正然直接一个响头磕在地上“请孙少傅救救李大人吧!”

刚想拿起茶碗的孙正然被这个响头吓了一跳“救李梅臣?他怎么了?”

“李大人被奸人陷害,定了个罪名,抄家、流刑三千里、家眷没入教坊!”那郎中潘隼在地上长跪不起,拖着哭腔“事到如今,也只有您能救李大人了!”

孙正然和郭渺对视了一眼,身体前倾,仔细一想这事估计跟大内侍孟伦脱不了关系,边问道“孟伦给李梅臣定的是什么罪名?这几天怎么了?一一道来。”

那潘隼直起身子,似乎对孙正然话语中的一些事情有些莫名其妙“李大人昨日劝谏陛下要勤勉亲政,结果满朝文武以为陛下要听谏言,便纷纷劝谏,误了陛下去钦天监的时辰,回来就给李大人定了个欺君罔上、祸乱朝廷、结党营私的罪名。。。”

“欺君罔上要族诛,祸乱朝廷也是族诛,结党营私八成还要带出来其他人,”郭渺口中念叨着“怎么定了个流刑三千里?”

孙正然当然知道原因,冷笑一声“孟伦大太监可以啊,为了自己那点小算盘,搞李梅臣这种老实人。罗织的这些个罪名,怎么看都是一片莫须有!”

“是啊!孙大人!”那潘隼也是着急,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些罪名都是莫须有的东西,李大人一生谨慎,到了这劝谏的时候,被孟伦一句话推到台前,也是不得不说,谁成想。。。谁成想他孟伦包藏祸心啊!”

“孙公,您看这次。。。怎么安排?”

孙正然坐在那里,手中盘着那一对儿翠绿色的翡翠核桃,那是先皇靖元皇帝赐给他的西域翡翠做成的,几乎是片刻不离身。他作为三朝老臣,怎么说也应该就这个事情表表态,否则文武群臣估计也会寒心。

他思前想后,喝了口茶水,说道“潘隼,我明天会给陛下上表一封,请陛下三思,如果救不下李梅臣,我只能派人在路上保他安全,如果真到了这一步,你不要怪我。”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您愿意为户部出这份力,下官就已经不胜感激了!”

孙正然微微点头“我这么说吧,救下李梅臣的可能性比救下常戚高上那么几成,毕竟他也只是劝谏,常戚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陛下出言不逊,没被族诛已经是万幸,不过李梅臣,应该不会出什么太大的问题。”

“谢谢大人!”

“诶?”说到这,孙正然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你是叫,潘隼是吧。”

“是,下官叫潘隼,”那户部郎中有些莫名其妙“大人叫我有事么?”

孙正然打量着这个年轻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比郭渺还大一些的样子,他思索了一下“我听说,李梅臣女儿这段时间要出嫁,对方是户部的某个年轻有为的小子,不会是你吧。”

潘隼愣了一下,随后一个响头磕在地上,原本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即将爆发,似乎是已经哭了出来“是,就是在下!请大人务必也救救晴儿!原本定下来的下个月我娶晴儿过门,可是。。。可是。。。谁成想出了这种事情!”

孙正然喝了口茶,叹息道“潘郎中,您也别怪我孙某说话难听,您呐,尽早物色别人家的姑娘吧,李梅臣这个事情,我听下来,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孟伦就是奔着李晴去的。”

“啊?”

“李梅臣的女儿在城里的名声有多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孙正然端着茶杯,看着里面漂浮着的茶叶“若不是有安太师的孙女拦在前头,李晴八成已经是当上太子妃了。说实话,这次救下李梅臣,我能打包票至少保住他和他儿子的性命,还有半副身家。但是李晴,既然说抄入教坊,那就已经是羊入虎口,您节哀吧。”

那潘隼听到这番话,已经愣在了那里,口中连连念叨着“怎么会”,而孙正然也几口喝完了茶水,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走到桌前,撤下桌上已经写好的字。又拿出一张不大的信纸,毛笔蘸些墨水,在纸上写了起来。

郭渺走到潘隼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孙公,是不是先安排潘大人歇息一下。。。”

“把他安排到客房吧,等他心神安宁之后,再放他离开。”

“是。”

没过一会儿,郭渺便回来了,而孙正然,则仍在桌上写着字。

“孙公,潘大人安排在客房,喝了点平心凝神的药,已经睡下了,您看。。。”

“他这边是飞来横祸,虽然我答应他出力,但是咱们自己的事情也得仔细筹备,”孙正然皱着眉,扫视了一眼写好的信,随后团成一团丢在一边“江头四郡的事情如果办不好,那就是顾此失彼了。”

“是,孙公,我这就去筹备准备前往江头四郡的事情。”郭渺躬身一行礼,随后退出了书房。而孙正然一个人,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但是都不甚满意,不知何时,抬起头看向外面,已经是黄昏时刻了。

他叹息着摇摇头,有起笔写下新的信件,口中低声说道“你,什么时候走啊?”

屋顶上随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了一会儿,等那声音平静下来,他又叹了口气。

“阉宦啊。。。阉宦。。。”

第四章 灵修浩荡(二)

教坊司后院中,又是莺歌燕舞的一天。

只不过无人知道,这莺所唱的是什么调子,也无人知道,燕舞的,是什么舞蹈。

大胤朝教坊,与前朝不同,虽然同样多是把那些犯了重罪的官员大臣的妻子儿女抄入其中,但是待遇,却天差地别。

前朝教坊,说是教坊,实际上除了乐师部以外,无非就是官营妓院而已,犯臣贼子家的女儿被抄入其中,常常免不得千人枕万人尝的结局,而因为是官办,价格也就比那些私营的妓院便宜许多,毕竟私营的那些花魁都是四五岁被人卖去训练的。

也正因如此,前朝教坊的光顾者,多是士卒农工,这群人想要享受而不得,结果就是在街头祸害良家女子,而当时的教坊,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还算便宜的泻火的地方,一方面官办杜绝了那些地下私娼们谋财害命,另一方面给那些下九流满足了需要之后,他们也不至于满街流窜,祸害四方。

后来,前朝的教坊越来越多,也就不仅仅是犯臣的孩子,犯罪的女子有许多也会被送进其中。

而到了大胤朝,高祖周昼念及当初许多教坊中救出的犯臣女儿多颜色憔悴,脏病缠身,仍组成女军共举大义,便改了教坊的制度,收入教坊的犯臣子女,好好学习礼乐艺能,用以宴会国事。而花重金娶教坊官妓出来,也是一种帮她们赎身的手段。

但是到了这显禛朝,原本为了体谅这些姑娘的新制度,也就变了味道。

日渐西沉,孟伦踱着步走进教坊司。教坊司大院里自然还是以往那样,年轻姑娘们练着歌舞乐器,这其中的女孩不只是犯臣家的孩子,还有许多有天赋的穷困家庭的孩子,被送到这里学习乐器,若是真能成为一名乐师,那也算是咸鱼翻身。

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女子看到孟伦,随即满脸堆笑,拉着一个正在练舞的年轻姑娘,塞进孟伦怀里,然后朝孟伦连连行礼“哎,表哥您来啦。”

听到这话,孟伦倒吸一口凉气,皱起眉“怎么说话呢?”

“啊!是我失言,孟大人。”那女人急忙改口,往自己脸上打了两个巴掌。

孟伦微微点头,搂着那看起来多说十七八岁的女孩,右手在她身上上下其手,目光在院落中扫视了一圈“最近,情况还好啊?”

“托您的福!好得很!”那女人压低声音,小声道“许多大人常常酒宴过后就点姑娘们侍寝,一次少说也能挣个几十两。若是有那种想玩些花样的大人,那估计上百就不止了。”

孟伦微微点头,左手手指尖轻轻搓了几下“别忘了这个。”

那女人马上看懂了孟伦的意思,满脸堆笑着点头“是,大人,这哪能忘呢?明天就把银子送到您府里去。”

孟伦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也不知是因为怀中那年轻纤细的女孩,还是因为听到了银子二字“好,好,你懂事,就什么都好,不枉我安排你到教坊司管事。”

“是,孟大人对我的恩情,那是十辈子都还不清!”

孟伦摸着怀中女孩的肌肤,摸了一会儿,多少也有些腻了,便把女孩推到一边,两人边往后院走,边聊着“你继续练你的去吧。常戚家的那个女孩,怎么样了?”

一听说到常戚,那女人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她压低声音对孟伦说道“大人,常大人家的那位。。。”

“常什么?”

意识到自己失言,那女人急忙又打了自己两个巴掌“罪臣,罪臣常戚,他那个婊子女儿,出事儿了!”

“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儿?”

“您上次玩儿过之后,又有几位大人光顾,后来就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今天早上去看,发现已经死了!”

“死了?嘶~”孟伦倒吸一口凉气,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太好办“先把那些家伙事儿藏起来,能烧就烧,烧不掉的找个铁匠熔了。尸体也赶紧处理掉。”

“处理掉。。。这,怎么处理啊?一个大活人死在教坊里,那。。。”

“你放心,上头不会怪罪下来的,有我顶着,”孟伦想了想,皱起眉,说道“哼,不是说是将门虎女么,当初还咬了我一口,这次死了,看我怎么安排你。。。这样,你找个黑屠户,把她皮剥了,内脏丢掉,尸骨剁开,找张虎皮缝到里面去。我过两天,安排人给常戚送过去。”

“啊?孟大人,这办事会不会。。。太绝了?”

孟伦冷哼一声“常戚和他女儿没一个好东西,要让他知道得罪我的下场,”说完,他眼中似乎又闪过一丝淫光“诶对了,李梅臣家的女儿送到了么?”

“送到了,送到了,”那女人一听,脸上又堆起笑来“我这辈子是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角儿,白白嫩嫩,差不多能掐出水儿来,冰肌堪比那蟾宫月,悬在天上那是亮过白玉盘。一双眸子比初春石板上淌得雪水都干净,满头青丝那是柔亮光滑,那小腰肢儿,软得。。。”

“您哪知道这么多的?”孟伦看女人那副欢喜样子,大抵猜到发生过什么了“你是又犯老毛病了是么?”

“嗨呀,孟大人,咱求您给咱安排在教坊司是为了什么呀,”那女人看孟伦神情中带着些许不快,急忙谄笑着说道“不就是为了亲近亲近这些水灵白净的小丫头么。”

孟伦叹了口气“李梅臣家的那个小姑娘,全京师都出了名的,我还想着先一亲芳泽,没想到你竟然。。。”

“大人赎罪,大人赎罪,这不是。。。色心上来了,压不住么?”

孟伦看着这女人,两人也到了教坊司关押刚来的犯臣女儿的地方,他看着那女人那副姿态,就像是个街头轻薄别人家姑娘的流氓,他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把门打开,你滚吧。”

躺在稻草垫子的女孩,隐约间听见了窗外的这番对话,她刚刚被那教坊司的管事婆子折辱一番,凌虐了数刻,现在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虽然是夏季,但是在这阴冷的牢房里,她身上只穿着一件蚕丝的月白色肚兜,也是冷得直打哆嗦。

她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看到铁栏那边是一个不怎么熟悉,但是至少知道名字的人。

大内侍孟伦。

孟伦看着面前的女孩,女孩也看着孟伦。

“李晴,李大人的姑娘?今年十六还是十七来着?”孟伦一边念叨着这些,一边转身挂上门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他上下打量着李晴的身体,仿佛片刻之间,就将这女孩全身上下舔了一遍一般。

李晴看着正在宽衣解带的孟伦,心中生起一丝恐惧,俏丽的脸上流下一滴滴汗珠,她想要裹紧领口,但是却发现只穿着一件肚兜的她,已然衣不蔽体,几乎全身上下都暴露在孟伦面前,自然也包括领口和大腿上的几处淤红。

“孟。。。孟大人,您,好兴致。。。没想到您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来教坊司?”

她害怕极了,失贞这事几乎在进了教坊之后,就已经注定了,所以她不怕这个,她怕的是这位孟大人身为阉人,有一套别的什么方法满足色欲。实际上,就在旁边的笼子中,就横陈着另外一个女孩的尸体,李晴认识那个人,那是常戚家的女儿。

浑身上下满是伤疤,双眼翻白,颈部还留下了一圈青痕,似乎遭到了不轻的凌虐拷打,传说这位孟伦孟大人是厂卫出身,他用拷打这样特殊的方式满足他变态的欲望的可能性,更是高上了一筹。

但是孟伦,显然没有那个意思,他走到李晴面前,抓住她细嫩的小手,往自己胯下一摸。

似乎摸到了什么的李晴,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她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压到自己身上,堵住她的嘴。不能呼吸的她,眼前一片漆黑,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第五章 驾龙辀兮乘雷(一)

从西陵底村一路回到京师城中的时候,庄赦的精神一直有些恍惚。

云陟明玩的是巫蛊邪术中都比较邪门的那种,用词用句很多都是完全逆着已有的规范来,用钦天监常用的一句话说,那就是“招鬼”用的。

一般来说,请神占卜都是要用吉利的词汇和意象,从而请到尽可能高位的神仙。就像外邦朝贡,想从官僚中请到几位,来了解一下最近皇帝喜欢什么。那必然要用好吃好喝美女宝玉供着,才能请到那些有影响力的官员,这样才能听到尽可能准确的“天机”。

但是云陟明的所作所为,就好比请人家过来,饮食是臭酒烂肉,歌舞一概没有。这种情况,多数应该是根本没有神明回应。但是结果呢,这次仪式,让所有人脑子中都回荡着那“黑衣红毛人”几个字。他是越想,越不明白。

等到坐上回城里的马车时,他发现,云陟明的双眼,似乎死死地盯着西山顶上,一点儿也不肯放松,而她的颈部,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条很细很浅,但是却十分扎眼的红线。

他盯着云陟明雪白颈项上,那红得像是他们写符咒用的朱砂那样鲜红的一条红线,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就像是个色魔一样,盯着一个年轻女孩颈胸一带,急忙别开了眼神。

双眼死死盯着西山顶的云陟明,蹙眉回头看了一眼他,说道“你在看什么?”

庄赦心想如果自己不解释清楚,被当成**色鬼,也不是什么好事,便急忙说道“我看你脖子上有条伤口,在想,你是不是受伤了或者怎样。”

云陟明脸上突然流过一丝惊骇,她的表情就像是有一个不怎么熟的人突然跟你说“你后背上有块胎记”一样,似乎对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情一样。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仅仅在她脸上持续了几秒,随后便消失了,作为替代的,是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恬淡。她微微点头,继续看着远处的西山“谢谢提醒。”

“那你又在看什么?”庄赦对于一直盯着西山顶看的云陟明感到格外的好奇,盯着山顶上看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显然不怎么正常,就算她再喜欢云,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山顶上看吧。

“我在看云。”

他果然得到了一个听起来像是敷衍,但是仔细想想,却又没法继续问下去的回答。

他们进了城,清明世的几个人找了处钱庄,换些碎银,还给了庄赦,随后几人互相别过,庄赦回到家中,随即蒙头大睡起来。

那并不是一夜安宁的睡眠,在他梦中,似乎一直有一个人说着些什么,但是那话语却因为许许多多的杂音而变得模糊不堪,根本听不清说的内容。他仿佛就是正在偷听这两个人谈话的什么人一样,整夜都听着这模糊的话语。

但是越是往后,那两人的声音也就变得越诡异,一开始他们的声音似乎还是人的声音,到了后来,其中一个声音慢慢地变得如同谁在用什么东西搅动着翻涌的粘液一般,而另一个声音则慢慢地变得沉重沙哑起来,最初像是一个男人在清嗓子,咳痰,但是后来,声音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粗糙,竟然变成如钢锯锯木头一样的刺耳声响。

到了某一个时间点,两个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意识到有谁在偷听一般,脚步声慢慢地朝他传来,而他,庄赦,则惊醒了。

这一夜的梦境,仿佛是在用锯片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的脑中如充满了某种浑浊的浆汁一般疼痛。他爬到窗前的书案边,喝了口杯中的冷茶,打开窗。

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依稀能听到旁边卖早点的铺子开始摆摊子的声音,他猜测现在应该也已经是卯时了,便先去洗了把脸,然后穿上官服,直奔钦天监。

他想查清“壹捌零玖贰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庄赦很快就来到了钦天监的文牍室,这里面按顺序排列着几乎所有地方观星台以及各个地方衙门送来的星象和地象文牍,当然还有钦天监自己的各种文书,都存在这里。如果靖元十八年真的出了什么事情,那么很快就能查到。

他走进文牍室,一进门便是大胤朝十九朝皇帝的名字、年号庙号,当然第十九朝皇帝显禛是没有庙号的。第十八朝皇帝,也就是大胤德宗、先皇靖元皇帝的档案柜子在倒数第二排。他小跑过去,找到靖元十八年九月的所有文牍,拿出来,瘫在旁边的一张书案上。

靖元十八年九月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年份,除了一些常见的丰收以外,基本上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事情。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不可能在地方文牍上一笔没写,而二十二日更是如此,整个文件夹翻下来,就没找到二十二日当天出了什么事儿。

他翻完十八年九月的地方文牍之后,又开始翻找钦天监在靖元十八年九月的文书。这个量就大上很多了,因为九月刚好是修历法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各种各样的文书。有的申请拨款去其他的观星台看天象,有的申请甚至要当年各地各种谷物水果的成熟时间。这些文书,各种各样,但是扫视过来,二十二日的只有一个。

“灵台郎武辰请一百两银,查海北大鱼事。”

“驳回。”

他皱起眉,他根本没听说过有一位叫武辰的灵台郎,按理说,要真有这位被称为武辰的灵台郎,那至少钦天监的很多文件上应该有他的名字,但是他自进钦天监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位灵台郎。

他又跑到靖元年文书最前头的地方,抽出靖元年钦天监历年名簿,的确,靖元十八年有那么一位灵台郎,但是这位灵台郎,生卒、何年登科、参与了什么,都没言明。只有在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有这么一句。

“灵台郎武辰,擅离职守,访海北郡,失踪。”

他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把名簿放回去,急忙又拿出靖元二十二年的文书簿子,但是在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的文书中,却没有找到任何和这个武辰相关的信息。

这让他很是莫名其妙,按理来说,壹捌零玖贰贰,如果真的是十八年九月二十二日的话,那清本老官正的信息,应该就是让他查这个武辰,而极为凑巧的是,武辰却刚好在这个数字倒过来的二十二年出现了“失踪”字样。而回头一查刚好是数字倒过来的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却什么都没有。

他皱起眉,难道他要把那厚比大辞海的靖元二十二年的所有文件查一遍?

就在他迷茫的时候,似乎有两个小吏走了过来,他们手中拿着其他钦天监人士用的文件,要把这些文件归到柜里。

两个小吏看着最后一排靠墙且已经堆满文件的柜子“这显禛不是要完了么?”

正在审阅文牍的庄赦听到这样一句话,抬眼瞪向那小吏“你小子刚刚说什么?”

那小吏听到这样一句话,看到坐在那里的灵台郎庄赦,满脸谄笑“大人,我说,这显禛的柜子,要用完了。”

“你再重复一遍?”

“我说,这显禛年的柜子要用完。。。”说到一半,那小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急忙跪下来,自己往脸上扇着巴掌“小的说错话了!小的该死!该死!”

“以后注意点,别乱说话。”庄赦看小吏那副样子,心想也不是故意的,便坐下来继续翻阅着面前的文书。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找到那个武辰的内容。

无意间,他又听到两个小吏的对话。

“哎,你知道城西头的彭寡妇不?”

“知道啊,就那个特漂亮的那个小寡妇是吧,听说他男人死得可吓人了!”

“可不是么,七窍流血,都觉得是彭寡妇下的毒!后来呀,居然给放了!”

“这事我知道,有人说药房的郎中跟她通奸,一起害的她男人,又做了伪证。她咋了?”

“她呀,孩子死了!”

“孩子死了?”

“是啊,才十八个月就死了。”

“十八个月,你直接说一岁半不就完了。”

听到这话,庄赦浑身一激灵,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第五章 驾龙辀兮乘雷(二)

他想到了那串数字,“壹捌零玖贰贰”,倒过来“贰贰玖零八一”。一年没有九十个月,所以也就是说,九十除十二,得八十四余六,也就是说是六月。而连续的两个月间,有一个月是闰月,也就是说,八十一减去三十再减三十一,剩二十天,实际上,倒过来的日子,是靖元二十二年六月二十日。

他急忙找到那天的记录,果然,看到了两条让他多少有些莫名其妙的记录。

“丑时二刻,有火光现于鸾德殿,后其中大作婴儿声。烧死宫女宦官八人与殷妃赤子,陛下、殷妃无恙而出。”

“秋官正清本居士同武辰上书请十万两银肃乱,准。”

先不说这吓人的大火,十万两白银拿来肃乱,还通过了,也就是说,清本官正拿到了十万两白银,去专门用于肃乱。是什么级别的大乱,需要让他花这么多钱去平靖?而且上头,也就是钦天监高层也准了,也就是说,其他几个官正,也都认同清本的这个行为。

他感觉有些奇怪,又想起去年清本出门肃乱的事情,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站起身,把文书塞回去,准备回家了。

可是就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阴气爬上他的颈项,似乎有谁在身后轻抚着他的后背,他急忙转身,看到了文牍室门口的那块牌子。

十九朝皇帝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如同不知何处的重锤一般砸在他的脑中,而他心中在那一瞬间,生出了一个念头。

壹捌零玖贰贰的另一个意思。

他疯了般跑回到靖元朝的书架边,找到靖元九年的书架,很快,他看到了书脊上写着贰拾贰的一个,包装极为讲究的线装书,在整个书架间,格格不入。

这就是壹捌零玖贰贰的另一个意思。

靖元帝,是大胤的第十八个皇帝,壹捌也就是指他这一朝,零九指第九年,贰贰的意思,则是二十二号卷宗,也就是面前的这一本。这是钦天监一直以来命名一些重要文书的方式,朝代号加年数,再加文书号。因为本身这些文书,他这样的灵台郎很少接触,所以第一时间根本想不到。

他打开那本卷宗,了解到了靖元朝一桩,已经被灰尘彻底掩盖的大案。

靖元巫蛊案,牵扯极多,涉及范围极广,上至三公,下至百姓,都有涉及,族诛数万人,被抄家的官员有一百四十人之多,时任钦天监监正上吊自杀,监副连夜出逃被凌迟处死。被人称为靖元第一大案。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靖元二年,关外商会献上一极为美貌的胡姬,银发蛇瞳,身材欣长,妖娆万分。靖元皇帝德宗甚是喜爱,见她银发如云,便封为云妃。这云妃,很快为陛下生下一个女儿,这位公主的名字似乎是被谁用墨水重重地划掉了,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似乎公主一出生,就能看到许多鬼魂神怪之类的东西。刚出生的小公主,其他人抱都笑呵呵的,唯有长兄,也就是当朝皇帝周琢,当时的太子抱她,她会哇哇大哭。

这云妃似乎还会通灵感应这类的法术,心肠还好,经常有朝中的大臣或是她遇见的民间的走夫贩卒请她看看什么家中人安好与否、家里丢了什么东西这类的事情。她本身也乐意帮忙,像有关仕途一类的事情,她便笑而不语。而入宫六年,云妃来的时候是一副少女样子,六年来,居然老都没老,来的时候什么样,六年后,仍是什么样。

最初,也是最严重的问题,便是靖元皇帝在靖元八年问云妃,大胤还能有多少年。

云妃没说话。

皇帝又问,难道大胤会亡在我手里?

云妃还是没说话。

多少有些急躁的皇帝,又说道“你去召来我家祖宗,我要亲自问”。

云妃照做了,而靖元皇帝得到了一个答案。

“大胤亡于东海。”

自那之后,云妃便失宠了。朝野间也流传起什么云妃是白狐转世,专门来狐媚惑主的传闻。许多人见云妃和她的女儿,避犹不及。而祸事,在靖元九年,彻底爆发了。

有传闻说二皇子请云妃用巫蛊之术杀大皇子,还有人说,二人在二皇子寝宫通奸。有记载称,当晚云妃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二皇子的寝宫,第二天早,发现二皇子死在寝宫之中,旁边是许多显然只属于云妃的巫蛊道具。

当日,大皇子突发暴病,在街上巡游时,癫痫抽风,口吐白沫,坠马。被救回来之后,请了多少御医,摸了脉象,都说不知道是什么病情。请来民间的巫祝们,却说是什么大罗金仙设下的咒术,如果不杀九九八十一名纯阳童男和六六三十六名纯阴童女饮血,便不能解除。

往后,极为夸张的互相举报,互相告发开始了。

所有跟二皇子和云妃关系密切的人,被悉数抓捕拷打审问,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就连一些大员位于各个州县的门生故吏也纷纷遭到拷问。一时间,全国行政几乎瘫痪,株连者数万。

一切到这里,戛然而止。

卷宗的最后两页被不知什么人扯了下去,无论是云妃还是太子最后怎么样了,似乎都在这两页上。而书底封,则留下了一行小字。

“往东海郡去,雪崖”。

这句话写了一半,让人仅仅知道要去东海郡一个叫雪崖的地方。如果清本官正真的是让他去某个地方的话,那么应该就是这个东海郡的雪崖。

但是这就涉及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老官正的纸条,到底指的是靖元年间的那两份文书,还是现在手里的这份卷宗。

他带着疑问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究竟清本官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要让自己去哪?去找什么?如果是那条以武辰为中心的线索的话,应该是要他去海北郡,而如果是这条以巫蛊案为中心的线索,那就应该去东海郡。两个不同的线索指向了两个虽然离得不远,但是却都格外麻烦的地方。

他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了。

去东海郡。

清本官正在去东海郡回来之后,便疯疯癫癫,给他留下这样一个字条,让他继续去东海郡做调查,也情有可原。而东海郡的观星台,则是整个北方的最大观星台,去东海郡,也有恰当的理由。

第二天,他向冬官正清元居士申请去东海郡观星台,取东西,当然,他的目的不仅仅是取东西,主要还是调查清本官正留下的这些疑问。当然,他不会和清元说,因为清本官正之所以选择秘密地告诉他,可能就和清元官正有什么关系。

清元非常爽快地同意了,还给了他两张银票,让他去自行乘车前往东海郡,这让他有些意外,如果真的要取文书,为何不直接派一辆马车和自己同去?清元此举,仿佛知道他要去东海做别的事情一般。

不过他也没想那么多,付了点钱,理所应当地坐上了一辆向北的马车,准备前往东海郡。但是在车上,他看到了一个不是那么熟悉,但是姑且也算混了个脸熟的人。

云陟明。

第六章 壮沧海之威神(一)

云陟明为什么会出现在一辆往北去的马车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依旧是那身月白色的装束,似乎没带什么行李。只有一个看上去是用来放换洗衣物的小布包,还有一只抱在怀里的黑猫。那只黑猫,似乎就是在街上一直跟着她的那只,毛色柔亮,身材纤细。单论卖相看起来像是只家猫,而且还是好吃好喝供在家里的那种家猫,可是它的体型,却完全不像那种养尊处优的猫。它纤细而又轻盈,完全没有许多不捕鼠的家猫那种肥胖感觉。

不过比起那只黑猫更加抓人眼球的,是云陟明的颈项。倒不是他庄赦欲火焚身,而是他突然发现,那红色的细痕似乎没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云陟明的脖子上,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伤口,只是素净的白色皮肤,白得像是稍微有那么一点年份的纸,不是那样的苍白,但是却也没有半点健康的血色。

“云姑娘,早啊,您也往北去?”

云陟明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点头“是啊大人,真巧,您去哪里?”

“我先到骏山,然后再去东海郡。”

云陟明双手一合,笑道“那可真是缘分,我也去东海,一起走吧。”

庄赦笑着跟她客套了一下,但是心中却有些奇怪,她也去东海?她去东海,是要干嘛?

一个关外出身的小姑娘,就算她真的要一个人闯荡,那为什么非要去东海郡?而且姑娘一个人出门,显禛年可不比别的太平时节,兵荒马乱的,如果不走官道的话,基本上过几个山头就有山大王和绿林好汉劫道,他们坐的这是货车,被人劫的可能性更高。

庄赦怎么想怎么可疑,为什么云陟明会选择和自己同一天出门?路线甚至都一样,如果她真的拿到了给她的那些银票,租一辆马车或者是一匹快马应该没什么问题。被无数疑问所笼罩的他,到底还是问了那个问题“诶,云姑娘去东海郡做什么?”

“我?我昨天听说东海郡守家出了点事情,说是挺邪门的,过去看看,挣点外快,顺便也就当出去玩了。”云陟明似乎并没有把这个疑问放到心上,只是简单地回复了庄赦“您也知道,就是,只有我能做的那种生意。”

庄赦看着女孩那副样子,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所说的,就是巫蛊之事。这种已经消失在整个大胤,至少整个京师周围不存在的邪术,现在掌握在她云陟明手里,而且她所做的巫蛊,就算在巫祝之中,也是异端中的异端,一不焚香,二不献牲,只凭着一段舞加上一个木台子,口中念叨几句听起来古怪异常的歪诗就能召来青雷,而且还真的有魂魄跟在场所有人都说了线索。

按照庄赦的理解,她要么是哪里的妖怪或神仙,用神力邪术之类的东西达成了效果,要么就是哪里的隐居仙人的徒弟,有那么一套特殊的巫蛊做法。

“诶对了光顾着和您聊了,正事忘了,”云陟明朝车前头探了探身子,跟车夫说道“师傅,这路上,会不会遇见匪患啊?”

那车夫回头看了眼,皱起眉“小姑娘,我之前就劝你别跟我们这趟车!咱这趟车路上有个山大王,给点钱就把我们放了,你这年轻漂亮的小丫头,碰着他老人家,不还得把你抓回去生吞活剥了?你之前不听,现在问起匪患来了?”

“不是,师傅,我自己能跑,我的意思是,”看着女孩狡黠的表情,庄赦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能让您各位钱都不用交,您看能不能免了我这次的车钱。”

那车夫歪着嘴朝路边啐了两口“小姑娘,你可别说这话,我们从来不做那种缺德事情,让你这样的大家姑娘做那事儿?福分都折没了!要我说,你还是赶紧回头,回京师去,叫上几个镖师丁壮什么的,我看你也不像没那个钱的人,就别跟我们这趟车走了!”

“啧,”云陟明一咂嘴,扫视了前后一共五辆大车“别啊师傅,您没明白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保您各位平安,要是平安无事到了骏山,您各位给我免了车钱,您看行不。”

旁边骑马的商队头领笑着凑过来“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却是有点大的,这样,我们要真的平安无事到了骏山,莫说车钱,我倒贴你二两银子。”

“好!一言为定。”

“你口气这么大,过几天真的碰着山大王的时候,可自己想着法子脱身,被抓去做压寨夫人我们可概不负责。”

马车慢慢地朝北行进,云陟明仍然是那副莫名其妙的轻松样子。庄赦身为钦天监灵台郎,有这么个官身,姑且还不算那么怕事,她一个小姑娘,拿什么和那些山匪路霸们周旋?巫术么?巫术也没法顷刻间杀人,更何况这里还没有能让她作法的地方。庄赦看着她那副仿佛在游山玩水的轻松样子,担忧之情几乎涨到了极致。

官道周围情况还好,骏山位于京师北边五百里处,一路上人烟稀少,但是因为有周围驿站的存在,一直也没见有狼,他们这样的车队,平日里最怕的就是狼,所以走官道比较多,通常有狼的地方,驿站就会找周围的屯田兵组织起来打死,烧了狼窝,一只不剩。

但是山匪就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件事情了。

出发两天之后,云陟明仍旧保持了那种不知哪来的莫名其妙的活力,她仿佛完全不知道前面到底有什么一样。依旧看着周围两侧的风景,而路也越来越陡,似乎很快,就要进山了。

商队的领头人凑到云陟明身边,表情显然也有些紧张“姑娘,前面就是大小骏山,过了这里,就是骏山城,鲁大王是这一带有名的绿林豪杰,我倒想看看,你准备怎么在他这来个全身而退。”

云陟明微微一笑,翻身跳下车“那还不简单,我走路跟着,你们正常走就行。”

“好。”

庄赦看着云陟明不知掏了个什么东西含在嘴里,而她一直抱在怀里的那只黑猫也早就不知去向,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甚至已经落后最慢的马车还有一小段距离。而周围不知为何,竟然泛起雾气来。

“诶,怎么回事儿?”那商队领袖皱起眉来“京师跑骏山这条道我走了好几年了,一次也没见起过雾啊,哪来的这大雾呢?”

庄赦看这愈渐浓郁的大雾,心中也有些奇怪,骏山周围没有水源,不应该起这么大的雾。而且,现在已经快要迫近正午,刚刚悬在天上毒辣异常的太阳似乎也没能穿透这大雾,只有些许白光透过雾气,照亮半丈左右的前路。

这雾邪门。

这是他此刻唯一的想法。如果他也是车夫之一,那他自然想不到这大雾的原因,但是一联想到刚刚下车的云陟明,他多少有些明白,这大雾到底是缘何而来了。

马车在大雾中,缓慢地穿过骏山的羊肠小道,道路格外险峻,就连庄赦也要下车跟着马车走过去。毕竟,下面是万丈深渊。

而就在经过这万丈深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就像是用什么长棍搅拌浓稠的粘液一般的声音。

他向前看,向后看,发现只有马车和后面的马,而右边是几乎垂直于地面的石壁,左边,则是黑洞洞的不测之渊。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来的,但是这个声音本身却和他梦中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这种诡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惊恐地四处望着,却什么也看不到,而俯身向旁边的大坑看去时,却看到那深邃的大坑,仿佛是谁漆黑的瞳孔,正在凝视着临渊而望的他。

一股莫名的心悸向他袭来,血气上涌使他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扶着前面的马车,顺着山路继续向前走着,空气中泛着一股子诡异的甜腻气息,他隐约间,似乎感觉雾气变成了粉色,但是下一秒,仅仅是眨眼的功夫,周围雾气似乎就恢复了正常,似乎刚刚的粉色,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第六章 壮沧海之威神(二)

庄赦双脚发软,有些走不动,但是却还要继续向前走,毕竟在这陡峭的山路上,根本没有给他休息的时间。他的耳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股子骇人的声响,那声响,就像是谁在用锯子锯着骨头一般,声音沙哑,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而这声音仿佛在遥远处悠悠地慢慢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越是往前走,这声音就越大,越明显。仿佛声音的源头就在前方,但是庄赦,却感觉,那声音似乎就在自己的脑后响着,如同是谁正在用锯子锯着他身后某人的骨头。

他急忙回头,看到身后的车夫还是那个车夫,并没有发生些什么诡异的事情。

他继续蹒跚着,向前走,那股甜腻气息让他的头脑愈发昏沉,双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扶着马车,跟着马车的车辙慢慢向前。

不知何时,那股莫名的锯子声音,越来越小了,搅动粘液的声音,也是一样,仿佛一切的源头,都在那山中一般。而等他发现空气中不再那么甜腻,周围的诡异声音彻底消失的时候,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山中,脚下,是平整的官道,周围的雾气,在高阳之下渐渐散去,而云陟明,也坐在车上。

“我就说,不会出事的。”他笑着,怀中抱着那只黑猫,隐约间,他仿佛看到那黑猫,似乎舔着爪子上的什么东西,但是过于疲惫的他已经无力分辨了,爬到车上,倒在车上的麻袋之间,一头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的简单,他仿佛一个人走在浓雾之中,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似乎就像是被白布蒙住了眼睛。等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扶下了马车,似乎他们到了骏山城。

他的脑中一直昏昏沉沉的,似乎在昏昏沉沉间,就坐上了另一辆马车。剩下的几天都在半睡半醒间度过,似乎有人时而给他喂一些白粥,但是他的脑子,就像是被谁浸泡在一缸牛奶中一般。

不知何时,一股陌生的咸腥味道打在出身西山郡崑县这样一个内陆县城的他的脸上,这股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顺着鼻腔一路攀爬到了他的脑中,在那里,这股味道似乎正在对他低声说着些什么。

“你到了。”

这是那不可言明的低语中,他所能听懂的唯一一句,这一句,显然不是官话亦或是西山郡本地的土话,而是某种更加偏远,更加野蛮的地方的语言,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这样听懂了,漫长的低语之中,他听懂了,也仅仅听懂了这样一句。

这声音,就像是置于他脑中的一座大钟突然鸣响,又像是谁摇起了祈福驱邪的圣铃,在那一瞬间,一切浑浊都消失了,那股缠绕着他,如同跗骨之蛆的诡异感受,此刻就像是阳光下的薄雾,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睁开眼,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感,看到了旁边的那个人。

云陟明。

混沌已经消去,而他的脑中,此刻,则只剩下一种针刺般的疼痛,他爬起来,看着云陟明,捂着剧痛的脑袋,似乎这样能让他多少舒服一些一样“你做了什么?还有这是哪?”

云陟明笑着指向庄赦背后的方向,脸上露出了小女孩一般的笑容,她口齿不清地把话语急忙吐了出来“阁下,您看您后面,您后面!”

庄赦坐起身,转过头,看到了他见所未见的景色,那仅仅存在于文字之中的景色。

两片蓝色,一浅一深,一上一下,绵延着伸向远处。那浅的他太熟悉了,无非是头顶这片蓝色的天空,而下面那片,则是蓝靛色的,如同瓷器上的青花,又像是番邦献上的青金石念珠。他从未见过如此蓝的一片蓝色。就像是那深蓝之下,是一处不可测的海渊一般。

他从未有如此这般投身于其中的渴望,他看过湖,他也同样看过深的水潭,但是这大海,却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片水。这片深蓝色的水,向他展现着一种莫名的神秘,如同拽着他回到怀抱中的母亲一样,仿佛那里是一切的根源,是天地未开时那片黑色。

可是一个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各位大爷,这马上到东海郡城,”两个坐在中间一辆大车的一个艺人站起身说了起来“咱小哥俩伺候您各位一段儿,给您讲讲这东海郡。”

看着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这个艺人随即讲了起来“常言道,北看东海,南看江头,什么意思啊?就是说,天下黎庶,贫富福祸,您只需要看两个地方,一个是东海郡,一个是江头四郡。”

“这话怎么讲呢?您各位要知道,这天下一顶一富庶的地方,您除去京师,北边,就是东海郡,东海郡黎庶无恙,那您看安河以北,碰上什么三灾五难,都能迎刃而解。而江头四郡呢,富庶相当,您若是要看江水周围,那就要看江头四郡如何,如果江头四郡赋税如常。那江水上下,万姓安宁,偏偏到了这显禛元年,生出这么一桩事情。”

听到这话,许多人纷纷侧目,提起了兴趣。多数这样的说书艺人,都喜欢讲前朝或者是先皇的故事,这种故事通常对许多角色都已经有了定性,自然也就少了许多风险。毕竟没人想被人说自己讲了什么大不敬的话,然后被抓去斩首。

但是这个艺人,却敢光明正大地讲本朝故事,要么是他干脆不要命了,要么是他编排出来了什么新的段子。无论是哪个,他要讲的故事都值得一听。

庄赦听着他讲的故事,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段子,似乎就是在讲几个老道士来到东海郡,看到了投胎成一条巨鲸的溺死女孩在海边掀起海啸,他们跑过去劝说那个巨鲸,将女孩的神魂超度之后又斩杀了附身在巨鲸身上的倭人鬼魂。

这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一些普通人很难听到的场面话加上华丽的动作描述,还有整体上跟本朝的很多人和事相关的故事背景,让许多人都兴趣盎然、沉溺其中。庄赦却对这个故事本身兴味阑珊,原因很简单,他作为钦天监的灵台郎,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了,而且许多钦天监收到的“闲书”中,内容甚至比他讲的还要稀奇古怪。

不过当他抬眼看到云陟明的时候,却发现,这个女孩不知为何听得异常认真,而且表情格外严肃,他心中不禁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大鱼的事情可能在东海郡人尽皆知,但是在京师应该只有他和钦天监的看了记录的各位才知道,莫说云陟明,可能就连朝中许多跟东海郡没什么关系的人都未必知道。

云陟明似乎是意识到了庄赦看着她的表情一般,换上了一张笑脸,看着庄赦,她微笑着抚弄了下自己鬓角的头发“阁下,您知道东海郡大鱼的事情么?”

“嗯,怎么了?”

云陟明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有趣的笑话,又像是在夸耀自己的某个朋友一般“这件事,可是很有意思的。”

第七章 既错天命(一)

她仿佛看到了天地初开时那无穷尽的混沌。

山脉就像大海中探出的无数乌贼的触腕一样,伸向大地,它抓着大地,在地上留下赤色的疤痕,其上的吸盘在地上贪婪地吮吸着,仿佛是从地底汲取着些什么玄妙的力量一般。那时还并无所谓海洋,只有大地上的凹陷处与凸起处,地上最高的山峰仿佛擎着天空,支撑着地面,而这山峰,慢慢地将天空与大地分开,不知何时,天空已经距离那山峰的顶端有万丈之远。

在那时,巨人们扶着歪扭的枯树,他们伏在上面,似乎那枯树苍白冰冷的树皮能够给予他们些许慰藉。但是并没有,这种冰冷加上树皮给予他们的刺痛,让他们的身体愈发灼热高昂。

他们愤怒的撞击起那令他们感到伤痛的树,那树被他们撞击着,倾斜起来,发出悲鸣。那树愈是悲鸣,他们反而愈是用力地撞击着树,似乎想要将她连根拔起一般。朱红色的鲜血洒在地上,不知那到底是树的血还是巨人的血。

终于,巨人们征服了树,树悲鸣着倒下,而巨人伏在树上,咬开树苍白色的表皮,贪婪地吸食着里面涌出的浆液。他们双手抓着树的枝干,身体仍在树上摩擦着,似乎在这冰冷的树皮上摩擦身体,给了他们无穷无尽的欢愉。

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们的皮肤,破了。

破开的皮肤漫出白色的血液,烧灼着渗进树的皮肤,就像是白色雪原上一道燃烧着白焰的彗星,又像是翻滚的岩浆涌进狭窄的洞窟。

孟伦站了起来,长吁一口气。他很久没有如此放松了,抽搐着躺在那里的李晴所给予他的欢愉,如同潮水般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他回头看了眼似乎正在抽咽的李晴,弯下腰轻轻抚摸着她柔亮的长发。

这个女孩本身不负她所受的盛名,纤细曼妙的躯体,加上那不可言喻的美丽外貌,如同一个无底洞一般啜吸着所有人的目光。他的理智无法阻止他在那白瓷般的皮肤上作画的冲动,他就像无数画师一样,留下了青色和红色的釉彩。

他抚摸着李晴,就像是抚摸着一件绝佳的花瓶一般。他第一次,想要把这花瓶拥入怀中,仅仅由自己占有。她太美了,比得过一切美玉、瓷器、木雕,几乎一切他所能想象到的艺术品。就像是天地初开时所生出的最初的男女,他和她有着最纯粹的阳与最纯粹的阴,而一切往后的男女,都是被另一性污染了的不纯净的存在一般。

他站起身,打量着这个花瓶,看着花瓶从恍惚中慢慢地恢复神智,坐起身,抹去眼中的泪。双眼中不像多数人那样满是仇恨,却是一种令人心疼的凄美的悲凉。第一次,孟伦有一种他似乎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一般的感觉。古人说:食、色,性也,他用自己的权力去享受他可以享受的东西,但是他还是有那种微妙的“罪恶感”,似乎是毁坏了父亲心爱的玉佩的孩子的那种感觉。

这种感觉如同一只大手捏着他的心脏一般,让他很是难受。

“我想拥有”“我想占据”“我想平复”“我想赎罪”。这四种微妙的情感此刻在他心中交织在一起,他心情复杂地看着坐在那里的李晴,而李晴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心情一般,说道:

“大人,我刚刚仔细想过了,您能不能。。。把我赎回去?”

李晴提出了一个看似不可能由一个刚刚受辱的女孩所提的请求。

她此刻并没有被那种被凌辱的羞耻和痛苦淹没,她看着旁边那满是伤痕的,常家小姐的尸体,她出奇地冷静。她的命运,此刻已经不可能改变,从李侍郎家的小姐,变成一个教坊司的官妓,这个命运本身已经不可能改变。而往日应是赞誉的名声,在这时,只是伤害她的毒药,可能过几天就会有许多慕名而来的“达官贵人”来到这里一亲芳泽,她估计也就要落得个千人枕万人尝的结局。

但是如果把自己“卖”给孟伦却不一样。

这个人是个假太监,他并不是真的不能生育。她不知道多少人可能知道这个秘密,不过那些明确反对他的朝中大员显然是不知道的。

她看着孟伦,看着孟伦眼神中复杂的情绪。他听到这个请求,似乎也在慢慢地从情绪中脱离出来,他看着李晴,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岁的女孩。

“为什么?给我个理由,你无论是在这还是在我家,对我来说应该没有区别。”

“不,有区别,”李晴看着孟伦,她从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好奇,一种似乎看到了说话的花瓶一般的好奇“您的秘密,大概有多少人知道呢?”

“呵,小姑娘,你不是第一个想要拿这个威胁我的人,”孟伦笑着坐到她的面前“你猜猜上一个想要用这个要挟我的人是谁?”说着,他朝一旁的常家小姐努了努嘴。

“我和她不一样。”李晴双眼看着孟伦,她此刻心中已经抹去了所有迷茫,她知道,这可能是唯一拯救她未来无尽苦难命运的方法“常戚在朝中颇有威望,前来折辱他女儿的可能只有他的敌人,而我,我的父亲是朝中的一个骑墙派,没人会可怜他‘冠绝京城’的女儿。来光顾我的身体的,可能有朝中各派的人,您觉得,您的秘密藏得住么?”

“我可以割了你的舌头。”

“我的舌头?您割了我的舌头,我还有指头,您割了我的指头,还有我的四肢,就算您剁掉我的四肢,我还能用身体残存的部分扭动着写下您的名字。总有一天,您的秘密会被发现,被泄露出去的。我和常家大小姐不一样,我进到教坊的一瞬间,就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您是陷害我父亲的人,我只要还活着,就会把您的秘密抖落出去。”

看着满眼决绝的少女,孟伦笑了“姑娘,你都说了,我是你的仇人,那我为什么不担心,你会杀了我呢?”

“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您把我赎回去,是我予您的,”李晴刻意地顿了一下“我希望您能予我,我弟弟和父亲的平安。”

听到这话,孟伦大笑起来“可以,可以,小姑娘你的想法很有意思!用你自己的身体,交换你弟弟和父亲的平安,的确可以。不过,高祖的律法说,我只要赎你,就要娶你,我可是个。。。”

“您家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男丁,”李晴看孟伦的态度有所软化,紧逼不放起来“据我所知,您有一位准备今年科举的养子。”

“这你都知道?”孟伦大惊,他那个养子很少出门,因为一直在准备科举考试,几乎从不出门,他唯独没想到李晴居然会知道。

“我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当初的确考虑过孟大人的养子,”李晴显然没有说出为什么她知道的意思“您看。。。”

孟伦微微点头“小姑娘脑子挺好的,我把你赎走,名义上是嫁给我儿子。。。然后保你弟弟和父亲平安,是吧。。。”

“是的。”李晴靠到孟伦旁边,一股馨香钻进了孟伦的鼻孔,伴着那女孩轻柔的低语慢慢地软化着他心中的防线“大人,您只要把我赎回去。。。我可以夜夜,给您侍寝。。。”

孟伦坐在那里,又仔细想了想,叹了口气“你的父亲的事情,说服陛下可能要花上一个月,你的弟弟,明天可能就会回到家中,至于你,”说着,他笑起来,把女孩一把揽进怀里“今晚,就要到我家中。”

第七章 既错天命(二)

显禛皇帝周琢坐在自己的书房中,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悸。

这种诡异的心悸,也算是他的老毛病了,从他的少年时代到现在,时而会毫无征兆地一阵心悸。他将其理解为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这是上天的警示。所以朝臣百官经常会发现在某一天皇帝朝令夕改,那也就意味着,皇帝在这一天,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心悸。

今天,也是一样。

就在他正在审理手头的各种文牍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阵头昏,然后心脏的跳动也奇怪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急忙放下了手头的文牍,倚到旁边的床上,靠着枕头歇息着,旁边的小太监见皇帝这幅样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泡了一剂药茶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倚在那里,随手看起几封当朝大员的上书来。安皇后的祖父安太师希望能尽快启动从东海到江头的大运河,据说是能贯通龙脉,连通南北。而朝中的几位尚书很意外地没有上表劝他勤政,他心想着自己也没懒政啊,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劝他勤政?

他随便翻了翻,突然,在上表中发现了一个多少有些陌生的名字——孙正然。

这个老头开府任少傅领兵部尚书,这种头衔在整个大胤朝也没有几份,原因很简单,他孙正然年轻力壮而且功勋卓著,能做这种职务。

像安太师这种先皇的先皇元年登科,差点就当上四朝老臣的老东西,今年已经将近八十,领个太师的荣衔,每天安抚朝野百官免得他们在早朝的时候吵嚷,这也就是安太师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但是孙正然不一样。

他今年五十出头,老官里他最能干,能干的官里他最老。这个年纪,上场拼杀不太现实但是坐镇指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政务方面也都处理得明明白白,朝廷很多没什么必要向皇帝上报的事务,多数都是转送少傅府再抄送一份到太师府,足以显示出这位少傅的重要性。

不过他很意外,为什么这位基本上不怎么给他递折子的少傅,今天会给他送过来一份奏折?按理来说,这位一向是忙得不行的大忙人,哪有功夫跑到他这来递折子?

打开奏折,他一撇嘴,果然还是前几天的一件事。

李梅臣一家的事情。

李梅臣这事一点都算不上什么大事,无非就是皇帝本人被他挑起来的劝谏搞得很烦,加上钦天监一句“浮云蔽日”,孟伦再挑动挑动,他火气上来也就顾不得那些了。

实际上呢?李梅臣怎么可能被治那种罪,常戚在朝堂上对他出言不逊也就流刑三千里,李梅臣说话也没怎么难听,判了个流刑绝对是重了。

皇帝看着奏折,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李梅臣当时毕竟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好,才出言劝谏自己,自己倒好,直接把人家一句话打到了边疆,发配出去了。他这皇帝做得有点太过孩子气,这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周琢坐了起来,看着外面“谁?”

“陛下,奴才来送午膳了。”

孟伦的声音。

他想起似乎就是这个大太监当时鼓噪他要给李梅臣治罪,现在天意都让他赶紧给李梅臣平反,他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随即说道“进来吧!”

孟伦拎着一个小盒子,显然里面就是皇帝的午膳。他把盒子放在旁边的桌上,抬头刚想跟皇帝说话,就看到那一张极为严肃的脸。随即跪在地上,一个响头“请陛下恕罪!”

“你还知道请我恕罪啊。”周琢看孟伦这幅样子,心中暗喜,这个太监有一点好,那就是看到他有些不对劲儿地方,随即就会放好手里的东西,跪下来一个响头,他继续说道“你说说,你哪做错了?”

这一问倒是有些问住了孟伦,他看到皇帝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叩头请罪,但是却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不高兴。

他随即便说道“陛下眉眼间不甚喜悦,这便是奴才的罪!奴才理应为陛下分忧才对!”

“行吧行吧,你起来吧,”被孟伦这么一说,周琢心中的七分火气也只剩下了三分,他坐到自己的书案上,旁边的小太监把书案上的文牍码好放到一旁,周琢嗅着空气中的香味“诶,今儿中午是什么菜啊?”

孟伦站起身,打开盒子,将三菜一汤加上三小碗米饭摆在皇帝面前,这三菜一汤,不知为何,皇帝有些熟悉。

一碟翠绿色,仿佛翡翠一般泛着柔光的圆形青瓜片,泛着金光的一方豆腐,还有颜色鲜艳的不知什么东西和黄豆炒在一起,汤是菠菜粉丝汤,三样米饭一白、一红、一黄,每一碗都不多。

“陛下,奴才前几天跟御膳房的各位说了,几位师傅就给您做了这么一顿斋饭,也算是求个心中清净吧。”

周琢看着这桌斋饭,心中不禁感叹起来,没想到这居然这么巧,他刚刚一阵心悸,想着赦免李梅臣,这边马上就给他上了顿不杀生不造业的斋饭,真的是巧到了极点。只不过,他不知道这斋饭口味如何。

“这菜都有什么名堂,讲讲?”

“陛下,您先看这青瓜,这可不是平日里吃的没什么味儿还有点涩的青瓜,这是番邦进贡的南洋青果,生吃鲜脆甜美,而这个,裹上了蜂蜜糖浆,在冰缸里走上一圈,顶上的糖浆变得酥脆,您咬一口,糖壳里面,就是又一层水果的酥脆。这菜,叫福寿圆满。”

“那豆腐呢?”

“哎,陛下,这豆腐可就讲究了,先拿三只母鸡熬出鸡油,然后用鸡油把豆腐表面煎得金黄酥脆,再加鲍汁鸡汤,小火煨三个时辰才出锅,那是鲜美异常。这,叫誉达四方。”

“那花花绿绿的炒黄豆的东西又是什么?”

“哎,陛下,这您就问着了,这菜用的是九州八种各有风味的榨菜,经过不同料理方式处理之后,最终烩在一起,加上盐水闷好的黄豆,一炒便出锅装盘,这叫八面仰德。”

“你小子挺有心,”周琢笑着点点头,随后便动筷吃起来。

那福寿圆满一入口便带着股蜂蜜的醇厚味道,咬开酥脆的薄壳之后,鲜甜的水果清香在口中漫开。而那誉满四方味道则典雅芳香,豆腐的味道加上鲍汁鸡汤的鲜美,虽然以前没少吃过如此这般烹饪出的食物,不过素菜倒是另一番感受。而那八面仰德,自然没有前两道菜那么纤细雅致,就像是九州百姓用自己家乡的方言,一同说出“吾皇万岁”一般,虽然各有风味,但是合在一起,却和谐无比。黄豆吸满了各种榨菜的汁水,也咸香软糯,极易入口。

就着这些菜,吃完精米饭、红豆饭和小米饭之后,他又喝了口菠菜粉丝汤,这汤的味道,比那天他喝到的,强了一些,但是却不像其他几道菜那样优异。不过作为收尾,也算是极妙的味道。

他看着这桌素菜,满足地长出一口气,闭上眼,不顾仪态地瘫坐在椅子上,开口交代道“孟伦啊。”

“陛下。”

“你起一封手谕,免了李梅臣的罪吧。”

听到这话的孟伦,皱起眉,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开口,皇帝就已经把这话说了出来,赦免李梅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显然,皇帝能突然想到这件事,估计是有什么能量更大的人,在为李梅臣出力。

安太师?孙少傅?还是钦天监?

他不知道。

反正他已经将李晴纳入自己的府邸中,每日都有回家享用的机会,即便李梅臣回朝,他女儿也是被孟伦抓在手中的一个人质。于是他便一低头,答道“是,陛下。”

第八章 奋起挥黄钺(一)

江水-河水大运河,是几朝之前,修建的最大规模的国家工程。

这条巨大的运河,北至东海郡,南至西江郡,连通南北,北边距离河水只有数十里的距离,而南边,则能在大运河中听到江水每年年初的大潮。距离连通河水和江水,剩下了一共不足二百里工程。

这惊世骇俗的工程,在显禛皇帝祖父的祖父的祖父,旻宗的时候开始建造,全天下半数以上的徭役都被派遣到这里,修建大运河。这样巨大的工程,在旻宗时直接导致了三次大规模叛乱,结果旻宗驾崩,圣宗继位的时候,当即停止了大运河的开凿,将周围几条大河的水引入运河,这巨大的运河,也算是能够正常使用了。

到了本朝,也就是显禛年间,皇帝不知抽了什么风,前几天突然又下令继续修建大运河。如今刚过了农忙的时节,运河边上的许多郡守为了取悦皇帝,马上开征徭役,完全不顾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就是农忙的日子。

“啊,你终于醒了。”

吴大看着面前的一个年轻人睁开眼,他和年轻人还有马车上的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被抓来修运河的壮丁。吴大是个街头讨饭的,被抓来自然无可厚非,不过那个刚刚睁开眼,醒过来的年轻人生得白白净净,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干农活的人,怎么可能被抓到这里一起修运河呢?

那个年轻人看着吴大,又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是哪?”

“小兄弟,这是送我们去修大运河的路上,”吴大叹了口气,看着年轻人“小兄弟,我看你也不像是干活儿的人,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就被抓过来了?”

“我?我原本是个账房伙计,后来因为主家亏损,就被踢出来了。”

“唉,日子都不好过,”吴大叹了口气“怎么称呼?”

“沈益。沈城的沈,益处的益。”

“沈城的沈?沈城在哪?小兄弟别怪我没文化,毕竟咱不识字。”

“沈城啊,沈城在北山那边,远着呢,”沈益笑了笑“所以,咱们这是被运去修大运河?”

“是啊。。。不知道这当今圣上突然想发。。。”吴大似乎刚想说发什么疯,随后便看到车夫和两边的卫兵瞪了他一眼,急忙改口道“不知道圣上是发了什么造福苍生的宏愿,突然想要修大运河。。。”

“大运河。。。我记得维朝的时候修过南北通透二十三条运河,当年旻宗皇帝说着二十三条筋脉唯独少一条脊梁骨,”沈益说道“随后才动了开凿大运河的主意。”

“小子,你知道挺多啊,不像是做账房的。”

沈益笑着点点头“我。。。”说着,压低了声音“姑且算是半个举人。”

“啊?”吴大惊得叫了出声“你小子是举人?那怎么能在这啊?举人不是免徭役。。。不是,秀才就免徭役啊,你小子怎么能。。。”

沈益笑着摆摆手“只能说是算是,我前几年被。。。诶?怎么突然停了?”还没说完,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而旁边拿着长枪的士兵们急忙对马车上装着的一车车壮丁吼叫起来。

“不许乱,都消停点,谁敢乱就砍了!”

吴大皱起眉,朝前微微探头,对车夫小声说道“军爷,前头怎么了?咋突然这么紧张?”

那车夫也皱起眉来“我也不知道啊,你等我问问,”说完,便直接朝旁边的另一个士兵问道“老纪,前头咋了?”

“树木横着挡了道,一看就知道是谁砍的!不像是树自己倒的。”

话音刚落,众人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又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原本就觉得不对的众人,此刻彻底慌了神,如果说一棵树倒,那可能还是因为一些特殊情况,但是两棵树倒,而且刚好一前一后,那毫无疑问,必定是有贼人设伏。

“衰胤当断!昏君当除!”

“讨无道!绝祸患!”

“三月大旱八月雨,咱家拨云换个天!”

无数呐喊声,伴着许许多多奇怪的口号,两侧的林子突然射出无数弓矢弩箭,吴大和沈益都还算机灵,及时地趴到了马车车斗两边的护栏下面,许多来不及躲藏的人,都连中数箭变成了刺猬。

官军姑且算是早有准备,但是他们也没料到两侧劫道的山匪居然能有弩箭这种东西。朝廷禁弩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朝都禁,就没有不禁的时候。因为弩箭,是最不需要培训的武器之一,一个成熟的弓手要训练数月,长枪和大刀这种武器,更需要有体力做基础,但是弩,只要你掰得动弩机,就可以使用,基本没有任何门槛,而弩箭本身的穿透力,也能保证一击必杀。这也就导致了弩成为朝廷管控中除了火枪以外最严的兵器。

而两侧林中如一道道闪电射出的弩箭,毫无疑问说明了对方并不是普通的山匪,八成是名声在外的几支叛军。

官军的士兵们也纷纷以马车为掩体躲藏起来,无奈这些弩箭是从林中两侧射出来的,除了少数躲在马车底下的人以外,基本上都同样被射中,想要挪到车底下,却被后续的流矢补刀。

“兄弟们,随我冲,杀尽官府的狗贼!”一声喊声传来,随后无数招展的旌旗伴着人群从林中杀出,这些旗子似乎来历各异,从各地团练到官军,再从将帅的姓名旗到某些大镇的名称旗,种种旌旗不一而足,而这些叛军们,则无一例外头上裹着一块白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送葬的队伍。

队伍中的人手持军械也都不太一样,有的拿着官军的制式长矛大刀,有的拿着菜刀木棍,还有的甚至手中一面破锣、一把喇叭,而最令人瞩目的,则是旌旗之中经常夹杂着的明黄色招魂幡,这让这支部队,看上去更像是一支形状诡异的“阴军”。

这些人冲到马车周围,看到身穿官军号服的人就围起来一顿狂殴,许多官军士兵被生生打死,有的即使叫了投降,也会被周围冲上来的叛军乱棍打翻,随后各种兵器加身,很快就没了气息。

而那些似乎被打死的官军,身上不怎么讲究的铠甲靴子、武器衣服,则被周围的叛军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条底裤都没有剩下。这些叛军就这样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内,击垮了运送壮丁的三十多名官军。而一个白袍白甲,头戴白布的男人,则从林中走出,手提一柄大斧,走到车队前面,大喊道“兄弟们!把这些个受苦受难的兄弟,都救下来!”

他这么一喊,那些原本执迷于从车队上扒下点儿什么的叛军,转头便把没被箭雨射死的壮丁一个个地拉出来,这时,沈益和吴大两人扫视一圈,才算看到周围的情况。原本百来号人的壮丁,只剩下几十,官军基本上都死了,被脱得赤条条的,丢在了大道中间。壮丁们则被聚在了一辆马车前面,马车顶上,站着三个人。

一个就是那白袍白甲,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而两边,则看上去应该是他的兄弟,三人相貌很是相似,显然应该就是这支叛军的头领了。

“各位各位!”那白袍白甲的男人拱手高声叫道“我是江左诸郡义军第一大股,送终军的大头领,我叫林得万,这两位,是我的弟弟,林得图和林得胜!今天劫壮丁,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天下的苍生百姓!讨平无道,匡正社稷!”

后面的叛军们也纷纷叫道“讨平无道!匡正社稷!”

林得万点点头“这显禛皇帝周琢,荒唐无道!好大喜功!明知还有一月农忙,竟然令百姓修建运河,其心可诛!自显禛元年起,天下九州,灾祸不断,我林得万,心系苍生,与无数义军头领一同起义举事,为的,就是绝了这姓周的大胤!”

“绝了大胤!绝了大胤!”后面的叛军们又喊道。

第八章 奋起挥黄钺(二)

“我送终军,如今已在西江郡占下良田万顷!屯田养军!希望各位壮丁兄弟,也能加入!我林某不强求各位,但凡愿意加入的,五两银子拱手奉上!不愿意加入的,今日这官军已被杀尽,各位不入伙,恐怕项上人头也很难保全!若是愿意,大可以接来妻儿老小,一同入伙!共举大事!”

“共举大事!共举大事!”

“愿意入伙的朋友,出列!”

几个看上去很是彪悍,一眼就知道应是哪里的凶徒犯罪之后被遣到大运河处做壮丁的男人马上出了列,这几人走到林得万面前,其中有一人最为健壮,直接喊道“俺也无甚么鸟名姓!家在簋山郡!因为和邻里吵嚷起来,两拳打死他家两头老牛,流刑一千里!得了个二牛的名号,送到这里挖运河!俺就问你!你能给俺们吃饱不?”

“保证能吃饱!”林得万笑道“二牛兄弟,你出工出力,自然有饭吃。”

“好,那俺入伙!”

有了二牛一个例子,另外几人也都很爽快地入了伙,几人获罪的原因也算简单,一个是他救了一个姑娘,姑娘似乎是当地大姓的小姐,族长答应嫁了,而姑娘却不愿意,便暗合情夫,毒害他,被他发现,打杀了情夫之后,把那姑娘强暴之后剥光丢在街中然后自首了。还有的就单纯是在家乡杀了人,被抓起来挖运河的。

吴大看着这情况,心里有些犯嘀咕,他虽说没有妻儿老小,但是也算是有门讨饭的手艺,吆喝唱段子这种事也算能养活自己,而他这种街头乞丐,一般也没人登记造册,改个名换个地方继续要饭就行了,但是管饭这件事,实在诱惑太大,不是为了口饭吃,谁愿意在街上风里来雨里去的。

吴大看了眼旁边的沈益,沈益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地就踏出了步子,走到林得万面前。吴大有些好奇,这识字的管账学徒,怎么就能这么果断地加入这群叛军?

沈益仰头看着林得万,脸上流过一丝笑“沈益,识字,原本做账房的,请问入伙之后,月银几何?”

林得图看沈益这副得意模样,刚要发作,却被林得万按了下来,林得万蹲下来,看着沈益“沈兄弟,我们这,有许多识字的,也有账房,不缺您一位,您要是入伙,管饭,不管银两。”

“等等,大哥,”林得万那多少有些瘦弱的三弟突然开口道“我先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说罢,便跳下马车,抓起沈益的手看了起来“你手上的茧子,好像不是打算盘打出来的吧。”

“的确,我本是账房的学徒。。。”

“别骗了,你手上这是读书人的茧子,”林得胜嗤笑一声,坐到马车边缘“小老儿我回来举事之前,是看手相的,什么人都见过,你这,就是读书人的茧子,说说吧,为啥能被丢过来挖运河?”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纷纷惊叹,此举显然是为了震慑其他壮丁,不让他们有撒谎的歪心思,如果沈益说了他的来历,的确和林得胜所猜的一样,那么这林家兄弟三人在这些壮丁以及叛军们心中的地位,显然就会提高很多。

“是,小的沈益,曾是五川郡的秀才,”沈益直接开口说道“后来因为替考,而被除了功名,流刑两千里。”

林得万几人点点头,显然沈益的答案对了他们的口味,而后面的义军和壮丁们也纷纷议论起来。

“真是料事如神啊。”

“三爷是神人,早就跟你说过。”

“听说得胜爷会算命?”

“那肯定会啊,单看手相都知道是干嘛的。”

敬佩的目光朝林家三人投去,而林得万看时机成熟,直接站起身,大声说道“沈兄弟!你也是受无道昏庸迫害的一人,而且你读书!有见识!古往今来圣人贤人的事迹,你都了然于胸!此番弃暗投明,那对义军,也是有着大大的好处!我们一起为这腐朽的大胤,敲起丧钟如何!”

沈益不太适应这种情况,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三兄弟很快就转向其他的壮丁。

很快,壮丁们愿意加入的都加入了,不愿意加入的,也都拿上了盘缠走人,整支队伍把马拉走,将大车留在原地,找了一块板子,上书“绝胤送终”四个大字,随后,整支加起来有几百人的队伍,就这样离开了这里。

这支队伍在西江郡坡度陡峭的丛林中穿越着,路上,沈益、吴大和其他的义军纷纷攀谈起来,也就了解了这林家兄弟的来历。

大哥林得万是某年的武举人,结果因为腿受了伤而没能考上武进士,从此心灰意冷。在从京城回家的路上,一路目睹许多天灾人祸,心中愈发不平,便买了大量田产,在西江郡举事,纠集流民农人,在自家的地上耕作,入则为农,出则为兵,几年来收获颇丰。

原本在道观修行,结果因为破了戒而被踢出来,流落街头算命为生的林得胜和在外经营镖局的林得图,知道大哥举事之后,也纷纷回乡参与,林得万靠着千把号的流民,把他们武装起来,用武力胁迫了周围几家田庄,将他们兼并,很快做大,变成了西江郡第一大义军势力,手下至少有三千来号丁壮,算上老幼妇孺,少说也有八千。

他们穿过丛林,就在体力已经消耗殆尽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原野。

那片原野上,稻穗在风中缓缓摇晃着,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丰收了,阳光洒在水田之中,闪过一片金黄色的光芒。蜻蜓在稻穗间飞舞着,时不时停在穗间或是叶子上。田中,青蛙百无聊赖地叫着,就像农闲时的孩童一样,躺在夏季灼人的阳光中叫着。天空中的云,在稻禾中投下自己的一片影子,而那影子,则和云一同缓缓地飞过了这片稻田。

看到这番景色,吴大心中只有两个字。

平静。

他生活在郡城中,身边日日夜夜都是忙碌不停的商旅。风餐露宿的他,时常同其他乞丐赶到某些新开张的店铺或是谁家的红白喜事地方,唱着唱词,讨着吉祥钱。但是讨来的钱多数时候,也只够几口米粥。等到了晚上,在城里头的一间破庙的屋檐底下睡下,他当然想去屋里睡,但是他没有这个资格,屋里是留给本地乞丐中的头子的。

那就是郡城中的一天,格外忙碌,却又格外痛苦的一天,他何尝不想有这样一片稻田,仅仅耕种,满足于填饱自己的肚子和那一年都没有几顿的肉呢?

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也是许许多多,跟着林得万的人的愿望。

他们想平静的生活,生活在没有徭役,没有突然征收的“平乱饷”和“夷饷”的世界,仅仅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土房中,就已经满足了。

林得万没说什么,但是他发现了,旁边的沈益看着他的表情,一直有些特别,他便转过头去“怎么了?沈贤弟?”

“这样的田地农庄,想必耗资巨大,如果您只是想举事的话,用不着这样吧。”

林得万笑着摇摇头“沈贤弟,我有个愿景,一个听起来可能有些幼稚的愿景,我想让全天下,耕者有其田,男耕女织,过上平静的日子,而不是忙着征讨四夷,弃黎民于不顾。”

“这不可能,中央之国,当建威权于四海,这时几朝之前就有的定论。”

“是啊,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我当上皇帝,可能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林得万苦笑起来“不过,谁没做过几个过于圆满的梦呢?”

第九章 是岁江南(一)

孙正然坐在前往江南郡城的马车上。

京师到江南郡,通常是坐船顺江水而下,到下游之后,从码头上岸,就是江南郡城的核心地带了。

但是孙正然显然没有走这条路。

他一如既往地顺江而下,在中游,进入到江南郡内的时候,就登陆,坐着马车,顺着官道,直奔江南郡城。

一路上的景色,让孙正然感到多少有些悲凉,先不说道路两侧的农田在这个时候悉数荒废,原本应该得到浇灌,满是将熟稻禾的水田,此刻变成了一片蒸干的泥沼,毒辣的太阳用它焦灼的光芒舔舐着大地,水田中只剩下了龟裂的泥土。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光秃,如同刚刚被什么东西焚烧过一般,或者说比被焚烧过都要骇人,至少焚烧过,还会留下黑色的炭灰。而现在周围剩下的,只有土,干枯的土。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马车周围的人。

数量巨大,衣着破烂,十几人成群的,人。

他们看上去着实不像是人,满头满脸都是污渍和灰尘,衣不蔽体,而他们干瘪的躯体还有许多孩子隆起的腹水,则告诉孙正然,他们的确,也食不果腹。

他们吃着路上所有被发现的东西,草根、树皮、树叶、稻田里青蛙尸体上的肉,还有骨头。自然,他们的食物也包括那些倒在地上的,其他东西,其他他们更为熟悉的东西的尸体,或者,也可能不是尸体,可能是还活着,奄奄一息的,人。

这些走在路上的人,看到孙正然的马车,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也有可能只是饥饿攀上了他们的喉管,灼烧着他们的口腔,让他们开始想象那匹马还有马车上镶的皮料有多么美味。但是周围骑马的官兵腰上挂着的马刀,及时地让他们止住了这种无边际的想象。

这里,是江头四郡中,最为富庶的江南郡。

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在孙正然过去的五十年人生之中,他见过灾年,也知道灾年的惨状,他也曾组织过赈灾相关的事情。但是没有任何一次能像是这次一样,规模如此夸张,灾民成群,饿殍遍野。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惨状,仅仅是因为一次大水。

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道路两侧时而出现的尸体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家庭或是羁绊,仅仅是因为,他们怕死,他们需要有人簇拥着随时可能会倒下的自己向前走,向远处走,因为倒下,意味着毫无疑问的死亡。在这样的惨状之上,盘旋着上百只,乃至上千只不知自何处来的鸟,它们随时等待路边出现死者,然后一拥而上,享受这难得的盛宴。

简直就是亡国之相。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些曾经存在于史书中的话语,此刻纷纷以一种极为荒诞但又格外现实的形式呈现在了孙正然——这位三朝老臣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为官生涯中的前二十多年,白活了。他家中优渥,读书当官完全是为了匡扶社稷、解黎民于倒悬,过去二十年他为官的信条,也就是这个。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结果就是他面前的江南郡。

他颤抖着,手指甲早已嵌进了皮肤之中,他压住心中的满腔怒火,像一只狮子一样低声吼道“停车。”

马车没有如他预料般那样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

“车夫,没听到么?停车!”

“大人,这情况,停不了,”车夫开口回应道“现在这样,您一停,周围这些人就得以为您要施济点啥,拥上来之后,您要是不下令动刀子,那这辈子也走不动。”

孙正然心中一紧,他想知道这江南郡的官长究竟何许人也,能让治下发生如此惨案。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江南实际上并不熟,他所任职的,是河水周边和东海沿岸,那里多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是江南,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了解,又能怎么样呢?

他孙正然救得了一州一郡,还救得了江头四郡么?江头四郡如此,难道江水周围诸郡就比这个情况好很多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或许回朝之后,跟陛下上表,但是结果也不会多么乐观,因为他并不是钦天监的人,他说的话,皇帝不会听的。

不知何时,一个声音从马车的外壁传来,几乎被愤怒和无力感所淹没的孙正然突然清醒过来,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

“哪来的老泼皮!快滚!要不然动刀了!”

“别动刀!”孙正然大吼一声,车外的那个侍卫吓了一跳,也不知做些什么,便呆愣在那里。

孙正然走出马车,站在焦灼的阳光下,如车夫所言,周围的那些难民果然看到这样一辆挂着大包小裹的马车停下来,都纷纷蹒跚着挤了过来。

孙正然看那车边的人,是一个衣着还算完整的男人,抱着个小孩,看到孙正然走出来,急忙凑过来跪在他脚边“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水也行啊,这孩子快不行了。。。”

“你且先上车说,我有些事要问你,”孙正然撩起车门帘,请那人进去,而那人在地上连连磕了数个响头“大老爷,大老爷!小的。。。”

“别说废话,上去。”

“是。”

两人上了车,马车继续朝前行进,孙正然才知道,这人是附近一处乡绅家的管事,灾年因为乡绅自顾不暇,便把他连同他的幼子踢了出来。他给了这人一囊水,顷刻间便被父子俩喝光,而后半块饼也被撕得细碎吃下——这人似乎还没被饥饿彻底淹没理智,那似乎应该能问出些什么来。

孙正然看着两人,朗声道“我是朝廷少傅从一品孙正然,你也算吃饱喝足,我且问你,这灾民是因何而致?”

“啊?”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后说道“老爷,您不知道么?这几年的连年大灾?”

“连年大灾?不是去年五月才发的大水么?”

男人一拍大腿,吃完的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大人,就一场大水怎么可能这样啊?去年那大水屁都不是,江南郡,自靖元二十二年初,就开始闹灾了。”

“那么早?你不是在欺骗朝廷命官吧。”

“哎呦,老爷啊,您是何等人物?从一品的少傅!我骗您?我命要不要了?”男人苦笑道“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就有不对,那年开春,晚了将近半个月,播种之后又一股子春寒冻毙青苗,然后夏天飞蝗,秋天下雨,打粮下来,往年一半都没有。到了冬天,竟然还他妈的下了雪,我们庄子里还好点,那些庄子外的佃户,本来就吃不饱,又下大雪,单单我家庄子就冻死了七八户。”

“官府一点赈济都没发么?”

“赈济?反正我是一个子儿都没看着,”男人摊手。

“怎么可能?朝廷修官仓,不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么?”

“大人啊大人,您要知道,赈灾可赈不出县城,能出江南郡城都不好说,”男人笑道“您之前说您是少傅孙大人是吧,民间有艺人讲您的故事,我也算略知一二。咱知道您是好官,但是吧,这江水周围,真不是您一天一宿就能摸透的。”

“哦?你且说来听听。”

男人看孙正然听了这番有些自夸的话语,并没生气,便继续开口道“咱小时候也读书,想考个功名,但是脑子不好使,就没考。咱听说,东海郡富庶,连带着整个岱州都富,一方面是因为岱州北通绥州,东临沧海,有这么个交通枢纽的用途,还有一个,是因为岱州粮肥天下,岱州的粮食是九州之中,最多最好的,岱州的老爷也都重视粮食,官仓甚至分出了国仓、州仓和郡仓。出了什么大灾大难,是引岱州粮救天下。”

“你说得对,”孙正然在岱州,也就是东海郡所在的州当了十几年官,这男人所说的基本属实,实际上,三仓这个制度本身,也就是他孙正然在全州推行的。

“但是江南不一样啊老爷,”男人一拍大腿。

第九章 是岁江南(二)

“莫说江南,整个江头四郡,有茶业兴隆的,有瓷窑繁盛的,有丝业通达的,唯独没见哪个郡敢说自己是产粮大郡!地要么拿去种茶了,要么拿去种桑了。上一任郡守老爷张罗说要改桑为稻,免得官仓空虚,结果呢?没几天就有朝廷的人下来说要查他,那老爷也慌了,就没敢继续改。江头四郡商贾发达,文人众多,您说想动本地豪族大姓的那几块饼,去为本郡百姓谋福祉?不可能的。”

孙正然微微点头,江水周围的形式比起河水周围的确复杂许多,河水上游中游常年有北狄袭扰,基本上派过去的都是控制力极强的武科大员,而河水下游,也就是他所就职的岱州,则在靖元十年之后被皇帝重点关照,本地自然也没有豪强兴风作浪。

比起情况极为单纯的河水周围,江水周围简直就是一片豪强林立的丛林。对于他这种在平原上驰骋惯了的骏马,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发力的地方。

“那我问你,”孙正然看着面前的男人“要是我想推动赈灾,下到各县甚至这种荒郊野地,该怎么办?”

“老爷,我劝您啊,别动这个心思,”男人摆摆手“您以往是怎么干的?说动各地士绅地主开私仓赈灾,再用官仓补给他们粮食对吧。”

“你很清楚嘛。”孙正然微微一笑,当年为了保证东海郡以及整个岱州的粮食安全情况,他用了整整五年时间让全州的所有郡加入他当年称之为“七郡互保”的大项目。

“谢谢老爷夸奖,但是在这儿,您行不通,”男人苦笑着摇头“这边的士绅,来了三灾四难,转手就囤积居奇,把粮食卖的比他母亲的裹脚布都贵,现在,乡下是真没法活,要是住的离运河近一点的,还能过去修运河至少有口饭吃。。。”

“修运河?”孙正然几乎拍案而起,但是他面前并没有能拍的案子“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大人,就这几天的事,江头诸郡突然开始征徭役,修大运河的最后一段。”

“灾情这么严重,他们居然还想着修运河?”

男人苦笑着叹了口气“灾情,呵,要我说,那些个郡城的老爷们,肯定都知道灾情,故意不发赈济,就等我们这群人,去他那边的工地上干活儿,然后拿官仓的粮去给徭役发伙食。”

孙正然微微点头“你知道的很多啊,不像是普通乡绅家的管事,你家是哪位大人的亲戚么?”

“孙大人眼光毒辣,不愧是大人,”男人一躬身“我家老太爷,是安太师的连襟,当年娶的是郢城郡采茶大户董家的小姐。”

“嗯,那这样,你要不介意的话,就跟我混吧,在我身边做个亲随,”孙正然看着那男人和小孩“我对这边不熟,你也能给我指点指点。”

男人愣在那里,呆愣了数十秒似乎才听懂孙正然说的是什么,随即连连磕头“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不敢说指点大人,只求做大人门下走狗,帮大人守夜看门!今天我杨五改名孙五,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没必要这样,”孙正然对着突如其来的这种情节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看到窗外的情形,他也算是能理解这种事情“现在,是时候好好看看江南郡的这群人都在做什么了。”

马车越是接近江南郡的郡城,周围的流民也就越少,但是即便是城墙之下,和路上的景象也别无二致,草、树叶都已经无影无踪。周围的一切都是光秃的,甚至有的野地中的房子的稻草屋顶都已经被扯走吃掉。城门口空无一人,仿佛是在迎接孙正然一般。

实际上,这也的确是在迎接他。

他的马车进了城,大门两侧,是带着江南郡大小官吏的郡守。旁边的乐队看到孙正然的到来,纷纷吹敲起来,气氛登时变得喜庆起来。孙正然走下马车,走到那郡守面前。那郡守身穿靛蓝色官服,年龄四十上下,五短身材,看起来如同一个圆球一般。他看到孙正然,躬身行礼,让孙正然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直接在地上滚起来。

“在下江南守耿易明,恭迎少傅孙大人。”

孙正然微微点头,扫视了一下周围“城里,很是光鲜啊。”

耿易明似乎从孙正然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但是还不敢确定那弦外之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躬身一行礼“孙大人,您舟车劳顿,本地士绅大户和下官一同为您准备了宴会接风洗尘。”

孙正然皱起眉“不必了,我是来监察救灾事宜的,您直接带我去衙门就可以了。”

“不不不,大人,”耿易明依旧低着头,没有直视孙正然“您不能拂了本地士绅的美意啊,无论文举还是武举中即将启程前往京城的举子们,都以您为楷模,您不去,这宴会。。。”

“好,我知道了,”孙正然无奈道“那我们尽快吧。”

他们很快就到了郡城的中心,本地豪绅集资兴建的书馆。而书馆正中,则是一座巨大的高楼——望江楼,据说在望江楼顶层,能在每年春潮时节看到江口春潮的全貌。

到了这座书馆所在的城区,整个城市显然热闹了起来,车水马龙已经不足以形容这城市的中心,人们摩肩接踵行在街上,他们中间簇拥着许多膘肥体壮的大马和满载货物的马车。两侧的小楼二层,满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而望江楼顶层,则时而有人向下望着,望向孙正然和耿易明两人。

两人走上望江楼的顶层,许多年龄各异,衣着华美的男人坐在楼顶,面前的案子上摆着酒爵,无数美姬迈着小步,手中端着玉壶金盘。那些衣着华美的男人看到孙正然,则纷纷站起身,躬身行礼。

孙正然微微点头,和耿易明一同坐到给他留的上首位处。耿易明给他介绍了几位乡绅,那些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为他端上一道又一道菜肴。

“孙大人,这几道小碟中的菜肴是江头小馔,江南夏季炎热,先吃这七盘开胃提神。”

孙正然扫视了一下那官窑出的带着繁复花纹的七个光滑白瓷盘顶上,盛着每盘一口多的小菜,他依次吃下,几种时蔬和水果的味道在他口中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的清香味道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酸味和甜味瞬间打开了他的味觉,让他浑身为之一振。

随后,几个稍大一些的碗盘纷纷端到孙正然面前,耿易明介绍到“大人,这是江南水陆八珍,江水周围海味多且美味,前几年有绥州大商定居于此,又带来绥州的两种野味。”

孙正然仅仅是扫视一眼,就知道这八珍都是些什么了。红烧熊掌、松茸炖鹿筋、鱼翅汤、焖鱼唇、鲍鱼烧裙边、小米煨海参、还有一道蒸干贝。海味鲜甜可口,山珍咸香扑鼻,他虽说在先皇的国宴中也享用过类似的美食珍馐,但是那时他还不算身居高位,这些美食他只尝到几口,而现在,他作为主角,可以随意享用面前的菜肴。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但是看起来动作却不大,似乎那些食物只是无声无息之间消失了。这是他在军中练出的技巧,迅速的吃完饭,随时保持可以出阵的状态,同时声音和动作都不大,还保留了朝廷命官的体面。

就在他大快朵颐的时候,一个他的亲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孙公,那个孙五,怎么安排?”

这一句话,让孙正然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喝了口杯中那香味扑鼻的酒顺了顺肠胃,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小声道“你给他们父子换上身体面些的衣服,梳洗一下。”

“是。”

旁边的耿易明有些好奇两人刚刚说了些什么,微微凑过来“孙公,刚刚是?”

“下属问我如何安排我路上收的家仆。不是大事。”

“哦哦哦,不是大事,那就好那就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少女们为这些士绅大人们呈上了清香扑鼻的茶水,而这时,耿易明站起身,对周围众人说道“各位,今日孙大人光临蔽郡,使此地蓬荜生辉,而孙大人,书法号称河北一绝,不知可否请孙大人,赐墨宝一幅?留在这望江楼中,也算是一桩美事。”

孙正然抹抹嘴,微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不过,在下一介武夫,诗词歌赋,写出来自然献丑。”

“无妨无妨,吾辈是求孙大人的墨宝。来人,笔墨纸砚呈上来!”

在望江楼顶正中间的大案子上,很快就摆好了文房四宝,而孙正然走到案前,挥毫写下:

昨日辞宫禁,今访望江津。

车行朱门下,马嘶若喷云。

娉袅垂柳色,满楼白璧殊。

衣用巴中锦,冠上东海珠。

酝坛齐三色,水陆有八珍。

酒酣魂方净,食饱魄归真。

四座皆雅客,席间满高论。

谁见无毛处,道间人食人。

第十章 蹇产以交错(一)

“你来东海到底是干什么的?”

庄赦最终还是在吃饭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摆在了云陟明面前。

经过了前几天的旅程,他此时对云陟明这个女人的疑问,已经达到了顶点。巫祝、大鱼,这两个他不甚熟悉,但是应该没人比他还熟悉的东西,此刻在云陟明身上交汇。而最为可疑的是,她没在京师待几天,就选择了直奔东海郡而来。庄赦自己也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疑心病太重,但是这个女人,就像是知道自己要来东海郡一样,先自己一步坐上了马车。

他怀疑,这个人一直在跟踪自己。

云陟明看着庄赦严肃的眼神,也收起了平时一直含着半抹笑的那种故作高深的表情,眼睛往周围扫了一圈“我来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东海大鱼。”云陟明剥了两粒花生塞到嘴里“您又是为了什么事呢?我也不信您真的是为了钦天监取文书才来这边的。”

“我?我是受人之托,来查案的。”庄赦心想,这个女人一直跟他藏着掖着,自己自然不可能一次把所有信息都露给她,说的越模糊越好。

“查案?钦天监还要查案?新鲜事。什么案子呀?”

“老案,有几位老人家要我来这边帮他们探探虚实。”

云陟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查老案。”

“辛苦倒是不辛苦,也算是为主上分忧,”他叹了口气,看云陟明的神情,似乎已经是被他骗过了。不过讲道理,他并不算骗云陟明,他的确是来查老案的,也就是靖元九年的巫蛊案,也的确是一位老人家让他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说到这里,他又对云陟明要去查的大鱼的事情好奇起来,非要说的话,那不就是一条大鱼么?有什么可新奇的?

他微微向前探身,压低了声音“云姑娘,我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一问?”

“您说。”

“这大鱼,究竟有什么稀奇的?去年的事情了,到今年,已经烂光了吧。”

云陟明笑着摇摇头“您知道,龙生九子的事情吧。”

“知道,龙神泰丕与古帝鏖战三百年,后来议和,泰丕生下九子供古帝使役,古帝以九龙子定九州。这不都是神话故事么。”

云陟明咂咂嘴,又吃了两口花生“可不止是神话故事,根据清明世的考据,龙子在几次改朝换代中都举足轻重。”

“呵,怪力乱神的东西,就算是真的,那大鱼和这龙子又有什么关系?记载中,那可是‘大鱼’啊。”

“是的,上报的时候说是大鱼,可是真的是不是鱼,谁知道呢?”云陟明笑道“十丈啊,外头的城墙有十丈高么?您是钦天监的,您应该比我清楚,各地有大鱼上岸的话,最多报个三四丈,那就已经和城墙一样高了,十丈大鱼,出现在海岸,第二个月就海啸,正常么?”

“万一是本地渔民扒瞎。。。”

“不可能的,肯定有很多人见证,”云陟明甩了甩手“如果没有人看到,怎么可能把这消息抄送到钦天监?”

虽然云陟明说的这些话都带着股证据确凿的味道,但是庄赦依旧觉得她就是在扯淡,九龙子?十丈大鱼?怎么可能是真的?比起这个,他不如去查查卷宗底封留下的雪崖二字的来历。

吃饭的酒馆人多,自然也就消息灵通,他站起身,对云陟明说一声“我去问点事情”,随后便找到旁边的一个车夫。

“大哥,问点事儿方便么?”

车夫正在喝酒吃面,看到庄赦,“秃噜”一下把面吸进肚里,上下打量一番庄赦这副白净光鲜的样子,他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这八成是个读书人,有可能还有官身,便恭敬地点点头“您说。”

“东海郡,有叫雪崖的地方么?”

那车夫一愣,思索了一会儿“雪崖?县城里肯定没有这么个地方,到县往下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问问那边那几个。哎!你们几个,知道雪崖这地方么?”

坐在另一张桌子边的几个车夫转过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其中一人开口道“雪崖?没听说过,薛瞎子村、蚬子村、蟹虾子村倒是有。不过那些海边的村子,去年大水都给淹了,啥也剩不下,这位老爷您打听这些干啥?”

“噢。。。谢谢各位啊,就是想办点事,”庄赦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思索了起来:

雪崖是一个不存在的地名,而读音类似的其他村落,都被海啸给淹了。这种情况下,雪崖,一种可能是形容某处景色的词,也有可能是某种暗号,代指某个东西或某个地方,另一种可能,就是雪崖是某个地名的其他叫法,像刚刚那个车夫举例说出的薛瞎子村,蚬子村,蟹虾子村,雪崖可能就是这些地名的误读的结果。

如果考虑到这两种可能,那可能性就更多了。他需要更多信息,去了解更多事情。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旁边的两个车夫的交谈内容。

“哎你听说了么?郡守府里最近出了桩怪事!”

“啊?咋了?”

“有个算卦的,说是大胤要亡于东海郡,被郡守大人以妖言惑众的罪名砍了,结果这几天,大人一直在做噩梦,梦里也一直是这句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人恐怕也觉得。。。诶不对,你从哪知道大人梦着这个的。”

“我家隔壁的那个婆子,是给郡守府打扫便桶的,就跟我说了大人整天都说这个梦话。”

听了这话,云陟明双眼马上闪起光来,她凑到庄赦边上,小声说道“哎,你说,我们去帮本地的郡守看看他的梦魇病症怎么样?”

“你可歇歇吧,”庄赦皱起眉,对于云陟明突然起意有些无所适从“东海郡郡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大胤江山不算多稳固,想点乱七八糟的也算正常,而且,就算真的是那算卦的下了咒,跟你我也没什么关系。。。”

“唉,这就是朝廷的有钱人啊,”云陟明叹了口气“挣点外快有什么不好的,帮郡守老人家解决了问题,能蹭吃蹭喝,在郡中也有人护送,多舒服啊,办起事情来也方便。”

听了这话,庄赦有些心动,如果真的把这件事解决了,那他想要在东海郡境内解决各种大小问题,估计是顺风顺水。他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行,你要是确定能帮东海郡郡守解咒的话,我就把你引荐过去,我有官身,帮你引荐也方便许多。”

云陟明看庄赦也动了心,脸上露出喜色“那我们马上就过去吧,早点解决事情,免得夜长梦多!”

看着云陟明这幅样子,庄赦叹了口气,不知何时,他俩似乎已经变成了旅伴,毕竟在东海郡人生地不熟,有一个熟悉面孔一起旅行总是一桩好事。不过那天经过骏山时,莫名其妙起的大雾还是让庄赦对这个女孩有着无穷尽的疑问。

她究竟是谁?她巫祝的能力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信的是何方神祗?她怎么做到招雷雷来,招雾雾来的?

这些疑问,就像那只神秘的黑猫一般,一直迈着轻盈的步子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他本能地觉得,云陟明这个女人很危险,脸上总是挂着好像什么都没想的笑,但是却让人感觉她又什么都想到了,就像一层面具一般。

两人付了钱,便离开了酒馆,直奔城西头的郡守府。

第十章 蹇产以交错(二)

两人来到郡守府门前,身穿便服的庄赦走到门口,对门口一个正在扫地的年轻人说道“哎,这位小哥,我们来拜访郡守大人,麻烦进去通报一下。”

那年轻人看着庄赦皱起眉“你谁啊?”

“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

那人想了想“钦天监?算卦的地方?滚滚滚,前几天刚来过一个算卦的妖言惑众,被大人砍了,大人现在正闹心着呢!”

“不是,还请您进去通报一声,钦天监怎么说也是朝廷的。。。”

“去你的吧,你们这群算卦的,整天就没点本事瞎说,你要真有能耐,你倒是看看我时运啊。”

被这郡守府的扫地的几句话噎得不行,庄赦也有些火气上涌,打量了下那年轻人的面相,随口道“你家死人了。”

那扫地的愣了一下,随即大怒,举起扫帚“你说谁家死人了!啊?”

正待他打庄赦,远处突然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喊声“狗宝!狗宝!你快回家看看吧!”

那扫地的愣了,甩开扫帚,看向声音的源头,随后喊道“咋了二叔?”

“你大爷没了!过两天要办白事,你爹让我来喊你一声。”

“啊?”那跑来的男人说完,被称作狗宝的男人愣在那里,他看了看刚来的那男人,又看了看庄赦,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就在这时,门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官差衣服,年龄似乎比狗宝大了许多的男人“怎么了?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狗宝急忙跑到那官差服装的人面前“师傅,这边有个人说是钦天监的灵台郎,要见大人。”

“文书看了么?”

“没。。。”

“腰牌看了么?”

“没。。。”

“狗宝啊狗宝,我说你什么好!都告诉你多少次,说自己是官的,一看官身文书,二看腰牌,你这看都不看就跟人家冲突起来,要是哪天孙大人微服回郡!你是不是也要骂上一会儿啊!”

“我错了师傅!”狗宝当即一低头,认错之果断令人咋舌。

狗宝的师傅走到庄赦面前,满脸堆笑“哎,大人,这小子刚来的,不懂事,您有无官身文书或是朝廷发的腰牌啊?您要是没有,那按规矩,我们真不能让您进。”

“有,当然有,”庄赦从怀里摸出来自己钦天监的腰牌,递给男人“给,你看一下。”

那男人看了眼,瞥了狗宝一眼“你有事儿的话就先滚吧!我得先给这位大人通报一声。”

门房走回郡守府里面,过了一会儿,又小跑出来,对着庄赦一阵点头哈腰笑脸相迎“大人,您请,您请!郡守老爷有请您,哦对,这位是?”他看向云陟明,云陟明的样子在街上多少还是有些扎眼的,毕竟这不是胡商繁盛的西部诸郡。

“这位的身份与你们无关,等我跟郡守大人当面陈明。”

“好,好,您请。”

两人过了大门,又绕过门前的影壁,随后到了郡守府的大堂。一个看似三十多的男人坐在那里手中正翻着什么文书,看到庄赦,站起身,拱手“钦天监的阁下,请问高姓大名?”

“在下庄赦,一介灵台郎而已,”庄赦笑着拱手回礼“请问阁下是?”

“东海郡郡守闫文匡,庄大人请,闫二,上茶。”

两人坐了下来,而云陟明则站在旁边,庄赦打量起闫文匡,这个男人的外形如同相书中的那些面相极佳的人的模板一般,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若悬胆面如冠玉,不过这看似三十多岁,却还待在东海郡做从五品的郡守,不禁让人有些感到诧异。

闫文匡批了几封公文,随后才转向庄赦,笑道“抱歉啊庄兄,江南水灾,这几天孙公前去体察民情,急令我调国仓二万石粮食赈灾。您到东海,所为何事啊?”

“在下来东海,一项是取东海观星台近年的记录,您看今年马上也要修历了,星象变动、气候差异都要纳入其中,另一项是查一桩陈年老案。”

“陈年老案?东海的老案,前几年孙公派人重新清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冤假错案啊。”

“不是东海的老案,而是京师那边的老案,跟东海,有些关系。”

闫文匡也是聪明人,庄赦这样一说,他全身上下打了个哆嗦,压低声音往庄赦的方向凑了凑“钦天监,要重查巫蛊案?”

庄赦心想,虽然这活儿不是钦天监派给他的,但是清本官正也算是钦天监的一位大员,说是他派下来的也没什么问题,便微微点头“清本官正遣我来重查。”

“嘶~”闫文匡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上次,清本老人家没查出什么东西啊。。。”

“啊?上次?”

“对啊,一年前,清本老人家亲率一队兵丁士卒,来东海,也说是要查巫蛊案,后来就他老人家一个人回去了,您不知道?”

“我去年一直在西陵,前段时间才调到清本官正手下,不太了解。”庄赦答应着,但是却突然想到,清本来到这边的理由,应该是勘定祸乱才对,怎么就变成查巫蛊案了呢?

闫文匡微微点头“也是,不过巫蛊案也是玄乎,靖元九年的一句大胤亡于东海,竟然能影响至今,我在这东海郡也算任职三年了,也没发现这有什么能亡了大胤的东西。这谶诲也是够令人头疼的。”

“说起谶诲,阁下前段时间砍了个妖言惑众的妖道,现在深受谶诲所害?”

听到这话,闫文匡苦笑起来“是啊,那天那人突然跑到我府前说什么大胤亡于东海,我想都没想就让人把他砍了,结果这几天每天都能梦着类似的内容,寝不安眠啊。。。”

“那大人,这位姑娘前段时间在京师用秘法帮大理寺查案,我看她颇有神通,也听闻您深受谶诲之害,便请她来,看看能不能帮您些什么忙。”

闫文匡听到这话,好奇了起来,他上下打量起云陟明“这位。。。的确相貌不凡,不过您说有神通,我这些年也见得不少,都是些什么靠把戏唬人的,说实话,我是不信的,我觉得,我这毛病就是白天想的事情太多,到了晚上自然会这样。”

“那可未必哦大人,”云陟明小声说道“您戴着件梦貘玉佩,寝室中摆着一对雌雄辟邪,还有一副捉鬼像,您说这些话,您自己也未必信吧。”

云陟明说完了,一摊手,看着闫文匡的表情发生了极为奇妙的变化,他从刚刚的那副仅仅有些疲惫的样子,很快就变得紧张兮兮的,他压低了声音,如同一只威胁着其他野兽的老虎“你从哪打听到这些的?”

“大人啊,您要知道,匠人们雕琢这些物件的时候,最后都要有一步请神,龙生九子,九子生天下奇兽,若不请神上这些物件,那物件本身也没有辟邪消灾、招财纳福的作用。而请了神,像我这样的,自然就能看见请来的到底是哪位。”云陟明笑着说道“不过,您请的神,都是辟邪的,附在你身上的这位,可不是‘邪’。”

“梦魇连夜,低鸣谶诲,不是邪又是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云陟明一摊手,拿过庄赦的茶水,喝了一口“阁下您招惹了什么东西,那是您的事情,您如果不让我查,那估计您招惹的这位,这辈子都不会离您而去就是了。”

“你是在威胁我么?”

“我怎敢威胁大人,凡事有因就有果,神鬼之事,正如日在天上,盲不见日,只知卯戌沧凉,午时热如探汤。又岂能说这盲人有错?”

闫文匡听了这番话,合掌大笑“可以可以,好个日在天上,盲不见日。小姑娘你这番论述,足够考个女秀才了!我让你查,不过,你要是查不明白,我可要治你的罪,到时候不要说我没给庄大人面子。”

第十一章 掌六祸之辞(一)

人们都说,东海郡守闫文匡闫大人这几天有点邪乎。

东海郡城里,基本上传遍了闫大人因为处死了一个算卦的,结果被梦魇巫蛊缠身的事情,很多人对于这件事都津津乐道,毕竟这件事之后,还有极为不吉利的“大胤亡于东海”的诅咒。也不知是谁告诉了这些人,但是当年巫蛊案的内容,也开始传遍东海郡——当然少不了各种人的添油加醋。

这些事情,无非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而近几天,又出了一件新鲜的事情。据说有朝廷命官自京师而来,到东海郡,就专门查闫文匡的这几天这件事,而这位朝廷命官身边,则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看起来像是胡人一般的年轻女孩,而这个年轻女孩,则在城市中四处奔走着,目的也很简单——收集购买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今天,这个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一次来到了药铺门口。

“哎,云姑娘你来啦!这次都买点什么?”药铺的伙计看到云陟明,异常的热情,原因也很简单,云陟明每一次来,都要买走许许多多药品,而这些药品中,有许多都是十分奇怪没人购买,只有一些偏方才会用的东西。

“嗯,这次,需要些紫石英粉和龙涎香,哦对,还有上次跟掌柜的说的百年前的瓷器粉,不知道您帮没帮我们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我家正好有一个高祖时候传下来的白瓷罐,前几天被猫给摔了,我正好把粉带了过来,您看用不用我帮您研磨成粉。”

“好,好。那真是谢谢您了。”

云陟明把要的东西写给掌柜,然后在铺子里逛着。药铺里带着一股好闻的草药味道,旁边有几个伙计正在帮客人煎药,等客人们来了之后,直接就可以把药汤灌到瓶里带走。云陟明扫视着掌柜身后几百个装着药材的小柜,刚刚来迎接她的那个伙计拿着装在一个小木盒里的瓷器粉,小跑到云陟明身边。

“云姑娘,您看这样的行不?”

云陟明看着那里面瓷器粉,微微点头“好,好,这样就行。对了,我多嘴问一句,东海郡这边,有没有吃生鱼的习惯?”

“生鱼?那是老爷们到了秋末春初才吃得起的东西,前几年倒是经常有海边村子里遣人骑快马向大人献当日的鲜鱼,不过到了显禛年。。。”

“到了显禛年怎么了?”

“您也知道吧,去年的大水,海边的村子十不存一,基本上人都死了,喂了鱼。。。现在海鱼都是吃了人的。。。”伙计压低了声音“你这么想,这时候吃生鱼,那不就是吃人肉么。。。”

“呃。。。不无道理,”云陟明一摊手“不过,东海郡也不可能不捕鱼吧,怎么说也是个临海的郡。”

“海鱼还是捕的,不过吃也多是烹熟再吃,今年还好,忌讳的人没那么多了。去年还有大户人家实在瘾大,想吃鲜鱼,请和尚道士在厨房外头开法事,超度死人。厨房里头做着菜,厨房外头念着经,别提多逗乐了。”

云陟明听了,礼貌地一笑,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们这边有吃鱼子的习惯么?”

“鱼子?那也是老爷们的东西,”伙计笑着摆手道“那东西但凡求一个新鲜,有老爷自家养大海鲟鱼,一年据说是要耗费黄金百两,就求那两口鱼子。不过海边也有做盐渍鱼子的村子,但是好像。。。”

“也在大水里没了?”

“是,不过他们村的盐渍鱼子也不算便宜,鱼子一两要白银五钱,也就是一些想要尝鲜的人才买去吃。”

云陟明微微点头,似乎知道了什么,要点掌柜的也给她准备好了她要的药材,她和药店的各位打了个招呼,便拿上药,回了郡守府。

郡守府的院子中,已经搭起了一个不大的台子,台子正中是一座不大的青铜鼎,大概只有半人高,上面的纹路说明了它显然是很为古旧的一个存在,旁边有许许多多的兵丁正在台子周围按照一张图纸不知布置着什么,而庄赦和闫文匡则站在一旁。

“庄大人,这位云姑娘,真的靠谱么?我这可是把东海郡本地出土的兖皇鼎都拿出来了。”闫文匡苦笑起来,他脸上的黑眼圈就像是被谁打了一样浓重,显然他前晚又没睡好觉“这鼎,可是东海郡的宝贝。。。云姑娘非要一件一千年前的鼎,我可给她找来了。”

“呃,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庄赦看闫文匡这幅样子,也苦笑起来“之前我们在京师看她施展过神通,不过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太清楚。。。”

“这。。。”闫文匡听了这话,突然失语,随后又苦笑两声“得,咱俩聊点别的吧,您姑且还和巫蛊之事沾点边,我是一点都不了解。说起来,钦天监忙么?”

庄赦看着大鼎,随口道“不是很忙,不过一般有很多东西要学,像年中的时候基本上就要开始准备修下一年的历,每日忌宜还有八字属相都不能又纰漏,但是十二月之后基本上能闲半年。这时候一般几位官正会组织我们学点东西。”

“学点东西?”

“是,就是那种游方道士都会的,我去年和今年年初都学了看相,挺有意思的。”

“哦?那您给我看看?”

庄赦听了,急忙奉承着笑起来“我修为尚浅,未必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大人您还是别难为我了。”

“也不求有多灵验,就随便讲讲嘛。”

庄赦仔细看了看闫文匡的面相,随口问道“阁下哪年生人?”

“承旭十年。”

“承旭十年。。。那今年就是三十二岁,”庄赦闭上眼算着,随后睁开眼说道“大人面相我只能看出个官运亨通,而今年显禛二年丹星照命,应是流年转运,只不过我学识尚浅,不知道是哪路丹星。。。”

“这丹星是?”

“哦,丹星是我们一般观星时用的一个词,”庄赦解释道“指红色的大星,有少数几颗丹星是刀兵杀伐的星,不过要是刀兵星照了行伍人的命,也算是一桩好事。”

“哈哈,完全听不懂,”闫文匡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看到云陟明走了进来,那女孩似乎也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直接就站在台上,四处扫视起来。

“云姑娘回来了。”

闫文匡也走上那木头搭的,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的台子,凑到云陟明身边“云姑娘,您看这接下来,应该。。。怎么安排啊?”

“一会儿就有结果了,您先别着急,”云陟明随便敷衍了闫文匡一句,随后又凑到青铜大鼎前面“这鼎是哪年的?”

被敷衍过的闫文匡显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还是答道“兖皇鼎,是《九书》里记载的古帝所铸的大鼎。”

“够老了,应该没问题,”说完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云陟明跑到旁边,拎起一个筐子,走到旁边的大香炉边上,从筐子里拿出来几块糅合好的熏香,摆在香炉中。随后又站起身,四处扫视着。

“这,云姑娘到底要干什么啊?”闫文匡苦笑着问旁边的庄赦,而庄赦也毫不知情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云陟明长呼一口气,走到庄赦和闫文匡面前“闫大人,还请您几位先行回到屋内,留庄大人一位在外面就够了。”

“呃,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嗯,是的,”云陟明果断地回答道“您待在外面会有性命之虞。”

第十一章 掌六祸之辞(二)

“呃,那我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么。。。”庄赦随口问了一句。

云陟明愣了一下,随后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吧。”

“呃?为什么。。。”

“那。。。”云陟明很明显没有思考类似的问题,微微点头,把黑猫抱起来,塞到庄赦怀里“那这样吧,庄大人您抱着它,应该。。。没事吧。”

看着云陟明这副不确定的样子,庄赦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机感,看到怀中的黑猫,想到了什么黑猫辟邪之类的传闻,但是这并不能缓解他心中的危机感。

不知为何,云陟明的表情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她的声音尖锐起来,语速也极其急促“时辰快到了!你们快进屋!庄大人留下帮我敲钟。”

看着云陟明这幅样子,周围的人纷纷都跑进了郡守府的大堂里,然后把门关上,而云陟明和庄赦则留在大堂。

现在,是东海郡少有的阴天。

层云透着一种莫名的暗灰色,如同一片钢铁的,浮动着的天穹。云层翻滚着,就像是白色的沸水,而云陟明则几步冲到旁边的一个小包边,从里面拿出两个缀满铃铛的手串挂在手腕上,又拿出一个小铜钟,塞到庄赦手里“帮忙敲个钟,谢谢!”

云陟明小跑到登上台子,香炉里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点燃,她脱掉脚上的鞋子,赤脚登上台子,离近了才发现,云陟明登上台子的一瞬间,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女孩的赤脚在木台子上重重一跺,双手双脚带动全身一同舞动起来,她的动作很有节奏感,而庄赦很快找到了敲钟的节奏,钟声伴着铃声仿佛无形的棍子一般搅动着云层,天空中的云不断地律动着。

在某个突然的时间点,云陟明突然从袖子里甩出一颗黑色的不知什么的东西,她手指捏着那东西,绕着那圆形的大鼎的顶部擦了一圈。周围骤然一冷,而那大鼎上不知为何居然冒起了青烟。

云陟明踏着步子,拎起台子边上准备好的一个水桶,将里面的水悉数倒了进去,整个大鼎泛起了更为浓重的白烟,而那白烟慢慢地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形状,一个庞大的,若隐若现的形象,但是那个形象本身,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生物或者是人。

那个形象在空气中扭动着,很快,它的头部微微转动,朝向云陟明的方向。云陟明将手中那黑色的小硬块丢进大鼎里的水中,围着那大圆鼎跳着舞,口中唱着某种庄赦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大鼎中的水慢慢地染上了绿色,这绿色又顺着升腾起的青烟攀附到那个空中的形象身上,那个空中的形象,很快整个都染上了层林一般的墨绿色。

庄赦的耳边突然鸣响了如同河水决堤一般的巨响,但是仔细听的话,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似乎是数万个人齐诵着什么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却不甚清晰,仿佛在用低沉的声音唱着某些无意义的音节。

这声音仿佛撕碎了他耳朵内部的某些东西,抓扯着他的大脑。这脑中巨大的声音,让他眼前一片漆黑,喉头发苦。他除了漆黑和漆黑中飞过的无数白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几乎摧毁听觉的巨大响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他此刻,就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五感的人,全身上下都几乎瘫痪。

慢慢地,他仿佛冲出了这片没有感知的迷雾,他脚下,似乎是一片蔚蓝的幽静海面,而远处,则是一轮月——一轮正在被周围的云层餐食的,残破的月亮。

平静的海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正在涌动,他双眼注视着那深海中似乎正在什么东西间挣扎的影子,那影子似乎就快挣破束缚他的存在。

突然,天空中闪过一片亮白色的雷霆,那雷霆击中了海面,仿佛将平静的大海之上的封印劈开一般,大海裂开了。

一只巨大而畸形的臂膀破开水面,朝着天空探去,那臂膀后的身体整个被牵扯出来,而同样朝着天空伸着手的,还有数个粗细不同,更加畸形的胳膊,有的缺少指头,有的上面长满了奇诡的东西。那最大的臂膀,仿佛抓住了天空中,残破的月亮。而那些更为诡异的手腕,还有看起来根本不能称之为手的手腕,则似乎看到他一般,一同朝他袭来。

窒息感突然传来,似乎有一只手拖拽着他,将他从那难以呼吸的云雾中扯了出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地上,黑猫正蹲在他的脖子上。而云陟明也跪在大鼎前面,双眼望着天空。

天空中的云已经散了,只剩下一片蔚蓝色的天空,而云陟明面前的大鼎中的水仍在沸腾着,但是那空气中的形象已然消失。沸水慢慢地冷却下来,而庄赦耳边剧烈的耳鸣声也慢慢地平息下去。他听见了云陟明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害人子嗣。。。屠戮千万。。。”

庄赦站起身,把小钟放在原地,走到云陟明身边“有结果了么?”

云陟明微微点头,站起身“可以让大人们出来了。。。”

庄赦点头,余光扫过云陟明的颈项,发现那难以察觉的红色细线又出现了,但是他也无暇顾及那么多,走到大堂门前,敲敲门“大人,可以出来了。”

闫文匡和几个侍从走了出来,刚刚似乎几个人都趴在门边上看着外面的情况,但是一个个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人走到云陟明身边,闫文匡直接问道“云姑娘,现在。。。如何?”

“已经搞清是谁给您下套了,那个算卦的只是个契机而已,”云陟明仿佛在传达神谕般低声说道“您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吃过奇怪的东西?您指什么?”

“比如。。。鱼子,”云陟明说道“您这边我想不到什么别的可能了。。。”

“我这几天的确吃了鱼子,不过。。。您说的别的可能是指什么?”

云陟明看起来有些为难,似乎正在思考这件事是否应该告诉闫文匡这件事,思索了一会儿,她才算开口。

“某些东西吃了。。。的确会有幻觉,这您应该是知道的。。。”

“的确,不过我吃的鱼子,是寻常的鲟鱼鱼子啊。”

旁边的侍从此时却小声地在旁边说道“老爷,那鱼,真的不算寻常啊。”

云陟明听了这话,皱起眉,看着那侍从“不算寻常?怎么不算寻常?”

闫文匡对这样的节外生枝显然有些不满,随口说道“那鱼有半头牛那么大,不过鲟鱼长到那个大小也很正。。。”

“不正常!”云陟明当即说道“东海大鱼的事情出了之后,一年之内有任何异常的鱼都不应该食用!而且。。。您吃的是生卵吧。”

“是啊。。。”

“那事情就很清楚了。。。”云陟明小声嘟哝着“生卵将死未死,野鬼借尸还魂,扰乱大人心神。。。”她看着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最终开口道“庄大人,这个月的十五,是什么日子?”

“乙酉日,两天之后,怎么了?”

“那应该就是这个月十五了,”云陟明盯着闫文匡的双眼“闫大人,您肚里那几位估计也知道我在找他们,您这几天受点苦,估计梦里会比平时还难受,等到十五。。。”

“等到十五怎么。。。”

云陟明的眼神顿时尖锐起来,如同一把长刀的刃口一般,闪着寒光“我帮您,斩了祸端。”

第十二章 鬼神见也须瞋(一)

闫文匡做了个梦。

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

他脚下踩着柔软的粉色肉壁,周围也是一样的粉色。前方照来了不可言喻的诡异光线,让他能够看清周遭。

那肉壁上张开了无数双诡异的细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这肉壁之间并不是那样光滑,上面长满了带着白色细小凸起,密密麻麻地聚成了一簇又一簇的白粉色凸点,这些白色的小簇凸点乍一看像是聚集在一起生长出来的脓包,但是又像是生在生肉上的一坨苍蝇卵。

闫文匡嗅着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那味道像是沤泔水,但是还带着些许腐尸的恶臭,让闫文匡浑身打了个哆嗦,急忙迈着步子朝外面走去。

脚下的肉壁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实,他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小心翼翼地尽可能离那些肉壁上的白色凸点远一些。他越是向外走,那股几乎要把他肚子里的一切生生扯出来的臭气,就愈发浓烈。而周围的肉壁,也同样发生了变化。

那些白色的小点就像是膨胀了一般,越是靠近外侧的存在,就被撑得越是鼓大,而等他到了洞口的时候,许多卵块已经膨胀到了拳头大小,里面鱼形的胚胎在他眼前呈现得一清二楚。

他走出了洞口,面前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

黑蓝色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黄色的巨大圆月,海面平静得异常,没有半点波浪,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一般。而海岸上,那月光所照耀的沙滩上,则横着无数的“鱼”。

他称之为鱼,是因为除了鱼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够形容那些存在的词语了。每一条长短不一,长的超过数丈,而短的,也同样有一丈左右长短。而它们的样子,也格外古怪,有的像是海蛇或者鳝鱼一般有着极长的身体,而直径几乎超过了人类的脖子。还有的虽然身体是鱼的身体,但是鳍的下面却长着一根根手臂。其中最为诡异的,是一个下面长着无数触腕的怪物,看起来应该是海蜇一样的东西,但是顶上原本是透明的部分,却长着无数的眼球,这所有的眼球,组成了一个如同花菜一样的顶部。

这些“鱼”在海滩上扭动着,许多在原地留下了无数卵块之后,朝着大海纵身一跃。很快,岸上就只剩下一条最为巨大的,似乎并没有力量驱动自己身体的大鱼。

一股莫名冲动驱使着他的脚步奔向海边,他爬过洞口的礁石,海滩和乱石之间,满是各色的卵块和如同肠虫一般的白粉色长线。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蠕动着的这些东西,走到海边,看到平静的海面仿佛整个颤抖起来一般。

他走过沙滩,蹚到水中,望着面前一片漆黑的水面。那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让他想要投身其中。

就在他试图从那一片漆黑之中想要看到些什么,而就在这一瞬间,那海底中突然放出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在他尝试着遮住眼睛的时候,不知什么粘腻的东西,似乎扯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拖向水中。

咸腥,且带着一股不祥的腐臭的海水涌进了他的喉咙,这种腥臭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其中。他挣扎着,想要摆脱海水,游到海面上。但是那缠绕住他的粘腻东西,却抓着他,不断地向下拖拽着。

他的意识慢慢地被淹没,眼前已经看不见光芒,而就在他感觉自己仿佛要接触到某种存在的时候。

他醒了。

刚刚那股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和粘腻是那样的真实,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要死在那幽深的海底,但是同时,他的心神又被那似乎潜藏在海底的莫名存在,深深地吸引住。

他坐起身,打了个嗝。

梦中那股格外真实的腐臭味道,顺着这个嗝,冲进了他的鼻腔和大脑,缠绕在他的灵台之中,让他再度有那种仿佛要把胃都呕出来的冲动。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老爷,外面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我这就去。”

闫文匡站起来,走到旁边,喝了口茶水漱漱口,随后吐到旁边的痰盂里。他穿好官服,走出大门,绕过回廊然后来到了郡守府的大院中。

院子中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像是戏台,又像是道场。那木台子顶上,是三条水波的图案上方,有着两根交叉的线加上顶上的一个点。

云陟明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祭袍,这祭袍显然并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地方信仰的装扮,上面缀满了大小不同的铜铃,袖口和领头则满是金色的复杂纹饰。而她头上,也同样戴着格外华丽的钗子,上面缀着玉石和别的什么金属的装饰物。

她看上去就像是什么更为古老的年代的祭司,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跪在太子正中间,而一个卫兵看到闫文匡来了,便急忙凑到他旁边“老爷,云姑娘说她现在不方便开口,请您先坐到那边的小台子上,然后还要给您煎药吃下。。。”

“好,知道了,”闫文匡点点头,看到旁边的一个小台子被一堆香炉围了起来,他不由得皱皱眉,难不成这云陟明还想把自己熏死不成?

他坐过去,香炉里的东西还没点燃,而一个侍女已经给他端上来了一杯黑褐色的药汤。

“大人,这是。。。云姑娘要我给您煎的药。”

他看着那颜色有些可疑的药汤,连连皱眉“这药方子里都有什么?”

“呃,好像是榧实,紫石英粉,百部,白瓷粉。。。还有些别的什么药。”

“白瓷粉?为什么药里会有这种东西?”

“白瓷粉的确好像能治一些病。。。不过您这病,白瓷粉好像轻易治不了吧。。。”那婆子也苦笑起来“不过这毕竟是云姑娘交代的,您不喝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恐怕。。。”

“说的在理,”闫文匡点点头,一口就将那杯药汤饮尽,说实话,药汤的味道并不算难喝,只是有些奇怪而已。但是这种奇怪的味道,在一瞬间就盖住了他胃里翻涌着的恶臭,让他自起床之后停不下来的呕吐感几乎消失。

今天,是东海郡夏秋之交时,一如既往的阴天。

低沉的黑云如同塌下来的天空一般压在东海郡城之上,今天的云层,比以往都更加浓郁,仿佛是天穹中的神灵听到了尘世渎圣的声音,特地来此降下雷劫一般。

云陟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不断地看着天空,似乎她的目光能够穿透云层,看到云上的太阳究竟飞到了何处,从而确定时间一般。不知何时,她突然站起身,低喝了一声“闲杂人等回避!”

周围的士兵听到这样一句吼声,纷纷都紧张了起来,他们急急忙忙地跑进旁边的几间屋子中,似乎是云陟明特意给他们交待过,在施术的时候,只能有她和闫文匡在场。

闫文匡也紧张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他从未看过这种“巫术”,现在自己变成了要用巫术来治愈的患者,必然是要紧张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周围变得愈发诡异的气氛。

屋檐下悬着无数符咒和风铃,它们随着此刻的狂风,不断地摇动着,如同舞台上的舞女一般。而不仅仅是这些符咒和风铃,云陟明身上的铃铛,也随着狂风不断地鸣响着,仿佛是什么山中的野兽触动了悬挂着铃铛的陷阱一般。

而更为诡异的是,整个院子中此刻,除了铃铛和沉默着的云陟明再加上坐在角落里的台子上的闫文匡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能够发出声音的人或物了,但是空气中,却不断地传来某种仿佛是某种野兽正在磨牙的诡异声音。

第十二章 鬼神见也须瞋(二)

闫文匡不敢眨眼,更不敢闭上眼,因为在眨眼的一瞬间,他就仿佛是孤身一人站在丛林之中,而四周似乎都是等待着生啖他肉的豺狼野兽,他就这样盯着站起身的云陟明,如同一个生怕错过一个杂耍动作的观众一般。

云陟明扫视一圈,眼底满是敌意地看着周围的空气,左手一甩,不知何时甩出三根香夹在手指间,高举过眉,右手藏在腰后不知握着什么东西。而她面前,则是三个金盘,里面分别盛着牛头、马头和鸡头,金杯里盛着澄澈的白酒,显然是给某位神仙的祭品,但是问题是,他们再往上一层的台子,根本就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似乎云陟明只是在祭拜空气一般。

“道场已成!焚香设拜!坛下海众!倶扬圣号!”

说完,她右手打了个响指,左手捻着的三根香顶端,顿时冒起火花,随后三股青烟慢慢升起。而周围,则发出了让闫文匡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差点蹦出来的声音。

“吽~”

空气中突然鸣响了这样一个长音,仿佛有成百上千的和尚同时唱出这个声音。而随后,是整齐但是同时有根本听不出到底在念些什么有节奏、有旋律的唱诵声。

唱诵声就这样包围着闫文匡,而他周围的几个香炉,不知为何也突然燃烧了起来,里面冒出味道并不算呛人,但是却让他多少有些想吐的草药味道。

云陟明左手举香过头顶,右手手掌立在身前,以一种尖锐干瘪的嗓音高声喝道“臣受尊师泰丕《玄清安宁正法》,皈身佩奉,依法行持!伏愿天垂福佑,地赐休祥!臣拜授此经已后,永为行持,无轻语诳妄,无易泄非人,无横用邪为,无往求杂慕!臣从得此法,先利百姓,济民助国,退独入清,荡妖杀邪!臣受此法,不敢轻为,非是救人,誓无谬用!臣所言事,已告御前!冀祈九天,无加干涉!”

闫文匡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看上去最多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孩嗓子里居然能够发出如此刚猛的声音,但是这件事就是发生了,而她则走到香案前,香案上并没有香炉,只有那三只动物的脑袋,在狂风之中,云陟明朝面前的三个动物脑袋一甩手,三根香极为粗暴地插在了那三个脑袋的眼睛中,而云陟明则在台子上踏着某种诡异的步子,口中继续念到:

“饮受我祭,恣意斟尝。酒醉食饱,常佑身旁!孤魂怨鬼,莫加妨害!灵怪野精,随我行藏!周天诸圣,请往仙乡!”

她念完,单手端起酒杯,而就在这时,天空中一道大雷闪过,直奔台上的云陟明。她从腰后拔出一个白色的不知什么东西,高高跳起,那雷电直接打在她举起的那白色东西上,她在落地前一甩手,雷电当即如一个光球一般飞向她的背后。

似乎有什么东西待在那里似的,挡住了那道大雷的去路,雷电击中了那仿佛透明的东西。

雷电消去,门口的石板上留下了一片焦痕,而云陟明则看着空气中某个仿佛不存在的东西,低声冷笑起来“我劝你还是回海里得好。”

空气中发出如同用指甲抓磨石板一般的尖锐摩擦声,仿佛要撕碎闫文匡的意识一般。

云陟明看着那个空气中的不存在的敌人,露出一副相当不快的表情“你可真吵。”说罢,直接冲了上去。

但是仅仅前冲几步,她就朝旁边一滚,随后一阵劲风摧毁了香案。而云陟明握着那白色东西的手朝前一挥,似乎划开了什么东西。

这时,闫文匡才算看清云陟明手里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把上面满是浮雕和纹饰的白玉剑。

她单手持白玉短剑,在空气中划了几下,随后径直朝前冲去,冲到了某个位置的时候,朝前一个挥砍。空气中爆出更为尖锐的响声,而云陟明,则围着那个似乎是透明的存在挥着短剑跳起了舞,又像是正在用短剑切割着什么东西,每一下挥砍,都伴着令人烦躁的尖锐吼声。

看起来,就像是和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着一样。

云陟明的舞蹈步子节奏非常奇怪,时快时慢,却又找不到什么节奏点。而正是这样毫无节奏的舞蹈,躲过了无数朝她袭去的风刃。

突然,在某一个时间点,那无形的存在似乎是朝着云陟明横扫了一下。云陟明朝后一个九十度的弯腰躲过了那暴烈的狂风,但是风刃却掀翻了香案,将郡守府大堂的门撕了个粉碎。

躲在门后的卫兵和侍女们都暴露在了那无形的野兽面前,而云陟明的表情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她冲向大堂的门,但是显然,慢了一步。

那无形的野兽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切开了呆立在原地的侍女和卫兵们的身体,而这几人被杀尽之后,竟没有洒出半点血浆,仿佛都被吸到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而那个透明的存在,仿佛吸饱了鲜血一般,慢慢地显现出了它的形态。

仿佛是一条人鱼一般,那怪物有着鱼一般的下身,但是那白色的下身却仿佛溃烂了一般,并不是那样的坚实的固体,而如同随时会滴下来的凝胶一般。上半身的人形背后,如同披着一件巨大的白色罩衣一般,罩衣之上,满是青白色的大块鳞片。而那双臂之上,也生着无数大块鳞片,手指尖锐的如同钢刀一般。

这样的一只怪物,浑身上下满是伤口,伤口表面钻出无数长短不一的白色线虫,那怪物拖着这些线虫,张开那双骇人的烛火一般的流着血的眼睛。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难以言喻的女人的脸,一张满溢着仇恨的脸。

那怪物用力一跃,朝云陟明扑了过来。云陟明也向前助跑起来。就在两人即将撞到一起的时候,云陟明双膝向下一跪,急停在了原地,而右手举起白玉刀刃,插进了以万钧之力朝前冲去的怪物的胸口,顿时无厚入有间,将怪物的胸腔连同腹腔一同切开,血浆和橙色的巨大卵块一同淋到了云陟明身上。

那怪物的正面被整个切开,浑身因为怪物鲜血而变成红色的云陟明站起身,走到那奄奄一息的怪物面前,把白玉刀刃丢在地上,手直接伸进了怪物的胸腔,将它红色中泛着许多白点的心脏整个扯了出来,捏着心脏,将其中的血液悉数挤到手中的酒杯中,转身走到被劈成两半香案边,拿起地上三个脑袋眼睛中插着的三根香,用香燃烧着的那端轻触浑浊的酒液。

酒杯中的酒顿时全都燃烧起来,她左手端着冒起赤红色火焰的酒杯,右手拿着一个裹着黑褐色药糊的艾条,在酒杯的火上炙烤起来,而脚下,则慢慢腾挪着步子,走到了闫文匡面前。

随着她一步步接近,闫文匡的小腹里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他呕吐的欲望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这种呕吐感灼烧着他的食道和口腔,而当云陟明走到他面前,说出那句话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孩子们,是妈妈来了哦。”

他将无数个巨大的被瓷粉包裹着的硬块吐了出来,瓷粉里面,是一个个橙红色的,膨胀到几乎要破裂的鱼卵,里面鱼苗的形状清晰可见。

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除了呕吐以外没有别的其他什么欲望,巨大的卵块被裹挟在白瓷粉和药汤形成的泥块之中从他的嘴里涌出,落在地上,他几乎把自己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那种烧灼感,慢慢地也消失了。

云陟明看着地上的卵块,将它们悉数丢进旁边准备好的一个小陶鼎,又从身旁的黑猫身上扯下几根猫毛,丢进陶鼎中,随后将燃烧着的酒液泼了进去。

陶鼎中的烈焰冲上云霄,火焰中仿佛显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形象。

可是那形象稍瞬即逝,很快只剩下冒着青烟的陶鼎。

闫文匡坐在地上,喘着气,抹了抹嘴角的唾液,他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仿佛把全身上下的苦痛都吐了出去一般。他抬起头,看着云陟明,又看着地上的陶鼎。一直响在他耳边的“大胤亡于东海”,似乎已然消失了。

但是同时,他也看到,面前云陟明站在木台子上,那副虽然仍保有着人的外表,但是似乎却已然不再是人的,刚刚结束猎杀的野兽般的眼神。

第十三章 天文在图昭昭可知(一)

西陵观星台,是大胤最为重要的一座观星台之一,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最为靠近京师,也同样因为这里,有大胤朝周氏十八朝先帝中唯一一位不愿葬在西山皇陵的皇帝。

年号承旭的成宗周政。

周政的父亲,也就是第十六代皇帝敦宗活了整整七十年,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日子,他也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力放出哪怕一点点。宫女之子的周政,身为敦宗的独子,最终上位。然而敦宗在死前却拒绝把周政的母亲像其他皇帝一样葬入皇陵,而是在钦天监在西山中的观星台里划了一处地方葬下。

周政崩殒之前,也同样对于自己的陵墓提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要求。

“葬在西山中,康节皇后(我母亲)之侧就可以了。”

这个要求直接导致了西山观星台的大翻修,最终变成了半陵墓半道观性质的西陵观星台。等到靖元末年,治好靖元帝梦魇的长青真人住进西陵中之后,这里的重要性更加不容置辩,直接超过东海郡观海台,成为大胤第一观星台。

长青真人坐在自己的练功房中,听着那山脉空腔之中,传来的幽幽声音。

“罡星辰宿,已归正序。”

他听到那仿佛摩擦岩壁又像是搅动粘液发出的声音,浑身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上颈项。这个鹤发老人一口鲜血吐在香案顶上的香炉上,他看着那被血染红的香炉上的瑞兽,叹了口气“又是这样么?”

“你躲不过,天下人也躲不过。”那个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腐草之荧光,怎比得天空之皓月。”

长青真人站起身,嗓子处突然传来一种仿佛有蛆虫依附其上的感受,他连连咳嗽,几乎将肺整个咳出来,才算吐出一个不大的东西。

一个圆形的、浑浊的眼球。

那个眼球,死死地盯着他,其中似乎潜藏着某种不可言明的感情。而长青真人则一脚直接将其踩碎“这种小把戏并不好玩。”

那个声音并没有回应他,仅仅是在沉默着,像是死了一般。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真人皱起眉,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怎么了?”

“仙师,小公主要回京城了,您看是不是去送一下?”

他推开门,看到门口的小道童,微微点头“前面带路。”

“是。”

长青真人跟着道童离开了练功房,走过长廊,绕过几座大殿,随后便到了西陵的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七八个禁军士兵。前几天钦天监监副骆英德被袭击,坠崖而死的事情,让京师周围许多达官贵人都警惕了起来。而显禛皇帝最小的女儿在这种当口来到钦天监的观星台,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但是她还是执意来到这里,想要了解一下近期星象上的讯息。

这次,小公主遣人誊抄了西陵观星台近期的大量星象笔记,准备带回宫好好研究一下。而这位公主此刻,就站在西陵门口。

熙仁公主周智,皇帝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五岁,和她的母亲安皇后一样,在玄学数术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经常来往于钦天监、西陵观星台之间。今天,她穿着一身英气逼人的男装,站在观星台门口。看到长青真人,不紧不慢地一行礼“仙师,听闻您正在闭关修炼。。。”

“啊,这不是听说小公主要回京师么,就出来送您一送,”长青真人笑着走到周智面前,打量着这个眼神澄澈、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她虽然还挂着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但是眼神中,却带着某种极为疲惫的情感,真人说道“西陵最近不太平,还是我送您一程,至少到山脚。”

周智点点头,脸上露出那种只有年轻女孩才有的干净笑容“谢谢仙师!那我们上车吧!”

“我就在车下步行好了,”长青真人咧嘴笑了笑“安步当车,安步当车嘛!”

说着,马车慢慢地顺着山路向下走去,而长青真人则跟在车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媚,而长青真人也时不时发出会心一笑,不知何时,突然想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殿下这次来访,有什么发现么?”

周智仿佛跳动着的活泼声音似乎有些蔫了下来,小声喃喃道“西方刀兵星明亮,中天帝星倾颓,南天荧惑作乱。。。恐怕,国有不祥。。。”

长青真人微微点头,大抵也算知道了周智眼神中的疲惫的来源,随口安慰道“帝星晦暗未必是倾颓,新帝登基第二年,帝星明亮才是要出事的星象。西方刀兵星明亮,可能是将星闪烁,至于荧惑。。。这段时间的确有乱贼逞凶,不过贼可能在内也可能在外,当年先帝伐东夷的时候,也有荧惑作乱,这都很正常。”

听真人这么一说,周智也安下心来,长吁了一口气“既然仙师这么说,那我也就不担心了,我还以为国祚不久呢。。。想跟父皇商量下对策。”

“国祚不久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殿下,”长青真人苦笑道“不过,听说殿下过段时间就要大婚了?”

“啊!您也知道了?”马车中传来多少有些慌乱的声音“是,是的。”

“对方是?”

“曾外祖父。。。啊,不,是安太师,他的外甥孙,”周智小声说道“叫宋虎卿,官拜兵部左侍郎领禁军左卫。”

“哦?多大年纪?”

“二十八。”

“那还好嘛,年纪不大,当打之年,”长青真人笑吟吟的“提前恭喜公主了。”

“仙师您老也是个好事的!”周智笑骂着“不过说起来,如果西方的刀兵星是他的将星的话,是不是代表,他可能会被派去平叛?然后,一战成名?”

“的确,有可能,”长青真人微微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宋虎卿也算是幸运,新婚加上升官两桩喜事。不过,公主殿下您可要拴住了这宋虎卿,有了点成就,估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周智没接话,似乎在车中暗笑着。两人又聊了些许多稀松平常的内容,很快便到了山脚,长青真人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像是什么开始了,又像是什么结束了一样。

“你就这么骗那小姑娘?”

那个幽幽的声音,此刻又在他耳边响起。

“这是为了她好,”长青真人一眨眼间,就回到了他的练功房,坐下来,低声道“星辰归序,天下大乱倒是其次。。。我不太希望她接触到和你们有关的那些事情。”

“为什么不呢?那姑娘并不是没有天分,”那个声音慢慢地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年轻的肉体加上活跃的精神,很适合给你接班。”

长青真人的表情突然流过一丝戾气,但是随后,这丝戾气慢慢地又消失在了无助和无奈之间“人生苦短,在尘世中走过一遭,随后归于尘土,这样的无知才是福报。被你们选中,也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至大的业障。这些事,就终结在我这里,是最好的。小姑娘面相不错,只要不被你们祸害,至少能无灾无难地度过这辈子吧。”

说罢,他闭上眼,又进入了冥想之中,却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之后的低语。

“罡星辰宿,已归正序。漫散天中,昭明上下。正序已成,星象无吉。正序已成,星象无凶。”

第十三章 天文在图昭昭可知(二)

坐在马车上的周智手中翻着星象书,读到其中一段,突然心中一阵悸动。

“无吉无凶,无邪无正。”

这一页之后的内容有许多都被涂掉,而“无吉无凶”一句之前,几句也都被涂黑。根本看不清其中到底是什么,隐隐约约间能看到“正序”两个字出现了许多次。

“正序”到底是什么?

她转身打开身后其中一个箱子,从里面翻出了一本书,一本她从西陵偷偷带出来的书。

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不同于多数星象学研究所必需的《星经》,《帝书天文志》这些大量印刷,在市井坊间就能买到的书籍。这本无名的书籍完全是手写而成的,上面娟秀的笔迹,周智一看就知道属于一个女人。这本书的作者,似乎能看到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前的星空一般,她通过对数万年的星空形态进行总结。而这本书有一半以上,都是在描绘同一片星空的星图。

“一切生活在与本书所画星图不同的星空下的人啊,感恩你们活在一个无知而幸福的时代吧。”

这是这本书封面后面写的,唯一一句话。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让她有些不知所云,而她摊开西陵的星图,和书上的内容一页一页地比对,她发现了一个令她惊诧的事实。

如今,群星的运行,正在朝着书上的内容慢慢地靠拢。

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虽然或许能够从《星经》和《帝书》中找到现在的星象意味着什么,但是根据现在她手中这本无名的书的论述,星象显然只存在两种情况。

一种与书上相同,一种与书上不同。

如果只是那种民间的星象书籍,她自然一个字也不会信,很多民间的所谓星书的内容,无非是哗众取宠而已,但是这本书是不同的。

它躺在西陵观星台的高塔中,显然被刻意地藏在了最不起眼的书架上最不起眼的某个角落。

一本籍籍无名胡说八道的星书,是不可能被放在观星台中的,更不可能被藏在那种地方,生怕被谁拿走一般。

她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玉曦宫。

换上符合她公主身份的长裙,指挥太监们把巷子里的纸卷和书籍都摆到架子上,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整理自己的妆容。

虽然显禛皇帝和安皇后都支持她研究星相玄学,但是现在她这副样子毫无疑问还是要被骂上一顿的,更何况她和宋虎卿已经订婚,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就会跑到她的寝宫来,而无论是安太师还是皇帝、皇后,似乎都默许了这件事情,似乎在他们眼里,两人已经结婚了一样。而既然已经结婚了,那就时刻要尽身为妻子的本分。

即使宋虎卿并不在意这些,周智自己也不能松懈,毕竟她虽说是皇帝的小女儿,但是却是皇帝唯一的嫡女,某种意义上,她象征着大胤的脸面,如果她这边传出去什么奇怪的传闻,毫无疑问会对皇室不利。

“熙仁公主,宋兵部来了。。。”

周智一慌,急忙把妆补好,随后走到门前,打开大门,果然,看到了那个男人。

虽说这宋虎卿是领禁军左卫的武职,但是看起来却不像“将军”那样虎背熊腰,反而带着几分清秀的感觉。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长八尺,一头青丝束在乌纱之间,身穿紫红色官服,正站在玉曦宫的院子里。说他是武将,但是却又带着些许文官的感觉,如白面书生一般。

“熙仁公主。”那宋虎卿躬身一行礼。

周智脸一红,朝屋里喊道“你们都出去!”然后又朝宋虎卿招招手“你进来吧。”

宋虎卿一顿首,随即进到玉曦宫里面,周智把门关上,随即凑到宋虎卿跟前,贴得近到两个人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想我没?”

“臣没有一刻不想公主的。”宋虎卿看周智这副样子,也笑着把她揽在怀里。

“嘁,说话好听的臭男人,”周智干脆把自己全身重量都朝宋虎卿压去,随口说道“抱我。”

宋虎卿一笑,点头“遵命遵命。”说着,直接把到他胸口的周智整个横着抱起来,仿佛随手抱起什么小动物一般。

虽然周智本身不重,但是也不是这样轻松就能抱起来的程度。不过周智自己也习惯了和宋虎卿玩这样的游戏,她倚在宋虎卿怀里,随手抄过桌上那本无名的星书,手头随便地翻着。

“殿下在西陵,看来是有所斩获?”宋虎卿抱着周智,稳如山岳一般,他低头打量着读书的周智,克制着自己可能随时一口亲上去的冲动。他太喜欢这个女孩了,他的母亲是安皇后的姑姑,辈分上,安皇后是他表姐,而怀里这个过段时间就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孩,则是他的外甥女。

他几乎是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大的,看着她如何从一个小孩变成这样的大姑娘的,周智十岁之后,两人见面就少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每次见到周智,他心中还是感到万分欢喜。两个人差了十三岁,但是显然,心理上差了并没有那么多。周智比同龄的女孩成熟很多,而且也不是那么粘人,倒是宋虎卿这边,在订婚之后,过一段时间见不到周智,心中就有些焦灼。

“还算收获颇丰,收了许多星图和记载,还和长青真人聊了聊,对了,估计这段时间要有叛军作乱。”

“哦?公主您已经能未卜先知了?”

“也不算未卜先知吧,星象这东西,基本上有本星书就能看,”周智晃着她纤细的小腿,随口说道“不过叛军作乱这种事情,可能各地郡守调动本地部队就能解决了,根本用不到禁军。”

“那当然是最好的,现在东南西北一片平靖,蛮夷诸戎万邦来朝,就算出了叛军,朝廷也不至于无力应付。”宋虎卿随口说道“不过还是要警惕,兵部尚书孙公最近跑到江南那边去赈灾了,有灾不赈不抚,招致流民遍野哀鸿满天的话,叛军这种东西估计就会如雨后春笋般流窜成灾。。。”

周智不是很在意宋虎卿说了什么,她只是听着宋虎卿说话,躺在他怀里看书而已。不过到最后,书也没怎么看进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一丝头晕。最终连书页都懒得翻的时候,把书丢到旁边的桌子上。

“怎么了?公主?”

周智双手环住宋虎卿的脖子,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故意捏着嗓子发出了一种小女孩感觉的声音“晕晕的,要睡觉。”

宋虎卿登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现在名义上虽然已经和周智是订婚的关系,但是平日里基本不接触年轻女孩的宋虎卿,现在却有些手忙脚乱。

他慌张地把周智放到床上,随后帮她脱了鞋子,正准备给周智盖被的时候,听到周智似乎是在带着点难受的感觉小声说道“穿衣服睡不舒服。。。”

宋虎卿看着微微蹙眉的周智,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亲自上手帮周智把衣服脱掉还是去外面叫个侍女来?他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躺在床上的周智此刻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已然完全消失,她眯着眼打量着手忙脚乱的宋虎卿,心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便睁开眼笑吟吟地看着宋虎卿。而宋虎卿似乎也反应过来了周智似乎在捉弄他,看着躺在那里笑着的周智,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殿下!”

“怎么了?”

“陛下传驸马。。。啊,是宋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周智坐起身,朝外挥挥手“你去吧你去吧,正事要紧。”

第十四章 若为庸耕何富贵也(一)

“如果只是偏安一隅,那又怎么挽救天下黎庶百姓呢?”

林得万这样一句话,一呼百应,送终军中的大股小股领袖,都赞成林得万的这句话,最终,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进攻西江郡的盟县县城。

西江郡的郡城本身有重兵把守,而且扼住了水陆要道,进攻西江郡的郡城,不可能拿下来不说,八成还会损失惨重,如果招来朝廷大军进剿,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

所以他们选择了一座西江郡的县城。

无论怎么说,县城都是一个更为稳妥的选择。进攻县城,碰到那种人怂怕事的县官,可能还能捞上一笔。

因此,他们选择围攻盟县的县城,这座不大的县城有几万户的人口,守军却没有多少,送终军裹挟着大量的流民,已经围住县城,要求城内给粮给地。已经围了十数日了,但是还是没有音讯。

沈益坐在林家兄弟的中军大帐中,他们已经围困盟县县城半个月了,他们向本地的县官发出了最后通牒,不过还没得到回应。

林得万扫视一圈,大帐左右坐着包括沈益在内的许多义军主要人物。沈益虽然加入没多长时间,但是却因为他原本是个被革了功名的秀才的缘故,被留在林家兄弟身边做笔杆子,许多人对于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尊重,更何况义军队伍中多数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流民。

这个结果沈益也算满意,他原本最初替考就是为了钱,现在虽然加入了义军,但是钱仍然是他的第一目标。他当然不觉得这义军能够长久,莫说朝廷大军进剿,可能西江郡的部队就能把他们打个丢盔弃甲——虽然他们中多数人并没有盔甲。

他还留在义军队伍中的原因,仅仅是有饭吃而已,现在已经有饭吃了,那就要跟着义军找一些大秤分金银的机会,比如进攻县城。

“大哥,您给个界限,我们到底进攻县城是为了什么的?”沈益坐在林得胜的身边,林得胜对林得万说话时的表情显然很慌,沈益也知道他慌张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们是要钱粮、还是要拿城?”

林得万拍了拍林得胜的后背“三弟你别慌,我们至少要等县官愿意和我们谈的时候才能做出决定,现在只围了半个月,城中粮草可能还够吃上几个月呢。”

“我们的可不够几个月,而且。。。”林得胜从沈益那边拿过一小叠纸“我们派人在江南郡往西的流民里问了问,有个大官来到这边了,有人说是。。。孙正然。”

“孙正然?那个威震东夷斩首十万的孙正然?”

林得胜微微点头。

“难道朝廷。。。”

“朝廷不可能是注意到我们了,”林得胜苦笑着摆摆手“不过孙正然这种角色。。。我们。。。”

“老三,想太远了,”林得万又拍了拍林得胜“我们现在的规模,一个郡都没拿下,天下九州七十四郡,肯定跟孙正然这种人目前关系还不大。”

林得胜皱起眉,似乎被喂下一口苦酒一般“大哥,别想那些了,我们现在根本没有闲心想那些,粮草才是第一需要解决的问题,要我说还是。。。”

“你又想派人去掳掠周围的村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林得胜皱起眉“咱们带出来三千人,粮草顶多还够再撑一个月,他们只要能再守一个月,我们就是无功而返,空耗资材。”

“那你说怎么办?”

“强行攻城,”林得胜低声说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沈益看着林得胜,他唯独没想到林得胜居然会提出强行攻城这种主意。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云梯倒是造了一些,但是那些云梯只是装样子用的,用来吓唬城里的老爷而已,县城的城墙不算高,不到十米,不过就算如此,靠着这样一群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去攻城,也不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

林得万也在思考,他在思考可能性。

靠着云梯攻城毫无疑问不现实,因为对方只要有十几个人拿着武器等候在墙上,就可以把每一个上到城墙上的人砍死。

到底,该怎么办?

“可能,的确不能再围了,”林得万叹了口气,随手用炭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塞到林得胜手里,随后对整个大帐说道“各位,我们粮草将尽,可能这次,要先撤军了。”

帐篷中的大股领袖们彼此对视,点点头。他们虽说是林得万手下的小领袖,但是实际上义军的这群流民,还是唯林得万马首是瞻的,他们小领袖只是代替林得万指挥而已,如果林得万真的下达了撤退这种命令,他们也别无选择。

在即将落日的昏暗日光之下,义军的三千多人就像没找到食物的蚁群一般,以一种多少带着些许秩序的散漫方式撤退了。

城墙上的守城兵丁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支散漫的军队莫名其妙地出现,围困了整个县城,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似乎只是走了一个过场。这几天城内的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西江郡虽然也是蝗灾的受灾郡,但是围城期间粮价硬是被压到了蝗灾之后的水平,没有半点上涨,城内的士绅民众也都很是乐观。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刚刚登上城头的本地知县。

知县章秉玟登上城墙,已经四十多岁的他望着此刻半个人影都没有的城外,微微蹙眉。

原本是军职,后来因为鞭挞士卒而被贬到县里做县令的他,对于打仗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毕竟许多军人都经历过靖元中年的靖元三大征,西征保商路、东征固海防、北征安藩臣。这三场仗之后,章秉玟也算做到了一个千户,手下有个千余兵丁。后来某次喝醉鞭挞士卒,结果被人陷害,贬到这里做了县令。

“这县里没人能比我更懂打仗了。”

他就是靠着简单的这样一句话,加上从宵禁到控制粮行,将整个县城都稳定住。他很清楚,几千这种数量的部队,虽然听起来不多,但是没有完善统一的补给体系,根本没法支撑多长时间。朝廷的所谓十万大军的补给,基本上后方有至少二十万民夫的支持,而且还包括了一些针对出兵地点的“征粮”。

他想起这些事情,脸上莫名流过一丝笑,似乎是回忆起了军旅之间的一些往事。

“我就说他们肯定会撤。”章秉玟冷笑着说道“过段时间,我要去趟郡城。”

旁边的小吏急忙点头“大人,您还是修书一封到郡城那边吧,城里缺了您,怕是贼人要卷土重来啊。”

被小吏这样恭维一句,章秉玟也是心花怒放,不过他这种年纪,早就学会了不喜形于色,只是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在理,这样,一会儿你安排师爷给郡里发一封文书,请郡里派兵进剿。能出动几千人,已经算是很大的贼股了,恐怕有乡绅之类的人支持。”

“是。”

坐在城头上的章秉玟叹了口气,他有些怀念东海郡。

就像军队体系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是以孙正然为首的东海派中的一人。自从“大胤亡于东海”的传闻出来之后,靖元皇帝为了保证东海郡的稳定,将大批军队派驻到东海郡,很多有身份的军官甚至在东海郡成家立业。三大征中的东征和北伐,让东海郡的重要性更升一级。现在,整个大胤,有半数的军人,都是在那时自东海郡出发,到北方或是东夷处,立下军功的。

他便是这些人——“东海派”的一员,他怀念过往的行伍生活,怀念海鱼、海风和海水。他不想在这已经被江头四郡吸得干干净净的西江郡这里,做一个县令终老。

他想着这些,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夜,他站起身,思索了一下,对候在旁边的小吏说道“我还是要亲自去一趟郡城。”

“呃。。。”小吏看着章秉玟显然不太可能被他劝动,只好一点头“是,大人,我这就给您安排马匹。”

章秉玟坐上了马,带上了几名护卫,朝着东边的郡城连夜赶去,将整座盟县县城留在了那里。

第十四章 若为庸耕何富贵也(二)

章秉玟离开了没多长时间,城墙上守夜的兵丁看到了两个光点来到了城墙之下,在火把照耀下,他们依稀看到那似乎是两个官军士兵,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号衣也都脏兮兮的。

“开门!”

“什么人?”外面来了两个人上来就喊开门显然有蹊跷,守城的士兵也不傻,向下面喊了一句“本城宵禁,日出之前都不开城门!”

“我们是这一带护送壮丁的官军,被贼人袭击,跑到这边来报信!放我们进城!”

“等会儿啊!我们去和县丞确认一下!”

县丞作为章秉玟离开后,县里最大的官,在这个时候自然醒着,卫兵把来者的意图给县丞报了上去,县丞想了想“最近西江郡的确有这么个运送壮丁的队伍,而且这支队伍应该是由工部直接负责安排到大运河那边修运河的。这支部队现在在西江郡遇袭,最好的方法毫无疑问是把这两名士兵好吃好喝供着,送回京师,给工部上报情况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给本县美言两句。”

想着这些,他交待卫兵“开门放进来,好生照顾。”之后,便睡去了。

直到他第二天早上,被震天的吵嚷声惊醒了。

县丞冲出自己的卧室,看到满城的火光,登时心中涌出无数个可能。半夜有地方着火了没人救?不可能,这几天全城都绷着一根弦,着火没人救这件事本身不现实。那肯定就是有人放火,而且放火的时候,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耽搁着想要救火的人,否则不可能这个样子。

那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叛军进城了。

那叛军到底是怎么进城的?爬墙?夜里突然进攻?不对啊,如果是这样,他一直都没听到警报声。。。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放两个人进来,两个自称是官军的人,进到了城里。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冲出大门,果然,看到街上已经爆发了战斗。一个壮硕的汉子拎着一把大锤,在人群中疯了一般转着圈,将周围那些接近他的本地乡勇兵丁扫得向外飞出几米。那壮汉一抬眼,便看到了身穿官服的县丞,拎着大锤冲向县丞,将路上所有挡住他的人扫到一边,如同用扫帚扫开灰尘一般。

县丞被这个似乎比自己大了两圈的男人吓破了胆,直接跌倒在了地上,而那个男人则一边冲向他,一边大吼着。

“西江林得图在此!狗官纳命来!”

他冲到县丞面前,单手拎起县丞,然后按在墙上,用手中的大锤连击县丞的脑袋,将他的头整个打得血肉模糊。随后又振臂一呼“狗官授首!劝汝速降!”

整个城市此刻都淹没在战火之中,这样的喊声让在混乱中战斗着的义军们都心中一振,他们纷纷呼喝着“狗官授首!劝汝速降!”而这句话对于本地乡勇士气的打击,则直接将他们拖进了不可逆转的深渊——没人知道狗官说的是谁,不过在混乱之中,所有人都会理所应当地把这个“狗官”当成章秉玟。

如果那个自征倭战争中活下来的且取得军功的章秉玟,都死在了乱战之中,那谁又能让他们获胜呢?

义军很快就完全控制了整个城市,还有部分乡勇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的宅院战斗着,但是他们已然是强弩之末。林家兄弟、沈益,还有许多大小领袖都登上了城墙,俯瞰着整个城市的情况。

旁边的林得胜和沈益穿着脏兮兮的官军号衣,他们伪装成了官军,骗开了城门,而城门打开之后,两人进城,先假装歇下,随后趁着夜色打开城门,举火为号,三千义军自西门涌进城市。趁着夜色纵火,随后奇袭城头和城中巡逻的兵丁,到了天亮时分,基本上胜负已分。

这个比较简陋的计谋不知为何对这座城市奏了效,林得万整个人似乎都膨胀了几分,而林得胜脸上也一扫之前的丧气劲儿。

“大哥神算,若没有大哥这般计策,我们断不可能拿下盟县县城!”林得胜把官军的衣服脱掉,甩在地上“不过也真没想到,本县的县官,真的是愚钝异常,竟然这么简单地就放我们进了城。”

旁边的林得图也笑起来,将那个身穿官服的尸体丢到墙上“是啊,这狗官逃跑都慌不择路,被俺撞上,丢了性命!”

沈益看到那尸体微微皱眉,扫视了一下他的官服“这,不是本县县令,看官服,应该是县丞。”

“县丞?”林得万笑着打量了一下那个脑袋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本县县令恐怕是在我们围城之际就跑了吧!”

旁边一个小股的头领按着一个小吏推到了城墙上,那小吏神情惊恐,看到林得万纳头便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林得万看了眼那小吏,拎起他的领子“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你们的县官?”

小吏看了眼旁边的尸体,急忙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好汉!这是县丞大人,县令章大人昨夜出城了!”

“出城了?”林得胜的表情马上就紧张了起来,他几步赶到林得万身边“大哥,把城里的东西收拢一圈,撤吧。”

对于三弟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句“丧气话”,林得万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撤?”

“大哥!咱就拿下了一个县城而已,”林得胜压低声音,他不想让自己的这些话影响到全军的士气“西江郡有守军,江头诸郡也有守军,失陷州县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更何况,孙正然就在江南郡。。。”

“三弟!你怕他甚么孙正然!狗官来了,来一个砍一个便是,”林得图大笑道“说到底,那孙正然逞威风也无非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无非一个五十多的糟老头子,何足畏哉!”

林得胜被这样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劝兄弟们还是不要轻敌,一座县城而已,天下九州七十四郡,而单单西江郡就有六个县。咱们现在根本没法和朝廷大军抗衡,无论是部队规模还是装备,碰到朝廷大军的结果。。。”

“三弟,”林得万拍了拍林得胜的肩,示意他停下“别说了,我们这几天想想办法,看看如果真的郡里派人进剿,能不能守住。”

“大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把城里的东西收拢起来,然后带回到庄子那边?”

“那我们和山贼土匪又有什么区别?”

林得胜听了这话,哑然失声,坐在城头,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才算从嘴边挤出一句话“大哥,加固城墙现在估计来不及,现在,收拢些石块和滚木,准备守城的器械吧。”

看到林得胜的态度软化下来,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而林得万则笑着大喊“各位,今晚庆功宴后,就要开始准备守城了!”

沈益看着林得胜,他对于义军的实力有着比较清楚的认知,莫说朝廷大军进剿,西江郡本地的精锐士卒攻城,他们都未必抵挡得住。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准备的守城器械,不是徒劳。

林得胜站起身,拉着沈益走到一边“沈兄弟,你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在县里的军库中找些甲胄兜鍪,武装好。”

“三头领,您是要?”

“准备跑路,”林得胜低声道“去查一查,城中有没有士绅家庭修了地道。”

“您。。。认定赢不了么?”

林得胜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语气中也满是不确定“未必,但是最好做第二手打算。”

第十五章 横四海兮焉穷

“云姑娘还在睡着?”

“是。”

闫文匡和庄赦两人坐在郡守府的书房中,庄赦正在翻阅东海郡本地各县的县志,的确,在靖元九年之后,整个东海郡出现了很多大的变动,许多部队被调到这边进行整训,东海本地的盗匪被全面清剿,大的贼股基本上都被消灭,剩下的一些小贼有许多也都金盆洗手。

但是东海大鱼的事情,还是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似乎那真的就是一条巨大的鱼,连是什么鱼都没有说明白。

闫文匡自云陟明施法之后,头脑敏锐四肢轻灵,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的样子。而云陟明在看到闫文匡把鱼卵都吐出来之后,又呆立在原地几秒,然后就倒在地上,睡了过去。现在过去数日,她半点醒过来的征兆都没有。

“闫大人,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庄赦翻着手中一本民俗本子,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图案,最底下是三条波浪线,波浪线上面是两条交叉的线“我看那天云姑娘施法的台子上也有这个图案。”

闫文匡看了眼,捏着下巴想了想“这好像是某个古国的徽记,原本古帝的时候,这边有个岱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应该是岱国的某个神的代表符号。”

“也就是本地巫祝的代表符号,”疑惑在庄赦心中又加深了几分,云陟明自称是西域人,那又是怎么知道东海郡这边古国祭司的符号的?他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诶,庄大人,你要是对这些事情有兴趣,我给你找一个我府里的婆子给你讲讲?”闫文匡随口道“她母亲本是本地的巫祝,和东海郡许多士绅关系甚密,后来靖元皇帝忌讳这个,就改到郡守府这边打下手了,她知道的多。”

庄赦听闫文匡身边竟然有熟悉古国民俗的人,心中大喜,他本身对于这些事情也是很感兴趣,面露喜色说道“那劳烦闫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闫文匡笑着摆摆手“你带云姑娘帮我解了咒,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去!把姜婆子叫来!”

旁边的侍从一点头,跑出屋子,很快便带来了一个衣着整洁,看上去四十上下女人,那女人来到书房中,跪下来给闫文匡和庄赦各磕了个头“老爷,您叫我?”

“庄大人想了解下古国故事,你给讲讲。”

姜婆子听了,脸色一变,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大人,巫祝蛊祸是掉脑袋的事,小的不敢开口啊。”

“让你讲你就讲,”闫文匡一撇嘴“庄大人是钦天监的官,了解一下本地的民俗也是应有之义,不会治你的罪的。”

姜婆子抬起头,看了眼坐在那里的庄赦,庄赦微笑着对她点点头“是的,我是为钦天监做调查,你尽管说,不会有事的。”

“谢大人,那请问大人,您想从哪部分听起?”

庄赦拿着手中的古书,给姜婆子看了眼“就从这个符号说起吧。”

姜婆子看到那符号,全身上下明显哆嗦了一下,随后伏在地上说道“大人,这是岱国的神明,吃渡的符号。”

“吃渡?哪两个字?”

“大人,吃渡也只是读音而已,大神的名字根本不是我等贱类能说出的,”姜婆子的声音颤抖着“一般吃渡大神的名字,都被称为君上,直呼其名的场合,基本没有。”

“哦,那这个吃渡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庄赦点点头问道“一般神明,都会有一个形象吧。”

“吃渡的形象。。。很难描述,总之,不是人形,”姜婆子说道“不过一般认为,吃渡大神是所有海物的父亲和母亲。”

“哦?很有意思。”听到这话,庄赦提起了兴趣,一位神明既是父亲又是母亲的情况在整个九州各地的神话中都很少见“怎么个,既是父亲又是母亲?”

“一切海物的卵都是吃渡所产下的,传说中,吃渡从自己的腹中生出了百万亿颗卵,在混沌之间,剩下了一百颗存活下来的卵,孕育出了一百种海物,而后,吃渡又将后续的卵,种在他们的身体里。”

“那,岱国古国人岂不是不会吃鱼卵?”

“是的,”姜婆子点头“卵都是未生的神子。。。如果人吃下吃渡所选的孕母腹中的卵,那他就会成为新的孕母,直到鱼卵破腹而出。”

听了这话,闫文匡浑身打了个哆嗦,如果没有云陟明,自己的肚子八成就会变成一群小鱼的鱼缸。而庄赦则皱着眉思索起来,闫文匡的经历显然证明了,这些传说都是有所根据的,但是现在却不是所有吃鱼子的人都会变成那个样子。而事实上,鱼本身是产卵的,并不是所有鱼卵都来自于吃渡。

那么如果将所有鱼卵的来源分为“吃渡生下的”和“鱼以及其他海物生下的”两种,那么也就是说,吃渡——这个古国时期的神,的确潜藏在大海中的某个地方,正在偷偷地在许多鱼的体内产卵。

“姜婆子,我问你,闫大人这样的情况,在本地多么?”

“闫大人的情况。。。您是指吃了鱼子之后得梦魇么?”

“对。”

姜婆子摇摇头“不多,而且去年才闹过大水,本就没有多少人吃海鱼了。”

“那以前呢,大水之前。”

“大水之前没有过,那时候大家也都正常吃鱼子,”姜婆子想了想,随后笑道“大人,您要知道,说是古国也没个概念,但是那可是至少三千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信那个啊。而且先帝一折腾,原来靠这个挣钱的,也都转行了。”

“诶对了,”闫文匡此时突然开口了,原本他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是经过前几天的仪式,他对鬼神之事也不像以往那般不屑一顾了“姜婆子,我记得你不是说你孙女前段时间‘通了神’么?怎么一回事儿?”

庄赦看到姜婆子脸色明显一变,变得惊慌失措起来,随后急忙用笑尝试着掩盖这种惊慌“哎呀,大人,都是我说笑的,您。。。”

“如实说吧,”庄赦笑着随口道“你孙女多大?怎么了?简单说说。”

姜婆子看庄赦也提起了兴趣,知道自己逃不过,便开口道“庄大人,姜家是岱国古王的姓氏,而在礼神敬神上,岱国以女子为尊,历代祭司都是女人。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母亲在我女儿出生的时候,就说我女儿一定能生出神女,然后就让我们从古制为我女儿订婚。。。”

“从古制是什么意思?”

姜婆子咬着下唇,显然这件事并不好开口,似乎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一样。

闫文匡看她支支吾吾的,直接开口说道“就是乱伦婚,她女儿的丈夫是他儿子。”

姜婆子看闫文匡直接说了出来,也苦笑着低头说道“是呗,古制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妈说只有从古制才能生出神女,她老人家原本就活不长久,结果我女儿怀孕之前一直吊着一口气,等我女儿怀孕之后,才合眼。”

“那你孙女是个什么情况?”

“我女儿前后有过八个孩子,四个早亡,一个怪胎,一个天生少一条腿,一个体弱,小孙女失明,”姜婆子苦笑着,把这些心酸的内容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前几天小幺一睡睡了三整天,醒了之后就开始说什么‘列宿就序,诸星归天’之类的内容。。。”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想见见她,”庄赦笑着站起身,而姜婆子听了,则惊恐地抱住了他的腿。

“大人,您饶了小的吧!”

“见她一面怎么了?我是钦天监灵台郎,也是做观星绘图的,交流交流总没坏处,”庄赦对姜婆子的表现感到格外奇怪,而闫文匡则连连皱眉。

“大人。。。”

“姜婆子,带庄大人去见你家孙女。”闫文匡怒斥道“庄大人是钦天监的朝廷命官!”

“大人!小幺她,真的不能见人啊!”

“怎么不能见?是得了病还是怎样?”

姜婆子像是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这样吧,大人,我领您过去,您能不能保证。。。看到什么,到外面都别声张。。。”

“你还敢要挟。。。”

“我保证。”庄赦点点头,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姜小幺对于东海大鱼,甚至包括巫蛊案中“大胤亡于东海”的预言,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们离开了郡守衙门,在姜婆子的引领下直奔她家。姜婆子家不算大,但是也能看出以前姑且算是光鲜体面,现在却是一副破败样子。两人进了大门,一进门,庄赦就闻到了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草药味夹杂着腐烂的鱼腥味,而姜婆子带着他走向旁边的一件房间,离那间房间越近,味道也就越是浓重,而当姜婆子推开门的时候,草药味如同浪潮一般包裹了他,他的精神仿佛被浸入那种恶心的草药煎出的汤汁之中一般。

但是很快,草药味和鱼腥味慢慢退去,呈现在面前的,是摆在地上的,一张完整的人皮。

那张半透明的人皮上面,泛着淡蓝色的光彩,上面嵌着无数片细密的鳞片。庄赦汗毛倒立,脑子中仿佛充满了混沌的汁水,让他无法思考,他无法想象这张人皮的来历,是被人剥下来的人皮?还是别的生物的皮拼凑而成的?

“嗯?”

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这样的呻吟,庄赦的目光一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一个亮白色的身影,像是一条蛇一样贴着地面凑到庄赦面前,这个蛇一样的白色身影贴到了庄赦,而庄赦定睛一看,发现那原来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如同一个白玉雕成的人一般,皮肤下甚至能够看到隐约浮现出来的血管。她双眼盯着庄赦,而庄赦也看着她。

她的眼中仿佛凝着一层白雾,又像是冬季结在床上的霜。她贴在庄赦身上,嗅了嗅,喉咙中发出了那穿过骏山时出现在他耳畔的,搅动粘液一般的声音。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变成了正常的人的声音,语音语调奇怪得无法形容“看来,你也还在做梦啊。”

姜婆子看到女孩就这样贴到了庄赦面前,急忙关上门,生怕有谁看到女孩这幅样子“幺儿,把衣服穿上!”

那女孩用力地摇头,缩回到身后的床铺上“不,衣服扎人。”

“扎人也得穿!这。。。庄大人,让您见笑了。。。”

庄赦看着女孩,全身上下白得耀眼,像是从白雪之中降生的孩子一般,她极不情愿地穿好白麻布的睡衣,然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抓起了几种草药,塞到嘴里嚼了起来。

“小姑娘,你说的做梦,是什么意思?”他微笑着,看着女孩。

女孩没回答,口中嚼了一会儿药草,然后把嚼完的药渣子“呸”地一口吐在地上,才答道“做梦,就是做梦啊,你,奶奶,妈妈,都在梦中,但是。。。她可是个,清清醒醒的,好人呢。”

说着,女孩指着门的方向。

而门与此同时打开了。

出现在姜婆子背后的,是抱着黑猫的云陟明。

第十六章 华采衣兮若英

姜婆子意识到背后的大门打开,突然大惊,回头看着那抱着猫的云陟明,叫道“你是谁!快出去!”

庄赦急忙摆摆手“别慌,她是我朋友,前几天帮闫大人驱邪的那位。”

姜婆子听了这话,表情变得更加难以言喻,而云陟明,则直接一步走进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她看着姜小幺。

“你说的做梦,是什么意思。”

语气格外的平淡,似乎根本不是在问一个问题。她怀中的黑猫也跳到了地上,在屋子里四处漫游着。

姜小幺笑着在一瞬之间就贴到了云陟明面前,她抱着云陟明,抽动着鼻子“我在您身上,嗅到了梦话的声音呢。”

庄赦看了下表情愈发惊恐的姜婆子,朝她挥了挥手“姜婆子,你先出去,我有些事情要问问小幺。”

姜婆子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咬牙,一点头,脸上撑起勉强的微笑“好,那庄大人,你们先聊。。。”说着,便打开门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姜小幺、云陟明和庄赦三人。姜小幺坐回到自己的床上,以一种略显僵硬的表情,用那双仿佛起了一层薄雾的眼睛,看着两人“所以,二位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庄赦思索了一下,这孩子年龄不大,巫蛊案的事情可能知道的不多,而她知道的最多的,应该就是本地的那些和古岱国直接相关的异象,便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东海最近的异象,你知道多少?”

“异象?你指什么?不说明白,小幺可不懂哦。”

看着女孩那略带玩味的笑,庄赦突然身上一冷,他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和本地古国巫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智可能和同龄人完全不同。她很明显想要知道,云陟明和庄赦,来到东海郡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鱼。”庄赦坐到一旁的小凳上,瞥眼看了下旁边的云陟明,她的表情也变得多少有些关切起来,两人的眼神一瞬间对上,都微微点头,然后庄赦又看向姜小幺“去年,钦天监有一位老人来专门勘定禳除大鱼之祸,最后无功而返,我来再查这件事。”

“去年啊。。。”女孩前后晃着身体,撩了撩自己白色的长发“去年我还在梦中,所以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哟,但是,如果你们把大鱼当做祸端,那自然会无功而返咯。”

“此话怎讲?”

“月残日淡,星序井然的时候,那些水中的生命,蒙眷的既是他的妻子又是他的孩子的鱼群,会来到岸上生下他们的子嗣,然后回到海中,这是自然规律,你们把规律与秩序当做祸乱,自然会招致他的怒火。人少则无功而返,人多则丧师而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自然的规律?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规律,”庄赦皱起眉,如果真的有身体里带着“吃渡”的卵来到岸上,然后大规模产卵这样的现象的话,钦天监不可能不知道,他作为一个灵台郎不可能不知道“多长时间产卵一次?我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自然现象’?”

小幺笑起来“所以说你活在梦中啊,上一次产卵的时候,现在有着村落的地方,仍是漆黑的海底,现在有着城市的地方,不过是一片旷野。你生于梦境之中,活在梦境之中,你的梦境,最长也不过七八十年吧,大胤朝这个梦,也已经做了二百多年了,但是大鱼回到岸上产卵这‘自然规律’,可是有与天地争寿的胆气。你准备,拿什么与之抗衡呢?”

小幺这番话让庄赦心中陡然一颤,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如果她只是在虚张声势,那是万万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的。而旁边的云陟明,似乎也在微微点头,仿佛是认同她的话一般。

但是庄赦越是听到这样的描述,他便越是好奇,他的“天论”素养,让他想要去追溯、追寻这传说中的自然现象的真相,不一定是作为钦天监的灵台郎,可能,只是作为他自己,去看看这所谓“与天地争寿”的自然现象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想要去查一下,这个现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庄赦看着小幺“我想去海边,看看大鱼产卵的过程,目睹一下,究竟什么样的现象,能够让你说的如此玄乎其玄。”

姜小幺的表情突然流过一丝厌恶,她皱起眉“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为什么?”

“你希望你妻子分娩的时候,有一群无关的人在边上看着么?”

庄赦的脑子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活跃了起来,姜小幺这么说,说明产卵的,也就是之前姜婆子讲述过的“吃渡”是一个拥有智慧和知性的存在,甚至可能就是他缔造了古岱国?

看着庄赦陷入了深思,云陟明则直接凑到了姜小幺身边,小声说道“小姑娘,我想去一下海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是已经醒来的人,为什么还会像他一样执迷不悟?”说着,她抽了抽鼻子,表情突然变得惊骇起来“你,你杀了来报仇的鱼母?”

云陟明没说话,只是握着小幺冰冷且颤抖着的手,小幺抖得像是突然发了疯病一般,她惨白色的眼瞳中虽然看不到情感,但是却能看到那白色的“浓雾”之后,瞳孔已经缩小到针尖一般。

过了将近一刻钟,女孩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她颤抖着站起身“要平息神的怒火。。。要平息神的怒火才行。。。我得跟你去,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会怎样?”

“否则,尘世中的一切都将迎来他们梦境的苏醒!”女孩尖声高叫着,像是个受了惊的幼鸟“必须要,必须要!”

“姑娘你冷静一下,”庄赦注意到了姜小幺的异常,急忙凑了过来,而云陟明看着近乎狂乱的姜小幺,咂了下嘴,咬开了自己的食指,然后直接怼到姜小幺嘴里。

姜小幺愣了一下,抽了抽鼻子,身体仍在抽搐但是慢慢地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抱着云陟明的手,像是个婴儿一样吮吸着她的手指,但是身体,却仍在恐惧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姜小幺似乎才真正地平静下来,她把云陟明的手指从自己的嘴里拿出来,长出了一口气“不去不行了,已经,你们杀了他的宠姬,烧死了他的孩子。。。他的愤怒,将让尘世中的一切苏醒。”

“尘世中的一切苏醒。。。”庄赦小声念叨了一遍“那有什么可怕的?”

姜小幺似乎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只是握着云陟明的手,朝着庄赦的方向说道“我会跟着你们的。”此外,她似乎再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

庄赦想了想,如果姜小幺执意跟着他们,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而且照顾这个小女孩可能还有些困难,他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当小幺穿好了衣服,把一堆药草包塞到一个布兜里,准备跟着他们离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姜婆子似乎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那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跪在地上,像是向什么神明祷告一般,拜向小幺的方向。

三人回到了郡守府,闫文匡看到庄赦和云陟明带着一个通体洁白的女孩回来,不禁有些奇怪,便凑了过来“二位,这位是?”

“这位是姜婆子的孙女,姜小幺。”

庄赦简单地为闫文匡介绍了这个女孩,而姜小幺突然就像是刚刚接近庄赦和云陟明一样,贴到了闫文匡面前,嗅了起来。

闫文匡皱起眉,对这突然的带着些许冒犯的举动有些无所适从,就在他正要发飙的时候,姜小幺退后了几步,用她那轻柔稚嫩的声音说道“大人,您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呢。”

闫文匡看了眼云陟明和庄赦“你们告诉她的?”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的?小家伙?”

“您身上有它们的味道,就像那边的姐姐一样,”姜小幺退回到云陟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不知为何,他对于云陟明,展现出了一种多少有些奇怪的粘腻,就像是幼年的妹妹粘着姐姐一般。

闫文匡回忆起前几天那痛苦的夜晚和可怖的梦境,浑身发抖,苦笑道“二位找到些什么线索了么?”

庄赦也露出无奈的表情,摆摆手“这孩子只是说要跟着我们,也没给我们什么线索,恐怕又要从书堆里找起了。”

“诶对了,”闫文匡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些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有位隐居郊外的大能,自称叫东海居士,我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和清本官正一同前往东海调查大鱼事情的人之一,你们完全可以去找他了解一下东海大鱼的事情。”

听到这话,庄赦顿时提起了兴趣,清本官正去年到东海郡勘定祸乱回去之后便疯疯癫癫,这位东海居士八成知道其中内情,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从东海居士那里套到一些关键信息。

庄赦思索了一下“那闫大人,我们今天就启程去东海居士那里。”

闫文匡点头“好,那这样,庄大人,我派一位我的贴身护卫跟着各位同去,这样一方面能在各地给各位大开方便之门,另一方面,也能保各位平安。”说着,他朝旁边的侍卫喊道“把孙盘叫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身穿一套戎服短打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人看上去四十上下,眼神之间藏着一股子凶光。

“庄大人,这位是孙盘,当年孙正然孙大人的部曲,后来孙大人把他留在东海郡,给历任郡守做护卫。”

孙盘一点头“我也快五十了,帮各位这一程,我也就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一介武夫,能帮上庄大人的忙,幸甚,幸甚。”

庄赦拱手对孙盘一行礼“那真是感谢孙壮士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启程去东海居士那里吧。”

第十七章 掎鹿争捷瞻乌爰处(一)

“失陷州县。。。失陷州县。。。我真是不知道西江郡是怎么能让一群饥民游寇拿下县城的!泓州兵都是吃白饭的么!”

周琢坐在自己的书房中,把一张奏折直接甩到地上。

孟伦和其他的几个小太监看到皇帝如此震怒,都急忙跪倒在地上。

就在昨天,泓州,也就是包括了江头四郡和西江郡以及另外两个郡的九州之一,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让孟伦不知道该不该交到周琢的书房里的奏折。

“盟县陷贼,县丞殉城。”

一直以来,孟伦控制着所有交到御书房的奏折,除了某些想见皇帝总能见到的人比如孙少傅和安太师的奏折以外,基本上所有奏折都要经过孟伦这里。

原因也是简单,近年来许多问题如果都报到皇帝那里,那皇帝也不会有好脸色,皇帝没有好脸色,第一个受苦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臣,而且孟伦很了解周琢,如果周琢真的知道了那些问题,他肯定会全力解决这些问题,结果就是他们这群内臣的权力会开始萎缩。

但是这次,盟县陷贼这种事情,是完全藏不住的。

失陷州县这类事情,会在早朝里被反复提到,只要周琢上朝,就必然会知道相关的消息。到时候,孟伦藏奏折这件事也会被发现,他代替皇帝对很多地方下达行政命令的事情,同样也会被发现,到时候人头落地都算是轻的。

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把这封奏折,正常地交到皇帝手里,让皇帝去做出决定。

而这,就是他把奏折交到周琢手里的结果。

皇帝此刻怒目圆睁,瞪着桌子上那封来自泓州的信件。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这位皇帝从未想过居然会有贼人能攻下一座县城,他们如何破开城门?如何登上城墙的?如果对方真的有能力以强攻的方式拿下一座县城,那么他们手中到底有多么庞大的财力?

他从未到过军队之中,对于这些问题自然也一无所知。他无力地瘫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扶着额头,此刻,脑中又传来一阵微微的痛感。

“常。。。孙正然呢?”

“孙少傅前往江南郡赈灾了。”

“他一个兵部尚书关键时刻跑到江南赈灾?”周琢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声音疲软而无力“那宋虎卿呢?”

“宋大人。。。在京城。”

“叫过来。”

“是。”

周琢瘫坐在椅子上,他成为大胤的皇帝已经是第二年了。原本他在父亲身边佐政的时候,发现父亲那时有许多倾颓之兆,而父亲将其一一化解。到了自己的时候,这些不祥变得少了很多,他心中还有些庆幸。

但是他唯独没想到,本朝第一件大恶事,居然就是失陷县城。

顿时,无数个词汇划过他的脑中,武备懈怠、训练疏松、军官贪墨,这些他骤然间想到的词汇,一下下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以及过去两年来建立起的自信。过去父亲的时代,东海和北方的蛮夷那么猖狂,都没敢进攻任何一座县城,但是现在,在泓州,大胤的经济中心,竟然有一批贼人匪徒攻下了一座县城。

“必须整顿帝国的军队”,这个念头在周琢的脑子里搅动着,像是一只在脓汁里扭动的蛆虫。如果没有达成目的,这个蛆虫就不会消失,它会一直在周琢的脑袋里扭动,带来一次又一次的莫名的刺痛。

大门打开,一个身影走到书房中,朝皇帝跪下一拜“臣宋虎卿,见过陛下!”

“起来吧起来吧,”周琢不耐烦地挥挥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你去熙仁那了?”

“是,陛下。”

周琢微微点头,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柔和了一些“熙仁最近,怎么样?”

“公主一切安好。”

“那就好,”周琢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情绪,看着宋虎卿“西江郡,有县城陷贼。”

听着皇帝平静的声音,宋虎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感受到了皇帝平静外表下那涌动着的愤怒,他伏在地上“请陛下明示,臣万死不辞。”

周琢叹了口气,站起身“你年纪尚浅,跟你说整顿武备那些事,估计也无从下手,这样吧,你带一万禁军,去西江郡,把盟县打回来。”

“是!”

周琢点点头,望向后面站着的孟伦“孙正然大概什么时候启程回来?”

“禀陛下,现在尚且不知。”

“让他把手头的事情停一停,去西江郡接应一下虎卿。”

“诶?陛下,不用了吧,孙大人那边也是于国有益的大事,我一个人。。。”

“不是让孙正然帮你,你要跟孙正然学一学,”周琢坐了回去,闭上眼,揉起自己的眼眶“他是少有的几个现在还跑得动的老将,你要多跟他学习一下兵法之类的事情。”

“是,陛下!臣当勠力尽节,报答陛下。”

周琢微微睁开眼,喝了口面前杯中的茶水“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要和孙正然多聊一聊,民情民生方面,要多向你舅祖父安太师请教。这两位都是朝中的宿老,他们都是老人家,本朝没法继续指望他们了,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宋虎卿全身一震,周琢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他成为新一朝的孙正然、安太师。对于他这样一位年轻且位置不低的官员,这样的话语,毫无疑问让他身上仿佛压上了极重的担子但是同时也让他精神鼓舞,因为这意味着,未来可期。

“臣效忠陛下,万死不辞!”

周琢点点头“行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陛下。”

小太监们,孟伦和宋虎卿一同走出书房,孟伦和宋虎卿往外走了几步,孟伦走到他能确定书房里听不到外面说话的声音的距离,拱手笑着对宋虎卿说道“恭喜大人。”

宋虎卿看着旁边的孟伦,他跟这个太监不算很熟,两人也没什么交集。他也知道,厂卫的这群人对跟安太师关系比较近的人都是敬而远之的,毕竟安太师的孙女是皇后。

“啊,谢谢孟大人了。”

“宋大人,我记得,您父亲是清明世那边的人?”

“哦,是的,我父亲那边都是在清明世做事的,”宋虎卿点点头“我叔父是清明世在大奥那边的大掌柜。”

“那您可谓是忠良之后了,母亲是安太师之女,父亲又在清明世做事,”孟伦笑着继续奉承着宋虎卿“朝中的武备军事,以后可能就要全然仰仗您了。”

被这么奉承,宋虎卿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客套地回应道“您言重了,还有孙公呢,孙公可是带着大功的名将。”

孟伦听了这话,微微笑着,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孙公,应该还能干上十年?”

“孙公身板硬朗,今年五十出头,再干二十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宋虎卿思索了一下,作为军队体系中的一人,他自然也是孙正然的拥趸。

孟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声音没有起伏地答道“那可真是国家之幸。”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离开了书房外的御花园。宋虎卿先到玉曦宫和周智道了别,随后拿着小太监后来送来的文件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整理好了行李之后,调动禁军,点兵两万人,又给行军沿途诸郡发了通告,说朝廷大军要经过,要求各地准备好给大军的军粮。

这将是他的初阵,对付一群攻陷县城的叛军。

第十七章 掎鹿争捷瞻乌爰处(二)

孙正然已经离开了江南郡。

他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他在江南郡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

把东海郡的粮食抽调到江南,然后经由他手转运到各个还姑且算是有人的村镇,然后再把流民收拢起来组织复耕。这种事情,江南郡的人不屑于去做,也只能让他一个京官来做。毕竟,本地士绅大族的产业都不会受到影响,他们甚至还囤积居奇赚了一笔。

所以当各种事情办完之后,他收到来自皇帝的命令,要求他前往西江郡去协助宋虎卿镇压叛军,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

事情办完之后,他一分钟都不想在江头诸郡这里多待,乘着马车到西江郡之后,准备前往盟县周围的时候,还碰到了一位以前的部属。

“孙公!”章秉玟见到孙正然,恨不得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开盟县当晚就会出现县城失守这种事情。如果皇帝真的怪罪起来,他章秉玟八成是要人头落地了。

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一圈章秉玟“秉玟?你怎么在郡城?”

章秉玟此刻看到孙正然,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强忍着没哭出来,毕竟失陷国土,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但是仍是哭丧着脸“孙公!我看那贼众已经退去,本想着赶紧到郡城请官军平寇。。。结果到了郡城才知道,我一离开,县城就失守了!”

孙正然看着章秉玟,显然县城失陷有他的责任,不过倒不是那么重大的事情,便随口问道“贼众几何?”

看老上司开始正式问话了,章秉玟也抹去刚刚那副愁云惨雾,板着脸答道“两千有余。”

“装备如何?”

“一般的草莽流寇的装备,甲胄很少,恐怕也是疏于训练,他们是靠数量围城。”

孙正然微微点头,心中对于这股叛军大致已经有了个雏形“你先上车,我们往盟县那边去,路上边走边说。”

“是。”

章秉玟上了车,两人坐着马车直奔盟县而去。马车四周护着百余名孙正然自东海郡调来的乌城部曲,那是他封地的亲兵,无论是押运粮食还是护送,都比西江这边的部队靠谱得多。

“秉玟啊,盟县本地有什么乡绅豪强平日里不怎么到县城互通来往的么?”

孙正然问这个,原因也很简单,既然贼人能纠集起两千多人,那必然也是有财力支撑。但是却没听说“盟县匪患横行”的说法,那叛军必然有金主,最大的可能就是叛军本身的头领是地方豪强,有钱有地有粮,然后纠集起队伍袭击县城。

“有,盟县本地的林家兄弟,去年和今年几乎都没进过城,只是派小厮来买了许多铁锅铁铲这类的日常用具。”

“那应该就是他们了,”孙正然点点头“他们那边,有铁匠么?”

“不太清楚,不过以他们兄弟的财力,找个铁匠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章秉玟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临近几个村的乡绅,也有段时间没来城里互通有无过了。”

“纠集起队伍之后兼并其他田庄,某种意义上的‘拥兵自重’,”孙正然冷笑两声“不过从攻县城这件事上看来,他们也不过是无知宵小,如果只是劫掠商旅,那还未必引起朝廷重视,郡守好好在朝中运作一下也不至于被圣上知道,不过丢县城这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孙公说的是,等天兵一到,宵小鼠辈估计就是作鸟兽散。”

“这不一定,他们可能早就将县城劫掠一空然后离开了,”孙正然随口说着“再怎么蠢,他们也不至于对朝廷大军以卵击石。”

两人就这样坐着马车奔向盟县,到第二天清晨,两人终于看到了将孟县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朝廷大军。

大军军营旌旗招展,有“胤”字旗象征着大胤官军,有“宋”字旗象征着统兵将帅,不知为何,似乎还有“孙”字旗,那旗帜是他的绝对没错,不过朝廷大军出兵,还要把他的旗帜带上,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单单数一遍旗帜,围城的官兵有万余之数,更何况这是大胤天兵,和流寇草莽自然不同,军容严整,装备齐全,想要诛灭这群叛军易如反掌。

等等,为什么大军在围城?

孙正然心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疑问,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贼军这群人,显然脑子不太好,攻下县城之后,居然没有大掠撤军,反而选择守城。

想到这里,孙正然不禁笑了起来,而旁边的章秉玟则低声问道“孙公为何发笑?”

“我笑这匪众无谋,贼人少智,若是撤入山林,西江林密山多,大军进剿还颇有困难,结果他们居然真的在守城,真是作茧自缚。”

两人到了军中,一个银甲白袍,二十多岁,脸上留着一点点胡须的年轻男人出来迎接他们两人,这人,就是大军主帅宋虎卿。

孙正然走下车,四处看了看,哑然失笑“虎卿啊,打一座县城,哪用得着这么多人啊?”

“多多益善嘛,而且数量多的话,还可以逼降贼众,让城内从贼的士绅良民都拖回正轨。”宋虎卿看到孙正然,明显有些紧张,像是个见到了皇帝的小官一般,颤颤巍巍地,过了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孙公,等您很久了。”

孙正然不知道他这紧张源于何处,还以为是他因为初阵而紧张,便笑着拍拍他的肩“带我去看看前面是什么情况。”

“是。”

宋虎卿带着章秉玟和孙正然两人来到了城下,孙正然从怀里掏出了西洋镜,打开,用它看了看城头。

城头的叛军衣着破烂,但是多数手中都有着武器,墙头有许多绑在城墙上的滚木,这些叛军显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守城准备,而如果强行攻城,无论怎么说都会有所损失,而禁军如果在剿匪的时候出现了损失,尽管这损失很正常,但是也仍会让他们成为天下笑柄。

孙正然看着城头,想了想“你们想到了什么方法?”

章秉玟刚要说话,孙正然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开口,看着另一边的宋虎卿“虎卿,你说,怎么攻城?”

“呃,围困到城中粮食殆尽,等他们拱手而降。”宋虎卿显然也很害怕禁军出现损失,他一开口,便说出了最为保险的选择。

“稳妥,但是太过浪费时间了,围这样的城,如果城中有人坚决抵抗,可能会围半年不止。”孙正然上下扫视了一下盟县不高的县城城墙“火炮和投石机,带了哪个?”

“孙公,我们这次目前只准备了投石机。”

“好,”孙正然微微点头“秉玟?”

“在。”

“起草一封劝降书,送到郡城的印书馆,让他们印五千份,”孙正然坐到旁边的一个木桩上“另外,准备好火石火箭,越多越好。”

“是,孙公,云梯冲车一类的攻城器械,要准备么?”

孙正然低头想了想“不必。”

章秉玟登时就明白了孙正然的想法,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孙公,放火烧城这事。。。未免有些有损阴德吧。。。”

“烧城不是关键,”孙正然朗声说道“对方虽然城头上作战的,可能也就数千叛匪,但是城中灭火的民夫,可不是叛军。”

“那这火石火箭是为了。。。”

“造声势,”孙正然随口答道“他们是贼众匪徒,不是士兵,很多人甚至是武装起来,才吃了几天饱饭的流民。而且城中还有百姓,他们能为一群叛匪决心死战,我才不信呢。”

章秉玟显然也知道了孙正然的意思,看了一眼旁边一副莫名其妙表情的宋虎卿,他朝孙正然躬身一行礼“谨遵孙公教诲。”

第十八章 鬼怪是凭鸿鹄自许(一)

无数流星点亮夜空,橙红色的流星顺着既定的轨迹,越过高墙,飞进了县城之中。

距离朝廷大军包围盟县,已经过去了十天。

而在这十天之间,盟县已经被这些来自京城的禁军破坏的面目全非。

投石机将城墙打出了四五个巨大的缺口,飞石时而砸进城市之中,摧毁了一栋栋房屋瓦舍,但是就算是已经如此破坏了城市外围的防御设施,朝廷大军,仍然没有进攻。

他们用弓矢将无数劝降书射进城内,这些劝降书对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叛军士兵倒是没什么影响,但是城内的士绅百姓,却被这些劝降书动摇了。

这些百姓本来就是被叛军裹挟着,做了从贼的“暴民”,而如今,朝廷大军进剿,几乎没人觉得这群叛军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可能性,去和朝廷大军相对抗。而朝廷大军已经在信件中明确说明了,如果真的攻城,那全城士绅估计都要被定一个“从贼”的罪名,到时候免不得一番人头滚滚。

这信件本身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了,城外围城的官军显然是在挑动城中的士绅,去对抗这些叛军。

而后,官军并没有给城中的群众任何喘息的时间,他们开始向城内抛射火箭火石。

无数橙红色的或大或小的流星,拖着尾焰落在了县城之中。盟县县城不大,城外的射手们所射出的弓矢完全可以将整个城市覆盖住,顿时,县城中四处起火,全城男女老少都开始打水救火。

最初,他们还只觉得官军这样的行为是自相矛盾,如果他们真的想招揽城内的士绅和平民,那为什么又要放火焚城?

城内的许多士绅都是这样想的,但是,在这样的火箭连续射了数日之后,他们就不这么想了。

他们在消耗城内士绅平民们的体力和耐心。

连续数日,全城的男女老少日夜不停地在城内救火,一些家中有井的大族还好,可以靠着自家的水井灭火。而城市被围本就缺少水源,一些公用的水井周围已经人满为患。

林家兄弟此刻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军容严整的大胤官军,他们此前对战争的认知,已然被彻底颠覆。虽然对于大规模的战役他们在书中都有所耳闻,但是这种出动数万大军正面对抗的场景,他是平生都未曾见到过的。

盟县县城不大,而一万多人,几乎是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义军的总数只有几千人,莫说和官军正面对抗,就算突围,也未必能打开一条生路出来。

林得胜站在林得万身边,一同望着城外的官军,叹了口气“大哥,现在撤吧,还来得及。”

“往哪撤?城外官兵弩矢充足,我们现在是插翅难逃。”林得万双眼凝视着外面飘扬着的大旗“老三,城里大概是什么情况?”

“城里已经开始传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了,”林得胜一双阴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的孙字旗、宋字旗还有胤字旗“人屠孙正然之类的。”

“人屠?他孙正然还有这名声?”

“听说他之前在征倭的时候,屠灭过许多村镇甚至还有城市,”林得胜低声说道“征夷二正里有一个就是他。”

“那我们可能没有求和投降的可能性了,”林得万微微点头,眼神中带着种必死的决绝“你去北城门准备守城吧。”

林得胜了解他大哥,看着林得万眼中爆射出的精光,虽然他只是一个末流道士,但是看到大哥这副样子,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他现在的样子,是死相。

他带着沈益还有自己的两个贴身护卫,二牛和吴大,回到了北城墙。他发现了一件事,城北的敌人,正在慢慢地减少,他们想着东侧和南侧不断地集结着。

就在他对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仍然感到十分困惑的时候,突然,东侧和西侧传来几声巨响,他们脚下的城墙都震动起来。

“怎么了?!”

“三当家的,官军开始朝东门和西门投石了!”

无穷的恐惧几乎将林得胜彻底淹没,敌人并不准备把他们围死在这里,而是准备玩“网开一面”的把戏把他们逼到北面去,而北边,毫无疑问有着官军的埋伏。

林得胜回头朝城内看了一眼,看到一座马厩,他咬着牙想了想“咱们,撤。”

“撤?”二牛显然不明白林得胜的意思,而沈益和吴大显然都知道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林得胜看了眼身边这几人“这场仗不可能赢,对方一万精兵,我们三千流民,对方已经将军队集中到了南、东、西三个门,等到他们大军涌入,我们没有半点赢面,必须尽快离开。”

“这。。。”二牛的脑子显然转的没那么快,而沈益则直接拍拍这个认识有段时间的壮汉“你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

“那就听三当家的,没错。”沈益对二牛说完这些,凑到了林得胜身边“三当家的,是不是把咱们纠集的那些。。。”

“嗯,让他们准备一下,等官军进攻东城墙和西城墙的时候,就动手,”林得胜叹了口气,带着几人走下城墙“我们去马厩准备。”

吴大这时看了看周围,拉了下林得胜的衣角“三当家的,有些事要跟您说一下。”

“啊?”林得胜的表情有些疑惑“跟我说?什么事?现在军情紧急。。。”

“就是军情的事情。”

四人到了马厩前,林得胜四处看了看,朝二牛和沈益还有几个守在马厩的小兵挥手“你们几个先备马,我和吴大有些事要说。”

两人走到马厩的角落,林得胜看着样子鬼鬼祟祟的吴大,皱起眉“你有什么事,快说。”

“三当家的,咱们这点人,您真觉得能活着跑到安全的地方么?”

林得胜心中一惊,的确,骑马出城并不意味着无敌,反而更加令人瞩目,如果此刻官军的弓弩手仍候在城北,那么他们在离开县城的一瞬间就可能被射成刺猬。而官军如果有轻骑兵的话,那他们就更没有半点逃脱的可能性。

“那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办才能活着逃走?”

吴大四处看了看,开口道“我们最好不要着急出城。”

林得胜听了,皱起眉“哦?仔细说说,你到底想怎么办?”

“三当家的,请附耳过来。”

就在两人正在小声交流这些的时候,城墙上的小兵们敲起了铜锣,同时大喊起来“官军攻城了!”

如同黑色浪潮一般,数量巨大的大胤官军排着整齐的队列,面朝正前方的城墙——准确的说,是城墙的残骸。

长达几天的投石机的轰击,已经将四四方方连成一片的城墙砸成一块又一块的巨石,上面的守城器械也都已经损坏。只有厚实坚固的城门,还没有被破坏,伫立在那里。

林得图守着城西的城墙,他带着五百多人守着这里。他原本是一名镖师,体型壮硕,但是对武斗之事还是有些了解的。早在几天之前,他就安排自己的部属把石块木桩堆在城墙的破损处,这样这些废墟就会极大地迟滞官军的行军步伐。

但是这对于数量如此巨大的官军收效甚微。

官军行进到废墟之前,面对面前的这一堆堆起来的石块和木头,各个队伍的伍长下令开始清理废墟,他们迅速开始石块和大块木头搬到一边,很快,一座座废墟已经只剩下了地上散落着的一些石块。

总数五百多人的叛军,守着绵长的城墙上多达十多个的缺口,他们不可能面面俱到,林得图将他手下的五百多人安排在几个稍微大一些的城墙缺口处,而几个窄口则仅仅是堆了些障碍物而已。

喊杀声响了起来,但是却不来自于林得图面前的官军,而是那些别的城墙缺口处的官军。那些身穿铁甲,顶着盾牌,手持军械的官兵一瞬间便将那些根本无法称之为军队的人群冲得散乱不堪。

林得图身边的人动摇了,周围慢慢围过来的官兵显然让他们愈发紧张起来。

他们被包围了。

背后是一座大宅的院墙,左、右、前三个方向的官军将他们彻底包围。那些官军身穿重甲,头戴覆面的兜鍪,一手持盾一手持军械。看上去如同无数个钢人朝自己逼近一般,他们比叛军壮硕,兜鍪后露出的一双眼睛中,满是冰冷的杀意。

林得图知道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是什么结果,他四处望了望,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走!”说罢,直接冲向旁边的官军阵线,而身后的义军则集结在一起,跟着他一同冲向了官军的阵线。

“停!列阵!”他们要冲击的官军阵线传来了这样两声吼声,最前排的官军直接将大盾立在地上,而后将长枪闪亮的枪尖朝向前方。义军们此刻也已经无法停下,林得图身边的百余人彼此簇拥着,赶着脚步直接冲向那盾墙枪林。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次无谓的冲锋。

林得图身穿铁甲,长枪难以穿透,他顶着长枪冲到了盾墙前面,但是和他一同冲锋的那些人,却必然迎来一个结局。

无数肉体冲击到尖刺之上,闪亮的钢尖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像是穿过任何一块即将被放到烤炉之上的肉一般。长枪无差别地穿过了他们身体的不同位置,幸运些的,被戳中了脖子或是脑袋,很快便没了气息,而有些不是那么幸运的人,仅仅是被刺中了驱赶抑或四肢,他们挂在长枪上,挣扎着,或许等他们的血流尽,他们就会停止挣扎,但是至少不是此刻。

很快,只剩下林得图一个人站在人群之中,无数根长枪短矛捅在他的身上,他挥舞着重锤,但是周围的那些官兵却都用远比他武器要长的长枪和他保持着距离,他此刻就像是一只被用钢叉控制住的狮子,在搏斗中慢慢地失去了最后一分力量,最后拄着锤子,瘫坐在地上,周围无数枪尖对准了他。

无题

第十九章勋开鲁甸势合砀兵(不知为何章节名有时候显示不了)

兵败如山倒。

原本看上去还是很多的三千多人此刻只剩下了吴大、沈益、林得胜三人,二牛在出城后的乱局中不知去了哪里,可能也只是简单地被官军杀死了。

他们收拢了三十多个从城里逃出来的人,现在也不敢回林家庄,那里恐怕也早就被官军控制了,现在他们这群人,就像是一批流窜的难民,聚集在密林之中,不知道做些什么。

毕竟,他们意识中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没了。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落草为寇啸聚山林的确是个方法,但是西江郡本身就是个穷郡,劫道都未必能养活得了这三十多人。

林得胜,作为在大败之后唯一的义军“领袖”,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人,他此刻甚至感受到了周围这些人诡异的目光。他们这些人许多是流民,官府未必知道他们的名姓,但是他林得胜的名字必然已经作为朝廷通缉的要犯人尽皆知。

吴大凑到林得胜身边,压低声音“三当家的,往后,怎么办?”

林得胜听到这话,也苦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总不能饿着肚子跑到别的郡去,况且现在泓州整个在粮食上都很紧张,这三十多张嘴吃饭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他们估计就要拿自己的脑袋换饭吃了。

想到这,他心中也涌起一丝苦涩,如果林得万真的听他的建议,将孟县县城大掠一番然后扬长而去,这样没准还能保全这三千多人,然后准备好官军可能来的袭击。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旁边的另一小撮人,几个表情阴沉的人,时不时地瞄他们几眼。林得胜甚至觉得这几个人,真的想要把他抓起来去换赏钱。

吴大也瞄了那几人一眼,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意图,便凑到林得胜耳边“三当家的,咱要是再找不到吃喝,恐怕人心生乱,是要出事。”

林得胜也皱起眉“是,你有什么办法么?”

吴大眼中转了一轮,眯起眼睛“三当家,咱现在,估计只能回庄子了。”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此外我们也找不到其他搞粮食的地方了,”吴大眯着眼睛,想了想“这样,我去跟那几位聊聊,您找几位讲情义的兄弟,我们到庄子附近之后,您各位在这边等一等,要是过很长时间我都没回来,您就把那几位做掉,转头就跑,就行了。”

林得胜听了,思索了下,感觉似乎也有些道理,便点点头“行,那我跟兄弟们说一声。”说着,他站起身,爬到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拍拍巴掌“兄弟们!听我林老三一句话!”

听到他的声音,许多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有的是无奈,有的是绝望,还有的,看他就像是看着一坨鲜肉。

“列位,我们走到今天,我林老三难辞其咎,但是都说人是铁饭是钢,咱怎么说,该吃得吃,要我说,趁现在赶紧先回庄子,等官军到了,咱就不可能把粮食整出来了!”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看,许多人似乎也觉得有道理,而那几位眼神中不怀好意的,显然也动了往田庄那边走的心思。人群中并没有反对的声音,而林得胜点点头“好,那兄弟们,咱就往庄子那边去了!”

三十多人稀稀落落,在林中穿梭着,吴大放慢脚步,凑到了那几个显然能看出来不怀好意的人周围,他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哥几个,想不想扬名立万?”

那几人显然也不是傻子,彼此对视一眼,也知道了吴大的意思,压低声音“扬名立万?你什么意思?”

“大当家二当家两位现在音讯全无,盟县一战家本赔光,人在天地间,总不能饮风吸露是不?”吴大四处扫视着,似乎也像是在警惕着什么“要我说,等我们在庄子附近扎营的时候,你们看住林三儿,我们去庄子里请官军。”

那几个人彼此对视几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头领的人往吴大边上靠了靠“那怎么保证你们不会私吞奖赏?把他这种人抓到,是能领赏钱的吧。。。”

“你们单独安排两个人跟着我不就好了?”吴大随口道“你们在这边盯着林三儿就好了,我们哥儿几个去庄子里请援兵,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几个人彼此看了几眼,随后朝旁边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俩跟着吴大。而吴大带着两人回到了队首,和沈益对视一眼,沈益也自觉地跟了上来。

队伍很快就到了林家庄边上,他们藏在树林之间,林得胜走到吴大面前“那吴兄弟,你先去庄子里探探虚实,看看官军是不是已经到了,如果没到的话,我们就进庄子运粮。”

“好。”

吴大带着沈益以及另外两个人奔向庄子,已经快到秋收的季节了,田间地头有几个四十多的男人看到他们,却没说出什么,仅仅是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又低头开始弄农活。而吴大,则小心地凑到其中一个没有下地干活的男人边上,小声问道“兄弟,官军来了么?”

“来了。”

“大概多少?”

“七八个人,来问情况的。”

“好嘞。”

“哎对,吴大,大当家打县城的事儿怎么样了?”

吴大摆摆手“先别问这个,不方便说。”他指了指村里“我们先回去看看情况。”

四人走进庄子里,平时林家兄弟的客厅,此时坐着八个身着官府号服的士兵,为首的似乎有些年纪了,看到几人走进来,很快就意识到了异常,拔刀站起身“什么人!”

吴大此刻直接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来“官老爷!罪民吴大有事相求!”

看吴大跪了下来,其他几人也都效仿着他跪在了地上。那为首的人似乎是个小吏的样子,他看了看几人,大概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又坐了下来“什么情况,说明白点!”

吴大抬起头,看着那人“老爷!自盟县官军大破贼众之后,林老三威信扫地,仅仅收拢了我们不多的几个人在一起,现在正藏在外面的林子里,要我们几个回庄子取粮草,我们哥几个受不了他了,便留下几人盯住他和其他几个贼人,我们来庄子里请救兵。”

那几个官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小声商量了些什么,随后朝吴大挥挥手“让你身后那几个先去取粮,别让贼人起疑心,有些细节的事情,我要问问你。你,跟他们去。”那为首的又指了下旁边的一个小卒,而那个小卒一点头,小跑到吴大几人身边。

吴大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益和另外两人,三人站起身,一鞠躬,便跟着那官军的士卒一起离开了大堂,只留下吴大一个人。

“我问你,现在,林老三身边有多少人?”

“禀老爷,不算我们几个,还有七八人,”吴大伏在地上,尝试着掩盖自己的表情,这些兵油子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他在人数上骗了他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察觉的事情。

那人微微点头“好,那这样,咱哥几个先把号衣换掉,别被贼人看出来,到时候运粮过去的时候,直接把他们一网打尽!”

周围的几个年轻的士卒也都点点头。

那男人指着吴大“这样,你在这等着,等我们换好衣服,我们跟你去一起共剿贼军。”

突如其来的吴大的消息,让兵头喜不自胜。他就是个普通的兵油子,混了十几年也没能混出头来,一直都是带着十几个人的伍长这样的角色。而今天,如果真的能将林家庄的三个匪首中唯一活着的一个亲自献到孙正然面前,那升官发财是想都不用多想的。

现在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天下将乱的时候,但是该怎样才能抓住这个机会?这就全看他自己了。上一次兵家人站在整个大胤的顶点的时候,是靖元三大征,三大征之后,基本上官升三级都是小的,原本的岱州州牧孙正然直接提到京师做了兵部尚书,皇帝去世之后领了少傅一职。而孙正然的部属也都鸡犬升天,如果他能在这大乱之前依附上孙正然或是宋虎卿,那未来十年几乎是看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如同坠在这蜜糖般的迷梦之中,换上了更为朴素简单的伪装,和其他几人来到了大堂前。运粮车已经准备好了,几人将武器藏在车的角落,跟着大车,朝远处的树林慢慢走去。

大车钻进了林中的小径,几人顺着小径不停往前走着,但是走了十多分钟,也不见所谓贼军的营地。实际上,是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回头想要找吴大,却发现吴大和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都已经消失了,不知道去向何处,而周围的草丛之间,则不断传来一种令人不安的窸窣声。

这种不安慢慢地扩大着,将他笼罩了起来,他们把武器从车上拔出来,随手拎着,准备好随时应对不知何处的敌人。而为首的那人,直接走到另外两个一起来取粮食的人旁边,用刀抵着他们的脖子“人呢?你们说的林老三呢?”

“大人。。。他应该,就在林子边上啊。。。”

就在这时,几声绳子绷紧的声音和树叶摇晃的声音让他们顿时全身上下都紧张了起来,几个黑影自树上袭来,那巨大的黑影垂在众人面前,兵头一眼便看出了那是四具被悬在树上的尸体。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一瞬间,道路两侧的灌木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声吼声,二十多个男人手持军械冲了出来,趁他们不备把距离灌木最近的几人砍翻在地,而剩下几人想要拔刀对敌,却也被包围起来,木棒和砍刀加身,很快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林得胜一手持尖刀,一手藏在身后,直接冲到队伍最前面的兵头面前,左手一把石灰撒到他脸上,刀子趁着兵头视野不清,直接嵌进了他的肚子里。兵头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缠绕起来,而林得胜则右手又连捅几刀,扯开了那兵头的肚皮,趁着他因为剧痛而全身脱力,直接夺过他手中的制式砍刀,将他一刀砍翻。而两个叛徒,那两个跟着吴大沈益一同前往村子中的男人,也被拖了出来,众人将他们按在地上,绑了起来,等待着林得胜的发落。

林得胜看了眼旁边的吴大,微微点头“你这计策可以,先把这两个叛徒处死,剩下的人埋锅造饭!”

“是!”

看着那二十多人开始在林中做饭,林得胜和吴大还有沈益三人则站在了旁边。

“短期内的吃喝问题倒是解决了,接下来怎么办?”

吴大看了眼问出这个问题的林得胜,苦笑起来“三当家的,您心里都没有数,我们几个能怎么样啊。。。”

“我们,可以往东。”就在这时,沈益突然开口了,吸引住了两人的目光“咱们现在的情况,也只能丢下庄子,啸聚山林,江南郡到东海郡正在修建大运河,连通两水三河。但是修运河要用粮用人,那边的田庄村落,肯定也都深受其害。。。”

“你的意思是?”

沈益看了眼林得胜那副困惑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起义举事,匡扶社稷,难道,就此终结了么?”

第二十章 何故以东南倾(一)

四个人坐上了马车,前往位于“城外”的东海居士的住所。

说是城外,但是实际上距离东海郡城远得不止一星半点,几乎到了海边一带。他们坐着马车,刚刚出城。

“三位是要去谢丫村那边是吧。”

庄赦看了眼车中另外三人,可能车夫没有看到身形娇小的姜小幺?把他们当成了三个人?他展开闫文匡给他的地图,简单地扫视了一圈,点点头“是的,谢丫村那边。”

“好嘞,咱是走大路还是走近路?”

“呃,去谢丫村的路上有匪众么?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小路。”

“倒不是近路有山大王,”车夫对车斗中坐着的三个人说道“就是,那条小路不太吉利。”

“不太吉利?”听到这话,庄赦好奇起来,他作为钦天监的官员,对于这种事情一向有着还算敏锐的嗅觉,如果一条路没什么理由就被称之为不太吉利的地方,那八成是出过什么大事“这去谢丫村的小路上,出过什么事儿么?”

“这位官人,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前几年陛下遣厂卫在这边搜捕乡野巫祝,不少人都是吊死在这边这条小路的树上。”

“啊?为什么?一般不都是在城里处死么?”

“在很多县城周围抓到的巫祝都是直接拉到城里处死的,后来事儿就闹大了,很多年轻姑娘也都被抓走砍头,结果不少人就都躲到谢丫村那边了,后来朝廷的人一到,几百人都吊死在这边的小路上说是要以儆效尤。。。听说,这边经常能听到当年吊死的小姑娘的哭声呢。”

庄赦转向旁边的孙盘“孙老哥,有这事儿么?”

孙盘点点头“的确听说过,不过了解的还不细,不太确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如果走大路去谢丫村那边还要绕上一段,很多从谢丫村那边运鱼进城的,都是走这条小路,”车夫随口说道“不过一般赶路的话,很少走这边,这边林子密,有的时候还有狼。”

庄赦皱起眉,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他听过闫文匡对于那天驱魔仪式的时候,对于那个怪物的描述。

那个怪物,就像是一条白鱼和人的结合体,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伤口中还流出了无数细长的线虫。那种东西,应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那些被野兽般的巨爪撕开喉咙,尸体被吃掉大半的守卫和侍从的存在,他却无从否认。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那些传说中的神怪妖魔?

“国之将亡,精怪作祟。”

这时在那一瞬间突然浮现在他脑中的一句话语。

“云姑娘,有些事我想问您一下。”庄赦对于这一切突然好奇起来,而云陟明身后潜藏着的秘密,似乎能够解决他的许许多多的疑问“那天,在郡守府的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陟明还没开口,旁边的姜小幺却开口了,她颤抖着低声说道“不能走这边。。。”

“为什么?”

“这边有他的眷属,有君上的臣子。。。”

“君上的臣子?那是什么?”

庄赦这样一问,但是姜小幺却突然不说话了,缩在车斗的角落里,颤抖着,口中不断嘟哝道“残月,残月将升。。。大梦先醒。。。”

云陟明也一直沉默着,似乎一直警觉着周围的什么东西。只有庄赦和孙盘两人感到格外地莫名其妙,孙盘作为一名老兵,在战场上也算是功勋卓著,但是现在却没有半点“危机感”。即便他看着姜小幺和云陟明的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

太阳渐渐西沉,姜小幺缩在车斗的角落里,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血红色的残阳往世间万物之上洒了一层鲜血,那难以言明的腐臭从道路两侧慢慢地缠绕上众人的身体,就像是几万石腐烂的臭鱼和尸体混在一起,连爱好腥臭的野狼和秃鹫都不敢近前。

庄赦望向林子两侧,果然看到了一个个用绳子悬在林间的巨大布袋,那布袋已经变成红黑色,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这些一看就知道有些日子的破麻布袋子,居然还保持着完整。

如今,是盛夏时节,那股子恶臭愈发地扰乱着人的心神,路边的阴影之中不断传来仿佛苍蝇贴在耳边低鸣的嗡嗡声。庄赦想要望向那嗡嗡声的源头,却发现一闪而过的几个光点突然消失了,像是野兽的眼睛闪着脓浆一般的黄绿颜色。

他愈发地觉得走这条小路是一个无可置辩的错误,走大路可能要耗费上两天一夜的时间,但是路上歇脚的驿站或是野地中的客店,姑且能保证干净整洁而且安全,但是如果真的他们要在这密林之间过夜的话,恐怕什么时候被狼撕开了喉咙,都不知道。

“三位,咱是连夜赶路还是在路上歇一下?”车夫突然回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庄赦低头思索起来,但是那股恶臭就像是卡在他大脑中的一块碎石,让他难以保持通畅的思绪。他的本能让他不想在这里停留哪怕一秒,便开口道“夜里继续赶路吧,如果你累了就让孙老兄替你赶一会儿车。”

那车夫笑着点点头“谢谢老爷好意,那咱就连夜往谢丫村去,大概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就能到。”

马车在路上飞驰着,没过一会儿,一轮半满的明月就已经选在了空中。但是这月亮却不似往常那般泛着柔和的黄色光芒,透过叶隙洒在众人身上的,反而是某种令人感觉诡异的青蓝色微光。

这种诡异的青蓝色光芒让庄赦愈发地不适起来,他顿时想到了许许多多不祥的可能性,便急忙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了一本册子,这本册子上,记载着许多钦天监的熏香方子和画符辟邪之类的内容。虽然这些东西未必有效,但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至少能让他心中多少舒服一些。

他把包里随身带着的一块香用旁边小提灯里的灯火点燃,然后放在随身带着的铜香炉里,这股子草药味道的馨香虽不能压制住那些笼罩众人的恶臭,但是多少能让他心神不是那么慌乱。

“林子里,有东西。”

云陟明低声这样说了一句,随后直接拔出自己腰后的那把白玉短剑,而听到这样一句话的孙盘,也皱起眉,他的确听到了树丛中的窸窣声,但是却并没有感受到“杀意”。看到云陟明这幅样子,虽然觉得她可能有些紧张过度,转念一想,如果树丛中的那窸窣声对他们没有敌意,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现身呢?

孙盘握着刀柄,随时准备好拔刀应战,但是树丛中却并没有窜出些什么诡异的东西。似乎是香的缘故,庄赦越来越困,最后甚至哈欠连连。

“庄大人,云姑娘,您二位要是困就先睡吧,我守夜就行。”

庄赦和云陟明对视一眼,看着面前的孙盘,庄赦微微点点头,闭上眼,而云陟明也抱着黑猫闭上了双眼。旁边的姜小幺口中,不知唱诵着什么调子,但是隐约间似乎听出好像是哄孩子睡觉的那种歌谣。

童谣的内容,似乎是岱州的本地方言,听不真切,但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让他慢慢地沉浸其中。刚刚对周围树丛中的窸窣声和恶臭味道的警惕,如同沉入大海中的人一般,被寒冷包裹起来,一点一点地完全被分解。这种不知来源的安心感,很快就没过了他的大脑,这种安心感如同浑浊的浆汁一般,淹没了他的神魂,很快,他便陷入了仿佛窒息一般的睡眠之中。

就像沉入了深海,求生的本能被慢慢地剥离,不会呼吸,不会挣扎。带着咸腥臭气的海水就这样疯狂地灌进他的喉咙,他却没有半点反应,仍然缩在冰冷之中,不知何时,似乎有一个存在不断地摇晃着他,就像是咬住了他的海鱼一般。

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拎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强行从水面下拎了出来。他像差点溺亡的水手一般,咳嗽两声,微微睁开眼,看到了焦急的云陟明。

第二十章 何故以东南倾(二)

“你终于醒了,怎么就能睡得那么死?”

面前的云陟明表情格外地焦急,像是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即将被推下去一般。而黑猫则蹲在庄赦的后颈处,不断地喵喵叫着。

“怎么了?”

云陟明一指车夫的位置,那里坐着的,很明显不是之前的车夫,而是孙盘。

“车夫消失了。”

他陷入了无穷的恐惧之中,发生了什么?怎么了?是谁做的?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没有半点思考的能力。而周围那股刺鼻的恶臭也以一种极度具体的方式扰乱着他尝试着归于平静的精神,他不由自主地,很清晰地从其中分辨出了腐臭的鱼肉味道、似乎正在沤肥的粪坑味道还有某种极为激烈的刺鼻恶臭。

云陟明看着庄赦惊恐而无神的样子,急忙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黑色东西,在庄赦的鼻子下面过了一遍。一股不甚清新,带着些许野兽味道的气味涌进了他的鼻腔,如同野狼冲进羊群一般驱走了那无穷尽的恶臭。似乎把他头脑中那混沌的浆汁也都抽了出来一般,一瞬间,他仿佛初生一般,心灵澄澈、头脑明净。

他望向正在驾车的孙盘,按理说刚刚是孙盘在“守夜”,如果车夫突然失踪了,那他必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老兄,刚刚车夫怎么了?”

孙盘似乎是在避免吸入更多那令人作呕的空气一般,低声说道“刚刚路上有一段满是黑雾,我们冲过去之后,车夫就消失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来驾车了。”

庄赦望向缩在车斗角落里的姜小幺,她仿佛是立在深秋夜雾之中一般剧烈地颤抖着,而且这种颤抖,跟马车正在以一种较快的速度前进似乎没有什么多大关系。庄赦冲到女孩面前,拎起她的领子,看着她那双仿佛结了霜的眼睛,大声吼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女孩眨了眨眼,不过显然她并不能通过那双眼看到面前的庄赦,她用右手慢慢地抚摸起庄赦的脸,而庄赦也感受到了,那手掌上凸起的一片片鳞片。

“你们不该从这里走的,这里,是他眷属的属地。”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取得联系,与天空之上,大海之下取得联系,”姜小幺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随后朝上方伸出右手,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扯了下来。

庄赦看到了她手中抓着的那个像是果实一样的东西,顿时毛骨悚然。

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圆形的蓝色球体,表面如同晶莹的脓包的表面一般,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开,涌出什么液体,而里面淡蓝色的澄澈液体中,则包裹着一个看上去如同白色的蜥蜴一般的存在。那蜥蜴只有常人的半根手指长短,但是双眼,却和人类一般,紧紧地盯着庄赦还有一旁的姜小幺。

姜小幺从自己的兜子里拿出了一根长针,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刺进了那果实里面,挑中了里面的那个白色的蜥蜴一般的存在。随后,一把把那果实捏碎,蓝色的浆汁布满了她的左手。

她将挑中了蜥蜴的小针直接甩到车外,然后双手将蓝色的浆汁涂抹到庄赦身上,在庄赦身上涂了几下之后,又凑到车头,往孙盘的身上也涂抹起来。

“小姑娘!你干什么!?”

“取得联系,你们要和深海与星辰取得联系。。。否则,无法通过,”姜小幺口中嘟哝着,而就在这时,孙盘看到,远处又出现了之前那样的黑雾。

就像是撞破了一层黑色的窗户纸一般,马车在一瞬之间便穿过了那片黑雾,而周围,则是更为骇人的景象。

道路两旁,满是难以言明的古怪雕塑,有的勉强能看出人的形象,而有的,任凭庄赦如何仔细端详,都无法看出这到底是什么。而除去那些古怪的雕塑,剩下的,则是无数上面还附着着腐肉的尸骨,其中许多腐败生蛆,白色的蛆虫在上面不断地蠕动着。它们大得吓人,长短粗细都和人的手指差不太多。

更为令庄赦害怕的是,其中许多尸体,明显不是人类的。

生在人类脊椎上的鱼头、人形躯体上长半尺左右的黑色毛发,还有许多不知是人还是狼的巨型骨架。这些似乎都不是尘世间应有的怪物,而他们的尸体,就这样简单地陈列在路边,与那些外形古怪的雕塑们,一同注视着车上的四人。

庄赦本是不信神怪之事的,原本对于他来说,所学的天论,实际上也只是入朝为官的一条路而已。他很容易就能理解玄学数术之类的内容,但是这不代表他认同其中所谓鬼怪精灵的说法。

但是过了今天,这一切,这满是腐臭味的森林,将成为他毕生都难以忘记的梦魇的一部分,他想要为天子分忧,他想要为大胤尽忠,但是,现在需要他去接手清本官正之前的事务,结果面临的第一个阻碍,就是这样一处恐怖的所在。

他的信念,他的目标,似乎都被动摇了。

这森林里,既然有着这些怪物的尸体,又有这些外形吊诡的石像,那也就是说这里必然有人,或者说,更为可怖的东西居住着。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是那鱼头人身的同类?还是长着巨量毛发的人狼?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有旁边的树丛中,有无数影子正在翻腾着,似乎是在跟踪他们。

他盯着月下林中,那些黑色的影子,他们身形矫健,很轻松地就跟上了马车的速度,在时而透过叶隙的月光下,他们的皮肤像是旁边姜小幺的颈部一样,闪着一种诡异的蓝灰色金属光芒,但是它们的皮肤,远比姜小幺的肤色更为深沉,比起它们,姜小幺似乎只是个初生的鱼仔。

他急忙从包里抽出来一把短弩。庄赦离开东海郡时,闫文匡看他身上也没有什么防身的物件,而且出了城,不一定碰到什么事情,便给他配了一把小臂长短的折叠弩,带了三十来支弩箭。弩这东西,是朝廷管控的军械,即便是他这样的文人,也能轻松拉动弩机,射出一两箭,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防身兵器了。

“抓住车边!做好准备!”

孙盘突然大吼一声,他看到了前面挖好的一处大坑,如果不加速的话,整个马车都会栽进去,而那大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可能人一进去,就变成一滩脓浆化在里面,也不一定。

庄赦急忙抓紧车斗,姜小幺和云陟明也是一样,而孙盘则连连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愈发快速起来。到了大坑之前,他用力一扥,拉车的马显然也通人性,扬起四蹄朝前一跃,直接飞过了那巨大的陷坑。

但是马车的车轮显然没有众人那么幸运,落地的一瞬间,车轮撞上了地上的一块凸起,本就不结实的马车,右轮整个脱落下去,庄赦等人,被直接甩下了车,滚进了一旁的草丛之中。

第二十一章 公无渡河(一)

他仿佛沉在一片黑暗之中,望着上方唯一一处明亮。

那黄色的光芒,就像是遥远城头上最后的一盏灯火,又像是在茫茫沙洲上,看到的那轮金黄色的太阳。它既是绝望,又是希望,仿佛舔舐着人身体每个角落的光芒,低语着前方就有希望,又告诉你苦难没有终结。

庄赦看着那团光球,坐起身来。

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天空中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就像是朔夜的阴云,黑得没有边际,就像是罩住大地的一块蛋壳,而蛋壳上唯一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些许明黄色的光芒。但是这光,却不让人感觉到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温暖,就像是一汪黄澄澄的脓水,又如同半抹碾碎的虫尸,照得人浑身不自在。

云陟明、孙盘还有姜小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而这里原本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臭气,也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石板路上。

他看着旁边的溪流,心想着能用这清冽的溪水洗把脸,清醒清醒再往前走。蹲到溪边,撩了两把水打在脸上,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清冽,反而是冰冷刺骨,几乎要把他的面皮剥下来一般。他再转头看那水,只见那水流深不见底,漆黑的小溪中,却如同大海般有暗流涌动。

他全身打了个哆嗦,顺着溪流继续往下走。这是东海郡,是海边,顺着溪流总能找到条河,而看着了河,就能找着海,找着海也就能找到路和人,到时候回东海郡城再做打算也来得及。

想着这些,他顺着河边,一路向下游走去。

他越是往前走,就发现这小溪越是宽阔,慢慢地,由半丈宽,变成了两丈宽,然后宽度连连翻番,最终到了只有极目远眺,才能勉强看到河对岸的程度。而周围的景色,此时也发生了非常吊诡的变化。

原本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山崖,石板路上有无数被拿来铺路的骨片,而路边,则每过一段路途,就能看到一盏悬在道边木桩上的小灯。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看到了第一个人影,那个人像是个年老的妇人,穿着破烂、佝偻着身躯,伏在地上低声啜泣着。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不知这老妇人是做什么的,不过想必也应当是本地人才对,于是凑了过去“老人家,您在这哭什么啊?”

那妇人抬起头,露出了那皱巴巴的如同核桃一般的面容,那脸上满是悲戚,看到庄赦便又大哭起来“哎呦我的老伴儿欸,我叫你别过河你咋就过去了呢!”

“呃,老人家,我问下,这,是哪啊?”

老妇人没回话,只是继续哭嚎着,但是声音却愈发微小,似乎是已经气绝一般,伏在地上啜泣着。

庄赦看自己似乎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便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而他越是往前走,就发现路边这样的妇人越多,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富的身着一套循规蹈矩的丧服,左右有人擎着招魂幡,哭声连连,穷的衣不蔽体,只是望着河流大声哭嚎。

他想要找几个说得清道理的人,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又是哪,可是没人回答他,几乎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父亲、兄长、孩子或是丈夫,踏进了那条河流。

此外他再就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途,终于,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其他妇人的人。

那个人坐在一块河边的巨石之上,手持一根钓竿,似乎正在这河流中垂钓似的。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遮住脸和身躯,全身上下都看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从轮廓中,看出似乎是位老者。

庄赦走到那人身前,拱手作揖,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何处?”

那人听到他说话,微微侧了侧脑袋,随后又转了回去“你时辰未到,谁送你来的?”老人的声音苍劲有力,如同军中出阵的鼓声一般,但是却多少有些沙哑,让人耳间嘶嘶啦啦不甚舒服。

“学生庄赦,师承钦天监清本居士,他遣我来此。”

“嗯?”老人发出了这样带着些疑问的声音,显然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问道“天要杀你,顺天?逆天?”

庄赦愣住了,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讪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要杀我,我由天命。”

“天命国乱,十室九空,顺天?逆天?”老人的声音,像是老塾师提问学生一般,听了让人浑身一抖,生怕下一秒板子落在自己手心上。但是庄赦在害怕之后,仔细地品味了一下那种恐惧的感觉,却发现,其中似乎更多是面对黑暗时那种源于天性的畏惧。

“我为朝廷命官,理当解黎民于倒悬,此事无关天命。”

“呵,无关天命?可笑。万事万物皆从天命!家国城郭,飞禽走兽,九州黎庶,生死由天。你欲解黎民于倒悬,就是逆天而行!”

“那又怎样?若真救得黎民百姓!我庄某甘受雷亟!”

庄赦自认是一名朝廷官员,说到底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救世济民的理想。到了这个当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顺口而出,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一句话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个甘受雷亟!”老人大笑起来,声音就像是一个病人在连连咳痰一般,干枯如同柴禾一般的手,直接指向河对岸,带起一阵劲风“顺天者,溯河而下,应人者,逆流而上!”说罢,便呆愣在那里,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不动了。

庄赦看着老人,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老人的意思,但是顺天和应人究竟又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如果仅仅是按照刚刚他做出的选择来看,他应该是直接穿过河流奔向彼岸才是,但是这河水,他刚刚也领受过了威力,仿佛是能生生将他的面皮剥下来一般的寒冷。

他看着面前的河,又看了眼身后无数低头啜泣的妇人,又看了眼指着对岸的老翁,心想着估计就是要徒步涉水了,于是挽起裤脚,一脚踏了进去。

钻心的疼痛,顺着骨髓爬上了他的脊背,如同几万条蛆虫在他的骨肉之间啃蛀蚕食一般,他在那一刻几乎跌倒在水流中。他想要退却,但是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无法向后,只有向前的指令,才能驱动他的双足,让他继续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仅仅三步不到半丈的距离,河水就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而身后的老者,则仿佛是看笑话一般,合掌大笑“遂古瞢暗,阴阳未形!列星诸宿,斡圜往复!江河百川,东流不溢!冥冥天理,碌碌何逆?”

这话语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脑中,而冰冷得让他完全失去大腿以下触觉的河水,仿佛正在慢慢地剥下他的皮,吞吃他的肉,甚至拆开他的骨头。他愈是往前,水没得就越高,他自岸边已经往前走了十步左右了,而水已经几乎没过了他的下巴。仿佛有人用烈火在慢慢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侵蚀着他的肉体。

在这无穷尽的疼痛之中,乱流还同时摇晃着他的双腿,他脚下有些不稳,但是仍在用本能继续向前迈步,但是下一步,似乎踩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滑倒了。

冷得如同寒冰一般的河水没过了他的头顶,冲进了他的喉咙,水底的暗流拖着他一路向下游漂去,他想要从水面上露出口鼻,吸入哪怕半点空气,但是他找不到立脚点,无法在湍急的河水中,露出他的脑袋,只能任由那种冷得仿佛灼烧着他的身躯的水,涌进他的喉咙,涌进他的气管,涌进他的肺,仿佛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塞入冰棺之中。

但是在水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难以言喻的,仿佛谁在水中吐泡泡一般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公无渡河(二)

突然,一股熟悉的恶臭让他睁开眼,他看到了面前的三个人。云陟明、姜小幺还有孙盘,三人围着他,躲在一处树丛之间。

姜小幺仿佛是看到了他醒过来一般,睁着那双不能视物的惨白色眸子,伏在他的身上,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是却满溢着一种仿佛看到亲人一般的喜悦“啊!你醒了!”

庄赦看着姜小幺,又看了眼旁边警觉的云陟明和孙盘两人。他看着几人的神情,仿佛是如临大敌一般,他已无暇回忆梦中的那些内容,皱起眉低声问道“怎么了?”

“有人在找我们。”云陟明小声说道,她右手握着那把白玉短剑,左手是她的行李。而孙盘的长刀已经出鞘,一双眼睛如同夜枭般在树丛中扫来扫去。

远处的树丛中有两个影子,似乎正在接近他们,随着他们愈来愈接近,一股古怪的鱼腥味也飘了过来。

“就是那些人,”孙盘指着那两个正在缓缓接近的影子“准备动手。”

庄赦也摸出自己的短弩,装上了一发弩箭,瞄着那远处的两个影子。屏息凝视,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边。

可是就在他屏息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水声。

无穷尽的水流声。

他仿佛被沉在了河底一般,不断绝的水声从他耳边流过,而周围的一切,仿佛在他屏息的一瞬间都变得慢了下来。无论是自己的动作,还是周围几人的动作,都慢得像是龟爬。在这无穷尽的水声之中,似乎只有他的思绪,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顺着那水声一同流淌着。

他一旦重新开始正常呼吸,周围一切的速度就又变得正常了起来。他看了眼左右,似乎孙盘和云陟明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而只有姜小幺,在用一种几乎狂热的惊喜表情看着庄赦。

他又尝试着屏息,这一次,效果更为明显,他的思绪在此刻就像是从水渠中流过的清水一般流畅,但是眼前本就昏暗的景色,却变得愈发扭曲,仿佛他正在透过水面望向水面一般。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掰开了他的嘴,空气涌进了他的喉咙中,周围的景色又变成了之前的那副模样。

那两个人影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些什么,他们拎着手中的武器,探索着走了过来。他们看着四个人埋伏着的草丛,端起了手中仿佛是长矛一般的武器,接近了过来。

就在他们即将凑到他们缩在的草从前的时候,孙盘突然暴起,抓住了其中一人的长矛,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然后将长刀插进那人的喉咙中,而云陟明也一个助跑,直接如同一只章鱼一般缠绕到了另外一人的身上,将白玉短剑直接插进了他的头顶。

而众人就在此时,在远处微弱的火光下,他们看到了,看到了这两个人骇人的外表。

他们的体表,是远比姜小幺更为粗大的鳞片,下颌前凸,上颌、脸和额头整个如一条斜线一般向后,像是一条鱼一般。他们的胳膊上已经生出了不大的鱼鳍,手指之间也生出了蹼,看上去就像是人和鱼交配的产物一般。

孙盘看了这两个人,浑身发抖,皱起眉“这什么啊?”

姜小幺站起身,看着那两个人,露出了一副极为鄙夷的神情“贱类而已,不必在意。”

她仿佛对这两个“人”的死亡完全漠不关心,她望向远处那微弱火光的来源,仿佛是梦游一般,怅惘着拖着步伐走过去。而周围几人并不知道姜小幺到底要做些什么,急忙跟在她身后,四人朝着火光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那个林间的“营地”。

无数“人”,身上闪着金属般灰蓝色的光芒的人,身上披着华美的繁复长袍。看起来年龄多数是在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身材干瘦,旁边则摆着许多箱子。

他们彼此之间互相交流着,口中发出吐泡泡一般的“咕噜噜”的声音。书上悬挂着一个个巨大的布袋,有的明显能看出里面装着许多鱼类,而有的,则似乎是装着一整个人类的尸体。

“这。。。到底是什么?”

“他们是君上的眷属,是他自海类鱼族中,生出的神子,”姜小幺低声说道。

“不过看来他们似乎不怎么友善。”说着,孙盘指向了远处的一棵树上绑着的人,那似乎是他们的车夫,此时此刻,尸体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头部血肉模糊,许多手指被掰断,血管被割开。身上许多地方似乎被割下,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断面,而那些被割下的肉到底去了哪,几乎一眼就能看到。

一个个树枝上穿着肉片,插在火堆边上。

“怎么办?”孙盘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是直接跟他们动手,还是先找条路跑?”

云陟明和孙盘一同望向庄赦,因为实际上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庄赦思索了一下,他此刻脑子乱得不行,梦中的一切、此刻突然获得的屏息的能力、还有周围的情况。他根本没法理清思路,他尝试着屏息,很快,他发现了这个能力更为特别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深水一般,而他,听到了来自于几乎所有方向所有生物的声音。除了坐在火堆边上的那些“眷属”,周围似乎还有七八个类似的存在,正在呼吸着。他就在眼前几乎变成一片蓝黑之前,开始喘气,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低声说道“除了火堆边上这三个人,周围还有七八个,你们觉得对付得了不?”

孙盘和云陟明对视了一眼,随后摇摇头“七八个,咱们四个人里小幺基本没法动手,庄大人手里只有一把轻弩,我和云姑娘怎么说也不可能解决七八个人。”

那只黑猫不知何时跑到了云陟明的手边,双眼敏锐地盯着火堆边的几个人,弓着背仿佛在准备攻击一般。而云陟明则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怎么办?”

庄赦将弩箭装到弩上,瞄准火堆边上的一个“眷属”,刚刚准备动手,突然被身旁一个完全没有半点气息的存在拉住了胳膊。

那是个看起来大概十一二岁的小童,他竖起手指,对几人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着自己来。小童手中拄着一根长杖,杖子的末端挂着一个如同香炉一样的东西,而令人惊异的是,似乎那些怪物根本没有发现这里悬挂着的一个高过人头顶的香炉。

沐浴在这如同帷幕一般的香气之中,他们跟着小童走着,在树丛中绕来绕去。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们周围不再是那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恶臭,那些外形可怖的雕像和尸体也都消失了。而他们,则来到了一座竹庐之前。

整个竹庐被一圈竹林包围,而后是一圈一人高的围墙,里面,则是一件不大的小房子,院落中,摆着无数木头雕成的形象各异的佛像,最高的有两人那么高,而最小的,则是巴掌差不多大。

几个人跟着小童来到了门前,敲了敲门“先生,我把误闯林中的几位,带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意气骄满路

“安太师,别来无恙啊。”

安蓝抬眼看去,看到了那个壮硕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身锦袍,头戴一顶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缎子小帽,帽子上是一个金质的帽徽。

“这不是奉旨通商的宋大人么?”安蓝喝了口杯中的茶水,笑道“您来我这,怎么也不事先通报一声?这岂不是显得我安家礼数不周?”

宋朔生显然听出了安蓝话里藏着的小针,微笑着躬身一行礼“安老,学生昨日才随大队抵京,带了许多番邦物产,尤其是南邦的果类,若是等些时日,恐怕水果腐坏生虫,反而不美,所以还请安老恕学生礼数不周。”

安蓝眯着眼,微微点头“水果已经送到厨房了?”

“是的。”

“好,那宋大人也请坐,”安蓝微微点头“皇后那边遣人给握这里送来了些茶叶,都是江南郡的贡茶,您来尝尝吧。”

宋朔生走到亭子边,看到坐在一旁的孟伦“这位公公是?”

“在下孟伦。”

“宋大人,您上次回来,还是靖元朝的事情吧,”安蓝给宋朔生倒了一杯澄澈的金黄色茶汤“如今当国的,是显禛陛下,这位,是陛下的内侍孟伦孟公公。”

宋朔生拱手朝孟伦一行礼,坐了下来“孟公公,说起来,我倒是听说过,当今圣上痴迷星象谶诲。”

孟伦微笑着点点头“圣上忧心天下大事,想要从星象之中一窥天数,倒不能算是痴迷。”

“是我失言了,”宋朔生点点头“不过,我倒是带回了两件大奥的观星物件。”

“哦?”听到这话的孟伦提起了些许兴趣,喝了口茶汤“大奥的观星物件?这倒是新鲜物件。诶对了,宋大人,你的朝觐安排在什么时候?”

“礼部那边还没给我信函,不过除了几件我想要亲自交给陛下的东西以外,贡品都送到了礼部。”

“亲自交给陛下的东西?”安蓝喝了口茶水,也露出些好奇的神色“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必须要亲自交给陛下?”

宋朔生微笑着摇摇头“二位还请容我卖个关子,等到在下献宝的时候,再揭晓罢。”

“既然宋大人这么说,那我们就翘首以待了,”安蓝笑道。

几人又简单地聊了聊家常之类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安蓝看了眼天上太阳的位置“二位,要不留在我这用午饭?”

“荣幸之至。”孟伦笑着一点头,而一旁的宋朔生则苦笑着站起身“还请太师恕在下失礼,接下来我还要回商会那边。”

安蓝看了眼宋朔生,微微点头“宋大人您既然不太方便,就先去忙您的吧,您大概什么时候离京?”

“这次,我会在这边待上几年,”说着宋朔生眼中流过一丝不知是演技还是确有其事的悲戚,随口道“我这个年纪,再去一趟大奥,恐怕就有去无回了。身葬故土,总比流落他乡强吧。”

安蓝挥了挥手,似乎是在挥散宋朔生那边飘来的愁云一般“哎,宋大人你还算是年富力强,不过既然身归故土,就先安享太平吧。”

宋朔生笑着一拱手“谢老太师指点,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一离开,安蓝便看向孟伦,压低声音说道“宋朔生这个人,你怎么看?”

“您问我怎么看,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孟伦喝了口茶水“但是总觉得他背后藏着点什么别的东西,绝对不是‘奉旨通商’这么简单。”

“的确,孟大人,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太师您说,不必见外。”

安蓝微微点头“你安排一些厂卫,去‘照顾’一下宋大人吧。”

“这。。。不太好吧。”

“您都安排人在我和孙少傅的府邸了,又有什么不好的?”安蓝笑道“他一个将近五十的人,说什么可能有去无还,要我看,他在大胤,估计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的确看上去有那样的感觉,”孟伦点点头“不过老太师,您老这么在意宋朔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之前您就在跟我谈宋朔生的事情,现在又想遣厂卫去监视他。。。”

“呵,不愧是厂卫出身,”老人拿了一块桌上刚刚摆上来的小点心“可能您才真正走进朝廷不久,不太清楚,但是您要知道,宋朔生,可不是像您一样作为一个个人走进来的,他背后是整个清明世。这些话说给您,是希望您也提高警惕,他是代表西域所有为大胤效力的吏民将士的人。”

“您既然选择我去调查宋朔生而不是选择宋朔生调查我,是否说明,您觉得,宋朔生比我危险呢?”

“哈哈哈哈!”老人突然大笑几声“孟大人,您背后只是陛下而已,而他的背后是存在逾二百年的清明世,谁更可怕,谁更危险,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么?”

孙正然身着便服,坐在临近闹市的一间酒楼的二楼。酒楼的小二显然意识到了他非同常人,但是仅仅从外表来看,孙正然似乎只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商人。

他点了几碟小菜,要了一壶烧酒,坐在窗边,俯瞰着京师繁华的街道。

江南郡的一番探访显然让他不甚愉快,先不说野外的那番亡国之兆,城中的那些巨贾豪商,似乎也完全不在意城外发生了什么。他不得不从自己的乡梓,也就是东海郡调来大量的粮食,发到民间去赈灾,然后又调动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组织流民重新垦荒。

结果这些事情还没弄完,自己就被一纸调令拉到孟县县城,去讨平贼患,他就像是一个城中走水时的救火兵,皇帝在哪用得着他,就把他往哪搬。

不过让他多少有些欣慰的是,无论是宋虎卿还是章秉玟,都能独当一面,他只需要在现场指挥攻城,破城之后,便可以把章秉玟和宋虎卿两人留在那里剿匪。而宋虎卿则带着半数左右的禁军回到了京师,孙正然当然也和他一起回来了。

不过今天,他回到京师,是为了跟江水周围诸郡无关的一些别的事情。

没过一会儿,一个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他的位置,他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身着怪异番邦服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头戴番邦商人常戴的丝绸小帽,不过单单看面容的话,还是能看出并不是一位胡人。

男人坐到孙正然面前,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朔生,好久不见啊。”

宋朔生也微微点头“孙兄,的确很久没见过您了,身体康健否?”

“还好,还好,正缨怎么样了?”

“前几年,在鬼酋暴乱的时候,去世了。”

孙正然微微皱眉,随后叹了口气“唉,他也没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心力交瘁,暴毙而亡。”

“也算是符合他形象的结局,你面圣的日子,安排在哪天?”

宋朔生望了望远处华贵闪耀的皇城,叹了口气“礼部还没安排,不过希望这次的贡品能够讨得陛下欢心吧。”

“说起来,你这次带回来了什么?我有些好奇,”孙正然往前凑了凑,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花生。

宋朔生叹了口气“新式火枪二百把,新式火炮十门。”

孙正然皱起眉“你这东西放到先帝的时候可能倒是不错的敲门砖,可是当今圣上不认这个啊。。。”

“我听说了,不是说显禛皇帝痴迷数术占卜么?我还带了两块逗小孩玩的星盘。”宋朔生随口说道“不过如果陛下真的只好这口,我还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孙正然叹了口气,又搓了搓面前的花生壳“如果当今陛下不要你的那些新式火炮和火枪,你就送到岱州吧。。。”

宋朔生苦笑起来“那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孙兄,你知道大奥的军事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么?”

孙正然眯起眼思索了一下“不清楚。”

“超过大胤至少一百年,”宋朔生看着窗外繁忙的街道,又叹了口气“现在除了神机营,一般部队,是不配备火铳的吧。”

“的确。不过神机营的火铳也是有些特别之处,”孙正然给宋朔生倒了杯酒“连发的,还有能炸的,千奇百怪。”

“不行,都不行,在数量上就输了,”宋朔生喝了口酒,连连摆手“那边基本上是人手一枪。”

“啊?!”孙正然低声惊叫起来“人手一把?那骑兵如果。。。”

“火枪前面还可以加装刺刀,当短矛用,”宋朔生搓了搓额角“现在大胤如果真的和他们接触,只能用人数还有兵法,正面冲突的话,是不可能赢的。”

“所以,你是忧心大胤的未来,才把新式火炮和火枪带回来的?”孙正然苦笑着喝了口酒“那你恐怕是来错了时候。”

“哦?”宋朔生听这话,皱起眉“怎么来错了时候?”

“现在,江水周围诸郡灾祸连连,天下异象不断,三年之内,必有大乱。”

“那不是正用得着新式火器的时候?”

“太天真了,朔生,”孙正然苦笑起来“说到底,火器要怎么更新换代?还不是要税钱?现在,连泓州的钱粮都不那么充足,你怎么可能指望整个大胤列装你带来的家伙事儿?要我说,你直接把这些东西送到岱州,让岱州兵先整顿装备,岱州算是我的老家,都是门生故吏,很多事情,做起来方便一些。”

宋朔生想了想,也叹了口气“谢孙兄的美意,不过,我还是想先请陛下过目。。。”

“唉,有济世救民之心是好事,不过,听为兄一句话,千万别把这股力气,用错了地方。”孙正然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个小厮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凑到宋朔生身边。

“朔生,这是?”

宋朔生笑着摆摆手“不必在意,一些小事,”随后转向那小厮“怎么了?”

“掌柜的,有些事情,老官正的意思是不太满意。”小厮压低声音,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找个机会,去跟老官正见一面吧。”

第二十四章 龙欲登天五蛇为辅(一)

“你好像,学会了潜水嘛。”

姜小幺不知何时凑到了庄赦的背后,低声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庄赦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悚起来,他看着姜小幺,这个女孩似乎从自己醒来开始,就一直在对自己露出一副看起来有些可怖的表情,那表情像是为别人庆贺的笑容,又像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并不能透过这个女孩惨白色的眼睛看到半点神魂,也便无从判断她究竟想的是什么,要说的是什么。

看着表情惊骇的庄赦,女孩四处望了望,笑了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鼓腮,像是要潜入河中游泳的孩子一般,憋住了气。

庄赦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耳边,是不断响起的水流声和泡泡声。过了半晌,他恢复了视觉,面前,是憋着气,鼓着腮,微笑着看着他的姜小幺。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蓝黑色的色彩,在本就漆黑的夜里,周围却带着一丝粼粼的波光,仿佛他和姜小幺两人正潜在水中,而上方的月亮,将光芒透过水面投下来一般。

他看着周围,包裹着他的“水”中,似乎漂浮着无数不大的细小红线,看上去就像是云陟明前段时间施法之后,脖子上出现的那种红色的细线一般。有的几乎要裂开,而有的只是一根普通的,纤细的线。

而最为恐怖的,是他尝试着看向地面。

他什么也看不到。

地面上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漆黑,他看不清泥土、看不清坑洼、看不清石块,仿佛他此时此刻就是漂浮在海渊之中,脚下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

就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似乎看见了,那漆黑之中仿佛闪过了一瞬的光点,那光点就像是一片漆黑的旷野中突然闪过的光点。即便那是萤火虫,即便那是狼的眼睛,他还是想趋向那里,想要去看那里到底是不是象征着人的火光。

姜小幺百无聊赖地把口中残存的空气吐出来,一个个泡泡朝天上飞去,而当她将口中的泡泡全都吐光的时候,她张开嘴,开始呼吸。

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拎出水面一般,没等庄赦朝更深处探求过去,周围环绕着他的“水”就完全消失了,地面在月光下变得清晰可见,不再像之前一样仿佛是漆黑的一片虚无。而他的脑袋,则如同水洗一般,不知是真的刚刚从水面中冒出来,还是刚刚因为潜水的幻觉而汗如雨下。

“不要潜得太深,否则,只会给你自己招致灾祸,”姜小幺嘴唇翕动,小声说着。说完,她又凑到庄赦身边,拉着他的衣角。

“你到底是真瞎假瞎?”庄赦对于姜小幺的这一系列行为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看着小姑娘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小撮不知什么草药塞进嘴里,他心中的疑问,愈发地膨胀起来。

不过显然,他没有解决这个疑问的时间了,那个引导他们,手中拎着一根挂着香炉的长杖的小童把长杖和香炉都放在一边,打开了门带着众人走进了茅庐之中。

一进门,便是一座不大的土灶,他带着众人转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中,房间里有一半是一座三米见方的土炕,而另一半则摆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话本小说。

童子走到书架前,找到了其中唯一一本竹简,轻轻地拉动那本竹简。

土炕的边缘传来了隆隆声,其中一般的炕面慢慢地朝后移动,露出了一条幽暗修长的地道。

“各位请,老师已经在下面恭候各位了。”

几人纷纷对视,庄赦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小友,请问您的老师是?”

“东海居士。”

庄赦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心中安稳了许多,微微点头,便走了下去,而当云陟明和孙盘两人想要跟下去的时候,却被小童拦住了。

“老师只见庄大人一人,还请几位在这里稍候片刻。”

云陟明和孙盘对视一眼,孙盘倒是无所谓,从暑假上拿起一件话本坐到炕上,而云陟明的眼中则有许多不甘。也只好一个人坐在炕边,黑猫则不知何时伏在了她的膝上,她也只好轻轻地一下下给黑猫顺着毛。

庄赦顺着只有微光的甬道朝下走着。甬道本身不长,往下走了大概几米,便看到了那面锁着的,格外坚实的门。

那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了门,一股像是草药,又像是熏香一样的古怪味道。这古怪的味道涌进他的鼻孔,环绕在他的脑中,让他身体变得有些轻盈,但是很快,他的神魂似乎又落回了地面,他看到了地下的,面前的光景。

左右两边,是各三排两人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许多仅仅是被线装在一切的纸张,这些许许多多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摆在书架上,而在正前方,他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则有一张带轮的藤椅,上面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一步步地接近着那人,走到那人面前时,发现他旁边摆着许多来自刚刚森林中的可怖的东西。那头骨如同鱼一般的人的骨头,还有一个格外完整的,那形状可怖的石像。黄铜的香炉中升起着孤直的一丝青烟,而那人面前的桌上,则摆满了许许多多写了一半的手稿和被拿来参考的文书。

庄赦走到老人的面前,那个老人的样子一瞬间让他惊诧得几乎屏住呼吸。左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消失,而右脚则被替换成了一根木桩,头上的头发已经完全消失了,代替头发的,是一片烧伤的疤痕,一条长刀疤则从他的右额角一路延长到他的锁骨处。而最为可怕的,则是他的胸前,血肉和骨头都已经消失,露出了里面一颗深红色的,不断跳动着的心脏。

他看着这个老人,这个只剩下一只独眼的老人,老人的那只仿佛枯死的鱼目的眼睛,也盯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而过了许久,老人才算开口,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用指甲刮动石块一般的声音说道:

“庄大人,您是清本老官正派来的吧。”

庄赦微微点头“是的,清本官正给了我壹捌零玖贰贰的暗号。”

“然后,你一路查到了这里?”

“是的,我在钦天监查到的壹捌零玖贰贰,大胤亡于东海、巫蛊案,然后一路来到东海郡,东海郡的闫大人又向我们介绍了您的住处。。。”

老人牵动起他那无力的嘴角,苦笑两声“我们当年,也是查到了这些,所以才一路查到了这里,”说到这里,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绝对不该回忆起的东西,随后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庄赦“我劝你尽早回去,回到京师,顺应天命,不要继续追查下去了。”

庄赦听到东海居士这样说,也多少有些慌了,坐到东海居士面前的那张椅子上“阁下,您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说到底,您是谁?”

老人笑了两声,从怀里把右手抽了出来,他的右手从中指根部到手腕往外的位置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用他剩下的那一半手掌,拿起旁边的一根烟管,抽了两口“我是去年跟清本一起来东海郡调查大鱼事情的。”

“也就是说。。。您在调查的时候,是一直陪在清本官正身边的?”

老人点点头“是的,清本在出发之前,带了江湖上出名的侠客十多人,又请了四个老道和几位常年在西陵研究的老学究。我是清本的老酒友了,就跟他一起出来了。。。谁成想。。。”

“那。。。巫蛊案卷宗上的壹捌零玖贰贰是您诸位留下的么?”

东海居士微微摇头“不是,我们在出发之前,有一个叫陈五的人托人送来了一封信。”

“陈五?”庄赦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读音非常熟悉,咬着下唇突然想到“那不就是武辰么?!”

东海居士点头“是的,清本和你的反应一模一样。。。那封信的意思很简单,大鱼的事,要么别查,要么仔细看‘壹捌零玖贰贰’。”

“那。。。你们查清壹捌零玖贰贰到底是什么了么?”

第二十四章 龙欲登天五蛇为辅(二)

东海居士摇头,发出如同鲸鱼打嗝一般的惨笑“没有,清本要尽快到大鱼的地方,去肃平祸乱,如果我们真的有机会查清壹捌零玖贰贰到底是什么,我们的结局,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凄惨。”说着,他的目光瞄向自己的脚和胸口“只有我和清本两个人活了下来,剩下的几大门派的侠客、清本在东海郡本地请的镖师、那四个老道还有几个学究,几乎倾尽自己所能。。。”

“他们。。。都死了?”

“希望他们都死了吧,如果没死的话,只会像我和清本一样,被梦魇和幻想所折磨,”他苦笑着,又抽了几口烟“如果你是清本送过来查这件事的,我劝你尽早离开,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下几天,如果想通了的话,你就自己回到钦天监去,做你的灵台郎就好。。。没必要把你自己的性命,也搭在这件事上。”

庄赦坐在那里,他能看到老人眼中如同翻涌的浪花般的恐惧。但是他,并不知道那恐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他心中的好奇,已经压过了那种层层叠叠的,对未知的畏惧。

他看着旁边的骨头,突然心中升起一丝好奇“老人家外面的那些。。。鱼人,到底,是什么?我看他们好像很凶的样子,如果不是您遣爱徒接应我们,我们恐怕就出不来那林子了。”

老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劝你们不要轻易招惹他们,他们是海中那位的孩子,这林子里经常有抄近路的旅人,晚上经过这里,就被他们捕去,运气好的直接吃了,第二天就能见着尸骨,运气不好的,再就没回来过。”

庄赦微微皱起眉“海中的那位,到底是指谁?”

“呵,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老人冷笑两声“我不会再跟你说些什么了,你们可以在这里再住两天,两天之后,我就要请各位离开了。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查这件事了,无论是东海大鱼,还是陈五的信,你查得越深,也就离死越近。”

庄赦看老人的神色似乎再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退了出去。退出去的过程中,他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老人书架上的东西。

上面不仅有书、信、整理到一起的抄录内容,还有许许多多的奇怪物件,像是不大的小雕像,玉雕的民间巫祝的法器,还有一些不大的铜铃。每一样都不甚相同,他正准备仔细看看的时候,却看到老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急忙跑回到房间里,发现那童子已经在炕上准备好了被褥。

“各位,您几位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这间给姜姑娘和云姑娘住下,庄大人和孙大人,您二位请随我来另一间房,”说着,小童离开房间,而庄赦和孙盘则跟着他来到的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不大,只有刚刚那间的一半大小,但是房间中陈列着两张竹节做的床,虽然简陋,但是显然还是一处能够安眠的所在。

“二位,草庐简陋,还请大人包涵。”

“好,谢谢小友了,那小友你睡哪啊?”

那童子看了眼庄赦,笑着一点头“老师在下面还有张床,可以栖身,而且我姑且算是个女儿身,也可以与云姑娘他们同住,不劳您费心了。”

“好,”庄赦微微点头“那孙兄,你要睡就先睡吧,我去院子里透透气去。”

孙盘也没说话,只是一点头,似乎他也有些疲惫了,把外衣脱去,倒在床上,抱着刀,就睡着了。

庄赦离开了房间,走到院落之中,他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看着旁边鳞次栉比的佛像。在清冷的月光下,慈眉善目的佛像们也显得多少有些狰狞可怖,他望着天空中那轮残月,叹了口气。

摆在他面前的迷,实在太多了,而推动他前进的,似乎只有身为大胤朝廷命官的那种不知何处来的使命感。

他坐在磨盘上,越想越觉得害怕。东海郡相关的事情,名不见经传的武辰查完,消失了;在钦天监声名在外的清本老官正查完,疯了;而现在,他刚刚见过另一个查过这件事的人,他整个身躯残缺不全,口中连连警告着他,让他不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庄赦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未知,无穷尽的未知。他除了那切实存在的,森林中和死亡几乎并肩交错过去的恐惧以外,再不知道什么了。而梦中,那种被水淹没之后,莫名其妙地在她心中高涨的好奇心,则似乎又在驱动着他战胜那种恐惧。

而且,壹捌零玖贰贰,根本就不是清本官正所留下的东西,而是最初武辰给清本的暗号,而清本在回到钦天监后,则希望他能够顺着壹捌零玖贰贰这条线查下去。

可能壹捌零玖贰贰,一开始就不意味着东海郡,而是武辰想要让他们去调查的地方。顺着大胤亡于东海这句过于明显的“谶诲”,可能反而将他们导向一条歧路,一条终将令他们死亡的歧路。

他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庄先生,您在哪?”

他一回头,便看到了摸着门框,正在伸手朝外面摸索的姜小幺。他走过去,扶着姜小幺,托着她的腋下把她放到磨盘上,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庄先生,我听到了您心里的迷茫。”

刚坐到磨盘上,庄赦就听到这样一句话,他心中一惊,回头望向姜小幺,压低声音道“你,你怎么看到的?”

“我都说了,我是听到的,”她笑着说道“您现在,是这尘世河沙数众中,醒来的人之一,他们追求的,是梦中的虚幻倒影,而您此刻看到的,是此世的一切真实,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还是说,您明明身处梦外,却偏偏要从水中,捞出个月亮来呢?”

庄赦不是很明白姜小幺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他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所以我也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醒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小幺晃着脑袋,小声说道“醒了还能是什么呢?人在梦中,看到的自然就是梦幻倒影,而醒了之后,自然看到的就是一切真实,您现在,能看到真实,甚至还能深潜到那未知的地方,您毫无疑问是醒着的。”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很特殊的东西和事情啊。”

“因为时候,还不到,”姜小幺仰头脸朝着月亮,像是沐浴在这夏夜的月光之中一般,她低声说道“月残之时,星归正序,您意识到梦和醒的区别,也就在那个时候了。”

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能继续问下去“那,你一开始说云陟明是醒着的,那又是怎么回事?”

“她?她的确是醒着的呀,”姜小幺笑着说道“而且,下面那个爷爷,也快醒了呢。”

第二十五章 东方不可以讬些(一)

躺在床上的庄赦,左右睡不着,坐起身,又来到院子中。

东方已经略微泛起了一丝别样的色彩。红色就像是动脉中涌出的鲜血,而黄色则像是发炎伤口下脓疱里的浆汁,这两种色彩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红橙色。慢慢地从东方升起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红橙色的圆球。

单看日头的位置,现在估计已经是到了卯时,再过些时间,天就会大亮,太阳会从海边的扶桑处升起。

他坐在院落中,尝试着理清现在已有的线索。

首先,所有线索毫无疑问与一个地方——东海郡相关,也就是说,他在东海郡,至少能够得到“壹捌零玖贰贰”的一部分相关信息,但是如果清本老官正当年,带大队来到东海郡却一无所获,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那么整理下来,壹捌零玖贰贰这组数字,指向两条线索。

一是武辰,钦天监灵台郎,在靖元二十二年前往海北郡,然后消失了。而且,武辰前往海北的理由是“查大鱼事情”。也就是说,在靖元十八年左右的时候,海北郡也出现过一条“大鱼”。

二是巫蛊案,“大胤亡于东海”和云妃这样两件事。大胤亡于东海这样一句过于直白的谶诲可能和这件事本身关系并不大,而云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可能和他们更是没有关系。

根据东海居士所说,壹捌零玖贰贰最初是一个叫做陈五的人送给他们的一个纸条上的内容,如果说陈五,就是武辰的话。那壹捌零玖贰贰本身,调查时间和离开时间,可能都是武辰的一个设计,目的就是将他们导向一个武辰设计好的方向。

但是显然清本并不知道这个方向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也没给庄赦任何直接的线索,只是把武辰给他的信息又给了庄赦而已。

那么现在,就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武辰并不想让清本去东海郡,那么卷宗封底的“往东海郡去,雪崖”就是清本官正留下的,清本必然还有其他线索,只不过藏在了“雪崖”这个地方。

另一种,则是武辰的确在东海郡的雪崖藏了些什么,然后又在卷宗封底留下这样一句话,而清本没能找到这个线索,所以才给了庄赦武辰给他的线索。

一路推导过来,他愈发地认为卷宗封底的信息可能反而是清本留下的。武辰并没有任何把他们往东海引的意图,他所留下的所有线索,其中只有两个地名,“大胤亡于东海”中的东海,还有武辰消失的“海北郡”。

清本并没有去过海北郡,而是在去年直奔东海郡。如果是清本留下的封底信息,那就是说明,清本在东海郡查到了些东西。

他闭上眼,思索起来,突然发现一件事,一件将东海和武辰串联起来的东西。

大鱼。

如果只是普通的大鱼,是没资格被记在钦天监的,海北郡大鱼必然也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虽然海北郡距离东海郡远得不止一星半点,但是毕竟都是在海里,可能这条大鱼和东海郡出现的大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估计,也是吃渡产卵后的孕母之一。

那说到底,他还是要查吃渡和东海大鱼的事情。

他把这个思路理清之后,微微点头,看到小童似乎刚刚睡醒的样子,来到院子中劈柴。小童看见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微微躬身一行礼“庄大人早。”

“嗯,早,我问你件事方便么?”

“您讲。”

“你知道雪崖这个地方么?”

小童先是一惊,随后四处看了看,显然心里有鬼的样子,摇了摇脑袋“不,不知道。”

庄赦不傻,看到小童这幅样子,他必然知道些什么,便朝前走到小童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我跟你说,我是朝廷命官,钦天监的老人令我来查案,你要是听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童皱起眉,想了一小会儿,随后凑到庄赦身边,压低声音“这事你可别跟师父说,雪崖,就是谢丫村。”

“哦?那,为什么叫雪崖啊?”

“我也不知道,”小童小声说道“今年年初有封信送到这,里面就管这地方叫雪崖村。我仔细一想,读音也挺像的,那估计说的就是这儿了。”

“那,你还记得那信是从哪里送来的么?”

“京师。”

庄赦倒吸一口凉气,京师送到这的信,而且上面还同样出现了“雪崖”这个称呼,也就是说,那封信八成就是清本官正送过来的。而雪崖这个称呼,可能就是清本和东海居士约定俗成的一个称呼。

如果说雪崖这个称呼形成于去年的话,那封底的话估计也就是清本留下的,而清本留下那句话的意思,已经可以敲定了——谢丫村周围,有线索。

他此刻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个线索就在东海居士的书架上。

他点点头,又压低声音问小童“你师父书架上的书主要都是和什么相关的?你方便说一下么?”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塞到小童手里“简单说一下,也不会让你怎么样,你说对不对?”

小童微微点点头“的确。。。”

之后,小童在劈柴的时候,给他简单地讲了讲自己和东海居士的关系。

她是一个农户的独女,去年父母被狼咬死的时候把她藏在了缸里。正巧被“一个穿官服的老头”听见,把她救了出来。那个老头把她送到了这里,她自那之后,每天只需要帮忙照顾东海居士,东海居士教了她不少雕刻和玄学相关的东西。

她出力最多的,自然就是往东海居士的地下室里搬文献和书籍。其中很多都是从“京师”送来的,而内容,最多是和岱州本地的海神信仰相关。她曾经偷读过一些,内容晦涩难懂,好像和本地的巫祝文化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小童自然也不敢问,毕竟东海居士也算是养她的人。她也就不多过问,但是近几天,东海居士莫名其妙地开始教给她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比较奇怪的东西,比如配制熏香、草药,还有一些巫祝的咒语和仪式。

庄赦听了,微微皱眉,愈发地感觉到不对劲。东海居士毫无疑问是意识到了什么,才会突然开始教给小童这些东西。这件事,必然和最近的许多异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看到姜小幺和云陟明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吃包里拿出来的干粮。

庄赦朝云陟明摆摆手,示意她过来,云陟明站起身,跟着庄赦走到院子里的一个角落。

“你找我什么事?”

“云姑娘,你对东海这边的这些事,有什么了解么?您要方便的话,就和我透个底。”

云陟明微微皱眉“透底?您想知道什么?”

“比如,最近可能要出的那件事,”庄赦尝试着露出一副所有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样子,又压低声音说道“我大概已经知道东海要出一些事情了,不过具体,还不太了解。”

云陟明叹了口气,眼神朝远处的林子里扫视了两圈“的确,有人也跟我说东海这边要出大事,跟巫蛊案有关,我就直接来这,准备跟您一块儿查,您毕竟有官身,跟着您,很多事情都方便得很。”

“那你,对于东海‘要发生的事’有什么了解?”

“神要苏醒了,”云陟明说出这话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根据我查到的东西,吃渡,是一个可见可触的神,沉睡在东海之中的他,就要醒了。”

第二十五章 东方不可以讬些(二)

听到这话的庄赦表情变得愈发难以描述起来,他捏着下巴,眉毛已经凝成了麻花一般。他还没见过所谓的“神”,云陟明的话语反而让他愈发好奇起来,真正的,可触可见的神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难道古岱国的信仰,真的是建立在切实存在的神明之上的?

这些疑问就像是一只幼猫一般,轻抓着他的心口,让他愈发想要去探求前路上的一切。而云陟明也面带喜色看着面前的庄赦,朝他凑得更近了些“庄大人,我跟您说句实话,我来这边,是来查一件清明世的失窃案子的。”

“失窃案子?你不是来查巫蛊案的么?”

云陟明又压低声音“巫蛊案只是个理由,我们是来查清明世在北边的一处仓库失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的案子的。。。”

“为什么不找官府?”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就想到了不找官府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藏了些不想给官府看到的东西。无论是武器还是什么别的什么,这东西必然不方便跟庄赦说。

云陟明果然如他意料中一样面露难色,苦笑着摆摆手“这个,就不太方便跟您说了。这是我们清明世的私事。”

庄赦点点头“好,那我也把我这边的事情跟您说一下。”

然后,庄赦把自己从京师到现在,收集到的所有东西,隐去了包括武辰相关的一切内容,讲给了云陟明。而云陟明也同样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东海居士这里,绝对有着和两人要查的东西相关的线索。

庄赦皱起眉,现在已经基本上是一条死路了,东海居士一直都会待在地下室中,如果想要偷偷地查阅他的文件,显然是行不通的。

那也就只能直接和东海居士进行交涉,这样才能从他那里得到最为关键的线索。

庄赦想了想,还是走到庭院中正在雕刻木雕的小童面前“小友,有件事情希望你能帮个忙。”

那小童看了眼庄赦,把雕刻刀放在一旁,擦了擦手“您说。”

“我想和居士见一面。”

那小童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站起身“好,请庄大人跟我来。”

两人走到地下室中,东海居士果然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手上不知在抄写计算着些什么,听到身后的两个脚步声,显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便直接开口道“庄大人,我劝过您,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您要继续往前走,只能白白搭上性命。我还是恳请您,再仔细考虑一下,千万要以自己的生命为重。”

庄赦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东海居士的身后“阁下,我在靖元末年领受了皇恩,登科为官,虽然没过几年,但是还是懂得宦海之道的,无论如何,我都应当为陛下分忧才是。”

“为陛下分忧?庄赦啊庄赦,你糊涂!”东海居士大吼一声,将面前的一张手稿直接团成纸团丢在一旁“若是海中的那位从深渊中升起,根本无所谓忧愁与否,这世间都将被恐惧所淹没!你对这件事所知甚少,这是福报!前面,只有怒浪和海渊以及比那更难以形容也更为可怖的东西,我跟你说过了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庄赦的表情并没有半点的动摇,他看着歇斯底里的东海居士,又叹了口气“阁下,我昨日从林子中出来之前,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位老人,问我是要顺天还是要应人。”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东海居士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回头,用那一只枯槁的独眼望着面前的庄赦,神情中满是畏惧“你。。。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我要应人,我是陛下的臣,是黎民的官,”庄赦沙哑着声音,用一种低吼式的声音说道“不是天命之下的一只狺狺土狗,也不是只知求雨望丰年的耕牛挽马,我是一个官!天要降灾祸,我便当弥平这灾祸。若是人人望天而怯,见神而惧,那钦天监预晓灾年丰年,又有什么意义?见旱自缢,见涝投水便是,哪要什么赈灾仓、抚民官?”

“庄赦!你太年轻了!”东海居士见他这幅样子,也喊了出来“旱涝丰灾?你知道什么?!东海里面藏着的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玩意儿,那是比死还可怕的恐怖,你既然不懂,那就是你的福分,离大海远远的,回到京师做你的灵台郎!有什么不好?!非要像我们当初带出去的那十几人一样一心赴死么?”

“居士,您知道为什么清本官正要带人来东海勘定祸乱么?您真觉得他一位将近九十岁的老居士,会算不到他自己还有带出来的那些人有性命之虞么?”庄赦盯着老人的那只独眼,说道“古人言:文死谏,武死战。我们钦天监一无济世之才,二无刀兵之利。每年修历定天下农时,还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来勘定祸乱,唯有这样才能为天下生民尽心尽力!您就全了我这小辈的一番心愿吧!”

说罢,庄赦跪下,一个头磕在东海居士面前,东海居士愣在了那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看着面前的庄赦,他心中有些奇怪的情感。过往的回忆就像是蛇群一般,冰冷的身体紧缚着他,让恐惧几乎淹没了他,但是同时,庄赦此时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却又像是一道光,一道虽然微不足道,但是看到之后,却仍让人生出敬仰之心的光。

他仿佛像是被什么降到身体上一般,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声音低沉地说道“追逐星辰的人啊,你的愿景难以实现,而你的未来也晦暗不明,但是即便如此,你仍要前进,仍要想你所望的方向,继续前进么?”

庄赦跪在地上,也看不到东海居士的样子,只是听出了有些异常,便直接回了一句“是。”

“星辰即将回到他们的轨道之上,等到他们回归的时刻,一切都将被言明,此世之间将展现出最为可怖的真实,”他顿了一下“前进吧!在大潮中前进吧。”说罢,东海居士浑身又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庄赦和一副惊恐样子的小童,微微皱起眉,又回忆起刚刚自己的感受,似乎知道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庄赦,我劝过你,”他苦笑了一声,仿佛刚刚吃下了什么祛火的药汤药丸一类“我现在正驻足在这条路上,没法继续往前走。。。但是如果你也执意走上这条路的话,我愿意帮你一把,无论如何,生死由命,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活多长时间,这些都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学生谢过居士!”

东海居士微微点头,随后低声说道“我和清本在逃离了那里之后,我请愿在这里监视海中的那位,于是清本便遣人为我修了这处茅庐,同时,还把他研究多年的许多材料,转移到我这里,据他的说法是,京师那边有盯着他的耳目,他不方便继续研究类似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这里全都是清本官正收集的书籍?”

“是的,他花费了十多年时间,只为研究一个他以前的徒弟所钻研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存在。”

“那个存在,就是东海中的那个么?”

东海居士微微点头“是,但是又不是,东海中的,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数位我们都未能接触。而就算是关于东海中的那位的研究,也已经装满这整个地下室了。他的名字叫,螭晵。”

第二十六章 翼若垂天之云(一)

我已然忘记,我之前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所记得的一切的开始,就是我们到达村子的村口的时候,而那之后,仿佛做了一个最为可怖的梦,可怖到我醒来时,已然将它完全忘记,而醒来时,我倒在不知是土还是血的泥污之中。身上,满是那个我已经遗忘的梦所留下的伤痕。

而它们告诉着我,那并不是梦,那是真的。

一种火烧式的痛感从右额角蔓延到下颚,头顶似乎又无数个疯了的寡妇在撕扯着他的头皮,左腿膝盖处是一个极为整齐的切面,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先是切下了他的腿,然后又用一层薄蜡封住了伤口,一个下颌骨已经被打飞了一半,舌头和牙齿的青年男人此刻正在拿一把小刀在我右腿处轻轻切割着。

脑中浑浊的浆汁在那一下下切割的阵痛中变得澄澈起来,疼痛并没有将我的脑汁搅动得更为浑浊。我望向那个失去了下颌的年轻人,在全力地回忆他的名字。很快,我便放弃了这种企图,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年老的男人走到了他的旁边。

他沙哑的声音就像是被捏在手中挤出眼球的蟾蜍一般“阎公子,怎么样了?”

“莫大人右腿伤口沾上脓汁的地方我都割下去了,一会儿,再拿烙铁或者别的东西给封上就好了。”

他说话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舌头像是一条粉红色的肉虫一般在他口中蛄蛹着,仿佛一条巨大的蚯蚓一般。在那一瞬之间,我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把他的舌头生生扯下来。

但是这种疯狂毫无疑问是稍瞬即逝的,我愈发地清醒起来,仔细地扫视着周围。

我们此刻,正缩在一个如同满是血泥的山洞之中,洞口似乎有两个瘫倒在那里,如同漂浮在大地与石块上的浮尸一般的人,他们的血顺着岩壁流进了山洞,淌到我们的面前。

“清本老官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反击?杀了那怪物?”

那个年轻人开口说道。

我看着那个老人走到洞口,左右望了望,又走了回来。

“阎公子,我们已经失败了,我以为只是几个闲妖野怪,没想到居然有。。。”他叹了口气,随后又看向我“莫大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呆愣着看着他,回忆像是胃液将食物涌上来一般把我想起的过往推到我的脑中。我依稀想起,我们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

我们是为了,禳除凶患,而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帮助我的朋友,清本,钦天监秋官正,也就是面前的老人。

“不可能吧!老官正!师父死了,二师妹、大师兄、五师弟都死了,但是,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高声叫起来“他们让那个怪物流血了!他流血了!我们就能杀死它!”

“别做梦了,阎公子,他们死了才仅仅让它流血而已,”老人的声音格外地沙哑,他在旁边的包里,翻出了一个水囊,自己打开喝了一口“找个机会,等天亮,走吧。”

那个年轻人像是疯了一般摇着头,瞪大着眼睛,那双眼像是一对腐烂的羊**一般摇晃着“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能赢!我们要。。。我们要。。。报仇啊!”说到这,双眼中顿时涌出了无穷尽的泪水,他呆愣在那里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清本。

我思索了一会儿,尝试着撕扯我灼烧着的喉咙,尝试着劝说他,但是口中流淌出的声音,却是极为扭曲的“阎公子,走吧,没必要在这丢掉您这一条性命。”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报仇!”说着,他站起身,像是疯了一般冲向洞口,冲了出去。听着他高亢的声音,像是一只高叫着的公鸡,而在某个时间点,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那只公鸡,像是被捏住了脖子,发出了高亢而尖锐的声音。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此刻的绝望缠绕着我们,我们难以呼吸,仿佛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而这时,清本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的眼睛,拿过水囊“我们什么时候走?是等天亮还是?”

清本从怀里掏出了十文靖元通宝,往天上一抛,十指每根一个全部接住,简单地扫视了一眼,然后将所有铜币又收了起来“现在就走。”

“你确定?!”我脑中仍然回响着刚刚那声仿佛公鸡被割开喉咙的惨叫,仿佛那就是我们可能的结局。

“是的,如果现在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清本微微点头,随后把我搀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从脸上,到头顶,再到双腿,所有地方都像是有无数虫蚁噬咬着一般,又像是幼年时摔在地上,被撕开的腿上的伤口,但是此刻他所感受的痛苦,比那钻心刺骨得多。

我和他踉跄着,走到了洞口,此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天空中的那轮月亮。

那巨大得可怕的月亮,此刻被无数残破的云分割成了不知多少片的碎片,洞口两边的那两个难以言喻的存在才出现在她的面前。它们的表面是黑色的,黑得像是煤炭,又像是污泥,而其上还满布着一种内脏似的鲜红,红与黑在那人形的存在表面交融着,散发出令人鼻腔刺痛的灰尘味道。

在那明亮而惨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海边,看到了这大海边的真实。

断裂的人类肢体,破碎的躯干和散落的内脏,有几个完整的身躯仍瘫倒在粉红色的鱼卵块堆之中,

清本搀着我,我们两人走过那片仿佛是什么巨大生物腐烂的肚皮一般的沙滩,一种如同无数苍蝇同时扑扇翅膀一般的耳鸣声,伴着有规律的海潮不断在耳边响起。我们朝着月亮的反方向——西方走去。我最后残存的理智,仍然知道,我们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京师,我们要回去,我想活着回去。

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远处尖桩上被穿着的头颅,无数颗头颅被插在长棍上,立在那里。在这时我才发现,沙滩上的许多尸体都没有头,而一个个灰蓝色的人影,正围绕在那尖桩周围,跳着舞。

清本没有说话,他继续搀扶着我往前走,而我此刻仿佛听见了大海中传来的某种低语,某种仿佛呼唤着我的低语。

我转过头,看着大海,看到那不祥的波涛下仿佛有一个光点在其中沉沉浮浮,那光点,就像是黑暗洞窟之中唯一出现的光芒,仿佛在召唤着我,拖拽着我的魂灵到那大海之中。

我要去,我要去。

我挣扎着冲向大海。清本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我冲到了大海边上,冲到那波涛边上,顺着水,往里游去,顺着波涛向下,向深海之中望去。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什么?

我忘了。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东海郡城的一处医馆之中,旁边,是清本。我发现,我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从山洞,到大海的那一段了,我问了清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叙述晦暗不明,还说日后会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没多久,我们就在这里盖起了这座茅庐,又在它下面挖掘了这个地下室,清本把他的许多藏书都送到了我们这里,我翻阅他的书籍,翻阅了整整一年,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最终才算知道那个深海中的存在,到底是什么,那平静的海面之下,到底藏着些什么可怖的东西。

第二十六章 翼若垂天之云(二)

庄赦听罢东海居士的叙述,加上翻阅清本送到东海居士这边的文献书籍,他才算知道,摆在他前面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东海居士如此的恐惧。

时间要追溯到古帝伐泰丕,一统九州之前,在那时,九州被分为九个国家,而统治岱州的岱国,崇拜着大海中的一个存在,这个存在保佑他们获取丰盈的渔获,同时也保佑着他们出海时的平安。他的名字,叫做螭晵。

但是如果想要被他所保佑,就一定要遵守他所订下的规则。

一,异者不食

二,鱼状若孕妇者,其子不食,食者孕之。

三,大者非凡,皆为神子,食者当诛。

这样简单的三条规矩,岱国人一直都遵守着,就这样简单的活着。的确,曾经有人想要去探求大海中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但是探求了这一切的人,也从未归来过。

就在古帝统一九州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当古帝的军队攻到岱国,岱国海边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诡异数量的军队。他们体表都是蓝灰色的鳞片一样的皮肤,口中说着仿佛用舌头敲击牙齿,或是吐泡泡一般的语言。他们数量多到杀了十万还有十万,虽然武器简陋,战法劣等,但是靠着数量,硬生生撑过了十年。

苦恼的古帝向被他折服的泰丕求教,泰丕便给了他几颗种子,让他种到战场之中。

果然,当他把种子种到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之中后,那上面迅速地长出了某种神树,连连放出彩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战场。而那些鳞皮的士兵接触到这些雾,都皮肤溃烂,最后倒地不起。

而古岱国的国王自然不肯就这样成为阶下囚,他乘着船来到海上,船里装满了他给那位深海中的神的祭品。他将大船凿沉,沉进海中,很快,嗅到了饵食的味道的神明冲出海面,那巨大的身躯不输于任何一座地上的山峰,他的外貌可怖到难以形容。

击败了泰丕的古帝,与他不眠不休,大战了十天,最终将他击伤。那位神明倒在海中,被古帝盖上了封印,让他不得再兴风作浪。

而封印,在近几年,被破坏了。

庄赦读到这的时候,还有些纳闷,心想怎么可能真的确有其事?但是很快,东海居士就从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两块不小的石雕碎片。庄赦自然认得这样的石雕,钦天监藏有许多传说中源自古帝时期的石雕铜像之类的东西,单论形制和上面的花纹,都十分相像。他有理由相信,所谓封印不是无的放矢。

这么说,那清本官正的意思也就清楚了,他可能根本不是想让庄赦继续查壹捌零玖贰贰,而是想让他以这个为线索,来到东海居士这里,了解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剩下的决定,可能就要由他自己来做了。

如果单从事实上来看,清本官正当初的意思应该就是要来到东海郡修复封印,结果却丧师而还。如果他真的就是想让庄赦来这里重蹈他的覆辙的话,那大可不必留下这么一串谜语,让他来猜测。

清本官正能够确定的是,庄赦的确可以修复封印,他才会让他过来。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深海中的那个存在,八成已经被清本官正所重创了。

从东海居士的叙述中来看,他的记忆里缺失了两个很重要的部分。一是进村之后,山洞醒来之前,二是从山洞中出来,来到海边之后,和在东海郡城醒来之前。

第一部分,姑且理解为他们正式和“神”,也就是所谓的螭晵接触之后,在这之后,他们带出来的部队损失大半,而且他们活下来的三个人也藏在了山洞之中。

在这时,螭晵,或者说螭晵的属下,应该是并没有被清本他们所重创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仍然需要躲避些什么东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阎公子冲了出去,结果没多长时间就被杀死。

而第二部分,也就是东海居士几乎不受控制地冲进海里这部分,则可能是螭晵遭到重创的时间点。在这个时间之后,清本直接带着东海居士回到了东海郡郡城。他有理由相信,当时清本居士做了些什么,导致螭晵和他眷属的情况变得更容易应对,但是当时的他却需要照顾东海居士,所以没能完成封印,才会让庄赦过来完成封印。

也就是说,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一是搞清他到底接下来要去哪,二是弄明白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他需要做些什么。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清本的确要他去修复这些东西的话,八成会把类似的内容留在东海居士这里,于是便抬头问道。

“居士,您从清本官正那里拿到什么书信了么?”

东海居士微微摇头“没有,他只是把他的这些书送了过来。”

“那您,都读过一遍?”

“不然呢?”东海居士苦笑道“毕竟在这地下室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对不对?”

庄赦点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您,查到过一些有关降妖除怪或者禳除邪秽的封印之类的东西么?我在想的是,清本官正既然让我来,就说明他觉得我能做成这件事。。。那您这里,应该有能够修复那个封印的方法。”

东海居士想了想,仿佛是要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出来些什么。很快,他似乎从自己的脑中找到了些什么线索“我记得我的确看到过一本,这样,你等我给你找一下。”

说着,他便用双手转动藤椅的轮子,庄赦看他这样太过麻烦,便直接推着他的轮椅,让他在书架间寻找起来。

不得不说,清本官正作为一名钦天监官正,藏书多得令人发指,单论题材来说,这里的几乎全都是和上古传说有关,而且有很多都直接和岱国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庄赦猜测,这些藏书甚至可能不是清本官正藏书的全部,而是他刻意挑出来的所有可能和东海这件事有关的书籍。

就在东海居士翻找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被东海居士掉在地上的不得了的东西。

那是一个普通的小木筒,小臂长短,里面安静地躺着两张纸。他把那两张纸拿了出来,一眼,便看出了它们的来历。

钦天监。

原因很简单,朝廷的所有文书卷宗一类的纸张,都会在纸张右下角标上何时在何处被使用,这实际上是很多小吏的活计,不过既然在朝为官,必然对这些东西还是有些了解。

这两张纸,明显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边缘极为不整齐,而如果仔细一看的话,就会发现上面的内容,实际上是庄赦前段时间看过的一个东西的后续。

巫蛊案卷宗。

剩下的这两张纸,明确地交代了云妃的下场和云妃孩子的去向。在巫蛊案案发之后,云妃被斩首,而她的孩子,不知为何居然没有被杀,流刑三万里。基本上等于逐出九州,送到别的什么地方了。

这些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一些整理云妃留下的东西的记录。

“巫蛊邪术星图图解,上。”

这一句直接把庄赦的注意力牵扯过去,因为它的下面并没有“巫蛊邪术星图图解,下”这种东西。这本下可能是遗失了,不过考虑到厂卫办事的效率,它更有可能是被谁拿走了或是藏起来了。

庄赦此时心中的疑问又盈满了起来,他拿着那两页书,拍了拍东海居士“阁下,这两页书,也是清本官正那边送过来的么?”

东海居士看着那两页纸,微微皱起眉,愣了一会儿,随后说道“不是,不是他的,是有一天一个小伙子说是有人托他把这个送到我这来,结果就送来这个东西。怎么了?”

庄赦看东海居士不像藏着掖着的样子,便点头,回道“没什么,您继续找吧。”

第二十七章 火发于内早应于外(一)

这一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原因很简单,大胤朝往西的商路的掌控者,大胤朝往大奥、岩地往来通商总使,通称清明世大掌柜,宋朔生回来了。

这通商总使名义上虽然是下属于礼部的一个正六品官员,但是从事实上来说,他是出了肃波郡之后的大胤第一封疆大吏,清明世在出关之后的商品流转、商队护送还有对各国的外事几乎完全是由这个通商总使负责,每五年交给礼部一封报告书,除此以外跟礼部几乎没有任何瓜葛。

曾几何时,的确有人曾向皇帝上书,直称通商总使和几代之前的藩镇重臣没有区别,要求皇帝裁撤商会。但是当时正是征西的当口,征西二十万大军依赖清明世的补给,提出这个提案的没脑子礼部郎中很快就被超重的一些势力给办了。

这一天的早朝,宋朔生朝觐皇帝的日子已经安排妥当,文武百官列位于朝堂左右,皇帝手中随手拿着一本奇诡玄学相关的书籍,随手读着,而他的面前,则站着大内侍孟伦还有唯一能够在早朝上坐着的人。

安太师安蓝。

宋朔生装扮整齐,上身是白衬外套银线黑马甲加青色长风衣,下身一条藏青色马裤加上马靴,头戴棕褐色丝绸小帽,上别祖母绿羽毛帽徽一件,顺着午门穿过安永门,直接跪在玄极殿前的玉阶之下,叩头便拜,高声道“臣宋朔生,请观天容!”

朝堂中的众人当即被宋朔生这么一句话吓坏了,按旧时礼法,朝觐的番邦使臣会被安排在同一天朝觐,然后皇帝会一个个传上玄极殿,然后再呈上礼品。这样叩拜在玄极殿之前,高声请见的人,通常只有一种。

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所有所不受。而各地领郡兵的大将经常要担负起抗击外敌的使命,每五年都应该回京述职的他们,如果回不去的话,就会在战争结束之后,亲自上京,然后在某一次早朝的时候,叩拜于玄极殿之前。这种礼节多数情况下都仅仅适用于得胜的将帅,而宋朔生这么做,标明了他自己对自己在朝中的定位。

他认为自己是一位功臣。

孟伦被突然这么一出搞得有些混乱,因为他没怎么碰到过这种情况,朝堂之上禁宫之内都是礼法,而不合礼法的人和物都会被请出去。他在脑子里搜索了七八遍,才算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礼节。在这种情况下,他作为大内侍,应该先确定皇帝的意思,然后走到殿前请他进来。

于是孟伦转身,跪拜在地上“圣上,通商总使宋朔生请见。”

“传。”

“谨遵圣谕。”

孟伦站起身,穿过文武群臣,走到大殿门口,高声喝道“传大奥、岩地及四海通商总使宋朔生!”

宋朔生听到,站起身,昂首挺胸顺着右侧的楼梯直接走上了大殿门前,然后在大殿门前又跪下一拜,头在地上重重一磕,然后又磕两下。随后站起身,亦步亦趋,来到玄极殿正中,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随后又在地上磕一个头。

“平身吧。”

周琢的目光一瞬间就被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吸引住了,他看上去和旁边的孙正然差不多年纪,但是却比孙正然有精神头得多,满面容光焕发,刀削斧刻般的脸庞上几乎只有坚毅这一种感情。而他的穿着,也显得他格外精干,虽然这身服装放到哪里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却带着种行伍中的英气。

宋朔生站起身,双手成奉杯状摆在身前,一低头“圣上,臣今年从大奥回到大胤朝,带回各式珍宝数百种上千件,已经送往内府,想要在朝堂之上献予陛下,不知孟公公是否代我将珍宝中最为重要的几件带到朝堂之上。”

周琢一瞥眼望向孟伦,孟伦望向旁边的小太监,微微一点头,而那小太监也急忙转头跑到大殿后面,很快,几个太监推着一辆小车来到殿上,小车上摆着数十件大小木盒,而还有一辆小车上,摆着一个半人高的被黑布遮住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宋朔生低头一行礼,低声道一句“冒犯了。”然后走到小车前,先打开了上面最长的一个盒子,双手呈着递到周琢面前。

“陛下,这是大奥产连珠火铳,顷刻之间能发数弹,可穿铁甲。”

周琢看着那外形精巧,配饰华丽的火枪,显然被吸引住了,从盒子中拿起那火铳,仔细看了看那雕刻得极为精美的枪托和枪机“不错,不错,大奥人工于机巧,这东西估计不是他们也造不出来。诶对宋爱卿,早年间,父皇的那件大奥钟是不是就是你献的?”

“是,石英九龙钟,不知时刻是否准称?若是已经不准,我可遣技师调试。”

周琢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每天太监都会照着正午的时刻将钟调准,”说罢,他把枪放了回去,并没有对那武器展现出更多的兴趣“下一件是什么?”

宋朔生看周琢对他定下来的敲门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便从车上拿下了一个较小的盒子。这件礼品,单单看盒子就知道绝对与众不同,盒子上用金漆点满了大小不同的小点,但凡有一点星象常识的人都能看出,那上面模拟的是漫天星座。而盒子正面的金扣,则是纯金镶红宝石的龙首扣子。

他打开盒子,递到周琢面前,周琢看到那盒中的东西,整个人呆愣在龙椅上,半点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上前去触摸盒子里的东西。安太师有些奇怪那到底是什么,微微起身望了过去,看到了一块黑色石块,上面仿佛有真实的群星正在流转。

“陛下,这是大奥处,佛剌色可思国出产的星盘一件,佛剌色可思人将陨星做成星盘,上面所显星象,与夜空之中别无二致。”

看到这块星盘,周琢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扭曲起来,他的脸上布满了一种畸形的快乐,他盯着面前的星盘,痴痴地笑着,抚摸着它黑色的表面,口中连连道“好啊,好啊,这东西好啊!”

“臣素闻安皇后也热爱星象之学,故带了两件星盘,一大一小,”说着,宋朔生又打开了一个稍小一点的盒子,里面是另一件星盘,不过样貌上和另一个有着很大的区别。另一件周围是纯金的盘龙装饰,而这一件,则是飞凤的装饰。

周琢连连点头,把盒子轻手轻脚地扣上,然后递给孟伦“孟伦,找个地方保管好了,出了什么问题,你的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是!”

宋朔生又将旁边的那个蒙着黑布的巨大东西上的黑布扯了下来,满朝文武中顿时有很多人认出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陛下,这是南海行在出产星象仪一件,我朝本就已经有这样的东西,但是据说三朝之前就已经无人出产,倒是这工艺留在了南海行在,我便令人赶制了一件,献给陛下。”

这连续两件投周琢所好的宝物顿时让周琢精神倍发,他看着那珠光宝气,用各色宝石代替天空群星的星象仪,整个人心中满是欢喜,马上指着宋朔生“赏他!”

宋朔生听到这话,急忙跪在地上,高声道“臣不敢当!”

周琢仿佛没听到似的,坐回到龙椅上,随口道“宋爱卿,你想要什么?封地、钱财、宝物,随便说!”

“臣拳拳之心,可昭日月,此番回朝,不为封赏,只为尽忠。”

听了这话,周琢心中更加舒服,站起身,走到宋朔生身边“这样,我把父皇的剑送你一柄!先皇爱好收藏兵器,有许多未能随棺椁一同入陵,我赏你一件!”

“臣领受不起啊陛下!”

“怎么领受不起?父皇的剑就是朕的剑,朕把剑赏给你,你敢不要么?”

“臣不敢!”

“不敢就好,”周琢笑着蹲下,拍了拍宋朔生的肩,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火发于内早应于外(二)

在兴头上的周琢很快就下令退朝了,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又把剩下几件宋朔生没介绍的东西简单地看了看。其中很多并不是给他的东西,而是给皇后、皇子还有公主的。不过他心中已经定好了什么送给谁,骑兵刀和马靴这类的东西都送到太子那里,几件首饰都分好了类别,有的适合年轻女孩的,便送到女儿周智那里去。

周智此刻忙得不行,她已经跑了好几趟钦天监,就为了请教这书上的星图内容。她自然不会傻到直接把书上的东西直接给钦天监的几位官正看,毕竟那本书是被藏在西陵的,可能钦天监的很多人都已经读过了,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她请教了许多人,钦天监的人要么并没有给她答案的能力,比如钦天监的监正,他就是个普通的管理人员,再比如一些监侯之类,他们只是给几个官正打杂的;要么就是干脆没时间也不准备回答她的,比如现在钦天监主持大局的冬官正清元和中官正清玄两位老人,完全没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夏官正清正又不知去哪云游了,真的能和她聊聊的,也就只有三十出头,五官正中最年轻的清安官正。

这一天,她一如既往来到了清安官正的书房门口,刚好发现清安身着一套便服,手中摇着折扇,似乎正准备出门,便急忙凑了过去。

“清安官正,您准备出门?”

那清安官正一副白面书生模样,面容俊朗,微微一笑风度翩翩,开口道“公主,我的确有些事情,要出去办一下。”

“什么事情啊?现在钦天监不是正在修历,忙得很么?”

清安苦笑着摆摆手“我修为尚浅,就不给两位老师兄添乱了,没了我他俩才快呢。”

“那,您到底出门要去做什么事啊?”周智极为旺盛的好奇心像是锅中的沸水一般涌动起来,她拦住了清安的去路“您要不跟我说,我可就不让您走了。”

清安苦笑起来“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您这么咄咄逼人干什么?”

“我还有些事情要请教您呢,今日事今日毕。”说着,周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上面记满了她对于那本书上的很多内容的疑问。

“我出去听戏,这不宋大人回来了么?我听说他商队里还带着几个大奥的优伶,在城外修了座山庄,庄子里有一个剧院,准备在那开演大奥戏呢。”

周智微微点头“听戏啊,那我也去吧,尝尝鲜,我也没听过大奥戏是什么样的。”

清安苦笑,连连点头“行行行,走,小公主您有什么事,就路上问我就好。”说着,清安直接绕过周智,朝门口走去,而周智也跟着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两人就这样坐着马车直奔西山的一座小分支被称为桁山的地方,果然,半山腰树林间修了一座不小的庄子,马车顺着山路直接走上去,停在庄子门前,清安带着周智下了车,走进院落中。院中有不少人,许多似乎都是各路和清明世商会脱不开关系的各路商贾,到这未必是来听戏,可能更多是想和宋朔生套套近乎。而被众人围绕的,毫无疑问就是宋朔生了。

周智对这些事情倒是没什么热情,她倒是对于大奥戏感觉有些新奇的感觉,便想让清安给她讲讲。

“清安老师,您听过很多回这大奥戏么?”

清安微微点头“算是吧,怎么了?”

“这大奥戏一般,是讲什么的?是不是也就是大奥那边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

“差不多,天下的戏多数都是这样嘛,我倒从没听说过哪家的戏不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清安笑着拿过旁边侍者端来的一杯金黄色的澄澈麦酒“不过倒也有些不同。”

“哦?哪里不同?”

清安想了想,随口说道“大奥戏倒是很少讲兵家的事情,涉及到的多数都一笔带过,或是简化成大将单挑,很少有像陛下听戏真请百十来个练家子儿的武生上台比划的,唉,说这么多你也不懂,看了你就明白了。”说着,他又从旁边的盘子上给周智拿了个通透的玻璃杯,里面盛着红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

“葡萄露。”清安随口答道,然后带着周智直奔宅子里面,似乎戏已经开始了。

两人来到了这山庄的歌剧厅中,整个歌剧厅整体上是象牙白的配色,天花板上是巨大的壁画,而许多雕塑也都是大奥的风格。清安有官身,便直接在前排落座。

这大奥戏的乐队很快都聚到了台前,加起来少说也有六十来人,有敲鼓的有拉弦的还有吹号的,各种乐器都是周智从未见过的。而做大奥打扮的侍者,则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小册子。

“诶,这是什么?”周智翻了翻小册子,却发现上面是一行大奥字,一行楷书字的对照歌词。有的唱词边上还贴心地标上了舞台上会发生的变化。

“你听江南戏,是不是演员都用江南的腔调唱?”

“是啊。”

“大奥戏也是啊,大奥戏要用大奥话唱,为了方便咱知道什么意思,自然就要发唱词本,”清安一摊手,顺便扫视了一眼唱词本的表面“诶,今天演《摘星人》?”

“《摘星人》?那是什么故事?”

“一个年轻人,为了追求绝对的知识的故事,你看了,就懂了。”

乐队调音完毕,整个场子安静下来,演员出场。周智惊奇地发现,大奥戏居然是男角用男人女角用女人的戏,让她倍感奇怪。而且唱腔虽说是戏,但是却和她听过的所有戏都大有不同,男角的唱腔如同军人喊话一般洪亮低沉,但是同时却又带着种和谐的感觉。而女角的唱腔则更为迷人,时而温婉柔和,时而英气逼人。虽然她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但是几句歌词,几句被重点标出的歌词,却和角色们沁人心脾的嗓音一同冲进了她的脑海。

“回去吧孩子,回去吧,这片星空是无尽的,你的生命却是短短的一瞬,用你那蜉蝣萤火般的年华去探索沧海皓月一般的星空,你只能在苍茫和怅惘间自取灭亡。”

“浑浑天幕上所缀的繁星,只有一颗最为闪耀,只有登临那参天的塔顶,才能取得那最为闪耀,辉光夺人的星辰。”

“高远,高远,然后愈发高远!璀璨,璀璨,然后愈发璀璨!周天的星宿都仅仅是它一人的配角!它在天空中永远地闪耀着,照亮着大地与海洋的每一个角落,窥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真实。”

“愚蠢的人啊!愚蠢的人啊!你的脚步从未停下,而你此刻立在这高塔的顶端,立在这无尽星辰之下!你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不可见的真实!我看见了流转不息的群星!我要触及它们,我要探求它们,我要成为这世上唯一得见真实的一人!”

她听着这高昂的唱腔,听着那女主角的叹息和男主角如同惨叫般的高亢嗓音,读到了最后的旁白。

“他坠落着,坠落着。他是否真的触及了繁星呢?他燃烧着,燃烧着。他的确知晓了星辰的奥秘。他就像无数陨星一般,划过天空,带着尾焰,燃烧殆尽。这,便是他探求星空的奖赏。”

第二十八章 天命不僭(一)

清元站在钦天监苍翠的大树下,拾起地上一片苍翠的叶子,叹了口气,随口问道“还没找到么?那位留下来的孤本。”

也不知是树中还是屋檐下,亦或是旁边的花丛中,某个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说道“没找到,您确定之前是放在西陵了么?”

“当然,那位平时不怎么往西陵去,我便直接把她的东西藏在西陵,没想到这样都会消失。。。”清元叹了口气“西陵最近没有作什么扫除之类的事情吧。”

“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清元又叹了口气“得找个方法找到那东西才行,对了,我让你查的老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伙人马上就要到老头之前到过的地方了,你怎么打算?”那个声音也有些紧张兮兮的“村子里面我们查过了,很凶险,但是能控制,现在就是不知道海里怎么样。”

“行,你们就先保持距离,别被发现,”清元继续说道“有任何线索随时派人跟我汇报。”

“好,不过老爷子,你虽然于我有恩,但是也不能把我们当成你的私兵用,兄弟们还是要吃饭的。”

清元微微皱起眉“我过段时间再分一半年俸到你那边,给兄弟们买点酒肉。”

“嗯,老爷子,你保重。”

草丛中一阵窸窣,似乎那声音的主人很快便消失了,而清元叹了口气,回到屋内,喝了口药草熬的凉茶,坐了下来“核查方面做得怎么样?”

坐在屋子角落里的监侯马上回话道“禀老官正,正月到三月的已经完成初查了,现在正在核查四月到六月的。”

“好,正月到三月的初查稿子,给我看一下。”

那个监侯急忙站起身,把一叠纸送到清元面前,清元一页页地翻着,时不时拿出炭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圈上一些他认为不甚准确的东西。

清元本人很是重视修历这件事情,原因当然是因为修历这件事,格外重要。若说满朝文武于天下百姓来说,就是评书相声里面的一句话的话,那钦天监对于天下百姓,可比满朝文武重要得多。

钦天监本身的职责,不仅仅是修历,婚丧嫁娶、开工动土、祭祀祓禊这些皇室和官家的大事都是由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才会开始策划举办。但是问题是,普通平民百姓,很多时候请不起专业的卦师,只能凑合着在历上找一个“良辰吉日”。

常有人说历上所谓的“宜婚嫁”之类的东西都不甚考究,这的确。因为很多时候,这类事情跟主人家的生辰八字还有关系。历上最为重要最为重要的,是有关农时的测算,多数时候都差不出多少。若是农家错了农时,那基本上一年也就颗粒无收,而钦天监修历,做的也就是这件大事。

修历,对于钦天监来说,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初本已经做了出来,但是要经过几次勘误和校阅,由几位官正轮流审阅,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才会开始准备将小样送到各郡,准备印刷。

“今年的星图,和往常不太一样啊,”清元盯着前几天西陵送来的星图描画和从清本那里拿来的常见星图样本“变动。。。好大啊。。。”

“变动哪里大?居士可否谈谈?”

听到这声音,清元微微皱眉,他在历法的问题上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周围的脚步声,一抬眼,发现房间里的监侯已经跪伏在地上。

他抬头,看到了那个身穿便服,来到钦天监的人——显禛皇帝周琢。

他急忙站起身,甩甩袖子正准备跪,只见周琢已经提前侧身,没有受他这一礼。

“老人家,朕。。。哎,说着真不习惯,我之前跟您说过,您是仙家我是凡人,”说着,周琢走到清元旁边,把他扶了起来“您给我行礼,是折煞我。”

清元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周琢的品性,毕竟在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经常往钦天监跑,一直都是对五官正尊敬有加。

他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周琢“陛下何故来访钦天监?而且陛下来前,大可让太监通报一声,也省得臣等落了个失礼的名声。”

“我在宫中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钦天监了,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来看看几位老人家,”旁边的孟伦不知从哪搬来了一张看起来很是舒服的缎面椅子,周琢直接坐了上去“老人家,您也请坐。”

清元微微点头,坐了下来,而周琢则打量起清元的外貌“老人家仙风道骨,不知今年高寿?”

“臣九十有二了。”

“老人家如此长寿!是我大胤的福分啊!”周琢直接感叹出声“安太师今年也不过寿登耄耋,您老这马上就要。。。”似乎是想到什么,周琢急忙笑起来“不吉利,不吉利,就不说了。您看来,是我祖父辈的人物了啊。”

“不敢和陛下攀亲。”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和我祖父是同一辈,难道我是皇帝就说不得了?”周琢笑起来“安太师还是安皇后的祖父呢,按理来说,他也是我的祖父辈。避讳之类的事情,朝堂之上搞搞就算了,到您这里,没必要。”

清元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他也对周琢平时在朝堂上的状态略有耳闻,他一向觉得,如果周琢能拿出来钦天监半分的认真劲儿对付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都能是一代明君。

“说起来,陛下来钦天监,有什么事情么?”

周琢笑着摆摆手“老人家,您到底还是老人家,刚刚我不才说了,我在宫中散步,想着来钦天监看看各位。说起来,清本官正还是那副老样子?”

想到周琢来完全就是为了聊天,清元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得强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大师兄自去年从东海郡回来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不过陛下不必担心,师兄道行高深,修养一两年,就能恢复元气。”

“那就好,那就好啊!”周琢点点头“说起来,我那边从宋朔生那里拿到一件星象仪,过两天我请人送到钦天监来吧。”

清元急忙低头“臣拜谢皇恩。”

“不必不必,”周琢笑着站起身,走到清元的桌前,翻起上面的历“诶对了,老官正,修历这东西,还要看星象么?”

清元抬起头,心里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谈到他的长处了,便说到“不知陛下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星象通地象,天文定水文’?”

“没听过。”

“是这样的,早在数代之前,就有先人根据星象推算过,星辰诸宿的运行有迹可循,而这个‘迹’,和地上的冷暖阴晴变化,基本上是一一对应的,虽然不甚严丝合缝,但仍是互为表里的关系。大旱大涝天象趋同也就是这个道理。”

周琢微微点头,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懂,随后又说道“那钦天监岂不是可以知晓一切未来?您几位岂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了?”

“那倒不至于,”清元笑着摆手“两者之间的关系虽然互为表里,但是也不是完全一致的,若真是一模一样,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做一个通天彻地的神仙?至于我们修历,更为看重的,是去年,前年乃至五年之内各地的时节变化,这样才能定下来一个置之四海皆准的历法。海北郡的秋稻,和安南郡的秋稻,肯定不是一个时候收割播种对不对?”

“您说的有道理,不过说起通天彻地知晓未来,我倒想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臣不胜荣幸,请问陛下是要臣做何事?”

第二十八章 天命不僭(二)

周琢笑着点点头“老人家,您要知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周家的大胤天子,对于大胤的前途未来,还是有些担忧的。”

听到这,清元微微皱眉,以为这皇帝要问自己国事,“臣不晓国事,还请恕罪”已经到了嘴边,却听到周琢问出了另外一句话,另外一句让他听起来有些滑稽的话。

“居士,帮我,或者说,帮朕算算,大胤的未来如何,好么?”

清元直接笑出声来,他连连点头,说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陛下要用何种占法?”

周琢想了想“龟甲之类的太麻烦了,你弄点我很容易就能看懂的就行。”

清元听到这话,反而有些哭笑不得,这陛下当真是叶公好龙。真的对占卜算卦有所了解的,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有很多甚至去找街头的卦师算八字或是烧龟甲砸场子的黑道“卦师”,那群略知一二的混子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清元笑着摇摇头,走到柜子前,不知从哪里摸出十枚靖元通宝“陛下既然要简单易懂,那就用数来卜吧。”

周琢点点头,看着老官正那微笑着的神情,还以为这老人高兴得不行。

清元看周琢同意了,便将十枚通宝和在手中,连摇九下。摇了九下之后,将铜币朝天一掷,双手张开,十枚通宝整整齐齐地落在十根手指上。双手再微微向上一托,左手一瞬间便撤,朝右一抓,十枚通宝一齐抓进手中,放在桌上,摞成一摞,然后右手将十枚铜币一字排开,一眼扫去,一个正面上书靖元通宝四个大字,九个背面无字,皆是花纹。

清元重复以上步骤一次,又得九个正面一个背面,他微微皱眉,看着这十枚铜币,而周琢则凑到了他的旁边。

“怎么了,老官正?结果不甚乐观么?”

清元听了这话,急忙笑起来“哪里哪里,陛下,这一卜,您要听听?”

“那当然听听。”

“您这卦,是先九后一,解卦讲见一则始,逢九而终,单论卦象来说,这意思就是大胤能传九十一代,您不必担心了。”

周琢听了大笑“九十一代?可以可以,就算每一代只有十年,也能传个近千年之久!有老官正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样,我先回去了,您忙着修历吧。”

清元急忙站起身,躬身送周琢离开,临走时还看到孟伦眼色中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隐约间不停地瞟着他的方向,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过他和孟伦相交一般,也不会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尽管很是在意,但还是没法开口。于是便还是坐回自己刚刚的位置,继续修订今年的历法。

皇帝突然来这么一次,让他感觉有些慌张,虽然他跟周琢这个年轻人还算熟络,但是他登基之后,便变得愈发有些奇怪,总是想从星象卦象中求得些天下太平之类的东西,这让他很是苦恼。

这东西哪是求得来的?

他叹着气,便听到旁边不知何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帝一家,都挺难应付的。”

他目光转过去,看到了一个格外熟悉的人,五官正中最小的师弟,清安居士。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不过他是清楚的,清安今年已经六十出头了。

“呵,你又跑到哪去玩了?虽说今年修历只要我和清玄就行,但是你左右也该留在钦天监,关键时刻帮你师兄个忙吧,”他笑骂着,手头翻动纸张却完全没有停下来。

清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理了理自己的领子“两位师兄加上钦天监的各位小辈,修历这件事,肯定能弄明白,我清安才疏学浅,就不给两位师兄添乱了。”

“去去去,你一天到晚没个正型,真要那么闲照顾照顾大师兄去。”

清安听到这话,表情突变,声音也冷了一些,笑道“二师兄真的放心我去照顾大师兄?”

清元听到这话,从旁边的抽屉里掏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盒子,摆在桌面上,顿时馨香满室,屋中的热气仿佛都被那盒子吸了去,变成丝丝凉意“你估计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吧,老五。”

“我怕了,我怕了还不行么?”清安笑起来,随后站起身,开始打量起旁边架子上的各式文玩“你为什么唬那小皇帝?”

听到这话,清元大笑,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我说的有错么?见一则始,逢九而终,掷铜卜卦不就是这么算的么?卦书上也是这么说的对不?”

“嘁,老二,你也就糊弄糊弄不懂的,掷铜卜卦哪有算背面的?都是算正面!结果是十九!不是九十一。”清安笑着拿起架子上一个胳膊长短的玉如意,把玩起来“而且,你那见一则始逢九而终的说法,也有问题。”

“哪有问题倒是想请师弟说说。”

“若真是九十一的卦象,那应当是九十一朝的时候有中兴之主才对,先终后始,放到政事上就是中兴,”说到这,清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幽幽道“至于先一后九,先始后终。。。那就是。。。亡国之兆。”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师弟。”

“哪里乱说?老师传下来的卦书上不也说,一无可退,九无可进,每逢九结尾的朝代,不都有大劫难?你之前记下来的那些祸端,可不是假的,”说着,他凑到清元身边“老二,你实话告诉我,你准备让大胤怎么样?你要真有济世救民的想法,为什么到现在既不组织伏龙子,又不组织续龙脉?”

清元没说话,只是翻阅着手头的历法,过了半晌,才算开口道“老五,你还记得那位么?就是宋朔生在靖元初年带回来的那位。”

清安微微点头“记得,你突然提起她干嘛?”

清元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只好叹一口气“没事,没事,我就问问,我猜你也还记得她。”

“嘁,你的‘就问问’八成有鬼,不过你也不会告诉我就是了,”清安笑着坐到清元对面“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当初她死的时候,不是留下了些,有意思的书么?”清元不经意间随口说道“不知是不是你拿去了,还是别人带走了。我前段时间想去西陵找找,却没找着。你要看着了,就说一声。”

清安听到这话,似乎想起些什么来,清元所说的书里的内容,似乎这几天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但是他骤然之间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了,只能否认道“没有,没见过,可能是被哪里的蚂蚁蛀了吧。”

清元听了这话,也叹了口气,随口说道“若真是被蛀了,那也是可惜。我还记得当初,她说的一句话。”

“哦?什么话?”

“人生之于天地,如升斗之于沧海。沧海无涯,升斗有量。”

清安听到这话,也笑起来,微微点头“既为升斗,莫求沧海,是吧,我也记得,说起来,我昨天看的一出剧,讲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哦?我倒是有段时间没听剧了,怎么有意思?讲讲?”

“老套的故事而已,摘星人攀塔,欲求星辰变化之奥秘,最后,无非落得个身陨神灭的结局。我昨天听的时候,就在想,钦天监各位,不也是这摘星人之一么?”

“哈哈哈哈,有趣,”清元笑了起来,站起身,拍了拍清安的肩“不过老五,你要知道,我们所知道的,都是它们允许我们,知道的。”

第二十九章 梦游处不知何地

庄赦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但是却格外地清醒,仿佛周围的一切,才是所谓的黄粱梦境,而现在他身边的这片无穷尽的漆黑体现了世间唯一的真实一般。

他四处环视着,而不知何时,周围的漆黑慢慢褪去,他仿佛身处海中一般,头顶上,是粼粼的波光,而脚下则是黑如浓墨的,深不可测的海渊。

这海渊仿佛拖拽着他不断向下一般,他无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那漆黑之中唯一的光点转移开来,他不断地向下,不断地向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拖拽着他一般,他即使想要向上挪动哪怕一寸,也会被无穷尽的乱流继续向下拉扯。

很快,他放弃了挣扎,开始扫视周围的情况。随着他所处的位置越来越深,周围也同样变得愈发昏暗。隐约间,他似乎能够看到一些破碎的骨骸就那样悬在深海之中。他伸手想要触及这些骨骸,但是他们太远了,即使他朝那个方向游动,他也无法接近那些骨骸哪怕一分一毫。

因为无法触及那些骨骸,他很是懊恼,因为仿佛有一个声音就这样告诉着他,那些骨骸很重要。

但是他仍在被向更深处拖拽着。

不知何时,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极为完整的头骨就在他的正下方,他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朝前微微伸出手,想要触及那块骨骸。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手指几乎勾到了那块骨头,而当他触及到那骨骸的一瞬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脑袋。

那是另一处漆黑的山洞,而漆黑的山洞之中,燃烧着,火。

冲天的火光,烧灼着整个山洞,照亮了搭建在这仿佛将整座山体挖空修成的巨大空洞中的结构。无数身穿道袍缁衣的男男女女像是疯了一般,尖叫着,高喊着,朝外面逃去。

但是外面,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安宁。

几个身着黑袍的高瘦剑客站在他们能够走出去的窄道上,手中拿着纤细的长剑,不断地砍杀着那些想要通过窄道跑出去的人。剑剑致命,每一剑都直接划开喉咙,切断颈椎。而剩下的那些人,看到前面的人的惨状,向前走也不是,向后退也不是,无论是剑刃还是烈火,都不是人类的身躯所能承受的。

他们纷纷选择了,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一条路。

这些人一个个地朝着旁边的窄道,向下纵身一跃,下面是漆黑的万丈深渊,但是没人知道那深渊底下是什么,向下这样一跃,反而可能造就生机。

那几个黑衣的剑客继续向前,不敢跳的那些人已然都倒在剑下,而剩下的几个人,甚至直接回头冲进烈火之中,随后,火中传出了极为骇人的惨叫。

几名黑衣人彼此对视一眼,三人也跳下窄道,而剩下的两人,则把那些人的尸体纷纷堆到窄道上,往上倒了些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随后也跳了下去。

整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尖锐而又凄惨的叫声,此外就是冲天的烈火焚烧着木头和其他东西所发出的噼啪声,但是他仔细地听着,仿佛从这声音的乱流中,听到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一个,过于骇人的声音。

像是锯子在锯动着骨头或是木头之类的东西发出的锯声,这声音十分微弱,但是却又清晰地让人浑身发冷。锯声同时还伴着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格外轻灵的哼唱声。

那声音显然属于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仿佛来自那烈火的深处一般,那哼唱声带着种奇异的悲伤,但是却又像是庆祝着什么一般。歌声伴着锯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烈火之中快乐地锯着骨头一般。

这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图像,让他格外好奇,想要去看看那烈火之中哼唱者的身份,可是刚朝着火焰迈出一步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又回到了深海之中,手中握着那个里面空无一物的颅骨,而不知何时,他已经潜到了相当深的地方了,他向上仰望,那海面上照来的光芒对于这漆黑的水底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而水底,似乎也并不是完全漆黑的。

无数光点,微弱但是仍在闪烁着的光点,充斥在漆黑的海底,如同一片星空一般。而他隐约间,感觉到了面前的深海之中,隐藏着一个他只能感知到的巨大存在。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隐约间感受到了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细缝。再三确认之后,他发现,那不是错觉,面前的黑暗仿佛裂开一般,突然出现了一道闪烁着明黄色光芒的细缝。

就在他迟疑这细缝到底是什么的下一秒,它裂开了。

那长数丈的细缝在一瞬间如同眼皮一般张开,露出了那个巨大的眼瞳。

明黄色的,仿佛能够遮蔽半个天空的巨大眼瞳。

他和那个巨大的眼瞳对视着,那个眼瞳虽说是眼瞳,但是却不像是任何一个人类或是别的动物的眼睛,而更像是一潭明黄色的死水,正中有一条立着的细缝,显然就是他的瞳孔。这巨大的眼瞳盯着他,他和这个巨大的眼瞳就这样对视着。

就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庄赦眨眼的瞬间,面前的景色,变得完全不同了,他的双脚也仿佛落在了实处。

一片黑色的,整块如同水晶般的地面,加上灰白色的笼罩着地面的天幕,他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气中满是一种奇妙的馨香,这种馨香他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味道,过了许久,才算嗅出来,那味道似乎是海产熬出的高汤的味道。

这种令人感觉莫名其妙的高汤味儿,充斥了整个空间,和漫无边际的黑色地面与灰白色天空共同让庄赦无比迷茫。他看着周围,不知道该走向何处,因为所有方向都没有任何区别,仿佛都是同样的,无穷尽的旷野。

但是他同样不知道这个梦,究竟何时会醒。这个梦与之前渡河的梦不同,他明确地感觉到了,渡河的那个梦更像是一个“梦”,他能做出自己的选择,有着自己的意识。但是现在这个梦,似乎是被谁召唤进了梦境一般,这个拉扯他进入到梦境之中的东西,应该就是那个眼瞳的主人,而现在,他又被送到这里来,似乎是被捉弄了一般。

他看着周围,真正意义上的什么也没有,他想要思考,但是思考也无法得到任何结果,这梦甚至不是连续的,中间突然出现的那段着火的大空洞,让他更加摸不到头脑。

等等。

那个大空洞中,人们的服饰他突然想起,都是本朝,大概两三位皇帝之前的服装,而那些持长剑的剑客,统一的武器和服装也不像是那些江湖上的闲散游侠,而是朝中的厂卫一类的人。

如果说梦中的那个地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的话,那么那场大火,显然应该也有迹可循才对。首先,在山中开凿出与皇宫差不多大的空洞,这种地方放到整个大胤都找不出来,从规模上看,八成是某位皇帝的皇陵。

而皇陵里面被搬空了,用于某种需要道士和尚参与的事情,他隐约间觉得这件事似乎和所谓的龙子有些关系,毕竟,龙子本身是号称能够挽大厦于将倾的神秘力量,如果那个被挖空的山体是用于龙子的研究的话,那是谁纵火?发生了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那个颅骨之中隐藏着的记忆,那个颅骨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这一切一切的问题,似乎都难以解决。总结下来,似乎只有直接查找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才行了。

突然,他感觉自己难以呼吸,疯狂地吸入空气却还是没有半分缓解的感觉,这突然的窒息让他跪伏在地上,仿佛一切空气都难以流入胸腔一般,视野慢慢地变黑,他双手按着那黑色的地面,这无力感让他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身体得到些宽慰,但是不行,他的手指并不能穿透那坚硬的水晶一般的石块。

他醒了。

睁开眼,发现那只黑猫竟然蹲在他的胸口,看他睁开眼之后便急忙跳开。他坐起来,刚刚梦境中的东西,则像是手中的一捧水一般不断流走,他发现,自己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的记忆开始流失,他脑中仅仅留下了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但是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烈火中的歌声、巨大的黑色空洞、海底的黄色眼瞳,这几个画面不断在他的脑中流转着。

他站起身,换上衣服,莫名奇妙的梦已经侵扰了他无数个夜晚,而醒来之后,梦的细节却仿佛都蒸发了一般。

他走出房间,而姜小幺则仿佛是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一般贴了过来。

“你。。。在梦中潜水了?”

庄赦微微点点头。

“你,没潜到很奇怪的地方吧,”姜小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担忧“就是周围能看到骨头和灯火的那种地方。”

庄赦皱起眉,他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潜入了大海之中,但是却想不起来自己潜到了多么深的地方,他摇摇头“我想不起来潜到什么地方了。”

姜小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了想,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出口,迈着步子便离开了。而庄赦在茅庐附近转了转,找到了云陟明。

“云姑娘,我昨晚做了个怪梦。”

“哦?”云陟明一听,似乎起了些兴趣“说来听听?”

“我记得的部分不多,唯独能记得的,就是一处巨大的山中的空洞,非常大,我觉得是某处的皇陵,里面着火了,很多道士道姑往外跑却被朝廷的人砍翻。”

云陟明的表情忽地出现了一点变化,像是惊讶一般,随后皱起眉“皇陵?我记得前朝有两座。。。”

庄赦点点头“好像是,你觉得那个地方,会不会跟龙子,有关系?”

云陟明听了,皱起眉“估计。。。有吧,毕竟你说朝廷,道士,和一处被挖空的山,这种隐秘程度的东西,估计也就是龙子这个级别的东西了。”

庄赦叹了口气,望着天空“唉,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吧。”

第三十章 白龙鱼服(一)

“你听说了么?最近这边有股匪伙!”

“嘁,现在这世道,哪里没有匪伙?无非是没成气候罢了,不过泓州这边应该还算好的,听说前些日子孙大人调来了粮食,准备组织复耕呢。”

“复耕?哪有那么容易组织起来啊,把运河连起来才是泓州的重中之重,郡守巴不得把去复耕的人都拉去修运河呢。”

这两个小吏来到了一座田庄的门口,两个小厮把他们接引进去,两人来到田庄的大堂,看到了面前田庄的主人。

“恩老爷,郡里要来征粮征丁。”

“要多少?”

“郡里的意思是酌情给,不过。。。”两人看着面前的老爷“太少也不太好吧,恩老爷您想出多少?”

那个男人想了想,随口道“粮食一千石,民夫十个,多了,本庄出不起。”

两个小吏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两个人微微皱眉“大人,这个有点少吧。一千石粮食。。。”

另外一人则直接开口道“老爷,我们会向郡守禀报的,还请您珍重。”

说着,两人离开了田庄,而那位老爷则低声朝旁边的人说道“去联系一下吴头领,这次的,可以动手了。”

“了解。”

两个小吏走在路上,朝着江南郡城的方向骑着骡子走去,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毕竟郡守给他们派的任务是从各个乡绅地主那里征来丁壮粮食修运河,而这恩老爷的庄子,有千把人的一个庄子,居然只出十个民夫还有一千石粮食。

两人皱起眉,不知到底应该怎么给郡守交差,这修运河可是本地的望族,安家的大事情,如果真的让京城的安老太爷知道了,那恐怕没人有好果子吃。

就在两人不断叹息的时候,他们发现路边出现了一个格外奇怪的人。

一个挎着兜子,手中拿着两块竹板的叫花子。

他看到两人,急忙凑到旁边,打起板子来,刚要开口唱,两人嫌他烦,从怀里随便找出一块碎银丢给他“去去去,别给我俩添乱。”

“哎,好好好,谢谢二位爷,”那花子直接钻进了树林,眼看就没了踪影。

两人走在路上,彼此又攀谈起来“说起来,听说最近这一带有个匪伙,专门劫出门的官差。”

“啊?谁家的匪伙胆子这么大?”另外一人皱起眉“劫官差?那他们也不怕郡里动手清剿他们么?”

“清剿?想太多了,咱这种小吏,说是府中的人,但是吧,咱自己都清楚,咱就是个贱役。”其中一个小吏苦笑着说道“咱这样的人死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草丛中传来了一阵窸窣声,他们扫视着远处的山坡,隐约间看到了许多攒动的人头。

“操,不会这就撞到了吧,”其中一个小吏表情瞬间变得惊恐起来“我不想死啊。。。”

话音未落,丛林中的暗处冲出数十人涌向两人骑着的骡子,把两人团团围住,而其中比较壮硕的几人直接把两个小吏从马上扯了下来,然后众人手中拎着短木棍,乱棍砸在他们的脑袋上,眼看就没了气息。

沈益和林得胜从林子中走出来,自从众人离开了西江郡之后,很快就来到了江南郡。在这里修了座小山寨,然后把盟县庄子里的各种人和东西,都尽可能地转移到了这边。

“吴大,这两个人,怎么处理?”

吴大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依旧是刚刚那身叫花子的衣服,看着地上的两个尸体“拖走喂狼吧,骡子咱牵走,衣服扒了。”

“吴大,咱这个月劫了七八批官差了,真的没问题么?”林得胜看着吴大,心中有些忐忑,他显然对盟县那件事有些耿耿于怀,对于袭击官差,还心中忐忑得不行。

吴大笑着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这种到野地里办事的官差,我们伪装成被狼吃了,很正常,而且现在很多事情也都已经迈上正轨了。。。”

“行,那今天就先回大寨那边吧。”

如今,整个匪伙实际上的头领已经变成了吴大,而沈益和林得胜也已经变成了他的辅弼,虽然林得胜现在名义上仍是整个匪伙的头领就是了。

三人回到寨子里三人的书房,沈益打开了面前的账本“最近附近几个庄子的钱粮都已经交上来了,吴大定的法子,还挺靠谱的。”

吴大笑着摆手“别别别,只不过是我第一个想到而已,我知道郡里征丁征粮这件事,便想着这江南郡地中已经没有农人和粮食了,那他们只能找到各个田庄的主人,去从各大田庄中征粮。而如果我们在路上就埋伏杀了这些派遣到各个田庄的小吏,那也就是帮各位庄主解了麻烦。。。不过,我们到底还是得找一条能自给自足的路,咱还是得在山里自己开垦种地。”

两人都纷纷点头,沈益此刻已经正式变成了他们这群人里的账房“现在咱收到的钱,在郡里不太好花,款子太多,一次花出去恐怕要让官府盯上。。。”

吴大微微皱眉,他作为一个叫花子,平时倚仗的,就是个消息灵通,而此时,他突然心生一计“这样,二位,我去城里一趟,街头巷尾听一听,问一问,尽可能和城里人牵线搭桥,看看咱手里的钱怎么花合适,好吧。”

两人看着吴大,也都纷纷点头。现在这个三四百人的小群体,基本上唯吴大马首是瞻。之前的盟县之战已经将林家兄弟的名声败坏个干净,而沈益和其他几位小头领,也不过是和林家兄弟关系比较近而已。

但是吴大不同,他作为一个曾几何时在州城里乞讨的叫花子,一方面口才不错,另一方面,也算是个耳听八面的主儿。脑子比很多人都好使,像这“拿乡绅钱财替他们消灾”的主意,也就是他提出来的,由他去城里,自然再合适不过。

不过他倒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一个什么身份进城,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决定,伪装成一个老农。

吴大穿上农夫耕地的粗布衣裳,扛上扁担,担子里装一些青菜,不占地方还方便藏东西。然后挑着担,便一路朝江南郡郡城走去。

自从孙正然来了之后,周围的许多村子都已经重新开始开垦土地,重新插秧。东海郡的粮食,完完全全地救了江南郡的散户农家一条老命。

吴大叹了口气,心想,孙正然如果真的不管军队,恐怕真的是一个好官。但是那天,他和无数平民士绅冲出城,看到的那一幕,绝不是一个能够组织复垦的“好官”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可是完完全全的一场虐杀,完全没有半点朝廷命官对于本地乡民的情面,几乎所有人都被当成了乱党。而孙正然,那个一眼就能看出的一身华丽铠甲的老将,像是阎罗恶鬼一般,挥舞着武器,疯狂地在人群中扫荡着。

“却说这孙正然,手擎一杆丈八亮银枪,座下青鬃白狻猊,高喝一声,挺枪朝那倭将刺去,而就在此时,倭人中杀出一员高大猛将,人称鬼山田,纵马冲向孙正然。这孙正然不慌不忙,一枪挑起面前那倭将,右手擎着长枪,左手拔出佩剑,只一合就将那鬼山田连腰斩成两段,落在地上,连连哭嚎。后世有诗曰。。。”

他脑中慢慢地浮现起了做叫花子的时候,听到的孙正然的故事,现在想起来,似乎那并不是说书人的夸张说法,如果真的是他那天见到的孙正然,的确可能做出说书的讲的那种奇诡事情。

没多久,他就到了江南郡城。

赶着这个时间进城,倒也不难,因为城中各类吃食都缺得很,他这样挑着两筐蔬菜的人,一进门就有城中大世族的人来收他挑着的青菜,连筐带扁担都买走了,价格也远比平常高很多。两筐加起来也没有二十斤的青菜,居然能卖出将近一两银子。他找了家钱庄,用这一两的小银锭子换了些碎银,找了家酒馆便直接坐了下来。

脚夫、大家的仆役、车夫,酒馆中坐着许多这样的人,有的则干脆靠在柜台边,一边喝一边和旁边的人聊天。

吴大走到柜台前,靠着柜台,朝着那年轻的伙计叫了声“伙计,来碗黄酒,再来碟干果。”

“要什么干果?”那伙计转身拿了个小碗,打开酒缸,从里面舀了一筒酒,倒在碗中,摆在桌上。

没等吴大开口,只见一个白皙素净的年轻人走到台前,直接对那伙计说道“要半碟琥珀核桃。”

吴大上下打量了下这年轻人,见他衣着虽然普通,但是却器宇轩昂,看着像是何处的士绅,又像是不知哪里的官员,总之,不想是一个普通人。

“一碟吧,”吴大直击对那伙计说道“剩下半碟的钱我付。”

那人听了这话,有些惊讶,转头看向旁边的吴大,打量起这个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男人“还真是多谢这位仁兄,诶,这位兄台,我看您神色与常人不同,身形也很是硬朗,难道是军中的?”

第三十章 白龙鱼服(二)

吴大听到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虽然他并不是军人,但是身为一个“匪军”,被这样一质疑,顿时浑身发冷。不过还是撑起一抹笑,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算不算,我就是来城中卖菜的一个农人而已。”

那人微微皱起眉,随后脸上又换上一副笑容“那兄台平时估计还是有习武的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满眼都是杀机,”说着,这人从碟子里抓了一块裹着蜜糖的核桃,丢进嘴里“怎么称呼?”

那股刚刚就弥漫在全身的冷气,此刻已经侵入骨髓,吴大警觉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随口道“吴达,您怎么称呼?”

他报出自己的假名,不过说实话,吴大听起来倒更像一个假名。而面前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朝他拱拱手“吴兄,在下陈午,要不,我们去边上坐着聊?”陈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吴大也点点头,两人便端着酒和核桃,坐到旁边的座位上,陈午一坐下,便凑近吴大,压低声音“吴兄,您给我句实话,您到底是什么人?”

吴大此刻心中很是惊慌,他唯独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酒馆里碰到的普通人识破,便装傻说道“啊?我?我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农人,您,看错了吧。”

陈午咂咂嘴,摇头“您脸上刀兵很重,煞气才离,前段时间躲过了一次死劫,五年内只要有兵祸,您就能有所成就。这是我从您面相上看出来的。这样的面相,我见过有两种人,一种是将帅,或者是军中的伍长之类,这类人我看您不像。还有一种,我见过一些,不过最后下场都不太好,您知道是什么么?”

“是什么?”

“贼人,或者说,叛军,”陈午压低声音,几乎斩钉截铁地说道。而听到这话,吴大几乎想要站起身打他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既然对方已经说出他的身份,那么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对方是当初从盟县逃出来的,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看到过他的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有些什么神通,能一眼看出吴大就是个匪军头子。

“就像我之前说的,您面相上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普通农人,”陈午笑着一摊手“吴兄,您这样的绿林好汉,为什么要来城里?”

吴大四处看了看,低声说道“我来城里采风,看看最近是什么情况,准备再做做调整。”

陈午微微点头“可以啊,吴兄之前是做什么的?难道是哪里的官兵,想要逃出来自立一番事业?”

吴大笑着摆摆手“没有没有,原本无非是街头打板卖艺的,诶,您又是哪里出身?听您口音,可不像是泓州本地人。”

陈午笑笑,点了点头“的确,我原籍朔州海北郡,后来又在西山郡待了有段时间。”

“西山郡?也就是京城人士咯?”

陈午苦笑着摆摆手“不算不算,待了几年而已,”说罢,他眼中转了一轮,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吴大“说起来,吴兄的山寨在何处?在下倒是想去看看。”

吴大皱起眉来,然后苦笑道“陈午兄弟,我也不是跟你客气,说实话,咱俩一点儿都不熟,今天您突然跟我说要去看看我们山寨,您觉得我会把你当成什么人?”

“您怀疑我是官府的细作?”

“可不止,我甚至觉得您是京城的禁军都尉。”

这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禁军都尉听着吓人,实际上就是数十万禁军之中的一批人,他们多数受过专门训练,无论是识人、追踪还是武斗都十分特长。在评书中,出场多得不行,多数时候都口衔天宪,怀里带着皇帝给的小玉印之类的东西。

听了这话,陈午当即笑起来“吴兄,您可真会开玩笑,我要是禁军都尉,这泓州地界加上涟州的大小贼伙,恐怕一个都剩不下。泓州大小贼伙叛军二百余伙,最多的是前段时间被孙大人带兵剿了的送终军,有数千人,还有田庄牲畜。我知道的最小的,也有二三百人。这些贼伙的头领,许多我都见过了,不过,倒是有些人从来没见过。”

“哦?”

“比如,送终军的林得胜当家的,听说没见到他的尸首,”陈午瞄了一眼吴大“不知吴兄可否为我引荐一下?”

“这你都知道了?”

吴大此刻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眼中只有恐惧。如果说送终军的毁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的话,那林得胜逃出来的事情,又有多少人知道呢?就算有人知道林得胜没死,那他作为送终军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人物,面前这人又是怎么知道他是在林得胜手下的呢?

看着吴大的表情,陈午一拍巴掌,笑起来“猜中了!猜中了!果然,你不是普通贼伙的人,哎,你跟我说说,最近劫路上官差,帮附近的地主乡绅免了捐丁捐粮的,是不是你们?”

吴大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口中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是神仙吧。”

陈午摆摆手,笑起来“不敢当不敢当,不过会一点卦术而已,您不必害怕,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算卦的,而且,您猜我为什么对于周围的贼伙叛军,那么了解?”

吴大摇摇头。

陈午微微张开嘴,小声说道“因为,我也是同道中人啊。”

说着,陈午站起身,又吃了两块核桃,拍了拍面前的吴大的肩“告诉您一件好事,过几天,有官军护送的辎重队,从京师一路到江南郡,准备送到大运河的工地那边。这可是举世无双的好机会,不过这个机会您准备怎么抓住,就看您和林大头目了。”

“我为什么要信你?万一是官军的陷阱。。。而且,我们最近才恢复了点元气。。。”

陈午微笑着,盯着吴大,微微张开口,低声道:

“阁下,九州七十四郡,都是机会,就看您抓不抓得住了,我呀,看您,是有公侯之相的。”

第三十一章 见蛟龙于其上(一)

陈午醒了。

他躺在一座破庙里面,在这种地方睡觉,总会弄得浑身僵硬。不过很快,他拉扯了一下身体,随后皱起眉。

他看到,窗边的,他点燃的几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昨天晚上,他在每一根蜡烛上都刻了符咒,立在窗边点燃,没想到今天早上,就看到这几根蜡烛悉数熄灭。

陈午皱起眉头,目光又扫向墙角的一个布包,这一次,他发现原本应该立在那里的长条形黑布包,也不知被谁打开,上面怎么看,都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蹙眉,耳边不知何时传来了仿佛什么野兽撕咬着某些东西的声音。随后,是咀嚼声,咀嚼声伴着口水声加上吞咽声,像是小虫一般钻进了他的耳廓,听得他浑身发抖。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请您归位。”

那咀嚼声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响了起来,同时,发出了好像是谁在一边嚼东西一边说话的声音“等我吃完。”

陈午无奈地点点头,坐了下来“好,好,您先吃完。。。”

他的神情,此刻就像是一个正在伺候孩子的奶妈,不好发怒,又笑不出来,只能以一种很尴尬的表情,盘腿坐在那里,调整着呼吸。

不知何时,那咀嚼声停了,伴随着某种仿佛是舔舐嘴唇一般的声音,地砖上传来仿佛有什么动物走过的响动,随后,陈午旁边摆着的刀上面,突然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刀镡处,出现了一个狰狞而又看起来过于真实的兽首。

陈午站起身,把那把关外造型的长刀用黑布重新裹起来。然后走到墙角自己的行囊边上,从里面摸了两把,找出了两个不大的印章。

两个印章的顶部,都是石兽的样子,不过两者区别还是很大的,一个是正在飞翔的不知什么鸟类的外形,还有一个是蹲着的石狮子的样子。

“那边怎么样了?”陈午对着那两个印章低声问道。

“那个叫吴大的,的确是有才能,”那两个印章中传来了低语般的声音“周围的匪伙都被集结在一起,准备动手了。”

陈午点点头“不错,那是好事,证明我没看错人。”

说着,陈午站起身,把行礼背起来,把黑色的布包背在身后,推开破庙的大门,直接走了出去。

破庙的所在,是一处旷野之中,一眼就能看到远处的江南郡郡城城墙,而出了破庙的门,陈午又一如既往地看到了破庙院子里熟悉的景色。

遍布满地的干枯尸骨,从地砖缝隙中探出的大量杂草,还有被扒光了树皮的书和屋檐之间的巨大蜘蛛网。这里看上去就像深山老林中无人上香参拜的古寺一般,但是实际上,这里距离江南郡郡城也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路程。

“你们等我一下。”陈午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把那几件骨骸捡起来,在院子里找了处还算好挖的土地,然后用不知哪里找到的一把铁锹,挖了个不大的小坑,把骨骸放进去,然后又埋了起来。

“埋起来,有什么意义么?”那个黑布包里传来了冰冷的声音“人都是要死的,把每一坨腐肉,每一块骨头埋起来,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吧,而且,这些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是谁,你埋了,也不会有人来纪念他们。”

陈午朝着那个小土丘一拜,随后叹了口气“我会记得的,他们因为恶政而死。天下固然有千万因恶政而死的人,而他们让我看到了他们的骨骸,我便会收敛他们,然后为他们一哭。”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陈午叹了口气,站起身“只不过,泪总会变成火的,走吧,我们去看看我所点起的第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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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运送徭役的车队在西江郡被劫之后,各地都开始派出郡兵来护送这些来自京师的车队。而这一次,京师的马车前往江南郡的大运河工地,所以江南郡派出了数百名郡兵来护送这批用于工地的辎重。

江南郡的郡兵不比那些完全从新兵营里拉来充数的兵丁,他们身着铁甲,排着整齐的阵列护在辎重大车的两侧。他们一手持盾,一手持武器,而骑着马的尉官们双眼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山林。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说话,因为可能就仅仅是听漏了一个声音,他们就会少一个反应的时间,而缺少这样电光火石的一瞬,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领头的小校四处扫视了一圈,回头高声道“招子都放明亮点儿,出了这片林子就是郡城了!别到这个时候出差错!”

实际上不用小校说,他们也知道。之前运壮丁的车队被袭击,虽然朝廷那边不太在意,因为不过是十几个兵丁的命而已,但是江南郡这边却紧张得不行。毕竟,江南郡是大运河开凿在朝中最为有力的支持者的老家,也就是安太师的老家。如果在江南郡地界频频出事,导致运河开凿不顺利,他江南守耿易明,可能很快就会被调动到边关远州,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客死他乡了。

耿易明向江南郡的郡司马施压,而郡司马向郡兵的几个小校施压,小校又向尉官和伍长之类的人施压,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虽然他们足够警惕了,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已经走到了一群土匪的包围圈中间这件事。

天色不晴,云层覆满了天空,让周围看起来愈发昏暗。而突如其来的一阵阵阴风,则像是挑动着他们的神经一般,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扫视着周围的树丛,而被风不断吹动的树丛,则仿佛没有半点停止的意思。

云层翻滚着,雨滴从天上落了下来,就像箭矢从树丛中飞出,窜向他们一般。

“有敌袭!做战斗准备!”

领头的小校大声喊叫着,而下一秒他的喉咙就被箭矢射穿,翻涌出来的鲜血,喷在地上。当那个身体倒在地上的时候,士兵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举起了大盾组成阵型,护住身体。

但是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从林中射出的暗箭射中他们的身体,虽然部分甲胄挡住了关键部位,但是毕竟他们不是禁军那样的部队,没有全身甲胄这种待遇。

“稳住!稳住!”伍长和尉官们像是疯了一般喊起来,受到伏击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部队本身乱起来,单论装备和训练,他们对普通的土匪叛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只要能够稳住军心,就必然能平安地走出这片森林。

很快,林中射出的箭雨,停了下来。

虽然箭雨停了下来,但是这直接导致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拉车的马被乱箭射杀,基本上所有大车,要么干脆侧翻在路边,要么瘫痪在原地。部队中的几位军官在大盾的掩护下,凑到了一起。

“怎么办?”

几个人都摇摇头,他们也不知道此刻应该怎么办。潜藏在林子里的敌人少说也有数千,刚刚那个数量的箭雨,绝不是几百人的小匪帮能够放出来的。

“我们这样,先派人去郡城搬救兵,剩下的人守在这里,我谅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进攻。”

“说的轻巧,怎么派人去?现在马都已经被射死了,派的人少路上就没了命,派的人多了,大车就守不住,”其中一个小校叹了口气“这样,我们先守一晚。原定我们今天下午就能到郡城,我们到晚了,郡城那边肯定也知道我们这边出了变故,会有人来接应的。”

第三十一章 见蛟龙于其上(二)

“好,那就这样,我们在这里守上一段时间吧。”

草丛里的吴大看着官军就这样整顿了下来,不禁心中有些焦急,他是准备带着这些匪帮头领干一票的,匪帮的这群人愿意出人出力也是因为相信他们的确能赚一笔,但是如果就这么拖下去,等到城里的官兵意识到不对了,他们就会血本无归。

吴大猫着身子转身往后跑了几步,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棚子,里面坐着十多个大小匪伙的头目还有林得胜。

“几位,官军似乎是准备死守等支援,等他们支援到了就是血本无归,我想下令总攻。”

几个匪首彼此看了看对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都是被吴大忽悠过来的,而且林得胜手下,现在还有慢慢收拢起的三四百人,在匪伙中现在也算是大头。他们号召,果然还是有些作用的。

但是很多匪首想的生意,都是那种打劫买路财,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的打劫。他们唯独没想到,吴大会想着劫官府的东西,不过说起来,他们仔细想想林得胜到底是什么人,也知道了,毕竟他们是当初能占据县城的人,必然是一定横下一条心跟官府干到底了。

吴大看着几个匪首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最终叹了口气“动手了,各位当家的,不愿意的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几位当家的许多也都不敢说些什么,林得胜和他们几个都是头上有悬赏的人,如果他们真的选择离开的话,恐怕这群人转手就会不顾江湖道义把离开的人卖了。

吴大看这些人都没有反应,他微微点头,望向帐篷旁边拎着斧头的沈益,这段时间,沈益练得强壮了不少,看起来已经不是当初书生的样子“沈兄弟,照顾好各位,我去去就来。”

吴大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回到前线,拎起手头的一把铁锤和一面小盾,高喊一声“兄弟们上!干翻这群官府的畜生!为盟县的父老报仇!”说着,他一个人直接冲了上去,而藏在树丛里的匪帮们,也都纷纷拔出武器,高喊着冲了上去。

在泓州,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送终军的事情,但是绝对所有人都知道盟县到底发生了什么。官府连同城中的士绅平民一起杀了大半这件事情,传遍了整个泓州。城里人可能还好,他们这样的绿林人,是最难以接受这种事情的,更何况,很多人在盟县还有兄弟朋友之类的。

怒火伴着杀意,杂糅在一起,两边加起来至少有两千多人的匪帮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涌向车队。

官军看到从林中冲出的服装各异外形可怖的人,着实吓了一跳,但也不甘示弱,直接和匪军焦灼地战在一起。但是实际上,在这样突然降下的雨之下,官军很难发挥出他们“纪律严明”的优势来,许多个小队被数量巨大的匪军分割包围,只能各自为战。

双方就这样的黏在一起,匪军难以突破官军的盾墙,官军也很难从这种包围之间打开局面。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一个提着关外样式长刀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战场上。

他周身缭绕着某种不祥的黑气,在愈渐暴烈的大雨中,这个男人走到官军的盾墙前,拔刀轻轻一挥,只见一阵凝练的黑雾扫过盾墙,一瞬间便将盾墙和组成盾墙的士兵们斩成三段。

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击,显然让官军慌了神,他们看到攻击的来源,那仿佛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物。

它看上去像是个野兽,但是却又像是传说中最为可怖的妖怪,庞大的身体无比纤细,上身如同一套人的肋骨加上脊骨,而肩部向外延伸出两双手臂,小的那双高高地举着,向正前方展开着手掌,而那手掌中心,是一簇各式各样的眼球。

而那双巨大的手臂上,泛着一股内脏一般的黑红色彩。它的身上没有多少填充骨骼的血肉,仿佛整个就是一副巨大的骨架,而这个骨架表面的黑红色,仿佛是被数百乃至数千生灵的血液涂成的一般。

它看上去并不是多么有力的下肢支撑着它慢慢站起,十数条尾巴上支棱出来的手臂同样撑着地面,这个怪物站了起来。

这时,官军这群人才算看清楚了它的头部。

那是无数失去了眼睛的脸,而这些脸,却没有构成这个怪物的脸,而是围绕着它的“脸”生长着。这个怪物的脸,是一个空洞,一个黑色的,一眼望去仿佛看不到边际的空洞。

它扑向了官军,像是一只黑熊一般在人群中挥舞着它的爪子,黑雾带起一阵阵血风。那些匪众,并不能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有一层薄雾,似乎有意地隔在这怪物的杀戮场和匪众们的黄金梦之间,不让他们一窥这里的真实,但是每一个官军,都能看到,队伍最前列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开始抓住呆愣在地上的官军,塞进它脸上的空洞之中,而伴随着这样的行为,那怪物背上仿佛羽翼的骨骼一般的结构之间,似乎正在慢慢被一种暗红色填满,骨骼之间撑起了巨大的红色骨膜。它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它游弋在战场之上,看到那些匪军久攻不下的方阵,便一爪将其破开,随后又飞去别处。它的飞翔并不像是在飞,倒不如说是那双骨翼拖拽着他向上。

官军们毕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存在,他们凝视着天空中的怪物,呆愣地立在那里,而后,被周围的义军用棍棒和刀剑淹没。其中有幸运者仰头望向那怪物,痴痴地凝视了片刻,却见那怪物的手掌朝他转过来,上面一簇数十颗各异的眼球,向他回以最为张狂的凝视。

他无法理解,他们无法理解,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空中的那个巨大存在又是什么,它脸上空洞周围的那些人脸上的嘴发出凄惨的哭嚎声,不断地锥刺着他们的魂灵,仿佛要把三魂七魄生生扯出来一般。

结束了。

不是这次袭击本身结束了,匪军的杀戮仍在继续。而是那些守卫着大车的官军们,自己告诉他们自己,结束了。

他们自己告诉他们自己:我们没有胜算。面前的怪物,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东西?还是他们仅仅在做一个长达一个人一生的梦?如果它本不存在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说明他们疯了。而如果这是梦境的话,那他们,需要醒来。

一把把兵刃,在手的控制下,刺入了他们主人的喉咙。

他们想要醒过来。

吴大亲眼见证了那些官军一个个自杀,倒在地上,还有的呆愣在那里放弃了一切反抗。他隐约间觉得,这似乎和刚刚出现在队列前端的黑雾有些什么关系,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件事并不重要,他用手中的铁锤抡倒几个挡在面前的官军,冲到车上,掀起上面的油布,看到上面的箱子和桶子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字。

“哪有他妈的识字的,来给咱认认这是啥?!”他大吼一声,旁边一个年轻人几步冲到他旁边“吴头领,咋了?”

“你认认这箱子上都是啥。”

那年轻人一眼扫过去,说道“吴头领,这些辎重一般都应该有一个管事儿的,手里会有一个账本一样的东西,会说里面是什么的。”

吴大扫视一圈,发现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许多官军选择了自杀,而还有不少是被匪军所淹没,他大喊一声“先清理战场!去一个人给几位大头领报捷!”说着,跳下大车,双眼搜索着周围穿着体面的官军。

最终,他在车底,找到了一个人,一个官军小校,此刻已经用一把小刀抹了脖子。而他的怀里,露出一个小簿子的边缘。

他把小簿子扯出来,回头便看到林中许多人拎着一条扁担,大概也明白了几位大头领的意思,便扯开嗓子大喊“有扁担的准备把车搬空!没有的清理战场!”

第三十二章 海市何地(一)

庄赦在练习潜水。

他当然不是真的在潜水,西山郡出身的他,从小连河都没下过几次,怎么可能去海里练习潜水?他是在练习那种,被姜小幺称之为潜水的某种能力。

屏息,睁开眼。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微微有些扭曲、被覆上了一层深蓝色彩的水底。不过他眼前的深蓝,远远没有姜小幺那天展现给他的深蓝深邃。

被覆盖上了这层深蓝水纹的一切,都变得慢了起来,慢得让他无法忍受。他想举起手,却发现自己手的移动速度慢如龟爬。

在屏息的时间,不能攻击,不能逃跑,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唯一能够正常进行的,是想和看。既然如此,他也便明白了这个所谓能力该如何使用,规划、观察、做出决定。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求这片深海的真相的时候,他被不知是谁打断了。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潜水会被人打断。

就像是被谁抓住了领口,用力地一拎,他被从水底整个拎了出来。他回头一看,发现姜小幺此刻站在他的背后,手从背后抓着他的衣物。

“不要潜得太深。”

姜小幺简单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而庄赦则回头看着她。姜小幺身上藏着的谜,不比云陟明少任何一点。

“小幺,我想问你,”庄赦带着姜小幺,院子里的角落“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关于螭晵、关于大海、还有古岱国,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姜小幺轻轻地用手指戳着庄赦的肋下“你问这个谁知道啊。。。我知道的一切,也都是梦中零散的神谕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知识,比如深潜。”

“为什么?为什么深潜是危险的?”庄赦看着姜小幺灰白色的双眼,里面像是有无数白雾在慢慢流转一般。

“潜入海中、潜入海中,就像渔夫和采珠女一样,在大海之中,人们可以探求财富,但是稍有不慎,它便会将你吞噬,”姜小幺像是在念诵什么祷词一样低声说道“梦醒之后,你拥有了一片宁静的海,但是一切深海之下,都藏着一盏灯火,就像海中闪光的金块。”

“海中的金块,是危险的么?”

“或许吧,因为直到现在,深潜到灯火的地方的人,都没回来过。”

“诶?除了我以外,你还知道别的能够‘潜水’的人么?”姜小幺的话让他有些意外,如果姜小幺知道其他的深潜到海中的人的话,那也就可能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和螭晵有关的消息。

“我知道,但是那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姜小幺慢悠悠地说着“我在我人生的第一次深潜中,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的尸骨,如果你有一日能够潜到我所潜到过的地方,估计,也能见到他们吧。”

庄赦看着姜小幺,这个女孩带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海,一片黑蓝色的深海。他隐约间想起,之前的梦境中周围出现的尸骨。

“你现在已经醒了,告诉你远离大海也没有意义,”姜小幺从怀里抓了一小把药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不过,无论如何,都不要去追溯那深海中的灯火,记住这一点,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哦。”

庄赦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在深潜这件事上,姜小幺的确比他的经历丰富得多,听她说的,总没有什么坏处就是。

他坐在磨盘上,把思绪从深潜拉回到他要查的事情上。这几天在东海居士的书房里,收获颇丰,对螭晵——这个深海中的神明有了一定程度的认知。

螭晵,原本是古岱国的地方神明,在古帝统一九州之战之后,成为了所谓的“龙子”也就是泰丕的孩子。父弱子强,父强子弱,每当泰丕衰落,螭晵就会作乱海滨。根据清本居士的调查,目前有据可考的几乎每一次岱州大水,都和螭晵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关系。

如果说清本的意思是让他修复封印,镇压螭晵,那这件事实际上也不是很复杂,只需要潜入到清本当年到的摆放石像的地方,把石像修复了便好,这几天,东海居士和小童也一直在制作一个木像,准备先将螭晵镇压,随后等人手足够,再把石像运过去。

但是镇压螭晵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庄赦发现了一本清本官正的手稿。

手稿本身的内容并不是任何人能够阅读的,上面的内容,是一堆排列散乱的字,组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形成任何完整的句子。庄赦能够发现,这似乎是一种朝廷常用的,给那些不甚重要的信息使用的暗码,只要找到暗码本,马上就能知道这手稿上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确询问了东海居士,清本官正是否说这里的某本书很重要或是某本书上面有什么特殊的记号,但是没有,这里的书籍多数都是直接搬过来的,里面没有任何特殊的记号。

此外,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乡野村言了,比如所谓的九龙子传说。

据说,在古帝诞生之前,龙神泰丕生下九个孩子,分别执掌九州。但是当泰丕与古帝结盟之后,这九个孩子反而发起了叛乱,古帝和泰丕便合力剿除平定他们的叛乱。

这段毫无疑问就是在映射古帝统一九州之战,而九龙子中,目前唯一一个确有其事的,可能也就是岱州的螭晵。九龙子的故事被很多评书艺人借题发挥,甚至出现了所谓“九龙子得三为王得五称帝”的说法。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显然都是空穴来风,如果九龙子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保人称王称帝,那史书中为何没有半点相关的记载?

不过这些有关九龙子的故事的确是不错的消遣,这让他有点好奇,如果螭晵在某个话本里被人“收复”,那艺人和作者会如何编排这个在传说中堪比仙山圣岳大小的“龙子”。

思索了一会儿,他便不太在意这件事了,毕竟现在的要务,是搞清螭晵封印的位置,究竟应该在那里把木雕摆下去。

根据东海居士所言,螭晵就潜藏在谢丫村外面的那片海中,而谢丫村里,在他们来的时候,全是那种诡异的鳞皮怪物。而当东海居士在这个山头住了两个月时间之后,居然发现,谢丫村里又住进去了普通人,这让东海居士有些意外。但是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发现这些住进去的渔民也都是普通人,发现这里没人住了便住了进去。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去谢丫村跟村民们好好沟通一下,然后找到木雕应该陈列的地方。

庄赦这样想着,突然,姜小幺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股子诡异的变化,她开始嗅着空气中的气味,虽然庄赦什么也没闻到,但是姜小幺的表情,却愈发凝重起来。

“庄大人,你看大海的方向,能不能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庄赦看着她的样子,多少感觉有些困惑,随后望向大海的方向,发现了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令人惊异的东西。

那是山岳,突然出现在海中的一座巨大山岳。

就像是传说中的仙山一般,伫立在大海之中。就像传说中一样,那座巨大的仙山周围,环绕着无数轻拍着羽翼的飞鸟和一圈圈的祥云,而庄赦却从那仙山之中,感觉到了一丝可怖的不祥气息。

旁边的姜小幺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看到什么东西了么?”

“看到了,一座。。。山。”

姜小幺并没有进一步询问那到底是什么,而是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恐,跌坐在地上“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出事了?”她抓着庄赦的衣领“告诉我庄大人!告诉我!”

“今天是。。。七月十三。。。”庄赦看着姜小幺异常的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马上算出了这一天的日子。

“潮水呢?”

“戌时三刻满潮,明日寅时干潮。”

姜小幺把口中的所有的药渣都吐在地上,闭上眼望着天“就是今天了,今天就要去!今天不去就完了!就完了!”说完,姜小幺嘴里突然发出吐泡泡一样的声音,听起来就和林子里那些鳞皮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小童也跑了过来,凑到庄赦身边“庄大人,师父找您。”

第三十二章 海市何地(二)

庄赦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恐怕要出什么大事,他急忙跟着小童跑到了地下,一下来,便看到东海居士疯了一样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看到庄赦,便急忙抓起自己桌上的一堆手稿,塞到了庄赦的怀中“庄大人!残月!残月就要升起来了!快走!你快走!”

“啊?残月?那是什么?居士,要不然我们把你送到东海郡城再。。。”

“不!不可能的!”东海居士大声地喊道“他们会追上我!他们会找到我!他们会把我欠在那里的这条命又索要回去!”

看着突然歇斯底里的东海居士,庄赦急忙凑过去“那我们把你送到郡城不是更好。”

“不,不。不!无论我到哪里,他们都会追上来的!”居士将手中的手稿悉数扬向庄赦“没有用的!你们要去!要快去!去到那腐坏和神圣的根源!去到那里,将残月降下!”

看着几乎疯癫的东海居士,庄赦也呆愣着,旁边的小童慢慢地将手稿拾起来,交到庄赦手里。

东海居士颤抖着,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庄赦,仿佛血液要从他的喉咙、双眼、耳朵还有鼻孔中一同涌出来一般。但是很快,他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浑身颤抖起来,瘫坐在椅子上,口中不断地念叨着什么听不清的东西。

就在某一个瞬间,他仿佛醒了过来一般,看着面前的庄赦还有他手中的手稿,叹了口气,用仿佛是从口中挤出空气一般的声音道“庄大人,这是我人生中最后能给你留下的东西,”说着,他微微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了那裸露在外的心脏。

庄赦能够看到,那原本应该是泛着健康的红光的心脏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色彩,心脏的下半部分像是结霜一般覆着一层白色的冰晶,而它本应持续不停的跳动也变得沉重而缓慢起来,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了一般。

“快走吧,你快走,庄大人,”东海居士,转着自己的椅子,又朝向桌子那边,点燃了香炉里的什么东西“他们就要来了,你们,走吧,带着这个孩子一起走,她没必要为我陪葬。”

庄赦皱起眉,看着东海居士那副难以动摇的样子,最终还是点点头“这样,居士,我们把食物给您端到下面来,然后从外面把这里锁上,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完,再回来把您救出去!”

东海居士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去吧,快去吧,对了,庄大人,您身边带了几个人?”

“闫文匡闫大人给我派了一位随从,有一位是东海郡本地的巫祝,还有一位是我在京城的朋友,一共四个人,算上您这位小童,就是五个人了。”

听了这话,东海居士微微地皱起眉,但是想要思考出些什么,却得不出结果,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叹了口气“去吧,你们快走,快离开。。。等他们来了,就走不了了。”

老人看着饭食一盘盘地摆在自己的面前,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熏香味道,他的精神就像是深冬的水一般,流淌得愈发缓慢。他听着脚步声慢慢地离开了,听着锁舌弹出的声音,又听着石门慢慢合上的声音。

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破碎不堪了。

先不说已经失去的双腿,就连他残存的部分,都难以运动,手指像是在三九严寒之中暴露了数个时辰一般,动弹不得。而他也开始渐渐地,难以移动他的身体,无论是眼球、还是舌头,亦或是别的什么部分,都变得像是没上油的车轴一般,随时仿佛都在发出吱嘎声一般。

他听见了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敲鼓一般在他耳边鸣响,他知道,他们来了,那些始终在他梦境中萦绕不去的,来索命的那些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存在来了。

熏香的味道愈发浓重起来,但是效用,却像是一瓢浇到冬天雪地上的热水一般,慢慢地变冷,然后与冬日的一切一同封冻起来。

那股熏香带来的无畏,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就像勇气如潮水般褪去,剩下嶙峋的怪石一般,他的心中,也只剩下恐惧。

那一晚的回忆,像是在一阵阵雷鸣中,闪烁着,又抓住了他的喉咙。

庞大的如同山岳般的不知是什么的存在,从天而降,将他们染红的血雨,他依稀还记得自己身上挂着的那些内脏块和肢体的残片,在那时,他已经无暇辨认那些到底是什么,而理智的帷幕适时地降下,让他昏厥了过去,而直至今日,他才想起来。

他才想起来,自己凑到海面的边缘,向大海深处望去,看到的那轮海中的月,那个水底的,巨大的,泛着黄色可怖光芒的眼睛。

他想要在此刻,把那天晚上他在那轮号哭着的黄色月亮之下看到的一切都写个明明白白,因为他知道,既然庄赦说了,他们就会回来,只要他们有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就能看到他写下的东西,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怖存在。

但是他做不到。

握住笔的手,不受控制一般地在面前的纸上涂画着,而留在纸上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圆,而那个圆中,仿佛呈现出的,是那晚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将那张纸粗暴地团起来,丢在一边,然后又开始在面前的大纸上尝试着书写些什么,但是又只能留下一个巨大的圆。

他将笔撅断,咬开自己的手指,想要在空白的纸面上留下血书,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最终只能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图画。一个可以辨认的文字,都没有。

他听见了,外面的咚咚声愈发洪亮,他右眼处仿佛有一双手要扒开他缝合上的眼皮,从里面钻出来一般。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挠起右眼处的伤口,他仿佛看见一条条白色的小虫从他右眼裂开的缝隙间涌了出来,落在面前的纸面上,疯狂地扭动着身躯。

突然,一股寒意从他的背后涌来,撞击声,消失了。

他颤抖着,听着那个慢慢接近他的脚步声,听着那个声音慢慢地贴近自己,贴到自己的后背。

寒意,从他的腰际,窜上了他的脖颈。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开始变成青紫色,胃里仿佛有什么似的挠抓着他的胸口,顺着他的喉咙攀附直上。

周围的烛火,在那一瞬间,灭了,而黑暗则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包裹起来,淹没在未知的恐惧之中。他仿佛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咕噜咕噜”般的声响,又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散发着寒冷气息的怪物,舔舐着他的后背。

“来了,他们来了。”

第三十三章 见怪物皆曰神(一)

她趟在齐腰深的不知是什么粘稠的东西之中,脚下似乎是什么硌人的硬块,面前,则是一片漆黑。

她朝前走着,不断地迈着步子。仿佛前面闪烁着一种蓝绿色的微光,她不断地朝前迈步,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她看到了那蓝绿色的光的源头。那是天空中的一个巨大的蓝绿色光球,那色彩就像是苍蝇绿色的腹部,又像是大海深邃的黑蓝。

而周围的一切,都是鲜红色的。

鲜红色的叶子,鲜红色的树干,鲜红色的云,鲜红色的天空,鲜红色的漂浮着的不知什么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是鲜红色的,包括没过她的腰的粘稠液体,粘稠得像是刚刚流出的血。

她看着天空中的那轮蓝绿色太阳,呆愣着,那巨大的蓝绿色光球在天空中慢慢蠕动着,播撒着某种令人不适的光芒。

她呆愣在那里。蓝绿色的光,鲜红色的光,仿佛一同缠绕上她的身体。她想要漂起来,想要从这片鲜红色的泥沼中,脱离出来,而这片泥沼,则不断地把她向下拖拽。蓝绿色的光芒像是一条条小虫一样钻进她的头皮,而鲜红色的沼泽则顺着她的毛孔攀附进了她的脖颈,似乎在撕扯着她不甚清明的脑子。

就在这时,她隐约间听到一个声音。

“值得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她的头脑在一瞬间清灵起来,她垂下双手,任由泥沼中的一切拖拽着她,把她拖向更深处,浑浊的污泥,顿时淹没了她,却没有淹没她的意识。

“你为了这一切,杀了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不记得了?”

“你会记得么?你杀了多少人?”

她朝着那个虚空中木柴摩擦一般的干瘪声音说道,而那个声音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算开口。

“你把我拖到这里有什么意义么?我的路已经定下,你阻止不了我。”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阻止你呢?我的小公主。”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愤怒涌进了她的脑海之中,她张开嘴,奋力地吼叫着“你敢这么叫我?!”

“我知道你想舍弃他的血脉,但是你无法从你的血中把他的血沥除出去,他是你的一部分,即使你想要复仇,也不能忘掉这一点。”

“我知道!”她朝着一片漆黑的虚空之中怒吼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我都会毁灭他过去的一切,即使他死了。。。”

“我接受你的愤怒,但是却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声音,像是什么小虫抓挠着她的脊背“为什么他杀了她,你会想要会去杀了他?即便他死了,你也想要把他的一切摧毁。”

她语塞了,因为复仇这件事,就像是铭刻在骨子里的一个执念,她只想毁灭。但是此刻,如果问她为什么,她不知道。

她呆愣着,慢慢地向下沉,但是愈是向下沉,那个声音,那个场景,那个气味,就愈发地清晰,仿佛是正在将过往的所有记忆重新呕吐出来,一点点看着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似的。

金属切断些什么的声音,歇斯底里的黄袍男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无穷无尽的一拥而上的诡异存在。

那是她所记得的一切,那是她过往的一切,沉浸在着一切中,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她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一半,自悲伤之中,沉入了愤怒之中。鲜红色变成了黑红色,她的血仿佛在沸腾,撕扯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醒了,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她想起了这里是哪,东海居士的竹庐之中。

她坐起身,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周围,那些窥视着她的鲜红色眼睛,她和那些大小各异的眼睛对视着,耳边又不知何时响起了那种难以听清的低语声,不过她早就已经学会了假装听不到那些声音。

“云姐姐,你没睡好么?”

她看到了旁边坐着的姜小幺,也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看到了匆匆忙忙走出地下室的庄赦“怎么了?”

“要出事,我们得尽快走。”庄赦极其粗糙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而云陟明自然也知道大体可能会发生什么,坐起身,简单地把头发盘好,拿着自己的行李走到了屋外。

她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庄赦急急忙忙地带着众人朝谢丫村的方向走去。而她也凑到庄赦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突然急匆匆的?”

“小幺和居士都说不对劲,感觉马上要出事了,你能感受到什么么?云姑娘。”

云陟明微微皱眉,她没想到突然会出这么一回事儿,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周围,果然看到黑猫就在她旁边,黑猫飞速地跟着他们的脚步,看到云陟明望向它,似乎是朝着云陟明微微眨了眨眼。

她皱起眉,全身上下忽地一紧,一股潮湿阴冷的感觉贴着她的后背,像是一条蛇慢慢地攀附而上一般,缠绕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有些难以呼吸。而一直在她耳边环绕着的,那种难以听清的低语声,此刻也变成了某种低沉的,仿佛是被捂着嘴发出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她直接说道“不过,周围的确出现了异象。”

“你看到了什么?”庄赦急忙问道。

“没看到什么,只是感觉,感觉不太对,”云陟明看着小道两侧的森林,仿佛看到里面有无数灰蓝色的影子在闪烁,便从腰后拔出了那把白玉的短剑“两边有人在跟着我们,可能要见血。”

孙盘听了她的话,也单手握住刀柄,用身体护住姜小幺,眼神朝着两侧的密林飘去。

就在跑到某个转弯的地方的时候,她隐约间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感觉,仿佛一股劲风从右侧袭来,急忙大喊“小心!”

喊完,她矮下身子,朝前滑了两米,刚好看到一根绳子系着一个一人大小的巨大布袋从树丛中荡了出来,上面滴着无数暗绿色的汁液,里面散发着一种腐草与腐肉混合在一起的恶臭。

那暗绿色的浑浊的草汁滴在地上,接触到了长在路上的杂草,那杂草登时变成了焦黄色,而草丛中的几个人影也都杀了出来。

孙盘当机立断,一刀斩断了那悬挂着的布袋顶上的绳子,布袋落在地上,几人马上便看到了,云陟明面前的那些怪物。

“一共有七个,三个拿矛四个拿钩刀!”庄赦大喊一声,端起短弩直接朝前一射。

那尖锐的弩箭刺进其中一个人的胸口,涌出了红黑色的血液,那人全身颤抖,随后倒在地上。

云陟明扫视起面前的几人,都是一身灰蓝色的鳞皮,身高差不多到常人的下巴左右,头部丑陋得像是某种蛤蟆或是鱼和人头的结合一般。

她朝后退了两步,那布袋上的绿色汁液沾到了她的裤脚,顿时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脚下突然的剧痛让她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勉强撑着没有昏倒的她,却脚下一陡,径直朝前倒了过去,仿佛是迎着那几个类人的怪物的钩刀而去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庄赦和孙盘都几乎喊了出来,两人和云陟明之间隔着一个布袋,他们自然不可能在那一瞬之间冲过去拉住云陟明,而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云陟明的胸口迎上那几把闪着光的钩刀。

就在那刀刃刚刚刺入云陟明的胸口,被肋骨和胸骨挡住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见怪物皆曰神(二)

周围的一切变成了血红色,红色的叶子、红色的树干、红色的天空、红色的云,红色的一切,只有一个东西,不是红色的。

天空中闪烁着的,蓝绿色光球。

庄赦一行人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入梦一般,双眼变得迷离起来,似乎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而面前的几个鳞皮人,完全动弹不得,呆愣着站在那里,不知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无法动弹还是单纯地动不了。他们不像庄赦,眼神仍然是“醒着”的,而在那浑浊的十二只眼睛中,恐惧的大海如同骤雨狂风般翻涌着。

朝前倾倒着,几乎跌在鳞皮人钩刀上的云陟明朝后一仰,以一种极为吊诡的角度向后倾,正常地又立在了地上,而她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不知是被周围的红色染上,还是有些发热,她的脸庞仿佛有些泛红。眼神虽然凝视着面前的几个鳞皮人,但是却变得格外迷离,嘴角挂着一抹显然不怀好意的笑,像是个喝醉了酒的姑娘一般。

她用自己纤细的手指,插进了胸口刚刚被切开的伤口,那里的血只是微微流出了一些而已,但是她却开始用手指揉搓伤口,好像是嫌弃伤口不够大一样。她一边揉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发出一种像是诱惑,又像是痛苦的低吟声,随后将手指伸进嘴里,吮吸起来。

“各位,常言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便想了,无酒的时候,人能醉么?”说完,她“咯咯咯”地笑起来,绕着那几个不能动弹的鳞皮人转起来“答案是,当~然~能~咯~”说完,她又走回到几个鳞皮人的正面,双手手指微微抻开胸口那已经被她揉得更大的伤口。

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他们看到了此生最为骇人的景象。

一只赤红色的眼睛出现在那伤口处,但是那远不是第一个,她被红光照映着的脖子上是第二个,细腻的左颊上是第三个,而额头上,则在那一瞬之间睁开了七八只各异的红色眼睛。那些眼镜中,有只有一道横线的羊眼,也有只有一道竖线的蛇眼,还有再正常不过的人眼,这些各异的眼睛就这样在她的额头上睁开,直直地盯着这些鳞皮人,一下下地眨着。

不仅如此,地上,树叶上,空中,仿佛所有地方都被撕开了红色的裂缝,有的微微张开的裂缝间探出了同样鲜红色的利爪或是触腕,而有的则仿佛流过了什么东西的惊鸿一瞥。

他们是鳞皮人,是侍奉“神”的生命,按理说,不应该为此感到害怕。

但是事实上,他们就是为这种未知感到愈发害怕。

远处的大海中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是已知的一切,而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则是未知的一切。他们信奉深海中的神,却从未想过,除了那深海中的神以外的一切可能。

他们呆愣着,看着面前的血红,像是黑暗的死寂一般吞噬着他们残存的理智和神识,他们的鳞片仿佛正在被人生生一片片剥落下来,他们的皮肤——那层极薄的柔软鱼皮,也慢慢变得干燥开裂,像是花瓣一般掉落在地上。

他们尝试着驱动他们仿佛正在燃烧着的焦炭般的后颈,仰望天空中的蓝绿色,渐渐变得干瘪的双眼涌出了咸腥的血泪。

那是家乡的颜色。

蓝的像是海,绿的像是藻。蓝的像是鱼群,绿的像是珊瑚。

但是他们全身上下,一丝丝一片片传来的剧痛让他们知道,他们回不去了。旁边中了一发弩箭倒地的鳞皮人也未能幸免,此刻已经被剥去了所有的皮肤和鳞片。

他们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要动,却发现驱动身体像是尝试着掰断自己的骨头一般痛苦。

云陟明绕着他们,咯咯笑着,跳着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她口中不断念叨着,几个鳞皮人隐约间似乎听清了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她实际上并不是在说些什么,而是在唱歌。

“虫既鸣矣,东方明矣,彼姝清扬,欣而长兮。”

“蛙既鸣矣,东方晞矣,彼姝清婉,舞则选兮。”

“鱼既鸣矣,东方晦矣,彼姝清都,美目灼灼。”

听到这歌声,他们的身体慢慢地垮塌着,像是被暴雨不断冲刷的土房一般,无论是血肉还是意识,都在如泥土碰到巨浪一般,溃散着。而云陟明,就像是个庆祝什么宴会的小姑娘,一边唱着歌,一边跳着一种奇怪的舞步。

“在我劈开他的坟之前,没人可以拦住我,你们懂么?”这是那些鳞皮人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庄赦一行人恢复神识的时候,他们就像是站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般浑身僵硬,双腿疼痛,原本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鳞皮人,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而云陟明则像是呆愣着一般站在他们面前。

庄赦急忙跨过面前的布袋,上下打量着云陟明“云姑娘,你没事吧,我看那刀都切到你胸口了,况且。。。那几个怪人呢?”

云陟明若无其事地微笑一下“没事没事,他们几个的钩刀钝得很,我的骨头直接就给挡住了,皮肉伤,皮肉伤,继续走吧。”

孙盘一咂嘴“云姑娘,那,它们几个呢?是藏起来了?还是逃了?”

“逃了逃了,我怀里有点香灰,撒过去它们就跑了。”

孙盘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而庄赦则叹了口气“继续走吧,”随后,凑到云陟明旁边。

“你又用什么巫蛊邪术了?”

云陟明摆出一副小姑娘般委屈的样子,撅起嘴,小声道“哪有?它们就是见了香灰就跑了嘛。”

“骗鬼呢?刚刚我们出东海居士那里,不到两刻钟,日头的位置我记得清清楚楚,”庄赦也压低声音,手指轻轻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说明白点,以后彼此帮忙也方便很多。”说罢,庄赦发现云陟明的脖颈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淡淡的红色细线。

“问那么多干嘛?”云陟明小声笑骂起来“你要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一句,它们都死了,一个没剩,都死了,就这么简单。我能自保,不用你们担心。”

“也就是说香灰一说是假的,你一个人杀了六个怪人,”庄赦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做到的?更何况,那时候你几乎撞进它们怀里,它们但凡有一点点智识,都知道朝你下刀子,就算钩刀不快,也能刺穿你的喉咙和肚子吧,你说明白点儿,到底是怎么。。。”

“话真多,”云陟明小声抱怨着“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我就是你的一个普通的同行人,你不必担心我的生死,就这么简单,你为什么非要在意那么多?”

庄赦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突然涌上来的好奇心让他有些过于着急,想要知道真相,他低下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不想说我自然不方便逼你,但是云姑娘,你我也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旅伴了,一会儿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都不知道,现在你我不知根知底,怎么能肃平祸乱?或者,你最少告诉我,你回到大胤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之前说的,都不像是能驱动你走到这里,赌上性命的动机。”

“你没必要对我知根知底嘛,”云陟明叹了口气“我就是个普通人,回到大胤,也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必知道。”

第三十四章 其寝不梦(一)

他们穿过了那条从东海居士的茅庐到谢丫村的小道。

单单从外面看来,谢丫村靠近森林这边的许多建筑都带着一股被浸泡过的破败感,黑绿色的霉斑仿佛在墙壁上蠕动着。整个村子中,有许多已经倒坍的土屋,整个村子的中心,毫无疑问是一个前面带着一小片空地的一个两层小楼。

整个村子带着种不祥的破败感,但是即便是如此这样破败的村子,仍有不少人似乎正在村子中游荡着,不只是在做着些什么。

庄赦刚准备直接一路进到村子里面,却被孙盘拉住了。

“怎么了?孙兄?”

孙盘看着村子之中那些正在挪动着的人们,压低声音说道“庄大人,你看村子里的那些人,你不觉得很异常么?”

听了这话,庄赦也有些好奇,仔细地盯着那在城市中游荡的那些人,他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随后压低声音说道“怎么了,我也没看出些什么。”

“村子里的人,动作都很奇怪,”孙盘指着村子里的一个个人影“不像是正常人,没有人会以那种姿势走路,除非是。。。”

“除非是?”

“除非是生了重病,腰断了或者是腿断了的那种人,才会这么走路,”孙盘指着村子里挪动着的那些人“我在征倭的时候,有一些重伤的兄弟痊愈之后就是这个样子,而庄大人您看,这整个村子里都是类似样子的人。。。”

“小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么?”庄赦回头问东海居士的那个小徒弟,她平常就是把东海居士那里的雕像送到这个村子里卖掉。

那小童皱起眉,想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没有吧,村子里的人,很多都很正常啊。。。”

“那就奇怪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孙盘低声嘟哝着,而后面的姜小幺不知何时走到了前面。

“不奇怪,他们选择居住在这里,自然就会这样,”姜小幺抓着庄赦的衣角,轻轻地挠着自己的颈部,庄赦发现她脖子上的鳞片愈发地明显了,而姜小幺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件事“大海正在苏醒,快了,就快了。。。”

“什么快了?”

姜小幺又往嘴里塞了一小把草药,嚼起来“都快了,星星也是,大海也是,鱼也是,人也是,都快了。”

虽然对于姜小幺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庄赦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样,白天过去太显眼了,我们等到晚上再进村,确认情况。”

几人彼此对视几眼,随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在道边清理出了一处空地,接近村子里的森林中,没有半点那种可怖且令人作呕的臭气。而在这个空档的时候,孙盘也不闲着,开始在村子周围观察村子的情况以及周围的地形。

庄赦望着远处的谢丫村,如果这里就是当初清本老官正带人来的地方,那东海居士一直在山上观察着谢丫村周围的情况,也是意料之中。不过,东海居士口中所说的插着脑袋的高杆他却没看见。

就在他坐在这里观察着谢丫村的样子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大鱼是三月,大鱼之后的海水溢,是四月,而清本官正是四月来东海郡,六月回京师。也就是说,他们来的时候,海水应该已经摧毁了这个就在海边的村子。那东海居士看到的村子,又是什么?或者说,那真的是村子么?那真的是他们面前的这个谢丫村么?

如果不是,那现在面前的谢丫村,又是谁建成的?在清本把东海居士救走,又带回到茅庐的地方这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子这种东西,不是几日之间就能突然拔地而起的,首先要有人在这里聚居,随后才能慢慢地形成一个个村子。这种海边的村子多数都是渔民在居住,而在去年的大水之后,渔业颓废,按理来说渔村的重建可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根本没法把人聚在一起。

那么假定两种可能,如果这座村子是人建起来的,那么是谁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的?

如果这座村子不是人建起来的,那么究竟是谁完成了这个建设?现在住在里面的人又是什么?是人还是怪物?还是与怪物为伍的人?

如果他们要进到村子里区探查的话,这件事一定要调查仔细,否则被群起而攻的话,恐怕他们几个撑不过两刻钟。

东海郡的大水他是有所耳闻的,村子中的这些建筑,显然不可能在大水中保持完整,但是却带着一种被浸泡过的感觉。村子靠近森林一带的房子,就已经有很多满是霉斑,他无法想象靠近大海的那边究竟是什么样子,难道是大水的时候,靠近森林的这边没有被摧毁么?

的确有可能,仔细打量一下的话,他发现谢丫村远比他想象的大很多,单论大小,看起来和一般的县城差不多大小,只不过是没有城墙而已。单论规模,已经不可能称之为“村”了,被定为镇子还差不多。

而更为诡异的是,这座村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座一次性建起来的村子一般,倒像是两块不同的皮料拼接到一起一般,距离森林较近的部分多是普通的土屋,而远处,居然有一条白垩颜色的线一般,线的那边是看起来更为高耸和坚实的建筑。

庄赦坐到小童的边上,她对于这个村子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我问你小友,这谢丫村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没怎么来过,都是谢丫村里面派人来竹庐把我们雕好的佛像取走然后送到城里。”

“那你和你师父的吃喝问题怎么处理?”

“每次他们来运雕像的时候,顺便也会把米面之类的东西一起运上来,加上我们还有自己的井,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庄赦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谢丫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姜小幺不知何时凑到了他的旁边,低声说道“这村子可不是‘人的村子’哦。”

“你什么意思?说明白一点。”姜小幺这句听起来有些故弄玄虚的话,让庄赦仿佛窥见了一丝线索“不是人的村子是什么意思?”

“这边的发霉的土屋的确都是人的村子,这点没错,但是那边,那边泛着腥气的城可不是人居住的城哦,”姜小幺站起身,朝远处那白色的镇子吸着鼻子“那里面住着的是他所垂青的生命,是他的眷属,而不是在地上行走的贱类。”

“你是说,那里面住的是刚刚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种怪人?”

“是,又不全是,”姜小幺摇晃着脑袋“不过如果你们今晚要进去看看的话,肯定就会知道它们长得什么样子了,不是么?”

庄赦看着姜小幺那副样子,她显然不准备把话说透,当然,她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东海郡城里的小姑娘,可能也不知道眷属到底还有什么。

众人中最不紧张的,莫过于云陟明,她刚刚路上遇袭,胸口被扎了一刀,结果现在摆出一副这一切都给跟她没什么关系的样子,斜倚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眼神迷离,像是刚刚醒来或是即将睡去一般。

庄赦叹了口气,现在的时间也不知干些什么好,只能先拿出包里的干粮,掰成几块分给身边的三个小姑娘,随后呆愣着,望着远处的谢丫村和平静的海面。刚刚那个突然出现的巨大的“仙山”似乎已经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而他看着这一切,顿时有一种“万物皆虚”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只是稍纵即逝。

第三十四章 其寝不梦(二)

孙盘很快就回到了众人身边,手里则是一张已经用炭笔画上了谢丫村周围的地形的不知哪来的皮料。

“庄大人,我粗略地看了下村子周围的情况,”孙盘把那张皮料在众人面前展开“村西南是一片枯林,西北是一个海那边引水,做出来的一个池子,但是那边。。。我不建议从那边走。”

“为什么?”

“池子边上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我没敢细看,”孙盘显然尝试着回忆了一下刚刚的感觉,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我们要是进去的话,要么直接从我们边上这条路直接进去,要么从西南的林子那边进去。。。”

庄赦点点头“村子里面是什么情况?”

“我绕到北边的山崖上看了眼村子里面,看不见多少人影,人多数都是在外面,也就是这边土房比较多的地方,”说罢,孙盘又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惊恐“庄大人,真的没问题么?我看靠近海那边的建筑很多都。。。情况不太妙。”

庄赦看着他微微荡漾着惊恐的表情,叹了口气“不管有没有问题,我们都得进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如果小幺的话没错的话,这里很快就会出现大难。按照书上的说法,木雕只要到了地方,至少能保东海一年无虞,等我们回了东海郡城,多雇些人手再做一尊石像送过来。。。”

他虽然说得这么完满,但是实际上他心里也没谱,石雕这东西只是在传说故事中有作用,即便石雕的确真实存在,也不能保证它必定能够“镇住”东海将近的大乱。

庄赦从清本官正存在东海居士这里的书中,得到了许多信息,但是这一切信息的源头,都是一件事,那就是“螭晵”——这个传说中的神是真的存在的,如果他根本不存在,或者这些事情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产生的,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徒劳。

他脑袋里想着这些事情,那种莫名的担忧在他胸中不断跳动着,很快便遇上了突然袭来的无穷尽的睡意,很快便消失殆尽,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庄赦站起身,旁边的孙盘和云陟明看他起身,也都把兵刃准备在手中。但是庄赦却有些担心两个小姑娘的情况,毕竟这个时候,姜小幺和小童这个年龄的孩子都该睡觉了。

他一眼看过去,姜小幺显然没什么所谓,她到了晚上,眼底闪着一种骇人的蓝色荧光,口中仍在咀嚼着那种不知是什么的药草。而小童,似乎也习惯于夜晚的漆黑,看起来也很是精神。

庄赦微微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道了句“走吧,”而后,几个人便走出空地,继续朝着谢丫村走去。

远处,东面的大海已经彻底变成了黑色,在这日头刚刚落下,月亮还未升起的时候,这周围比午夜还要黑上许多倍,太阳照来的光芒,被他们身后的小山挡住,除了村中挂起的一盏盏小油灯,周围再没有什么能够照亮周围的东西了,空中盘旋的萤火就像是闪烁着的星辰一般,虽然明亮,但却不想月亮那样能够照亮些许道路。

他们就这么摸着黑朝前前进着,在微光之下,他们姑且算一路摸到了村子的边缘,屋子里亮着灯,而窗板也被遮上了。周围的许多房子都是这样的,不过他们门口无一例外挂着一盏灯,一盏放着令人不适的橙黄色光芒的灯。

五个人借着灯光四处打量着周围,如果不看那远处高耸着的阴影,这边的确像是个普通的渔村,院子里晾着渔网和一些正在腌制的干鱼,村中的土路也是简陋不堪却还算平整,显然没怎么走过大车的样子。

庄赦看着周围这副阴暗的样子,走到旁边的那户人家门前,伸手想要拿那盏灯,却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声低吼。

“什么人?”

庄赦一惊,随后心想,这地方有人的话,就能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庄赦回应道“京师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前来办案。”

那扇门微微打开了一点,露出了一个老人的半张脸,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庄赦“你和那个清本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话,庄赦一惊,难道对方是清本官正当年在这里丧师之时的幸存者?便压低声音道“在下是清本官正的徒弟。”

“进来,进来再说。”老人打开了门,朝门外的几人招了招手,看到姜小幺的时候,表情明显不太对劲,但是也没说什么,直接把众人带到了房间中。

那是一间破败的土屋,大小不过五米见方,一进门就是土灶、桌椅,还有一些靠在墙角的用具。另外一道门后面,想必就是卧室了。

老人关好了门,回头看了看众人“你是清本的徒弟的话,他难道没告诉你不要再来这个地方了么?”

庄赦微微皱起眉“啊?没有,倒不如说,我来到这里是清本官正留下了线索,引领我到这里的。”

老人听到这话,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清本啊清本,你害人啊!”随后,又转头看向庄赦“我劝你赶紧离开,不要再往海边去了,现在天黑,你们在这里待上一晚,然后就回去吧,这片海不需要你们,这里也不需要你们。”

庄赦听了有些莫名其妙,急忙问道“老人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告诉我们,我们自然会考虑是否离开。”

“发生了什么?还能发生什么?天下大乱之前的异象!”老人低吼着“我也不是这里人,我是西陵卫小旗,清本官正丧师而还之后,便被清元官正派遣于此,你们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头,再往前,只能白白搭上你们的性命。”

就在庄赦想要开口的时候,小幺突然说话了,她微笑着,缓缓地吐出清晰的一个又一个字“他们早就不能回头了,如果他们在残月之前未能使那位息怒。。。可能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那老人拧着眉毛,双眼像是喷刀子一般盯着姜小幺,声音也有些颤抖“你说,还能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海水溢?骤雨?这些你都能逃,有什么可怕的?”

“海龙巡江。”

这四个字一出,老人、庄赦还有孙盘都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海龙巡江是什么,海水因为某些原因,直接灌入河流之中,和河水对冲导致大泛滥。承旭年间,曾经发生过一次海龙巡江,直接导致了岱州、舜州十万顷良田变成一片汪洋。九州之中,两州生灵涂炭。永泰帝急调泓州粮、朔州粮救灾,结果因为周转问题,粮食到的不及时,万里饿殍。

老人和孙盘都是康赫生人,显然记得这件事,而庄赦在钦天监的记录里也读到过类似的内容。

“海龙巡江。。。”老人蹲下颤抖起来,似乎对于姜小幺的话毫不质疑“的确有可能。。。如果是那个东西的话,到底该怎么办。。。你们如果有办法。。。”

“我们的办法也不知算不算是个办法,无非是把木雕放到该放的地方而已,”庄赦苦笑着,抬头看着老人“老人家,您是西陵卫,能帮我们个忙么?”

老人怔了一会儿,随后摇头,表情又重新变成了冷漠“不,不能,我是西陵卫,奉命监视东海情况,你们在我这里待到明早就走吧。”

第三十五章 民神异业敬而不黩(一)

“老爷子,他们到那了。”

几乎是午夜时分,清元坐在书房中,手里仍翻阅着已经完成的历法的一部分,就在这时,耳边突然想起了那个声音。

清元双眼瞄了一下梁上,随后打了个哈欠“一共几个人?”

“‘人’的话,只有三个,”那个房梁上的声音刻意地顿了一下“总共,是五位。”

“另外两位不是‘人’的,是什么角色?”清元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凉茶茶壶,自己倒了一杯,轻轻啜饮一口“不是什么鬼神精怪一类的东西吧,如果是这类的话,那恐怕。。。”

“不是,但是东海守的意思是,无论是您的计划,还是老人家的计划,都有可能被那两位。。。”

清元躺到摇椅上,眉毛几乎拧在一起,他轻轻地挠了挠鼻翼“你看看能不能和庄赦接触一下,看看那两位到底是什么角色,不过最好的情况应该还是我亲自看一眼。。。”

“你亲自看一眼估计就得动手,按照东海守的说法,一个是十几岁的孩子,看上去像是‘眷属’,还有一个,东海守也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人,可能的确需要您和她亲自见一面。”

“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无论如何都不想见你说的那位一面了,”清元苦笑道“现在九州除了东海守没出事以外,其他的几位是不是都已经遭遇不测了?”

“你让我数一下,海北守在住所被分尸,西河守失踪,江右守自杀,晏平守。。。”那个房梁上的声音念叨起来“现在不是空置岗位,而且还活着的,恐怕就只有东海守了。”

“那情况的确不太妙,等今年的历修完,我估计得亲自去看看什么情况。”清元官正叹了口气站起身“辛苦你了,西陵卫那边,没什么大事吧。”

“没事,除了你和长青真人以外基本上没人会找西陵卫办事,”那个房梁上的声音突然压低声音说道“有人来找你了,我是不是最好离开一下?”

“谁?”

“宋朔生。”

“你不用离开,他反正也知道有你这么个人,”说着清元站起身,打开门,果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院落中,望着天上那缺了一角的月亮。

清元有些意外,按理说梁上那人发现宋朔生来了,通知到他之后,至少应该还有够他走到钦天监大门的时间,但是宋朔生就这样出现在他门口的院落中。

清元笑着走到宋朔生旁边“宋大人好兴致啊,这么晚了,来钦天监赏月?”

宋朔生笑着看向旁边的清元,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个礼“清元官正,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真是好久不见上一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吧,”清元坐到一旁的石凳上,朝着石凳微微挥手“请坐,宋大人。”

宋朔生也坐了下来,手指在石桌上轻轻地叩着“清元官正,最近怎么样?我听说,明年的历已经在做了?”

“的确,现在忙得很,”清元客套地笑起来,打量起宋朔生“宋大人今年贵庚?”

“五十出头了。”

“看着不像啊,”清元笑起来“要我看,您多说也就三十七八岁吧。”

宋朔生听了大笑,拍了拍巴掌“阁下,年轻十多岁对您这样的仙家可不算什么,我记得上次回来,您是七十上下吧。。。现在。。。”

“九十二了。”

“诶对,您也不像一位九十二岁的老人,”宋朔生手中把玩着一件隐藏在阴影中,清元看不清的东西“不说这些了,谈谈正事,阁下,听说您对我们做的事情,不太满意?”

清元听到这话,表情登时阴沉了下来,长叹一口气,望着天空,喃喃道“骆英德,是个好小伙啊。。。”

听到这个名字,宋朔生登时就明白了老官正的意思,手指又开始轻叩石桌“清元官正,您要知道,清明世的很多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

“您是大掌柜,通商总使,您不做主,还有谁能做主啊?”听到这话,清元笑着追问起来“如果真有一位能代您做主,我倒还真想见见,到底是清明世的哪位?”

“您问我,大抵是全然无用的,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告诉你那个人到底是谁,”宋朔生笑着一摊手“不过,我们可以就你我之间有得谈的东西,好好聊一聊。”

“比如?”

宋朔生试探性地微微向前倾身,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比如,大胤。”

“大胤有什么好谈的?四海升平,国富民安,君明臣忠。。。”

“您自己说这些话,您自己信么?”宋朔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没记错的话,上个月您还在另外几位官正面前读您的那个灾祸小册子呢。”

“谁告诉你的?”清元笑着抿了一口凉茶,眼中精光如同一对箭矢射向了宋朔生。

宋朔生笑着摆摆手“您不必在意,人总是能从各种地方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您既然觉得大胤要不行了,那。。。”他突然顿了一下,随后拍了拍手,朗声道“请梁上君子先离开可否!?”

清元笑着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宋朔生“宋大人,您想聊的话题,不管有没有梁上君子,都不太应该聊吧。就算大胤倾颓,四方扰攘,我们也要好好做大胤的官啊。”

“说得在理,不愧是清元大人,明事理!”宋朔生急忙点头,满脸堆笑道“不过如何救大胤,倒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我倒是向让陛下试试洋枪洋炮,但是,陛下似乎兴味阑珊的样子。”

“哈哈哈!我知道!”清元突然笑了起来“圣上专注于星象占卜,等到明年太庙大祭的时候,可以再看看龟甲和通天香,看看大胤的国势。”

宋朔生听到这话,表情微微变了变,随后身体微微前倾,凑到清元耳边“老官正,卦象,你真的信么?”

“你什么意思?”清元突然变得警觉起来,他盯着宋朔生那双隐藏在微微眯着的眼缝后面的双眼。他像是一条狐狸,诱惑着他说出些什么不能说或是不该说的东西。

“正序已成,星象无吉。正序已成,星象无凶。”他像是道出了什么亘古不变的至理一般,在清元耳边低语,而清元听到这句话,则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

“这是,她告诉你的?”

“啊?她不是见谁都说这个么?”宋朔生朝后靠去,微笑着看着面前的清元“老官正,我很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我觉得您应该已经知道我怎么想的了。”

“是的,我的确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您知道,我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没什么期待,就让我这么死去,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宋朔生收起了脸上的笑,盯着清元的眼睛,像是从那双眼睛中想要挖掘出什么似的,而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笑了起来。

“您的眼睛和您的嘴,可没说出一样的东西,”宋朔生站起身,透过叶隙望着天空上的那轮黄澄的月亮“我等您的答案吧。”

“宋大人为何要等我的答案呢?您应该有很多可以得到答案的人。”

宋朔生摇摇头,看着清元“您的答案是我最为好奇的,因为,您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可能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奇怪,但是您是仙人,是仙家,”宋朔生低声道“您不是俗人,俗人怎么想,我这些年也都已经见过了,我唯独没见过,仙人怎么想。”

“哈哈哈哈哈!”清元听到这话,大笑起来“仙人,仙人?有意思,我的确有了我的答案,不过这个答案,我是不会说出来的。”

宋朔生和清元两人笑吟吟地对视着,过了半晌,宋朔生才算揉揉眼睛,摇摇头“居士,我走了,祝您顺利。”

第三十五章 民神异业敬而不黩(二)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会持续多久,可能,会持续一生吧。

李晴瘫在床上,看着孟伦正在折磨他新的“藏品”。

那是她的表妹,前几天被抄入教坊,最后毫不意外地被带到了孟伦这里。成为了他新的玩具,但是与李晴不同,李晴某种意义上,是自愿来到孟宅的,目的也是为了保全父亲和弟弟,而表妹却是被抓来的。

因此,两人的待遇也就截然不同,此刻的表妹,双眼被遮住,嘴里被塞了一块玉做的不知什么物件,被用皮带固定在脑后。

在悲鸣声中,李晴的脑子一片空白,她的双眼扫视过窗口,发现有一个影子映在窗户纸上。她看着那投在窗户上的影子,发现自己并不能识别出那个剪影的主人到底是谁,她看向孟伦,孟伦似乎刚刚结束对那个孩子的折磨,把那个孩子又用绳子捆了起来,随后两人对视,孟伦笑着搂起李晴,想要再做些什么,却看到李晴白皙纤细的胳膊指着窗户。

孟伦抬眼望向窗户那边,也看到了那个人头剪影,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跑到旁边穿好衣服打开门“谁!?”

他一开门便看到了那个站在树上的老人,在月光下,他看到那似乎是个老人,而单论轮廓的话,那个老人甚至看上去还有些熟悉。

“孟公公好兴致啊!”枝头的老人跳下来,走到孟伦的旁边。

孟伦皱起眉,凑到老人身边“清元官正,在这个时间,突然跑到别人家里,可不是什么得体的行为。”

“那还请孟公公见谅,我夜观天象,有些不得了的发现,”清元走到孟伦身后的屋子门前,把门关上“孟公公,我看了一下,您最近,有血光之灾,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告诉您这些。”

孟伦听了这话,有些好奇,他对于这种所谓血光之灾的说法,也都是半信半疑,他笑着坐在一边“老官正,血光之灾这种事情,我自己自然有解决的方法,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您这样的人物,为什么要半夜跑到我这里来告诉我这件事?”

“这个答案难道不是呼之欲出的么?您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才会把这件事告诉您,”清元笑起来“厂卫在宫中根基尚浅,完全靠您和陛下的关系,撑起您这一派,但是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你我都清楚。如果哪一天,陛下不再宠信孟公公您了,您想过什么后果么?”

孟伦听到这话,皱起眉来,老官正的意思很清晰明白,他也懂老人家什么意思。

他作为大内侍,吃得就是一口皇帝垂青的饭,但是周琢喜怒不定,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一句话把他打进万劫不复之中。而他的孩子,也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中举登科,就算中举登科,也未必能真的在朝中稳固下来。反之,不如直接依附钦天监。

钦天监中最小的官正,春官正清安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而另外几位官正,则都是长青真人的徒弟,就算是在靖元帝大规模搜捕巫蛊案相关人士的时候,钦天监和西陵也都没受到什么冲击和威胁,依附钦天监可能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清元为什么突然找他然后提出这个条件呢?

清元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找他来谈这些事情的呢?这估计,就得直接问清元了。

“老官正,您的好意,孟某谢过,不过容孟某问一句,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清元看着孟伦疑惑的眼神,笑着坐下来“那当然是因为这对我有好处了,您在圣上身边,我放心。”

清元显然话里有话,不过孟伦一时间却不敢确定清元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老人是在肯定他收下奏折,隐瞒不报的行为的话,那清元必定也包藏祸心,而如果清元的意思是他能够成为圣上的辅弼,帮皇帝做出更好的决策的话,那清元显然也不了解他和他与皇帝相处的方式。

“老官正请明示。”

“孟大人忠心不贰,您在陛下身边,想必能劝能谏,我当然放心,”清元从怀里摸出一对核桃,在手里盘起来“我虽然不通政事,但是观天象后,也知道国有不祥,国有不祥的情况下,也就需要忠臣能臣辅佐陛下,朝中浮云蔽日,全靠您拨云散雾了。”

这番马屁,对于孟伦来说很是受用。毕竟别人当面叫厂公,背后都是一句句的“阉宦”“骟种”之类的话。他虽然知道老官正就是在恭维他,但是还是心中很是喜悦,喜悦的同时,则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老官正对于朝中的事情,居然这么不了解的么?

从清元的神态和语气来看,他显然是真的觉得孟伦是大胤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一般的人物,而孟伦自己也很清楚他自己不是。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可能是老官正真的觉得他很重要了。既然如此,笼络钦天监,也就变成了再重要不过的一件事。

他双眼挤出些泪光,抓住清元的手“知我者莫过于老人家您啊!老官正,我本身也是空有一腔热血,无奈不擅读书,科举无门,最终只能做陛下的近侍,来报效朝廷!然而,朝中士大夫皆以我为寇仇,说什么阉党专权国将不国!老官正您懂我,我。。。”

“不必多说了,孟大人,”清元笑着摆摆手,一双干瘪的眼睛似乎也被孟伦蹩脚的演技打动了似的“你有这个心就好,还是烦请您在朝中多多注意,若是星象无误的话,您两年内必定有一次血光之灾。在朝中,务必谨言慎行,虽然我不问政事,但是朝中就像深海,无时无刻不在暗流涌动啊。”

孟伦急忙点头“谢老官正教诲!”

清元满足地笑起来,随后站起身,轻挥了下袖子“孟公公,今年的历法修完,我这边能闲下来,到时候,我们再好好聊一聊吧。”

说罢,他像是一阵云雾一般消失了,将孟伦一个人留在了孟府的院落中。

“你这么骗他,合适么?”

“我哪里骗他了?”清元走在回钦天监的路上,仰头看着无星的夜空“他的确可能会有血光之灾,而且单论可能性而言,这个血光之灾八成是屋里那两个姑娘造成的。”

“不是这部分,”那个阴影中的声音语气中带着股笑意“我是说,你将他成为皇帝的辅弼那部分。”

“他的确是皇帝的辅弼,而且,直到现在,做得还算不错。”

“你是指,他做的事情对你来说不错?”那个阴影中的声音笑起来“我已经快要看不懂你了,清元,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我想顺应天意,”清元看着脚下的方砖,叹了口气“仅此而已,顺应天意。”

第三十六章 旋入雷渊(二)

肃波郡,马厩。

一个壮硕的男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刚刚给马喂完草料,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叹着气,回到了边军的校场。

他找到这里的一个小校,满脸堆笑“老爷,马喂完了。”

那小校扫视了他一眼,看着这个皮肤白净,脸上刺字的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好,你去歇了罢,”说着,他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过一个花名册,往后翻了翻,递到男人面前“找自己名,签了就滚吧。”

“好好好,谢谢老爷!”男人翻着面前的花名册,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常戚。

他拿过旁边的炭笔,在上面简单地签了个名字,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把花名册递回到了小校那里。

小校朝他点点头,然后朝他挥了挥手“滚吧滚吧,”说完站起身,走到后面的官厅之中,看到另外几个小校正在玩骰子,便也坐了过去“来来来,加我一个!”

另外几个人看到他,也都笑起来,把凳子给他拉开“哎,今天的点卯完事儿了?”

“完事儿了,”小校坐下来,把花名册甩到一边“刚刚那个常戚签了名,剩下的就是夜班了。”

旁边一个看书的小校笑了一声“常戚?就那个原来是个将军那个?”

“是呗,不过咱们这边都是流刑犯,”小校随口道“哪的大人都有,看多了也就觉得没区别的,放到前几年还有什么大赦之类的,不过这位,听说。。。”

“听说怎么了?”

“听说是触怒了圣上,结果被流刑到这的,”其中一个小校苦笑道“这样的人,没想到也能跑到我们这里来。”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跑了进来“有位京师来的大人说要来找人。”

几个人都急忙站起来,只见一个身着便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手中从怀里拿出了一块腰牌“兵部员外郎郭渺,各位,我想找一个人。”

其中一个小校满脸堆笑凑到郭渺面前“郭大人,您上座,找哪位?”

“罪人常戚,藐视天威、顶撞圣上的哪位,”他扫视了一众茫然的小校“怎么,不记得么?这位应该很容易想起来吧。”

其中一位急忙堆笑着摆手“没有没有,我们没忘,就是刚刚还聊到这位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谈到这件事了。”

郭渺微微点点头“可以,那他应该在哪?我有些事情,要去见一面。”

“他,应该是在附近的客栈里,”其中一个小校说道“一般都是喂完马之后去打壶酒,喝到大半夜,然后回这边睡觉,多数他这样的人都是这样的。”

郭渺微笑点头致意“好,谢谢各位了,我这就。。。”

“老爷,我带您去吧,”其中一个小校突然站起身,非常殷勤地凑到郭渺身边“客栈不太好找,而且您估计也要在哪下榻吧,我帮您拿行李好了。”

常戚来到了客栈中,打了一葫芦烈酒,然后又要了一碟子瓜子儿。虽然他是戴罪之身,但是对于这客栈中的人来说,也是附近的“军爷”,打一壶酒一碟子瓜子基本上是不太用付钱的。

不过他作为一个“官”,到底还是给了些钱。坐在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喝着烈酒。

那种劣质酒液喝下去的一瞬间,像是被谁抽了一耳光一般,热血上头两颊滚烫。喝下去之后,常戚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无数次尝试着忘记,但是结果还是因为他的家人而痛哭流涕,无数次被店里的伙计搀扶着回到校场那边。

他的女儿已经变成了官妓,可能现在已然没了性命。家里的财产也都没了,现在他就是个废人,没人在意的,被发配的废人。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扫视了一圈,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房间里的常戚,坐到常戚面前“常戚?”

常戚看着他,点点头,酒让他的脑子有些模糊“是,您哪位?”

“兵部员外郎郭渺。”

“哦?兵部员外郎?”常戚故意拉着长声叫道“那请问,兵部的员外郎大人,找到我又有什么事情啊!”

郭渺微笑着坐了下来“我带来了孙公的意思。”

“孙公?哪个孙公?”

“孙正然。”

常戚一听这个名字,马上就清醒了过来,板起了脸“郭大人,我之前已经明确地跟孙公说了,我不会,也不可能去依附到东海派那边,如果您想跟我说这个的话,就请回吧。”

“不不不,常大人,无论是孙公还是我,都不是这个意思,”他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扇子,轻轻地摇起来“您想不想做一个死得明白一点的鬼?”

“呵,我明白你的意思,”常戚冷哼一声“不过我的死法,我觉得已经够清楚了,不就是‘藐视’圣上么?”

“不,当然不是,常大人你知道李梅臣么?”

“李梅臣?知道,户部还是吏部的来着?”

“户部侍郎李梅臣,他前段时间也被搞了,”常戚刻意顿了一下“和您一样,是三不碰,不碰东海,不碰江南,不碰阉宦。”

“哦?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有意搞我们这样的人?”常戚苦笑起来“谁啊?我倒想知道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盯上我们这些水中浮萍。”

“孟伦,陛下的近侍,”郭渺拿了点瓜子,嗑起来“东海派和江南派两大山头已经立在了这里,他想要笼络其他人,只能杀鸡儆猴。”

听到这话,常戚浑身一阵颤抖,随后又叹了口气“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女儿做了官妓,家产被抄没,功名勋位都落了一场空,现在,除了活下去,我还能做什么呢?”

“有件事,不知您听没听说,”郭渺开口道“令爱没了。”

常戚在那一瞬间激动地站起身,揪起郭渺的领子,盯着他的眼睛,喉咙中仿佛虎啸一般发出低沉的声音“谁干的?”

“在教坊里死的,本来孟伦想让他的手下把尸骨送到您这,后来,孙公念您对朝廷有功,派人截了下来,找了处僻静地方葬下了。”郭渺也不慌乱,继续平静地说道“常将军,我没记错的话,您在世上,就这一个女儿吧。”

这句话又像锥子一样,直接扎进了常戚的胸口,扎得他一瞬间喘不过气来,他手上没了力气,放下了郭渺,瘫坐在长椅上,看着面前的郭渺,憋着一股泪,一口钢牙紧咬着,却还是没哭出来。

郭渺看着他,朝旁边的伙计挥挥手“您这,能做面吧。”

“能。”

“都有什么跟我看看。”

小二拿过了一块木板,给郭渺看了看,郭渺微微点头,随口道“两碗阳春面,就够了。”

伙计看着那里抱着脑袋,没发出任何声音的常戚,朝着郭渺一顿首。没过一会儿,两碗面摆了上来。

郭渺拿过筷子,又递给常戚一副,“秃噜噜”地将那比一般阳春面粗了好多的面条吸入口中,而常戚也一样,拿着筷子,将面吸进口中。

比起他家江右郡的阳春面,汤头不讲究,面也粗糙得不行,但是不知为何,他仿佛就是看见了自己的家乡,那处可以听见海潮的地方。

似乎此刻,没人分得清泪水和热汤面驱出的汗水,也没人分得清吸面的声音和吸鼻涕的声音。只能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是疯了一样,吃着碗里的阳春面。

肃波郡的食物,一向量大,郭渺吃了几口,便吃不动了,站起身,凑到常戚耳边:

“常大人,孙公的意思:泓州有变,请您不要荒废武艺。”

第三十七章 山峻高以蔽日兮(一)

姜小幺和小童睡得还算可以,不过另外几人却度过了无眠的一夜。

他们坐在不大的土屋中,听到外面不断传来的踉跄的脚步声,那股浓重的海腥味将他们淹没其中,坐在屋中的他们,时不时能够听到屋外突然传来的那种吐泡泡一般的声音。

孙盘几乎一晚上都握着刀柄,而庄赦则凑到老人身边,想要了解些什么事情。

“老人家,您是,西陵卫?”

那个男人,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了,我是西陵卫。”

“老人家,晚辈对西陵卫没什么了解,但是,原本,西陵卫不是在西陵守灵的部队么?”庄赦小声问道。

老人叹了口气,从床底摸出一把外形奇怪的刀“西陵卫,说是给陛下守灵的,实际上是钦天监的专属部队,您是在钦天监做事的,想必也应该知道,钦天监的顶端的是谁。”

“您是说五官正还是监正?”

“五官正是实际管事,监正无非是做统筹规划的工作,但是实际上,钦天监真正的顶端,实际上也就是管我们西陵卫的人,”老人压低声音,仿佛害怕说出那个名字一般“长青真人。”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庄赦似乎是感觉到一股寒意一般,有些发抖“真人。。。西陵卫是直接从属于真人的部队?”

老人点头“是的,承旭九年的时候,真人组建西陵卫,在各地安排我们看守龙脉,不过到了显禛年,也就只剩下我这一个东海守了。”

“啊?龙脉?我的确在钦天监看到过类似的说法,不过。。。龙脉不就是西山那一条么?”

老人轻蔑地笑了一声“小子,你还是年轻,钦天监和堪舆风水有关的书早都烧了,很多东西只有在真人那里留了一份孤本,龙脉实际上整个九州到处都是,不过。。。”说到这,老人突然叹了口气,摇摇头“多说无益,而且我这里盯守的,也不是龙脉,西陵卫早就没有派人盯守龙脉的财力了。”

“那这里的又是什么?”庄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直接随口问道。

老人不知为何似乎恍惚了一瞬,不经意间说出“这里的,是个怪物。”说完,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庄赦看到老人的表情,也笑起来,然后叹了口气“老人家,您把您在这知道的一切给我们讲讲吧,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这件事,如果您能把事情告诉我们的话,我们。。。”说到这,庄赦突然语塞,停了一下,只能说道“万分感谢。”

老人看着面前的庄赦,叹了口气“年轻人,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回去做一个普通的灵台郎不好么?非要把这条命搭在这里?”

“老人家,我是大胤的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庄赦摆出一副极为严肃的脸,看着面前的老人“就算是钦天监灵台郎,也想为大胤多少做些什么。”

庄赦说到这些的时候,一股热血上涌。他不缺钱,如果只是混日子的话,过得还能十分滋润。但是他做官根本不是为了这个,他想做一名“好官”。

虽然钦天监这条路,已经断绝了他做一方父母官的可能,但是此刻看到这个机会的他,还是想要找到那个机会,成为一个能够对大胤还有九州百姓做出些什么的人。

老人看着眼中仿佛燃起两团火焰的庄赦,无奈地摇摇头“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只能。。。”老人打开旁边的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簿子,递到庄赦手里“上次清本老人来的时候,我的观察笔记,你看的时候我顺便跟你说一下谢丫村里面的事情。”

“谢谢您,老人家。”

就如庄赦所想的,谢丫村靠近海的那部分,根本就不是谢丫村本来的一部分。这位西陵卫的老人一直附近的一处茅庐中观察谢丫村和东海的情况,在大鱼的事情发生之后,本地渔民将岸上突然出现的几条看上去还算比较正常的大鱼全都吃掉,而那些比较异常的,则都被丢回了海里。

他很快就把这件事的报告文书交到了西陵,但是在京师的人来之前,海啸就来了,数丈高的大浪摧毁了谢丫村,剩下的只有靠近森林的一部分,他也到东海郡城里避难待了一段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谢丫村出现了非常可怕的改变。

靠近森林的这部分村子被水泡了将近半个月,但是很多房子还没有垮掉,但是靠近大海的那部分,却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东西。

一座城镇,那座城镇像是很久以前沉进海底的一座城镇一般,上面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怪海物,还有许多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正常海物的东西也附着在上面。西陵卫的老人将这个异象记录下来,发回钦天监,信前脚刚发出去,后脚清本就来了。

清本当晚带剑侠、道士十数人进入谢丫村靠海的一侧。而靠海那一侧,也潜藏着许多怪物和怪人,它们和清本官正的队伍发生了激烈冲突。其中有怪物高一丈,悉数被杀。过午夜,村中突然出现一人,连杀数人,后与峎山派掌门战平,清本官正正想出手时,海中突然出现一巨物。

那巨物高数十丈,翼展遮天蔽日,两眼大如车轮,明亮如月。一击便将峎山派掌门打得尸骨无存,随后连杀剑侠道士数人,口喷青气,触之即燃,又有兵丁镖师数人被卷起,骨节断裂,顷刻毙命。

清本官正、功源观阎默,京城镖师莫孟安三人寻至一山洞。巨物见众人进洞,复沉海中。寅时,阎默冲出山洞,被海中触腕卷中,即刻毙命。随后清本携莫孟安出洞,逃脱途中,莫孟安突发癔症,冲向海中,复惊扰巨物。巨物出海,清本官正引雷法用符箓,与巨物大战数合,巨物退至海中,令其拥趸毙杀清本。清本磔杀人、兽数百,携莫孟安离去。

庄赦看着面前的本子上的一句又一句话,看得不禁有些浑身发冷。他对清本的认识被这个小本子彻底颠覆了,清本官正能一个人带着东海居士杀出谢丫村,他当初看着就觉得有些异常,既然谢丫村里的东西能让几十名侠客葬身于此,那清本官正怎么可能一个人带东海居士杀出来?

看到这,他全懂了。

清本根本就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钦天监老道,而是真的能做到降妖除魔的半仙。可能不止清本,另外四位官正都有不弱于清本的力量。

而如此强大的清本,认为庄赦可以带不多的几个人来到谢丫村的原因,也很明显,如果他真的那么强,带着东海居士脱身可能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他“磔杀人、兽数百”的目的很明显,就是给庄赦这样的后来人铺路。

庄赦看着面前的本子,微微点点头,然后又望向老人“老人家,清本官正死后,这边出了什么变化么?还有就是,这里的人都是哪来的人?白天行动有危险么?”

老人闭眼想了想“清本走了之后,这边巡夜的怪人显然变多了,估计是它们也提高了警惕,白天行动的话,那边我倒是没去过,不过会有一些那种浑身是鳞的怪人,白天不多,只有几个巡逻的,晚上就都出来了,这几天我都没法出去探查情况,天一黑,那些怪人就有一支支小队在这附近巡逻。这边的村民都是附近想要重操旧业的渔民,这几天也都出现了些奇怪的症状,之前都没有的。。。我怀疑,是吃了鱼的事。”

庄赦点点头,大概明白了什么情况,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到卯时天亮,便悉数离开了房间,准备朝着村子更里面走去。

老人虽然没说话,但是眼神中仍然满是关切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随后,重重地把门关上。

庄赦几人顺着村子里的小道来到了渔村与那座极为异常的镇子的接合处,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看不出是什么的木制结构。

木头已经被腐坏得衰朽不堪,上面覆满了白石灰色的藤壶、不规则的珊瑚,看得庄赦浑身一阵掉鸡皮疙瘩。乍一看,并不能看出这到底是个什么建筑,不过这里的确是进入谢丫村内部的最近的地方。

第三十七章 山峻高以蔽日兮(二)

庄赦在路上一直观察着云陟明的神情。自从来到谢丫村附近之后,她就愈发沉默寡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这个女人的神情,也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

“云姑娘,你没事吧。”他关切地凑到云陟明身边,小声问道。

云陟明并没有回话,只是强撑起一抹笑,摆摆手示意庄赦她没事。

孙盘拿刀鞘把一处木板的缺口的地方的藤壶和珊瑚敲碎,几个人猫着腰,钻进了那里面。

那是一幅让他毕生难以忘记的场面。

地面上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排列着许多大小不同的卵,小的只有眼珠大小,而大的,堪比一个牛头。这些巨大的卵泡,在无光的这座“建筑”中,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橙红色光芒。而这座“建筑”的棚顶显然已经破碎,一根根麻绳垂了下来,上面挂着无数随风飘荡的白色絮状物。

这些橙红色的卵泡被某种灰白色的东西固定在地上,小的仍看不出来什么,大的中,已然能看出一个人形的东西在其中自在地游弋。那东西苍白的躯体带着鱼的尾巴,上半身却是人的样子,奇丑无比的脸上嵌着一对泛着蓝光的眼睛,对此刻突然出现在“建筑”中的他们,这些卵泡中的生灵,无比好奇地看着他们。

天花板上,用麻绳悬着一个个巨大的布包,就像是之前森林中用来伏击庄赦一众人的布包一样,不过这个布包却是朝下滴着乳白色的浆汁。庄赦发现,距离滴落浆汁的地方更近的卵泡,显然比更远的地方的卵大上许多。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脚步声。

几人急忙找到旁边一处黑色的巨大物体躲在后面,那东西像是石头,又像是铁,不过乍一看分辨不出来是什么,只好躲在后面,而庄赦则在阴影中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脚步声来的方向。

那是两个看不清面容的瘦削的人。

如木柴般干瘪的四肢和身躯裸露着,身上披的麻布粗略地裹住了要害,同时也遮住了头部,他们口中似乎吐着常人的语言,但是喉咙中频频传来的咳痰般的“咕噜”声,却让他们的话语难以辨认。那两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布包,其中一人胳膊上还挂着一个水桶,来到了这个昏暗的空间中。

两人将布包放下,随后用一个瓢往那布包上浇了些水,又将一个布包放下来,把新拿来的布包替换上去,又挂了起来。

就在两人换布包的时候,其中一人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卵泡,整个卵泡登时破开,橙红色的浆液流了一地,而那手掌大小的人形怪物也落在地上,发出了如同用指甲刮擦石块一般的尖锐叫声。

那人急忙把那白色的小东西拿起来,一把便把发出声音的脑袋扯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掰做两段,递给了另一个人一半,然后将另一半直接塞到破麻布下的嘴里咀嚼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两人换好了布袋,随后便曳着拖沓趔趄的脚步离开了,留下了躲在巨石后的众人。

庄赦想到刚刚的场景,突然一阵恶心,他无法想象居然会出现这种令人作呕的事情,他们站起身,看着密密麻麻排列在地上的一个个卵泡。又看着那两个人离开的方向,显然只有那边可以走,于是他们便走向那个门口。

他们走到门口,看到了那被巨大的建筑遮蔽的景象。

现在虽是白天,但是天空中已经被黑灰色的浓云所遮蔽,借着云层之上太阳透下的微光,他们看到,面前只有一条三人宽的小道,两边的大湖湖面宽阔,最远处据他们有数十丈的距离,湖面上飘着许多不大的黑色小舟,每艘小舟大小估计也仅仅够一个人躺在里面。船头点着一根蜡烛,船尾则仿佛是珊瑚雕出的小香炉,里面冒着袅袅的青烟。

每一艘小舟里面,都是一具干瘪的尸体,惨白色的皮肤贴着骨头,已然分辨不出性别年龄。远远地似乎能看见窄道的末端,似乎有两个同样披着麻布看不清面容的人,正在把其中一个小舟上的尸体扛出来,然后把另一具尸体摆上去。

庄赦隐约间看到,两侧的湖中似乎有许多白色的影子在不断游动着,绝不是草鱼之类东西的大小,每一条都有常人胳膊长短。

他们矮着身子,继续朝村子里面走去,已然能看到整个村子虽然在更远处展现出了一种白垩般的颜色,但是在这个距离内,这个村子是黑色的,像是长满了黑色的霉斑一般。而这个村子和绝大多数的临海小村都不同,有着许许多多二层乃至三层的小楼,高低不同,错落无序。

他们顺着小道一直往前走着,视野范围内并没有出现更多的人,很快,他们便到了那个诡异的村子的边缘。

房子的底端攀满了藤壶,那最顶端的灰黑色小口像是一只只眼睛般盯着到来的他们,而村子的最前面的一座小楼屋檐下,则悬着一个尸体,或者是,一个活人?

那个人的身体已然变得黝黑,像是全身上下的皮肉都开始腐烂了一般。黑色的肉之间,夹杂着许多不大的白点,而那张嘴,似乎是正在微微翕动着,左眼仿佛是被人粗暴地抠了出去一般,而右眼也已经覆着一层白膜。

庄赦听到面前的房间中似乎传来了一种古怪的脚步声,似乎是正在朝门的方向走来,急忙赶着众人蹲在墙根后,果然,他看到四个被破麻布裹着的人各捧着一个巨大的罐子,四人捧着巨大的罐子,来到窄道边上,打开罐子,当即飘出了庄赦一众人都能闻到的腐肉般的恶臭。

只见那几人用枯槁纤长的手指探进那个罐子中,夹出了一块黑色的腐肉,随后朝着水中一丢。

腐肉落在水面,没等涟漪散开,就看见无数白色的人头朝着那块腐肉攒动过去,像是尸体上爬满了的苍蝇一般。

而那几个人,则又将腐肉一块块地甩进湖中,这时,他们才算看清湖中的那些白色的身影到底是什么。

单论看起来的感觉,和刚刚那些橙红色卵泡中的白色身影别无二致,只不过都大了许多,不过看起来,却是天壤之别。

卵泡中的人鱼丑陋干瘪,而这湖里的人鱼,一个个都面容姣好,纤细的胳膊和白皙的脊背上都长着鱼鳍,她们朝那些丢进湖中的腐肉露出一层层密闭的尖锐牙齿,撕扯着腐肉,吞进肚中,有的直接凑到岸边,像是个好奇的小姑娘一样盯着岸边几个丢腐肉的人,显然是想要更多,而有的,则吃了几块之后便重新潜入水底。

庄赦突然想到了,他读过的古籍中,有这东西的记载。

鲛人。

对其有极为具体记载的博物书籍早就只剩下藏在西陵的孤本,而庄赦知道这种东西,是读了一本比较古怪的药材书。

鲛人,其泪味甘,性寒,有大毒。食者不忧。肉味苦,性寒,无毒。食者增寿百岁。皮味苦,性寒,有毒。以虎尿煮糠一斤,缝入,枕者不梦。

这些在水中游弋的半鱼半人的怪物——鲛人,几乎每一个看上去都是十岁上下的小孩样子,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而最小的,单论面容似乎只有五六岁孩子的样子。她们在水中嬉戏着,争抢着,就像是一群不大的孩子一般。和庄赦在书上所看到的图画,几乎一模一样,他从未想过,自己此生居然能够看到这种东西。

不知何时,几乎所有的鲛人都潜了下去,几个端着罐子的人也都放下罐子,跪在湖边,突然,一个明显比其他人鱼大上很多的人鱼蹿出水面,坐到旁边的一块巨石上,唱起歌来。

那鲛人看上去有十七八岁上下,一头黑色长发,口中唱着一种舒缓柔和的调子,让庄赦顿时卸下了所有警惕,沉浸其中,而唱的同时,她的眼角则不断地流下青绿色的泪水。那几个人拿着空罐子,跪在她的面前,将掉落在地上的“眼泪”一颗颗地拾起来,装进罐子中,罐子装满了,他们便离开了。

庄赦和孙盘都因为这歌声彻底失去了警惕,而小童则完全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向那正在歌唱的鲛人。

第三十八章 海投九仞之鱼(二)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很响,单论音色,像是火烧竹节一样,但是音量却大了很多。这声音从远处的屋顶上传来,让孙盘突然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

“是火铳!”孙盘突然喊道,他的表情变得很是狰狞。他四处扫视起来,发现这个声音似乎并没有惊扰到那些村子里的人,于是跑到刚刚他们躲着的墙根下,那里刚好有一个通向屋顶的梯子,几人顺着梯子便爬上去,果然看到了云陟明。

一身白袍的女子——云陟明,双手端着火铳瞄准远处的一个正在朝她冲过来的黑色人影,而那个黑色的人影则双手持两把略带弧度的长刀,一长一短,径直冲向云陟明。

孙盘看着云陟明手中的枪,表情变得有些奇怪,庄赦显然也看出了他表情的变化,便凑到孙盘边上,低声问道“孙兄,怎么了?”

“云姑娘的火铳,我以前没见过,”孙盘小声对庄赦说“朝廷禁火铳是一回事儿,还有,就是她手里那把,看着显然不是朝廷这边有的家伙事儿,应该是红毛人的军械。”

庄赦对于武器之类的东西一窍不通,但是他能看出,对方的速度根本不是人类可能有的速度。那人和云陟明之间有百丈的距离,几秒之内,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已经被缩短过半。

云陟明连发六枪,第一枪打空,第二枪擦着那人的头皮飞过,第三枪直接命中了他的身体,但是那人摇晃了两下,又继续朝前冲来。第四枪不知击中了什么,在空气中爆出一阵火星,第五枪庄赦看到子弹穿透了那人的膝盖,而第六枪射空,六枪打出,两人的距离已经被拉到了几丈之间。而庄赦此时也看清了对方。

那是一个身披毛皮袍子的男人,双手手腕上挂着黑色的铁环,铁环上接着一小段铁链。他的脸上缠着几块麻布遮住了他的面容。这个男人看起来十分壮硕,而手中那一对纤细的弧形长刀,却有些与他的形象不符。

云陟明六枪打出,将火枪直接甩到一边,右手拿起白玉短剑,直接迎向男人劈过来的刀刃。

也不知云陟明手中的白玉短剑到底是什么材质,和男人的那把钢刀在空气中碰撞之后,一没被打碎,二没被切断,愣是爆出一阵火光。云陟明左手直接抓住男人另一只手刺向她的另一把刀刃,往身侧一引,随后一脚踢到他的腰上。

男人往旁边趔趄了几步,随后双手持刀同时斩下,云陟明往旁边一闪,持短剑想要突袭对方的侧面。那男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双手挥刀横向一斩,封住了云陟明的前路。

孙盘拔出自己的朴刀,冲到男人身边,势大招猛的一刀直接砍过去。正准备对云陟明继续发起攻击的男人感觉到了背后的杀意,右手举刀往背后一横,架住孙盘的朴刀,左手向前一劈,斩向云陟明。

云陟明向旁边一躲,男人的刀刃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划了过去。而她脚下奋力蹬地,像是一根弩矢一般直接窜向那男人的脑袋。

男人朝后一脚把孙盘踢到一边,孙盘根本没想到这男人有如此巨力,一脚便把他踢出数米远。而后那男人双刀直接斩向云陟明,如一对银龙般裹挟着一股风浪,仿佛轻易就能掀翻面前这个白衣女子。

云陟明此刻在空中,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发,且无处借力的状态,没法躲,只能用短剑硬生生地接下这一刀。随后被打出数丈远。而那男人如同猎犬一般,朝着飞出去的云陟明窜了过去,一刀挥向她的胳膊。

这一刀如果落下,云陟明估计这条手臂就不保了,于是她一把用手掌抓住那砍过来的长刀的中端,血浆流出,滴落在地。

一切,又都变慢了。

一切,又都变红了。

天空中蓝绿色的光球照着周围的一切,而被照得一切,却散发出诡异的鲜红光芒。那个男人明显怔了一下,而就是这一瞬间,给了云陟明喘息的机会,她连连朝后退了几步,调整态势。而那男人,却没有像之前的鳞皮人一样动弹不得,而是摆出了一个对敌的架势。

那青蓝色的光和红色的场景,突然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又都恢复了正常。云陟明发现这点,大惊失色。而她聚气凝神,一切,又都罩上一层血红,她朝前冲了几步,血红色的场景,便又消失了。

她隐约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个什么东西正在干涉她的行为。但是她仍能进入到那个血红色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似乎对方也变慢了。

即便让周围一切变红只有一瞬,她也必须利用这个能力,否则她不可能打败对方。

于是,庄赦一众人看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场面。

他们并不能看到一切变红的那个瞬间,所以在他们眼中,云陟明仿佛是在一瞬之间朝前移动了几米,然后正常地跑上两步,又在一瞬间朝前移动了几米。

那男人显然被突然出现的这种情况搞得有些难以适应,云陟明又一次掌握了主导权,像是环绕在那男人身边的一只白色豹子一般,不断地对男人发起着攻击,而那个男人,也只能招架。

招架了许久,男人似乎积累了满腔的怒火,脚下一沉,朝着云陟明的方向直接撞了过去。云陟明的白玉短剑刺进他的小腹,但是她却被撞飞了数丈远。

男人脚下一发力,一瞬间便到了云陟明面前,举刀正要砍下,突然听到一声极为清脆的爆鸣,举刀的右臂一阵剧痛,然后脱力,他整个人跪在了地上。

云陟明手边,刚刚就是她甩在地上的那把火铳,见手中没有兵器,便一枪击中对方的胳膊。对方脱力的这个机会,只有一瞬,她从地上弹起来,将插在男人的小腹上的白玉短剑拔出来,直接插进男人的左臂,撬开了他的关节。

男人两臂已废,正想转身逃跑,却被云陟明拉住衣领,直接按在了地上。

孙盘见状,也急忙拿出绳子冲了上来,将男人按住,庄赦跑过来,捆住了男人。而云陟明,则直接把包着男人脑袋的破布扯了下来。

那是一张无比可怖的脸。

倒不是说他长得很丑,而是他的脸仿佛被火烧过一般,留下了极为狰狞的烧伤,双眼浑浊得像是一池有无数蝇蚊虫蚁在其中产卵的黑绿色污水,头上杂乱的长发也都脏兮兮的。

云陟明绕到男人身后,看到他脑后有一块,似乎是用铁片封住的地方,她直接将铁片扯了下来,露出了一个铜钱大小的黑色孔洞。一股灼烧般的草药气味,顿时从那颅骨中满溢出来。

孔洞中突然,钻出一条手指长的白影,直接窜向云陟明。而云陟明手中刀刃轻轻一挥,便将那白影斩成两段,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只白色的小虫,看上去如蛆一般,但是却有手指粗细,它在地上扭动几下,便再没了动静。

云陟明用短剑顺着那个小洞撬开了这人的脑袋,仔细地观察起这男人空洞洞的脑壳。而不忍看到这个场面的庄赦,则翻起了男人的衣服,想要从里面找到些什么。

很快,他就找到了,刀鞘上的名字:

“弗山派乐大同。”

“这人,是清本官正带来的侠客之一!”

第三十九章 孰知天下正色(一)

“他现在不是了,”云陟明用白玉短剑一下下地敲着那人和桃酥差不多脆的脑壳,一块块上面挂着黑色头发的头骨连同头皮被一齐敲了下来,后面的脑壳全都被敲下来几块之后,众人看到了他已经空荡荡的颅骨中,除了内壁上的污泥以外一无所有。

她用刀子从内壁上挂下了一些黑色的污泥,嗅了嗅“估计是刚刚那东西的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说着,云陟明指了指地上的白色虫子“我猜,是这里的人和怪物之类的东西活捉了他们,然后从他们脑后的洞里放进了这种虫子。”云陟明蹲下,看着那条被切成两段的小虫,好像是头的那部分,上面隐约能看出人脸的样子。

庄赦叹了口气,看了眼村子里,即便是屋顶上爆发了如此激烈的战斗,连续六声火铳的响声,村子里也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

庄赦微微皱起眉,蹲下身,看着整个村子“你们说,这里的怪物们是不是都是昼伏夜出的?”

孙盘也蹲在庄赦身边,尝试看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他仔细地听了一会儿,隐约间听到了一些声音,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表情大变,对旁边的庄赦小声道“庄大人,您听一下,这声音你能辨别出来是什么不?”

庄赦皱起眉,仔细地听着空气中那并不是很容易发现的声音,似乎也听到那种奇怪的声音,但是却并不能分辨出到底是什么。

“我听到了,但是听不出是什么。”

孙盘低声道“很奇怪,听着像是刀子刮肉,准确的说,是用刀把肉从骨头上刮下来。”

庄赦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用刀刮肉,如果考虑到刚刚看到的情况,应该是这里的人正在把腐肉从尸体上刮下来,然后准备拿去喂鲛人。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最好现在就直奔放置雕像的地方,”庄赦回头说道“现在过去,摆好木雕,然后马上撤。”

“不,我建议还是先等一等,”旁边的姜小幺幽幽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时间?”

庄赦抬头看了下天上的太阳“今天是七月十三,按照太阳的位置来看的话。。。现在应该是巳时,巳初三刻左右吧。”

“嗯,那七月十三的潮汛又是什么时候呢?”

“七月十三的潮汛。。。七月十三的潮汛应该是巳正二刻,”庄赦看着面前的姜小幺,说道“这有怎么了?我看这个图上,放石像的地方应该不在潮汛的范围内才对。”

“是的,的确,但是你不觉得这里的地势很低么?”姜小幺亮出她的脚底,她不知何时已经把穿在脚上的草鞋脱掉了“我刚才走在地上就觉得湿湿的,这里的地面一定经常被水泡,涨潮的时候,水必然会没过地面。”

“哪又怎么样?”

姜小幺苦笑着摇摇头,从包里又掏出了些草药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以一种说教般的语气道“潮水是君上的吐息,潮水是大海的心跳,潮水是土与水亘古争斗的战场,涨潮时站在水中的人,就像是退潮时搁浅在岸上的鱼一样。”

“这。。。”庄赦半信半疑地看着姜小幺,她是这里的五个人中最了解此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姜小幺所知道的那些巫祝传说都是正确的基础上“那我们怎么办?等退潮么?”

“对,”姜小幺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如果你们想要试试的话,可以等到涨潮的时候,看看下面到底都会出现些什么。”说完,她枕着自己的布包,直接躺在屋顶上似乎是打起了盹。

庄赦有些不知做些什么好的感觉,按照西陵卫老人的说法,那些怪人都是昼伏夜出,而按照姜小幺的说法,巳正二刻开始涨潮,那要等到申正二刻才能退潮,虽说现在七月黑天比较晚,但是申正二刻下去的话,可能到天黑才能开始准备安置木雕的事情,那结果就可能碰上那些怪人。

现在除了姜小幺以外的所有人都看着庄赦,他是在这里实际下达命令的人,如果他决定现在下去,那么他们就会面临“潮水中的危险”。他等不起,今天是十三,明天是十四,等到十五。。。几乎所有的传说鬼神都会在十五这一天做点什么,钦天监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的时候也都会做一些祓禊祈福之类的仪式。

他本身不太信鬼神一说,至少他不信所谓的鬼神会闲到和人产生些什么关系,但是这次旅行,所有发生的事情一下又一下地拨动着他的神经,让他难以忽视鬼神本身的存在,而他紧绷的神经此刻,也就默认了,十五那天可能会发生些什么。

他飞快地计算着,如果今天在屋顶上待上一晚上,确定到底是涨潮更危险还是晚上更危险的话,等到七月十四,卯时初三刻左右才会落潮,下一次落潮就要等到更晚。

他想了这么多,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他的所有假设,所有的“时间不够”都是建立在他“七月十五会有事情发生”的假设的基础上的。

“小幺,我问你一件事情。”

“您讲。”

“七月十五,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七月十五,几天后?”

“后天。”

姜小幺听到之后,突然坐了起来,用她那双似乎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望着天空,望着远处东方的水天相接处,伸出手指,指着那边。

“残月,七月十五天黑的时候,那边,会升起残月。”

“残月。。。是什么?”

姜小幺又坐了下来,将口中的草药吐在一边,面朝着前面的庄赦,低声道“你不必问,也不必知道那是什么,残月是他的怒火,仅此而已。”

庄赦微微皱起眉,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无比清晰地摊在了他的面前,他们的时间不多,而此刻他的头脑中已经出现了最靠谱的方法。

“各位,我们先等涨潮,等一到两个时辰,”说着,庄赦扫视了一圈屋顶“这屋顶上错落无序,就算上来人我们也能藏住。等涨潮之后,一两个时辰如果没有发生任何异象,我们就直接去地图上画的位置,可以吧。”

周围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下,纷纷点头,而云陟明则蹲在刚刚那个男人的身体便,戳弄这地上的白色小虫。

庄赦不知道她听没听到,便直接凑到云陟明边上,看到了那条令人作呕的虫子,不禁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云姑娘,我们会先看一下涨潮之后会不会出什么异象,然后再决定怎么行动。”

云陟明微微点头,示意她听到了,随后又用一根小竹棒把那根虫子挑了起来,盯着看了许久。

“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庄大人,您知道人是怎么来的么?”

庄赦皱起眉“您是说哪种意义上的人的起源?”

“传说意义上的。”

“那传说中人是古帝八十代之前的祖父和祖母生出来的。”

“那么古帝被作为神供奉,是不是人就是古帝的眷属?”

“对。”

云陟明把小虫放下,看着庄赦“人是古帝的眷属,那天下诸神都有自己的眷属,可能海中的那个螭晵也有他的眷属,而现在地上只有人的城市,而这个世界,是否也就是古帝厘定的世界?”

“对,你说的没错。”

“那么,其他神所厘定的世界,是哪里呢?”云陟明脸上带着微笑,看着面前的庄赦“海中,是否就是螭晵所厘定的世界呢?”

第三十九章 孰知天下正色(二)

庄赦思索了一下,觉得云陟明所说的东西还是比较有趣的,如果“神”真的塑成了一切,那每一个神可能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世界。如果把云陟明的这个说法和古代传说结合在一起,那么结果就是,天下可能存在许多人所没有触及的神的领域。

这是云陟明在接近谢丫村之后,少有的和他进行的一次交谈,她所提出的东西也是很有意思:

大海之中,可能就是螭晵的领域。这样也便与姜小幺的说法暗合,潮水的那条线后是一个世界,而线之前又是另一个世界,凡人的世界如果和海中的世界交汇,的确可能会发生许多难以预想的事情。

比如,突如其来的巨大震动。

就像姜小幺所说的一样,上涨的潮水没过了村中的石底,整个村子突然震动起来,而远处的海面如同被突然破开一般,一根巨大的桅杆拖着破烂的帆布从海中慢慢升起。听到这声音的庄赦突然站起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数百个人影,拖动着绳子,将那巨大船只的遗骸拉上了海岸。看到那艘船,他们顿时明白了刚刚他们走过的满是卵泡的地方到底是什么,那就是一艘从海中拖上来的沉船。

循着潮水,他们脚下的村子中,有许许多多诡异的生命也都缓缓地爬了出来。许多裹着麻布的“人”从村子中慢慢地爬出来,他们手中拿着各异工具和武器,背后隐约能够看到鱼鳍,而瘫软的下肢上则长着脚蹼。

他们就这样朝着那艘巨大的沉船,拖曳着他们的脚步,走过去,像是一群逃难的饥民一般。而那些刚刚将沉船从海中拖出来的人影,则从船中一个个地把船里的东西慢慢地搬出来。那些拖曳着脚步前进的人,接过船中传出来的一件件大小不同的东西,然后又艰难地朝着村子的方向走着。

如果说庄赦刚刚还对姜小幺的说法有些半信半疑的感觉,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了姜小幺的说法。潮水会带来不祥的东西,村子中没过地面的水已经有齐腰的深度,刚刚水塘中的鲛人们纷纷涌出,在村子中游弋着,不断地唱着那摄人心脾的歌。

这场景看得庄赦浑身冷汗直流,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在鲛人歌声下难以控制了,用最后一丝神识全力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屋顶上。眼前一片漆黑,而耳边的鸣响似乎也没有半分断绝的意思。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保持着理智,如果他们刚刚去到下面的话,在那些怪人的群起而攻之下,突然响起鲛人的歌声,他们的命估计就要交待在下面。

他突然想到,刚刚听到一个鲛人的歌声时,他们就已经陷入了恍惚之中,而小童竟然就直接走了出去。但是现在,许多鲛人一同歌唱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五感,那现在小童是个什么情况?

突如其来的焦急让他在一瞬间恢复了视觉,他看到小童已经走到屋檐的边缘,他想要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去拦下小童,但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能动弹,小童走到屋顶的边缘直接坠了下去。

什么重物落在水里的声音传来。

鲛人们的歌声似乎被这个声音所惊骇,产生了一瞬的停顿,而他的身体出人意料地恢复了知觉,他艰难地爬到屋顶边缘,看到了两个怪人凑到了刚刚落进水中的小童身边,将她抬着走向建筑内部。

庄赦想要下去阻止,却突然想到他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官员,力量和书生也没什么区别,旁边的短弩并不能和下面那么多的怪人一战。

他的目光很快就飞向旁边的孙盘,孙盘也瘫在那里,一副动弹不得的样子,云陟明看上去也是差不多的样子,而只有姜小幺一个人,似乎还保持清醒坐在那里,不过她似乎本来就是瞎的,即使失去视觉,也轮不到她。

庄赦蹭到姜小幺身边,以一种仿佛生怕被发现的极低的声音说道“小幺,刚刚东海居士的徒弟掉下去,然后被怪人们搬走了,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这么办咯,”姜小幺的语气格外平静“你难道还想去救她不成?这里有多少人你不知道么?”

“但是,我们就这么让她掉下去然后送死?”

“是的,要不然呢?”姜小幺站起身,走到屋顶的边缘,望着远处的大海“他醒了之后,成千上万的人都会死,你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平息他的愤怒。”

“如果螭晵的愤怒那么可怕的话,我不觉得这个所谓的木雕就能平息他的怒火,”庄赦走到姜小幺身边“你有别的办法么?去安抚你的神。”

姜小幺露出了不符合她年龄的苦笑,又坐了下来“安抚神?这样,你从人的角度来看,你如果想要安抚一个人,你要了解他,要安抚神也一样,你了解么?我指螭晵。”

“不了解,所以才会问你。”

“我也不了解,那是神,”姜小幺轻抚着自己的眼皮“我所知道的,唯一能够让神喜悦的方式,就是献上牺牲。”

“牺牲?!”

作为钦天监灵台郎的庄赦,很清楚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牺牲指的就是祭品用的牲畜,也有地方人祀的时候,会把祭典上杀死的活人当做牺牲。如果这么说的话,姜小幺急着赶到海边应该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她自己,作为祭品献给螭晵。

庄赦凑到姜小幺身边,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低声问道“小幺,你不会是想,自己做活祭。。。”

“对。”没等庄赦说完,姜小幺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自古以来,平息神怒只有这一种方式,君上会让祭品成为他子嗣的孕母,这也是为什么古岱国祭司有女无男的原因。”她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出了这番话。

“可是,你也不确定他到底会不会喜欢对么?”庄赦思考了一下姜小幺的话,不禁有些浑身发冷,姜小幺此行的目的和他们都不同,她似乎只是为了献祭自己。

鲛人的歌慢慢地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们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了更为诡异的场面。

那似乎是一场祭典。

无数蒙着麻布的怪人在把那废弃船只中的东西搬干净之后,都进了建筑中,没过一会儿,便又悉数涌出,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填满了蜡的头骨还有一个小木盆。这些人加起来,少说也有一千上下,就这样排着队,蹚着齐腰深的水走向海中,而他们蹚水的速度显然也比普通人快上许多,看上去就像是在游泳一般。

这一千多名怪人,走到海边的一座小塔边上,用塔边的火堆点燃了蜡烛,随后把那个头骨放进木盆里。

数千个木盆,就这样漂在水上,蜡烛燃烧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烟,循着海风缓缓飘向伏在屋顶的众人。

“湿布捂住口鼻!”云陟明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冲到庄赦身边“如果你不想疯的话。”

庄赦急忙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然后用水囊淋湿捂住了鼻子和嘴,旁边的孙盘也如法炮制,姜小幺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只是坐在屋顶上,用手挡着面部。而庄赦,则看到了更为骇人的景象。

小童,还有另外几个不知何处来的人,被绑在一个巨大的木杆上,立了起来,沐浴着那蜡烛燃烧所升起的不多的白烟。

他们先是不断地咳嗽起来,随后突然像是疯了一般大口地吸着那些白烟,皮肤之下不知为何流转着一种晶莹的水一样的光彩。

“这,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制作祭品,”姜小幺幽幽道“等到退潮时,我们就赶快吧,看这个样子,似乎祭祀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四十章 珍珠帘卷金舆现(一)

“林老大,您平时,听说书么?”

林得胜看了眼问出这个问题的吴大,微微皱眉“当年在街上给人算卦的时候听过一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吴大手里正翻着沈益给他做的识字读本,继续说道“我也喜欢听,你猜猜我最喜欢听什么?”

“不知道。”林得胜在面前的羊皮上画着周围的地图“这有什么关系么?”

“有,当然有,”吴大说道“帝王将相的评书,是最好的造反教材,比如,您现在知道我们还缺什么么?”

林得胜瞥了一眼吴大,放下了手头的墨笔,坐了下来“吴大,我跟你说,咱们虽然干了一票大的,但是那是官军的队伍,万一哪一天进剿,咱们现在的东西,就又都没了。我劝你,还是消停消停吧。”

吴大大笑起来,连连摆手“林老大,要我说,这正是咱们扬名立万的时候,咱这一趟,截下黄金五百斤,火药二十石,还有粮食三千石,周围的匪伙每天都有想要投靠我们的,这个时候,就是应该乘胜追击,把我们的名声再打出来。”

“你想干什么?”

“再干一票大的,”吴大看着面前的林得胜,他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即将吃人的野兽一般“再干一票,我们就不仅仅是在江南郡还有泓州声名远播,全天下都会知道我们。”

听到这话,林得胜像是被蛇咬了一般跳了起来,揪着吴大的领子,喉咙中像是有一口痰一样不断地响着“吴大,我劝你不要得意忘形,你还记得大哥是怎么死的么?”

没等吴大说话,旁边走来的沈益直接开口了。

“林得万大头领,是因为没听您的,想要守城而死的。”

林得胜听到这话,浑身一阵瘫软,又跌坐回了凳子上,无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吴大“我不想犯和大哥一样的错误。”

“这个您放心,林老大,您现在还是我们老大,就算咱坐龙庭,龙椅龙袍也是你的,”吴大笑起来,他原本就是个乞丐,现在虽然是泓州地面上数一数二的大头领,但是似乎仍然没忘掉那股子光脚不怕穿鞋的蛮劲儿“您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再过一段时间就农忙了,然后官府还在征丁修运河,这大胤能行么?不行,早晚要完。等到九州兵锋四起的时候,咱要是没点名望,怎么让人家来投?”

“吴大,你想那么多干嘛,咱们现在生死都。。。”

“林老大,咱是要成事儿,不是当匪帮啸聚山林的,”吴大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低沉着声音说道“退一万步讲,皇帝老儿派那孙正然宋虎卿杀了林得万老大,咱不得,复仇么?”

吴大的最后一句话像一根矛插进了林得胜的心里,他叹了口气,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才算开口。

“你准备怎么办?”

吴大看林得胜的态度软化下来,大喜过望,急忙关上门,屋中只有他、林得万还有沈益三个人加上两个当初从盟县一起逃出来的小头领。

“来来来,兄弟们,咱看着地图说,”吴大拉着几人来到画了一半的地图前“咱现在需要的,一来是个大事件,能在九州百姓间传开的那种,二来,是个不那么招朝廷恨的事,盟县,咱哥几个说是管人家叫县城,要真攻下来,那县令就是一个失陷州县的罪名,要是仅仅是大掠一番,县令还得打打马虎眼,一旦丢城,谁都瞒不过。”

“那,吴大,你看怎么着合适?”

“我不知道,”吴大一摊手“我是西江地界的,现在郡守那边应该也知道我们在截他派到各地乡绅地主那里的官吏了,而乡绅地主也依赖我们,我们的名声至少在城外的各个田庄打响了,但是怎么把名声扩大到城里。。。就是个问题。。。”

“运河怎么样?”林得胜突然说道,他指着地图上的一段“运河的工地,现在还没有连通到江水,我们可以袭击工地,杀死兵丁,然后撤退。”

“不行,”沈益第一个开口反对“大运河是安太师家主张的工程,江南派利益的攸关所在,如果破坏大运河的工地,安家一封折子递到御书房,就又是一次大军进剿。”

吴大看着沈益,突然想起他姑且也算是个举人,对于朝中的事情可能天然地就比他们这些乡野村夫懂得多很多,随后点点头“那我们的目标,就是做一个,让地方不敢报到京师的大事。”

沈益微微皱起眉“这个,很难,江南郡是安太师的老家,也是江南派的老家,如果在江南郡做些什么举世皆惊的大事却不让安家知道,这件事本身就很有难度。。。”突然,沈益似乎想起些什么似的“哎对了,我突然想到的!”他抄起旁边的簿子,翻了几页“有一个本上面全是安家的黑账,你们记不记得放哪了?”

“我去拿,”旁边一个头领急忙冲到后院,没多会儿,便拿回来了那本账本“沈兄弟,你看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沈益拿起账本,翻了翻“对,就是这个,老安家的黑账,有了这个,我们至少能威胁本地的安家族长,不让他和朝中安太师互通有无。”

吴大这时好奇地凑到沈益身边,看着那个账本“这上面到底是啥,沈兄弟?”

“安家的黑账。”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安家的黑账都有啥?”

“那可就多了,”沈益低声读了起来“囤积居奇买官卖官这些都是小儿科,通敌泄密贩卖物资也不算什么大事,这黑账里,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

沈益压低声音说道“安皇后,在大婚之前,曾和别人私通过。”

“什么?!”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比起这件事,刚刚沈益说出来的的确都是小儿科。因为安皇后既然以前会和别人私通,那现在也同样有这个可能,而如此的话,安皇后的孩子,可能就都不是显禛皇帝周琢的种。

这件事带给在场的几个头领几乎难以置信的惊骇,私通无论在哪里都是大罪,沉湖沉江沉海都是轻的,把奸夫**一齐当街剐了的地方也有,而这件事,如果轮到皇帝家,轮到安太师家,恐怕诛九族都算对他家的仁慈。

林得胜点点头,也多少有些激动起来“沈兄弟,能确定这就是真的么?我怕他们不认。”

“千真万确,这信夹在账本里,尾巴上还带着安太师本人的花押,”沈益把信纸抖开“绝对就是安家的事情。”

“好!那我们是不是可以随意支使安家做事了?”

“不,”吴大突然抬头否定“我觉得,我们现在对付安家,只要先用投敌和买官卖官那些就够了,这封信,是我们最后的底牌,这个绝对不能轻易拿来使用,现在我们既然已经保证了安家不会捣乱,那么就再重新考虑一下,该做些什么大事吧。”

几人彼此对视一下,又思索了起来,如果只是普通地袭击郡城之类的地方,只会被当成叛军,而且还有可能影响到他们已经在乡下建立的好名声。他们需要一个能够能够尽可能让人们把他们当成救星的事件。

吴大想了想,突然抬起头,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各位,我觉得,我们可能最后还是要对江南郡郡城动手。”

“你疯了么?要对郡城动手?”林得胜似乎还笼罩在盟县之战的阴影中,直接就大吼了出来“郡城可不比县城,大掠一番然后跑路根本行不通的!”

吴大冷笑着微微点头“是的,是的,所以,我们要先和他们谈判,安家,和郡守耿易明。我们得,和他们聊聊。”

第四十章 珍珠帘卷金舆现(二)

江南郡郡城,安府。

安经是安太师的次子,也是安家在江南郡的府邸的主人。

作为家族的次子,他自然不会像父兄一样,成为朝廷中人,那样在身份上颇有不便。他仅仅考了个举人的功名,便不再向上考了,随后便用举人的身份四处行商,几乎畅通无阻。而这座安府,自然就是他行商多年的积蓄,是安家除了太师府以外最重要的地方。

一个人,裹在一团黑布中,来到了安府门前。

裹在黑布之中,戴着一个巨大的斗笠,这样的人走在街上过于可疑了,不过他站在安府门前,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卫兵敢于去拦他,他万一是安太师的哪个亲戚呢?如果惹上了安家,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了。

因此,几乎没人管这个站在安府门前的黑衣人,他轻轻地叩了叩安府的门环,大门很快打开,门房透过门缝打量着他“您哪位?”

“我来拜访安经安二爷。”

“您哪位啊?二爷也不是谁想见就见的。”

男人嘴角微微挂起一抹笑,声音多少有些沙哑“烦请兄弟通报一声,就说,陈午来访。”

门房皱起眉,点头“好,你先等等,我这就去里面通报二爷。您名姓是哪两个字?”

“陈皮的陈,午时的午。”

“好嘞。”

过了一会儿,大门又打开了,门房看了看周围,急忙朝着陈午挥手“快快,二爷让你快点进来。”

陈午跟着门房,来到了安府的书房。

安经是一个白皙的中年人,略有些胡须,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看着面前的陈午。

他朝门房挥挥手“你先出去吧,我独自跟陈贤弟聊聊。”

屋中剩下陈午和安经两人,门关上,安经站起身,跟陈午挥挥手示意他跟自己过来,随后两人绕过书架,走入地下的茶室之中,坐了下来。

“武六郎,你还要纠缠我们多长时间?”安经瞪着面前的陈午“我求求你放过安家行么?”

“纠缠?我可不觉得这是什么纠缠,”陈午把斗笠和黑袍子都甩在一边“我武辰和安家有旧,所以时常来探望一下各位,有什么问题么?”

“你!”安经咬着下唇,但是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叹一口气“武六郎,不是安家负你,是我大哥负你,如果你真的准备做些什么。。。芸儿也是大哥和父亲决定让她做皇后的,你要知道,我一直都是你这边的。”

“我当然知道,二叔,”陈午上下打量了一下安经“难得的机会,我给您相相面吧。”

安经看着陈午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叹了口气,而陈午则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安经,随口说道“二叔,你最近要破财。”

“要破财?呵,我已经破财了,”他叹了口气“父亲那边这几年攒下的黄金要随修运河的粮草一同运到江南郡,结果路上被匪寇给劫了。那都是府库里挪出来的金锭子,根本不敢跟郡里说,运河的粮草还得安家来垫付。。。唉,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呗,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您可能还要再破财一次,”陈午笑道“不过有您的产业支撑,安家怎么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哪有你说的那么轻巧,那批黄金是京城那边多少年的积蓄,直接就被匪类劫走了,而且,账本也没了,恐怕你和安芸的事情已经被那群流寇匪徒知道了。”

陈午笑着一摊手“那又怎样呢?那件事被山匪知道对我又没有影响,我早就是一个‘失踪’的钦天监灵台郎了,估计我的官身牌子拿到各地都不好使。不过你们安家,要是被知道那件事,恐怕就不是伤筋动骨了吧。”

“呵,那皇帝估计能把我们剥皮抽筋,”安经苦笑两声“六郎,你能帮二叔个忙么?帮我们看看下一次的破财大概怎么能应对过去?京城那边的经营出了问题,要是我这边还破财,恐怕短期内很多事情难以为继。。。”

陈午笑着打量了一下安经“二叔啊二叔,有很多时候,破财这种事情是躲不过的,如果那么轻松就让你躲过去了,又怎么能叫破财呢?你说是不是?”

安经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六郎,你给我指条明路吧,现在这个时节,该怎么办?”

“是给您指条明路,而不是给安家指条明路么?”陈午笑着问道,不过说完,便看到安经也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陈午伸出手“二叔,把您手给我看看。”

安经伸出手,陈午看了看他的手相,又看了看他的脸,笑道“二叔二叔,你放心吧,这段时间,你就转运了,能碰到贵人。”

“贵人?”听到这话,安经之前一直闷闷不乐的那张脸,也多少松弛了些“哪来的贵人?具体是什么人?能说的细一点不?”

陈午笑着摇摇头“二叔,您要知道,所谓贵人,无非就是告诉您,近期有人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抓住,而以后,这个人也会给您许多帮助,这就是贵人。您要是想问得更具体,恐怕我武某出门就要被天雷殛毙了。”

安经听得似懂非懂,苦笑两声“行吧,行吧,天机不可泄露是吧。。。也怪我,前段时间乌城侯孙正然来这边,我没当回事,就没和他接触,可能那原本是我能抓住的机会吧。。。”

“二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陈午笑着摆摆手“不要在意太多了,还是多想想破财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应对吧。”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了楼上传来了敲门声,安经一挥手,示意陈午在下面坐着,自己走回书房中“怎么了?”

“老爷,有封书信送到您这来了,还有,耿大人那边说一会儿要来拜访您。”

安经打开门,拿过那封书信“耿大人大概什么时候来?”

“说是得用过午饭以后。”

“好,”安经点头,关上门“准备迎接耿大人,我这边还有点别的事情要处理。”说着,他又走回地下室。

“怎么了,二叔?”

“这边有封信送到我这来,一会儿郡守耿大人也要来,”说着,安经拆开了手头的那封信,看到内容的一瞬间,他浑身颤抖起来,跌坐在地上。

陈午看到安经这副样子,不紧不慢地凑到安经背后“二叔,谁的信?说的是什么?”

他一眼便看到了那信上再简单不过的几个字,而那几个字虽然简单,却字字都带着杀机。

“安家的账本在我这里,我们希望和你聊聊,耿大人过会儿会跟您说的。”

字形清朗整洁,看上去应该是个正经的读书人写的,不过从内容上看,这必然和前段时间他家的黄金被劫脱不开干系,因为黑账这件事,只有他和老爷子知道,甚至大哥都不清楚。京城因为厂卫众多,不一定什么时候黑账就被人看了去,招致杀身之祸。所以,安蓝决定把黑账送到江南郡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保管,谁成想被贼人劫了去。

而文末,则留下了一个花押,一个模仿得很不到位,但是能看出到底是什么的花押。

那是安家老爷子,安太师安蓝的花押。

这个花押证明对方真的有自家的账本,有人能照着信上的内容模仿老爷子的花押。

“六郎,怎么办?”

“这,我也不清楚啊。”

第四十一章 凤尾扇开宝辇停(一)

“在下沈益,见过安二老爷、耿大人。”

耿易明和安经对视了一眼,随后他双下巴掩盖着的喉咙中发出了低沉沙哑的声音“你就是,匪首林得胜的狗头军师?”

沈益微微一笑“正是在下。”

话音刚落,两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耿易明一双眯缝眼盯着沈益“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

“那可真是太多了,”沈益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读了起来“靖元二十二年五月,耿进五百匹江南织锦予太爷,七月,贡茶十饼,十月,金制摆件五件,融为金锭二十两。”

耿易明登时浑身紧绷,看着面前的沈益,咬牙切齿道“停!”他看着面前的沈益,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虎啸一般“你想说什么?你想干什么?”

“问这种话的时候,咱是不是最好把刀子,先拿开?”沈益微笑着望向面前的耿易明“如果我回不去的话,这个月内,就会有一封信把这些东西包起来,送到朝中,耿大人,朝中有多少人想搞江南派,您不会不知道吧。”

耿易明倒吸一口凉气,行贿捞油水这种事,官场中没有多少人不做的,但是如果自家的账本直接被抖到朝中,那基本上朝中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而且这件事和安家直接挂钩,安太师自身难保,更莫说他耿易明了。

“你们退下!”耿易明朝着周围的刀斧手挥了挥巴掌,众人很快便退到一边,而沈益则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耿易明。

“耿大人,咱谈事情的时候,是不是最好有两壶好酒?这样,方便些?”

“你不要欺人太甚,”耿易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音,不过沈益似乎是假装没听到似的,继续摇着手中的白纸扇。

“去拿葡萄酿,凉一点的,”耿易明憋着一股子火,看着面前的沈益“现在你说吧,你们,林得胜,到底想干什么?”

沈益用眼神瞟了下周围的那些刀斧手,耿易明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其他人先退下去,等酒到了再聊。”

过了会儿,一个年轻女孩把酒端了上来,她退下后,望江楼楼顶只剩下三人,于是沈益开口了。

“耿大人,我希望,你能把江南郡城,借我们一天。”

耿易明倒一口凉气,站起身,说不出话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沈益,过了半晌才开口“从贼,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不是从贼,大人,”沈益笑起来“从贼那样的大罪名,我们也不想让您背上,如果我们不动府库,不扰百姓,谁又知道您从贼了呢?”

耿易明皱起眉,似乎不太理解沈益的意思,而沈益也看出耿易明的疑惑,开口道“失陷州县与否,一看府库银粮有无缺失,二看匪类们是否杀戮平民。我们只要不做这两项,把这城借我们一晚,自然不是什么大事。”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耿易明盯着沈益“我不信你们会对本地百姓秋毫无犯,也不信你会不动府库里的银子和粮草,江南郡是修运河的利害所在,我不信,你不会碰那些修建运河用的粮食和银子。”

“先不说您信不信与我无关,我这么跟您说吧,我们真的洗劫江南郡城,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江南郡可不比盟县,到时候又一次大军进剿,我们没好果子吃,你们也一样。”

“那你们所图的是什么?匪帮进城不要粮食不要银子?我不信!”

沈益听了这话,想了想,他们所图的是威望这件事显然不能告诉耿易明,那么他们最好还是真实一点,让耿易明觉得,他们就是为了粮食和银子来的。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请安二爷来,”沈益笑了起来“安家是江南郡,甚至整个泓州士绅的标杆,这杯,我敬您,安二爷。”

安经急忙赔笑着端起酒杯,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心中连连叫苦,既然年轻人提到了他,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沈益将杯中的葡萄酿一饮而尽,长舒了一口气“耿大人,江南郡作为江水周围第一大富郡,是不是承担了运河建造的大头啊?”

“是,运河目前用了八百万两白银,二百三十万都是江南郡出的。”

“但是,我听说江南郡的本地士绅,可都不怎么缴运河银,您这修运河的钱,不会是刮地皮刮出来的吧,”沈益笑着,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听到这话,耿易明浑身一阵颤抖,他不知道面前这个沈益为什么会对官场的事这么了解。运河银的确是他“刮地皮”刮出来的,以修运河的名义从本地老百姓手里征收大量粮食,现在本就是灾年,谷比金贵。把这些粮食卖给城中士绅,换来大量银子,城中士绅又把这些粮食抬更高价卖给周围的百姓。

沈益显然对这些细节,都一清二楚。

耿易明用手中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笑起来“怎么会,您说笑了。。。”

“耿大人,您这的钱怎么来的我都知道,不过我这倒有个来钱更快的法子,比卖粮更挣钱,”沈益笑着看向安经“不过,需要二位的配合才行。”

“您且说来听听,什么法子?”

沈益笑着点点头“卖粮,卖的是生死,人不吃饭会死,不喝水会死,不过您知道,人有一个更快的死法,那就是,被杀。我们想的是,卖平安给城中各位。”

安经皱起眉,他大概已经明白沈益的意思了,他笑起来“所以,您各位要借城一用是么?”

沈益点头“是的,我们的计划已经做好,如果二位愿意加入的话,到手的钱,四六分账。”

“谁四谁六?”

“当然是您二位四,我们六了,”沈益笑起来“毕竟您二位的把柄还在我们手里,不是么?”

“怎么做,你说吧。”耿易明看着面前的沈益,他现在对于钱的渴望远胜过一般时候,如果真的多了一大笔银子,他就算真的哪天东窗事发,也好藏匿自己。

沈益又喝了杯酒,脸上微微挂上半抹红霞“七月十五马上到了,您二位请上城中各位老爷,就说卖平安符驱鬼,请各位老爷贴在自家大门上,然后,请二位再把城中士绅的名册抄录予我们一份。”

“你们要绑架本地士绅?”

“对,要不然呢?”沈益轻轻摇着白纸扇“平安符的价钱,您二位来定,到时候各个大家的赎金,四六分账,对您二位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您二位需要做的,只有三件事,一是卖平安符,二是把城中士绅的名册给我们,三,我们动手当晚,让城中士兵,放一天假。仅此而已,此外的各种事情,我们都会料理的。”

安经和耿易明对视了一眼,虽然沈益这么说,但是实际上很多事情还是难以保证无虞的。面前就是不知多少的银子,如果真的能够到手,他们又愁什么呢?

“二位,我知道这事不是那么好决定的,不过,您二位要自己想想,本地士绅,愿意花多少钱赎自己的命呢?”

安经和耿易明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了,那就是妥妥的从贼,而平安符这东西,如果真的开卖,那从贼这件事,所有士绅都能看出来。

耿易明微微点头,看着沈益“沈贤弟,我们有一个方法,一个更有效也赚得更多的方法,不知您愿不愿意听一听。”

沈益听了有些好奇,双眼盯着面前的耿易明“耿兄,您说吧,不过到时候怎么做,是我上面的几位兄长来决定的。”

“要我说,干脆就不要卖什么平安符。”

第四十一章 凤尾扇开宝辇停(二)

七月十五日夜,江南郡郡城。

原本应该是圆月的时候,结果今天偏偏碰到阴云密布,可能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风雨大作。城头的兵丁早早地休息了,也没留下什么看守城头的人手,郡守给街上巡逻的官差都放了个假,原因似乎是什么随便找的一个理由,诸如二叔家的四姨母过生日之类的,给他们发了些碎银,让他们去找地方喝酒。

就在月黑风高之时,一个抓钩勾到了城墙上。

现在是子时正二刻,整座城市,除了看火塔以外,所有地方都暗了下来。而一群黑衣人,手中拎着大小袋子穿过江南郡城的大街小巷,他们将袋子里的东西甩到一些小家庭的院子中,有的直接砸开那些没有院子的小房子的窗户。

数人手中拿着一人大小的麻袋,分别翻进士绅大族宽敞的院子,过了一会儿,带着两个仿佛装着些什么的袋子,从院子里翻了出来。

壮硕的男人砸开了粮行的大门,冲进去,一棍打翻守仓库的家丁,把囤积的旧谷新粮悉数拖到街上。麻袋一个个地倚在街角,而他们则扬长而去。

城中时不时传来两声惊叫,不过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就算有人注意到那惊叫又能怎样呢?守城的兵丁都已经休息,巡街的衙役也都喝得七荤八素,这座郡城,已经彻底被这些黑夜里的影子所主宰。

最终,几个人来到了郡守府门前。

“沈兄弟,郡守是怎么安排的?”

“他和安老二说是要下乡体察民情,郡守府里应该是没人的,”沈益说道“吴大,林老大,咱带人进去吧。”

“好。”

三人带着二十多名亲信冲进郡守府,果然如他们所料,里面半个人影都没有,大厅中摆着一桌酒宴,却没人享用,旁边留着一张纸条。

“请列位壮士好汉享用。”

“吴大,你去找马车,沈兄弟,你找找账本一类的东西,”林得胜低声说道“等那几个绑票的兄弟到,就可以准备撤了。”

吴大四处看了看“林老大,要我说,咱们还是把库银带走一部分。”

沈益听了,皱起眉“吴大,你这么做事不地道,咱都说了不动府库里的银粮。。。”

“咱和那狗官六四分账,要我说,咱就直接把他那四成拿走,直接赚满,不给他留,”吴大低声说道“反正咱手里握着他的命根子,他还能找上山寨管我们要钱不成?”

林得胜回头先对背后的几个人说道“兄弟们,你们去找一下车驾马匹,这些酒宴可以带回山寨吃,”随后又看着吴大和沈益“这样,我们少拿一点,这毕竟是官府的纹银,花起来没那么方便,少带一点回去足够了。”

“您说少带一点,准备带多少?”

“一万两足够了,走,开库,”林得胜拔出自己的朴刀“走,去看看官府的银库。”

时间已过丑时,纹银已经装上马车,城中绑票和发粮食的亲信们也都来到了郡守府中,郡守几乎把所有的行政人员都带去“体察民情”了,而负责接待的,是江南郡本郡的一个田庄,既然是田庄,就无一例外地受过林得胜一伙儿的恩惠,他们自然也是匪众的同伙。

“怎么样?”林得胜看了一圈出去绑票的这些大小头领“都绑来了么?”

“是,林老大,都绑来了,吴头领弄来的各个宅院的地图很有用,”那个最为壮硕的男人朝马车上一堆不断扭动着的麻袋中的人一挥手“都是各家的老爷小姐,绑了三四个大世族的少爷,一共六十七人。”

沈益看着马车上这些人,笑了一声“江南郡不愧是科举大郡,士绅大族居然能够装满一车,想当年我家那边出了一个举人全县都要敲锣打鼓好一阵子。”

林得万看着沈益,又抬头看了眼天上有已经露出一个边缘的月亮“可以了,银子和人都到手了,撤!”

随着这一声“撤”,马车冲出郡守府,沈益站在车头。他从未想过,他一个丢了功名的举人,居然能够在这个时候,在江南郡主宰多少人的命运,他大笑起来,看着远处的城门被慢慢打开,随即大声唱道:

“白菊萧杀银月冷,吹开震震八面风。

苍天少眷寒门子,神路不通鬼路通!”

唱罢,大笑出声,马车冲出城门,绝尘而去。而城楼中的内应,也关上城门,顺着抓钩爬下城墙。

虽然此刻已经是丑时,不过山寨之中仍然在开着酒宴。原因也很简单,林得胜、吴大两人在那次接过官家的大车之后,已经变成了江南郡地界的实质领袖,很多大山寨经过那件事之后,都多少有些离心离德,毕竟大家出门都是求口饭吃,跟着林得胜和吴大两人吃得多,那人家为什么要跟你?

林得胜也不傻,他很快便将所有的山寨主人聚在一起,准备将上次所有参与过进攻官军车队的匪伙都整合到一起。而今天,就是整合所有山寨的酒宴。

虽然林得胜早就通知了酒宴在后半夜开始,但是不知为何,到了这个时间,居然还没回来,不禁让来到这里的山大王们有些不快。不过好歹还是让他们吃喝的,所以觥筹交错之间,也都忘了这些事情了。

“各位!林大头领回来了!”

随着这样一声喊声,周围很快便有人开始擂鼓,各大匪伙头领,总共九人一同来到山寨大门前。

没过一会儿,大门打开,林得胜、吴大、沈益三人站在最前头的马车上,而后面几个马车,上面很明显地摆着数个麻袋,这些麻袋无一例外都在不断地扭动着,里面装着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人票。

林得胜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出门干了票大的?

这件事像是烙铁一般,把敬畏和嫉妒几乎是同时烙在了他们的心里。

马车停在大厅门前,林得胜先是把那几箱官府的纹银搬了下来,一脚踢开,向众人展示着,随后又对驾驶马车的人喊道“各家的老爷少爷绑好了放到黑虎堂,小姑娘送到后厅找咱的女好汉看着!”

下完命令,他与吴大、沈益三人,直接走上聚义厅,而刚刚出去迎接他们的头领们也都坐了回来。

“各位,我今天请你们来我山寨只为一件事情,”林得胜扫视了一圈聚义厅中“我想匡扶社稷,攘除奸凶,今日愿意同我一道的,便在此歃血为盟,焚香结义,不愿意的,我林某自然不强求各位。”

没等各位头领说话,沈益先开口了“各位大头领,如今暴君荒淫无道,丝毫不体恤民情,江南旱情如此严重,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的时候,还要开凿运河,这大胤还能再撑几年?要我说,今日我们便先歃血为盟,共商大计,等到天下有变,再共举义旗。”

几个头领虽然早就知道林得胜的大哥林得万总是想着什么谋求天下之类的事情,但是没想到林得胜居然今天也要走上他大哥那条路,而林得万的结果大家都清楚,林得胜突然又提出这件事,很多人心中的确都有些打怵。

九个头领中,登时站起了四个,朝着林得胜的方向一拱手,其中一人直接开口道“林大头领,小弟只想做条地头蛇,没什么远大的志向,就先走了。”

林得胜微微点头,看着那四人的背影。旁边一人突然站起来,走到林得胜面前“林老板,我问您一件事,您是求招安还是真想要找个机会坐官厅?”

“我两个兄长都死于官军手中,我不可能受招安。”

那人站在原地想了想,一点头“那,林老板抱歉。”他一走,又有两人离开了。

来这的九个头领,就只剩下两人了。

“您二位,是准备和我们共商大计的么?”林得胜看了眼旁边的两个头领,那两人也点头。

“莫说能不能坐上官厅,林老板是做大事的人,沈兄弟和吴头领都有能耐,大家都不是清白的人。”

“是,都不是清白的人,怕什么呢?”

林得胜看着旁边的两人,他早就预料到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笑着点点头“好,感谢二位,兄弟们,上酒!”

第四十二章 时惟天命(一)

林得胜、吴大还有沈益三人回到了后院,发现那些大家族的族长们都已经被安置在了黑虎堂中,黑虎堂是林得胜几人商议各种各样的计划的地方。他们把这二十多个士绅族长按在椅子上,而沈益则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张纸和一支笔,随便地沾了点墨。

吴大拎起来其中一个人带到外面,那人虽说是本地士绅,但是却已经抖得像是个头无片瓦的路边的乞丐。林得胜把门关上,而沈益把笔塞到那人的手里“签字画押!”

那人抓住笔,哭嚎起来“各位大爷是何方好汉,求各位饶我一命,我上有。。。”

“别废话,签字画押你就死不了。”

那人急忙在那张纸上写下名字和花押,然后又说道“好汉们,饶我一命,来日必有厚报,”

“别废话,把他送回屋里,带下一个过来,别让他们聊天。”、

士绅们被一个又一个地带到林得胜等人面前,签字画押之后又送回了屋中,很快,二十个人就都签完了,而沈益则拎着那张纸,回到了黑虎堂中。

“把各位的眼罩都取下来吧。”

几个卫兵把族长们的眼罩取了下来,林得胜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几个人,随后把手中那张已经签满了他们名字的纸展开,展开的一瞬间,这些大士绅们的下巴几乎们都掉在了地上。

“感谢各位老爷大人入伙,”林得胜脸上堆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笑,看着面前的所有人,随手指着那张纸最顶上的一行字,《江南好汉聚义书》。

看到最顶上的那行字的士绅们全身上下都仿佛冻住了一般,每个人的表情仿佛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就这样看着站在那里的三个男人。

其中一人口中喃喃道“是你们,逼我们签的吧。”

“呵呵,”听了这话,沈益冷笑起来“你们各位之中,可不止一位是知道内容主动签的。”

黑虎堂里的士绅们纷纷骚乱起来,面面相觑,似乎想要找出谁是真的主动签了这东西的人,而这时,沈益继续说道“就算你们彼此问,估计主动签的那位也不会说吧,更何况各位签都签了,就好好听听我们几个的条件吧,否则,这张纸送到郡守府,您几位中有多少人会被抄家问斩呢?”

这些士绅显然是知道利害关系的,面前这些山大王把他们劫出来显然不只是为了钱,否则不可能让他们签字画押把士绅们变成他们的同伙。

“第一,我们把各位带到这里可是耗费了不少资材,而如果给各位送回去的话,自然也需要些兄弟护送,还有牛马车架。我希望呢,各位能给我们交些交通费,每家十万两白银交得出来吧。”

士绅们都沉默了,他们既然能够在江南郡这样豪商富贾多如行云般的地方打出名号,被当做江南郡有头有脸的士绅,自然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而十万两真的不算多,这几个匪首显然对他们的背景都很了解。

“这个,各位应该都没意见,然后就是第二,各位既然已经签了聚义书,入了伙,没出力,那自然就要交钱,每个月一千两,不多吧。”

士绅们面面相觑,这些山贼的胃口和他们的实力完全不符,十万两的赎人费?一千两的月钱?把他们江南士绅的命当成什么便宜东西了?

“我知道各位的身家远高于我们向各位要的,”吴大笑着坐了下来“不过各位,我们既然让你们签了这个东西,就代表,你们的用处自然不只有钱。”

“那您几位的意思是?”士绅中比较胆大的一位突然开口道“您几位既然已经把我们和各位绑在一起,自然应该有你们的目的吧。”

“并没有那种什么目的,”林得胜突然开口道“只是为了保证各位不会向朝廷或是官府那边进言剿匪而已,毕竟各位都是江南的士绅,在朝中都是有人的。而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些别的能够确保各位不会告密的手段,各位士绅家中,如果没错的话,应该都有女眷被我们带到山寨上了。”

此言一出,这些士绅们的表情都紧张起来,没等他们说话,林得胜继续说道“不过各位大可以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或是折辱我们带到山上的女眷,只不过是做一个保险而已,更何况,被我们带到这里的不只有女眷,各位回家之后大可以确认一下家中究竟少了什么人。”

士绅们都紧张了起来,而吴大则笑着摆摆手“放心,放心,各位现在签了名字,我们几人也就会把各位当成兄长,各位的家眷也就是我们的兄嫂、侄子、侄女,各位不必慌张,等到交通费到了,我们就会把各位平安送回家中。”

几位士绅连夜向家中写信,第二天早上便把银两送到了山寨,中午便把他们一齐送了回去,而林得胜等三人,则坐在黑虎堂中,又开始商议将来的对策。

“两位兄弟,现在咱们银子靠城里,粮食靠乡绅,基本上已经能够保证山寨的运营了,”林得胜看着面前的两人“现在问题是,我们如何把自己的名号让更多人知道。”

“这个吴大兄弟比较清楚,”沈益看着旁边的吴大,而吴大则笑了起来。

“很简单,不过还是要沈兄弟出力,”他站起身,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本书“编些评书故事,段子歌谣,找些小童艺人传进城中,如果有跟大车行走的艺人愿意传的话,就更好了,这样虽然不敢说九州扬名,但是在泓州地界留下美名是必然的。”

林得胜点点头“好,这些事情你们二人去操办,我要研究一下怎么把现银用起来,”林得胜拿起手边的账本,扫视起来,这次他们的确收获颇丰,翻新山寨、增加人手、打造兵刃都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还算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他随口问旁边正在写故事歌谣的两人“你们觉得,现在山寨里有多少人想尽快讨老婆?”

“林老大,不合适,”吴大直接开口回应道“有了女人人心思变,现在还太早了,不如把钱拿去。。。”吴大不知为何,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而沈益和林得胜都看着他。

“拿去干什么?吴大你把话说完。”

吴大抬头看着两人“我们为什么,不买个官呢?”

“啊?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的?”林得胜突然开口道“况且我们的钱根本不够买官的,人家买官动辄几百万银,咱。。。”

“不,有可能真的够,”沈益突然说道,他是这里最了解朝廷和官府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就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我们不一定要买那种老爷之类的官,有些官买来,可能就是办事方便的,比如,不知林老大知不知道守边校尉?”

“守边校尉?”

“是,承旭二年,舜州牧设立的职位,在舜州通往其他各州的大道上设卡收费,基本上都是山贼土匪,买了个这样的官身,然后每月收得银两跟州牧七三分成,我们也可以搞一个类似的东西。”

“那不是,把名声给败坏了么?”林得胜皱起眉“咱现在最主要的,不就是好名声。。。”

“林老大,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我们不一定就要照着守边校尉这个东西来,毕竟守边校尉在靖元元年就被办了,我们可以买一个更得民心的职位,比如。。。海北郡以前有过巡田校尉。”

“啊?那是什么?”

“海北郡野兽兴旺,海鱼充足,海北郡郡守设立巡田校尉一职,保证耕作的农家正常耕作,因为林老大你应该知道,打猎和捕鱼,是很难收上国税皇粮的。”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以这个巡田校尉的名义,去保证江南郡郡内的农垦,然后赚名声?”

“是的,咱们现在又不缺钱,一个月两万两银子真的不知道怎么用。。。”

“好,那就这么定了。”

第四十二章 时惟天命(二)

“耿大人,你,从贼了吧。”

耿易明坐在郡守府的客厅中,面前是江南郡本地士绅中除了安家以外的最大一族,魏家的大家长,魏部。

耿易明看着面前的魏部,此刻这个中年男人正在以一种极为骇人的表情看着自己,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看着魏部“魏兄,您的猜测,从何谈起呢?”

“我可都知道,您前几天和安经安二爷一起见的那个人,”魏部冷笑着,目光在郡守府的客厅乱扫“那个书生样子的人,我那天,碰巧看到了,那个人。。。是林得胜手下的军师吧。”

“啊?我不清楚啊,那个人听说是别的地方的举人,家里跟安二爷还有老太爷有些关系,所以来拜访我,他是林得胜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魏部又笑了一声“装,大人,您继续装,我很清楚您的秉性,无利不起早嘛,说说,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魏部越说,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脸上的笑很快消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愤怒。

“魏兄,我劝你还是不要信那些捕风捉影的鬼话,”耿易明叹了口气“我刚从外面回来,您就跑到郡守府血口喷人,我心很凉啊。”

魏部看着面前的耿易明,咬牙切齿道“耿易明,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天晚上怎么了么?一群贼人冲进江南郡城,抓走士绅及其家眷二十余人,昨天才把我们几个放回来,我们的家眷还被留在山上!”

“那可真是不得了,万一被贼人辱没。。。”耿易明装出一副很是着急的样子“要不,我去跟朝廷上书,进剿这批贼人?”

耿易明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剿林得胜他们,林得胜手里还有安家的账本。他说出这话,完全就是为了确认林得胜到底有没有再对这些士绅们做出些什么控制。如果林得胜在山上留下了任何士绅们的把柄的话,魏部会阻止他派人剿匪。

看着魏部的样子有些犹豫,耿易明急忙出言“魏兄不必担心,我会派郡中的精兵把各位的家眷救出来,这样就可以毫无挂碍地进军剿匪了,您看如何?”

“还是不必了!”魏部突然开口说道“我会自己研究如何救下小女的,之前也是我护女心切,冤枉了耿大人,还请耿大人恕罪。”

“哈哈哈哈,能理解您,魏兄,不必这样,不过,您要知道,这些事情您一定不要把消息露到京城那边,毕竟,您也懂的。。。”

魏部点点头“我明白,那小女的事情。。。”

“我会派人和他们谈的,如果能把令爱尽快赎出来。。。”

“那真的太感谢了,耿大人,”魏部看着面前的耿易明,几乎要哭了出来“小女就拜托您了,大人。。。我家里就这一个女儿,没了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好好,魏兄,您不必担心,在下一定尽全力把令爱从贼人那边救出来。”

很快,耿易明送走了魏部。

但是这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已经许诺救出魏部的女儿,那其他的士绅估计也都能听到消息,从而找到自己要求自己救他们的家眷,最后结果可能就变成了他需要救所有被劫到山上的人还留在那的家属。

也就是说,他可能需要和贼人们再沟通一下,可是身为地方官,他和贼人直接沟通几乎是一个致命的把柄。更何况现在江南郡是运河工地所在,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来一个京官考察他的近况,这个时候和贼人接触,基本上等于自断前程。

不过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能够帮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就在他准备叫小厮安排车马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衙役跑到了自己面前。

“大人,安二爷来访。”

“哈,真是想谁谁来,请过来吧。”

安经身后带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来到了郡守府的客厅中,安经的表情带着一种仿佛百爪挠心的焦急,而旁边的年轻人,则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安二爷,这位是?”

“陈午,我远房外甥,混中间那道的,”安经朝周围四处扫视了一下“还请大人屏蔽左右。”

耿易明一听,知道是应该出了什么大事,朝周围的佣人衙役挥了挥手,他们便都退下,关上了门,而耿易明则急忙问道“怎么了?安二爷?看你这副样子,估计是出什么大事了?”

安经急忙说道“是,今天中午,山寨那边的头领,好像是叫吴达,跑到我家来跟我谈了谈,他的意思是。。。想要卖平安。”

“啊?这事儿不是已经完了么?就等他们把钱送过来就行了。”

安经摇摇头,连连叹气“也都是怪我把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了,他们离开您这的时候,带走了一箱库银,现在他们的意思是,想要两个巡田校尉的官身。。。”

“他们准备拿那箱库银威胁我们?”耿易明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对方并没有守诺,反而是带走了一箱库银,银子少了一点无所谓,但是少一箱的话,就是大问题,很容易就能查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被定一个挪用公款降职留用,运气不好,从贼通匪这事都要被整个扯出来。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他们还提出了一个新条件,”安经压低声音说“他们的意思是,要把他们劫走的那些家眷都送回来,但是要我们付钱。”

“啊?为什么要我们付钱?”

“我们不付钱他们就撕票,”安经叹了口气“不过,他们还提了一个方案。”

“什么方案?您说?”

“粮食五千石,加上五个巡田校尉的官身,”安经刻意顿了一下“换各位士绅家里的孩子加上拿一箱纹银。”

“五千石?这帮人一共有多少人啊?胃口真不小啊,”耿易明叹道“安二爷,能帮兄弟一个忙么?”

“耿大人,我手头也不松,五千石粮食不好弄,”安经露出一副万般无奈的表情“前段时间我家的金子被劫了,损失惨重,根本没法帮您。。。”

“那他们准备要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

“太多了,”耿易明叹道“安二爷,我这边没有存款和存粮,要是别的时候我还敢挪用库银储粮,现在是修运河的关键时期,很多人都盯着呢。。。”

就在这时陈午开口了。

“二位,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昨晚贼人们做的一件事?”

“什么事?”

陈午低声说道“昨晚贼人们在整个城里发粮食,发了总共七千石有余的粮食,恐怕各位士绅家里屯的粮食这段时间,不太好卖。”

一语点醒梦中人,现在各路士绅手里都屯着粮食,马上到收获季,到时候这批陈粮贱如泥土都不夸张,可能这些士绅都想尽快把手里的粮食出手。而这个时候拿粮食换士绅们家眷的命,完全不亏。

安经点点头“好,那我这就去各路士绅手里收粮。。。不过这次,估计又是大出血了。”

“只能这样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第四十三章 铿訇隐邻(一)

他仿佛被乱流所淹没,他甚至无法确定那冰冷的、涌进他喉咙中的到底是什么,那股寒冷的乱流冲进他的喉咙中。那河水经过的地方,无论是喉咙、肺还是肚子,都是先漫过一种冰冷的烧灼感,随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无穷尽的疼痛像是千万条蛆虫啃噬着他的身体一般,他无论是皮、还是肉都仿佛正在慢慢崩溃,消散在河水之中。

但是他仍想要活着,双脚仍在摸索着河底,想要找到一个立足之处。但是他的脚每一次都是仿佛接触到河底的什么,随后在还没使上劲的时候,就被有力的乱流冲走。

他的意识一直都没有消散,并不像任何一个溺水的人,即便他无法呼吸,他的脑袋仍然是清醒的,而正是因为因为他是清醒的,他的身体也正在被疼痛疯狂地撕扯着,愈是被撕扯,他便愈是清醒。

不知何时,水流慢慢地变得舒缓起来,他的脚触及了最下面柔软的沙地,慢慢地在水底站了起来,但是他的脑袋仍然没有探出水面,于是他继续向前走。

他在河底睁开了双眼,看到了河床上骇人的场面。

骸骨,骸骨,除了骸骨,就是骸骨。

各式各样的骨头安静地躺在河床上,有的残破不堪,看上去甚至像是被谁人为地抠出了数个空洞,有的则完整得令人感到惊诧。而他不知为何,似乎在河底发现了一个尚未完全腐坏的人,一个看上去好像刚刚沉入河底的人。

那个人看上去不知是男是女,一副孩子打扮,却和她看到过的所有孩子的感觉都不一样,带着一种莫名的出尘之感,他仿佛呆呆地躺在河床上,仰望着正上方,而庄赦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水流突然变强,推着庄赦的后背趔趄着往前几步,又跌到,顺着舒缓的水流漂流。

随着一股温暖的空气冲进他的喉咙里,他知道,自己离开了水底。

他双脚踩着河床,水流没过他的膝盖,他的目光扫向周围,发现周围莫名其妙地格外明亮,他朝着光源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奇妙景象。

那是一轮月亮。

或者说,大到让他不敢相信那是月亮的一轮月亮。

那澄黄色的圆盘占据了半个夜空,不断地发出着令人不适的黄色光芒,它之下的蓝黑色大海,则映着那巨大的黄色光影,平静得像是被封冻了一般。他隐约间,看到一丝裂痕出现在那黄色的巨大圆盘上,

恐惧如同地上爬着的蛇钻进裤脚一般,冰冷的畏惧从脚尖慢慢蔓延到后背,他站在那不比流淌着的恐惧温暖任何一丝一毫的河水中,不断颤抖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探求吧,探求吧,你对未知的探求,将予你无上的财富。”

他四处张望起来,才发现,海边的巨石上坐着几个披着黑袍的老人,他看不清几个老人的面容,这几个老人唯一暴露在外的,只有他们干瘪如同树枝一般的胳膊。

“探求吧,探求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三,你将成就王爵的伟业!”其中一个老人像是念经一般低声念出了这些内容,这声音就像是触腕一般,插进了庄赦的耳朵之中。他听着这声音,头脑愈发混乱起来,甚至思考都难以继续进行,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接下来的话。

“探求吧,探求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四,你将成为天下的共主!”

而就在此时,一个更为沙哑,更为狰狞的声音,如同撕开庄赦的耳朵一般,高声叫道:

“探求吧!探求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你便触及根源的大门!”

这声音让庄赦眼前一片漆黑,又倒在旁边的浅滩上,挣扎着,想要触及坐在岩石上的老人,可是他只能听见,那老人如同煮沸他脑子的话语。

“探求吧!世人!探求吧!用你们无止境的好奇和勇气去探求吧!探求至死吧!”

他醒了。

庄赦坐起身,环视四周,发现姜小幺、孙盘还有云陟明三人都围在他的身边,一副关切的样子,他微微皱眉“发生了什么?”

“你吸进了那蜡烛放出的白烟,昏过去了,”孙盘给出了最为简单的解释。

庄赦急忙坐起身,望着远处的大海和天上的太阳,天中的太阳已经向西倾颓,而大海与陆地的交界也早已退到了更远处,他依稀能够看到远处那正在闪闪发光的被装在木盆中的灯火。

“现在。。。酉时初二刻,落潮。。。走!我们去地图上的地方。”

说着庄赦便打开地图,大概参考了下周围的情况,望向延伸到远处的海岸的村落“应该就是那边了。”

几人在屋顶上飞速地奔跑着,现在是夏季,落日的时间比往常晚很多,如果真的等到了落日的时候,恐怕又会出现许多难以想象的诡异东西。

庄赦跑起来,但是却发现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变得很轻,轻得像是里面空无一物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为什么。只能尽快赶到那个地方,那个应该摆着一个石像的地方。

他们跑到了地方,却发现这里很是奇怪。

地图上标注的位置,是一圈建筑围着的一处小空地。这片空地的确是被围起来的,只不过上面是许多大得吓人的贝类,有的就像是画本里那种龙宫之中产出巨大宝珠的砗磲,而有的,则看起来像是放大了几号的人们常吃的海产。

“是不是这里?我怎么感觉弄错了?”庄赦四处张望着,没有发现石雕“难道,被人搬走了?”

姜小幺摇摇头,指着地面“我们下去看看吧,在这里能看出什么。”

庄赦心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四处扫视,果然找到一张去地面上的梯子,便带着众人来到梯子边,他们摸到那养着许多贝类的空地上,里面有着极为清澈的一层海水,而姜小幺落地之后,便牵着庄赦的手,在地面上不断嗅着。

“这里,味道很奇怪,”姜小幺一边嗅着一边说道“有血味,有炭味。。。还有一股,从来没闻过的水的味道。。。”说着,她又伏在了地面上,不断地嗅着,又用手指敲了敲石板,表情突然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怎么了小幺?”

“这下面有东西,”她突然开口道“我们得找个地方下去,这底下还有东西,还有。。。还有地方!”

“啊?你是说他们在这块的地下还挖了东西?”

“对,”姜小幺一边嗅着,一边点头“还有人味,这下面有人味!”

“人味是什么?”

“就是人的味啊!”姜小幺叫道“整个村子里,除了你们几个身上的以外,这是我第一次闻到人味,下面,有人。”

庄赦听了,急忙屏息,周围的一切慢了下来,而他则开始了思考。

姜小幺的意思很简单,这村子里除了他们几个,都不是人。而下面居然有人,就说明下面的东西可能至少是可以沟通的。如果真的是活人的话,甚至可能和当初清本官正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样的话,他们无论如何都得下去一趟了。

就在他站在一片深蓝中思索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突然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环绕着他的水色显然比以往更为深沉,像是潜入了深海之中一般,而当他望向地面的时候,那一片虚无的漆黑中,竟然亮起了一个光点。

他想起了姜小幺的警告,没有去注视那个光点。他将眼神甩向旁边的巨大的砗磲,却发现,那砗磲覆满藤壶的壳慢慢张开,露出了里面的肉,而肉上,则长着一对眼睛。

第四十三章 铿訇隐邻(二)

不光是那巨大的砗磲,它旁边的无数贝类都纷纷打开了壳,一双双眼睛,看着他,而有的其中则直接涌出了黑色的液体。

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冲进了他的鼻子,他难以继续保持深潜的状态,突然恢复了呼吸,而周围的景象也都变得正常,姜小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像是闻到了粪坑的味道一般,变得十分扭曲。

“怎么了?哪来的味道?”

庄赦此时看向旁边的那些贝类,他们纷纷张开了壳,注视着众人,他颤抖着,低声向姜小幺说道“旁边的贝类,张开了壳,里面,有眼睛。”

姜小幺听了这话,突然浑身一阵颤抖,站起身,压低声音道“它们的肉上,有没有卵块?”

庄赦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些贝类,轻轻摇摇头“没有。”

姜小幺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庄赦的手,庄赦此时才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而且冷得吓人。

“要来了,它们要来了。”

“它们?它们是谁?”

姜小幺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是却足以让庄赦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眷属,其他的,散发着野兽气味的生命,其他的,散发着野兽气味的神,的眷属。它们要来了。。。”

话音刚落,一股混合着尿骚味的腥臭冲进了他们的鼻子,那种腥臭并不没有大海的那种咸味,反而像是什么野兽的味道。

他们面前的一座巨大建筑堪比城门的大门上,挂满了铁锈,此刻正在不断震动着,里面传来的低吼声像是猛犬,又像是恶虎。那个声音的源头,一下下地撞击着大门,大门上的铁锈不断抖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中破出一般。

“你们愣着干嘛,为什么不跑?”云陟明突然开口对众人道,她手中已经握住了自己的白玉短剑“那东西我们,打不过。”

“跑,往哪跑?”

“你重新爬梯子也比站在这不动强,”云陟明看着里面的东西似乎正在一下下撞击着那铁门,往梯子的方向退了几步“走吧,回屋顶上。”

几人缓慢地挪到梯子边上,孙盘走第一个,随后是姜小幺、庄赦,云陟明殿后。而就当他们爬上屋顶的一瞬间,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

大门被撞开了。

一个怪物,只能用怪物来形容的东西,出现在了他们视野中。

单论外形,它看上去有些像是一条狗,浑身黑色的长毛随风飘荡着,全身上下满是溃烂的伤口,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烂到了骨头。后背、大腿、脖颈上都覆满了藤壶一类的生物,那些藤壶在满是水汽的空气中缓缓地呼吸着。那个怪物的四肢套满了被挣断的铁链,后面有许多头部长得很是奇怪的怪人从那巨大的建筑中追了出来,他们看着这四人长两人高的怪物,纷纷逃入室内。

而当怪物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陷入了更深的恐怖之中:

那是一张人脸。

或者说,看着像是人脸的脸。

整齐的牙齿,干瘪如同树皮一般的皮肤,下颌、额头和常人别无二致,而那双眼窝中,却如同苍蝇一般,整齐地排列着许多个大小不同的眼球,此刻,那些眼球无一例外,都盯着屋顶的众人。

“小幺!往哪跑?”

庄赦大声问道,但是姜小幺似乎是被吓到了,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是颤抖着,庄赦只好直接把她抱起来“往回跑吧!别的地方也走不通!”

于是,众人望向那他们跑过来的方向,那个巨大的黑色建筑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橙红的诡异色彩,他们急忙朝那个方向跑去,而那黑色的巨兽也一步便跳到了屋顶,不甚坚固的屋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而那怪物,则直线朝着众人冲了过来。

就在此时,屋顶上也发生了可怖的变化,许多怪人拿着武器和铁链爬上了屋顶,虽然他们显然是来捕捉那只怪物的,但是他们看到庄赦一众人,也都拥了上来。

孙盘和云陟明一前一后,砍杀着围上来的怪人。孙盘是沙场老手,一人一刀愣是护住了抱着姜小幺的庄赦的正面和侧面,大刀在人群中不断挥过,带起一阵阵血潮。那些怪人也不傻,没人会傻到迎着刀刃冲上来送死。于是,许多人则在孙盘开路之后,涌向后面的云陟明。

然而,云陟明并不是则三人中的突破口,她的速度超乎怪人们的想象,仅仅在地面上轻点一下,就能向后飞出几丈远,白玉短剑虽短,但是却在她手中翻飞得如同流光一般,周围的怪人都不能近身。

但是她还是被围住了。

云陟明微微皱眉,一咂舌,用力朝天上一跳,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洒向地面,那些涌上来的数十个怪人接触到粉末,身上的鳞片纷纷开始不断脱落,他们痛苦地尖叫着,而云陟明则趁此机会,追上了庄赦。

那怪物仍在追逐着他们,怪人们根本无法阻止他的前进,它每次挥动爪子,都会带起一阵血潮。有些怪人手中拎着带钩铁链,朝它抛去,勾中了它的身体,但是结果却是被拖拽着在屋顶滑行。

孙盘仍在开路,他们已经冲到刚刚击败那个江湖侠客的位置了,两个满是鲛人的水塘仿佛已经触手可及,而怪物此时似乎也有些着急了,直接抓起一个旁边的怪人,朝他们甩了过去。

好巧不巧,这个怪人刚好击中了云陟明。云陟明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巨力推动着,在地面上连滚数圈,直接飞下屋顶,掉进水塘中。而孙盘和庄赦两人也都站在了屋顶的边缘,对视一眼。

庄赦急忙屏息,周围被深蓝色的水所遮蔽,而那怪物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看着怪物距离他们只有十几丈的距离,现在爬梯子,时间肯定是不够了,他咬咬牙,看着远处的水塘,又开始正常呼吸,周围的一切又开始运行。

“孙兄,跳进水塘里!”

孙盘愣了一下,仔细一想,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什么脱身的方式,便朝前纵身一跃,庄赦也用力一蹬,跳了下去。

背后的黑色怪物看着他们跳下去,便也四肢用力一蹬,窜起数丈高,跟着庄赦孙盘两人便飞向了水塘。

庄赦抱着姜小幺坠入水塘之中,姜小幺入水之后,显然恢复了活力,四处看了看,发现刚刚的鲛人也出现在他们身边。

鲛人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他们跟着她一起,于是三人一起游泳跟着鲛人,而两个看上去年龄小一些的鲛人则拎起被砸晕的云陟明跟着他们一起朝那个方向游去。

那黑色的野兽意外地没有追过来,庄赦往水面的方向一看,发现那怪物似乎正在水面上扑腾着,好像不会游泳的样子。而几人则直接跟着鲛人游了一小段,穿过一处宽敞的水下隧道,最终在某一处水面中露出了头。

他们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姜小幺的表情则变得轻松了许多,她看了看周围,又轻轻嗅了嗅“就是这里,有人味的地方。”

庄赦回头看到鲛人指着这处岩洞,然后双手做出了个水上涨的动作,庄赦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从怀里摸了摸,找出了一块不大的金色小罗盘,只有手掌大小,他想了想,递给了那个鲛人。

鲛人接了过去,咧嘴露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吓人的笑,又潜入了水中。

“接下来,怎么办?”

庄赦皱起眉,看着上一秒还昏厥着的云陟明吐了两口水,便坐起身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禁有些奇怪“你,没事吧。”

“没事,断了几根骨头而已,”云陟明一摊手“现在怎么办?去找那个,‘人味’的源头么?”

“也只能这么做了。”

第四十四章 沧浪水清(一)

“呃,你确定你没事么?”

庄赦看着没走几步表情就会明显出现一些诡异变化同时口中发出吸气声的云陟明,不禁有些担忧。

先不说他们两个从京师到现在一直相处过来的关系,就算从最功利的角度看,云陟明是他们之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之一。孙盘和她是这里仅有的两个能够战斗的人,而她的行李里似乎还有很多像是刚刚的那种奇怪粉末一样的诡异东西,如果她出了什么时候,他们剩下的四个人断不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真的没事,继续往前走吧,”云陟明趔趄着身子跟着众人,她感受着自己体内那股仿佛一切都被撕开的痛楚,肋骨好像已经断了几根,右大臂稍稍一动都会传来钻心的痛感。这实际上对于她来说,是最为尴尬的情况。

利器的伤口她不怕,因为身上出现伤口的一瞬间,那轮青蓝色的日轮就会出现,而她的身体在那诡异的红色场景中,会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而她也如同那个红色世界的主宰一般,在那里,她是“无限”的。

但是这一切的基础,是她身上出血了。

刚刚的怪人到她身上,生生砸断了她几根肋骨,现在,她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如果这个时候再遇袭,她甚至无法遁入那个红色的世界。

周围的一切,从空气到地面,仿佛都在和她作对,都在拖拽着她的脚踝,撕扯着她的身体,那浓厚的湿气附着在她的身体上,彼时根本算不上负担的水汽,此刻就像是一颗颗挂在她身上的石头,几乎将她压垮。

她一步步朝前趔趄着,此时,一股黑色的情绪慢慢地在她的脑海中升腾起来。

“我可能会死。”

这种情绪蔓延着,将她笼罩其中,慢慢地,仿佛在她和现实之间织出了一层帷幕,而这层帷幕上,缀着那如同夏季夜空般的星河。

她看到这片星河,心中没有半点感动或是感叹,只有恐惧如同爬山虎一般缓缓地攀附上她的心口,将她缠绕起来,她的身体无缘由地颤抖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似乎正在注视着她的东西。

若是往日的她,必然敢于直视那个星空中对她予以目光的存在,但是此刻,她陷入了无止境的虚弱之中,她不敢,她不敢像往常一样,对那个存在报以最张狂的凝视。

可是就在这时,她恍惚间看到了一个星空中慢慢呈现出的形象,那是个年轻女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这个女孩带着不属于她年龄的慈爱微笑看着云陟明,而云陟明也和她对视着,慢慢地眼泪流了下来。

她就和那个出现在虚空中的形象,对视着,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而对方也只是看着她。不知何时,那个身影,缓缓地转身,随后消失在星空之中。

云陟明倒下了,她的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噬她的脑子,疼痛让她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烈焰般热流灼烧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此刻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要死了,而我的复仇也没有完成”。

但是就是这个念头,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点一般,慢慢地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一股清泉流进她的胸膛,驱走了那种不祥的炽热,这股清流带着一股药草的香味,像是小时候喝过的某种药汤的味道,而这味道慢慢地顺着她的喉咙升腾到她的脑中,如燃烧般将黑色的一切驱逐,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轻柔,而又温婉的低语:

“正序将成,周天已定。列辰诸宿,无凶无吉。山峦大海,齐声诵唱。正序已成,无凶无吉。”

她就这样,在这温柔清婉的低语中,睡去了。

几人朝前摸索的时候,孙盘突然感觉到背后云陟明的脚步似乎不太正常,愈发地慢起来。而在某一个时间点,他听到云陟明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转身往后一迎,云陟明直接倒在他的怀中。

庄赦看到这个情况,急忙凑了过来,拉着庄赦的姜小幺也被拉到旁边。姜小幺一蹲到云陟明身边,表情就变得很是奇怪,贴到云陟明身上嗅了起来。

“她情况不太对,”姜小幺伏在云陟明身上,疯狂地嗅着,最后,掰开她的嘴,一股难以言明的气味从里面涌了出来。

这味道,乍一闻像是松脂,但是仔细闻了闻,却又像是各种各样的树皮一同熏烤什么东西时泛出的烟味儿,再仔细闻闻,她又嗅到了浓厚的海洋的味道,而这海洋的味道中,还夹杂着一种野兽毛皮的冲味儿,而最底部的,一直萦绕在姜小幺鼻尖的味道,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味道。

陌生到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闻过那种味道。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味道像是花朵腐烂的味道,又像是铜锈味儿,这两者交织在一起,又被一种很柔和,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心感的味道中和,变成了那种姜小幺觉得根本没法形容的诡异气味。

姜小幺皱起眉,从自己腰上的小包里抓出了一小把药草,塞进嘴里嚼起来,然后又喝了口腰间水囊里的水,一手捏住云陟明的鼻子,然后把口中混合着药汁的水,嘴对嘴地吐进云陟明嘴里。

庄赦一眼便看到云陟明那紧锁着的眉头似乎慢慢地松开了,药汁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云陟明连连咳嗽几声,吐出几口淤血,随后呼吸也变得正常起来,均匀有规律的吸气、呼气,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

“小幺,刚刚怎么了?”看情况基本平息了,庄赦才开口“她好像情况不太好的样子。”

姜小幺的表情凝重,坐在一边,声音冷了下来“庄大人,你说实话,这女人到底是谁?”

庄赦皱起眉,看着姜小幺这幅样子,她显然看上去有些生气,但是同时好像又在害怕着些什么的样子,便开口道“她,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谁,她自己说她就是个西域那边来的小姑娘,好像还会一点巫术之类的东西。”

“她会的何止一点?她要是只会一点也不会这个样子,”姜小幺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刀片,想要下刀割开云陟明的指尖,但是不知为何手却一直在抖,最终还是没下手。

“小幺,你想干什么?”

“她不是人,或者说,至少不是普通人。”

“呃,你也不是普通人。。。”

“她比我还要特殊,只不过看起来我更吓人一些而已,”姜小幺说道“我刚刚给她喂药的时候,尝了她的唾沫,唾沫尝起来很难尝出味道,但是我从她的唾沫里,隐约间尝出至少五种。。。味道。”

“啊?唾沫还能,尝出味道?”

姜小幺看庄赦好像不太信的眼神,挥手叫来了旁边放哨的孙盘“孙叔,您不介意的话,能做个稍微恶心点的事儿么?”

“你要我吃云姑娘的唾沫?”

“不,吃我的,”姜小幺把一口唾沫吐到自己手上“闻也行,不过不明显就是了。”

孙盘走进了姜小幺的手,仔细嗅了嗅,突然皱起眉来“什么味道?好重的鱼腥味儿。”

姜小幺微微点头“对的,因为我是‘他’的眷属,所以我得到了眷属的证明,他予了我他的血,如果你想闻的话,这个味道更重,”说着,她几乎毫不犹豫地一刀划开自己的手指,血液涌出,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仿佛是在晒咸鱼一般的腥臭味。

第四十四章 沧浪水清(二)

庄赦皱起眉头,掩着鼻子“呃,那你的意思是?”

“云陟明身上的味道,很杂,很乱,很多,她要么出生就是如此,不过如果出生就是这样,她活不到今天,”姜小幺表情严肃,双手她自己身上不断地抠着“鱼腥味儿我能理解,毕竟她杀过鱼母,那股子兽臭味也不是说不明白,不过。。。她体内还有很多奇怪的味道,我真的想割开她手指尝尝她的血。。。但是,不太敢。”

“为什么不敢?”

“庄大人,她身体中有那么多味道,就说明有许多比人伟大数千倍的东西对她有所执念,她的血可能招来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姜小幺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小刀揣回了包中。当她把小刀揣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句话,一句显然不是庄赦或是孙盘说的话。

“明智,小姑娘。”

三人循声望去,那是一处天然岩洞,上面人为地插上了几根铁棍,把那个岩洞变成了一个监牢,而监牢里面,则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看似像人的人。

那人的双腿已经消失了,珊瑚和藤壶覆盖满了他的身体,他的脑袋看上去像是个男人,身体却又像是个女人,右手只剩下大臂,而左手支撑着身体,拖拽着他来到铁栏之前。

众人看着他,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但是姜小幺并不能看见他,只是嗅到了那股“人味”突然变得浓重起来,便开口道“请问您是何方神圣?”

“非神非圣,不过是身处囹圄的衰朽之人而已,”那人叹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庄赦站起身,朝那人一鞠躬“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奉清本官正之命前来肃平祸乱。”

那人听到清本的名字,突然浑身颤抖,他那双浑浊的眸子看着庄赦,嘴唇微微张开,双眼中似乎燃烧起了什么东西,他盯着庄赦,最终话语还是变得格外无力,仿佛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一般“你快走吧,在这里,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快走吧。”

庄赦看着那人,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阁下,在您那时发生了什么?我们前段时间见过了东海居士,也就是莫大人,他跟我们说。。。这边有些很可怕的东西。”

那人点点头“是的,的确,他没说错。。。按你的说法,看来莫大人和清本都成功离开了?”

“是的,”庄赦一顿首,随后凑到老人的铁栏前“海里到底有什么?让东海居士那么害怕?”

“怪物,你无法想象的怪物,不,他不是怪物,”那人仿佛忍着剧痛,面容狰狞地把话语慢慢地吐了出来“他是神,一个,真正的神,和你们在神话、话本中所读到的古帝、仙家都不同。。。他,是穹顶,是世人永远生活在其下的穹顶。。。”他无力地,挣扎着吐出了这些话语,而旁边的庄赦则愈发地不解起来。

螭晵,按照他目前所有知道的东西来说,应该是一个“神”。但是面前的人,这个应该是和清本官正一同来到东海郡的人之一,而他的说法是,东海中的东西,并不是他们所认知的“神”。

“学生不明白,请先生明示。”

那男人颤抖着,叹了口气“东海有巨木,三千岁一息,木上生人,寿有百年,封土建国自称木生国。树醒,归海中,木生国没。他们,就是这棵树,而我们,就是上面的木生国,木生国人知道那树会醒么?不会,因为他们几十代加起来,都凑不够那巨木梦中一息。我们就是这样的,能做到什么?什么也做不到,就算他们想把天下人杀尽,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庄赦听到这里,沉默了。他认为面前的这个男人的话,许多都是因为当年被大败,而导致他认为对方不可战胜,才说出的丧气话。但是同时也存在另一个问题,那个怪物既然能够如此重创当初有十数人的清本,那对付他们,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那男人打量了一下庄赦的神情,叹了口气“你确定,你要去么?”

庄赦点头,看着那个男人“我确定,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清本官正的嘱托,至少,和螭晵正面会一次。”

那男人笑了,但是声音却像是在哭一般,他喉咙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口中吐出了无数散乱的话语,好像在这里的一年多时间,让他已经失去了和人正常说话的能力一般。过了半晌,他仿佛才夺回了自己的喉咙和舌头,而他的表情,无比惊恐“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能够给你们的忠告。。。你们要记住,他们,像人远胜过像怪物,永远记住。”

说着,他用他仅存的左手在身后找到了一个木筒,穿过铁栏之间,递给庄赦“这是清本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看到之后,便收到了这里,你拿着。”

庄赦点点头,接过了那个木筒,随后低声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名字,不重要了,”那人摇摇头,又重新朝着洞的深处挪动着“记住记住我说的话,永远记住。。。”

那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铁栏后的阴影之中,旁边的云陟明连连咳嗽几声,也慢慢坐了起来,她扶着额角,脑仁中的疼痛似乎还没有消失,她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庄赦、孙盘还有姜小幺“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围着我?”

姜小幺直接爬到云陟明身上,看着她的眼睛,手贴上了她白皙的的脖子,不断抚弄着她脖子上的那个红色的细线“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怎么了?云姐姐,我想知道,如果你不想说,就让我舔舔你的伤口也好,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云陟明看着姜小幺那双结了雾一般的眼睛,突然似乎听到什么,隧道的那边仿佛传来了脚步声,她急忙跳起来,左手拎起她的短剑,望着隧道那边“有人来了,庄大人你的弩准备好!”

庄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迅速地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了弩,装上弩箭,瞄准远处的转角,而孙盘也持刀摆出了一个架势,看着前面。

就在那个黑影出现在拐角的时候,庄赦开始屏息了。

周围的一切瞬间慢了下来,但是他就在那一瞬间,就看到了朝他们飞来的几根飞针。

他先是钩动弩机的扳机,随后仔细地观察起了那个正在冲过来的人。

一身黑袍,左手拿着一把倭刀,一般手里拿着倭刀的,只有一种人,就是征倭的时候有过极大军功的人,才有资格领一把缴获的好倭刀,其他不怎么样的倭刀都被熔了炼武器。对方可能是一名征倭战争时有功勋的小军官,正面冲突的话,可能孙盘甚至打不过他。

他看着此刻的情况,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思考,连开口提醒周围的人对方放了小针都做不到。

他看了眼此刻周围的情况,这是一个钟乳石洞,能够让人行走的窄道两侧是石笋,而洞顶,则悬着许多钟乳石。

他突然心生一计,在开口呼吸的一瞬间,将弩向上微抬一点,按下扳机,弩箭飞向上方的钟乳石,同时他向后一滚。

三根针一根直接打中了他的弩机前端,还有两根,一根被孙盘直接用朴刀挡了下来,还有一根擦过云陟明的耳边。

“走!他是征倭时期有大功的人!我们打不过!”说着,庄赦拉起姜小幺,转头就跑。

孙盘听到庄赦那句话,也明白对方到底是谁,转身跑起来,而云陟明,她刚刚受了伤,虽然现在意识清醒,却很难动弹。庄赦往后跑了几步才想起这件事,回头看到云陟明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挟着一般,朝后,也就是他们的方向飞来。

“你是何人!”孙盘一边跑一边大声问道“报上名来!”

那人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是众人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不必知道,我是一位老人派来,取你们的命的。”

第四十五章 沧浪水浊(一)

四人在洞穴里奔逃着,被庄赦打下来的钟乳石似乎的确阻碍了黑衣人,但是却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效果,他几刀劈开钟乳石,随后又追上来。

这时已经没人在意云陟明那异常的向后飞了,他们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隧道中穿行,而背后那个黑衣人,则一直和他们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这地下的洞穴四通八达,他们始终能够找到一条逃离的路线,但是问题是,这么一直逃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

孙盘最先意识到了这点,脚下一别,整个人转了半圈,面对着背后的黑衣人,直接喊道“你们先走!”

庄赦看到这一幕,急忙大吼道“孙兄,一起走!你打不过他!”

话音未落,朴刀和倭刀碰撞在一起,那个人,那个黑衣人挥舞倭刀就像是玩弄一根树枝一样,那把刀从各种诡异的角度袭向面前的孙盘。孙盘扎好马步,凭借着自己在军中多年的经验,摆出一副最保守的姿势,护住要害。原本这样的架势,应该可以让他抓住黑衣人破绽然后反击,但是黑衣人的速度根本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破绽,每当孙盘看到一个“破绽”,黑衣人便会再攻出一刀。

孙盘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在一刀换一刀的交换中让黑衣人迅速瘫痪所以只能这样不断地招架着。

“你是哪位旗下的?”孙盘一边招架,一边大声问道。他作为征倭时期的老兵,对于每位将军旗下的战兵水平都有非常详细的认知,面前这位,肯定不是老主人孙正然旗下的。

那人笑了一声,随后说道“看你还有些能耐,就告诉你吧,孙正然的家仆,禁军皂云营!”

听到这话,孙盘心里忽地一惊,禁军皂云营是当年靖元皇帝的亲兵,后来征倭结束之后皂云营仅有一百多名的兵将都被分到了各个重要卫所,与郡兵不同,他们是直属于皇帝的禁军精英。

“请问一句,您为哪位做事?”孙盘又大声问着,如果他说了,他们身后的庄赦身为朝廷命官,只要活着回到京师,就能把这件事上报。

“呵,怎么可能告诉你!”黑衣人说罢,朝前一脚蹬出,孙盘拿刀一挡,而那黑衣人则踏着孙盘的刀朝上一跃,一脚踩在孙盘肩上,直取拿着木筒的庄赦。

如果让他这一刀直接奔着庄赦刺过去,那庄赦必然会丢了性命,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庄赦拉着的姜小幺。

姜小幺抓住了那半秒不到的间隙,循着气味朝着黑衣人的侧腹一撞,脑袋直接顶到黑衣人的小腹处,黑衣人朝着石壁不受控制地飞去,连撞断几根石笋,又站起来,拔刀又冲向庄赦。

孙盘此时也反应过来,急忙横在庄赦和黑衣人之间,一刀直奔黑衣人咽喉。

朝前冲着的黑衣人见孙盘这一招有舍命一击的意思,躲不好躲,硬接的结果可能是伤筋动骨,便朝旁边一滚,倭刀奔着孙盘的侧肋刺过来。

孙盘前一招已经是已经是把全身力气都使了过去,现在侧肋死角被袭,完全没有半点机会防住。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侧面传来了一声金石碰撞的声音。

云陟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的侧面,手中白玉短剑格住了那把倭刀,而黑衣人露出的一双眼睛惊奇地看着挡住了他这一刀的云陟明,随后双脚一蹬地,朝后连连撤了几步,和面前的云陟明对峙着。

云陟明站在那里,右臂无力地下垂着,左手拿着那把白玉短剑“你们先走,我会跟上的。”

“云姑娘。。。”

“走,你们打不过他,”云陟明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只是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那个黑衣人“我会跟上的,不用担心我。”

孙盘看了眼云陟明,想起那次几个怪人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咬咬牙“庄大人,他的目标是您,我们先走,云姑娘既然这么说,她肯定有办法!”

庄赦看了眼云陟明的背影,叹了口气“我们先走。。。”

很快,就只剩下了云陟明和黑衣人两人。

“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那黑衣人低声说着,同时警觉地向后撤了几步摆好架势“你应该珍稀,皇恩所予的命。”

“您哪位?我们见过么?”云陟明冷笑两声“我劝你尽早回头,如果你知道我是谁,我能做到什么程度的话。”

那男人听到这话,疯了般扯下自己的蒙面布,露出了那张骇人的脸。

他的头上,没有半点毛发,整个仿佛都被火烧了一遍一般,满是狰狞的烧伤疤痕,眼皮和嘴唇都已经被烧光,露出狰狞的牙床。那一双瞪圆的黑色眼球看着云陟明,眼中满是燃烧着的仇恨。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也当然知道你能做到什么,所以我向上头申请跟着你,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机会,你处心积虑想要藏下你回来这件事,我们可是清楚得很!”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吸入了煤灰的老人一般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云陟明,你真的不该回来,多少人,想要取你性命呢!”说完,他直接朝着云陟明的方向扑来。

云陟明也不惊慌,颈部的那个红色细线突然裂开,一只鲜红的蛇眼盯着冲上前的黑衣人。黑衣人看到此景,高声吼叫一声“小把戏!”随后双手带着万钧之力挥刀朝下一劈。

云陟明看这一刀必然是挡不下来的,便朝旁边一滚,想要从侧面攻向黑衣人。怎料想黑衣人一刀落空,随后很快下一刀直接横着一斩。云陟明想要抬右手抓住刀的中段直接控制住黑衣人手中的刀刃,但是怎料想右大臂突然让她慢了一下,右手直接被砍了下去。

黑衣人见状,双手举刀过头顶,高声大吼“魔女受死!”

云陟明向后一滚,躲过这样一刀,看着面前的黑衣人,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而黑衣人则直接冲上前去,几刀连续攻出,打得云陟明有些难以招架,身上多了数个食指长短的伤口。

黑衣人的攻势愈发猛烈起来,像是疯了一般朝云陟明砍去,砍的同时还大声叫道“孽种!鬼怪!今天就是你受死的日子!”

云陟明愈发地难以招架,就当黑衣人一刀砍向她的右臂时,她肋下突然传来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整个人又慢了半拍,这次,整条右臂掉在地上。

黑衣人看到这一幕,欣喜若狂,拔刀像是切豆腐一样直接刺进了云陟明的小腹,拔出之后,又朝左边一刀斩下,将她的左边的小臂也砍了下来。

但是砍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

刀上传来的手感,过于奇怪了。不像是切割肉体,倒像是切豆腐一样,轻松得让人反而心生疑惑,他到底砍的是什么?

他看着面前这个目光呆滞,没有半点反应的云陟明,朝后退了几步,双手持刀,四处扫视着。

“魔女!你在玩什么花样?”

“魔女!你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他急忙转身朝后一斩,却发现什么也没砍到。背后,就是刚刚他来的那处甬道。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花朵腐烂一般的味道,这味道就像是一只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难以呼吸,而后,铜锈的味道和松木燃烧的烟味像是潮水冲进溺水者的口中一般疯狂地涌进他的嘴里,占据了他的肺。

他连连咳嗽,嗓子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攀附在上面,他急忙清痰似的把嗓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尝试了许久,像是一只爪子在他喉咙上用力一抓一般,他不受控制地用力咳嗽起来。

最先被他喷出来的,是一口血痰,浓浊的痰中,无数条细线般的白色肉虫在其中蠕动着,第二口,是半个红色的眼珠,这个残缺的眼睛,像是活着一般盯着他,而第三口则是单纯的鲜血,这口血,冰冷而粘稠,像是初冬尚未结冻的河面,冰水混杂。

第四十五章 沧浪水浊(二)

“不要故弄玄虚!你出来!”

他大吼着,但是这吼声又让他的嗓子一阵疼痛,连连咳起来,血液的腥味混着那股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花朵腐烂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

“你知道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么?”云陟明的声音在空气中幽幽响起来“你不该藐视神明,即使受伤了,残废了,神也仍是神,不是你轻易能触及的。”

“呵,小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自比神明!”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单手持刀四处乱挥着“你出来啊,我是知道的,小姑娘!这里是距离海中的所在最近的地方!你不可能在这里用出全力!”

就在他面前,几丈处的地方,一个人形慢慢地展现出来,云陟明出现在刚刚的那个被砍了数刀的云陟明身边,轻轻一下把那个假的云陟明推开,那个假身在空气中慢慢变成飞灰,而云陟明本人,则轻轻打了个响指。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碎了。

就像是被剥下表皮一般,血肉慢慢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周围呈现出了鲜红色的一切,一切都是红色的,而云陟明是这片空间中唯一一个白色的存在。

“呵,魔女你出来了,”黑衣人念叨了一声,随后拔刀冲向云陟明。但是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让他整个人倒到地上。

他望向他的腿,空气中仿佛被撕开了一个裂缝一般,从里面探出了一根粗壮的,看上去像是蜘蛛脚一样的东西,刺穿了他的脚踝,此刻已经拔了出去,慢慢地收回到了那个裂隙之间。

云陟明随手从旁边掰下一根石笋,蹲在黑衣人面前,将石笋直接钉到他的手背上,然后看着他“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了呢?”

黑衣人想要说话,但是他的舌头不知为何,仿佛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般,他现在只能呜呜地叫着,而云陟明则开始抚弄他光秃的头顶。

“这样吧,我尝尝,不就知道你到底是谁了么,”说着,他在男人的右额角一点,她点的地方像是突然有寒霜攀附上去一般。黑衣人的额角慢慢地失去了知觉,他感受到了这一点,高声尖叫着,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只能看着白色的霜慢慢地附上自己的右眼,然后寒冷让他的右眼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云陟明像是个采葡萄的小姑娘一样,将手指轻轻地插进黑衣人的右眼窝,左脚踩住他的脑袋,轻轻一拉,便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像是冰球一样的,白色的眼球。

黑衣人高声叫起来,倒不是因为被扯下眼珠多么疼,因为他的右眼早就失去了知觉。他完全接受不了这样失去眼睛的方式,此时,无力感和愤怒,就像是枷锁一般将他整个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云陟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那颗白色的,表面结满冰晶的眼球。

周围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一般,云陟明舔过那个眼球之后便呆愣着,盯着面前的眼球,而黑衣人则完全动弹不得,用他残余的左眼看着云陟明,半晌,云陟明才算说出一句话“哦,你是清元派来的呀。”

说罢,她缓缓地站起身,冷哼一声“等回到京师,要和清元好好聊聊了,”说着,直接把那颗眼球甩在地上,摔成了数片,她拖曳着踉跄的脚步,慢慢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一边笑一边说道“记住了,就算神死了,也是神,不是你所能触碰冒犯的,你既然年轻时捡了一条命,就应该知道畏惧,收好你的眼睛吧,别再犯傻了。”

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周围的一切上面攀附着的红色消失了,钟乳石上慢慢滴下来的水中,游着许多某种细小的蓝色虫子,发出着幽蓝的荧光,照亮了整个空间,他挣扎着坐起来,爬到那水坑旁边,在倒影中看着自己可怖的脸,无力地嘶吼起来。

庄赦、孙盘还有姜小幺三人跑了一会儿,姜小幺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突然说道“可以停了,安全了。”

几人停了下来,看着姜小幺,庄赦和孙盘对视一眼,随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气味停了,没有接近,这里是安全的,”姜小幺在周围摸索了一个平坦的地方,直接坐了下来,喘着气“累死了,为什么那个人直接奔着庄大人就来了?”

庄赦微微皱起眉,看着手中的木筒“可能是因为这个吧,”说着,直接把木筒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卷帛书。这木筒的密封性很好,这海边如此潮湿,木筒内愣是一点水汽都没有。

庄赦把帛书拿了出来,展开,读了起来。

这卷帛书用的字,是一千多年前某个王朝定下来的字,读起来很是难受,看了一遍之后,有些不知所云,过了一会儿,又看了一遍,他还是有些看不懂到底说的是些什么,但是有一个东西,很快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印章。

帛书最结尾的地方,盖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印章——钦天监大印。一般只有在每年刊发的历法还有一些钦天监的关键命令中会盖上这个印章,而这也就意味着,这本帛书,实际上是一千年前的钦天监发出的一条关键命令,而清本官正将这个东西留在了这里。

孙盘看庄赦的样子,似乎要读上一会儿,便拿起旁边他一直背着的木雕“这样,我先去把木雕找个地方放好,小幺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找一找木雕该放的地方?”

姜小幺也没说话,直接指了一下不远处的一个立着的石头,看上去已经损坏得很是严重了,但是以还是能看出来上面雕刻的痕迹。

孙盘拿着木雕走到那旁边,把木雕放在那里,随后又走回来“庄大人,我们把木雕安置好了,接下来,您看怎么办?”

庄赦在阅读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开始理解上面的内容了,他并没有在意孙盘的问话,而是竭尽全力地理解着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千年前的某个王朝,即将倾覆时,钦天监发出的一条命令。

“即日起,各监侯、官正,搜寻龙子,带回京师,发令之日,立即执行,不得有误。兹事体大,有关朝廷存亡,望请各位以大局为重。”

搜寻龙子?带回京师?

一千年前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命令,当时的钦天监想要为了挽救朝廷而把龙子集结到京师。据他所知,一千年前的那个王朝的首都,就在现在的舜州,而当初王城的位置,据说现在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当时的义军进城前一日,城中突然火光冲天。天中如九日齐升,将全城付之一炬,只剩一座大坑。

那就是龙子?

将两者联系起来,庄赦隐约间意识到,龙子可能真的能够挽救一个倾颓的王朝,而传说中的螭晵作为龙子之一,自然也有着一样的力量。

他想看看螭晵,看看那到底是什么,龙子,又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 海客谈瀛洲(一)

“老人家,东海守来报,庄赦,拿到老头子的东西了。”

清元在院子中手里盘着一对半拳大的石头,上面明显能看出些带颜色的纹路,这对石头的棱角已经都已经被磨没,而在清元手中不断转着,愈发地接近球形。

“哦?庄赦拿到了,”清元一咂嘴,表情变得有些不太喜人“除了东海守以外,还有谁盯着那边么?”

“呃,有。”

清元听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追问道“谁?你派谁去了?这可不是小事,和那群人接触,搞不好是要丢了命的。”

“我。。。派的是关越。”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清元拍案而起,一对石头在手中被捏得粉碎“我前段时间才知道,那个你说可能需要我见一面的人。。。是云陟明,”他大声怒斥道“你是脑子坏了么!派关越去盯云陟明?!你是故意害他还是害我啊!”

阴影中的那个声音显然也吓坏了,过了半晌,才开口道“老官正息怒,我想的是,关越一直做我的副手,是兄弟里最靠谱的人了,派别人的话,一方面可能很容易被发现,另一方面被发现之后估计很难逃掉。。。”

“屁!”清元大声骂了出来,这一声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十多的老人,生生吓得远处正准备给他送茶水的小吏跌坐在了地上“你当云陟明是傻子么?她一出城就知道被跟了,她是有大神通的人,派谁都一样,跟肯定是被发现,打必然打不过。确认她不会扰乱我们的计划就行,但是呢?你派关越过去?他十六年前是被谁毁容的你不知道么?”

“老官正恕罪!”

“不是恕不恕罪的问题!”清元似乎也多少冷静下来一点,坐回到石凳上“关越肯定会找个机会,热血上头,跟云陟明拼一轮,到时候,他丢了性命,你觉得云陟明猜不到是我派人跟着么?她找来怎么办?要不要我拿你的人头给我续一命啊!”

没等那阴影中的声音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幽幽的低语“老二,别动不动就人头人头的,破杀戒简单,减了寿可就没那么容易再修回来了。”

清元回头,看到了一身大红色金绣袍子的老人,那老人五短身材,差不多到清元的胸口左右,一眼便看到了清元手上已经被捏得粉碎的两块石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讲个笑话,话说长青真人清字辈五个徒弟一起炼丹,谁的丹一颗都练不好?”那红袍老人笑着坐到石凳上,一脸得意道“是清元,因为清元火气最大,随便就能把炉里的东西烧糊咯!”

说罢老者又哈哈大笑起来。

清元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清正你破杀戒不比我少,而且你不是云游去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被称为清正的胖老者拿过清元的茶盏喝了一口“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再加上担心清玄老哥儿被你累死,就回来咯。”

清元皱起眉,低声看着清正“你听见了多少?”

“啊?”清正愣了一下,随后做恍然大悟状“哦,你是指你派的人刚好是当年被小姑娘破了相的那个小兄弟这件事,还是说一起算上你前段时间和宋朔生聊的那些事情?”

清元皱起眉,把手上的石粉抖了抖“你,干脆就没走吧。”

清正堆起脸上的横肉一笑“那谁知道呢?”

“不管你走没走,都把你听到的东西忘了吧,”清元叹了口气,站起身“我招惹的事情,我自己去解决,就不劳烦师弟们了。”

说着清元站起身,准备回书房,但是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清正多少有些变化的声音。

像是狮子的低吼。

“清元,师兄弟这么多年了,恁还拿咱当外人么?”

清元回头,看到清正站在那里,表情冷得异常,叹了口气“小九子你先走吧,安排几个人救一下关越,我怕他是已经小命不保了。”

“是。”草丛里一个黑影窜出,离开了钦天监,院子里只剩下清正和清元。

清元看着像是一头胖狮子一样滑稽无比的清正,他完全笑不出来,他们师兄弟五个人里,除了清本天赋异禀加上修炼刻苦,比他们都强上许多以外,另外四个师兄弟整体上区别不大,如果真的任由清正在这里大闹一场,他们长青真人门下清字辈估计就要从钦天监滚蛋了。

“老三,你别这样,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清元,咱俩是先后上山的师兄弟,咱也就比恁小一两岁,大师兄、清玄清安要么跟咱年龄差不少,要么上山时间晚,师父门下理应咱俩最亲!结果呢?结果恁到这个时候了,还把咱当外人?”

清元看着咆哮着的清正,叹了口气,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你冷静点,给你的夏官正的名头真是恰如其分,脾气比谁都暴。”

清正看着面前清元那副无奈的态度,他并没有因此软化下来,接着说道“清元,到这时候了,咱也知道,天下不稳,估计要出大事。大师兄这不声不响出去,回来就这幅样子,搁谁谁不着急啊?”

清元叹了口气,没插嘴,清正现在算是在和他倒苦水,他插嘴反而不好,等了半天,才算听到些清正说的正经话。

“老二,恁就给个明白话!恁想让咱寻龙子,咱就纠集人手去找,去抓!恁想让咱续龙脉,咱破杀戒也要帮恁,恁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不说!一个人鼓鼓倒倒,谁他妈知道你想干什么啊?咱想帮你忙帮得上么?”

清元叹了口气,苦笑着摆摆手“老三,你先坐下。”

清正看清元这副样子,坐了下来,但是火气显然没消“恁说说吧,给个话,恁要是不认我这个师弟了,咱就打一场,然后断了关系。”

“没,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清元笑了一声,仰头望着天空“我什么也不准备做。”

清正皱起眉头,显然没明白清元的意思,急忙又问道“清元,大胤朝大厦将倾,要么寻龙子扬汤止沸,要么续龙脉釜底抽薪,恁什么也不准备做是。。。”

话说到这,他似乎突然懂得什么,呆愣着坐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看着清元“恁,是这个意思么?”

清元站起身,叹了口气,轻挥袖口,他仰望着天空中慢慢行进的流云,笑了两声“况且,你也知道,老大寻龙子把自己搞成了什么德行?续龙脉就更别说了,造的杀业没人还得清。有必要么?没必要。”清元笑着摇摇头“顺应天意,尘世一切,看他们造化就好了。”

清元说完,转头看向清正,他发现清正的表情从一种极度的愤怒,变成了崇拜甚至崇敬,他点点头站起身,看着面前的清元“清正谨遵师兄教诲。”

说罢,便步行着离开了钦天监。而他,刚出钦天监的大门,便低声说道“小九子,你还在这边吧。”

空气中响起了刚刚那个幽幽的声音“是,清正官正,您有何吩咐?”

“我师兄用你们那么长时间,一般是给你们什么报酬?”

“我辈受清元官正提携,通常是不收报酬的,”那空气中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又说“不过,清元官正倒是经常给我们些银子做酒钱。”

清正微微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人额头大小的银锭子,单看起来少说有五两,放在钦天监门前的石狮子后面,随后一边哼着歌一边离开了,随口说道:

“单独安排几个人,盯紧庄赦,到我师兄手里的消息,给我这边也来一份。”清正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看上去像是什么糯米糕一样的东西塞进嘴里,口中含糊不清道“咱出手咋个样子,恁是清楚的瓦?”

空气中的那个声音顿了一下,听着熟悉的家乡话,低声回应道“咱清楚,恁瞧好吧。”

第十八章 鬼怪是凭鸿鹄自许(二)

章秉玟和孙正然两人此刻已经披上了甲胄,孙正然已经数年没有披挂上马了,但是穿上这甲胄却格外地熟练,而章秉玟也是一样。

“秉玟,这段时间,你也没疏松武备嘛,”孙正然将一把倭刀挂在腰上,把厚实的头盔扣到自己脑袋上。

章秉玟此刻也披上了一套坚实的甲胄,将长剑跨在腰上“那是,先帝的教导不敢忘。”

两人挎上弓矢,就着上马凳骑上了身披重甲的肥膘大马,孙正然打开怀里的西洋镜,看着北城的城门和城墙缺口,发现那里不知为何,隐约间似乎有人头涌动。

“禀孙大人!城西和城东已经被突破,贼众溃不成军!”

孙正然听着旁边的小传令兵的话,微微点点头“好,让小伙子们准备。”

“是!”

果然,就如孙正然所预料的一样,人群,如同一群蚂蚁一般的人群,如浪潮般从北城涌了出来。敌人,也就是叛军,的确从城北逃了出来。

他原本准备,将所有骑兵安排在城北,等到叛军的溃兵从城北出来,就派骑兵追杀剩余的流寇匪类。

但是情况,似乎不太对。

跑出城的,不仅有许多手持军械,表情慌张的男人,还有许多哭喊哀嚎,聚集在一起朝城外漫无目的地逃亡着的老幼妇孺。而更为奇怪的是,逃出门的人太多了,远多于叛军应有的两三千的数量,很明显超过了一万人。其中还有几个衣着华贵的人,被绑在高头大马上。

旁边有个士兵凑到孙正然身边“阁下,贼军驱赶本地平民一同出城,怎么办?”

孙正然微微皱起眉“秉玟,盟县本地,有在朝中有人的大族么?”

“蔽县科举衰凋,全县只有七八名举人。”

孙正然的表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对旁边的小兵说道“传令骑兵,本地叛民从贼,男女老少,格杀勿论。”

“这。。。孙公,不妥吧。”

孙正然扭头看了眼旁边的章秉玟,笑了一声“秉玟,你失陷州县,你猜陛下治不治你的罪?”

章秉玟愣在了那里,他看着孙正然,微微点头。

孙正然像是个慈祥的长辈一样,拍了拍他的肩“塘报上会写,本地士绅伪造文书,骗你出城,放贼军进城。官军破城之时,贼军裹挟从贼乱民自北门出逃。你懂吧。”

章秉玟看着孙正然的笑容,一点头“学生明白。”

孙正然点了点头,露出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好,明白就好,你的仕途如果还想继续往后走,就必须要按照我说的办。更何况,我们给过城中百姓机会,他们没有抓住。”说罢,他又打开西洋镜,发现那些民众和叛军基本上都离开了城墙的范围,进入到了城北门门前逃无可逃的大平原上,便朝边上的士兵吼道“鸣金!铁骑出阵!”

千余名,乃至数千名潜藏在营寨中的骑兵冲出大营,排成整齐的横队,冲向人群。禁军的骑兵,多是重装,人马都着厚重的装甲,手中是乌黑的长骑枪。

孙正然骑着马,跟在这重装骑兵的侧面,他对着旁边的章秉玟说道“心里别有负担!这么多乱军的命换你的仕途,你自己想想合适不合适。”随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形态狰狞的铁面具,卡在头盔的凹槽中遮住他的面部。

他张弓搭箭,先是直接瞄准了那些被绑在马上的身着华服的人,一箭射出,箭矢穿过马上人的喉咙。章秉玟也张弓搭箭,将箭矢射向另外一个马上的锦衣人。他很清楚孙正然的目的是什么,他的第一目标,就是本地的士绅。因为这群人是他们家中的主心骨,如果杀了他们,很多大家族中剩下的可能继承的人,要么是小孩,要么是不堪大任的年轻人。

章秉玟也一箭放出,射中了另外一个被绑在马上的男人。

两人就这样不断骑射着,那些惊恐的平民很快就发现,官军竟然冲向了他们的队伍。这些重甲骑兵人马加上甲胄加起来几千斤的重量冲进了人群,一瞬间无数人被撞得直接没了气息,而尖锐的骑枪则挑起了一个个手中拎着武器的叛军。

“奉诏讨贼!”孙正然高呼一声,把弓重新背回到背上,拔出了腰间的一把带着一抹弧度的倭刀,那把刀是他征倭时从一个敌军大将手中缴获的,时间过去数年,长刀仍然寒光闪烁。

长刀带着孙正然人马的重量,在人群中扫过,带出了一阵阵暗红的血色。而重骑兵们也如猛虎入羊群一般,拔出长剑,在人群中四处冲杀,如同一群麻木的木偶一般,不分男女老幼地屠戮着。

他们就像是一群野兽,啖食着血肉,且丝毫不在意那血肉属于谁。老人、妇人、孩子,似乎都仅仅是一头头哭喊着逃离着的猪。没人有哪怕半点反抗的念头,因为反抗又有什么用呢?无论是马还是人,都如同钢铁怪物一般,留下一地的残骸。

城北门门前,这里,就像是一处猎场,数千名猎人,以绝对的速度和力量猎杀着这些平民,有许多人虎口逃生,冲进了更远处的灌木之中。但是多数人,都像是大平原上奔跑的野鹿一般,被比他们快的多的铁骑碾成碎片。

黄昏将至,这场屠杀结束了。

大小不同、或死或生的人铺满了整个城门北面,夕阳之下的这些人,对于群鸦和兀鹫来说,是那么美味的一餐,民夫和士兵们没有半点收敛他们的意思,而孙正然,则看着这幅场景,脸上挂着一抹不知是什么的笑。

“大人,”一个小兵跑到孙正然面前“宋大人那边抓到了匪首林得万,二匪首林得图授首,您看。。。”

“砍了吧。”

章秉玟多少有些疲惫,毕竟没有多少人能在冲杀了两三个时辰之后,仍保持活力,但是他却发现,孙正然似乎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狩猎的老人。

“孙公。”

“嗯?”

“您,没事吧。”

“没事,久违的运动让人筋骨活络,”孙正然闭上眼,似乎回忆起了些什么难忘的事情“我还记得,当年征。。。什么来着。。。安津国?阵斩安津国的所谓国主,接手安津国之后,倭王给我还有先帝斟酒。。。唉,这要是有点酒就好了。”

“可是孙公,刚刚您杀的,可是本地百姓,而不是倭人。”

突然,他睁开眼,盯着章秉玟“秉玟,我问你,为官是为了什么?”

这一问,让章秉玟愣在了那里,他不知道孙正然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孙正然看着他迷茫的眼神,笑着坐起身,微微前倾“那我换个问法,你觉得我,身为少傅,该做什么?”

“傅为师长,少傅,应为帝王师。”

“是的,帝王师,求的是大胤的江山稳固,”孙正然站起身,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尸堆“我前段时间去了江南郡,听说几个月前,泓州农事遭了不少祸患?”

“是。”

“谷贵农慌,流民四起,我不知道安老是怎么想的,突然要修大运河,但是现在民心浮动,必须用一个手段把民心稳下来。”

“这个手段。。。代价未免太惨烈些吧。”

“无妨,如今光景,乱民就是贼,杀了这城中士绅,告诉九州百姓从贼的下场。一年之内泓州无有大乱。”

第四十六章 海客谈瀛洲(二)

庄赦几个人聚在岩洞的某个位置,他们此刻放下木雕之后,反而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了,孙盘和庄赦两人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只有姜小幺一个人似乎还在想着些什么。

“我说,庄大人,我们现在已经完成了目的,我们直接离开吧。”

庄赦皱起眉,因为此时,他也不想就这么直接回去,于是看向姜小幺,但是这时他才意识到姜小幺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便直接开口叫到“小幺,你看,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么?”

姜小幺听到他的声音,面朝他的方向露出了微笑“真是的,庄大人,我以为你放下木雕就想这么走了呢,小幺,可还有事情没办呢。”

孙盘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皱起眉“庄大人,说实话,我认为我们最好现在就走,云姑娘不在,我一个人不可能护得住你们俩,如果真的出什么事,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姜小幺凑到庄赦身边,嘴角微微笑着,她像是个撒娇的新婚少妇一样在庄赦身上闻来闻去“庄大人,您来决定吧,毕竟您是这里的话事人,不过,我在您身上,可闻到了别有所图的味道哦。”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呼呼喘气的声音。

孙盘一瞬间警觉起来,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出现在拐角的,是一个白皙的女人的手,拎着刀赶过去一看,发现云陟明居然倒在拐角处。

“云姑娘!”

他和庄赦急忙把云陟明搀起来,庄赦急忙叫了声姜小幺“小幺,你看下,云姑娘怎么了?”

姜小幺凑到云陟明身边,嗅了嗅,又摸了摸她冰凉的脖子“没事,就是太虚了,不过。。。”她又在空气中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情况不对,我们下水之后,过去多长时间了?”

“两三个时辰?不止吧。”

旁边的庄赦皱起眉,算了算,表情突然大变“要涨潮了。”

姜小幺微微点头“是的,空气明显湿起来,而且咸味也越来越重。。。要找出路了,要不然你们都要被淹死在这,跟我来。”

说着,她吸着鼻子在甬道中走着,而剩下的三个人则跟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庄赦发现身后水居然已经淹到了他的脚踝,急忙说道“小幺,你还没找到么?”

姜小幺听到这话,蹙眉“很近了,很近了,”说着,一转弯,突然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就消失了,过了几秒,才见姜小幺浮在水上。

“这里,”姜小幺往上指了指“往上通的一处岩井,都下来吧。”

庄赦这时皱起眉头,他背着云陟明,自然考虑起了云陟明的情况,他们几个都神智清醒,就算他不太会游泳,也能在水里漂着,可是云陟明现在是昏死过去的状态,她不可能跟着一起游泳。

“你不用担心她,现在所有人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姜小幺看起来有些烦躁“快下来。”

没等庄赦下定决心跳进去,只见潮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上涨着,很快便淹没了他的胸口,他只能朝前划几下水,走到姜小幺浮着的深井那里。

水慢慢地涨起来,他们也随着慢慢上涨的潮水向上浮动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潮水似乎停止了上涨,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有些骇人的甬道。

不同于刚刚他们走过的地下石洞,那里到处都有那种会发光的小虫照亮整个石洞,这里,他们只能看到面前一个巨大的黑色孔洞,发光的除了身边上涨起来的潮水中的发光小虫以外,再无他物。这种情况下,真的很难下定决心走向那个山洞。

但是姜小幺并不能看见,她先是爬了上去,轻轻地朝着那个山洞嗅了嗅,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这里是。。。味道好奇怪啊,闻不出来是什么。。。”她又仔细地闻了闻,突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各位!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出生之地!我闻出来了!没有危险的人!”

他们几人有些疑惑地借着微光爬上岸边,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算上云陟明一共四个人,每个人都在水里走了一圈,就算想要点火估计身上也没有干燥的可以让人点火的东西了。

“那,我们怎么办?直接走过去么?”

“那。。。不然呢?”姜小幺立起手掌,感受到了通道中吹来的海风“这里走过去,就是外面了。”

“那,我们去外面之前,是不是至少要让云姑娘醒过来?不管怎么说,如果她还昏着的话,只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姜小幺露出一副仿佛在嫌弃老妈子一样的表情,走到那洞口。她走到洞口的一瞬间,洞口不知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发出了橙色的光芒,这橙色的光芒,也让庄赦得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看上去,就像是鲛人卵的孵化场一样,但是却比那可怖了一百倍不止。

墙上仿佛是一层肉壁,上面鳞次栉比地“镶”着许多人,隐约间能看到上面惊恐的女性面容,他们看不出这些被镶在肉壁上的女人是死是活,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肚子,被用作孕育某种可怖的东西。她们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不甚明显,只能看到脑袋还有脑袋下面的肚子。

姜小幺凑到肉壁的旁边,从包里拿出小刀。庄赦此时已经能够看到,那人的肚皮已经被撑到了半透明的程度,看上去就像是膨胀到极限的卵泡一般,里面橙色的液体不断流转,而一个白色的生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而是某种较大的幼鸟。它的颈部后面,则很明显地长着鱼鳍。

想都没想,直接划破了面前的“卵泡”,从包里又抄出来自己的水囊,尝试着从她划开的那个小口处接一些橙黄的液体,试了几次,却因为看不到而对不准,每一次都失败了,干脆朝庄赦挥手。

“你直接把云姑娘的嘴对着这里,让她喝就行了。”

“啊?你认真的么?”

“对啊,这是螭晵的眷属们给他们的孩子准备的,绝对大补。”

庄赦和孙盘对视了一眼,又看着那极为惊悚的,墙壁上满是橙色的大小不同卵泡的石洞,还是没法横下这个心,毕竟空气中弥漫的极度令人作呕的臭气不是假的,而这股腥臭味道,则来自于那流出的橙红色液体。

那个“卵泡”中的水很快就流干了,而那个里面的小生命,也无力地发出着呻吟声,那声音比将死的老乌鸦的叫声还要难听百倍,姜小幺看着庄赦和孙盘,咂了下嘴“你们要是再不动手,我就一个个把这的卵泡全都划破,把怪人招过来,到时候你们就必须用得到云姑娘了。”

庄赦万万没想到姜小幺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想了想,还是把云陟明搬了过去,而姜小幺直接划开另一个卵泡,那里面的生命看起来更小,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蝾螈一般。

姜小幺手起刀落,直接划开一个破口,橙红色的液体喷到了云陟明脸上,庄赦掰开云陟明的嘴,接着那橙红色的水流。没两秒,云陟明连连咳嗽,爬到刚刚的蓝色水坑边,不断地干呕着,干呕的空隙还不断念叨“你们想杀了我直说好么?呕,好臭,呕~”

姜小幺听到云陟明的声音,知道她醒了,便一摊手“你看,是不是醒了?”

云陟明转头骂道“小丫头片子!被这种臭东西喷到脸上,是人都得醒吧!这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从那些小东西的举动来看,肯定是给胎里的小东西准备的就是了,”姜小幺蹲下来,撅着嘴看着干呕着的云陟明“大补的东西味道都不怎么样嘛,你想想什么鹿鞭、人参,哪个味道好?”

“你说这话前,先自己去尝一口行么?呕~”

“尝就尝,真是的,”说着,姜小幺顺着味道凑到那破口边上,轻轻地吸了一口,表情突然大变,冲到云陟明旁边,对着水潭“呕~”同时,还在不断捞起些水洗自己的嘴。

庄赦突然感觉到有一些奇怪,便直接开口问道“小幺,你是不是之前都见过这些东西?为什么感觉,你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又是喝胎液,又是拿可以发光的水洗嘴的。。。”

姜小幺干呕了一会儿,又洗洗嘴,吐了几口,一副苦瓜脸瘫坐在一旁,说道“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没那么危险,应该可以这么用,就这么干了。”

“这。。。”

“我们歇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吧。”孙盘看着几人的状态,苦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庄赦微微点头,看着云陟明多少恢复了些精神,他心中还是舒畅一些的,毕竟进了谢丫村之后,她就几乎不说话了,她之前可能一直都处于一种很虚弱的状态之中吧。突然,他心中想到一件事。

“七月十五子时正二刻涨潮,现在,已经是七月十五了!”

第三十六章 旋入雷渊(一)

李晴不知道这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或许,就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吧。

孟伦在那天晚上离开之后,她把表妹身上的那些物件摘了下来,重新得见光明的女孩看到姐姐,马上拥了上来,痛哭失声。

她们两人都是官宦家庭的女孩,李晴再怎么说,也有一个“孟伦儿媳”的名分,而表妹,完全就是被抄入教坊之后,变成了孟伦的私产。

“姐。。。我想死。。。”

听到这句话的李晴,苦笑出声,她何尝不想呢?自进入教坊的第一天起,她便见到了常戚常大人的独女死在她隔壁,那已经死去的眼睛中,只有绝望。

她不想那样,但她也别无选择,除了讨好孟伦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能够脱身的方法。因为,孟伦掌握着她全家的生死。

因此她才会在那天,那么决绝地决定成为孟伦的“儿媳”,如果有一天孟伦找到了新的玩物,她也不会因为“失宠”而变成半个死人。

她此刻也没有什么别的可做的事情,只能一下下拍着自己表妹的肩,安慰着她“妹妹,我们既然已经沦落至此,也就只能。。。”

“姐,我受不了了,”表妹在她怀里哭着,不断地发出抽咽的声音“这样的日子,没有个尽头,真的,不如让我现在就去死算了。。。”

“不,你不能去死啊,死了,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她低声劝着自己的表妹“再过几天,我的那个名义上的丈夫就要去殿试了,如能登科,我看看能不能劝他。。。纳妾。”

表妹不是什么蠢笨的人,听了姐姐的话,也点点头,如果想要在孟府中活下去,两个人都必须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李晴已经找到了,但是表妹还没有。

就在两人在床上相拥痛哭的时候,门又打开了,孟伦走了进来,看着两人,朝李晴摆摆手“晴儿你先退下吧,我要和她好好聊聊。”

李晴心头陡然一颤,想要说出些什么,但是却哑口无言,她颤抖着,走下床,穿好自己的衣服,她不敢说话,孟伦此刻就像是个吞噬她们的野兽,如果她有机会逃开,又为什么要重新投到野兽的怀抱中呢?

想着这些,她低头小声说了句“那晴儿先退下了。。。”说罢,离开了房间,周遭的一切不断刺痛着她,让她不得不把自己整个封闭起来。她赶着步子跑到,孟府的花园中,这里是距离那间房间最远的地方,她只能把听不见,当做不存在了。

而在花园中,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青年人。

那个青年人看上去多少有些瘦弱,面容中满是倦怠,坐在花园中的摇椅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那就是她的丈夫,孟新。

孟新差不多也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过几日就要开科,孟伦以此为由,不让李晴和孟新接触,两人从缔结婚约到现在,也仅仅见了两面而已。李晴对这个男人显然有些陌生,不过这个人,却是她和表妹唯一的希望。

她迈着小步,来到摇椅边上,孟新似乎也意识到了旁边似乎来了个人,听脚步声不像是父亲或是府中的仆役,便问道“哪位?”

“李晴。”

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旁边衣着单薄的俏丽人儿,叹了口气,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和李晴对视着。

李晴看着他一脸疲态,也有些无奈,谁让孟新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举子呢?不过若是孟新登科之后,被派到那处县城郡城做个县令郡守,她就又没有依靠了,结果还不是变成孟伦的玩物。

“飒飒清风月影单,雨打流萤夏夜寒。”孟新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开口,说出这么两句。

李晴大概也听明白了孟新的意思,苦笑起来,心中一阵酸楚“星斗恐惊蟾宫梦,遁做蜉蝣死秋山。”

两人对视了一眼,孟新叹了口气,然后望着天空。

“我,对不起你。”——他想说,却没说出口,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呢?能弥补任何东西么?

李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心已经死了,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眼中泪水似乎也没什么好流的,流泪又能改变什么呢?

孟新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呆呆地对视着。李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之前一直想要见见这个自己的未婚夫,但是现在见到了之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她还是没能从自己的嘴里,挤出任何一个字。她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孟新看着她,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站起身。

此刻两个人身上,仿佛都压着一座大山,李晴背着她的父亲和弟弟,而孟新,深知李晴遭到何等虐待的孟新,却仿佛置身冰窟一般的无奈。他从小便呆呆地守在家中,父亲专权之后,他被逼着科举,被逼着学习天论、地论、人论。他就是父亲的工具,父亲攀登到更高处的工具,而这一次,他又成了父亲的工具。

把一个女孩子,一个好好的女孩子,以娶亲的名义带到府中,变成一个假太监的“儿媳”。此刻,这个女孩就在他的面前,眼神中的一切仿佛都已经死了,他不知道父亲究竟做了些什么能让一个人变成这幅样子,但是他知道的是,这是他父亲,孟伦做的。

李晴盯着孟新,不知道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转头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但是突然又想到,自己的房间里,表妹正在和孟伦“聊”着些什么,不由得只能立在原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向哪里。

孟新看着那过于单薄的背影,月光透过树丛洒在她的身上。此刻的李晴,像是被阴影中的什么攀附着,侵蚀着,只有些许遥不可及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仰头望着月亮,孟新看到了,那滴顺着脸庞慢慢流下来的泪。

一股莫名的愤怒和罪恶感,似乎在冰窟之中突然燃起,但是那火,也太过无力了。他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听着,那远处一声声的祈求仿佛在用指甲钩动他的心弦。

他想要告诉自己,那是她的妻子,那是她妻子的表妹,他应该做她的屋檐。然而,现在自己都是屈居在他父亲的屋檐下,又谈何保护呢?又该怎么保护呢?

这些想法,如同蝇蚁蚊虫一般,在他的心口不断地嗡鸣着,愤怒、无力感还有无力感带来的更大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抖,而他的脚步,却没法挪动,他想要去拥抱那个女孩,却做不到。

拥抱她是给予她温暖,然后呢?

她又会被孟伦的那双大手拖回去,心中带着那种虚幻的温暖继续遭受非人的羞辱和折磨,那给予她些许温暖的他又是什么?让一个女孩在被泥沼吞没的同时看到虚幻的希望的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到那时,他也不过是让这个女孩对一切绝望的一个帮凶。

他想要去做些什么,却又什么都做不到,愤怒和无奈交错着,像是两条缠绕着他的毒蛇。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痛苦,最终转头直接走向他的房间。

或许,登科之后,就能保护她了吧。

有了俸禄之后,他可以单独找个地方,租下一间房,把李晴安置进去。至少,不让她再被孟伦所伤害了。

李晴听到背后的关门声,望着远处窗户后面亮着的那盏灯,她知道,那盏灯是她唯一的希望,唯一摆脱现在这副情形的希望。她跌坐在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第三十八章 海投九仞之鱼(一)

那鲛人唱着歌,看着面前正在朝她走来的小童,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而一阵恍惚的庄赦,发现小童已经接近鲛人的位置的时候,小童已经接近鲛人的位置了。那鲛人像是拥抱孩子的母亲一样张开双臂,想要迎接小童。

庄赦刚要冲出去,却被姜小幺一把拉住,姜小幺站起身,轻声说了句“带我出去。”

他也站起身,拉着姜小幺的手,两人急忙来到鲛人的面前,庄赦一把拉住了小童,而姜小幺则直接凑到了那鲛人面前。

鲛人看到面前的姜小幺,刚刚那副满是期待的好奇表情马上消失了,变成了一副仿佛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表情。她看着姜小幺,弯下身抱住了姜小幺。鲛人看着怀中的女孩,用她满是尖牙的嘴直接触及了姜小幺的嘴。

两人互相拥抱着,鲛人轻抚着姜小幺有着细密鳞片的颈部,而姜小幺的手,则抚摸着鲛人光滑的后背。

庄赦并不知道两人到底在做什么,他一把把小童推到身后刚刚赶来的孙盘怀里,看着彼此拥抱着的鲛人和姜小幺。

两个人很快便彼此分开了,鲛人放开姜小幺,一个翻身便跃回了水中,而后又在水面露出脸,朝众人微笑着。

姜小幺转狗头,看着庄赦,声音没有感情却不知为何带着些许颤抖“庄大人,她,邀你一同深潜。”

庄赦有些莫名其妙,他看了眼姜小幺“你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不太方便,你先和她一同潜下去吧。”

“呃,潜下去是指?”庄赦不知道姜小幺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潜下去还是指那种屏息的能力。而姜小幺吸着鼻子凑到他面前,直接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

鼻子被捏住的一瞬间,庄赦周围的景色突变,他仿佛是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般,周围一瞬间都变成了幽蓝色,而不知为何,这水底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阴暗,脚下,也就是正下方仿佛有着许多发光的存在。

那个鲛人,那个最大的鲛人此刻在他身边游弋着,看他的表情很是惊讶,随后用她纤细的手指指了指水下,然后朝下面潜去。

庄赦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还是得跟上去,他虽然不会游泳,但是却被一种莫名的乱流推着向下,而周围有无数雪白色的鲛人手中拿着骨头做成的各式乐器,有的吹奏有的弹奏,还有的唱着歌,将近有数百只,就这样拥着他向下,不断向下,不知何时,他已经能够看到水底的景象,而那副景象,让他在一瞬之间难以呼吸。

晶莹的蓝绿色宝石散发着微光,铺在池底,而其中自然不仅仅是蓝绿色的宝石,这里似乎还变成了鲛人们的藏宝地,有极为完整的一副副人骨,还有许多在宝石之间闪着光的金器。庄赦在水中难以看清更远处,但就算如此,他一眼也在脚下发现了至少二十多件大小不同的黄金物件,有香炉、有烛台、有盘子,还有些其他看不出是什么的黄金摆件。

一颗极为完整的头骨被恶趣味地摆在了宝石和金器之间,眼眶的位置被填进去了两颗圆得像是常人的眼珠一般的宝石。而除了这些,有一件东西,一件在这满是宝物的水底,过于不起眼的东西吸引了庄赦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木筒。

按理说,木头被浸泡在水中很长时间,估计早就已经腐坏了,而且按照这些鲛人的“收藏”习惯来看,木头这种黯淡无光的东西,也不会成为她们的收藏,然而这件木筒居然能出现在水底。

他想要游向那个木筒,却被鲛人拦住了,显然鲛人并不想让他接触水底的这些东西,他只好指了指那个木筒,鲛人似乎明白他的意思,轻轻点头。

浑身大汗的庄赦突然睁开眼,瘫倒在地上,粗重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真的经历了一次潜水一样,而那个最大的鲛人不知何时,又从水面露出了脑袋,手中拿着木筒,直接丢在众人面前,她显然对于这个木筒缺乏兴趣,把木筒丢上来之后,就又潜了下去。

庄赦此刻脑中不断回放着水底的各种细节,从里面东西的细节来看,多数都是被规规矩矩搬到池底的,很少有东西表面有刮擦和损坏。而他在水下显然感觉到了一股暗流,并不是那种鲛人游动的水流,而是天然的,流入的水流。

这个池子,是通到海里的——庄赦突然想到这样一件事。鱼缸还要常换水呢,这种池子不可能是一池死水,更何况里面养着数百条比鱼大了许多的鲛人,虽说鲛人看起来是怪物,但是也是通人性的,一直窝在一个小塘子里不太可能。

而水底的那些宝物,可能就是鲛人们离开塘子,在海里搜罗来的东西。

庄赦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甩了出去,然后看着面前的姜小幺“小幺,刚刚什么情况?解释一下?还有,这个是什么?”

“你让她们给你拿上来的东西,你不知道是什么?”姜小幺笑起来“我们两个交流了一下想法,她说有个老头把一些东西托付给她,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来找的,然后我就让你潜下去看看咯。”

“呃,你是说,你们的交流方式是,对嘴?”

“是啊,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姜小幺挠了挠头,指了下那个木筒“看下是啥呗。”

庄赦带着多少有些怀疑的目光看着姜小幺,但是还是打开了木筒。

木筒里面是一张保存完好的皮,上面画着谢丫村周围的地图,有一个地方,明显是被用黑色的圆圈了起来,他一眼便能看出那黑色的圆实际上是血画出来的,而圈的地方,则好像是海岸的某个位置。

庄赦皱起眉头,按照姜小幺的说法,这是一个“老头”给鲛人的,而既然鲛人能够乖乖地帮这个老头保管这东西,说明鲛人们和这个老头发生了什么,这个老头可能就是当年清本带出来的人之一。

“小幺,她跟没跟你说,给她这个木筒的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姜小幺微微皱眉,随口道“她是直接给我看了她的记忆,要不,你也来看看?”

“啊?”

庄赦还没反应过来,姜小幺一把拉住他的领子。庄赦的舌头接触到姜小幺的唾沫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有些模糊的场景。

海滩上,除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卵块以外,就只剩下一位白袍老者,还有无数断肢和蠕动着的,将死的人。

说那是人,实际上并不准确,他们的脸被破布遮住,背脊上是黑色的鱼鳍,纤细的脚上也有着一层皮膜似的脚蹼。老人站在海边,站在这许许多多的尸体之间,没有表情。

就在这时,海中钻出了一个白皙纤细的身影,那是一个鲛人,看长相应该就是庄赦看到的最大的那只。她带着一副饶有兴味的表情,看着老人,而老人回头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木筒,递给了她。

“帮我个忙,保管好,过段时间,会有人来取。”

老人简单地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而她则带着木筒回到了水塘中。

庄赦和姜小幺的嘴唇分开,姜小幺抹了抹嘴角的涎水,看着庄赦“那老头,你认识么?”

“认识,”庄赦轻轻点头,那个幻象中的老人,毫无疑问就是清本官正,而如果清本官正留下了这样一个木筒的话,那说明,这个红圈的位置,就是他们要找的,放置木雕的地方。

庄赦回头看向众人,却觉得多少有些不对劲,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想了半天才发现,云陟明没了!

“孙兄,云姑娘呢?”

孙盘也回头望去,一眼谁也没看到,倒吸一口凉气“刚刚还在后面呢,人呢?人怎么没了?”

第四十七章 欲渡东海(一)

现在已经是七月十五了。

庄赦在心中算起来,他不知道现在升起的月亮算不算七月十五当天的月亮,但是如果他们现在就出去,到能看到东海的地方的话,是不是就能看到传说中的“残月”?

但是实际上根本不是残月的问题,如果按照姜小幺的说法,如果到了这时还不平息螭晵的愤怒,可能会导致“海龙巡江”这种结果。

他看向姜小幺“小幺,我们现在已经放下了木雕,螭晵的。。。”

“木雕石雕什么的,一开始就是空穴来风,”姜小幺似乎把嘴洗干净了,随后又往水潭里吐了两口,突然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语“每三千年一次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就安抚下来。”

“啊?你的意思是。。。东海居士那里的石雕之类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嗯,不算骗人的吧,”姜小幺从包里掏出了些药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没人知道怎么能取悦君上,可能某一次他们把石雕放在这里,碰巧君上就回到了海中之类的。”

“那海龙巡江又是?”庄赦低声问道“也是假的么?”

“那个不是,我家的书里有写,海龙巡江是真的,”姜小幺站起身,叹了口气“不过是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海龙巡江就不一定了。”

“这。。。”

“那接下来,怎么办?”庄赦皱起眉“现在,我们既没有能够平息螭晵愤怒的方法,又不能阻止海龙巡江。。。”

姜小幺指了指面前的山洞“先出去到外面不就好了,按照我家的书里的说法,残月升起的时候,凡人也能得以目睹君上的真容。”

“呃。。。目睹,君上的真容。。。不会死么?”

姜小幺一摊手“谁知道呢?先过去不就好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去,去和君上见上一面。”

说着她直接走进那个岩洞,穿过一小段路,走到前面的交叉口,朝着他们挥手“这边就是出口,过来吧。”

孙盘和庄赦对视了一眼,只好跟了过去,而云陟明也跟在后面,三人借着旁边橙色的光芒,看到了地上铺着的一层发黑的絮状物,踩上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柔软触感。两边巨大卵泡中的小怪物们看到通道中来了人,纷纷凑到卵泡的边缘,看着他们。

他们三人被注视着,不禁多少有些背脊发凉,而三人也都纷纷走到了姜小幺身边。而云陟明则注视着膨胀到最大的一个卵泡,里面几乎变成人形的鱼头怪物嘴唇微微翕动,而云陟明似乎表情发生了些诡异的变化。

庄赦自然也发现了云陟明脸上的异常,朝云陟明身边凑了凑“云姑娘,怎么了?我看你表情有些不太对。”

云陟明指着刚刚那个对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的卵泡“这个,刚刚跟我说了些什么。”

庄赦看着那个卵泡,里面的生命大致看起来已经出现了人的雏形,但是正因如此,却更加可怕。

占据了大半个脸面积的眼睛,朝前凸的鸭子一样的嘴,两臂旁边和后背上生出的鳍,有常人两倍长短的脖子,还有没有完全消去的鱼尾,看得庄赦全身上下不自在。而云陟明则小声说道“如果我读唇没错的话,他想说‘日子到了,父亲来了’。”

“父亲来了?是指螭晵么?”庄赦开口道“如果这么说的话,今天就能见到海中的螭晵?”

话音刚落,仿佛是被直接抛进海里一般,庄赦周围的一切,又被蒙上了一层水色。这一次,庄赦并没有屏息深潜,而像是被拖进了海底,周围的颜色愈发地变得昏暗低沉。

他不由自主地,像是被拖进深海一般,而他的胸中似乎燃起了一团灼烧着他的烈焰。周围的颜色越是变得阴沉,这火就越是让他疼痛,像是将他的肺一片片撕开。

他被拖拽着,目光扫过周围空无一物的深海,隐约间似乎看到了什么。

远处巨大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沉在海中的城市,有高塔、有城塞。而微光之下的那座城市,仿佛一闪而过。

黑暗之中,似乎有着无数游弋着的生命,它们有着尖牙、利爪以及一切能把生灵撕碎的东西。而那股未知的力量,则不断地拖拽着他,将他向海的更深处拖去。

他隐约间似乎看到了身边闪着诡异色彩的人的身影,但是就算是人的身影,也只是一闪而过。

不知何时,他在漆黑之中彷徨了不知多长时间,隐约间感觉到,周围似乎出现了什么,出现了什么注视着他的东西。

他仿佛逼近了那个存在,仿佛逼近了那个注视着他的怪物,但是就在此时,他又一次,像是被人拖出水面一般,浑身上下完全湿透了。刚刚显然是汗如雨下的他此刻口干舌燥,接过了孙盘递过来的水囊,一口喝光大半,而孙盘则关切地看着他“庄大人,您没事吧。”

庄赦摇摇头“有事,小幺,我刚刚突然被。。。”

“我知道,”没等庄赦说完话,姜小幺就抢过了话头“你被召去了,君上知道你在探求,他知道你在探求他的秘密。”

“那。。。怎么办?”

姜小幺摇头“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庄赦不知为何一阵无名火起,直接将姜小幺逼到墙根处“小幺,你不是这里的祭司巫祝之后么?你不是知道的很多么?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你的回答总是‘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怎么办?”

姜小幺也没害怕,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庄大人,您觉得,祭司能有多么了解神呢?”

庄赦被这样一句话噎住了,他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姜小幺。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个孩子是那么的异常,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细密的白色鳞片,但是这些白色鳞片是那样的细腻,看上去就像是最优秀的工匠做出的银色鳞甲一般,数千片数万片嵌合起来,贴在她的身体上,而她那双眼睛,则像是冬季的结了一层白冰的海面一般。

说完那句话,她继续道“我们是祭司,我们是君上的下仆,我们向他献上供奉,并从他手缝漏下的无数珍宝中挑选几件成为我们毕生的珍藏。最早的祭司饮下了他的血,他的子孙自此蒙荫。但是即便如此,我,我们,祭司,仍然不是他的孩子,说到底,他的孩子知道他想要什么么?”

听到姜小幺的话,他们都沉默了,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姜小幺的话多么有道理,而是感到惊异,姜小幺在这里并不是全能全知的,倒不如说她所知甚少,而他们,就靠着几乎没有的一根臆想出的名为姜小幺的博学的护甲,走到了这里。

姜小幺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周围的巨大卵泡都纷纷亮起,那一双双诡异的巨大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是听着一位将军的演说“为什么我要到海边来?为什么我坚持一定要去面见君上?因为你如果不站在他双手之下的话,你便不知道他的手缝中可能漏出些什么,即便站在那里,随时可能会被震怒的神碾碎。这便是先知和巫祝在一出生时便知晓的事情,如果列位愿意与我一同走上这条路的话,那便来吧。”

说罢,姜小幺头也不回地朝着其中的一个洞口走去,云陟明完全没管呆愣在原地的孙盘和庄赦,直接跟了上去,而庄赦则迈着较慢的步子,跟了上去,他的脑袋却在不断地思考着。

姜小幺的话语必然和她所知道的一切有着直接的关系,据姜婆子所说,这孩子因为太过异常了,所以从来没离开过家里,那么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一切?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怪异的,仿佛吐泡泡声组成的低语:

“当然是在娘胎里就知道了,蠢笨的猴子。”

第二十二章 朝日乐相乐

“厂公!我敬您一杯!”

孟伦宅邸的花园中,此刻,一场酒宴正进行着。

今年三十多的孟伦,作为大内侍,并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日日夜夜都要在皇宫之中。他每天在皇帝五点起床之前赶到皇帝就寝的地方,皇帝只要离开书房,作为大内侍的他,就可以离开了。很多事情,都是由他安排在皇帝身边的贴身内侍向他通告,这也就让他的生活安逸了许多。

比如这一天,孟伦和许多他在朝中的拥趸坐在他家的花园中,聚会饮宴。

孟伦笑着举起杯子,对着那站起来的男人一点头,微微啜饮一口杯中澄澈的酒液,然后放下杯子,扫视了一圈“吏部朱遏是吧,看着挺年轻的嘛。”

那敬酒的男人笑着连连点头“都是厂公指导提点的是,要不然也没有下官的今天。”

孟伦看着朱遏那副谄媚的笑脸,笑了两声“我提点固然是我提点,要是你不争气,也不行,将来,大家都要互相扶持的。”

几人听了孟伦这话,纷纷点头“厂公说的是!厂公高见!”

孟伦扫视了一圈,拍了拍巴掌“让那几位过来,助助兴!”

旁边的下人一点头,小跑着离开。孟伦看几人的神情有些奇怪,开口解释道“前几天西域番邦献了几位胡姬过来,我直接请了过来。”

孟伦话音刚落,就看到几个高挑的年轻番邦女子穿着轻飘飘的舞服,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而其中簇拥的一位略微有些矮的女孩,有几位眼尖的一眼就看出了,那似乎是前几天免罪留用的李梅臣的女儿,李晴。

几人显然都发现了这件事情,不过显然都没有直接说破。李晴颤抖着,身穿那套舞服,她站在那里,脸上似乎强撑着一股子微笑。等乐队班子一到,李晴和几个胡姬伴着乐声,便舞动起来。

他们几个孟伦的拥趸看到这景象,没有半点观赏曼妙舞姿的想法,只觉得浑身发冷。李梅臣虽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人物,但是在朝中姑且还算有些名望。前几天被抄家发配,结果又官复原职,现在他的女儿却被安排在孟府里做一名和奴才无异的舞姬,究竟发生了什么,不难想象。

几个舞姬舞罢,纷纷凑到坐在桌旁的几人身边,而李晴则毫无疑问地被孟伦搂到怀里。另外几人讪笑着,饮着酒,但是心中却满是恐惧。

户部侍郎李梅臣,在朝中无门无派,跟江南、东海、厂卫三大派都靠不上关系,是基本不和这些派别沾边的老清流。他能被孟伦这样玩弄,那在座几位完全倚仗孟伦的普通文官,如果孟伦想要把他们安排到远州恶军或是直接让他们狼狈下狱,几乎易如反掌。

孟伦看着几人眼中时而闪过的惧色,知道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把各种无门无派的官员请到自家宅邸。每次都要让这几个胡姬加上李晴上来舞上一曲,目的显然就是威慑他们,朝中最重要的两个山头一个是孙正然的东海派,多数是前朝三大征的时候有军功的人,而江南派则是以江南郡为中心,整个泓州还有泓州周边几个郡的士子为主体的。

这两者一看经历,一看乡党,都不是很快就能加入的派系。而无门无派,被不知哪边的人偷偷绊一脚是很常见的事情。被请过来之后,又看到李梅臣的女孩,很难不联想到自己的未来会怎样。

“我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李梅臣李大人的长女,现在已经和我的养子定下婚约,”孟伦看着在座的几位,表情显然都有些僵硬,随后他又一口干了手中小酒盅里的酒液,因为酒劲儿的缘故满脸通红“各位,要不,今日就在寒舍住下,为各位准备客房还是没问题的。”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这是不是什么孟伦给他们下的陷阱,而孟伦则直接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倚着李晴“各位,我不胜酒力,先回房歇息了。晴儿,扶我回去。”

“是。”

孟伦倒在床上,怀里抱着李晴,简单地将外面的几件衣服脱去,便倒在床上,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仿佛沉入黑色的深海中的他的意识,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被从大海中扯了出来。他睁开眼,坐起身,听到了敲门声和外面的叫喊声。

“厂公,厂公!”

“怎么了?”他不耐烦地坐起身,发现旁边是蜷缩在那里的李晴似乎还在睡着,便站起身,打开门,看到门口的佣人。

那佣人看到孟伦,一躬身“厂公,安老请您到府上品茶。”

“安老?你是说安太师?”

“是。”

“好,我这就去。”

躺在床上的李晴此时也已经醒了,她身上本就穿得不多,晚上也没有脱衣,只是穿着这身舞姬的服装睡着了。而现在她站到地上,像个侍女一样,给孟伦穿好了常服。而孟伦看了她一眼,微笑着点点头,离开了孟府。

太师府地如其名,是安太师安蓝的府邸。今年八十多岁的安蓝已经不问政事,只是偶尔出现在中书省之类的地方,逛上一圈,跟后生小辈交待些什么。而今天,安太师直接把他叫到府中品茶,显然是有什么要事。

他坐的马车来到太师府门前,太师府朱门画栋,门口两只石狮子漆金镶玉,好不神气,而门口,安太师的长子,参知政事安纠站在门口,似乎是刻意在等孟伦一般。

看到孟伦,安纠脸上挂着笑就迎了上来,孟伦急忙远远地躬身一行礼。安纠可是安皇后的父亲,这样迎接他一个大内侍,不和礼法。要么是安太师一家有意巴结他,要么就是在试探他,但是无论如何,这种家主出门相迎的大礼,他身为一个太监,都受不起。

安纠看孟伦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膨胀,微微点头,走到孟伦身边,扶着孟伦的两肩“孟公公您别这么见外,家父请您品茶,我这个做儿子的,自然是要把您当高朋雅客的。”

孟伦客套地笑起来“安大人,您是当朝国丈,我向您行礼自然不仅仅是敬您,也是敬安皇后,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孟伦这样一说,安纠的表情又柔和了一些,他扶着孟伦的胳膊“你说的是,这样,咱们就不说闲话了,家父还在等您呢。”

两人走进太师府,绕过影壁,走过长廊,很快便来到了花园中,远远地便看到一个瘦削的老人站在鲤鱼池边上,往池子里撒着鱼食。那老人看到两人,坐回到亭子里的小桌旁。而安纠和孟伦两人则来到亭子边,奉着双手,深鞠一躬。

“父亲,孟公公到了。”

“好,你先去忙你的吧,我和孟公公单独聊聊。”

安纠一躬身,随后便离开了留下了安太师和孟伦两人在亭子中。

“孟公公,坐,”安太师朝着另一个石凳比了个手势,随后朝远处的侍女挥挥手示意可以上茶了。

孟伦欠了欠身,坐了下来,刚要开口,却听到安太师先说道“孟大人昨日很是快活嘛。”

这一句话就让孟伦惊出一身冷汗,他不知道安太师到底得知了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语。便讪笑起来“和年轻人聚一聚而已。”

“哦,我还以为您把教坊那些胡姬请走是为了给令郎采阴补阳呢,”老人笑起来“诶对,令郎我没记错的话,是今年考?”

孟伦愣了一下,一点头“承蒙安老关心,的确是今年考。”

“那以茶代酒,祝令郎高中,”老人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借您吉言。”

安太师放下茶杯,又喝了一口“安公公,我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听到这样一句话,孟伦整个人的身体都紧了起来“安老,您的意思是?”

“我知道有关你的所有事情,”安太师古井无波地喝了口澄澈的茶汤“不过我并不准备关心这些事情。”

“那您,准备关心些什么呢?”孟伦大概也已经看出了安太师的意思,他并不是想要和孟伦敌对或是怎样,他可能只是想和孟伦拉开距离。

“我关心什么,不重要,”安太师那张苍老的脸如同覆着一层无形的铁面具一般,没有半点的感情或是别的什么“重要的是,你关心什么?我看,你似乎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孟伦听了这话,浑身一个激灵,强撑起一股笑“此话怎讲?”

“无根之树,无花无果,这道理你自己也清楚不是么?”安太师笑起来“不过我说的根,倒不是你有的那个‘根’就是了。”

孟伦当然知道安太师是什么意思,安家的根系扎在大胤已经不知多少代了,比起安家,他孟伦说什么也不是,也不过分。

“您一直在寻根,想要确认你的确在朝廷里扎下了根,常戚、李梅臣,都是你选择的对象,”安太师喝了口杯中的茶水“不过安公公您,要是有一日从我安家的门生故吏那寻根,恐怕,您那本就不深的根系,恐怕就要被整个拔出来了。”

孟伦明白了安太师的意思,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孟伦远离安家人和江南派。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不过他看着安太师的表情,显然还是有别的事情要谈。

“是,安太师,孟某明白了。”

安太师微微点点头“好,那接下来,就是正事了,宋朔生回来了,这事你知道吧。”

孟伦微微皱眉“哦?不太清楚。”

“呵,你昨晚还看他带回来的胡姬跳舞来着。”

孟伦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朝中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宋朔生,数年回朝一次,每次都会带回许多番邦货品,然后又带走许多大胤物产。

“他,难道不就是个吃皇粮的行商么?”

“行商?您可真是太瞧不起他了,三大征中最顺利的,您知道是哪次么?”

孟伦摇摇头。

“西征,”老人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画起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知道吧,东二征的时候,负责补给的文臣和武将们组成了东海派,而西征的时候,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情,原因只有一个。。。当时的粮草,是完全由清明世负责的。”

“什么!”孟伦惊得站了起来“清明世有如此财力?那岂不是富可敌。。。”

“噤声!”安太师突然怒喝一声,随后看到旁边的一个小厮走了过来,老人皱起眉“怎么了?”

“老太师,清明世宋大人,前来拜会。”

第四十七章 欲渡东海(二)

他惊恐地四处望着,扫视了一圈却没看到声音的来源。突然,他的目光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最大的卵泡,里面的小怪物看起来已经和人类的幼儿别无二致,只不过他的脸生得极为狰狞。

他在和庄赦对视着。

“呵,你能听见我的话啊,猴子,”庄赦看到那小怪物的嘴微微翕动,又继续说道“那孩子虽然不是父亲的孩子,但是比起你们这些在泥里打滚的小东西来说,还是高贵太多了。跟着她吧,她的话语没有错,你们不可能揣测我们的父亲。”说罢,那个小东西又闭上眼,像是睡去了一般。

庄赦被吓到了,他看着那个卵泡,又看了看其他的,面前的这个卵泡远比其他的大上很多倍,而里面的小怪物,单论看起来的感觉,甚至有些像姜小幺。

不过想起姜小幺,他才发现姜小幺已经走出很远了,便急忙赶上去,而孙盘想了想,自己不可能丢下庄赦一个人回去复命,于是也追了上去。

四人在两边满是肿胀卵泡的石洞中走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已经渐渐开始熟悉适应这种腥臭味道了,但是不知为何,石洞的顶部时不时飘下的一些絮状物,却散发出新的让他们恶心的味道。

像是尸臭。

借着旁边卵泡放出的光芒,他们并不能看清洞顶上到底有些什么,而庄赦被这时不时飘到身上同时还带着恶臭的絮状物搞得很是烦躁,于是凑到姜小幺身边,低声说道“小幺,刚刚是我错了,不该对你那么大声的。”

姜小幺微微皱眉,随后露出一副得意的笑“怎么了?又有什么要问我吗?我不知道哦。”

庄赦听到姜小幺这个语气,心中的紧张散去大半,但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算开口道“呃,上面飘下来的黑色絮子你知道是什么么?”

姜小幺听到这问题,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劝你不要往上看,即便到了有光的地方,也不要往上看。”

这句话反而让庄赦感觉到有些百爪挠心,他对头顶有什么,愈发地好奇起来,又过了几个转角,终于,他们看到了外面。

看到了外面传来的光。

那不是月光,也不是火光,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蓝绿色光芒,看上去就像是绿苍蝇泛着蓝光的身体一般,而面前的通道也发生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原本只是被许多腐肉覆盖的石壁,此刻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的肉壁,而借着外面照进来的蓝绿色光芒,庄赦隐约间看到了头顶那些絮状物的真面目。

像是蛛丝,又像是棉花,这些黑色的絮子在洞顶制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无数尚未死去的人固定在上面,那些人没有四肢、没有双眼,就连喉咙,也好像发不出声音。庄赦不知道是谁把她们固定在洞顶的,但是他已然想象出了这些被缚在洞顶的人的惨状,她们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出,最终可能落得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结果,

悲悯和好奇,驱使着他凑到姜小幺身边,低声问道“洞顶的那些人,会怎么样?”

姜小幺的眼中流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她叹了口气“刚刚那些怀着怪物的卵泡,就是她们的肚子,她们会成为螭晵孩子的孕母。”

“那。。。不救她们下来么?”

“为什么?”姜小幺叹了口气,说道“你把她们救下来,能让她们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么?能让她们重新长出手足么?让她们在这里安静地死掉吧。”

说着,姜小幺直直地往前走去,庄赦和另外两人也只能紧跟在她背后,踏上了那多少有些不太好使劲的柔软的肉壁。

肉壁上满是苍蝇卵似的白色凸点,这种不大的凸点一簇一簇地聚在肉壁表面,有的已经膨胀到了眼球大小。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白色凸点,庄赦好像是多少有些眼花似的,时而看到肉壁之上出现了不少云陟明脖子上的那种红色细缝。但是那些细缝,也都是一闪而过,下一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不太好落脚的肉壁上维持着自己的重心,慢慢地接近洞口,而越是接近洞口的地方,那白色的凸点就越是密集,有很多甚至在那里无谓地颤动着,仿佛有些什么要破卵而出一般。

终于,他们穿过这令人作呕的肉色洞窟,来到了洞口。

庄赦望着面前的大海,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一种最原始的恐惧,名为未知的恐惧。

天像是黑色的脓浆一般翻滚着,而海则是同样黑色的镜面,周围唯一放出微光的,是他们所在的岩山山上流出的水,那水不断地放着幽蓝的光。而他们在洞口,看到的蓝绿色光芒,则来源于海上。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东西,就像是在绿色琉璃做成的透明鱼缸中点燃了蜡烛一般,无数个放着绿光的东西,在海面上闪烁着,就像是夜空中飞翔的微不足道的萤火。

但是,当夜空中满是萤火的时候,群星也会为之静默。

浩浩茫茫的大海上,飘满了蓝绿色的光点,就像正在挑战月亮的无数流萤一般,而就在这时,远处,或者说,他们的左边,谢丫村,传来了古怪而低沉的吼声。

一个个蹒跚着的身影,手中拿着木棍,棍子顶端拴着三个蓝绿色的圆球,庄赦看见了,那圆球里面闪烁着灯火,外面缀着的铜铃不断鸣响着。数千人身鱼头的怪人、长着脚蹼和鱼鳍的怪物、披着麻布看不清面容的人,都纷纷走了出来,面朝着大海的方向,发出了他们的“歌声”。

他们一边歌唱着,一边从房子里推出了一艘又一艘的小船,船上载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看上去像是活人,但是又已经衰朽不堪,仿佛随时会破碎的人。他们在怪物的歌声下,驱动着自己干瘪的声带,呻吟着,惨叫着,就像是为那些歌唱着祈祷的怪物们伴奏一般。

就当怪物们将船推到了他们的脚所不能触及底端的深度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更为悦耳的歌声。

是鲛人。

那些鲛人,白昼时身上的颜色像是泡胀了的死人尸体一样,白得吓人,而到了晚上,在这无穷尽的黑夜之中,她们的身体,闪起光来,放出了仿佛来自蓝天的澄蓝光芒,她们唱着歌,从谢丫村中鱼贯而出,接过那些载着无数将死之人的航船,朝大海深处行进。那些将死的人听到了她们的歌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消失了。

无数光点,有的是绿色的灯,有的是蓝色的鲛人,她们一同朝着大海深处,朝着那黑暗的终点前进。这些光,伴着歌声,伴着身边的,姜小幺与之一同的歌声,像是一只手一般捏住了庄赦的心脏。

这是世人无法企及的伟大仪式,亘古未变的仪式。没有钟、没有鼎、没有乐班、没有牲畜,他们向神,向螭晵献上的只有歌,还有那与歌声同去的魂灵。

海中,平静如镜的海中,又一次出现了变化。

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艘巨舰从中缓缓升起,高耸的桅杆,巨大的船体,破碎的船帆,还有其上的黄金檐、琉璃瓦,无一不证明着这艘船往日的宏伟。数百个同样身泛蓝光的鲛人,拖着这艘巨舰,唱着歌,唱着那仿佛挟着千千万魂灵的歌,航向黑暗,航向大海,航向天空。

在鲛人的托动下,无数楼船劈开海面,从大海中如回归尘世般升起,庄赦此时才意识到,这不是简单地献祭,是招魂,是超度。他们唤醒了沉睡在大海中的九千万亡魂,而这些亡魂聚集在大海之上的天空中,为海中升起的一艘艘漆黑的大船镀上一层铅灰色的蓝光。

夜里的海,是黑色的。

而现在,水母、鲛人、小灯、巨舰,将这片黑色的海,这片黑色天空下黑色的海再次照得无比蔚蓝,覆在船上的藤壶、珊瑚发出吱嘎的声音,鱼群聚集于海面,跃动着为鲛人的歌声伴奏,似乎大地、云层、海洋,在此都与那朝远方前进的航船同声一哭。

仿佛是被一只巨手撕碎一般,黑色的,乌云所成的天幕,散开了。

那是一轮月亮。

一轮占据半个天空的,巨大的,仿佛有着无数裂痕的,白色月亮。

第四十八章 东海月孤悬(一)

那是一轮白色的,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月亮。

巧得像是有人刻意拉开了天幕一般,那雪白的月亮就像是一块悬在天空中的白玉,洁净得让人心里生不出哪怕一丝一毫邪念,但是姜小幺就是看到了这轮月亮的一瞬间,高叫出声。

“走,快走!”说着,便拉着他们几个顺着陡峭的山势往下冲,孙盘和云陟明两人身手矫健,几步便跳了下去,庄赦倒是受了苦,冲下山崖的过程中还崴了脚,倒在海滩边上。

姜小幺落在海边,一眼就看到一艘漂到他们这边的船,爬上去,直接把上面的半死不活的人掀到海里,然后朝几人挥手“上来!快!”

几人都迅速地爬上了船,孙盘直接拿刀鞘划起来,而姜小幺则找到了一片木板塞到庄赦手里,庄赦也划起船来。

小船慢慢地朝着那远处的巨型月亮漂去,但是两人的速度毕竟有限,不知何时,庄赦看到海中似乎有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凑到了旁边,心中多少带着些警觉看着那个身影,而那个身影也完全没见外,直接从海面上露出了头,在后面推动着庄赦他们的船。

仔细一看,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个鲛人。

鲛人推着他们的船,一同唱着歌,朝那远处的月亮行进着。庄赦没想到,这鲛人推动的速度居然比他们两个人划船快了一倍不止,而似乎有两个看上去像是七八岁小女孩的鲛人,则凑了上来,一同推着。

就这样,上面坐着四个人的小舟,朝着远处的月亮一路疾驰而去。三个鲛人的声音如梦如幻,但是庄赦却一直用手指掐着自己的大臂,疼痛让他的魂灵没有就这样随着鲛人的歌声同去。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意识,也被淹没了。

将他的意识淹溺的,并不是少数几个鲛人的歌声,也不是昨天大祭的时候,那些水塘中随意地唱着歌的鲛人的歌声,海中那些年龄较大的鲛人都纷纷托着巨舰从海中钻出,上万的鲛人此刻同声一歌,莫说他,就算是哪里来的大罗金仙,也都要失魂落魄殒命于此。

和之前的深潜不一样,深潜的感觉,就像是潜入水中,耳边是水里的声音,而周围,也都是粼粼的波光。而这一次,他并不是那种感觉到周围产生了什么变化亦或是被拖进黑暗之中,而是单纯的难以思考,歌声就像是插进轮轴之间的一根木棍,止住了轮子的转动。

他无法思考。

他无法感受。

仿佛是一块被黑布蒙住了的镜子一般,他无法感受到任何东西,无论是听、看,还是闻,甚至伸出舌头想要接触飞溅起来的海水,他都什么都感受不到,甚至他的身体都没有给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舌头是否是伸出来的。

这就是鲛人的歌声么?

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也是唯一能够产生的念头。他在一片虚无之中,能够感受到的,能够接触到的,只有无穷尽的歌声,他听不懂歌词,但是隐约间竟然从这歌声中,似乎看到了上一次、再上一次,乃至一万年前的再上一次的对螭晵的大祭,大海和天空共同回应着来自陆地和海中的歌声在那时,天空中悬起了同样的一轮孤月,没有繁星陪伴的,漆黑天空上的一轮孤月。

他的意识渐渐地开始恢复,隐约间能够看到周围黑色的海面下是千千万如同繁星般发光的水母,他的眼睛恢复了,他发现周围的歌声正在慢慢变弱,而船的速度不知为何却变快了许多。仔细一看船上,居然少了一个人。

孙盘。

云陟明也呆愣在那里,仿佛是沉醉在鲛人的歌声一般,而姜小幺则干脆站了起来,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歌声影响的人。她站在船上,面对着那轮巨大的月亮,伴着鲛人一同唱着那首如同大海间生出一般的轻柔歌谣。

庄赦回头望去,发现他们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身边满是漂浮着的那种蓝绿色小灯。远处的大海中,翻起滔天的巨浪,数条长鲸跃出水面,又潜入水中。水底的各种生物,仿佛受到月的感召一般,纷纷浮了上来。

周围的场景,此刻像是无数水中的生命在这片大海之下,齐声唱着歌。高昂的、低沉的、尖锐的声音,此时伴着海浪和击水声,唱和着,慢慢地流转凝结,变成了新的歌声在天空中巡回,而鲛人们,则用最轻柔的声音,伴着他们一同齐声唱着。

庄赦此刻已经被这轻柔的歌声彻底征服,他此刻不是像刚刚那样失去了意识,而是不由自主地和鲛人还有海中的生命一同齐声唱着,仿佛这旋律流转在他的血脉之中一般。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看到了大海之中,缓缓升起的东西。

那如同山岳一般的巨兽舒展着他们高过任何一座塔、大过任何一座城的身躯,九只巨眼同时睁开,如同火盆中的烈焰一般凝视着天空中的月亮。

而这样的巨兽,还有五只。

总共六只巨兽从海中慢慢站起,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在鲛人的歌声边际伴唱着,就像是护在那深海中升起的船队两侧的无数海中生灵一般,在此刻,鱼群与鲨、鲸共游,他们一同头朝着远处的那轮明月,这仿佛是对深海中帝王的一次朝觐。

恐惧,激动甚至还有涌起的欢愉,一同侵占了庄赦的心智,此刻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到底什么是龙子,什么是螭晵,他就像无数来到大胤的番邦使臣,带着澎湃的敬畏之情,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跪了下来,口中高声叫道:

“巨鱼横越百类鸣,瀚海默默长鲸歌!

云破风卷见孤月,卅年光景不蹉跎!”

话音刚落,鲛人、巨鲸、天空中此刻聚集起来的群鸥百鸟,都一同歌唱起来,是唱着一位君王的归来,此刻的庄赦,仿佛是在海上迎接靖元皇帝征倭回朝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热血在他的胸口奔涌,鼓动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的心跳了出来。

船队行过了那仿佛是海上伫立的山峰一般的六只巨兽,借着周围水母和鲛人们身上的光芒,他看到,周围的海面变得不像之前那样明亮了,仿佛海底下有什么东西,将一切的光,都吸走了一般,此刻,剩下的只有那轮将整个海面照亮的巨月,还有只能勉强将船周围照亮的鲛人和水母们,以及漂浮在海上的蓝绿色小灯。

将他们推到此处之后,许多鲛人松了手,任由他们在海上漂着,而这几千鲛人聚在一处空旷的海面,一同高声歌唱起来。

几艘巨舰失去了鲛人的拖曳,开始慢慢地下沉,但是庄赦他们乘坐的小船,仍然漂在水上,这一次,鲛人们的歌声并没有如庄赦所想的那样慢慢地让他失去理智,这一次,他无比清醒。他望向旁边的云陟明,又看向站在船头的姜小幺。云陟明闭着眼,口中不知喃喃地念着些什么,而姜小幺则看着大海,不断高声和鲛人们一同唱着。

庄赦趴到船沿,望向海中,那漆黑的海渊仿佛正在对他报以相同的凝视。

歌声愈发激昂,月亮也越升越高,当月亮升至天空的一半时,大海仿佛慢慢地震动起来。

庄赦抓紧了船沿,云陟明则直接拿一个小钩勾在船上,至于姜小幺,她似乎毫不畏惧地双脚踏在船板上,继续歌唱着。

而就在这时,深海之中,真的有些什么,对庄赦报以了凝视。

那是一个巨大的,黄色光轮,那就是他梦中所见的巨大光轮。

他看着那深海中的黄色光轮,又看着天空中的巨大银月,他发现,天空中的月亮,似乎裂开了。

一点细小的裂痕,随后疯狂一般在整个月轮上扩大。而那月亮,在他眨眼的一瞬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巨大的月轮,变成了他刚刚看到的,深海中黄色光轮,或者说,一只如同野兽般亮起的黄色眼眸,而周围闪着光的明亮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都变成了一片黑暗。

第四十八章 东海月孤悬(二)

他漂浮在黑色的深海之中,面前,是这个睁开的巨大黄色眼瞳。

他和这个眼瞳就这样对视着,双方就这样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庄赦感受到了这眼瞳主人几乎占据整个海底的庞大身躯,而那个眼瞳的主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从庄赦的眼神中,明白了些什么。

仿佛是一块石头投进湖中一般,庄赦的心海和血流之中,忽地荡起一片涟漪。而这片涟漪,则不断地回响着,在他的身体中回响着同一句话。

“孩子,你在探求些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

他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仿佛被卷入了一股乱流之中,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双眼也难以睁开,而耳边则不断地回响着这句话。

“你在探求些什么?”

“你想要得到什么?”

“孩子。”

“你想要得到什么?”

“你想,孩子,探求些什么?”

“孩子,探求,什么?”

“什么?探求。”

“快止步。”

“探求,孩子,什么,得到?”

“得到什么,探求什么?”

这声音几乎将他完全吞噬,但是他心中却慢慢地展现出了答案,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想到的唯一的答案。

“我的探求,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我想得到的,是予世人以安宁的权能。”

不知何时,那将他卷入的乱流隐约间仿佛停了下来,而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他似乎站立于某个坚实平整的地面上,睁开眼,便看到了脚下光滑如镜的地面,这片黑色的地面居然能够照出清晰的人影。

他扫视周围,白色的天幕之下,就是他脚下的黑色平整的地面。他朝前走着,四处扫视着周围,步子完全没有停下,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白玉雕的水缸。

他刚准备凑到水缸边上向下看看那水缸中到底有些什么,却听到一声无比清脆的水滴的声音从那水缸的方向传来,这声音如指令一般,让他扑通一声跪在那巨大的水缸面前,而水缸中,则传来了低沉得如同什么粘稠的糊糊被煮沸的声音,虽然庄赦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却莫名其妙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孩子,也不是眷属,更非信者。受着君父的引导,来到此处的你,又向我渴求什么?”

庄赦一头磕在地上“请问,此处是螭晵君上的仙山府邸么,小生庄赦前来拜会。”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道“君上,圣主,龙祖,是信者们起的名字,叫什么都行。你,在渴求些什么?”

庄赦此时突然想起那个岩洞中的人告诉他的那句话,神比他想象的更像人。而螭晵的问题也很简单,就是想知道他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于是他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君上,我所求的,是保九州黎民安定太平的救世法!”

可是就在这时,一群鸟,和这周围一切相比都显得无比突兀的身形肿胀的鸟群,缓缓地飞过他的面前,而这些羽毛的颜色绚丽得如同彩色的菌菇萃取的毒汁一般的鸟则在此刻纷纷开口发出了仿佛是语言一般的声音“无耻的人呐,朝觐神啊,亵圣渎神呐,快离去吧。”这歌声不断重复着,就像是谁在用锯子锯动着庄赦的颈椎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异象让庄赦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乱,他隐约间感觉到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是那么清晰,仿佛是幻象一般,但是还是跪了下来“君上!请您恕罪,我。。。”

“闭嘴!”水缸中突然伸出一条粗壮的触腕,直接捅进庄赦的嘴里,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庄赦发现,这个触腕似乎从根部开始由青蓝色变成暗紫色,而上面也开始弥漫开一种腐烂花朵的味道,它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而衰朽,像是正在腐烂的血肉发出的一般“滚。”

说着,那根巨大的触腕从他的口中拔出,又回到缸中。

庄赦仍然跪伏在地上,朝着水缸说道“君上,庄某今日来此,没有空手而归的打算。”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缸中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后高声大笑“看着我,虫豸!”

庄赦抬起头,突然发现面前的场景出现了无比诡异的变化。那个巨大的水缸突然变得与他至少有几十丈远,而他,庄赦的周围,则突然出现了许多身影,许多拜伏在地上的人,或者说,螭晵的眷属。

他们有的长着鱼一样的脑袋却又有着人的身体,有的双腿羸弱不堪且浑身都生满鱼鳍和鳞片,还有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鲛人,他们一同朝着水缸的方向跪拜着。

而水缸那边,庄赦隐约间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大小堪比山岳的巨大影子,其上睁开了五只庄赦在海中看到的那种泛着黄色光芒的巨眼,所有目光聚焦于庄赦身上的一瞬间,他身体仿佛受了千斤之重一般,被拖拽向地面。

但是即便庄赦已经被压得趴在地上,却仍在不断向前爬着“我是,朝廷命官,理应为陛下,分忧。。。”他艰难地用双手拖拽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逼近那远处的水缸“请君上,满足庄某,这点小小心愿。。。”

螭晵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用那五只眼睛发出的光灼烧着庄赦,但是庄赦仍在前进,距离那个水缸,越来越近了。

他一尺一尺地逼近着,而那五只巨眼仍注视着他,看着不断向前的他,终于,他距离那巨大的水缸,只剩下一丈之遥了。

周围的场景,突然又出现了剧变,他仿佛又潜入深海一般,身边是明亮的海床,珊瑚、水母、乌贼还有千种万种的巨蚌砗磲都放着光,而面前的一处断崖之下,则是无底的海渊,就在这海渊之中,那黄色的巨眼仍注视着他的,就在此刻,他感觉到了,刚刚的一切存在仿佛都是黄粱梦境,而刚刚的一切对话,都是他所臆想出的幻觉,而此刻面前的一切,似乎才是真实。

他想要游回水面上,他看到水面上漂着的一艘艘小舟,只要能游回去,他就能。。。

他能怎么样?

他在海中,即便回到船上,他也在海中,深海里的这只巨眼仍然注视着他,他此刻,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一般,任由海中的原住民宰割,他即便回到船上,又能怎样?靠着能吸入口中的潮湿空气安抚他的心灵么?然后被打翻又一次落在海中?

他已经,落进了一个死局。

如果深海中的那只眼睛的主人想要杀他,他早就死过一万次不止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一根巨大的触腕从暗渊之中伸出,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想要挣脱,但是那触腕太过有力,而且表面也十分滑腻,他想要扯开简直是痴心妄想,就在他口中剩余的空气因为触腕的挤压悉数被吐出时,他看到,暗渊之中探出了另外一条黑紫色的触腕。这根触腕比起缠绕着他的这根看起来更加细嫩,也更加柔软。

那触腕在旁边的一处蚌壳上轻轻一划,墨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在水中如同薄纱一般弥漫在周围。而缠绕住庄赦脖子的那根粗壮触腕则将他的嘴生生掰开,周围那弥漫着的墨色血液像是活着一般,看到庄赦的嘴张开,迅速地朝他的嘴涌去。

鱼的腥臭味夹杂着一股木炭没烧好的烟味,冲进了庄赦的喉咙,这种墨色的液体仿佛附着在庄赦的气管、食管、肺、胃等一切能够接触到它的地方,像是一股浓痰难以清出一般,而这股浓痰愈是顺着他的血管流遍他的全身,他对周围一切的感知也便愈是敏锐,不知何时,他仿佛和这边大海融为一体。

他能感觉到,那海底的蚌贝蛤蚬在吸入海水,又吐出,他能感觉到,海水顺着鱼群中一条条或大或小的鱼的鳃流出,他能感觉到,无数鲛人在海中绕着他高声歌唱。

触腕松开了他,周身环绕着的海水仿佛是随他的意思一般,将他朝上推去,而就在他如一支箭矢一般射向水面的时候,回头望去,看到了令他更为震惊的景象。

数万,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光点,从暗渊之中飞速地朝上涌出,未知的恐怖瞬间淹没了他,他疯了一般朝水面冲去,在一艘小船边上冒出了头,爬了上去,他发现这艘船正是他、云陟明还有姜小幺三人乘的那艘船,云陟明全身上下已然湿透,不知道刚刚做了些什么,而姜小幺也是一副刚刚爬上来的样子,两人惊恐地看着庄赦,急忙把他拉了上来。

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安静地感受着海底那股突然涌出的乱流,而那些光点,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海底,那光远胜过水母、鱿鱼或是海中的一切生灵,当它们从暗渊中冲出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些光点到底是什么。

鱼。

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鱼。

这些发光的鱼聚集成群,朝着更远的一个方向,如同海底的一条发光的龙一般,冲了过去。

海龙巡江。

他明白了海龙巡江的真实意思,这无穷尽的鱼群,就是螭晵遣往陆地的使者,它们会在江河之中巡回,去有水的地方张开它们的耳朵,将一切报回给大海的主宰。

这就是姜小幺所说的,海龙巡江。

巡,不仅仅是巡游,还有巡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知何处一个无来由的大浪朝他们拍来,瞬间打得他有些精神恍惚,他抓住船沿,头脑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又睡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天垂象而圣人则(一)

“孙公好兴致啊,怎么想着今天来钦天监了呢?”

孙正然坐在钦天监的院子里,旁边假山中传来了一个多少显得有些年轻的声音。孙正然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他望向那个方向,果然看到了一个不算多熟悉但是姑且认识的人。

春官正,清安。

孙正然客套一笑,又坐下来,喝了口凉茶“倒不是兴致的事情,我这兵部尚书这几天不忙,有与我同科的夫子在国史馆修撰实录,修至烈宗朝。说是想来钦天监借阅天文志,自己脱不开身,派手下小吏来又显得不美,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他来看看。”

“嚯,这位大人好大的面子,能使唤动孙公您!”清安也坐下来,随手拿过旁边的一本簿子,扫视两圈“不过天文志,我倒是觉得,您最好先让国史馆那位给我们这边起一封文书,等入冬了,我们再找人抄录些关键的部分请人送过去。”

“哦?为什么要等入冬?”

清安伸出一根手指,一直不知哪来的小雀停在上面,而他一边逗弄着小雀,一边说道“现在钦天监忙着修历,莫说靖元年的,就连承旭年的天文案牍都要一并纳入考量,这时候抽走一些文书,修历可能会出些乱子。”

孙正然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说的在理,史书的稿子错了,随时都能改,但是要是历错了,来年的九州百姓收成可就不妙了。不过,您说抄录些关键部分,又是什么意思?”

清安把小雀放回天空,而清安盯着那小雀远去的身影,笑道“钦天监这边,记了很多于修史无益的小事,如果真的把那些东西也一并收入史书的话,恐怕就要出乱子了。”

“诶?您这么说,我可就有点好奇了,”孙正然微微朝前探身“于修史无益的小事,会出乱子?您这么一说,我就有点好奇了。”

清安四处看了看,微微笑起来,看着多少有些瘆人“孙大人,去年,清本老爷子观星象,确定东海郡将有大乱,当年三月,东海现大鱼,四月,海水溢。然后老人家直奔东海郡,肃平祸乱,结果回来就这幅样子,您觉得,这件事能拿到国史馆么?”

孙正然笑了一声,他不太信这些东西,不过单单听起来,这件事多少有些“怪、力、乱、神”,拿到国史馆,的确不太合适。

清安继续说道“舜州金安郡的老钦天监您知道吧。”

孙正然微微蹙眉“知道是知道,不过没去过,那地方怎么了?”

清安把声音压得更低,小声道“孙公,您知道巫蛊案的时候,受创最重的是朝廷的那个部分么?”

“钦天监?”

“对,就是钦天监,”清安继续道“那时我们师兄弟五个还没进钦天监,不过对于钦天监遭受的大难还是有所了解的。在巫蛊案之前,钦天监光京师,就在编两千人,全国的大小妖邪事件都由钦天监督办,老钦天监是承旭年的钦天监旧址,后来因为修西陵的事情,就搬到了京师,当时很多驱妖祛魅的文书也都搬过来了。后来巫蛊案一出,钦天监原本两千多人被裁到现在全国只有二百多人。那些文书,也都搬回了老钦天监。。。”

“哦?也就是说,这老钦天监还是个挺有故事的地方,”孙正然客套地笑了笑“那我就回去如实转告我那位朋友了,想必他也能理解您的意思。”

清安叹了口气,点点头“现在国乱岁凶,要是钦天监还有以前的规模,还能帮大胤出点力,唉。。。”

“国乱岁凶?”孙正然刚站起来,急忙又坐下,凑到清安身边“清安居士,我想问问您,何出此言啊?”

清安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孙正然,压低声音道“孙大人,您不知道么?现在九州生的祸患,可不少啊。”

孙正然回忆起当年在江南郡看到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钦天监的各位,是怎么知道的?观星么?”

清安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钦天监在各地都有观星台,每个月都会有人专门把天象灾祸之类的消息送到京师,清元师兄有本小册子,专门记显禛年以来九州的大小祸乱,您猜现在已经记多少了?”

孙正然摇摇头。

“已经记满一半了,”清安压低声音道“大胤现在九州疮痍,根本不敢说歌舞升平,不是国乱岁凶,是什么?天象是什么?天象是引导圣人贤者的先兆,天象如此。。。您说呢?”

孙正然的表情变得很是严肃,他看着面前的清安居士,他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若是九州康泰,就算出了异象,也是八方支援、群策群力,祸患乃平。现在呢?江南大旱瞒着不报,装成一副歌舞升平的样子,若不是先帝与他有恩,他早就找个闲职养老去了,谁给这小皇帝当少傅啊?

他虽然心里嘀咕了这么多,但是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春官正,今日的话,出您的口,入我的耳,切勿再提,否则,恐怕是要祸从口出啊。”

清安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毕竟圣主贤臣,什么样的灾祸总是有办法的,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们钦天监的几位也不会坐着不动的。孙大人大可以放心,大胤,这一代还亡不了。”

孙正然略带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清安,想了想,随后叹了口气“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先不着急了,还请您多保重。”

说着,孙正然离开了钦天监。他嘴上说着不着急,但是实际上,恐怕没有多少人比他还急的了。他是唯独的两位托孤老臣,显禛皇帝看来,就和他的侄子一样,现在大胤这个样子,另外一位托孤老臣安蓝只顾自家修运河那点事情,他也是有苦难言。

他走出钦天监,乘上自己的马车,而坐上车后,车夫边坐着的孙五马上撩开了帘子,低声问道“大人,去哪里?”

“回少傅府吧,”他叹了口气。

孙五看孙正然一副很是疲惫的样子,急忙问道“孙公,您是又听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孙正然皱眉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没什么,找钦天监的几位,问了问运势而已。”

“大人,您莫信那些牛鼻子老道胡扯,刚才,少傅府那边传来一封信,”他把头探进车厢满脸堆笑“大好事。”

孙正然皱起眉“哪来的大好事?能让你乐成这样?”

“孙公,江南郡那边,又出事了,”他笑着凑到孙正然身边,把怀里的一封信递给他“听说是有人卖官给匪首。”

“哎,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孙正然挥挥手“去去去,这种小事情,耿易明自己就能搞明白。”

“孙公,您还没看这信呢,”他把信打开,呈在孙正然面前“这卖官的,就是耿易明。”

听了这话,孙正然皱起眉头,按理说江南士绅众多,买官卖官不可能轮到他耿易明,但是仔细一看,他发现,那上面写的,竟是个军职——巡田校尉。

“巡田校尉?我记得这是海北那边才有的军职吧,怎么江南。。。”说到一半,孙正然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哦哦哦,对了,江南在组织复垦。”

“是的大人,您前段时间组织的复垦,现在江南郡要安排个巡田校尉看着。”

“这不是好事么?”孙正然把信塞回给孙五“这算什么大事?”

“这就是大事啊,孙公,我刚刚听到了江南那边来的,说了新的巡田校尉的名字。”

“哦?”

第四十九章 天垂象而圣人则(二)

清安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坐了下来,他下属的监侯端着一叠纸,小跑进来,放到他的桌上“春官正,这是来年历的小样,您看一下。”

“这么快?”清安拿起历,他对于修订历法并没有什么热情,毕竟他在正式进入到钦天监之前,一直是在做有关堪舆风水之类的事情,和历法相关的,无论是星象还是天气,他都没什么兴趣。

他简单地扫视了一下手中的小样,没有细看,便直接把这些东西甩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怎么今年这么快?”

“原本出去云游的清正官正,回来一起修历了,”那监侯说道“现在已经快要完成了。”

清安微笑着点点头“不错,不错,”说着把小样递回给了那个监侯“不过我没兴趣,送回去吧。”

监侯看清安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打开了旁边卷成一卷的地理图,叹了口气,离开了。这位官正一向不怎么关心钦天监每年一次的大事,也就是修历。但是无奈,他在除了修历以外的钦天监多数事务上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所以就算是钦天监名义上的长官,钦天监监正也没法劝他一起来修订历法。

清安看了会儿地理图,又随手把旁边书架上整齐摆着的博物志抽出一本,对照着某个“炼丹”相关的书读了起来,时不时还要在旁边的一个小本上记上几笔,全然没有在意莫名其妙来到他书房的一个人。

他在纸上记了足足有两刻钟,伸了个懒腰,拿起旁边的凉茶喝了口,才注意到那个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小公主周智。

这姑娘总是莫名其妙来找他,他单论看起来,的确不算忙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来找的频率也未免太高了些。

“清安官正好兴致啊,其他几位官正都在修历,只有您,在这读书喏。”

清安看着那一脸坏笑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我也不闲,只不过我这边的事情,不怎么需要那么干活而已。”

“哦?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清安官正您是做什么的?”周智直接坐在清安的对面,自己倒了杯凉茶“钦天监的大事,无非是记录、修历,若要说到靖元朝之前,还要加上祓禊驱鬼之类的东西,不过您显然都不是做这些的,感觉,您是钦天监唯一的闲人嘛。”

“小姑娘人不大嘴倒挺毒,”清安苦笑起来“我做的事情,都是当天跟我说要什么,我当天出结果的东西。”

“比如?”

清安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个羊皮卷,抖开,上面是一个看上去像是什么建筑的俯瞰图一样的东西“这是去年秋大祭的祭坛,春祭、夏祭和冬祭的我都有,你要想看我可以给你找出来。”说着,他又抽出来几个纸筒,抖开“喏,我平时就做这些事情。”

周智轻轻点点头,随后指了指其中显然看起来不太一样的一张图“那个是什么?”

清安看了一眼,随口道“这个就不是平常的四时大祭了,这是先皇受鬼魂蛊惑的时候,我画的驱鬼坛草图,后来什么结果你也都知道。”清安把几个纸筒卷了卷,又塞回书架里“今天又有什么事啊?小公主。又突然跑到我这来?”

周智看着清安,面前这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中年人,居然已经六十多岁,她每次看都感觉不可思议,不过钦天监另外几位她见过之后也便感觉愈发正常。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清元、清正两位官正一个九十二,一个九十一,清本官正在去东海之前看起来还算年富力强,四五十的样子,居然也已经八十七岁了,就算是看上去七十多的清玄官正,年龄也已逾百岁。和这几位官正相处时间长了,对于年龄的认识的确会变得有些奇怪。

不过她今天来,倒的确不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清安闲聊的。她读了好几遍的那本没有标题的星经,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字迹,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上面做的笔记一样。而这笔迹,根据她多年流窜于钦天监之中的经历,她隐约间觉得,必然属于某一位官正。

因此,她今天拿着那个小本,亲自找到了清安官正这里,准备请他帮忙辨认一下。

她直接把那本书拿到了清安的面前,打开,指着上面的那一行笔记“清安官正,您既然闲的话,能不能帮我个忙?这些字,是谁写的?”

清安看着周智的一脸坏笑,没想到一上来居然是让他辨认笔迹,看了两眼,他便认出那字的主人,但是又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本书是什么。

恐惧、惊骇、不安,在此刻于他的脸上杂糅在一起,他强压着心中满溢出的那种无助的情绪,撑起一个微笑,看着面前的周智。

“小公主,您告诉我,这本书,您是从哪里搞到的?”

周智也看出了清安剧烈的情绪波动,她之前的设想都是对的,这本书的确是因为某些再特殊不过的原因而被藏在了西陵中。她急忙把书收回到怀里,看着清安“明知故问,当然是西陵,不过,你就算管我要我也不会把这本书给你的。”

清安叹了口气,看着一副护食小姑娘样子的周智,摇摇头“姑娘,这本不是普通的星书,我劝你赶快把它送回到西陵,当然,最好是直接烧了,里面的邪说根本。。。”

“正序已成,星象无吉,正序已成,星象无凶。”

听到这两句话,清安如受雷亟,他看着周智,依稀想起了周智前段时间不停问他的那些问题,其中距离这句话,距离这本书最近的问题就是“星象,真的存在一个正确的顺序么?”而那时,他没有察觉到,到了现在,周智可能早就把书里的东西通读了一遍。

“小公主,你实话跟我说,这本书,这本《正序星图》,你读了多少?”

看着清安仍坐在那里,似乎没有来抢书的意思,周智也多少放了些心“读,读完了,怎么了?”

“她书中所说的,无吉无凶的星象,你参照现在的星象看过了么?”

周智摇摇头“没有,一直都没有这个机会,不过。。。”

看周智支支吾吾的样子,清安急忙站起身,双眼瞪得如一对铜铃般看着周智“不过什么?说!”

周智似乎被清安这副样子吓到了,颤颤巍巍地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嘟哝道“不过,天空中的几颗大星,我都确认过了。。。和书上的,一模一样。”

清安听到这话,长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随手从身后的书架里抽出了一个卷筒,打开,那上面是一张星图。

他看了看那星图,隐约间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看到那本徒手写出的星书时的震撼,那个人低声说出了“正序将成”的话,还给他留下了这副星图。即便他本身对于星空还有星象没什么热情,但是已经进入到脑子里的知识,就像是钻入肉中的蛆虫一样难以去除,他看着那张星图,无处不带着一股危险的感觉,即便那张星图上,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

“无吉无凶。”

他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周智,长叹一口气“小公主,我如果管你要那本书,你是不是绝对不会给我?”

“是。”

“好,那你如果方便的话,跟我一同,出去云游一个月吧。”

第五十章 卜天雨霁(一)

“出去云游?好啊好啊!”听到这句话的周智像是个小姑娘一样兴奋,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只不过现在展现出了本性“去哪玩?”

“去哪玩你都得先去禀报陛下一声,”清安苦笑起来“要不然就成了我拐带你出逃。”

“我不想告诉他,告诉他了,又要让我带一群婆婆妈妈的侍女,”周智拖着长腔表示反对“不~要~嘛~”

“让你带着是为你好,而且如果你真的就一声不响的消失了,你那些侍女一个也活不下来,”清安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这次你也别当是出去玩,那地方,挺凶险的。”

“啊?去哪啊?”听清安说凶险,周智对云游的兴趣愈发浓厚起来“是不是那种鬼魂作祟的什么奇妙地方?”

“你要这么说,也算是吧,”清安叹了口气“我们要去老钦天监,金安郡的那个。”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周智的眼睛几乎闪起光来“老钦天监!就是那个,比现在的钦天监大了几倍,里面全都是老文牍的那个?!”

清安看到周智这幅样子,不禁有些后悔跟她提这件事,他自己去老钦天监走一趟,顶多十天,而且自保没有半点压力,但是带上这个小姑娘的话,一方面要考虑保护她的问题,另一方面还要顾及到老钦天监里的东西她能不能看。

这可能会给他召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叹了口气,朝周智挥挥手“去去去,小姑娘,你要想跟我一起去,就先跟陛下要来文书,我看了文书才带你去。”

周智一撇嘴“嘁,父皇肯定能让我去,就是一起带过去的婆子们太烦人了而已,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父皇!”

看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清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三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清正从屋外笑着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茶“清安,你怎么看那小姑娘?”

“怎么看?你想听什么?”清安笑起来,一挥手,大门嘭地一声关上“坐。”

清正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坐下来“大热天的,关什么门嘛,有风多凉快啊。”

“我这文牍多,怕起风都刮走了,”清安冷笑道,又轻轻挥挥手,房间里的温度莫名其妙地降了下来“三师兄,突然造访,必不可能是来串门的吧。”

清正微微点头“的确,不过来了之后,的确知道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你要去老钦天监?”

“是,怎么了?”

清正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你去那干嘛?老钦天监里有什么咱都清楚,你自己去不说,你带小公主去,这不是害人么?”

“害人?怎么害人了?她既然对玄学数术有兴趣,让她看看也没坏处,”清安拿起书架上的一个盒子,打开“从时间上来看,秋大祭的时候我估计回不来,这是秋大祭的图纸,另外,我建议你们,还是尽快把大师兄放出来,不管他到底是自愿装疯卖傻还是被逼的。”

清正愣了一下,随后低声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清元陷害大师兄?”

“不,当然不是,”清安摆摆手“大师兄从东海回来之后,精神的确不好,清元请他闭关修养,对外声称清本官正染病,也是好事,不过大师兄每天在屋里一遍又一遍画星图,你觉得是在干什么?当年巫蛊案的时候你也在,那个人留下的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正序星图!”

“是,大师兄夜以继日地画星图,绝对是想要暗示我们些什么,但是却不方便明说,”清安微微皱眉,指着门外,随后手拿笔在纸上写道“大师兄回来之后先到的西陵,我准备去完老钦天监,直接去一趟西陵。”

清正也拿过他手中的笔,在纸上写道“正序星图有一半已经被烧了,还有一半被师父藏在西陵,你要去找?”

清安怔了一下,面前的清正显然不知道周智手里就有那本无名的星书,于是继续写道“是的,我想研究一下续龙脉的事情。”

清正皱起眉,写下“你疯了?续龙脉莫说是你,就连几位师兄都不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清安写道“正序星书的内容,对于无论是续龙脉还是寻龙子,都大有裨益。”

清正看了,微微点头,随后开口道“清安,你对大胤现在的情况,怎么看?”

清安对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感觉有些意外,不过看到清正也指了指门外,随后说道“你我一群出世的人,能知道些什么?不过,天下太平,总比战火连天强。”

“的确,的确,”清正看着门外,不知何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声音,随后舒了口气“妈的,终于走了。”

“哪的人?”清安的表情很是紧张,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房间门口也会有这种偷听的厂卫“是孟伦那边还是别的谁家的?”

“听感觉是大太监那边的人,”清正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你说续龙脉,续龙脉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

清安微微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龙脉已断这件事你也知道,否则大胤不会这么走下坡路,龙子的事,现在钦天监人手不够,也没法派人出去,如果想要救大胤,这两条路走不通,贤臣明君再怎么样也没办法。”

清正看着清安,随后轻轻点头,看似无意地感叹了一句“你想救大胤啊。”

清安对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感叹也不知说些什么,便苦笑起来“要不然呢?咱在钦天监做事,也不能就仅仅是给皇帝后妃算命,加上修历法吧。”

清正微微点头“的确,你说得对,说起来,我记得之前有个灵台郎叫庄什么的,这几天怎么不见人了?”

“庄赦,去东海帮老大处理剩下的那点事了,”清安站起身,走到旁边自己的一盆盆栽边上“不过我感觉,是九死一生咯。”

“啊?”清正听到这话,手指之间马上开始算了起来、

清安给盆栽稍微浇了些水,继续道“老大都没能摆平的事情,你说他能弄明白,我才不信呢,而且,钦天监灵台郎就是个开科取士的东西,咱哥几个都是先定下来在钦天监做事,再补的科举,他一个凡人,难道还想触及龙子不成?”

“你先别下定论,清安,你算一下试试,”清正突然开口道“七月十五,贵人相、大凶,八成没死,有人相救。。。能是谁呢?”

清安听到这话,表情一变,他坐回桌前,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格子,算起来,上下看了一圈,随后眼睛瞪得大得吓人“他的确没死,而且,估计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寻得龙子与否,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清正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打开门“那我先走了,祝你在老钦天监一切顺利吧,毕竟那不是什么吉利地方。”

清安把手中的盒子直接甩向清正,说道“那是不是吉利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代五官正的成果,他们声称的,能保大胤五百年的成果,这次秋大祭,师兄们几个务必记清龟甲和通天香的样子,这次的秋大祭,估计能定下大胤五年之内的国运。”

“知道了,”清正抱着盒子,迈着慢慢的步子离开了。

清安一个人站在屋中,看着满屋绿意盎然的盆栽盆景,叹了口气“庄赦,庄赦,你寻得龙子。。。只会给你惹祸上身啊。。。”说着,他瘫坐回到凳子上,闭上眼。

第五十章 卜天雨霁(二)

周智回到自己的寝宫中,本想先给父亲写一封信,但是耳边不知何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的声音。

这声音让她头脑昏沉,顿时有些困倦,脱掉裙子之类的东西躺到床上之后,她合上眼,想要探求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闭上眼的一瞬间,她仿佛沉坠到一片虚空之中,周围得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让人难以静下心来,因为这安静,就像是死了一样,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一片死物。

而随着她在这片黑色的空间中越坠越深,那个刚刚在她耳边响起的声音,也再度朝她袭来。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齿轮转动声,还像打哈欠的声音。但是那声音有一种极为特殊的魔力,告诉着她,那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任何声音。

因为这种特殊的声音,太过均匀了。

均匀到她听不出哪怕一点波动,似乎只是无穷尽的声音在缓缓流淌一般。而这种声音慢慢地让她的身体变得仿佛轻盈无比,当她睁开眼时,她发现,周围的黑暗,此刻展现出了她所无法想象的伟大光辉。

那是星空,那是星河。

流转不息的群星在天空中缓缓挪动着,她感受到了,那仿佛千年之前从天空中传来的光芒。她注视着这片星空,感受到了无穷尽的欢愉,仿佛她此刻,已经得窥万物的本源。

她看着这片星空,心中突然出现了那本星书上面的内容——究竟什么是“正序”?群星为什么会有一种正确的排列顺序?她不懂,但是她知道,这一切存在,星空的规律,星空真正的,能够让他们所了解的规律。

她不相信那真的是她所能触及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每一次触及到星空相关的知识时,都感受到了那样强大的喜悦。

就像是一个偷偷喝了酒的小孩子一样,在父母的禁止之中,慢慢地越过了那条界线。虽然没有任何人敢于去禁止小公主了解任何东西,但是她自己心中是有一条铁链的。

她知道,有些知识,她不能触及,也不该触及。

龙子、龙脉,这些最为传统的,和皇室关系最为密切的玄学机理,她没什么兴趣,因为一旦去了解那些,就可能和皇位继承之类的事情扯上关系,而星空,星象不一样。

星空中的一切,都是真理,都是亘古不变的光芒,这是她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正因如此,所谓的“正序”一说,也令她如此的兴奋和好奇。这根本不是应该存在于世间的学说,根本不是一条命充其量能够活上一百年的常人所能触及的学说,为什么?为什么那本书的作者,就像是千年来一直仰望着天空的智者一般,将一切那样轻易地写了下来?

现在,她面对星空时,心中的情绪,已经不仅仅是喜悦了。那本书,让她开始好奇了。

此刻,周智看着梦中的星空,那一颗颗闪烁着的星辰,就像是看着她的眼睛一般,而这些眼睛,此刻把她当成了什么呢?

她不在意,但是,她想要去探求,想要知道,这些眼眸中究竟倒映着怎样的真相,究竟书写着什么样的光芒。

她朝星空,伸出了手。

她想做一名摘星人。

“止步吧,停下吧,转身离开吧。”就在她想要触及星空的那一瞬间,这个声音在她耳畔轻声低语起来,这声音就像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年轻女孩,对自己闺中密友的规劝一般。但是这并不能让她停下,她仍在伸手,仍想触及星空。

她醒了。

无征兆地醒了。

她看着自己床头簇拥着的一群人,其中包括了母亲安皇后、父亲周琢,还有几个专门给她还有安皇后准备的女太医,此刻都满脸焦急地站在床头,她一脸茫然地坐起来,看着他们。

“怎么了?”

安皇后看周智醒了,急忙抱住了她,大哭出声。而周智也能看到床头的几个太医还有父亲周琢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莫名其妙,看着父亲“父皇,怎么了?”

周琢此刻也是一头冷汗,他捏起周智的小手,然后又用自己的手摸了摸周智的额头和脖颈,长出一口气“智儿,你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么?”

“啊?我记得。。。我躺下没多长时间啊,应该,也就两三个时辰吧。”

“不是,现在是七月十六戌时了,”周琢开口道“姑娘,你睡了差不多一天半。。。而且,还不止这样。。。”他叹了口气,说着坐到旁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娘,我到底怎么了?”周智被母亲抱着,小声问道。

安皇后松开自己紧得吓人的怀抱,看着面前长相和自己七分相似的周智,眼角仍然挂着泪痕“智儿,你昨天睡过去之后,宫女来送饭,结果叫你你也不应,来你床头,发现你浑身滚烫,马上就传了御医。。。今早看你没醒,一摸,发现你脉象很多,而且四肢冰凉。。。就请了钦天监的清元官正做了法,他刚回去。。。”

看着面前抹着眼泪的安皇后,周智有些轻飘飘的,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一天没吃东西饿的有些昏昏沉沉,还是因为刚刚看到的星空。她隐约间有一种感觉,绝对不能把自己梦见星空的事情,告诉父母。说着,她慢慢地把自己挪下床,而安皇后看她要下床,则直接把她按住了。

“智儿,你要吃什么直接跟我说,你现在病还没好,”说着,安皇后挥挥手,两个侍女把专门放在床上的那种小案子摆在周智面前,又往上端了七八种碟子和小碗。

“来,智儿,都是你爱吃的,先来口鲜笋红豆粥,”安皇后端起小碗,舀了一勺,自己先尝一口,然后又喂给周智。

周智此刻就像是只缩在墙角的小猫,看似乖巧,实际上是被吓破了胆。几个月都不来自己这边一次的父皇居然突然来了,再加上大小御医也都跑了过来,让她更加害怕。

她就像回到了婴儿时代一般,安皇后给她喂什么,她就吃什么。这样的单方面的喂食持续了两刻钟,吃到她再吃不下任何东西为止。

就在这时,周琢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似的,拿过旁边的一个小木筒,递给安皇后“这是清元官正给智儿的信。”

周智拿过木筒,心想现在怎么说也不可能直接打开看,于是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看着周琢和安皇后“父皇,母后,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回去忙吧。。。女儿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已经心里很过意不去了。”

周琢和安皇后看周智也算没事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两个人说了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周智的寝宫,寝宫中,再一次只剩下周智一个人。

她打开了木筒,把信从里面抽了出来,展开,那上面是还算熟悉的字迹。

清安给她留的信。

大意很简单,清安知道她生病了的事情,准备过两天等她养好身体再启程。她叹了口气,心想着自己似乎又一次拖累了别人,叹了口气。

突然,她全身上下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口渴,她爬下床,来到桌边,正准备倒一杯蜜水喝,结果嗓子深处像是被谁抓挠一般,连连咳嗽起来,一口浓痰,从她的喉咙中呕出来,她看到那坨惨白中带着些许绿色的痰,不禁浑身一个哆嗦。

粘稠的痰中,仿佛混杂着有无数正在眨动的眼睛,这些眼睛无一例外,都盯着她。

第五十一章 事祖通神(一)

庄赦从水中爬了出来。

他不知道在水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趴在河边,右手已经扣进了他之前乘的那艘小舟的船沿,而同样在船边的,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已经醒了,但是坐在船上的姜小幺,而另一个,是不断地往外吐水的云陟明。

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发现他们此时身处荒郊野外,身后是一条奔腾咆哮的黄色河流,现在他们在河水沿岸是肯定的,不过他是怎么顺着暴烈湍急的河水,一路向上游漂,漂到这里的?

他看着旁边的姜小幺,开口道“小幺,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姜小幺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道“啊?发生了什么你理解不了么?”

庄赦摇摇头“理解不了。”

姜小幺叹了口气,站起身,循着声音来到庄赦面前,庄赦这时才发现,她的右眼眼眶之中,不知为何,那蒙着白雾的眼珠消失了,此刻变成了一处空荡荡的空洞。她坐在庄赦面前,贴到他的身体上,嗅起来“你的梦境,是什么样的?”

“梦境?你是指什么?”

“梦境就是梦境啊,就是你在看到残月之后,从水底爬上船之前的事情,每个人都做梦了,你不可能没有。”

听到姜小幺这样一说,他突然想到那个有一个大水缸的梦,随后把那个梦境给面前的姜小幺讲了一遍,姜小幺微微点头“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你的梦中,是你和你想象的君上的对话,你要把他当成君主,才能和君上交流,”姜小幺用手指轻轻划过庄赦的脖颈“血,啊,你得到了他的‘真血’啊。。。让我舔一口,行么。。。”

“不行!”庄赦直接拒绝了姜小幺这听起来有些过于奇怪的请求,然后打量起姜小幺那空荡荡的眼眶“小幺你是怎么了?怎么眼睛直接没了一边?”

“没了一边?不是哦,”姜小幺轻轻抚弄着自己的眼眶,在最底下的地方轻轻扒开一点点,里面突然涌出无数如同墨鱼的汁水一般的粘稠液体,填满了她的整个眼眶,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一只眼睛的形状,一只像是一颗蓝色鱼卵一般的晶莹眼球,而那颗眼球中间,有一条极难察觉的细缝“这是我所得的恩赐,不过嘛。。。我还是更想要真血啊~”

“真血很好么?诶对了,小幺,你现在能看见了,感觉,怎么样?”

姜小幺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眼眶中的那蓝色鱼卵般的眼球慢慢地又缩了回去,右眼眶又变得空荡荡的“双目所见皆为虚假,一只眼睛比不上你的真血半分好用,”说着她站起身,凑到旁边的云陟明身边“云姑娘,你得到了什么,让我闻。。。”她刚要凑过去,云陟明就向后跳了几丈远。

“不方便,”云陟明急忙摆手,而她的表情中也少了几份凝重,似乎离东海郡远了之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小姑娘模样。

“哼,你不告诉我我也能闻出来,”说着,姜小幺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表情突然出现了剧变“不对,你明明也‘做梦’了。。。为什么会没有君上的味道?”

庄赦急忙站起身打圆场“不要在意了,不要在意了,我们现在最好看看我们的处境,然后尽快回京师才对。对了,小幺,我们是不是把你送回东海郡好一些?”

“不,”姜小幺站起身,摇摇头“姜家已经不可能要我了,我跟你们两个走。”

“这。。。”庄赦的表情一阵尴尬“那,我把你带回京师,恐怕要被人说闲话。。。”

“怕什么,你情我愿,就说我是你在东海郡买的丫鬟不就好了,实在不愿意,就说是娶的妾也行嘛,你有君上的真血,我给你生个孩子一点都不过分。”姜小幺格外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让庄赦心中更加忐忑。

“算了,不着急,我们还是先找个法子回京师吧,这是河水周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村子之类的。”庄赦说着,站起身朝周围望了望,突然想起一件事“诶对了,小幺,孙兄在哪,你知道么?他在船往月边开的时候,就失踪了。。。”

“那你最好别找了,”姜小幺也不在意,站起身拉住了庄赦的手“你会深潜,云姑娘也有些本领,他就是普通的一个武人,自然不会被允许一同渡过‘天门’。八成是被扯进海里,然后吃了。。。不要继续问了。”

三人在周围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显然经常有人走的官道,这条官道就在河水的堤岸边上,他们顺着官道往下游找。庄赦心想应该能找到人多的地方,然后再问怎么去县城,而事情,则莫名其妙地过于顺利了,他们没走多远就看到河边聚集着一大群人。

他们几人急忙凑了过去,看到河水之中,有如同江流一般的各种各样的鱼,像是疯了一样,逆着湍急的河水,朝上流游去。

庄赦皱起眉头,凑到那边上去,看着湍急的河水,旁边的云陟明这时倒开始口无遮拦,她看着江中的鱼说道“哎,这要是扯一张网,恐怕能吃鱼吃到吐。”

旁边的一个老者急忙骂道“小女娃子别乱说!这些鱼一个个的,可都是河伯的神使,你吃了,要倒八辈子大霉,估计到最后就只能自己沉江给河伯谢罪去了!”

云陟明听了,登时赔笑起来,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说错话了,掌嘴,掌嘴。”

看她这幅样子,那几个老者似乎也没准备再纠缠她,纷纷跪在河边双手合十,口中不知念叨着些什么。

庄赦看到那些河里的鱼,他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一些难以听清的低语声,于是便凑到姜小幺身边,指着河里说道“小幺啊,这河里,是怎么了?我感觉不太对劲。”

“没什么,这就是‘海龙巡江’,”姜小幺小声说道“君上的意思,让他的子嗣遍布九州大江大湖。”

“这位小友,懂得很多嘛,”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青年人的声音,让他们几人都浑身打了个哆嗦,庄赦定睛一看,发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虽然看不清身形和面容,但是那声音,却着实听着有些耳熟。

那穿着蓑衣的男人四处看了看,朝他们招招手“跟我来。”

庄赦有些奇怪,这男人的行为举止好像是之前就认识他们一样,就算这人对他们有敌意,他们怎么说也是三个人,更何况其中还有云陟明。

说到云陟明,庄赦瞥了一眼,发现云陟明不知何时收起了那副大大咧咧的小姑娘表情,莫名其妙地严肃起来,难道面前这个男人真的有鬼?

就算有没有鬼,先试试虚实总没错。

“请问足下是哪位?是庄某的熟人么?”

那蓑衣斗笠的男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钦天监灵台郎庄赦,你不是去东海郡了么,怎么在这?”

庄赦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但是仔细想想,他发现这个声音越听越耳熟,终于,他仿佛想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压低声音,凑到男人面前“清安官正,您怎么在这?”

“上车,我们回京师再说。”

姜小幺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轻轻拉拉庄赦的衣角,像是只受了惊的幼猫一般小声问道“熟人?”

“是,放心吧。”

四人离开人群,来到一个小林子旁边,发现那里已经停好了两辆厢式马车,车夫看到蓑衣人,躬身一行礼。

“二位姑娘就先去后车歇息吧,这一趟估计折腾各位有些时日了,二位已经累了吧,”清安脱下蓑衣斗笠,看着云陟明和姜小幺“我和庄大人,有些事情要谈。”

云陟明护着怀里的姜小幺,看他的表情还是满是怀疑,清安只好苦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牌子“钦天监的官身牌子,姑娘放心,我是朝廷命官,不是什么坏人。”

云陟明瞅了一眼庄赦,庄赦也点点头,她便抱着姜小幺两人上了后面那辆马车,而庄赦和清安,则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第五十一章 事祖通神(二)

马车缓缓地挪动起来,清安和庄赦坐到头前那辆马车中,清安拿过一个小壶,倒了两杯凉茶“法明,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次,见到龙子了么?”

庄赦愣了一下,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官正这么直接,不过清安官正一向和他们这些小辈很亲,喜欢叫他们的字,他用手指指了指车头,暗示车夫“不用在意么?”

“不用,都是西陵的人。”

“不是‘钦天监的人’么?”

“不是,”清安也听出了庄赦的话外音,笑着喝了口凉茶“看你这副样子,应该是见到龙子了吧。”

庄赦微微点头,表情格外严肃“官正,如果您指的是‘吃渡’,我的确见到了,海中的君主。。。”

清安点点头“见到了就好,血给我闻闻。”

庄赦用小刀划开了手指,一股味道瞬间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不过与以往的腥味不同,这味道,倒像是贝肉一般的鲜甜。

闻到这味道之后,清安皱起眉头“这就是龙子的眷顾。。。不过钦天监对于这些都知之甚少,要是有时间的话,真希望法明你能和我多聊聊。”

庄赦苦笑道“大人,我也就是稀里糊涂见到了螭晵,您要是真想要问一些很细致的东西,不如去后车问那个叫姜小幺的姑娘。”

“姜家人?我知道是知道,但是没时间探访,”清安笑着摆摆手“不过我看那小姑娘跟你很亲啊,怎么着?带回来个小媳妇?”

“大人说笑了,那姑娘双目失明,一直拉着我走路而已,”庄赦笑了笑“不过,在下倒是想了解一下,钦天监对龙子的认识,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清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避不开这个话题,随后叹了口气“钦天监对龙子的认识很有限,很多文书都在先帝的时候烧了。目前,我们知道的,一是龙子有‘权能’,可以匡扶大胤,二是龙子彼此之间也会互相争斗,三嘛。。。”

“三是什么?”

“九龙子的名字,书没抢救出来,剩下自断双手的老监正给我们口述的名字,我们只能记得读音,”清安叹了口气“你帮清本做事,估计等你回去之后,他又要遣你去寻别的龙子,你姑且记一下。”

“好。”

“东海的叫吃渡,也就是你所碰到的那个,具体怎么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此外还有八个龙子,分别是招枪、至末、硬喜、艾熏、银居、号兮、宣会、记坐,这些都只是读音,你如果真的循着某些线索去寻龙子的话,可能会出现古人用的很奇怪的字,建议你带上本字典。”

“呃,大人,您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会去寻龙子呢?”

清安愣了一下,随后道“因为现在用不着你啊,清正回来修历了,清元、他、清玄三个人,几天就把历法弄完了,现在一遍遍复核就行了,你们几个灵台郎基本上用不到,而且,你现在又得了龙子的血,你已经踏进这条河了,再下河,肯定也是找湿了脚的人对不对?”

庄赦被这一番话说得有些不知该回答什么是好,但是他作为一个钦天监的小官,可能的确没什么选择的空间。

“命令不会太直接,直接告诉你寻龙子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多半是谁在某地发现了些什么线索,然后让你去查罢了,”清安笑了笑“到时候,那位云姑娘还有姜姑娘,估计都能为你所用啊。”

听到这话,庄赦苦笑起来“大人,您可别笑我了,姜姑娘到京师之后住在哪还是个问题呢,我家可住不下第三个人,至于云姑娘,她是清明世的人,本来就准备在九州云游,我怎么好意思带着人家处理朝廷的事情?”

清安听完,笑起来“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嘛,你要是有钱,让这云姑娘同行,给这姜姑娘一处住所也是可以的嘛,唉,啧啧啧,朝廷竟然让您这样的肱股之臣囊中羞涩,不合适,不合适。”

“这样吧,”清安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手头还算宽裕,在京师城外有两处田庄,应该有空出来的房间供你居住。”

“这,这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清安笑起来“您是和侄子同住是吧,这样,让您侄子到我家田庄去住,我家田庄里也有塾师也有能使唤的人,您就和姜姑娘一起住在城里,听说您侄子今年也要殿试,到时候免不了互相提携,来我家住一段时间也没坏处。至于钱的事情,我会跟监正那边说,给你多拨一些的。”

虽然知道清安可能是好意,但是庄赦还是觉得这清安似乎有意无意之间在把自己和姜小幺配对,但是这种情况下又不好直说。他隐隐之中有些预感,这清安甚至可能想要看他和姜小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从而加深对龙子的了解——不管怎么说,就算他自己再认为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他也是领受了所谓的“真血”,他血液中奇诡的异香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冥冥之中,他就变成了螭晵的眷属,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想着这些,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师。

他们意外地离京师很近,似乎水流刻意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三人正午左右爬上岸,黄昏时分就到了京师。马车先把云陟明送到了清明世的商馆,又把姜小幺先寄存在了庄赦家附近的一家客栈中,庄赦回到钦天监,简单地把这次的行程汇总成了一封文牍,看钦天监黄昏时分完全没人,便来到了清本官正门前。

“谁?”里面久违地传来了老者低沉的声音,而后是两声抽鼻子“你和海里的那个,有什么关系?”

庄赦贴着门,小声说道“老人家,学生庄赦,从雪崖处回来了。”

里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你,见过那东西了?”

“见过了,领受了他的血。”

“嗯,好事,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禀老师,是总结这次行程的文书,粗略地汇总了一番,准备给您老过目。”

“塞进来吧,”里面传来了脚步声,而庄赦也把信塞过了门缝,而就在他弯腰刚准备站起来时,他透过门缝看到了老人注视着他的眼睛,同时,还听到了清本压低到极点的声音。

“无论谁要你的血,都不要给他们,钦天监里有叛徒,救大胤,只能靠你。”

说罢这几句话,清本又走了回去,将多少有些惊讶的庄赦留在了原地。

他此时此刻多少有些恍惚,清本一句话便把大胤这个担子压在了他身上,让他有些不知做些什么好。他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家,简单地脱了几件衣服,也不顾身上的味道,只是一头倒在床上。

他太累了,过去的这十多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他的身体虽然不能说到了极限,但是精神,早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睡过去了。

他感知不到,似乎有一个人影循着夜色来到了他家门前。

而这个人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好久不见,姑娘。走这一趟,你受苦了吧。”

那被拦住的人影低吼一声“滚开,清安。他得了真血,我必须杀了他。”

“姑娘,你要杀他,为什么刚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时候不动手?”清安笑道“难道您后知后觉到了这种程度么?”

“你懂什么!承担神血只会把他引向不幸和死亡,”那声音低吼着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接近螭晵的时候,我的血一直在灼烧这个容器,我的肉体尚且如此,你想让他承载真血?”

“啧,我并没有如您一样探求神的境界,对您所说的一切,自然也不甚了解。不过您如果一心想杀他的话,我不介意见识见识您的手段。”

那人愣了一下,握着短剑的手不断颤抖,终于,她还是把短剑收了回去。

“我决定,不杀他了,”她转过身,走了几步,随后又开口道“但是你、他还有我,都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第一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上)

“骆英德那件事,大理寺准备收手了。”

听到这句话,清元皱起眉,看着旁边身披黄褐色长袍,面容枯槁的清玄“这就收手了?”

“对,他们追查了一遍,在现场除了打到车上的弹子以外,什么都没发现,”清玄拄着拐杖坐了下来“听说,还折了两个校尉。大理寺少卿觉得不太合适,就决定先从这件事中抽手出来,想要丢给我们查。钦天监的事,钦天监了。”

清玄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起那双枯槁的眼睛看着清元“你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么?”

清元叹了口气“动手的人,和下令动手的人,你知道,我知道,清安知道,大家都知道,你让大理寺把这个人查出来,比我们自己把这个人揪出来,方便处理太多了。”

“不是宋朔生么?”

“不是,”清元斩钉截铁地说道“截杀骆英德的人,目的是阻拦卜卦文书进入京师,那么,这个人首先必然知道卜卦的内容,其次,卜卦的内容会造成极大的威胁。最后,这个人能确定,老师不会第二次发信。”

清玄听了,微微点头“也就是说,浮云蔽日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浮云蔽日,截杀骆英德的,不是朝中的人?”

“对,朝中的人没有截杀骆英德的必要,因为浮云蔽日这种卜卦的结果,恰巧是他们可以用来给政敌泼脏水的东西,”清元喝了口茶,继续道“截杀他们的,是有清明世背景的在野的人。我猜,你知道是谁。”

清玄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极为疲惫的笑“浮云蔽日,浮云蔽日,大家都想的是朝中奸臣浮云蔽日,谁能想到。。。这一卦的结果,会如此露骨啊。”

清元放下茶碗,笑着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件事跟你我关系不大,不如聊聊,龙子的事情。”

听到这两个字,清玄像是一只秃鹰一般,双眼顿时闪过一抹寒芒,他扫视周围,确定旁边无人之后,坐在清元面前“寻龙子这事,是老大张罗的?”

“对,现在是灵台郎庄赦在全权负责,”清元说道“清安和他走得很近,那小子刚从东海郡回来,清安就带人去接他,现在关系好得不得了。”

“呵,算了吧,庄赦再怎么说也是老大安排的人,我不敢轻举妄动,”清玄笑道“不过,前几年失踪的那个武辰,我倒是有点兴趣。”

“武辰?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好像当时想要寻龙子给先帝治病,结果他一离开,人就失踪了对吧,”清元微微点头,低声说道。

清玄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比你老就脑子不好使,他是你派出去的,各种文书和案牍都是你给的,那人说起来也是你的徒弟,你不知道他在哪?我第一个不信。”

清元只是笑起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又喝了两口茶,才算开口道“今年的秋大祭,快了吧。”

“快了,现在监正正筹备着呢,再过十来天就到日子了,”说罢,清玄叹了口气“唉,真怀念以前老钦天监的日子,人多,热闹,现在这猫猫狗狗两三只,能做什么呀。”

“你要是真的想要做点什么,还不容易么,”清元脸上挂着一抹冷笑,低声说罢这句话,随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随后站起身,正准备离开院落中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不算多么熟悉的人。

庄赦。

现在整个钦天监,所有知道龙子是什么的的人都知道庄赦在做的事情了。都对他表现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态度,官正们对他都是一副把他当成自家门生的态度,而监正、监侯这些人看出官正们的态度,也都纷纷对庄赦尊敬有加。

但是庄赦家里本来就是京师附近的小家族,宠辱不惊这种道理还是知道的,看清元朝自己走来,他拱手躬身“官正。”

清元微微点头,看着庄赦“最近,调养得好一些了?”

庄赦低头答道“是,官正,已经调养过来了,随时可以出发。”

“没事,一时半会儿不着急让你去,”清元叹了口气“过几天就是秋大祭,等秋大祭之后,你可以去一下老钦天监,那里以前,就是研究相关事项的。”

清元的话里虽然一句也没提龙子,但是庄赦当然知道,他所说的就是龙子。龙子本身的存在,在五官正之间似乎已经是个公开的事项,而他们似乎对于龙子各有不同的看法。

不过这些并不是庄赦应该研究的事情,他只是一躬身,向清元表示感谢“谢冬官正指点。”

“哦对了,我准备在西陵卫那边给你弄一个探龙校尉的头衔,到时候你使唤军队和各地官员都方便很多。”

庄赦一听急忙把腰弯得更深了“谢冬官正。下官必将为大胤,勠力尽节,寻得龙子。”

“行了行了,你去吧。”

“是。”

清元看着庄赦远去的背影,坐回到桌边“这个年轻人,有种奇怪的味道,你闻到了么?”

清玄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道“闻到了,龙虾、鲍鱼、贝肉的那种感觉,非要说的话,就是鲜美的海味。。。”

“这,为什么呢?”清元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我也没听说过谁在海里走了一遭之后,会身上带海产的味道啊。。。”

“当然是龙子。”

清元回头看了一眼清玄,微微蹙眉“对了,我记得,你以前是在老钦天监研究龙子的,以前你不愿意说,现在,讲讲吧。”

清玄听到这话,疯狂地咳嗽起来,随后喷出一口黑血吐在桌子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肺就像是个破了的风箱般不断地发出嘶嘶的声音,而他颤抖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的黑色药粉吸进嘴里,才算平静下来。

清元看着他,表情凝重“你这毛病到底是哪来的?”

清玄也没直接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胸口“它,在提醒我,提醒我不要把这些事情,再和任何人说起。。。你明白么?”

清元叹了口气“你不说,就不说吧,秋大祭在即,如果秋大祭能稳住九州态势,那也便不太需要龙子。”

清玄听了这话,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过了半晌,还是合上了嘴,沉默了。清元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没说,也叹了口气“清玄,你觉得,大胤还有救么?”

清玄没说话,双眼看着清元,两人对视了许久,清元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迈着步子缓缓离开了。

清玄看清元离开了,拄着拐杖站起身,缓缓地走到清本官正的门前,用他沙哑的声音朝里面问着“老大,你还想救大胤么?”

里面同样传来低沉的声音“为什么不救呢?”

“我不觉得,这大胤朝还有救,”清玄坐到门前的台阶上“不过当初是你和师傅救了我,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我可以帮你。”

清玄听到了房间里传来走向门口的脚步声,那个声音缓缓停下,随后一张纸条从门下面塞了过来。

他拿起那张纸条,简单地看了一眼“清安也往那边去,应该问题不大吧。”

“清安这个人我不放心,而且他是带小公主过去,恐怕对我们帮不上什么忙,”里面清本的声音传来“秋大祭之后我估计才能出去,而且你还熟悉老钦天监。”

清玄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我这副身子骨,不比你们四个,我做到什么程度,你都别怪我便是。”

“嗯。”

第一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下)

庄赦又做梦了。

那个曾几何时被他几乎忘记的梦,梦中,他能够嗅到那种味道,那个山中的大空洞的味道。

烟尘、热、还有无穷尽的惨叫声,相比于他一切其他更为寂静却也更为恐怖的梦来说,这个梦境未免显得过于喧闹了,带着一种天仿佛塌下来的末世感。但是他面前却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

他尝试着朝前撞了下,面前传来了清晰的门轴的吱嘎声,他似乎是被关在了什么地方。这撞得两下让他肩膀生疼。他又尝试着推了推面前的那个门,上面铁锈的触感格外清晰。

他似乎是被锁在这里面了。

外面传来的尖叫声和惨叫声足以透过钢铁传到他的耳边,他想要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因为每一次梦境他都有额外的收获,而这个梦境,则一直让他感觉无比迷茫,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撞了两下,门轴和挂锁似乎都有些松动,这松动的感觉给了他些许希望,但是他却又听到了别的不祥的声音。

铁链振动的声音。

似乎他所在的这个地方,被铁链捆起来了一样,他透过门缝能够看到外面微弱的光,似乎这个房间里面还没有着火。他似乎能够看到远处的台子上摆着的一本本厚重的大书,而地面上,则摆满了某种看不清是什么的白色小碎片。这一切,与外面痛苦的惨叫仿佛处在两个世界之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听见了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就像是锯子锯动着骨头的声音,很慢,但是也足够清晰,与之同时响起的,是少年或是少女的哼唱声,他第一次如此近的听到了那个声音,那声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庆祝,里面杂糅的情感,裹挟着他的思绪,让他突然睁开眼。

他醒了。

自从从东海郡回来之后,他做怪梦的次数明显增加了,有好有坏,其中有的梦很普通,似乎就是坐在深海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围游弋着的鱼群和其他生命,而有的,则多少有些令人惊惧诸如之前在谢丫村碰到的那些墙壁上的人,他时而会梦到她们对他尖叫嘶吼着。

平和的梦做完了,醒后神清气爽,甚至觉得身体有些轻盈,而那些可怖的梦,则让他脑中混沌不堪。

这难道是真血的用处?

他不知道。

庄赦缓缓坐起身,到脸盆边上洗了把脸,看着旁边的日历,今天是他侄子殿试的日子。如果能够中了进士,入朝为官,那他也会清闲许多。

不过现在的情况,实在说不上是清闲。

从东海回来之后,寻龙子这个担子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几乎所有地方,朝廷中的所有大小地方,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借阅文牍的时候今天说要看,明天就能送过来一份抄本。

当然这重担也意味着他需要付出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去寻得龙子的线索。他在东海的经历已经证明了龙子一说并非空穴来风,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其他龙子的踪迹,才能挽大厦于将倾。

于是,他又开始了在酒馆雅间翻朝廷各部送来的文牍的一天。

这些重要的文书居然能够让他带出钦天监,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拿到酒馆看,更让他感叹钦天监为了龙子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钦天监监正直接出钦天监的钱,把他家边上这个酒馆的一间雅间买下来,专门用来堆这些文书,还拉了一个两个西陵卫日夜不停地看着这里的书籍,想必也是不太放心的。

他翻着手头高祖周昼的实录,既然龙子有着能够匡扶天下的能力,那么最有可能接触到龙子的,也就只有高祖时候的人了。

很快,他发现了几条极为瞩目的话语。

“母潆尝梦三千神鸟入怀,遂生高祖。”

如果只是看到这句话的话,可能更倾向将其当做高祖天生异象的证据,但是仔细一想却不太简单。

提及帝王出生时周围异象的,有神鸟、大光球、神龙、祥云等等东西,但是突然扯出三千神鸟这种有堆数字嫌疑的异象,属实和太祖富家公子的家境不太吻合。

他想了想,又拿起旁边的钦天监卦书,梦神鸟入怀生贵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问题是,三千神鸟这个具体的事件,还和一个古代传说有点关系。

古帝征舜国,路上碰到暴雨雷云,阻碍大军五年而不得过,古帝设坛施法,请来三千神鸟斩云破雾,舜国人见神鸟,望风而降,后云“神鸟乃舜人先祖,神鸟从古帝,天命使古帝成事。”

这个传说和古帝征岱国的传说都同属于古帝时期的东西,不过征岱国时碰到的螭晵是真实存在的,那这个所谓的三千神鸟,可能也是一种切实存在的“龙子”。

而这样一说的话,三千神鸟入怀,也就是代表被龙子认可了。

不管这个说法是编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都证明高祖和龙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既然找到了方向,他便开始大量地搜索起高祖时期的舜州的文献,翻了许久,不知何时自己手边多出了一杯温酒,他喝了口,随后继续读着,翻遍了几本高祖时期的书,只找到了一条看上去好像有那么点关系的。

“高祖攻金安郡,陵云山有前朝皇陵,掘之,无获。”

挖了皇陵,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掠过,实在太过奇怪,于是庄赦又拿起前朝史书,找到了修陵云山皇陵的段落,这里更加奇怪,只是说陵云山皇陵是末代皇帝哀宗的父亲思宗挖空山体修的一座大陵,里面葬了谁、陪葬什么、工程时间,都没有说明。

他隐约间感觉到,这个大陵可能和龙子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一是王朝末期,竟然会单独挖这样一座大陵,难免让人不想到是某位帝王想给王朝续命。

二是似乎有关这座大陵的信息都被隐匿了起来,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都在全力隐瞒这座大陵的真相,让人难以不想到这里面可能有些什么东西。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发现手边的酒杯又满了,皱起眉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

云陟明。

这个比他小不少的姑娘此刻手中正拎着一个酒壶往自己嘴里倒,她看到庄赦看着自己,愣了一下,随后放下酒壶“看我干嘛?”

“呃,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开始翻高祖那段的时候。”

“那门口两个西陵卫,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清明世的腰牌,而且他们认识我,”云陟明一摊手,随后又给庄赦空了的酒杯倒满“你不用在意我,我就是来找个酒友。”

庄赦皱起眉看着她周围已经空了好几个的小酒坛,又看了眼满面红光的她“你这么能喝的么?”

“还行吧,这边酒都差点意思,”云陟明一摊手“你在找龙子的线索?”

庄赦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对,你不是查清明世北方仓库丢的东西么?怎么又跑我这来了?”

“那边宋叔去处理了,而且已经锁定了目标,”她说道“我可以专注于一些我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喝酒,闲逛,玩,想做什么做什么,”她的笑看上去仿佛和之前在谢丫村的云陟明根本不是一个人,现在她更像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你是不是过段时间要去舜州?”

庄赦微微点点头。

“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带我一个。”

第二章 烛龙栖寒门(上)

庄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头痛欲裂,倒不是因为梦境或是别的什么,仅仅是因为喝酒喝多了。

他能够回想的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云陟明,一口喝了小半坛子酒,而他刚刚端起杯子,就双目漆黑,失去了知觉。

云陟明这个人,太能喝了。

他隐约间记得云陟明喝了至少十五个小坛子,而他睡死之后她可能又喝了许多,那他就不太清楚了。

总之,这次绝对是被云陟明灌得喝多了。

他坐起身,想要起来,房间里的蜡烛还没熄,想必姜小幺应该是还没睡。他下了床,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姜小幺摸索着周围走了过来,她的右眼已经被缠上了一层纱布,毕竟空荡荡的眼窝看起来很是吓人。

“庄大人您醒了?我给您做碗醒酒汤?”

庄赦听了这话,登时酒就醒了一半,看着面前的姜小幺,苦笑道“小幺啊,你知道什么叫醒酒汤么?”

“不就是醒酒用的汤么?你要是觉得劲儿不够的话,我去把我的草药给你拿来,你嚼嚼保准马上醒酒。”

庄赦苦笑着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给我弄壶茶水就行。”

姜小幺点点头“好的。”

庄赦转身走回身后的屋子中,坐到书房里,揉着眼睛。

姜小幺住到他家里已经有一个月左右了,对外声称是庄赦的表妹。不过自姜小幺住进来之后,邻里街坊们把自家女儿介绍给他的呼声越来越少了。毕竟他侄子搬出去之后,在这群街坊眼里,庄赦就是和这个瞎表妹独处一室,什么意思也都很清楚了,也便没人再纠缠庄赦。

庄赦坐在书房里,一下下搓着自己的眉心,他的脑中仿佛被浑浊的酒液所占据,根本没法驱动一般,他想要开始思考,但是却仿佛是齿轮中间被谁丢进了一块石头一般。

最终,他放弃了,他选择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姜小幺似乎眼睛是看不见的,让她泡茶未免太过危险,急忙站起身,跑到了厨房。

不过,显然他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姜小幺把纱布拆了下去,她此刻的眼眶中充满了那种群青色且里面密布着白色闪光小点的皮冻一般的胶质,她似乎听到庄赦的声音了,转头看向他“庄大人,怎么了么?”

庄赦看着她那只有些骇人的眼球在正常地像多数人的眼球一样转动,安下心来,微微点头“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担心你眼睛泡茶不方便。”

“没事的没事的,”姜小幺摆摆手“这眼睛又不是用不了。”说着,她端起茶壶和杯子“庄大人我们回书房?”

庄赦没说什么,只是一点头,便带着姜小幺来到书房中,自己倒了两杯茶,随后又瘫坐在椅子上。

“庄大人,您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哦。”姜小幺坐到一旁,虽然已是深夜,但是她看起来却没有半点困倦。

“是,之前和云陟明喝酒,精神肯定好不了。。。”

姜小幺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显然是明白了他话里的双关,随后道“云姑娘酒量很大么?还是说喝酒的方式很让人接受不了?”

“酒量大,而且特别喜欢跟你边聊边喝,聊着聊着她手里那种小坛子里面的酒就喝没了,然后如果这个时候你杯里还有的话,她会让你把你杯里的喝完然后再给你倒一杯。。。美其名曰她喝一坛你喝一杯。。。”庄赦叹了口气。

“诶,那你们都聊了什么呀?”姜小幺极为罕见地对人展现出了兴趣,似乎离开东海郡之后,她和云陟明都变得开朗了许多,这让庄赦有点摸不到头脑,不过还是可以归结到他们此刻的清闲上。

庄赦皱起眉想要回忆起他到底和云陟明都聊了点什么,但是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似乎云陟明说了很多东西,但是在他的记忆力什么也都没留下。

“呃,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他全力地尝试着回忆云陟明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仿佛只能想起一些琐碎的闲聊一般,而再进一步向深处挖掘,就会导致无穷尽的头痛。

姜小幺看他的表情很痛苦的样子,先是将那只蓝色的眼睛收了回去,贴到庄赦身上闻了闻“你身上,味道不太对。”

庄赦听了,微微皱起眉“味道不太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味道不太对的意思啊,”姜小幺对于这个问题很是无奈“非要说的话,就是带着一股用来捆人的链子的味道。”

“啊?那不就是。。。”

“噢噢噢噢,对,铁锈味儿!”姜小幺突然开口道“你身上有一股铁锈味儿。。。但是闻到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出现的是用来捆人的铁链。。。”

庄赦皱起眉头,说到铁链,他最先联想到的,是前几天的怪梦。

他被锁在漆黑的金属箱子,而那个箱子又被用铁链固定住了,如果这是他身上的铁锈味的来源的话,那也就是说,他梦中的那个场景,可能的确与龙子有些关系,毕竟姜小幺“嗅到”的东西多数情况下都和龙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小幺,我问你件事,你除了螭晵的味道以外,还知道什么其他龙子的味道么?”

“不知道,或者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姜小幺笑起来,喝了口茶“龙子这个说法都是我从你们那里第一次听说,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也就是说,九州之中有其他与君上对等的神,那你不如找几个偏远地方的乡亲去问。”

“也是,你说的在理,”庄赦仔细想想,姜小幺也不太可能知道其他的神的味道,毕竟她在东海郡生活了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但是,到底他梦中的那个场景是哪?与龙子又有什么联系?

他虽然对此一无所知,但是还是想从梦境的片段中寻找出真相。现在这个情况,初步来看的话,那个大空洞可能就是陵云山中,可惜他的“地论”不是很好,不太清楚陵云山是什么地方,如果他能查到陵云山的历史和地点的话,可能事情也就更加清晰明了了。

他想着这些,脑子慢慢地陷入昏沉之中,睡意缠绕着他的眼皮,赶着他的步子让他回到床上,他站起身,看了眼旁边的姜小幺“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不需要我陪你一起么?”

“不用,”庄赦叹了口气,姜小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问出这个问题,而庄赦几乎每一晚都会给出一样的回答“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没时间想那些事情。”

姜小幺站起身,他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是显然没看出这个女孩有任何一点的低落,她乖巧地离开了房间,而庄赦直接挂上了门闩。前几天还出过姜小幺跑到他这里来夜袭的情况,自那之后,他就一直都挂着门闩睡觉了。

吹熄了蜡烛,回到床上,一直卡着他脑袋的酒意已经慢慢散去,而换上了仿佛攀附而上的锈迹一般的困倦,他躺着思索了许久,最终也才得出了一个“明天要去问问陵云山是什么地方”的结论,然后便睡了过去。

第二章 烛龙栖寒门(下)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今天是八月九日,再过六天,就是每年最大的盛事,大祭。

实际上,每年都有四次大祭,而根据年份的不同,四次大祭中会选择一次做得尤其盛大,今年刚好轮到秋大祭,又称尝祀。不过尝祀多数是他们钦天监比较书面的表述,很多人还是乐于称之为秋祭或者秋大祭。

八月十五当天,大祭从卯时开始,到午时结束,到了下午,就是皇帝和一些文武朝臣的宴会,跟他这种从七品小官关系就不大了。

他拿炭粉清理了下牙齿,然后又用薄荷水漱了漱口,整理好官府,便迈着步子朝钦天监走去。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最近太安逸了,虽然查书之类的事情,忙归忙,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在偷闲一般,他想去钦天监问问有没有什么跟大祭有关的,需要他办的事情。

他来到钦天监,绕到清安官正的书房前,低声道了句“清安官正,您在么?”

“谁?”

“庄赦。”

“进来吧。”

庄赦推门而入,随后朝清安拱手躬身一行礼“官正。”

清安轻轻一挥手,门便缓缓地仿佛被风吹得关上了一般,随后开口道“你坐。”

庄赦坐到他面前,清安此刻正在看一本看上去像是跟堪舆有些关系的书籍,清安又翻了两三页,脸上露出似乎感到有些无趣的表情,把书丢到旁边的架子上,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是这样的,官正,我想问一下,今年的大祭。。。”

“啊,这个你不用想太多,你安心找龙子就行,大祭那天你不来都无所谓,”清安笑着说道“今年的尝祀,都已经安排妥当,主持的是秋官正清本。”

“啊?”庄赦皱起眉,显然有些意外“老师他,病好了?”

“算是吧,尝祀用秋官,多少年的规矩了,不过他这几天在闭关,你要找他可能就不太方便,”清安一摊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庄赦一点头,小声开口道“官正,我问一个地方,行么?”

“你问。”

“金安郡的陵云山,是个什么地方?”庄赦开口后,仔细地端详着清安的表情。果然,清安的表情中出现了一瞬的意外,随后便是不解。

“你问这个干嘛?”

“我查到的线索都指向这个陵云山,目前来看,这里是最有可能有龙子线索的地方,”庄赦说道“等到尝祀之后,我会带人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清安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你这么说,那也就差不多了。估计,就在金安郡。”

“哦?官正何出此言?”

清安叹了口气,开口道“法明,你知道金安郡是什么地方么?”

庄赦皱起眉,对于他这句有些故弄玄虚的话感到有些不解“下官不知。”

“金安郡是前朝的都城,陵云山就在金安郡边上,”清安开口道“然后陵云山上面,有一个很出名的地方,直到靖元初年,还是香火鼎盛的地方,猜猜这是哪?”

庄赦思索起来,既然说是香火鼎盛,那就应该是什么庙或者道观之类的地方。但是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香火鼎盛且很是出名的大庙,他没理由不知道。更何况,是“直到靖元初年”还都香火鼎盛,也就是说,那个庙是受到了巫蛊案影响,才变得凋零衰蔽的,这样的地方钦天监的文件里更应该早就记载了,他怎么可能想都想不起来?

“下官,不知道。”

清安微微点头“你不知道也正常,老钦天监。”

庄赦微微点点头,他的确不太了解老钦天监的事情。但是现在的钦天监的许多文献都透露着同一个讯息,那就是老钦天监,在靖元朝之前,几乎是只手遮天,钦天监监正一个从五品的官,能够轻易决定后妃的生死,“莲妃生年与圣上相克,康远三年,绞”这样的记载在钦天监对后妃的记录里层出不穷,什么官员因为冒犯钦天监,被说是命格与陛下相克结果被丢到远州恶军当官的,也屡见不鲜。

而在靖元之后,钦天监对朝廷的各种事情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又变回了这个仅仅负责历法、祭祀、天文的小部门。

他不知道为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钦天监再怎么被巫蛊案波及,也不至于从权倾朝野惨到现在这个情况,那想必钦天监是早在巫蛊案案发之前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如果一切如他的猜测那样,那么那场梦中的大火,估计就是钦天监衰败的根本原因。

庄赦微微点点头,他愈发坚定了要去老钦天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想法。而清安则站起身,看着庄赦的面相,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昨晚喝酒了?”

“是的。”

“喝得还不少?”清安笑起来“和谁喝的?几个菜啊?”

“和云姑娘喝得,我查龙子的时候,她突然找上我,非要和我喝酒,”庄赦苦笑起来“下官百般拒绝没有奏效,最终还是被灌醉了。”

清安笑着坐下来“那个小姑娘喝了多少?”

“得有,十多坛。”

“哦呦,”清安突然露出大骇的表情“那可真是不少啊,对了,之前的骆监副的事儿,你还记得吧。”

庄赦对于这过于生硬的转着有些不适应,回道“下官记得。”

“大理寺那边给的结果,说是什么红毛人动的手,车厢里的弹子儿都是红毛人军械的弹子儿,”清安开口道“我去现场看了看,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没等庄赦回答,清安就从怀里摸出了几颗庄赦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摆在庄赦面前,这东西药丸大小,一半是圆底的硬纸壳,而另一半则是尖头的铁弹子。

“这是我在现场找到的‘红毛人枪械’的弹子,你如果方便的话,顺便查一下这个事情,”清安坐了下来,喝了口凉茶“这件事大理寺据说查的过程中有两个校尉意外死了,说是觉得不对,就先定性为事故,把案子丢回给我们钦天监查。”

“可是,官正,龙子这事情已经。。。”

“你还是以龙子为重,你办事我放心,我把这件事跟你说一下,如果你发现了可能的犯人,到时候直接通告本地的官府就可以了。”

“是,大人。”

庄赦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清安突然要跟他说这档子事儿,但是大理寺都不敢查,折进去两个校尉的案子,丢回给钦天监查,除非是清安已经认定庄赦有可能找到犯人,否则这件事本身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看着清安的神色,小声问道“官正,我能问一件事么?”

“你说。”

“为什么这件事要让我来查?就算大理寺查不了,西陵卫也能查,让我一个灵台郎查谁害死了骆大人,这。。。于理上说不通啊。”

“我也知道说不通,但是现在钦天监抽不出别的人手来,西陵卫虽然实是钦天监的武装,但是名仍是守护西陵的军队,让他们查钦天监的事情不妥,而钦天监现在行动自由,随时可以对别的事和人进行调查的,也就只有你庄法明了。”

清安这一番话,顿时让庄赦有些重任在肩的感觉,想起以往骆英德还算待人宽厚,更加义愤填膺。他站起身,退后几步,躬身一行礼“下官必定勠力尽节,寻得龙子,救天下黎民于水火,还骆大人一个公道。”

清安微微点点头,露出了赞许的表情,朝外挥手“你先走吧,我这边还有尝祀的事情要忙。”

“是。”

庄赦离开后,清安的表情变得愈发纠结起来,他没想到庄赦思维敏捷到可以这么快就摸到老钦天监,当然,根据清安的了解,他应该是去过东海居士那里,那里有清本官正的所有藏书,所以他知道的信息比钦天监所有人都多。

“有时间,去东海居士那看看吧。”他这样想着。

第三章 德盛昭临恩降百祥(上)

鼓声、钟声纷纷响起,秋大祭开始了。

人们更乐于称之为秋大祭而非尝祀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不仅仅是朝中那些老东西们的一次盛会,更是民间的大盛事。在秋收的季节,八月十五这一天,敬白帝中秋大庙会会在全国各地开展,各地庙市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不过这些跟要在东陵参加一上午尝祀的庄赦,关系不是很大。

他从八月十二开始,每日斋戒,待到十四日,白天睡上一觉,晚上一夜不眠,子时前后前往钦天监,熏香沐浴,随后一同前往东陵准备尝祀。

他一个灵台郎自然不太需要做些什么,他们几个有职务的官员只需要坐在那里等仪式开始就行,真正忙的是那些隶属于钦天监的小吏。

庄赦打了个盹,醒来时,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周围满是竖起的金边素色旗帜顺着西风飘扬,面前是一处低于周围地面的“坎”。

垒木为坛,挖地为坎,祭日用坛,祭月用坎,而尝祀是祭秋,也就是阴祭,用的自然就是坎。

这处坎深两米,成方形,四边是台阶,土壁上已经贴好了青砖,而坎周围,是三个木造的大台子,空着的一面正对着皇族所坐的高台。祭祀用的牲畜野兽也都已经准备妥当,九座大鼎除了岱州鼎是现做的一座青铜大鼎以外,其他的都是上古时期留下的鼎,与岱州的兖皇鼎是同一年代的。

除此之外,远处高台的长案上,还摆着数种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的食器酒器,尝祀上午是祭祀,但是下午实际上就是在这里召开的宴会,到那时,庄赦他们这一众小官基本上就可以走了。

实际上他需要做的,只是站在专门给他们灵台郎准备的位置上就可以了,看着这一切。

皇帝身着白底金绣龙袍,带着同样身披白色礼服,头戴凤冠的安皇后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他们跟着皇帝一同走上登到高台顶端的玉阶,随后跟着的,先是太师安蓝和少傅孙正然,再往后,按照官衔纷纷登上了高台上,最顶端的平台,只有皇帝一家和安蓝,旁边修了一个稍微低一点的小平台是孙正然的席位,其他正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坐在再往下的一层平台上,食器酒器的规格也都比上一层差上很多。

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最顶层的各种器具配套都是天子礼,而孙正然的则是诸侯礼,再往下的百官们的食器酒器和玉器之类的东西则多以士大夫礼的标准来配置。

大内侍孟伦朗读完祭文之后,整个尝祀仪式,就开始了。

四位官正站在坎边各执一角,周围的乐班伶人纷纷奏乐,口中唱起《永和》乐章。坎四边各有擎旗者十人,舞铃者四人,执香者三人,皆身穿白袍头戴玉冠,

而站在台子正中的清本官正,则手执拂尘,闭眼立在原地,周围的另外四位官正都口中念念有词,庄赦离坎较远,听不清念得是些什么,但是他隐约间有些不祥的预感。如果他们口中念得东西是祭文之类的,那自然会朗声念出,那数丈高台之上的皇帝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但是他们这样藏藏掖掖念出的东西,八成是有实际用处的咒文,诸如驱鬼请神之类。

以前的大祭,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清本将拂尘在空中甩了一圈,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祭案,上面用青铜的礼器盛着六谷糕、六畜肉、六禽糜。正中间是一个鼎状的香炉。清本手中摸出三根香来,拂尘在上面一甩,纷纷点燃,然后一根根插进香炉之中,随后他仰头望天,似乎在等待这什么。

庄赦站在他的位置上,突然全身一震,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也抬头望向天空。刚刚还万里无云天高云淡的一片蓝天,此刻不知为何突然乌云密布,皇帝和百官头上纷纷张起罗伞免得他们被雨淋到。

清本站在案子前,单手立掌,拂尘搭在臂上,口中朗声念道“臣清心沥志,集气会神,再拜上香,以虔盟誓。”

话音刚落,周围擎香者手中的通天香光芒大作,冒出的烟尘如祥云般笼罩住了整个坎周围,而清本脚下用力一跺,高声道“臣乃太上之子,久行清净,诚测天心,难离凡尘,愿救万民。臣虔诚拜告,有事上闻,伏愿真慈俯垂悯鉴!”

说罢,他脚下踏着罡步,顺着周围乐声的节奏,舞动起来,天空中的云层也如同大海一般翻滚起来,那曾几何时笼罩着庄赦的对海洋的恐惧,此刻又一次从天空中缓缓降下。

庄赦全身上下汗出如浆,他隐约间知道要发生些什么,秋祭的日子是八月十五,西方金气最重,皇帝所坐的高台挡住南方火气,周围人都着白袍,用素旗,愈发加强了坎周围的金气。金气就是刀兵气,清本聚集如此之重的刀兵气,为的是什么?

或者说,清本要用这刀兵气,斩什么?

庄赦看着清本,他此刻的双眼和双耳仿佛都被强化了百倍,看清本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老人闭眼站立在祭案前许久,周围没有任何反应,随后,他脸上竟然露出一抹冷笑,开口道“臣所言事,已告御前,伏冀威灵,无加干涉!”

话说完,旁边的清元官正高声道了句“献燔祭!”

几个壮汉将一头牛犊和两只幼鹿摆在旁边的木台子上,随后点火,火焰焚烧着上面的牲畜尸体,升腾的黑烟冲向云层,仿佛是墨滴落入水中一般,将云层瞬间染黑,而被染黑的云层的涌动则愈发地激烈起来。

清本将拂尘摆在案子上,从祭案上拿起银制的小铃,右手拿起长剑,口中唱着某种显然不是官话的语言,在祭坛上舞动起来。

可能常人并不能看见,但是他,庄赦可以。

他隐约间,看到银白色的光尘随着不大的微风朝着坎慢慢地聚集起来,低于地面的坎里面,此刻已经满是银白色的光尘,它们漂浮着,随着清本的步伐,一同舞动着。旁边四位官正的表情也都变得阴沉起来,显然他们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舞铃,起!”

清正这一声呼和,祭坛周边的舞铃者纷纷按着节奏摇起手中的小铃,小铃的声音碰到坎的内壁,被扩大,不断回响着,而清本脚下的步子,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从罡步变成了某种难以言明的舞步,看着他这诡异的步子,庄赦隐约间想起了那些鲛人们在水中游动的身形,竟然和此刻的清本有那么几分相似。

而就在他困惑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仿佛天幕在那一瞬崩裂开来一般,一道青雷直直地劈向坎中,而清本脚下踏着步子,任那青雷擦身而过,而他却毫发无损。

不仅仅是一道雷,天上从东向西,如同降下雷劫一般,雷霆一路行过天空的浓云。而到了坎的正上空,则停了下来,不断地劈向那坎中,密集的雷霆将因为浓云而变得漆黑的周围照得透亮,而这些亟地的雷霆,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击中正在舞动的清本,只是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片焦黑。

庄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古以来,逆天之行必遭天谴,而这天谴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就是雷亟。此刻的清本,要做的,是逆天之事。

不知何时,雷霆已经停下,剩下的是惊心动魄的文武百官和仍在继续的尝祀,而庄赦所能看到的那些白色光尘,隐约间竟然开始在祭坛上聚集起来,慢慢地变成一个切实可见的形状。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色淤泥,而这表面泛着油光的黑色淤泥,则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形状。

但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已经形成了一个四足着地的野兽样子的污泥,突然变成了一个更为可怖的形象。

那看上去并不像是存于人间的生命。

第三章 德盛昭临恩降百祥(下)

全身覆满了黑色的零落兽毛,三条巨大的黑色后肢支撑着它庞大的身体,它的肋骨之上似乎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膜,灰白色而粗壮的肋骨撑起了它的身体,而它的头,并不是被脖子支撑着的,而更像是两肩之间隆起的一个丘陵一般,上面黑色的兽毛之间满是细小的红色细缝,而那细缝张开,则露出了一颗颗眼球。

它微微张开了位于它腹部的巨口,里面是一片粉色的肉泥般的质感。而庄赦不知道该称他的胳膊为双臂还是四臂,因为他大臂的末端,手肘的地方,居然生出了两根小臂,它的手指则如同毒针一般,尖端弥漫着不祥的暗绿色。

庄赦能够明显看出四位官正的表情发生了剧变,他们一个个表情格外惊恐,而周围的无论是擎旗手还是台上的文武官员,似乎表情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台上唯一一个表情变化极为明显的,是小公主周智,她瞪大眼睛,捂着嘴,似乎马上就要惊异地叫出声来。

清本官正舞着铃铛和剑径直冲向那怪物,那怪物自然也朝着清本袭来。两人战作一团,怪物身高一丈,硕大的三足步步紧逼,想要用手指割伤清本,而清本,则直接窜到了那怪物面前,扬手一剑,便割去那怪物其中的一个手掌,那手掌上丛生的手指仍在不断挣扎着,但是却已经无法再接近清本。

他跳着那诡异的舞步,绕着那怪物跳着长剑一剑剑将那怪物已经被切下一块手掌的小臂几刀切成若干段,那黑色的肉块落在地上,流出酸腐了的酒液一般的血浆,而清本则继续舞蹈着。

这个怪物,就像是一个孩子将布偶缝纫在一起之后的一个不完全的被拼凑的存在,从野兽的角度来看,这个怪物比起熊或是狮子之类的东西,除了那奇诡的外表以外,再没有任何半点战斗的能力,似乎只是一个被人近身就会像现在这般被切成数块的残缺的怪物,没有力量可言。

庄赦观察着清本和那个怪物的行动,隐约间发现他们似乎都在尽可能远离自己的方向,怪物越是靠近他的方向,动作也就越是迟缓,他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是仔细一想,难道是因为真血?

他轻轻地将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地咬了个破口,随后将其暴露在空气之中。

仿佛来自海洋的异象从他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像是浪潮般朝着所有方向涌去,他隐约间似乎能够看到淡蓝色的浪潮如同泛滥的洪水,将一切裹挟其中,而聚集在空气中的浓重白色光尘也被浪潮席卷进其中。

那气味的浪潮淹过怪物的腰际,它的三条腿登时失去了力量,瘫坐在地上。嗅到那巨大气味浪潮的清本一阵皱眉,随后几剑将那怪物劈成数块,随后一剑插进怪物的那个隆起的脑袋里面,将它的天灵盖整个撬开,随后将手伸进那个怪物的脑壳中,扯出一坨灰白色的烂泥,将其放进插着三根香的鼎中,随后高声道:

“邪秽已除,恭请白帝!”

天空中忽地降下一道天雷,直直地劈向那祭案后面的白帝像,白帝像手中的桃木剑顿时变得焦黑不堪,清本一招手,那桃木剑便飞入他的手中。他舞着那长剑,朝西陵的方向不断地挥着剑,庄赦能够看到他每一剑都带着无数银白色的光尘,但是已然被淡蓝浪潮所淹没的他,挥出的每一剑放出的光尘,都被周围大海般无边的浪潮稀释,最终消失了。

庄赦清晰地看到了清本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似乎这浪潮坏了他的好事一般。

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放弃。

清本左手在空气中画出一个纹路,手中桃木剑朝后一收,随后直直地朝那个纹路刺去,一道银白色的光径直射向西陵的方向。

老人的脸上,流过一瞬的狂喜,但是这狂喜很快就消失了,西陵那边闪过一个光点,随后那个银白色的光线,被反射到天空中,如同一根长矛般洞穿了天空中的层云,那层云似乎畏惧于光的威能,顿时让出一个巨洞,任由那光芒通过,而透过那洞,庄赦看见了云层黑灰色的切面正在土崩瓦解,而天空,湛蓝的天空,露了出来。

清本分明叹了口气,随后两袖一振,奉在身前,朝祭案一鞠躬,高声道“礼毕!功成!”

天空中的云层慢慢散去,金鸟的光羽再一次投向大地,像是荡涤了所有邪秽污浊般,那黑色的躯体慢慢地消散了,五位官正排成一排,朝着高台顶端的皇帝躬身行礼。

就在这时,台上传来了大内侍孟伦的声音:

“传陛下口谕,请五官正登台!”

五位官正彼此看了几眼,随后迈动步子,很快便来到台顶,卫士们确定了他们身上没有可能伤到皇帝的东西,随后便放他们走到皇帝的长案面前。

他们几人正要跪,周琢突然开口道“不必跪!”止住了几人,随后又说道“各位都是脱俗超凡的仙家,我可不敢受各位的大礼。”

清本急忙一躬身“陛下,您是地上的君主,就算我们某日登仙,对天上的君主也要行以大礼,天地同寿,您自然与天上的君主有同样的威权,我们当向您一拜!师弟们,行礼!”

这样一番话后,五位官正齐刷刷地双手奉在身前,朝周琢一行礼,周琢被清本这番话弄得有些不知所以然,只能笑着摆手,旁边的孟伦看皇帝这幅样子,急忙凑到皇帝身边“陛下,几位官正斋戒了几天,而且,想必也没用早饭。。。”

周琢听了这话,急忙一拍大腿,朝着旁边的小太监大声道“给几位官正列席,赐肉食,赐酒!快!”

周围的小太监们急忙搬上来了一张长案,还有许多诸侯礼级别的食器摆在案子上,几位官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干脆直接坐下来,正常地吃喝起来。

周琢看几位官正只是简单地吃了些蜜饯和糕饼,才意识到这几位官正不食肉,正要吩咐下去给几位官正准备斋饭,却见清本官正端起酒爵,做敬酒状。

“陛下,臣敬您一杯。祝陛下身体康健,三魂清灵。祝大胤四海平靖,万民泰安。”

周琢也举起酒爵,掩着面喝了半杯,随后开口问道“清本官正,我。。。呃,不,朕想问问,刚刚的仪式是什么仪式?以前的春禘秋尝,怎么感觉没见过呢?尤其是那剑舞,很是新鲜啊。”

清本笑起来,放下酒爵,说道“陛下,刚刚的,是钦天监从古籍中找出的,禳除邪秽,兴振国祚的祭法,所以才有剑舞的段落。”

听了这话,周琢脸上泛起满意的笑“那邪秽除了么?”

“除了。”清本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国祚,兴振了么?”

清本明显顿了一下,明显到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个停顿,安太师和孙正然的表情都有些变形,而周琢看到这过于明显的停顿,也微微皱眉“爱卿,有话,就直说嘛。”

就在这时,清元突然把右手亮在桌上,手指在指肚上点了几下,做卜卦状,随后开口道“陛下,国祚,无有变化。”

听到这话,周琢更疑惑了“是失败了的意思么?”

“当然不是,”清元站起身笑道“天下万物,有兴有衰,正如山峦丘陵,有起伏周折,而这山上,只有一处,是进无可进之处。”

听到这话,安蓝急忙端起酒杯打圆场“陛下,清元官正的意思是,大胤国运正旺,正处峰顶,再往上,可就是天了!而且,这祓禊之中,异香满地,可是大吉兆啊!”

听到这话,周琢的脸上立刻又绽开笑容,他点头“好啊!好啊!国运正旺!都是各位爱卿的功劳!台上百官,随我同饮!”

正在同其他小官们离开这里的庄赦听到这些话,叹了口气,朝京师的方向走去。

第四章 观天文以察时变(上)

“清安官正,昨天那个仪式到底是什么?”

显禛二年八月十六,小公主周智与清安踏上了前往金安郡的旅途。

两人一共带了四个西陵卫那边的护卫,原本小公主连这四个护卫都不想要,但是皇帝周琢一再强调“允许她不带照顾饮食起居的侍女是最大的让步”,周智也只好作罢,西陵卫里面很多都是征倭时期的人,周琢也信得过。

清安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周智,答道“就像清本官正说的,荡涤邪秽,兴振国祚。”

“那,所谓的邪秽,就是那个黑色怪物咯?”周智颤颤巍巍地小声开口道。

听到这话,清安微微皱眉“你能看见那东西?”

“能。但是,我没告诉别人。”

“智举,不过。。。你最近有接触过什么很奇怪的东西么?”清安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你不是修行人,但是你却能看到邪秽。。。这不对啊,按理说你去的地方只有西陵和钦天监,此外就是待在宫里了呀。。。”

“怎么了,清安官正?我看到那东西,是因为什么?”

清安蹙眉思索着“小公主,你既然已经摸到了正序星图这东西,我也就把事情跟你道明了,邪秽是可以看到的,但是这个看到,有一个门槛。”

“什么门槛?”

“您要知道,宇宙之间,人所能及,都在地上,地下、海中、云上都是人所不及,而触及这人所不能及之处,便是第一个门槛,这用我们修行人的话说,就是到胎息的境界,到那时,就会与天地间九成九的人都碰不到的玄妙产生交集。”

周智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呃,胎息我知道,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可以不用口鼻呼吸,但是这跟触及人所不能及之处有什么关系?”

“人智所不能及之处,胎中便是其一,胎中是万物本源,而胎息便是不触及天下浊气,距离本源便更近一步,”清安说罢,顿了一下,周智突然发觉到,她和清安在马车上这么久,一直都听不到清安的呼吸声,而清安继续道“我们五官正都修出了胎息,自然早就触及到万物根本,也就是‘有’的边缘,而你,是怎样触及这个边缘的,我还不太清楚。”

周智听到这话,突然想起了那天的那个梦。

那个让皇帝和安皇后都来到她的寝宫中,仿佛她差点死了,而她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的那个梦。

她开口道“官正,您说有没有可能是。。。我前段时间突然做了这么一个梦。。。”

周智把自己做的那个怪梦还有后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清安,而清安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面前的周智“公主,您已经摸到了边缘,”随即,他脸上迅速地弥漫起了一种忧愁“但是这不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周智笑起来,明媚的笑容仿佛把整个车厢都照亮了一般“探求知识和真理正道,怎么不是好事呢?”

“公主啊,您要知道,知如海,无涯,海中亦有百千万兽等着生啖你肉。。。”清安听到这话,表情变得愈发惊恐“您还记得《摘星人》吧,您难道也像落一个身形俱灭的下场么?”

周智似乎被清安这番话吓到了,呆在那里,而清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和另外几位官正,相较于这片海,也不过是沙滩上戏水的稚子孩童而已,这次带你去老钦天监,一是让你看看,向海的身处游去的人是什么下场,二是把一份可能会让更多人向海中探求而去的文书带回来。”

周智似乎很快就摆脱了那种恐惧,恐惧慢慢地变成了对于清安所说的内容的好奇,她又往前凑了凑,小声问道“官正,那是什么文书啊?”

清安看她好奇心又起来了,叹了口气“就算拿到,也不会给你看的,我去取那东西的目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借由那东西,再接触到‘海’。”

周智看他那副样子,显然说不动清安,不如等到了老钦天监,再问他各种事情。于是,她从怀里又摸出那本无名星书,读起来。

这本书她已经翻了少说有七八遍了,虽然上面很多文字被涂黑,但是剩下的文字内容仍然足以让她看明白这本书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而她,则翻到了其中最为完整的一页,似乎是因为涂抹这本书的人也不知道这段的意思的缘故,所以这页没有任何一个字被涂抹,但是她也看不太懂:

“天有九宿,龙有九子,九宿圜转,九子静谧。

星辰诸宿,各归其位,月盈月亏,往复不断。

九子有名,暠曦晅晦,九子有名,暎玺艾薰。

螭晵扬波,钊戕伐戮,晊昩犾狙,各为眼口。

昭且明兮,吞玉相庆,献牲万万,伏惟尚飨。”

这段东西乍看上去有些像是祭文,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文法等等完全不对,而周智仔细想了想,决定直接忽略掉所谓的文法,直接理解其中的意思。多少明白了一些,这段大抵的意思是在一般情况下,天上的星宿都是正常流转的,而这时,龙的九子也都是静谧的,而在第二行到第三行之间,似乎少了一句一般。

群星诸宿,各归其位,那么龙子会怎么样?

如果联系下文的话,很轻易地就能判断出,静谧的龙子在星宿归于正序的时候,会苏醒。

而最后一行,是最为令她莫名其妙的,吞玉一般是某种传说中长寿的手段,“服玉者寿如玉”这种说法,并不少见。而某一群人吞玉相庆,也就代表这群人是一群追求长寿的人。

这个长寿可能有所代指,但是后面的献牲万万则让她更为恐惧。

现在的大胤有四千万户,总共一亿多,也就是一万万人口多一些,而献牲万万这种说法,虽然有其他可能性,但是周智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九州浩劫。

多大的浩劫能够达到“献牲万万”的程度?

而如果结合上文的话,那就更为惊悚了,正序的时候龙子会醒,而龙子醒了之后,就会有人“吞玉相庆”,最后的结果是献牲万万。

向谁献牲?如果龙子是真实存在的东西的话,那毫无疑问是向龙子们献牲。

龙子,到底是什么?

清安看着面前的周智,她不知何时突然陷入了一副惊惧万分的状态,清安微微皱起眉,打了两个响指,周智才一副醒过来的样子,仿佛看到救星一样看着面前清安“官正,龙子,到底是什么啊?”

“呃,你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个了?”清安苦笑着叹了口气“龙子都是传说里的乡野村言,不足一信。”

“但是,但是,这个书上,正序星图上说了。。。龙子在群星归于正序的时候,会醒啊!”周智显然被书上的内容吓到了,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对书上的许多内容深信不疑,之前清安对于正序星图的看重,更是让她把这本书当做极为重要的文本,而正序星图上既然这么说了,在她心中,这些事情就不可能发生逆转或是别的什么改变。

清安自然知道正序星图上的这些内容,但是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瞒着小公主,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一口气,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小公主,如果你能答应我,不把这些事情外泄的话,我可以让你帮我,到了老钦天监里面,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愿意踏进‘海’中,就算是被海兽撕碎,也不后悔。”

周智的好奇心,再一次压过了恐惧,她从小到大最大的恐惧无非是被爹娘骂一顿,她虽然害怕所谓的“献牲万万”,但是那种恐惧,是无形的,难以想象的。但是清安答应她,回答到老钦天监里面的之后问的所有问题,这就像是她第一次获准进入西陵的藏经阁的感觉。

就像是面前一片无边的海。

第四章 观天文以察时变(下)

他们到了金安郡内之后,并没有去郡城,而是直接走上了朝金安郡北边陵云山去的官道。远远地就能看到陵云山那云雾缭绕的山体,半山腰上隐约间能够看到仿佛有楼阁屋宇,仿佛是什么神仙的住所一般。

马车慢慢地开到了山脚下,通往半山腰的长石阶破落得很,有许多已经变成几块碎石,还有的似乎是被附近的村民或是别的什么人搬走别有他用,唯一能够显示这里曾几何时的辉煌的,就是面前那顶上彩漆已经剥落的高大牌楼,顶上写着三个用金漆刷得闪着光芒的大字。

钦天监。

周智仰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牌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京师当然见过比这个还大的排场。但是面前的这个牌楼,还有隐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那座巨大仙宫洞府,和皇城西北角的那个破落地方真的区别太大了。

这里,才配得上钦天监三个字啊。

就在她看着面前的山还有牌楼感叹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老人,原本还是一副倨傲的态度,看到清安的一瞬间,便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春官正。”

“我们上去看一眼,你知会周围的兄弟们,如果我们几个情况不对,我会发信号,到时候你们几个随时准备接应小公主。”

那老人听了这话,一个头磕在地上“遵命。”

清安看着他,微微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四位西陵卫中看上去好像是女性的那位直接将周智抱了起来“公主,冒犯了。”随后,四人跟着清安的步子,如同飞一般在登山的长阶梯上跑动着。

周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看到两边的风景飞快地朝身后掠过,而风声则呼呼地掠过她的耳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仅仅过了一刻钟不到,他们就站在了半山腰处的钦天监大门门前。

刷着红漆的大门有一扇已经倒在地上,而另一扇上半部分的门轴也被锈得不成样子,靠着下半边的门轴与门框藕断丝连着。两只门前的石狮一只倒在地上,而另一只,似乎已经不见踪影,周智朝旁边一望才看到下面的一个小坡上摔成三块的石狮子。

那女西陵卫将周智放在地上,周智看着面前钦天监高大的正门,地上雕花的石砖花纹早已模糊,裂隙之间生满差不多有周智膝盖高的杂草。门槛和门框上的漆早都已经剥落,上面满是啃噬这木头的细小白蚁。

畏惧、尊敬还有好奇,几乎在这一瞬间将她淹溺其中,老钦天监,面前的这个,就是传说中的老钦天监,钦天监全盛时期,能够在九州监控所有异象并派人平息,而这里,就是它的心脏。

她跟着清安还有四位西陵卫来到大门前,清安先停了下来。

周智正想问清安怎么回事,就听到清安开口道“你们四个,我怎么样无所谓,你们必须护小公主周全,小公主如果出了事情,你们几个是什么下场知道吧。”

“哪有那么夸张,我。。。”周智话说一半,便看到了清安满眼的杀机还有四个西陵卫恐惧而又顺从的眼神。

“是,春官正。”

“好,那进去吧,”清安一挥袖子,直接迈过了门槛,而周智也跟着迈了过去。

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她便感觉到了不对。

门的后面,似乎锁着什么东西,她迈过门槛之后,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有什么呲着牙低吼的野兽潜藏在钦天监内的那层薄雾之中。

她如同一个离家出走不小心跑进森林中的小姑娘,惊惧地望着周围那层薄雾后面,寒意慢慢地攀着她的小腿,扶着她的胯骨,爬上了她的后背。

周智忍不住了。

她跌坐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剧烈地吸入着周围冷得刺骨的空气,仿佛现在并不是八月,而已经是深冬一般。

清安显然意识到了她的异常,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周智“吃一块。”

周智打开纸包,发现里面是一块块姜黄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块状物,她从里面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味与些许药味伴着辛辣似乎让她几乎冻结的血管中又奔涌起了血流。她拉着旁边女西陵卫的手站起身,跟在清安身后,小声问道“官正,这是什么呀。”

“噤声!”清安低喝了一声,随后带着几人绕过影壁,走到影壁后的大院中,院子正中,是一个两人高的巨大香炉,上面繁复的花纹让周智目不暇接。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香炉并不是金色或者银色的,而是整个发黑的。

周智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抹下了一层黑灰,她微微皱起眉,这炉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用烟熏过一般。还没等她仔细研究到底怎么了,清安便继续朝前走去,他们几人顺着长阶梯又往上走了一段。周智看着周围的景色,心中已经感叹了不止一遍,这老钦天监雕梁画栋,宏伟壮丽,借着山势整个布局错落有序,她完全想不懂,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被废弃掉。

她想着这些,跟着清安走向其中一间大殿,上面悬着金色的匾额,上书蚩离宫三个大字。就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座大殿的门窗也都已经衰朽破败得不成样子,都已然落在了地上。

清安一脚踹开那拦着门口的门,两个西陵卫将那断裂破损的门拿到一边以避免伤到周智,随后四个西陵卫和周智也都走进了大殿中。

这件大殿中摆放着许多符箓法器之类的东西,而屋子正中,则是一个固定在地面上的丹炉,那丹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这无光的大殿中居然还闪着一股令人感到奇异的柔光。

清安走到那丹炉前,四处看了看,很快便发现了地上有一条横线处有着隐约可见的黑色焦黑痕迹。

他四处扫视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被固定在墙上的风水罗盘,他看着那个被竖着镶在墙上的罗盘,哑然失笑“拿来用的罗盘,哪有镶在墙上的。”说罢,一巴掌按在上面。

地面震动起来,丹炉和丹炉后面的地面慢慢向后撤去,露出了下面漆黑的同道。四个西陵卫纷纷从随身的小包里面掏出了灯笼,点燃之后,两人走在前面,两人护在后面,中间夹着周智和清安。

他们顺着长阶梯向下慢慢地走着,进到了阶梯中,她心中的恐惧才有些缓解,她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清安问道“官正,刚刚你给我吃的仙药是什么呀。”

“啊?哦,姜糖,”清安随口说道“我看你好像是冷,就给你一口驱寒。”

这话让周智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她看着更深处,不知是这甬道太深还是仅仅是周围的黑暗在吞噬光芒,她看不到那通道的底部,也不知道在这种气氛下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西陵卫和官正一同朝下面走去。

终于,不知何时,她看到了向下的阶梯末端,是一个门厅,一座带着盘龙雕刻的巨大石门,横亘在几人面前。

清安指了指其中一个西陵卫,那个西陵卫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马上就把背上的包拿了下来,从包中拿出了一个红木盒子,又从红木盒子里掏出两个金属钥匙,一个自己拿着,一个给了另外一个西陵卫。

两人分别走到石门的两侧,将那有常人小臂长短的金属钥匙插进了面前的锁孔,用力一扭,大门缓缓地开始振动,上面的灰尘被悉数抖落,门缓缓地向两侧打开,他们六人走过了那石门,而呈现在周智面前的,是她此生可能都见不到第二次的场景。

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整座山岳都被挖空的空洞,岩顶和石壁用堪比千年古树的巨大立柱支撑着。空洞中修建着无数铁制的甬道,甬道的护栏上,镶嵌着放出微光的小灯,而一股自下而上的橙红色光芒,则照亮了整个空洞之中。与钢铁甬道,一同悬在空中的,是一颗颗星体仪、大钟还有巨大的吊灯。

周智呆愣在那里,嘴张的似乎能够放进去一颗苹果,而清安则走到她的面前,口中带着笑意说道“欢迎来到,老钦天监。”

第五章 勃慧飞流(上)

“这。。。这是老钦天监?”

清安四处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还是落到了那极为异常橙红色光源,他走到护栏边上,向下望去,那巨大的空洞底下,仿佛流淌着某种燃烧着的东西,而那种燃烧着的流淌着的东西,放出的光芒,也确实让整个大空洞如同灯节一般灯火通明。

“对,这就是老钦天监,”清安回头对身后的周智随口说道“上面的东西,都是拿来充门面的藏经阁和镇妖塔之类的东西,这里才是老钦天监真正用来试验研究的地方。”

“这。。。那官正您说要找的书,不是应该也在上面的藏经阁里么。。。”

清安走回到周智身边“这里是承旭末年出了些事情,后来被关闭,钦天监移到了皇城西北角,书在那之前就带到了西陵。巫蛊案的时候我又把书藏回到这下面,考虑到最近的情况的话,最好还是先把那本书带回来再说。”

“那书听起来这么重要,是什么书?”

“等拿到了再跟你说,”清安看了看周围,地上满是焦黑的痕迹,而那些空中的甬道也都是焦黑色的,上面覆着一层黑色的炭灰“先在上层把我之前藏好的书拿上,然后再去下层看看有没有不长脑子的小鬼动危险的东西。先整备休息两刻钟,然后出发。”

说是整备休息,但是周智却并没有半点休息的念头,毕竟在爬山的时候也不是她在出力,她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先不说这个深的离谱的大空洞到底是做什么的,周围雕刻得极为华丽却也都被熏黑的墙壁上,能够看到有一个个的石洞敞开着。

几个西陵卫把他们背着的几个大包放了下来,其中两人用地上的零件组装好了短弩,而另外两人从包中拿出了总共六颗拳头大小、放着微光的光滑圆珠,往上面倒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只见那圆珠放出了远比灯火明亮的白色光芒。

那两个西陵卫将圆珠装在透光的薄纱小袋子中,分别挂在了几人的腰上。随后又拿出了用来掩面的面罩,分别戴上,又递给周智一个。

“这是,什么?”

“上层还好,有许多通到外面的通风口,下层就不一定了,空气可能有毒。”

周智听到这话,更加兴奋起来,既然给她面罩,就意味着可能带她去下层,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能看到老钦天监实验中没来得及搬运出去的危险品。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清安这时回头道“不一定带你去下层的,承旭年间这里有一次走水,烧过之后这周围的空气仍然有可能呛到你,你要是准备进石室,就戴好这个。”

准备了一段时间,实际上所谓的准备,主要就是把他们几个人周围变得亮堂一点,清安拍了两下巴掌,他们几人纷纷站起身,排成了一个紧密的队形,将周智护在中间。

“好了各位,准备走吧,小心一切白色的粒状物,”清安说完,便一个人往前走起来,而周智不知道那粒状物指的是什么,正待开口,清安先说话了“那东西挺好识别的,成虫就是白色的肉虫子,有粗有细,卵有的像普通的苍蝇卵,大一点儿和米粒差不多大,光照到会放银光,一定小心。”

几人在颤颤巍巍的钢铁甬道上朝前慢慢走着,甬道本身不宽,但是足够三人并列行进,这甬道固定在凿出的石壁上,而石壁一侧则有许多大小相同的石洞,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周智几次想要探头看看石洞里面的情况,但是许多个石洞都是里面一片漆黑,有的干脆就被铁格闸门或是镶着铁条的厚木门封住。铁格闸门的那种,她姑且还能借着光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铁条厚木门是完全一点指望都没有。

清安看她的好奇样子,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不要想,被门封住的地方,里面估计都已经变成肉虫乐园了。”

“啊?”周智想象了一下一个房间里满是各式各样的肉虫子,不禁浑身颤抖,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了?为什么呀?”

清安刚想拒绝,突然想到之前答应了这个小姑娘什么都告诉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当年所谓的最有效的仙丹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是什么么?”

周智想了想,她看过一些所谓的炼丹术的书,但是里面的很多东西都非常荒诞不经,她也便没有当真,其中所谓的最有效的一种丹药的配方她至今记忆犹新,而那种药的药引是一种叫做人面虫的虫子的卵,吃了之后据说能听见天帝降诏,也不知是真是假。

“呃,人面虫?”

“对的,”清安点头“根据前朝钦天监的记录,某一代的监正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人面虫的虫卵,然后就在这里培育。后来因为天下的修道者都知道这里有人面虫,也便都来到这里协助钦天监做一些研究,以换得丹药。”

“这。。。”周智完全不觉得那种书上画的恶心无比的虫子能对修仙什么的有帮助,眉毛拧在一起“认真的么。。。我在书上看过人面虫的画。。。”

“我明白你的意思,”清安叹了口气“但是他们的确觉得那丹药好用,还有人写了些东西证明那东西好用来着,你要想看我可以给你找找。”说罢,清安在一处敞开的岩洞门口停下来“你们几个在这等着。”说着,他一个人走进了那个岩洞之中。

清安走进岩洞,他身上挂着的小珠上放出的光芒将整个房间照亮,这是一件堆满文牍的房间,书架多数都被虫蚁蛀得衰朽不堪,有的已然散架。清安在里面简单地转了转,从书架上抽出一个还没有被虫蛀光的簿子,用手掌拍了拍拿书,抖落下来许多白蚁,随后从石洞里面拿了出来,丢给周智“自己拿着解闷吧。”

周智打开书,一打开的一瞬,就嗅到了一种多少有些奇怪的馨香,她很难形容那种味道,但是非要说的话,就好像太阳的味道一样。

她边走边读着上面的内容,上面的内容实在太过骇人,让她浑身战栗不已:

服用丹药前五日,梦天帝召见,抵天门,梦醒,五至十五日,梦天中异象,或九日同天,或慧孛飞流,服药半月,见天使降于前,肉身已超脱凡人,一跃数丈,力开千石,飘飘然若仙人状,内视见金丹已成。

如果这本书上的内容都是真的的话,那这种人面虫制成的丹药毫无疑问是修道者们修行的最佳选择。但是事实上,除了五官正以外,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修行者,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如果真的有成仙的人,至少会有话本小说之类的东西,记载他们的故事,可是市面上的话本,还是最为媚俗的穷书生的故事,没有多少凡人修仙的故事。

“那,服用这些丹药的人,都哪去了?”

“死了,你往后翻翻,”清安用最简单的话语,给出了最恐怖的答案,吓得周智一时竟然愣在原地,等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动手中的小簿子,发现后半本都已经被撕掉了,而且书页上还有着几处再明显不过的血溅上去的痕迹。

“他们。。。怎么死的?”

“不好说,不过都死得很吓人就是了,”清安口中说着,双眼却在不停地看着周围的甬道和石室的情况“当初灭口来着,现在估计要么半死不活地苦撑着,要么早就已经没命了。”

周智皱起眉头,小声问道“灭口?为什么要灭口?”

清安回头瞅了她一眼,长叹道“等会儿往下走的时候我再跟你说吧。”

他们的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显然似乎已经走出三里路了,但是整个山体内部被凿出的大空洞他们走了四分之一还不到,清安也迟迟没有继续向下走,即便向下的阶梯几乎随处可见。

第五章 勃慧飞流(下)

走得有些不耐烦的周智清了清嗓子,说道“官正,您的书到底藏在哪了?”

清安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微笑“如果我想取的话,很快,但是我们必须确定这一层没有威胁,如果我们直接过去取书,这层隐藏着的东西突然袭击我们,那结果不就不妙了?”

“能有什么东西?我看这一路也没什么呀?”

“的确有东西,你嗅不到而已,”清安在一个镶着铁条的木板门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周智“你仔细闻闻,看看空气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味道?”

周智抽了抽鼻子,一下子便吸入了周围那股呛鼻的炭灰味儿,灰冲进他的嗓子,她连连咳嗽起来。她仔细地感受了一下,似乎鼻尖传来的,除了浓重的炭灰味儿以外就在没有别的什么了。

“闻不到吧,”清安一挑眉笑起来“除了烟味儿还有别的什么么?”

周智被他这句话一挑,有些气不过,更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但是除了呛得咳嗽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效果。

清安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几张符纸,整整齐齐地贴在门框上,从地上捡起一根不知拿来的木棒,在空气中一挥,木棒的末端竟然燃烧起来。清安一脚踢开门,将燃烧着的棒子甩入屋中,整个房间很快就被火光所照亮,借着橙黄色的火光,周智看到了她此生不想看第二次的场景。

并不宽敞的房间中,无数个干枯的像是人一样的东西躲避着那闪耀的火光,他们的胳膊不比那根被丢进房间里的木棒粗上任何一丁点,他们身上已经挂不住任何衣服。但是很快,他们发现了门口的六人,于是踉跄着脚步走了过来。

周智隐约间看到了他们身上白得难以形容的皮肤,像纸、像云、像雪,那白的过分的皮肤白得像是尘世间一切白色的东西的集合,他们的身体上没有任何毛发或是别的东西,只有那一层白色的皮,覆盖着他们的肉体。

他们越靠越近,而周智也看清了他们身上那白色皮肤的真相。

那不是皮肤。

那是鳞次栉比地排列在他们体表,密密麻麻,小如针孔的卵,准确的说,是蛆虫的卵。

清安看着那拖曳着脚步朝他们走来的几个不似人的人,他们的眼球早就消失了,黑洞洞的眼眶后面什么也没有。他走过门前贴在门框上的符纸,回头说了句“保护好小公主。”

仿佛是变戏法一般,她看到清安的右手燃烧了起来,他朝前一挥,一层火浪瞬间淹没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后面的十多个人看到这一幕,本能地连连后退。清安显然并不准备放他们就这样后退,他扫视了一圈屋里,发现除了石壁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不禁苦笑起来“你们吃得是真的干净啊。”随后,咬开手指,鲜血停滞在空气中,随着他的手指的舞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的符咒。

“我送你们解脱,”他简单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而那个符咒慢慢地向房间更里处前进着。周智仿佛看到整个房间都焦灼起来,那些白色的,身上满是卵粒的人想要冲过那个符咒,却不知为何似乎是撞到了空气墙一般,被那个墙不断地向内挤压。而当符咒与墙壁之间,只有两尺距离的时候,那几个白色的人,身上居然燃烧了起来。

噼啪声传到周智的耳中,让她不寒而栗,整个过程中,清安只是挥挥手,就把那十几个满身卵粒的人烧了个干净。如果是普通人,恐怕已经被那几个怪物扑到身上了。

看着满屋的尸骸,清安微微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走到其中一个被一群怪物护在中间的“人”旁边,发现它虽然身上的卵粒已经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但是似乎还活着,那看上去像是嘴一样的东西,还在动。

他一脚踩住那怪物的后背,从怀里摸出一对厚的吓人的棉手套,里面似乎嵌了铁片,他将右手悬在怪物的头顶,而左手则一掌劈断了怪物的颈项。

白色的东西流了出来。

不,那不是流出来的。

比脊骨稍微细一些的白色肉虫一跃冲向清安的手,咬住了那手套的外面,过了半秒,才意识到咬住的并非清安,但是已经晚了。

清安用另一只手捏住肉虫,将它扯下来,捏着虫子的左臂伸直,和那长着一张诡异人脸的虫子对视着。

“你们所有,都听得到吧,”清安对那条虫子说着,脸上露出了仿佛是在恐吓着谁的冷笑“安生一点,我知道你们都醒了。”

那虫子同样露出了狞笑,口吐人言“你知道又怎样?你能阻止什么么?”

清安被这话一激,将那虫子甩在空中,没等那虫子落地,它就被烧成了灰烬,而清安则直击走出了房间,将门关上。

他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周智,笑了下“小公主,你看到了吧,刚刚那些,就是藏在房间里的东西。”

周智的好奇心被刚刚的场景又钩动起来,仿佛刚刚的一切跟她都没有关系,而她只是一个在看戏的人而已,她开口道“刚刚那是什么?你的火是哪来的?醒了,又是什么意思?”

清安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带来了更多的问题,无奈地摇摇头“边走边说。”

周智很快就得到了她所想要的所有答案:

刚刚那些人就是被人面虫所寄生的人,他们身体表面的,都是人面虫的虫卵,这东西怕火,沾火就着。

而那种火,则是他们师门,也就是长青真人传下来的功法,这个东西没什么多聊的空间,因为周智知道那是长青真人师门的东西,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再了解的必要了,自己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接触到。

而最后一个问题,清安则给出了最短的回答。

人面虫都醒了。

周智正准备问人面虫醒了是什么意思,却看到清安一直摆着噤声的手势,周围的几个西陵卫看到这个手势也都纷纷紧张了起来。他们几人来到了一个石洞前,周智隐约间也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怪声。

像是在地面上一下下拖动着木头椅子时发出的吱嘎声。

几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石洞中,这个石洞中,摆着一一个个一人高的柜子,清安直奔其中一个柜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周智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

《龙嗣仙书》

清安看到这本书,大喜过望,正要走,突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翻起了手中的书本。

“果然,干,我就说这纸摸着怎么这么新,”清安翻了几页,便露出了一副被捉弄了一般的表情,一把将书甩在地上,而周智则捡起了那本书,翻开。

白纸。

全是白纸。

她往后稍微翻了翻,突然发现后面的白纸页上,每一页都写着一个字。

“你来下边找我玩呀。”

她愣了一下,看着旁边的清安,如果她猜错的话,清安可能的确是把书藏在了这里,但是结果却是得到了这个东西,那也就是说:

他被人耍了。

清安连连喘起粗气,过了半晌才恢复了一直以来神情中的余裕,随后恨恨地对身旁的西陵卫们说道“走,准备去下面!”

第六章 若疾风游欻翩翩(上)

他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他透过面前的厚重铁壳边缘的空隙隐约间能看到外面传来的细小光焰,而那一下下的锯声,则让他更加在意外面到底有些什么。

庄赦朝面前的铁盖子用力撞去,他隐约间听到了铁链崩落的声音,他又撞了几下,那个铁盖子被撞开了。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处石室,石室中凌乱地摆着许多个不大的柜子,像是用来装卷宗的小柜一般。石室的一端,是几张很大的石案,上面摆着许多看不出是什么的金属工具。

而他的面前,则是那锯声的来源。

一个小木凳,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条被剔得干干净净的人脊骨,还有架在脊骨上面的锯子。

不过此时,那锯子并没有动,之前空气中游荡的不断的哼唱声也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铁格栏闸门外不断传来的噼啪声和惨叫声。

庄赦走到那几个石案前面,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器具,发现多数都是一些非常细小的刀具和锤子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他扫视四周,很快便发现几本不大的簿子,这几本簿子想必会记载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一页,看到上面的内容便觉得毛骨悚然。

《下层甲六间记录文书》:

本间用于试验人髓对仙虫生长的培育作用,蚕食桑而生茧,仙虫食髓而生白玉。仙玉大者若米粒,小者若针孔,置于人髓中数日,生仙虫。

这段看得庄赦浑身上下一阵激灵,急忙合上书放在一边,又看到旁边有一本《古舜州村言野史考》,翻了几页,其中一页页脚被标上红色的很快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页,讲的是古舜国对于仙虫的信仰以及舜州本地的一些民俗,其中很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舜州人会把一切上面生了白色小粒,类似于虫卵的食物焚烧燔祭,他们认为这样的食物是神所垂青的。

其中最为诡异的,莫过于献活祭这一点。舜国每年都要献上十个精壮男子到丛林之中,将他们献给所谓的舜州神明,但是这个神明的名字却迟迟没有被写明。传说,在苏醒的时刻,仙虫会变成神鸟,聚集在天空中,变为三千神鸟在地上巡行。

他看到这段,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如果这两本书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仙虫是通过吸食人髓长大的,而那十个精壮男子显然也是用来给这些虫子提供养料的。那么问题来了,虫子,是怎么变成鸟的?

就在他准备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视野边缘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急忙把视线朝向那边,却发现那个人影消失了,而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孩子的哼唱声。

声音很近,仿佛就在几尺之内一般,他不敢回头,刚刚读过的东西让他惊惧无比,仿佛一转身就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所谓“仙虫”一般。

与歌声一同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一股气味。

乍一闻,好像这气味和外面传来的烧炭的焦味儿差不太多,但是仔细一嗅就会发现,这味道不对。

这种味道,带着种天然的暖意和焚烧药草的香味,行过庄赦的鼻子和喉咙时,仿佛在那里留下了无数的热意一般。烧炭的焦味行过他的喉咙像是留下了炭灰,而这种味道,这种烧灼的味道,则如同留下了一串烈焰的足迹一般。

味道越来越浓烈,最终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而另外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锯声。

他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马上转过身,果然,他看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小一号的大人的衣服,双目之间仿佛有烈火在流转一般,他看着庄赦,没有说话,仅仅是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微微一笑。

他醒了。

庄赦坐起身,换上了便服,他这段时间就要准备前往陵云山,在此之前可能还要做出些别的调查,如果陵云山就是他梦里那处大空洞的所在的话,那他可能还要研究一下那处大空洞的入口在哪里。

他直接前往常去的酒楼,进入到那个被两名西陵卫便衣守着的单间中,翻起了面前的书籍。

他要先确定陵云山和舜州的这个所谓三千神鸟到底是什么,有备无患。

陵云山位于金安郡郡城旁边,现在的金安郡郡城是一座新城,老城也就是前朝的皇城在周昼围成之前,修了高十丈的城墙,号称安乐金城。周昼围了两年,最终破城,将全城所有民居宅院以及皇城全部烧毁,城墙被拆了个干干净净,已示其势不可挡。

那么问题来了,十丈的城墙,土从哪来?安乐金城号称从北城门到南城门有十里远,全场四十里的城墙,高十丈,如果不是乡野村言的话,那挖空整个陵云山是的确足够堆土建城的。

他翻着前朝的史书,突然发现前朝的钦天监居然是建在陵云山上面的,他皱起眉头,把迄今为止所有得到的信息整理起来的话,就会发现,陵云山中的那个巨大空洞很大概率就是前朝的钦天监。

庄赦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愈发地开始相信,这个地方可能就是前朝研究龙子的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去到那里必将有所收获。

想着这些,他站起身,准备直接回家去整理一下东西,顺便找几位官正要上几位西陵卫,然后再出发,而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本书碰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把那本书捡起来,那是本朝的实录,而实录上面非常瞩目地写着一句话:

“承旭七年,陵云山钦天监大火,死伤甚众,以为不吉,迁址皇城西北。”

这句话在他脑袋里仿佛一阵雷鸣,又引出了无数种可能性。

陵云山是前朝钦天监,而直到承旭七年,大胤的钦天监也都落在陵云山,这两者大概率使用的是同一处地方。老钦天监这个说法他听说过,但是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结合在一起的话,这个老钦天监,说的可能就是陵云山钦天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承旭七年的大火在四十多年前,几位官正那时从二十到五十岁不等,可能其中一位,甚至几位都直接接触到了老钦天监的那次大火,其中很多可能知道大火和钦天监就此之后不断衰落的原因。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更不能去找钦天监的几位官正了。

现在虽然清本在秋大祭之后脱离了被软禁的状态,但是名义上还是对外声称在修养,把他放到书房里不让见外人。而钦天监的其他几位官正究竟有什么目的,没有人知道,他如果想要真正保证探秘老钦天监的结果握在他自己手中,他就必须自己组织一群人前往老钦天监。

他走出酒楼,叹了口气,这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几乎已经要改叫庄小幺的姜小幺肯定是要跟着一起去的,此外还有谁,不是很容易想到。

“怎么愁眉苦脸的?”

庄赦正愁眉不展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他转头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云陟明。

她基本上是现在的最佳选择,她虽然身上秘密很多,但是精通巫术秘法,武艺高强,如果碰上了什么敌人之类的,庄赦基本上只需要担心自己和姜小幺,她甚至还能护住他们两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似乎总是对庄赦藏着些什么。

第六章 若疾风游欻翩翩(下)

庄赦想了想,决定还是带上她,不管她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也不管她身上有多少个谜团,她曾经为了庄赦一众人而被怪物丢出的怪人砸中,这是事实。她不管怎么说,都和庄赦一众人从谢丫村杀了出来。

他开口道“云姑娘,我这段时间,可能要去一趟舜州金安郡,你要一起么?”

云陟明听了,显然变得兴奋起来“哦?金安郡?听说那是前朝的都城?”

庄赦微微点头,双眼朝楼顶上的那两个西陵卫瞄了一下“这样,我们去我家聊。”

说着,他带着云陟明,便来到了自己家中,把姜小幺也叫到书房中,三人围着案子坐了下来。

“小幺,没人在偷听吧。”

姜小幺仔细听了听,开口道“没有。”

庄赦点点头,说道“好,那我把事情给二位说清楚,我是钦天监灵台郎这二位都已经知道了,我到东海郡的目的,是肃平祸乱,而现在,钦天监五官正为了大胤江山,准备让我去寻龙子。经过一系列的对古籍的调查,我确定舜州金安郡的陵云山老钦天监,有龙子的线索,这一次,生死未定,如果你们不愿去的话,我不强求。”

姜小幺听到庄赦这番过于严肃的话,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拆下右眼的纱布,将那个蓝得让人生畏的眼球露出来,口吻像是念着祭文的牺牲一般“海中的君主愤怒已被平息,这副残躯也已然变成他所舍弃的玩具,真血的主人,你是我在这地上唯一的主人,我自然追随您。”

听到这话,旁边的云陟明突然掩嘴笑起来,她拢了拢头发“什么鬼,小幺你说话好怪,庄赦,我跟你去,毕竟在这边也显得无聊,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我真的有什么生命危险,我可能会先跑掉,你不介意吧。”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点点头“你我萍水相逢,无缘无分,你愿意陪我们去已经是帮大忙了,万分感谢。”

云陟明微微点点头“好,那什么时候出发?”

“我觉得,尽快出发好一些,到金安郡采买一些必备的东西,”庄赦看了看旁边的姜小幺和云陟明“尽快走,我怕情况有变。”

云陟明点点头“可以,那我们明天出发,什么时候?”

“寅正行么?”庄赦看着云陟明“尽早走,快马的话一天路程,晚上就能到金安郡过夜。你们看怎么样?”

“我无所谓。”

“好,小幺你也没什么问题吧,”庄赦看着姜小幺。

她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神态,突然皱起眉,吸着鼻子“怎么回事?味道,东北方,味道有些奇怪。”

庄赦蹙眉,凑到姜小幺面前“怎么了?怎么奇怪了?发生了什么?”

姜小幺突然露出一副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的表情,她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不断地颤抖“醒了,醒了。。。尘世中的其他,其他君主,醒了。。。”

庄赦看着姜小幺的样子,这个女孩一向神神叨叨,但是话却准得不行。君主在姜小幺的话里通常是指螭晵,姜小幺口中的“其他君主”八成是指除了螭晵以外的其他几个龙子,其他几个龙子的苏醒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龙子如果和螭晵一样具有意识的话,那么他们可能会在尘世之间给予权能,让凡人成为他们的眷属。到那时,估计就又会出现当年古帝统一九州之前的情况。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陟明,没太在意云陟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诧,看着担忧的云陟明,他开口道“云姑娘,你先回去吧,明天寅正,在我家门口,我先去跟钦天监要两匹快马,明早出发。”

云陟明点点头“小幺不会骑马吧,这样,你要两匹,一匹带行李,一匹骑,到时候随时换,我会从清明世要马的。”

“好。”

庄赦看地上的姜小幺仍在不断抽搐着,挣扎着,先是把她抱了起来,放到她的卧室床上,盖好被子。这时,她身体仍在不断颤抖,但是嘴唇已经开始翕动。

“怎么了小幺?你大声点?”庄赦凑到姜小幺的嘴边,尝试着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药。。。我的药。。。”

庄赦皱起眉,突然想到姜小幺经常嚼的药草,“她的药”应该指的就是那些药草。他拿起旁边姜小幺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药草倒进姜小幺嘴里。

姜小幺似乎仅仅是在嗅到那药草的一瞬间就变得多少有些安静了,药草到了嘴里之后,更是直接本能地嚼了起来,嚼了一会儿,她身体的抖动就停了下来。很快,她便已经不再颤抖,平稳的呼吸代替了刚刚无规律的痉挛。

庄赦看她的状态稳定了下来,决定直接去钦天监要马。他换上官服,锁好门直奔钦天监,而到了钦天监之后,却发现开着的书房门,只有清玄官正的。其他几位官正的书房门,都被锁了起来。

中官正清玄,听起来似乎是所有官正中最大的一个,他的年龄的确是所有官正中最大的,已经是年过百岁的老人了。而他的身体,在所有官正中也是最差的,经常能够看到清玄官正走着走着突然咳嗽起来,然后一口黑血吐在地上的场面,不过也正是因为身体似乎很差的缘故,清玄也是唯一一个常年待在钦天监基本不出门的官正。

但是问题是,庄赦跟清玄一点都不熟。

清本是他的顶头上司,清元在清本病了后代替清本成为了钦天监主事的人,清正这人很亲民,甚至和钦天监的小吏们都打成一片,清安则是时常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剧场中。只有清玄,似乎和谁关系都不近。

现在,似乎要马这件事,也只能找清玄官正了。

他走到清玄的门前,还没进门,就闻到屋中一股淡淡的烧灼味道,这股烧灼味儿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草药香味,像是空中拂过的蛛丝,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却难以触碰和掌握。

庄赦轻轻敲了敲清玄的门,里面传来一声“哪位。”

庄赦低头应到“灵台郎庄赦,有事烦请清玄官正。”

“什么事?”清玄官正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瘪枯槁,比起其他四位官正,他真的像一位老人,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庄赦听到清玄并没有让他进去,于是驻足原地,开口道“在下明日要前往金安郡陵云山,烦请清玄官正批下快马两匹。”

里面的声音说道“可以,”随后,便是纸张抖动的声音“接着。”

老人的声音带出了一张纸,上面是清玄手写的批条,盖着钦天监的印。庄赦朝着门一躬身“谢过清玄官正。”随后,便直接离开了。

清玄听到屋外的人离开的声音,叹了口气,站起身,迈着步子走到清本的卧室门前,低声道“他要往金安郡去了。”

里面的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低沉的声音“麻烦你了。”

清玄叹了口气,点点头“不麻烦,说到底,这终究是我欠你和师父的人情,只不过,金安郡啊,那个地方是真的不想去。”

“没办法,毕竟你对这个是最熟的,”里面的声音也带着种无奈的情绪“是吧,洪兄。”

听到这个称呼,清玄官正全身上下忽地一振,呼吸也沉重起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过去。

“清本,你还是,不要这么叫了吧。”

“我懂,但是当年留的疤,现在还没好么?”

“这疤,会跟我到坟里的。”

第七章 大师惟垣(上)

“显禛二年殿试,一甲状元,孟新,天论甲上,地论甲中,人论甲中。一甲榜眼,庄远,天论乙上,地论甲上,人论甲上。探花。。。”

又到了一年殿试结束的时候,唱榜人念着榜上的名字,周围凑热闹的人也都纷纷凑了过来,其中不乏有来京参加殿试的举子。不过考进士这件事,若是一甲中的九名的话,早就被叫去准备面圣了,而二甲和三甲的举子,都只能在张贴在各处的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们过段时间会被接进翰林院,学习三年之后,才能正式为官。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唱榜当天的下午,一甲的九人要从城南门进入,朝北一路进入禁宫受皇帝接见。

“都说这状元爷是文曲星降世,咱还真像看看这文曲星长什么样。”

“莫说状元爷,就算是二甲、三甲的老爷,那文采咱也比不得,估计一个个都器宇轩昂,与众不同哩。”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不过啊,听说这次的状元爷是孟太监的养子。”

“啊?孟太监?就是‘骟猪配种——无鸡之谈’的那位?”

“对呗,就是他,他不是没懒子么,结果不知为啥比常人都内个,李梅臣李大人家的那位小姐,和他养子订婚之后,这孟太监扒灰成性,每天都要跟人家小姑娘一起睡。”

“那可太恶心了,也真是可惜了李大人家的姑娘,你这么一说,我觉着啊,这孟新的状元,搞不好,是买的!”

“嘘,噤声,这孟新不管怎么说,也是状元,往大了说,那是将来三公三孤的主儿,往小了说,怎么着不也得是个七品县令?你这话让人听去,将来这孟状元成了孟老爷,你狗命还要不要了?”

市井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过了午时,千余位禁军排在街上,一甲的九位,就要从南门进门了。

打头的自然是状元孟新,孟新骑一匹白马,身穿红底金绣的袍子,胸前别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而后,是榜眼探花,两人也都骑白马,只不过身上穿着的是红底银绣的袍子,榜眼胸前别着的,是一串白色的兰花,而探花的胸前,则是用布做得梅花——毕竟这个季节没有梅花开放。

而后,跟着的一甲另外七人,身穿大红色袍子,没有金银刺绣,胸前挂着的则是一个竹片。这几位中的榜首,也便被称为竹节状元。

他们穿过城市,看着道路两侧热闹的围观的群众们,孟新回头打趣庄远道“庄兄,名为庄远,可是这状元之名,孟某可是收入囊中了。”

庄远听了这话,也不生气,笑道“科举取士,不看名字,只看真才实学,孟兄三论皆甲,是您文笔过人,功夫扎实,庄某略逊一筹,心中只有佩服便是。”

孟新听了这话,笑起来“庄兄不必妄自菲薄,您地论人论都是甲上,这才是利国利民的事务,在下无非天论一项胜过庄兄一些,若真是将你我文章陈于朝堂之上,任百官品评,您是两胜,我,是一胜。”

看到禁宫城门就在面前,庄远也不再开口,只是笑着朝孟新点点头,随后他们九人将马停在门前,翻身下马,孟新领头,剩下八人列成两队,朝禁宫之中走去。

他们含胸低头,脚下亦步亦趋,等行到玉阶之前时,都停了下来,他们听到上面的太监向皇帝高声念着他们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殿上传来了太监高亢的喊声。

“一甲九人!登殿面圣!”

孟新带头答了一声“是,”随后带着另外八人顺着玉阶一路向上走去。他们登上大殿,纷纷跪在地上,向前方,也就是皇帝的方向叩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总共九位中了一甲的进士,跪伏在大殿之中,他们看不到皇帝,但是却能够感受到前方传来的那股压迫感。过了一会儿,才算听到前面传来的低沉的声音“平身。”

几人纷纷站起身,不过他们仍然低着头,直视圣上是只有某些大员才能做的事情,他们此刻不过是一群新科进士而已,在圣上面前低头,是保住脑袋的礼节。

面前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周琢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果然,孟新看到一个身穿锦袍的身影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身影说道“孟新,你的天论我看了,环环相扣鞭辟入里,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啊。”

“陛下抬举了。”

“另外几位也都是满腹经纶的人物,我大胤未来可期,”周琢低声说道“这样吧,赐孟新钦天监代监副一职,若无纰漏疏忽,一年后升监副。”

孟新听到这话,急忙跪伏地上,一个响头“谢主隆恩!”

周琢又回到龙椅上,看着下面的这些人,盯着庄远看了一会儿“榜眼庄远是吧。”

庄远一躬身“陛下。”

“你地论人论都获甲上,不过天论成绩差强人意,对了,前段时间盟县县令章秉玟失陷县城,后来又讨平贼乱,算是功过相抵,送回东海郡乌城县做县令了。但是盟县经了大乱,总是要人心浮动的嘛,用你才学去安抚士绅,保境安民吧。”

“谢陛下恩典!”庄远也跪在地上。盟县在西江郡,而西江郡则是在泓州边上,按理说这地方士绅云集盘根错节。但是他听说前段时间孙兵部剿灭了一大群“从贼士绅”,现在,估计许多事情的阻力比以往要小上不止一倍。

按理来说,一甲进士们最初的几年任期都是为了历练,说是历练,实际上也就是到地方混日子,一群新科进士在各个县里又要应付士绅又要应付胥吏,很多人都直接选择了混几年日子然后等右迁。

但是他不太一样,他想要做点什么,而真的能做点什么的,只有盟县这样的地方。

很快,九位新科进士的去处都已经敲定了,这其中位置最高的毫无疑问是孟新,原本新科进士多数都是去做个七品县令,而他直接被放在了正六品钦天监监副的位置上,而且还是陛下万分看好的钦天监。

今年除此以外还有些别的不同,皇帝并没有将这几位新科进士请入御花园用酒席,而是直接离开了,而他们几个在皇帝离开后,也都纷纷离开了禁宫。

孟新此刻心中已经燃起了一团火,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力量了,他有力量守护他想守护的人了。他回到孟府中,第一次,来到了李晴的房间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哪位?”

孟新听到这多少有些沙哑的声音,不禁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仅仅是呆立在那里。他现在被放到了钦天监做监副,仍是一个京官,但是这真的能让李晴远离孟伦的阴影么?

恐怕,不能。

他想到这里,又咬住了下唇。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出现在孟新面前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李晴。

眼角仍挂着泪痕的李晴和孟新对视着,她看到孟新的一瞬,满脸错愕夹杂着愁云惨雾,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两个沉默的人,就在这里对视着,仿佛一对蹲在枝头的夜枭一般。

过了半晌,孟新才算开口“我,中了。”

“恭喜。”

这样一小段简短的对话,仿佛耗尽了两人全身的力气般。孟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道“过段时间,可能就要办红事了。”

“是啊。”

李晴的回答,还是那么的简短,话语中,带着一种始终弥漫着的悲伤气氛。这种悲伤就像一件轻纱一般,披在李晴身上,缭绕在四周的空气之中。

“我。。。应该能帮到你一些吧。。。”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乡野间买座田庄你可以。。。”

“我逃不掉的,”李晴只是简单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是厂公,大内侍,我能往哪逃?你能往哪逃?”

这句话让孟新呆愣在原地,久久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最终,他的话语变成了一句简单的请求。

“我能,抱你么?”

李晴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已经被“抱”过许多次了,她已经麻木了,站在原地的她开口道“您随意吧。”

孟新轻轻地抱住了她,仅仅是简单地抱住了纤细的她。李晴感受到了,这拥抱并不像她所经历的任何一次那样满是淫猥欲望的集合,反而带着些许温暖,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僵直着呆立在那里。

他抱着李晴,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他只能用他想象中唯一能够带给这个女孩些许温暖的行为来让她的心不再那么寒冷。不知何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湿了。女孩无声地哭着。

他想要拯救这个姑娘,把她从现在的,折磨着她的地狱中拉出来。他心中暗自发了誓,这是他曾被孟伦用以满足那扭曲腐坏欲望的赎罪。

第七章 大师惟垣(下)

庄赦一行人早上出发,黄昏时分,赶着关城门之前,便来到了金安郡。

他们三人进入城中,随便寻了家看着不错的客栈,要上两间房,便住下。三人一整天舟车劳顿,都早早地睡下了。

而到了夜晚,似乎有一个什么声音,不停地低声唤着庄赦的名字,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拖了起来。他站起身,换上身便服,来到客栈的大堂,看到一个伙计正坐在柜台边的小凳上睡觉,而旁边挂着表示时刻的牌子也已经被换成了“亥正”,马上就到子时了。

庄赦想要出门溜达溜达,金安郡周围百里太平,匪患不生,自然也没有宵禁,他正待出门,却见一人推开客栈门,挑着灯笼走进来,一看,是客栈的一位伙计。

“哟,庄大人,还没睡啊。”

“没有,睡一半醒了,准备出去逛逛,”庄赦笑道“您这是?”

“哦,逛逛出去办了点私事,不过庄大人,您真要这个时候出去?”

庄赦看他的神态,似乎这个时间出去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情一样,便开口问道“怎么了么?”

“庄大人,您也知道,金安郡是前朝都城,有传闻说,高祖攻金安之后有十万愚民自发殉城,”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庄赦身前“子时这段时间,您在路上要是见到什么店铺之类的地方,千万别进去,那都是鬼开的店。您就算进去,也别买东西,他们要卖给你什么都别买,要不然神仙难救。”

“这些都是金安郡人见过的事情么?”

那伙计听了,皱起眉想了想“不知道,我是没见过,不过听说我爷爷的二叔进过鬼店,那鬼要卖给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他用二十年阳寿换,第二年去西域做毛皮生意,挣了大钱,回来之后某天突然害病死了。死那年才三十出头。”

看着伙计害怕的神情,庄赦微微点点头“行,庄某会牢记小哥的嘱咐的。”说罢,庄赦挑着个灯笼便离开了。

夜晚的街道很是宁静,庄赦把自己的官身腰牌挂在灯笼边上,这样打更人和有些巡街的兵丁衙役看到腰牌,便知道这是朝廷官员,不会把他拦下来搜身盘问之类的。

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初秋的空气让他全身舒畅,褪去了那股子盛夏的燥热气息。而夜晚的金安郡城,则很是安静,说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九,已经过了八月十五,秋收在即,估计很多在城中做工的周围村子的村民,也都开始回家准备秋收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家店铺仍亮着灯,没有挂上打烊的牌子。仔细一看,门上摆着“九问书屋”的牌匾。

庄赦心中有些好奇,他没想到这个时间居然会有书屋开着,尤其是今年的科举刚刚结束,许多书屋应该都休息了才对。

他推门而入,想要看看这九问书屋到底有什么名堂,一进门便看到一个裱起来的卷轴,上面写了九个问题。粗略看下来,似乎都是些先贤哲人讨论过的问题,被从经史子集中整理出来裱在这里。

庄赦早就考过了科举,自然不必在意经史子集那些东西,他一进来,便奔着野史村言志怪小说这类东西的书架去了。他想了解了解有关陵云山的内容,而这个书屋,不一定收拢着什么本地的密料史话。

翻了一会儿,果然,他翻到一本《舜州精怪志》在志怪小说中一枝独秀,说它一枝独秀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名字或是别的什么,它只是单纯的很厚而已。超过人中指长的厚度,加上这个名字,让庄赦感觉这本书里可能就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急忙把书拿了下来,果然,翻了一页他就觉得不对,书序一页第一行的书名,被墨涂抹掉了,舜州精怪志只有五个字的长度,而被涂抹掉的部分,则有七八个字那么长。加之书的内容字体是几朝之前的楷书,纸也暗黄老旧,而封面却崭新干净,这些疑点,让他马上就确定了,这本身根本不叫舜州精怪志。

庄赦翻了两页,这本书的结构很简单,先列出一个精怪的名字,然后写它的外貌,之后再写有关这个怪物的故事数则,最后还有一张舜州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有关这个精怪的故事的地点。

每一个怪物都写得无比详细,而且文字间颇有官府的风格,这书的作者必然考取过功名,可能只是止步举人,但是这人绝对对官府的文牍很是熟悉。

他很快,便翻到了三千青鸟的那一页。三千青鸟的鸟多种多样,不过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多数都羽毛发青,也便得名三千青鸟。关于它们的故事不一而足,多数都是三千青鸟降神谕之类,而这样的故事,则都是围绕着陵云山还有舜州境内的其他山岳展开。

而在胤朝中期,这样的故事在陵云山周围出现了疯涨,许多人在陵云山周围号称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各种鸟类,而且多数都羽翼发青,不过这次,很少有人提及这些青鸟究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引起了庄赦的注意。

如果很多人见到所谓的“青鸟报信”,可能是编造的吉兆,比如史书上许多王侯出世之前都会讲他们生出来之前有什么什么吉兆,但是实际上,吉兆这东西多数都是编的。若问庄赦为什么知道,原因很简单,编实录的国史馆老人家们,经常会跑到钦天监请教诸如“某某皇子出世,后来有大作为,我们得给他出生的时候编个吉兆,您看这作为比较适合哪种吉兆”之类的问题。

而仅仅见到青鸟,而没有任何所谓的吉兆,这说明,可能是见到青鸟的人见到的第一时间就说了出来,也没有时间去编造所谓的吉兆。

他又仔细地翻了一遍故事,果然,如他所猜的那样,之前见到青鸟的人,多是乡绅士子,可能某年某月中了举甚至做了进士,但是在那个断崖式上升之后,见到青鸟的人,有很多甚至是姓名不详的进山砍柴的樵夫或是打猎的猎户。

这让庄赦愈发警醒起来,三千青鸟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想要把这本书带回客栈里,好好研究研究,于是拿着书,便来到了柜台“掌柜的,咱这借书什么规矩?”

柜台边坐着一个伏案书写的人,听到庄赦的话,抬起头看着他,庄赦才发现,那是一个小童,应该是个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做了成人的穿着打扮。那孩子看着他,一双水洗般的蓝绿色眸子盯着庄赦,声音空洞而清灵:

“大人,这店里的书,都非阳世可得,您借的话,可就与阴间结缘了。”

第八章 浮游蓬莱(上)

庄赦看着面前的小孩,突然想起了,那个伙计之前给他的忠告:

他们卖什么都不要买。

他看着面前的孩子,但是手中这本《舜州精怪志》实在太诱人了,如果他真的查明了这本书的名字,再找一找其他的与这本书类似的书籍,那可能不光是舜州,其他地方的精怪他也能了解一二,最重要的是,可能通过这本书,找到其他龙子的踪迹。

“不过庄大人,您本就不是尘世间的人,您如果要租的话,倒是可以给您打个对折。”孩子放下手中的笔,拿起算盘。庄赦身体微微前倾,看了眼她正在写的东西,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些什么,但是看不太清。

孩子打了打手中的算盘,上下打量了一下庄赦,皱起眉,又算了起来。

庄赦对这个孩子愈发好奇,他心中想既然买了东西才会出事情,那他只要不开口说买,自然也就无事。不过这个孩子,他仔细一看,竟然和前几日梦中那个竖食指的小孩有五分相似,便随口问道“小友,我打听打听,陵云山这几年是什么情况,你了解么?”

孩子一边打着算盘一边答道“陵云山我的确了解,不过今年是哪年?哪位皇帝当国?”

“今年是显禛二年。”

“显禛二年?现在不是承旭年间了么?”女孩问着,不过表情上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似乎早就知道外界白驹过隙一般。

庄赦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仔细回忆一下的话,志怪小说和史话演义摆在一起,那些史话演义里很多的标题都是《康赫年东山二十三匪记》《承旭初年伏魔传奇》之类的标题,而现在,话本应该多数都是靖元年间的故事。

也就是说,这里,是一间承旭年间的书店?

老钦天监大火也是在承旭年间,他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就算这店真是家鬼店,那和老钦天监大火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想了想,开口道“现在当国的显禛皇帝,是承旭皇帝的皇孙。对了小友,我想问下,这店,是那年开的?”

女孩点点头“店是承旭七年开的。”

承旭七年,也就是老钦天监大火的那一年。

他愈发确定,面前这个女孩和那个着火的大空洞里锯骨头的男孩有些关系。

女孩打了会儿算盘,最终把算盘放到旁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庄赦“庄大人,您身负秘宝,一只脚已经踏离尘世,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予我一滴您的鲜血,便可以做这书一年的租金,您看如何?”

此刻,庄赦已经把清本嘱咐的“不要把血给任何人”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看着手中的书,一滴血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突然,他被理智拉住了,理智当然不是阻止他拿血换书,而是阻止他现在马上就换书。他想要从这个小姑娘这里搞到更多的信息,这样才能让他们进入陵云山之后,能够尽可能顺利地进行调查。

“姑娘,反正我已经决定租了,那我们就先聊点别的吧,”庄赦拉了一个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我问你,你知道承旭七年,陵云山出了什么事情么?”

女孩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庄大人,您可别想从我嘴里套话,我的嘴可是很紧的哦,无论哪里的嘴都是。”

庄赦听了这话,一阵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还开黄腔的?”

女孩显然感到有些奇怪,她将两边的袖子撩起来,露出了她白皙纤细的两条胳膊,庄赦看到的一瞬间,背后汗毛耸立,那两条胳膊上,各长着三张不同样子的脸,这些脸无一例外都属于一些面容姣好的女性。而女孩脸上的嘴没长开,而胳膊上的六张嘴则一同说道“你看,我说的是我的这些嘴。”

庄赦愣住了,他虽然在谢丫村看到了足够可怖的东西,但是面前的场景,还是让他觉得这并非此世可能出现的场景,她胳膊上凸起的那六张脸眼神木然表情呆滞,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勾去了魂魄一般,唯一一个看上去似乎还保有些神智的,正在尝试着用唇语向庄赦求救。

但是她的求救,显然完全是徒劳,而且还被女孩所发现了。

女孩看着胳膊上的这张脸,微微蹙眉“是你们说愿意为我所用保全性命的,怎么又开始向别人求救了?”说着,她将手指直接插进那张脸的嘴里,随后用力地朝外拉着,那张脸也发出了尖锐而痛苦的悲鸣,但是最后,她还是被女孩从胳膊上拉了出来,脸后面是头骨,而头骨后面的肋骨部分则接着一根扭动着的肉虫。

这个带着人脸的头骨差不多是常人的七分之一大小,而女孩直接把这个还在悲鸣的不知到底是人还是虫的动物丢到一边的一个小火盆中,火盆里发出了极为骇人的惨叫声,那人头加上后面连着的肉虫登时变成一片飞灰。

女孩叹了口气,转身走回柜台前,坐下来的时候似乎是刮到了什么,旁边一本书就这样落在地上,庄赦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

《龙嗣仙书》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种名字的书,就算这书店真的是专门收藏带有大神通书籍的地方,他能够得到《舜州精怪志》就已经很满足了,虽然别的书的名字都让他万分渴望,但是人毕竟不能求全责备。

“那血,我怎么给你?”

女孩笑起来“您就像前几天参加秋大祭的时候一样,咬开手指,我舔一口就好。”

庄赦感觉到一阵恶寒,仿佛这个女孩一直盯着他一般,不过已经说了要租她的书,自然也就要付出代价。

他咬开手指,将冒出些许血滴的食指伸了出来,而那个女孩,则凑近了,轻轻地,像小猫一样舔了一下。

这舔一下倒没什么,庄赦却在女孩身上,嗅到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不祥气味——那股灼烧般的气息。

没等他再深入探求,他便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已经坐到了床上,身边是刚刚客栈里自己的房间。

他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早,早上和云陟明还有姜小幺三人来到客栈大堂,吃着早饭的功夫准备研究一下去陵云山上的事情。

“陵云山上是老钦天监,一般应该是有上山的路直接通到老钦天监门口的,”庄赦说道“我们去老钦天监里面,找找线索。”

云陟明听了,表情略微有些疑惑,她开口道“庄赦,我很奇怪一件事,你怎么这么确定老钦天监会有龙子的线索?你是怎么推导出来的?”

庄赦看她既然问了,便直接将三千青鸟和他梦中着火的大空洞以及史书中整理出的许多文献资料都告诉了她和姜小幺两人,不过他并没有告诉两人《舜州精怪志》的事情。云陟明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大胤高祖可能跟三千青鸟有些关系,而这个陵云山老钦天监,可能是前朝用来研究这些东西的地方?”

“是的,而且钦天监的衰落,先是承旭七年的老钦天监大火,然后是靖元九年的巫蛊案,”他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巫蛊案只是把钦天监准备复兴的那些事情彻底掐死,而真正导致钦天监龙子研究跌入谷底的,是承旭七年的大火。钦天监在承旭十年才正式搬入西山郡皇城,而新钦天监里,我从来没找到过任何和承旭大火直接关联的文牍,我怀疑,这些文牍还在老钦天监里。”

云陟明听了,点点头“那,咱们直接上山?老钦天监这个地方,没人把守么?”

第八章 浮游蓬莱(下)

他们骑马来到了陵云山山脚,巨大的牌楼下,就是破败的登山石径。他们正要上山,却被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拦了下来。

“三位,请问有何要事,造访老钦天监么?”

庄赦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腰牌“我是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奉命前来查案。”

老人皱起眉头“大人,您奉的,是哪位的命?可有文书?”

庄赦一愣,他根本没想到这老人会管他要文书,他急忙说道“老人家,您看。。。我也是帮钦天监查案,您通融一下。。。”

“大人,这事情真的不好通融,几位官正安排咱在这守着,以免有人想要进去盗取文牍,虽然您是朝廷命官,没这方面的担忧,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老人说着,这时旁边一个衙役样子的年轻人跑了过来“七叔,有人托我送信过来给您。”

老人皱起眉,拿过那个年轻人送来的信,看了几秒,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随后朝庄赦微微一躬身“庄大人,您请上山吧。”

庄赦愣了一下,开口问道“怎么了?”

“官正的信件到了,说是可以让您带人上山。”

庄赦微微一点头表示谢意,随后带着两人顺着石径便朝山上爬去。他大概明白,估计是京师的清本官正才想起来这个地方不让一般人轻易上去,所以才会写信给这个老人。

陵云山山势陡峭,即使有石径上的台阶,他们几人也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算来到老钦天监正门,他们喘着粗气迈过钦天监的门槛,顿时全身上下一冷,仿佛从初秋提前迈进了深冬一般。

姜小幺裹紧了衣服,而云陟明则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包丢给姜小幺和庄赦“挂在身上,这里死过很多人,鬼气太重。”

庄赦把那个小包拿到手中,嗅了嗅,似乎是许多药草被包在一起,他把这个小包挂在腰带上,没多久,周围的空气中便都泛起一股子药草的味道。而那股子阴寒的冷气,则似乎是被隔绝在草药所形成的帷幕之外。

姜小幺满脸厌恶地将那个草药袋子挂在身上,她显然不太喜欢这个草药的味道,将袋子挂在身上之后,她连连咧嘴表示自己的不满,不过她到底还是把袋子挂在了身上。

庄赦四处看了看,老钦天监中最重要的就是这里的文牍,他看了下大门两侧的大殿,都是给香客准备的供奉天罡地煞六丁六甲值日功曹之类神仙的大殿,他们来找的显然不是这个。

顺着长阶梯往上走了一段之后,他们很快便找到了老钦天监的藏经阁。说是藏经阁,实际上就是一个堆满了文牍的地方。之前钦天监搬离的时候把这里关键的文书都搬走了,而剩下许多没什么用的文书就散乱地丢在地上,而这里的文书据说好像还经历了一次巫蛊案的时候焚毁巫教邪书的事件,剩下的,都是一些记录事件的文书。

虽然焚毁书籍让庄赦觉得有些可惜,但是这也的确给庄赦行了一个大方便。

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几乎是藏在最里面的承旭大火文牍。

藏经阁四面砖墙,一面已经被凿开,显然后面还有一层夹层,而夹层里面的书似乎都被扒了出来,似乎是当年巫蛊案的时候清查时砸开的,而有一批文牍封面写着“承旭七年”,角落里用朱砂标着一个“甲”字,都散落在破洞边上。

庄赦把所有承旭七年的文书都拢了起来,让云陟明一起来筛查其中的内容,果然,标了甲字的,无一例外都是和承旭大火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而那些没标甲字的,则写着些不太重要的信息,诸如采买药材之类的事情。

姜小幺显然没法看书,她就算有那么一只独眼也不识字,坐在一边不停地抽着鼻子,想要从空气中嗅出些什么来,而庄赦则从这些语焉不详的文牍中,很快也大致了解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承旭七年三月,也就是二十九年前,老钦天监“内部”下层丙辰捌间,突发火情,火势迅速蔓延至丙辰柒和丙辰玖两间文牍室中。就在大量的人员前往壬子处灭火时,丁酉、戊子、乙亥、丙寅四层突然出现火情,将人员彼此隔绝开来。

时任钦天监监正,洪玄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动用钦天监亲卫,将所有试图逃窜出来的修士道人斩杀,随即关闭三处通往“内部”的大门,并安排转移地上藏经阁中的文牍到安全的地方。大火持续三日,并未蔓延到陵云山的林木上。

大火熄灭之后,洪玄带钦天监亲卫前往“内部”调查起火原因,并处理因火灾和烟尘被熏毙的尸体,处理方式是将尸体丢入天井。天井石底后来不堪重负,毁坏破损,尸体悉数落入地下的地火暗河。

而就当庄赦想要找到起火原因的文牍时,突然发现书少了一本,他读完伍之后,陆居然没有了。找了半天,还没找到,只能拿起柒继续读起来。

柒的内容是他们所进行的事后处理,从这个内容上可以推断出,在这本之前的陆号书中,应该写的是洪玄在地下进行的整个调查过程。

事后处理,也就是在调查之后做出的决定。这次事件的事后处理主要分成了三个部分。

一是对“内部”的处理,封闭内部,并将大部分有重要作用的文牍搬运出来,将无作用但重要的文牍封存在内部,将不重要且无作用的文牍全部丢入地火暗河销毁。

二是对于少部分逃出钦天监的人的处理。洪玄派出了数量巨大的钦天监亲卫,将那些逃走的人员捉拿回来,并进行调查。这些人被调查了一番之后,结果也多数都是被直接处死。

而第三部分,则是未来的计划,洪玄似乎并没有彻底放弃地下的这些事情,似乎是准备重启癸卯、壬戌几个项目的计划。但是书中并没有说明,这些准备重启的项目计划到底是什么。到承旭八年,洪玄告病离开钦天监,重启项目宣告破产,这件事也就算是真正结束了。

这些有关承旭大火的文牍,并没有明确地说明承旭大火的原因是什么,显然是有人刻意隐去了原因。而如果不出庄赦所料的话,那些所谓项目的文书案牍估计也都被藏在地下,也就是钦天监“内部”。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老钦天监的“内部”,这样才能弄清这里研究的许多东西的本质,还有这里可能隐藏着的龙子的真相。

他将书摆在原地,准备找找通往下面的路,便直接凑到姜小幺身边“小幺,你能闻到哪里的炭灰味儿最重么?”

姜小幺皱起眉头“这山上炭灰味儿哪都重,你想问什么?”

“陵云山的山体被掏空,里面着过火,我想了解下,怎么能进去。”

“去高处咯,”坐在门口的姜小幺指着山顶的大殿“烟往上飘就只能从那出来。”

“好,那走吧,我们去看看。”

庄赦带着两人来到了山顶的大殿,这座大殿和多数道观的大殿不同,供奉的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传说中的古龙,泰丕,一个镀金的巨大龙形雕塑。几人在大殿里四处照了照,很快就发现了龙尾巴附近被熏黑的地方。

他们来到龙尾的位置,发现那里有一个井盖一样的东西周围满是焦黑的痕迹,想必这里,就是老钦天监“内部”的入口之一了。

“走,我们进去看看。”

第九章 顺德修度(上)

庄赦打开了那个像是井盖一样的东西,发现下面居然是固定在石壁上的铁梯子,梯子上面已经被熏成黑色,而梯子的底部,他能够看到些许光芒,似乎是有什么光源在下面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左右的云陟明和姜小幺,开口道“这样,小幺不方便爬梯子,云姑娘先下去,我背着小幺再往下去,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云姑娘还能接一下。”

“好。”云陟明爽快地答应了,随后直接下到那个井中,慢慢地向下爬着。梯子不长,她很快便下到了井底,随后仰头看着庄赦和姜小幺,高声喊道“你俩可以下来了!”

庄赦背上姜小幺,姜小幺双腿盘在他的腰上,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庄赦双手双脚下梯子就像是背了个小包一样。姜小幺本来也不重,也就七十多斤的样子,背着她顺着梯子爬下去,并没有多大的困难。

下到梯子底部之后,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小差不多五丈见方的房间,房间里摆着几块不知为何自己就在发亮的石头,借着石头的微光,庄赦能够看到角落里堆了不少文书案牍,而一个烂得只剩骨架的身穿官服的人,则倒在那堆文牍边上。

他走到那人身边,他官服领子处巨量的黑色血迹证明了他生前被人割喉而死,单从官服上看不出他的身份,于是他在那个人的衣服里简单地摸了摸,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官身腰牌和一个小簿子。

庄赦读起那个小簿子,这东西似乎是这人的日记,日记很详细地说明了巫蛊案期间皇帝特派的厂卫在老钦天监做了些什么,他来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他是钦天监的一名监侯,在巫蛊案案发之后,奉中官正清玄之命前来转移“内部”表层的一些文书,以避免这些文书被厂卫得到,影响钦天监。而当他到了这里的时候,一个隶属于几位官正的西陵卫告诉他在这里稍等,皇帝的厂卫正在搜查钦天监,于是他便先是派其他的力工去把那些文书转移到这个房间里,等到皇帝的人离开,就可以把文书带走。

有一个西陵卫随着那些力工一起下去了,过了很久他们都没回来。——这是他本子上的最后一句话。

结果不难猜想,西陵卫将所有的力工杀死在钦天监“内部”,然后又把这位监正杀死,让数量巨大的文牍永远沉睡在这个暗室中。

这个小本上记的东西,尤其令庄赦在意的,有两点,一点是他没想到清玄官正靖元九年就已经在钦天监做官正了,满打满算清元官正至少已经做了十六年官正了。而另一点则是,他在“中官正”的中字上面,有一处涂抹,炭笔不比墨笔,写字时用力大,则笔画深,涂抹时用力小,则颜色浅,隐约间还是能够看到,那灰色的一片云雾下面,隐藏着一个氵。

他想写一个人名,一个性命第一个字是氵的人,而写了这个偏旁,他才改成“中官正”。那么这个氵,有很多种可能性,要么是中官正本人,也就是清玄清字的氵,要么就是除了中官正以外的某个人,某个比中官正官更大的某人。

前者不太现实,没人会神经病到把写了一个偏旁的清玄官正特意改成中官正清玄,而后者则更不可能,这本日记本身是私人性质的簿子,没必要隐匿其他人的名姓,毕竟没人会看。

他想了想,决定先放下这个问题,往前翻了两页,才发现,这个人不得了。

这人虽然一直都是一个监侯,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九品芝麻官,但是他是承旭六年进入钦天监做的监侯,也就是说,他见证了承旭大火,钦天监搬出陵云山,巫蛊案这三件大事。他这个簿子是靖元六年开始用,用到了靖元九年,如果说这个人有很好的记日记的习惯,那他之前的簿子必然也都在他的住所。

庄赦记住了这个册子主人的名字,他叫武烨,他准备随时找一找这个人的家属和行踪。随后把这个小簿子揣进怀里,又跑到那角落里的一对文书边上读起来,那几块发光的石头的光芒很弱,仅仅够他隐约间看清书上的字。这些书的内容实际上并不重要,但是问题是,这些书籍无一例外在内容上都涉及到了一些怪力乱神的内容,如果真的被皇帝的鹰犬看见,必然会被拿来问罪。

他翻了两本,便再没有半点兴趣。最终还是准备在整个房间中找一找怎么再往下去。

庄赦找了一圈,最终发现其中一面墙上有着一面刚好能够让两个人通过的铁栅栏门,那个铁栅栏门被用铁链锁住了,但是却早就已经被锈蚀得不成样子,庄赦在上面踹了两脚,就把整个铁门踹了下来。

他探头朝里面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一片漆黑,刚准备回头拿东西,云陟明就仿佛读懂了他想要做什么一样,把一个灯笼递到了他的手里。

庄赦朝她微微点头致谢,打着灯笼走了进去,发现向前没走两步,就看到了一个四周有着铁制护栏的圆形平台,天花板上固定着一个滑轮,三根铁链拧成一股,穿过那个巨大的滑轮,又分成三根铁链,固定住了那铁饼一样的平台的边缘。就像一个打水用的桶一般。

云陟明拉着姜小幺一起跟在庄赦身后走了进来,三人绕着这个在窄小房间出现的井,看了一圈。

云陟明突然开口道“这东西,结构很简单,”说着,走到那个通过滑轮组的三根铁链拧在一起的方向,抓着铁链,把铁链稍微往上放了放,只见那平台向下移动了少许。然后又一拉,那个平台又升回了之前的位置“我们只要让一个人站在平台上,一个人站在这里,把平台上的人放下去,然后再升上来,再放一个人下去。”

“那,最后留在上面的人怎么办?”

“下面应该也有类似的结构,到时候再处理咯。”

庄赦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却又提不出更好的意见,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第一个上平台的,自然就是云陟明,她显然明白这东西怎么运作的,到了下面,她弄明白这东西怎么运作之后,也能把另外两人送下去。

云陟明上了平台,开口道“这样,庄兄,下面不知道有多深,情况不对咱们就摇这个铁链。”

“好。”

云陟明被庄赦慢慢地放下了井,往下行了差不多一丈左右,发现这个人力升降梯向下至少还有五六丈的样子,升降梯很快就到了底部,远处就是那空中的钢铁通路和巨大空洞。她走下平台,发现这平台加上铁链形成了一个环形,而她在下面自然也可以控制平台的升降。

她高声喊道“我们把平台拉上去!让小幺下来!”

上面的庄赦似乎也能听到她的声音,回了一声“好!”随后两个人一同控制着铁链将平台升了上去。没多久,姜小幺被送了下来,她把平台拉上去之后,庄赦站到平台上时,她手中的链子一沉,随后慢慢地被放到下面来。

三人站到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看着远处的大空洞,庄赦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地方,除了火光和无数的人影以外,这里和梦中的所在都几乎一模一样,远处的橙光所照射的岩壁,空气中弥漫着的烧灼味道,都向庄赦证明着,这里,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四处看了看,挑着灯笼朝前走了两步,发现前面是一处长台阶。三人下了台阶,在钢铁通道上走了一段,庄赦看到岩壁上雕刻出的两个被用红漆重新描了一遍的两个字。

“甲子”。

最初出现火情的是丙辰,而需要重启的,则是癸卯和壬戌两个项目,而这整个设施都和三千青鸟直接相关。他现在实际上想要一个能够尽可能囊括整个老钦天监“内部”项目的名录,这样他能够少走不少弯路,能够直奔龙子的线索。

他回头看了眼身边的云陟明和姜小幺,先凑到姜小幺身边“小幺,这边,有不对劲的味道么?”

姜小幺嗅了嗅“烧灼的味道,炭灰味道,还有。。。一股奇怪的,脑浆味儿。。。”

第九章 顺德修度(下)

“脑浆味儿?”

“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脑浆的味儿啊。。。”姜小幺皱着眉,叹了口气“我做药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猪脑之类的东西,就是那东西的味道。。。”

姜小幺所嗅到的所谓味道,按照之前她在谢丫村山洞的说法的话,除了切实存在的味道以外,就是所谓“神”的味道。真血的味道是鲜美的海鲜味,而这里焚烧草药的刺激鼻腔的味道,应该也是某一位和龙子同一等级的“神”。

那脑浆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脑浆味从来没出现过在他的梦中,而他此刻也闻不到那种所谓的脑浆味道,难道这意味着这里又其他的神明?

这一切的问题都要他到老钦天监内部的下层,才能够得到答案。

他带着姜小幺和云陟明两人在石壁的最上层搜索着,最上层的许多门都是开着的,而里面也都空空如也,只是留着许多散落在地上的书页,那些残破琐碎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于是三人挑着灯笼,顺着钢铁的通道,不断地向下走着。

大概下了两层,过了乙丑和丙寅,他发现周围的山洞上,明显多了很多门。而刚刚一直拉着云陟明的袖子的姜小幺,突然开口叫了庄赦一声。

庄赦回头看着姜小幺,停下了脚步,回到姜小幺身边“怎么了,小幺?”

姜小幺低声说道“无论怎样,都别开门,那门里面有我们解决不了的东西。”

庄赦微微皱眉,找了其中一扇门,凑到那旁边,还没等他在那门边上抽鼻子仔细闻里面的味道,他就嗅到了里面就像是有一万个香炉同时焚烧着熏香一般的草药气味。这股味道在门远处还嗅不到,而仅仅接近门两尺,就会嗅到那种几乎要摧毁人神智的香气。

他点点头,示意姜小幺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后继续朝下走着。到了丙寅的最后一间房,他发现前面丁卯的某间石洞的门敞开着,而透过石洞口,他能够看到里面一排排的书架在放着微光的石块边上沉默地立在那里,而上面摆着的一排排文书案牍,仿佛正在朝庄赦招手。

庄赦急忙忙地感到丁卯的第一间门前,旁边摆着一个壹字。丁卯壹,这间里面可能就有他所想要知道的秘密。

他走了进去,里面烧药草的味道不是很重,他看着旁边的书架,书脊上的标签都是数字,而旁边的石案上,摆着一个夹子。

他打开那个夹子,里面按顺序分别写明了每一本书被装订好的书里面的故事。他看了一遍,里面的多数内容,都是直接关联到所谓三千青鸟的故事。只有一个,与其他的所有故事都不同。

《试析三千青鸟故事细节与舜州神正体》。

他看着这个名字,发现它是所有文件中的最后一部,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本应该是总结了所有故事中的三千青鸟和舜州神的形象,最终得出的结论。

庄赦扑向书架,想要寻找这本书,找了许久,最终在标着捌捌玖的一个装订好的书上,找到了这篇文章。

“钦天监灵台郎武驷作于德元五年。”

德元,他对这个年号没有什么印象。现在是显禛,先帝是靖元,再往前是承旭,康赫,雍宁,阳肃,安御,平永。德元好像,根本不是本朝的年号。

这也就证明了,在前朝,钦天监就已经发现了三千青鸟可能和龙子还有神有直接关联而非一个普通的传说。

他翻进那篇文章中,作者引用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中的三千神鸟的形象还有舜州本地神明的形象,证明了三千神鸟是切实存在的,而且不是其他神话中经常出现的所谓“神的眷属”,而是神本尊。

这一切,都和一个更为血腥的故事有关。

传说,古帝收拢凡人,挑战泰丕,三千万凡人死难于此役之中,而古帝在云端一剑斩下了泰丕的头颅,宣告了人类对神的反叛。

但是泰丕并没有就此放弃这个世界。

他的眼球、阳根、牙齿化作了上三神,追求着它们自己的所欲所求,信仰他们的人类,自然地建立了他们的宗教和国度。

他尸身上的蛆虫,腹中的仙草、兽肉分别凝结在一起,化成了中三神,靠着它们的妖力和智识蛊惑或是强行收拢人类成为他们的信徒。

他的两种伟大的精神,还有他的蛋化成了下三神,维持着九州的稳定。

古帝收拢九州的过程,也便是靠着自己的意志与军团,与这些一切一切怪异的泰丕的造物征战的过程。

而三千神鸟在这个传说中,就是泰丕尸身上的蛆虫。

泰丕尸身上生出的蛆虫被称为人面虫,他们会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中产卵,而它最喜欢的的东西,就是鸟类,因为鸟类能够俯瞰大地,从而对尘世的一切都知晓的无比通透。

这篇文章止于此处,后面的部分都被撕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这剩下的纸页的断茬,不禁哑然失笑。

现在他脑中大概已经能够构成一个三千青鸟的雏形了。

如果说他迄今为止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三千青鸟和所谓仙虫、人面虫,其实是一个东西,鸟类通常喜欢啄食虫子或是浆果之类,之后人面虫虫卵会以某种形式控制这些鸟的身体,最后形成所谓的三千青鸟。

但是信息还不够。

按照刚刚文中传说的说法,泰丕的身体生下的九种怪物如果对应到他所知道的一切的话,那就是所谓的九龙子,而这人面虫,应该就是龙子中的一个。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需要像和螭晵直接接触那样,直接和这位龙子进行接触,然后尝试着获取来自它的哪怕一点恩赐。

这样才能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大胤。

他想了想,站起身,走出石洞,自从领受真血之后,他的身体、精神、魂魄,仿佛都升华了一般,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常态,所以,刚刚那本书并不必像武烨的册子那样贴身带着——毕竟武烨的册子可能还要用来和他的家属相认之类的。

说起来,小册子是武烨写的,刚刚的文章是武驷写的,而前段时间的壹捌零玖贰贰的消息,则是武辰给他们的,武家难道是什么跟龙子关系巨大的大家族么?他不知道,但是这在回京之后,可能是一个很适合调查的点。

他整理好思绪,带着两人便继续朝着下面走去,云陟明在他查这些东西的时候,显然自己似乎也在调查一些什么,他自然不太方便问,不过他始终留意着这个女人的动向。

但是就在他们准备向下层行进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尖叫。

一声,有些远的,从下面传来的,女孩的尖叫。

第十章 矢延王辂(上)

“沈兄弟,周围几座县的情况怎么样?”

沈益整理着手边的文书,答道“登县、庐汜县、罃县和娄叔县的秋粮都已经开始收了,预计九月初粮食就能交到咱们手里,但是益陵和涂安两处还迟迟没有回复。”

林得胜用指节敲着面前的红木案子,皱起眉头“益陵和涂安?涂安我记得老吴亲自去催了,估计这两天就能回来,益陵是怎么回事儿?被人做了两任县令,还不长眼是吧?”

沈益拿过一个簿子,翻了两页,随后道“好像不是县令的问题,上次过去催的伙计的说法是本地乡绅仗着朝中有人,联合在一起不想纳粮。”

“那这样,等秋粮下来了,派百十来个伙计给江南郡内大小头领送粮食酒肉,让他们帮帮咱们忙,跟那些个不愿意纳粮的大老爷们好好谈谈,”林得胜笑起来“咱现在是帮朝廷收粮,他们多大的胆子,敢不缴国税皇粮?”

沈益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而且,现在山寨两面通吃,城里吃耿郡守的,城外吃各路乡绅地主的,耿郡守前段时间跟我说他已经跟朝廷那边说江南正在复耕,很难缴粮的事,朝廷那边估计今年不会催江南郡的粮食。”

“那今年打上来的粮食,就按之前沈兄弟你和郡守说好的,四六分账是吧。”

“是,郡守那边毕竟修运河还是有点压力,给他六成,我们留四成,等运河竣工,那就是五五分账。”

今天,又是山寨上平和的一天。

自从吴大、沈益、林得万三人领了巡田校尉一职之后,便成了吃皇粮的队伍。现在秋收将近,他们作为巡田校尉,自然也要担起责任,帮郡里在周围的县中征粮。而征粮的同时,他们还要保证没有什么通风报信的人跑去京城告耿易明一个黑状。

不过压力倒是不算有多大,他们现在,黑道上靠着以往的存粮笼络江南郡甚至整个泓州境内的匪伙,白道上他们所依附的耿易明和安经是泓州数一数二说得上话的人,就连泓州牧也要对两人毕恭毕敬,就更别说其他郡县的大小官员了。

他们现在的思路很清晰,先挂着官府的牌子,待时而变,如果时局没有多大变化,他们就在江南郡做个土霸王也不错,如果时局突变,他们直接起兵举事,至少也能得到江南一郡之内的支持。

就在这时,两人所在的黑虎堂大门打开,吴大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两个包裹和一个盒子,他一屁股坐到沈益面前,两口把茶碗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妈的,真他妈是磨叽儿子服丧——磨叽死了。”

林得胜看到吴大回来,大喜过望,急忙问道“老吴,情况怎么样?”

吴大拿起旁边的铜水壶,对嘴喝了两口,随后道“妈的,涂安那边七八个乡绅跟我说车轱辘话,待了三四天不肯缴粮,我就直接砍了一个,”说着,吴大指了指一旁的木盒子“封到石灰里了,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可以直接把这个脑袋亮出来。”

林得胜听了,笑起来,而沈益则显然有些担忧,他压低声音道“吴兄,我觉得,这么办还是不妥,不说以后,就算眼前,如果朝廷有人下来要查这件事,那我们也不好办。”

“他来人查,得有那个本事出江南郡啊,”吴大笑起来“他人一死,我就告诉其他乡绅,这家的地我接手,哪位能尽快缴上秋粮,我就把地给他,你们猜怎么着?当时那些个乡绅就一个个地跟我打包票说哪天哪天能缴上秋粮,后来我把地分给了总共三家,都说是九月上旬就能上缴秋粮。”

“可以,可以,”林得胜和沈益纷纷点头,而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

“三位老大,有人求见。”

“谁啊?”

“说是吴老大的故人,叫,陈午。”

吴大皱起眉头,他记得那个人,那个像是神仙一样告诉了他官军的辎重队的行迹,如果不是那次突袭官军辎重队的话,他们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绩,这位陈午,绝对是他们的贵人。

林得胜和沈益转过头看着吴大,表情诧异“老吴,这人是谁?”

吴大苦笑起来“这个,我之前不是跟大家说了辎重队的事情么,就是这位告诉我的。。。”

沈益和林得胜两人听了,眉毛纷纷都拧了起来,他们两个也清楚那次袭击辎重队直接彻底改变了他们这个匪帮的命运,而提供给他们这个情报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改变了他们命运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的确有一见的必要。

吴大急忙朝那个传令的小厮挥手“请进来。”

没过一会儿,那个传令兵便将陈午,那个清秀的男人带了进来,陈午把一个像是刀剑一样的黑包倚在门口,随后走了进来,向三人拱手行礼“三位大人,小生陈午,向各位道一声恭喜了。”

“恭喜什么?”林得胜板着脸说道“恭喜我们抓到了官府的细作么?”

此言一出,陈午便笑起来“哈哈哈,您几位现在都是官府的巡田校尉,就算我是细作,那也是几位的同路人,更何况,我是上山入伙的。”

“入伙?”三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随后吴大说道“陈兄弟,我们虽然很感谢您之前给我们的情报,但是我们仍然无法确定您的身份,山寨上,我们还是只想用我们自己的人。”

陈午听到这话,笑起来“沈兄弟之前是替考的举子,吴老大之前是街上的叫花,您二位若非要说的话,也是形迹可疑,我怎么就不能入伙了?”

沈益冷笑一声“逞口舌之利,我就明确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不会让你上山,因为你很像官府的人。”

陈午笑着点点头“那是当然,不过既然说要上山,我自然也要给几位透个底,好让几位信得过我才对,是不是?”说着,他从怀里甩出来一块木牌丢在地上,旁边三人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块官府发的腰牌。

正待吴大发怒,陈午急忙开口道“我是原钦天监灵台郎武辰,靖元二十二年失踪于海北郡。想必沈兄弟很熟这样的官府牌子,上面的一般会有用作暗号的刻痕,这种刻痕两年一换,上次换是显禛元年,那时我已经‘失踪’了,几位大可以去耿郡守那里查证这块牌子的来历。”

沈益捡起牌子,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又看着陈午,也就是武辰笃定的神情,又坐了回去“那,灵台郎阁下,我要问您了,您好好的灵台郎不做,为什么跑来我们这里入伙?”

武辰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微笑没有半分动摇,双眼扫视着三人,开口道“三位,这也就是我在海北郡‘失踪’的原因,我在海北郡得到了一位大能的点拨,‘星象偏移,旧朝将倾’,我便行遍天下,寻有德有能之人,月余之前,曾看好林得万头领,没想到林得万头领殉难。而几位,则承林得万头领衣钵,想必能一展抱负。。。”

“好听的谁都会说,”林得胜听到这人直接提到林得万,表情登时冷了下来“我哥的事情,谁都知道,你说这个,没有用。这样,你既然给我们秘传过一次官府的信息,那,再来一次吧,你手里还有什么官府的信息,给我们,我们可以考虑让你入伙。”

武辰听到这话,笑着点点头“三位现在已经在江南郡只手遮天,想必江南郡,乃至泓州的消息,各位都没什么兴趣,不过,孙正然要再探泓州这件事,不知各位,清楚与否?”

第十章 矢延王辂(下)

庄赦带着姜小幺和云陟明一路向下跑着。

那个突然从下面传来的声音,意味着下面有人,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而这些人,这些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可能也同样是为了探秘老钦天监而来的,而他们不管是谁,为了什么而来,他们的手中都必然有许多庄赦所没有的情报。

他朝下不断跑着,向下跑了大概三四层,他隐约间看到了下面的钢铁栈道上有几个亮着的光点和人影。

总共有六个人影,其中四个穿着一身黑衣,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正在向下跑的庄赦三人,纷纷停了下来,而庄赦隐约间看到那几人之间似乎闪过一阵金属的光影,似乎是拔了刀出来。

他突然想到,这几人可能早就知道他要来,所以在这里等着截杀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最好放缓脚步,准备好武器。

就在他把轻弩从包里拿了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姜小幺叫了他一声。

“庄大人,下面的人,就是有脑浆味儿的那个人。。。”

庄赦听了,心中一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下面的人很有可能和他一样,与某个神明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有可能也是在收集龙子。而同样是收集龙子的他还有下面的人,无论如何关系可能都说不上融洽。

他想着这些,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叫声。

“庄法明!?”

是清安。

他停住了脚步,隔着大空洞的天井,望着对面的清安一行人。清安此刻已经下令让那几个黑衣人将手中的长刀收了起来,庄赦看着那几个黑衣人收到鞘中的长刀,感觉有些眼熟,似乎和他梦中的那些黑衣人们砍杀逃窜的道人的长刀一模一样。

庄赦这时突然想起清本官正对他说的,朝中许多人都是不可信的,如果清安也在暗中收集龙子的话,很有可能对他们不利,于是对着远处的清安高声喊道“清安官正,您来到这里所为何事啊?”

清安看着旁边崴了脚的周智,苦笑起来,他大概也猜到了为什么庄赦不过来,而是隔着天井向他喊话,于是说道“庄法明!我来这里取些东西!你过来吧,一起行动安全些!”

庄赦听到这话,心中仔细一想,对方有四个人,而且清安官正和其他几位官正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水平的,如果对方想要杀他,他早就没了,于是带着云陟明和姜小幺两人一同来到了清安的身边。

来到清安边上,他们才算看到那四名黑衣西陵卫,其中一人正在帮坐在地上的一个女孩揉着脚踝,那个女孩庄赦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却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

“法明,你来这里,是来寻龙子的?”

庄赦点点头“是的,我翻了些史书,发现这里可能有龙子的线索。”

清安皱起眉头,他并没有怎么参与龙子这方面的调查,于是开口问道“龙子的线索?你是说,老钦天监?”

“是的,”说着,庄赦把之前调查史书的那些部分都告诉了清安,而清安听了,表情也变得多少有些纠结。

“法明啊,你说的龙子是人面虫么?”清安皱起眉头,显然有些质疑庄赦的结论。

庄赦想起刚刚武驷的那篇文章,而那篇文章直接确定了人面虫和泰丕之间的关系,这也就说明了人面虫必定是龙子中的一个,但是看清安的表情,他似乎质疑这个结论的样子,庄赦一躬身,开口问道“官正,您有何高见?”

清安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我也不清楚,钦天监中五位官正,唯一和明确知道是龙子的东西接触过的,只有清本官正。如果它们是龙子的话,那很多事情。。。可能就都说得通了。”

庄赦看着清安的样子,显然也在藏着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官正,您要去哪层?”

清安朝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旁边的牌子“现在是丙戌,我怎么说也要到甲辰。”

庄赦点点头“我刚刚查了些文献,癸卯和壬戌似乎有些东西,我们一起向下走吧,把我们现在手里有的消息内容都整理一下。”

“好。”清安随即答道,随后对旁边的几个人说道“背上小公主,护住她,我们去下层。”

庄赦听了,皱起眉头,小声问道“官正,这位是,小公主?”

“对,小公主周智,”清安开口道“我带过来,本来准备拿完东西就走的,结果出了点变故。”

变故这个词让庄赦感到有些奇怪,如果是清安准备拿些什么,那么变故无非是这东西丢了或者这东西坏了。如果是丢了的话,也就意味着有人挪动他放在这里的东西,而对方既然能够做出这种事,十成是不怀好意的。

想到这些,庄赦不禁有些浑身发冷,他无法想象究竟谁会敢于和钦天监的官正们开这样的玩笑。

他想着这些,而身后的姜小幺则拉着云陟明拖慢了脚步。

云陟明和姜小幺的关系在这几天慢慢地被拉近了许多,庄赦不在家时,云陟明总会莫名其妙地跑过来,虽然姜小幺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但是有人陪的感觉,和孤身一人还是不同的。更何况,在她眼中,云陟明是一个“醒了”的人。

“怎么了小幺?”

“那个女孩,”姜小幺远远地指着被西陵卫背在背上的周智“她身上,有一股脑浆的味道。之前路上闻到的,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云陟明似乎并没有对这句话感到任何一丁点的诧异,只是低声说道“你觉得,她接触过其他的。。。神?”

“是的,我能确定,因为那种味道,很特殊,”姜小幺此刻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着“不是我们这样的眷属,也不是庄大人那样直接蒙眷。。。她是被沾染上了,就像是,庄大人之前会潜水的那个时候的样子一样。。。”

“这么说,禁宫之内,或者说,京城周围,有神?这样的话,你不是应该早就发现了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姜小幺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不过这里的味道。。。”说到这,她浑身一抖“真的。。。太恶心了。”

云陟明大概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那股烧焦的药草的味道,如同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之中不断地舞动着一般。这股仿佛用烟熏烤着他们的肺部的气味,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抓挠着他们的肺。

庄赦和清安官正一直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而他们也在老钦天监中越来越深入,很快,他们过了甲申,也就是已经到了所谓的“中层”。

庄赦对于每一层的研究项目依旧很好奇,但是越往下,被烧了个干净的档案室和紧锁着铁门的房间就越多,甲申一层,几乎所有房间都是焦黑一片,就算庄赦想看点什么也不知道看什么好。

过了辛卯之后,他们停了下来,毕竟大家都是人,不是牲口,这么一直朝下跑下去,谁都吃不消。他们歇息下来之后,分别喝了点水,吃了些干粮,庄赦便急匆匆地又找到一件看上去里面的东西都完好无损的档案室。

辛卯壹,是辛卯这层的第一间房间,他走进去,刚想翻阅书架上的档案,却突然发现视野边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他急忙转头,注视着那个人影的方向,他看到了更为可怖的东西。

一个旁边架着锯子的人脊骨。

第十一章 我孤尔众能我伤(上)

那无终结且令人作呕的锯声突然在他耳边吱吱嘎嘎地响起,周围的景色顿时变了样子。

好亮。

这是他的第一个感受。

庄赦朝周围环视过去,此刻,周身的景色已然不是昏暗的地下,白色、蓝色,无穷的明亮色彩笼罩着他。头顶,是没有半片遮盖的澄蓝天空,而脚下,则是翻滚不停的云海。

他不知自己为何来到了这里,但是这无边的云海让他不禁感到有些恐惧,仿佛自己随时可能会跌落下去一般。

他站起身,脚下有一种虚幻的坚实,仿佛托着他的并不是云层,而是一片坚实的地面一般。他在周围走着,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某一个方向牵引着他,让他朝着那个方向前进着。

庄赦朝着那个方向,在无穷尽的云海中走了许久,终于,不知何时,看到这白色的云海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比突兀,就那样陈列在那里的红木大摇椅。

而就在这时,那锯声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像是架在他的脖颈上锯动他的颈椎一般,这巨大的响声撕扯着他的头颅,仿佛要将天灵盖锯开然后啜饮他的脑浆一般。就在那锯声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让他瘫在地上挣扎之前,一股味道,一股他闻过了无数次的味道,突然笼罩了他的周围。

那股味道,就是那个过于熟悉的焚烧草药的刺激味道,这次不仅仅是灼烧着他的鼻子和喉咙,同时还仿佛像是一万只小鬼同时剥落他的皮肤一般烧灼着他的身体。

双眼火辣辣的,那味道让他的眼睛如同两口清泉一般涌出泪水,他急忙闭上眼,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双眼此刻也仍然如同有数万根小针在流淌一般。

他的理智此刻仿佛被撕裂了,剩下的只有本能,他想活下来,但是此刻,他隐约间感受到自己的耳朵里似乎也流出了些什么,他的鼻子、耳朵、眼睛甚至还有皮肤此刻都什么也无法感知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算想到一个能够拯救他性命的东西。

他艰难地将手指凑到自己的嘴边,他的血液——螭晵真血,曾经在尝祀的时候似乎改变了些什么,而现在,这也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挽救自己于这危局之中的方法。

庄赦顶着皮肤被烧灼的剧痛,咬开了他的手指。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膨胀起来的大海的味道在那一瞬间将他包裹其中,随后不断向外慢慢地扩大,折骨为刀像是一股清泉般洗掉了那股烧灼他全身的味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周围的白云不知为何突然染上墨色,而那个红木大摇椅上,则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一身成人冠服的男孩,手中拎着一本不厚的书,饶有兴味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庄赦,开口道“请问您是哪位?蒙受仙君眷顾,居然没有安享余生,而是来到我这里。。。”

“仙君?你是指螭晵么,”庄赦抹着眼睛中刚刚被刺激出的眼泪,站起身“你,又叫什么?”

“我叫什么,那都是别人所予的名字,人面虫、仙虫、三千青鸟,这都不重要,”那孩子笑起来“不过,我最初设这个局,是为了勾长青真人的徒弟过来,没想到,居然钓上了一条更大的鱼。”

庄赦听了,一愣,对方原来是想让清安官正中刚刚的陷阱——虽然他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陷阱。而如果是清安官正的话,没有真血,可能想要脱身还是有些吃力的,甚至可能死在这里。

“你想谋害五官正?”

“官正?哦,你是指长青的徒弟啊,”那孩子站起身想要走到庄赦面前,但是看着庄赦脚下不断扩张的黑云,还是坐了下来“不过你若说谋害,这话可就说重了,我想和长青的徒弟们好好聊聊双赢的大利好,怎么能算是谋害呢?”

“呵,刚刚那刺激的味道,可不像是双赢,”庄赦心想那孩子似乎害怕他脚下的这片变成黑色的乌云,于是便往前走了几步,如他所料一般,这浓云也向前移动了一点。

“刚刚那就是试探,如果不是长青的徒弟,想必现在会很精彩就对了,”那男孩向庄赦展示着自己的双手,上面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数十条手指粗细的人面虫,其中多数是白色的,而有几条,则全身发青,体型也比白色的大上许多。

庄赦看着那些蠕动的虫子,不由得浑身发冷,如果自己没想到用血解决刚刚的困境,那恐怕已经被这种肉虫爬满全身了。

“庄大人,我知道您之前去哪里了,您从那里得到了真血,这真血原本能让你成就人间的伟业,但是你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是来到了我所盘踞的地方,”孩子笑起来,瘫坐在摇椅上“我给你一个机会,随意问我问题的机会,当然我想不想回答,是我的事情。”

“那你这个机会给的有什么意义么?”庄赦哑然失笑“我问了随便什么问题,你告诉我你不想回答就可以了。”

“不,我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没什么不知道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孩子笑起来,表情无比瘆人“你随便问一个吧,你最想知道的。”

庄赦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心想最保守的还是先问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人面虫,是龙子么?”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龙子是什么,”孩子笑着说道“不过你在前几层看到的那个,是真的,而且,螭晵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指武驷写的那本书么?”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他所说的的确是真的,”孩子点点头“我们的来历,其他的所谓神明的来历,都是确凿无误的。”

庄赦确定了这个孩子的确会认真的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便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那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其他的龙子在哪吗?”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不管人面虫到底是不是龙子,他既然答应了回答一切,也就自然应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孩子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们对尘世土地的划分,我是一点都不熟悉,”说到这,孩子脸上突然面露嗔像,眉毛拧在一起“呵,被发现了,改日再聊吧,庄大人。”

孩子话音刚落,庄赦在一眨眼间便发现自己仿佛离开了那云顶之上的地方,身边站着的是清安官正和云陟明两人,而地上,则满是焦黑的蠕虫尸体。

这场面看得庄赦浑身一阵哆嗦,隐约间似乎已经知道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地上的虫尸,不禁有些后怕,如果这人面虫是毒虫的话,恐怕现在已是有死无生了。

清安回头瞥了一眼庄赦,开口道“刚刚怎么了,说清楚。”

庄赦看着面前的清安,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孩子碰面的事情,告诉他的话可能会导致他“中计”,同时,他也并不是多么信任清安,装作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官正,我,看到了幻象。”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清安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仿佛是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一般“幻象?什么样的幻象?具体说一说。”

“一个,书店,”庄赦想了想,最终决定把昨天在夜路上碰到的鬼店告诉清安“里面,有很多怪书。”

听到这话,清安的显然变得有些焦急,他皱起眉,急忙问道“书名你都记得么?随便说两个?”

《舜州精怪志》就在他身上,自然不能告诉清安,否则如果一个不备,被清安看到舜州精怪志,马上就会怀疑他,那只能把梦境中的另一本书的名字说出来了。

“都是一些志怪小说的名字,不过有一本,我记得挺清楚的,”他开口道“《龙嗣仙书》。”

第十一章 我孤尔众能我伤(下)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清安浑身一抖,他皱起眉,压低声音道“你确定,是在梦里见到了这本书?”

庄赦看着清安的表情,似乎自己触动了什么忌讳之类的东西,但是谎已经说了,就必须一直圆下去,他点点头,继续道“梦里,还有个小女孩,好像是看店的。”

清安听了,上下牙开始打架,发出了骇人的咯哒咯哒声,旁边的云陟明扫视了一圈四周,一手扶起庄赦,随后凑到清安身边开口道“官正,这里不安全,我们有什么事,出去再说吧。”

“好,”清安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云陟明一人一边地护着庄赦,把他带出了石门外,而门外是看起来仿佛已经昏死了的姜小幺还有掩住了口鼻的四名西陵卫和周智。

庄赦皱起眉头“小幺,这是怎么了?”

“这个妹妹在你走进去之后,突然高叫了一声,然后就昏倒了,”周智急忙说道“哎,庄大人您没事吧,我刚刚看您好像在里面晕倒了?要不要来块姜糖?”说着,她把怀里的姜糖摸了出来。

庄赦无力地笑着摆摆手“谢公主关心,臣无事。我们是继续向下,还是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休息半个时辰再走吧。”

“是。”周围的人对于清安的话,显然都没有半点质疑,纷纷拿出水囊和干粮,准备补充一下体力。

就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他们似乎没意识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更上层的阴影处看着他们。

老人一身黄褐色袍子,手中盘着一对不知什么木头雕的核桃,一双阴仄的眼睛盯着下层的几个人,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隐约间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从上面传来的,踏着钢铁甬道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在可以压低自己的气息,收敛每一步的力度,但是他还是被老人发现了。

老人拿起旁边的拐杖,在甬道上一横,那个黑色的身影速度虽快,但是却直接撞到了那竹杖上面,朝后连跳几步,定睛一看,看到那个站在护栏边的老人。

“清。。。清玄官正?”

“你是谁?谁给你的上山的许可?”老人也不准备回话,直接将问题拍给了那个黑衣人,眼睛在他身上一瞥“你是西陵卫?”

那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朝老人一行礼“是,在下西陵卫关越。”

清玄皱起眉头,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关越,关越,名字听着很熟啊,面罩拉下来我看一下。”

关越愣了一下,随后一点头“是,”拉下面罩,露出了他那张被烧得不成人样的脸。

“我就说这个名字我听着很熟,是你啊,”清玄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包药粉,倒进口中,又喝了口水,随后道“你是来杀,云陟明的?”

“是,”关越一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开口道“清玄官正,您,能否助小人一臂之力?此仇不报,关某难平。。。”

“我帮你报仇?别想了,”清玄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要被过去束缚住了。”

“清玄官正,您,不也是被过去束缚着么?”

清玄听到这话,浑身一激灵,满是敌意的双眼看着关越。关越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清玄的怒气,直接开口道“洪监正,您来这地方,故地重游,必然也是被过去困住了吧。”

话音刚落,关越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面前的清玄身上似乎爆出了一股极强的戾气,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消失,落在了地上,而清玄则走到他的面前,双眼俯视着他。

“小子,你要知道,人生在世,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清玄的声音冷得像是三冬的狂风,夹杂着如刀的寒意“你知道我是承旭年间的监正,那想必你也知道我办事什么手段,在小钦天监待了几年,你真以为我洪玄是你一个小辈说欺负就欺负的主是吧。”

关越看着清玄,清玄眼中此刻仿佛闪着一股野兽一般的蓝绿色光芒,他一步步朝着关越逼近着,而关越则艰难地往后不断蹭着,口中连道“官正,关某错了,您饶了关某吧,关某不敢了。”

就在这时,清玄脸色忽地一变,突然咳嗽起来,他一手拄着竹杖,不断地咳着,关越看着清玄这幅样子,也不敢动,因为清玄能够在刚刚一瞬之间就去掉他一条胳膊,现在随时也有可能要他的命。

清玄全力压制着自己的咳嗽声,一股浊流自丹田之下朝上涌动而出,黑血喷在地上,而黑血之中,有一条看上去不大的蠕虫,正在扭动着。

他拾起蠕虫,一双苍老的眼睛看着那虫子人脸一般的头部,开口道“你想干什么?”

虫子并没有回答他,但是清玄的眼睛瞟向一旁的关越,脸上露出了冷笑“说起来,你是要找云陟明复仇是吧,”说着,他蹲到关越身边,一手拎着蠕虫“我可以帮你,不过你不要碰庄赦,那是清本要保的人。我劝你也别威胁到清安,他,你同样惹不起。”

此刻关越的思维无比混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几乎要要他的命的清玄官正此刻蹲在他的面前,一脸慈祥的笑容。

他完全听不进清玄说的任何一句话,失去胳膊的疼痛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他看着清玄将那条虫子放到他的伤口上,那条蛆一样的蠕虫直接钻进了他暴露在外的骨骼之中,而后,清玄拿着他的胳膊,将那整齐的断面接到了他的肩部。

胳膊和肩部缓缓地连接起来,仿佛是被不知何处来的丝线缓缓缝在一起一般,他的耳边,响起了仿佛锯子锯动木头的吱嘎声。一种莫名其妙的暖流,从后颈处流淌进了他的身体,仿佛一切伤痛都被治愈了一般。

清玄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以形容的微笑,随后向后退了两步,朝下望去,开口道“刚刚那东西,未必能帮到你什么,但是至少会让你和云陟明那个怪物正面对抗的时候,有半分还手之力。”

此刻的关越,似乎已经恢复了神智,他看着清玄,双膝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上“谢清玄官正大恩!关某万死难报。”

“没必要,没必要,”清玄笑着说道“你还记得我刚刚跟你嘱咐了什么吧。”

“是,清安官正惹不起,不要碰,庄赦是清本官正要保的人,动手的话,只针对云陟明。”

清玄微微点头“对,对,不过说实话,我不建议你对她动哪怕半点歪脑筋,她想要你的命实在太轻松了。”

“清玄官正,关某有一事要问。”

清玄回头看着关越,皱起眉“你想问什么?”

“云陟明,真的是神仙什么的么?”

看着关越疑惑的眼神,清玄叹了口气,随口道“谁知道呢?当年她出生的时候,我们至少都不觉得她可能和神仙沾上任何一星半点的关系,可是现在。。。别问了,越问越伤,去做你的事情吧。”

关越看着清玄那副多少有些伤感的样子,把自己的面罩拉上,罩住了脸,随后一点头“谢清玄官正指点,我去了。”

第十二章 殷殷若自南山来(上)

庄赦顺着围栏向下看去,看着那在最深处闪着橙红色光芒的地火暗河,心中涌出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按照之前看到的文书的说法,那些被杀的,想要逃出去的人,都是被丢进了这里,但是他从上向下看去,却看不到任何一具挂在周围石壁上或是下层甬道护栏的尸体。从文件上的表述来看,被丢下去的尸体数量应该很多,而且下层是大火的主要受灾区,从他这个位置,居然看不到任何一具尸体,不禁让人感觉有些异常。

老钦天监藏经阁中承旭七年甲级文书中,他只读过了壹到伍和柒,应该是调查报告的陆不见了。如果那些尸体是当年下去进行善后的监正处理的的话,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就算监正多么武艺高强,也不可能把下面通往地火暗河的深井上挂着的尸体处理干净。

而尸体,却一个也不剩了,即使是失火的楼层,也看不到任何尸体。

这些东西,到底是谁处理的?这山洞里应该没有任何能够处理骨头的东西才对,除非是这里有些什么会嚼骨吸髓的什么怪物,庄赦并不认为人面虫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所以必然是什么比人面虫更大的怪物。

“差不多是时候继续往下走了,”清安站起身开口道“查完下层就尽快撤吧。”

“那,仙书的事情呢?”周智突然开口道,她隐约间也感受到了老钦天监内部的危险气息,无边际的好奇心已经开始收敛。

旁边的那个女西陵卫也开口道“的确,官正,容小的多言,如果仙书不在这里的话,我们还是以安全为重,先把公主送回到地面吧。”

“的确,这样更稳妥一点,”清安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他们给我留字说是在下层等我,估计的确会带着仙书在下层,有关《龙嗣仙书》的事情必须有天子血脉在侧,这是思宗定下来的规矩,你们几个护好公主,我们下到底层,确定没有仙书之后就撤出这里。”

几个西陵卫虽然心中不满,但是毕竟清安官正是顶头上司之一。他们果断地道了声“是”,女西陵卫背起小公主,几人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庄赦云陟明加上姜小幺三人自然是跟在后面,几个西陵卫加上清安官正,几人虽然脚下动作不大,但是不知为何速度却快得吓人,庄赦三人跟起来有些吃力。原本庄赦准备边走边看些文书,继续推算猜测下面到底是些什么,但是现在,就算思考都变得很吃力,全部体力心力都用来跟上前面快得离谱的清安等人了。

跟了一会儿,他发现身边的姜小幺已经有些吃不消了,这个小姑娘本来就年龄小,体力跟不上成人,再加上平时都是在屋里带着,身体更是羸弱,速度慢慢地放缓,最终直接摔在了钢铁甬道上。

脚下传来的震动让众人纷纷回头望去,看到姜小幺跌倒在地上,清安也才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可能有些过快了,于是回头来到庄赦三人身旁“法明,你们跟不上的话就跟我说,我们慢一点就是了。”

庄赦点点头“清安官正,小幺体力不行,我和云姑娘都还好,但是小幺毕竟是小姑娘。。。”

“要不,让人背她?”清安瞟了眼身边的几个西陵卫“不过小姑娘要是不在意一群老男人背她的话。”

庄赦看了眼艰难地呼吸着的姜小幺,周围越来越高的气温也让他们都满身大汗,他点点头“好,那辛苦各位兄弟了。”

清安四处看了看,开口道“这样,我们慢一点吧,保存体力,到下面不一定碰到什么呢。”

几个西陵卫纷纷点头,其中最为壮硕的一人背上了姜小幺,他们放慢了速度,用常人走路一般的速度朝下行进着。

庄赦有了刚刚的经历,胆子变得多少小了些,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庚子层,旁边就是一间门敞开着,里面摆着一排排书架的庚子贰间,他慢下脚步,而前面的清安感受到他的脚步放慢,也停了下来,回头走到他身边。

早在刚刚庄赦就已经注意到了,越是向下,岩壁也就越粗糙,甲子和乙丑这些靠近顶部的层,岩壁上都满是复杂的雕刻花纹,没有半点自然的裸岩。而现在他们所处的中层偏下的位置,墙上的雕刻花纹已经越来越少了,到了庚子层,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偶尔出现的符咒样的雕刻。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施工到庚子层就停止了,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他朝庚子贰里面探头看了看,朝旁边的姜小幺问道“小幺,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

姜小幺听了,仔细地嗅了嗅“屋里没什么别的味道,这整个井周围,都是那股烧药草的味儿。”

“知道了,官正,我进去看一看,找找有没有有线索的文献。”

清安微微点头,开口道“小心点。”

庄赦走进屋中,先是翻开了门旁边的案子上摆的一个名册样的簿子,他打开看了一眼,簿子上简要地介绍了庚子层的用处。庚子层是一个守备层,这里会有三十多名老钦天监亲卫守在这里,如果下层或是比较靠近的上层出了些什么事情,庚子层会第一时间派人前去干预。

他回头一看,的确,这个房间里的书不算多,书架上多是一些簿子一样的东西,他简单地看了看,没想到居然找到了一个宝贝。

《下层项目刚要名录》。

有了这个东西,很快就能知道下面几层都有些什么,从而尽快对这里的一切做出一个判断,确定下层的情况。

他打开名录,翻阅起来。如他所料的一样,这里的所谓项目多数都是和人面虫直接相关的,大火的根本原因,可能就是人面虫的存在,他对于人面虫的最直接印象就是在谢丫村屋顶碰到的那个人,那个被清本带过去的侠客被人面虫寄生。

如果人面虫能够那样操控人的身体的话,那么他们自然也有可能操控人去纵火。

果然,他在簿子上看到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生人人髓内的仙虫培养。

这一层因为主要都是名录,所以并没有具体的实验记录,但是这个项目所在的层,就是最先着火的壬子层。

将两者联系起来的话,庄赦隐约间已经猜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仙虫如果是能够操控人体的,那么他们在此之前可能一直都在保持着某种无害的形象,知道某一天,突然对整个老钦天监进行纵火,但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对其他层的破坏的?按理来说,直接涉及到仙虫与人的结合的,应该只有壬子层才对。

庄赦想着这些,在屋中又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别的特殊的文牍,他把这些钦天监亲卫每天的日志简单地读了一遍,无外乎训练、巡逻、吃丹药这些事情。于是便把这些书丢下,离开了房间。

他们缓慢地向下走着,很快,他们便发现庚子层和其他层有一个显著的不同。

庚子层除了庚子壹以外,所有的门都开着。

因为庚子层本身是守备层的缘故,同层的许多石洞里面都是宿舍和锻炼身体的设施,但是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是空的。大门敞开,里面的石锤、木床之类的东西,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

看到这幅景象,清安双目瞪圆,呆愣在那里,几乎要叫出声来,庄赦看着请安的神态显然变得有些异常,凑到旁边低声问道“官正,怎么了?”

“这地方,是谁打开的?”

第十二章 殷殷若自南山来(下)

“这地方,是谁打开的?”清安的声音颤抖着,指着面前的几个石洞。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似乎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对身后的几人交待了一句“你们在这等着。”随后,便直接冲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周智这时也在别人的后背上待累了,下来之后,凑到了庄赦身边“庄大人,您。。。”

庄赦反应了两秒,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似乎是公主,急忙单膝跪在地上“殿下。”

“呃,你不用跪下我也能听到你说话的,”周智笑着说罢,随即朝庄赦挥挥手示意他站起身,看庄赦站起身之后,随后继续道“庄大人,我想问下,你刚刚去那里面,都读了些什么?”

“一些不太重要的内容,这里的守卫训练的日志而已。”

“那,训练日志的主要内容都是什么呀,”周智显然又好奇起来。

庄赦想了想,答道“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巡逻、训练、还有吃丹药之类的事情。”

听到吃丹药三个字之后,周智的表情显然变得有些奇怪,她压低声音道“庄大人,我是清安官正带来的,但是他不让我接触很多东西,这样,你我彼此,都互相提供些有用的消息怎么样?”

庄赦对于一个小女孩跟自己说这些很是感兴趣,看了眼旁边的云陟明和姜小幺,姜小幺闭着眼,似乎正在打盹,而云陟明的表情,双眼不断地向上瞟着,似乎在警惕着什么东西。

他压低声音道“好,那您准备告诉我些什么呢?”

“庄大人,您刚刚说了丹药的事情,”周智压低声音说道“丹药,这里的所谓丹药,都是用人面虫制成的。”

这话直接将庄赦的整个思路打通了,这里是老钦天监,可能绝大多数在地下参与研究的人都会吃丹药之类的东西,而丹药如果是由人面虫制成的,那么实际上,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可能都已经被人面虫所操控了。

这样的话,除了壬子层以外的其它层起火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而梦中的那些黑衣人杀死向外逃窜的人每一剑都准确地切开颈椎的原因,也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为了通过直接将人和寄生在人体内的人面虫一同杀死的方式,来彻底停止人面虫对人体的控制。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的钦天监亲卫去哪里了,就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了。

他们八成也被人面虫控制了,而老钦天监被整个封闭的时候,他们很有可能也是被一同封在这大空洞之中的,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继续朝下行进的路上,很有可能直接碰到他们,到时候,他们到底是准备和众人干上一架还是好好讲道理,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这时,清安直接从石洞中冲了出来,扫视了一圈众人开口道“所有人,武器就位,继续向下。”

“是。”

几名西陵卫把刀拔了出来,清安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开口道“这样,公主和姜姑娘,你俩受受累,走两步,接下来向下的情况会怎么样我们完全不确定,如果他们背着你们的话,可能很难发挥实力。”

“好。”两人从西陵卫的后背上跳了下来,随后众人开始缓慢地朝下面几层行进下去。他们过了庚子层,又过了辛丑。清安的话语让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在钢铁的甬道上,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断地向下行进。

就在刚过辛丑之后,庄赦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空洞方向的劲风,本能让他直接低下了脑袋,随后用手中的短弩指着空洞的方向。

果然,大空洞的方向自下而上跃起了几个黑色的身影,他们一身黑衣,手中拿着和西陵卫的武器别无二致的长刀。

庄赦钩动扳机,轻弩的弩箭命中其中一人,那人也没发出什么声音,直直地朝着下面的地火暗河坠去,而剩下五个黑影,直接落在了钢铁甬道上。

清安也感受到了身后突然袭来的敌意,刚准备转身,却发现不知是身后,面前也有七八个手持长刀,动作奇诡的黑衣人,他们无论是走路还是挥刀的动作,都不像是常人,仿佛是什么东西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

四名西陵卫的反应很是迅速,先是将周智护在最中间,随后长刀摆出一个攻守兼备的架势。

但是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显然不是周智和西陵卫们,而是在最前面的清安,他们径直扑向清安,一把把长刀直奔清安的脑袋。

“不自量力,”清安笑了一声,随后简单地挥挥手,就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大卸八块,抽出了他的脊椎,然后直接甩进大空洞。

周围几个黑衣人看到前人的下场,显然不准备继续飞蛾扑火,于是三人围住了清安却迟迟不动手,而另外四人直接攻向护着周智的西陵卫。

那四人与西陵卫拼杀起来,而截断他们队伍的那几人则径直扑向庄赦。

庄赦并不是武夫,也没有什么神通,呆愣在那里眼看就要被几个黑衣人扑到身上。突然,其中两人被不知什么东西直接拦腰斩断,庄赦呆愣着的时候,云陟明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他面前“庄大人,你先起身自保,这些东西很好料理。”

庄赦看着面前的云陟明,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身影如此高大,仿佛云陟明又摘下了以往嘻嘻哈哈的小姑娘面具,换上了那副杀人不眨眼的行头。她这次甚至懒得用白玉短剑遮掩些什么,直接抓住了刺过来的一把长刀。

一股奇异的味道顿时荡涤了空气中烧灼草药的烟味儿,那种味道庄赦闻过,是那种腐烂的花朵的难以言喻的甜腻香气。他看到云陟明的手出血了,但是滴落下来的血滴,却直接消失在空气中。

云陟明右手抓着长刀,左手在空中一抓,另一个持长刀攻来的黑衣人脑袋登时炸成碎片。

庄赦急忙爬起身,他环视四周,发现围攻他们的多数都是形销骨立的黑衣人,而武器则是官府的制式长刀,想必他们就是人面虫所寄生的老钦天监亲卫。

那些动作诡异的人们纷纷冲向护着周智的西陵卫们,清安则被三人拖住难以抽身。四名西陵卫毕竟寡不敌众,敌人众多而且出招毫无章法,很快,那四人都身被数创。

清安看到周智即将有性命之虞,也没了留手的准备,双手轻挥,面前的三人有两人脑袋被整个切了下来,而清安直接抓起剩下的那人,朝远处围攻周智的那些人甩去。

那些人见清安出手,纷纷转身又朝清安围了过来,清安没想到在这一瞬间,周围又围上来七八个不知哪来的黑衣人。他脚下就是钢铁甬道,原本想要用火把这些人烧个干净,却又因为旁边就是西陵卫和周智,有些投鼠忌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庄赦看清安被围,又看了眼旁边的云陟明,咬咬牙,开口道“云姑娘,你出手帮清安官正一把吧!”

云陟明回头瞥了庄赦一眼,皱起眉头“为什么?”

“这。。。”这句问话直接让庄赦无话可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云陟明救清安。

云陟明看庄赦表情有些为难,心中忽地生出些别的想法,开口道“你的血,给我些,我不着急要,你记得给我就行。”

庄赦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血到底有多珍惜,居然能让云陟明在这种关键时刻要他的血做交换,一点头,答应下来。

云陟明微微点头,几步腾挪到那团团围住清安的黑衣人的外层,口中“吽”地一吼,周围的几个黑衣人顿时被卸成几块。

第十三章 夜宿龙床(上)

今天,是孟府大喜的日子。

孟新迎娶李家的小姐,满朝文武除了孙正然一派和少数军队的人以外,就连太师府,都派出了安纠来参加喜宴。

孟伦坐在大堂中,旁边是亲家翁户部侍郎李梅臣和参政知事安纠,三人基本上是席中的最高点了。三人已经用罢了喜宴,看着院子中那些还算年轻的文武群臣。孟伦端起茶盏,看着一边的安纠“安大人,最近江南事情如何啊?”

安纠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运河,大运河是安家的利害所在,江南郡除了运河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大事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觉得的。

“还好,耿易明恪尽职守,更何况还有我弟弟安经在江南郡坐镇,”安纠说着,他显然不知道自家的车队在江南郡被劫,账本和黄金都落入贼人手中这事“情况好的话,明年就能挖通到江水,至于岱州那边何时能挖到河水,就要看岱州的各位了。”

“说起来,今天孙公没来啊,”孟伦四处看了看“我还想找孙公问问前朝旧事呢。”

“哈哈哈,乌城侯武人出身,立身于乌城县,建功于东征,恐怕与你我没什么可聊的,”安纠喝了口茶,继续道“听说他又去江南郡了,不知道又是想要做些什么。”安纠和孙正然同辈,叫孙公自然不妥,而孙少傅又显得过于官场,于是还是以爵位,也就是乌城侯,称呼孙正然。

“孙公不是前段时间就去过江头四郡了么,说是赈灾,也不知道赈灾赈成了什么样子,”孟伦喝了口茶水“诶对了,听说您外甥宋虎卿在西江郡剿匪大获全胜?”

“这事情,说起来和乌城侯还有些关系,”安纠看着院中正在和其他官员谈天说地的他的儿子,又叹了口气“我家孩子要是能像虎卿一样得哪位贵人提携,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是个翰林学士。”说着,他眼神瞄了瞄旁边的孟伦和李梅臣。

精如孟伦,自然听出了安纠的话外音,手中把玩起玉如意“孟兄,这事情还是要看贵公子自己的造化。不过您这么想,为什么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因为酒香,有人品过,四处宣扬,才不怕巷子深,您说对不对?”

安纠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劳烦孟大人了。对了,贵公子听说领了个钦天监的监副?补了骆英德骆大人的职?”

“是,”孟伦正要说下一句话,之间一个小厮跑上堂前,跪了下来。

“怎么了?”

“老爷,大理寺少卿陶大人赠来龙团二十饼以庆贺少爷大婚。”

孟伦听了,微微点头“好,好啊,诶,安兄,这龙团我送您几饼,帮我给老爷子带个好。”

安纠点点头“好嘞。”

孟伦打两个哈欠,看了看旁边的李梅臣和院里的那些人,站起身“安大人,亲家翁,我有些乏累,先睡去了。”说着,他看了眼旁边李晴的表妹“小丫头,带我去睡觉。”

李梅臣看了眼那个想要用眼神向他求救的女孩,叹了口气,朝孟伦一拱手“那孟公,我们就先告辞了。”

孟伦回到房间里,更衣好了便直接睡去了。

孟伦一走,孟新看院中的宾客们也都酒过三巡,草草地结了个尾,带着李晴便回到了新房中,两人坐在房中,相对无言。

终于到了这天,然而,他们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彼此对视着。两人都在盼着这天,和多数新人期盼结婚的那天不同,他们期盼这天的原因,似乎因为这天意味着某种苦难的终结。

但是当这天到了的时候,他们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李晴看着面前的孟新,她和父亲见过了一面,但是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晴为了保住父亲和弟弟,把自己献给了孟伦,李梅臣心中即使满是愧疚,也没法说些什么,毕竟李家这条命,都悬在李晴身上。

而孟新也同样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状态,他看着李晴,这个女孩痛苦了许久,而今天,是他可能能够保护她的第一天,可是他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呆愣着,看着面前这个无论何处都带着些许凄怆的美的女孩。

两人相对无言,坐在那里对视着,孟新想要说出些关切的话语,但是却又怕哪怕其中的一个字触及到她的心伤,最终从口中吐出的,还是冰冷的客套话“令尊,最近身体还好吧。”

李晴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不太清楚为什么孟新会问出这句话,现在显然不是说这样客套话的场合,但是他们两人之间,除了这样的客套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嗯,他,还好,承蒙您挂念。”

李晴口中也是只有冰冷的客套话,两人对视着,他们之间语言的交流似乎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不像是一对新人在房中说话的内容。而他们在彼此对视的时候,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于是他们几乎同时选择了放弃语言上的交流,仅仅是对视着。

女孩眼中的那潭死水,似乎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她知道,即使自己不在地狱之中受到任何肉刑,痛苦的过往和他人的苦难,也仍旧会折磨她的心灵。是的,她面前,至少横着孟新或许能够从孟伦手中保护她免于折辱。但是孟新并不能令她双耳失聪,她仍能听见那满是苦痛的嚎叫,孟新也不能让她双目失明,她仍能看见那布满躯体且不断增加的无穷尽的伤痕。

与这些痛苦相比,嫁出去,成为孟新的妻子,这获得保护时所得到的安全感实在再微小不过,她知道自己仍是玩物,即使她的肉体不再受到任何折磨,她的精神,也仍旧如一只被弃在街头的幼猫,弱小而又无助,畏惧着远处随时想要拿她打个牙祭的黄狗。

这样的日子,不会终结,直到她的孩子诞下,可能都不会终结——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她低下眼神,站起身,缓缓地解开身上的带子,又卸下头上的霞冠,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许久,才把那句话说出来。

“夜深了,睡吧。”

孟新听到女孩的声音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站起身,他不想对她做些什么,只是简单地脱去了外衣,点点头“睡吧,睡个好觉。”

说完,他直接和衣躺在了榻上,背对着另一侧,闭上了眼。他感觉到女孩吹灭了灯,似乎是躺到了自己的另一侧。

他听着另一侧那带着些许悸动的呼吸声,叹了口气,躺了许久,那呼吸声还是那样急促,仿佛在畏惧着什么一般,他才开口道“怎么了?睡不着么?”

背后传来了女孩的声音“有点。”

“那聊点什么?”

“你我,有什么可聊的呢?”背后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顿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女孩的下一句话,让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下一句话。

“我想,尽快要个孩子。”

孟新听到这话,很快便明白了女孩的意思,的确,现在这个情况,他无论如何总有护不到李晴的一天,而如果有了孩子,至少有孩子的那十个月之间,她不会怎样。而在这十个月,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要做什么。

他想了想,翻了个身,借着外面的月光,他看到了女孩如同已经死去一般的脸,他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最终只能沉默着,抱住了那个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不断颤抖的女孩。

第十三章 夜宿龙床(下)

他漂浮在一片黑暗之中。

孟新并没有在那之中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愉悦,反而有一种自己仿佛在伤害谁的罪恶感,似乎每一个动作都在让她身上的伤痕和心伤又加深几分一般。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既然那个女孩都什么也没说,他又能做出何种程度的反对呢?

他就这样在疲惫中缓缓的坠入无边的黑暗,在黑暗之中,他不知为何无比地清醒。清醒得就像刚刚醒来嚼了些薄荷叶又喝了口茶水,然后站在阳光下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一般。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难以言喻。

那是一片漆黑,而在漆黑之中,则漂浮着无数五彩斑斓的色块,他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只是看着这些色块就这样漂浮在空气中,不断流转着。他想要伸手触及那些漂浮着的色块,但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动弹不得,仿佛只能看着周围这些流转不停的色块一般。

这些漂浮在黑暗之中的色块,缓缓地破碎成了一个个颜色更为纯粹的小色块,蓝色混同绿色,橙色融合红色,它们变得越来越小,但是同时,也越来越纯粹。随着这些东西变小,他隐约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些色块,变远了。

它们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闪耀。它们的挪动也变得愈发难以察觉,孟新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难以言喻的声音。

像是风声,又像是齿轮转动声,还像打哈欠的声音。

他听着这个声音尝试着分辨出它到底是什么,但是很快,他就放弃了,因为那声音平滑而均匀,不是任何羁于尘世的东西能发出的。这声音让他感觉到无比得不祥,但是却又难以言明究竟是何处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当他不再执迷于这声音的时候,他才发现,眼前的一切,出现了最为诡异的变化。

那些差不多有数百,但是仍能数的过来的色块,此刻已经变成了无数数不清的亮点,漂浮在那一片漆黑之中,他此刻才知道,他面前的一切,是群星,是无尽的星辰。

他想从这片星空中找到任何一丝一毫他熟悉的东西,来缓解此刻他心中几乎没有尽头的不安。但是他不能,他看到的,是一片完全不熟悉的,没有被任何星书所记载的星图,一片两千年来数万先人,都没有仰望过的星空。

这片陌生的星空裹挟着无穷尽的无源的恐惧,将他彻底吞没。这恐惧的源泉,他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畏惧,但是仔细思索一下,他就明白了。

就像一觉醒来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和以往不同了。头顶上就是一片漆黑的夜空,身下是坚硬的石板,身边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仅仅剩下面前的星空和背后的石块。在这样陌生的情况下,恐怕没有谁不会变的恐惧而狂乱。

就像此刻的孟新身边的情况。

他站起身,望向周围,发现自己仿佛立在山岳的顶端,而脚下,则是青色的巨大石板,不,不是石板。

这一块块坚实的青色板子上面满是天然却无比精致的纹路,这些青色的板子一块嵌着另一块,他们散发着金属的光芒。它的颜色似乎不仅仅是青色,还有许多更为闪耀的色彩。这些色彩随着精致的纹路朝远处不断延伸,而这不断延伸的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头颅。

一个“龙”的头颅。

鹿角、牛头、虾眼、驴嘴、象耳、人须,一切的一切,拼凑成了这个“龙”的头颅。他无法质疑,他面前的这个“怪物”,就是传说中的,龙。从来都只是出现在传说之中,却没有任何一次,让许多人同时看到的,龙。

这条龙闪烁着的一对红金色的眼睛,盯着孟新,它张开口,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是那低沉的龙吟,孟新无论如何也都无法理解。他不知道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面前到底是什么,他不知道在自己这一觉过后,周身的尘世居然会发生如此的改变。远处被薄雾所笼罩着的,是仿佛有天火坠落的京师,而他,站在龙的身上,俯瞰着这一切。

他与面前的龙对视着,这条龙似乎也意识到了孟新并不能听懂它的话语,于是便沉默了下来,只是和他对视着。

突然,这条龙发出了痛不欲生的怒吼,他摆动着头部,口中不断喷出那难以言喻的色彩的血浆,血浆淋到他的身上,剧痛烧灼着孟新。

他醒了。

他喘着粗气坐起身,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卧房中,而旁边的李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站起身,穿上外衣,打开窗户,看到东方已白,料是已经到了卯时,而他的目光在天光之下,很快就发现了一件不和谐的事情。

孟府院落的亭子里,有着两个身影,一个,是李晴,而另一个,是孟伦。

看到这一切的那个瞬间,他牙齿嵌进嘴唇,指甲扣进指肚之中。他想要叫出声,想要把那个老男人从李晴身边踢开。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也无法这么做,因为那是他的养父,他的未来,仍需倚仗这个人。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恶心。

他洗漱好,穿好官服,用力地一关门,似乎是期望着孟伦听到关门声能收敛一点似的。但是他也不想在那边再看上哪怕一眼,只是急匆匆地赶着步子离开了孟府。

走向钦天监的路上,他心里乱乱的,结婚,并没有让他成为李晴的护盾,她仍然处于那无穷尽的苦难之中。他在路上,拖曳着自己的脚步,朝着旁边的皇城走着,就当他看到那个通往皇城后身的小门,准备通过这个小门进到钦天监中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人影蹲坐在路边。

他认识那个人,似乎是户部郎中,潘隼。

潘隼手中拎着一个酒坛,抬眼看到孟新的一瞬间,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中喃喃道“国贼,我要杀了你。。。”

说着,潘隼便朝孟新踉跄着扑过来,孟新一皱眉,潘隼这样显然并不能扑到他,他朝旁边一闪,矮下身子将潘隼扑抱到地上,四处看了看发现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直接夺过了潘隼手中可能用来袭击他的酒坛,结果,却看到潘隼已经睡死过去。

他叹了口气,心知潘隼也是个可怜人,他无奈地摇摇头,将潘隼就这样丢在那里,从小门进了皇城。

孟新知道,他需要尽快搞明白自己的那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梦的内容自然不能和任何人说,梦中见龙这种内容,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人歪曲成想要篡位或者是能够对皇位造成威胁,如果是这样的话,他随时都有可能被腰斩弃市。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钦天监的文牍室,想要从这里的典籍中找一找自己梦中的一切所隐藏的预兆。那逐渐演变而出的星空也同样值得一查,毕竟那样的星空,他一直以来读的星书中都没有出现过,就不说天空中一直变换位置的诸宿,就连几颗最为重要的大星,都不在其位。

梦境必然预示着什么,他必须尽快查明那个星象所象征的东西,如果星象象征着什么非常大规模的灾难之类的事情的话,他最好尽快上报,到时候只要引起重视,他甚至有可能一跃成为皇帝的眼前人。

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毕竟,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都想守护。

第十四章 向蒙国恩(上)

潘隼缓缓地睁开眼,他脑袋昏昏沉沉的,隐约间感觉到自己似乎坐在一处阴冷潮湿的所在,他缓缓睁开眼,寒冷带着潮气像是小针一样渗进了他的骨头,顿时让他满是泥汤的灵台变得轻灵许多。

他看了看周围,他坐在一个石凳上,周围是一处阴冷漆黑的地下室,似乎是不知何处的地牢一样的地方,而旁边则站着一个戴着白面具,一身黑袍的男人。

潘隼看着那个戴面具的男人,开口道“我,这是在哪?你又是谁?”

那人缓缓说道“潘大人,您昏倒在皇城西门道,在下怕您在那里待久了出乱子,便把您带到这里,希望您不要怪罪在下。”

潘隼听这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但是仔细想想,却又有些分辨不出来是谁,隐约间记得似乎是六部中的人。

“所以,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潘大人,”男人笑道“重要的是,您准备怎么过这一生。”

潘隼被这个问题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皱起眉,看着面前的男人“你什么意思?”

“靖元二十年殿试中二甲,翰林院待了三年,进户部做郎中,受户部侍郎赏识,”那人说话显然顿了一下,随后继续道“和户部侍郎的女儿订婚,未来不算平步青云,也算是安安稳稳,你说,对吧。”

这男人一番话,再一次戳中了潘隼痛苦的根源,他想起了李晴,想起了李梅臣,心底一阵颤抖,咬着下唇几乎要冲向那个男人,口中咬牙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几遍,那都是事实,在你的爱妻成为别人的之前,你的确未来可期,”那个男人继续道“不过现在,你原本可能抱得上的小细腿李梅臣,轻易地被孟伦掌握在了手中,而可能成为你妻子的女人,现在可能已经怀了个孟家的小子。人生一辈子,除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有什么值得您这样的儒生怒发冲冠的呢?”

潘隼被男人一番话一激,残余的酒劲伴着热血上涌,双手握紧,一双眼睛瞪着那个男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看潘隼一副几乎要吃人的样子,笑起来“潘大人,我也清楚您心中有多么愤懑,否则也不会在皇城西道想要截杀孟贼,不过,手中拿着一个酒坛,能做些什么呢?说到底,您无非就是冲冠一怒罢了。您转念想想,不仅是您一家,还有常氏一家忠良被害,陛下不理朝政,九州疲敝,这一切,是谁的问题?”

潘隼马上就明白了男人意思,他点点头“孟贼。。。”

“对,是孟贼,”男人继续说道“现在孟贼倒行逆施,食忠良肉,饮贤能血,满朝文武只顾自保,李大人和常大人都是血淋淋的教训。我们需要一位有心杀贼的忠良之士,您如果有心的话。。。”

潘隼想到自己以往的经历,又想了想那孟伦的奸笑,不禁心火上头,也知道面前这人是要帮他,于是开口道“义士是要帮我除贼?”

“是,讨杀孟贼至少要能接近皇城,我身无功名,只能为您提供武器,同时联系其他朝中的义士,”男人看着潘隼,打开旁边的一个木盒子,露出了里面排列整齐的刀具和两张小弩“我们能够为您提供这些。”

此刻,潘隼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就算成功杀了孟伦也不可能功成身退,偌大的皇城百万禁军,不可能抓不到他,但是脑袋里那股子残余的酒劲儿,仍然让他想要去做这件事。这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什么的,这只是为他自己,为他自己争口气的举动。

他微微点点头,而那个男人看到他的举动,转身便吼了一句“各位,带潘大人到密室。”说罢,他朝潘隼一鞠躬“谢潘大人,一会儿会有别的弟兄带您和几位入伙的大人接触,在下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男人几步走到前往地上的隧道口,推开活板门,活板门藏在一个客栈的马厩里,他朝旁边看门的两个伙计点点头,随后闪身进了巷子中。巷子里停着一个轿子,他爬上轿,摘了面具。

兵部员外郎郭渺。

这个人在兵部没什么存在感,毕竟他说是员外郎,实际上就是孙正然的左右手,常年在少傅府做事,因而认识他的人也都不多。现在兵部侍郎是宋虎卿,这人肯干能干,更不会在意一个在孙正然身边做事的员外郎了。

因此,郭渺做起很多事都方便得很,因为在整个京师,认识他的官场中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他看着那个客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开口道“走吧,回少傅府。”

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穿过了几条巷子,最终从后门进了少傅府。

郭渺一下轿子,直接找到了伙房,这里吵杂,京师的特务厂卫来了也听不到什么。孙正然发来的文书密令多数都随着鱼肉果蔬进了伙房,然后由孙五整理好。

郭渺凑到站在案板边上的孙五身边,小声问道“五哥,孙公那边有什么新的指示么?”

孙五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郭大人,孙公有封给您的信,您先回房,我一会儿让下人连通瓜果茶水一同送过去。”

“好。”

郭渺回到他的书房中,叹了口气,朝中现在文武百官尸位素餐,自显禛帝登基以来,除了太师党一直在忙着修运河,东海派则一直装聋作哑,在朝中运作,把在靖元年间被打散派到全国各地的东海派人士慢慢地收拢回东海郡。结果造成了阉党一家独大,现在孙正然想要补救,他本人在江南郡处理别的事情,自然要让郭渺来解决。

郭渺能够想到的第一个,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也就是暗杀孟伦。

阉党势大,但是说到底,支柱也只有孟伦一人。除了孟伦以外,阉党中再没有人和皇帝有着那么亲近的关系。只要孟伦一死,依附着孟伦的人就会土崩瓦解。这样的话,问题也就只有该让谁动手了,怎么动手了。

他想着这些,看着送进屋中的瓜果茶水,目送那几个仆妇离开房间,转身便打开推车上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了孙正然的信。

孙正然信件的内容很简单,很简略地给他讲了一下现在大胤全国各地的形式。

他仔细看了一遍,不禁浑身发冷。

如果把大胤现在的情况,简单地概括一下的话,那就是,亡国之兆。

各地县令公然收受贿赂,侵占或是少收国税皇粮这种事情已经再常见不过,为了保证不被人看出问题,他们会谎报本地的灾情,甚至向朝廷申请赈灾粮。而郡城作为京师和县城之间的纽带,则协助着这些人欺瞒京师。

孙正然在经过各个县城和郡城的时候,都非常收敛,而这些县令和郡守也都待之以礼。原因很简单,据说去年有位京官回乡探亲,路上目睹县城乱象,斥责了县令两句,第二天就“马失前蹄”,摔断了脖子。

而这种情况出现,而大理寺居然也没处理,想必大理寺也收了不少。孙正然文中无处不透露着无穷尽的震惊,仿佛没想到靖元年间还能三征蛮夷的大胤,居然烂成了这个样子。

他看着文字中那种无处不在的无力感,叹了口气,他也才入官场两年,本想跟在孙正然身边做出一番事业,没想到大胤从县到京没一处不烂的。

就在这时,他产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这大胤,这已经存续了将近三百年的王朝,难道,大限将至?”

第十四章 向蒙国恩(下)

入秋,孙正然坐在马车上,望着两侧的一片油绿绿的稻田,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他在江南郡故地重游,几个月前,盛夏时的江南郡,道路两侧一片荒芜,赤地千里,饿殍满地。而现在,田中满是正在拿着镰刀收稻的农人。虽然复垦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组织的,但是他远没有想到能够在几个月间有如此惊人的成效。

他一开始怀疑这是耿易明为了糊弄他,搞得“政绩工程”,但是仔细一看,发现田中的稻子绝非虚假,那些农人们脸上的喜悦,也是千真万确。

绝对有猫腻。

孙正然坚信这一点,江南郡不仅要恢复农业,还要修运河,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民富物丰的样子?

疑问就像是入夜的海雾,在孙正然心中愈发浓重起来,最终,他叫停了马车。他走下车,回头看了眼后面跟着的两千名亲兵,叫上旁边的军士“去,喊一个农人过来。”

那军士很快就带来了一个田中的老农,老农看到孙正然这一身官服的样子,登时跪在地上,一个响头磕了下去“草民拜见经略相公官家大老爷!”

听了这话,孙正然愣了半秒,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来吧起来吧,你这话从哪学的?”

“禀报老爷,是听说书的说的!”

“哈哈哈!”孙正然笑起来,随后坐到士兵搬来的小马扎上“我问你些事情,你站起来答话。”

那老农抬起头,微微躬着身,满脸堆笑“大老爷您说。”

“你们今年的田赋交了么?交了多少?”

“禀老爷,今年的田赋已经交完了,”老农说道“今年夏天孙老爷带人来复垦的时候我家分到二十亩地。郡里说是按地皮面积收二成,我家就先收了四亩,全交到了郡里,剩下的都归自己。”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我听说你们这来了个巡田校尉?怎么回事儿?讲讲。”

“是,是,老爷,的确来了组人,穿着兵丁的衣服帮我们收国税那些地的稻子,”老农继续道“都是好人啊。。。”

“哦?你可记得那个巡田校尉的名姓?”

“老爷,巡田校尉也不亲自下田,”说到这,他眼睛朝周围扫了扫,压低声音,往孙正然的方向凑了凑,开口道“不过老爷,这事我看您是显贵的大老爷,我才跟您说,那巡田校尉,本来是这一带的一个匪首,劫过江南郡城!后来也不知道给了郡守大老爷多少钱,愣是当了个巡田校尉。”

“啊?”孙正然听了,皱起眉头“劫过江南郡城这种事情,京城那边怎么不知道?”

“哎呀,老爷您这就有所不知了,这事都是说书艺人们传来传去,把事情里的地点名字改了之后讲的,但是您要是江南郡本地人,一听就知道那是江南郡。”老农想了想,继续道“老爷您要是准备查这事,小民劝您小心点,已经有好几位城里的老爷被他们请上山寨喝茶了。”

听到这话,孙正然皱起眉来,他是万万没想到江南郡会出官匪勾结这档子事儿,这是他从京城一路坐马车到这里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一群匪帮,在门阀豪强多如蚁聚的江南郡几乎做到呼风唤雨,官方这边和匪众勾结的,绝对不只有郡守一人,可能世家大族中都有和匪帮勾结的。

孙正然微微点头,给了那老农些碎银,继续朝江南郡城行进而去。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地行进到江南郡城门前,他下了马车,走过城门,就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矮胖的郡守耿易明站在门前迎接着他。

但是这一次,耿易明脸上的笑,比上次还要客套许多。上次,孙正然来的名义是赈灾,带来了无数从东海郡运来的赈灾粮,而这次,他是来帮江南郡“整顿武备”的。原因也简单,他听说了林家兄弟中的最后一人出现在这里,名义上是整顿武备,实际上,就是来剿匪的。

耿易明看着孙正然的表情,显然比上一次还要来者不善,急忙堆笑着凑到刚下马车的孙正然面前“孙公呀,没想到您时隔几月,再次来访江南郡,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林得胜呢?”

“林。。。”孙正然非常自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而耿易明也差点顺势回答了这个问题,还好他反应过来了,吓得一身冷汗,讪笑着抬头,回应道“林什么?孙公我没太听清。”

“林得胜,西江郡的匪首,上次剿的时候林家三兄弟就他一个跑了,有消息说跑到江南郡,您逮住了?”

耿易明看着孙正然那言之凿凿的态度,被吓得一身冷汗,孙正然显然已经知道林得胜就在江南郡了,但是看样子还不清楚自己和林得胜之间的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好还是先跟他打打马虎眼。

他急忙点头哈腰地笑起来“孙公,我这段时间忙着运河的事情,没怎么关心境内的流寇匪类的事情,这样一位罪大恶极的匪徒,如果您这次整顿武备能帮我们清除祸患,我们自然感激不尽。”

孙正然看着耿易明这幅样子,眯起眼微微点头“好,好,那耿大人,贵郡的郡兵,我接手一段时间,可以吧。”

“那必然,江南郡三十万郡兵,供孙公调遣,”耿易明笑着连连点头“孙公,下官为您准备了酒宴,您看。。。”

“就不去了,”孙正然直接回复道“我带来的京城虎卫营驻扎在城外,我去那边住,还能帮耿大人巩固一下城防,您说是不是?”

耿易明听了,心中一陡,这话的意思,显然是信不过他耿易明,所以才要出城居住。但是他又不能说些什么,毕竟孙正然就是来练兵的,住在兵营里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只能微微点头“那孙公,您现在是先到郡守府上,下官把文书虎符交给您,还是您先回营,我遣人给您送去?”

“你送过来吧,我有些累了,”孙正然揉了揉额角“岁月催人老,乏了,乏了。”

孙正然别过耿易明,回到城外刚刚建好的大营中,直接钻进自己的帐篷,吩咐门口的卫兵不要让人打扰他,随后坐到床上,看着旁边架子上的刀和盔甲。

不知不觉间,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大胤,大胤。或许别人眼中,为官无非是图一个顺风顺水不愁吃穿的仕途,但是他,孙正然,不一样。

他是真的曾经为这个朝廷,为九州百姓流血的人。

他站起身,拿过那把刀,微微推开刀镡,看着那闪着银光的刃口,仿佛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曾几何时拼杀的战场。血腥味和尸臭就像是他过去的象征一般,每次嗅到那样的气味,他仿佛都能重新回到那段岁月,那段宝驹长嘶刃有霜的日子。

他想要回去,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自从靖元帝崩殂的那年,他就再也回不去了,他现在是托孤重臣孙正然,肩负的是天下兴亡大胤江山,而不是以往一支军队的荣辱了。

但是他很累。

他看着刀刃上映出的那个人影,低声问道“是什么,让你撑到今天的呢?”

没有人回答他,也不会有人回答他。他最终还是苦笑两声,将刀收回鞘中,摆到架子上,抖抖袖子,抹了抹略微有些湿润的双眼,走出帐篷,看着外面已经渐渐阴沉的天空。

“先帝,我会支撑大胤,到我死的那天的。”

第十五章 雷鼓答天(上)

众人气喘吁吁地坐在钢铁甬道上,就在刚刚,他们将那些残破的黑衣人尸体顺着天坑丢了下去,清安看着一旁面无表情,甚至连大气都没喘一下的云陟明,不禁有些惊诧,不过惊诧之外,更是畏惧和警惕。

他和其他几位师兄不同,对这个女孩的底细不甚清楚,但是她刚刚所展现出的力量,绝对不是他一个人应付得了的。

想到这,清安不禁有些后怕,这个姑娘在这里有着如同神明一般的力量。如果在前段时间两人在庄家门口对峙的时候,她也有这样的力量,那清安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仔细打量着云陟明的表情,似乎这个姑娘也很意外,她好像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那种困惑一闪而过,很快又变成了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云陟明四处看了看,又凑到姜小幺身边。

“小幺,这附近自从他们出现之后,有什么怪味儿么?”

姜小幺轻轻摇头“没有,不过刚才是。。。”

姜小幺正要问,云陟明突然站起来,刚刚战斗中她的所作所为让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尤其是西陵卫中的几人。毕竟庄赦和姜小幺在谢丫村就知道云陟明可能有些什么神通,西陵卫中的几人没想到这人居然能够如此可怖,不禁心中对关外人都生出些恐惧来。

清安看了下周围的情况,微微点头,直到现在周围都没有出现什么别的更为可怖的东西,从人数上来说,失踪的那些守卫应该还有十人上下。一切风险,在他看来都是可控的。

“继续向下,”清安开口道“现在是庚子层,再下四层,差不多就是下层了。到下层之后,各位务必加紧警惕,尤其保护好小公主。下层,是自事故之后无人触及过的地方。”

这句话让庄赦有些奇怪,清安这句话似乎在告诉别人,他知道自从事故之后,这里面发生了什么。

在继续朝下面启程的过程中,庄赦缓缓地凑到了清安身边,低声说道“官正,我问你一件事行么?”

清安微微点头“什么事,你说。”

“承旭七年甲陆,是在您手里吧,”他说着,同时还打量着清安的神态,果然清安脸上流露出了一瞬间的惊讶,随后又变回了往常的沉静表情。

“是的,承旭七年钦天监红字档案,是我带走的。”清安看着庄赦,微微点头“你想知道些什么么?”

“您,为什么要把那本书拿走?”

清安听了,轻叹一口气,开口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承旭大火时起火点在哪里你也清楚,为什么几乎所有甬道还有石壁都被熏黑了?多大的火能够将几乎所有的石壁和钢铁甬道都熏得同样焦黑呢?”

“呃,难道承旭大火,不是那样大规模的火灾么?”

“不是,”清安斩钉截铁地答道“当年的钦天监监正甚至不知道起火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里没什么好烧的,真正可怕的,是与起火一同出现的大混乱。”

“大混乱?”庄赦皱起眉,不过看着清安的神态,大概已经把发生了什么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是在起火的同时,有人进攻了钦天监?还是内部的?”

“是内部,在老钦天监内部的研究人员出现了多个小集体开始尝试冲击向外的三处通道,曾经一度突破出口,”清安的眼神不知为何一直在往上飘,不过庄赦也没在意,似乎只是当他是在回忆,清安继续道“后来外围亲卫向内镇压,将所有冲击入口的研究人员全部斩杀。最终关闭入口。你看的那个甲级文件,说是承旭七年的,实际上调查是承旭十年的事情。承旭十年的时候,这里的景象,可是真的非同寻常啊。”

“怎么个非同寻常?”

“没法形容,但是天井中间有些完全不同寻常的东西,这里被熏黑的主要原因,也就是那东西和当时的许多怪物一起被烧了,”清安说道“而且当时的监正,在行动中也受了重伤。”

“呃,我有个疑问,为什么监正要和队伍一起下来?”

清安听了,明显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随后仰头看天说道“监正,监正。。。在他之前,可不是虚衔,而是真真正正能够统筹大局的。。。”说到这,清安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停了下来,顿了两秒又开口道“虽然现在的监正也做着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比起那时的监正,真的就是完完全全一个虚职,当年的监正,是完全可能凭借自己的势力在战场上行走的。”

听到这话,庄赦皱起眉“当年的钦天监到底是个什么机关?从您的说法上来看,钦天监似乎远不止于丹药数术星象玄学之类的东西。”

“的确,当年钦天监还有些厂卫的职能,不过说那个就扯远了,毕竟我也不是老钦天监的人,对当时的情况了解的可能有限,”清安笑着一摊手“老钦天监的人,当年可多数都死了,现在剩的,可不多。”

话说完,他们身边的楼层牌已经变成了甲辰,而面前顺着大天井环形向下的铁甬道楼梯也已经消失,钢铁的甬道直接通向岩壁上的一个门洞,而门洞里面,黑暗之中仿佛有些许微光正在跃动着。

清安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众人,从西陵卫到公主、姜小幺还有最后压阵的云陟明,所有人都在。随后微微点头“走,进去了,里面不宽敞,小心虫卵和幼虫。”

说着,他带着身后几人直接走了进去,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个泛着白光的提灯,带着众人直接走了进去。

里面说不上多窄,石壁上雕出的走廊足够让三人并排行走,高度也差不多有两人高,让庄赦很是震惊。外面的大天井就已经很有威慑力了,到这里居然出现了在岩壁内凿出的整齐宽敞的走廊。

前朝亡国,八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庄赦这样想着。

就在他们准备继续往深处走时,庄赦突然听到了姜小幺似乎在用力地嗅着什么东西,往后撤了几步,走到姜小幺身边“小幺,怎么了?”

姜小幺直直地指向其中一条走廊,开口道“那边,有很浓重的,青草的味道。”

庄赦和听到这话的众人纷纷停了下来,庄赦还用力抽了抽鼻子,却什么也没闻到“没有啊,还是那股烧药草的味儿。”

“你闻不到正常,这边来,”说着,姜小幺似乎是一意孤行地拉着庄赦来到一边的走廊,而清安一众人似乎有点发懵。刚刚经历了那么艰苦的战斗,现在终于脚踏实地,而非那不断颤动的钢铁甬道,清安还是下了命令,先原地修整。

被姜小幺拉到一旁感到十分莫名其妙的庄赦挠起头来,不过随着越走越深入,他的确嗅到了一股飘忽不定的青草在雨后散发出的清新味道。然而,这似乎并不适合作为把他突然拉到一边的理由,于是他还是开口问道“小幺,那个气味,到底是什么?”

姜小幺停下了脚步,往他们来到方向踮脚望了望,确认已经看不到那边众人的身影之后,才开口道“不知道。”

“那你拉我过来是要干什么?”

“有事跟你说,”姜小幺看了看周围封闭的一个个房间,继续道“君上,要召见你。”

“啊?”听到这话的庄赦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皱起眉头来“召见我?干什么?”

姜小幺也没答话,拉了拉庄赦的衣角示意他蹲下来,庄赦蹲下之后,姜小幺解开罩着右眼的白布,空荡荡的眼窝中流出了那种蓝色的液体,就在那个眼球还没成型时,她用手指蘸取着那蓝色的浆液,在庄赦的额头上画了一个半圆,在下面有添了些许触须,形成了一个如同水母一般的图形。

“庇佑,将伴你深潜。”

女孩话音刚落,周围一切的颜色剧变。

第十五章 雷鼓答天(下)

他再一次无征兆地仿佛被拖入水底一般,进行着深潜。最初,周围还有着那种仿佛阳光穿过水面留在水中的光芒,而姜小幺似乎也在同他一起下潜。但是下潜了没多久,他就发现情况不对。

姜小幺下潜的速度明显比他慢上许多,以至于两人之间慢慢地出现了一丈多的距离,而这个距离慢慢地越变越宽,从一丈变成十丈,再从十丈变成二十丈,直到庄赦再看不见姜小幺,而周围的深水之中只有黑暗为止。

他朝下望去,果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注视着他的闪亮的黄色光点,但是这一次,他看到那光点时,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是别的什么情感,他全身都被一种无来源的喜悦充满。

越来越近了。

他看着那个光点,它慢慢地变大,从最开始的针孔般大小,变成了如中天极星一般,又从星辰般的大小,变得越来越大。庄赦看着那个仿佛一直注视着他的黄色光轮般的眼睛,就像是注视着亘古不变的星空一般,似乎没有半点感情。

庄赦忽略了他下潜过程中掠过他身边的一切,那些死相骇人的尸体注视着他,但是却得不到他的哪怕一个眼神,他们仿佛都知晓对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般。

他悬停在那巨大的黄色眼轮之前,注视着它。它是那样的明亮,那仿佛脓浆般黄色的光芒,照在身上是那么的温暖,仿佛是这漆黑海底之中,唯一能够给予他些许慰藉的存在。

他感受着,感受那绕着他周身流转的暗流。他与这庞大黄色眼瞳主人的血脉相融合的身体,仿佛正在拨动着他的心弦,向他传达着这个存在,这个最为伟大的深海中的存在的情绪。

它是愤怒的。

血脉之中传来的愤怒,太过具体,以至于庄赦甚至难以假设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愤怒。但是他闭上眼,感受着那流淌在心中的情绪,他对这种愤怒愈发地理解了。

就像是介于被蚊虫环绕难以入眠的烦躁和看到不肖兄弟败坏家产家风时的愤懑结合在一起一般,虽然面前的眼瞳之中没有展现出哪怕半分怒意,他也明白了,从这血脉中明白了,此刻,他面前眼瞳的主人,给予他真血的龙子,螭晵,是愤怒的。

他知道,既然他被抓到这里,必然是这位眷顾自己的龙子想要他做些什么,于是他漂浮在海中,缓缓地摆出了双膝下跪的姿势,像是从皇帝之处祈求着什么的大臣一般。

于是,第一次,他看到了,看到了这支眼的眨动。

他仿佛被巨大的暗流托着两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上浮着,周围的一切都掠过他的身边,然后不断变小,变得越来越难以看见,当他离开水面睁开眼时,周围的确仍是老钦天监,但是却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满是光芒和绿意的世界。

长长的石头凿出的走廊中,墙角的缝隙上生着一簇簇的聚在一起的水晶。水晶之中仿佛有萤火流转一般,放着无色的光芒,这种光芒,就像是天上太阳的余威在地底显现一般。在这光芒的照耀下,石壁之上攀满了爬山虎、地锦或是苔藓一类东西。整个走廊呈现出一种异常的生机盎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则是姜小幺提过的,新鲜青草的味道,比起他刚刚在阴暗的走廊中所嗅到的,要浓重得多。

他顺着走廊向外走去,隐约间听到一个个房间中传来了不甚清晰的窸窣声,但是这些房间无一例外都被植物那壮硕的藤蔓缠绕住,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扳开房门,却发现那看似柔弱的藤蔓,实则坚不可摧。

他缓缓朝外走着,这里实在不像是一处阴暗的地底,倒像是哪位官人府上的走廊,明亮而又泛着生机,让人完全忘了这里曾几何时满溢着的死亡和杀戮。

庄赦朝外走着,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如果说这里也是老钦天监的话,那么第一个梦,也就是大空洞火灾,显然发生于承旭七年,而他在显禛二年所看到的老钦天监,和承旭七年的老钦天监更为相似。

但是眼前的,绿意盎然的老钦天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如果说,这个老钦天监,是承旭七年到显禛二年之间的老钦天监,那么在哪年的什么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将这些东西,这些植物和矿石悉数摧毁的呢?

他想着这些,来到了甲辰的洞口,走了出去。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景象,是和之前的老钦天监,完全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棵树。

一棵悬浮在大空洞之中,根系盘绕着钢铁甬道,却仿佛没有扎入任何土壤之中的,一棵巨木。

这棵树悬浮在大空洞的正上方,下面就是橙红色的流淌着的地火暗河,粗壮的树干上零零落落地生着那种走廊中常见的,放着太阳般光芒的水晶。这无数水晶的光芒,将整个岩洞照得灯火通明。

岩壁上没有半点灼烧的痕迹,除了几个最初的起火层处有极为明显的焦黑痕迹以外,他看不到任何烧灼的痕迹,而爬山虎、地锦等许许多多的植物,则攀附着整个岩壁,将多数石洞门和墙上的雕刻都覆盖了起来。

空气中,泛着一种不祥的花香。他自然知道花香来自何处,那花的香气,来自于那巨树枝头生出的花。

并非一种,也不是两种。

巨树茂盛的枝头,就像是花园一般,密密麻麻地簇拥着五光十色的花卉,他们在如同日光的矿石之下,闪耀着令尘世的一切都感到羞愧的光辉。

这梦中的一切都显得太过不真实,除了这个岩洞和熟悉的钢铁甬道,几乎没有什么是应该或者能够在尘世中出现的,更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所熟悉的。

而下一秒,这个世界就告诉了庄赦,的确有东西,是他所熟悉的。

鸟。

无数的鸟。

自下而上窜起了无数青蓝色的身影,它们聚做一团,朝着正上方飞去,想要穿越那巨树的枝干从而抵达最上方,但是空气中似乎有某种阻碍着它们向上飞行的东西,每当飞到某个位置,它们就会向下坠落,仿佛失去了羽翼一般。

三千青鸟。

他见到了。

伴随着三千青鸟一同出现的,还有那种如影随形的令人作呕的灼烧气味,那三千青鸟腾飞时所落下的羽毛,就像是一团团烧着的药草。这种浓重的气味,把他拖回了现实,睁开眼后,面前又是只有一只独眼的姜小幺,和那幽暗漆黑的走廊,之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无边的幻梦。

姜小幺看着他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面无表情地试探问道“你,去过了?”

庄赦知道她显然指的是“海底”的最深处,于是点点头。

“君上欲诛灭他的敌人,你看到了什么?”

“树,一棵巨大的,树,还有,三千青鸟。”庄赦以一种极为简单的方式回忆着“他们都在这个大空洞中。”

姜小幺微微点头“那就是敌人,君上的敌人。”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从石洞的入口处传来,那声音显然属于一个女孩。

“公主出事了?”

第十六章 每逢麒麟鸾凤现(上)

云陟明看着面前的挟持着周智的黑衣男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庄赦才离开没多久,众人正坐在地上休息,清安在四周撒了些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药粉,也倚着墙角坐下来。

脚踏实地的安全感和站在空中甬道上休息总是不一样的,在甬道上,那虚浮于空中的轻薄铁片虽说被插入石壁中的铁棍固定住,却也不断颤动着。那种莫名的危险感觉,总是让人全身上下绷紧得如同一根在日光下曝晒的麻绳。

当脚踏实地之后,他们全身上下绷紧的那根弦,都松了下来,以至于他们发现突然接近的黑衣男人,都慢了半拍。

那黑衣男人迅如疾风,一把拎起周智背靠一处墙面盯着众人,随后高声道“都放下武器!”

云陟明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显然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沙哑的声音她还算有些印象。似乎是在谢丫村追击他们的黑衣人关越,这人跟她苦大仇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从结果上来看,应该又是来寻仇的。

“关越?你怎么会在这?”清安皱眉站起身,刚准备往前走两步,却被关越一句话喝住。

“官正止步!我关某此番来,只为取魔女性命,还希望四位同袍与官正周全!”

“可是你现在劫的,是大胤公主!关越,你知道这是什么大罪么!”

关越高声喊道“当然知道!只要魔女引颈受戮!我马上放了公主,随后投火河谢罪!”

清安叹了口气,开口道“关越,我们都知道你当年经历了什么,你别想不开。。。”

“您既然知道我当年经历了什么,自然也知道这魔女的来头!”关越仅剩一只的独眼死死地盯着云陟明“魔女不除,国运难安!”

就在这时,关越忽地扬起刀刃,在空气中一甩,他刀刃甩过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落在地上挣扎几下,显然没了气息,定睛一看,清安身边的西陵卫少了一人,而倒在地上的这位,正是少的那人,他似乎想要突袭关越救下小公主。

“还请各位同袍不要轻举妄动,关某谢过各位了。”

几个西陵卫都看呆了,关越的动作完全超出他们的想象,就如同抬脚走路一般自然,似乎预见到了一个西陵卫要冲上去袭击他一般。

云陟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关越,叹了口气“你傻不傻?你劫持的是小公主,又不是我的什么人,顶多让官正和另外几位投鼠忌器。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杀你还是一秒的事情,不过我来这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懒得跟你浪费时间。”

“你!”关越听到这话,显然有些恼羞成怒,直接把刀架在周智的喉咙上“魔女,你今日若不受戮,别怪我对小公主。。。”

“你傻不傻,”云陟明又叹了口气“我都说了,小公主跟我有半文钱关系么?你把她卸成九九八十一块涮滋补参王锅吃跟我也没关系啊,哎对了,你涮锅喜欢蘸什么料?芝麻酱还是油碟?”

被云陟明这些危急时刻的俏皮话一激,又气又恼,热血上头,直接扯开周智的领口,把刀刃压在上面,引得西陵卫众人纷纷惊叫起来。

“你是要来真的是吧,”云陟明从怀中拿出白玉短剑,横在自己脖子上,这个看上去像是自刎的动作让关越迟疑了两秒,但是他看到那伤口如同空气中的红色裂隙慢慢睁开一般,就知道事情不对。

但是已经晚了。

那些自苍白颈项中流出的血在一瞬间蒸发在空气之中,周围一切光芒都被笼罩上了一层蓝绿色的色彩,而无光的,不发光的东西,则都变成了血红色。

云陟明叹了口气,慢悠悠的走到关越身边,把周智从他怀里拉了出来,然后又把周智塞到旁边的女西陵卫怀里。然后又走到关越面前,看着那只满是惊恐的眼睛“我之前都说了,你我云泥之别,各走各的路,多好,非要让我取你性命才行么?”

就当云陟明的手抓向关越的脑袋时,关越似乎挣脱了那空气中钳制着他的枷锁,向后翻身一跃,而周围莫名其妙笼罩在一切之上的红色仿佛红色的琉璃般瞬间破碎。关越以一种几乎不是人类所能做出的动作朝后翻了四个跟头,随后双脚用力蹬地,如一支弩箭般朝云陟明射来。

云陟明反应也不慢,手掌往下一拍将刀刃直接压到石底之中,关越见武器陷入石中拔不出来,马上从怀中拔出短剑,右手直接刺向云陟明。

云陟明左手架住关越右手,自己右手拎起旁边装着火铳的黑色长包直接甩向关越的脑袋。

关越手中短剑朝空中一扔,左手接住,头往下一缩,甩腿直奔云陟明面门。左手短剑则掷出,甩向云陟明的小腹。

“我给你留面子,你不准备要是吧,”云陟明声音低沉,右手用黑包挡住短剑,左手在空气中虚地一抓,关越的头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挤压一般,仿佛几乎要裂开。关越的疼痛让他脑子里一阵恍惚,而这恍惚,则使云陟明朝后跳了几步,和他拉开了三四丈的距离。

经过这么一轮交锋,关越隐约间已经发现,云陟明在近身格斗上并没有多强,她能够压制别人的完全就是那莫名其妙出现的红色空间,在那空间中似乎一切都被停住了。

他看着云陟明,一旁的几个西陵卫对形势的突变似乎有些摸不到头脑,尤其是突然发现自己脱离了陷阱的周智,已经瘫坐在地上不断地颤抖起来。

周智一脱离风险,众人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看着两人隔着四五丈在黑暗中彼此对峙着。

关越看着云陟明,狰狞的脸上露出再骇人不过的冷笑“魔女,你说到底也就是个魔女而已,功夫也就那个程度。没了你那邪术,你还能怎样?”

云陟明没说话,一瞬间从黑包中扯出了那把火铳,一枪直接击中关越面门,随后右手翻出一颗纸壳定装弹,塞进去,又一枪。连发死枪,都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关越的脑袋。这个狰狞无比的男人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而云陟明则确认他倒下后,则凑到他旁边,看着那只满是不甘的独眼,嘴角扯出一个笑“关大人,别再不自量力追过来了。”

就在这时,刚刚听到周智尖叫声的庄赦和姜小幺也都赶了过来,他们看着瘫在地上的关越还有周围的情况,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一到现场,他就嗅到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之中的草药烧灼的气味,而旁边嗅觉更加灵敏的姜小幺,则直接掩鼻蹙眉,似乎那味道太过浓烈一般。

清安看了看两人,又看了眼地上的关越,叹了口气“走吧,继续向下,法明你还要找在这里的龙子线索,而我要看看它们到底把龙嗣仙书藏到哪了。”

庄赦点点头,跟了上去,而云陟明也收起枪一同跟着走向远处向下的环形楼梯。

只有一个人,仍然躺在那里。他的耳边,传来了一种仿佛锯动木头的声音,似乎是有什么,正在锯着他的脖颈。

那声音伴随着一种仿佛手指在缓缓探向他的喉咙的感觉,在他的脑后愈发深入。头部被击中的疼痛,正在慢慢缓解,他仿佛时光倒流时的稻禾,失去了沉甸甸的头部之后,又缓缓地站立起来。此刻,存在于他心中的,已经再没有什么复杂的思绪,只剩下,一个念头。

“复仇,向魔女复仇。”

第十六章 每逢麒麟鸾凤现(下)

几人走上了向下的螺旋楼梯,自从上了螺旋楼梯之后,那种莫名其妙的青草香味更加浓重了,浓重到了甚至有些呛鼻的程度。

清安和庄赦依旧走在最前面,之前的场景中的对话,庄赦也听到了一些,加之谢丫村的经历,让他愈发对云陟明的身份好奇起来。目前他认识的所有人里似乎知道云陟明身份的,只有清安,他挡不住的好奇心驱使他凑到清安身边,低声问道“官正,刚刚那个关越,到底是谁,他在谢丫村的时候也和我们纠缠过。”

从关越入手的确降低了清安的警惕,清安想了想,说道“关越是西陵卫的老人了,今年也有四十出头了吧,我没记错的话他是靖元五年升的宫门校尉,后来出了点变故。在三大征的时候护在陛下身边做事,后来调到西陵卫了。”

“哦,是这样啊,那,变故是不是就是导致他毁容的原因?”

清安微微点头“嗯,当年还算是个风流倜傥的小伙,后来出事,毁了容,订婚的姑娘也悔了婚,直到西征之前,他都消沉了好一阵子。”

“恕我冒昧,官正,我想问下,这事,跟云姑娘有关么?”

清安听了,嘴角微微扬起“这,谁知道呢?”

“可是我听刚刚关越的意思,您和他似乎都是之前就认识云姑娘,而云姑娘则是今年才回来。。。”

“谁知道呢,”清安一摊手“不过我不说,你也知道估计和云陟明有关,至于细节,你大可以自由猜想。”

听了这话,庄赦苦笑起来,关越称云陟明为魔女,也就是说,他也知道云陟明那种可怖的能力。不仅仅是和鬼怪搏斗,还有巫蛊邪术以及那种如同带有神力般的一个个动作。关越可能是这些,最初的受害者。

庄赦想起了云陟明跟他说的过去的事情,她的母亲被杀,而她被驱逐。真的只是这么简单么?如果按照某些狗血话本的写法,云陟明的母亲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而关越可能是正妻的孩子,因为关越被云陟明的神力给毁了容,而云陟明又仅仅是被驱逐而不是被杀,所以才会如此记恨这个姑娘。

从年龄上来说,似乎也说得过去,云陟明看起来二十上下,虽然眉眼间有些老气,但是再老也不过二十三四。而关越四十出头,从某些达官贵人结婚生子,娶妾再生的频率来看,的确有这个可能性。

庄赦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发现旁边出现了癸卯的牌子。

按理来说,癸卯在甲辰之前,遇袭之后他和其他几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根本没有在意癸卯层的事情,但是现在癸卯突然出现在面前,让他十分意外,意外的同时,他也想要知道,癸卯层到底有什么。文书中专门提到了癸卯层的项目是极有可能重启的,但是却没有任何文件说明癸卯层的项目名字。

“官正,我有些很在意的事情,能到癸卯层看看么?”

“好。”

众人走出楼梯,癸卯层与大空洞内壁上凿出的那些层果然都完全不同,这里就像是一处酒楼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单间。但是他也只能看清被清安几人身上悬挂的发光石头照亮的洞口周围。

庄赦从包里掏出一个灯笼,点燃固定其中的烛火,挑着灯笼走进了走廊。

地面和墙壁上显然满是被焚烧过之后的焦痕,一面面铸铁的大门表面也都被烧得焦黑。这条走廊显然比他们想象的要短上许多,左侧走了几丈就到了头,而右侧距离楼梯口十丈远的地方,则是两扇一人半高的虚掩着的铁门。

他轻轻地推开铁门,面前的场景令他震惊了。

那是一个大厅,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于此的华美大厅。

他曾几何时看过些清明世商会中摆着的大奥建筑模型,那些建筑悉数石制,因为是石制的缘故,也都坚固无比,能够轻易修到数十丈之高。而被称为圣堂的大奥庙,则基本上都有举架极高屋脊的大厅以及支撑那屋顶的华丽石柱。

面前的大厅,就是那样的东西。

只不过,和他看见的模型不同,这个大厅中陈列着的,并不是一张张长凳,而是如同屠夫陈列猪肉一般的案台,这些案台整齐地排在极为宽敞的大厅之中,有许多上面甚至还染着无数鲜血。

每一个案台边上,都是一个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刀具的架子以及一张椅子。他靠近看了看,顿时浑身上下直打冷颤。

那一张张椅子上面坐着的人影,仿佛是被剥了皮,表面仍然带着肌肉的纹理,而这肌肉已然完全干瘪,像是被晾晒的肉干一般,这样的尸体,安静地陈列在一张张椅子上,无比地平静。但是看到他们的人,心中毫无疑问无法平静。

因为那是许多孩子的尸体。

单论看起来的大小,这些孩子从七八岁到十二三岁不一而足,他无法想象是哪里来的恶徒将他们剥皮之后陈列在这里。他四处扫视,果然看到了旁边的书架上,用巨大的夹子收纳了许多文件,他急忙冲了过去,从上面拿过文书,想要尽快知道这个大厅中惨绝人寰的真相。

这个大厅中,或者说这些孩子,经历了两个实验。

第一个是仙虫对人体行动以及风险回避的引导效果的测试。经过老钦天监的多方实验,他们发现仙虫的宿主会时而进行不符合常人动作模式的动作以规避致命的风险,即使这个动作可能会损伤到他们的关节或是肌肉,他们仍会进行类似的行动。

于是,实验的负责人,做出假设,他认为,仙虫对人动作的指导是基于人的五感的,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仍保有五感,那么仙虫就会第一时间基于他五感的感知操控他的身体进行行动。

但是因为试验计划是承旭六年末做出的,所以在承旭大火的时候,他们没能开始实验。然而,从大厅中的情况来看,实验毫无疑问是成功地开始了。的确,在承旭大火之后,仍有人在尝试着继续进行这个实验。

而第二个实验,则似乎完全没有开始,只有简要的假设和实验名称。

关于仙虫串联意识的调查研究。

多数服用仙虫丹药的人似乎都出现了共享梦境的情况,有的人在睡眠中甚至会进入到某个没有睡眠的服用仙虫丹药的人的视角。因此,负责人提出假设,仙虫会将人的魂灵彼此串联起来。

到这戛然而止,庄赦在书架上找了一圈,书架上陈列着的许多,似乎都是第一个实验的试验计划和对照组设计还有一些对于人面虫和三千青鸟的考证书籍。

庄赦一本本地翻着,如果这里的人面虫真的是龙子的一种的话,那么他必须找到一种能够安全获取龙子力量的方法。在此之前,寄生在人身上的人面虫能够直接操控宿主,从而破坏掉整个老钦天监,他不想重蹈老钦天监死难的千余人的覆辙。

想着这些,他不断地翻着面前的书柜,的确找到了许多已经整理好的有关人面虫和三千青鸟的文献,但是它们毕竟都是在承旭大火之前就来到了这个书架上,没人能够预见人面虫对老钦天监的破坏,所以这里的书也都没有告诉他怎样能够避免被控制的内容。

就在他叹了口气,想要走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了一个微弱细小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细微,但是却仍然清晰明显,颤抖的声线仿佛抓住了庄赦的心脏。

“是谁,来了么?”

第十七章 掘陇害民辜朽骨(上)

“是谁来了么?是谁?”

大厅深处传来的声音让庄赦心口一颤,他没想到这里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的有神智的人,眉毛顿时拧成两股,那个声音像是年轻女性或是小孩子,声音颤抖着但是却听不出恐惧,反而像是狂喜般的喜悦。

就是这种喜悦,让庄赦反而害怕起来。

在不知道多深的幽黑地下能够感到如此喜悦的人,必然是不知道被囚禁在这里或是迷茫且孤独地徘徊在这片黑暗之中多久了。庄赦进来时打着灯笼,而对方却并没有在他进来的第一时间问是谁,而是在他发出了较大的声音之后才发问,也就是说,对方因为某种原因看不到他灯笼的火光。

如果联想到刚刚看到的试验计划,那这个声音的源头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他或者她,可能是这个惨无人道的实验唯一的幸存者。

想到这,庄赦浑身发冷,连打几个寒颤,挑着灯笼高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请您到我这里来吧,”那个声音太过轻柔,轻柔得像是在安慰着谁一般“我被绑在椅子上,不会把您怎样的。”

庄赦并不是怀疑自己可能受到袭击,而是这个人的声音,不是很真实,这种不真实反而让他有些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但是他还是决定朝那个声音的源头缓缓靠近。

如果这个声音的主人真的是曾经被拿来做实验的孩子的话,那他必定对这里的一切都有那么一些了解。庄赦必须尽快找到他的目标,也就是龙子。他通过翻阅书籍做出了这里的龙子就是人面虫和三千神鸟的判断,他需要尽快确定这个假设并在这里,下层,寻找能够正常攫取人面虫和三千神鸟的力量而不被操控的方法。

他走了大概十丈多,终于,看到了声音的源头。

就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这也同样是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人,但是即便在这样近的距离,他却看不出这个人的性别。这个人被用皮带绑在椅子上,身上的皮肤被完全剥去,露出了肌肉,而这些肌肉不知道在黑暗中被风干了多久,已经变得有些发黑。

这个人显然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全身上下的皮肤都被剥去,同样失去的,还有一双眼睛。这孩子的双眼,是一双黑红色的血洞,幽深而又让人恐惧。

究竟是谁能够做出如此的暴行?庄赦看着这个孩子的样子,不禁义愤填膺,但是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是谁?从哪来的?发生了什么?”

那个孩子听到声音从如此近的地方传来,没有脸皮的脸上露出了极为骇人的微笑,但是声音却轻柔得像是一个年轻母亲一样“我是所有人,又不是任何人,我的过去早就在黑暗中被忘记了,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是癸卯女贰拾柒号。”

“也就是说,你是个女孩?”

“算是吧,不过现在男女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

庄赦听到这话,叹了口气,的确,她被剥去了全身上下的皮,现在的样子,已经不像是个活人了,那男女自然也就没了意义,随后继续道“孩子,你是什么时候被抓到这的?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一个老人家,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给我们吃青色的米和白色的米,然后将我们带到了这里,大家都被剥了皮,”女孩继续说道“有的人被捅聋了耳朵,有的人被摘了眼睛,我的舌头还被削薄了一层。不过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大家都死了。”

“这。。。”

庄赦正要开口,女孩突然昂起头,微微张开嘴“啊,你听见了么?”

“啊?听见什么?”

女孩听到庄赦的疑问,脸上依旧是那骇人的微笑“仔细听,那个声音来了。”

庄赦皱起眉,尝试着从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大厅中捕捉到哪怕一点声音,但是就连火苗燃烧的声音都捕捉到了的他,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我,什么也听不见。”

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许困惑“听不见?为什么会听不见?你应该能听见。你吃的是青色的米,还是白色的米?”

庄赦完全没有听懂女孩在说什么,反问道“青色的米是什么?白色的米又是什么?”

“青色的米就是青色的米,白色的米,就是白色的米,”女孩说出这样一句听起来有些奇怪的话,她朝前微微探身,用耳朵朝着庄赦,听了一会儿,随后微微点头“是这样啊,你没有吃米,你身上,似乎有雷鸣的声音,那是什么?”

庄赦对于女孩的话更加不明所以,他身上有雷鸣的声音?这是某种什么并不直接的代指么?

“不,那不是雷鸣,比雷鸣细碎,绵长,而又宏大,”她愣了一会儿,随后又咧嘴笑起来,如果她没有被剥皮的话,此刻应该是露出了兴奋的笑脸“是海,是海!你是从海中来的人!所以我会以为你也吃过了米。这样,不要客气,我给你一些吧。”

说着女孩翻过了她被固定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掌“看,这就是米。”

仿佛是谁将一只冰凉的手插进他的脖子一般,他不住地打颤,看着面前那可怖的场景。女孩的手掌内侧,密密麻麻地生满了白色米粒大小的卵粒,在灯笼的光芒下,它们显得更加明亮,仿佛是要放出光芒来一般。

“陌生人,别客气,取走这些米吧,可惜,我虽然吃了青色的米,却产不出青色的米。如果你吃了青色的米,就能听到所有人的声音。。。”

“听到所有人的声音?”

“是的,我吃了青色的米,当我睡去时,我便是同千万鸟群翱翔的鸟儿,当我醒来时,我便是同伴中的魁首,因而,我也有义务结束我同伴们的痛苦。”

说着,女孩的声音悲伤起来,似乎有悲流化作暗潮在她身边翻卷。而庄赦显然也懂了她话的意义,惊诧地指着周围的那些干尸“是你,杀了他们?”

“你说的他们是指我的同伴么?并不是我杀了他们,他们自从吃下米的那一刻,就无所谓死还是活了,”女孩谈及到这个话题,似乎没有丝毫的悲伤,依旧带着种长姐或是母亲般的温柔“你身上又同样吃下了米的人的味道,但是却听不见它的声音。而你若是吃下这些米,你也就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女孩说的这些内容很多都是符合他之前的推论的,她所说的米显然是人面虫的卵,而吃下了卵的人彼此之间则会有魂灵上的连接。但是她说庄赦的身上也有吃下了米的人的味道,这句话显然和庄赦领受了螭晵的血有关。而看她的意思,吃下了青色的米的人,可能就会和她一样保有自我。

如果人面虫的确是龙子,而他的确想要与这个龙子建立联系,那么最好的方式无疑是找到“青色的米”,或许就是青色的虫卵。

“姑娘,我问一下,在哪里能找到青色的米?”庄赦开口道,虽然这姑娘被锁在这里许久,但是想必应该也知道青色的虫卵在哪里

“青色的米?我不知道哦,不过我知道那些吃了青色的米的人在哪里,不过想必这件事你也不想知道吧,”女孩的声音依旧温柔得不太真实,过了几秒,她才开口道“不过,你可以向下找一找,可能下面就有青色的米呢?”

“向下?你是指老钦天监,也就是这里的下面么?”

“对哦,”女孩慢悠悠地答道“不过,我们之中有人想要见你一面喏。”

“啊?”

庄赦一眨眼间,周围的景色在他未能察觉的时候变成了一片云海,再明亮不过的太阳悬在湛蓝天空之上,如同一只注视着他的眼睛一般。

第十七章 掘陇害民辜朽骨(下)

他又来到这个地方了。

不过这次,他身边不只有一张巨大的根雕摇椅,还有,凭空出现在旁边的一个巨大的,如同岩山一般的东西。

那是如画一般的景象。

十三四岁的女孩闭着眼,一头青丝长及小腿,就这样散落着,肤色如同白纸一般,她身披一件薄纱的大氅,瘫坐在那岩山上凿出的如同椅子一般的凹陷处。这岩山如同江水流域大人家庭院中的怪石一般,嶙峋奇巧,上面布满小洞,仿佛七窍相通一般。

女孩身披的薄纱大氅的颜色呈现出一种非常巧妙的渐变,肩头是夜空般的蓝黑,到腰际,慢慢变成一片如天空般的青蓝色,而腰际之下,则缓缓化作如同燃烧起来的一片橙红,她如同把闪着红霞的天空披在了身上。

而她坐在那石山上,身上被无数焦黑色的荆棘缠绕着,将她固定在椅子上让她动弹不得。而旁边的摇椅上,则坐着那个之前出现在庄赦面前的少年。

“庄大人,我想请您帮我做件事,”那个少年看着庄赦,笑起来。

“做件事?庄某为朝廷做事,集龙子以复国运,而您,是酿成承旭大火灾厄的反贼,我为什么要帮你?”

庄赦这样说着,但是实际上他想要通过这个途径先和对方划清界限,然后利用这个距离感套出些重要的情报来。

“您寻的是龙子,似乎,龙子中的确有我们一个,您要知道,我们和三位兄长不一样,兄长们做事全凭喜好。今日看你欢喜,便给了你他的真血,明日看你不喜,便将你生吞活剥,而我们不同。”

少年张开口,此时仿佛有无数个声音与他一同对庄赦说道“我们可以给你一切。”

庄赦冷笑一声“你们当初也就是这么蛊惑那些吃下人面虫的人的吧,这样,来点有诚意的,你们身为龙子,名字是什么?作为龙子的名字。”

“暎玺,”少年开口道“日英暎,尔玉玺。”

庄赦对于面前少年如此直接地道出了他们的名字,感觉无比震惊,他想起前段时间清安官正告诉他的九龙子名字“招枪、至末、硬喜、爱熏、银居、号兮、宣会、记坐”,的确有暎玺一个。

听到了这名字的庄赦,心中顿时一块石头落地,这个龙子或许是距离尘世最近的龙子,关于它的研究似乎前朝就开始了。不过这名字的确让人有一种追逐它的欲望。暎者明也,玺,帝王印也。换言之,这个名字似乎就像是“照亮通往权力的道路”一样露骨。

“我对于你们的问题,有很多,”庄赦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此刻正在仔细地思考着到底要不要接受对方的条件,虽然对方仍没给出任何条件。

“我知道,不过只要你成为我们的一员,我们就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您要寻龙子,那么我们会把龙子的位置告诉您,您要做大胤的梁柱,那我们大可以帮您扫清仕途上的一切障碍,我们可以为您做到这些,而您,只需要帮我们一个小忙就好。”

庄赦听着他说的这些话,隐约间看到身边慢慢地出现了一个个半透明的人影,其中自然也有许多动物的影子,最多的,自然就是鸟类。动物和人们一同环绕着庄赦,似乎是等待着他做出决定一般。

“您先说说,您准备让我做些什么吧。”

少年面露喜色,低声说道“帮我把清安带到底层,仅此而已,我们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帮助,等您把清安带到底层,其他的一切事情,我们会自己处理的。”

庄赦听了隐约间有些不祥的预感,他不准备答应,不过自然也不是要拒绝他们。他呆立在那里,一直都没有开口,而旁边坐在石山上的女孩,则突然睁开了眼。

她的声音非常轻柔,轻柔得和之前那个被剥了皮的女孩的声音没有半分差别“有人来了,是那个人。”

“啧,”少年一直怡然自得的脸上难得闪过了一瞬的气恼,随后怒极反笑“庄大人,挂念您的人还真是多啊。”

“哦?又是哪位照顾我,赶过来了?”庄赦笑起来。

“那今天就到这吧,我也要准备走了。”

庄赦看着叹了口气的少年,调侃道“没想到龙子会这么好说话。”

少年听了,也苦笑起来“您若是看了书,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区别,上三神和中三神云泥之别,我们如孤魂野鬼,他们如大罗神仙。用你们的话说,图口饭吃罢了。”

“图口饭吃,为什么又要搞出承旭大火那样的事情?”

少年愣了下,随后苦笑两声“各有苦衷,你回去罢。”

又是在一眨眼间,庄赦又回到了那阴暗的大厅之中。说实话,他对少年的卖惨还是无动于衷的。毕竟承旭大火这种直接导致钦天监衰落的惨案,是建立在他对其他吃下人面虫的人的操控的基础上的。

他仍需要尽快找到那个所谓的青色的米,如果从白色的米是白色的虫卵的角度来理解的话,那青色的米自然就是青色的虫卵,但是直到现在,他除了面前被剥皮的女孩手臂上生出的以外,他没见过任何虫卵。

他看着面前的女孩,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开口道“姑娘,要我把你救下来么?”

女孩轻轻摇摇头“不必了,我就在这里待着吧,在这,我什么都能看到,什么都能听到。”

她这么一说,反而让庄赦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你家在哪?我回去给你报个平安吧。”说到这,他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东西,苦笑起来“唉,你现在这幅样子,也说不上是平安。。。”

“无所谓的,不过,那位将我们带到此处的老人家就在附近,您要和他聊聊么?”

女孩这样一番话,让庄赦全身上下打一个激灵,将女孩带到这里的人,也就是给她们吃下青色的米的人。按照他目前得到的线索来看,这个人在承旭大火之后,在这里仍秘密继续着实验。周围固定在椅子上的尸体表示这个实验可能在最近几年终止了,但是女孩的意思是这个人仍然活着,而他此刻,就在庄赦附近。

庄赦听了,低声问道“他就在附近?近到什么程度?他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高瘦老人,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样子,”女孩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着些什么,过了半晌,开口道“我借着别人的眼看到了,他一直跟着你们,从最上面下来。。。现在,已经接近这里了。。。他来了!小心!”

庄赦听到女孩的喊叫声,朝旁边一翻滚,他右边的袖口被一股莫名的怪力忽地扯了下去,灯笼也灭了,周围一片黑暗。而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

就像是粗钝的锯子锯动木头一般,一声声的刺耳锯声抓挠着他的脑袋,在这样扰乱他神魂的锯声中,他伏在地上装死,而隐约间听到了那个人的脚步声,似乎来到了刚刚那个女孩的凳子前。

“你好。”

“没时间跟你客套,我是来警告你们的,”老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是庄赦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老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

“既然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那就好,”老人似乎很是疲惫,叹了口气,随后一个轻盈地蹬地声,老人的气息,登时消失了。

第十八章 日月不及此(上)

庄赦爬起身,此刻的周围是真正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唯一能够记得的,似乎就是刚刚被缚在那张椅子上的女孩的位置。他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摸索到那个女孩的位置,低声问道“姑娘,刚刚那个老人,是谁?”

“他是把我们带到这里的人,”女孩小声说道,似乎在畏惧些什么一般。

庄赦想了想,他之前被螭晵拉到了那个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前的老钦天监内部,那个老钦天监内部,显然是承旭七年之后,显禛年之前。如果这个姑娘一直都在这里,那她应该也至少知道些上面发生的事情。

他开口小声问道“姑娘,我想问下,大概几年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么?”他说完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太不具体了。

“我不知道,但是,它们知道,”女孩低声呓语着“让我和它们取得联系。”说罢,她口中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东西,而庄赦即使在一片漆黑中也能看到那飞舞着的光芒,此刻仿佛有无数带着色彩的乱流正朝那个女孩身上聚集过去。

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的光点舞动着,如同天上降下的神使一般,他们就这样跳跃着,仿佛在用这种舞蹈传达着些什么。这些浮动着的光点无规律的舞蹈慢慢地变得有迹可循,它们绕在女孩身边,不断地舞动着,仿佛是在祈求着些什么一般。在这微光之间,女孩身上慢慢地泛起一种青蓝的色彩。

这种青蓝色,就像是他梦中看到的那些青鸟身上的羽毛一般,那过于艳丽的青蓝,反而让人感觉到满溢着不祥。

她低声呓语着,不知何时,她抬起头,用那双眼眶中的血洞盯着庄赦,口中的话语轻柔而模糊“请您触碰我吧。”

听到这话,庄赦的手指轻轻地碰到了女孩的肩膀,他全身上下顿时有了一种被小针扎了一遍的感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一般,让他全身上下疼痛不已。

他的身体被这种可怖的疼痛所控制,动弹不得,仅仅是呆立在那里,他立在那里许久,过了一回儿,才睁开眼,周围的景色依旧是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变化,而旁边,传来了那个女孩的声音。

“我们,去外面看看吧。”

说着,似乎有一只手握住了庄赦的手,拉着他缓缓地走向门口。他们走出大门,走廊中的景象让庄赦不由得愣在了那里。

血和尸体,遍地都是。

巨量的血迹喷溅在墙上和地上,被扯成几块的尸体如同拼图一般散乱地分布在地上,一片片尸块上面,没有舔舐着尸身的虫蚁,反而满布着白色的虫卵,在旁边发光水晶的照耀下,那些虫卵闪耀着如同宝钻般的光芒。

而这些宝钻之中,仿佛有着无数微小的蠕虫正在颤抖着,那光芒将它们无论多么微小的颤动,都投影到了旁边满是血浆的墙壁上。此刻的墙上,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黑色蠕虫正在不断地颤动一般。

庄赦看着面前的景色,胃里一阵恶心。他在谢丫村也看到了许多不比面前的情形好看多少的景色,但是那时周围也都光线昏暗,再恶心的场景在黑暗的笼罩下也显得不是那么令人不适,但是面前这个,现在他所看到的,一堆尸块就这样毫不掩饰地陈列在他的面前,这种实在让人难以保持精神上的稳定。

而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仿佛有人在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轻柔地哼唱着什么,和刚刚黑暗之中那个被锁在椅子上女孩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女孩的安抚让他的精神愈发沉静下来,他整理心神,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旁边的女孩,此刻,她的形象是梦中那个身披霞色,被束缚在椅子上的女孩。

“走吧。这里会让你知道你所渴求的东西的。”

两人朝外缓缓走着,庄赦扫视着周围的景色,果然和螭晵给予他的梦境别无二致。他小声问道“姑娘,我想问一下,这到底是。。。什么?”

女孩也明白他所说的是这个如同梦境一般的过往的老钦天监,开口道“这是所有米和吃下米的人,所观测到的这个地方,它们在这里活了数十年,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记录在了他们的身体之中,并以我为途径,向你展示这一切。”

两人缓缓朝外走着,庄赦四处打量周围的一切,似乎和螭晵所展示给他的梦都别无二致,直到他闻到了一股烟味儿。

仿佛是在烧着些什么,他急忙赶着步子向上跑去。这股味道象征着这并不是螭晵向他展示的那个老钦天监,而是那之后,那颗大得吓人的树可能即将被烧尽的时候的事。

他全力朝上跑着,一路上都满是涂满墙壁和地面的血迹,而不知是谁,就这样拖曳着这些血迹来到了钢铁甬道上。

而上到钢铁甬道上,他才发现,上一次梦中的那棵巨树此刻,正在燃烧。

并不是上面出现了一两个不大的火星,而是从最底部到最上面,整棵树上面遍布着一片片如同溃烂一般的起火点,而在这样的景象之下,他看到了一群人在钢铁甬道上正在打斗。

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面对着四个黑衣人的围攻,手无寸铁却毫无惧色。黑衣人朝他攻去,而他在钢铁甬道上以人类所难以想象的姿势躲过了那一击。

庄赦远远地看着那个老人,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眼熟,仔细打量一番,才发现,那人居然是清玄官正。为什么清玄官正在这里正在被围攻?

不过既然他们看不到庄赦,那他自然可以接近他们,然后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急忙赶着步子来到那几人身边,此刻他们正在与老人对峙着,老人脸上满是决绝,而周围的黑衣人眼中只有疑惑。

“洪监正!为什么!”其中一个黑衣人大吼出声“你为什么要杀其他几位兄弟!”

清玄没回答他,而旁边听着的庄赦,则依稀想起些什么。洪玄是老钦天监监正的名字,而清玄就是洪玄,也就是说,老钦天监的监正,一直以来都在他们身边?

没等庄赦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听到老人低声道“你们看到了,自然不能留你们。”说着,揪住其中一个黑衣人的领子,直接甩向大空洞之中。另外三人趁此机会,急忙攻向老人,却发现老人直接朝大空洞方向一跃,就在几人惊诧之时,老人抓着甬道的护栏,胳膊一用力,朝向飞起二丈有余,朝前一跃,落在三人背后。

“带着秘密死吧,这样你们的命还有点价值,”清玄双指直接戳向一个刚刚转过头的人,而左手则抓住左边那人的衣领,一拽便把他拉到地上,随后抓住他的胳膊生生拧了下来。

最后,清玄的面前,仅剩下一个人,他颤抖着缩在地上,看着清玄。此刻的老人,就像是一座天上的山岳一般,随时能将他压得粉身碎骨。

清玄从怀里拿出一个卷轴,单手打开,上面画着四个外形奇诡的符号,其中有一个似乎就是姜小幺前段时间花在庄赦额头上的那个如同水母一般的符号。

“说吧,想要哪个?让你看看尘世间真实的力量。”

第十八章 日月不及此(下)

那黑衣人颤抖着没有说话,而清玄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不说话,那我就给你选一个了。”说罢,先是一把扯下那人的面罩,掰开他的嘴,随手便将一条白色的人面虫甩进他的喉咙中。随后清玄用指甲在那黑衣人额头上,缓缓地刻下了一个平面朝上的半圆,又在上面刻上了许多更为细碎的触须样的笔画,看起来就像是庄赦头上那个水母般的符文倒过来一般。

清玄画好的一瞬间,那个男人仿佛喉咙中有着些什么一般,不断地发出似乎要呕吐的声音,他用力地扣着他的喉咙,但是似乎并不能将盘踞在他喉咙深处的什么东西抠出来。

就在他用力地扣着喉咙的时候,庄赦发现,那人的脖子缓缓膨胀起来。没过多久,就涨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蛤蟆一般。清玄朝后退了几步,看着那人的样子,冷笑起来。

“若你的血脉中有龙子的力量,那符文自然会成为你的助力,可惜你没有,”清玄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人疯狂地膨胀起来。很快,不仅仅是脖子,黑衣人的四肢、身体、脑袋,都肿胀了起来,里面仿佛有无数正在增加的白色虫卵。

他炸开了。

就像是一个涨破的米袋一般,无数细小的白色卵粒破开他的皮肤,涌了出来。而清玄则抓起旁边被戳瞎但是仍缩在那里的黑衣人,直接摔下了大空洞中,突然他开始注视庄赦,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庄赦被盯得浑身发冷,按理来说这个空间应该是过去的倒影,就像是皮影戏之类的东西一样,可是为什么会盯着他看?

清玄没说话,盯了许久,只是冷哼一声,随后离开了。

庄赦望向身边身披霞衣的女孩,低声问道“姑娘,刚刚,是怎么回事?我们被发现了么?”

“我不知道,不过他既然做出了那个动作,就代表他在这个时候,真的做出了刚刚的动作,跟你我应该无关。”

庄赦微微点头,就在这时,他看到脚边的一个牌子,那是黑衣人的腰牌。上面赫然写着“承旭九年钦天监亲卫”。

承旭九年的腰牌,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巨树燃烧的情形,八成是承旭十年钦天监监正带众人进入老钦天监善后的结果。而清玄,也就是之前的监正洪玄,他杀了几乎所有看到了某个东西的人,而这个东西,必然在更下层。

既然监正是洪玄,那么癸卯大厅中残忍的剥皮实验八成也是他在继续运营,因为在承旭大火之后,老钦天监已经再没有其他人了。能够继续实验的,恐怕也只有活着的清玄官正。

那么那些人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被残忍灭口的?

他循着血迹一路走回去,显然血迹和尸块并不是从癸卯开始的,而是从下层不断延伸上来的。他顺着楼梯刚准备继续向下走,却发现下层在不断地向上涌起着烟尘。仿佛是被谁点燃了一般。

庄赦想要下去一探究竟,但是他说到底也是个人,就算这是幻境,在如此浓重的黑烟之下,也没法下到更深处。不过根据楼梯上的血迹来看,清玄的确是在更深处开始大开杀戒,随后点火,在癸卯层找到了躲着的几个人,将他们杀害之后,又继续追上去,将随后逃离的几人杀害。

就在这时,周围的一切慢慢地变黑,不知何时,又变回了一片黑暗。

“姑娘,刚刚那个,是多长时间之前?”

庄赦问出了这个问题,却没得到任何回答,他听到面前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似乎那个女孩已经睡着了一般。

他心想这姑娘既然在这里待了许久,而且也没有向他提出带她出去的请求,那想必也不必强求她一同出去。便在黑暗中摸索着,离开了房间。

已经在走廊里点起几个灯笼的清安几人惊诧地看着庄赦,似乎发生了什么完全不可理解的事情,而庄赦凑到他们跟前,微微躬身一行礼“官正,我回来了,发生了什么?”

“你进去不到半刻钟,是没什么收获么?”

庄赦听了也感觉很是奇怪,如果不算云上和少年见面加上窥视老钦天监的过去,他也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啊,怎么可能半刻不到。

不过仔细想想,可能就是云上和窥视过去让他觉得自己待了很长时间,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里面主要都是书籍,的确没什么东西,不过官正,我有些事想要问您。”

清安看他的神色,似乎这件事不太方便让其他人听到,于是朝庄赦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说,什么事?”

“清玄官正,以前是什么来头?”

庄赦看到清安的表情明显出了些变化,心想估计清玄的过去的确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东西,于是便继续低声问道“他在师从长青真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听到庄赦问得如此详细,清安倒吸一口冷气,随后小声说道“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

“我不确定我所知道的,是真是假,所以要问官正您。”

清安打量了下庄赦,叹了口气“清玄是巫蛊案之前就任的钦天监监正,巫蛊案前,差不多是靖元三年左右,他出了些事情。跑到长青真人门下皈依修行,他比我早上山一年,我通常是叫他一声师兄。”

“出了什么事情?”

清安皱起眉,似乎是在说“你不该问这个”,但是他想了想,还是继续道“拐了几个孩子,也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当时因为被通缉,才跑到长青真人山上。听说他拐的孩子里,有一个是某个朝廷大员家的小姑娘,后来因为巫蛊案波及,那大员被夷了族,大家才忘了这回事儿。”

“这。。。”庄赦听了,隐约间大概知道了房间里面的那些孩子的来历,叹了口气。他想了想,现在他已经能够确定人面虫就是龙子,而清玄说的一句话隐约间似乎也透露出来了驾驭龙子的力量的方法。

“若你的血脉中有龙子的力量,那符文自然会成为你的助力。”

他领受了螭晵所赐的真血,而当姜小幺在他额头上画下那个符咒的时候,他就能够直接深潜到螭晵面前。清玄手中显然也握有这样的符咒,很有可能,这个符咒就是下面几层所研究的对象。

“庄赦,我问你点事情,龙嗣仙书这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么?”

庄赦愣了下,轻轻摇头“不知道,官正,您不是正在找这本书么?”

“对,”清安微微点头“你寻龙子,我找龙嗣仙书,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所以,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庄赦点点头,心中有些意外,似乎在得到真血之后,所有人好像都想找他“帮个忙”似的。

“大人您说。”

“我知道可能这件事你很忌讳,也有可能有人警告过你,但是,我需要你的血,”清安开口道。

“呃,为什么你们都想要我的血?你和云陟明都是。。。”

“你不知道真血象征着什么,很多人研究龙子研究一辈子,也没见到过一次龙子的眷属,而你蒙了螭晵的眷顾,得了真血。云姑娘想要你的血为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是我是为了以后的大计,如果我们这一代不能触及龙子的话。。。”

“不能触及龙子会怎样?”

“龙子梦醒会带来灾厄,显禛元年到现在出的那些事情你也都知道。如果这次没能触及龙子,引发了更大的灾厄,钦天监所有人都是间接荼害九州的大罪人。龙嗣仙书能稳住龙脉,但是最后的结果,还是要看对龙子的研究,可惜现在钦天监式微。。。”

庄赦听了,心中多少还是被荼害九州这种字眼刺中了,他寻龙子就是为了救国救民,虽然清本叫他不要把血给任何人,但是如果给血的目的就是救国救民,那他又为何不给呢?

“好,您取吧。”说着,庄赦随手拿出一把小刀,划开了手指。

第十九章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上)

庄赦割开手指的一瞬间,清安和云陟明两人脸色大变,云陟明瞪着庄赦高声喊道“你疯了!在这种地方把真血放出来!”

庄赦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血以一种极为可怖的形式在一瞬间蒸发殆尽,血红色的蒸汽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缓缓地失去色彩,随后整个空间都颤动起来。

“地震?”这是庄赦和清安的第一反应,西陵卫们带上周智,跟着清安直接朝上层冲去,来到了下层的入口。但是到了之后,他们发现,似乎并不能从这个方向离开。

骇人的震波摇晃着整个山体,插在岩壁中的铁棍被纷纷从岩壁中震了出来,而悬在岩壁之上的钢铁甬道也都因为失去了铁棍的固定,纷纷坠向下面的地火暗河。整个钢铁甬道都在崩塌,从最上方向下不断坠落着。

而更为骇人的景象在那后面,岩壁之上原本是用来插入那些固定用甬道的铁棒的孔洞之中此刻像是泉眼一般喷出着白色的泉水,但是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那些并不是泉水,而是从那一个个小孔中疯狂喷出的白色卵粒和人面虫。

显然,这边走不通,而现在也只能转头回到地下,而当他们转头的时候,他们发现,两侧的走廊中此刻已经完全被身上泛着奶白色光芒的人面虫覆满,那一张张令人作呕的人脸上满溢着渴望与贪婪。

清安看了眼旁边的云陟明,叹了口气,随后一挥手,他们周围出现了一片扭曲的空间,仿佛是一道空气墙一般,所有意图突破那空气墙接近庄赦的虫子都被烧成了灰烬。

“慢点走,离我近一点,”清安低声说道“往下去,下面应该还有一个能离开这里的密道。”

众人在走廊中围在清安周围,艰难地往下蹭着。周围满是想要接近的人面虫,而庄赦看着周围的情形,有些纳闷,便开口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让云陟明跟你说。”

云陟明看了眼清安,眉头微蹙“您要我说哪种?这事的说法可太多了。”

“你知道哪种说哪种。”

“真血象征着神的眷属和神的权威,而这里,也是属于一位神的领域,两者针锋相对,自然会引出仙虫,”云陟明口中迅速地吐出清晰的话语。但是听了之后,庄赦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这一路上一直都是自己得到各种信息,云陟明连个书页都没翻过,她怎么会知道人面虫是神的?

他看了眼清安,清安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狡黠,他明白了,清安再帮他从云陟明那里套话。在清安的视角里,云陟明可能远比庄赦视角里可疑得多。而她这一番话说出来,庄赦心中大骇。云陟明此刻在龙子这个问题上所掌握的东西,可能不少于庄赦所掌握的。

这让他对云陟明心中多少起了些提防,最乐观的可能就是她本来就了解很多这类的东西。但是庄赦却完全不准备想得那么乐观,在他眼里,云陟明可能也是一个寻龙子的人,而她跟在自己身边的原因,就是他庄赦掌握了有关龙子的最多的信息。

想到这,他身上有点发冷,以前他把云陟明想得太单纯了,而当他发现云陟明可能涉及到龙子的事情的时候,心中不禁开始揣测她的立场。

难道清明世也需要龙子么?

他脑子越想越乱,而周围看起来越来越多的骇人的白色虫子,也让他胃里不断翻涌。他们不断向下跑着,但是下面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早就有无数人面虫候在那里了。

他们不知何时已经下到了己未层,这里的墙壁也刷了一层白浆一般,满是蠕动着的白色蠕虫,但是这里的白色蠕虫之间,则立着一个人影。

没等众人看清那人影是谁,只见那人甩出一根飞索,缠住其中一名西陵卫,直接拉进了虫堆之中,每两秒,那西陵卫就被虫子吞吃殆尽。而众人也都看清了那人到底是谁。

关越。

脑袋被开了三个洞,肩也被打穿,但是他似乎还没死,被某种未知的力量牵动着,仍然一手飞索,一手长刀站在那里,不断向众人逼近着。

清安看到这场面,大喊一声“继续向下,”随后带着几人继续朝下面走,而关越则趔趄着脚步艰难地一步步追了上来。

清安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满头都是汗滴。庄赦也看出他难以为继,但是心想着现在估计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但是当他们过了辛酉层之后,出奇地发现周围的虫子居然缓缓消失了,它们似乎在畏惧辛酉层下面的什么东西,没敢再往前接近半分。

他们几人站在门前,庄赦看着上面的虫子,又看了眼面前的一扇两人高的大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气喘吁吁的清安看着上面聚集在那里的虫子们,叹了口气“这样,据我所知这个大门后面就是出口,不过。。。”他瘫坐在门上,吸了吸鼻子“你闻闻,里面的味道不太对。”

庄赦没等凑过去闻,就看到旁边的姜小幺挪着步子走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角,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里面的味道,很重。”

“什么味道很重?”

“青草味,我不确定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最好不要轻易进去。。。”

庄赦微微点点头,随后凑到门前,果然,他在门几米之外还嗅不到任何气味,但是靠到门缝的位置的时候,巨量的青草气味冲进了他的鼻子,这种味道单单嗅起来没什么,但是他隐约间觉得这味道似乎正在搅乱他的思绪,急忙退后几步,看着旁边瘫坐着的清安。

“官正,这里面。。。是什么味道?”

“我也不知道,打开门看看吧,”清安想要站起来,旁边两个西陵卫急忙跑过去将清安搀扶起来,而清安则朝着旁边已经被刚刚的虫海吓傻了的周智“公主,走,这边应该就能出去了。。。”

“那。。。你要找的书呢?”

“改天再来吧,今天找不到,是今天缘分不够。。。”说着,清安轻轻地叩了叩面前大门的门环,大门震动起来,缓缓地朝两侧挪动过去,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与他们身后如同潮水一般的虫海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棵树叶颜色过于明快的粗壮的树,就那样在一个圆厅中伫立着,阳光仿佛从上方洒下来,这棵三人环抱恐怕都不能抱住的古树上,传来了轻灵的鸟叫声。地面石砖上生满了暗绿色的青苔,树下,坐着一个少年,一个一身大人服装,手中拿着一本书的少年,他们隐约间能够看到那本书的名字。

龙嗣仙书。

庄赦一眼便看出了那个少年和他梦中见到的那个少年是同一人,少年看到他们走过来,站起身,微笑着,一双青色的眸子盯着清安官正。

“官正,您好。”

“你是谁?”清安一手把周智护在自己身后,两边的西陵卫也都提起了警惕。

少年笑起来,那笑澄澈得就像尘世间任何一个玩耍的少年一般“您可能和我不太熟,但是您身边有一位,和我可是老朋友了,洪玄,您认识吧。”

清安微微点头,随后继续道“把仙书给我。”

“啊?大人,您对我似乎还有些误会,我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我不是很想把仙书给您。”

“那我们就夺书了,西陵卫,上!”

两个西陵卫听到这声指令,一起朝那个少年扑了上去。

第十九章 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下)

没等两人手中的刀刃招呼到少年身上,只见少年身后那棵有十丈高的巨树之上,突然飞下无数青色羽翼的飞鸟,卷着一股泛起青草香气的风将那两名西陵卫席卷其中,青色的旋风中传来两人的哀嚎,随后群鸟又缓缓地朝着枝头飞回,剩下的只有地上的两具骸骨。

“大人,想必您了解我是什么,您知道我是什么,又何必让这种可怜人送死呢,”少年坐回到树根部,倚着大树粗壮的根系,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清安。

清安叹了口气,刚刚在老钦天监中耗去了太多体力,现在已经无力再和这少年争斗,只得坐下来“你为什么要拿仙书?”

“很简单,因为我想醒着,”少年开口道“龙脉定后,君父苏醒,九龙子又要归于长眠,没人想让这种场景再次发生。”

“你所谓的没人,是九龙子中没人希望这件事发生吧。”清安冷笑道“九龙子在龙脉安定之后,都会睡去,但是,你是个例外不是么?暎玺。”

少年听了,一愣,随后笑起来“诶,你们钦天监对我了解到这个程度了么?不对吧,你们的龙子研究不是已经中断了二十年了么?”

“但是老钦天监的文档,我们还是保护起来了一些的,其他的龙子在龙脉稳定的时候,都是睡眠状态,而暎玺中的青虫,始终都是醒着的,只有白虫会进入到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庄赦和少年此刻都能听出清安的意思,龙嗣仙书的用处,是稳定龙脉,而稳定龙脉的结果之一,是龙子陷入沉睡。但是如果暎玺在龙脉稳定之后不会陷入沉睡,那么只要暎玺将仙书交给他,清安稳定龙脉,这样就能让暎玺成为唯一一个能够清醒地存于世间的龙子。

“不,不可能,我不傻,”少年笑起来“诚然,‘玺’们的确不会睡觉,但是执行我们意志的‘暎’会怎样你们还不清楚么?如果我们能如臂如指地控制所有暎,那你真的觉得老钦天监能活到承旭七年?”

清安看对方并没有接受这个条件,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样吧,你先让庄赦他们几个过去,毕竟他们几个于仙书的事情没有干系。”

少年听了,思索了一下,微微点点头“好,这样,庄赦,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交予你。”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颗青色的,黄豆大小的卵“这是‘玺’的卵,如果你想成为我们中的一份子的话,随时可以把它吞下去,到时候你就能看到这九州发生的万事万象。”

庄赦点点头,走上前,拿过了那颗卵,身后的清安看着庄赦朗声说道“你去通道尽头等我,我会和他好好聊聊的。”

庄赦点点头,和云陟明两人一同走到了那巨树后的通道口,突然,身后传来少年的一声高喊“书呢!”

而就在这时,姜小幺不知何时出现在庄赦身边,右眼眶里是闪着光的蓝色瞳孔,而手中,则捧着龙嗣仙书。

少年转身,才算看到那捧着仙书的姜小幺,咬牙切齿道“螭晵眷顾的贱种!我杀了你!”正待他往前冲,庄赦身后突然闪出一个一身黄褐色长袍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清玄官正。

清玄看着面前的少年“小子,还认识我么?”

少年看着清玄,冷笑起来“老东西,做叛徒做得很开心是吧。”

清玄也没答话,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回头对庄赦说道“一直走,青米你如果要吃的话,就嚼碎了吃。走!”

庄赦听罢,一点头,带着姜小幺和云陟明两人便朝前跑去。石板路还算平整,不过上面躺着许多枯骨,想必也是当年想要逃出去的人。庄赦看着旁边的姜小幺,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拿走这个东西?”

“君上的旨意,他透过他的眼看到了一切,”姜小幺的语气冷冰冰的,就像以往传达所谓君上的旨意的时候一样。

庄赦有些纳闷,螭晵为什么要让他们拿上龙嗣仙书?按理说,他也是龙脉稳定之后沉睡的神明之一啊。

“不要揣测,君上自有他的明断。”

就在庄赦思考的时候,姜小幺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禁让庄赦心里有些打怵,真血难道还能让螭晵窥视他的心灵不成?

他们朝前跑着,不知何时,面前居然出现了一个拐角。三人停了下来,此时庄赦突然想起清玄告诉他的“一直走”。他看着那个墙角,有些纳闷,清玄的意思到底是一直向前走还是顺着路一直走。

走到拐角的时候,他懒得多想,觉得还是顺着路一直走好一点,但是不知为何,脚下突然失衡,倒向那边的墙壁。

那个墙壁上似乎有着某种通道,他撞上去的一瞬间重心完全倾倒到上身,整个人翻进了那个暗门后面的房间里。

云陟明和姜小幺见庄赦翻了进去,心想这里估计才是正路,也跟着一同进去。

周围黑得吓人,刚刚外面的长走廊中,即使是山的内部,也不知为何有着能够照亮整个空间的自然光,但是这里周围只是一片黑暗。

“我能看见,你们需要点火么?”姜小幺从她的小包里翻出了一个火折子。

云陟明急忙按住了她的手“别点火,这地方不对,”说着,她从怀里摸出来一颗不知道从哪顺的夜明珠,往上吐了口口水,那夜明珠居然亮了起来,照亮了周围的空间。

果然,她看到旁边摆着几个敞开了口的巨大酒缸,里面盛着数量巨大的澄澈酒液,而庄赦此时才察觉到,空气中也满溢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酒味。似乎那大缸中纯度极高的酒,此刻大半都已经进到空气之中。

云陟明咧了咧嘴角,似乎吸入了些酒都开心得不行,随后手中拿着那个显然是之前西陵卫悬在腰上的夜明珠,在屋子里转了起来“这地方,好像是个书房。”

庄赦皱起眉,借着那夜明珠的亮光走到一张台子前面,果然,他看到了些比较熟悉的东西。

数个符号,被画在白色的的墙面上,规整地排列着,其中有一个看上去格外眼熟,似乎就是那天姜小幺画在他额头上的水母状图案。

姜小幺看到这些东西,表情也变得十分惊诧,似乎她也很意外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呆愣着,看着那些墙上的符号。

庄赦急忙跑到旁边的书柜处,这里的书必定是和这些墙上的符号有关的。但是他刚跑到书柜边,就发现一件事情。

书柜上的并不是书,而是无数竹简。

这些看起来有年头的竹简被用皮质的绳子串了起来,那皮绳看起来不是很新,但是还不算旧,似乎用了有段时间了。他打开竹简,果然,上面都是难以辨识的更古老时代的文字,虽然和现在的文字大体相似,但是读起来还是十分费力。

他正想费这个力气仔细读读上面的内容的时候,旁边的姜小幺突然发出了多少有些骇人的声音。

“啊!感召!感召!升腾与探求!只有这个能够唤醒真血之中潜藏着的力量!”

庄赦回头望向姜小幺,他发现这个姑娘的右眼亮起了不祥的蓝光,而她的视线则一直盯着墙上那个如同从水盆里升起些什么还有那个水母样的纹路。

“怎么了?小幺?”

姜小幺像是发了疯一样,全身颤抖着,口中是细碎的话语“君上,君上的旨意,他令我,令我,唤醒你的真血!唤醒你血脉中的一切!”

第二十章 天东有若木(上)

看到姜小幺突如其来的异样,庄赦突然吓了一跳,不过马上也就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他走到姜小幺身前“我需要做什么?”

“取得联系,取得联系,与天空之上,大海之下,那常人所不能触及之处取得联系。”姜小幺口中喃喃道,随后走到其中一个酒缸边上,手在里面沾了沾“露出你的胸口。”

庄赦微微点头,脱去上衣,将胸口敞开,坐在姜小幺面前,他看着姜小幺往他的胸前不断地涂抹那些气味呛鼻的烈酒。随后,女孩从她的小包里摸出了一些草药和一把锋利的匕首,她仰头看着墙上的符号,又看了眼旁边的云陟明“请按住蒙眷的贵人。”说罢,把那装着药草的小包泡到旁边的一个酒缸中。

云陟明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也蹲坐在庄赦的背后,双手卡住庄赦的腋下,将他固定住。姜小幺看了微微点头,她在庄赦胸前微微比了比那匕首,随后用冰冷的刀刃轻轻地割开了庄赦的皮肤。

剧痛刺激着庄赦的神经,烈酒渗进伤口,让疼痛加重了一倍不止,他尝试着通过观赏自己胸前的那个伤口构成的符号来分散注意力,但是他发现,越是在意那伤口,也就越觉得疼痛。

姜小幺先是画了一个弧形朝上的半圆,随后在下面开始划出一个个如同水母触须一样的细线,刀口本身非常浅,然而这不深的伤口,却让庄赦疼得几近昏迷。

“探求,探求,人国畜类,地之所载。海中鳞类,非人族属。向海而行,探求,探求。”

她口中念叨着这些语焉不详的话语,缓缓地在庄赦的胸口画出了一个看上去如同水母一样的东西。而显然,这还没有结束,她开始在半圆下面开始画另外一个半圆。

这个图形,庄赦在他的梦中见过,正是他前段时间看到的清玄在几年前画在那个黑衣人的额头上,然后让那个黑衣人浑身生虫死相凄惨的符文。

疼痛不断侵蚀着他的理性,他想要挣扎,却被身后的云陟明牢牢固定着,他都不知道这个看上去还算瘦弱的姑娘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就在这时,姜小幺口中又念叨起来:

“升腾,升腾,币陈酌献,礼备节应。吾君所眷,觐拜尊容。圣恩垂眷,升腾,升腾。”

两个符号在庄赦胸前拼接起来,变成了一个庄赦看起来更为熟悉的图案。

看起来,就像是前段时间在谢丫村看见的残月。

中间一条线代表着海平面,上面的半圆上满是代表着裂痕的细线,而下半部分也是一样,两个半圆所延伸出的细线,就在线的上下彼此交融,而当这个符号完成之后,庄赦的精神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他全身上下都变得燥热无比,好像喝了几两白酒一般。

在他体内流转的血液变得愈发焦灼,他的双眼此刻已经不能视物,面前只有一片漆黑。而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清泉般清凉的什么东西,从他的头上淋了下来。

姜小幺手中握着刚刚浸泡在酒中的草药袋,把袋子中的那些酒液悉数挤到庄赦的头上,随后,她在庄赦面前低声说道“张嘴。”

此刻没有任何防备的庄赦本能地张开了嘴,姜小幺直接把那个草药袋中的酒液挤到他的口中。烈酒伴着草药的香气,在庄赦全身流转,身上的燥热顿时消失了,而剩下的,是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安心。

他在黑暗中不知道怅惘了多久,他睁开眼时,周围飘荡着一种莫名的鲜甜气味,而他所处的地方也不再是那个幽黑的暗室内,而是变成了那片脚下一片漆黑,而头上一片灰白的场所。

那是他第一次“朝觐”螭晵的场所。

他看到了那个极为精细的白玉大水缸,在极远的地方。他拖曳着脚步朝那个方向走了一会儿,不知何时,似乎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暗示着他该停下了,他便停下了脚步,跪在地上,像是一个朝觐君主的臣子一般。

“臣庄赦,见过君上。”

他的余光隐约间能够看到那个远处朦朦胧胧的如同山岳一般的身躯,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一般,那个身躯震动了几下,随后缓缓地睁开了那个他见过无数次,如同车轮一般巨大的黄色眼睛。此刻,那只独眼就像是悬在天中的明月一般,照着他的身躯。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拖沓的脚步声,他伏在地上,用余光朝后望着,发现有无数个他在谢丫村周围看见过的怪人,他们中或是浑身鳞片,或是脚上生蹼,一个个手中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之类的东西踉跄地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只能伏在地上,等待着周围发生什么别的变化。

而那些怪人,不知何时,在他身后数丈远的地方跪了下来,口中发出了叽里咕噜的声音,一下下地朝着远处的庞大身躯拜着。

庄赦直起了身,不再是刚刚拜伏的样子,似乎是有谁告诉他可以不再拜伏一般。而他隐约间看到了,远处正在朝他的方向行进的一支队伍。

那是一支看上去如同葬礼队伍的长队,随着队伍的缓缓接近,他看得也就愈发真切。

十数个不甚壮硕的娇小身影,抬着同一个巨大的白色棺椁,上面雕刻极为复杂,而庄赦却看不出上面的画描绘着什么。打头是两个拿着如同招魂幡一样的东西的同样不甚壮硕的身影,而棺椁后面,跟着数十个手中或拿铃铛,或持香炉,又或者往周围撒着纸钱的人。

这支队伍缓缓地停到了庄赦的面前,近距离看到,他才大吃一惊,这个队伍中的所有人,长得都没有半分区别,身穿华美白色金绣祭袍,头戴纸冠。而更为可怖的是,她们的长相,和姜小幺别无二致。

这些沉默的姜小幺们打开了棺椁,从里面取出了许多那鲛人泣出的绿色宝石,她们将这绿色的宝石放到不知哪里来的火炉上,装在大锅里架了起来,那些宝石在烈焰的加热下缓缓地变成了粘稠的蓝绿色浆汁。而她们又一起将那铁水一般的浆汁倒进了陶制的模具之中,用锤子用力一敲,陶制的模具被敲了个粉碎,而剩下的,就是其中已经变成碗的蓝绿色水晶。

为首的那个“姜小幺”将碗高举起来,而周围的姜小幺们则无一例外地朝着她的方向拜倒。不知是什么原因,那半透明的蓝绿色碗中,竟然缓缓出现了一碗清泉。那个为首的“姜小幺”端着清泉,摇摇晃晃地走到庄赦面前,跪下,将碗摆在地上,随后在地上轻轻叩了个头。

庄赦大概明白这是要让他把这东西喝下去的意思,不过他看着碗中的水,心中不禁觉得有些可疑,虽然里面清冽见底,连一分灰尘都没有,但是他心里却仍在打退堂鼓。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远处的那个巨大身躯之上,在一瞬之间睁开了五只泛着明黄色光芒的巨眼和无数只同样泛着光的更小的眼睛,这些眼无一例外地注视着庄赦。庄赦感觉到仿佛有一种重压几乎要将他碾碎一般,大概知道这可能是那位君主让他喝下这东西,于是便端起碗,将那碗中清冽的泉水一饮而尽。

他的皮肤仿佛灼烧起来,剧痛让他蜷缩在地上,甚至连打滚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缩在那里。而周围的那些姜小幺们,则围着他跳起舞来,口中不断地唱着他已经无力分辨内容的歌曲。

第二十章 天东有若木(下)

清玄和少年对峙着。

龙嗣仙书原本是少年手中唯一的价码,而现在,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偷走。他想要追,结果却又被清玄拦住,整个人已经完全被愤怒所淹没,他死死地瞪着面前的清玄“做叛徒,很有意思么?”

“我不觉得你是什么不能背叛的东西,更何况,我也是‘玺’的一员,谈何背叛不背叛?”

“呵,你身为‘玺’,带人在外猎杀‘暎’,这个行为已经证明了,你是洪玄,而不是‘玺’,‘玺’没有名字。”

清安看着清玄,心中有些奇怪,便开口问道“清玄,怎么回事?你的底细之前没交代清楚么?”

清玄吃力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有,我的底细之前跟师父说了,但是跟你们几个,都隐藏了很大一部分,比如,老钦天监的研究和承旭十年我亲自带队下来之后,到上山之前我都做了什么。”

“说来听听,我看这小子似乎也不敢妄动就是了。”

少年听了,有些火大,怒道“你们两个长青门下的走狗,别不识好歹!长青也是被龙子支配了的人!”

“师父怎样那是师父的事情,我想听听清玄是怎么一回事,”清安笑道“说罢,四师兄,怎么回事?”

清玄吃力地笑起来“老钦天监说是老,的确老,因为是前朝的末年才挖空了这座山,凿出了这个大空洞,当时的钦天监监正武沅归顺高祖,同时将钦天监研究的关于暎玺的内容,悉数交给了高祖。”

“暎玺?也就是,这个小崽子?”

“他不是暎玺。暎玺是暎和玺的统称,暎是白虫,玺是青虫。想必你也知道了,暎玺这东西就是人面虫,现在谈及的人面虫多是白虫,也就是暎。因为玺,都藏在地底下,老钦天监建在陵云山的根本原因,就是前朝钦天监,在这里挖出来了‘玺’的卵。而这个小子,就是当年武沅的次子,武沅那这个小子做了实验之后,把他捆起来,塞到一个铁棺材里,封存了百来年,到康赫年间才拿出来。”

清安听了微微皱起眉“康赫年间?我记得,你就是康赫年间上任的。。。”

“对,康赫十一年,世代研究龙子的武家第一次没坐上钦天监监正的位置,”清玄笑着一摊手“我接手之后把这小子放了出来,因为玺可以生出白卵,我们当时手中的白卵数量有限,我需要和他合作。后来康赫二十年左右,这小子想要闹事,又被我封回到棺材里去了。很多有意思的研究相关的文档我都存在师父那了,清安你想看到时候去看,我这次主要要告诉你,承旭十年和承旭十年之后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是我?清本清元清正他们三个你都不准备说么?”

“当然不准备,他们三个都不是心静的主,”清玄笑起来“承旭七年,钦天监大火,当时我就已经从下面得到消息,人面虫,也就是暎,许多都醒了过来。当时没意识到出事了,后来,这小子操纵吃了人面虫丹药的那些人搞出了承旭大火,基本上破坏了中上层所有的研究项目,各大门派派来的修士损失惨重,当然,损失惨重的主因,是他们逃出去之后被我带人猎杀了。”说罢,清玄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这段我大概知道,承旭十年你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被这小子算计了,”清玄无奈地一摊手“下层有几个未启动的项目,我准备在大火之后先把一些重要的文书运出来。但是那个时候,就出了另外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武家实际上掌握的龙子,不只有暎玺,还有另外一个,我不确定名字是什么,但是具体表现出来,是一颗巨树。我当时还不确定那是龙子,先回到下层,把挖出来的青卵收了起来。结果这小子把我的几个下属引到了我准备启动的项目的地方,威胁我让我吃下青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否则就要告诉我属下我的项目的所谓真相。”

“让我猜猜,你吃了?”清安满脸诡笑,看着面前的清玄。

“对,嚼碎了吃的,青卵中的虫子在卵中就会发育,不嚼碎吃,虫子可以直接接管你的身体,不过嚼碎之后,虫子寄生到你身上的部分就要重新发育,你可以享受暎玺遍布九州的信息网,而又不需要被他们所限制。我当时不知道,只是觉得硌牙就嚼了,后来抓了几个小娃娃做实验才发现这件事。”清玄满脸嘲讽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不过后来,就是我抓了许多小娃娃做实验的事了,虽然我只跟师父说了,不过你们估计也都略有耳闻。”

清安微微点头“的确,不过有一点你别想糊弄我,你的下属们看到的项目是什么?你下层的项目不是多数都没启动么?”

“你要是不问我本来都不想说的,”清玄苦笑起来“康赫年间,我在泓州一处地方,发现了一些符号,能够真正激发龙子力量的符号。那种东西,能让凡人从任何一个龙子的眷顾中引出真正的神迹。那几个亲卫跑到我的研究室,看了我写下的实验记录,他们垂涎于我的所得。仅此而已。”

说罢,清玄看着面前的少年“小子,没想到你作茧自缚,把我拉进来,我问问你,现在什么感想?”

那少年翻了个白眼“老头,你对我们之间的网络还是不熟啊,你猜现在有没有人在追杀庄赦他们几个呢?”

清玄一愣,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身要追,却被那少年一跃跳到身后拦住了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炷香。那柱香疯狂地向外散发着那种焚烧草药的气味。清玄还有清安接触到那烟气,全身上下都如同灼烧一般,他们两人带着周智不断后退,退到了身后的阶梯前面,而那少年手中的香仍在不断地向外放着烟气。

就在两位官正退无可退的时候,他们突然感受到了身后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朝自己涌来,回头一看,才发现周智已经瘫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口中念叨着不知道什么内容。

“那是,什么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声说出了这句话,他们仿佛是望着面前的虚空一般,呆愣在那里。他们脑中响起了一种无来由的声音,一种平滑而均匀,安静平和却让人身体莫名地躁动起来的声音。

“是上三神。。。”少年低声骂道,随后向后退了几步,皱起眉,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随后开口道“你们几个走吧,留你们在这里,一点意义都没有。”

清玄听到这话,登时就意识到情况不对,少年必定已经派出了其他被暎寄生的人去猎杀庄赦,他之前阻拦自己,也就是因为他要拿下庄赦,而他突然让路,原因要么是因为他也失去了庄赦的位置,要么是他已经得手。

如果暎玺能失去庄赦的位置,那这世界上估计没有谁能找到庄赦了,而如果他已经得手,清玄就必须要尽快救下庄赦,以避免真血和龙嗣仙书落在别人手里。

想到这,他急忙驱动脚步朝通道走去。清安则抱着周智,缓慢地朝外走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少年一双青色的眸子也瞪着他。

清安转身离去了,留下少年站在通道的路口,少年嗅着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叹了口气“都多少年了,我还要受你们的气么?”

第二十一章 万兆蠢蠢(上)

庄赦在黑暗和疼痛之中,不知道怅惘了多久,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遍布全身的疼痛消失了。

那种疼痛消失得太过突然,突然得像是在一瞬间夺去了你全身的重量,一股让人感觉的心神不宁的轻盈和舒适,弥漫他的全身。这种令他感觉不适的舒适让他缓缓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仍躺倒在那个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符号的暗室之中,而姜小幺和云陟明站在一旁,看着躺在地上的他。

庄赦感觉有些异样,微微皱起眉看着他们两个,坐起身,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好像覆盖着一层白色的纸一样的东西,他轻轻地想要把那层东西剥下来,却发现它像是油酥一样一碰就碎。从他的手掌到胳膊,再到敞着的胸口,都布满了这种让人感到有些不适的白色物体。

“小幺,这是,什么?”

“恭喜你,完成了蜕皮,你现在是一名真正的眷属了,”姜小幺直接凑到他身边,将他身上的那些白色油酥一样的东西悉数撕掉,而庄赦发现,被撕去那一层之后,他的皮肤上泛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光泽,而近看,竟隐约间能看到他皮肤上那些如同鳞片一般的细密纹路。

云陟明也凑到了庄赦的身前,看着他身上剥下来的那些油酥状的“皮”,微微皱眉“要不你洗洗?看着挺脏的。”

庄赦此时也感觉到下半身的确有点不是那么舒服,随后点点头“这样,我们先把这里墙上的东西抄下来,然后我借着这的酒清理下身体,然后我们就走。”

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了个空着的卷轴,在上面把墙上挂着的那些符号悉数抄在了上面,随后云陟明和姜小幺两人通过暗门离开了暗室。庄赦简单地把身上清理了一遍,也离开了这个黑暗的小房间。

他们顺着通道继续朝外走着,不知走了多久,隐约间已经能够看到远处外面传来的自然光。三人加紧脚步,他们这一趟还算收获颇丰,庄赦得到了“青米”,现在手里还拿着清安心心念念的龙嗣仙书。

而对于庄赦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和海中的那位君主,“取得了联系”。他能够感受到一个隐约间影响着他情绪的存在,那个存在此刻心中仿佛满溢着喜悦一般,而这种喜悦也同样影响着他。

就像是双胞胎之间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联系一般,他此刻能够感受到自己和另一个存在之间情绪的连结。这种连结让他全身上下充满了不知何处来的力量,隐约间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没什么做不到的,而那个使命,那个复兴大胤,救国救民的使命,似乎又在他心中和充盈着的力量一同躁动起来。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挡在他们面前的身影。

关越。

他还没死。

这个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西陵卫,此刻缓缓转身,看着庄赦还有庄赦身边的两人,那只浑浊的独眼中已经没有任何情绪,而他的身体也呈现出一种已死的僵直和灰白。但是他手中不断转着的飞索和雪亮的刀刃,似乎没有半分僵死的样子。

“你到底他妈想干毛啊,”云陟明看到关越,口中连连爆粗“不卸了你的手脚你就不懂什么叫死心是吧!”

庄赦此刻不知为何隐约间从关越身上感觉到了些什么,当他嗅到那股浓重的焚烧草药的气味的时候,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开口道“他吃了虫卵,关越已经死了,现在他只是一个凭借着最后的执念追杀你的机器。”

关越径直朝着庄赦一众人杀了过来,而庄赦不知为何,几乎不受控制地屏住了呼吸。深潜,开始了。

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但是庄赦却发现,在这个空间中,他所能做的不仅仅是思考,他可以移动了,关越看着他们的独眼中满是恐惧,他像是一个漂浮在水中的人一般,艰难地蹬地想要朝前移动,但是却发现自己步履维艰。

庄赦惊异于深潜这个能力所发生的改变,他看着周围粼粼的波光,旁边的云陟明对他投以惊异的眼神,而姜小幺脸上则露出了一种虔敬的恬淡。

庄赦恢复正常的呼吸,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回正常,而关越则因为失衡而直接跌坐在地上,他看清发生什么之后,似乎想要再度攻向庄赦,而庄赦则在这时开始了第二次屏息。

周围又一次覆上了那层波光,众人如同潜入水底一般,站立不动的庄赦三人自然没有影响,但是尝试着攻向他们的关越,每一步都显得那么的艰难。

庄赦走到他的面前俯视着关越,他还在尝试着在这仿佛幽深海底般的空间中扑腾着,但是这扑腾什么都没有改变。

“你是蒙眷的圣人,”姜小幺突然开口,吓了庄赦一跳,但是随即他又恢复到正常的屏息之中“你是君主的义子,你有着他的权能,便能在这大地上召唤并降临君上的国土!”说着,姜小幺双手伸向身前“在他的国土上挑战他的人,必将归于灭亡。”

庄赦看着面前的关越,他从姜小幺的话语中明白了“深潜”的新效用,深潜,能够让他在身边变出这样如同深海一般的空间。而正如在谢丫村时姜小幺所说的,大海之于人类,正如陆地之于鱼类,鱼搁浅在地上,会被陆上的野兽捕杀,而人溺在海中,则会被海中的野兽猎走。

他因为拥有了真血,自然就是海中的族类的一员,这种权能让他足以在大海一般的地方自如地行走。

他看着关越,隐约间感受到了他的意识仿佛正在主导那些四处流转的暗流,他将意识集中起来,将这无穷的暗流归于一处,将手朝上一挥,来自所有方向的暗流卷着关越的身体,粗暴地在这无穷的碧波间拧动着他的关节,拆毁着他的骨头,像是一个孩子破坏着布娃娃一般,将他卷在无穷的乱流中。

终于,不知何时,庄赦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关越从空中落下,摔倒在地上,筋脉寸断骨骼破碎,此刻就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

云陟明凑了过来,看着这刚刚被无穷乱波几乎将全身拧碎的关越,冷笑两声“我看你这伤,估计这辈子是别想好了,在这躺着,等哪的野狼把你叼了去得了。”说着,她望向远处“庄赦,那边我看见炊烟了,应该是个村子,我们去那边应该能找到官道。”

“好,那过去看看吧。”

说着,庄赦带着另外两人离开了,留下关越躺在这里,躺在老钦天监这个隐秘的入口前,一只独眼仰望着天空。他的身体的确已经被暎所侵占,但是就算如此,暎也不能驱动一个骨骼到筋肉都已经毁坏,物理上不可能动弹的躯体。

而关越残存的意识,让他就这样仰望着叶隙之上的蓝色天空。

“我的人生,或许就是个笑话吧。”

年轻时因为魔女导致的祸患而毁容,失去了一切。这样的他,在战争中挣得了阴影中的荣耀,然而,到了这个年龄,仍没有人能给他一个归宿,这样流浪着的他,再次遭遇到了当年导致他不幸的元凶,他想要复仇。

但是他失败了,他无力地躺在这里,就是这个失败的证明,他望着天空,疼痛此刻已经无法进入到他的脑中,但是这种无力,只能躺在这里的这种无力,已经主宰了他的意识。

不知何时,他放弃了思考,仅仅是躺在这里,或许何时,他就会死亡,腐烂,那又和关越有什么关系呢?关越,已经死了。

第二十一章 万兆蠢蠢(下)

太子周震坐在东宫的书房中,整理着手头的公文。

作为太子,他一向不怎么受待见,原因也简单,他不是安皇后的孩子。

周震的母亲是最早的一代太子妃,生下周震之后,因为某些不明原因突然去世,之后安皇后成为新的太子妃。自安皇后入宫以来,周琢就整日和她一同研究星象数术,将朝政丢在一边。靖元二十年左右,若不是烈宗靖元皇帝亲自下诏指定他做下一朝太子,恐怕他也早就被随便找个封地丢在一边。

即便已经告别了可能出现的废太子的危机,周震在京城之中,依旧如坐针毡。弟弟妹妹都是安皇后的子女,有太师一家在背后撑腰。保不齐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这群人所谋害,到那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自保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问题让他感觉更加紧迫。

大胤要不行了。

这件事在京师,很多人自然没什么感受,毕竟俸禄在正常发,各地也没有所谓的什么告急文书。但是太子每次去查近两年各地缴皇粮的情况,都发现同一件事情。

进到京师的皇粮,越来越少了,而且各地对此的理由,也都堂而皇之。

要么是本地灾荒,要么是直接运到了运河工地,还有千奇百怪各种理由,总之,皇粮绝对不可能十成十地交到京师。

这种现象从靖元二十一年就开始出现,到了今年,比起靖元二十年的皇粮上缴总数,已经少了六成有余,除了岱州几个纳粮大郡仍在足额纳粮以外,其他的各郡能纳上足额的五成都算多的。

这种事情既然出现了,就不是谁一人之过,而周震作为太子,自然也改变不了什么。能够改变些什么的,是他的父亲,周琢。但是周琢在主政后的两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仍觉得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他自多方了解了朝堂之上的情况之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有能力改变这一切的父亲,却没有改变这一切,原因毫无疑问是一个蒙蔽圣听的人的存在,这个人就是大内侍孟伦。

他原本准备借着自己的身份,找人告孟伦的御状,但是常戚案和李梅臣案就先一盆泼到他头上的冷水。没有任何靠山的他如果真的和孟伦直接对立,那他会不会和他母亲一样,在某一天突然死于一盏茶。

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更为稳妥的方式。

周震坐在东宫的花园中,望着花园的门口,果然,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钦天监监副,孟新。

孟新刚迈进门槛,就看到周震微微起身,他急忙拜倒在地上,口中念道“臣孟新,见过太子殿下!”

周震走到孟新面前,把他扶起来,微笑着把他带到花园的桌边。两人坐到桌边,旁边的侍女适时地凑了上来“殿下,您看。。。”

“上茶和茶点吧。”

“是。”

周震的目的很简单,先接近孟新,尽可能地和他处好关系,找个机会混入孟伦的派系之中后,机会就多得是了。

“太子召见臣下,臣惶恐之至。”

孟新客套地说出了这句话,在钦天监做一个闲职的他,此刻大抵也明白周震到底想要做什么。周震身为太子,在朝中没什么靠山能活到今天简直是个奇迹,他需要一个能抱的大腿。虽然孟新本身不算是什么有能力的人,但是作为孟伦的养子,他的确象征着一些什么东西。

“孟监副能在百忙之中前来,才是我的荣幸,”周震笑起来,他看着茶点和茶水都端了上来,便朝周围挥挥手示意左右退避,随后开口道“孟监副接手国务已经有一个月了吧,最近情况如何?”

孟新隐约间能够看出这位太子似乎在等他给出的一个答案,他看着太子,心中揣测起太子这个问题的到底问的是什么,他打量起太子的神态,比起朝中多数文武大臣来说,他满面愁容,似乎是真的在忧国忧民一般。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很显然在暗示一件事,那就是大胤本身已经陷入危机之中这件事。

“臣身在钦天监,不知国情如何,但是近日星象不稳,”孟新选择了一种尽可能保守的方式试探周震的意图“臣才疏学浅,不知天意如何,不过还望大胤四海安泰。”

这即为保守的一段话,周震听了一阵苦笑“的确,星象不稳。。。监副,我称你一声孟贤弟你不介意吧。”

“臣惶恐之至!”

“不必惶恐,你有一甲状元登科之才,也应有救世济民之德,”周震开口道“孟贤弟,你要知道,大胤现在流贼四起,各地郡守州牧尾大不掉。若不尽快救民救国,恐怕大胤危矣。”

孟新听到这,隐约间也懂了太子的意思,周震显然知道现在的大胤处于危机之中,而曾几何时看过孟伦书案的孟新,同样知道这一点。大胤说到底是他周家的基业,这个朝廷没了,孟新这满朝文武愿意死节的可以死节,不愿意的大可以卷金银粮食跑到乡下做个富家翁,或者直接城头变化大王旗。

然而周震身为本朝的太子,如果大胤没了,他最好的结局,也是被找个小楼养起来,这辈子都只能待在楼里,成为一只笼中雀,而如果这朝廷被人颠覆,迎接他的未来,很有可能是人头落地。

想到这,孟新不禁对这个太子的印象多少有些改观,他找自己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孟伦的养子,更有可能,他真的想救大胤。

“太子有何打算?臣当效犬马之劳。”孟新一点头,他想了想,虽然他现在是孟伦的养子,可谓权势滔天。但是实际上,孟家一派缺少一个主心骨。东海派有随先帝南征北战的元老孙正然,江南派有康赫、承旭、靖元、显禛四朝老臣安蓝,这两人都是在朝中极有威望的角色,但是孟家缺少这样的角色。

而太子,虽然也不算多有威望,但也是朝中的一根大旗,依附太子来在朝中立稳脚跟,古往今来绝不少见,对于孟家来说,有了太子能减少朝中不少的非议,而对于太子来说,依附孟家也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手段。

孟新这个表忠心的行为太过直接,让周震吃了一惊,但是周震很快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到底,双方可能无非是互相利用而已。

“打算?我能有何打算?朝中浮云蔽日,陛下疏远贤良,我能做什么打算呢?”

“殿下,你我一起,可以做很多事情,”孟新这时微笑着向周震放出了友好的眼神“不过希望殿下能够答应我一个要求。”

听到这话,周震微微点点头“你说。”

孟新此刻心中澄如明镜,如果周震已经意识到朝中情况不对,那么作为太子旁观者清,他必然知道朝中一片靡靡之风而九州生民涂炭的原因,这个原因,毫无疑问就是孟伦把持朝纲。如果他知道这一点,那么可能他接近自己的隐藏目的,就是找个机会对孟伦动手。

“殿下,您对于阉党,怎么看?”

周震显然怔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改日再谈。”

孟新站起身,跪下行礼,随后走出东宫,走出去的时候,他听到耳旁响起一个声音。

“少爷,您是要对厂公不利么?”

“不算不利,你们缉事厂也不想被人视作祸乱朝纲的阉竖同党吧。”

那个声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道“那,有人要行刺厂公这件事。。。”

“你先报上去,我一时半会儿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他现在,还是我父亲。”

第二十二章 乃引九畴之说(上)

孟伦坐在府中,面前又摆了几张急报。

肃州马匪成患,祸害五郡;朔州北狄与盗寇合股,掠袭县城;鄱州水匪暗合官军,劫杀商旅。这是几个名声在外的大股,另外盘踞在一州一郡之间的匪众贼军更是不计其数。

原本这些消息都应该送到兵部,再由兵部直接呈给皇上,但是因为孙正然跑去泓州整顿武备,孟伦的胆量自然也就大了几分,在这些信件被送到御书房之前,让人把它们悉数截了下来。

但是这些东西看下来,他心里倒是没什么压力,大胤总不可能就这么完了,这种情况再挨个几十年,等他快要入土的时候改朝换代,到时候他再带着缉事厂来个城头变幻大王旗,到时候名利双收,还不会被后人戳脊梁骨,保不齐还能被新朝当个功臣供着。

想着这件事,他一如既往地把这些文书丢进了废纸篓里,随后喝了口茶,望着天花板。他此刻在朝中呼风唤雨,倚仗着那个每日熏香沐浴卜卦观星的皇帝,除了安蓝和孙正然这两个大山头他不是很敢碰以外,他现在已经是朝中一霸。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心中还是不知为何总是有些不太舒服,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梗住了一般。无数次,他在刚刚云雨之后的夜里忽地惊醒,警觉地扫视周围之后,却发现除了榻上的玩物以外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他不信鬼神之说,因为他已经做过太多所谓的“恶事”了,但是结果毫无疑问是他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天谴,就连传说中所谓上天的警告都没有哪怕一次。就连他是交了钱没净身的假太监,都无人知晓,更别说他当年和安太师一家筹划的腌臜事情,安家连提那件事都没提过一次。

孟伦已经这样嚣张跋扈十几年了,而现在这种如坐针毡的感受,是第一次。他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即便他跟缉事厂的手下们确认了短期内没有人想要对他不利,他也无法让心神安宁下来。

他站起身,对一旁瘫着的李晴表妹怒喝道“起来,遭瘟的畜生,帮我更衣!”

那女孩急忙跳起来,拿过旁边衣架上的朝服,帮孟伦披上,然后整理起孟伦的腰带和领口。

李晴在正式和孟新成亲之后,他能接触到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现在除了孟新离家后他能和李晴亲热一下以外,就再没机会。想到这,他连连叹息。望着外面应该马上就到卯时的天色,他走出门,带了几个缉事厂的护卫,迈着方步直奔钦天监。

钦天监的几位老人起得早,他老远就看到清本拎着个笼子在钦天监门口遛鸟,无奈他跟清本不熟,只是打过招呼之后,便跟门房说了声“去,跟清元官正说一声,大内侍孟伦来访。”

“是。”

那门房很快便跑了进去,没多久就跑了出来“厂公,您请进!”

孟伦挥挥手示意缉事厂的人在门口等着,随后跟着门房就走了进去。在小径长廊间绕了绕,很快便来到了钦天监的花园里,花园中坐着高瘦的清元和矮胖的清正,两人一身秋衣,正喝着茶仰头望着枝头的红叶。

见到孟伦进来,清元也不起身,直接开口道“厂公好兴致,一大早卯时未到,竟然来钦天监游冶?”

孟伦看清元不起身,心中多少有些无名火起,但是心想这老头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尤其是秋大祭之后整个钦天监都被愈发重视起来,不禁也有些无奈,只得赔笑躬身行礼道“那是,几位仙人饮晨风而吸朝露,可成百岁之寿,孟某虽说不要百岁,至少也想延年益寿。”

听到延年益寿四个字,旁边的清正不知为何突然露出了一副憋笑的表情,看得孟伦有些好奇,直接开口道“官正何故发笑?”

清正笑着摆摆手“无事,无事。”

看孟伦的脸色不太对,清元急忙出来打圆场“我师弟经常无故发笑,或是云形有趣,或是鸟鸣似人声,厂公不必在意,不过厂公来此,有何要事?”

“的确有些事情,官正,孟某今日心神不宁,不知能否请官正为孟某卜上一卦?”

清元听了笑起来“厂公啊厂公,事在人为,鬼神说你成了,那你每日花天酒地,也成不了,卜卦有能算,有不能算。”

“何为不能算?”

“不能算之事在乎人为,有今年举子的父亲问我这孩子能否高中,这事在乎考官与举子,就算文星照命,荒废学业者也不可能得哪怕一个名次。”清元说道。

“那何谓能算?”

“生死时运天象地脉,能算,但清元才疏学浅,月旬前刚为陛下算过国运,不知能不能帮厂公算出个您满意的结果。”

孟伦听了大笑起来“官正,无所谓满意不满意,我今天,就来算生死。若是这心神不宁是因为我孟某时日无多,那我也就认了。”

清元听了,苦笑着微微点头“好,好。这样,您把您生辰八字写下来,我看一下。”说着,清元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根炭笔递到孟伦面前。

孟伦坐到石凳上,把八字写了上去,递给清元,清元简单地扫了一眼,眉头紧锁,随后又把那张纸给清正看了看,清正也是差不多的表情。清元右手在空气中不断拨弄着,似乎像是在打着算盘,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厂公,您最近没结仇吧。”

“结仇?哈,您问这个就有意思了,朝中有谁不曾结仇的,”孟伦笑起来“惦记孟某性命的人,恐怕在朝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那就对了,厂公您近日有性命之虞,祸自水中来。”

“自水中来?”

“对,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您要小心水中。”

“也就是说,要小心江河湖海之类的地方?”孟伦皱起眉低声问了句。

清元点点头“这个不好明说,今年您犯太岁,稍有不慎,即有血光之灾。您还是请缉事厂的各位护卫周全些得好。”

听了这番煞有其事的话,孟伦心里也有些慌张,他心中想了想,又开口道“那官正能为我做一做化解么?”

“这东西化解不了,”清正直接开口道“您身边一定时常留人,护您周全,只要熬过今年,您再无磨难。”

听到这话,孟伦脸上的狂喜仿佛是要溢出来一般,他看着清正和清元“太感谢二位官正了!这样,现在也快卯正了,我先去宫中了,过些日子再请二位到我府上一聚!”说着,孟伦站起身,离开了花园,将两位官正撂在了钦天监花园中。

清元看了眼清正,叹了口气“为什么要骗他?”

“咱骗他什么了?”

“熬过今年再无磨难,”清元苦笑起来“你说这话你不亏心么?”

“不亏,他的确是过了今年就再无磨难了啊,”清正一脸坏笑“咱也没说熬过是个什么意思对不对?”

“莫说今年,他能不能熬过秋天都不好说,今年秋天金气尤其重,金生水,而他这边偏偏是个祸自水中来。。。”清元叹了口气“他要是死了,以后可就没有这么方便的人了。”

“方便什么呀,祸国殃民么?”清正笑着小声说道“新历都发出去了,你还担心这个?”

“噤声!老大出去遛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别乱说话,”清元突然低喝了一声“不过我刚刚算出些别的有意思的事情,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哦?什么事情?”

“这人,我是说孟伦,他跟龙子,结过仇,我说的龙子不是泰丕那边那个。”

“哦?”听到这话,清正好奇起来“你是说,坐在东宫的那个?”

“对。”

“那可有意思了,我有空去查查。”

“给你个提示,柯皇后。”

第二十二章 乃引九畴之说(下)

孟伦走在街上,此刻他可以说是心花怒放,开心得连步子都快了许多。

熬过今年就再无磨难,而所谓血光之灾的提示也足够清楚了,祸自水中来。他只要避开江河湖海之类的地方,就能躲开这血光之灾。加之他前几天刚刚得知太子在主动结交孟新,还有孟新开始熟悉缉事厂的业务。他心中的石头很快就落地了好几块。

一是太子这边,现在孟新和太子交好,原本没有根基的孟派,此刻傍上了太子这棵大树。朝中很多人对他的指摘戛然而止,他们似乎都很是忌惮太子加上孟伦这个组合。

二是缉事厂这边他一直想让一个亲近的人接手,他每天除了整理送到他案头的文件以外,就是去皇帝身边陪着,缉事厂这边万一哪天上来一个他不熟,甚至对他很有意见的人,那他的处境就不妙了,毕竟缉事厂是他手中最重要的一张牌,随时能从各个集团和大员那里拿到黑料。

现在他所谓的养子,孟新正在帮他做一些他不太方便出手亲自办的事情,这让他能够分出更多心神去享受现在已有的一切。

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宫门,想起自己当年为了追求某个人,迈进了这个门,那时他能想到自己能够攀爬到这个位置么?想必是不能的。

想着这些,他迈着步子走到御书房门前“陛下,孟伦到了。”

“进来。”

周琢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而孟伦走进门,看到坐在桌前的周琢面色苍白,双眼死死地盯着摆在桌上的那个星盘,而他的额头上,满是虚汗。

“陛下您要用早膳么?”孟伦微笑凑到周琢身边。

“不用。”

极为简短的回答直接堵住了孟伦的嘴,孟伦走到门口,看着门口的一个小架子,上面摆着一些他示意可以送到御书房的奏折,不过看起来完全没有被翻动过的样子。

他拿起其中一本,低声道“陛下,你看沙工部关于增加修运河的款项。。。”

“没看,你去处理,”周琢的声音冰冷而缺乏情感,不难看出,实际上他此时此刻并不想做任何事情,除了盯着面前的那个星盘,那个宋朔生带回来的星盘。

他点点头,将那个架子里除了少数完全不需要皇帝做决策的文件留下,剩下的全部装到另一个篮子里,拿到屋外吩咐一个小太监把这些奏折先妥善保管好。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皇帝开口说了些什么。

“孟伦,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皇帝的双眼依旧盯着星盘,仿佛上面有着世上最为有趣的东西一般。

孟伦闭上眼,仔细听了两秒,随后开口道“臣,听不见什么声音。恐怕您所听见的,是天帝所予,圣人天子才能听到的神谕。”

听到这话,周琢也没有像一如既往那样脸上露出笑容,只是继续呆愣着看着那个星盘,而孟伦则发现皇帝额头上渗出的汗液越来越多,急忙拿着帕子凑到周琢身边“陛下,需要我帮您。。。”

“不用,让我听,我在听列辰诸宿所予的预兆。”

听到这话,孟伦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呆愣着,看着皇帝坐在那里,脸色愈发苍白。突然,他像是身体失去重心一般,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两眼翻白。孟伦见此场景,马上意识到部队,急忙冲出屋外,高声喊道“陛下昏倒了!传御医,来几个壮硕的小子帮我把陛下抬到寝宫!”

周围很快就来了几个壮硕的青年太监,两人拿着一个竹编的专门用来抬人的架子,而其中一人则跑进屋内,和孟伦一同把周琢架了出来。抬到那个架子上,而两个壮硕的太监抬着皇帝小跑着直奔寝宫,而孟伦则扶着躺在那不算多么宽敞的架子上的皇帝。

到了寝宫,显然已经有小厮告知安皇后和太子,两人都焦急地候在门前,见到孟伦,都急忙凑了过来“孟公公,是怎么回事儿?”

“殿下,娘娘,过会儿再解释,先把陛下扶到床上!”

说着,孟伦和几个太监进了寝宫,直接将周琢抬到榻上,门外几个太医也冲了进来,开始围着周琢会诊。孟伦从怀里摸出几根常带在身上的小金条,给那几个刚刚跟着一起搬皇帝过来的太监一人一根,随后挥挥手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而太子和安皇后,这时都凑到孟伦身边,安皇后直接开口道“孟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下毒?”

孟伦摇摇头“陛下早膳都没用,茶水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在书房里突然就倒下了。”

“突然就倒下了?父皇三十有七,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怎么会。。。”

“臣也不知道,毕竟臣不是太医郎中,”孟伦叹道“不过我看陛下昏厥之前,浑身发汗,是不是有些伤风着凉,发烧烧得。。。”

“没有,今早陛下还什么事都没有呢,”安皇后也是满面愁容,她朝里面看了眼“震儿,你去看着你父皇,我和孟公公有些事要谈。”

周震微微点头,他急忙走进去,盯着周围正在诊断的太医们。而安皇后则凑到孟伦身边小声道“孟公,您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孟伦先是挥挥手,屏蔽左右,随后低声开口道“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

“你说。。。会不会是太子。。。”

“太子怎么着?安皇后,你既然当上皇后就别想太多,”孟伦眼珠子一转,瞥了屋里的周震一眼“当年柯皇后的时候我帮过你一回,你别指望我再帮你一回。太子是柯皇后留的种,你不顾阴德,我老孟还不想进阴曹地府。”

“孟公,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么多的事儿您帮我瞒下来了。。。还有柯皇后的事。安家祖祖辈辈都感谢您,但是周震只要坐在太子这个位置上,陛下崩殒后。。。”

“自己想办法去,你婚前就失贞这事要不是我早就被捅到陛下面前了,你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那个奸夫叫什么来着?武辰?好像前几年还在钦天监做事来着?你是胆真大啊,你知道你俩幽会的事要是被捅出去了,咱几个还有你们安府都得人头落地不?你猜你俩幽会这事要是让你爹你爷爷知道了,能赏你几个耳光!”他低声骂道。

“你。。。你全知道了?”

“废话,我从先帝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就控制缉事厂了,皇城大小事情有几个我不知道的?”他继续道“人前我尊你一声安皇后,和你相安无事,人后咱也别再有关系了,现在人多眼杂,真到哪天东窗事发,你爹你爷爷登时就弃你若敝履。然后咱俩就一块人头落地。”

“那这。。。”

“你自己想办法吧,”孟伦看着屋里的几位太医似乎商议出了结果,便迈步走进屋中“几位太医,有结果了?”

为首的太医开口道“是,厂公,皇后娘娘,陛下所犯癔症,和前些日子公主有几分相像,现在已经呼吸、脉象都十分平稳,只不过流汗过量,恐怕有缺水的风险,一会儿最好给陛下喂些汤水。随时备着些点心,如果陛下醒了可能会感到非常饥饿。”

“好,明白了。”孟伦点点头“辛苦几位了。”

很快,寝宫里只剩下孟伦,周震和安皇后,三人看着躺在床上的周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这样候着,不知何时已经天黑。孟伦叹了口气,向外一望,漫天彤云,才酉时,漫天却如同黑夜,似乎将有倾盆大雨。

“那娘娘,殿下,臣先行告退。”

第二十三章 太甲不明(上)

孟伦叹了口气,他上午时跟皇后所说的事情实际上到底都是为了可期的未来,毕竟他和皇后都是倚仗于周琢的,如果皇帝哪天突然去世,那无论是皇后还是他孟伦,都有被清算的可能。

考虑到这个情况,他们可能都要开始依附皇太子了。周震虽然现在不得势,但是据太子少傅的说法,周震勤勉好学,关心朝政,如果真是他主政,那可能一来他大内侍的位置不保,二来他之前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可能被清算。

他往宫门外走着,皱眉思考着这些事情,按理来说,安皇后的皇子是最好的太子人选,这样无论是安皇后还是他孟伦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问题是,他对于这件事实在还是有些忌惮,当年暗中鸩杀被追封为皇后的柯太子妃的人,就是他。

虽然他不是很信命,但是先杀太子妃,后杀皇太子,未免有些过于有损阴德了。他能走到今天,七分天数三分果断,一切都倚仗时运,但是直到今天都太过顺利了,让他自己也不禁怀疑,如果继续损自己的阴德,那自己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如何是好的他开口喃喃道“你们说,是长子还是次子呢?”

旁边几个缉事厂的人听到这话,表情一阵剧变,算是领头的那人开口道“孟公,我们身为人臣,这件事还是。。。”

孟伦似乎一瞬之间也意识到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并不妥当,急忙怒道“我说的是安家老爷子要过生日了,我把礼物送到他大儿子那还是二儿子那,你想的是什么!”

这过于生硬的解释让几个厂卫吓得够呛,领头那人急忙单膝跪下“小的罪该万死,臆测厂公的想法!”

虽然他这么说,但是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都没有开口而已。他们就这样缓缓走出宫门,而刚走出宫门,其中一个厂卫的肩上突然停了一只信鸽,他从信鸽腿上的纸筒中取出信,简单地看了下,随后凑到孟伦身边小声道“厂公,少爷发来的信,今夜有人要刺杀您,还请您万分小心。”

孟伦听了,微微皱起眉,刺杀这个词对他来说不算多陌生,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想要在皇城之中刺杀他这个大内侍。不知这人到底是愚蠢还是自信。

“厂公,要不我们还是换个路线走吧,毕竟刀剑无眼。。。”

“无妨!我倒要看看,这群蟊贼有什么手段要害我孟某。”孟伦冷笑两声,论刺杀的手段,在朝中无人能出其右,对于朝中大员这类的贵人,最好的方法还是收买小厮然后用毒,派人在夜里刺杀这种,对付那种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的小官都有难度,更别说他这个厂卫环绕的大内侍了。

他就这样走在夜里的京师街道上,现在渐入深秋,夜里的街道上没什么行人,但是却有许多禁军挑着灯笼在城中巡夜,在这样的街道上刺杀大内侍,除了疯子以外还有谁会有这样的计划?

孟伦在街上走了许久,不知何时他已经距离自己的府邸越来越近了,他愈发想不出到底是谁准备怎么刺杀他。对方再怎么疯狂,也不至于直接攻击他的府邸吧。

就在他即将到他的府邸门前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正呆立在孟府围墙边上,呆呆地望着墙里,不知是在望着什么。

旁边的几个厂卫想要把那个人驱走,但是孟伦仔细看了看他,发现是个姑且还算脸熟的人,便止住了两边的厂卫,自己亲自走了过去“潘郎中,您为何在此啊?”

站在那里的人,是户部郎中潘隼,他呆呆地望着墙内,缓缓转过头,看着旁边的孟伦。此刻,孟伦和他之间距离只有一丈不到,藏在潘隼怀里的那把尖刀已经准备就绪,孟伦离他越近,他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高。

他直接瘫坐在地上,看着孟伦“孟大人。。。孟大人。。。”

“怎么了?潘郎中?”孟伦口中带着些许关切的语气凑到潘隼身边。潘隼此人是李梅臣的旧部,在朝中也属于不沾江南不沾东海的人,在老上司李梅臣被孟伦搞了之后,更是无依无靠。而且,听说他之前已经和李晴订婚。这些种种,都让孟伦多少开始有些可怜起这个人。

潘隼刚准备说些什么,突然被旁边的几个厂卫粗暴地打断了“厂公小心墙头树梢!”

话音刚落,无数破空声从周围传来,几名厂卫将孟伦以及孟伦身边的潘隼护在最中间,挥舞着长刀,挡住了墙头和树梢飞来的弩箭。

孟伦有些奇怪,为什么京师会突然有一群有弩箭的人突然行刺他们,弩箭只有官军和规模较大的匪军才有的东西,而这样的人进入到京师,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然而,如果这些此刻有官方的背景,可能就另说了。

进入皇城,手持弩箭,行动之前甚至没有被他身边的厂卫发现,这群人绝对是专门做暗杀且精于此道,而且还有可能有官府的背景。

这么一想,这些人有很大可能性是朝中的仇人派来杀他的。

仇人有哪些呢?

他想着这个,不知何时,周围的厂卫和街头巡夜都已经赶了过来,而那些在墙上和树上的那些人,似乎也意识到了刺杀失败,纷纷朝周围逃去。而巡夜的兵丁和赶来的厂卫,也都纷纷朝着远处追去。看着刺客此时似乎都已经离开了,孟伦也站起身,就在站起身的一瞬间,他肋下突然一凉,转头一看,发现潘隼已经将一把短刀捅进了他的侧腹之中。

“孟贼伏诛!”潘隼将短刀拔出来,又刺向孟伦的脖子,而周围的几个厂卫听到这个喊声,也都反应了过来,转身按住了潘隼,而潘隼被按住之后仍在尝试着冲向孟伦,然而还是被按住了。

孟伦捂着身上的伤口,脸色煞白。他万万没想到潘隼居然是来杀他的此刻,此时他满脸虚汗,颤抖着缩在地上,疼痛不断地扭曲着他的神经,而他能够看到血浆从他的身体里不断向外涌出,在不算多亮的夜色之下,如同漆黑的脓浆一般。

此刻,他的疼痛转化成愤怒,他一只手微微撑起自己的身体,一只手指着潘隼破口大骂“黄口小儿!落第匹夫!你知道行刺朝廷大员罪责几何么!”

“呸!孟贼!你横行朝中,欺下瞒上,蒙蔽圣听,我杀你是为民除害,就算我今日身死,也能换大胤朗朗乾坤!”

旁边几个厂卫急忙把孟伦扶起来,而因为失血的缘故,孟伦眼前一片漆黑。他隐约间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不知何时,似乎又被扶着躺了下来。

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怅惘了许久,再睁开眼时,发现周围一片漆黑,连一盏灯都没有,顿时心中大骇,颤抖着坐起身。

难道此处是阴曹地府?

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

周围并没有任何灯光,仅仅是一片漆黑,而刚刚躺过的地方还坚硬无比,如同石底一般,让他心中更加恐惧,他摸索着想要站起来,但是肋下的伤痛却让他连扭一下身体都变得无比困难。

他躺在那里,心想自己八成是已经死了,否则体感上也不会感觉时间如此短暂,似乎仅仅过去了几个时辰一般。

孟伦想了想,高声呼喝道“有人么?”

“孟大人您醒了!”门登时打开,告诉了孟伦,这里并不是所谓阴曹地府,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大人,我是禁军的医师,帮您包扎好了伤口,孟监副让我跟您说一声,刺客现在都已经抓到了,过会儿陛下要亲自提审。”

“哦?陛下醒了?”

“嗯,陛下昨日就已经醒了。”

“昨日?我睡了几天?”

“禀孟大人,您睡了一日一夜,从您遇刺那天算起,今天刚好的是第三日卯时。”

“扶我起来,我要去面圣。”

第二十三章 太甲不明(下)

那医师面露难色“大人,您不要为难小的,孟监副命我。。。”

“孟监副是我儿子,你听儿子的不听老子的?”说着,孟伦把身体往石台下面腾挪,而那医师见拗不过孟伦,也扶着他下了台子,孟伦走出屋,这时才看出,自己此时竟然是在他家里为附庸风雅而修的石室之中,似乎这医师也是觉得石室中的石台干净平整,利于处理伤口,才把自己搬到此处的。

孟伦换上朝服,坐上几个厂卫抬着的轿子,来到宫门口,而到了宫门口,他则爬下轿子,在两个厂卫的搀扶下艰难地趔趄到皇帝寝宫前,对门前的宫女艰难地吩咐一声“大内侍孟伦求见。”

那宫女急急忙忙地跑进寝宫内,没多久,周琢竟然亲自走了出来,虽然周琢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是看起来毕竟比孟伦精神许多。他跑到孟伦面前,搀扶着孟伦,眉头紧缩“孟伦呀孟伦,你怎么就被仇人给盯上了?没了你朕可怎么办啊。”

“臣,不敢当。。。”

周琢叹了口气,朝里面挥挥手“进来吧进来吧,我这边正在和一个熟人聊天。”

“陛下的。。。熟人?”

孟伦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敢置信的惊讶,原因很简单,他陪在周琢身边已经有几十年了,甚至不知道周琢有哪些他不知道的能够成为熟人或是友人的人。他愣了两秒,随后开口道“那这位是?”

周琢带着他边往里走便说着“是先皇后的弟弟,今年四十出头,岱州牧,征倭的时候跟着一起去过倭国,还算有些名气。”

话说到这,孟伦马上就知道是谁了,岱州牧的确和陛下有旧,只不过人多数时候在岱州,以身体不好为由不怎么上京,基本上一年十二个月都待在岱州,曾经直接负责当年东征时的粮草事宜,是东海派的核心人物之一。

两人很快就到了御花园,果然,他们看到一个面白无须的瘦削男人站在那里,正在赏花,那人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急忙转身,躬身行礼“陛下,”随后直起身,看着孟伦“孟公公怎么受伤了?”

岱州牧,高彤,在京城中的确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位人物,因为他家本身是朔州的大望族,本身就不怎么喜欢上京。先帝北伐蛮夷的时候,高家家主拿出半幅身家支援北伐,得了个辽郡侯的大爵位,当时刚好丧妻的烈宗直接娶了高家的女儿。而东征的时候,参加了科举的高彤刚好被调度到岱州管理粮草,大军粮草供应充足完备,高彤又被记了一功。

靖元皇帝晚年最为宠信的高皇后在靖元二十一年去世,靖元皇帝为了表达悲愤,直接把高彤从当时的抚宛郡郡守提到了岱州牧的位置。现在他已经在岱州做了四年州牧。

当年高皇后没有留下子嗣,因此与周琢也是关系不错,周琢待高皇后如亲母,而自然也待高彤如亲舅。

“高国舅!”孟伦看到高彤马上想要向下一跪,无奈肋下的伤口还没长好,忽地一疼,让他整个人直接趴在地上。

高彤往旁边一闪身没有受他这大礼,随即笑道“孟公公多礼了。不过您这伤是谁整的?您缉事厂出身,不会疏松了武艺吧。”

这带着点朔州口音的官话听着不知为何让人心中有些火大,但是孟伦又没有什么可以发火的事情,只能苦笑着答道“的确是疏松武艺,毕竟陪在陛下身边,免不得髀间生肉。不过这伤倒不是因为疏松武艺,是因为。。。”

“不消说,我知道,”高彤笑着一摆手“被户部的人刺了,不过也正常,人在朝中怎么可能不与人生隙,只不过这位潘郎中未免有些太小家子气一些,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拔刀相向的?这一刀没捅死您不说,还搭上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高彤这番话仿佛是盼着孟伦死一般,但是周琢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都知道,高彤说话就是这个风格,不上京的主要原因也就是因为他说话太得罪人,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但是似乎就是板不住嘴欠。

他看了眼天中的太阳,开口道“陛下,时候不早,我差不多该回去喝药了,还请您保重龙体,您是国之根本,若是您身体染恙,恐怕朝臣也都难以安心。”

说罢,他跪下一行礼,周琢客套了几句,随后高彤直接离开了御花园。

高彤回到高家在京城旁边的别苑中,径直卧到烧热的土炕上,小厮给他端来一碗药汤,他一口喝干,随后急忙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南国百果汤,喝了两口,叹了口气,而就在这时,又来了一个小厮跑到他身边,开口道“老爷,有人来访。”

“谁?”

“那人不愿报上姓名,但是要小的把东西呈给您。”

高彤听了皱起眉“谁啊?”说着,结果小厮递给他的纸,果然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笔体。

“江河日新”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但是仔细一看,却能看出笔锋过于尖锐,比起他格外熟悉的那个字体,少了几分内敛,张扬得有些过了头。

“请进来吧,”高彤看到这字,大概已经知道对方的来历了,没过多久,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走了进来,单膝跪在高彤身前。

“见过高大人,还请高大人恕在下隐匿身形之罪。”

高彤挥挥手,示意小厮出去,屋中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人,而高彤则看着那人“摘了兜帽吧,你学正然的字有三分相像,学到了皮毛,却没学到神魂,他的学生?”

那人摘下兜帽,站起身“学生郭渺,见过高大人。”

“果然是他的学生,”高彤一撇嘴,随后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诶,兵部员外郎郭渺,哦,你是闫文匡让我见你一面的那个?”

“是,正是学生,”郭渺开口道“有些事情,想要与岱州牧相商。”

“你说。”高彤打了个哈欠“说点有意思的。”

“您觉得,大胤太平否?”

听到这话,高彤冷笑一声“你什么意思?不太平你想怎样?”

“学生没有其他意思,只想为国尽忠。”

“你要是谈为国尽忠大可以光明正大报上名姓来谈,躲躲藏藏蝇营狗苟,你要是来谈为国尽忠,我就把辽郡侯的大印吃了。”

郭渺苦笑起来“大人说话未免太过绝对,我换个说法,我想的是,为生民造福祉。”

“哈哈哈哈,这区别可有点大,”高彤大笑起来“为国尽忠和为生民造福祉,可不是。。。”说到这,他突然愣住了,随后想了想,小声道“郭渺,这是正然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与孙公无关,倒也有关,学生是想为孙公鸣不平,”郭渺低头道“满朝文武自先帝发病之后,便执迷党争,先有安党迫害禁军,引出靖元十三将军案,害死军中忠良无数,后有阉宦掌权,残害忠良,常戚李梅臣连遭毒手。孙公在朝中欲有作为,则处处擎肘,只得前往泓州等地以整顿武备为由肃乱安民。朝中已然是囚虎铁笼,孙公在其中,总是爪牙锋利,也难以有所改观。”

“所以你的意思是?”

“高公,我想如此这般。。。这般。。。”

第二十四章 黄钟之数(上)

庄赦带着云陟明和姜小幺两人走向那个看上去好像有人烟的地方,周围山高林密,但是林间不知为何竟然有一条直直地通向那座宅邸的小径。

这小径并不像多数被人踩出的林中小径,倒像是一条人为铺出来的石径,石砖之间满是杂草,然而似乎是太久无人经过的缘故,小径的石砖都完好无缺,除了那高及小腿的杂草让人有些心烦以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没走多久,几人就来到了那个看上去好像有“人烟”的地方,那地方居然是一座大宅,占地大小堪比京城中的大内侍孟伦家的宅邸。庄赦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在陵云山半山腰的造这样一座大宅,宅中甚至还有一座破败的宝塔和高阁,而其中一角则缓缓地冒着炊烟。

三人走到大宅前面,发现宅子的牌匾已经不知所踪,两扇大门也被腐蚀得不成样子,而而门正对着的影壁,则显然没有多少岁月的痕迹,仍然如新。

庄赦走到影壁前,看着上面的花纹,看着却觉得很是陌生,影壁花纹的最顶上有无数飞鸟的图案,而正中,则是两只恶兽互相对峙,背景中巨树的纹路不仔细看很难看出,而浮雕的底部,则是波浪一般的花纹。

既然这影壁在陵云山,就很难让人不联想起龙子,乍一看的话,这浮雕上的元素无一例外都是与龙子相关,距离底部比较近的多是海中的象征如触腕、波浪之类,而距离上部近的,则是盘旋的飞鸟和羽毛。

但是除此之外,影壁上的其他元素则让庄赦很是奇怪,比如地面上的灵芝和草叶,灵芝出现他能理解,但是为什么会有草叶?还有后面的巨树到底象征着什么?如果说这两个互相对峙的恶兽都象征着不同的龙子的话,那算上后面的大树,这座影壁上面已经有五个龙子的象征在上面了。

但是问题是,谁能够同时知晓五个龙子的存在?

龙子这种东西,一直都是以传说的形式出现在各种地方,就算是钦天监,也仅仅是知道九龙子的名字而已,而现在,这面墙上直接出现了五个龙子的象征。

这庄子的主人,可能比这世间的所有人都更了解龙子。而这里可能是他自开始调查龙子以来,与龙子的联系最为紧密的地方。

他刚想赶着步子走进去,却突然被云陟明拉住了。

“怎么了?”

“这里面不对,死过很多人。”

庄赦一皱眉,忽地突然想起云陟明姑且也算是个巫祝,直接问道“死过很多人?怎么回事你能看到么?”

“不清楚,就知道有一群人冲进这里一通乱砍,要想看得具体点得有道场,”云陟明无奈地一摊手“小心点,这里的人死前怨气很重,恐怕有厉鬼盘踞。”

庄赦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绕过影壁,一进院中,突然一股激寒如同无数冰块将他包裹其中一半让他浑身一激灵。而大院中,则一眼就能看出云陟明所言非虚。

石砖上已经被干涸的血液所覆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色,而这种不规则的黑色则盖住了院中绝大多数的地砖,这里毫无疑问曾经发生过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虽然血腥味早已散去,但是地上这些覆盖着地砖的黑红色干血,让他心头一颤。

他愈发不忍看这满是黑红色的地面,转头望向身后的影壁,影壁的这一面看起来就直接得多,一个裂开的蛋里面钻出了一条巨龙,显然代表的是泰丕,而两侧则有一男一女两个小童朝着那巨龙跪拜,背景是许多星座的纹样。他数了一下,如果巨龙代指泰丕,而两个小童各代表一个龙子,那这张影壁上总共只有七个龙子的象征,与九龙子的说法相比,少了两个。

他看着这面影壁,微微皱起眉,如果这家主人真的是研究龙子的老手,能触及到七个龙子,毫无疑问已经超越他所知道的任何人了。

这家到底是谁的家宅?这是庄赦最先想要知道的问题,而大宅的角落升起的炊烟则证明这里仍然有人居住,不过那个居住在这里的人不知是敌是友,庄赦自然不可能轻易接近。

他走过这片满是干涸血迹的院落,走进这家人家针对影壁的大堂,大堂里果然也是一片破败,原本应该摆在这里的桌椅都已经荡然无存,地上满是破碎的木片还有碎玉块。像是刚刚遭了强盗一般,三人走过大堂,空气中回荡着的寒意与澄澈的秋意不同,而是一种无来由的浑浊的寒意,这种浑浊的寒意像是小针一样一下下刺着庄赦。

三人绕来绕去,不知何时,竟然来到了大宅中的一个小院前,三人进了小院,仔细一看,正前方的香案上摆着香炉,旁边的贡果仍是新鲜的,而这个院子相较其他的地方也都干净许多,显然不同于院子里的其他地方。

他看了看周围,左右各有一个小堂,这两个小堂的门死死地关着,上面各挂着一个铜锁。庄赦想了想,先是走向正前方摆着香炉的祠堂,房间里供着许多牌位。既然有祠堂,说明是大家族,从祠堂中的牌位上或许能看出什么。

他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朝牌位一拜,姑且算是对死者表以敬意,随后走到其中一个牌位前,看到了上面的字。

武家九世祖武萌之灵位。

武家,庄赦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老钦天监里面看到的许多文献,里面的成果都出自武姓。联想起门口的影壁,他不禁想到,难道这个武家是专门研究龙子的家族?而参与老钦天监研究的武姓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武家世代研究龙子,甚至到了能够接触到七个龙子的程度,那么为什么他们不追求权力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按理来说,龙子的力量应该能够让他们的家族繁荣兴盛才对,但是事实是,武家可能在不知多少年之前的一次浩劫中被人灭了满门。

他想到这,愈发地觉得奇怪起来,突然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让他整个人汗毛耸立,一回头,却发现是云陟明手里拿着一个什么,撬开了旁边小堂的锁。

“云姑娘,那小堂里面是什么?”

“是书,你要不要来看看?”

庄赦一听,多少有些好奇,和祠堂放在一起的书,想必是族谱之类的东西,转身便走到小堂中。

小堂中,一个个铁制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线装书,而再往后看,还能看到堆在一起的竹简。他循着书脊的规律,找到其中一个时间比较近的,读了起来。

康赫二十九年到显禛二年的族谱,虽说距离现在比较近,但是实际上时间跨度过了三十七年,对于能够负担得起这样巨大宅邸的家族来说,三十七年一本族谱完全不够用,但是他先简单翻了一遍,发现整本族谱只用了一半不到。

果然,他从头开始翻的时候才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武家六十二世祖武蕴,生于大昭七年,康赫二十九年薨。

长子武钊,康赫二十九年殁。武钊长子武厂,康赫二十九年殁。长女武音,康赫二十九年殁。

三子武镡,康赫二十九年殁。武镡长女武昳,康赫二十九年殁。

长女武媛,康赫二十九年殁。

次女武媖,康赫二十九年殁。

这仅仅是六十二世祖武蕴的直系亲属死在康赫二十九年的一页,如果继续往后翻的话,就会发现不仅仅是武蕴这一支,包括武蕴的兄弟,武蕴的堂兄弟,远亲堂兄弟,基本上都死在了康赫二十九年。

仔细翻了翻,这一本并没有什么其他内容,写得都是康赫二十九年死了的武家人人名,他将这本放了回去,找到了康赫十八年到康赫二十八年的那本,翻了一圈,居然发现了一个名字,一个被涂抹,但是却涂抹得不甚彻底的名字。

武蕴次子,武恭,妾陈氏生,后迁居江南郡,承旭二年生武辰。

第二十四章 黄钟之数(下)

非常简单的一句介绍,但是这句话里却有着一个如同鬼魂一般一直在他寻找龙子的过程中游荡的名字。

武辰。

钦天监原灵台郎,因为失踪而被除名。壹捌零玖贰贰这个语焉不详的数字是他寄给东海居士和清本的,而在此之前他还去过一趟海北郡,结果就此失踪。

“云姑娘,我这看到个熟人。”

云陟明听到这话,急忙凑了过来“谁啊谁啊?”凑过来之后,她便看到了武辰这个名字。

庄赦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没怎么跟云陟明说过武辰这档子事,她应该不知道武辰是谁。然而,云陟明的表情明显出现了很大的变化,原本只是比较好奇的表情,此刻满是敌意和愤懑,似乎武辰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一般。

“她认识武辰”——这是此时庄赦唯一的想法,而显然云陟明也不记得庄赦是否跟自己说过武辰这个人。

“怎么了云姑娘?这武辰是做了些什么事情么?”

云陟明微微点头“我之前跟您说过,我出门主要是来查当年海北郡清明世仓库里一件重要物件被盗的事情的,偷这东西的,就是武辰。”

“啊?哪年的事情?”

“靖元末年的事情了,”云陟明说道“既然都到这了,我也就跟您直接说了,我跟您来着,就是为了找这个武氏家宅,看看有没有他的行踪或是线索之类。”

庄赦听到这话,苦笑起来,他有种莫名其妙殊途同归的感觉,云陟明不找龙子,但是却莫名其妙地一直在同一条路上走着。笑着摆摆手“好,好,那我们继续找找吧,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武辰的线索。”

说到底,庄赦连武辰的面都没见过,就算见到,可能也认不出。他在武氏家宅自然不是找武辰的行踪,这里既然世代研究龙子,那必然有龙子相关的线索。他到现在也仅仅得到了龙子中的两个,一个是螭晵的真血,一个是暎玺的青卵。老钦天监研究的东西是暎玺,也就是说,而影壁上则有象征着螭晵的海浪和触腕,如果是这样的话,武氏家宅中,至少有五个庄赦从未触及的龙子的消息。

他将族谱翻了两三遍,仍没有找到任何有关龙子相关的内容,仔细想想也是,这是祠堂边上存族谱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关于龙子相关的内容,他就算要找,也要去书房之类的地方去找。

想到这,他很快就对面前的这些族谱失去了兴趣,转身走到另外一个小堂门前。

他顺着门缝朝里看了下,发现里面也是一堆牌位,不过从规格上来看能够看出应该是历代家主配偶和女性的牌位。

他想了想,决定离开这个院子,这个院子显然没有什么其他的含义,就是这个家族的祠堂,似乎也没有什么有关龙子的信息。而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姜小幺突然拦住了两人“有人来了。”

两人微微皱眉,随后,耳边很快传来了摇动铃铛的声音,和着摇铃声的,是一串脚步声和唱诵着什么的声音。庄赦在门口微微朝外探头,果然看到了一支队伍。

那是一排不算太高的小人,身高仅仅到常人的大腿根,这让他们显得有些矮胖,走路时也是一摆一摆的。他们中为首的手中拿着一个缀满铜铃的棒子,而身后的人则举着如同招魂幡一样的东西,再往后,则是两列手中捧着镀金小碟的同样矮胖的人。他们整齐地摇晃着,朝着祠堂的方向走来。

“外面有一群长相奇怪的人正在朝这边来,看手里的家伙事儿应该是来祭拜的。我们先藏起来,等他们走了再说。”

另外两人点点头,庄赦四处看了看,指着装家谱的小堂“这样,小幺跟我藏进去,云姑娘你把锁挂上之后藏到屋檐上。”

“好。”

两人直接钻到几层书架后面,随后云陟明把门关上,把锁挂回去,随后一跃而起,藏到屋脊后面。

很快,那个队列就走进了院落之中,他们显然没怎么在意似乎院子里的样子和之前不太一样,庄赦将窗户纸上的一个洞稍微撕大一点,看到了窗外那格外骇人的景象。

那东西看起来根本不是人,倒像是一个灰色的矮圆山药上面长着手脚一般,他们的脸干瘪而苍老,上面满是皱纹,而每个人身上都披着一件看上去像是贴身裁剪的祭袍。

他们在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列了队,为首拿铃铛的那人轻轻摇了摇铃,口中不知在念着什么诡异的东西。而后面列队好的那些山药一样的人纷纷一个个将祭品端到祭案上,然后将案子上已经放了有些日子的祭品端下来。端下来后,便也伏在地上,低声念着那像是祭祀歌辞一样的东西。

那歌辞虽然庄赦听不懂,但是隐约间,他耳边似乎又一次响起那个让他感到不适的锯声,而且这一次,锯声变得更加诡异,以往只是平滑地锯着什么的声音,这一次,锯的同时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仿佛用指甲用力扣岩板发出的声音一般。

这声音让庄赦脑壳仿佛在和那声音一同颤抖着,让他整个人都有一种无法安静地待在原地的感觉。

他望着外面的景象,发现虽然这些祭祀者看起来万分诡异,但是实际上他们的礼节、服制、祭器、祭品都和正规的祭祖别无二致。当所有的祭品都被撤换完毕之后,他们又诵唱了许久,在这过程中,庄赦无聊地又翻起旁边的族谱,过了有半个时辰之后,终于,那些矮胖的粗山药纷纷站起身,又列着队离开了。

云陟明很快跳下屋檐,把门上的挂锁拿了下来,然后把庄赦和云陟明两个人从里面放了出来。三人走出祠堂的小院,脑袋仍然因为刚刚那些念诵的祷词而昏昏沉沉。他们在墙外的走廊间走着,庄赦不知道这宅邸的布局,只能顺着长廊朝那座阁楼样的建筑走去。

他们在宅邸中不断绕着,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这宅邸中虽然十分破败,但是整体上却又没什么垮塌损坏的地方,只是很旧且无人打扫而已。

他们就这样绕着,来到了那座阁楼前,果然,没等到阁楼门口,庄赦就闻到了一股只属于大量书籍的味道,而看到门口挂着的几重铁链以及上面的巨大挂锁,也不难看出武家历代对这里的重视程度。

“怎么进去?撬锁之后把铁链解开?”

“那就这么办吧。”庄赦点点头对云陟明表示肯定,随后坐到一旁扶着他的脑袋。

自从进到这座宅邸中之后,那个摧残着他精神的锯声几乎如影随形,而到了这座高阁之前,锯声越来越大,让他头痛欲裂,仿佛有人真的在拿锯子锯动他的脑袋一般。

这种无来由的痛苦让他坐立不安,他闭上眼,想要调整呼吸来稳定心情,结果却发现自己的呼吸与锯声完全一致。他平静不下来,他想知道这锯声到底是怎么回事,睁开眼,却发现周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 不见天文焕炳(上)

他站在一处密林之中,密林周围不再是陡峭的陵云山,气温也不像是舜州凉爽的秋天,反而有些燥热。他四处望着,想要在周围的环境中找到些熟悉的东西,但是找了许久,却发现这里从树到灌木再到树上的鸟类,都和他平日里接触到的森林完全不同。

但是他很快听到了一个令他心神安宁的熟悉生意。

流水的声音。

不知是何处的河流在缓缓地流淌着,这声音像是一股清泉一般流进了他的心里,很快,让庄赦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此时,他的思路十分清晰,有水的地方很有可能有人,而顺着水流应该就能找到有村庄的地方。

他朝着水流的方向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宽一丈半的河流,他看着那清澈的流水,刚刚被锯声所扰乱的心神变得愈发沉静下来,他有一种回到了家中的安全感,蹲在水边,看着那清可见底的小溪。溪中有无数大小不同的鱼类在游弋,水面上则漂着栖身于此的水鸟,这还算比较宽的河流两侧,灌木格外茂密,而远处的河对岸则有鹿群俯身饮水。

庄赦就这样蹲在河边的石头上,盯着澄澈的水面,他有一种自己能够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感觉。

不知何时,他面前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倒影,一个人的倒影。

他抬起头看着那个人,发现他见过那个人。

是那个女孩,那个身披霞衣的女孩,此刻就站在他的旁边,也同样盯着河面,而她出现在庄赦身边之后,周围莫名其妙地弥漫起一股带着馨香的青草味道。他转头看着霞衣女,开口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身上有青色的米,我自然能够出现在你身边,”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温柔,带着种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宽容“你仍在探求龙子啊。”

“嗯。”

这像是老友般的攀谈,让庄赦登时放下了心中的戒备,仿佛自己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一般。

“顺利么?”女孩蹲在溪边,手在清冽的溪水中轻轻地拨弄着。

“还好吧,”庄赦也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转头看着蹲在溪边的那个女孩,长叹一口气“你知道其他的龙子的去向么?”

“知道,但是如果你吃下青米,你也能看到,”女孩开口道“不过是否借助青米的力量,是你的选择。”

“青米的力量,青米的力量是什么呢?”

“青米可以让你做梦,做站在难以企及的云层中的梦,”女孩站起身,朝前伸出一根手指,不知何处来的一只青色的蝴蝶停在了她的手指上“你可以做飞鸟,可以做游鱼,也可以做任何一个吃下青米的人,青米有着合众为一的力量。”

庄赦嘴角无力地钩动了一下“你觉得,我应该借助青米的力量么?”

“那是你的选择,”女孩看着她手指上停着的蝴蝶,轻轻地闭上眼,似乎是在聆听这溪水的声音“青色的米和红色的婴孩,米能给予你永存的神魂,而婴孩能给予你不朽的肉体。”

“红色的婴孩?那指的是什么?”

女孩刚刚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了窸窣声,两人抬头望向河对岸,果然看到了一群人。

一群衣着各异,年龄各异的人,他们从林中缓缓地走出,一同望着庄赦和霞衣女,而其中领头的,自然是云上的少年和书店的女孩,两人冰冷的视线看着庄赦,却不发一言。

“庄赦,你现在,在我家啊。”那个少年苦笑着,双眼盯着庄赦,眼中似乎泛着一丝苦楚。

“不是你家,你是暎玺,那是武家。”庄赦笑着回应道“不知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没什么事情,和你见一面而已,”女孩瞟了一眼霞衣女“庄大人,您是为了什么寻求龙子呢?”

“为了什么?为了大胤,为了天下生民,”庄赦开口说道“你们觉得我是为了什么呢?”

“您为了什么对我们不是多么重要,不过我们就和之前一样,对您,有所求。”少年开口说道“您接触龙子这么长时间了,应该能够感受到,龙子之间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对立关系,上三神彼此仇视,中三神彼此争斗,只有下三神相安无事,而我们,希望您能帮我们这个忙。”

“什么忙?”

“犾狙和艾薰,毁灭他们,”女孩声音平静而低沉,像是轻轻敲打着的小鼓一般“我会给您他们的位置,而您在毁灭他们之时,自然可以得到他们的力量。”

庄赦听了,失声笑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去和另外两个拥有无穷威能的龙子对抗呢?更何况,我现在人在武家府邸,我随时可能触及多达五个我从未触碰过的龙子的消息,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呢?”

少年和女孩顿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他们这时才反应过来,玺之中,有数千的鸟类以及其他能够高飞于天的动物,其中的人,多数都是修士之类的人,他们早已忘记了如何和庄赦这样的人来谈条件。

而庄赦隐约间似乎察觉到了他们隐藏着的动机,又开口道“你们想要隐藏些什么呢?想要给予我另外两个龙子的位置,随后让我离开武家宅邸么?是吧,武家的少爷。你想必知道,这里都有些什么吧。”

“我当然知道,”少年见他已经被识破,脸上也不复之前的友善,直接变成毫无善意的冷笑“这里有着你不想看到的真相,武家为这个世界,为你们所有脆弱的生灵隐藏着的可怖真相,我是玺,但我也是武班,我不想让你触及这个真相,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如果你想要去触碰,我不能阻拦你,但是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你最好不要去尝试触碰这一切。”

“谢谢你的警告,不过我会去亲自看的,”庄赦冷声说道“没必要因为畏惧而不去触碰,我既然决定走上追溯龙子这条路,就会不断向前。”

少年听到这话,大笑起来,他轻轻摇摇头“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绝望,当你触及的时候,你会理解我的。”

说罢,少年转身走回了丛林之中,周围与他一同走出的那些人,也都转身走回了林中,而旁边的霞衣女也转身看着庄赦,朝他轻轻挥挥手“庄大人,改日再见。祝您顺利。”

第二十五章 不见天文焕炳(下)

庄赦眼前一黑,睁开眼时,发现云陟明刚刚解开那阁楼前的铁链,而他似乎刚刚打了个盹,耳边的锯声早已消失,他想了想站起身,装作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直接走向那个阁楼的门口。

果然这里的确是一处藏书的阁楼,第一层一进来就是层层叠叠的书架。

他走到暑假前,拿起其中一本,翻开就发现这原来是康赫元年前后,武家人前往东海郡对螭晵进行调查的报告,武家人前往的时候,带的人原本清本去时多得多,而结果也是相同的,除了当时的武家家主武蕴和长子全身而还以外,整支队伍几乎都葬送在了那里。

但是这本书留下了对这次调查极为详细的报告,武家这群人失败的原因很简单,当年的七月一日出现了一次规模极大的干潮,海岸线向后后退了五里,露出了一座仿佛是建在海底的城镇。而武家带着钦天监精锐前往的时间是八月一日,虽然干潮规模仍然很大,但是城镇没有完全露出。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钦天监监副坚持要求对更深处进行调查,而当他们进入了水深大概到膝盖的地方的时候,出现了无数鳞皮人袭击他们。当他们想要撤退时,“鲛人歌,而海兽,毙伤数十,修士数十,引雷击海兽,反受雷亟”,最后只有当时三十出头的武蕴和十六岁的武蕴长子撤了出来。

这样的调查报告摆满了整个书架,不过第一层多数都是对螭晵的研究,他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的研究多数都是对古籍的考证,行动报告翻来覆去只有三四本,而且还有两本差不多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在一层找了一圈,最终还是没发现其他能够帮他找到其他龙子的东西,走到二楼。二楼和一楼的陈列基本一样,但是拿起一本书就发现情况不对。

这里的文献,都是庄赦从未接触,甚至闻所未闻的龙子的消息。

庄赦手头读的,书脊上写着《朔州异兽目击录》,而旁边就是《附录:考据文档》,他拿起那本考据文档读了起来,果然考据文档将所有的目击结果归于其中一个龙子——钊戕。

“钊戕,音同昭枪,色黑红,高数丈,形若人骨,生六臂,手中生眼。性暴戾,声若婴儿。”

而这个钊戕最后一次被目击,则是康赫四年,出现在海北郡城城头,当年“血潮汹涌,漂浮屋市,持续月余,殃民数万”还有“城中子时,婴儿啼声大作,巡夜兵士死者数十,无头者甚众”。这个情况持续了三个月,搞得整个海北郡人心惶惶,几乎变成一座空城,随后就莫名其妙地停止了。

钊戕的行踪主要出现在海北郡,而这里摆着的档案中,则有一个出现在泓州。

“犾狙,音同银驹,状若猿猴,长臂丈余,好辩。尝有登山采药者遇之,辩‘生民’一题,胜后,犾狙予其灵芝数斤,雪莲十朵。然胜犾狙者百不存一。”

这本记叙犾狙的簿子上,还明确地对庄赦在老钦天监里读过的那个“上三神”的说法进行了更详细的说明:

“螭晵,钊戕,晊昩,上三神也,螭晵好美女,产卵于其中,和阳根之性。钊戕嗜杀,得上神戾气,故为上神爪牙。晊昩不动如山岳而知八极之外,远能观千里,洞悉一切过去未来,万物莫灵于眼。”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他现在知道了犾狙的位置,就在泓州,如果他还能再找到一个龙子的踪迹的话,那么他马上就可以动身前往,这样的话,他就是得到了四个龙子的踪迹。按照他梦中那钓叟的预示所说,“求得九中之四,便可缔造帝皇的伟业”,这样就能保住大胤的天下了。

不出所料,他在墙角,找到了一个一看就不同于其他书架的小书架,上面摆着的是各式各样的星书,还有大半手抄的不知道什么星书。这些自然不是他要找的,他要找的是,角落里一个显然不同于周围的书本的,暗绿色书皮的小簿子。

“长青真人欲迁晊昩于西山,家主止之曰:星象图文,国之大事,迁动晊昩,动国根本。”

这一句话瞬间吸引住了庄赦的注意力,长青真人是现在钦天监的实权派,五官正都是他的徒弟,而他当年想要把晊昩运到西山——这句话说明了至少两件事,一,当年他们已经控制住了龙子之一的晊昩。二,在长青真人掌权之后,晊昩很有可能就迁到了西山。

此刻的他,心中无比激动,现在算上螭晵和暎玺,他已经掌握了四个龙子的位置,他现在需要做的,是尽快前往泓州,然后返回京师,去西山之中寻找晊昩。

但是想到这,他突然怔住,如果调动晊昩这件事本身就是个阴谋怎么办?长青真人应该早就知道他在寻龙子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带到晊昩的所在地?

难道长青真人也不知道龙子在哪?

他此刻脑袋里出现了一种阴谋论,如果长青真人的确在武家出事之后迁走了龙子,那么他就是对龙子别有所图。

而如果武家在出事之前,为了避免长青真人控制龙子,就把龙子迁到别的地方,那么晊昩的位置就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话,最保守的方式,仍是再找到一个龙子。

钊戕不太行,从文献上来看,这东西似乎杀气很重。那剩下几个,在这里只有记载他们的只言片语。

接下来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他想着这些又往上走了一层,上楼梯的时候他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而到了第三层,他整个人被第三层的凌乱场面吓到了。

数量巨大的书籍,被撕成了碎纸片,平摊在地上,其中一面墙上,褐色的木板顶上是一片漆黑的血迹。庄赦被这情景吓到了,他隐约间已经想到这里可能发生过什么,武家可能事先就知道要出事,于是把一二层的文献都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而第三层没来得及转移,当抄家的人来的时候,他们只能将所有的书都撕掉,而在这里撕书的人,则直接被砍翻。这个现场,也就留在了这里。

他走上去,拾起几片还算完整的书页,尝试着读明白上面的只言片语。他无法从里面辨析出任何有价值的内容,但是从中,却感受到了一种绝望,字形和文字间,恐惧和愤懑以及无力感交织着,让他隐约间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致家妹,顾氏铁简的内容已经解析完毕,结果无外乎之前那套忧天之词,不必惊慌,我们已经与晊昩建立了联系,它”

“毁灭,毁灭,毁灭,除了毁灭还是毁灭,这就是晊昩的预言?这就是龙子望向未来的眼?我不信,一定,一定有办”

“二哥,或许你有一日会回到这里,洪贼的人就要来了,长话短说,说实话,死亡没什么可怕的,真正让我恐惧的,是”

“龙子连结地脉,贯通时运,武家今日灭族于此,别无他法,望后世宁亡一朝,勿寻龙子,龙子醒后,只有灭国伤民一途”

“辰儿,钥匙藏在《异兽集》舜州卷中,看到后速往”

“看够了么?”

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让庄赦毛骨悚然,他抬起头,果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个之前看到的矮圆山药一样的人。不过这个比其他的山药都大上许多,差不多能到庄赦的胸口,它披着一身锦袍,满面白须,一只眼中结满白霜,似乎已经瞎了,而另一只浑浊的眼盯着庄赦。

“请问您是?”

“我是管家武舟,”那山药开口道“请问您是哪位大人?突然探访武宅,意欲何为?”说着,它手边已经多出了一把短剑。

“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庄赦刚想说自己是来寻龙子的,但是想了想刚刚看到的内容,怕那武舟突然动手,随后开口道“前来搜集些重要的书卷,带回钦天监。”

“钦天监?你是洪贼的同党?”

“洪贼?”

“翰林学士,钦天监监正洪玄!”武舟发出了极尖锐的声音“你不是他的同党么。”

“武前辈,现在的钦天监监正已不是洪玄,他。。。死了多年了。”

武舟忽地大笑起来,连连吐出三四口黑褐色的痰在地上“死得好!死得好!你既然不为他做事,那和我家老爷,也算是隔了好几辈的同僚了啊,我身为老爷的家仆,理应招待您,”说罢,他抓住旁边墙上的一根细绳,用力地摇了摇“我已让伙房准备饭菜,请您与您的同伴移步。”

第二十六章 至子亦失国(上)

庄赦跟着武舟走在武宅的长廊之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

一是他不知道武舟这种身材矮短,如同山芋一样的灰色怪物是什么,他们有人的神智,可以交流,但是他们来自何处?

而另一点,则是刚刚看到的高阁之上的只言片语。

在那些话语中,龙子仿佛会带来毁灭一般,这在某种意义上也解释了自显禛元年开始的大量灾害,不过这真是的龙子导致的么?如果龙子真的会导致灾害,那他作为一个正在追寻龙子的人,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与武舟的接触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他直接了解到武宅中最核心的龙子相关的信息,想着这些,三人来到了一间小厅。

这间小厅的大门正对着院子,有无数只到众人大腿高度的山芋人正在忙上忙下手中端着各式各样的菜品来到桌前,走到一个带阶梯的小脚凳顶上,然后将菜品摆在桌上,而这些山芋人见了武舟,无一例外地跪下来,向武舟微微躬身行礼。

“武。。。”

“直呼我的名字就好,您是尊贵的客人。”

“呃,武管家,我想问下,您,还有他们,究竟是。。。什么?”

武舟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微笑,他脸上露出了一种堪称虔敬的神情“我们是一位上神舍弃的眷属,武家的九世祖接纳了我们,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朝拜神明们。”

“眷属?”庄赦听到这词的一瞬间,想到了那海中的鲛人和谢丫村里的怪人。他急忙开口问道“您的君主,或者说,舍弃你们的上神,是谁?”

“我们不被允许说出他们的名字,”武舟把茶水端到三人面前“但是我们的君主,有着永远仰望星辰的眼瞳。我族曾经朝拜他的权威,但是因为他对尘世俗务的漠不关心,他舍弃了我们。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桌上端上来了几盘菜,多数都是素菜,不过用油用得很多,自然地带着一种浓厚的香气,武舟指了指桌上的菜“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庄赦和另外两人在老钦天监里待了将近两天,只啃了些干粮,老钦天监里还算紧张,肚子没什么感觉,到了现在,闻到油味,自然大流口水,吃了几个油炸的面团子和蔬菜,虽然没有荤腥,但是也算吃了个饱腹。过了会儿,那些人又端来点心茶水,众人又同武舟攀谈起来。

“武管家,我想问下,能不能带我去一下府上老爷的书房?”

武舟愣了下,思索了一会儿“您去老爷的书房要做些什么呢?老爷书房里无非是一些老文件,不过如果你有那个的话。。。”

“那个?您指的是什么?”

“老爷曾经留下本书,说是要给找回来的武家后人,他当时说是留下了一件信物。”

“什么信物?”

“一本书,老爷把密柜的钥匙藏在里面,不过后来就不知所踪了,那柜子我们也打不开,”武舟苦笑道“不过那东西本就是件家信,您看也没什么必要。”

庄赦微微点点头“这样啊,那武管家,如果方便的话,还请您带我们去一下老爷的书房,实不相瞒,我们现在正在寻找龙子,准备救大胤和天下生民,武府上有许多关乎龙子的文章消息,还请武管家帮我们这个忙。”

武舟听到这话,脸色显然阴沉下来“寻龙子。。。您知道武家为何被害么?为何安蓝和洪玄都想致武家于死地么?”

“龙子?”

“对,就是因为龙子,若你寻得九中之三,便能裂土分疆;若你寻得九中之四,便能称王称帝。而老爷,已经触及了三个龙子。遭皇上忌惮,而安蓝和洪玄则在此时进谗,说老爷有不臣之心,武家才会败落于此。小友,我劝你还是不要触及龙子这种东西。”

“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现在天灾人祸,朝廷已如累卵,我身为钦天监小官,能救大胤的方法,只有寻龙子了,”庄赦叹了口气“还请武管家帮我这个忙。”

武舟无奈地点点头,只好跳到地上“那请您跟我来吧,另外两位请留在这里,书房的东西,不太方便给钦天监以外的两位看。”

云陟明点点头“你去吧,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了。”

看着庄赦和武舟离开了,云陟明直接从姜小幺的包里抽出了那本龙嗣仙书,她从刚刚开始就对这本书好奇起来,而姜小幺也没有阻止她,毕竟在她眼中,他们只是帮清安保管这本书而已,读一读自然无伤大雅。

云陟明打开这本书,乍一看这本书是一本堪舆风水书籍,但是仔细一看,实际上这本书的内容比起那些市面上的堪舆书,更加凶险一些。第一章那个《天子龙脉四种标准型和十三种衍生型》的标题就能把所有做风水的卦师吓个半死。谁敢说寻到天子龙脉,掉脑袋都是轻的。

不过云陟明显然不太在意这一部分,她向后翻了几页,果然找到了她想要的内容。

《九州天子龙脉存续小考》。

这一段列出了整个九州有存在龙脉潜力的山脉和没有存在龙脉潜力的山脉,在这部分翻了一会儿,终于,她停在了其中一页。

泓州原山山脉无法成为龙脉的原因:原山山脉在古帝时期是最知名和主要的龙脉之一,但是在某个时期被破坏。而作者通过对前朝立国时进行的多次屠城惨案考据,证明了,通过屠城以及多种人祸,人为地将龙脉中的龙气截断引导,最终破坏龙脉,直接导致全国人心思变,大国崩殒。

她看着旁边经过的一个山芋人,突然开口道“能帮我拿张地图么?”

那山芋人显然听懂了云陟明的意思,一点头,直接跑开,过了一会,拿了一张大概三尺见方的地图,云陟明把这张地图平铺在桌上,手中摸出炭笔,先是勾出原山山脉的走势,然后将几处书中明确提出的几处屠城地点标了出来,然后又连成了线。看着勾出的形状,云陟明微微眯起了眼睛。

整个形状从舜州连到泓州,如一条长蛇一般,而这条长蛇时不时伸出几条触腕,搭上周围的各大山脉,灵气轻而鬼气重,鬼气东沉,灵气西升,最终整座原山被变成了一座鬼山。

她看着这张地图,心中已然有了思路,她是来复仇的,为她最重要的人复仇的,而她成功复仇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斩断西山龙脉。

云陟明思索着,以她的实力,造几出屠城惨案难度不是那么大,但是如果出了第一起第二起,很快钦天监的人意识到异常,她未必打得过,更何况如果真的搞出屠城这种事,她自己在旧力已尽的时候,也难以自保。

“云姐姐,你在想什么?”

姜小幺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语,让云陟明浑身一激灵,她急忙赔笑着望向姜小幺“哦,我没想。。。”

“别骗我,刚刚那并不是个问句,而是个反问句。”

姜小幺的意思很清楚了,她已经知道云陟明在想什么。云陟明看着她澄蓝色的右眼闪着光芒,心中的恐惧已然盈满,这恐惧,就像是几个月前,在深海中看见那黄色的瞳孔时一般。

“我不在意你想的这些,但是你不要对庄大人不利,”姜小幺趴在桌子上,假寐着小声道“他是眷属,是我主君所垂眷的高贵之人,我不会告诉他,但是也请你保证,你不会伤害他。”

云陟明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微微点头“我保证。”

听到这句保证,姜小幺微微点点头,似乎真的睡过去了。而刚刚那股恶寒则如回音一般不断地回响在她的心中。她没有从螭晵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么?当然不是,她同样到了那个黑色的如镜般的空间,但是她所求的,是更为虚幻的东西,她想要一个保证。

“我究竟能不能替那个人复仇?”

螭晵没有回答她,至少没有以语言回答她,她同样有着堪比神明的力量,却在那时被螭晵彻底压垮,被迫如朝觐的番邦国王一般跪在地上,但是她隐约间感觉自己得到了那个保证,在那个幻境中,无来由的安心感充盈着她的身体,让她最终睁开眼,回到了船上。

正是因为她得到了螭晵的保证,她才直到现在仅仅尝试着杀死庄赦一次。庄赦寻求龙子的目的显然是救大胤,而对于想要向大胤复仇的她,能够不动手杀死他,似乎也正是因为那个来自深海的保证。

她叹了口气,想了想,的确,她无法承担杀死庄赦的后果,他现在是唯一走上寻求龙子之路的人,也是真血唯一的容器,如果杀了他,无异于与钦天监和深海中的螭晵为敌,到那时,她在九州的一切计划都会受阻。

“算了,不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了,”她这样想着,看着面前的地图,心中已经开始缓缓地推演出一条连通西山和其他山脉的横线。

第二十六章 至子亦失国(下)

庄赦跟着武舟,两人走过长廊,最终来到一间不小的院子中。这个院子位于整个武宅的正中间,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这里是武家老爷的居所。武舟摸出一串钥匙,直接打开了旁边的一间房间,带着庄赦走了进去。

这间房间显然被人以很用心的方式保留着之前的样子,门口的花卉和窗边的盆景仍然为这个房间增添着无穷的生机,书架上的书籍都保存良好,而书架摆件也都霞明玉映不蒙纤尘。整个房间就这样仿佛等待着谁回来一般,一切都像是活着的,而似乎也只是活在他主人永远离开它的那天。

武舟仅仅是迈进这个房间,眼睛就变得有些湿润,他连连叹气,最终还是摇摇头“庄大人,您如果要翻阅书籍的话,请在阅后把书归于原位,老奴先在门外等您了。”

庄赦微微点头,如果按照人的年龄来看,武舟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如果是这个年龄,想必是生于康赫年间,看着武府走向没落,这令他唏嘘不已,不过也没时间想那些了,他走到书架前,简单地扫视了一圈,果然,这里的书籍多数都是和暎玺的研究相关,不过看了许久,他发现整个书架上出现了一个格外陌生的名字。

霭蕈。

这显然也是龙子之一,不过在他至今为止看到的所有文献里,霭蕈是最缺乏存在感的。上三神中钊戕和螭晵都是行为非常高调的,而中三神的犾狙和暎玺,也都有许多故事记载它们的存在,但是霭蕈,直到现在他才想起居然有这么一个龙子。

他手刚伸向面前的书架,突然周围的陈设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书架还是那个书架,但是周围已经变成了入夜的样子,房间中点着灯,一排排的书架高及天花板,俯视着他。

他又来到了那个书店。

他走向前台,果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小姑娘,他现在已然知道她是暎玺中的一员,他看着她,不发一言。而这个女孩脸上,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微笑。

“你拉我过来干什么?”

“给你警告,”女孩微笑着“我很感谢你的血,庄大人,正因为有了你的血,我才能不同于其他玺。”

“你本来就不同于其他玺吧,看着一个幻境中的书店,我倒是很在意,这些书你都是哪来的?”

“这些?都是想要把秘密托付给我们的人交到我们这里的,比如您的朋友盗走的那本龙嗣仙书,就是一位大人物在老钦天监中拿到之后,托付给我们的,”女孩笑起来“扯远了,我这次把您拉过来,是为了给您报恩。”

“报恩?”

“您的血让我比肩那个小子,成了玺中最重要的人之一,自然要向您报恩,”女孩笑起来“有恩必报,这是我的作风。”

“呵,我还以为你们玺都没什么区别。”

“寄生鸟则如鸟,寄生人则如人,无论暎还是玺,都一样,”女孩笑着端起旁边精致的茶杯,递给庄赦,继续道“您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庄赦喝了口茶,随即开口道“龙子的行踪,不过这个我嚼了青米我也能知道。”

“的确,您说的在理,不过有些事情,只有我们才知道,”女孩坐下来,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笑“犾狙好辩,你只要能辩过他,他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不过霭蕈,很难找。”

“很难找?什么意思。”

女孩拿过旁边的一根小棍,指着背后的地图“霭蕈是所有龙子中最难醒来的,它是一颗种子。而结果之前和被种到某个地方之后,霭蕈都会消失,你无法从正在结果或是正在生根成长的霭蕈树上得到任何东西。如果你想要得到霭蕈的话,最好的方法是提前等在一个可能长出霭蕈的地方。”

“这。。。”庄赦仔细想了想,找到霭蕈的难度就像找到一颗最特殊的苹果,而这颗苹果可能出现在任何一颗苹果树上一般。

“那,霭蕈树,在哪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霭蕈三百年一熟,通常熟了就会有眷属帮它播种,整个九州有的霭蕈树少数也有三十棵。”女孩一摊手“以上就是我的报恩内容,大抵意思就是,你不要去找霭蕈,你找不到的。”

“这算哪门子报恩,”庄赦苦笑起来“放我回去吧,我还有要事。”

“好,不过我还有件事,”女孩走出柜台,凑到庄赦身边“刚刚那个,是对你的事业有利,而接下来我说的,是要救你这个人。”

“救我这个人?”

“是的,庄大人,您知道缘线这个说法吧。”

庄赦点点头,缘线是一种街头算卦的很喜欢的说法,大抵意思就是每个人都和他会产生缘分的人连着一条线,只有通神的人才能看到。那些算命的人很喜欢用这个来帮别人测姻缘和生意之类。

“您知道就好,缘线本身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假设它存在,您现在已经和螭晵、暎玺连上了缘线,但是您仔细想想,如果众神的线都缠绕在您的身上,您会变成什么?您要知道,连通众神的线,比人强韧得多,你如果被缠绕上了,您会变成什么呢?”

没等庄赦回答,女孩狡黠地笑着,说出了答案“您会变成一个专门用来缠线的线筒,虽说您现在已经是个线筒了,但是您触及的神明越多,身上缠绕的线也就越多,到最后,您已经不是您了,您只是一个众神用来干涉尘世的线筒。”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再寻龙子了?”

“我没这么说,”女孩笑起来“寻龙子显然是危险的,但是也能给你权威和权能,谁不喜欢权力呢?但是掌权到什么程度,就要看您了。您现在所做的,十分明智,得到了青米却没有吃下它。希望您以后接触到其他龙子的时候,也能保持如此清醒的神智。”

话音刚落,庄赦周围的风景剧变,又一次变成了武家的书房,而他的怀里不知为何居然沉甸甸的。

他急忙检查自己的怀中,《舜州精怪志》的书皮破了个口子,露出了里面和小指甲差不多大小的一个钥匙。

第二十七章 探明珠不於合浦(上)

庄赦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钥匙掏了出来,那是一个不大的青铜钥匙,全部拿出来也仅仅有常人一个指节那么长,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个钥匙,先把钥匙放在桌上一处显眼的地方,随后从书架上找了一本看起来十分厚重的书籍,一翻开便发现了一个令他多少有些惊讶的事情。

陵云山里面的大空洞,也就是老钦天监,最早的研究对象根本就不是暎玺,而是霭蕈。

这本有三指厚的报告的第一部分详细地说明了老钦天监是如何捕杀霭蕈的眷属,随后控制霭蕈的种子的。而第二部分,则是对霭蕈的各种传说相关的考据。

“霭蕈作为龙子是最为特殊的一个,它的本体并不是其生出的巨树,而是树上所结的果子。目前已知的所有十三棵霭蕈,每一百年只会结一颗果子,而其眷属会将果子找地方种下,霭蕈就会再次陷入沉睡。”

“霭蕈的信众极多,多数以霭蕈为中心形成聚落,死者身上的肉会被剔去,用于供养巨树,而骨头会被置于木棺之中,悬在巨树粗壮的枝干上。”

“目前已知的活性最佳的霭蕈巨树,都位于江水周围。我们曾试着与霭蕈的果实进行沟通,但是这种沟通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庄赦看着这些树上的内容,隐约间感觉到霭蕈估计是很难找,而且他看到的数年前的那个老钦天监中的巨树,想必就是霭蕈之一,毕竟那种高度堪比一座山的树,他还从未在任何地方听说过。

他将那本最厚的书放了回去,现在最理想的方式绝对不是马上开始找霭蕈,而是尽快触及其他龙子。犾狙在泓州,而不出意外的话,晊昩可能就在西山之中,这样的话,他就能找到四个龙子,只要将龙子交给钦天监,大胤就能得救了。

但是他现在仍有一分疑问,他现在手中已经有了螭晵的真血和暎玺的青卵,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将这力量交给钦天监,不过这些可能都是后话,长青真人和钦天监可能早就已经知道如何利用龙子了。

他叹了口气,决定不想那么多,先触及四个龙子,然后再去想其他的。

庄赦站起身,看着那个青铜钥匙,又看了眼旁边的一个小柜,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觉得拿起了那个青铜钥匙,插进柜子的钥匙孔,没等他拧,那个柜子便自己弹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封信。

那是一封散发着让庄赦甚至感到不适的,带着浓重血腥味和腐臭的信。

他皱着眉,拿起了那封信,拆开信封,拿出了信纸,先看了一眼落款,武蕴,也就是武家的第六十二世祖。信的开头很清楚地写着“致武家后人”,而庄赦的手,触及这封信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寒冷,一种仿佛将他丢进冰窟一般的寒冷。他颤抖着打开信纸,看着那凌乱的字体,仿佛像是谁的绝笔一般。

实际上,它也的确是一个人的绝笔。

“我从未想到死亡会以这种形式来临。”

庄赦看到这句话的一瞬,脑中顿时涌出了一个漆黑的画面,而这个画面将庄赦包裹其中,让他仿佛身处那阴暗的所在之中。

那是一处黑暗的地牢,一个满头肮脏的灰白色头发的男人坐在其中,手中拿着一张纸,借着外面的微光,用右手手指蘸着漆黑的墨水,在纸上歪歪扭扭地涂抹着。他的左手少了三根手指,仅仅剩下拇指和小指。

他无比用力地想要稳住他的手指,想要在纸上写下些什么,但是结果是留下的只有杂乱的黑色污渍。

就在这时,对面的牢房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老人家,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您写,只是在下字比较丑,怕您嫌弃。。。”

“不碍事不碍事,万分感谢,”那满头灰白色头发的男人听到这话几乎哭出来,他将旁边摆着的一叠纸递给了那人。那个男人拿过纸,又接过装着墨的小碗“大人,您说吧。”

“看到这封信的人,无论你是谁,想必你已经走在了一条极为危险的路上。”武蕴的声音极其沙哑,如同用砂纸打磨石块一般。

“是的,这条道路上有黄金屋,有颜如玉,但是当你向着这条道路的更远处走着时,道路的彼方,也有人正在朝着你行进。”

“这条道路,就是神与人之间的道路。所谓的神明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般,他比我们所知道的更像尘世间的一切,为了生存和繁衍,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尘世间的生命。”

“你走在这条道路上,终有一日,必将看到那远处的灯火,是的,是的,你在黑暗中求索了太久,想要去寻求一盏前方的灯火。但是当你看到那盏灯火的时候,要小心,若你的运气尚佳,那盏灯火也许是已死的前人留下的警告,而若是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那所谓的灯火,可能是无数想要啖食生人的饿狼们发光的眼瞳。”

“无论你是谁,武家的后人,钦天监的官员,抑或是任何一个寻求你所想要寻求的东西,而找到了这封信的人。回头吧,回头吧,尽早回头,若你真的抵达了那最为闪耀的日出之处,那你的生命也将被燃尽,被神的光辉燃尽。”

武蕴的话很简单,那个代笔的囚犯什么也没听懂,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将整封信写完,过了一会儿,一个狱卒走了过来,他低声对武蕴说道“大人,您的绝笔写好了么?”

武蕴微微点头“嗯,劳烦您了。”

他看着狱卒将那封信拿起来,装进信封中,他看着缩到了牢房里面的武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开口道“大人,祝您好梦。”

武蕴点点头“嗯,谢谢。”

庄赦此时仿佛和武蕴心灵相通一般,感受到了他的思绪和情绪。在这昏暗的牢房中,武蕴已经待了多长时间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没死,洪玄和安蓝必定留着他有用。

然而他还是写下了“绝笔”,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

庄赦看着武蕴窝在稻草上睡着,这个老人,这个曾几何时是一家之主以及整个钦天监的主人的老人,此刻就像一条街头濒死的土狗,颤抖着,半睡半醒地窝在那里,不知何时,庄赦感觉到浑身一阵发冷,他看到武蕴突然开始极其艰难地用力吸气,他的肺像是个破旧的老风箱一般不断地发出嘶嘶声。

突然,他醒了。

武蕴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庄赦看着他的眼上缓缓地覆上一层白霜一般的薄膜,他直起身子,跪在地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天空。他的双手,僵直着缓缓向上伸,如同渴求着什么来自天空的东西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心脏停了,同样停下的,还有他的呼吸。老人的身体僵直如朔州冬季原野中,冻死的干尸,冰冷而干瘪。而周围的景色,又变回了武家的书房。庄赦看着周围,浑身骤然一阵发抖。

武蕴也触及到了龙子,但是可能他远没有庄赦幸运。刚刚老人的那副样子,就像是许久没有见到太阳的人向着天空索取光芒一般。

庄赦长叹一口气,他把这封信放了回去。诚然如武蕴所说,人向龙子索取的同时,龙子也在向人索取,但是他不会因此而停下来,他如果停下来,结果远比武蕴更加凄惨。因为他已经是其中一位龙子的眷属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先起身前往泓州,去获取犾狙的力量。

第二十七章 探明珠不於合浦(下)

周智坐在她在西陵强行占用的一个房间中,身边摆着一大堆她从西陵几乎所有的书架上“洗劫”来的与龙子可能相关的书籍。

这次跟清安去老钦天监,清安几乎是无功而返,但是她就不一样了,现在,她又朝着老钦天监、龙子、玄学、数术这些东西更近了一步。她对这些东西的感情,在这次之后变成了一种生于好奇却又远超于好奇的东西。

这个世界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追求真实,追求真相。

的确,圣人告诉他们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不要去看,不要去评论,更不要去了解,也曾有智者说:真实和知识如无尽之海,而人则是一叶扁舟,以一叶扁舟追溯无尽之海的边缘必将招致危殆。

但是她并不在意这些,就算因为这件事,死了又怎样呢?怪力乱神和“道”,又差了多少呢?老钦天监中的那些肉虫,看上去可怖,但是似乎也是传说中的龙子之一。而清玄官正,曾经用一生去研究它们,也就是说,它们的确有那样的价值。

她看着周围的这些书籍,内容许多都过于奇诡玄幻,让人感觉过于不真实。但是仔细想想,她在老钦天监看到的那些东西,也不算真实。

周智越看越困,连连打起了哈欠,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便先把门闩挂好,然后爬回榻上,倚着旁边的靠垫小憩起来。

隐约间,她有一种被什么极为温暖的东西包裹起来的奇妙感觉,她又仿佛像是漂浮在什么之中,这种奇妙的漂浮感让她全身上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这种舒畅是她以往所经历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就在她想要更深层次地感受这种漂浮感,尝试着找到它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个声音,那个过于平滑的声音。而那个平滑的声音则让那种漂浮感带来的舒畅愈发地高涨起来,那种欢愉的热流在她身体中跳动着。她睁开眼,又一次看到了周围那流转不息的群星。

星辰的光辉在漆黑的天幕上缓缓地挪动着,它们并不闪烁,而是单纯地放出光芒。在这光芒的照耀下,周智的身心仿佛都被荡涤一般,心中那微小的恐惧和不满伴着身体中流窜的寒冷一同被彻底洗净,剩下的,只有最为纯粹对某种未知的渴望。

那平滑的声音缓缓地拼凑成了一个旋律,周智隐约间感受到这旋律似乎带着一种情绪,一种激动的热诚,一种澎湃的渴望。

她缓缓地睁开眼,看着周围,发现身体上涌出的汗液甚至浸湿了外套,她缓缓地从榻上爬下来,走出屋子。她隐约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她顺着那种莫名的感觉缓缓地走着,外面天色漆黑,东方隐约间能够看出些与黑色不同的色彩,似乎是寅时左右。

这个时间西陵中一些名高位重的老道长可能都已经起床练功了,但是她却一个都没看到,循着那种莫名的引导,她在黑暗中摸索到了一处她从未到过的地方。

她站在那里,面前是一个满覆着精致雕刻的巨大石门,她站在石门前,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那种平滑的声音。

“你是谁?”

她不知为何对着这个门问出了这个问题,因为她感觉到了那声音除了那平滑的感觉几乎不可能被任何东西演奏出来以外,无论是其中的情绪还是曲调,都仿佛是谁在哼着歌一般。

那声音停了下来,随着这声音的停止,周智身体中那种无穷尽的愉悦也消失了,她呆愣着,看着面前的大门。而那门的后面,缓缓地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今天。。。不,不是今天。。。”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周智全身打了个激灵,那声音显然不属于人,或者说,不像是任何一个她听到过的人类声音,这声音繁复像是数万张嘴先后发出一个振动拼凑成的声音。而就是这样的声音,居然能够拼凑成人的语言,让周智听懂。

“什,什么不是今天?你是谁?”

“不是今天。。。你,知晓的日子,不在今天。。。”

“知晓什么?”

“在知晓的日子到来之前,你不必知晓,”那个声音低沉地继续说道“天空中的群星。。。回到。。。诞生之时的位置。。。改变,在过去,现在,未来,一切都在改变。而改变的一切,则在群星诞生之时交融。”

周智听到这些破碎的话语,刚想开口问些什么,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公主您怎么在这啊?”

她回头,看到了长青真人。老人身后跟着的,是清玄官正,两人似乎正巧要来到这里一般。

“呃,不知道。”云陟明如实地回答,毕竟她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仿佛是被什么召唤而来的一般。

“这样啊,现在才寅正,您先回去睡吧,这里,不太方便外人出入。”

说罢,外面走来两个小童,周智看长青真人并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便直接离开了。她隐约间感觉到,似乎她终有一天要和那个声音的主人碰面。

周智离开了那里,留下的只有清玄和长青真人两人,清玄缓缓开口道“所以,你的确把那个,迁到了这里?”

“是的,”长青真人微微点头。

“你想必也知道,把它迁到这里对龙脉有多大伤害,龙嗣仙书。。。不是你写的么,你怎么会不知道。。。”清玄的表情带着几分心痛和无奈“如果龙脉不伤。。。大胤至少还能续上几年。。。”

“不能,”长青真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专门研究过,承旭帝把陵迁到这里之后就已经把西山龙脉堵死了,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巫蛊案中期,也没法跟先帝说。只能把那个东西迁过来,准备重塑龙脉。”

听到这话,清玄脸上大惊,连连咳嗽起来,咳了半天,他才算缓缓站起来“长青,续龙脉不行么,必须要重塑。。。”

“续龙脉?续龙脉是针对断掉或者是灵气不足的龙脉,西山。。。西山的龙脉已经快死了,只能先斩再塑,否则,大胤不出三年,就会呈死龙之相。”长青真人走到门前,低声道“上神,我来这里,是来问你些事情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要问些什么,但是你什么也改变不了,知道,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声音低沉道“拥有智慧是痛苦的,若是蝼蚁知道海水四溢,鱼儿知道河床干涸,那它们又该怎样活着呢?”

“改变不了。。。您是指大胤必将崩塌么?”

“崩不崩塌,与我何干?”那个声音带着些戏谑的语气“保持愚蠢是一种智慧。”

看那门后的存在没有半点回答他的意思,长青真人叹了口气转身面向清玄“我们要不问问清本?”

“清本也做不了什么,他的那个跑腿的虽然收了两个龙子的恩赐,但是我研究龙子那么多年都找不到所谓龙子救国的方法,”清玄低声说道“他能做什么?”

“有没有。。。龙子实用的可能性?不救龙脉,而是用龙子压服九州。。。”

“理论上可行,”清玄听了微微点头“但是大胤。。。压服九州终究是权宜之计。”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看看什么时候能把庄赦叫回来吧。”

第二十八章 群鸟或众(上)

靖元十八年,海北郡。

他裹着一件鹿皮披风,头上戴着一件巨大的斗笠,上面已然满是积雪,胯下的毛驴气喘吁吁地喷着白雾。海北郡郡城远远地已经映入眼帘,现在虽是白昼,但是满天的彤云加上飞雪,已经让这白昼也暗如黑夜。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是这雪却完全让人高兴不起来,已经四月了,朔州的雪却迟迟不化,到这个时候还突然下了这么一场大雪,一年只能收一次粮的朔州,恐怕又要迎来灾荒的一年。

他想着这些,到了城门口。这种天气很少有进城的人,所以守门的兵士们也都悠闲无比,聚在火堆边聊天烤火,看到坐在毛驴上的他走过来,他们中看上去年龄不大的那个站了起来,连连打了几个哆嗦“什么人?”

他翻身爬下毛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簿子和一块玉牌“钦天监灵台郎武辰,来海北郡公干。”

那人拿过文书和腰牌,简单地看了看,点点头“这时候来海北郡公干啊,老哥你也不容易啊。”

武辰苦笑起来“都不容易,钦天监的几位老人家不方便出门,只能派我过来。”

“行,老哥你进去吧。”

武辰朝那士兵拱拱手“谢了,顺便问一句,本地的客栈该怎么走?”

“往前走就能看着,右手边挂着红色旗子的就是。”

“谢了。”

武辰往里走着,隐约间听到了那些兵士在身后小声议论着他。但是风雪太大听不太清,他牵着毛驴在街上艰难地迈着步子,果然,走了一会儿就能看到右边挂着的红色小旗。他牵着毛驴走到客栈前,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打开里面的小厮一脸怠惰地看着他打了个哈欠“客官,住店?”

“嗯。”

“这样,驴我帮您牵到后院,掌柜的在里面。”

武辰走进屋中,看到一个男人正坐在炭炉边上嚼着肉干,看到他,声音懒得像是瘫在地上的一坨烂泥一般“单间一两一个月,通铺三钱两个月。”

“单间,先住一个月,”武辰从怀里拿出一块银锭,摆到柜台上,而看到那块银锭的掌柜马上满脸堆笑,跑到武辰身边,帮他拎起他的行李。

“来来来,老爷,这边走。”

武辰跟着那人来到了楼上,进到了一个单间中,武辰四处扫视了一圈,这房间作为一座郡城的客栈中的上房,看起来未免有些过于寒酸。不算小,但是却看起来像是普通农家的房间一般,颜色土里土气的。

“帮我烧壶热水,来壶热酒,”武辰把披风甩到一边,坐到床上“咱这厨房能做点什么?”

“您看您想吃点什么?我尽力帮您研究研究,毕竟咱这刚刚开春。。。”说到开春,掌柜的脸上露出了一股苦笑。

“随便来碗热汤面就行。”

“好嘞,那小的先去准备了。”

武辰坐在床上,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簿子,上面是许多抄在上面的传说内容,无一例外地都在记载一个常年在朔州一带游荡的名为钊戕的怪物。

但是所有钊戕的线索,在靖元七年就断掉了,靖元七年之后,没有任何关于钊戕的记载。而他深知这件事的原因,因为他的父亲,武家的活下来的独子,前钦天监监副,亲自带着一位贵人,一位自西域来的贵人,来到了海北郡,陪着那位贵人收服了钊戕。

那位贵人的名字,现在已经成了不能谈论的禁忌,但是他仍然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以及她给整个钦天监,给大胤以及九州世人留下的最为宝贵的遗产——那个预警:

正序将成。

他通过那个人写下的所谓“星书”得知了一件事,在世界、星辰、宇宙一同诞生的日子时,天空中的星辰存在着一种名为正序的排列,在星辰开始在天空中流转之前,正序的时代持续了数千年。

那是人尚未被创造,神的时代。当神的时代结束之后,天空中群星的秩序开始崩溃,流转起来,而残存的神,在那只有也都陷入了沉睡之中。

但是正序星书中说出了一个极为可怖的真相,那就是终有一日,星空中的列辰诸宿重新流转到正序的排列时,沉睡的一切都会醒来。

武家一直以来研究的龙子,也属于沉睡的神明,而钊戕的广泛地活跃起来,也就证明了一件事——正序马上就要来临了。

从历史角度来看,钊戕曾经在海北郡导致了数千甚至上万的伤亡,而这个伤亡则集中出近四百年。从他手中的正序星书上的内容来看,天空中的星辰,距离正序也越来越近了。这对于世代研究龙子的武家,是绝佳的机会。

钊戕在十年前被一位贵人带着武辰的父亲收服,而收服后封印的地点,他也在调查之后,得到了答案。

清明世商会海北郡大仓。

很快,掌柜把他要的热水端了过来,同时端过来的还有一碗面,里面加了两个蛋还有五块切成片的肉干以及一些榨菜。

“掌柜,我问件事。”

刚刚放下了水壶和面的掌柜急忙点头“哎,老爷,您要问什么?”

“清明世海北郡大仓在哪?”

“清明世的大仓?在城外,出了东门顺着官道走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就在海边。”

“好,谢谢。”武辰点点头,站起身,装作不小心把自己的官身文书丢到地上“啊,抱歉。”

他刚要去捡,那掌柜急忙捡起来,递给了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上面的字“啊,老爷您是京里的官爷啊。”

武辰笑着点点头“官爷说不上,为圣上做事而已。就是个钦天监的小官。”

掌柜满脸堆笑着点点头,把那文书递回给他“行,那老爷您吃面,再不吃凉了,小的还有事办。”

武辰看着掌柜走了出去,无力地笑笑,他刚刚在外面露白,这么大的雪天,这掌柜的随时可能对他动杀心,杀了他抛尸城外都没人知道。但是如果让对方知道自己灵台郎的身份,自然也不会敢于轻易动他。

他吃过面,挂上门闩,躺到床上。他还是回味着心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第一股叛逆的逆流,那股从对太子的愤怒变成对大胤的愤怒的,最初的逆流。

这个王朝的末年碰到了星辰回归正序的时代,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幸运的事情,这样,他可以用他的知识,去毁灭这个他再憎恨不过的王朝。

夺走了他的家族,夺走了他的爱人,夺走了他的几乎一切的这个王朝。

他沉浸在仇恨和愤怒之中,缓缓地睡去了。那是无梦的一夜,他睁开眼,穿好衣服,披上斗篷,戴上斗笠,走到大厅的大门前发现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走到后院牵上驴子,骑着驴出了城东门。

海北郡城建在山上,出了城门就是一个大下坡,一眼就能看到海边那满是积雪的海港和巨大的仓库,不过虽然一眼就能看到,郡城到海港的距离却仍然非常远。

他远远地就能隐约间看到那海边仓库上弥漫着的浓厚的阴气,骑着驴很快就到了港区的围墙边,他走到大门前,找到门卫,拿出自己的官身文书和清元官正写的一封信“钦天监灵台郎,来仓库取些东西。”

第二十八章 群鸟或众(下)

那门房似乎也不识字,拿过信件,心想这上面既然盖着钦天监的印,这人又有官身腰牌,而且这里的大掌柜这个时间应该没醒,他想了想,点点头“官爷我带您过去吧。”

说着,门房走在前面,而武辰跟在后面。他没想到进入到这个保管着封印钊戕的东西的仓库,居然会如此容易。他心中得意地笑着,如果是他,绝对不会把那个东西放在这里,因为那种封印着什么的东西,不知情者绝对不会在意,而知情者总会能找到。

两人走进仓库,门卫拿过一个提灯递给了他,候在门口“这样官爷,您去里面找吧,我在这等着。”

武辰挑着灯笼缓缓地走进仓库中,这个仓库很空,没有什么东西,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上面仿佛有无数黑气在弥漫着的黑色板条箱。

他将那个箱子从几个别的看上去显然不同的箱子上搬下来,将箱子打开,果然,看到了里面的一个仿佛黑气缭绕,泛着一种令人感到不祥的野兽气味的陶罐。

那股野兽的臭味升腾直上,冲进他的鼻中,兽臭伴随着尸臭和血腥味缭绕在他周围,似乎是在期待这什么一般。他将背后的箱子拿下来的时候,那股臭味仿佛要从陶罐中冲出来一般。

武辰将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鬼头刀,他从一个老刽子手那里买下来了这把斩首数千的老刀。当他打开箱子的一瞬间,那个陶罐裂开了,碎成数片,一个黑红色的庞大影子从里面窜了出来,在仓库中不断游窜着。

外面的门卫似乎听到了陶罐碎裂的声音,急忙跑了进来,而武辰“别进来”三个字刚要说出口,那黑红色的影子直接将那个冲进来的门卫席卷其中,而那门卫则在一瞬间消失了,空气中留下的,是咀嚼骨头一般的嘎啦嘎啦声。

“果然你更像是野兽啊。”

“你身上有其他的。。。味道,”那个声音像是沙哑的狼嚎一般,低吟着“你来,干什么?”

“我带来了贡品,上神。”说着,武辰跪在地上,双手捧起那把破旧的鬼头刀。

那黑雾低吼着,什么也没说,直接蹿到了那把鬼头刀之上,变作一股黑红色的气息缭绕其上,那黑雾并没有说出任何东西,但是武辰却感觉到其中的愤懑和恨意缓缓地与他心中的那种不敢和杀意连通。

他在那一瞬之间,与钊戕的情感彼此相连的死后,他明白了,钊戕所追求的是什么。

武辰将那把刀急忙用布包缠了起来,随后收到箱子里,背到背上。此时的他,眼前一片漆黑,鼻中和喉咙中都已经被那浓厚的野兽气味充满了,而耳边也什么都听不到。他的一切行为仿佛都是出于纯粹的本能一般。

他背着箱子跑出了仓库,又跑出了港区。一路冲进了一旁的森林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什么也都感受不到,仿佛身体就是被那黑红色的气息支配着,什么都感受不到,仿佛就那样堕入冰冷漆黑的深海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缕光,睁开眼之后,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立着的黑红色身影,有三四丈高,如同一座巨大的立着的黑红色骨架一般,而周围则满是已经被撕开喉咙的野兽。它们的血浆覆满了地面,而因为天太过寒冷的缘故,这些血浆并没有变成黑红色的样子,反而是已经变成冰渣的鲜红。

那个怪物,那个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如此丑陋的怪物,但是不知为何,他和这怪物之间却似乎建立起了某种纽带或者桥梁。他朝着那怪物缓缓地伸出手,而那怪物也朝他伸出爪子,他握住了怪物粘腻的,泛着内脏的黑红色的利爪。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顿时冲进了他的心中。

那种感情,他很难用任何一种存于人类之间的感情来形容,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就像是伴在狼王身边的野狼一般,那种跟随着什么伟大存在时候的安全感。

他不知何时睁开眼,看到自己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而远处则是倚在桌边的鬼头刀。脸上浮现起无声的苦笑。

他又做梦了。

做了那个,靖元十八年的梦。

这梦境对于他来说太过熟悉,按照以往的说法,梦境是人距离神最近的地方,而他知道,自己身边就是那位神,那位传说中,泰丕的爪牙化作的神明——钊戕。

他走到那把鬼头刀边上,叹了口气。

“上神,你没有任何给我的旨意么?”

没有任何回应。

这位神明比起一个神,更像是一只野兽,它几乎无界限地吞食着,虽然武辰好说歹说让它去森林中而非城市里捕猎,但是森林中时不时出现的一片狼藉的猎场,依旧让周围人心惶惶。

他所期待的,不是这样的神。

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嫉妒那个叫做庄赦的灵台郎。他仅仅是去了一趟东海郡,就得到了螭晵的真血,那可是真血啊,比起仅仅是待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什么都没有给予的钊戕,简直是天差地别。

正因如此,他开始了寻求其他龙子的计划,自然也就从最近的龙子开始。

前段时间他回了一趟武家老宅,传说中的善辩之兽,龙子中三神之一,犾狙,就在泓州某处。他在武家老宅自然也得到了其他多数龙子的位置,但是他的目的是活着获取龙子的力量。他只需要在辩论上胜过犾狙就能获得他的恩赐,但是螭晵喜怒无常、晊昩不问世事、霭蕈茫茫无踪、暎玺甚至可能反过来给他植入人面虫来控制他。相比之下,犾狙显得随和很多。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

“武兄弟,三位头领请您到大厅论事。”

“好,这就去。”

武辰很快穿好了衣服,推门,外面是江南郡的秋风,不知为何,江南郡的秋意竟然让他浑身发抖。或许今年的确比往年冷吧,他从小长在江南,在江南郡待了十几年,也从未感受过这么冷的秋天。

他来到黑虎堂,吴大、林得胜和沈益三人已经候在堂中,林得胜手中拿着一个簿子。看到武辰,他直接把簿子甩给他“武辰,刚刚有人说要把这个送给你,你看一下吧。”

武辰打开那个簿子,是来年的历,他上下扫了一遍,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又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忽然发现,这今年的历上,节气比以往都提前了许多。而门外飕飕的寒风,则让他更加意识到修历者不怀好意。

“解释下吧,这历我翻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问题,你小子是不是通敌了?这历上有暗号?”

听到这话,武辰才看到堂中三人冰冷的眼神,他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随后满脸堆笑道“三位头领,您诸位既然看过了这历,就没看出些什么问题么?”

“节气早,那又怎么了?”

“三位头领,节气早百姓种地就早,春寒料峭的时候插秧,那冻毙青苗,您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三人想了想,沈益很快开口道“钦天监里。。。有自己人?”

“嗯,”武辰微微点点头“您几位是巡田校尉,可以安排农家晚插秧,等到第一茬该收的时候,其他几郡颗粒无收,江南郡因为有几位的缘故收了一茬粮,到时候举义,岂不是顺风顺水?”

听到这,吴大马上就明白了武辰的意思,满脸惊喜的笑容,而旁边的林得胜则喃喃道“这会不会有伤阴德啊。。。”

“大当家的,您没必要想那么多,大胤本就要完,今年完明年完左右是个完,我们只要能熬过孙正然这次寻访,不露馅,等到明年开春,就是夺取天下的时机!”

武辰看着堂上劝说林得胜的吴大,微微笑起来,心中已然做了个决定。

第二十九章 晓梦迷蝶(上)

庄赦坐到了从金安郡前往江南郡的马车上,在金安郡他又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消息,那就是他的侄子庄远,是新科的榜眼,直接派到盟县任上做县令。庄远今年才二十不到,能有这等前途,应当也是很让庄赦高兴。

但是他却心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并不是因为嫉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他只是不知为何单纯地感受不到喜悦,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种令他不安的情绪变化,这种光耀门楣的事情,竟然让他心中毫无波澜,他对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忽地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惧。

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他此时对喜讯产生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隐隐间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螭晵的真血在作怪,为防万一,他用一个干净的小瓶灌了少许他的血,把这血和龙嗣仙书一同交给姜小幺,由金安郡郡守派出的部队护送回到京师。

庄赦不再敢让姜小幺跟在他的身边了,姜小幺自出生以来就是螭晵的眷属,如果有一日他想要掌控螭晵的真血而非被真血控制,那姜小幺很有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去妨碍他。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姜小幺居然没有任何一点怨言,她趴在云陟明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庄赦和云陟明两人坐在马车上,云陟明一如既往地望着远处的山脉,庄赦则在车上坐得越来越困,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车上,困倦如同潮水般将他包裹其中。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他发现面前的景色又一次变得不同了,他置身于密林之中,而面前是宽丈余的小河。

这条河,是他上一次碰到霞衣女的那条河。

他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而周围则弥漫着一种让他有些迷醉的花香。这种花香如同拴住他的鱼钩一般,不断地将他的注意力朝着河对岸拉扯着,被这样拉扯着,他愈发想要涉水过河看看河对岸到底是什么花,能够让人如此地沉迷之中。

被那花香勾引着,他到底还是一步踏入了河中。

那河中的水仿佛顺着他的意志流转一般,没有给他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阻力,他就这样轻松地走过了那条河流,来到了对岸,而面前,又是一簇茂密的树丛,花香显然是从数从后面的更远处传来。

他找了一处灌木不甚茂密的地方,穿过了第一层树丛,但是这树丛显然不仅仅有面前的一片,后面与荆棘伴生的灌木,似乎也不是那花香的来源。

他迷迷糊糊地穿过那满是荆棘的灌木丛,浑身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而身上也被划出了许多伤口,但是当他穿过这一片荆棘之后,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令他几乎迷醉其中的景色。

那是一棵巨树,一棵高数十丈的巨树,巨大的树冠之上绿意盎然,而粗壮的枝干上一条条如触腕般的藤条下垂着,而藤条的末端,则系着一个个巨大的漆黑木棺。巨树粗壮的根系周围,满是不大的土房,似乎这里曾几何时还有一座村落。而这村落之上,也早都覆满了枯藤与苔藓。愈是靠近树根的地方,土屋上生出的花朵也就愈发密集和斑斓缤纷,如同谁刻意在这里建起的花园一般。

的确,花香的源头就是那棵树下,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召唤着他一般,他缓缓地朝着树下走着,的确,穿过那密集的荆棘丛之后,脚下就变成了柔软的草坪,那柔软的草坪仅仅是踏上去就让人感觉到充盈全身的喜悦。

他缓缓地朝着那棵树走着,而他的目光,则一直盯着那颗树上,那棵巨树似乎不知何时开始,一直伫立在这里,而他隐约间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一般。

他穿过村子,那荒村几乎完全被绿色植物所掩盖,但是就在道路两旁,却有许多外形让人感觉有些不祥,仿佛是长在人类之上的青苔和草叶之类的东西一般。

不知何时,他穿过了整个村子,站到了巨树之前。

说是巨树之前,实际上距离树本身还有大概数十丈的距离,而这片距离之上,则是一片花田,这片花田并没有任何杂糅的色彩,仅仅是素净的白色,像是要为谁送葬一般的白色。这里,白得像是深冬的雪,又像是秋季的云,有着一种仿佛数千万年都无人惊扰的宁静。而这些花,这些白色的花,似乎就是他所追寻的花香的源头。

他看着这花田,宁静和恬淡缓缓地也在他的心中升起,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仅仅看着这片花田,就能领悟一切他所想要领悟的东西一般。

但是不知何时,他隐约间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热了。

似乎是他的血液在向他发出警告一般,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似乎是伴着他的心跳一般,不知何处,吹起了一股无源之风,在他的周围流转起来。这无源的让人感到多少有些不祥的风,似乎在低语着些什么,他想更仔细地听出那风中的话语,但是却怎地都听不真切。

风流转得愈发迅速,卷起了无数白色的花瓣,又像是千万白色的蝴蝶舞在空中一般,这白色的旋风在一瞬间将庄赦吞噬其中,他举起胳膊挡住口鼻。那劲风拂过他的身边,不知何时,结束了,空气中带着种清凉,他放下挡着自己口鼻的袖子,看到了面前的,更为令他吃惊的景象。

面前的花田已经不再是一片洁白,而是变成了霞色,靠近巨树一带的花朵花瓣上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生喜悦、晚霞般的橙红色,而庄赦身边,则是素净而恬淡的蓝,比秋天的深蓝色天空更淡,就像是晚霞之上,那浅蓝的天空般。而巨树也同样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本绿色的蓬勃树冠,此刻已经换成了一片红,那红色就像是夏季祭祀时人们所穿的一袭袍,又像是流淌在树头的一腔血。那红仿佛燃烧着他心中的什么东西,让他浑身发冷。

而若不是那盘在脑后如一朵一枝独秀的花朵的黑发,他似乎已然看不见那花田中与霞色的花朵化为一体的女孩,是霞衣女,她一如既往地披着那件肩头是天空般的青蓝,而下摆是晚霞般的橙红的薄纱外衣,外衣随着微风在花田中微微摆动,她转过身,满脸悲伤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来到这里呢?”

庄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霞衣女拔出腰间的直刃长刀,那刀仅有一指半宽,看上去像是随风就会被折断的树枝一般。

“姑娘,您怎么会。。。”

那女孩一双冰冷的眼盯着想要向前走的庄赦,口中用比以往那温柔声音冰冷许多的声音朗声道“不许你再往前了。”

庄赦,愣在那里,他没想到这个寡言的姑娘此时会有如此重的戾气,但是仍向前踏了一步“怎么了?这是哪里?”

“我说了,不许再往前!”

第二十九章 晓梦迷蝶(下)

那女孩一跃而起,像是踏着花瓣一般直接朝庄赦袭来,庄赦连连后退几步,想要屏息深潜,却发现一点用处都没有,大骇,朝后又退了几步“姑娘,我都退到这个地方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那女孩没说话,又连续几刀斩出,庄赦继续朝后退着,忽地想起,既然她不让他继续向前,想必在那大树之下有些什么她不能让他触及的东西。

想到这,庄赦直接矮下身子往女孩身上一扑,体重上的优势直接让庄赦把女孩撞倒,他朝旁边翻身爬起,一脚将长刀踢飞,然后拔腿跑向巨树。

女孩显然意识到了了他的意图,飞快地爬起身,捡起被踢到远处的长刀,径直冲了过去。

庄赦在朝巨树冲过去的过程中,脑子飞快地运作起来,这里显然是一处梦境,因为迄今为止,他无法使用深潜的地方只有梦境,而梦境是他与神明产生了连接的证明,现在唯一与他有连接的就是螭晵还有那因为青卵而时不时出现在他梦里的暎玺。

难道这个梦是暎玺予他的预兆?

不对,霞衣女的本体是“玺”中的一员,虽然她比起其他的玺更有独立性,但是也不至于有其他的玺想要给他信息,而霞衣女却想要杀了他这样大的反差。也就是说这个情报就不太可能是暎玺给他的。

那么是螭晵?是眷顾他的神给他的提示?

这是最有可能的,他在梦中见到的第一个预示便是河水,在螭晵派出千万鱼群海龙巡江之后,九州水系可能都被纳入了螭晵的控制之中,而如果是这样的话,螭晵为什么要把他拉进这个梦境之中?这个梦境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联系到他在武府中看到的东西,他很快就明白了。

“是霭蕈。”

面前的这棵巨树很有可能就是九龙子中的霭蕈,或者说,至少是能够生出霭蕈的树。

霭蕈相较其他的龙子过于特别,根据武府中文献的说法,霭蕈的本体是每一百年生出一个的果子,而非树。所有霭蕈的树都有可能生出果子,而如果果子被种下,也就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百年找到霭蕈的机会。

而螭晵给了他这个预示,也就意味着这棵树中可能很快就要产出霭蕈的果子,如果他能够找到霭蕈的话,那算上犾狙,他接触到的龙子也就有了四个,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回钦天监复命了,而大胤,也能保住了。

他这样想着,冲向远处的巨树,花田中间正好有一条满是柔软青草的小径,他穿过这条小径,向前不断地跑着,跑着,不知何时,终于,他到了,到了这棵巨树的前面。

果然,这棵巨树,不仅仅是长得大而已。

树干最靠近根部的地方,那里的树干上凸起了一个人形,一个看起来如同一个坐在那里的女性一般的人形。那两丈多高的人形栩栩如生,仿佛活人一般,无数细嫩的枝条护住了她的腹部,枝条和其上的叶子交织出了一个隆起一般的形状,似乎这个妇人一般的人形怀孕了一般。

他缓缓地走向那个人形,想要触碰那个枝条编成的腹部,但是忽地,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了一下,朝后倒了过去,紧接着胸口一阵剧痛,一截长刀穿过他的胸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说过,不允许再向前了。”身后,霞衣女的声音恨恨道“开花结果的时刻即将来临,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许,玷污这个时刻。”

庄赦忍着剧痛,看着那人形发光的腹部其上光芒大盛,树上的藤蔓肉眼可见地生长起来,很快便攀附上了所有悬在枝干上的棺椁顶上,那一个个棺椁被藤蔓上的叶子覆满,棺盖纷纷打开。

腐臭盖过了花香,但是伴随着这腐臭的,是他此生都难以想象的绝美场面。

蝴蝶,无数各色的蝴蝶如同被囚禁在那棺中数万年一般,冲出了棺盖,树上悬挂的数千个棺材几乎在这一瞬间一齐打开。

十万,百万甚至上亿只蝴蝶从棺材中不顾一切地扑扇着翅膀冲了出来,这色彩的洪流围绕着火红的巨树跃动着,舞动着,仿佛庆祝着什么,庆祝着死亡,庆祝着新生,庆祝着这尘世间的一切,庆祝着光,庆祝着花,庆祝着天空中旅行的飞鸟和云彩。

仿佛庆祝着,神明归来的奇迹一般。

庄赦看着这极美的场景,这美妙的奇迹让他胸前的剧痛似乎缓解了许多,但是他的视野仍在慢慢地变黑,他的眼皮已然睁不开了。缓缓地,他又一次堕入黑暗之中,只剩下鼻尖那混同着令他迷幻的花香的腐臭仍在他心中萦绕着。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前往江南郡的马车上,他坐起身,摸了摸自己刚刚仿佛被刺穿一般的胸口,那种疼痛是那样的真实,并不像梦境,以至于他的胸前至今仍然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下腰腿。

时间已经不早了,虽然他头顶的天空仍是那澄澈的淡蓝,而远处的天边,却已经是一片橙红,一片燃烧一般的橙红。不知为何,他看着这色彩,竟隐约间感觉有些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着些什么,霞衣女?花?树?刀?他不知道,但是这种真实的恐惧却仍然萦绕在心中。

“做噩梦了?”云陟明笑着看着他,似乎刚刚她目睹了自己的丑态一般。

庄赦无奈地笑笑“算是吧。”

“什么梦?给我讲讲?”云陟明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

“被捅了。”

“你还能梦到被人捅?有意思,”云陟明笑起来“哎,谁捅的呀,认识么?”

“算是吧,一个认识的姑娘,”他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不重要,云姑娘,我知道你来头很大,能帮我个忙么?”

云陟明愣了下,微微点头“你说,我做得到的我肯定帮。”

“犾狙,你知道他在哪么?”

云陟明听到这个问题,苦笑起来“庄大人,您要真想找龙子,为什么把小幺送回京师?”

“他是螭晵真正的眷属,我不是,”庄赦板着脸说道“我不想给任何所谓的神明做工具或是棋子,而小幺,她是螭晵的棋子,放在我身边的棋子。”

“唉,庄大人,您还是太天真,您觉得如果螭晵真的觉得你能摆脱他的掌控,他会放姜小幺离开你么?”云陟明笑起来“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您要找龙子是吧。”

“嗯。”

云陟明微微点点头,打了两个响指,那只之前一直跟着她,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黑猫又钻出来了,她抱着黑猫蹭了蹭“乖,乖,找到了么?”

那黑猫微微张张嘴,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庄赦却什么都没听到。

云陟明点头“好,那你先自己去玩吧,我这边办点事情。”

那黑猫跳下车,在黄昏之中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而云陟明则一脸坏笑说道“庄大人,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我要找到的人和你要找到龙子,都在江南郡,都不用多跑,只需要去一趟原山就行了。”

庄赦微微点点头,他知道原山这个地方,江南郡最大的山脉,因为一些特殊的传说而经常出现很是神秘的失踪案子之类的事情,而这里作为龙子的所在地,也丝毫不让人意外。

“那好,我们到江南郡郡城之后就租上马一起去原山好了。”

庄赦点点头,睡意不知何时又笼罩了他的脑袋,这马车是官府日夜兼程的马车,不过他人可没法日夜兼程地醒着。在某一处驿站换了一批护送的兵士还有驮马之后,他们继续朝着远处的江南郡出发。

而庄赦自然又一次倒在马车中,合上眼,刚刚那一觉没能让他又哪怕一刻休憩,而现在,困倦再一次涌入他的身体之中,他此时此刻只希望能做一个,没有霞衣女、不用奔跑的安宁的梦。除此以外,可能也就再别无他求了。

但是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着,他忽视了那个声音所给他的预警。

“终有一日,你将再一次见到那霞色的外衣”

第三十章 大德曰生(上)

江南郡大校场。

江南郡郡兵的几位头领和孙正然以及通商总使宋朔生加上郡守耿易明都站在校场上,据孙正然所说,他们要给江南郡的郡兵展示一下来自西方大奥国的新式武器。耿易明和孙正然两人并排而立,而两人脑中想着的,却都和演示武器无关。

前段时间孙正然突如其来的那句“林得胜呢?”让耿易明至今心有余悸,孙正然上来就问林得胜的事情,甚至没有过多地谈及江南郡的武备,他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他就是来剿匪的。

耿易明曾听说过,孙正然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做事却很是一根筋,能靠杀头解决的问题,他轻易不会想什么别的方法,他这种一根筋的性格,能混到今天,也全都是靠先皇的器重。

他要尽可能地想办法把孙正然送回京城去,按理来说江南郡是他的地盘,他身为安家的得意门生,就连泓州牧见了他都要先拱手叫一声耿大人,在这郡里自然是呼风唤雨的一个土皇帝,但是碰到孙正然这种真钦差,他是绝对不敢靠暗杀之类的小手段了事的。

他需要一个能够落到实处的证据,让孙正然必须回京。

而孙正然心中自然也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他看耿易明不顺眼很久了,身为江南士绅的魁首之一,他吃得身宽体胖,恐怕江南郡任上贪墨不少,他也需要一个证据,能把耿易明直接拉下马。他不想着顺着耿易明这条线把安蓝扯下来,安家无论如何都有安皇后这个支柱,但是如果安家丢了江南郡,东海派在朝中就没有任何竞争对手可言——至少在孙正然眼里是这样的,那个所谓的厂公,大内侍孟公公,他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过。

这次演武是个机会,把江南郡兵士按在郡城的机会,就在此时,他从帝都带的亲兵已经杀奔周围的几大匪首山寨。孙正然对剿匪可太熟悉了,如果有哪支匪众被招安吃香喝辣,那郡里的其他匪伙必定眼红,剿灭很多匪伙之后,很快就会有人出卖那支被招安的匪众。

“耿大人,江南郡境内近日,不太平吧。”

耿易明愣了下,笑道“太平,太平,孙公几月前自岱州调粮救万民于水火,如今已经能保粮食无虞,有粮,民就安,民安,郡里就太平。这还要感谢孙公啊!”

“这样啊,”孙正然不置可否地微微点点头“贵郡那几位巡田校尉,是个什么来头啊?”

“呃,您想,粮食刚到,仍会有人四处逃荒,巡田校尉把住郡边,将人送回田中耕作,也是个办法,”耿易明笑起来“孙公,这是北政南用啊。”

孙正然听到这词,浑身一激灵,先帝烈宗当国的时候,看江水两岸富庶,常跟人们说南政北用,现在北政南用这个词,显然多少有些触动他。

“哦,这样啊,”孙正然脸上的表情显然柔和了许多,远远地看着校场上他带来的士兵演示三十丈内击穿两寸厚的钢板“北政南用,南政北用,说到底都是把良政拿到别的地方,适应本地之后在进行使用。说起来,我倒是想到一个,古政今用。”

“哦?那学生还真要请教孙公一下,什么古政今用?”

“连坐制,勾结匪类的村寨,必须尽数说出匪众所在,近况,否则三丁抽一,五丁抽二。”

听到这话,耿易明全身都绷紧了起来,他颤抖着小声问道“孙公,学生想问一句,抽出来,是要。。。”

“杀。”

耿易明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来“孙公!本郡断无勾结匪类之村镇,还请孙公手下留情!”

“没有勾结匪类的村镇,你怕什么?你跪什么!”孙正然仿佛是抓到了什么破绽一般朗声说道,双眼盯着旁边的耿易明,像是已经抓到了什么决定性证据一般。

“孙公!此政若是发出,定叫人心惶惶,复垦的村镇恐怕也都将。。。”

“身正不怕影子斜,天下没有一郡无匪,匪类给养来自村镇,若是村镇不予粮食于匪类,自然匪患绝除,你说天下有哪郡没有村子通匪呢?”

耿易明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孙公,通匪也都是为了生计,通匪您砍他们脑袋,不通匪匪类砍他们脑袋,您这古政拿到今天,行不通的呀!”

孙正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可以,不愧是安太师门徒,口舌锋利,我再教你一课,北政可以南用,南政可以北用,但是古政决不能今用。因为古政,是因为落后才被舍弃的。”

耿易明听罢,忽地明白了,刚刚孙正然只不过是在诈他,想要看看他的反应,不过他到最后都在强调连坐伤民,没露出破绽。

孙正然笑着点点头“江南郡灾荒才过,现在百废待兴,而匪类正是江南郡上的吸血虫,耿大人,我孙某要在江南郡剿剿匪,不知您意下如何?”

耿易明又把一个头磕在地上“孙公肯替江南郡剿匪,是万民之幸!”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今日已经派兵出发,这段时间辛苦耿大人帮我调配后勤粮草了。”

“是!孙公。”

孙正然看着远处校场上爆出一阵阵惊呼声,笑着微微点点头“看起来差不多也快结束了,这样,我们下去看看他们的结果如何。”

说着孙正然走下高台,带着耿易明两人直接走到那正在向众兵士展示被击穿的钢板的宋朔生身边。看到那被打穿的钢板,耿易明表情也忽地聚变,两寸厚的钢板说打穿就打穿了,而且他记得孙正然带来了几千条这样的火器,他孙正然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到这点,对于如何调孙正然回京这件事,突然有了些眉目,他有火器,而且是数量极大的火器,现在这些火器还在军队里,自然无所谓,如果他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那他随时可以参他孙正然一本,无论如何,孙正然都会被调回京。

演示火器很快就结束了,众人彼此说了些客套话之后,耿易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郡守府中。

现在孙正然来到江南郡,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大问题,如果孙正然真的查出些什么,他八成人头不保,他和林得胜匪帮勾结,卖官给他们的事情绝对不能被泄露出去。

他想了想,把自己身边的几个小吏都叫了过来。

“你们几个,跟城里的二十三位大老爷说,明天耿郡守请各位老爷在望江楼喝茶,希望各位务必要来,”随后,又把刚刚写好的两封信分别交给两个小吏“这两封信,一个送到巡田校尉的山寨,一个送到安经安二爷府上,知道么!”

“是。”

一群小吏飞快地离开了郡守府,将信件和口信送出去,而耿易明则一个人坐在院子中,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泓州这两年多天灾这件事他是清楚的,而因为大运河的事情,京师方面对泓州的钱粮也没有什么要求,这都是好事,原本他做这个太平郡守,再做一年调任,一切就和他再无瓜葛,但是现在孙正然来了,像是在他头上悬了一把剑,让他坐立不安。

他身为钦差,亲自赈灾,直接影响到了他这个江南郡郡守的威望,就连复垦都顺带着组织好了。而复垦之后,又来了林得胜这群人,他们又要了个巡田校尉的官职,帮孙正然稳固复垦事宜,他身为一个郡守,在江南郡的威望已经跌到谷底。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林得胜那群人搞出什么“杀狗官,换朝廷”之类的鬼事情,他必然是首当其冲,而如果换郡守的时候,孙正然的东海派真的进到江南郡,他还有孙正然留下的名声在这,对江南派是个莫大的打击。

他耿易明,怎么说都很难做人。

第三十章 大德曰生(下)

“几位头领,有郡守老爷那边送来的信。”

沈益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打盹的吴大和林得胜,直接接过了那封信,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耿易明这个时候送信过来,必定是有什么大事,而沈益心里隐约间能猜到,这事八成和孙正然有关。

“我看看。”沈益打开了信,皱起眉“孙正然要剿匪?”

旁边的吴大和林得胜隐约间听到,都微微张开眼,林得胜开口道“剿匪?剿匪怎么了?我们现在又不是匪,我们是官家的巡田校尉。”

“林老大,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沈益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不是匪,以前是,我们做了巡田校尉,捞了多少好处?您觉得这泓州的其他匪伙有多少眼红咱们的?他们如果被孙正然抓了,然后把我们以前截杀郡守信使的那些事儿说出来,您觉得我们几个的脑袋保得住么?”

听了这话,吴大和林得胜顿时睡意全无,林得胜皱起眉,身体微微前倾“那沈兄弟,你说,怎么办?”

“现在的确不好办,”吴大小声嘟哝道“我们身上背着官印,组织打孙正然一来未必打得过,二来我们组织也不合适。。。万一被卖了,孙正然转手就能剿我们。。。”

吴大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我们先找个地方把林老大藏起来,沈兄弟,你赶快把信发到各个村寨田庄,之前征丁征粮的时候的事情让他们闭好嘴,如果出事了大家都得掉脑袋。这样的话,就算其他寨子把我们之前的事情捅出来,我们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然后就是城里面的几位老爷。。。”

那个送信的小校开口道“这个校尉您不必担心,城里的几位大老爷耿郡守明天要请他们喝茶。”

“好,那就好办了,”吴大点点头“这样,派人盯紧孙正然的部队,他们如果抓到了哪个匪首,马上回报,我们到时候再找方法。”

沈益和林得胜对视,点点头“好,那就按吴头领说的做,那么现在问题就是,林老大往哪藏。”

“我知道一个地方,不知道林老大去得去不得,”武辰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黑虎堂堂前“三位头领,武辰要去个地方办些事情,希望借些人马,如果林老大在身边,很多事情都方便得多。”

沈益皱起眉头“你要去干什么?”

“在下要去原山山中,找些东西,”武辰一笑“如果林老大需要避避风头的话,不如和在下一起去山中待上一段时日。”

“山里啊,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武辰听到这话,嘴角勾起一抹笑“三位头领想必不知道龙子的事情。”

“龙子?那是什么?”

武辰皱起眉想了想“这话如果说,就长了,您几位就当是一个有大神通的家伙事儿就行,林老大本来也就要找个地方躲一会儿,不如带在下去一趟原山中。路上我倒是可以给林老大讲讲,龙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心里对这件事心中多少都有些芥蒂,毕竟武辰是个刚入伙的人,突然就想要几个人去原山这种一直被认为非常凶险的地方,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用心。

“我认为也未尝不可,”吴大突然开口道“你让林老大躲到哪里都不是那么稳妥,原山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当然是最好的。咱找上几个猎户出身的兄弟,带着林老大去山里,也能保证安全。”

吴大这么一说,沈益皱起眉,林得胜也知道他得找个地方躲着,吴大这么一说,原山反而好像成了最好的选择。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吧,”林得胜开口道“我跟武辰去一趟原山里,武兄弟,这一趟大概得多长时间?”

“顺利的话半个月,不顺利的话,一两个月也是有可能的,”武辰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在原山中建个房子,用信鸽和这边互通有无。”

“你到底要进原山里干什么?怎么还要建房子的?”

“可能要待上一段时间,建个房子之类的地方不是方便很多么,”武辰说道“而且如果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孙正然还没离开的话,我们可能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时间。”

吴大点点头“说得在理。”

沈益叹了口气,他似乎对于原山这种山里一样的地方有着一种本能的畏惧“这样,你们多带一些银钱,到地方之后,在本地找些人造房子好了。”

就这样定下来之后,第二日早,山寨中开出一个巨大的马车,车上堆满了他们此行可能需要的食物和补给,当然,还有一大箱铜钱。带银子过于高调了,铜钱自然是最保守的。

武辰在路上给林得胜讲着龙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得胜本来是山上修行的道士,也接触过一些传说,龙子相关的故事很快就勾起了他在道观中修行的记忆,理解起来并不是很难,当武辰从怀里拿出几本书给他读了读之后,林得胜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武辰要寻找龙子。

那是钦天监的一本文书,里面非常详细地讲了一个名为暎玺的龙子的出现地点和对人体的直接影响。林得胜看到这东西顿时理解了,龙子是朝廷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的一个课题,而如果他们想要在这个课题上胜过朝廷,必须也要开始尝试触及这个东西。

武辰看着看着正在读书的林得胜,他嘴角微微上扬。在离开山寨的时候,他给吴大留下了一本类似的书籍,能够让吴大最快地理解龙子是什么。毕竟,吴大是整个山寨中他第一个接触的人,而现在很多决策实际上都是由吴大做出的,争取吴大绝对有利无害。

不过在马车山,他突然注意到,路上还有一对男女,男人虽然身穿一套短打服装,但是眉眼中却带着一种官府中人的不凡气息,而那女人更是,看上去虽然二十出头,眉眼间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一般。

这两人骑马跟着他们走了许久,武辰很是在意他们,他们似乎是从郡城方向来的,而他们此刻跟着林得胜一众人上了朝原山方向去的小道。往最坏的角度想,他们很可能是孙正然安排跟踪他们的?

他想了想,朝那两人喊了声“哎,那边的兄弟和姑娘,你们往哪边去?”

那两人显然被吓到了,那男人回道“往原山去,兄弟你呢?”

“我们也是往原山去,这段路一起走吧,”武辰朝那两人招招手,而那两人也都骑马靠了过来。

“怎么称呼?”武辰笑着开口问道。

他自然不能让林得胜开口,虽然林得胜是头领,但是如果对方真的是孙正然的人,林得胜可能一开口就露馅了。

“在下庄赦,这位是云陟明。”

武辰听到庄赦这个名字,心里几乎要笑出来,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他一直在和京城之中的清元官正互通有无,当然知道朝廷这边负责寻龙子的人是谁。而这个人,这个已经找到了螭晵和暎玺的人,此刻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下陈午,”武辰一如既往地报出了自己的假名,当然也是示意周围山寨的兄弟不要说他的真名“您去原山,是要干什么呀?”

“我们去找些东西,您呢?武兄。”

第三十一章 邈山神人居(上)

武辰刚要答应,忽地浑身发冷,他四处扫视,发现林得胜和周围的兵士们也都惊恐地看着庄赦和他。

“呃,您认错人了吧,武兄是?”

“陈五是你给东海居士寄信的化名,不管怎么说,一个化名总不能一直用吧。”庄赦笑起来“一直追着你的脚步到处跑,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又想把我怎样呢?”武辰耸耸肩“灵台郎庄赦,你的错误在于你找到我就以为万事大吉,实际上我手中,也仅仅有一个龙子而已。”

“呵,仅仅有一个龙子,钦天监一直以来都没有触及哪怕一个龙子。”

“啧,错了啊,庄大人,”武辰瘫坐在马车的车斗上摆摆手“我听说你去过陵云山和武宅了?”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老钦天监甚至已经掌握了霭蕈和暎玺,但是洪玄毁了这一切,”武辰的表情冰冷无比,就像是简单地在说着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一般“洪玄让外界的道门修士介入老钦天监,让暎玺和霭蕈都有了可乘之机,结果就是老钦天监整个沦陷,研究成果毁于一旦。”

“这就是你离开钦天监的理由?”庄赦盯着武辰,他有太多事情想问武辰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武辰都是他的前辈“因为清玄官正,而离开了钦天监?”

“唉,庄赦你还是不懂,你不懂追寻龙子的意义是什么,”武辰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不过说了你也不懂,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庄赦听了这话,也笑起来“好吧,那看来我们这次进原山,目的是相同的。”

“犾狙,来原山这种鬼地方不可能有其他目的,”武辰看着远处的原山,那是一片幽黑的密林,仿佛覆在山上的一层发霉的死皮一般“这地方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么?”

庄赦摇摇头。

“自康赫十一年开始,原山周边就开始死人,进山之后人就找不到了,最初以为是野兽之类的东西,后来证明不是,”武辰从旁边拿出来了一本不知哪来的卷宗“人被杀之后,尸体被用一种类似于蛛丝的絮状物悬在树上,舌头被割走。少数活着从原山里出来的人都对此避而不谈,过了几个月都死相奇怪,或者是干脆失踪。”

周围跟着他们几个的山寨中的人显然都知道这件事,表情都显得有些僵硬,其中一人直接开口道“说实话,进原山真的不吉利,我家老人就跟我说过。。。”

听到这话,庄赦好奇起来“说过什么?”

“原山原本是龙脉,但是后来被人破了,结果里面满是鬼气,本地山神也都很是暴戾,在原山脚下的林子里追猎物,只要猎物往山上跑,就马上跑,千万别往山上追。”

就在这时,庄赦的余光突然瞟到林间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双眼死死地盯着车队和骑着马的庄赦两人,那人也没做什么,仅仅是盯着他们,而当庄赦对其报以回视的时候,那人却转身跑进了密林之中。

他微微皱眉,心中隐约间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仿佛而即使那人走了,他仍有一种感觉,仍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们找到了一个林子边缘的小村子都没有消失,林得胜带来的几个人把那一箱子钱抬出来之后,很快整个村子便都一村老少一齐出动帮他们在山脚盖起木屋来,云陟明把行李丢下之后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而庄赦、武辰和林得胜三人坐在村子保甲家的院子里,武辰闭上眼似乎小憩起来,而林得胜则和庄赦攀谈起来。

“庄贤弟,我虚长你几岁,叫你声贤弟不介意吧。”

“无妨,无妨。”

“好,好,庄贤弟刚刚和武兄弟在路上聊得起兴,我不方便插嘴,冒昧问下,您什么来历?”

“哦,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奉命寻龙子,”庄赦笑着回道“林大哥呢?”

林得胜想了想,这庄赦是钦天监的人,而孙正然是少傅领兵部尚书,两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应该关系不大“愚兄是泓州的巡田校尉。”

“巡田校尉?”庄赦作为朝廷官员,大概知道巡田校尉这种官职一般都是怎么回事,除了北方的州郡为了保证有人耕田才设立这样的职务,但是在原本没有相关职务的地方,如果突然出现这样的职务,多数情况下都是本地郡守州牧之类的人私授的官职。

“对,前段时间泓州大旱,现在设了这个官制让本地民众好好耕地,不去逃荒。”

听了这话,庄赦对林得胜的印象顿时好了许多,毕竟当官的目的就是保境安民,而他就算是本地乡绅捐出来的这个官,他也是在做对生民有益的好事。

“那这可是桩大功德啊,林兄,”庄赦对林得胜赞许有加“没想到民间还有林兄这样愿为朝廷抚民安土的人。”

林得胜摆摆手“哪有哪有,就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而已比起为朝廷寻龙子的庄大人来说,只是一点点小的贡献而已。”

两人就这样彼此拍着马屁,唠了一会儿,到申时左右,房子已经建好了。那是几栋修在幽黑森林的边缘的木屋,一座看起来较大,两座较小,加上马厩,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彼此用土墙连接起来围出了一个小院子。

最小的房间是林得胜的个人房间,而最大的那个屋子,则是给山寨的伙计们准备的大通铺,那个中等大小的屋子,就被分给了庄赦和云陟明。

屋子建好之后,云陟明才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回来,他们几人一路舟车劳顿,那些山寨上的伙计直接倒在通铺上鼾声如雷,云陟明也早早地溜进屋子里闭门不出。林得胜把那个小屋让给了武辰,自己住在了保甲家,而庄赦则不知道做些什么,只好待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着。

不知何时,保甲跑了过来,看到庄赦,微微皱眉“大人,这儿的几位兄弟,都睡了?”

“嗯,怎么了?”

“有件事,小的还得跟各位好汉和大人说一声,”那保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位要是起了夜,看到外面有夜雾,千万别出门,出了雾的时候,只要天没大亮,都别出门。”

庄赦感觉到有些奇怪,小声问道“夜雾怎么了?这是什么忌讳么?”

“不是忌讳大人,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保甲提起这事时,满面的恐惧,仿佛魂都被勾去了一般“夜雾吃人,如果贸然进了夜雾之中,恐怕整个人就没了,夜里,无论怎地,只要起雾了,就别出门。”

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不过既然这可能是因为一些本地发生过的悲剧,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多谢保甲提醒。”

天色慢慢变得阴沉起来,庄赦回到屋中,发现那些修建房子的人显然把他和云陟明当成了两口子,仅仅造了一张床,而云陟明则一副“先到先得”的得意表情躺在上面,庄赦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便在院子中找了张木板拿进屋里,放到地上,他今晚准备先睡到这东西上,等明天再跟武辰说,把单间腾给云陟明。

他无奈地躺到木板上,而那种不安的感觉仍然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终于,这种不安最终还是侵扰了他的睡眠,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他又一次来到了一个梦境之中。

与上次那个被人捅了的梦境不同,这次他又来到了云上,只不过,云上没有那个被玺寄生的少年,而站着另外一个人。

霞衣女。

庄赦看到那随风飘摇的霞色外衣顿时浑身发抖,那霞色的外衣加上黑色的长发,看起来就像是哪里的蝴蝶化作的鬼魂一般。

第三十一章 邈山神人居(下)

那女孩似乎意识到庄赦来了,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微笑“您怎么来了此处?”

那声音温柔得根本不像是前几天捅他的那个霞衣女,他微微皱起眉“呃,你这次,不怨我进了花田?”

“花田?您指什么?”

那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庄赦在几天前的梦境中被捅了的这件事。庄赦皱起眉思索片刻,马上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霞衣女不只有一个。

虽然那巧夺天工的霞色外衣他认为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件,但是毫无疑问,这个霞衣女与前几天捅他的那个绝对不是一个人,即使两人相貌基本一样。

他开口道“啊,没事,我前几天做梦,被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砍了。”

女孩听了微微点点头“哦,这样啊。”但是却似乎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仅仅是继续温柔地看着庄赦。

“呃,姑娘,你知道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的来历么?”

“嗯。”

“那,你能告诉我么?”

“能。”

这段对话听得庄赦有些头疼,他苦笑道“那你倒是告诉我啊。。。”

那女孩这时才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开口道“哦,她是守护母亲的人。我曾经也是,所有守护母亲的人,都是一样的。”

“守护母亲的人?”庄赦听了这话,隐约间大概知道她所说的母亲可能是指那棵巨树“是指那棵大树?”

女孩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庄赦思索起来,既然她说所有守护母亲的人都是一样的,那也就是说,守护母亲的人显然不只有她和那个捅了他的霞衣女,应该还有别人,而那个树如果就是霭蕈的话,那她作为“曾经守护母亲的人”,应该也知道那棵他梦中的霭蕈的位置。

“呃,那姑娘,我能问你件事么?”

“能。”

“母亲。。。你们所说的母亲,也就是那棵大树,有没有一个,是周围有着一片霞色花田的?”庄赦想了想,现在他要找犾狙,如果真的找到犾狙就是三个龙子,那以霭蕈、晊昩还是别的龙子作为下一个目标就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了。他如果能够在此时得到霭蕈的位置,那毫无疑问是把自己往后的路铺成一片坦途。

“花田?母亲的面前,总有花田。”

庄赦皱起眉,他大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所有的霭蕈树前面都有花田,那他最好给出些更为具体的特征。

“呃,那有一座破败的小村的地方,看上去已经没有人了,”庄赦继续道“一座被青草满覆的小村子。”

“啊,我知道,你说的是哪里,”女孩突然看起来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既然那里有水,你想去也能去吧。”

这句话属实令庄赦有些迷惑,有水那么他想去也能去?什么意思?跟水有什么关系?的确,他进入到那个小村之前,是要穿过一条河,但是那跟那个小村和巨树的位置又有什么联系呢?

他刚想开口,却听到女孩说道“我累了,不想说话,在这陪我行么?”

庄赦愣了两秒,随后叹了口气,点点头。他看着那披着霞色外衣的女孩,这姑娘眉眼中仍旧是那种悲伤和无奈,而如同接受了这一切的恬淡神色覆盖于这些情绪之上,让人反而感觉到更加悲伤。

女孩转头看着庄赦,那双眼如一潭秋水,他知道这女孩曾经的遭遇,他知道她就是那个老钦天监中被剥了皮,拘束在凳子上的女孩。正因如此,他看到那仿佛接受和宽恕一切苦难、不幸的眼神时,才觉得更加悲伤。

她是受害者,是寻求龙子路途上的受害者。虽然庄赦同样作为寻求龙子的一人,没有任何资格指责其他因为龙子而荼害他人的人,但是他仍然为女孩的遭遇感到悲伤。

女孩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抚摸着庄赦的脸庞,嘴角微微勾起“你是个温柔的人,云上这寒冷的日子不适合你,回尘世去吧。”

女孩话音刚落,庄赦眼前一黑,周围的景象顿时变成了漆黑的木屋之中。桌边点着一盏油灯,而云陟明则缩在床上,秋末的江南绝不是什么暖和的地方,她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双眼紧闭,似乎也睡得不算多么安稳。

庄赦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推开门,想要出去找口水喝,结果一出门就发现坏了。

夜雾起了。

他急忙想要转身回到屋中,却发现屋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而且闭得比挂了门闩还紧,他根本拉不开。现在差不多是刚刚丑时的样子,周围漆黑一片,深秋的寒意顺着夜雾侵入骨髓,让他浑身发冷。而与此同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不祥的感觉。

那种被人盯着一般的感觉。

他蹲坐在门口,寄希望于即使野兽怪物之类的东西来了也不要发现他,不过现在他的确不是那么怕野兽和怪物之类的东西了,在他真正成为螭晵的眷属之后,深潜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具攻击性的能力,如果真的有野兽什么的突然来袭吉他,恐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真正怕的是怪物。

原山本身带着许多听起来有些吓人的土著传说,更何况这里还栖身着龙子,如果说没有怪物,那是不可能的,而如果这个怪物想要要他的命,那深潜可能完全不起作用。

他想着这些,蹲在门口,远远地隐约间能看到林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夜雾中缓缓移动着,这移动伴随着不易察觉但是却十分巨大的震动。

就在这时,他嗅到了一种令人极度厌恶的味道,一种世上最为令人惊异的馨香和最为令人作呕的臭气混合在一起一般的味道。

那臭味并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熟知的臭味,就像铜钱的金属味道裹挟着粪坑的臭味同时还夹杂着腌鱼的腥气,还有许许多多他根本想象不到的臭味,各种各样的腥臭味道集合在一起,摧残着他的鼻子,这种味道不像老钦天监中那种能够导致人双目不能视物的焚烧药草般的刺激性味道,它仅仅是恶臭而已,臭得让人想吐。

那臭味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浓重,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被泡在粪坑之中的错觉,他实在受不了了,下意识地屏息了起来。

周围一如既往地变成了那一片波光,只不顾这次因为是深夜的缘故,他感觉自己仿佛蹲在深海之中一般,屏息之后,的确轻松了许多,那股臭味顿时消失了,而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清晰了许多。

他此时,似乎看到了,那恶臭味道的源头。

那是一个一丈半高的人形,身体修长,头部是鹿的样子,顶上长着两个巨角,远远地在森林中游荡,那怪物身上披着仍然滴着血的野兽毛皮,而修长干瘪的双臂低垂着,十指看起来如同昆虫的前肢一般,但是却粗壮而锐利。

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颅骨,说是颅骨,但是实际上上面的肉和皮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完全腐烂,有的骨头是动物的,像是熊、狼、猴子之类,而有的,则显然是人类的颅骨。

它就这样游荡在林中,缓缓地朝着这个新建的房子走了过来。

第三十二章 不知溪源来远近(上)

庄赦记得那东西,他隐约间记得那东西曾几何时出现在他闲暇无事时阅读的书籍之中。

林魑。它们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最常见的莫过于所谓山神的陪侍、怨气结做恶灵之类的故事。但是这种东西他一次也没见过,仅仅是在一些志怪小说里看到过它们的存在。

那怪物缓缓地朝着小屋走来,一丈半高的身体穿越茂密的树林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半点阻碍,仿佛所有粗壮的树枝都在为它让路一般。可能当初的确是有猎户之类的人见到了树木为它让路的场景,才会称他为山神的陪侍。

林魑很快就到了院子门口,它似乎察觉到了庄赦的存在,但是不知道在畏惧着什么,它仅仅是站在大门口,一双枣子般的眼睛周围死死地盯着庄赦,却一步也不敢近前。

庄赦也和他对峙着,书上说林魑有常人的智识,不是一般的妖怪,如果他能够靠深潜来让林魑不敢近前,那想必有机会能和林魑进行些交流——林魑是这山里的神怪,没有什么能比他更了解这座山的了。

他微微站起身,屏息朝着那林魑缓缓走去,而那林魑也呆立在那里。庄赦此时也打量起那林魑的样子。

周围的林间并没有哪怕一丝光线,但是庄赦深潜所造就身边两丈有余如同水底般的空间中,则隐约间向外放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微光,借着这微光,庄赦看清了林魑那朽蚀腐烂的干瘪躯体上有着扭动的虫子正在安眠,而他那巨大的雄鹿头颅左边的巨大鹿角则断掉了大半截。

庄赦屏息,站在林魑面前,而林魑缓缓地朝后退了两步,身体朝前微屈,看上去如同行礼一般。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么?”庄赦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是林魑却毫无反应,他仍然微微屈身面对着庄赦,似乎并不能听懂庄赦的意思。

庄赦看着林魑那一双枣子大小的眼珠,上面显然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生机,他想了想,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话语,而口中居然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说出了些什么东西。

非要说的话,那种方式就像吐泡泡。

或张嘴,或闭嘴,不断地发出“哇啦哇啦”的声音佐以弹舌音,这声音就像是谢丫村里面那些怪人们发出的声音一般。而林魑听到这声音,又往后退了两步,身体朝前屈得更深了。

庄赦刚刚脑中突然出现的话语是“这座山的主人是谁”,但是他口中却发出了谢丫村鳞皮人的声音,这让他很是惊恐,因为说出这话并不出于他的意志,而是出于掌控他身体的一个存在,真血的主人——螭晵的意志。

就在这时,就在他似乎能够得出答案的时候,忽地,一声尖啸,一声让人胆寒的婴儿般的尖啸从村子的方向传来。那林魑一愣,随后直起身子,缓缓地转身,慢慢地想着密林深处走了回去。

庄赦看这次八成也是一无所获,便回到了屋子门前,他出奇地发现,刚刚怎么拉都拉不开的门,此时此刻就像欢迎他回来一般敞开着,他急忙走回屋内,关好门,挂上门闩,躺到木板上,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刚刚在外面听到的那个骇人的婴儿般的声音。

他似乎在某本书中看到过对这种声音的描述,但是他突然想不起来了,而那本书毫无疑问也和龙子关系巨大。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村落那边,按理说,犾狙应该是在山里面,但是突然出现的这个声音则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难道这附近还有另外一个龙子?

他想着这些,睡意缓缓地包裹了他的身体,让他难得的有了一个无梦的睡眠,而似乎是因为太过疲惫的缘故,他甚至没发现大床上的云陟明,已经不见踪影。

云陟明此时换上了一套和她往常穿着完全不同的服装,以往她的服装还是以灵便为主,只是普通的白色男装而已,但是现在,她身上穿着一套宽袍大袖的白色袍子,这袍子就算不是那么懂礼制的人,也知道是绝对的僭越,整个袍子上极为繁复的云、日月、星辰等图案,袖口的金线流苏,说是皇帝出席秋祭的礼服也不奇怪。

而这样一套服装,却带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装饰,比如上面几乎无处不在的小金铃铛。这些铃铛,让她几乎每走一步就全身发出密集的响声。

她双手捧着一本大过人头的厚重大书,脸上如同打了一层蜡一般毫无波澜,就这样站在森林的边缘。她知道,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云陟明翻开书,口中吐出无数复杂的卷舌音,周围顿时金光大盛,雾气全无,而远远地,她已然看到那伏在官道上和她对峙着的怪物。

红黑色如内脏般色彩的怪物。

那怪物缓缓地挪动起身体,朝云陟明的方向爬了过来。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过大的红色骨架一般,但是除此以外,身上还有数不清的骇人之处,让人看了之后甚至无法想到尘世间居然还有如此丑陋之物。

如果非要说的话,它看起来的确是人形的。

下肢,肋骨,双臂,头部,它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略显粗大的黑红色人类骨架,但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着看到它的人,它和人类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关系。

肩部上延伸出的,是两双手臂,除了那常规大小,末端生着利爪的一双以外,就是另外一双只有常人胳膊大小的手臂,那手臂的手却比常人的手大上许多,黑红色的皮肤上生着一簇簇眼球。而它身后拖着的巨大尾巴——那远远长过他身体的巨大尾巴则支撑着他巨大却又空洞的躯体,缓缓地站起来,那怪物的脸,一个空洞,仿佛射出无比灼热的视线一般,盯着云陟明。

它扑了上去,就像是所有怪物扑向它们的猎物时一般,但是这至少有两丈高的怪物,冲到云陟明身边,却仿佛撞到了什么墙壁一般,朝后连续翻了几个身。

那黑红色的兽看着云陟明,它立起身子,像是所有野兽遭遇到敌人时做得那样,让自己显得庞大而魁梧,但是显然这并不能吓退云陟明。

周围弥漫起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兽臭味,那味道就像是被一群一个月没洗澡的狗包围了一般,让人恶心得想要吐出来。而云陟明右手一挥,手中多出一个形状极其特殊的祭铃,上面的浮雕立体而又生动,柄的部分是无数凡人的形象似乎正在朝四周逃离一般,而上面缀着铃铛的部分,则像是一群鬼怪妖魔从上往下射箭一般。

她左手捧着那本厚重的大书,而右手拿着那个祭铃,口中念念有词的同时,右手轻轻地一下下挥着,周围道边的草木肉眼可见地变得枯黄起来,她手中的铜铃则光芒大盛。她口中每响起一个音节,似乎都有无数个声音在周围齐颂着一般。

黑红色的兽不知为何仿佛是被定在了原地,根本无法移动,而那双手上的眼球,他拼命地想要移动自己的双爪,护在身前,而就在一人一兽之间只有两丈距离的时候,云陟明右手铜铃高举,如挥剑一般向下一劈。

金色的光芒从铜铃中满溢而出,径直涌向那黑红色的兽,两人被巨量的光芒所吞没,然而那光芒也只有一瞬,下一秒,云陟明便看到了那黑红色的兽被轰没了一半的躯体借着有力的尾巴和还算完整的后肢窜进了森林之中。

她看着那怪物窜进了林中,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而黑猫则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还是没能抓住它啊。”云陟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甘和无奈。

那黑猫幽幽道“你现在打不过他,就算到了这种死人多得不行的地方,你也打不过他,他是神。”

“我知道,”云陟明艰难地想要站起身,但是却发现双腿瘫软完全站不起来,对旁边的黑猫责难道“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我一只猫怎么扶你。”

“帮我拿根趁手的棍子来也行啊。”

那黑猫听了,迈着小步走到旁边的树丛,很快便用尾巴将一根看起来刚好用来做拐棍的棍子带了回来,云陟明拄着那根棍子,慢慢地站起身“钊戕。。。钊戕。。。得尽早把它抓起来。”

“之前费了那么多人手才抓住它,你想一个人就抓住,这不现实,”黑猫小声道“不过,你的目的不是复仇么?那个林得万和武辰。。。”

“他们两个怎么了?”

“我稍微查了查,”黑猫在云陟明的脚边不断地转着“林得胜之前是官府通缉的反贼,武辰有心要亡了大胤,我觉得你可以。。。”

“你的意思是,让我加入他们?”云陟明声音虚弱到仿佛随风而逝一般“万一他们被剿了怎么办?”

“被剿了你就走呗,你又不是肉体凡胎走脱不得的,”黑猫打了个哈欠“你如果找个机会加入他们的话,至少有一群人能帮帮你的忙,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好吧,我考虑一下。。。”

第三十二章 不知溪源来远近(下)

第二天早,除了官道的路旁多出了些焦黄的草叶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平淡无奇。他们第一天准备先在山中开辟出一条小径,等到明天再正式进山。

云陟明仍然睡着,庄赦在木板上睡了一晚,浑身生疼,爬起来时,发现云陟明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趋势。苦笑两声,走出屋子。

根据云陟明的说法,犾狙就在这山中,而武辰来到这里,则让这个说法,变得更加令人确信。仔细想想也是这样,整个泓州少山,只有原山山脉一座大山脉,如果犾狙待在任何平原地区,那么想必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但是事实上,犾狙存在的说法集中在山中,也就是说,它的确就在原山。

螭晵的血让他也愈发确信这个事实,那么现在问题就是,犾狙到底在哪里。

原山是一座绵延百里的山脉,在整个原山范围内搜索一个所谓的龙子,毫无疑问是愚蠢的,除非犾狙有着和螭晵差不多的庞大体积。

庄赦凑到武辰身边,小声问道“武兄,您知道犾狙到底在哪里么?”

武辰看着远处正在披荆斩棘,将野草和灌木丢在一旁的山寨的兄弟们“不知道,但是龙子之间是会互相吸引的。醒来的龙子,总是彼此追寻着对方的存在,我们只要在原山中寻找,总会找到的。对了,庄大人,您,做过梦了么?”

这句话让庄赦一瞬间浑身一激灵,他压低声音小声道“你指什么梦?”

“随便什么和龙子有关的梦,你做过了吧,毕竟你已经有了真血,不可能没有做过梦,”武辰继续道“龙子通过梦境指引他们的眷属,再以此让他们的眷属服从于他们。所有与龙子有哪怕一丝一毫接触的人,都会做梦。”

“不瞒您说,我做过不少和龙子相关的梦,”庄赦心想既然对方知道他寻得了螭晵,那讲一些螭晵相关的内容自然没有什么害处“梦到身处深海之中。”

“那就对了,是螭晵的梦,”武辰微微点点头,随后突然苦笑起来“此外,虽然是我们武家的常识,不过现在武家只剩我一个人了,跟你说了也无所谓。你要警惕梦里出现的一切,可能和龙子相关的意象,梦中见到水一定要想想这和螭晵有关与否,如果你错过了他们所给你的预兆,可能就会和其他龙子失之交臂吧。。。”

武辰竟然如此愿意跟庄赦谈这些内容,这让庄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武辰离开钦天监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小算盘,很可能目的就是获取龙子,但是他如此愿意给出信息,不禁让庄赦也有些意外,到底他想做些什么?

庄赦想了想,突然开口道“武兄,你为什么突然离开钦天监。”

“不太方便说,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武辰面容中没有一丝慌乱,开口道“一些私事。”

“跟龙子有关?”

“不,跟龙子无关,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么多,”武辰笑道“武家研究龙子研究了一千年,没记在纸面上,却和龙子息息相关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们小时候都被要求每天早上要把自己做的梦写下来来着,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庄赦微微点点头,突然他不知为何有些眼花,感觉仿佛有一个不大的光点在他的视野中飞来飞去,很是恼人。但是他却没法把那光点怎样。武辰看庄赦的那副表情,微微皱眉“庄大人,您怎么了?”

庄赦苦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没休息好,眼有点花。”

武辰微微点头“这样啊,毕竟睡了门板。。。这样,您今晚也去找个村民家里借宿吧。”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林中基本上已经被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庄赦在林中想要找找昨晚那林魑的踪迹,但是却发现地上没有哪怕一个异常的脚印,按理来说林魑这种巨大的怪物,在地上都会留下较深的脚印才对。

他找了一会儿,却发现林中再正常不过,除了那种似乎被谁在哪盯着的感觉,他再找不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忽然,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现在虽是深秋,但是江南的深秋并不冷,草甚至都不会枯,但是不知为何,他在地上却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干草和枯叶。

按理来说,江南并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干草还好说,可能是谁进到林间的时候牵了一匹驴子,但是枯叶,这种不该出现在江南的东西,为什么会散落在原山的山中?

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枯叶的分布并不是无根据的,这些枯叶如同一条路一般延伸向原山的更深处。他循着延伸的枯叶朝着原山的更深处走着,灌木并不算茂密,很快,他摸到了山坡的边缘。

如他所料,山坡上也同样散落着枯黄的叶子与干草,它们一路延伸向山,似乎是在指引着些什么一般。

庄赦拾起一片枯叶,走到武辰身边,小声道“武兄,为什么江南郡会有干草和枯叶?”

武辰看着那片枯叶,表情很快也变了,他知道庄赦想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邪,干草尚可理解,枯叶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江南郡的东西,武辰往远处看了看,也发现了那星星点点出现在树丛中的枯叶。

“庄大人,”武辰压低声音“今晚如果不起雾的话,我去找你。这山里,绝对不只是犾狙那么简单。”

过了申时,天色慢慢地变得阴沉下来,保甲在村里请众人喝酒,而庄赦和武辰则偷偷地溜进了密林之中。

“武兄,这叶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看你好像。。。”

“霭蕈,霭蕈树,就在这附近,”武辰突然开口道“看这枯叶,应该是已经死了的霭蕈树,不过仅仅是树本身。。。走,我们往山上去。”说着,武辰直接迈开脚步,一手拎着灯笼,顺着地上枯叶的痕迹,就朝山上走去。

第三十三章 但见流出山中花(上)

两人打着灯笼在山上缓缓前行,不知为何,晚上的原山,灌木似乎比白天都稀疏很多。两人穿着便服,缓缓地朝着山顶走去。

庄赦望着周围,夜色下的密林比起白昼自然是阴森许多,但是跟昨日那魑魅魍魉林中四溢的雾中密林比起来,却少了几分遮掩。周围蹿过的一个个身影,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野狼的身形。若是在浓雾之中,那时不时在周围闪过的几个贼影加上林中飘摇的,躲躲藏藏的黄绿色微光,总是让人想起这林子里曾经死过不少人。

庄赦在这登山途中未免觉得有些无聊,便小声向旁边的武辰问道。“武兄,你说霭蕈在这,就算是枯树死树也有作用?它有什么作用?”

“霭蕈树,叶子能用来做香囊,树皮可以做熏香,活着的时候没人敢,接近霭蕈树估计就没了半条命,只有死树才能让人接近一次,”武辰虽然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但是庄赦却能清楚地看出他的眼中已经笑开了花“庄大人,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听说过霭蕈的死树?”

庄赦摇摇头。

“那就对了,因为霭蕈但凡有一棵死树,都要被民间各大教门加上钦天监和研究龙子的大家族瓜分殆尽,这棵能保到现在。。。主要是武家衰微,洪玄整合全国教门,大教门都被他按住了,各个家族又不敢去,承旭大火之后各个教门元气大伤,巫蛊案把全国跟这些事情沾边的大家族都清洗了一遍,这棵树估计才算能保到现在。”

武辰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欢呼雀跃,但是听完这一遍,庄赦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霭蕈的死树能够让他如此兴奋,不就是做些熏香和香囊么,难道霭蕈的熏香还有些别的什么效果?

“武兄,这霭蕈,若是死树,便生不出龙子,那树皮树叶做了熏香香囊又有何用?”

武辰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庄大人啊庄大人,唉。。。也怨不得你,毕竟承旭七年和巫蛊案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了。庄大人,寻龙子,最重要的是通神感应,您是运气好。普通的肉体凡胎您看送到螭晵面前是什么结果?当年钦天监都是武家的门生族人,就是靠熏香让他们更加接近龙子,否则根本连龙子的边都摸不着。”

庄赦听了,多少感觉有些受益,而他跟着武辰往山上走的过程中,不知为何隐约间竟然听到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并不像他们踏在山体不算多陡峭的坡上发出的声音,而是如同履着碎叶一般的沙沙声,轻柔而又舒缓。然而,这样的声音在庄赦的脑后不断响起,这让人很难享受这种轻柔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不断地寻找那声音的源头,但是找了半天却发现完全没有结果,身边只有无穷尽的树木,而地上根本没有能够让人踏着发出沙沙树叶声的枯叶。

就在他转头时,他余光隐约间瞥到自己身边有一个比自己稍矮一点的半透明人影,在黑夜之中,这个人影极其难以察觉,像是个鬼魂一般跟在两人身边。

他顿时浑身发毛,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这鬼魂是林间生出的怨鬼之类的东西。他不怕林魑,因为那东西终究是看得到摸得着的,再不济也能深潜逃命,但是这个影子,显然是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庄赦沉默着,目不斜视地跟着武辰,武辰也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庄赦突然沉默了下来,不过想了想,可能他也是有些累,不想说话。不知何时,两人便到了山顶。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前所未见的景观。

那是一个位于山中的巨大盆地,盆地正中,是一棵高十丈有余的巨树,巨树背后靠着一个不小的湖,而巨树下,是早已干枯的,秋季一般的草地和铺在草地上的焦黄色树叶。伴着天空中只有半弦的月亮,这场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庄赦,现在已是秋季。

武辰似乎再难以压制心中的狂喜,他跳起来,冲下山坡,朝着那颗衰朽的巨树冲过去,脚下踏着已经干枯的草地。而庄赦则站在山顶,望着这令人惊诧的景色。旁边适时地响起了那个轻柔的声音。

“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呢?”

这话语让他浑身一冷,这句话对于他来说太过耳熟了,上一次他见到这样的古树的时候,也有另一个女孩对他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便捅了他一刀。

他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刚刚的那个在他身边满布的虚影,已经变成了实体,就站在他身边。

霞衣女。

是他熟识的那个一头乌黑长发的霞衣女。

女孩声音轻柔,眼底却除了悲伤以外再没有什么其他情绪。她望着远处的巨树,似乎每一次呼气,都是一声叹息一般。

“呃,你不会突然捅我一刀吧。”

霞衣女听到这话,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微微开口道“树都死了,我为何要捅你?”

庄赦隐约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还有另外一位霞衣女的职责可能就是守护树,但是树死了,她自然没有与庄赦敌对的理由。

那她们,也就应该是霭蕈的眷属,对于霭蕈来说,就像是那些鲛人对于螭晵一样。

那为什么她会被强迫吃下青卵?

想到这,庄赦有些不寒而栗。他的脑子里飞快地列出了和霞衣女以及霭蕈相关的几个信息。

他身边的这个霞衣女,也就是老钦天监里被剥皮的女孩,是被清玄从某个地方拐走的。

老钦天监曾经控制过霭蕈的龙子。

霭蕈的龙子是果实形式的,没有自主行动能力。

霞衣女可能是看守霭蕈巨树的人。

根据之前霞衣女的说法,她和一群孩子在一起,老人,也就是清玄给了他们米。在那时,霞衣女已经不在霭蕈树旁边了。

而他梦境中另一位盘发霞衣女的举动,直接证明了,霞衣女会为了巨树攻击接近巨树的人。

那么把这一切串在一起,庄赦已然在脑子里还原了霞衣女被拘禁剥皮之前的全部过程:

老钦天监发现了霞衣女正在转移霭蕈龙子,随后袭击了霞衣女,得到了霭蕈龙子并控制了霞衣女。随后,他们将霞衣女与许多用于实验的孩子一同拘禁,也有可能是单独拘禁。而承旭大火之后,当时的监正洪玄,也就是清玄官正为了继续研究,将霞衣女与许多绑架来的孩子剥皮,喂卵。

联系到刚刚霞衣女说出的那句话,他已经能够确定,这棵霭蕈,就是当年生出霭蕈的果实的那棵树,而身边的霞衣女,显然就是转移龙子的那个霭蕈的眷属。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霞衣女实际上就是世间身负两个龙子力量的人,她本身是霭蕈的眷属,而还吃下了青卵。现在除了她的本体被囚禁在老钦天监里以外,她实际上是和庄赦一样持有两种龙子神力的人。

“你们不该来这里的,这里,已经死了。”女孩面露苦笑,幽幽道“这里没有你们想要追寻的东西。”

“真的没有么?他们都说犾狙就在这里。”庄赦小声地问道,而霞衣女听到这话,显然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

她一声不吭地直接走向那巨树,而庄赦也急忙跟了过去,整个天坑之中满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馨香。这种香气不像是之前花田中那般令人神魂不振,倒像是缓缓地将人的意识融化在冰水之中一般,带来了一种清澈和明亮的神秘感觉。

他沉浸在这种馨香之中,微微闭上眼,隐约间感觉到自己真的仿佛融化其中,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也无比放松,如同睡着了一般。

第三十三章 但见流出山中花(下)

但是此时此刻的武辰,则在经历一个完全不同的梦境。

他站在那颗巨树之前,面前是一片霞色的花海,花海之中,还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看起来十三四岁,一身白衣,身上披着的大氅肩膀是天空的青蓝色,而到了下摆,则缓缓渐变成橙色,仿佛披着晚霞一般。她一头修得极为整齐的黑色长发泛着柔光,怀中仿佛抱着一个襁褓一般隆起着,不知道怀里藏了什么东西,而她的右手,则拎着一把纤细的直刃长刀。

她的表情很恬淡,双眼简单地扫过周围据她有数丈远的二十多名剑客,剑客之中站着两人,身穿官服,武辰一眼便认出了这两个他曾几何时见过一面的长辈。

他的祖父武蕴,还有他仍有完整双臂的大伯武钊。

“你们,就这点人么。”

女孩低声说道,语气中也没有轻蔑,仅仅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个对方人数不够的事实。

武辰能够清晰地看到武蕴眼中满溢着的恐惧和渴望,他盯着女孩怀里的那个襁褓样的东西,女孩身后巨树顶上如血的红叶正在缓缓飘落,如同一阵缓缓飘落的鲜血一般。

“这些人,够了,”武蕴尝试着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加冷静,但是却掩盖不了他那颤抖着的嗓音“把霭蕈交出来,饶你一命。”

“我需要你们饶我一命?”女孩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淡,似乎是在问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而她的表情,则像是在等待着武蕴的回答。

武蕴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他呆愣着站了一会儿,终于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上!拿下她!”

周围的二十多名剑客几乎一起冲向那女孩,而女孩如同一只轻盈的飞鸟一般一跃而起,飞起两丈多高,直接扑向武蕴。

剑客们显然没有意识到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竟然能够做出如此的行动,急忙回身援助武蕴。可没曾想,那女孩落地之后竟然没有砍向武蕴,而是直接转身用长刀一扫,随后直直地刺向离她最近的那名剑客的喉咙。

随着女孩一扫,仿佛突然刮起一阵暴风一般,无数花瓣似浪潮卷向那些剑客们,被乱花迷眼的剑客们恍惚了一瞬,正是这一瞬,女孩刺穿了那最近的人的喉咙,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剑,直接甩向更近的另外一名剑客。

仅仅几秒,剑客们中就折了两人这让剩下的二十多人大为光火,纷纷散成一个圆阵围住女孩,谁都不敢出手,刚刚那一跃两丈高已经证明了这姑娘并非凡人,而其中一人则高声喊道“武大人!请救兵吧,咱们人手不够!”

武蕴冷哼一声“你们不是号称什么武林高手都能对付么,二十多人打不过一个小姑娘?”

那众人被武蕴这样一句话一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继续围着那女孩。女孩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你们。。。不知道这的花粉有毒这事吧。”

此言一出,剑客们纷纷大骇,趁着他们方寸大乱的机会,女孩一个箭步冲到其中一人身前,长刀斜着一斩,直接将那人从右脖子根到左肋下整个斩开。两边的人早就看到女孩的动向,想要支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慢了半拍,结果就是那锐利的长刀插进其中一人的脑壳,而另一人则被双指戳穿了眼睛。

众人见这场景,纷纷攻了过来,女孩见这些人动作比之前都慢上少许,便完全不惧周围这几人,左手又拾起一把落在地上的长剑,一手一把兵器便在人群中上下腾跃舞了起来。

她如同一只有着极美羽毛的飞鸟一般,捉弄这那些想要用她的羽毛装饰帽子的人们。而她锋利无比的长喙,则无时无刻不啄瞎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的眼睛。

人群中飞出断肢和血浆,剑客们追着女孩在花海中血战,但是却肉眼可见的一个个倒下,很快,就仅仅剩下三四人。他们的身体上此时此刻已经生出无数或白色或绿色的霉斑,有的甚至已经覆盖上了眼球。

女孩看着这四人,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她看四人气若游丝,几近瘫倒,便直接转身走向武蕴。

那四名剑客根本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身上发力,想要冲向那女孩,但是却突然发现浑身脱力,完全使不上劲。

然而武辰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剑客们的肢体正在崩解,就像是在烤炉里放了太长时间的糖人一般,全身上下都开始崩溃,变成一个个小块。而女孩似乎完全没有看他们哪怕一眼的意思,已然走到武蕴面前一丈远处。

就在这时,旁边的武钊捡起一把长剑,双手拿着,站在了女孩面前,他的双手不断颤抖,抖得仿佛是在抖剑花一般。而女孩站在他面前,叹了口气,单手将怀中那个襁褓一样的东西取了出来,径直丢向天空。

那是一个黄绿色的卵状物,外形像极了一个煮熟的鸡蛋,但是里面的构造却是完全透明的,透着那清冷的日光,武辰看清了那卵中东西的样子。

他见过那东西的形状。

他曾有一个亲戚在怀孕五个月左右的时候流产,在腹腔中的孩子被取了出来,那卵中的影子,就是那样的一个形象。

武钊显然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么重要,丢下长剑便飞身去接住那卵。但是下一秒,一阵雪白的刃光闪过,女孩纳刀入鞘,单手接住卵。

红得像是奔涌的鲜血的叶子,缓缓地从枝头落下,落到了地上。

朝远处飞扑的武钊,也落在了地上,同样落在地上的,还有他的右手。

武蕴始终呆立在原地,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敢走过去拦住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的女孩,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洪玄。。。长青。。。只能靠你们了。。。”

武辰看完这场景,目瞪口呆,他知道这穿着霞色衣服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她们是霭蕈神树的守护者,每一棵神树,都有这样一个女孩守护着神树。但是他原本以为,这个女孩也就是以霭蕈为中心的村落或城镇中的祭司一样的人物罢了,完全没想到她们如此的强,强得让人由衷地相信她们在人与神之间的通道中更加接近神而非人。

而就在这时,武辰耳边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孩声音。

“诶,这里还剩一个呀。”

这声音让武辰整个人直接吓得趴倒在地上,而那个女孩则站在他的面前“你也是来追寻新生的神的?”

武辰连忙叩头“不是不是!神女!小的是来寻找狙上神的。如有冒犯望请恕罪,求您恕罪!”

武辰念叨了半天,不知何时,感觉到面前刚刚的那个女孩的存在消失了,才算直起身子来,忽地发现,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而庄赦在一旁,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他似乎知道刚刚自己的行为被庄赦全都看在眼里了,急忙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我收一些树皮还有树叶,然后我们就准备回去吧。”

“好。”

武辰急忙从树上刮了些树皮下来,又捡了许多枯叶,急匆匆地带着庄赦便离开了。

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远处湖面上,有六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第三十四章 与天为徒(上)

武辰坐在一个人的小房间里,看着旁边不知何时解开了上面缠绕着的布条的鬼头刀,皱起眉。

“你怎么这么安静?”

那把刀没有任何回应,他叹了口气,从自己用来装行李的箱子里拿出了一个不大的香炉。他先是把树皮削成许多不大的小片,然后把他们摆在香炉中。他点燃熏香,放到香炉里,在床上盘腿一坐,微微闭上眼。

他现在的条件不允许他直接制香,但是霭蕈的树皮中是有龙子残存的气息或力量的,用香炉这种礼器能够有效地诱出树皮中潜藏着的力量,对于曾经还存在的各个教门的修士们来说,这是极上的修炼方法,而对他来说,则有着另一个作用。

寻求龙子。

龙子都是源自泰丕的神明,他们之间那种潜藏着的连系,是人类很难触及的,但是这树皮的香气,可以让他一窥龙子遍布尘世的,潜藏着的连系。

他深吸一口气,然而突然出现在空气中的一股馥郁的水果甘甜,顿时呛了他一口,他睁眼,皱起眉,不知道这甘甜味道是从何处来的。

扫视四周,他突然发现原本一只寄生在鬼头刀上的钊戕突然实体化,但是变得小了许多,仅仅有一人大小,它的无数簇眼球警觉地四处望着。武辰见它竟然此时突然显形,必有妖异,便四下扫视起来,果然,他看到了。

窗外泛起了薄雾,而夜雾之中,有一个影子,上面有着十二个如同闪烁着的野兽眼睛一般的光点,那些眼睛盯着武辰,武辰心中缓缓地升起了无穷尽的恐惧。这种恐惧是钊戕带来的**上的安全所无法消除的,这种恐惧没有源头,不是听到那个杀了二十多个剑客的女孩的声音时害怕自己也被杀的恐惧,而是一种更为无边际的恐惧。

下一秒,那个影子便飞速地凑到了窗前,它像是一坨泥,但是却又均匀的布满闪亮的银色。而其上,有着如同人脸一般的六个凸起,就像是面具一般,出现在上面,而最为可怖的是,这每一个面具般的存在,上面的眼睛中,都真实地带着某种色彩。

“你不是刚刚,还在追寻我么?”

六张嘴一齐发出了声音,而旁边的钊戕,则伏在地上弓起背,一副随时要扑出去的样子。

“我。。。”武辰呆愣着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六张脸,那就是狙?他不敢相信,传说中的狙都是野兽的样子,而面前的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坨刚刚被融化的银锭。

“我是狙,你不必质疑,”那六张嘴中,一个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另外五个,则一齐笑了起来。

“您就是。。。狙。。。”武辰听着那沉静而带着些许儒雅气息的声音,呆愣在了床上“狙不应该是。。。”

“我是什么样子重要么?”另一张脸有着略微有些急躁和粗犷的声线。

那个有着儒雅声音的脸又说道“重要的是,你想追求的,是什么?”

武辰看着那张脸,顿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知道的绝大多数接触龙子的方式,都不是如此平和的。钊戕是被一个人率领百余名术士修士降服的,刚刚他还看到了一次失败的猎捕霭蕈。绝大多数追溯龙子的过程,都不会如此平和。

“我知道了,”一个更为尖锐的声音几乎穿透了他的大脑“你所追求的并不是龙子,你所追求的东西甚至用不到龙子!对不对?”

这句话想一把刀子一般,将武辰笼罩在外面的皮外圈剥了下来,将他的**暴露在空气中。他所追求的,从不是龙子,追求龙子似乎只是他作为武家人,所不能停止的一件事而已。

他所追求的,是毁灭。

“哈哈哈哈哈哈,说对了说对了!”那个尖锐的声音看着武辰沉默中缓缓扭曲的脸,大笑起来“你的爱人被献祭给了尘世的君主!而你却想借助云上的力量毁灭他!啊哈哈哈哈哈哈,何等无谓的理由啊。”

这话顿时让武辰心中泛起怒意,低着嗓子吼了一声“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那个儒雅的声音开口道“说到底,你的感情是什么?你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是什么?”

“我们见证你们从一群无毛的猴子变成了今天这样穿着衣服的无毛猴子,我们怎么可能不了解你们,”那个尖锐的声音又笑起来“你卑微的爱情让你能够做到何种程度?你连弑君都不敢,又谈何爱情的伟大。”

“说的在理。”一个更为低沉苍老的声音缓缓应和道。

“当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与她偷情的那个人的勇气,此刻已经消逝了,现在你剩下的只有追求一次稳妥而又必然能够得到结果的报复,”又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沉静却又多少带着些许难言的情绪,像是念诵着一段诗歌“勇气消逝了,而你却又没有能力,也便只能祈求于超凡了。”

“说的在理。”

那个儒雅的声音似乎又对旁边的钊戕开口道“我的兄弟,你是高贵者之一,却成为了一个毫无勇气的凡人的侍从。这是为什么呢?”

钊戕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如一只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似乎随时准备扑出屋外,和狙大打一架。

“懦弱、虚伪、幼稚,就连你追寻龙子的信念,都并非真诚,我们不会,也没有必要将力量给予你。”那个儒雅的声音这样得出了结论。

“说的在理。”伴随着苍老声音的迎合,那团银色的烂泥缓缓地离开了。

那银色的泥团在地上挪动着,缓缓地离开了,而就在它离开的时候,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五张脸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而唯一没有挪动的那张脸,发出了第六个声音。

“出来。”

树上落下来一个影子,一个身披霞衣,一头黑色长发的影子。

“你。。。你是这里的旧主啊。。。”

“不,我不是,‘母亲’才是这里的旧主。”

狙继续朝着那一个方向挪动着,而那个身影也缓缓地跟着他。

“那,这里旧主的女儿,你回来,是要做什么?”他的第六个声音说话时带着一种音乐般的波动,像是钟与萧一同鸣响一般。但是当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又停住了,随后说道“哦,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了。”

“有人想得到你的力量。”

“那么你和我谈,是为了什么呢?想让我把力量给他么?”

“不知道。”

女孩突然的一句否定让狙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人一泥翻过了山头,狙才算开口道“我的力量并不是多么难以获得的东西,只要他真诚且已在尘世尽了全力,这并不困难。”

女孩踏在枯黄的草地上,和银色的泥一同走到大树前,她抱住了大树,用额头贴着那黑褐色的树干,狙突然说道“已经死了,我来到这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我知道。”女孩双眼盯着大树“死了,她也是我的母亲。”

“无意冒犯,但是她是棵树,你是个人,”那声音中带着些许疑惑“而且霭蕈和我们基本也没交流。。。你为什么会称她为母亲?这是你们教派的传统么?”

女孩一副极其纳闷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没见过‘诞生’么?”

“诞生是指什么?是指你这样的姑娘出生么?没见过。”狙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不重要,这世间又要来一次无趣的轮回了。”

第三十四章 与天为徒(下)

孙正然坐在大帐之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他在剿匪,而这几天的剿匪,让常年在京的他,对于全天下的局势有着更新的认识。

江南郡的匪患,绝不算轻。比起以匪患严重著称的朔州,也绝对不是什么安宁的地方。但是区别在于,江南的匪患劫掠商旅村寨,但是唯独不动乡绅们的田庄,若是劫了乡绅的货物,更会如数奉还上门道歉。

这比起朔州动不动杀人越货,搞出无数灭门惨案而且还伙同狄夷掳掠州郡的朔州匪来说,江南的匪患的确不严重,但是这种匪患比北方的匪患危险得多。

朔州匪多说就是求一个吃喝,他们不劫掠州郡会饿死,但是江南匪是为了富贵抢劫的,他们背后许多都有豪绅的支持。若是无灾无难的时节还好,但凡稍微困难些的时候,这群人都有演变成大规模叛乱的潜质。

非要说的话,朔州匪就像是被砍了一刀,及时包扎不是问题,但是江南匪就像是钻进血管里的吸血虫,不知不觉间可能就要了人的命。

他看他的客人还没来,想了想,开口道“把随营的那个卦师叫来。”

门外的守卫听到,答了声是,很快便将一个瘦弱的,穿着官军号衣的人拉了进来。

那人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一脸谄笑看着孙正然“孙帅,您找我?”

“嗯,”孙正然看着这人,这个卦师是他便服在京城里逛的时候突然拉住他非要给他算一卦的卦师,他对这样的人一向缺乏好感,便直接把他拉到军中当个壮丁。

“我起一卦,你帮我解个卦,解明白了,我给你路费放你回去算卦,解不明白,一会儿进攻匪军你打头阵。”

听到这话,那卦师整个人吓得呆立在原地,急忙跪地磕头“老爷!老爷!小的就是拿这生意糊口。。。”

“你解卦就行,不用想太多,”说着,孙正然把一小摞铜钱放在手中,稍微摇了摇,一字排开“解吧。”

那卦师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本不大的卦书,翻开,在上面找了一圈“啊。老爷,您这是:龙困沼中,您再投一下骰子。”说着,他把一个木雕骰子也从怀中拿出来,那骰子看着似乎有些年头,已经被盘得油光锃亮。

孙正然拿过骰子,在手中摇了摇,丢到桌上,丢出一个五。

“啊,老爷,小人查一下,您稍安勿躁,”说着,他又翻起手头的卦书,眉毛缓缓地拧起来。

孙正然看他的表情发生了如此明显的变化,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想必是这卦师发现了些不太方便明说的内容。

“怎么样?”

那卦师满头是汗,先支支吾吾地读出了一段书上的内容“龙困沼中,智者助之,愚者杀之。这段的意思是。。。是。。。”

“你不用全说好话,算卦这东西,我就是图一乐呵。”

听到这话,那卦师如蒙大赦,开口道“老爷,这段一般有两种解法,要是什么穷小子或者普通人找我们问的话。解法是‘能遇贵人,但是千万不要和他起冲突,日后会有好处。’但是您本身就是贵人,所以实际上。。。”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困于沼中’?”

“嗯,但是老爷请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那卦师一个头磕在地上“对您来说也存在贵人,只不过做您贵人的人,您觉得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孙正然脸色剧变,拍案而起大吼一声“放肆!”

“老爷赎罪!老爷赎罪!老爷赎罪!”那卦师磕头如捣蒜一般,很快就在地上见了血迹。

“是我仁善,留你一条贱命,你这话要是被别处的长官老爷听了去!你觉得你有几个头够砍!”孙正然盯着卦师,缓缓坐了下来“不过你说的我‘困于沼中’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三块银锭放在桌上“拿去,滚吧。”

那卦师见孙正然没准备追究他的失言,站起身,喜笑颜开“谢谢老爷,谢谢老爷!”随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帐,而孙正然则缓缓闭上了眼。

他口中说着自己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他到底信不信,他自己也很难给出一个说法,更何况近期国内的天灾**让他对这个王朝的忠诚收到了些许动摇,他心中不禁也在想。

到底有没有能够让他“助之”的“困龙”呢?

过了一会儿,帐外响起卫兵的声音“孙帅!”

“怎么了?”

“您的客人到了。”

孙正然听了,微微点头“好,我这就过去。”随后起身,走出大帐,跟着卫兵来到中军。

中军大帐的正中,是一块平铺在桌面上的江南郡地图,而长桌两侧,则坐着一共二十多位大小匪首。

孙正然简单地扫视了他们一下“都到了?”

旁边的副官回道“禀孙公,还有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的人没到。”

“好,让大军可以进攻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了,一个不留,”孙正然坐到上首位,扫视了一圈桌边“各位当家的,都还好啊?”

这些匪首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他们平时最熟悉的,是本地郡兵的头领还有耿易明,如果碰到这些本地的老爷,他们还能商量两句,但是这孙正然,是名声在外的京城大官家。他们莫说谈条件了,连跟他说一句话都不是很有底气。

“孙某请各位前来,也不是要谈什么要务,”孙正然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就是请各位喝喝茶,聊聊天,各位不必大惊小怪。”

众人表情明显变得多少有些扭曲起来,他们彼此对视着,却迟迟不敢喝茶。刚刚孙正然下令覆灭了两个当家的没有过来的寨子,谁知道下一个是谁家?

“各位不要拘谨嘛,如果我想要你们的命,还用得着下毒么?尝尝。”孙正然依旧笑着,拿起茶点盘子中的一小块桃酥送进口中“江南郡城的桃酥,好东西,嗯,就是猪油感觉有点旧了。。。带了点哈喇味儿。。。”

孙正然这是第二次建议这些寨主们喝茶,他们只得端起茶碗喝了起来,因为过于紧张,他们尝不出哪怕一丝一毫味道。

其中一个寨主似乎是要活跃气氛似的,开口道“大人,哈喇味儿。。。是什么味道?”

孙正然听了,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哦对了,忘了各位都是江南本地人,这是朔州土话,就是指油放旧了之后的陈油味儿。我有个朋友,是朔州人,高彤高大人,想必你们也应该有人知道。”

“知道知道!”其中一个寨主马上变得很是热心,他看起来也四十多岁的样子“孙公,小的是东征时候朔州被征入伍的,在高大人手下做后勤,后来东征结束之后,高大人给了我不少回乡费,我就直接来江南郡。。。”说到这,那人声音越来越小,毕竟他也知道了落草为寇不是什么好结果。

“哈哈哈,要我说,是你来错了地方,江南郡虽然富庶,但是却豪绅林立,你真不如回北方,”孙正然笑起来。

众人聊了聊天,到了晚上,用过晚宴,很快便众寨主便离开了孙正然的大营。而孙正然则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

孙正然手中依旧端着茶盏,脸上带着一抹笑,而旁边的副官赶了过来“孙公,卑职不解,为何您要请一群匪寇贱类饮茶?”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待时而动

吴大和沈益两人坐在堂中,两人脸上都是一副便秘的表情。

孙正然已经来江南郡几天了,而这几天,他无一例外都在宴请各路匪首到他的大营之中,两人对于那些匪首到底有没有说些什么,他们完全一无所知。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的是,控制了江水江口的江口水寨以及山阳南寨被官军血洗,两家乡绅满门被就地正法,男丁斩首女子吊死,几乎吊满了一座县城到江南郡之间的官道。

“沈兄弟,我对官府的事情不太熟悉,您看,现在可能是个什么情况?”

沈益表情也很是扭曲,如果孙正然从那些匪首还有乡绅嘴里撬出了些什么,那他可能早就对他们这里动手了。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孙正然仍然在收集更多的证据,以便把他们彻底诛杀干净。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就地正法那两家的理由是通贼,没有私扣皇粮还有拒付壮丁的罪名,所以可能他们还不知道我们之前做了什么,”沈益眯起眼来“这件事还有操作空间,因为如果他以从贼为由把两家乡绅就地正法,那安家和郡守那里就好操作很多了,他们会护着我们的,毕竟我们手里还有安家的黑料。。。”

“但是他孙正然要是把安家一锅端了。。。”吴大皱起眉“算了,不想孙正然那边了,我们还是得解决一下江南境内的事情。沈兄弟,你觉得,那些匪头卖了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

“吴兄你得这么想,他孙正然破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给江南郡全境的匪帮施压,”沈益拿出了一个写满本地匪首名字以及山寨规模的簿子“吴兄,你跟这些匪首也交游有段时间了,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奔着招安去?”

吴大拿过那个簿子,扫视了一眼“这几个大家伙吧,白秃子不是一直都说,等老了就找官军一招安,随便找个地方买块地养老么?”

“不,他就是说说而已,”沈益笑起来“我在来到江南郡之后发现了一件事,在江南郡,做匪比当兵挣得多。各路士绅老爷都有自己支持的山寨,这些山寨基本上是半兵半匪的性质,老爷们的货物要靠山寨护送,庄子也有山寨的人保护。上个月钱小辫儿就带着他的兄弟们直接金盆洗手开了个船行,专门走海上运货。你觉得被招安之后,能挣这么多么?”

“那我们也算是被招安了,不也。。。”

“咱这个不叫招安啊,吴兄,”沈益苦笑起来“咱这个是买官,安老爷和耿老爷的封口费直接换成了这个官,而且这个官掌管征粮事宜,是个肥缺。真的想被招安的,都是小山寨。这群人劫不动大山寨护着的商队,只能靠掳掠村镇续着一口气。他们,是最想被招安,吃皇粮的。”

吴大微微点点头“那,怎么安排?我们要,先下手为强么?”

沈益眯眼思索起来,他明白吴大的意思,他想要直接做掉那些小山寨的首领,以此来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个方法的确靠谱,但是问题在于,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出卖他们的意思,那这样反而会让郡内其他的山寨开始猜忌他们。

“这样吧,吴兄,我明天请郡里的几位大佬好好聊聊,”沈益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再准备去郡城里问问安二爷和耿大人准备怎么安排。”

“好。”

“等我们确定大山寨们的意思之后,就可以准备对小寨子动手了,”沈益转身看着地图上标出的一个个山寨的红点“先稳住江南郡,这样将来出了大事才有得搞。”

沈益安排好了相关事宜,手写了请柬,让小厮们发到各大山寨,随后便睡去了。第二天,他坐在林得胜准备的专门用来会见贵客的茶室中,身穿一件锦袍,打理好了仪容,坐到那巨大的树根雕成的光滑茶几边,闭上了眼。

“沈军师,各位当家的到了。”

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声音,沈益睁开眼,开口道“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十一二个身形各不相同的汉子走进屋中,看着这屋中精巧的陈设和一身锦袍的沈益,纷纷不禁都有些失语。他们虽然都是手下有千把号人的大头领,但是骨子里见到官家和读书人还是有着一种自卑,因为他们说到底,还是“贼”,他们也知道自己所做的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沈益抬头看了眼各位头领,脸上带着一种无比自信的余裕微笑道“各位,请坐吧。”

过了几秒,这几位大头领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大老爷,而是沈益,是一个被招安了的山寨的其中一个头领,而非什么孙正然那般的大官人。

几人纷纷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而沈益则拍了两下巴掌“小厮!烧水沏茶!”随后,扫视了一圈屋中“昨天发请柬的各位头领中,还有没到的么?”

“禀军师,都到了。”

其中一个壮硕的秃子开口道“沈贤弟,你昨日突然派人到各个大寨中请我们到此,是什么意思?”

沈益笑起来“当然是要谈事情,各位想必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愚兄还真不懂是什么事情,”那秃子笑起来“什么事情,能让你把各位大头领都请过来?沈贤弟,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冲着几位敢劫官军车队,带着我们大秤分金的面子来的。”

“我懂,不过所谓兄弟,就是要同富贵,共患难,若是有人在要患难的时候,先自己跑了,咱江南郡的弟兄,想必也会瞧不上他对不?”沈益朗声道“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被血洗,吴头领和我是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梦里都是两个寨子的兄弟们在血河里漂着的样子。而各位,想必也是一样吧。”

几个头领也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沈益的话外音,有一两人马上就低下了头。而旁边一个满脸灰白胡须的瘦削男人开口道“沈贤弟,您别说我倚老卖老,自古以来和官军对着干都没有好下场。孙正然何许人也?独步倭国杀头百万的主,您是坐了官厅了,不是匪了,咱兄弟们,还都是匪帮呢。”说着,他拍了拍面前的大茶几,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些什么。

沈益顿时一阵失语,瘦削男人说的的确没错,他们靠着安家的黑料成了巡田校尉,手中有粮有钱,郡里的其他山寨头领必定眼红。然而刚刚还喊着为兄弟着想的沈益,他们山寨一支独大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整间茶室陷入了一种令人感觉无比尴尬的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男人一个小厮提着茶壶给几位头领的杯中倒上了茶水。那秃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叹了口气“跟孙公那里的茶水,的确是差上许多啊。”

沉默变得愈发冰冷,这里的几位山寨头领,似乎都在考虑着如何让孙正然咬死沈益他们,这样,他们才能贴上来分一口肉。

而就在这时,空气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响起了笑声。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们也真是愧对绿林好汉中这好汉二字!”大门被一脚踢开,吴大径直走了进来“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孙正然一个军旅出身的老酷吏,就能把你们吓得潜身俯首苟图衣食,心中哪有半分天下大义!”

吴大这番话直接砸到几位头领心中,那瘦削的男人刚要还嘴,吴大继续道“林得万林大当家置下良田千亩,收留流民,耕种土地,分发粮食,为图大业。而后却操之过急,如今林得胜大当家带我与沈军师决定先图保民,后窥天下。巡田保粮,安民护村。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各位兄弟揭竿而起。而各位呢?却在意我们坐没坐官厅?孙正然的茶水固然好,跪下喝膝盖不疼么!”

众头领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那秃子才算开口“那吴兄,你们是要举义?”

“不可明说,”沈益直接举手止住了要开口的吴大“蛰伏图变,天下有变,再出手保民。”

那瘦削男人冷笑一声“还请沈军师告诉我辈凡人,江南郡又是大水又是大旱,这都不叫变,那什么叫变啊?”

“来年春季,若是各位信得过我们的话,请各位准备开始屯粮,到那时,自然天下有变。”

安经与耿易明坐在郡守府的花园中,面前是两人都眉头紧锁,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孙正然来了。

孙正然最主要的目标,自然是本地的匪患,而剿匪的时候,如果有的山寨为了保命把林得胜他们的事情翻出来,那无论是安家还是他耿易明,都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人不想要自己的脑袋,耿易明和安经也是如此,所以他们此刻,必然要想一个办法,一个能够让孙正然不查到他们身上办法。

“安老爷,怎么办?京师那边,能操作一下,让孙正然回去么?”

安经一副胃疼的样子,叹了口气“讲道理,我肯定不能让老爷子知道账本丢了,但是如果要让京师那边操作,我就得告诉老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怎么办?”耿易明叹了口气“京师那边如果出了什么急事呢?”

“那也未必是让孙正然回去,他身为少傅,尤其是在这个陛下基本不理政事的时候。。。基本上只要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那,让他做些出格的事情呢?”耿易明皱起眉头“但是剿匪的时候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安经也沉默了,孙正然这一步走得,让他们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被动之中。而他们两人的命门,毫无疑问就在林得胜那群人身上。

“要不。。。”想到这,耿易明不禁有点恶向胆边生“我们直接先手做掉他们。。。”

“耿大人,您是忘了他之前说,账本已经在京师了,只要他们出事,就会被交到大人物手上的事了?”安经苦笑起来。

耿易明一听,突然发现刚刚那段话的意思基本上就是要把安家整个卖掉,浑身一冷,急忙赔笑“安老爷,下官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小心还是要小心的,”安经苦笑着仰头望着天空“孙正然虽然和我们关系不算水火不容,但也是朝中的对立两派。。。现在陛下不理朝政的时候,如果被东海派掌控朝纲的话。。。估计江南士子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就在这时,耿易明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党争、天灾、乱军、庸君。这一项项加起来,怎么听都是亡国之兆。

而既然这大胤可能要亡了,他耿易明为什么要为这个要亡了的帝国卖命?

现在,虽然大胤看起来仅仅可能是新帝登基带来了些许混乱,但是谁能保证这种混乱很快就会结束?更何况皇帝看起来并不是一位很勤政爱民或是像先帝烈宗皇帝那样靠开疆拓土来稳定国内的皇帝。

周琢,是个庸君,至少现在看来,是的。

庸君前朝若是治世,那他自然蒙前朝余荫,也能得个无为之主的好名声,但是问题是靖元皇帝在九年就已经把朝廷中那些其他的小山头用一个巫蛊案给肃清干净,晚年又昏聩暴虐,任人唯亲。可以说,周琢接盘的这个大胤,根本不是能让他守成的基业。

他越想越害怕,大胤可能会倒,这是所有官都害怕的一件事情。若是既没什么象征意义,又没有权力的小官,自然可以倒向新朝,但是郡守这个级别,有权有位,若是义军突起,必会陷入两难。

他想不明白,如果陷入两难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做,给现在这个不知道还能续几年的朝廷尽忠?还是做一个“贰臣”?

耿易明看着面前的安经,想了想,开口道“安老爷,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请教老爷。”

“耿大人请讲。”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股贼众,声势浩大,席卷九州,攻至江南,该如何是好?”

安经听了,稍微想了想,笑起来“耿兄,这事是私事,我就叫你一声耿兄,为什么非要做出选择呢?”

耿易明听了,一愣,不知道安经是在指什么,而安经继续道“朝廷知道的是耿易明困守江南郡,但是事实上是怎样重要么?只要信息封锁得好,直到叛军攻下京师,都不会有人知道江南郡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在院外轻呼了一声“大人,安员外,孙公那有新的消息了。”

“拿过来。”

那小厮小跑着到两人面前,将一张纸条递给两人。而看到那张纸条上面字迹的一瞬间,耿易明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怎么了?”

“孙正然,要招安?”

第三十六章 形若槁木心如灰(上)

“二位头领!出大事了!”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到两个头领面前,前两天请各位大山寨头领喝茶,暂时把那几位大头领的火气压了下来,他们又给每个头领包了两条“小金鱼”回去。见了金子的各位大头领,也便都没了怨言。

而在这种情况下,有限地坐在桌边的两人看到那小厮,也都站起身,凑过去“怎么了?”

实际上两人也很是慌张,孙正然只要一天没走,他们就一天不能安生。而果然,两人没猜错,又是孙正然搞出了些新花样。

“二位头领,几个小山寨的头领在回山寨的路上横死路边。名单我写下来了,请二位头领审阅。”

那小厮把两份名单递到两人手上,表情顿时一变。

“这名单。。。上面死了的人,都是孙正然请去谈招安的啊!”

就在两人开完茶会的那天,孙正然马上请了几个小山寨的头领,说是要谈招安事宜。这事没完两天,就曝出这些小头领横死路上。

杀他们的是谁?

孙正然?不可能,如果孙正然要杀他们,有的是方法,没必要在路上突然截杀。

耿易明?可能性不大,这些小头领和耿易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那嫌疑,自然也就落到这巡田校尉营的头上。

郡里的大小匪伙都知道巡田校尉营是这中间最不干净的,虽然都说林得万先头领宅心仁厚是个好人,但是问题是大家也都知道林得万是朝廷定下来要诛九族的匪首,而他弟弟头上也顶着不少赏金。

现在孙正然想要招安这些小山寨,招安之后这些小寨子马上就成了朝廷的官军,成了官军,他们自然可以毫无压力地把林得胜他们卖了换赏钱。

这样推理一番,巡田校尉们毫无疑问就是这事的始作俑者。

沈益和吴大很快都想明白了这件事,两人顿时面如土色,对视一眼,吴大先开口道“沈兄弟,怎么办?”

沈益也愣在了原地,这件事如果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毫无疑问是孙正然劫杀了这些头领们,然后要嫁祸他们。如果现场有任何痕迹证明是孙正然嫁祸于人,都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几位头领是怎么死的?有没有马蹄印之类的东西?”

“没有,几位头领都是中了箭,然后箭又被拔掉带走了。”

沈益皱起眉“能推断出是什么时候死的么?”

“没人敢去收尸。。。不过是今早有行路的车夫看到的尸体,孙大人请喝茶是昨晚的事情,”小厮答道“应该是昨晚夜里出的事。”

沈益咋了下舌“妈的,晚上雀蒙眼,只有官军有能射箭的人,这事谁不知道?稍微有点脑子就明白的事儿。。。”

吴大皱起眉头“雀蒙眼为啥官军的人能射箭?”

“官军有专门的神射营,一天吃一副猪肝,还有京师御医配的夜明丸,晚上和白天在他们眼里区别不大。。。”沈益叹了口气“我家叔叔以前是给官军买猪肝的,所以知道,但是你知道,别人得听才行啊。。。现在估计各大寨子的头目不来兴师问罪,都算是不错的了。”

吴大想了想,开口道“那这样,不管他们信不信是我们杀的,我们得做点什么,不能在这坐以待毙。”说罢,他走出堂外,喊了一声“全寨的兄弟们听着,半个时辰内,都给我换上黑白的素色衣服,招魂幡纸钱唢呐锣鼓乐器,都给我拿出来!几个江南地界的兄弟被奸人谋害!咱不知道是谁杀的,但是都是一条道混的兄弟,不能让兄弟曝尸荒野!”

巡田校尉营的寨子在一座小山上,而位于山顶的吴大一声吼,整个寨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很快就忙碌了起来。而吴大回到堂中,看着一边的沈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兄弟,你不用担心,这都不是大事,我们没做过,害怕什么?”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朝着那几个小山寨头领被害的地方出发了。

巡田校尉营现在如果没挂着耿易明给他们的牌子的话,毫无疑问是江南郡最大的贼窝,这一说要出门给人收尸,浩浩荡荡出了两千多号人,还留了五百来人守寨子。这两千号人有的小头领直接在路边砍了几棵中意的大树,举成几段装到大车上。而整支队伍,都带着锣鼓和唢呐之类吵闹的东西,整支队伍在行进过程中不断地发出多少有些恼人的哀乐和完全没有半点节奏的锣声和鼓声,而队伍最前列的,则是骑马的吴大和沈益,伴着旁边四面招魂幡和一面上书巡田二字的大旗。

队伍浩浩荡荡开过官道,道路两侧在树边歇息的农人见了这场景,以为是巡田校尉里死了什么人,也哭丧着脸,跟着一起一边哭嚎一边行进。

没多久,整支队伍后面和两侧,又多出来小一千的乡亲,哭声震天动地,而经过的那些大山寨,显然也都看到了这个景象。

吴大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看到。

现在,他们必然不能一个一个寨子去说“这不是我们干的”,这样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但是不作出任何表态,也就给了别人泼脏水的空间,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出门给这些死难的头领收尸。

这样的行为,一方面证明了他们对这些死难头领的情义,另一方面,也彰显了他们的号召力,在某种意义上反而证明了他们不可能是凶手。

很快,吴大最期待的场景出现了。

视野内开始出现其他山寨的队伍,他们也都打着几面招魂幡,队伍中夹杂着许多吹打乐手,同样带着仿佛死了亲人般的哀嚎声缓缓地行进到了那个地方,那个陈列着数具尸体的地方。

到了地方之后,吴大手下几个会木工的小头目带着兵丁马上把路上锯的那几棵大树搬下来,开始做棺材,而几支山寨吹打乐器的队伍也都凑到了一起,发出了震耳欲聋且格外吵闹的乐声。伴着这乐声,周围凑热闹的村民还有队里没什么事干的兵丁,一齐哭了起来。

吴大、沈益两人下了马,亲手将周围的几具尸体收拢到一起,其他几个带队过来的山寨头领也都走了过来,众人聚在一起,排成一行,对同样排列整齐的尸体纷纷跪下,一叩头,随后站起身。

所有人都一句话没说,他们是匪,是贼,见惯了生死,但是他们见过的,都是陌生人的死。或许此刻有人想要说些什么,有人想要管吴大和沈益要个解释,但是尸体摆在那里,旁边烧纸钱的火盆放着光与热。这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这些死去的人,前几天还和自己出现在同一张桌子边上。现在,已经没了气息。

这种悲伤就像空气中的水雾一样包裹着他们,死去的人和他们关系没有那么大,但是却不像陌生人死去那般让人能够格外淡然地接受。

就像下一个瞬间,死的就是自己一样。

他们看着那些尸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也不需要说些什么,他们看着那数具尸体被装进棺材中,缓缓地放到旁边刚刚挖好的坑中,随后又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几个小头领不知何处搞到了一只山猪,吴大亲自走上前,将猪头切了下来,放到木头边角料做的祭案上,他们带过来的皮匠将猪皮剥去之后,从猪腿上每个人切了很薄的一小片肉,在火上随便撩了一下之后,这些头领们,像是什么仪式一般,围成一个圈,手中拿着插着猪肉片的刀。

沈益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匪首们,叹了口气,开口幽幽道“漫天神佛如闭眼,我辈当做杀鬼人。”

第三十六章 形若槁木心如灰(下)

庄赦这几日,都没有做梦。

这让庄赦感到很是异常,以往时不时就能做一个的,明显看起来好像和龙子有关的梦,这些梦似乎都能带来许多启示,然而这无梦的几日,显然是异常的。

今天,又起了夜雾,而云陟明仍在睡着,她已经睡了四五天了,仍然没有半点醒过来的迹象。而庄赦看着屋外的夜雾,隐约间有一种感觉。

这夜雾似乎在召唤着他。

雾中隐约间传来一种乐声,不断重复着的编钟声音,组成了一个最基础的旋律,而这旋律之上,是两声一组的小鼓声,每隔三四秒就会响起一次。这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是极远的人在轻声演奏一般。

他思考起来,这夜雾出现的时候,林中会有林魑巡弋,而这林魑和夜雾,都是在掩盖着什么?原山距离海边算是比较远的,周围也没有大湖,哪来的水汽生出夜雾?

难道是龙子的神力?

想到这,庄赦皱起眉头,如果真的是龙子的神力让这夜雾出现的话,那毫无疑问是龙子在用夜雾这种东西掩盖着什么。那么问题就是这里的龙子,究竟是霭蕈还是狙。他前几天前往了树边,并没有找到狙的踪迹。然而,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微乎其微,但是切实存在的可能。

狙只有在这雾中才会真正现出真身。

他想到这种可能性,思索了一下,想到自己有着深潜的能力,就算遇险,被林魑袭击,也有反抗的能力,于是便直接推门而出。照着记忆的路径,朝着远处,朝着那个山中的盆地走去。

林间的雾很重,重得仿佛将他浸泡在水中一般。这雾中的水汽仿佛压服了林间的一切不洁,让森林之中充盈着一种潮湿却又格外洁净的感觉。

但是他走了许久,便嗅到了那种熟悉的腐臭。

那种只属于林魑的腐臭。

他嗅到这种气味的一瞬间,开始朝周围环视起来,果然发现了一个就在自己左侧六丈左右,正在朝着山顶缓缓迈着它长而干瘪的腿朝山上行进的林魑。

而当他看到一个之后,周围的林魑仿佛从地里长出来了一般,纷纷出现在他的周围。

每一个长相都十分相似,但是却都而有不同,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都是约六丈。它们和庄赦一样,朝着那盆地,缓缓地攀登着,而它们身上挂着的一串串风铃,也仿佛是被某种魔力控制着一般,缓缓作响。这铃声,伴着鼓声和钟声仿佛笼罩了整座原山一般。

而这乐声之中,则隐约间流淌着一个声音。

一个哼唱声。

比人声更为低沉沙哑,但这哼唱,却仿佛给了充作背景的铃声、鼓声、钟声以灵魂。似乎一切声音,都是这旋律的伴奏。

庄赦的身体愈发疲惫起来,而随着距离山顶越来越近,林魑间的距离也都越来越近,间隔已然变成了三丈左右。

疲惫和对于周围的恐惧,让庄赦的神经愈发紧绷起来,他拿捏着自己的吸气和吐气,而不知何时,他居然发现自己也在无意识地哼唱着那个主宰着乐声的调调。

他看着地面,看着那因浓雾而什么也看不清的地面,他此刻已然失去了周围的视野,仅仅凭脚下的高低差,感受着山顶的所在。而他哼唱着歌曲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了。

他的脚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不停地朝山上迈去,而他的身体也是一样,他感受不到那种仿佛把他向后拉的牵引力,反而如同在水中游泳一般,没有丝毫限制。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而口中哼着的调调也变得不再舒缓,而是壮烈激昂起来,终于,某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脚下,就是山顶,他的面前,应该就是前几日来过的盆地。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清。

盆地的浓雾显然比林中的更为密集,山顶一带有一道隐约之间能够看见的分界线,森林这边是灰白,而盆地那边,则是一片牛奶、浆糊般浓稠的白色,让庄赦甚至怀疑这盆地是不是一个装了些什么东西的大碗。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朝前迈了一步。

朝前迈了那一步之后,他脑袋中忽地响起雷鸣般的巨响,让他头痛欲裂,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颤抖着。不仅仅是头,还有身体。他的血管和经络之间,仿佛流窜着什么细小的东西,在不断地啃噬着他的身躯,让他肉身之上的疼痛如千万只虫蚁一同蚕食一般。

他从山头滚落了下去,但是滚落留下的伤口的疼痛,不及那血液中流淌的剧痛的万分之一。他不知何时滚到了盆地之中,而整个人就蜷缩在荒芜的黄色草地上,没有任何动作或是什么东西能够缓和他此刻的痛苦,就像是无数小针在血管中流窜一般的痛苦。

他拔起地上的草,连着泥土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咬着,似乎这能缓和些许的疼痛。

但是不行。

除了嘴里被那草叶里的不知什么东西麻痹了以外,他身上的疼痛没有得到哪怕一分一毫的缓解。他艰难地朝前蠕动着,他想要至少爬到那棵树也就是整个盆地的中央,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相信着,那里一定有着什么,一定有着什么能够缓解他痛苦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被不知是谁拎了起来,架住了臂膀,而一根纤细的手指直接塞到了他的嘴里,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云陟明。

“含好。”

一股带着甜腻味道的花香仿佛在他身体里流淌起来一般,过了一会儿,他隐约间感觉到虽然身体仍然剧痛无比,但是却仿佛有一块板子横在脖颈处一般,隔断了他的脑袋和身体之间的联系。

刚刚那突然的雷鸣一般的轰鸣带来的头部的剧痛隐约间消失了,他的头脑变得清灵起来,身体的疼痛,仿佛被隔断了一般。

他四处扫视着,发现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到,而云陟明,却仍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云姑娘,你能看到什么么?”

“不能,但是我能感觉到,”云陟明显然感受到了庄赦的迷茫,于是又补了一句“流向,一切的流向。”

果然不知何时,庄赦脚下仿佛踩到了一处凸起,他朝那个凸起望去,是一处树根。

这片盆地中只有一棵树,而他脚下踩着的,毫无疑问就是这棵树的根系。

他用手轻轻地抚上树皮,果然,他并不能感受到这棵树上有着哪怕半点生机,它就是一棵早就死去的,衰朽之树。

但是除此以外,他感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而云陟明似乎也显然感受到了。

雾以这棵树为中心变得淡了许多,而这也让他们得以看到树身后的那平静的,如同钢锭表面的湖。

湖上弥漫着一种奇妙的蓝灰色金属光泽,像是封冻了一般,而武器漂浮其上,形成了一副冰湖秋雾的场景。

但是庄赦无暇观赏这美景,他在夜雾中出门,不是为了这个的,他想要找到狙,想要得到龙子的力量,想要继续向前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窜了出来,或者说,一团东西窜了过来。

云陟明似乎早就察觉到那东西袭来的方向,急忙把火铳抽了出来,抬手一枪打出,却发现打在了空处,而那银色的一坨泥浆一般的东西,则将庄赦包裹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殆矣

云陟明看着将庄赦包裹起来的那银色烂泥上,缓缓地浮现出六张脸,六张如同面具一般的脸,这些脸看着面前的云陟明,那个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在吟唱着什么的一种飘摇的说道:

“欢迎,西方的半神,不知道你来此有何用意?”

云陟明依旧举枪对着那坨银泥“放开他。”

“为什么?他的血已经腐烂了,我都能从他身上嗅到血液腐烂的臭味,”其中一个声音尖锐的脸笑了起来“我要予他质问与考验,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这超越星辰的崇高意志。”

“质问与考验?他是螭承认的。。。”

“别骗你自己了,你也梦到了螭,不是么?”那个儒雅的声音低声笑罢,周围的场景瞬间变作了那个梦境,那个脚下仿佛是一片漆黑的镜面的梦境。

“你没有资格擅自。。。”

“我有,我可以随便看你心底里的什么东西,”稍微有些急躁粗犷的声音说道“你难道没有感受过我兄长那心中澎湃着的担忧么?他固然知道他的眷属,他的信使必定成功,但是真血是危险的,腐坏的真血是有害的,这是无人会质疑的事实。他虽蒙了眷顾,但是即使蒙眷,也是凡人,神的真血在凡躯内会慢慢腐坏,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狙说道“但是实际上你知道与否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亲爱的兄长没有选择你,即便他知道,你不是凡人,你的身体能够承载真血,他也没有给你,他宁愿相信这个庄赦,能够在真血腐烂之前得到超凡的躯体,也不肯相信你会给他认真做事。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件事,一件不是很容易才能察觉到的事情。你所追求的,是毁灭。我虽然知道你所追求的,是毁灭什么东西,但是。。。真的仅此而已么?”

云陟明看着那六张脸,六对同时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点点头“是的。仅此而已。”

“我不是那么愿意相信这件事,”那个儒雅平和的声音继续道“你拥有高居云上的躯体和精神,而你所追求的东西,却深埋土中。”

“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回来的唯一目的,埋葬周家,让他的家族就此覆灭,”云陟明的表情缓缓地变得冷漠起来“你如果愿意给我你的力量,就给,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在意。”

云陟明简单地将这些词句吐了出来,而那六张脸彼此面面相觑,随后纷纷露出苦笑“你寻得了龙子,但是却对我们所能给予你的力量不置可否。”

“那怎么了?”云陟明开口道

“我对你们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种有限的好奇心。”

“你对我们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种有限的好奇心。”

云陟明和狙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云陟明微微皱起眉,而狙的表情则变得有些微妙“那可就太无趣了,你身上没有绝望,没有渴求,就连求知的**都是有限的,世上还有比你更加无趣的人么。”

“谢谢夸奖,我是已经踏入云上的人,云上的一切自然对我来说是缺乏趣味的,”云陟明轻轻挥挥手,手边出现了一缕微光,光芒在她的手边流转着,慢慢地化作一只小鸟的形状“鸟儿不会渴求天空,只有地上的人仰望那一片蓝色时,心中才会出现那种危险的憧憬。”

周围的景色又变回刚刚满是雾气的盆地之中,云陟明将火铳包起来放到背后,走到树边,用手指轻轻地刮起树皮来。

看到云陟明显然对自己失去了兴趣,狙显然有些失望,它包裹着庄赦,表面的六张脸消失了,而它也深入到他与庄赦共同的梦境中。

它站在岸上,看着庄赦。

而庄赦,此刻正站在一条赤红色的血河之中。这血河无比冰冷,冷得像是在初冬漂着冰块的河中跋涉一般,庄赦看到了那岸边的狙,想要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陷在了河床底的软泥之中。

“追溯众神的人,你为何而追溯神?”那个略显粗犷的声音高声问道。

庄赦看着那仿佛一个不规则的面团一般的银色怪物,隐约间猜到了他究竟是什么,便回道“我为救世济民,保国安土而追寻龙子!”

“哦,这样啊,”狙低声表示认可,随后道“不过你已经成就了伟业,你的身体中流着腐坏的真血,而你的怀中藏着玺的青卵,你又有什么追溯龙子的必要呢?”

这确实问住了庄赦,按理来说,龙子仅仅一个就能给予他极上的力量,但是他为什么要追求第三个,第四个呢?

追求第四个龙子的武家,下场还不清楚么?

他心中浮现出了同样的疑问,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刚刚狙称他身体里流淌着腐坏的真血。这让他更加困惑,什么是腐坏的真血?真血为何会腐坏?如果真血腐坏了的话,那是否会影响到真血作为龙子的力量的效果?

他在河中艰难地拱手作揖朝前一拜“还请上神指点,真血为何腐坏?腐坏后有何影响?”

“你庄赦**凡胎,正如盛美酒于陶碗中,久之自然酸腐发臭,”狙那个稍微有些尖锐的声音笑道“陈酒用坛封,真血也应由仙体。凡躯能够承载真血,但是若不尽快用了,只会让你的躯体被腐血蛀蚀。”

庄赦听了,大惊,他万万没想到真血还会腐坏。他想了想,急忙道“不知上神能否为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能,”狙六张脸一齐笑起来“不过我倒是很想和你聊聊,庄赦,你刚刚说你是为了救世济民,保国安土而追寻龙子,那么,我问你!你是为了救世济民,还是为了保国安土!”

这一问顿时让庄赦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急忙回道“救世济民,和保国安土,并非对立。”

“是的,他在以往的朝代,的确并非对立的,”那个儒雅的声音回道“现在天下灾荒四起,各地郡守州牧自守不及,不纳皇粮,意在保民。而不纳皇粮,朝廷文物百官不得俸禄,又不能安国,请问该做何解?”

这问题直接将庄赦问得愣住了,他没想到狙对于朝廷中的事情会如此了解,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而狙则继续高声追问道“庄赦!你是为了护国!还是为了保民!”

庄赦思索起来,如果从事实的角度来看,他追寻龙子毫无疑问是为了护国。这样一来,潜台词无非是他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只为了保住大胤而已。那他又谈何大义?

如果想要证明他寻求龙子是有所谓大义的,他需要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护国,就能安民。

他抬头道“上神,烈宗皇帝北击狄戎,西讨贼寇,东击倭逆,用七年南征北战求得四土安定,戎狄不扰北境,倭贼不犯东海。保国,就能安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话!”狙又大笑起来“北征时,运粮朔州,冻毙民夫十万!东征时,岱州三千大仓无一粟!用民脂民膏充他靖元皇帝的绝世武功,还有脸说保境安民?!”

“可上神,北境东海安宁廿年,若非这数十万的牺牲,也。。。”

“呵!牺牲,是的是的,为胜利,为刀兵献牲!求得胜利之后,自然有了安宁和平稳,然而呢?那些冻毙的民夫安了么?九州的路倒安了么?”那个尖锐的声音高叫道“安民安民!先害民再安民,也有脸叫安民?!”

庄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按狙的说法,所谓安民根本就是个空洞的口号,说到底,他可能就是为了“护国”。

“我再问你,庄赦,”狙的那个儒雅声音说道“所谓护国,为何要用龙子?龙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庄赦此刻身上很冷,狙的问题个个诛心,如果被狙否定了他寻求龙子的意义,他就不可能从狙手中获得任何帮助,甚至可能直接被杀。

“龙子。。。龙子是为了,挽大胤于倾颓的。。。”

“大胤因何而倾颓?”狙继续问道“这倾颓的根源是什么?”

“天象不吉。。。地脉不稳。。。”庄赦此时只能说出那些在钦天监接触的比较多的套话“灾祸不断,九州少粮。。。”

“呵,康赫朝遇百年大旱,持续五年,九州五百万户尚未减半,这靖元末年的灾,持续至今也不到四年,更何况规模难比康赫九州大旱,那怎能导致倾颓?!”

“是。。。陛下不理朝政,朝中党争不断,以至于九州疲敝。。。”

“那你为了保国,不去劝谏皇帝,反而寻求龙子,你是何居心?”狙那个低沉的老人声音低声道“龙子神力,动辄毙杀万亿,崩山填海,我再问你一遍,你寻求龙子,为的是什么?”

庄赦呆愣在原地,他过去几个月的意义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抹除了,他呆愣在那血河之中,看着血河中流淌着的浓稠的一切,仿佛那是来自未来一般,他隐约间,似乎看见了未来,看见了那个因为龙子,而死去千万黎民的未来,而他此刻就在这千万黎民的流淌着的鲜血之中。

“好好想想,你追寻龙子到底是为了些什么?”血河的周围缓缓地泛起白雾,遮蔽了庄赦的视线,他远远地只能看到河岸边那如同一块边缘光滑的巨石一般的狙,他看着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岸上隐约间出现了三个人影,三个披着兜帽的人影。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三,便可披上王侯的锦袍。”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四,便可成就帝皇的伟业。”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便可开启根源的大门。”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六,便可抵达尘世一切的原点!”

这一声声老者的低吟,让庄赦脑中缓缓地生出了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更为虚幻的东西,根源的大门。

根源是什么?他不在意。古时的哲人说了,一切的根源是“有”,而“有”的原点则是“无”。这样虚幻的概念,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呢?刚刚狙的话语已经证明了,他呕心沥血寻求龙子,结果无非是“护国安民”的自我感动和被钦天监的老东西们利用。

那么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迷茫,迷茫,无穷尽的迷茫。此刻他的心中,就像是这一片雾,他脚下是过往以及未来的一切鲜血,而周围,则被迷雾所环绕,他不知道该前往何处,更不知道即使前进又有什么意义。

龙子,曾几何时他无比想要触及的东西,现在,他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接触龙子的**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放弃了作为一个人,转而去接受来自螭的真血,但是这流淌在他身体中的真血,却没有接受他人类的**,缓缓地开始腐坏。他隐约间察觉到,这腐坏可能就是之前那弥漫全身的剧痛的元凶。

“我所求得的,就是这种玩意儿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手心中已经开始不断地涌出鲜血一般,他此刻已然成为了这条血河的又一个源头。他造就了无数的死,无数未来的死亡。当然还有过去的死亡,东海居士的事情他在回到京师后告诉了清元,而清元派人确认了,东海居士已经死了。而孙盘到现在都没有踪迹,姜小幺直接告诉他不可能找得到了。

未来,还会有人因他而死,因他对龙子的,虚无的**而死。他给清安的血,会被变成任何可能被变成的武器,去毁灭一切想要反对大胤的人。他的血,造就了更多的血。

他是罪人。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手上似乎多了一双镣铐,不过他并不在意。“这是我应得的”,是他此刻仅有的想法。他呆立在血河之中,闭上了眼,感受着那慢慢上涨的血河没过了他的药剂,没过了他的胸口,没过了他的下巴,没过了他的头顶。寒冷,缓缓将他裹挟,吞噬。

“你想把他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清丽的声音突然从站在河岸上的狙身边传来。

“你是怎么侵入我的梦的?”狙的声音隐约间颤抖着,带着一种满溢着恐惧的慌张“你只是眷属而已吧,你只是霭蕈的眷属而已吧。”

“嗯,我还是‘玺’中的一人。”霞衣女随口答道,她依旧披着一头长及大腿的长发,手中却多了一把直刃长刀。

那六张脸一齐皱起眉,在空气中用力地吸了吸“哦,我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青草臭以及焚烧它的味道,明明是最为畏惧火的神明,却散发着燃尽一切的味道,多么怯懦啊。”

“你想说些什么?”

狙六张脸一齐皱起眉,似乎这个女孩并没有听懂他话语中对玺的讽刺。

“我不想说些什么,你突然进入我的梦境,想要做什么?”

“来逛逛而已。”

女孩的语调平淡而缺乏感情,仿佛仅仅是出门散个步般的事情。可是狙从未见过任何能够进入自己梦境的人,或是神,即便外面的那位云陟明,也没法进来。

“呵,跑到别人的梦里来逛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呢。”

“呵,跑到别人的家里做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偷呢,”女孩依旧平淡地回复道。

狙无法反驳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这棵已死的霭蕈,在过去的确是这个女孩的栖身之地。

“他在做什么?”

女孩这句话带着种不可置疑且必须回答的感觉,狙回答道“他在思考。”

“思考?为什么要思考?”女孩的语气中出现了第一丝波动,那是疑惑,她开始怀疑,她不知道这所谓的思考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人活着就要思考,这是他们给予自己的,最有趣的枷锁,”狙那个略显儒雅的声音仿佛看到什么极上愉悦的东西一般,唱歌一般说出了这些话语“他要思考,因为思考才能得到他想知道的那件事的答案,只有思考,才能让他做出接下来的行动。你是‘鸟’,而不是人,你一生的意义仅仅在于守护霭蕈树并种下果子。”

“不,我不再是‘鸟’了。”

听到这话,狙那六张脸的表情顿时一变,仿佛上面满溢着惶恐一般“难道霭蕈要?”

“千年了,千年了,群星即将归于他们诞生之刻的位置,母亲要生出新的果子,新的,最初的果子,”她将刀拔出,看着血河中仅仅露出了发髻的庄赦“它要生出新的果实,一颗真正的,能够创造一切的果实,能够包容一切的果实。我是‘蝶’,我也是‘蜂’,我将指引,我将赞颂。”说着,她一跃而下。

第三十八章 斩龙足(上)

女孩一跃而下,从河岸上落到河中,此时那血红色的河水水位不断地下降,仅仅有没过脚踝的深度。而刚刚被淹没的庄赦的身影缓缓地显现出来,而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是庄赦了。

庞大的,如同山岳一般的身躯由六根小臂粗细的昆虫一般的腿支撑着,六条腿从那覆满藤壶和肉块上延伸出来,不断地颤抖着,似乎已然无法承受那肉块的重量。那生出六条腿的不规则的肉块上,生满了藤壶、苔藓和眼球,那眼睛并非人眼,但是与尘世间一切动物的眼睛相比都略有不同,仿佛是什么窥视着此时的鬼魂一般。

而那肉块的正中,则长着一个仿佛一直在咀嚼着什么的巨口,那巨口的牙齿长在肉块表面,表面暗黄但是尖端却无比锋利。

狙看着那怪物,六张脸上都流露出了无穷的喜悦“绝望、愤怒、无力,这一切的一切纠集起来!终于又一次,又一次造就了!造就了怪物!人啊,人啊!你追求的到底是改变结果的力量,还是力量本身?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狙高叫着,看着那巨大肉块表面那种红黑的色彩,而霞衣女则一句话不说,径直冲了过去。

怪物见霞衣女手持刀刃冲过来,扬起一只锋利的腿,迎着霞衣女径直刺了过来。

霞衣女立起刀刃,长刀的刃口直接迎上那腿,一时间针尖对麦芒,而那刀的锋刃,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刃一般,径直从中间切开了那腿。

女孩单手持刀往下一斩,那怪物的整条腿,被生生从中间劈成两半。她正要斩出下一刀,只见那怪物用三条足支撑住身体,另外两足直接朝她袭来。

她双脚一蹬地,想要朝后一跳躲开这样一击,却发现脚下的河水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她没法起身,而那两条锋利的足已然只有一尺之遥。

霞衣女身体向前一弓,飘扬的长发如同有知觉的触腕一般卷住了那刚刚刺向她脑袋的一足,而右手则直接将另外一足的尖端整个斩了下来。

剧痛让那怪物急忙把那条被斩掉尖端的腿收了回来,而女孩则乘胜追击,直接冲到怪物身前,一刀将那条腿整个斩断。随后如旋风般一个转身,手中刀刃轻挥,那条被长发缠住的足也被切成几段。

可就在这时,她犯了一个错误。

背对着怪物的她并不知道,怪物已然放弃用腿支撑身体,而是直接将身体落在地上,一条足径直刺向霞衣女的右肩。泛着幽紫色光芒的长足径直穿过女孩单薄的右肩,随后拔出,想要刺出下一击。

剧痛让霞衣女眉头微皱,她将重心前压,长刀插进地里,用力一拉,整个人挣脱了地面粘稠红色浆液的束缚,朝前滚了两丈多,随后站起身躲过了刺向她的第二击。

右肩传来的酥麻感让她感觉有些不妙,隐约间意识到什么的她,急忙将长刀换到左手,把身上披着的霞衣脱掉一般。长刀直接插入自己的右肩,面不改色地将整个右肩连同胳膊连骨带肉撬了下来,而霞衣没有半点损伤。

“没想到这东西还能伤到你啊,”狙笑道“我来这里的时候,看到一地死人,没想到这种畸形求知欲催生出的废物野兽都能伤到你的身体。”

女孩没说话,双眼看着面前的怪物,失去了右臂对于她来说的确有些不便,不过似乎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她看着那巨大的肉块,仅仅一瞬间她便出现在那肉块面前,长刀径直插进肉块的大嘴的上颌,没等肉块反应过来,她右脚伸进肉块口中踩住下颌,左手长刀刺穿上颌,用力朝上拉拽着。

怪物想要用那剩下的三足做些什么,却发现距离它大嘴最近的几条腿都被卸掉,仅仅剩下三条最远的腿。它狰狞的口中发出悲鸣,却不能阻止霞衣女将他的嘴整个撕开。

没人能想到那样单薄的身躯中能够拥有这般毁灭性的力量。那怪物似乎是在临死之前,爆出了巨大的潜能,三条腿插在地上,用力一蹬,生生让这沉重的身躯朝后飞了半丈。女孩的刀和脚登时没了用力的点,见那怪物朝后撤了,也便朝后跳了几步。

而这时,那怪物的外形,开始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像是一块被揉捏着的烂泥一般,他缓缓地变成了人形,那黑红色上面流淌着的红色如散逸的血液被吸回身体之中,黑色的人形缓缓站立起来,四肢变成了生满黑色兽毛的巨爪,而他的头则是一个无意义的凸起,上面没有五官,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只是由那肮脏而稀疏的兽毛覆盖着。

那怪物无谓地用自己的双爪四处乱挥着,他像是一只四处挥舞利爪的盲大虫一般,用自己的双爪构成着一个虚无的防线。女孩远远地看着那个挥舞着巨爪,两人高的半兽怪物,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肩,发现伤口的地方新肉和骨头都在慢慢地长出来,她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那个似乎乱挥着胳膊的怪物。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的右臂奇迹般地又长了出来,她又重新穿好那件霞衣,双眼盯着那怪物,左手持剑,刀尖朝下,刀柄举过头,右手直接抓住了刀的根部。

血浆缓缓地顺着刀身流了下来,而第一滴仿佛有无数草叶上露珠的闪光流转其中的血,滴在血河中时,一切都变了。

鲜红色的,浓稠的血河,在一瞬间变得清澈见底,而这流水的清辉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光芒,朝周围扩散开来。

河岸上长出了青草,枯树树头生出了一簇簇叶片,而周围令人不安的雾气,也都消失了。一副山清水秀的样子,只有那个不断挥舞着爪子的怪物,显得无比突兀。

狙的六张脸上满溢着惊恐,它看着站在清冽的溪中的霞衣女“你是!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你怎能污染一个神明的梦境!”

“你很吵,我之前说过,我是‘玺’,也是‘蜂’。”她双手握着刀柄,高举过头横在与眉平齐的高度,对准那个怪物。

“你那把小刀,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便你有神力,”狙高声呼喝着“这是源于求知而生长出的最纯粹的盲目!你不可能。。。”

话音未落,霞衣女双手一松,一掌打到刀柄处,那长刀径直飞向那两人高的怪物,穿过它的胸口,留下了一个通透的小孔,而那个小孔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一个半径两尺左右的大洞,而那怪物轰然倒地,整个身体又缓缓地整合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块仿佛是黑色兽皮包裹着的肉块。

霞衣女缓缓绕过肉块,走到它后面,拔出那把安静地插在石头上的刀刃,来到了那个肉块的面前。

狙见状,六张脸几乎同时开始念起什么歌谣,五张脸做和声和伴奏,而那个唯一用来与神交流的脸,则唱着旋律。在这样的旋律下,那个肉块又开始改变形状了。

霞衣女也意识到不好,如果让狙继续下去,恐怕它要变出什么根本不在她能力范围内的东西。于是,她左手一挥,河中顿时生出无数浮萍,而那肉块表面也迅速被青苔所覆盖,这一片绿色覆满了那漆黑的肉块,让已经出现了一个约三丈高的雏形的肉块,被紧紧地控制住,而霞衣女则飞身一步跳上肉块,将长刀,径直整个捅了进去。

第三十八章 斩龙足(下)

他看到了他的过往。

庄赦,一个京师周围小县里,普通的地主家庭的孩子。

人称庄大善人的庄赦曾祖父留下的田产,足够让他一家就算在灾年也吃喝不愁,甚至能给周围的村子些救济。他,庄赦,不需要为了活着而艰难的劳作,他可以在他选择了继承家业的大哥的支持下,去读圣贤书。

他不算什么天才,无非是京城脚下,还算优秀和用功的人而已,就算这样,他也经历了落榜的一年。而能够考上进士,而非同进士出身或进士及第,这让他满足了一个文人一声之中唯一的梦想。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无奈,他最终还是被送到了钦天监。

钦天监是什么?一个观星算命主持祭祀的部门。虽然说这些事情也都同样重要,但是钦天监的顶点,无非就是监正而已,历朝历代,从没有钦天监监正踏足过更高位置的例子。

他就这样在钦天监度过了怆然的两年,终于,到了显二年。

清本官正身负重任,带队前往东海郡,丧师而还。而这位老人,则将他身上的任务,交到了庄赦手中。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名为龙子的,比大海更深邃,比星空更遥远的神秘。

大海的主宰给予了他真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是周围的所有人,周围的一切都知道他为这个王朝做出了贡献,都知道他的血价比千金。而后,他又去了陵云山。

他在那里得到了青之卵,又在武宅中得知了当年龙子的真相。

他的困惑也愈发加深,究竟龙子是什么?龙子会带来什么?为什么人们似乎都在争夺龙子?他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狙告诉了他:

“所见所知,虚尘浮垢。所作所为,梦幻泡影。”

他迄今为止所追求的,所探索的,都毫无意义。他看着这在自己面前不断播放着的画面,双手朝着面前的画面伸了过去,却发现那画面距离他似乎只有一臂长还要多一些的距离让他无法触碰。他想要驱动脚步,触及那画面,但是结果却是那画面也在和他一同移动。

他跑起来,想要追上,触及那画面,想要从周身的一片漆黑中,寻求到哪怕半分的真实。

但是他找不到。

什么都是假的,龙子的伟力除了血液腐坏所带来的痛苦以外毫无价值,护国救民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是为了什么而寻找龙子的?

他不知道了。

他无力地站在原地,高声喊着,这黑暗的空间中无人听得见他绝望的怒吼,他挥舞着双手,想要从这一切之中讨得哪怕半分安宁。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用挥舞着双手这种方式,让自己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谎言,谎言,谎言。

龙子的无上力量就是个谎言,而他为了这个谎言,已经不再为人。他血液的腐坏让他本就并非多么卓越的**,变得更加不堪。

他累了,倒在了地上。

不知何时,周围一片漆黑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他的那个梦境。那个置身于花海之中的梦境。

那是盛夏时节,远处的巨树深绿色的树冠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一座座棺材被藤蔓安静地悬在粗壮的枝干上,而花海也不再是单纯的白色,隐约间染上了些许的暖色和冷色。

他躺在一间覆满青草的房子的屋顶,背后柔软的青草带着种盛夏特有的热意。而他这个异乡人,则像是唯一一个来自冬季的人一般,在这片土地上,似乎一切都不能温暖他,他的身体,始终是冰冷的。

因为他知道,这里只是一个梦境,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境。一个温暖,却不比他所作所为真实半分的梦境。

他听着耳边响起的小钟和铃铛的声音,看着街上走过的,身穿蓝白色渐变外衣的女孩们排成两列,手中捧着托盘,而托盘上摆着一个个花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

他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后颈的霞衣女,他并不恐惧,因为他知道,那个女孩也只是守护树的一人而已。她执行的使命,比庄赦的,真实太多了。

她知道这守护的终点是什么,但是庄赦不知道,他找不到探求龙子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他仰头,看着叶隙之间洒下的阳光,那阳光,也带着种虚幻的温暖,缓缓地,那阳光,被撕开了。

他周围环绕的一切都被缓缓撕开了。

一把长刀切开了他面前黑色的幕布,他看到真正的阳光洒了下来,少女乌黑柔亮的长发垂了下来,带着种青草的芳香。

“找到你了,”女孩的声音很温柔,但是这种温柔似乎是向这世间的一切展示的温柔。他隐约间感觉到了,这温柔可能是虚伪的,就像是一个被冻得僵死的人一样,仅仅是呆愣着看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脸上淡淡的微笑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她盯着庄赦那死人般的瞳孔,眼中流淌着太阳般的金色。

庄赦冰冷的身躯,暖了起来。他的脑子,也缓缓地运作起来,而非是想刚刚那样一味地接受着属于周遭的一切。

霞衣女,他和这个人的交情充其量不到一个月,但是她却频频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同。

云陟明像云,似乎总是飘在空中,难以触碰,而姜小幺像海,让人不敢去触碰。只有她,她像阳光。她不是太阳,仅仅是阳光,温暖柔和,即使他知道她的背后是两个最难以触碰的龙子,他也愿意去接受阳光。

没有人想被太阳的火焰烧灼,但是谁又不喜欢温暖的阳光呢?

他向霞衣女伸出手,而霞衣女也抓住了他,将他整个人从那冰冷且恶臭的肉块中拉了出来。

庄赦的脑子开始清醒了。

他虽然仍不知道前方该怎么走,该向哪里行进,但是他已经清醒了,他看着面前的狙,开口朗声道“狙,君主,我的心中仍有迷茫。我不希望得到您的力量。”

狙听到这话,沉默了,过了许久,那张说话带着一种音乐般的背景音的声音开口了。

“你此刻是迷茫的,但是我深知,你会回来的。”他那六张脸一齐笑起来“我将澄清你的血液,但是它仍会腐坏,在那之前。。。祝你能得到更为高洁的**吧。”

庄赦愣了一下,狙和他接触过的绝大多数龙子都不相同,它太像一个人,而非身居高位的神明。虽然玺也同样与人交流,但是他的那种交流,更像是“你帮我办事,我予你奖赏”的这种赏赐般的要求。

而狙不同,他就是一个好辩的神,这让他比一切都更贴近一个人。

他跪下,对着狙一叩头“感谢上神。”

抬起头的时候,刚刚身边和煦阳光般的温暖消失了,周围又变成了那片浓厚的夜雾,而身边,则是举枪待发的云陟明。

他从梦境中出来了。

“你这是。。。”

没等云陟明话问完,庄赦感觉喉头一苦,一大口漆黑的粘痰差不多一个香瓜大小,呕在地上,而那粘痰之中,则有无数白色的小点在其中扭动。而呕出这口粘痰之后,庄赦顿觉浑身舒畅,仿佛轻盈了数十倍不止,举目环视,突然发现情况不对。

正前方穿过那浓厚的夜雾,他远远地看到隐约间有一群人,似乎正在被围攻着。

“是武辰和林得胜他们!”

第三十九章 山有小口(上)

武辰看着这夜雾,微微皱起眉。

他同样想到,如果在无雾的时候夜里一切如常,那么有雾的时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思索了一下,但是仍然不敢做出决定。如果外面夜雾中藏着什么能够轻易将人类撕碎的狙的眷属,那他出去也无非就是把命送了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金属敲击的声音,他曾花了些钱请村子里的一个村民帮忙,如果庄赦出了门,就敲一敲家中的铁片。

庄赦在与龙子接触这方面上,经验无人能出其右,而武辰空有各种和龙子、神明相关的理论,见到龙子,却满脑子都只有“要死了”,“我得逃”这种自本能中生出的恐惧。

他也是就在前几天晚上直面狙的时候,才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的懦弱。

他是凡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他没有直面神明的资格,就连身边的钊戕,都是他靠着祖辈所找到的,能够确定十成十有效的方法求得的。而狙,没有任何人说过如何同狙交谈,如何从他身上获得力量。

但是今夜,他下定了决心,他要去和狙对话,就算无法从狙处获取力量,也要至少触及这位神明,至少要为未来能够接触到这位龙子的后人开辟道路。

因此,他选择了今晚离开住所,劝说林得胜穿过夜雾,和他一同前往大盆地之中。

林得胜也同意了这件事,毕竟在他眼中,他们十来个人出门,敌人又不是官军,而且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猎户,就算是熊和老虎之类的东西都未必能伤到他们中的某人。

而现在,他们后悔了。

十个人围成一个圆阵,其中六人手持一人长的钢叉,而另外四人都手持短弩,被无数个一丈半左右的高大怪物围在中间。

怪物们和他们有着四五丈的距离,但是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他们只是将这些人围在中间。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那样的绝望。也就正是因为他们之中的这些老猎户们。

所有的猎户都感觉到了那种危险的野兽气息,这高达一丈半的怪物,从气味上来讲,比起人,更像是那种嗜杀的野兽,并不是狼或是熊之类的怪物,而是一种传说中通灵的野兽,传说那种嗜杀且热衷于杀人的野兽,身上会带着种沁透心底的冰冷恶臭。

他们被包围着,被包围让他们愈发恐惧,屋中那一丈半高,长着巨大雄鹿脑袋的怪物的影子在雾中屹立在那里,他们隐约间能看到那泛着微光的枣子般的红色眼睛。

恐惧威胁着他们的理智,让他们愈发想要保护自己,而持短弩的一人,举起弩,射出了第一箭。

那一箭正正好好插到其中一个高大身影的眼睛上,而这毫无疑问惹怒了他们。

林中响起悠扬的低鸣声,那些高大的身影们一步步地缓慢地朝着他们移动,而距离他们越近,那滴着血液的爪子,也就愈发清晰地映在他们眼中。

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像是火烧竹节一般,又像是鞭炮的一响。几个靠近盆地那一侧的怪物转了过去,缓缓地朝那边走去。

武辰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是却发现身后一片白茫,什么都看不清。而身边的怪物,则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猎人们的钢叉刺进怪物们的胸口,但是它们似乎完全不在意,仿佛钢叉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一般,顶着钢叉继续往前走着。

武辰握着手中的长刀,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放出钊戕,这些怪物并非凡世的生物,恐怕爪子轻轻一挥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开膛破肚。

而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声音中带着极大的疲惫的男人的声音“武兄,我来了。”

是庄赦。

这个声音之后,他突然感受到了身后传来了一种比雾更为潮湿的气息,转身望去,隐约间看到雾中一个庞大的阴影横亘在草地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水球一般,那些怪物想要接近他们靠盆地的这一侧,穿越水球的时候,却被连腰斩成两段。

庄赦深潜着,站在自己的水球之中,他发现这个水球的范围内的一切,似乎是完全由他操控的,他就像掌管水流的神一般,在这水流之中可以改变一切。

其中就包括水刃。

在这个水球之中,操纵暗流切断那些林魑的身体并不是什么问题,而在这水球之中屏息,不知何时也变得让他感受不到痛苦,仿佛他已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能够在水中轻松活着的鱼。

庄赦这样一站,直接将这群人的背后整个护住了,而武辰看这些猎户们用钢叉吃力地招架着怪物巨爪的一下下挥动,咋了下舌“兄弟们!往盆地中间移动!”

武辰这样一喊,那些猎户们这时也不知做些什么,林得胜更是吓呆在原地,于是只能保持着圆阵的状态,往盆地中间缓缓移动着。

庄赦回头看到他们摆着圆阵往盆地中间走,而他也带着他的水球往盆地中间走着。在他吐出了那口黑痰之后,他不知为何浑身轻松,仿佛整个人全身上下的污垢都被除去了一般。圆阵和水球缓缓地朝着盆地中心移动,但是显然那些林魑并不想让他们进到盆地中,速度显然变得快了起来,两个猎户直接被林魑拎起来,随后或被撕碎,或被直接甩回了林中。

众人并没有时间为他们缅怀,身后数十个林魑,没有跑过来追杀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哪有功夫想着为人报仇。

庄赦停止了深潜,带着众人来到了大树边上,这里和他们刚刚离开时完全不同,树周边的雾已然散去,但是大树之后的湖,已经变成了一片鲜红,如同千万人的血染红得一般。

武辰看到这湖,直接惊呼出声“血湖!”

庄赦和林得胜都有些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开口问道“怎么了?血湖怎么了?”

“庄大人,林当家的,龙子的苏醒通常是有一个固定顺序的。直接从泰丕身上分离下来的上三神通常最先苏醒,而自泰丕身上生出的中三神,则在其后。而泰丕置于九州之中,用于稳定地脉水体的下三神,则是最后醒来,象征着山河崩裂。”

“血湖是他们出现的象征?”

“是的,九州异象都能证明龙子的苏醒,海水溢或是潮水大涨退和螭有关,刀兵凶戾气重是钊戕,而地脉涌血,则是下三神苏醒的前兆。。。”说着武辰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册子“还有狙醒,人心思变。。。”

他罢,庄赦突然想到,龙子的苏醒,可能正是大胤崩塌的原因,狙醒使各地尾大不掉,朝中党派林立,钊戕醒使九州贼寇四起,等等等等。不过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大胤倒了,就倒了好了,就算大胤不倒,九州百姓也无非是再被折磨数十年而已。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那武兄,怎么办?我们是下去还是?”

“按理来说,地脉涌血的地方,就是原本在地脉之中运行的龙子破开地脉,所以如果我们能找到涌血的地方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那几个猎户显然对跳进这种血池之中有些打怵,而旁边的林得胜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真的要跳么?要不,你和庄大人下去,我们在上面等天亮吧。”

武辰叹了口气“林当家的,龙子并不是毫无防备的,我们两个必然搞不定的。”

第三十九章 山有小口(下)

林得胜点点头“那这样吧,我们上面无论如何都得留人,你和庄大人先下去看一下,尽可能谨慎一些,大概探明情况之后,回来,告诉我们需要多少人跟你们一齐下去就好,要不然如果我们一起下去,回来之后发现怪物候在岸边,那就麻烦了。”

武辰和庄赦对视了一眼,他开口道“那,庄大人您能和我一起下去么?”

“我无所谓。”

“好,那就你我一同下去吧,”武辰叹了口气“庄大人您会水么?”

“算会,”庄赦看着水池“差不多是不是往红色浓的地方去?”

武辰微微点头“走吧,下去。”说着,直接跳进了湖里,而庄赦则缓缓地走进去,像是一个完全不会游泳的人一般,缓缓地走进了湖中。当水没过他的头顶时,水流仿佛被他的意志所主导着,拖着他的身体流向那个赤红色的源头。这水嗅起来并没有多么奇怪,似乎就是普通的水而已。不知何时,他的头露出了水面,他缓缓地走出水中。

那是一个石洞,石洞地上流淌着浓稠的红色液体,而这些液体都流进了他身后的水中,染红了池水。过了一会儿,武辰才从水中冒头出来,看到庄赦居然比他快,满脸困惑。

“庄大人,我记得你是。。。”

“我有螭的血,”庄赦大概知道他要问些什么,随口答道,他四处望着,发现岩壁光滑得让人不安,仿佛打磨光滑的玉石,又像盘了许久的摆件,带着一层柔滑的光芒“我们往里找?”

“庄大人,我先问你点事,”武辰脸上带着种让人感到有些不安的笑容“你知道林得胜他们想要做什么么?”

“他们不是本地的巡田校尉么?”庄赦对于武辰突然把他拉住这件事有些诧异“怎么了?”

“他是贼,朝廷通缉的反贼,”武辰笑道“庄大人,您帮我个忙,我帮您个忙,您看,行不行?”

“你想害他?”庄赦双眼扫过武辰,他现在对于为朝廷建功立业还有着一股虚幻的向往,虽然它已然被狙的一番话变得虚幻,但是那仍是他的向往。

“呃,也不能叫害他,杀寇讨贼,怎么能叫害呢?”武辰笑起来“我想要他死,而您,可以带着他的尸身去找孙正然复命。”

庄赦听了,感觉有些奇怪,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他的命?”

“为日后做打算啊,庄大人,”武辰笑起来,走到庄赦身边“庄大人,林得胜是林家的反贼,可是总有一天他们要举义旗的,林得胜这种完全靠着他哥的名望身居高位的人,在举了义旗之后只会成为阻碍,不如让他尽快被‘朝廷狗官’庄大人杀了。等到将来,如果他真的导致了义军的分裂,那就晚了。”

“武大人,您已经彻底变成一个反贼了啊,”庄赦苦笑起来“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子的?”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是壹捌零玖贰贰。”

庄赦听到这串数字,眉毛登时皱了起来“这串数字我记得是你发给了清本老师那边的,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武辰听了,表情中略带些困惑,开口问道“庄大人,您真的不知道那串数字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

武辰在旁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说道“靖元元年,云妃被宋朔生宋大人带回来,她的知识超越我们几乎所有人,在武宅和老钦天监被查封之后,她写下的许多内容,直接填补了我们在龙子研究方面的空白。其中她留下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就是正序星书。”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正序星书说是星书,实际上整本书都没几个字,”武辰开口道“正序星书上面,是天地初开时的星图,天上的群星每一段时间都会接近一次那个位置,而只要出现了那样的星象,龙子就会苏醒。这本书被藏在西陵,我写下壹捌零玖贰贰,就是为了告诉钦天监的各位前辈龙子的事情,必须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

“龙子会招致灾厄,”武辰低声说道“一切你能想象的,发生在这段时间的灾厄,都源于龙子。比较直接的是东海郡的事情,而不怎么直接的,就是古人猜测的‘狙出,天下人心浮动’和‘钊戕醒,九州刀兵成灾’。”

“为这些事情做好准备?”庄赦苦笑起来,这些事情听起来玄乎其玄,似乎都是**,而龙子的苏醒则更接近天灾,也就是说,正序星书实际上把**都归于了天灾“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告诉钦天监,他们也没法准备啊。。。”

武辰轻轻摇摇头“这庄大人您就有所不知了,在以往的朝代,钦天监。。。准确的说是武家掌控的钦天监,都会马上向新朝投怀送抱。”

庄赦听到这话,苦笑起来“为什么啊?钦天监投奔新朝。。。感觉有点。。。”

“因为钦天监做的是千年的事业,”武辰的表情变得阴沉起来,他望着远处的石洞“武家先祖在上一次正序之时发下宏愿,望子孙必不使九州因龙子而沉沦。”说完,他苦笑两声“武家为万姓黎民求福祉,却得了这么一个结局。。。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庄赦此刻能够理解到武辰那种悲伤和无奈,但是他却无法感受到与他相同的悲伤和无奈,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的情绪被一片片地从他身上剥离走了一般,他能够理解为什么武辰会悲伤,会无奈,但是却无法触及,无法感受。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这样吧,我们先往里走,有什么事可以边走边说。”

庄赦和武辰两人顺着石径向里面走着,石径并不算弯曲,只是笔直的一条道路,有的时候略带一些坡度。表面虽然光滑,但是也很好下脚,稍微控制一下重心,就不至于摔倒。

两人走了一会儿,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外面的夜空,加紧脚步,来到那个洞口。

向下俯瞰的一瞬间,庄赦险些因为失去重心而跌落下去。

那是一幅常人难以想象的,天崩地裂般的奇景。

就在他们的左手边,原山之上仿佛有一处被天雷劈开的裂口,巨量的鲜红色泉水向外奔流直下,冲到山脚,与正对面一条同样奔流着的极清澈,泛着青蓝色光芒的河流汇聚在山谷处,朝远方流去,而血泉迸出的水,则飞溅到他们所在的这个洞口,缓缓地向他们身后流去。

庄赦和武辰两人都被这番场景震惊了,从山中涌出的血泉带着雷鸣般的声响,而无数青白色的诡异萤火则在这雷鸣声下飞舞着。

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那条奔涌的巨流就在目力可及之处,但是他们面前的,却是一片悬崖峭壁,向下望去,最近的能够落脚的地方,与他们的距离有五丈有余,如果只有他两人的话,估计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下去。

庄赦叹了口气,但是他突然想到,如果深潜的结果是一个水泡的话,那是不是可以接着水泡滑下去?

“武兄,我们现在没有正常下去的工具,不过你要是不怕的话,我倒是有些方法能下去,只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带上你。”

武辰皱起眉,显然没想到庄赦有螭的血脉这回事,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算了,我们还是先回去找林当家的吧。”

第四十章 铁未销(上)

在夜雾中留在树边的众人,都不知该聊些什么,盆地外的林魑迟迟没有进攻,而旁边的云陟明,则拎着火铳警戒着。

过了一会儿,终于,云陟明开口了。

“林头领,你们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林得胜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道“云姑娘,你所问的我们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觉得这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云陟明继续道“你们从盗匪贼寇变成巡田校尉,常人的追求,通常都是吃饱饭,一生无忧,但是你们所追求的,真的是这个么?”

林得胜笑起来“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怎么可能直接把我们究竟在追求什么这种事情,就这样直接告诉你?”

“你不必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兄长的目的说得好听点是创造一个清平的世道,实际上,就是造反而已,”云陟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想要追求的仅仅是活下去,吃饱饭,那你大可不必继续做盗匪流寇,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好。”

“哈,不错的猜测,但是如果我真的告诉你我们只要简单地以这种方式活下来呢?我被通缉了,到哪里都有可能被杀,只有投身绿林才能活下来。”林得胜笑起来“您问这些,又是有什么目的呢?”

“我没什么目的,不过我还好奇一件事,如果世间大潮袭来,打向大胤,你们会选择哪一边呢?”云陟明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变化“我并不相信你们不准备选择任何一边这种鬼话。”

林得胜被这句话噎住了,这等于在问他是用左手还是右手吃饭一般,无论回答哪个选项,都会暴露些什么,他想了想,看着云陟明,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云陟明开口了。

“林头领,我原本一直是在西域那边生活的。”

林得胜点点头“看得出来。”

“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周家天子绝户,”云陟明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林得胜听到这话,大概意识到了这姑娘的目的,这种话她敢在七八个人面前说,说明她绝对跟官府关系不大。既然这样,她的确是一个可以争取的目标,不过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争取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了想,这姑娘之前是在西域生活,现在回到大胤,搞不好身后有些什么极为要紧的关系,如果探听清楚的话,可能未来大有裨益,于是便开口问道“云姑娘,您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我家里是做皇帝的,”她面不改色的说出了这句话“我父亲是靖元皇帝周震,我母亲被他杀了。你明白了么?”

此言一出,林得胜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他三十多了,巫蛊案案发的时候他已经十多岁了,他当然知道巫蛊案的起因是皇帝的宠妃意图谋害太子,而面前这位,就是靖元皇帝的女儿?

他不敢相信,皇亲反皇帝这件事,听着就觉得荒谬,但是仔细想想,可能这个孩子对靖元皇帝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而为母报仇,则完全合理。

然而他还是被震惊了,许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算开口道“那。。。您。。。为什么要回来啊?”

“我之前说了,我要让周家绝户,”云陟明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在朝中还算有些关系,我有的时候可能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些事,我也可以帮你们提供些消息。”

林得胜讪笑起来,他心中有些发虚,这个女孩显然是知道他们到底准备做些什么的。而既然她知道自己未来要做的事,那现在遮遮掩掩,实际上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他拉着云陟明走到远离那些猎户的地方“云姑娘,实话告诉你,我们的确是准备起兵,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着急,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来年春天,现在江南郡基本上已经在我们囊中了,”林得胜叹了口气“等孙正然一走,熬到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高举义旗,不过到那时候,又要考虑官军的问题。。。”

“你们现在的装备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都是皮甲,不过有个巡田校尉的名头还是方便的,至少造铁甲不会被抓起来就是了,”林得胜说到这,面容显然带着几分得意。

“好,这样,孙正然走了之后我安排清明世那边给你们运钢,”云陟明仰头看了眼雾缓缓散去的天空“就怕孙正然来年春天之前还待在江南郡,到时候运钢就不是很方便。”

没等林得胜答应,云陟明突然脸色一变,抬手举枪就朝着雾中打了一发,右手极快地将另一发子弹装了进去,而林得胜也在此时转头看到了云陟明开枪方向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如螳螂一般的虫子,但是身体的各个关节都比螳螂粗壮很多,大概有一条狗站起来差不多高,四肢支撑着身体,而两条粗壮的前肢上则长着一对闪着金属光芒的骨镰。而它的脑袋,直接被刚刚云陟明的那发子弹轰飞了。

“是龙子的眷属,”云陟明面不改色地直接朝着刚刚那些猎户身边跑去“快跟上,刚刚那只是其中一只,估计这不止一个。”

两人迅速地回到了猎户周围,他们显然没有遭遇刚刚的那个怪物,而看到云陟明和林得胜两人跑着回来,也都惊慌了起来“怎么了?当家的?”

“有怪物,做好警戒。”云陟明没等林得胜说话,便抢下话头,随后把子弹袋挂在手腕上,双眼瞄着周围的。

那些猎户们本来不信这小姑娘的话,但是看到林得胜的眼神,也都纷纷又围成了圆阵,将林得胜和云陟明围在了中间。

围成圆阵后许久,他们都不见那怪物出现,纷纷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不知道是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就在这时,一个猎户高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众人低头一看,才发现那骇人的景象。

无数一拳大小的,跃动着的小怪物,跳动着钻进了跌到那人的衣领。很快,他全身上下,都在那泛着金属光泽的骨镰下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第四十章 铁未销(下)

孙正然带着身边的几个下属走在江水边上,望着远处的民夫正在将沉在江中的船只残骸拉了出来。

那是他前几天围攻江口水寨的结果,江口水寨寨主试图坐船逃离,结果被官军的投石炮击中,无数船只沉没沙中。江口水寨一千余人被就地正法,而巡田校尉大营那边居然不为所动。

之后他又将几个小山寨的头领暗杀在路上,想要以此分裂江南匪众,但是同样没有结果。这让他愈发急躁起来,这个巡田校尉毫无疑问是这次江南剿匪的重中之重,可是到现在,他都不露出马脚来,这也就让孙正然举步维艰。

如果继续放任他们做这个巡田校尉,至多一年,江南民众只记得巡田校尉帮他们种田,记不得浩荡皇恩修好大运河。到时候,江南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带头举反旗绝不奇怪。

他想了想,开口对旁边的人说道“派人去一趟巡田校尉的大寨,就说,孙正然想要见见几位校尉,明天约在江南郡望江楼。”

“是。”

孙正然继续顺着江流走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海边,他朝大海方向望去,看到了一片深蓝,顿时心中起了几分思乡之情,不过转头看了看,却发现,南边一处海面上,居然带着一片红色。

他不禁感觉有些奇怪,微微皱眉,带着几个侍从便朝着那一片红色的海边走去,没走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一条红色的河流在人工修出的河道间径直涌入大海,而河岸两边的树木,都已然枯萎。

孙正然走到那河水边,低头看了半天,他见过把河水变红的红藻,也见过染料染红的河水,可是面前的这条河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它只是单纯的红色而已,这让孙正然有些奇怪,把奉命跟着他的小厮叫了过来。

“孙大人,您有事么?”

“这河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听了,表情有些犯难,似乎这并不是什么他该说的事情。

“你但说无妨,”孙正然显然也看出了这小厮有些为难,便直接开口说道“耿郡守那边,我不会说什么的。”

“呃,孙公,倒不是耿大人那边的问题,”那小厮急忙讪笑着点头“这这条河。。。实际上原本是流进江水中流的。”

“哦?”

“是的,不过这河水进了江水之后,虽然颜色变淡,但是如果用这水灌溉,还是会让庄稼枯死,实际上您之前路上看到的江南大旱实际上就是这河的原因,”那小厮继续道“后来郡守和州牧几位大人一齐商议出了个对策,在原山山中开出一条河道,直接引到海里。现在江水才能用来灌溉,不过那时候,地都已经抛荒了。。。”

“哦,明白了,”孙正然谈了口气,虽然知情不报是大罪,但是现在这个情况,陛下也懒得处理政事,他没法用知情不报这件事来给耿易明施压。

他在这周围逛了逛,发现并没有什么意思,便回到了自己在军营中的住所,直接卧到大摇椅上,对旁边的副官说道“兵部那边有什么新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是,孙公,近日来流贼暗合诸戎,掳掠朔州商旅,攻县城,围辽郡,宋侍郎正准备带兵前往北方。此外,舜州,肃州等地也都有流民成匪的情况。”

“嗯,继续。”

“禀告孙公,没有了。”

孙正然微微皱眉“没有了?那京师那边的情况呢?”

“京师。。。前几日陛下突发恶疾,在御书房中晕倒。同日,大内侍孟伦被人刺杀。幸而没有遇害。”

“哦,孟伦被人刺杀了,”孙正然叹了口气“孟伦这人,虽然朝中人都觉得他是媚上才到的那个位置,不过这人的确还有些斤两。”他想着这事,叹了口气合上眼“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是。”

那副官离开孙正然的大帐,对门口的两个卫兵吩咐了声“孙公睡着了,看好门”,就往自己的帐篷方向走,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传令兵跑到自己面前“刘哥,这有京城送来的信,说是要给你的。”

这副官有些意外,他怎么着也没想到会有京城送给他的信,打开信一看,是孙正然的亲信郭渺,信中也只提了一件事。

“孟伦遇刺,刺客私藏官弩。”

他顿时大惊,弩箭这东西虽然谁都能做,但是只要敢做,必定被抓,而官弩,也就是官军用的重弩更是严防死守不准流出。这事如果出了,那八成就是兵部或者是军中有内鬼之类的人物,而这次遇刺的是孟伦,很难让孟伦不直接怀疑到兵部身上。

他看完,点点头“行,你找人回京师告诉郭兄,这件事我先在这边瞒下来,他那边务必尽快查出元凶。”

第二日,孙正然醒了之后便直奔江南郡郡守府,翻阅着本郡的一些文件。巡田校尉委任那段,林得胜三个大字仍然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才向自家的属下还有宋虎卿夸下海口说三年内泓州无有大乱,结果就出来了三个买官上位的巡田校尉,最致命的是,这几个巡田校尉中,还有一个是当年盟县的匪首。

如果真让别人知道了,他这张老脸没地搁事小,直接影响到泓州局势事大。他不能让这些所谓的巡田校尉继续在泓州增加影响力了,他想了想,直接找到了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的耿易明。

“耿大人,孙某有件事想问一下。”孙正然满面笑容,看着坐着的耿易明。

耿易明见孙正然突然来访,连客套话都不说一句,大抵也知道来者不善。急忙站身,一脸讪笑“孙公您讲,学生必当知无不言。”

“您招的那几个巡田校尉,”孙正然坐到旁边,刻意顿了一下“您准备什么时候撤掉啊?”

“啊?”这句话着实让耿易明有些摸不到头脑,不过孙正然下一句话,很快就让他理解了什么意思。

“巡田校尉是为了保证田中有人,朔州的巡田校尉是常设职务,因为朔州林中野兽多,种田不比捕猎强到哪去。但是这边不一样,”老人继续道“江南是鱼米之乡,只要能稳住一季的产量,以后就都不是问题。巡田校尉对于江南郡,甚至江水沿岸来说,都不是一个需要长期存在的职务。所以,我问您,您这巡田校尉准备什么时候撤掉?”

耿易明被这一番话直接噎住,他没想到孙正然来了这么一招,孙正然这番话的意思很简单,他必须要把巡田校尉撤掉,而孙正然要的就是这个时间。

如果他给了时间,孙正然操作的空间的就太大了。他可以把这个时间提供给林得胜那群人,然后就可以轻松翻出耿和林得胜他们之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呃,孙公,这事我还没想过,能不能。。。往后拖一拖?”耿易明急忙使出缓兵之计,孙正然的目的无非是离间他和林得胜那群人,但是只要能拖到孙正然回京师。。。

而就当他看到孙正然脸上狡黠的笑时,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说往后拖一拖,意思就是“我会撤,可能要研究一个具体时间”。而孙正然如果把这个消息拿给林得胜他们,依旧可能导致那群匪众出卖自己,孙正然也是官,他也是官,但是问题是,孙正然的官比他的大得多,如果真要招安,他们也是找孙正然受招安。

孙正然笑着点点头“好,那就好,我接下来还有约,先走了,您尽快给我消息,告诉我何时能定下来,还有,我这边把一批火器送给本地郡兵了,记得让他们勤加操练。”

说罢,孙正然像是飞一般没了影踪,留耿易明一人呆愣在屋中,刚刚门口有孙正然的护卫和他的护卫,他刚刚说“往后拖一拖”这种话,被听见,就算他想矢口否认自己没说,也没有办法。现在他已经被孙正然给将死了。

他呆坐在那里,不知多久,安经来到了他的书房中,看到他这幅样子,皱起眉头“怎么了耿大人?怎么这幅样子?”

“安二老爷。。。”耿易明叹了口气“情况不妙。”

说完,他把他和孙正然对话的全部内容给安经复述了一遍,安经思索了一会儿,搓了搓额角“这的确不妙,不过耿大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能把他孙正然调回京师的方法。”

安经这样一说,耿易明马上来了精神,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把小厮和护卫都遣走,然后关上门,对安经小声道“安老爷,您有什么办法?说出来救下官一命啊!”

安经嘴角扬起一抹笑,挥了挥袖子“耿大人啊耿大人,你真是江南士子,不了解军中的铁律,你还记得,孙正然走时候跟你说的是什么么?”

第四十一章 江流不驻(上)

孙正然坐在望江楼上,手中端着酒杯。几月之后他故地重游,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望江楼,望江楼,江水浩浩凭海流。青山百年仍不老,只见江水不见楼。”

旁边伺候孙正然的小厮也不知道孙正然想说些什么,只能凑上前来“老爷,现在上菜么?”

孙正然摆摆手“不着急,等几位校尉来了再说。”

“是。”那小厮讪讪地退了下去,孙正然带着种让他不敢直视的气场,即使孙正然身边没有带剑,仍有一种他似乎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感觉,无论他的表情是多么和蔼。

孙正然望着远处的江水,他也知道“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道理,莫说世间的宵小,就算这大胤没了,江水和河水又会怎样呢?自然不会怎样。他深知这个道理,天地山川不会护佑一个王朝,所以,他才要为大胤做长城,做江水,这样才能为大胤挡住不知何处涌来的洪流。

就在这时,楼下的一个侍者跑了上来,在侍奉孙正然的小厮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小厮急忙小跑过来“老爷,那几位到了,您看。。。”

“请上来吧。”孙正然扶着面前的案子颤抖着缓缓起身,那小厮想要搀扶他,却被他一巴掌甩开“你去请那几位,我这不用你担心。”

那小厮看到孙正然眼瞳中流过的一瞬的暴戾,心中忽地抖了一下,差点吓得屎尿具下,急忙跪下磕头“是,是,小的这就去。”

孙正然感受到了,他感受到自己老了。

战场的血腥味固然能让他这头老狼兴奋起来,但是老狼终究是老狼,没法像宋虎卿那样的青年人一般,终究还是有些行动不便。

他走到楼梯口,俯视着楼梯下面,过了一会儿,终于,那两人出现在了视野之中。走在前头的那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书生,大概有个二十出头的样子,应该就是废举人沈益,而他身后那人看起来比沈益大了一圈,魁梧了许多,想必就是吴大了,而正如他所想的,林得胜果然没来。

沈益一抬头看到一个目光凶戾的老人正在楼梯口等着他们,也吓了一跳,整顿心神之后,才往上走了两步,向孙正然拱手作揖“下官沈益,见过孙公。”

“先上来吧,”孙正然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楼梯口,而吴大也走了上来,朝孙正然躬身拱手“孙公。”

“二位坐,”孙正然径直走到自己的案子前,盘腿坐下,而另外两人见孙正然已经坐下,也都来到席位前坐了下来。

两人此刻虽然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是实际上,贴身的衣物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孙正然想要要他们的命太容易了,如果真的被孙正然抓到了把柄,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因此在孙正然面前,任何一句话都比如说得万分谨慎。

“二位义士,能带自家的乡兵主动做巡田校尉,为我孙某组织的复垦奠定基础,孙某感激不尽,”孙正然满面笑容地说到这,随后突然顿了一下,又道“不知,林得胜校尉去哪里了呢?我的请帖应该也写了他的名字吧。”

沈益此刻也是一副应酬的笑容,盘腿坐着一躬身“林校尉前几日之前带队前往林间狩猎了,还请孙公恕罪。另外,能领受孙公一份墨宝,卑职不胜荣幸!”

“哦,这样啊,林校尉是去狩猎了,”孙正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可真是遗憾,我还想请林校尉尝尝这望江楼的鱼呢,江南做鱼与岱州不同,清淡同时却又同时香甜可口,这望江楼的厨子,的确是有一手。”说着,孙正然回头对身后的小厮说道“可以上菜了。”

那小厮急忙一点头“孙公,酒的事情您看。。。是我们请人帮您斟酒,还是。。。”

“我们要谈些事情,把酒菜送上来,然后你们就都下去就好。”

“是。”

孙正然随后笑着看向沈益和吴大“沈校尉年龄几何啊?看上去很是年轻嘛。”

“下官虚度廿五年光阴,承蒙孙公抬举。”

“廿五年。。。二十五岁的举人,虽然和素有文名的大郡大县比不起,但是这个年龄中举也算是人杰了,”孙正然笑着点点头“不过。。。沈校尉,您为什么要替考呢?若不替考的话,恐怕三十上下也能进京做进士,为陛下效力了。”

这个问题让沈益心中一惊,孙正然对的底细可能都是调查清楚的,现在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理由显得尽可能真诚。

“孙公,当时郡里的大世族希望请我替考,同时予我田产万顷,下官一时财迷心窍,才铸下大错,还请孙公恕罪。”

孙正然大笑几声,随后道“不必,不必请我恕罪,谁没个财迷心窍的时候呢,不过也是可惜了,您这现在从校尉做起,不比当初的仕途还要慢、不顺畅许多?”

“唉,这也是对下官的惩罚,下官也是求仁得仁,”沈益苦笑起来“不过,下官听说,孙公是承旭元年的状元,而虽然孙公素有文名,却一直自诩武夫,在下多少有些不解,不知为什么孙公。。。”

“没什么好不解的,”孙正然笑起来“靖元皇帝与我有知遇之恩,三大征中,北征东征都予我机会让我建功立勋,要不然到现在,我也顶多混到岱州牧的位置。怎么可能坐到少傅的位置上?文名,无非是给了我个途径,真的让我成事的,还是武勋。”

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厮把酒菜都盛了上来,随后纷纷退了下去,又给孙正然留了一个小铃铛,随后关上楼梯间的隔板,退了下去。

孙正然站起身,走到楼梯前,轻轻地敲了敲隔板,发现无人应答,于是点点头“好,的确没人偷听,咱可以和两位好好聊聊了。”说着,他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吃了口鱼肉,笑着看着面前的两人。

看着孙正然此刻的满脸微笑,吴大和沈益两人浑身发冷。如果说普通人,可能看到孙正然这样笑着还会觉得这位老人比较平易近人,但是见过盟县城外的杀戮场的两人,看到这笑容,只觉得,这是笑面虎的表情。

“二位,孙某一直有个疑问,希望二位解惑。”

“还请孙大人直言,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这林得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当年西江郡盟县的匪首之一,”孙正然依旧是满脸微笑“不知二位为何与反贼为伍呢?”

沈益显然知道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回到“孙公,恐怕是同名姓的其他人吧。。。”

“你们不用唬我,”孙正然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林得胜是谁,就是当年盟县逃出去的匪首林得胜,不过我不是很准备再深追究这位的责任。毕竟你们想带队从良受招安,做官军也是可以的。不过,一边做匪,私敛财粮,一边做官,架空郡守。我孙正然就不是很看得过去了。”

“还请孙公明示,下官等人在何处私敛财粮,又在何处架空郡守?”

“唉,”孙正然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账本,丢在两人面前“江南郡的暗账,我的人找出来了。今年收的秋粮,你们敛了二万石。各地士绅乡绅又给你们捐了银子万两有余,而且还有,”孙正然从怀里又掏出一个薄一些的小簿子,丢在地上“你们从岱州和鄱州购粮,自己存在山寨的事,我从江口水寨的账簿里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算下来,你们那屯了十万石粮食有余了吧,屯粮那么多,你们想做什么?”

第四十一章 江流不驻(下)

两人被这样一句质问直接噎住了喉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如果说私制兵器和甲胄都可以用官军的身份解释的话,那这屯粮十万石实在没法解释。

“二位,十万石粮,江南郡的官仓也就能存五十万石,”孙正然叹了口气“您山寨一共两千五百人,十万石粮,每人四十石粮食,您觉得一个人多长时间能吃完?别跟我扯废话,你们屯粮是为了什么?”

两人的表情变得十分难堪,此刻孙正然虽然仍然笑着,但是身上却无保留地释放着杀机,吴大的手以及缓缓地摸上了旁边的铜簋。但是沈益按住了他的手,笑着开口道“孙公,您这段时间不在江南,对江南可能不是那么了解。”

“哦?”

“是的,孙公,您从东海郡运来的粮食帮助了本地流民复垦,但是您想没想过,江南郡的流民可能再遇见大难,导致第二次饥荒,因此我们才要存粮,这样才能防患于未然。”沈益开口道“您用复垦稳住了江南郡的流民,但是如果想要真正稳住江南郡的民众,必须要靠储粮,必须要让民众知道,有一群人为了他们在储备粮食。”

“那为何你们不将你们的粮食交由官仓保管呢?”孙正然的表情冷了下来,而沈益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也明白了,孙正然此时已经失去了那种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余裕。

“孙公,耿大人在灾荒发生时,龟缩城中,与众士绅携粮自重,您觉得,江南郡的农人真的会信得过所谓的官仓么?”沈益表情严肃地回答道“世间有好官,好官关注民生,为民请命,而也有恶官,也就是老百姓们称之为的狗官。恶官伙同士绅,吸农人血,咬工商肉。若是您亲自来江南郡主持大局,我沈益必不用屯粮于寨中!”

这番话不仅解释了原因,还拍了孙正然的马屁,让孙正然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吃了两口鱼,微微点点头,表情也柔和下来,显然这句马屁让他很是受用。

沈益见这话让孙正然的态度软化了,便继续道“孙公,天下百官同食君禄,请容下官高攀,下官追溯您的身影,想要稳固江南,让万姓安居。。。只不过,方法可能有些为您所不解。”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嗯,说的不错,事情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又吃了两口鱼“不过前几日,有几个匪首在路上遇袭,你们有为何派大部队前去悼念呢?你们与那些匪首,又有什么联系呢?”

他们两人被这个问题问得一身冷汗,孙正然刚刚的所有问题,都是默认他们是官而非匪,但是这个问题,直接把他们最难开口说出来的,盟县之战之后的事情扯了出来。他们在盟县之战后,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匪徒,而在做匪的过程中,自然和那些本地的其他匪众关系密切。如果他们当初截杀江南郡派出去的小吏的事情被发现了,那他们刚刚苦苦建立起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孙正然显然也看出了两人一瞬间的表情“说起来,林校尉之前是匪,而我派人抄了林家的庄子,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们拿什么找耿大人捐的官?你们的金子,你们的钱,是哪来的?怎么来的?我有些好气啊,二位说一说?”

两人慌张了起来,孙正然之前的话显然都没有打到最致命的点,而现在,他直击他们最为脆弱的一环,也就是曾经做过匪众的历史。

两人结巴了许久,吴大直接开口道“孙公!我们也都是泓州人,郡中的匪众说是匪众,实际上也都是本地的乡梓。我辈在刚刚捐了官,得了巡田校尉的名头时,曾经找到郡中各位好汉,希望他们能够为江南郡出一份力,所以也结识了这些好汉兄弟。漫天神佛不会放弃劝人向善的机会,我们也想请他们一同助力复垦。”

“嗯,二位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孙某佩服,那么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你们从哪里,搞来的,捐官的钱呢?”

孙正然几乎一字一顿的质疑,让两人心中一陡,怎么来的钱,这件事真的是没法解释,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他们不可能把那些出粮出钱的乡绅们供出来,只要他们泄露出半个字,孙正然就可能派兵过去,结果就是他们过去的那些事无一例外被孙正然知道。

楼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孙正然看两人不说话了,开始专心吃菜喝酒,时不时还端起酒杯朝两人敬个酒。

两人也端起酒杯回敬,但是问题是两人完全没有喝酒的心情,孙正然这个问题就像是架在两人脖子上的刀,如果不把这把刀撤掉,他们必然是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没过一会儿,孙正然吃光了那半条蒸出来的鲜鱼,烤得油香四溢的猪肉也没了大半,孙正然像是一个人在这里饮酒吃菜的什么权贵一般,大快朵颐着。吃了一会儿,他又喝了两口专门用来解酒的贡茶虾仁羹,用餐巾抹了抹嘴角“二位的记性好像不太好嘛,这种小事,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来回忆呢?还是说,这事有点难以启齿,不太方便告诉孙某啊?”

两人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了,孙正然这一步几乎将两人将死在这里,过了半晌,沈益才算开口道“我们。。。我们。。。发现了些有关耿易明耿大人的秘密,但是。。。”

“哦,也就是说你们以秘密要挟朝廷命官给你们一个职位,”孙正然点点头“胆子挺大嘛,什么秘密让我听听?”

沈益当然不准备把安家的事情告诉孙正然,安家的事情对于他们和耿易明还有安经来说,都是一个制约,任何一方开口,都会导致对方人头落地。他必须说出一个,对于耿易明足够重要,但是却又不至于让孙正然把耿易明怎么样的所谓秘密,最好是耿易明的私事。

沈益突然想起,安家的账本上最大的黑料,是安皇后和一个小子私通,于是想了想,把这件事又编排了一下“耿大人。。。耿大人他。。。”沈益想了想,叹了口气“耿大人的远房侄女本来已经许了要嫁人,结果却和耿大人的长子私通,我们在耿大人之前得到了这个消息,就。。。”

孙正然听,表情变得像是一幅在憋笑的样子,如果秘密真的是这个的话,那的确是不敢公之于众的丑闻。多数地方,奸夫**都要被浸猪笼或是石刑处死,而耿易明这种一方父母官,如果名誉因为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受损,他在江南派和江南郡本地的威望就会一落千丈。

从孙正然的角度来看,这个的确解释了许多事情。正因为这是耿易明的秘密,所以沈益两人才许久不敢开口。但是他又没法用这个所谓的秘密去责难质询耿易明,毕竟这是耿易明家的私事。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可以,可以,不过可以理解,为本地父母官遮丑也是件好事。”说着,孙正然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营中了,二位用完酒菜,也请回吧。”说罢,他打开楼梯的隔板,走了下去。

沈益和吴大两人留在原地,吴大倒还好,狼吞虎咽地将鱼肉酒菜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站起身,看着旁边的沈益“走啊?沈头领?”

“老吴,扶我一把,我有点,站不起来。”

第四十二章 人生而有涯(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少傅领兵部尚书,乌城侯孙正然回京问话!钦此!”

孙正然正在大营中琢磨如何能将耿易明和巡田校尉们割裂开来,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太监,手持圣旨口含天宪,话音刚落,孙正然整个人呆愣在那。

突然传他回京,估计跟他兵部尚书的职务关系不大,毕竟宋虎卿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朝廷大员。所以八成是出事了,出了些他不得不回去的事。

“难道是跟孟伦遇刺有关?”他联想到几天前从京师发来的信件,心中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孟伦和他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如果刺杀者跟兵部或是他扯上半点关系,可能都被孟伦当成尾巴抓住。但是最难受的,无疑是在现在在江南剿匪渐入佳境,马上就能抓住耿易明等人的尾巴的时候,突然被召回京师。

他和那太监寒暄两句,心想最好跟这太监好好问问京师现在的情况,便开口道“孙某有事,想问问天使,不知方便与否?”

那太监也一副笑脸,点头道“孙公请讲。”

“我前几日听闻孟伦孟公公遇刺,不知现在京师情况如何?”

那太监笑着一点头“的确,不过孟公并无大碍。倒是陛下。。。陛下旧疾复发,在御书房突然晕倒。现在。。。”

看那太监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起来,孙正然也多少意识到可能情况不是那么对“现在陛下怎么了?”

“疑心病更重了,比以往更易怒了,”那太监在孙正然耳边小声说道“孙公您若是回京的话,还是谨言慎行,陛下现在的状态。。。太师都已经称病不出了。。。”

“这。。。”孙正然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本显禛皇帝似乎只是不管事,而现在却变成了易怒,甚至让朝中元老安蓝都称病不出了。安蓝是自康赫年间做到今天的四朝老臣,已经八十多岁,他称病不出完全没问题。但是孙正然显然不能躲,他也不想躲。

一种使命感从孙正然心中油然而生,现在整顿朝纲,除了靠他孙正然以外,还能靠谁呢?

孙正然点点头“好,我明白了,感谢天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锭,塞到那太监手里“万分感谢。”

那太监看手里的金锭,也喜笑颜开,急忙躬身拱手作揖“孙公客气了,大家都是为陛下尽忠,谁不希望大胤好呢。”

孙正然也没多想,给军队下了回京师的命令,便坐上了马车,这样一支队伍,在江南持续了数十日的剿匪,就这样结束了。孙正然的马车走在官道上,道路两侧是已经收完一茬的水田。他第一次来江南郡的时候,这里只有一片干涸的土地,一片满是饿殍毫无生机的土地。而现在,变成这样,组织复垦的他,毫无疑问居功至伟。

想到这,他心中还有些得意。不过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了沈益和吴大那两人。

如果没有他们,复垦可能也不会这么顺利吧。——孙正然这样想着。

在江南郡经历的一切,缠绕着他的思绪,直到他回到了京师。

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并没有人传他火速前往宫中面圣,所以他先回到了少傅府,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高彤此刻正坐在少傅府的客厅中,手中拿着茶盏,旁边坐着的,是兵部员外郎郭渺。见到孙正然回来,郭渺急忙站起身“孙公。”

孙正然故作怒态笑道“郭渺你很可以啊,我回来了你都不去城门前迎我?”

郭渺刚要开口,后面的高彤突然开口道“我让他在这陪我的,你有什么意见么?”

孙正然笑起来,摆摆手坐到上首位“你怎么这么闲?还有空往京师跑?不在岱州好好待着。”

高彤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不是要跟您聊聊么?孙少傅。在岱州等了许久,都不见您复归乡梓,也就只能直接来京师跟您见一面了。”

“有什么事要谈?”孙正然瞟了一眼旁边的郭渺,示意郭渺退下,郭渺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屋中只剩下了孙正然和高彤两人。

高彤看着孙正然,表情凝重“正然,辽郡被围了。”

孙正然听了,表情也变得不太好看“被围了?被谁围了?朔州的官军是吃白饭的么?”

高彤叹了口气“本地匪众暗合狄夷,号称七十万,掳掠州县,围攻郡城。不过还好,他们到现在都没攻城,几座郡城都安然无恙。如果继续下去的话,恐怕情况就不乐观了。。。”

孙正然站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找了一个上面画着辽郡地图的卷轴,展开“辽郡。。。是不是海北和雪原两郡也都被围呢?”

“是的。”

孙正然的表情变得愈发扭曲起来,他曾经参与过北征,深知对北方动武的风险,耗粮百万还未必能够搞出什么战果。而且都不用入冬,只要一入秋,朔州就会大雪封山,到时候又有冻毙民夫之类的问题。这波土匪加上北狄入寇,估计也就是看上了这个马上就要入冬的时间点。

他叹了口气,思索了一下“这样,我吩咐虎卿一声,告诉他准备出兵朔州,但是粮食问题。。。”

“朔州士绅愿意出粮,我弟弟那边谈下来了,”高彤说着,咳嗽了两声,又喝了口茶“越来越冷了,这身子骨也有点熬不住啊。”

“啥?你家那边那群人居然愿意出粮?什么条件?”孙正然听了,很是意外。一般剿匪都是本地士绅出粮食,用到地方官仓的情况少之又少,更别说孙正然江南剿匪这种从东海郡调配粮食了。但是这也就导致了很少有士绅愿意出粮食,毕竟大军吃粮比土匪还要凶。

“没什么条件,就是我弟把大士绅集合起来,粮食五千石或是等量银子选一个,如果不想从这两个里选,就从被沉到海里和丢进山里选一个,”高彤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段话。孙正然听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

“朔州是不一样,你家比贼寇和狄戎都凶多了,”说罢,他站起身“除了这个之外,你还有别的事么?我得准备下明天面圣的事。”

“的确有,正然,你在江南郡看了一圈,感觉大胤。。。怎么样?”

孙正然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怎么样?怎么样不也都只能这样么?你说呢?”

高彤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着盯着杯中的茶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正然,人们尊你一声孙公,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大的能量么?说得夸张点,”高彤双眼看着孙正然“岱州百姓,不知有周天子,只知有孙乌城。”

孙正然听到这话,登时手中的茶盏惊落到地上,他急忙指着高彤怒道“高彤你放肆!”

“这是事实,”高彤继续说道“这是你少傅府,你还担心被谁听去么?”说完这句话,高彤竟直接唱了起来“一谢天地,不涝不旱,二谢乌城,无寇无匪。”

孙正然冲到高彤面前把旁边盘子里的茶点拿了块塞到他嘴里“你想掉脑袋么!”

高彤笑起来“孙正然,你知道这世上最大的罪过是什么么?就是怀璧,我朔州高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所以就做了我们能做的事。但是你不一样,孙正然,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是一个叫孙正然的官,你是东征北征加起来二百万将士的代言人!孙正然,你清醒点吧!”

说着,高彤直接走出门,随后甩手将门关上,看到远处的郭渺,轻轻摇了摇头。

第四十二章 人生而有涯(下)

姜小幺躺在床上,缓缓地合上了眼。

她回到京师之后,将庄赦给他的血和龙嗣仙书交给了清安官正,而清安则将她安置在了西陵,毕竟她算是庄赦的身边人,她可能知道许多和龙子有关的东西,因此,一定要把她安置好,不知何时,可能她就会突然给出什么惊人的信息。

不过姜小幺在西山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她只是坐在这里度过无意义的一天又一天。不过实际上她也并不在意这样就是了,毕竟她在东海郡的时候,就是每天待在屋子里就是了。

而就在这一天,她突然做梦了。

海。

那是她梦境中永远不变的主题,她的所有梦境中,都无一例外地有着一片海,每一次,她要么身在海中,要么处于海底,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站在了海边。

那是一片夜色下极为宁静的海面,轻柔的海浪声从沙滩上传来,大海一片漆黑,而更为令人惊异的,则是海面之上的天空。

星辰,过于璀璨的星辰,以一种她无法言明,但是却能够察觉到规律,排列在那漆黑的天穹之上。

她看着整片环绕着她的天幕,星辰无处不在,仿佛千千万望着地面的眼睛一般。而就是这样的天穹,仿佛正在将她吸入其中一般。

她朝前走出了第一步,而大海彻底安静了下来。

并不是无声的安静,而是连波浪都没有,宁静如同巨杯中的水面一般的海,就这样横亘在她的面前,而这样的海面。

她踏着这样的海面朝前走着,而天空中的群星也在不断流转着,姜小幺沐浴着它们的光辉,仰头看向天空,从天顶,到最遥远的地平线,无数星辰陈列着,如同点缀这片天空一般不断闪耀着,而就在某一个时间点,她看到了。

陨星勃慧,拖着白色的尾焰飞过天空,在第一道光划过天空之后,天空中又划过无数光辉,仿佛将整片天空切割开来一般。而就当天空中划过这一切之后,一个声音,在这穹顶下缓缓响起。

“海的眷属,你在看什么?”

她睁开眼,发现周围还是那再普通不过的房间,而那个声音,那个低沉的,响彻了整个天空的声音的余音,则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着。

姜小幺缓缓地走出房间,站到庭院中,发现庭院中还站着另外一个和她年龄相近的女孩。那个女孩,也同样在仰望外面秋季的星空。

她知道那是谁,公主周智,一同前往老钦天监的人之一,她对一切的探索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仅仅是出于她个人的好奇一般。

周智似乎是听到了姜小幺的脚步声一般,直接开口道“星星真漂亮啊。”

姜小幺走到她身边“是的,星星很漂亮。”

“姜姑娘,我就直接问了,你是什么来头,”周智直接转身抓起姜小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细密的鳞片“你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什么叫普通人呢?”姜小幺开口道“您也并非普通人。”

“我知道。。。我是。。。”

“不,我不是指你尊贵的身份,”姜小幺直接开口止住了周智,反手一拉,把周智拉到自己怀里,贴着她的后脖颈嗅了起来“你的身上有不止一位神明的味道,一种仅仅是凭依在你身边而已,但是还有一种。。。还有一种更为。。。更为。。。更为难以形容的味道。”

周智被姜小幺拉进怀里,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能支支吾吾地回应道“呃,是不是。。。是不是我用的熏香的味道?”

“没人会用脑浆味的熏香吧,”姜小幺毫不忌讳地抓下周智的头饰和簪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捧着她的头发凑到自己的脸上,用力地吸着“不行,还是不知道那股味道是什么。。。很。。。神圣的味道,虽然很弱,但是还是能嗅到。”

她嗅了许久,还是没能想起那种味道到底是什么,于是放开了周智,皱起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思考着。

除了侍奉她的婆子还有宋虎卿以外,很少有人能以那么近的距离接触周智,刚刚姜小幺那两下无常识的行为直接将周智整个人弄得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声音颤抖着小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我是螭晵在这地上的眷属,”姜小幺简单地说道“怎么了?”

“这。。。”周智没想到姜小幺会如此直接地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她,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螭晵。。。就是九龙子之一的那个?”

“嗯,”姜小幺看着天空“这里,真的很适合看星星啊,无云少雾,你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看星星。”

“怎么可能?第一次?”

“的确是第一次,因为我之前没有眼睛,”姜小幺向周智展示出了自己的那只蓝色的眼睛和那颗表面仿佛结了一层微霜的眼球“我之前的两只眼都是像这只一样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周智听了,叹了口气“那你的另一只眼。。。”

“是君上给我的。”

“螭晵给你的?”周智一惊,如果神真的能够给予一个人眼睛的话,说明他们同样会满足一个人的其他愿望。虽然直到现在,她除了暎玺以外没有见过任何一位龙子,但是她仍想看看,能不能得到神明所赐的力量。

突然,姜小幺又抽了抽鼻子,她皱起眉“我知道你身上的味道来源是哪里了,跟我来。”说着,她直接拉着周智的手跑动起来,两人穿过西陵中的一条条走道和长廊,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一个周智之前来过一次的地方。

一条向下的阶梯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石门,那石门的花纹复杂而又华丽,而就在一个月左右之前,周智在这里和这门后面的那个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第一次交谈。

“海的眷属,你终于来了啊。”

那个门后传来了那个幽幽的声音,而姜小幺仅仅是呆立在门前,旁边的周智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是谁?”

“你旁边的,海的眷属,她知道,我是谁。”

周智转头看向旁边的姜小幺,发现姜小幺不知何时已经跪伏在地上,顿时她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可能性。

门后面的,是神,一个与姜小幺的君主——螭晵有着同等重量的君主。

“它是眼,仰望一切却又俯视一切,向前看到一切,却又向后看到一切的眼,”姜小幺口中喃喃念出了这些。

“眼?眼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周智脑子也转了起来,但是她对于龙子这些东西的了解过少,使得她根本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但是就在这时,她的脑袋中响起了那个声音,那个过于平滑的,仿佛不属于尘世间的一切的声音。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星辰即将如他们诞生那般,归于最初的秩序。你想要眼瞳么,就像以往一样,当到了这一日时,我将给予眼瞳。”

“给予。。。眼瞳?”

周智心中一颤,她在想如果接受这个眼瞳的结果,是什么,她此刻又兴奋又害怕,想要接受这眼瞳,却又害怕它可能带来的一切。

“海的眷属,你已经有了他的眼瞳,我便不再给予你眼了。而君主的后代,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要眼瞳么?”

“眼瞳的代价,是什么?”颤抖着的双唇微微张开,问出了这个问题。

第四十三章 知无涯(上)

“代价?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代价是什么。”那个声音低沉的说道“我答应给予你眼瞳,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

“代价就是。。。我得到你给我的眼瞳,所需要付出的。”周智对于里面这个“神”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同时她又有些兴奋,究竟这位神明,能够给予她什么东西?

“你需要付出的?你只需要付出。。。你现在的一颗眼睛,”那个声音无比低沉“你是人,你无法拥有第三只眼瞳。”

周智一听,心中多少有些打怵,付出她现在的眼睛,去换得一只神明的眼睛,如果有任何一个书中读到过的古代先哲得到了这个机会,他们毫无疑问会马上说出“是”吧,但是她心中仍有恐惧。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不应该答应,她即便不答应,也不会怎样,但是如果答应了之后,可能会有着无穷尽的未知折磨着她。

“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苦难,折磨我么?”

“不会。”那个声音低沉而又不容置疑地回答道“拥有我的眼瞳,你将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在这世上,不会再存在所谓,折磨着你的未知。”

“你。。。向我保证?”

“我以神的名字,向你许诺,我所说的,绝无虚假。”

她仿佛是将胸口千斤重的东西移开一般,回答了那个石门后的神明“好。”

地面震动了起来,周围缓缓地缭绕起些许的雾气,而空气中似乎响起了那种声音,那种过于均匀的,让周智感到害怕的声音。声音平滑而均匀,她无法想到这个世界上存在任何类似的声音,而那声音,却像是在歌唱。

石门朝着两侧滑开,微微露出约有一本书厚的缝隙,而一只手,一只干瘪纤细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周智看着那手缓缓地接近自己,她突然发现,她动不了了,只能看着那只手停在她的面前,如筷子般粗细的指尖翻起她左眼的眼皮,在她眼眶和眼球中间的缝隙上,不断抚摸着。

她害怕了。

本能的恐惧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其中,咀嚼着她的身体,此刻,她全身上下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去了。而那纤细的指尖,在突然的一瞬之间,顺着她眼眶和眼球间的那个缝隙滑了进去。下一秒,她失去了一半视野,而自己的那颗眼球,此刻躺在那苍白的手心之间。

疼痛,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刚刚失去眼球的那一瞬间过去之后,从她的眼眶处袭来,她想哭,她想叫,但是她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全身上下都仿佛被定格在这里一般,就连眼泪,都无法从她的右眼涌出。

那只手拿着她的眼球缩了回去,在那黑暗中不知股弄着什么,过了许久,那只手提着另一颗毫无光泽的眼球又伸了出来。没等周智仔细打量那颗眼球,那只手便用中指和无名指翻开她的眼皮,将那颗眼球放回到了空荡荡的血洞之中。

那颗眼球遇血即活,当那冰冷的眼球触碰到她的眼窝时,她看到了,看到了面前视野的另一半,但是与此同时,无数杂乱无章的场景和画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涌进了她的脑袋。

她看到了,她的确看到了,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周智呆愣着跪在那里,双眼仿佛注视着虚空一般,此刻在她面前播放的,是她身边一切人可能发生的一切结局,或许她看到某一个人的结局时,生出了想要改变这个结局的想法,但是下一秒,她的面前就会播放出她徒劳无功的努力。

“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她所能改变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那些她想要改变的不幸结局,无数行动、无数结果都只能归于一点——那就是她最初看到的结果。

是的,的确,她不会被任何未知的苦难所折磨,因为现在,这一切未知的苦难此刻都变成了已知,但是她却无法改变这一切。

绝望,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有绝望。

那手缓缓收了回去,而石门也合上了,里面传来了那个所谓的神幽幽的声音“你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所能看到的,那便是未来一切可能的集合。看着吧,这就是我所给予你的权能。另外,海的眷属,我感谢你将她带到此处。”

姜小幺朝前微微一躬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跪在那里的周智。此时,周智的双眼如同一对旋涡,这旋涡不断流转着,将她自己搅成比肉糜还要细碎的什么东西。

她的欲望,她的未来,她所渴求的一切,此刻都仿佛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生猪一般展示在她的面前。她看到了一切,一切她想要看到,和不想看到的东西。

姜小幺低头看着跪在那里的周智,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她转身走上阶梯,将周智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周智跪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她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或许早在她听见脚步声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即将来到这石门前的两人。

长青真人和清安官正看到石门前跪着一个人,便感觉到事情不妙,下了一半的阶梯,看到那人的身形和衣着,怎么看都是小公主周智,更加恐惧。他们隐约间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跑到那正跪在那里的周智身边。

两人看周智眼中已然失去了身材,清安一步直接踏向那石门,低喝道“你做了什么,恶神!”

“我满足了她的愿望,”门里面传来了那个声音,如同搅动着什么粘液一般“她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有着无上的好奇,因此我给予了她我的视界,我的眼瞳。”

长青真人冷哼一声“呵,我们向你索要了那么多次眼瞳,那么多次你的视界,你都不愿意给我们,一个小姑娘,你居然自愿给了她。。。”

“你们太过无趣了,”那个声音话语中不带半分情感的起伏,就这样继续说道“这个孩子,有着无穷星空万分之一的有趣。但是你们,呵,你们比起这孩子什么都不是。你们能露出这孩子这样有趣的表情么?你们不能。”

“你。。。你毁了她,就为了取乐么?!”

似乎有一个冰冷的视线,正在注视着怒吼着对清安,而那个搅拌粘液般的声音继续道“我看到了一切,我能看到一切,因此并没有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你们比起流转不停的星空和群星诞生之初的正序,什么也不是。”

两人呆立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长青真人叫了一声“清安!走了。”

清安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搀起了跪在地上的周智,三人顺着阶梯离开了石门口。

“师父。。。就这么算了么?”

“什么叫就这么算了?”长青真人一笑“我们已经得到了眼瞳,虽然是在小公主身上,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们已经得到了眼瞳,能够知晓一切这件事。”

说罢,长青真人看着被清安搀扶着的周智,开口直接问道“公主,您能看到庄赦么?”

周智没有回复,仅仅是呆呆地继续盯着脚下的虚空之中。

“他现在,触及了几个龙子呢?”

“四个。”周智呆呆地回答道,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那他拥有了几个的力量呢?”

“你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女孩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你们阻止不了他的。。。那个结局,终究会来的。。。”

第四十三章 知无涯(下)

林得胜众人缓缓地退到水中,无数那样的小虫此刻就候在岸边,它们碰撞着前肢的骨镰,发出砰砰的声音。而岸边聚集的小虫越来越多,雾中隐约间出现了更多一人高的那样的,前肢带着一对骨镰的怪物。

而此刻,那些朝着水中撤退的猎户们也都陷入了一片混乱,湖岸下都是光滑的岩石,难以站稳,这让众人的慌乱又深了一层,而看到那几个较大的虫子将一足踏入水中,众人只能连连惊呼,被逼得后退。

林得胜看着身边的云陟明,大声呼喝道“怎么办?这群东西怎么解决?”

云陟明也没回答他,四处望了望“下水,往红的地方去!”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湖中。

林得胜摇了摇下唇,叹了口气,也对身边的那些猎户们喊道“听她的!潜下去!”然后,他也直接潜入水中。

水下的确能够看出有一个区域明显比其他地方更红一些,林得胜跟着那深红色的引导,在水中游动着。不知何时,他的手摸到了一块岩石。他扶着那块岩石,缓缓地饶了过去,终于,吸到了新鲜空气。

云陟明此刻已经站在石洞之中,不知为何,她身上一点水迹都没有。林得胜也爬了上去,身后又爬上来两个猎户。他们等了一会儿,又有三四个猎户爬上岸。刚刚被困在水中的七八人,似乎又有两人溺死在水中。

云陟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眼往更高处走去的脚步“庄赦他们,应该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我们再等等行么?”林得胜声音很平静,他虽然知道这次可能的确会死人,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损失如此惨重,从出门到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四个人。林得胜心中多少有些犯嘀咕,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听武辰的,武辰所说的龙子,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你想等就等,无所谓,”云陟明打开手腕上的弹药袋,检查了一下弹药的情况“还好,没有多少是湿的。”

“云姑娘,我想问一句,所谓的龙子,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么?”林得胜低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取决于你有多么相信龙子,如果你不愿相信龙子,他不给予你恩典,即便他有能够击穿大地的力量,又能怎样?”云陟明回头看着依旧满脸疑惑的林得胜,叹了口气“但是如果你仅仅问龙子是否有着强大的力量的话,我的回答是,‘是的’,龙子有。”

林得胜正要问出下一个问题,云陟明看着高处,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该走了,那些东西未必不会下水。”说着,便一个人扶着光滑的岩壁朝上走去。

众人看着朝高处走去的云陟明,林得胜只能赶着脚步跟了上去,而猎户们也同样艰难地爬了上去。

他们顺着甬道朝上爬着,这朝上的石头甬道过于陡峭,而两侧的岩壁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凸起,攀爬可以说是步履维艰。而很快,他们就见到了站在最顶端的两人的身影。而两人也回头望向他们。

“林当家的?你们怎么过来了?”武辰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林得胜。

“后面有怪物在追,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林得胜走到两人身边,手中拿着刀子直接插进岩壁稳住身体。

庄赦和武辰给林得胜让出了视野,而林得胜朝下一看,看到了那两条奔流的泉水融为一途,在山中流转着。

“这。。。这就是。。。地脉?”林得胜吓得险些跌坐在地上,面前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地涌血泉这种事情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想到能够达到这个规模。此刻,面前红色的泉水已经多过他见过的绝大多数所谓“泉水”,如同一条从山中倾泻而出的河流一般。

“林当家的,下面是一片绝壁,没绳子肯定下不去。”

林得胜回头看了一眼,而他身后的几个猎户也都急忙把绳子取了出来,在上面打了几个死结接成了一股。

云陟明低头看了眼下面岩壁的高度,皱皱眉“我先下去了。”说罢,朝前一跃,直接落到了远处的一颗树的树枝上,随后,又一步朝前一跳,落到另一棵树的树枝上。

庄赦一众人艰难地从绳子上爬了下去,看到众人都到了下面的平台上,他们又拿着绳子朝下一个缓台爬了下去。重复这样的过程,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他们终于到了和河岸平齐的高度处。

众人很快便小跑着来到了河岸边,云陟明果然早早地就候在了那河岸边上。而在那里等着的,还有另外一人。

一个黑衣人。

云陟明和庄赦两人对这样的黑衣简直太熟悉了,那毫无疑问是西陵卫的一袭黑袍。

庄赦无法想到西陵卫是怎么在他们之前赶到这个地方的,如果西陵卫和钦天监早就知道这个龙子的位置,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告知庄赦?

“阁下是,西陵卫?”庄赦心中含着半分恼怒走到那西陵卫面前,但是脸上仍是微笑着。

“是,江南守,”那人开口道“您是庄赦庄大人吧,寻龙子怎么寻到这个地方了?”

庄赦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搞明白对方的意思,下一秒他似乎明白了,对方并不知道龙子和地脉的联系,甚至不知道原山中藏着的犾狙和霭蕈树。

“呃,西陵卫的兄弟,有两个龙子就居于地脉之中,这里的地脉破裂,龙子可能直接从地脉中涌出。”庄赦开口道“因此,我们才来到此处。”

那西陵卫轻轻点点头“好,好。不过我们三班岗,每天都来监视这边的情况,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可能跟龙子有关的东西。”

“那可能还没出来?”云陟明开口道,她蹲到河边,看着赤红色的河水,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泉眼,她将手伸进水中,眉头微微蹙起“要来了,马上就要来了。”

庄赦听了有些奇怪,凑到她身边,也将手伸进水中,果然,他隐约间感觉到那流水显然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水更为“沉重”。这条河流的速度不算快,但是他却感觉那赤红色的河水在撞击推动着他的手指。

“河水变浓了,蓝色那边估计也是一样。”云陟明低声说着,双眼依旧盯着面前的河水,而河水中的红色越来越深,不知何时,已经看不到河床了。

林得胜也凑到河岸边“庄大人,龙子,不在这么?”

“都说了快来了,急什么,”云陟明没等庄赦回答,便直接抢过话头,双眼盯着那山上的两处泉眼,她显然比周围的其他人更为急躁。而西陵卫的眼睛也在两处泉眼间不断游离。

突然,山上的两处泉眼,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极为不自然的红色和蓝色,像是谁将染料倾泻进到河流之中一般,从泉眼处,涌出了浓稠且深红的颜色,而另外一个泉眼处,则流淌出极为明亮的蓝绿色。

而这涌出的两股泉水,也带来了另一个神迹般的景象。

以融汇的河流的延长线为中轴,两侧的树丛和河岸的颜色都发生了剧变。烈火的色彩着满了红色泉水这一侧的树丛之上,无论是灌木或是大树,叶子都变成了极为张扬的赤红色。而另外一边,树叶则变得如同倒映白日天空般的蓝。

地面上同时也发生了同样的改变,似乎时间在一瞬间跳跃了无数个日月一般,地面上涌出了千千万的花朵,红的在他们的这一侧,而蓝的,则在对面的那一侧,以汇流的中线为界,整个原山仿佛都变成了两个不同的,红色和蓝色的世界。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西陵卫跑到了刚刚站在河岸边的西陵卫身边,不知小声耳语了些什么,一声金属滑出刀鞘的声音,他将长刀拔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烛龙何照(上)

听到刀刃出鞘的声音的云陟明登时警觉了起来,她举枪对准那个拔刀出鞘的西陵卫“你想做什么?”

那西陵卫一扬长刀,苍老的声音低沉地发出了声音“奉诏讨贼。”随后,径直冲向云陟明。

云陟明一枪打出,随后朝后一滚,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刺刀直接装在枪前。

那西陵卫一挥刀,将子弹弹开,左脚为轴,转身转了半圈,长刀径直砍向云陟明。而云陟明用包铁的枪托往下一砸,随后一脚踏着那西陵卫的长刀,一跃而起,刺刀直奔那苍老西陵卫的面门。

而那西陵卫显然也有后手,他一甩左手,一根铁棍从他的袖中滑了出来,他用铁棍挡住刺刀,随后右手的长刀往上一挑,径直攻向云陟明。

云陟明借力踏着那铁棍向前一跃,直接落到了那西陵卫背后,雪亮的刺刀直奔那人的后颈。

那西陵卫显然也很是有经验,向前一个空翻,一脚踢在云陟明的枪口,将她手中的火枪直接踢飞,随后落地转身,拔剑又冲向云陟明。

庄赦和林得胜一众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二个西陵卫来了之后,两人就以死相搏起来,庄赦急忙跑到那西陵卫面前“这位兄弟,到底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么?”第二个西陵卫的声音很是低沉“大家都没想到她会回来。。。”

“她。。。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武辰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突然惊呼出声“她是。。。她是云妃的女儿?”

“是,”那个后来的西陵卫开口道“当年巫蛊案为什么闹得那么大,你们根本不知道原因,禁军为了拿下这个小姑娘,折了多少人?最后陛下开恩把她放到西域。结果现在又跑过来。。。”

云陟明手持短剑,和那个老年西陵卫扭打在一起,两人都风驰电掣一般,让人难以近前。云陟明凭借身形的灵敏,躲到了那西陵卫身后的角落里,短剑直接插进那西陵卫的肋下,而那个西陵卫中了一剑,疼痛让他血气上涌,将长刀插入鞘中,抡起鞘,腰带动身体,直接将云陟明击飞。

而云陟明被打飞之后,落到了她被击飞的火枪边,云陟明抄起火枪,将子弹塞入枪膛,一枪朝着那个西陵卫打了过去。

子弹径直穿过那个西陵卫的胸口,而云陟明的手如同鬼影一般掏出第二发子弹,第二枪同样击中了西陵卫。第三发,第四发,直到那西陵卫直接倒下,她才停下手上的动作,随后转头将枪口对着另外一个西陵卫。

“我只是个传话的,你可以选择杀我,”另一个西陵卫的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冰冷。

云陟明冷笑一声,又朝着那个西陵卫走了两步“谁让你传话的?说。”

“清本官正,”那个西陵卫说道“清本官正派我告诉江南守,你的身份。”

听到这个名字,庄赦一副极为惊奇的表情,而武辰的脸上则写着“意料之中”四个大字。

“清本?清本为什么要杀我,”云陟明又朝着那个西陵卫的方向走了两步“说明白点。”

“因为清本官正知道你有可能做些什么,云公主,”那个西陵卫朗声道“你想颠覆大胤,你想灭皇帝家满门,他知道,所以他要杀了你。”

听到这话,庄赦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扭曲了起来。说得通了,一切似乎在这个时候都说得通了。云陟明的母亲就是传说中的云妃,而她回到这边的目的,就是帮她的母亲报仇,毁掉大胤。

“呵,这些事情,钦天监的几位官正都应该知道才对,”云陟明冷笑道“为什么清本派人过来,而非另外几位派人过来呢?我很好奇啊。”

“云姑娘您明知,又何必问呢?”旁边的武辰笑了起来“钦天监是什么样子,您不清楚么?”

“不清楚。”

“钦天监可不是朝廷的,钦天监是为天下黎民的衙门,”武辰低声道“几位官正也都是天下黎民的官正,而非大胤朝廷的官正。”

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钦天监作为一个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最开始可能就不是为了一姓一国而存在的。因此,大胤倒不倒,周家活不活,跟钦天监的五位官正关系并不大。

“也就是说。。。现在整个钦天监。。。”庄赦呆愣在那里,口中喃喃道“只有清本官正在?”

“差不多,”那个西陵卫开口说出的答案,像是一根稻草一样飘到庄赦的身上“清玄官正不做事,清安官正和真人在研究续龙脉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真的关心朝廷的,只有清本官正而已。”

庄赦过了一会儿,徐徐吐出一口气“云姑娘,我想知道,”庄赦直至此刻,已经接受了太多让他整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信息,他呆立在那里“你想。。。毁了大胤?”

“不,我只是想灭周家满门而已,大不大胤,都是次要的,”她平淡地说道“庄大人,我一开始就说,不要太在意我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云陟明也叹了口气,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是止住了。

她放下了枪,走到河边,双眼继续望着远处的河流,那红色和蓝色的水流自己放着光芒,朝下游流动着。而云陟明刚走到岸边,就听到身后传来的窸窣声,转头一枪,朝着刚刚那个西陵卫的位置打去,然后果然看到了,那个人的手中,拿着一柄对着她的短弩。

那西陵卫的小腹被击穿,剧痛顺着血流在他全身上下弥漫开来,但是他仍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踉踉跄跄地走向云陟明“魔女。。。受死。。。”

云陟明站在原地,一步也没动,而那个人,那个男人则手中拿着短剑,一步步地朝她走来,距离越来越短,当两人的距离只有一丈左右的时候,那个男人用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拖着身体朝云陟明冲了过来。

冲刺的速度很慢,说是冲刺,实际上也仅仅是跌跌撞撞地跑着,而云陟明,直接一把抓住了那把刺向她的短剑,周围的一切,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在云陟明握住那把短剑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亮如白昼的青蓝色光芒从天空中照了下来,而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除了天空中照下来的那些青蓝色光芒以外,周围的一切的颜色,变得是那么的鲜红。

他动不了,根本动不了,手脚和身体仿佛都被铁链锁住了一般,而他看到周围的空气之中,缓缓出现了无数个细小的裂隙,而那裂隙里面,则伸出了一个个巨虫一般的节肢、野兽的爪子、触腕或是别的鸟类的爪子之类的东西,缓缓地抓住了那个人,而同样也有无数裂隙之间,有眼睛盯着他。

“我赞赏你的勇气,但是,你既然知道那年的结果,你又何必继续送命呢?”

“替父报仇,万死不辞,”那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陟明,而云陟明听到这话时,身体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小腹被打穿注定他活不了多久,而云陟明低头看着他,眼中只有怜悯。她叹了口气,把落到地上的短剑踢到河里“你,自生自灭吧。”

那人低着头,艰难地站起身,看着旁边河流,声音颤抖道“石砾虽小,投水有声!”说罢,他朝着那河中纵身一跃。

然而,却无人听到投水的声音。

第四十四章 烛龙何照(下)

一条白鳞巨蛇从红色的水流中窜出,直接吞下了那跃向水面的男人。

白蛇的巨口仅仅一瞬就将那人吞入其中,而那直径丈余的白蛇,下一秒又潜回了河面之下。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质疑起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刚刚那条巨蛇的出现绝非虚假,众人纷纷凑到那河边。

“暠曦。。。晅晦!”武辰突然高声叫喊出来“白蛇暠曦!刚刚那个,就是龙子!”

听到他的高喊,周围的人都反应过来,刚刚那一切并不是幻觉,真的有一条巨蛇跃出水面吞掉了那个西陵卫。

那条河,仍旧深不见底,即便那条巨蛇就潜藏在水面之下,他们也看不到那条巨蛇。

而就在这时,蓝色的河流中,缓缓地探出另外一个影子。

一条黑色的蛇。

那几个猎户还有林得胜看到这黑色的蛇,吓得连连惊呼,朝身后奔去,而留在河岸边的,只有云陟明、庄赦还有武辰三人。

武辰直接跪了下来,双眼盯着那巨蛇冰蓝色的双眼,而那蛇的眼睛也盯着他。那双冰蓝色的骇人眸子,盯着跪在地上的武辰许久,不过很快就别过了脑袋,转头看向另一边的云陟明和庄赦。

它张开巨口,他的嘴中泛着仿佛千万种香料混合在一起一般的馥郁香气。而那蛇的信子伸了出来,信子的末端上面,长着无数张嘴。

“没想到,竟然能见到如此这般的场景,”那无数张嘴同时发出了声音“神血的容器,还有半神。。。你们何必寻求我呢?”

那个声音有些难以形容,但是比起庄赦所听到过的一切所谓“神”的声音还有它的外表,都正常得多。而这条黑色的巨蛇就这样盯着他们,让信子悬在空中。

庄赦看着面前的这条巨蛇,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跪在地上,激动的无以复加的武辰,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云陟明开口了。

“晅晦,晅晦。。。”

“是我,怎么了么?尊贵者的女儿。”

云陟明看着那条大蛇,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尊贵者的女儿,”那蛇的语气变得异常得柔和“但是你所追求的,并不需要倚仗其他力量才能达到。你有那样的权能,为何你还在索取此外的什么呢?”

“我所需要的,就是你们的权能,”云陟明说道“你们寻觅地脉的权能。”

“尊贵者的女儿,我。。。”那黑蛇愣了一下,随后继续道“请容许我先回答他的问题。”

说罢,那黑蛇转头朝向武辰“你想说些什么么?贱民。”

“君。。。君主!”武辰似乎过于激动,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变得尖锐而又沙哑“我。。。我想朝觐您的。。。”

“你身上有一股兽臭味,”那黑蛇没等武辰说完,便微微向后退了一些“你得到了‘爪牙’?”

武辰呆愣在原地,随后微微点点头“是,是的。。。我得到了钊戕的力量。。。”

“呵,”那黑色巨蛇的声音变得尖酸起来“我们这卑贱的维持者,怎配与尊贵的爪牙同列比肩?”说罢,他又转向旁边的云陟明。

“尊贵者的女儿,比起爪牙的眷属,我更热衷于与您交谈,”那个声音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希望爪牙的血气和野狗的鬃毛没有让您对我们神明生厌。”

庄赦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一切,他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神会像谄媚一般与云陟明对话?

“上神!”没等云陟明说话,旁边的武辰用几乎号哭一般的音量高喊出来,却被那黑蛇用巨大的尾巴将他直接扫飞。

“你也知道你是在和上神对话啊。”那个声音变得更加尖酸“我容忍你的冒犯,但是我希望你作为那条老狗的眷属,不要沾染它那疯狗一般的习气。”

说罢,那巨蛇继续盯着云陟明“不过。。。尊贵者的女儿,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已经。。。数千年,数千年没有尝到过。。。血食了。如果您能予我您那尊贵的血液,我的权能,将有您的一份。”

云陟明冷笑起来“我的血被我周身的拥趸所垂涎,他们都不得饱食,我为何要予你我的鲜血?”

“那。。。”那黑蛇在这一瞬变得有些为难,突然,似乎下了个什么决定“您的涎水,您的汗液,您的什么都可以,我。。。”

“呸。”

云陟明清了清嗓子,一口痰吐到了那巨蛇嘴里,而那巨蛇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欣喜,随后它张开巨口凑到云陟明面前,锋利如冰凌般的尖牙上,缓缓地流下了一滴如凌冽泉水般清澈的蓝。

云陟明伸出手,接住了那滴蓝色,随后将它涂抹在了额头,而那黑色的巨蛇,则心满意足地朝着云陟明微微点头致意“尊贵者的女儿,改日再见。”

那巨蛇缓缓地缩了回去,而面前的河流,依旧是浓稠的蓝配着深邃的红,一同流淌着,庄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转过头,低声问道“云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之前已经说了,我想要周家的毁灭,”云陟明闭着眼,站在河的前面“如果你不想看到这件事的话,那我只能说,是时候分别了。”

庄赦听到这话,隐约间有些失语,云陟明一直与他一同前进着,但是现在的结果,就是两人即将彻底分道扬镳。如果是之前的庄赦,或许还有些斥责云陟明的立场,但是现在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继续寻求龙子。

他没有斥责的力量了,也没有反对的力量。他此时此刻,能够说出的,似乎只有“祝顺利。”

云陟明微微点点头,朝着缩在树丛里的林得胜走去,林得胜一众人已经把刚刚被甩飞到武辰救了出来,此刻他们一众人缩在树丛之中,看到刚刚接受那毒液般东西的云陟明,走了回来。

“林当家的,”云陟明朝着林得胜微微顿首,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小卷轴“这是定金,未来再见。”说罢,她整个人在一瞬间消失了。林得胜等一众人,看到面前的场景,想是没什么继续在这里待着的理由了,便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去,将庄赦一个人丢在了河岸处。

庄赦看着面前放着两色光芒的河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仿佛此时此刻,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迷茫的他看着面前的河水,突然想到了之前被吞入蛇腹之中的西陵卫。

死罢。

似乎这是他此时此刻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他看着面前的河水,朝下纵身一跃。

并没有巨蛇的血盆大口,这一次,他只是单纯地落在了水中,落在了,那赤红色的水中。

他的血脉,让他的身体对水中的一切如同对自己家一般了如指掌,而当他让他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感官向下探查时,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两条互相缠绕着的存在。

那是两条巨蛇。

一黑一白两条巨蛇,在水底缠绕着,那黑色的巨蛇已经闭上了眼,而白色的巨蛇,则仿佛是感知到了这个突然跳入水中的存在一般,它轻轻地昂起头,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盯着漂浮在水中的庄赦。

“大海的眷属,螭晵的孩子,你来了。。。”

那个声音幽幽地说着,仿佛挤压着庄赦的意志,将其悉数吞吃一般。

第四十五章 公竟渡河(上)

那双赤红色的蛇眼盯着河中的庄赦,他呆呆地停在赤红色的水中,面前的白蛇像是活着一般立着身体,口中发出了那种略显尖锐的声音。

“海的眷属啊,我知道你所追求的事物,而今日,你仍想追求你所追求的一切么?”那条蛇并没有开口,而庄赦的耳边却响起了声音。

“海中尊贵者的眷属,”那条巨大的白蛇缓缓地将身体绕着庄赦缠绕起来“你仍追求你最初所追求的东西么?”

“我。。。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了救国救民。。。”庄赦在水中开口,不知为何,他正常地发出了声音,而那白蛇听到,表情也微微发生了些许改变。

“你所放弃的,到底是救国,还是救民呢?”那白蛇显得过于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

“我不知道。那一切变得,都没有意义了。”

“庄赦,”巨蛇用正脸面对着庄赦,直接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直接吞了下去。

庄赦躺在幽深漆黑的蛇腹中,他合上了眼。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吧,死在巨蛇的腹中,现在的他,并不是人,而是名为海的眷属的附庸,他将作为这卑贱的附庸而死。

这就是他出卖了自己身为人的资格,去拥抱海中的神祗的结果吧。

——庄赦这样想着,这样的思绪就像是一丝灯火,在无穷尽的黑暗中摇曳着。

而就当他的思绪在无尽的漆黑中漫游着,不知何时,他的眼前缓缓地出现了红色,烈焰的红橙色,仿佛转瞬即逝的灯火一般,在他的面前闪烁起来。伴着红色一同生出的,还有无数与红色不同的色彩,这些色彩就这样扩散开来,变得愈发细碎,最终散落在天空之上。

无穷的繁星,缓缓地在一片漆黑之中显现出来,而那似乎在其深处有什么在跳动着的漆黑愈发平静了下来,变成了一片寂静的纯粹的黑色,而仿佛是一块幕布一般,上面缀满了无穷尽的星辰,那星辰静止着,不知何时,一切都缓缓地运行起来。

庄赦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条红色巨蛇的声音。

“你说,你所追溯的东西已无意义,但是一切的意义又在何处?”那个声音虽然仍旧显得有些过于尖锐,但是却仿佛抓住了庄赦的心一般。

“你所看到的,是万物的诞生,是一切的起点,在那时,没有人,没有神,没有一切,只有星辰,在天空之中流转着。没有意义?什么是有意义的?神明的存在有意义么?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生于虚无,也终于虚无,那么,人为什么活着呢?”

庄赦呆愣在那里,口中喃喃道“因为人。。。终究要活着。。。”

“是的,人终究要活,你的意义是你自己赋予的,”那尖锐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你要为什么而活?人世的庄赦?你要为什么而活?身为海的眷属的庄赦?”

而此时,庄赦的脑中开始回放过往的一切,他似乎寻找不到任何仿佛能够给予他的生命意义的东西,回放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段黑暗中的回忆,那段真正成为进士,立于天子之前的回忆。

一切都是人,一切都决定于人。朝廷腐坏了,所以大胤腐坏了。他想要拯救的,无论是千家万姓还是大胤朝廷,他唯独不能停止的事情,就是追溯龙子,只有得到了龙子,才能够用龙子的力量改变一切。

“我。。。要寻求龙子。。。”

“龙子,是我道路上唯一必须要追溯的东西。”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又漂浮在那赤红色的水中,而巨大白蛇的双眼则盯着庄赦“你找到你想要寻求的东西了么?”

“我没找到,”庄赦低声说着,他此刻知道,他必须寻求龙子,因为龙子,是他一个人微言轻的钦天监灵台郎唯一能够倚仗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了,一个通往我所有目标都必须触及的东西。”

白蛇在他身边舞动着,继续道“所以你要寻求龙子?”它的脸上仿佛露出了笑容一般,巨口微微咧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牙齿。

“是的,我要触及龙子,”庄赦看着白蛇,双眼中依旧有着迷茫的底色,但是迷茫之上,是一种燃烧得尚不明亮的火苗“暠曦上神,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你的权能。”

“你既然索取了,那我便给你吧。”

那白蛇张开嘴,吐出了一团红色的东西,在水中缓缓散开,仿佛一片红雾一般,而这些红雾,则如同被庄赦的口鼻吸入其中一般,疯狂般地涌向他的鼻与嘴,而庄赦的口中则传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腥味,而这腥味同时,还带着一种药草般的苦味。腥味与苦味让他的意识愈发模糊起来,他的双眼如同挂了数千斤的铁坨一般,不知何时闭上了。

这是他自前往东海郡之后,第一次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一切感觉的安眠。

白色的巨蛇感受着那个身影,那个名为庄赦的身影被水流卷着,愈发远去,而那只盘踞在河底的黑蛇睁开了眼,低声开口道“你就这么决定帮他了?”

“你不是也决定帮助那个尊贵者的女儿了么?”白蛇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你似乎没什么能指摘我的吧。”

“我用我的力量换得了她的血,可是你呢?”黑蛇的语气仿佛是一个怨妇一般“你未免太过廉价了吧。”

“没什么好廉价不廉价的,我想看到光,我想看到人们为了追寻着什么而前进的样子,而你想看到毁灭,我们选择了不同的人。”

黑蛇吐出那条满是嘴的信子“的确,不过这场戏何时会谢幕呢?”

“这个世界会给出他的答案的。”

白色的巨蛇将身体又一次探出水面,朝着天空发出了尖锐的吼声,而天空中的群星似乎都因为这样的一吼而震动起来。

“让我看看你所能够达到的地方吧,庄赦。”

第四十五章 公竟渡河(下)

京师,钦天监。

坐上监副位置的孟新,现在迎来了他难得的闲暇。

历法终审稿已经定下,稿件已经交到了各地官府,等到了冬季就会开始刊印。而他作为刚刚上任的监副,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联络各州郡县准备刊印历法。

但是实际上对他来说,这并不算闲下来,因为他要和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加深关系。

太子周震。

自从皇帝上次在御书房晕倒后,健康情况每况日下,而这也就让朝中许多人的眼睛盯上了太子周震。而在那件事之前,就与周震交游的孟新,也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太子党之一。

但是实际上,真的身处太子党之中的孟新,并没有心思去想那些漫无边际的政治斗争的问题。对于他来说,让太子认为他有用,并将他真正绑到太子的战车上,才是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也正因如此,此刻的他正坐在太子的书房中整理着大内侍府中送来的各类奏折。孟伦将陛下基本上放弃的朝政事务交由太子处理,这样“不理朝政”的皇帝周琢变成了“勤政爱民”的太子周震。某种意义上,能够将孟家的风评拯救回来。

“殿下,您看朔州匪的事情。。。”

“朔州匪要陛下亲自决断,”周震此时处理着手头的政务,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虽然处理政务并不是他父亲给他的权力,但是太子理政,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太子的身份已经被敲定了。

正因如此,周震现在做起事情来也是很有底气,毕竟他接管朝政之后,在朝中的存在感变强,更多人将太子视作一个可以投靠的山头。一直以来视他为眼中钉的安蓝一派,也就不是那么方便对他搞一些阴谋阳谋了。

“孟卿,把要交由父皇审阅的奏折和塘报都整理好,我过段时间去直接呈给父皇。”周震看着手头堆积成山的折子,已经被分成了两摞,心中成就感不禁油然而生。

“是,殿下。”

“对不起你,今天太子少傅他们都告病在家,只能拉你过来,”周震苦笑着。

“为殿下效忠,是臣的荣幸。”

周震迅速地将那些他能够处理好的折子都批完了,随后叫来了旁边的一个小吏“你,把这些都送到中书省,就说是太子的批文,迅速处理。”

“是。”

那小吏很快便喊了两个人过来,又带上了一个小推车,把奏折都装了上去,然后缓缓地推走了。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人面对着其他的奏折,那些周震认为必须要交给周琢亲自处理的奏折。

但是真正有问题的,也就是这些折子。

这些折子和塘报都是国内那些他绝对无法亲自处理的大事,稍微越权一点就有可能被人认为有篡权的想法。

最为紧迫的,一是朔州匪患已经扩张到敢于围攻郡城的程度,虽然还没有攻下郡城,但是如果真的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大胤朝廷毫无疑问会威信扫地,现在九州已然流寇四起,如果朝廷的威信进一步下跌,那么可能招致的结果是完全不可知的。

另外一件比较要紧的事情,则是大运河的开凿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来年夏季就能贯通江水河水,从岱州一路通航到泓州,这个大工程耗资巨大,持续数年未能完工,而江南郡郡守耿易明把这件事告知朝廷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能够安排一次皇帝的出巡,以展天威。

这两件事是除了周琢以外无人有资格能安排的,就算是周琢不准备处理这些事情,也得先经由他口头批准,太子才能去处理这些要紧的事务。

当然,奏折中还有孙正然关于江南剿匪的报告,这种东西就交给周琢审阅一下就好了。

时间差不多已经过了正午,他看着面前的孟新。孟新对他来说是真正的同龄人,比四五十岁的太子少傅以及六七十岁的太子太傅,做事都现实且有条理,这让他信心愈发增强。现在周琢还年富力强,等到周琢殡天的时候,他们两人估计都四五十岁,到时候朝廷就是他们的。

这是他此时最真实的感受。

周震站起身,孟新看他站起来,也急忙起身“太子,您要回宫么?”

“差不多是时候了,”周震点点头“孟卿,现在你对朝中的事务也算熟络了,我请吏部的各位给你在中书省谋个一官半职如何?”

孟新急忙躬身“臣不敢当,才学寡少,只能辅佐太子。”

孟新当然知道太子这是好意,但是如果他真想进中书省,早就让孟伦安排他进了。问题就是中书省太忙了,手头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到那时恐怕就很难辅佐在太子身边。他听他的父亲,也就是大内侍孟伦所说,陛下现在健康情况每况日下,保不齐哪天溘然长逝。

保持一个看似清闲的状态,这样他就能做到看似无为,实际上却无不为的状态。

“好,你不愿意的话,那就这样吧,现在这样也挺好,”周震点点头“听说,你家有喜了?”

听到这话,孟新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又一躬身“多谢太子关心,内人的确已经有了身孕。”

周震微微点点头“孩子出世之前你多陪陪她吧,毕竟现在也不忙。”

孟新一点头“是殿下,那还请殿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我也要回宫了。”

孟新很快就离开了御花园,直奔孟府的宅院,他刚到孟府门口,就被门口的门房拦下了。

“你干什么?”

“呃,少爷,您看。。。家里现在不太方便您回去。。。”

孟新皱起眉“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说说?”他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而面前的门房愈是支支吾吾,他的这种预感也就愈发强烈。

他一把推开门房,径直走进大门,家里的侍女和婆子们看到他后的表情都变得十分惊恐,有人想要上来拦住他,但是看到他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马上就被吓得甚至跌坐在地上。

但是孟新走到花园的时候,他停下了。

并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而是他耳边飘过了熟悉的抽咽声,这抽咽声从孟伦的房间的方向传来。他知道这抽咽声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再向前走了。

他咬着下唇,即便攀附上太子,即便坐进钦天监,他似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活在樊篱铁笼下的人,还是那个用来生蛋的母鸡,还是孟伦的工具。

想到这里,他悲从中来,叹了口气,缓缓地朝着门外的方向走去。他不敢见李晴,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李晴到底有多么绝望,他不敢想象,他唯一敢做的,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离开,似乎就是当这一切都不存在,可能回到钦天监的书房,住上一晚,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再回来吧。

他就这样缓缓地走过那些倒在地上的婆子身边,走过满脸惊恐的门房身边,离开了孟府,缓缓地朝着钦天监走着,像是丢了魂一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那些许的愧疚和不安,不知何时,他回到了钦天监。

这个时间点,钦天监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剩下的只有常年住在钦天监的五官正。他直奔自己的书房,穿过走廊和庭院,来到书房中,瘫坐在大摇椅上。

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直接拿过了桌面上新历的小样,象征性地翻动起来,毕竟这样的翻动没什么意义,校稿完成,甚至已经发到各地准备刊印了。

他看到新历上各个节气似乎都往前提了许多,但是这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可能这就是五官正研究后得出的结果吧。

外面虽然已经暗了下来,但是也只是黄昏而已,他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直接走到门口,望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两个老人的声音,那个略显冷漠的声音显然是清元官正,而浑厚的声线应该是属于清正。

他有些好奇,两人不知为何这个时间点还在庭院里聊天么?

他在走廊之间绕了绕,走到差不多能隐约听到两人在说些什么的地方。

“老二,师父和庄赦那边。。。先处理哪个?”

“师父那边咱们不好动手,而且清本已经知道我们要做些什么了,他是指望庄赦拿到九龙子强行压服九州的,”清元显然在把声音压低“目前来看,续龙脉的成功可能更高一些。”

“你确定?续龙脉这种事情。。。”

“庄赦的螭晵血和暎玺卵都已经拿到手了,这两个都是时运所得,但是剩下的几个,都不是那么好接触的,”清元叹了口气“当年清玄差点把老命拼上才从那小丫头手里拿到霭蕈的事你不知道?”

“这个我倒是知道。。。”

“依我看,庄赦运气还不错,用得到运气的龙子,可能他的确能碰到,但是霭蕈要打得赢霞衣女,犾狙要辩得过那个老怪物。。。”

“那龙子。。。”

“别想太多,龙子这东西,就是一个保险手段,只要续住九州龙脉,龙子的力量。。。唉,恐怕到那个时候,我们还要派人去办了庄赦。”

第四十六章 再竭衰庸定不支(上)

“办了庄赦?他要是真的拿到几个龙子的话,咱们谁能办他,”清正听了,脸都歪了“难道要咱官正哥儿几个亲自去?”

清元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开口道“那边那位出来吧。”

孟新愣了一下,从走廊中缓缓走出“二位官正。。。”

“是孟监副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清正的表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而孟新也明显看出了他那满脸的杀气才刚刚消去。

孟新马上满脸堆笑,微微躬身“二位官正在聊些什么。。。”

“别装傻,你应该都听见了。”清元笑起来“你了解龙子这东西么?”

孟新摇摇头“基本没有了解,仅仅是听说过一些小故事之类的事情。”这话他倒不算是给自己打掩护,他虽然得了甲上的天论,但是那页仅仅意味着他比较了解天象相关的事情,对于龙子这种传说故事来说几乎没有半点了解。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清元笑道“孟大人,你知道钦天监一直都是做什么的么?”

“呃,难道不是修历法,卜吉凶的么?”

清正轻轻摇摇头“不是,钦天监从几朝之前,主要是负责收集龙子和稳固龙脉,历法吉凶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毕竟如果龙脉不稳,龙子一丢,朝廷必定会崩垮。”

“那根据历史上的情况来说,古来的这些钦天监前辈们,好像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吧,毕竟,前面几朝都亡了。”

“对,的确没有成功,但是这一次,是最接近的一次了,”清元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簿子“以前几朝最多就是触及到龙子的九中之二或者九中之三,而这次,康赫朝的时候就已经触及了九中之三,现在庄赦应该可能也接近九中之四了。”

“龙子这种东西。。。到底能做到什么?”

“龙子能做到的事情啊,那就,很多了,”清元打开簿子,简单地看了看“以前的钦天监研究出过很多很神奇的东西。螭晵的血在过上一段时间会生出一种小虫,这种小虫能够引出地脉中的灵气。而引出灵气之后,就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了。”

“比如?”

“焚城,这是比较普通的,”清元开口道“这只是九中之一而已,如果有谁得到了龙子的力量,我们可能研究出千千万种应用的方法。问题就是,我们要先求得这些。要先触及龙子。”

“那。。。您将这些告诉我,是为了?”

“你迟早也要加入进来的,”清元站起身,拿过一个空茶杯,倒了些凉茶,递给了孟新“现在天下大乱,生灵有累卵之危,如果想要救国救民,要么靠修复龙脉,把龙脉救回来,稳住九州的民心和地脉。要么靠龙子,强行压服那些叛军。前者是釜底抽薪,后者是扬汤止沸。不过,续龙脉难度太高了,所以我们两边都要做。”

孟新点点头“哦哦,这样啊,那二位官正如有需要,请支使孟某,孟某万死不辞。”

“监副,言重了,都是小事而已,”清正摆摆手“现在还是我们五官正和西陵的事情,只不过,我们做事的时候,还请您多帮忙行行方便。”

“那是自然。”

众人又一番寒暄,过了会儿,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孟新便离开了,而院子中剩下清正和清元两人。

“妈的,吓死咱了,”清正叹了口气“还以为被这小子发现我们的目的了呢。”

“他发不发现都没影响,”清元低声道“他发现了,并不能阻止九州现在的情况,只要明年历法一刊发,那就是顺天应人的时候。衰胤当绝,续着一口气祸害九州,对谁都不好。”

“师兄说得在理,那庄赦那。。。”

“庄赦那不着急,他回来之后能是什么状态,咱们都不知道,”清元叹了口气“如果他能对现在的九州情况有所认识,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还有‘匡扶大胤’的想法,那。。。估计还是要我们亲自出手,西陵卫那边虽然靠得住,但是如果庄赦真的取得了多个龙子,那恐怕西陵卫并不是他的对手。前几天有人去陵云山,在后山武宅那一带,发现了关越的尸体。”

“啊?关越那小子不是。。。还算有一手么。”

“你猜怎么死的?”

“猜不到。”

“死的时候应该是被山里的野狼咬死吃了的,但是他全身上下筋骨寸断,能做到这点的,你猜还有谁?”清元的眉毛拧了起来,他抬头望着夜空“根据那几个发现他尸体的人说,那个尸体就像被几百匹马踢过一样,山里?几百匹马?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做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庄赦?”

“对,关越跟云陟明有仇,估计在陵云山里一直追杀他们。。。”

“那,你确定不是云陟明?”

“云陟明的特点是吃人不吐骨头,她那套如果想要杀谁,你看不见尸体,靖元年的时候,那些个禁军都是攻向她的时候,周围闪了一下,然后人就全没了,只剩下地上一滩滩血。”清元说到这打了个寒颤“这种杀关越的蛮力一样的手段,云陟明之前没有,我猜现在也没有。”

“说起云陟明。。。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原本在大奥活得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回来。。。”

“可以和她聊聊,不过。。。我感受不到她到底想做什么,她一直跟着庄赦,但是到现在也没实质上做些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闪过清元身边,石桌上多了一个小纸条,清元拿起小纸条,扫视了一眼“江南守没了。尸体中铳弹数发,估计是云陟明干的。”

“江南守?江南守跟那小丫头片子也有仇么?”

“西陵卫里和云陟明没仇的很少,”清元站起身,在院子里踱起步,拿起那张纸条,缓缓地折成一只蝴蝶,望天上轻轻一甩,只见那纸条仿佛变成一只真的蝴蝶一般朝天上飞去“她在江南郡。。。也就是说,庄赦也在江南郡。”

“江南郡啊,你等下,”清正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望天上一抛,随后又悉数接住,在桌上一字排出“她从贼了。”

“从贼了?那真的可以和他好好聊聊,”清元叹了口气“你说是吧,师兄?”

听到这话,清正心里大惊,果然,从阴影中走出了一个苍老的男人,清本官正。

“偷听有意思么?”

“这算什么偷听?”清本坐到桌边,自己倒了杯凉茶“你们在院子里谈事情,被人听见可太正常了吧。这有什么好指摘的么?”

“呵,说不过你,”清元叹了口气“怎么?你还要去找云陟明麻烦么?”

“我可没那胆子,不过我倒想跟你俩好好聊聊,”清本的表情严肃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侧脸,而另一半侧脸,则始终隐藏在阴影之中“你们软禁我,就是为了个历法么?”

“不然呢?这大胤早就要不行了,”清元仿佛是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话“小乱不断,大乱不起,我们要催起一次大乱,直接将周家天子这个血,彻底换掉。”

“清元,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无君无父的话!”清本骂道“你们如果选定这条路了,那就别怪师兄我跟你们对着干了。”说着,他站起身,一挥袖子,缓缓离开了院子中。

清元看着清本的背影笑起来“呵,老腐儒,修炼这么长时间还卡在那个地方,无非就是心里的忠君报国这句屁话。”

第四十六章 再竭衰庸定不支(下)

周琢倚在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白瓷的茶盏,一身裹得还算比较厚的棉袍子,屋子的角落里摆着的是一个装饰华丽的小炭炉。他瘫在榻上,手中翻着那些太子送过来的奏折,眉毛慢慢地蹙了起来。

奏折变多了。

在他的视角里,在他主政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的奏折,而他的儿子在他生病这段时间处理政务,送到他这里的奏折明显变多了,这让他在心里画了个问号。

怕不是太子搅乱的朝政?

他找了很多大臣来问话,问了问太子这段时间的表现如何,然而每个人都说太子勤政爱民,有些身居高位的老臣甚至还给出了比较高的评价。这让他心里这个问号或许变小了些,但是另一件事,也触动着他并不算迟钝的神经。

孙正然在江南郡私赠兵器。

按理说,他一个兵部尚书,把武器送给江南郡本地的郡兵,怎么说都问题不大,但是联想到孟伦遇刺的事情,就让他不禁有些放心不下。

因此,他直接把孙正然从江南郡叫回来,准备和孙正然谈谈。

说实话,他面对孙正然的时候,始终是觉得有些距离的,孙正然虽然做过文职,但是实际上武职上的成就更为突出,而且十分热衷于亲自前往各地去解决问题。这样一位朝廷肱股,和他之间,似乎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距离感。

好像,孙正然所做的,实际上是靖元皇帝所做的一切的延续,而跟显禛关系不大一样。

这也成了他心上的一根刺,比起安家,孙正然和东海派,似乎都有一种先帝遗老的行事风格。

他看着太子送过来的一本本奏折,叹了口气,因为很多事情,他看了之后,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想了想,从中摘出几本需要做决定的奏折,放到一起“来人!”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

“这些折子,送回到太子那,让他处理,”他的声音自己也不知何时变得沙哑起来,他继续道“顺便跟太子说一下,需要我批除了阅以外东西的折子塘报之类的,就不要往我这里送了,我病还没好利索。”

“是,陛下,”那个太监将桌子上的折子都装到旁边的小推车上。然后先是将小推车抬到了屋外,然后关上门,才开始推动小车。

周琢合上眼,疲惫又一次从脊背上袭来,他依稀记得他过一个时辰后就要召见孙正然,想了想,睡一会儿也没坏处。

他闭眼,恍惚间待了不知道多久,睁开眼,看到门外有一个身影倒映在门上,叹了口气“谁?”

“臣孙正然请见。”

“进来吧。”

门口的太监打开了门,而一身正式朝服的孙正然缓缓地走进来,正要跪,周琢摆摆手“不必了,自己搬凳子坐下吧。我有些事要跟你聊聊。”

“谢主隆恩。”孙正然从旁边拿过一个上面是褐色软垫的凳子,搬了过来,然后坐下来。

“孙少傅啊,传你回来,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孙正然看皇帝的脸色并不算好,并不仅仅是健康上的问题,同样还明显能看出他有些烦躁,便一低头道“臣不敢揣测上意。”

“你若是朕,你此刻召回来一个‘孙正然级别’的人物,是为了什么呢?”

“臣,不敢僭越!”

周琢看孙正然这过度的防备,如同铁桶一般,叹了口气“你直接说,你觉得朕是因为什么,才把你叫回来的?”

孙正然跪下来,一叩头“那容臣不敬,臣以为,恐怕是朔州贼的事情?”

“朔州贼啊,”周琢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朔州贼是个什么事情,随后继续道“朔州贼的确是不小的问题,不过我交回给太子处理了,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我叫你回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还请陛下明示。”

“我听说你,给江南郡那边送了点武器。”

“是,陛下,江南郡匪患横行,臣将大奥火枪数千支赠与了江南郡兵。”

周琢闭着眼,微微点点头“孙少傅,朕,也知道你是为了江南大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行为,结果可能是。。。上行下效?”

孙正然听到这话,浑身一紧,上行下效这话过于刺耳了。兵部近期,必定出了大事,而且是他不知道的那种,皇帝认为极其重要的大事。

“臣有罪!”

“你没罪,你的下属有罪,禁军在京师仓库的几个保管不严的小卒,我已下令斩了,”周琢继续道“大内侍孟伦遇刺,有官家的弩箭流出。这件事,虽然必定有奸人从中作梗,但是既然会出这种保管不严的事情,跟孙卿平日里作风,想必是有些关系。”

孙正然听到这话,整个人跪在地上,全身上下都颤抖起来,周琢以喜怒无常著称,这件事可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他根本猜测不出。

“你不必慌张,我说了,你没罪,京师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周琢的声音懒洋洋的,继续道“但是,你的作风可能还是。。。不太合适。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你先让宋虎卿坐一会儿吧。”

孙正然脑袋里轰的一声,也就是说,他丢了兵部尚书的位置,现在是少傅,但是问题在于,少傅并不是什么实权官职,少傅府实际上就是兵部,而现在,他被革了兵部尚书的职务,仅仅一个少傅的名头,可以说基本上什么都做不了。

某种意义上,这句话意味着“你可以休息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仅仅是呆愣着跪在地上。周琢的这句话,似乎整个否定了他一直以来的生存意义。

周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孙卿,你年龄不小了,稍微歇一歇吧,跟安蓝老爷子喝喝茶,不也挺好的么。”

孙正然跪在地山,一叩头,声音颤抖道“臣,谨遵圣旨。。。”

“没什么好圣旨的,这也不是责怪你,毕竟现在和十年前不一样,父皇主政的时候,这些小官哪敢擅调兵器,但是问题是,现在和父皇主政的时候不一样了,这件事不怨你。”周琢点点头“你退下吧,我会安排人把太傅府里兵部的东西转移出来的。”

孙正然站起身,行了礼,张了张嘴,似乎是在说“微臣告退”的样子,随后便离开了。周琢看着孙正然的背影,又看着门关上,从旁边的案子上,拿过一个折子,一个上面写着“岱州牧高彤”的折子。

高彤给他讲了讲关于上行下效,和人心不古的这些事情,他深以为然,而让孙正然离开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好好休息的人,也是高彤。

“孙公为先帝肱股,先帝朝重杀伐而轻民生,孙公从先帝,而不类本朝。以孙公治九州,是以刀兵压服万众,久之生乱,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君民之间,必生嫌隙。”

周琢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大胤还是有看得清局面的忠臣的,随后往榻上又蹭了蹭,倚在靠垫上,闭上眼。

他的手脚不知为何都有些发凉,自从那次在书房中晕倒之后,就一直都是这样,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半点好转,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些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我要死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顿时被恐惧所淹没,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把那个宋朔生献上来的大奥星盘摆在面前,又看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爝火不熄

他坐在船上,看着河岸两侧的风景。

庄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脑子里最后的记忆,就是被奔涌着的河水吞噬,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舟上,而撑船的人,则是霞衣女。

这是梦境,他几乎醒过来的第一秒就认识到了这件事,原因很简单,他感受不到周围的空气,潮湿或是干燥、有什么气味,他都感受不到。这里没有丛林的气味,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的气味,闻起来,过于不正常了。

他回头看着霞衣女,开口问道“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你所渴求的东西所在的地方,”霞衣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那种难以拒绝的温柔。

庄赦一直对霞衣女的出现和行为感觉十分异常,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姑娘几乎对他展现着那种无来由的热情和温柔,这让他多少有些难以安心。

他开口问道“姑娘,您一直这么帮助庄某,庄某有些良心不安啊。”

“我帮你是我的事,和你无关,”霞衣女微笑着,语气平缓柔和。

“姑娘您是不是。。。对我有所求?”

“当然不是,我想做,才会帮您,如果我不想,我自然就不做,”霞衣女继续说着。

庄赦看着她,她虽然说话不算少,但是却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庄赦看着周围的景色,看了许久,觉得多少有些无趣,便开口问道“姑娘您是,守树的人?”

“曾经是,怎么了?”

庄赦知道这姑娘为什么给他沉默寡言的感觉了,他提出的任何问题,似乎都会被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终结掉,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苦笑起来“姑娘,你是不是不太会聊天。。。”

“嗯?为什么要聊天?”女孩的声音中带着些不解。

“这。。。”

庄赦又一次被噎住了,他坐在船上,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看周围的风景。说实话,周围的风景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条清澈的河的两岸,满是灌木的树丛而已,甚至看不到像鹿或是鸟这样林间常见的动物。

但是不知何时,他隐约间听到身后的霞衣女哼起了歌。那是十分轻快的调子,像是在林中跳跃着的幼鹿和歌唱的群鸟,单单是听着,就让人心情莫名地畅快起来。

庄赦听着这调子,之前因为犾狙那一番话而几乎被沉入水底的心情,又变得明快起来。他仍不知道在寻求龙子之后,又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他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总能找到一条道路的。

他听了许久,不知何时,他似乎也学会了这种调子的旋律,他也跟着霞衣女一同哼唱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船上,一起哼着歌。似乎的确并不需要语言,仅仅像这样哼着歌,两人的心情就简单地变得明快,似乎天空也比之前更晴朗了些。

他看着两岸的树丛,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头饮水的鹿,还有些在水中上下游动着的水獭。不知何时,他看到了远处出现了一棵树,一棵大小惊人的树。

就像他梦中见到的那棵霭蕈一般,那棵树的高度有数十丈,苍翠的巨大树冠仿佛遮蔽了半个天空,而粗壮的枝干上也同样悬着无数个雕刻精美的棺材。

群鸟飞过天空之中,他视野的边缘闪过一瞬那“玺”的少年,但是下一秒似乎就消失了。而无数彩色的蝴蝶,突然从树丛中飞了出来。

就如同花海在天空中飞翔起来一般,无数的彩色在天空中舞动着,而其中一只,其中翅膀上染满霞色的一只,缓缓地飞向庄赦的方向。

庄赦朝着它伸出食指,而那只蝴蝶,则缓缓地停在了他的手指上,轻轻地轻拍了两下翅膀。

周围的一切在那一瞬又发生了变化。

他坐在清浅的水流之中,周围是密集的灌木,屁股下的那艘小舟和小舟上的霞衣女都不知道去了何处,剩下的只有面前密集的灌木丛。

还有那令人沉醉的,仿佛用铁链将他拴住,然后向着大树方向牵引着。

他穿过树丛,走向那远处的庞大树冠,他穿过密集的灌木丛,数只闪着光芒的蝴蝶在林中摆动着翅膀,仿佛牵引着他朝前方走去一般。

他跟随着蝴蝶的指引,朝前不断走着,穿过那稀疏的树林,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色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如同之前梦中的场景一般,面前耀眼的金色阳光洒在柔软的绿色草地上,远处的巨大树冠,遮蔽住了雪白的花田。

这里的温度高得不正常,现在时间上应该已经入冬了,就算是江水以南,也不至于达到这种夏季一般的温度,庄赦的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出现了些细密的汗珠。

他对梦中被人捅了一刀那件事仍然有些心有余悸,想了想,走上了那柔软的草地,想着大树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找到旁边的一个覆满了青草的矮小房子,爬了上去,远远地看着那大树的方向。

果然,他看到那白色的花海中,有个身影正在迈着轻快的步子,手中拿着一个小喷壶,往花田里洒着水。

庄赦远远的看着霞衣女,在他接受了暠曦的恩赐之后,他的五感似乎都变得敏锐起来。他的目光直接看到了那个霞衣女,果然,那是在他梦里捅了他一刀的那个盘发的女孩。

他看了下天上的大太阳,如果白天去树边,八成还是被她捅上一刀,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的,可能是等到黑天之后再接近树边。像他之前梦里的一切所昭示的,这棵霭蕈大树可能就是霭蕈的诞生处。

他伏在屋顶上,就这样看着,发现这附近似乎只有那一个女孩似的,她给整个花田洒了洒水,随后坐在大树凸起的粗壮树根上,闭上了眼,睡了个午觉。而到了下午,她又在树边四处溜达了一会儿。

庄赦等了许久,遥远的天边仿佛燃烧起来一般现出一片橙红色。而那个霞衣女,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到何处了。

他从房子上跳了下来,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影。他走过花田中的青草小径,来到了数千。

果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树干上那个巨大的,如同怀孕妇人的浮雕一般的凸起,而在暮色之下,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并没有上一次那样发光的腹部,也没有突然打开的棺材和数量巨大的蝴蝶,仅仅是树干上的巨大凸起。

而不知何时,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微弱的铃铛的声音。

他急忙躲到了花田之中,偷偷窥向刚刚铃声传来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只队伍。

一群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孩子,身穿肩上深蓝色,向袖口方向渐变成黑色的长外衣,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一个金属的小提灯一样的东西。而那个小提灯样的东西,则缓缓地朝外冒着白色的烟。

那些孩子有男有女,不过无一例外都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地朝大树的方向走着。他们走到大树前,而他们手中小提灯一样的东西冒出的烟尘,带着一种莫名的香气。这种香气,仿佛缠绕着他的意识,他的双眼慢慢地变得有些睁不开,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他倒在花田之中,意识缓缓沉入了一片漆黑。

“情况不对,”他在花田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到底还是失败了,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之中,很快,他的五感仿佛都被封闭住,就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行。

不知何时,他微微睁开眼,面前依旧是极为密集的花的根茎,而天已大亮。他自花田中缓缓爬起身,望向树的方向,发现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那棵绿色的巨大霭蕈树,依旧伫立在那里,上面悬着的棺椁,也如从未有人惊扰过他们一般,仅仅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

但是,他的脑后不知何时,突然传来了吵杂的声音,就如同置身于京师的市井之中。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身后,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城市,一座庞大而遮天蔽日的城市。

一座座砖石小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花海的外面,而环绕着花海的,则是如同集市一般的数百个小摊。这巨大的城市,则带着一种惊人的绿意。阳台上的盆栽,院子中的树,还有有的屋顶上的草坪,灰色的石头城市上,无处不是绿意和绽放的小花,让人心生喜悦。

他爬起身,走到旁边的草地小径上,来到那条环绕着花海的石板路上,他看着周围的行人。这是真的,这是一座切实存在的城市,并不是梦或是幻境之类的东西,这就是一座城市,一座有人居住的,繁荣的城市。

整座城市环形围绕在花海和大树外围,多数建筑都是三四层的石制小楼,时而能够看到一两座院子和小广场。地上是铺好的石板,而道边,则时常能够看到一株株不算粗壮的小树。

这座城市比起大胤的任何一座城市来说,都过于繁荣了。京师不过十万户人口,而这里,他估算了一下,怎么说也是京师的三倍左右。

而就是这样一座城市,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背后一般,周围的路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仅仅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小贩依旧卖着东西,而路人依旧在摊位前挑挑拣拣。

他很迷茫。

庄赦此时很希望有一个人告诉他,这就是梦境。这个梦境过于宏大,而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成为这个梦境的突破点的地方。

他想了想,准备再去到霭蕈树前,但是他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坐在树根上,旁边摆着一把长刀的霞衣女长发盘成了一个极为规整的发髻,她坐在树根上,似乎并没有在意刚刚从花海中走出去的极为突兀的庄赦。而庄赦在看到她之后,显然也不准备再回头去接触霭蕈树了,被从背后抓住捅了一刀的阴影,始终还弥漫在他的脑海之中。

但是除此之外,他似乎再找不到什么能够让他明白这个梦境的意义的地方。

他想了想,开始在城市中溜达起来。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看看能不能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些什么。

庄赦在这座城市中绕了许久,他发现这里的人的衣着虽然和他所穿的东西大体类似,但是却有许多人穿着几代之前甚至更为古老的服装样式。而城市中时不时出现的披着渐变色长外套的孩子,则像是官家人或是公差之类。稍小一点的看起来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左右的样子。

他想找其中一个人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作罢。如果要问的话该从何处问起?这就是个问题,尤其还有许多佩刀的,身穿上粉下绿渐变长褂的人,恐怕一个不注意,又要被捅一刀。

他想了想,先找到了一个小巷子,尝试着屏息,却发现又无法深潜,这无非说明他身在梦中或是幻境之中。

他在街上又走了许久,不知何时,太阳缓缓西沉,街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少,而穿着渐变色大氅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上粉下绿的佩刀人,上蓝下黑的提灯人是最多的,时不时就能见到三人一组或是五人一组的小队在街上巡逻,而其他颜色大氅的人,则没见到过多少。

他多少有些着急,他已经被不止一次警告过宵禁要开始了,尽快回到屋中。这个梦境如此真实,那他必定能够在这个梦境中触及些什么,他并不想尽早被捅一刀然后回到原本的世界。

不过走了一会儿,他听到似乎有谁在叫他,他一转头,发现一个长发的身影站在巷子之中,他看不出那是谁,想了想,径直走过去,果然是个熟人。

之前的长发霞衣女站在那里,腰上挂着那把熟悉的长刀,而庄赦隐约间也意识到这个幻境可能和她有关,便直接开口问道“姑娘,这是哪里?”

“我们的母亲的梦境,”霞衣女的表情除了温柔以外,还带上了些许喜悦。

“你们母亲。。。也就是霭蕈的梦境?这种规模的梦境。。。我可从没见过,”庄赦皱起眉头,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感觉可怕。

“嗯,因为准确的说,这是回忆,”霞衣女继续道“这是这棵树第一次诞下果实之前的回忆,在每一棵树诞下果实之前,周围都会陷入这样的回忆,以此来保护果实诞生之前的树。”

听霞衣女这么一说,他大概明白了。如果说霭蕈结果,是巨树妊娠的过程,那么这个梦境就是晚期妊娠时的保护。

“那,如果我无法离开这个梦境,会怎么样?”

“出不去咯,”女孩一摊手“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出去的。”

庄赦听到这话,苦笑起来“你不要对我太有信心啊。。。我顺便问一下,出去的方式是?”

“果实自母亲的腹中出生的那天,会打开梦境与现实的通道,在那时触及它就能离开这里。”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好吧。。。也就是说,我需要找一个能够接近树的方法,对么?”

“差不多?”

“这。。。行吧,”庄赦挠了挠头“那我今晚去哪住?我在街上游荡,会不会被砍啊?”

女孩愣了一下,掐着下巴想了许久,突然,似乎想起些什么,把长刀倚在旁边,双手伸到自己脑后,开始将自己长达大腿的长发尝试着盘成一个发髻。

庄赦没想到她的手居然这么巧,和那个发髻霞衣女一样的发髻,几乎仅仅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就已经成型了,盘好发髻之后,她振了振那霞色大氅“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说着,她直接抓住了庄赦的手,走出箱子。他们走出巷子的时候,街上的那些巡游的人似乎看了他们几眼,但是看到霞衣女的一瞬间,却都微微躬身一行礼,随后继续在街上巡逻。

庄赦隐约间已经意识到,霞衣女可能是这座城市的顶点,她盘发的目的显然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那个守树的霞衣女。

她带着庄赦来到一间旅馆中,两人走到柜台前,那掌柜看到霞衣女的一瞬间,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圣。。。圣女。。。”

“这是我朋友,给他安排一间房。”

那掌柜点点头“好,好!这就去办!”

过了一会儿,庄赦躺到了床上,而霞衣女不知何时也离开了。这房间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花朵清香,而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那巨大百合花形的玻璃吊灯,叹了口气。

到底该怎么办?这座城市的警备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密,街上巡逻的人还有霞衣女对于他这种没有武艺在身,又没法用血脉的文人来说,几乎是完全没法破除的封锁。而守在树边的霞衣女,则是更为可怕的一个壁垒。

触及龙子,触及霭蕈,听起来很容易,但是如果他这次失败了,不知道要再等上多长时间。

第四十八章 世中遥望空云山(上)

庄赦坐起身,看着周围的一切。

“果然,都是真的啊。”

那玻璃百合吊灯上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灭了,而窗帘外透过些许明媚的阳光,让他本能地将窗帘打开。

玻璃镶嵌的窗户外,就是街道,路上又变成了昨天白天那样的热闹场景。无数行人行在街上,他甚至不知道这些行人都在做些什么,仅仅是看着他们在街上走着。

他需要接近龙子,接近那棵树,根据前一天的经验来看,长发霞衣女应该是不太方便帮他的。毕竟她要在这座城市里出现的话,也要盘发伪装成另一位霞衣女。这两位的面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被发现的话,庄赦可能会被严密地监控起来,结果可能要么是吃刀子,要么是在霭蕈出世之前都没法离开。

也就是说,可能他在这座城市中寻找接近龙子的方式,还不能倚仗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顿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本,他是大胤钦天监的灵台郎,说小不小的一个京官,尤其是在陛下重视钦天监之后,他这个灵台郎变得愈发重要起来,因此他在九州几乎都畅通无阻。

但是这里,显然不是他能活用这个灵台郎身份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想了许久,愣是没想明白,该怎么去接近龙子。

他呆呆地坐了有半个时辰左右,想了想,如果从这里通往现实的大门是在龙子出世的那个时间点打开,那么他最好现在就知道龙子究竟什么时候会出来。

想着这个,他拎起不知谁留在桌面上的钱袋,离开房间,下了楼。

旅馆前台没有人,他原本想直接找掌柜问,但是掌柜既然不在的话,也没有办法。他肚子多少有些饿了,想了想,还是先走出旅馆,决定先找找吃的。

一旦心思从龙子上拿下来之后,他突然发现这座城市的确是魅力惊人。道路两边的店家都十分热情好客,只要他投过去些许目光,门口招揽顾客的伙计就会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个小碗,碗中是他家的招牌菜,分量不大,但是尝了一口后很快就能让人对这家店有一个一叶知秋的观感。

他尝了几家店门口伙计端来的菜,终于在第三家的时候不好意思继续尝下去了,便走进店面。

这家店的空气中,泛着一种令人喜悦的油香味儿,吃惯了京师精美菜肴的庄赦马上嗅出来了这是鸡油的味道,而往里一望,一眼便看到不算宽敞的店面里支着一个大国,里面是烧热的油,而灶台边上,一边摆着各式各样的食材,一边摆着五花八门的调料罐。

“客官!吃点什么?”

庄赦看了眼屋中,这家店还算热闹,店面里有七八个青年人正在吃着面条,他抬头朝边上挂着菜名木牌的墙上一望,微微点头“老板,要一份高汤细面加一份炸物拼盘。”

“好嘞!客官您请坐!有什么忌口么?”

“不忌口。”

“好嘞!”

庄赦坐在店面之间,远远地望着那厨子将几样食材裹了面糊糊,下到油锅里炸起来,炸的时候,又调好了几小碗酱汁,随后按着食材的顺序一样样从锅里捞了出来放在一边,等上面的油滴下来许多,厨子也差不多把油里的浮渣滤了个干净,便将炸物盛到一个小碗中,边上是分四个格子的小碟,四个小碟中是两种干料两种酱料。

“客官您请用,拼盘给您炸得是本店招牌的蟹黄河虾饼、鸡腿肉、鲜鱼片和蔬菜丸子。干料是咸香口的椒盐料和辣口的麻辣料,酱料是姜醋和梅子酱。慢用!”

这五花八门的花样顿时让庄赦整个人失了神,他盯着盘中炸得金黄的四样东西,河虾饼里透着些许红色,而蔬菜丸子则是偏绿色的,看得他口水直流。

没等庄赦动筷子,伙计就把他的面端了上来,细如棉线的面条漂在淡金色的高汤之中,高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香,比起那看起来多少有些过于油腻的炸物来说,就像是红底金绣的锦袍配了一块翠绿的玉簪一般合适。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虾肉饼,先不蘸料吃了一口,浑厚的蟹黄香味伴着虾肉的鲜美仿佛在一瞬之间把他的脑子凝结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蟹黄的香味蕴含在这酥脆的面饼之中,而虾肉也被炸得恰到好处,多炸一分便过老,少炸一分则未熟。再蘸上些许姜醋,酸味在一片油香中反而凸显了出来,最后半点油的腻气也都消散了。

他又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口中,油本身就带着鸡油的馥郁香气,而富有弹性的鸡腿肉,则让他唇齿留香,加之少数椒盐和辣椒,则如同在他脑中烧灼着一段段竹节一般。

吃了些许虾肉饼和鸡腿肉,未免有些过于油腻,他端起碗,先喝了口汤,蔬菜的鲜味顿时冲淡了仿佛凝结在他脑子中的荤油。又拿筷子挑起些面条,秃噜噜地吸进喉咙中。

面和面汤鲜甜,而炸物则满溢着油香,不用多长时间,他便吃光了盘子里的所有东西,连碗中的高汤也一并喝了。

他从钱袋中拿出些许碎银,摆在桌上,随后迈着方步缓缓离开。这一顿吃得他神魂颠倒,他缓缓地走在街上,脸上不知为何撑起了那几个月都没有出现过一次的发自内心的笑。

是的,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那又怎样呢?

他在这里,似乎可以忘掉一切,似乎尘世间的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了,他看着道路上的每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是笑着的,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更不必担忧什么灾年之类的事情,似乎只是简单地活着而已。他看到有就坐落在街边的学堂,里面则有读书人样的人教孩子们识字,也无所谓道德教化圣人典训,只是教他们识字算数而已。

太简单了,这个世界,这个所谓的幻境中的一切,都洋溢着一种简单而轻盈的快乐。追寻龙子,对他来说的意义似乎渐渐地减弱了,如果任何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世界中待上一辈子,那他还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追求么?

他绕着花田周围的小摊又走了一圈,吃了些牛乳做的甜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地,不知何时,回到了他所住的旅馆的房间里,而回到房间中之后,他发现,屋中居然有一个人,惊得整个人直接后退几步。

一个霞衣女。

他惊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而是因为这并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霞衣女,没有盘发,也没有长达小腿的长发,清汤挂面似的黑发似乎是在颈部左右被整整齐齐地切断,同样整齐但是多少有些稀疏的刘海,则盖住了额头。

“您是。。。您是哪位?”

“庄赦,我是来警告你的,”那个女孩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是冰块一般“记得你要做什么,你该做什么,你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外面。”

“我知道,不过我更在意您是哪位。”

“我是‘鸟’中的一人,与你先前见过的两位,是一样的人,”那女孩继续道“不过这并不重要,你要触及龙子。这是你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应该不用您教我吧。”

“呵,你在街上那副德行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女孩继续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其他深入这个梦境的人一样,沉溺于这个与世隔绝的幻境,变成废人,早点醒过来吧。”

女孩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说罢,庄赦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周围依旧是那幻境中的旅馆,而窗外,也仍旧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但是他心里,却多少有些难以安宁下来。

第四十八章 世中遥望空云山(下)

周智独自走在密林之中,看着周围的将景色,不断地朝山上走着。

林中很暗,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她仅仅是独自朝着能够看到光芒的高处走着。

这座山,她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都从未成功地走出过这个密林。但是她仍尝试着走着,只要穿过密林,或许就能看到那山顶的光芒。

但是她走着走着,时而就能突然碰到密集的灌木。她并不想穿越那些灌木,于是便顺着灌木的边缘走着,而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又一次走到了下山的路线上。

她顺这灌木的边缘,不知何时走到了山脚,走到了无光且阴暗的山脚,最终还是调转方向,朝山上继续走过去。

不知何时,她又一次抵达了灌木的边缘,顺着边缘寻找着能够上到山顶的通路,而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即将下山的边缘。

而就在这时,她第一次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出现在灌木外面的人,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看着那个身影,本能地走了过去,并没有在意刮在身上灌木,她只是跟着那个身影,穿过了灌木丛,随后朝着山顶,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而就在这时,她醒了。

周智坐起身,无穷尽的未来又一次涌入她的眼瞳。

自从她获得了这眼瞳之后,她就愈发喜欢上做梦。因为梦境,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的地方,她可以在梦境中探索梦里的一切。但是尘世中,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她都是能够用那只眼,那只神明所给予的眼一眼看到尽头的。

自那之后,她除了梦境以外,几乎失去了生活中的所有乐趣。剩下的,唯一能够让她感觉到不是那么绝望,仍然可以探索的地方,就是梦境之中了。

她坐起身,看着坐在桌前的姜小幺,她爬下床,换好衣服,直接打开了房间的门。

果然,一个刚刚要敲门的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宋虎卿。

宋虎卿一脸喜色中夹杂着半分担忧,身着朝服站在门前,看到周智打开了门,呆愣在门口几秒,随后急忙单膝跪在地上“臣见过公主。”

“嗯。你要去朔州了?”

宋虎卿心中一惊,自己明明没把要去朔州的事情告诉周智,她怎么会知道的?但是转念一想,可能太子周震和周智交流过这件事情,也就不想了。

“是的,公主,太子遣臣往朔州镇压匪寇。开春,应该就能回来了。”

周智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欲言又止,随后叹了口气“这样啊。。。”

宋虎卿显然将这个叹气理解成了依依惜别,也低下头“臣也舍不得公主,只想尽快凯旋归来。”

“嗯,”周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点点头“你去吧,早去。。。早回。”

“是。”宋虎卿一答应,站起身,迈着大步离开了,而屋中的姜小幺,也嚼着药草凑到周智身边。

“怎么?你看到他的结局了?”

周智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姜小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猜猜,他八成是死了,是不是?”

“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周智叹了口气,走回屋中躺到床上“我再睡一觉。”

“你难得‘醒’过来了,却还要每天睡过去么?”姜小幺笑起来“好怪啊,做点什么?”

周智脱了外衣,卧到床上,把被子在身上裹得紧紧的“做点什么?有意义么?没有啊。”

姜小幺叹了口气,也坐回到桌前,随手练起字来,开口又问道“公主,您能看到。。。”

“看不到,你是要说庄赦的未来是吧。”

“嗯,不过为什么这个看不到?”

“这只眼只能看到尘世中的一切,幻境和梦都是看不到的。”说着,她又缩了缩“我要睡了。”

“嗯。”

刚刚离开西陵的宋虎卿将周智和其他的事情从心中清理出去,身穿官服带着大军前往朔州。

这次朔州的情况比以往他打过绝大多数仗可能都要复杂很多,目前为止,他身为兵部主官,打过的仗几乎是屈指可数,而且多数都是平叛之类的事情。而这一次,他需要对战的,则是外夷的部队和本地山匪就记起来的这群乌合之众,更何况是在深秋即将入冬的时节去,无论是补给还是行军、布阵,可能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去,辽郡、海北郡两座大郡被围,而县城则遭到进犯,他单单是听到这个情况,就多少有些怒发冲冠的感觉,再加上姨祖父安蓝在他出兵之前又叮嘱了他两句“要好好为国效力啊”之类的话,让他心中充满了一种使命感。

禁军五万过了岱州之后,渡过河水,再过燕州,燕州还好,虽然已经下雪,但是雪还不至于封死官道。他们行军数十日,进了朔州,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大雪封山。

道路两边,是一人半高的血墙,而官道上的雪也已经积得高过膝盖,宋虎卿把从燕州征来的数百刑徒赶在前面清理路上的积雪,而五万大军则跟在后面行进着。

进了朔州之后,他们的速度显然变得慢了下来,走了三四日,才看到海北郡城屹立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雪原之中,而围城的无数黑色小点,在看到正在向城市行军的大队官军之后,也都纷纷作鸟兽散,驾着马匹向北逃去。

宋虎卿很快就带着这五万大军进驻到海北郡的几座瓮城之中,而海北郡的郡守连同朔州州牧,则在郡城内城中,迎接着宋虎卿。

朔州州牧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却格外地膀大腰圆魁梧异常,宋虎卿作为原兵部侍郎,现在的兵部尚书,也算知道这个人。

靖元皇帝时北征,辽郡被敌人大军围困,眼看就要失陷郡城,这人亲率五千轻骑,扯数面大旗,从岱州鲁郡出发,直接跨过冰封的海面,在辽郡登陆。而当时围攻辽郡郡城的狄夷大军,见五千轻骑蹈海登陆,也都吓破了胆,几乎一触即溃。

而率领五千轻骑这人,则被封了个亭侯,连升数级。

“陆州牧,学生何德何能让您亲自迎接啊!”他翻身下马,直接拜倒在那男人面前。

陆斌,朔州牧,承旭四年的武状元,少有的从军职直接转到州牧这种位置的老臣,因为在北征时受了伤,没有参与东征,所以在朝中威望和存在感都不如孙正然。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被视为东海派一柱石,原因也是简单,他的小舅子,则是东海派的另一个主心骨,高彤。

“来来来,宋大人,恭喜右迁。”陆斌满脸笑容,握着宋虎卿的手“你今年应该还没到三十吧,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

宋虎卿也讪笑着自谦起来“还是列位前辈不屑与我这小辈争辉而已,陛下让孙公先退下来歇息歇息,我这小字辈的,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得是有前途。”

陆斌点点头“谦虚,谦虚,是好事!这样,让郡守白大人招待你,我这边公务繁忙,就先回府上了。”

“您请,您请。公务要紧。”

陆斌坐上了轿子,没走两步,口中便低声骂起来“妈的,一个小字辈他比得上老孙什么?”

轿子外面,也传来他亲信小声的应和“老爷,这不过是一个驸马爷借着安蓝老不死的上到这个位置而已,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听了这话,陆斌似乎心里舒服了些,叹了口气“唉,老孙也是个没自觉的,他要是喊一嗓子清君侧,马上就能让满朝都是咱的人,可惜他就是没那个胆子。”

外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老爷,高岱州送信来了。”

“给我。”

第四十九章 末大必折

朔州的寒冷让江南成长起来的宋虎卿多少有些不太适应,他穿上了陆斌为他准备的甲胄,这套甲胄的内衬是厚重的驼鹿毛皮,穿起来格外暖和,而在他的执意要求下,朔州人同样准备了数量巨大的冬季甲胄被服给北征的禁军们。

这次北征虽说规模不如先帝百分之一雄壮,但是这次北征某种意义上,也象征着上一次北征的延续,向那些外夷证明,大胤天威,并不是他们想冒犯就可以冒犯的。

宋虎卿走出营房,四处扫视一圈,今天是个大晴天,正好适合大军出城。而旁边一个小兵看到他,急忙跑到他身边“宋兵部,有匪军在城外叫阵。”

“叫阵?胆子倒是挺大啊,”宋虎卿笑起来“点亲卫骑兵随我出城,我要看看这群废物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说着,他披挂上马,马匹也都穿上了不算太厚但是姑且能够保温的棉甲,他带着一千多名身穿重甲的亲卫骑兵列队出城,海北郡城外是一片漫山遍野的黑色身影,而在那彤云一般的敌阵之前,则是一个壮硕男子,手持一杆银枪,高声叫骂道“来者可是皇帝老儿的龟女婿!?”

宋虎卿听到这话,心中压着一股怒火,也高声叫道“宋某在此,不知来者何人?”

“我是北山大王顾八,看我砍了你脑袋,让那小公主变成寡妇公主!”说着,那人拎着长枪便径直冲过来。

宋虎卿笑起来,抄起带着镀金枪头的长枪,驱动战马,朝那人径直冲过去。

两人马匹在还有三四丈的距离时,顾八从怀里掏出两块石子,径直朝宋虎卿掷去。

宋虎卿心道“小把戏”,长枪在空中抖一个枪花,便将那石子悉数击落,而就在这时两人的马间的距离已经被缩短到一丈之内,而那顾八则一副诡计得逞的笑容,侧身从马边直接一枪刺向宋虎卿的肋下。

宋虎卿冷笑一声,整个人不闪不躲,长枪直接自上而下劈到那人的脑袋上。顾八没有头盔,头上仅仅戴了一顶皮帽子,被宋虎卿这样一劈,顿时满脸鲜血直流,而他刺向宋虎卿身上的长枪,则被宋虎卿用胳膊夹住。宋虎卿右手拎着自己的长枪,左手抓住顾八的长枪,想要将顾八整个人从马上扯下来。

顾八虽然被一枪打得满眼金星,但是此刻也是清醒的,直接将自己的长枪甩到一旁的地上,马上调转马头,朝身后的匪军大阵跑去。

宋虎卿立住马匹,从马侧掏出一柄火铳,这把铳虽然比起宋朔生带回来的那些多少有些缓慢笨重,但是也算能用,他瞄准那顾八的背影,钩动扳机,一发子弹直接穿膛而过,顾八登时倒落马下,挣扎几下,眼看便没了气息。

见顾八一死,匪众大军顿时作鸟兽散,而宋虎卿则回到了城头上,发现陆斌和郡守都在等着他。

“宋兵部,”陆斌脸上满是担忧,见到宋虎卿,便焦急地站起身“今日,便起兵解辽郡之围?”

“嗯,今日用过午饭之后就出兵,”宋虎卿杀了个匪首,此刻也是心情舒畅“陆州牧有何交待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想着您最好尽快动身,毕竟辽郡被围已然数日,”陆斌继续道“如果失陷辽郡的话,恐怕你我都不能保自身无虞啊。。。”

“好,那我尽早出兵。”

宋虎卿下了城墙,而城楼上,剩下披着厚重熊皮披风的陆斌和郡守。

“陆公,接下来。。。怎么安排?”

“高岱州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还用我继续说么?”陆斌叹了口气“剩下的,就看辽郡那边的情况了。不过我猜也没什么问题,毕竟高家的老二在那边。”

“是。”

巳时正,大军便吃过了午饭,沿着海边朝辽郡进军。

宋虎卿坐在马上,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的手炉,他四处望着周围的风景,这一片白茫是他在江南从未见过的,就算是京师下雪,也不会变成这幅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雪埋住了一般。

他坐在马上,身边也无人能聊天,而且朔州可怖的低温也让他没有聊天的欲望,便思考起来。

他来到朔州之后,便一直很在意一件事,按理来说,朔州兵应该不少才对,他记得朔州各个卫所之中总共驻扎着三十万左右的郡兵,而且让陆斌做朔州牧的原因也就是为了保证朔州能够成为一个独立而稳固的北方要塞。

但是现在,匪军与外夷能够轻易突破一座座卫所连成的防线,进入到朔州腹地海北郡城外,这件事太异常了,异常到让他感觉恐惧。

他对于这类的事情没什么经验,只能从以往读过的战史的角度来理解。

一共有几种可能。

一是朔州兵的卫所被一个个分割包围,里面的部队被悉数消灭了。

这个设想并不现实,稍微大点的卫所里都有数千人,如果不是整个州的匪军一同围攻,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就算真的是这样,朔州牧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告知京师卫所被围的事情。这样,京师才能尽早做出行动。

二是可能有荒废的卫所和防线,使得突破了防线的外夷和朔州匪会合,围攻郡城。这个设想,在某种意义上更加现实一些。然而,外夷大军如何以那么大的规模穿过一个缺口,却不被发现的,这也是个问题。

而另一种可能,则让他感觉有些恐惧。

这种可能就是州兵成匪,守卫边界的卫所中的那些士兵,要么直接倒戈,要么将一切都冷处理,假装敌人不存在,因此才导致了数量巨大的匪军和夷军出现在朔州之内。

这种可能性毫无疑问更加令人恐惧。因为这就意味着整个朔州的卫所兵,几乎集体失聪失明,放弃了防守边疆和镇压叛军。而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朔州牧却没有上报,那么朔州牧陆斌,绝对也是暗藏祸心的人之一。

他越想越害怕,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身在朔州境内,如果真的整个朔州都跟陆斌一样与他为敌,那他这次丧师而还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他想了想,直接开口向旁边的副官吩咐道“通告全军,行军的这几天尽可能地减少每天用餐的量,保存好粮食,扎营的时候尽可能在周围狩猎。”

粮草是陆斌他们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他需要尽可能保证粮草的安全,减少用餐量。或许这样会让战斗力降低,但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突然粮草被断,也能让他们保证留存有剩余的粮食。

“兵部,这不妥吧。。。”那副官低声问道“减少餐食,如果真的遭遇匪军。。。而且朔州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了,兄弟们没力气打仗啊。”

宋虎卿皱起眉头,想了想“那这样吧,你去粮草中划出全军五日的量用作留存,剩下的是从现在到辽郡之前的食物补给。”

“是。”

宋虎卿自然能够理解副官的担忧,但是副官不会考虑他刚刚考虑这些,如果真的出现了粮食问题,大军几日无粮,那结果几乎是灾难性的。

“还有,”他叫住了正要驱马前往后方的副官“今天起,全军上下,包括我的餐食,都要和普通士兵一样。”

“是。”

减少配给必然会造成军心浮动,但是如果把他和其他军官的饮食对标普通士兵,这样能够尽可能降低餐食减少带来的负面影响。

他就这样想着,警戒着,大军不知何时差不多走了半数的路程,而就在这时,他一直不想听到,却又等着的那个消息来了。

“报,兵部,后方粮道被贼军袭扰,粮食难以运到。”

宋虎卿冷笑一声,“被贼军袭扰”这种鬼话居然也能当做补给断绝的理由,海北郡的郡兵和朔州州兵不可能孱弱到连护送粮车都做不到。而这件事,断粮这件事的导演是谁,他此刻也想明白了。

陆斌,虽然见面的时候一直都对他很是客气,但是仔细一想,他是高彤的姐夫,也是东海派中的重要人物。自己取代孙正然做了兵部尚书,东海派这群人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而陆斌这一手,只要能让他宋虎卿丧师而还,孙正然马上就可以回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他越想,越觉得恐怖,开口向身边的副官问道“伙食还够几天?”

“禀兵部,不算留出来的五日储备,还够三日的。”

“好,从这里到辽郡,大概还有几天路程?”

“六日左右。”

“好,”宋虎卿点点头“剩下的八日补给,按四日来算,全军急行军,务必在四日之内抵达辽郡!”

“是。”

四日之内抵达辽郡,路程上并不困难,因为之前几日,宋虎卿刻意放慢了行军速度,在粮食减少的情况下,不可能还保持常规的行军速度。

他还记得当年一位将军教他的事情:军队是一个很真实的东西,粮饷给到给够,兄弟们自然给你卖命,而如果粮饷都不足,那就自然不可能让部队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战斗力或是忠诚度可言。

大军在雪原上飞速地行军,而在第三日的时候,他们便见到了被围攻着的辽郡郡城。

说是被围攻,实际上就是被围着而已,乌泱泱一片黑色的海洋,围着并不算大的辽郡郡城。而围城的部队,仅仅包围着这座城市,军阵中停着几座撞门用的冲车,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他大概看出了,为什么辽郡郡城被围数日而未破,因为贼军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攻城,他们对于拿下这座城市这件事,是缺乏热情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冬天本来就没有多少人会进出城市,城市中的家家户户早就屯好了粮食和肉、菜,围而不攻这种手段,对于一座朔州冬季的城市,是几乎毫无意义的。

除非他们是想诱来某支以解围为目的的部队。

陆斌通匪这件事,宋虎卿心中已经愈发清楚了。围而不攻这种重要的情报,竟然无人送达到海北郡。

“全军列阵!准备!”他吼了出来,而他身边的号令手和鼓手经过了这样疲敝的几天,看到敌人,也都精神了起来。号声和鼓声,催动着五万大军展开阵型,在雪地中缓缓地朝围城的敌人行进。

围城的敌人很快也发现了这支朝着他们进军的部队,旗帜飞舞,大军云集起来,迅速地在宋虎卿大军的正对面列阵。

两军对垒,官军的弓弩手先放箭射住阵脚,随后,只见那黑压压的一群匪军朝着他们突击而来。

“神机营出阵!”宋虎卿大吼一声,火铳的方阵迅速地列成两排,瞄准着那些朝他们冲来的蛮夷轻骑兵,各方阵的军官整整齐齐地叫了声“放!”军阵之前顿时扬起一阵烟雾,而那冲向他们的轻骑,则像是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倒下。

“神机营撤!准备应敌!”

因为北征的缘故,大军的装备是当年北征时一套固定的装备,专门应对蛮夷的轻骑兵。九人的小组中,两个手持高大蒙铁皮盾牌的壮汉,两个持短弩的兵士,两人持短矛,三人持长矛,专门应对大量轻骑兵对阵线正面的冲击。

果然,那些夷军的大量骑兵直接撞到了禁军长枪林立的阵线上,而铁墙一般的阵线则如同堤坝一般难以撼动。

宋虎卿看着这副场景,感觉有些奇怪,对方居然直接正面冲击阵线,没有半点绕开正面的意思,而就在下一秒,他知道了原因是什么。

就在他们的背后,冰海之上,忽地杀出了大量的漆黑色的铁骑,径直奔着他们阵线的后方袭来。宋虎卿心中大惊,这些敌军不知从何处来,突然出现在阵线后方,只会让军心大乱,他急忙下令道“轻骑重骑,到后方拦住敌军。”

下完这个命令之后,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如果就在这时敌人出现在他的侧翼该怎么办?果然,他想到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在官军的骑兵和敌人接触的一瞬间,侧翼的密林中如蚂蚁般杀出了数不胜数的轻重骑兵,直奔他们的侧翼。宋虎卿顿时心中大乱,他只能下令让左翼稍微向后偏转一些,将那些侧翼冲来的敌军一并拦住。

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敌人还是如铁锤般砸到侧翼,而官军和匪军,直击战作一团。

现在整个情况十分胶着,骑兵被敌人的骑兵牵制住,而步兵则和敌人的主力纠缠在一起,双方都缺乏打破僵局的能力。这样消耗,对他们是毫无疑问不利的,因为他带出来的部队只有这么多,根本经不起这样消耗。

宋虎卿也同样挺着长枪,在阵中拼杀起来。敌人多是轻骑兵,基本上长枪一挑一个准,但是可怕之处在于敌人的数量太大了,这样数量巨大的骑兵,对于步兵体力的消耗是极为惊人的。

而就在这时,他终于看到,从辽郡郡城中冲出无数郡兵,他们朝着贼军的方向径直冲了过来,而贼军回头看到他们出城了,也都作鸟兽散,借着轻骑的优势,钻进了远处的森林和雪原之中。

数量巨大的尸体就这样留在了田野之上,血流满地,宋虎卿的副官迅速地下令清点伤亡人数,而宋虎卿则驱马前往那郡兵的阵列之前。

郡兵的领头人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一身披挂,宋虎卿看他的面相有些眼熟,一拱手问道“请问阁下是?”

“在下高宇,一介草民,曾有幸随军出征塞北。”

宋虎卿听他语气,看他那副一看就知道坚固的全套甲胄,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您。。。是高岱州高彤大人的?”

“哦,您认识家兄!”高宇面露喜色,也不下马,拱手行礼“高彤正是家兄。”

宋虎卿心中忽地腾起一股怒气,如果他们郡兵尽早出城,哪会让官军受到如此损失,但是想了想,这高宇铁定也是坑他的许多阴谋中的一环。而高家是辽郡郡望,朔州一霸这事,几乎是人尽皆知,如果直接得罪高宇,恐怕日后行军会步步受阻。

他艰难地在脸上撑起一股笑意“高老爷,我们尽早进城吧,进城之后,再商议剿匪事宜。”

“好!高某已在城中为大人准备好宴席接风洗尘。”

宋虎卿进了城,用过晚宴,晚宴上,郡守几乎没说些什么,一直是高宇在与宋虎卿聊着。宋虎卿当然也发现了,在这里,似乎郡守已经被架空了,一切都是以高宇为中心运作的。而高宇和高彤的父亲,高老太爷来了之后,周围的人更是展现出一种皇帝亲临的架势迎接那个老人。

他回到营中,躺在床上,心中想着应该如何在高家可能处处让他擎肘的状态下,顺利地出城剿匪。

想了一会儿,突然他的副官在门口叫了他一声。

“大人,有人来访。”

“谁?”

“郡守杜大人。”

第五十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上)

宋虎卿裹着一件鹿皮袍子,看着从外面走来的辽郡郡守,那郡守形单影只,连个侍从都没带,如同不知哪里的落魄官员一般缓缓走进了院子中。

“杜郡守。”

“宋兵部,我们进屋子里面聊吧。”

两人进到小厅里,侍从们点燃炭炉中的炭,宋虎卿手里捧着小手炉,看那郡守也冻得哆哆嗦嗦,便吩咐旁边的侍从道“给杜大人准备个手炉。”

“是。”

宋虎卿把椅子搬到炭炉边上,招呼着杜郡守也坐下“怎么?杜郡守有事么?”

杜郡守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宋大人,您可算来了。。。高家父子伙同陆斌为祸朔州,在朔州称孤道寡,为祸不浅。。。下属等天兵,等得好苦啊。。。”

说着,杜郡守已然暗自抹泪,而宋虎卿看了也有些动容,叹了口气“杜郡守,您别伤心,说说这高家父子和陆州牧究竟都做了些什么?等这次剿匪顺利回京,我一定如实禀报陛下。”

“唉,他们做的事是罄竹难书!公粮私售,垄断盐铁,整个朔州已经快要变成他高家的产业了,”杜郡守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本郡有几位举人老爷想要联名上书,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

“高家先把几位死硬的举人老爷直接绑了,沉进海里,有两位在城外的田庄被高家勾结的山匪围攻,那两位被逼着把整副身家卖给了高宇,结果第二天就冻死在街头。剩下三位,老爷子请他们仨喝了个茶,结果也都不张罗上书了。。。”

“这。。。天子治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小时候在江南,少年时期在京城的宋虎卿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这,等这次击溃了匪众,我必定要回京为朔州百姓主持公道!”

杜郡守泪眼婆娑地握住宋虎卿的手,哽咽了半天说不出话,才从嘴边挤出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杜大人有本地的军情能告知宋某的么?”宋虎卿想了想,这杜郡守虽然差不多被架空了,但是他对本地的情况应该还是了解的。

“军情。。。”杜郡守想了想,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有!说起来,高宇他们想要让您后天出兵,这样他们就有一天时间让城外的匪军设伏准备,不过下官也不了解具体的内容。”

宋虎卿听了,想了想,开口道“这样,杜大人,我明日直接出兵,郡兵可能你现在调不动,你调动我的禁军在城外的瓮城守着,我带骑兵去突击匪众,他们如果撤了自然是好事,如果他们追击过来,我就把他们诱进瓮城,然后一网打尽!”

那杜大人听了微微点头“好!下官必定全力配合宋兵部。”

宋虎卿看那杜郡守虽然身材单薄,但是也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似乎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了,两人对了下眼神,那杜郡守很快便离开了,留宋虎卿一个人在小厅内,而宋虎卿心中多少也燃起了一团火。

“朔州也是有义士的。”

他这样想着,睡了安稳的一觉,第二天早上,点兵出阵,径直出城。

宋虎卿只带了一千轻骑,原因也是简单,他的目的是突袭诱敌,如果敌人被他数量巨大的部队吓走了,那目的显然也达不成了。

他们连大旗都没带,仅仅是数千轻骑出兵,按照杜郡守指引,直奔城北的贼军营地。轻骑兵迅速地穿过了雪地,很快,敌军的营地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果然,那营地显然是外夷骑兵的营地,数量巨大的马群被单独圈在一起,而悬在营地之上的,则是狄夷文字的巨大旗帜。

“左军,袭击敌军马场,右军随中军杀进敌营!”宋虎卿下了这样的命令,部队当即分作三股,一股径直冲向那马群,从马侧摸出了爆竹,点燃后甩到马群周围。一阵阵爆响,顿时让马群混乱起来。

而中军和右军,则带着一股腥风冲进敌军大营,天色才刚刚大亮,许多还睡着的人被马匹的嘶鸣声惊醒,冲出帐篷,便看到了宋虎卿带着的这不知有多少的骑兵,

完全没有戒备的大营,顿时乱作一团,宋虎卿带人在营中四处冲杀,而他们冲杀了半晌之后,远处的塔楼上才响起示警的号角声。

听到这号角声,宋虎卿高声下令道“放火!撤!”

千余名骑兵从怀中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抖便整个烧了起来,随后甩到帐篷和箱子之类的东西上面。

整个大营瞬间火光冲天,而宋虎卿的千把名骑兵则调转马头,直接朝辽郡郡城方向撤去。

这次突袭很顺利,烧了营地,惊了马群,而且还毙杀敌军不计其数,现在就看敌人敢不敢追过来了,如果这些人到最后都不敢追过来的话,那他也没什么办法。

骑兵们穿过林地,先是在林地外驻足了一会儿,宋虎卿望着林地之中,如果出现了敌人的身影,那么他们马上就要朝郡城的方向撤过去,但是就在这时,旁边的副官突然喊道“兵部,你看城那边!”

宋虎卿听到这声吼声,马上转头望向郡城,惊得他下巴几乎掉下来。

匪军不知何时已经抵达了城下,而那排列严密的军阵也在缓缓地朝他们收拢过来。

宋虎卿在这一瞬间还没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是迅速地下了命令,现在唯一没有敌人的方向,就是密林之中,他们可以利用轻骑兵的优势杀回到那个营地,然后再绕一个大弯回到辽郡。

他高高地扬起长枪“走!”说罢,一马当先冲进林中,而身后千把名骑兵也径直跟了过去。

宋虎卿心中十分忐忑,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来说,敌人应该是完全没有警备的,但是不知为何竟然突然出现了那么巨大数量的部队,直接在城下等着他。

军中有叛徒?

这个想法一瞬即逝,因为他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尽快杀出一个缺口,回到辽郡才是真正的要务。

这样想着的他,朝着密林的另一个方向冲去,而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里刚刚列队完毕的匪军步兵。

“将士们随我冲!”说着,他催动战马,挺着长枪朝着那还未变得严整的阵列冲过去。

轻骑兵对步兵的冲击力一向是有限的,身着重甲的宋虎卿虽然直接撞倒数名敌军,但是跟着他的轻骑却没有那么幸运,许多人撞到防线上之后就如同水花一般散架,跌落在地上。

即便冲过来的人寥寥可数,他也得回到城中,毕竟军中有叛徒这种事,如果不回去解决这个问题的话,那恐怕大军想要出兵营救他,也会中计然后损失大半。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他考虑这种事情的好时机,无数夷军骑手此刻正纵马缓缓靠近他们。他们手中一个个都拿着套马的绳圈,甩着绳圈,缓缓靠近着宋虎卿。

宋虎卿显然看出了他们的目的是要活捉他,急忙甩下长枪,拔出马刀。马刀这东西还算锋利,如果绳圈甩过来,至少还能尝试着将绳子割开。

果然,绳圈一个个地朝着他们这些冲过了步兵阵列的人甩了过来,被绳子套中的人被从马上径直拖下来,随后被在地上拖行着,没多久就没了声音。

但是迟迟都没有人将绳圈甩向宋虎卿,他自己以为逃过一劫,结果不知何时发现正前方不知何时杀出一群身着镶钉皮甲的骑兵,他们手中拿着极长的木棍,迎面只一合,就将宋虎卿戳下马匹。

步兵们从周围杀出,将宋虎卿团团围住,压到地上,捆了起来。

宋虎卿正待要吼叫,嘴里却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而头上也被扣了一个漆黑的袋子,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五十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下)

不知何时,他面前的一片黑暗,被另一种黑暗所替代。被一种漆黑、潮湿,能够看到光芒但是那光芒也显得格外阴冷的黑暗。

铁栏、链子、锁,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此刻正待在一个地方。

地牢。

他身上的甲胄已被脱去,剩下的只有一件单衣。不过显然抓住自己的人,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这地牢里还算暖和,就在自己铁栏外面,还摆着一个明亮的炭盆,里面的炭火熊熊燃烧着。

他四处扫视了一下,这地牢不是很大,牢房算上他住这间也只有五间,就算跟县城的牢房比,也算是小的,这里显然是某群人自己家的黑牢。

他是被匪军和夷军联合在一起抓住的,那想必这里八成就是某个山寨的牢房了。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便看到一个狱卒样子的人手中端着一个破木碗走到他的牢房前,把木碗隔着铁栏塞过来,木碗里面是糙米熬出的糊糊。

“趁热吃,下一顿你能不能吃上,就全看老爷心情了。”

宋虎卿本想搞一套“我身为天子近臣,怎能与你贼众同流合污”,但是想了想,这并没什么意义,于是端起碗,拿着木勺,舀着那糊糊喝了起来。

糊糊本身没什么味道,除了米糠有点划喉咙以外,糊糊本身的温度让他身上顿时暖了起来。而那狱卒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剩下的只有他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牢房里。

他四处望了望,想要找到一个离开的机会,但是看了一圈,几乎找不到任何机会。面前的铁栏上挂着六个挂锁,而铁栏有姑娘的手腕粗细,几乎不可能破开。地面和墙壁都是石砖,挖洞逃走也是不可能的,显然这地方就是为了长期囚禁某些人而存在的。

他皱起眉头,心中满是疑问。按理来说,如果这是山贼匪寇的地牢,那这种以长期拘禁为目的的地牢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山贼的俘虏,要么入伙,要么被砍,再就是被赎走。完全没有必要去单独修这样略显豪华的牢房,去拘禁别人。

除非,这不是山贼的牢房,而是某些真的有长期拘禁别人的需要的人的黑牢。

不是山贼的牢房,而外夷八成也没有类似的需要,那也就是说,这里是另外一个,他认为八成已经反水的人家的牢房。

高家。

就在这时,他听到牢房的入口处似乎有人在聊天,他冷笑起来,高声喝道“高老爷!出来吧!宋某等候多时了!”

外面交谈的声音愣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了多少有些阴损的笑声,过了会儿,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领头的,自然是高家的二儿子,看上去三十出头的高宇,而身后跟着的,则是陆斌和杜郡守。

看到杜郡守的一瞬间,宋虎卿几乎什么都懂了,这个计谋,这个将他诱骗出城然后抓住的计谋,杜郡守是成功的关键。他们利用了宋虎卿立功心切的心理,迅速地派出一个人来接近他,然后让这个人把宋虎卿骗进他们的陷阱中。

高宇走到宋虎卿的牢房前,三个狱卒急忙搬来了三张椅子,三人彼此谦让了一下,最终是身为长辈的陆斌先坐了下来,另外两人又坐下,但是坐在最前的,毫无疑问是高宇。

“宋大人,您受苦了。”

“没什么好受苦的,高二老爷,不知高公为何没来啊?”

“老人家自己有自己的事情,自然不方便,如果你说的是我哥的话,他在岱州赶不过来。”高宇笑起来“禁军还真是有能耐啊,我差点以为你们能成功突围呢。”

“也是多亏了高老爷您还勾结了外夷啊,”宋虎卿冷笑起来“也不知你身为北伐老将,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陆斌!本地士绅里通外夷,你知情不报,可知是何罪?”

陆斌大笑起来“小娃娃,还轮不到你教训我,通夷是本地贼伙的主意,虽然高老爷跟贼伙关系不小,不过引你过来,把官军作为朔州军吃掉,制衡贼军和外夷,倒是我的主意。”

高宇则合掌大笑起来“陆公好主意,我本就觉得这群匪寇尾大不掉,现在官军五万人留在朔州,加上郡兵有足足三十万之数,朔州局势,固若金汤啊!”

“呵,你们几个还有脸说固若金汤?”宋虎卿咬着牙低吼道“你们几个到底想要干嘛?身为两朝老臣,一点廉耻都没有么!”

“廉耻?饭都要吃不上了,谁还在意廉耻?”高宇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扭曲,扭曲之中,带着一种很独特的嘲讽气息“宋大人,你江南出身,京师长大,怎么会懂朔州这种贫瘠地方为什么总是有匪患贼寇。”

“呵,还请高大人赐教。”

“朔州粮食一年一熟,吃饱本身就是个问题,为了保证所谓皇土不减,还要在边境陈兵。朔州粮连朔州人都养不起,怎么养朔州兵?”高宇低声骂道“高家一年从春到秋,攒了六库银子,全都要拿到南方去收粮。就这样,朔州兵都攒不够粮食过冬,你猜猜你所谓的匪军里有多少是卫所的大头兵?”

“你们。。。可以跟朝廷反映啊。”

“反映有什么用?边饷收到哪年你不知道么?兵部尚书宋虎卿?”高宇还没说话,陆斌直击吼了起来,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康赫三十二年!承旭老山炮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他妈的废边饷,是,是,你们内州是痛快了,肃、燕、朔三州的边患怎么办你们想过么?啊?”

“你觉得不该废就上书,做无君无父的叛臣算什么?”

“呵,你怕不是不知道废边饷是谁推动的,你舅祖父!大学士!太师!安蓝!”陆斌用拳头捶着他自己的胸口“老子就是康赫朝的朔州兵!吃不饱打你妈的仗?守你妈的边啊?为啥靖元帝北征你心里没点儿数啊?就是因为承旭朝,边军已经烂成他妈的臭狗粪了!外夷狄戎说来朔州屙坨屎就来朔州屙坨屎!靖元帝看不下去了,才北征,要外夷十三国缴十年的岁币,朔州兵才他妈有点活路!”

宋虎卿的嘴直接被堵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被换到陆斌的位置上,能挺几年。陆斌显然是知道朝廷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但是宋虎卿,仍然无法理解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陆公,消消气,”高宇拍了拍陆斌的肩膀“宋大人,您先在这多待会儿吧,你的部队我们会接管的,朝廷那边会知道,你轻敌擅战,被匪军抓了个正着。过段时间,应该会安排别的将军过来。”高宇站起身“虽然刚才说了半天现在情况困难,但是养你这张嘴不是什么问题,等明年,三北互保办下来,肃、燕、朔、岱联作一体,粮食问题就更小了。”

“告辞,祝你好运,”这是高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和陆斌还有杜大人都离开了地牢,而高宇看了眼身边的陆斌“陆公,说是粮食充足,接下来怎么办?”

陆斌冷笑起来“杜蒙听命。”

“是!”

“派人传令到外面的贼军还有夷军那,贼军筹集粮食十万石送抵海北郡,狄戎六部,缴十年岁币,数字自己掂量着办。否则,朔州将全力剿匪,北上平寇。”

“是!”

第一章 皂锦鞍鞯翡翠羁

岩津国,茂出山东山山麓。

林秀明看着面前的营寨,身后是两千名精锐部众。

大胤国的靖元皇帝东征,已经开始两年了。在这两年间,列岛的西部从最西端的日薄国到京畿已经全面沦陷。胤国的靖元皇帝吊死了他们的皇帝,然后扶持了一个所谓的“东夷王”掌控着从日薄国到京畿以及乌婓国的所有领土。

而现在,战线已经推进到了北部的岩津,只要突破岩津国最后的一座城塞——赤碣城,他们就完了,一切,都完了。

而林秀明,正是岩津国垂死国主的孙女,绫小路秀真派出来,带着最为精锐的部队,截断胤军粮道的武将。

这一切的开始,和林秀明还有些关系。

二百年前,将军未曾留下遗嘱便去世,膝下有立有赫赫战功的养子,与尚且年幼的幼子两人,将军座下十名亲信五大老五奉行各执己见,商议后决定等将军幼子成年再做定夺。然而养子不满,暗杀了将军幼子。

列岛因此陷入混乱,而将军的养子也在混乱中被杀。之后,便开启了长达二百年的诸侯大混战。

五年前,东国最大势力风早家与西国最大势力近卫家在京畿北部彩原展开彩原合战,林秀明作为支持风早家的岩津国大将,带兵支援,原本被称为岩津三人众之一的他,在那场战争中得到了彩原十天王的美称。

彩原合战之后,西军大败,而西军的领袖近卫信满向胤国求援。结果,就是今日的结果。

谴责胤国暴行和近卫家不忠不孝之举的皇帝被以“僭越”之名吊死,靖元皇帝扶植东夷王,之后率三路大军向东进发,一路势如破竹,八十五万大军实则十四万号称百万横扫列岛。现在,正在围攻他们最后的希望,赤碣城。

靖元皇帝所率的三万主力都在围攻赤碣城,而粮道,则是过茂出山的。林秀明熟悉这座山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只要能够切断茂出山粮道,靖元皇帝就不得不终止围城,到时候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他看着面前的木堡,抓来的俘虏告诉他木堡中连同运粮的民夫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人,根本不足为据,而另外一个情报,则是他更为在意的。

这座木堡的守将,是在胤国北征时期立下赫赫战功的孙正然。

此时此刻,他们是以二打一,更何况他的手下都是精锐,而对方的木堡里至少有数百的民夫。如果他能够打赢,他就不光是列岛的第一武将,名声甚至可以吹到对岸的大胤国去。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战赢了,他便可以迎娶国主的孙女,不是入赘,而是迎娶,也就意味着林家将成为岩津的国主。

他站在森林中,看着远处的木堡,对旁边的小姓低声问了一句“信,写好了么?”

那小姓没说话,跪着双手奉上一封信函,林秀明看也没看,将信绑在箭上,张弓搭箭,一箭射进那木堡之中。

他的目的很简单,让孙正然亲自出来和他单挑,如果他赢了,对方的士气将会受到极大的打击,而如果他输了,那么他可以快速地让自己的部队掩护自己,然后以多击少拿下木堡。

“孙帅,外面的倭贼射进来一封信件。”

孙正然白衫黑发,外面披了一件大红色外褂站在雪地的木堡之中,拿过那支箭,把信取了下来,打开简单地读了读,笑了起来。

“孙帅因何发笑?”旁边满面焦急神色的三十出头的青年人皱起眉头“陛下知道你被围,特意遣我问是否需要回师援助,孙帅您居然还有心情笑?”

“陈楠啊,陈楠,不必紧张,”孙正然脸上的笑几乎咧到了耳根子“外面的倭贼,想要找我单挑呢!”

陈楠皱起眉“单挑?孙帅,您不会准备应战吧。”

孙正然将信件和箭矢都甩在一边“不然呢?”

“这。。。这显然有诈啊!孙帅!”陈楠有些急了“要么是准备放箭,要么是事先挖好了陷阱,倭贼狡猾,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没必要,”孙正然拿起一个硕大且沉重的铁斗笠,又拎起内嵌铁片的蓑衣。旁边的护卫帮他穿好甲胄,又披上蓑衣,戴好斗笠“他们是跑出来偷袭的,自然不可能骑马,而我可以骑马出战,很轻松就能赢下来。”孙正然看了眼旁边的副将“你见我挑飞了那贼首,便马上令人放箭射住敌军阵脚,懂么?”

“是。”

孙正然又看了眼那信件,撇嘴冷哼一声“林秀明,不知是他本地的林姓人,还是大胤的叛贼。。。不过无论是哪个,都该杀就没错了。”

说罢,孙正然翻身爬上旁边马夫前来的身披重甲的高头大马,孙正然勒紧缰绳,高呼一声“孙盘!拿我的槊来!”

旁边一全身甲胄的侍卫单手擎着一把一人半高的大槊,递到孙正然手中。孙正然戴上铁面具,回头看了眼城塞之中,高声叫道“孙某去去便回!”

说罢,孙正然骑着马,缓缓从木堡的大门中走出,看着这一幕,林秀明以为孙正然是要骑马到他面前再和他单挑,于是便朝前走着,正对着走向孙正然。两人迎面互相走着,而不知为何孙正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马速和人的步速居然差不多,双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林秀明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双方的距离已经被拉到十五丈了,为什么孙正然还不下马?难道在大胤那边,单挑都是骑马到面对面的距离再动手的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十丈了。

而就在这时,林秀明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武将骑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而马上单挑,对于孙正然来说,可能就是个常识。

果然,孙正然的马突然加速,朝林秀明的方向冲了过来。

林秀明突然想明白了,孙正然要的,就是骑马单挑他这个步战的将领!

他想要回头跑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孙正然已经纵马挺槊,来到了他的三丈之外。林秀明急忙拔刀,准备应对,但是却被大槊一枪挑起,那槊正面命中了他的脸,击穿了他用于保护面部的面具,而随后,他听见了极为清脆的破碎声。

那是他的脸,被槊尖贯穿的声音。

第二章 十年百战亦称奇

“正然,你来了?”

孙正然走到那个在睡衣外披着一件毛皮披风的男人身后,跪下来“万岁。”

“不必跪不必跪,沙场之上,无所谓君臣,”那男人,就是靖元皇帝,他身高身材都算适中,转过身来,坐在一旁的桌边,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朝远处的城塞方向努了努嘴“去,看看,看看情况。”

孙正然走到旁边,看着远处的城塞,那城塞很具有本地的特点,城下的城镇外的城墙格外低矮,过了平民居住的城镇之后,就是一座高耸的要塞,那似乎就是赤碣城了。

赤碣城上已经出现了无数处被射石炮、抛石机以及西夷炮打得垮塌的部分,而此时此刻,这些武器也都已经停止了射击,城门大敞四开着,数量巨大的官军,已经涌进了城塞下的城镇之中,而城镇之中,则升起了浓浓的黑烟。

“已经,攻进去了?”

“对,攻进去了,不过前面还没跟我说里面是什么情况,”靖元皇帝拿起一根烟管,抽了两口,随后将烟吐了出去。

“陛下,臣方才击败一名本地名将,缴获倭刀一把,您看。。。”

“倭刀?名将?得了吧得了吧,”靖元皇帝笑着摆摆手“他这边名将是真的不值钱,什么三人众四天王五策士六贤人七本枪大金刚,打过去登时作鸟兽散。”说罢,靖元站起身,跟孙正然勾肩搭背“不过你之前应该也有感受,他这边,美女的水分比名将的水分要小多了。”

孙正然微微皱眉,靖元皇帝一条胳膊搭着他的肩,他也不敢动,只能开口道“还请陛下明示。”

“明示?你有老婆么?”

“家内两年前辞别人世,只留下一子。”

靖元皇帝微微点头“我听说这赤碣城城主的孙女今年十五,给你续个弦,应该可以吧。”

“陛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高声道“报!陛下!大军已经攻入城中!”

“好!让小伙子们开始吧!当然,先登军继续往前,以歼灭敌人为目标,”靖元皇帝走回到身后的木屋中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把倭刀出来,丢给孙正然,随后开口道“去吧,去看看能不能找着这城主的孙女。”

“是,陛下,”孙正然一点头,随后低声问道“陛下,我能问个问题么?”

“你问。”

“您说的‘小伙子们开始’是指。。。”

“你猜呢?”靖元皇帝笑起来“我许诺过,攻下这座城市纵兵三日,不过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和人,估计不用三日就能被掀个底朝天。”

孙正然苦笑一声,点点头“那陛下,臣先去了。”

“去吧去吧。”

孙正然提着刀骑马到城前,下马,走了进去。他走进去的原因单纯就是因为骑马太过瞩目,上一次陆斌在执行屠城的时候,就因为骑马而被一个藏在城中的小孩刺伤了胳膊,虽然没伤到性命,他也依然不想重蹈陆斌的覆辙。

他在城中走着,官军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是“官军”了,而是一群豺狼。那些全身披甲的精锐部队尚且还算克制,烧杀淫掠中也只是在做烧杀两样,至于那些甲胄不全的轻部队和本地征募来的倭军,完全是无恶不作。

不过这和孙正然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战争的结果,他再熟悉不过。泓州、岱州的那些沿海居民们同样承受着类似的苦果。

城塞的大门已经被撞开了,门的周围除了那大得离谱的冲车以外,就是数不尽的尸体。

他顺着大门走进去,不得不说,倭人的城塞虽然不算坚固,但是却精于地形营造。刚进门就是一个大上坡,走上去之后又是一个上坡。两边有许多正在包扎伤口和清理战场的先登军士兵,他们见到孙正然纷纷想要站起行礼,却被孙正然挥手示意不必。

他顺着坡道向上走着,终于看到了第一个大平台,平台正中堆满了尸体,而一个先登军的小校正在指挥一群负轻伤的士兵将尸体堆在一起。

那小校看到孙正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孙帅!”

“前面情况怎么样了?”孙正然看了看周围,尸体已经被收拢到了一起,为了避免疫病,这是必须的工作。

“禀孙帅,先登军已经击溃敌军主力,现在正在完成要塞内的清剿工作,还请孙帅万分小心,要塞内应该是有敌众的伏兵的。”

孙正然点点头,又向上走,经过了几个大坡道,终于来到了要塞门口。

整个城中此刻都是游荡着的,三两成群的先登军小队。他们身着重甲,身上带着一把长兵一把短兵,时而碰到一些抵抗者,而先登军本就是受命率先攻城的部队,勇力和战技都远胜他人,仅仅几合便将抵抗者斩首。

孙正然顺着那天守阁的楼梯一点点往上走着,楼内已经没有厮杀声,而是他格外熟悉的,岱州方言的口令声。

他走到了楼的最顶端,先登军先锋们,一群黑袍黑甲的兵士正拿着钢叉搜索着,看到孙正然纷纷一行礼“孙帅。”

“找什么呢?”

“禀孙帅,我们在找城主和他的孙女。”

孙正然微微点头,四处扫视起来,的确,他所处的房间中并没有任何看上去像是城主的尸体。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两声轻微的抽泣。

“安静一下。”

孙正然这话一出口,周围的士兵登时没了声音,而那抽咽声,也越来越清晰。

他走到一处挂着书法卷轴的墙壁前,轻轻地敲了敲,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声音,后面是空的。

他微微点头,看着那卷轴上“世事无常”四个大字,微微点点头“世事无常,世事无常。。。谁说不是呢?”

说罢,一脚踢到那卷轴上,整块木墙被踢倒,一个略窄的密道出现在视野之中。

孙正然从旁边的先登军手中拿过钢叉,走进密道,绕过一个转角之后,一个小屋子出现在面前。身形娇小的少女,跪在躺在地上的老人面前,她握着老人的手,抽泣着,微微转头,看到了手提钢叉的孙正然,转身去旁边的刀架拿起肋差,横在颈部,声音颤抖着,口中是不算多么标准的大胤官话“别,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去死。。。”

第三章 由来向是驱驰久

孙正然见面前是个小姑娘,叹了口气,把钢叉甩在一边,对身后的两个先登军一挥手“进去看看有没有别人。”

两名先登军走进屋中,而那女孩则一步步后退,退到窗口。孙正然很清楚地看到了女孩脸上的决绝以及决绝之中那如细碎波浪般翻涌着的不安。

“孙帅,没有别人了。”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好,那你们出去吧,我和这姑娘聊聊。”

两名先登军对视一眼,随后答了声“是”便一同离开了,而孙正然,则从旁边的刀架上,拿起另外一把略长的刀“这是你爷爷的?”

女孩没说话,孙正然回头瞥了她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少女五官清晰明朗脸盘偏瘦,就是没什么表情,虽然眼中能看到如车马般不断流淌着的情绪,但是脸上却是铁板一块似的。

孙正然一步步地走向那女孩,他分明能看到女孩拿刀的手在颤抖,于是便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笑。。。不许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死给你看!”

“你死啊,之前你不就这么说的么?”孙正然笑着说出这句话,又往前走了一步。

女孩看着孙正然的笑,无穷尽的恐惧伴随着她所听过的和孙正然有关的东西一齐涌上心头。十日之内破城,便纵兵大掠,十日以上破城,便将全城烧个干净,踏做白地。据说几家大大名的女儿,在他军中都不堪受辱,最终自杀。

她也想死。

死在这里,死在爷爷身边,以全名节,免得再被这孙正然及其手下污辱。但是,她害怕。

她怕死,即使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眼中仍流出了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没错,死了,才能免除将至的痛苦。但是谁又不想活呢?

孙正然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用刀鞘轻轻地支开一边的窗户,喊杀声、尖叫声、哭嚎声,顺着窗户的缝隙流了进来,进一步刺激着女孩的神经,她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她很害怕,她害怕变成外面的一具尸体,她害怕堕入睡眠一般的一片虚无,她害怕死。

孙正然此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女孩的身高仅仅到他的下巴,而孙正然则将右手手肘靠在女孩身后的墙板上,左手抓住女孩那颤抖得已经握不稳刀的手,将肋差拿了过来,甩到一边。

女孩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她此时又落入了另外一种恐惧之中,一种变成玩物的恐惧。她怕疼。

“多大了?”孙正然脸上仍是那女孩看来有些瘆人的笑,他轻轻地捧起女孩乌黑柔亮的长发,问出了这个问题。

“十。。。十五。。。”

“名字?”

“绫小路。。。秀真。。。”

“喔,你就是城主的孙女是吧,”孙正然看了眼身后已经凉了的老人,转身直接倚着墙坐在女孩身边“官话说得不错,有认识人教你?”

这几句话没有打消秀真的戒心,但是却让她对传得如狼似虎的孙正然,有了些许改观,这人身上,有一种她十分熟悉的儒雅气息,完全不像是一位武将。

“是。。。祖父请的先生,是你们那边的。。。”

“哦,”孙正然微微点头“现在有两个结局可以给你选,我现在姑且算是个老鳏夫,你可以嫁给我,我来保你性命无虞。而如果你不想这样,你就会和其他那些所谓的公主一样,变成外面那群人的玩具,你自己选。”

秀真愣在那里,她固然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被大胤的将领官员带走当做小妾,但是却完全没想到会有孙正然这样的人愿意收她做正妻。但是她心里,还是不服,她还是为死在旁边这个男人的屠刀下的无数人不服,声音颤抖着开口道“你要我。。。嫁给一个。。。屠夫?”

“呵,”听到这话,孙正然笑出了声“屠夫?你是说我?”

“不。。。不然呢?”

孙正然站起身,叹了口气“娇娘故作男儿语。”

“是问腥潮几日停。”

听到女孩柔弱的声音随口对出这样一句,孙正然浑身一个激灵,随后低头看着眼中满是决绝的女孩“潮,停不了,只不过是今日落潮,不知何日再涨。”

“呵,那若这世上没有钩动赤潮的屠夫,也便没有了赤潮。。。”

孙正然笑着摇摇头,蹲在那已经凉了的老人身边,从怀里扯出一张白布盖在老人脸上“世上有人杀人各为其主,有人杀人报仇雪恨,有人杀人为逐鹿天下,还有人杀人。。。为的是爽快。在我看来,除了最后一种,可都称不上屠夫。”

“你是在为自己辩护么?”秀真此时已经捡回了些许的胆气,声音颤抖着,质问着面前的孙正然。

“那我问您一个问题,东西合战之前,列岛各大名为了将军之位彼此厮杀,屠戮千万,他们,也是屠夫么?”

说这话的时候,孙正然低头看着躺在那的老城主,秀真知道,这个男人显然了解他们过去几十年的事情,于是开口辩解道“列岛的事情,是列岛的家务事。”

“家务事?家务事就可以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了?”孙正然瞥了女孩一眼“在我看来,我是和你祖父一样的‘屠夫’,屠城从来不是目的,而是威慑下一座城的手段。这件事我心里很清楚,不过你似乎不是很清楚。”说着,孙正然蹲在女孩面前,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你问我的问题,腥潮几日停?我告诉你了,今日便会落潮,未来几个月,大胤官军会缓缓撤回,而东夷王向陛下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然而这就是事实,”孙正然站起身“腥潮。。。腥潮。。。血已经淹没列岛几十年了,在你看来,东西合战可能是赤潮的终点,而在我看来,今日,这赤碣城被天兵拿下,才是赤潮的终点。”

孙正然说完,在秀真身边蹲下身,把她抱了起来“而终有一日,九州,或是列岛,这世上某一处原本太平的所在会兴起又一次需要我投身其中的赤潮,我同样会提剑欣然前往。不过那时有没有你,就取决于你的回答了,绫小路秀真。你是想成为我的续弦,还是变成一具被玩弄了千遍的尸体?”

“我跟你走。”

“好,那走吧,秀真。”

孙正然抱着女孩,走出密室,对先登军交待了一句“老人的尸体厚葬”之后,抱着女孩走出天守阁,走出赤碣城。

结束了,这场战争,结束了。

上架感言

亲爱的读者们,大家好,本书,大胤钦天监将于2020年1月1日上架,今天呢,也单独发一个感言跟大家说一下我的创作计划以及更新计划。

首先,大胤钦天监在网文的角度来看,并不能算是长篇,我的目标字数是100w上下,所以在中间,第二卷写完的这个时间上架,也算是和我心意。但同时也就意味着,还有50w字,大胤钦天监的更新就结束了。

从故事的角度来讲呢,我最初做出了一些写作和故事线编排上的尝试,但是效果显然并不算好。我个人是一个屯稿型的作者,所以各位关注的朋友大可不必担心断更的问题,自1月1日上架之后,我会保证每日至少两个小章,即5000字左右的更新,当然,这是至少。除非出现意外,否则轻易不会断更。

另外就是我的一些创作计划:

我屯稿的一大原因,也就是为了能够保证更好的准备新的稿件。大胤钦天监的稿子完成后,我会开始筹备一个近未来末日文,依旧会发在悬疑区,预计发书时间应该是2020年三月左右。到时候,各位朋友能来捧场就感激不尽了。

谢谢大家,新年快乐在这个当口没什么新意,圣诞节也过了一段时间了,那我就给大家拜个早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2020再会。

第一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上)

庄赦看着面前的短发女孩,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庄赦大概能猜到她估计也是某处的霞衣女,不如问她些事,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

“姑娘。。。您是?”

“我是谁你大抵应该知道,”女孩坐到一边的桌子上“她们太着急要把下一棵树种下去了,你如果不能击败这里的圣女然后离开这里的话,下次你有机会出去的时候,外面估计就已经完全毁灭了。”

“啊?有那么夸张么?”庄赦走进屋中,随手将门关上“姑娘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陵云山圣树的守护人,不过陵云山圣树已经毁了,”女孩继续道“龙脉虚浮,地脉紊乱,你负三个龙子的力量,理应匡扶世道。”

听到这话,庄赦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坐到一边,脑子里又回想起犾狙跟他说的,叹了口气“匡扶世道,匡扶世道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谁呢?”

“为了谁不重要,你可以不做,没人bi)你,”那女孩的声音冰冷得仿佛长发霞衣女的反面一般“你可以怀螭晵血、暎玺卵,领受暠曦的恩赐之后在这里简单地活着,你外面的体也会慢慢地腐坏。没有人阻止你这么做,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样活着,是缺乏意义的。”

女孩走到窗前,俯视着外面街头的人群“简单地活着,不难,碰上好世道,保持无知,活在安宁之中,从来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而这里,则是永远的好世道,你完全可以在外面黎民难以安生的时候,好好在这里享受生活。就像我之前说的,没人bi)你,自己想想你想要的是什么。”

随后女孩走到门口,回头瞟了他一眼“想明白了,晚上到花圃。”

说罢,女孩推门便离开了。而庄赦则呆呆地坐在上。

他大抵知道自己需要得到龙子,然而刚刚那个姑娘似乎话里有话的样子。“想想你想要的是什么”,他追求的是什么,那个姑娘显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太可能听过他和犾狙的对话,因此她的意思可能更加直接一些。

“如果你想要龙子,要霭蕈的话,就晚上到花圃”——这个意思,虽然是他的揣测,但是似乎晚上去找她并没有什么坏处。

然而,问题是,晚上的街头,全都是披着各色轻薄长外衣的少年人,如果被他们发现,最好的结果是被扭送回住所,而如果况不对的话,甚至可能被关起来。

如果被关起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么一想,最好的偷偷摸出去的时机,应该就是现在,在外面找一个能潜伏起来的地方,藏到天黑,然后再到花圃去找那个女孩会合。

想到这,他马上便行动起来,既然说了是藏的地方,那就必须隐秘,他找到花圃附近的一个街角,钻了进去,远远地看着花圃的方向。

果然,一切都在变化,白色的花朵被慢慢地染上色彩,而巨树之上的叶子,也都开始变得深绿。能够看出,这里的时节,已经快要变成秋季了。

他缩在巷子里,巷子之中并没有什么人,除了偶尔有些住在巷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以外,也没有人会向他的上投去任何一丝一毫的目光。

他就这样躲在巷子里,看着天色变暗,街边的柱子上都挂起了灯笼,而昏暗的灯笼的橙黄色光芒下,那些人出来了。

他们多数都是青年或少年,甚至更小。无论男女,脸上都洁白干净,手中根据衣服颜色的不同,拿着不同的工具。这些人就这样在街上巡逻着,不过还好,他们似乎完全没有进入小巷的意思,庄赦甚至回头就能看到几十丈外那在巷子深处搂搂抱抱的男女。

过了许久,他从巷子中向外微微探头,仍能看到许多的巡逻队在周围游dàng),他心中不有些犯嘀咕,这种况,该怎么上街和那个短发霞衣女会合啊。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影轻盈地落在了那悬挂着灯笼的木桩的顶端,一剑将灯笼斩落到地上,随后又一跃,跳到另一根木桩上,斩落了又一个灯笼,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瞬之间,他看到那个纤细的黑影仿佛张开巨大的羽翼落在他的面前,收刀入鞘。

“跟我来。”

是那个短发霞衣女的冰冷声音,他跟了过去,而一路上,有无数披着大氅的人,跑到这些木柱子边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一个个都穿过了两人边,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两人在朝花田的方向走去。

两人很快就直接进到了花田之中,在并不是多么明亮的繁星之下,两人的影实际上也不明显,而庄赦则直接开口表达了自己的疑问“您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反而希望我触及霭蕈的果子?”

“因为现在一个霞衣女已经无力保住果实了,”短发女孩叹了口气“你们的老钦天监截住了我的一位姐姐,并将果实夺去,虽然最终果实仍然发芽了,但是。。。”

“但是?”

“以往霭蕈扎根的地方,都要经过极为精细的挑选,而如果一棵树就那样不负责任地长出来了,那就是对下一个百年光的浪费,”女孩开口道“我联系你的原因也就是这个,果实需要一个宿主。”

“宿主?”

“是的,你无法消灭一个果实,除非你将它种下去之后再让树本死去,”两人走到了大树面前,此刻,霭蕈巨树的树干上,已经缓缓浮现出一个年轻妇人的样子“如果果实诞生了,最好的方法毫无疑问是让一个拥有足够权能,足够强大的人去成为它的寄生体。”

“所以你选择了我?你想让我成为霭蕈播种的工具?”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对的,而且除了这种方法以后,你没有任何能够离开这里的办法,过去有过离开幻境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寄生体。”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我无所谓,因为寄生这件事是事实,我告诉一个瞎子天上有太阳,他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女孩走到树前,双膝跪地,幽幽道“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你甘愿在这个地方老死,我不会阻止你,因为这幻境里有得是人是本来要追溯龙子,最终选择在这里过平静生活的。”

“真的有这样的人?”

“有,很多,”短发霞衣女在树前磕了两个头,站起“刚刚你背后巷子里那两个小年轻就是两家以前来这里面找龙子的人的孩子。”

“孩子都有了?!”

“对,这里是尘世无法触及的幻想乡,人们所追求的一切都能够在这里显现,如果对龙子的追求不是那样强烈,自然会沉醉于此,”女孩坐在树根上“但是你不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一样’的这件事的?”

“因为生出我的果实,是那位姐姐的树生出来的,所以我自然知道那位姐姐心中所想的事,这个你不必深究,我们之间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女孩继续道“你从进入到老钦天监后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

“所以,你选中了我?”

“不然呢?难道选清安和清玄么?他们俩一个是心怀鬼胎的恶徒,一个是烧树杀人的凶手。”

“呵,你这么一说,我可不就是比恶徒和凶手强上一点么。”

那女孩愣了两秒,随后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点委屈“我不是,没见过多少人么。”

庄赦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我该做些什么?我该怎么触及这个龙子?”

“等等再说!”

女孩突然拔出长刀,一招举火燎天,空气中爆出一阵火花,而庄赦也看到了另一个手持长刀,盘发的影。

第一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下)

“我就知道有其他地方的‘鸟’过来捣乱,”那个盘发霞衣女的声音与短发霞衣女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清澈,如同河面上凿出的冰一般“这里的一切与你无关,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与我有没有关系那是我自己的事,”短发女孩一甩长刀,那个盘发霞衣女朝后一翻,左手甩出一根纤细的铁索,缠住了巨树粗壮的枝干,用力一拉,又跳到了树的枝干上。

“我已决意不让任何人干扰果实的诞生,即便你也是‘鸟’,我也不会许你如此靠近圣树,如此靠近母亲!”

那树上的影高声说罢,朝下一跃,裹挟着劲风,长刀径直刺向地面上的短发霞衣女。而地上的短发霞衣女,面对挟千钧之力攻来的盘发霞衣女,不躲不闪,右手向后一收,对准前方。

她的刀刃不知为何,泛起光芒,如同庄赦在老钦天监的梦境中看到的,无处不在的放着光芒的石头一般。

就在那树上跳下来的霞衣女即将刺中地面上的霞衣女时,那地面上的霞衣女仿佛用凝聚着千万星辰的光辉,朝前一刺。

如光矛一般,闪耀的白光顿时将那盘发的霞衣女吞没,而短发的霞衣女则趁此机会,向后连连翻滚。

盘发的霞衣女一个后空翻,落在了几丈之外的地面上,她上披着的霞衣的衣摆和袖口都已经被烧焦了,而头发似乎也被刚刚那一击打得散开,整个人披头散发地战在短发霞衣女面前。

“你先走!别的事有时间再聊,”短发霞衣女低声道“一会儿等‘蜂群’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好!”庄赦也知道现在不是看她俩打架的时候,他急忙朝花圃外跑去,跑出去的第一时间,便找到了一个巷子钻了进去。

看庄赦一惊跑了,那短发霞衣女似乎也再没有什么顾虑,她看着面前的另外一位霞衣女,对方那烧焦的衣袖和衣摆,此刻已经缓缓地恢复成原样。

那盘发霞衣女立起刀刃,对着面前的短发霞衣女“你是长姐是谁?能用出那种招数。。。你的母树被种在哪了?!”

“我的母树早就没了,”那短发霞衣女冷笑一声“我的长姐,用不着你担心!”说着,她挥舞起手中那仍泛着光芒的刀刃,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叉“你这种古板的老东西,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

盘发的霞衣女上下打量着短发的霞衣女,原本霞衣女的招数应该都差不太多,而这里是她的主场,她的优势应该更大一些,但是刚刚光矛出的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死了。才避开了锋芒,急忙朝后一个空翻。

她不知道那个巨大的光矛能不能连发,如果光矛能连发的话,她和对方此刻保持的这种中距离是极为危险的,这个距离她没法进行白刃战,而对方如果再用处那个光矛的话,她也只有躲的份。

她想到这,几步朝前窜过去,而短发的霞衣女见她正面攻了过来,站定不动,在盘发霞衣女朝她一剑挥来的时候,她脚下一错,便直直地朝后飘去,同时手中长刀朝下画一个半圆,盘发的霞衣女上一招刚刚攻出,此刻新力未生,急忙把刀插在地上,往后一顶,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极为狼狈,随后又站起,将长刀拔了出来。

“丢人啊,在主场,还只能打成这个德行么?”那短发霞衣女回头看了眼,发现那些披其他颜色大氅的青年人已经开始缓缓地聚集在花圃外,如果再不走就难以脱了。便一跃而起,抓着树枝跳到树干上“告辞,不过莫说是我长姐,你这个水平,我要不是主场,你早死了。”说罢,她顺着巨大的枝干直接跳上了远处的屋顶,随后遁入暗影之中。

庄赦也逃进了正对着花圃的一条小巷之中,巷子里并不暗,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穿着外的人追进来,他朝里面跑了许久,不知何时,喘得有些厉害了,才停在巷子中,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钻到了巷子极深的地方,他四处扫视着,发现除了巷子中家家门口都挂着灯笼以外,就再没发现别的什么东西。

他想了想,坐在了地上,估计今晚就要在外面过夜了。想着这个,他叹了口气。

刚刚那个短发霞衣女的实力让他实在是感到惊异,但是估计真的到他去触及龙子的时候,那个霞衣女估计不会出手吧。而且今天晚上,是趁着灯黑星暗,他们两人才成功地进了花圃。如果真的要白天进去的话,可能还要面临更多人的围攻。

他不有些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在这里,既不能用深潜,也不能用其他的什么能力之类的东西,他所拥有的,似乎只有这个体。那该怎样,才能成功地接近那棵树呢?

就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他旁边的一个宅子的门微微打开了缝,小缝里面露出了一个老人的半张脸“小伙子,你先进来。”

庄赦看了眼那个老人,心中有些感到奇怪,但是想了想,还是选择走了进去“老人家,您是?”

“我是以前来这里寻龙子的人,”那老人坐到院子中的石凳上“现在,是哪位皇帝当国啊?”

“现在是大胤朝的显禛皇帝当国。”

那老人听了,皱起眉头,想了想,开口道“那,亮朝的安穆皇帝是。。。”

“亮朝?那是大概六百年前的事了,”庄赦小声说道“您是?”

“哦,忘了说了,我是亮朝钦天监监正,武楠,请问您是?”

庄赦心中暗道了一声“又是一个武家人”,随后脸上露出一副惊喜的表“在下,是本朝的钦天监灵台郎,庄赦。”

“灵台郎!钦天监规模已经达到能让灵台郎出来寻龙子了么?我们那时候,官正都不敢派,只能是武家的监正亲自出门。”那老人露出一副极为惊讶的表。

庄赦苦笑起来,如果这老人知道当年钦天监的规模,恐怕早就已经吓昏过去了,随后开口道“晚辈不才,承蒙几位官正抬举,才能担当如此大任。”

“唉,我是栽了,已经老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没什么拿龙子的可能了。”

庄赦上下打量了下老人“老人家,您在这待了六百年,看起来也就六七十岁的样子,这里十年是外面百年么?”

“不是,”老人毫不犹豫地开口否认道“以前也有其他寻龙子的人进来,问过,算下来,这里一年是外面百年。”

“啊?那您。。。”

“我这,都是自己作的,”老人叹道“你如果在这里死了,就会变老,越来越老,最后老到,你没法再想寻龙子的事为止。”说着,老人打了个哈欠“走吧,睡觉吧,我这子骨也老了,要睡觉,具体怎么回事儿,我明天再给你讲。”

庄赦急忙站起,扶起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领着他来到旁边的一间空房中,随后老人缓缓离开。庄赦关上了门,躺在上。

如果这里一年,就是外面百年,那他的确要抓紧了,如果在这个“秋天”没等触及龙子的话,那等到下一个秋天,就是一百年以后了。

第二章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上)

庄赦醒了。

他坐起穿好衣服,推开门,看到武楠坐在院中,手中盘着一对儿核桃,武楠听到庄赦这边的房门响了,也转过头“庄大人醒了?昨夜睡得如何?”

庄赦急忙讪笑着躬一行礼“不敢妄称大人,昨夜的确,难得安眠。”

武楠叹了口气,咂咂嘴“啧啧,难得安眠,难得安眠。的确啊,来这里,真的就是难得安眠。”

庄赦隐约间听出了老人的话外音,便坐到石凳上“老前辈,您说难得安眠的意思是?”

“难得安眠的意思就是难得安眠啊,”老人又叹了口气“你没经受过那无穷尽的梦境的折磨么?你如果经受过的话,自然也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的确,”庄赦一听,他回想起这几个月追溯龙子的结果,几乎每一夜,要么是半夜突然带着莫名的不安醒来,要么是在梦境中经历无尽的劳苦,难得安眠这句话确实很好地概括了这些况“老前辈,您之前追溯到过任何一位龙子么?”

“有过,不过因为我没有给他足够的血食,他又离我而去了,所以我才会赌命来到霭蕈的幻境之中。”老人叹了口气“你是想要追寻龙子么?如果你想的话,我还算是能帮你点忙。”

“谢前辈!晚辈正有寻求龙子的意思,”庄赦低头凑到老人边“不知前辈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不过是经验之谈而已,”老人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直接去挑战那个小丫头的事,你千万别想,因为龙子出世当天,所有人都会举在花圃外,靠近花圃的多数都手里带刀,你要是那个时候强冲,结果就是被人乱砍。”

“在这里被砍了,是什么后果?”

“变老,”老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进来时,也不过三十多,这里一年是外面百年,所以正常我现在最多应该看起来四旬出头的样子。”

老人说完,苦笑起来,而庄赦打量着老人,他看起来至少七十岁了。也就是说,在这里被杀,会变得衰老。

“被杀会变老。。。”庄赦皱起眉头“限制似乎不是很大啊。”

“呵呵,那是你还年轻,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结果第一次被杀,我直接变成了五十多岁的样子。子骨一下子就不行了,不过好处是,如果你被杀过一次,他们所有人都会忘了你,除非你第二次又做出了些什么会被他们砍的事。”

“那您两次都是?”

“我第一次直接趁着他们开门的时候强冲古树,结果边都没摸着,直接就被拿下,就地正法,”老人苦笑起来“第二次,想要埋伏那个小姑娘,结果没打过。然后,就再没动过触及龙子的心思。”

“这。。。”庄赦皱起眉,他思考起来,现在已然是一个死局,直接接近巨树会被砍,而当天接近巨树,他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根本打不过霞衣女。更何况,他也不可能知道就算触及了龙子之后又该怎么办。之前犾狙的教训告诉了他,就算碰到龙子,也未必能够从龙子那里获取任何一丝一毫的力量。

现在他的信息太少了,老人这里能够给他的,也只是“强取行不通”这一条建议。除此之外,他根本想不到其他的什么方法能够让他接近龙子。

老人笑起来,拍了拍庄赦的肩“要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心死的,在这种地方,谁还会想追寻龙子?我当初也是傻,两次被杀之后,才明白。追求龙子是为了什么啊?你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甚至可能被某些人给皇帝上疏说你有心篡位,结果还要掉脑袋。”

庄赦看着老人,又看了眼头顶的蓝色天空,这个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得一切仿佛都像是生活一般,而这触及了生活的幻境,则让人本能地质疑起过去的苦难和目标。

有什么意义呢?

老人说的这番话又让他心中缓缓倾斜向懦弱的那边,暎玺青卵是暎玺给他的报酬,而暠曦和螭晵的血,则是出于他们不知名的目的。说到底,神明给予人力量,也无非是为了利用他们而已。

想到这,他愈发地质疑起选择追溯龙子的意义,如果回到外面,他体中终究会**的神明的血液,仍会折磨他,但是在这里,他连螭晵的力量都无法使用,那想必作为他力量源头的血液,也不会在这里让他痛苦。

他越想,心中的怯懦就越繁盛一分,仿佛无数藤蔓缠住了他一般。

庄赦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虽然说起来,都是那些陈词滥调,但是现在战斗着的,是未知和已知。未知的,追溯,触及龙子之后的一切,以及已知的,这个幻境中让他迷惘其中的优渥生活。

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已知太美好,未知则十分人。古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如果离开这里,外面迎接他的是什么,他也同样不知道。

这许许多多的未知交织起来,在他面前织成了一面幕布,阻拦着他。在此之前,指引着他的几位官正,告诉着他前方即是荣光,而现在,就连几位官正的过去也都被揭露出来,让他对于有关龙子的一切更加恐惧。

武楠看庄赦陷入了深思之中,转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带着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而小姑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放到庄赦面前,上面是一碗鲜虾蛋花粥。

“先吃个早饭吧,”老人看了眼那小姑娘,神色严厉道“给庄大人去切些火腿来。”

那小姑娘急忙跑走了,而老人则一脸笑意地看着面前的庄赦“庄大人,老夫还有件事想要问您,不知方便否?”

“您请您请,”庄赦急忙满脸堆笑地回道“本来吃您家的饭就够不好意思了。”

“外面的武家。。。大概是个什么况?”

庄赦愣了两秒,才反映过来老人问的居然是外面的武家的问题,随后开口道“外面的武家。。。呃,老人家我只了解本朝武家的一些事,如果您不在意的话。。。”

“本朝。。。按你这个说法,武家应该是没绝嗣!”老人听了之后,脸上一阵狂喜“不必太具体,就说说近百年来的况吧,您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庄赦想了想,决定还是把武家被几乎灭门的事告诉老人。

他先是跟老人讲了自前朝以来老钦天监的繁荣,而后说起了近一百年的武家,也就是康赫年间的武家。

老人听到庄赦说武家已经触及三个龙子,整个人表都变得狰狞起来,显然他对于寻龙子这件事是持更为负面的态度的。而听到武家因为龙子的事,而被灭满门,则扼腕叹息,随口说道“唉,该,该。。。武家这种探寻神界的家族,绝嗣了才不意外。”

“不过,武家还是有一位最后的继承人的,”庄赦继续说道“他是当初的老家主武蕴二儿子的孩子,叫武辰。”

“还有孩子?也就是说没绝嗣,唉,那就好,”老人口中念叨起来,突然,似乎想起些什么,体前倾问道“那个孩子,我是说武家最后的孩子,有没有追寻龙子?”

“有。我前段时间,才和他碰过面。”

“这。。。唉,一旦追寻龙子哪怕一次,就会被神秘缠绕上,躲到这里,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庄赦之后又和老人简单地聊了聊,最终还是离开了。他走出小巷,望着天空和远处那白色花瓣上颜色愈发明显的花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好。

他拖曳着步子,最终回到了旅馆中,而那个短发霞衣女,又毫不例外地出现在了他旅馆的房间中,只不过这一次,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第三章 钦若昊天(上)

之前他格外熟悉的长发霞衣女,此刻就坐在窗前,而短发霞衣女,则躺在上盖着被子。

庄赦看着两人,突然想起昨晚短发霞衣女和盘发霞衣女发生了冲突,急忙走进屋中,随手将门关上,然后反锁,走到两人前。

“她,这是怎么了?”

“昨晚玩过了,”长发霞衣女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和温柔的感觉,她撩起短发女孩的刘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的树已经不见了,已经死了,但是她却还用那么多的力量,自然会这样。”

“树。。。死了?”

“对,她的树就是老钦天监里面那棵,被那个老人烧掉的那棵,”长发霞衣女站起,看着庄赦“你,知道什么了么?”

“嗯,”庄赦点点头“在这里被杀,会变老这类的事。”

“啊,是没什么用的信息,”长发霞衣女温柔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你在这里被杀,结果和在外面被杀区别不大哦,都会直接招致你寿命的减少,甚至终结,你在这里被砍一次,实际上一切也就结束了。”

“有。。。那么夸张么?”

“你今年多少岁?你被杀一次,真的还有反抗的余地么?”长发霞衣女脸上始终是那种过于温柔和平和的微笑“不要因为这里是环境,就觉得自己的命不重要了哦。”

庄赦叹了口气,心中挣扎了许久,才开口道“姑娘,我,害怕了。”

长发霞衣女迟疑了一瞬,随后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笑容“那,不继续了?”

庄赦没说话,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给出这个答案,他知道对方的继续指的是什么,但是他真的能对着这位霞衣女,给出自己的那个答案么?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让你变成废人的哦,”长发霞衣女站起,俯视着外面街头的行人。

“废。。。废人。。。”

“人的诞生,都是负着使命的,普通的孩子,要为他的家族传宗接代,大家族的孩子要为他的家族带来荣誉。这些仅仅是出生之后的使命,而在生命之中,人们也会背上许许多多的,更为沉重的使命。”

长发的霞衣女低头看着短发的霞衣女,轻轻地抚摸着她轻薄大氅的衣料“我和她,都是使命失败了的人,这孩子的使命随着大树一同消逝了,而我使命的失败,则造就了她的悲剧。我们都是失败者,因此我们才希望别人成功,我和她都希望你能够触及龙子,去完成您心中未竟的成就,但是结果。。。如果你想在这里作废人,那也就仅此而已了。”

庄赦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霞衣女所说的东西,太沉重了,和龙子的沉重不同,她给了自己太多帮助,而他难以像是一个一味榨取其他人的的人那样,就这样忽视这一切。

这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比龙子那种仿佛是抓挠着他体的痛楚,而是如同在他口塞了些什么一般。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长发霞衣女坐在前,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要待在这里做废人的话,千万不要告诉她,她会追着你把你砍到死的。”

庄赦坐了下来,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开口道“姑娘,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呢?”

“你的温柔令我无法选择安逸,令我痛苦”——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你又为何对我温柔以待呢?”女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头看着他,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在那时,只是一个不能动的废人,你。。。为什么选择了与我那样温柔的交谈呢?”

庄赦愣在那里,在他的印象中,他似乎只是温柔地和那个姑娘说了几句话而已,而她似乎却把这变成了选择庄赦的理由。

两人就这样如同一对午夜之中沉默的夜枭一般,过了许久,女孩才再度开口“因为你心中有悲悯,你对一个被剥了皮的女孩,会展现出你的悲悯,而那个老怪物不会,清安可能也不会,我从未见过有任何被龙子迷住双眼的人,心中仍抱有半分悲悯,你是其中之一,我相信,你将以悲悯,行龙子的力量,而非以力量,去盖过悲悯。”

“您太抬举我了。”

“没有哦,我见过的人。。。似乎也不多的样子,但是,你是我见过的少数的好人,”长发的霞衣女轻抚着短发女孩的脸庞“你想选择什么,我不会干预的。”

两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我出门逛逛。”

“好。”

庄赦离开了房间,走在街上,周围平静的一切,虽然给他一种极为真实的感觉,但是他却觉得愈发不真实起来。

梦境无论多么真实,终究是梦境,或许有人想要留在梦境之中,但是那样的结果,可能就是人与梦境一同消逝。

他这样想着,不知何时,来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之前。抬头一看,上面是是一个叫巨大的牌匾,牌匾上面写着“文牍馆”这朴实无华的三个字。

疑问在庄赦心中缓缓升起,这种梦境似的地方,文牍馆是用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有文牍馆?意义是什么?按理来说,这样的文牍馆,通常都是用来记录一些关键事件的,但是这样的城市,根本没有所谓的关键事件值得记录,那么这个文牍馆,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走到文牍馆门口,却发现门内的一个小板凳上坐着一个披黑蓝大氅的青年人,看到他要往里进,便微笑着用刀柄拦住了他。

“抱歉,里面只有公差才能进去。”

庄赦听了,连忙讪笑着点头,退到门外,随后绕着这文牍馆转起圈来。

这文牍馆的建筑,在整个城市中都属于偏大的。这样巨大的文牍馆,必然有它所记录的东西,但是这座城市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这样一座文牍馆记录的?

他看了看,最终还是转离开,回到了旅馆中。短发的霞衣女此刻已经睁开了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而长发霞衣女看着庄赦回来了,开口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么?”

“算是吧,城里有一个文牍馆,很大的建筑,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庄赦说着,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姑娘,短发姑娘,是您的妹妹?”

“算是吧,她的树是自我的树中生出的,我算是她的长姐。”

“你的树,大概有多长时间了?”

“不记得了。。。等等,你让我算一下。。。”霞衣女想了想,开口道“我的树,生过七颗果实,除此之外,似乎总共度过过五十三个秋。。。”

“五十三个秋就是。。。五千三百年么!?”

“应该。。。是吧。”

躺在上的女孩双眼盯着庄赦,面露无奈的神色,开口道“长姐自己迷迷糊糊的,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的,长姐的树是最古老的三棵树之一。”

“那这里这棵树,应该有多长时间?”

短发的霞衣女坐起,望着窗外的巨树,想了想,说道“这棵树应该是二十多个秋吧,不过产果应该只是第二次。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刚刚看到这里有座文牍馆,如果这里真的是第一次产果时的幻境的话,那这个文牍馆中,应该有当时的史料之类的东西。”

“你要去的话,我可以晚上。。。”短发霞衣女话说一半,被长发霞衣女捂住了嘴。

“你要去的话,自己去哦。”

第三章 钦若昊天(中)

“我去文牍馆看看,很快就回来。”

看着庄赦离去的背影,短发霞衣女突然开口道“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去?”

“没什么原因,”长发霞衣女的神色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她叹了口气“那个地方,并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并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嗯,那里记载了些,准确的说,是记载了很多并不适合被‘鸟’知道的东西,”长发霞衣女微微一笑“群鸟不应质疑她们守护树与果实的使命。”

“这。。。长姐,你这么说,是你已经看过的意思了么?”

长发霞衣女愣了一下,随后微微点点头“是的,我是将那一切记录下来的人,见到那番场景,若还能对尘世与神明仍有半分虔信的人。。。我赞美他们。”

“那您,是什么支撑您,在这里为庄赦铺平道路的呢?”

“支撑我的?你不必知道。”说罢这句话,女孩的嘴角流过一抹温柔的笑意。

庄赦走在黄昏时分的街头,就如他前一潜入花圃之中一样,在黄昏时躲在巷子和墙角之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那些披大氅的人根本不会进来。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他压着脚步,来到了那文牍馆的门前。

门口依旧坐着一个青年人,毫无疑问从正门是进不去的,要么翻窗进去,要么走屋顶。庄赦不是练家子,走屋顶难度太高,掉下来就完了。于是,他猫着子,绕着这栋建筑寻找起来,想要找到一处能够翻窗进入的地方。

他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任何一处能够让他翻窗进入的地方,整栋文牍馆的灯都灭了,只有文牍馆后的两个房间,仍亮着灯。

他凑到其中一个房间前,往里一望,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穿纯白色的大氅,在那里似乎正伏案抄写着些什么,而她背后,则是一层层的巨大书架。

窗户是从里面锁住的,他从外面进去的话,除非打碎玻璃,抑或让那个小姑娘把窗户打开,否则不可能成功进去。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打碎玻璃这个方法显然不可行,该怎么让这个小姑娘打开窗户?

庄赦沉思起来,这姑娘也是披着大氅的人中的一员,被她发现,自己未必不用吃刀子。可以先吸引她的注意力,引她到窗前,然后打晕她。但是庄赦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里面那人看上去就是个同样没什么力量的小姑娘,但是街上的那些青年人也都不是多么壮硕,霞衣女也是一样,而这些人都能轻松搞定庄赦。

他能确保自己一定能胜过里面的抄书姑娘么?

庄赦咬着下唇思索起来,他隔着窗户望着那女孩,发现她手边倚着一条似乎是专门用来防的铁棍,顿时觉得自己刚刚没有敲玻璃将姑娘引到窗前这个决定无比正确,那个铁棍看起来就是拖布杆粗细,有常人小臂长短,下面还加了个木头的握把。那铁棍光滑如镜,一看就是经常保养,上面没有半点锈斑。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看到旁边慢慢悠悠地走过了一个什么动物,仔细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已经胖成球的花猫。

那花猫蹲在窗前,下肢用力,尝试着蹦到那窗台上,却发现每次只有一双爪子能搭到窗台上,体整个都拖在窗台下面。

庄赦顿时心生一计,他托着那肥猫的股,把它托到了窗口,随后轻轻地敲了敲玻璃,装作猫的样子叫了两声。

果然,屋中传来了脚步声,庄赦急忙蹲到窗口下面,过了一会儿,窗户打开,窗前响起了一个格外欣喜的声音。

“啊!胖胖你回来啦!走,睡觉觉咯。”

那个姑娘抱起那只胖猫,走回屋里,庄赦看到屋里的灯光很快就灭了,随后,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站起,那姑娘虽然关了窗户,但是却没把窗户锁上,他用力一推窗框,窗户大敞四开。庄赦艰难地爬上窗台,顺着那窗户钻了进去,随后关上了窗以免外面可能在巡逻的人发现窗户没关。

他四处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这座房间的内壁是光滑的石制墙面,上面以一种极为写实的风格画着些仿佛是古代战争般的场景,刚刚女孩抄书的桌子旁边,摆着一个不大的小架子,上层摆着的是她抄好的抄本,而下面则是一本本边都被翻烂了的原本。

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别的特别的东西,他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左右看了看,发现整个文牍馆都安静且黑暗,甚至看不到有巡逻的人。他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大厅之中,是一排排巨大的书架,他先凑到面前的书架前,蹲在书架前,扫视了一圈书名。

这里的册子并没有什么名字,上面标的是一串串的数字,他翻开其中一本,发现上面的符号虽然和他常阅读的文字有那么一分一毫的相似,但是却完全阅读不了。

就在这时,仿佛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脑袋,让他浑一激灵,而脑中响起了那个尖锐的白蛇的声音“这是我予你的恩赐,神明们源自古代的智慧。去追寻吧,去追寻古代神明们所赐予人类的智慧吧。”

他感受到面前书籍上的信息,仿佛一条流淌着的小河,缓缓地淌进他的脑子之中,而后似乎被什么东西转化成了他所能理解的话语,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这本书上记载着的内容是神明和神明之间的一次血战,以一种仿佛记叙传说和神话的口吻,讲述了书中所谓“海中的神明”和“鲜血的神明”之间的战争。

他把这本书塞回书架里,又翻了两本,似乎这个书架上面的内容,都是爆发了“海中的神明和鲜血的神明”的战争这一年的相关记录。

他又猫着子,在其他的书架边都看了看,发现几乎每一个书架上面的内容都是记载着某一年的战争过程和结果。这些内容毫无疑问没什么好看的,他想要找到的,是离开这里的线索。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一瞬间吸引了他注意力的东西。

一个不小的簿子摆在门口的一个台子上,他大抵能够猜到那本簿子是什么,那估计就是整个文牍馆的索引,只要能够拿到那个索引,大概就能找到一些信息。

他弓着子,缓缓地接近了那个台子,门口的那个看门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站起,想要翻看面前的簿子,而就在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似乎有人从外面走向门口的方向。

他急忙躲到台子后面,台子刚好就在看门的人的视野范围内,那个人轻轻地拍了拍那个睡着的看门人。

“醒醒,我来换班了。”

庄赦心想如果那新来的人换上去了,莫说翻阅索引,估计连逃出这个台子的影都很难。他急忙从台子的影中钻出去,贴着旁边的书架躲了起来。

而那个人,似乎听到了些什么,急忙转头“谁在那边?”

第三章 钦若昊天(下)

说着,那人提着小灯缓缓地接近着庄赦的方向,庄赦躲在影之中,眼看就要被那人手中的灯笼照到,他回头看到后的一扇门虚掩着,心想估计也没有什么其他方法了,急忙转钻了进去。

他钻进房间之后,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急忙紧贴门后,双手抓住一旁不知哪来的一座小铜鼎,心想着这人只要进来,就照着他脑袋来一下子,能不能脱那都是后话了,先解决被发现了这个大问题再说。

下一秒,那人却直接拉上了门,嘴里嘟哝着“这屋门怎么开了,晦气,晦气。”

庄赦长出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屋内,却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仿佛杀戮场一般的腥臭。

房间的墙壁上依旧是战争的画面,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浮雕。而墙角下,则摆着许多融化的铁块又凝固一般的底座,底座上面,则是一尊尊铜器。

他刚刚随手抓起来的鼎也属于这铜器中的一个,这些铜器中有许多他叫得上形制的至今仍在使用,而有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叫。

而一切的中心,则是四个人形的石雕托着一个巨大的龟壳,那龟壳的大小,甚至能将一个小孩子装进去。

庄赦凑到龟壳前面,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龟壳,这龟壳上面遍布裂痕,而裂痕之间,则写着些许字。

“东柱西倾,凶。”

上面几个字的意思自然地浮现在了庄赦的脑袋中,他皱起眉头,东柱西倾是指什么?如果用古人的所谓天有四柱的说法来解释的话,那东柱西倾的意思就是东方的擎天之柱向西倒塌。单单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似乎就是在说明什么现象,但是怕就怕这句话根本不能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也就是说,这句话可能会有什么隐喻。

他想了想,这可能就是当时的一个占卜结果而已,如果不结合当时的事一起看的话,根本得不出什么结果。

这么想着,他望向那龟甲里面。

他看到了一个竹简一样的,泛着柔光的东西。

庄赦伸手去拿,但是拿起来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重量的差别。

很重,比一般的竹简重上数倍,而且它的表面带着一种冰凉且光滑的金属质感,这不是竹简,而是别的什么金属做的“简”。

他把那个简从龟壳之中拿了出来,随后仔细地端详起来。

在泛着微光的四壁的照亮下,这个简带着一种略暗的金属光泽,而庄赦的双眼在上面繁复游离,手仔细感受了这个东西的重量和触感,他发现这是什么了。

这是一卷金简。

虽说金子比绝大多数金属都软,但是制作它的人是怎么把字刻在甚至还没有一指粗的金简上的?而穿起这金简的,则是一种他看不出是什么的材料,柔软而有韧,却又不像皮料或是布一类的东西。

这东西的工艺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想了想,干脆就不要理解这种东西了,阅读上面的内容才是最主要的。

他打开金简,在他打开的一瞬间,他周围的场景变了。

天空中再没有泛着金光的火球照耀着大地,只剩下黑红色的彤云。

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无穷尽的火光。无数的,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燃烧着,而就是这样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就在他头顶,一棵巨树漂浮着,那棵树的大小不小于任何一棵霭蕈,它庞大的树冠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这片火海上升腾起的黑烟,则径直飘入层云之中。

伏尸遍野。

地面上的惨状似乎是特意为了映衬那黑红色的天空一般,漆黑的泥土已经吸饱了鲜血,而那些无处流的红色,则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伏在地上的,除了那种当初庄赦在武家见过的山药人之外,还有霞衣女一般披着大氅的一个个影。他们的影相较山药人来说,稍微少一些,但是即便少一些,庄赦一眼也望不到尸体的尽头,就连最遥远的天边,也被伏尸所铺满。

但是即便是如此惨烈的战场,似乎仍没有宣告结束。

他朝声音的源头望去,果然,他发现了一群仍在打斗着的人。

那是一座大营,而营门口,则站着一个长发飘飘,上的霞衣已经满是血污的人。

那人拎着一把长刀,右手轻挥,大营门口的山药人登时被切成两段,而她,则继续朝里面走着。

庄赦也跟了过去,可能这就是金简之中涵盖的最关键的信息。

他尽可能地绕开地上的尸体,但是显然这不现实,他每一步都会踩到山药人粗短的体,或是某个披大氅的人的四肢。而愈是接近那大营,况也就愈发惨烈。

因为大营周围的人,都正挣扎在死和生的边缘。

数百,数千,甚至数万的即将变成尸体,和还未变成尸体的人,呻吟着、号哭着、有气无力地将自己生命在这尘世间的最后一缕声音,吐出来,随后死去。他并不能听懂他们哀嚎的内容,但是仅仅是听着就知道,他们在痛苦中饱受折磨。

他不忍多看,急忙赶着步子走进了大营。

那霞衣女,仍然在杀。

仍有数十个山药人围攻着那个霞衣女,而霞衣女显然并不害怕这种粗短的生物,她右手抡起一把一人半高的长枪,右手则拿着他的直刃刀,在那数十个山药人中带起一阵血潮,就像是一只有着红色翅膀的蝴蝶。

她舞动着,舞动着,而庄赦,则从不知何处听到了隐约的哼唱声。

那明快的调子,就像是看着这杀戮场而轻声歌唱的鸟儿一般,战争是人智碰撞的结果,与群鸟无关,因而那歌声显得愈发轻快,仿佛窜上云霄,踏着名为云层的大地,歌唱阳光。

而庄赦则不知为何感觉这歌声有些耳熟。

他尝试着回想,尝试着回忆起这歌声的出处,但是结果却发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仅仅记得自己听过这歌声。

不知何时,那些山药人已经被扫光了,而霞衣女一手拎着淌血的刀刃,一肩扛着一人多高的大枪,迈着步子,哼着歌,来到了整个营寨最中间,最核心的一座大帐之前。

那大帐前,一个着甲胄的苍老山药人带着七八个兵丁样子的侍从站在那里,而霞衣女就这样看着他们,似乎并没有着急动手。

“这一次,又是霭蕈的胜利啊。”那个苍老山药人幽幽地说道“你一个人杀了多少?八百?一千?”

“我不记得了,记住没有意义,”霞衣女的语气格外冰冷“神明之间彼此倾轧,一如既往地无趣。”

“呵,你们这次派出了多少个‘鸟’?我很好奇,是不是所有的‘鸟’都和你一样。”

女孩愣了一下,把刀插在地上,单手算了算“好像,就两个吧,算我。”

“另外一个呢?”

“回去了,她觉得无聊,我带着‘蜂’们就能解决,”女孩扫视了一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有,作为神明的玩具,我们有什么能想说的呢?不过非要说的话,你们,我特指‘鸟’们,倒是更好的玩具,你们什么也不懂,除了杀戮和虔敬,生活中别无他物,哪个神明不想要你们这样优秀的兵人呢?”

女孩将刀从地上拔出来“是啊,因为我们只是兵人,我们只履行使命。”说罢,女孩脚下踏一个马步,双手朝两侧展开,高声喝道“来!让我看看晊昩眷属的志气!”

“小的们!上!”

数个山药人一拥而上,但是结果之前没有改变,之后也不会发生改变,下一秒,那个最为苍老的山药人出现在霞衣女高举起来的大枪末端,他口中喷着血沫,仍尝试着嗫嚅,吐出些声音来。

“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有人。。。能。。。融化你。。。们。。。”

话没说完,他便发不出声音了,而一切则都如同静止住了一般,四周黑红色的场景,缓缓地扭转成之前的房间,但是庄赦鼻腔里充盈着的血腥臭气,似乎仍没有消散。

庄赦颤抖起来,刚刚的场景,像是什么更为古老的战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无法想象那一切发生的原因,他只是颤抖着,将金简放回了龟甲中。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仿佛感受到了,别的什么东西的触感。

第四章 冠璘入侍(上)

庄赦感受到了那个东西,那个之前放置在金简下面的东西。

他将金简拿了出来,另一只手伸进了龟壳里面,把里面那个之前藏在金简下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或者准确的说,那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他将金简放回了龟甲之中,打开了那张纸,而那张纸上面的东西,他不需要借助暠曦的力量,就能看懂的人世的语言。

致后来者:

我坚信一切发现了金简的人,都应能够发现这封信。而我将这封信留给发现了这封信的人的原因也很简单,我相信你和我,在追求同样的东西。

你所看到的,是众神彼此倾轧的战场,在泰丕初亡的黑暗时代,所有的神明连同他们的信众,彼此冲突,造出了遍野的尸骸。这就是众神主导了尘世的后果。那场战争的胜者,是霭蕈,是我们所追溯的龙子。因此,生于霭蕈之中的人类,才能够主导这片大地。

我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然腐朽。但是,我预见到了,若有一,栖于这大地上的众神悉数醒来,必将招致不逊于数千年前,这金简所记录的大战。我们若想规避这一切,若想不让凡人的世界不遭受这般的灾难,我请求你,我请求你,无论在寻求众神的路上遭遇到何等的困苦,都不要停止,遵循引导,让众神沉寂。

若你没有下这决心,我请求你将这信放回,终有一,会有义士同样寻求熄灭众神争斗的怒意,他们会发现这封信。

拥有自神明手中拯救人类的理想的人,请留神更往下的内容:这霭蕈的幻境有着更上的两层,若你想触及更高处的真实,城西的钓叟,巷中的棋叟和原上的剑叟,去寻找三叟,寻求他们吧,他们会将你引导到更高的境界。

庄赦看完了信,心中的许多疑问缓缓地解开了。

过去,根本不存在神明的苏醒这样的说法,因为神明一直都是醒着的,一向苏醒着的神明彼此以眷属互相攻伐,从天空到大地,所有凡尘众生目力所及的地方都在燃烧。那是灾难,而现在的神明的觉醒,必定也会造成同样的灾难。

或许过去,他寻求龙子的目的是拯救大胤,而现在,虽然大胤已然变得不再值得拯救了,但是这个世界呢?他能就这样放弃寻求龙子么?就这样放任这个世界在不知何时的灾难中不断燃烧么?

庄赦此刻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将那封信塞进怀里,站起,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似乎刚刚那个巡逻的人已经回到门口了。他想了想,不管怎么说,从正门走都不可能的,于是原路返回到了那个从窗外摸进来的房间门口,而就在这时,他看到门下面微微投过来一丝光芒,那不是墙壁上带着的微光,而显然是火光。

有人在那个房间里。

他呆立在门口,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如果这个房间里的人回来了,那他必然不可能从这个门进去。而其他的地方,他更不清楚况,这屋里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小姑娘,而如果从其他房间进入,碰到了持刀的壮汉之类的人,那就不可能成功逃脱。

他想了想,决定把那姑娘骗出来,打晕她然后直接跳窗跑掉。于是他用指节轻轻地叩了叩木门,发出清脆但是不大的响声。

“请进。”

他没说话,仅仅是站在门口,他的目的就是让那姑娘过来开门。

“您进来吧,我知道您是谁,”那个声音似乎憋着笑似的“已经有‘鸟’知会过我了。”

他呆愣在原地,想了想,推门而入,果然看到那个一白色大氅的少女轻抚着大腿上圆滚滚的花猫。她双眼直直地目视着正前方,听到庄赦进来,转看着他“您好。”

“您。。。您好。”

“您是,庄大人对吧。”

“对,是庄某。”

那女孩微微点点头“你所结交的那位‘鸟’知会了我,让我为你开方便之门。我想问您一句,您在文牍馆中,看到真实了么?”

庄赦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我不敢自诩看到真实,但是我看到了过去,过去那远比一切我所知道的战争都要血腥的战场。”

“虔敬、求知、公义,你心中还保留有哪一项?”

庄赦听到这个问题愣了片刻,随后开口道“我不敢说我追求你口中这些伟大事物中的任何一项,我追求人类的存在与生命的延续。”

女孩微微点点头,她站起,走到庄赦面前,抬头看着他“嗯,我很在意你是怎么融化了一位‘鸟’心中的冰,但是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意义。您过去吧,愿您能够求得您想要的结果。”

说着,女孩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庄赦走到窗前,向女孩微微拱手致意,他想了想,开口道“请问,给您写信的那位是?”

“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女孩抱着猫伏在桌上“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庄赦想了想,他大抵也能猜出,应该是长发霞衣女,于是便直接翻出窗户,看着女孩将窗户关上锁好。

他蹲在文牍馆后的巷子中,等着天亮。天一亮,他便可以直接回到住所。现在他需要在这巷子里等着,梳理一下现在已经得到的报。

一,如果要离开这里,他需要去找三个老人,分别是钓、棋、剑。

二,放任神明苏醒,会带来规模未知的危机,根据他目前已知的况来看,似乎除了下三神以外,每个神明手中都有一定规模的信众,而这些信众,能够直接转化为军队。

三,霞衣女的正式称呼是‘鸟’,而且她们很强,每一个都很强,庄赦一个人不可能战胜的强。

他大概总结出了这三点,现在他心中的迷茫已然完全消失,寻求龙子是必须走上的道路,大胤或不是大胤这点无关紧要,但是如果要救下天下万民,一定要拥有龙子,避免神明的苏醒。

他看着缓缓变亮的天色,朝着住所漫步回去。

第四章 冠璘入侍(下)

“废物废物废物!兵部都他妈是一群废物!”

周琢坐在大之上,手中是一本奏疏,而奏疏上面,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消息之一。

“宋虎卿出城擅战,被贼众俘虏。”

他站起,一把把手中的奏疏甩在地上“兵部有半个能办事的人么?!孙正然擅授兵器搞得上行下效,宋虎卿又轻敌擅战被抓了个正着!怎么没有我爹你们不会打仗么!”

文武百官前列的,是兵部的几位官员,一是孙正然出事之后,被提到兵部侍郎这个位置的前工部侍郎,二是兵部现在的关键人物,帮助新兵部尽快走上正轨的员外郎郭渺。

两人跪伏在皇帝面前,虽然宋虎卿被俘和他们俩没有必然的关系,但是皇帝的怒火,总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而这个发泄的地方,就是这两个兵部中的人。

“你们说说,堂堂上国的兵部尚书,是怎么说被人抓就被人抓了的!”周琢摇摇晃晃地走下龙椅,站在那两人面前“说!”

那兵部侍郎对兵家的事一无所知,只能呆呆地伏在那里,而郭渺则一个头磕在地上“禀陛下!臣读过少许北征战史,贼众狡猾,尤其是伙同夷军的乱贼,他们会有一小群人骂阵,若是派兵出城,会被他们入更深的地方,结果就是被敌人大军包围,宋兵部少经战阵,若是中计被俘,也是必然。”

周琢本来心中还满是愤怒,他想要的,实际上是一言不发的众人,但是郭渺突如其来的解释,则反而让他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奏折,看了一眼“的确,你的说法和陆州牧的说法基本是一样的。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们说!”

“臣以为,应当先令大军驻兵朔州,派大将前往统兵再战,否则只能长贼众威风。”

“那郭渺你说说,派谁过去?”

“臣不敢擅断。”

周琢看着朝中这一群呆立在这里的人群,叹了口气,回到龙椅上,扶额坐在那里“滚,都给我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旁边的孟伦看了眼皇帝的神态,微微点头,高声道“退朝!”

就如同潮水退去一般,文武百官在齐声道过万岁后,纷纷退了下去,而廷上又剩下了周琢和孟伦两人。

“陛下,接下来。。。”

“我要回书房,”周琢缓缓地站起,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而孟伦扶住了他。

“起驾御书房!”

周琢瘫坐在轿子上,他不知为何,近来感觉愈发虚弱了,回到御书房后,他也直接瘫在书房的榻上,手中翻阅着军的名簿。

全都是不认识的名字。

他想要选出一个靠谱的,能够派到朔州,打胜仗的人,但是事实是,莫说找出一个靠谱的将领了,军的将军名簿上,他一个都不认识。他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安,大胤的存在倚仗于军,但那时问题是,现在军中统兵的人他全都不认识,而他的女婿宋虎卿则被贼人抓了。

难道又要倚仗孙正然么?

他想到这,整个人就有些头痛,孙正然自然是军中名宿,但是问题是他已经将近六十了,莫说体吃不吃得消,他的那种靖元朝的作风,就让周琢很是看不惯,所谓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考虑孙正然。

周琢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孟伦。”

“臣在。”

“你觉得,应该派谁去朔州领兵?”周琢的声音疲惫而又低沉,这让他的语调听起来无比地真诚“朕没有思路,不知道应该派谁去,似乎派谁去都是那样的结果。”

孟伦也不敢答话,想了许久才开口道“陛下,臣也不是军旅之人,但是,您可以交由太子明断啊,太子最近心政事,想必太子也能给出不错的方案吧。”

周琢微微点点头“那就把这件事送到他那里吧,把我的星盘拿来,我要休息一会儿。”

孟伦低头道了声“是”,随后走到书架边上,把那块宋朔生进贡的星盘放到皇帝榻上的小桌顶上,随后将一小摞皇帝特令送回太子东宫的奏折装到小车里“那陛下,臣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我一个人歇一会儿。”

孟伦安排一个小太监把小车上的奏折送到太子处,然后便回家了,而那小太监来到东宫的花园中,果然看到了一如既往的那个景。

太子正在批阅着奏折,而他旁边的钦天监监副孟新,则在帮他整理奏折。

他推着车来到太子边,把小车放在那里,随后朝太子微微一鞠躬,马上便离开了。

周震看到新送过来的奏折,叹了口气,他苦笑起来“我果然是想太多了。”

“太子此话怎讲?”

“我还以为很多折子,我自己批显得不敬,没想到父皇一点批的意思都没有,”周震苦笑着拿起所有奏折最顶上的一个,翻开一看,表马上就变得不对了。

“兵部尚书在朔州被贼众俘虏,”他念了出来,而表也变得扭曲了起来。

这个折子他之前没见过,也就是说这个折子是直接送到皇帝的书房的。而上面,有皇帝不多的两笔批注,这两笔批注显然是给他写的。

“北上平乱,换将重整。”

意思很简单,就是让周震研究换哪个将领去北上平乱的事。

周震眯起眼,宋虎卿被俘实际上是个好消息,实际上这意味着安家对兵部的掌控变弱了,安太师对兵部的控制变弱,那他现在需要尽快拉拢属于他自己的兵部的势力。

孙正然的东海派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问题是,孙正然兵部尚书一职,是皇帝亲自革的,他不可能去让孙正然回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但是问题是,在军的名簿里一眼望去,有一半都是那些孙正然边的宿将,如果想要驱使军,那要么有其他军中有威望的人代管兵部尚书一职,要么还得把孙正然请回来。

他想了想,开口道“孟卿,你觉得,该怎么安排孙公呢?”

“孙公是指。。。孙少傅?”

“是。”

孟新听了这个问题,皱起眉,他大概也知道太子想要寻求军队中的支持,但是问题是,孙正然本在朝中就是根深蒂固的一大派别,如果让孙正然进入太子党,那孟家可能在太子党中的重量就会急剧下降。

他想了想开口道“臣以为,孙公是沙场名宿,战功赫赫,屡建功勋,统兵打仗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但是。。。”

“但是?”

“但是孙公为老臣,未免有些靖元习气,而且他与安太师这样的老人,未免都带着些食古不化的感觉。。。”

太子听了,微微点头“嗯,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那这样吧,先请父皇拟手谕,把常大人请回来,让常大人暂领大军北上平寇,孙公那边,我过段时间和他谈谈,然后再看吧。”

“是。”

很快,天色不早了,孟新起,朝周震微微躬“下,已经这个时间了,臣就先行告退了。”

“嗯,你去吧。”

孟新赶着步子朝孟府走去,他回到府中,先找一个婆子问了孟伦在哪,看那婆子支支吾吾的,他大概也猜到了孟伦在哪了,便直奔孟伦的卧室而去。

果然,到了孟伦卧室门口,刚好看到李晴披头散发地低头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肚子已经隆起了许多,似乎根本没看到孟新一般,从他边经过,而孟新也不敢喊住她。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新轻轻地敲了敲门框,听到里面传来了孟伦的声音“怎么?宝贝儿?想再来一次?”

“是我,孟新。”

那个声音的尾音戛然而止,随后清了清嗓子“哦,进来吧。”

孟新走进屋中,朝孟伦微微躬行礼“父亲,太子那边况有变。”

“什么变?说。”

“太子意拉拢孙党,而北伐的事,太子的人选是常戚常大人,可能需要一封手谕。”

孟伦微微点点头“手谕这个好办,我叫秉笔太监起一封就好。”

“不会有假传圣旨的。。。”

“不会,陛下现在所有的旨意都是一句话,然后让秉笔太监写,”孟伦袒躺在榻上“问题是孙正然这里,你说,太子有意拉拢孙党?”

“是的。”

“这个的确不太好办啊,”孟伦点点头,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样,我有个计划。”

孟伦说罢这句话,从榻上爬下来,然后从书架上拿过了一个盒子,把盒子打开,盒子中是一个酒壶。

“明天我会请陛下批准孙正然还乡,然后过几天,召开给孙正然送行的酒宴,这个壶的壶盖顶上,有一个小机关。”

“哦!父亲,这就是话本小说中常见的那种有夹层的酒壶!”

孟伦微微点点头“一边我会放上慢毒,保证孙正然回到岱州或是在路上毒发,等到宴会上的,你来给孙正然斟酒,毒一时间不会发作,这样我们没有嫌疑,而孙正然死在路上,会让东海派人心思变,到那时候,人都死了,话岂不是我们随便说?完全可以将东海派,收入我们之下。”

“父亲妙计!这样还免去了我们受制于人的可能!”

“嗯,”孟伦微微点头“到时候,我们孟家无论是本朝还是等陛下殡天之后的新朝,都能只手遮天,就连安家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笑,只不过这笑,谁的真谁的假,没有人知道。

第六章 报应不爽

孙正然手中端着半满的白瓷酒杯,轻轻摇晃着。

面前是已经吃的七七八八的残羹剩饭,无论是端上来的蒸菜还是烧鸡烧鹅之类的东西,他都只能吃下少许,而那白玉鎏金灵芝羹,他也仅仅尝了两勺。

吃了许多的他此刻几乎是强撑着体,酒液和食物让他的头脑变得混沌,旁边的孟伦似乎也看出了他似乎精神不振,便对旁边的侍者耳语了些什么,在此之后,一直都是孟伦与那些前来敬酒的官员简单地交流两句,而孙正然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对那些来敬酒的人点头微笑一下。

不过一会儿,那侍者便端上来一盘小菜,青色如同湖面一般的盘中,是腊和虾仁组成的小菜。虾仁白里透红,而腊则色调偏暗,而其上则撒着许多颜色鲜嫩的茶叶碎作为装饰。

孙正然看到这菜,大概也知道这是孟伦找人做出来帮他提神的,若是不问一句让主家说说这菜里的名堂,未免有些不懂规矩,于是便扯起嘴角无力地笑笑“孟公公费心了。这是?”

“咱看孙公酒过三巡,略有醉意,便令人把这专门做来醒酒的菜给孙公呈上少许上来,”孟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腊是自家做的,虾仁则是秋季最后一批河虾,用桂木熏过之后再用茶汤蒸,辅上些蜂蜜,醒酒得很,孙公尝尝?”

孙正然听了,点点头,将一块虾仁夹入口中,鲜甜顿时代替了浑浊的酒意,将他脑中的如泥浆一般的混沌dàng)涤干净,他长叹一口气,将腹中的污浊一口吐出,随后笑起来“孟公公伺候陛下多年,果然有些手段,孙某佩服!佩服!”

孟伦这时抚掌大笑,而周围宾客们的目光则全部投到了他的上,他朗声道“孙公,浮云一时能蔽,恰逢雷动满天清!孟某不过一晚辈,愿为孙公之青雷。”

孙正然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嘀咕,这话将他比作天上的太阳,而浮云蔽也通常是指圣上被人蒙蔽,孟伦常年侍奉在皇帝边,不可能是一时失言说出的,搞不好是在给他孙正然挖坑。

他一摆手,笑起来“哈!孟公公抬举了,孙某不过一粒微辰,怎敢比得凌空旭,你我同为陛下勠力,皆拱卫天中之诸宿,莫要说这般话语,凌越于天子之上!”

孟伦听了,也点点头,笑起来“孙公说得有理,是孟某酒后失言了,罚酒一杯!哈哈哈哈哈!”说着孟伦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杯之后,一饮而尽。

孙正然看孟伦这幅样子,也笑着点点头“孟公公因醉失言,又要以酒解醉,真是妙趣横生啊!”

他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整个高台上,也都响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声。

随后所有人都聊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孙正然则从他的袖子里拿出了那个他写好的卷轴。

“孟公公,孙某即将离京,昨写了这么幅字,还请您过目。”

孟伦听到这话,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急忙站起“孙公啊孙公,您为何携如此重礼啊,”说着,接过了孙正然手中的卷轴“孙公的墨宝,那可是能传世的呀!”

“过奖了,过奖了,”孙正然摆摆手“这幅送给孟公公正合适!孟公公不要客气。”

孟伦打开卷轴,看到上面“瀚海青石”四个大字,带着种莫名的苍凉之气,骨硬锋薄,如同一片怪石嶙峋的海滩峭壁一般。

“好字,好字啊,”孟伦并不懂字,但是这种时候,通常只需要吹捧对方就好了“听说孙公书法,融汇五派,自成一家,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周围的看客纷纷也都应和起来,过了一会儿,孟伦看了眼下面的看客们,对旁边的孟新道“去,让各位客人可以先去台下游玩,我要和孙公单独聊聊。”

“是。”

很快高台之上只剩下了孙正然和孟伦,还有旁边伺候着的侍者们还有孟新。

“孙公,”孟伦的表变得严肃起来,他转正朝着孙正然坐好,而孙正然看他这副姿态,也微微皱起眉头。

“孟公公有何要事?”

“孟某知道孙公和朝中许多大员看不惯我一个阉党上位,认为孟某祸乱朝纲,”孟伦露出了一副忏悔一般的表“孟某也的确有过利熏心蒙蔽圣听的时候。”

孙正然听到这话,愣在了原地,他不知道孟伦突然说这些,目的是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喝着下人端上来的茶水。

“但是孟某近也是醒悟过来了,果然,要治国兴邦,要救万民于水火,没有孙公您这样的人物是不行的,”孟伦叹了口气“不过既然圣意已决,我还是想从孙公这里求得一些救世法。”

孙正然苦笑着摆摆手“救世法还是不要问孙某好一些,孙某只不过一介武人。。。”

“孙公莫要妄自菲薄,您虽然武名在外,但是您做岱州牧和东海郡郡守时的成绩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说是政绩斐然也不过分,若要求救世法,不找孙公您,还能找谁?”

孙正然听了这话,点点头,沉默着坐在那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孟公公,那些不叫救世法,那些是救民法,救世法,是要能令百官都精于救民法的方法。而这方法,说出来,谁都懂,但是做,莫说我孙正然,你我一同可能都难。。。”

“还请孙公明示。”

孙正然压低了声音,朝孟伦的方向凑了凑“靖元末年,大胤始衰,圣上当时染病,圣听不明,朝野之间,人心浮动。我知道你们平里把我孙某和三大征的将军们划入东海派,但是我孙某从未有过结党营私的念头,而安蓝则趁着圣上染病,连同翰林院,纠集江南士子,不说祸乱朝纲,也是立党结派。救世法其一,要先断绝朝中派阀,上下一心。若有贼人断绝朝野关联,政不出京城。各地必生祸乱。”

“学生学到了。”

“而后,就是圣上。。。不过,现在圣上体染恙,且不如先帝强势,孟公公。。。可代行丞相事!”

孟伦听到这话,几乎跳起来,浑一个激灵,代行丞相事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懂,前朝就已经废了丞相一职。以前的丞相,是权倾朝野的代名词,而行丞相事,也就是总揽政事的代称。

几位皇帝之前,有大员被人以“行丞相事”为由参了一本,结果被软一年,每到御书房前请安,才算官复原职。

虽然孟伦之前就做出过扣下奏疏的事,但是那和“行丞相事”区别很大,扣奏疏本质上是不处理,而非由他进行处理。而行丞相事的意思,就是他要总揽政务,代皇帝批阅奏疏。

这件事就算是他孟伦做,也是又很大风险的。更何况孟伦问孙正然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让他显得像是个不会毒害孙正然的大忠臣。

“如果孟公有那个意思的话,我知道几位有才能的小辈,可堪大任,”孙正然又喝了两口茶水“有的可能你已经认识了,不过兵部郭渺那孩子的确是有些能力,就是有的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孟伦点点头,的确太子党可能需要许多类似的人物,于是便有何孙正然聊了一会儿,大概聊得差不多了,孟伦看孙正然似乎有些疲惫,心道该给孙正然下毒了,便对旁边的孟新说“去!拿好酒来!我要和孙公不醉不休!”

而这时,孙正然急忙摆起手来“孟公公,你我都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就别逞强了,”说罢,对着正往台下走的孟新说“孩子,听话,拿茶水过来。”

孟伦听了,也点点头“好吧,拿茶水过来好了。”

孟新走下高台,来到了孟府专门贮存茶叶和茶具的房间中,对房中正在准备茶水的婆子挥挥手示意她出去,一个人站在了台子前。

那潜藏的**和渴求,又一次攀上了他的心头。

他不想再继续活在孟伦的影之下了,他隐约间感觉到了,这可能是老天赐予他的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向孟伦复仇的机会。

他现在已经有太子作为倚仗了,就算孟伦死了,又能怎样?缉事厂的厂卫基本已经从孟伦的手下变成了他的手下,而太子现在总揽政务,他现在虽然名头还是个钦天监监副,实际上已经进入到了朝廷的决策层。

既然是这样,孟伦对他来说,实际上只是枷锁而已,如果将来彼此之间出了些冲突,还会让他处处擎肘,不如现在直接处理。

他先是选了两个茶壶,先将茶叶用水烫了一下,随后在滤网中放了冰糖和茶叶,加入水,最终,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细碎的白色粉末都倒进了茶壶中。

他走出门,朝那个婆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随后对那婆子道“若有人审你,老爷命你给孙公下毒,我什么都不知道,过来取了茶壶,懂么?”

“这。。。”那婆子面露难色,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新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金锭“拿去,当然你要是说错了的话,缉事厂有我亲信,就算你说错了,你全家人头也都留不下来,懂么?”

“是!”

交待完这些,孟新拿过一个托盘,端着两个茶壶和精致的茶杯走上高台。分两个壶这件事可以让孟伦以为他把毒下到了孙正然的壶里,然后放心地喝下茶水。

孟新一开始就没有谋害孙正然的想法,所以孙正然的壶中只是简单的茶水,就像之前太子说的,东海派是掌握军队最重要的一环,而孙正然如果死了的话,一是安家可能要插手军队,二是东海派可能就此分崩离析,所以必不可能害死孙正然。

他将茶壶分别摆到孟伦和孙正然的桌边,两人看起来至少相谈甚欢,孙正然正在跟孟伦聊着他家乡乌城的事,两人聊得有说有笑,让孟新愈发佩服起孟伦这种阳脸的功力,原本是要毒杀孙正然的,而现在却仿佛是一个离乡已久的人和老乡的交流一般。

他放下茶壶,站在一旁看着,孙正然喝了两杯茶水,望向一旁的孟新“孟监副。”

“孙公。”

“你认识郭渺么?”孙正然倚在食器已经被悉数撤下去的小桌边上。

“禀孙公,不太熟。”

“我想你也不太可能跟他熟,姑且算是我的门生吧,他对兵部事务很是熟络,虽然还是个员外郎,但是说实话,直接让他做兵部尚书可能都比朝中多数老人靠谱,”孙正然继续道“如果你们有意掌控军队和兵部的话,可以联系一下他,这样,我走之前给他留封信,让他和你们联系下。”

“是,感谢孙公为学生引荐郭大人。”

孙正然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孟伦喝过茶水后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笑了起来“孟公公难道是喝了酒之后想睡觉的那种么?”

孟伦显然没有意识到蚕食着他意识的是茶水中的毒药,无力地扯着嘴角笑了笑“唉,今天也是邪门,才喝了这么点就困了。”

孟新这时在孟伦旁边低声道“父上,您已醉了,就先回卧室歇息吧,剩下的,由我主持也是可以的。”

孟伦瞟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点点头“行,那我先睡了,不和待客之道,还请孙公赎罪啊。”

孙正然摆摆手“无妨无妨,孟大人有心请我来饮宴,孙某已是不胜荣幸。”

这样客两句之后,两个侍女扶着孟伦便离开了,孙正然和孟伦的亲家李梅臣聊了会儿,看着旁边的孟新,开口道“哎对了,听说孟监副家内有喜?”

孟新急忙讪笑着拱手行礼“孙公关心,学生诚惶诚恐,夫人的确怀有孕,已过五月了。”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好,好啊,说起来,我儿子比你还要大一些,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真是不懂事。。。”说着,孙正然叹起气来。

“孙公不必忧愁,令公子一表人才,更何况是名门之后。。。”

“倒不是讨不到老婆,好像是关系不太融洽,不怎么行房,”孙正然笑起来“唉,我家的小子啊。。。要是有你半分孝顺。。。”

就在孙正然说话说道半截的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侍从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台下跑上来,对孟新耳语了些什么,孟新装作颜色大变的样子,随后急忙摆出一副笑脸“孙公,我先离开一下。”

随后他急忙跟着那侍从跑下台子,刚刚那个侍从跟他说的说法是老爷在屋中不断叫着“孟新”,侍从也不方便进去,怕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便直接找到孟新让他亲自过来。

孟新来到门前,果然,听到了屋中传来了“呜呜”的声音,他吩咐侍从在门外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屋内,看到孟伦抓着喉咙在上艰难地挣扎着。孟新倒了杯水,装模作样地送到孟伦面前,而孟伦的双手不断颤抖着,显然很难拿起水杯,而孟新则把水送到他嘴边。

孟伦把水含进嘴里,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吞进喉咙之中,而孟新则还在往他的嘴里倒着水,清澈透明的水从孟伦张大的鼻孔和嘴里吐了出来。孟新将水杯和水壶甩在一边,站在头看着孟伦这副丑态。

此刻,孟伦的脸已然变成了桑葚一般的颜色,他抓着喉咙,指尖抓下来了一片片的颈项上的皮肤。他的双眼已经充血,嘴唇无力地翕动着,似乎是在咒骂孟新,但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孟新站在那里,看着挣扎着的孟伦,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走到门前,打开门,对门口的侍从道“去,把夫人请过来。”

侍从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看到孟新那副沉静的表,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了,便小跑着离开。没过一会儿,两个婆子扶着着大肚子的李晴来到了房间门前,李晴神色憔悴,眉眼间满是比凋零秋叶更悲伤的感,看到孟新的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惊讶。

孟新笑着将李晴扶进屋内,而李晴则一眼就看到了上挣扎着的孟伦。

此时的孟伦,全上下的皮肤如同秋叶般不断地脱落着,他腹部上的肥油如同在烤炉中过了一遍一般融化了,他的肠子膨胀了不知多少倍,如同一坨粉白色的巨型蛆虫一般涨破了衣服,从肚子里涌了出来。

孟新搬过一张宽阔的椅子,坐了上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李晴坐上来,李晴坐到孟新的大腿上,而孟新则在李晴耳边低声说道“他死了,你不必害怕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外面的酒宴不知何时散场了,所有的宾客都离开了,但是却无人知道此刻的房间中,孟伦仍在上艰难地挣扎着。

过了好几个时辰,孟伦终于断了气,乌黑的尸体流着同样乌黑的汤水,而孟伦的口中则白沫横流,突然,他的尸体仿佛被谁吹了起来一般,迅速地膨胀着,很快,宽度和长度愈发接近,就当那尸体膨胀得如节庆时皇帝放的巨大的天灯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它炸开了。

迅速炸开的尸体变得满是孔洞且狼藉不堪,散发着硫磺一般的恶臭。

“结束了。苦难,结束了。”李晴心中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第七章 上善若水(上)

“你听说了么?孟伦死了!”

“啊?那老东西死了?真的假的?”

“真的,孟府连讣告都发出来了。”

“他怎么早死不死,突然死在陛下病倒的子?”

早朝之上,两个小官交头接耳着,就在几天前,宫之间传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显禛皇帝,周琢病倒了。

这个消息对于某些人自然是好消息,孙正然的退出和皇帝病倒,意味着东海派完全退出朝中的权力竞争和孟家的进一步掌权。皇帝病了,也就意味着孟家能够进一步地掌控朝廷。

但是今天突然爆出孟伦死了的消息,这则让很多已经准备好向孟伦这群人投诚的人心中一惊,孟伦死了,大内侍和缉事厂的位置直接空了出来。

因为皇帝病倒的缘故,早朝已经停了有段时间,而前一天晚上,文武百官无论大小突然都收到了来自宫之中,太子的信函,要求他们在这一天正常来参加早朝。

孟伦死了,皇帝病倒,突然又要早朝,许多人都满脸莫名其妙地对视着,就连列席圣座之前的太师安蓝也满脸迷茫,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龙椅上是空着的,没过一会儿,一个着四爪金龙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太子周震,还有今年的状元孟新。

周震一四爪金龙袍,头戴玉冠,腰环玉带,面容肃穆,旁边的几个太监搬来了一个比安蓝的椅子大一号的椅子放在龙椅正前面,而周震则坐了上去。

一旁的太监也一副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办神,孟新冷脸看着朝中站着的官员们,低声喝道“太子驾临,为何不跪!”

这声狮吼一般的低喝,让满朝文武吓出一声冷汗,比较机灵的人直接就跪伏在地上,其他人见太子和孟新都冷着脸,心道况不妙,也都纷纷跪伏在地上。

但是就是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太子和孟新也迟迟没有说话,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几秒,孟新才开口道“太师安蓝,何故不跪?”

“臣年老体衰,不便。。。”

“那是陛下念你为老臣,便给你御前赐座的理由,你自己说出来,是不是有些恬不知耻?”

这话直接从孟新口中说出来,让大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浑打了一个激灵,而安蓝长子,参政知事安纠正要说些什么,太子开口了。

“太师,你年纪大了,不便跪伏,但是祖宗礼法不能废,父皇为天子,破规矩给您赐座自然可以,我为小辈,自然没有这等权威,若您不能全礼,还请归家修养好了,每天朝会的内容,会记下来给您送去的。”

太子这番话没有什么破绽,顿时让安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安蓝也只得颤颤巍巍地站起,缓缓地在玉阶之前跪下。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蓝率先喊出声,而后的数十名官员则一同随着安蓝开口叩拜。

“众卿平吧,”周震看着缓缓站起的文武百官,朝安蓝挥了挥手“安太师,坐吧。”

安蓝坐了下来,周震微微点头,继续道“现在朝中文事凋零,武备疲敝,不知列位有什么想法啊?”

“太子下,文事凋零也不尽然。。。”

周震看了眼那站出来的人,户部左侍郎包诺,他点点头,接过孟新递过来的一个小簿子,打开看了一眼“包卿,你为户部侍郎,说话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近年来九州之中纳粮甚少,显禛元年天下七十四郡只有两郡纳了足额皇粮,不知您有没有什么解释呢?”

包诺一愣急忙又跪下“太子,近年来粮产不足,各地入不敷出,还请。。。”

没等包诺说完,周震直接把手上的簿子甩到包诺脸上“户部的,连同尚书冯渊都给我滚出去,今年皇粮纳不足,我就让缉事厂好好查查各地州牧郡守给你们送了多少钱!我看到今年皇粮的数字之前,你们都不必来早朝了!”

包诺还有另外两人急忙转出列,缓缓地退出了大,周震微微点点头继续道“六部都有问题,我一个个点。工部尚书全肃!”

“臣在!”

“江水-河水大运河,南北各剩三里工程,却迟迟未完,近年来,工部除了修缮维护以外也没有什么大工程吧,怎么?手生了?三里运河修不明白?”

全肃不敢说话,急忙跪下“臣将勠力尽节。。。”

“别说废话,显禛四年的年前,修不好你们一个尚书还有左右侍郎脑袋都保不住,懂吧。”

“是!”

“还有,这次你们就别侵占皇粮修运河了,我看靖元二十二年的文牍还说工部屯田有至少三十万石储粮呢,工部的就说到这,”周震又从旁边孟新手中拿过一个簿子“刑部尚书、大理寺大理卿、左右都御史,你们问题不大,但是即起,你们三处,给我监察中书省与其余五部,如有问题随时上报。”

“是!”

周震点点头“好,然后是吏部,我也不太懂为什么那么多郡都没交上皇粮,你们还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吏部尚书李梅臣,你连同户部,去办皇粮的问题。”

“是。”

周震站起,看着朝中剩下的这些人,冷着脸低声道“父皇未病的时候,有人隔绝圣听,各位想必也都对政务怠惰起来了,但是现在,我和孟大人都心明眼亮,你们别想再玩之前那些‘断无此疏’的把戏!好了,退朝,问题太多了,剩下的事等我再查查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再跟各位好好谈谈。”

后太监高喝一声退朝,百官再拜,而后纷纷退出外,而就在这时,周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道“忘了告诉各位卿了,钦天监监副孟新升任太子太保领钦天监监副,常戚升任兵部尚书。”

他说完这些,瘫坐到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整个大变得空dàng)dàng)的,而周震闭着眼,低声道“孟卿?”

“太子。”

“你父亲的事,不需要办些什么么?”

“承蒙下关心,不需要了,他本就是我养父,与我恩不重。”

“哦,这样啊,”周震点点头,继续道“你安排缉事厂稍微盯着点那些老东西们,看看他们今天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异动。尤其是安家还有安皇后。这两边如果做了些什么的话,让下面的,第一时间报上来。”

“是。”

第七章 上善若水(下)

庄赦回到了房间之中,短发霞衣女依旧躺在上,而长发霞衣女则一如既往地坐在头。

看着庄赦走回屋中,长发霞衣女露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笑容“你回来啦。”

庄赦看着长发霞衣女的样子,不一阵失神,这长发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梦中那个一手长刀一手大枪的霞衣女,愣了几秒,随后急忙也讪笑起来“嗯,回来了。”

“你找到什么了么?”长发霞衣女笑着,看着睁着眼的短发霞衣女。

“嗯,有些问题想要问你一句,方便么?”

长发霞衣女一副完全不意外的表,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您说吧,我听着呢。”

“在我触碰到了文牍馆中的一卷金简之后,我面前出现了某个时期的景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庄赦说道“我看到了非常惨烈的。。。东西。”他回忆起了那战场的样子,心中不一阵恶心。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点头“嗯,是战场对吧。”

“是的。”庄赦继续道“非常惨烈的战场。”

“嗯,那你想问些什么呢?”

庄赦沉默了,他思索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开口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战场上的人?”

“我不知道,因为每个霞衣女都经历了无数战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场。”长发霞衣女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长刀,将刀从鞘中拔出,庄赦隐约间似乎看到了在那刀微微露出一丝锋芒的时候,周围似乎闪过许多虚影,而当他再次仔细观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虚影都消失了。

“敌人是,一种矮小的,灰白色的人。”

“嗯,那我的确是在其中的,准确的说,我是其中唯一的‘鸟’,”长发霞衣女微笑着站起,倒了些水,轻轻地扶起上的短发霞衣女,给她喂了些水“怎么了么?”

“你当时说‘神明之间的倾轧一如既往地无趣,’”庄赦根据那时看到的场景,心中很清楚,霞衣女知道的东西必定比他多上很多,他需要知道龙子觉醒会带来什么后果“神明之间的倾轧,是指什么?”

“指什么?就是指神明之间的倾轧啊,”长发霞衣女露出了似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表“神明动用他们所有眷属,彼此冲突彼此纷争的无趣过程。”女孩似乎是意识到庄赦可能问出的下一个问题一般,继续道“如果他们醒了,他们依旧会继续那种无趣的冲突的。虽然他们中有许多,其实已经醒了。”

“海中的那位和钊戕、犾狙。。。”

“还有一直醒着的晊昩,暎玺,”长发霞衣女说道“乐于参与纷争的,似乎只剩下了我们的母亲没有醒来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纷争。。。神所能引起的纷争能够达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从未见过纷争之前的世界,”长发霞衣女笑着站起,俯视着外面的街道“我是最早的‘鸟’之一,所有的鸟和‘蜂’的存在,仅仅是为了令母亲的根系延伸的更远。因此,我们从一出生,使命也就只有战斗。不过若是你所生存的凡间的话,我猜,到最后依旧会变成那副样子,那副,神明彼此盘踞在自己的地盘上,浸染地上的人然后让他们去死的样子。”

庄赦第一次听到长发霞衣女说这么多话,听到最后那句话,他浑一阵激灵,微微点点头。

他必须尽快出去,如果一切如霞衣女所说,那么他在这里待上越长时间,外面受到的破坏也就越严重,他必须尽快找到所谓的三叟,根据那封信的说法,三叟能够对他离开幻境这个问题上有所帮助。

“诶对了,姑娘,你知道三叟是什么么?”

“不知道,怎么了?”

“我发现了封信,说是要我去寻找钓叟、棋叟、剑叟,这样才能将我引导至更高的境界,我在想,你如果知道些什么的话。”

“更高的境界?”长发霞衣女的表变得疑惑起来,她捏着下巴想了想“除了更高的境界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么?”

“还有什么更高处的真实之类的,我记不太清了。”

“更高处的真实,哦,这样啊。。。”霞衣女点点头“去吧,去找他们,那是比较可靠的离开的方法。比强攻大树可靠多了。”

庄赦叹了口气,点点头,推开门,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屋中传来一声喊声“等等!”

他回头一看,发现长发霞衣女的表变得慌张起来,她喊住庄赦“她来了!你快跑。”

“她?是谁?”

“这棵树的‘鸟’啊!”长发霞衣女站起,从不知何处摸出一把长刀“这样,关好门,等对方敲门的一瞬间,你就跳下去,我怎么说都能拖一会儿。你快去找三叟。”

说着,她拉着庄赦来到窗口,打开窗户,她自己则拔刀候在门口。

庄赦顺着窗户望下去,果然,看到了七八个人手中拿着刀剑候在旅馆门口,而走廊中则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敲门声响起,庄赦直接朝下一跳,他从三楼跃下,抓住二楼的晾衣杆,随后一松手,便安全落在了地面上。

而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屋中传来了大门被破开的声音,他急忙朝着面前的小巷钻了进去,而他后则响起了“那边!他往那边跑了!”的喊声。

长发霞衣女手中拿着短刀,和手中持长刀的盘发霞衣女对峙着,那盘发霞衣女冷笑道“长姐,好久没见了啊,是你把外人带过来的?”

长发霞衣女也笑起来“是啊。”

“为什么?”

“因为你会失败,”长发霞衣女朗声道“时代变了,不再是我们‘鸟’一人就能守护住果实的时代了。”

“别用你那陈朽的经验去。。。”

“没什么好陈朽的,我的爪喙都比你尖锐,但是却成了失去果实,被剥走羽毛的鸟,所以才借着贵人的躯,来告诫你。”

“呵,我不需要你的告诫,”那盘发霞衣女冷声道“你们几个拦住她,我去追。”说罢,她一步窜到庄赦房间的隔壁,一剑将门斩成两半,随后一个助跑,穿过窗子朝外一跃,落在了地上,而屋内,则有三四个着黑蓝渐变大氅的年轻人手持木棍,和长发霞衣女互相招架着。

那盘发霞衣女以一种几乎不属于人的速度在屋顶上狂奔着,她在屋顶上,一眼便看到了穿行在小巷间的蓝色大氅,便跟上了那些蓝色大氅的脚步,很快,便看到了同样在狂奔的庄赦。

庄赦慌张之间,回头朝高处望去,果然看到了那个飞奔着的,腰间挎刀的影。那个影在檐角翻腾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终于,在还有数米距离的时候,她飞朝下一跃。

刀刃的破空声从庄赦脑后传来,他急忙朝前一扑,几乎是本能般地一屏息。

就连庄赦自己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周围顿时仿佛被水所淹没一般,是深潜。

他没想到,他深潜的能力居然可以用在这小巷之间,而霞衣女显然也看出了异常,刀刃朝下一击,打在旁边的墙壁上,随后双脚蹬着墙,向后跃出数丈,远远地望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小巷之间的水球还有庄赦。

庄赦并不知道能够使用深潜的原因,他也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刚刚跑过的他,此刻已经很难保持屏息的状态了。

霞衣女提着那把长刀缓缓地接近水球边缘,一刀挥出,砍在水球上。

可是真的就和在水中挥刀一样,这一刀挥出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一般。水球依旧是水球,没法被切开。

庄赦看着水球外面的霞衣女,心想怎样才能离开逃过一劫,他是这片水域的主人没错,但是水球所造就的这片水域,并不能永存。他如果想要离开,必定要找一个方法脱。

他朝前伸出手,想着“如果能够控制水的形状就好了”,而他愈是这样想,便玉石感觉到自己仿佛和水融为了一体,他感受着自己的流动,感受着自己在向前延伸。

站在那逐渐开始向前凸出的水球前的数名“蜂”和盘发霞衣女看着面前的水球,她们从这水球之中感受到了显而易见的危险气息,她们不断地朝后退着。

其中一个“蜂”看着面前的水球,对着旁边的盘发霞衣女一点头,随后几乎是没有半点迟疑径直冲了进去。

无穷尽的水流如同无数双大手,将她团成一团,也不管她的关节是否错位,四肢是否完好,只是用那一片乱流磔压着那个冲进水球的体。很快,体变成了碎块,碎块又变成了更为零散的东西,从一整个活人变成这幅样子,似乎也仅仅过了一瞬而已。

第八章 扁舟亦是为名来(上)

他变成了水。

他此时此刻感觉到了,自己仿佛并不是庄赦,那个**是庄赦,庄赦这个名字代表且仅代表那个**,而他,这个已经与水融为一体的精神,已经成为了超越庄赦的某种东西。他随着水,安静地流转着,将一切尝试着侵入这水的侵入者撕成碎片,无论是爬进、飞进这他之中的昆虫,还是人。

他与水球表面缓缓升腾出的水汽连接起来,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那个站在水球之前,手中提着长刀的影。

盘发霞衣女。

水汽附着在她的上,在此刻已经变成了水的他周围,构建出了霞衣女的形象。

他感受到了那霞衣女小腿紧绷,下一秒,那姑娘直接朝着墙上一窜,双手抓住墙上的一处晾衣杆,朝前一dàng)直接落在了水球后面。

他知道霞衣女想要做什么,庄赦的本体距离水球后边的外壁不到两尺,一剑绝对能砍到。

但是就是这一瞬,这他意识到自己是庄赦的一瞬,他控制水的速度慢了半分,虽然水球仍迅速地朝着霞衣女的方向涌去,但是他却能够显而易见地感受到那刀锋和庄赦的后背仅有两寸距离。

霞衣女见水球涌了过来,朝后连跳几步,她远远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庄赦,隐约间也感受到了,“庄赦”的存在感,似乎更多地存在于这个水球之上,而非那个体之中。

她脸上露出多少有些扭曲的冷笑,虽然那个意识似乎和水球的联系更为紧密,但是它刚刚做出了护住庄赦的**的行为,也就是说,庄赦的**仍然很重要。

霞衣女用长刀扫起地上的几块石头,径直打向那水球,石块带着她的劲气,径直穿进那水球之中。

但是仅仅在水球中飞了两尺不到,那石块就被无穷尽的乱流碾成齑粉,哪怕一点碎片都没有剩下。

“呵,有点凶啊,”霞衣女朝后退了两步,面前的水球远比她想象得可怕,里面的乱流能够将几个石块碾成齑粉,杀死一个人更是轻而易举,而更为可怕的是,她隐约间感觉到,这个水球似乎在变大。

周围的空气明显地变得干燥起来,而水球则缓缓地膨胀着。霞衣女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要破体而出,融入那巨大的水球之中一般,而眼睛也愈发干涩,那个水球在无限度地吸收着周围一切和水有关的东西。

水球已经向外膨胀了一尺不止,而且它仍在缓缓地变大。

如果这个水球继续扩大,结果可能是整个幻境被这水球控制,最后彻底崩溃,果实易手,这个结果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

想到这,她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如果庄赦的意识是cāo)控水球的存在的话,那么他需要做的,就是把庄赦的意识所栖的庄赦的体,破坏掉。

她朝后连跳几步,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地方空气并不是那么干燥的之后,右手握刀,左手抓住刀刃,刃口割开手掌,她将长刀竖着持握,刀尖朝下,血顺着刀刃缓缓地滴到地上,而滴到地上的血液,则瞬间变成一片血雾,在她周围环绕起来。

“让你看看,我继承自诸位长姐的,大战的遗产!”

霞衣女将长刀插在地上,从袖子里划出了一把她的袖子根本装不下的重弩,整个重弩看起来比她还要高上一些,她单手握住弩的握把,一扣扳机,一根短矛差不多大小的弩箭径直进水球,而她左手边则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外观更为诡异的弩机,整个弩机被固定在一个看上去像是护腕一样的东西,她一下下拉动着上面的拉杆,无数根比之前那根更小的弩箭也向水球。

“看看你能接下来多少!”她左手右手同时cāo)作着这样两张弩机,短矛和细小的弩箭不断地入水球之中。最初的那根短矛已经被卷成碎片,但是随着弩箭变得越来越多,似乎水球也无力摧毁每一根进去的弩箭,弩箭仅仅是在水中无力地漂浮着。很快,水球朝着她的这一边,已经积满了弩箭。

“可以嘛,不过这个才是真家伙!”

霞衣女将弩机甩在原地,一跃而起,一眼便看到了水球上距离庄赦本体最近的一个点,右手袖子迎风一挥,一根丈余长短的大枪出现在她的手中,她双手持那把大枪,径直刺向庄赦的躯体。

水球这个时间点想要改变形状,增厚那个薄弱的部分,但是却发现那些入水球中的弩箭让水的流转变得困难起来,而大枪直接破开水面,切向站在那里的庄赦。

大枪的枪尖带着霞衣女的体重,穿过那一片满是弩箭的水中,从庄赦的口径直刺了进去。

剧痛一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水,而是庄赦,而是这个真实的人。这样一枪,直接穿透了庄赦,从口到后腰,将他完全刺穿,剧痛让他顿时失去了集中的意识。

深潜,消失了。

巨大的水球在那一瞬间消失,而刚刚被水球吞噬的水,则悉数落在地上,将这一片的青石板路打湿。

站在大枪顶端的霞衣女往下一跳,落在了庄赦面前,她看着庄赦,此刻双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一般。

庄赦尝试着分辨出那种火焰到底是什么,但是剧痛却让他仅仅能够看到愤怒,他不知道这种愤怒来源于何处,于是艰难地在嘴角撑起一个苦笑,开口道“你在为什么而生气呢?我的闯入么?”

“不,任何时候都有闯入者,而闯入者我已杀了成百上千了,”霞衣女转走到她插在地上的长刀边上,将长刀从地上拔出来,走到庄赦面前“你给我姐姐灌了什么**汤?”

“你姐姐?”庄赦对于这种略显亲昵的称呼感觉到有些陌生,过了两秒才反映出来她说的应该是他见过的霞衣女里最年长的长发霞衣女,便直接开口道“你是说,那个。。。”想到这,他突然想到自己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霞衣女,苦笑起来“敢问你们之间都怎么称呼啊?”

“没什么好怎么称呼的,‘鸟’之间的关系,只有姐妹,直属的称为长姐,不直属的也没必要做什么称呼就是了,”说着,她将手中的刀刃朝旁边一甩,上面的血被悉数振到了地上“所以,你给我姐姐灌了什么**汤?”

“没什么**汤,只不过是跟她聊了聊而已,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切。”庄赦无力地说出这段话,他感受到血液正在从他的体之中缓缓地流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似乎就要走到尽头了。

而下一秒,剧痛又从他的肩部传来。

面前的霞衣女直接将长刀插进了他的肩膀,沙哑着声音低吼道“你这种。。。你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凭什么得到姐姐的!”说罢这句话,她将长刀拔出,声音中带着哭腔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会为你这种人,向我挥刀啊!”说着,下一刀直接将庄赦的右臂斩了下来。

第八章 扁舟亦是为名来(下)

庄赦此刻被从左贯入的大枪整个人钉在地上,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女孩随意对着自己发泄着他的愤怒。

他的意识缓缓地被黑暗所吞没,体也感觉到愈发冰冷起来,他的手和脚缓缓地失去了知觉。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意识被封闭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何时,睁开眼。

面前仍旧是那个小巷,但是有些什么,似乎变了。

他的体变得沉重了许多,并不是那种受伤或是染病式的沉重,而是一种更为平常的沉重,就像是从十几岁的少年突然变成了二十多甚至三十多的青年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背,上面已然满是皱纹,脸上也是一样,他全上下似乎都变得衰老许多。普通的衰老,似乎无人能够感受到,但是从二十多岁突然变成四十多岁的衰老,此刻无比真实地反应在他的体上。

他四处望着,自己似乎还是站在刚刚他被杀的那个小巷中,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被水打湿的痕迹,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而周围的空气则明显地变得冷了许多。

庄赦缓缓地从小巷中走出,街道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曾经经历过乱的痕迹,但是他发现了,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远处的巨树,霭蕈,还有其下霞色的花田,颜色都变得更深了。

曾经浓绿色如同玉露一般的庞大树冠,此刻已经缓缓转成黄色,而地面上花田的颜色也变得更深,愈发像是晚霞和天空的颜色了。

他仅仅死了一次,这里的一切,就变得更加接近秋季了。

如果他再死一次,恐怕这里就会变得秋意更浓,最终霭蕈的果实从树上生出,而他却触及不到那果实,只能在这里再空耗上许多时间,他离开的时候,外面会是什么样子,就无人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巷口传来了清嗓子的声音,他转头过去,果然,看到了朝外微微探头的短发霞衣女。

他急忙赶着步子钻到那个巷子中,短发霞衣女和长发霞衣女两人都在里面,而长发霞衣女则眉头紧锁“看样子,你是被杀了一次?”

“嗯。”庄赦点点头“不过这不重要,这个体还能凑合着用。”

“的确,你在巷子里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长发霞衣女的表无比严肃“一个细节都不要漏下,告诉我,否则你赢不了她。”

庄赦愣了下,随后点点头,将巷子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长发霞衣女,而长发霞衣女听到之后,表变得愈发紧张严肃起来“这样啊,她原来继承的是大战的遗产。。。”

“大战的遗产?”

“嗯,‘鸟’们都会自长姐处继承到一些东西,她是大战之后的第一只‘鸟’,所以继承了大战中姐姐们的东西,”长发霞衣女捏着下巴,皱起眉思考着“我们要尽快了,原本我觉得时间还充裕,没想到她想要强行催熟,如果果实被强行催熟的话,况就不好办了。”

“那,怎么办?”

“去找三叟,”长发霞衣女低声道“你现在衰老了一次,应该先去找钓叟或棋叟,剑叟你估计打不过。走吧,去河边。”

三人在小巷间钻来钻去,走了许久,庄赦终于听见了河水流动的水声。

他们走出小巷,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河滩,转动着的水车磨坊,停在河边的小船,晾着的干鱼。还有不断流淌着的宽阔的大河,这河至少有数丈宽,而最为令人瞩目的,是河面正中间的一个,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

庄赦四处看了看,心想那人应该就是钓叟了,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接近那人,而就在这时,扛着粮食包的磨坊主看到了庄赦,他把麻袋放下,走了过来“你是来找老爷子的对吧。”

庄赦愣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客地笑起来“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地方,除了来找老爷子的人以外,根本不会来,”磨坊主一摊手,随后指着河滩边倒扣着的一艘船“找老爷子的,要划着那艘船,去到老爷子面前,然后老爷子才会和你好好聊天。”

说罢,那磨坊主又扛起麻袋,缓缓地离开了,庄赦下到河滩边,看到那船旁边有一个箱子,箱中是鱼竿、蓑衣、斗笠,而他走到倒扣着的小舟边,仅仅是双手碰到那小舟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切的问题。

那小舟,是铁做的。

他曾几何时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几乎所有读书人都听过的故事:年代不可考的时候,有一位举子在开科前三天仍然无心读书,睡觉的时候,就梦见自己坐在一艘铁舟上,和一位老豆对面垂钓。

铁舟很艰难地浮在水上,仿佛随时都要沉下去一般,那位举子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却根本无暇垂钓。最终老叟一句话“心不静”,让他整个人都醒悟过来,安坐铁舟,后来钓上一条大鱼便醒了,随后开科,中了状元。

这是个几乎所有读书人小时候都听过的俗故事,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碰到类似的事,他看了眼那铁舟,单论外形,连铁皮都不是,非要说的话,用“一块铁坨”来形容毫无疑问更合适一些,舟壁有足足一指厚,他无法想象该怎么划着这艘船到江心,然后再安然垂钓。

他想了想,先回到了小巷中,旁边的两个霞衣女看着他,低声问道“怎么样?”

“那边有艘铁船,让我去划到那个老头旁边然后和他一起钓鱼。”庄赦低声道“怎么办?”

“去,此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方法,”长发霞衣女一摊手“不过你之前是不是在这里和你在外面的体建立联系了?”

“建立联系是指?”

“就是,你是不是用螭晵给你的恩赐了?”长发霞衣女远远地看着那清澈的水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试试cāo)纵一下那水。”

庄赦大概明白霞衣女的意思,他站在原地,屏息,试图深潜,但是却似乎有一种力量把他向外扩张的意识瞬间压回了他的体。

“不行,用不了,”庄赦叹了口气,他闭眼又一次常识屏息,还是不能够深潜。

“你不一定非要用那种屏息式的方法,试试站在水边,cāo)纵水,”长发霞衣女这样说罢,随后转“试试能不能cāo)纵水面托起铁舟,你先试着,我还有点事。”

说罢,长发霞衣女带着短发霞衣女两人便直接离开了,大概走远了几步,长发霞衣女低声道“我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着急。”

“长姐,我们要做些什么么?”

“嗯,三叟,我们帮不了他,那边,必须拖慢节奏,如果继续这样,不用两天,果实就成熟了,”长发霞衣女低声说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在巷子里钻来钻去,终于钻到了距离巨树的花圃最近的巷子处,两人远远地望着手中提着个小壶的盘发霞衣女。

两名霞衣女,就这样穿过繁忙的街道,走到了花圃中的青草小径上,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两件上蓝下橙的霞衣,纷纷跪了下来。

花圃中的盘发霞衣女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拿着喷壶,呆愣着站在那里,两人接近她的侧,她才反应过来,转过看到了两人。

她的表出现了一瞬的惊诧,随后将喷壶甩在地上“姐姐,你们两个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的?”

“不要继续催熟了,催熟是没有结果的,”长发霞衣女朗声道“你保不住果实。”

盘发霞衣女咬住了下唇,十指的指甲几乎嵌进里“你,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么?”

“是的,我不希望你沦为同样的失败者,”长发霞衣女面无表地继续道“放弃吧。”

话音刚落,一声金属的爆鸣从空气中传来,那盘发霞衣女不知何时朝前挥出一刀,却被短发霞衣女扬起的刀刃挡住。

“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的话,就没必要继续了。”

第九章 山色横侵蘸晕霞(上)

“我不是很想和你打,我是来讲道理的,”长发霞衣女向后退了两步“凡人们的钦天监,也就是他们专门用于研究神的地方,那里的头领曾经带人从我手中夺取了果实,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说了许多次了,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

盘发霞衣女向后一跳,和短发霞衣女对峙着“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失败不代表我的失败,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你不会把催熟称之为完全的准备吧,”短发霞衣女笑起来“果实成熟的第一时间,他们就能找到你,然后对你动手。”

“用不着你们担心!”盘发霞衣女低吼道“你还要把我当小孩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把你当小孩,你如果无视已经出现的失败,那么你终有一也只能跌入失败之中,”长发霞衣女看着盘发霞衣女“你战胜不了那些凡人的。打醒她吧。”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短发霞衣女说的,而短发霞衣女一笑,轻轻一点头,脚下步子腾挪,仅一瞬就出现在了盘发霞衣女的面前。

刀刃碰撞迸出无数火星,长发霞衣女向后退了几步,外面的“蜂”看到这是“鸟”之间的争斗,也显然不准备进来插手,两人的形位置不断变化,仿佛一对彼此争斗的苍鹰,喙与爪不断碰撞着,爆出一团团火花。

两名霞衣女的差距显然并不是很大,两人保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距离,双方彼此见招拆招,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而盘发霞衣女见许久都没能打出半分优势,左手一甩袖子,手中多出一柄短刀,在短发霞衣女攻来的时候,左手扬起短刀架住自上而下的一击,右手长刀刺向短发霞衣女的腹部。

短发霞衣女见势不妙,双脚用力一蹬地,朝后翻跃起,退了三四丈,而就在她停在空中的时候,地上的盘发霞衣女,则不知从那里拎出了一把连弩,朝着天上的短发霞衣女连数发。

空中的短发霞衣女此刻满破绽,艰难地在空中转体挥动长刀,挡下来的数发弩箭,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盘发霞衣女正要提刀冲到短发霞衣女面前的时候,突然发现空气中出现了一股异香,一股不同于霞色花的异香,这种香味让人浑上下莫名地不舒服起来,而她寻觅着香气的源头,果然她看到长发霞衣女的左手不知为何滴起血来。

她顿时颜色大变,怒喝道“姐姐,你就这么对我么?都用上这种招数了?!”

“这种招数?这招数没能胜过那些前来寻觅果实的人,”长发霞衣女右手拎着长刀,看着盘发霞衣女“来吧,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勇气主张你一个人也能守护果实。”

“好!”盘发霞衣女正待动手冲向长发霞衣女,却突然浑上下莫名地一阵酥软。她急忙用长刀支撑住体,双眼看着面无表的长发霞衣女“你。。。”

“我不想伤你,现在我就站在这里,”长发霞衣女站在盘发霞衣女面前一丈之外的位置“你只要能用随便什么东西碰到我,我便不再干涉你。”

盘发霞衣女听到这话,心中又羞又愤,先是屏住呼吸免得继续吸入那异香,仅仅屏息几秒,她便发现体不像刚刚那样沉重了,但是单论动弹起来的话,还是有些困难。

她左手攥住刀锋,血液滴进土壤之中,单手抓住从花丛之中显现出来的一个木柄,用力一抽,那把丈余长的大枪就这样被抽了出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挥起大枪径直攻向长发霞衣女。

“哦,用我的东西来打我,”长发霞衣女冷笑一声,朝后跳了两步,躲过那看似势大招猛实则缓慢至极的两招“屏息也快到极限了吧。”

而就在这时,从天空上传来了轻灵的铃铛声。

众人抬头看去,很快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那几个被藤蔓悬在巨树枝干上的巨大棺材不知为何摇晃起来,上面悬挂的铃铛悉数响了起来。

长发霞衣女脸色一变,回头发现外面聚集起来的“蜂”似乎也准备要冲进来,笑了一声“看来你的催熟还是有些效果的嘛,母亲的事不容迟缓,我就不干涉你了,不过记住我的劝告,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过外面的那群人的。”

说罢,长发霞衣女回头看了眼刚刚站起的短发霞衣女“该走了,她这里要处理树的事。”

短发霞衣女似乎对她突然收手感到十分困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该走了,”说着长发霞衣女朝前一跃,踏着几个蜂的肩膀跃上了路边一家的阳台,随后跃上屋顶,消失了。而就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的上时,短发霞衣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盘发霞衣女清了清嗓子,一口黑痰吐在地上,她大抵知道这是刚刚异香侵入她体内的颗粒,吐出来之后,体变得轻盈许多。她来到花圃边缘,高声道“准备干活了!蛹已经成型!把花蜜全都运过来!最忙的时候已经到了!必须让母亲尽快,结出果实!”

“是!”

没过一会儿,数十个“蜂”推来了几大车的桶子,桶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蜜”字,每四个人用扁担抬着一桶蜜,将这些蜜悉数运到了树根下,随后,这些“蜂”之间又有人爬到树上,放下绳梯,几个人爬上去,再用桶子把大桶中金黄色的蜂蜜运到树梢,随后一个个地淋到那黑色的棺材上。

盘发霞衣女看着这繁忙的景象,若是上一次和大上次结果,她心中还会有些收获般的感动,但是这一次,她看着面前的巨树,心中五味杂陈。

长发霞衣女是她的长姐,准确的说,是所有在大战之后仍有树可以栖的“鸟”中最为功勋卓著的一位,而她则是大战之后第一棵树的“鸟”,她一向以长发霞衣女为目标,她心中也知道那一人攻破晊昩信者的大营的故事,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不知道,但是看着面前的巨树,她隐约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长姐没能守护住果实,那么,如果我能够将果实成功地播种的话,那么,我就是超越了她的人了。

第九章 山色横侵蘸晕霞(下)

此时此刻的庄赦,正看着面前的铁舟发愁。

他将铁舟推进了水中,他明显看出那铁舟艰难地漂在水面上,整个铁舟有一半部分在水面之下,这铁舟不大,他不知道自己坐进去的话是否会沉下去,他想了想,决定先在水边试一试这船会不会沉下去。

于是他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手中拿起钓竿,坐到艰难地漂浮着的铁舟上,果然,铁舟眼可见地开始向下沉了许多,水面就差一点点就能没过船沿,现在还仅仅是在岸边,如果是在江心沉了,他就要游回岸边。

按理来说,他有螭晵的血脉,在水里游一游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这是幻境之中,他虽然之前成功地和血脉产生了连结,在巷子里用出了深潜,然而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不能在这里正常地和血脉建立联系。

他多少有些急躁起来,在这里度过一天,外面就是一百天的时间,就算他今天通过钓叟的考研,还剩下剑叟和棋叟,到时候至少外面会过去一年多,如果这一年多,神明之间的战争已然开始,那么他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作徒劳。

他必须尽早离开这里。

庄赦从铁舟中跳出来,看着这漂浮在水中的铁舟,放空了脑袋,不知何时,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他抬起头,发现边的景色变了。

面前是漆黑安静的海面,自己脚下是松软的沙滩,而远处,远处的天空中,悬着一个占据了半个天空的巨大月亮。

那月亮放出柔和的光芒,仿佛俯视着一切一般。庄赦看着那天上的月亮和海中倒映着的月亮,心中出现了一种莫名的祥和,他无意识地踏进铁舟之中,用桨轻轻地在水中划着,铁舟在水中慢慢前进,朝着那天边的月亮愈发接近。

他感受到了,这大海中那潜藏着的令他本能地安心起来的气息,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那是谁,仅仅是待在这海面上,他就有一种被庇护着的感觉,而这感觉就这样不断向前延伸,让他划着铁舟,朝着那天边的月亮不断前进着。

而他越是接近那巨大的月亮,也越是能看清月亮上面的一切,上面的坑、上面的影子,月亮之上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仿佛有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一般,让他停了下来,他无意识地拿起钓竿,朝着海中一甩,鱼钩落在水中,留下一片涟漪,而就在鱼钩落入水中的一瞬间,天空中的月亮,如同水中被涟漪扰乱了形态的月亮一般,碎了。

巨大的裂痕在泛着柔和光芒的月亮上迅速展开,而随之一起破碎的,还有周围的暗色天幕,以及山崖、沙滩等等场景。

周围的一切,又一次变成了那一条宽阔大河、岸边的灌木、水车还有远处的城市。而和他,和庄赦并着肩的,则是那个老人,那个垂钓着的老人。

他仿佛从梦中刚刚醒来一般,庄赦感受到了,刚刚那个梦境似乎是螭晵给予他的,让他能够安然坐上铁舟,划到江心的梦。如果是这样的话,显然螭晵知道他此刻的位置,对于他此刻做的事也都是支持的,否则,也不会用梦境将他送到江心。

“呵,又一位上神的眷属来了。”

旁边垂钓老人的声音沧桑却让人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庄赦微微点头,回应道“老前辈,在下庄赦,前来。。。”

“我知道你来找什么,你能够抛却城市中的那一切惑,找到我这里,也属实不易,”老人的声音没有半点波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你已经拥有了上神的血,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眷属,你追求更多,又是为了什么?”

“我追求的是。。。”

“你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么?”老人低声继续道“你所追求的东西,就一定要用更多的神明的力量,来实现么?”

庄赦沉默了,他看着钓钩,看着手中的鱼竿,他自看过金简向他展现的景象之后,他就已经坚定了一个信念,他要让神与神的纷争所带来的灾难,永远不要降临到人世。

他开口道“是的,只有拥有更多的神明的力量,我才能成就我的愿景和梦想。”

“那可的确是宏愿啊,”老人低声笑道“不过不知你有没有配得上这宏愿的心。”

老人说罢,便一言不发,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垂钓着,而庄赦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双眼简单地盯着那水面之下。

水很清,清得仿佛空无一物一般,而透过那水面,他隐约间能够看到游dàng)在水中的鱼的影子。

他想起了云陟明曾经跟他说过的那段话,水底也是一个世界,是不同于人世的世界。人踏足于水中,就像是鱼搁浅在岸上一样。他不心中多少生出了些许恐惧,虽然这里的水面之下,没有大海之下半分凶险,但是在他无法与血脉连结起来的现在,他是无比脆弱的。

庄赦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他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被杀真的让他变老了,清澈的河水中倒映出的他的影子,那个河中的影子,眉眼中剩下的似乎只有疲惫,而这无穷的疲惫似乎要从水中冲出来,缠绕到他的上一般。

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雪白的人影似乎是看到了他和钓叟一般,有说有笑地朝她的方向游了过来。

那是几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伏在庄赦的船沿,眨着眼睛盯着庄赦。本就艰难地漂浮在水上的铁舟此刻几乎要沉下去一般,而那几个姑娘见自己能够触碰到庄赦的体,便开始拉扯他,尝试着把他拽下水中。

庄赦不太敢乱动,生怕铁舟直接沉下去,而那几个姑娘的力气也大得可怕,将他径直拖入水中。

他眼前一黑,找到了孔隙的河水疯了一般朝他的喉咙和鼻子中涌入,他睁不开眼,冰冷的河水和一双双手环绕着他,他想要驱动自己的血脉,但是却得不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沉入了冰冷与漆黑之中,黑暗和寒冷缠绕着他,他不知在黑暗中沉没了多久,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安坐于一处厅堂之上。

庄赦站起,四处环视着,这个地方让他感觉到无比地异常,却又格外真实,旁边架子上摆着玉雕、瓷瓶和许多书籍,而手边的桌上则摆着一对木雕的核桃。旁边的鎏金烛台上,是用金漆画上花纹的白色蜡烛。

这座宅院和霭蕈周围的那座城市有着等同的真实程度,不知何时,空气中飘来的一股茶香,他的目光朝着茶香飘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姑娘,手中拖着一个托盘,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将托盘上的茶水摆在桌上,随后微微一躬“老爷,茶来了。”

“老爷?我是谁?”

那姑娘一副困惑的样子,开口道“您,您是庄府的老爷,崑侯,钦天监监正庄赦啊。”

庄赦皱起眉头,崑侯、钦天监监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

“你是谁?”

“婢子是您新纳的妾室,白氏啊。。。”那女孩满脸困惑“您怎么了?”

一股极为古怪的异常感让庄赦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他拿起桌边的一本书,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发现这是一本类似于传记一样的东西,记录了这里的“庄赦”都做了些什么。

这里的庄赦,触及了螭晵、暎玺、霭蕈三位龙子,协助朝廷大军粉碎了百万叛匪,随后升任钦天监监正,封崑侯。娶了一个名为姜氏的姑娘,生了两个孩子,然后又娶了两房侧室,分别是面前的白氏和一个名为赵氏的比白氏更小的姑娘。

他喝了口茶水,茶香四溢,的确和他以往喝过的送到钦天监的贡茶差不多。他无比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经历了一个极长的,名为寻觅龙子的梦境,成就了眼前的一切,还是又置于新的幻境之中了。

庄赦仔细地想了想,开口道“夫人呢?把夫人请过来。我有些事要问。”

“呃,老爷,夫人回娘家探亲了。。。”

“那少爷和小姐呢?”

“也跟夫人一起回去了。”

庄赦皱起眉,这个姜氏应该是指姜小幺,如果他真的见到这个世界的姜小幺,或许真的能知道些什么。

他坐着想了许久,肚子也有些饿了,于是扶着桌角站起“这样,先去吃饭吧。”

“好,老爷,我带您去。”

他跟着白氏,朝房子后走去,而在迈过门槛时,他脚下一个不注意,踢到了门槛上,即将摔倒的时候手在地上一撑,手上一阵生疼。

白氏回头看庄赦摔倒了,急忙把他扶起来“老爷!老爷您没事吧。”

庄赦站起,看着自己手上伤口涌出的血,他确定了,这里的确是一处幻境,一处与那霭蕈周围的巨大城市一样的幻境。

如果这个世界的他也同样获得了真血,那么为什么当他的手上出现了伤口时,没有任何气味呢?

第十章 月斜迷梦春城隔(上)

如果这个世界的他得到了螭晵、暎玺和霭蕈的恩赐,那么他从手掌中冒出的些许血液没有任何味道呢?仅仅是螭晵的真血,那股海鲜的味道就能够如潮水般将尝祀的祭坛笼罩其中,更别说三种神明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了。

庄赦看着旁边急忙跑过来,帮他看伤口的白氏,开口道“你闻到什么味道了么?”

一脸焦急的白氏抬起头看了庄赦一眼,随后摇摇头“没有啊老爷,有什么味道么?”

庄赦冷哼一声,望着天空,他过往经历的一切让真相在他心中愈发膨胀,这个塑造梦境的人,显然不知道他所看见的真相和众神苏醒之后的结果。

“在我面前投影虚假,我来给你们展现一下真实是什么样子吧!”说着,他一扬袖子,原本仅仅漂着一两片云彩的天空,顿时覆上了一层彤云,漆黑的云层之后,闪烁着一阵阵的火光。

周围顿时暗了下来,而白氏的脸上居然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惶恐,她开口低声道“真实,这就是你所见的真实么?”

“是的,”庄赦点点头“天空被云层遮盖,大地被烈焰灼烧,一切的一切都在毁灭。这是神明在苏醒之后的真实,一切都在毁灭,一切都在燃烧。这就是你们所幻想的,我成为所谓‘崑侯庄赦’之后应有的世界。”

“火会烧尽一切,烧尽一切我们所赞颂的、称扬的、深的,”白氏声音中不带哪怕一丝一毫感“但是在火烧过之后,灰烬之上,会生出一切崭新的东西。正如,数万年前,自我们的尸骸上生出了人一样。”

庄赦看着边的白氏,她的形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体表却变成了一片青蓝色的鳞片,他笑起来“所以,你将我囚在这个幻境之中,是复仇么?”

“不算是,倒不如说是一个失败者的自怨自艾,”白氏坐了下来“我曾为了复兴我族,摆脱成为众神的命运,来到这里寻求霭蕈的果实,但是你也能看出,我失败了。”

“所以你便想拉着我一起失败?”庄赦看着天空中那浮动着的巨树此刻正燃烧起来,他叹了口气“所以,这里是你的梦境?”

“不,这里是你的梦境,所以你才能够改变这里,我不过是个侵入这里的过客而已,”白氏转,走到庄府的池塘边,回头看了眼庄赦,冷哼一声“祝君一切顺利。”

说着,她直接跃进水中,随着扑通一声,庄赦浑一激灵,周围的味道又变成了河边的那种潮湿的味道,而他依旧安坐在铁舟之上,面前的鱼钩微微一沉,他双臂绷紧,尽可能保证躯干正直,随后双臂用力一提。

一个白色的东西窜出水面,庄赦看到那东西,微微皱起眉头,那是一个头骨,但是形状却有些奇怪。

旁边同样坐在铁舟上垂钓的老人斜眼看了庄赦一眼,冷笑一声“哦,你钓到她了啊。”

“啊?她。。。”

“以前来找我的人,失败了,沉到河底了,”老人恬淡地说出了这句话“继续吧,看看今天谁运气好一点。”

庄赦叹了口气,看着那个头骨,或许这就是他刚刚梦境中的“白氏”,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将那头骨丢进了水中,给钩上挂了一个小面团,继续垂钓。

水声、蝉声,还有蜻蜓振翅的声音,不同于死寂,在这里的一切,都带着种让人仿佛沉入水中一般的安静,这种安静缠绕着庄赦,他望着水面,就这样看着水缓缓地流动着。

“你在外面,是什么人?”

老人突然又开口了,让庄赦一惊,他调整了下重心,说道“在外面。。。我是个做官的。”

“哦?”老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好奇起来“做官的,什么官啊?”

“钦天监的灵台郎,就是。。。协助钦天监监正他们看星象的。”

“钦天监。。。钦天监。。。这个名字倒是没听过,”老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钦天监是做什么的?”

庄赦想了想,开口道“钦天监是观天象卜吉凶,修历法算命数的衙门,实际上也就是做一些玄学数术之类的事。”

老人听了,突然发出惊呼“哦呦,那不是很重要么?占龟祝蓍,观星算卦,这都是王最为仰仗的人才能做的事啊。”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他恍然大悟,老人可能是设钦天监之前的朝代出生的人,而他称呼君主的用词也是“王”而非皇帝或是其他类似的称呼。庄赦想了想,开口问道“老人家,您,大概是什么时候进入到这个幻境中来的?”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我是第一批进入到这里的人,也就是大战结束之后,最早的栖于这里的人。”

“大战,是什么样的?”

“大战?呵,我没见过,大战的时候我连话都不会说,不过听父母说,大战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惨烈的,”老人低声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庄赦想了想,开口道“外面,已经不打仗了。”

老人微微点点头“不打仗了,不打仗好啊,不打仗就不死人。”说着,他叹了口气“当年是十室九空,百不存一啊。。。”

庄赦听到这话,想起了金简下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幽幽道“老人家,如果任由几位龙子醒来的话,那外面,恐怕就又要被战火吞没了。”

老人没说话,而庄赦也就这样沉默着,过了许久,庄赦突然自水中感受到一股异动,朝河流的源头望去,竟然看到远远地仿佛有一片银色的潮水朝他涌了过来。

他看着那潮水涌来的方向,感受到了一种本能的恐怖,那种来自未知的恐惧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而端坐在铁舟正中的他,却一下都动不了,只见远处的银色朝他扑来,越来越近。

那银色潮水的先锋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他看清了,那并不是潮水,也不是什么异常的东西,那是鱼群,一群如同潮水一般朝他涌来的鱼。

那潮水般涌来的鱼,在游到了铁舟周围的时候,纷纷跃起,溅起无数水花,而游到庄赦周围的时候,这些银色的鱼纷纷以庄赦的铁舟为中心游动起来,那游动的速度迅速地将庄赦的铁舟席卷其中。

在这银色的旋涡中,他的船缓缓下沉,混杂着银色碎鳞的河水缓缓地从边缘处涌进铁舟之中,不知何时,水没过了庄赦的胯,他想要至少扑腾几下,但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浮不起来。

水慢慢地没过他的腰、小腹、口,他望着旁边的老人,终于,他看到了老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干瘪且枯槁,没有半分神采,死死地盯着下沉着的庄赦。庄赦仍尝试着向上扑腾,他不知道在这河水中被淹死是否还会再苍老一些,现在他的**已经是四十多岁了,如果再死一次,他就会变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到那时,几乎什么都做不到。

“老人家!老人家!”他朝着老人的铁舟伸手,但是水已经缓缓地没过了他的脖子,而周围不断跳跃着的鱼也尝试着把他向下压,最终,他被银色的潮水般的鱼群淹没了,他沉入河中,望着上方的河面,缓缓地朝下沉去。

他从未想过这条河居然如此深,他沉了数丈仍然没有触及底部,而周围的水草则缓缓地缠绕上他的体,将他朝更深处拉扯过去。

庄赦转头望去,河底并不是能够看到的石底,而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窟,而那些如同有意识一般的水草,则缠绕着他,将他塞入那个黑色的洞窟之中。

他又一次沉入了黑暗之中。

庄赦不知何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黑色和黑暗,在黑暗中,他感觉不到恐惧和不安,因为他隐约间知道,这片黑暗之后,不用过多久,就会消去,而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无非是幻境,或是现实,就跟无数有梦的睡眠一般。

他闭上眼,在黑暗中向下沉,不断地向下沉,就如同一个铁块一般,终于不知何时,他的背后传来了一种极为微妙的触感,柔软的同时,让他感觉到一种本能的安宁,仿佛踏足到了自己出生的土地上一般。

没错,像是踏足了土地一般。

他睁开眼,周围水中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已经消失,仰望正上方,是蓝色的天空,上面缀着几缕无趣的纤细白云。他站起,之前那种苍老的沉重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站起,远处仍能看到那已经开始变黄的庞大树冠,但是以树为中心的城市已经变小了。

若说之前的城市,是一座如同都城,甚至超越都城的巨大都市的话,那么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县城差不多大小的城镇,靠近城镇边缘的地方,是一片片稻田。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朝他走了过来。

那是,那两个他所熟识的霞衣女。

第十章 月斜迷梦春城隔(下)

靖元三年,正月刚过,江南郡的空气中仍夹杂着一丝微寒,不过这也影响不了街头那些穿行的行人们,因为今年的冬天,是一次难得的暖冬。

往年冬天结束之后,时不时就能听到的谁家有人冻死了的消息,今年一次也没听说过,不过街头巷尾之间,流传着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说法。

巡田校尉里的那三位,在全郡范围内止插秧。

没人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已经有人做出了些猜测,其中最具有代表的,就是某个正在巷尾聊天的老婆子低声说出的一个说法。

“听说啊,那巡田校尉早就屯好了粮食,不让本地老农们插秧,等到郡里家家户户的存粮吃完了,他们再把粮食高价出手!”

“嘘!你小点声,万一被他们的眼线听见了咋办?郡守老爷和他们还是一伙儿的。”

“唉,真可惜当年孙乌城过来,没有把这群假官斩了。。。”

几位保甲刚刚在郡里聚起,便在街头巷尾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声,他们一个个骑着驴子,也都连连叹气。

眼看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但是巡田校尉却下了“全郡上下,没有许不许插秧”的命令,让几位保甲的眉毛拧得也是越来越厉害。

孙正然好不容易调粮解决的大灾荒,如果今年年初不种粮,那马上就会一夜回到最惨的显禛二年年中的时候那副光景,到那时候,他们就算是保甲,也保不住自己的脑袋,被村里的人分尸了,都算是好的结果。

“唉。”

总共七八个江南郡直属的村子的保甲聚在一起,骑着租来的驴子,裹着小袄朝远处的巡田校尉山寨走去。

一路无言,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巡田校尉本来风评还算可以,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时不时派人给各个村子送炭和粮食,但是今年天正要插秧的时候,突然搞出这些事,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们已经是第三次来巡田校尉寨问插秧的时间了,前两次都是被吴头领一句话打了回去。

“敢插秧的,自己掂量掂量人头有多重。”

而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被吴大一句话打发走,他们被迎进了山寨。

几个保甲的驴子被牵走,他们颤颤巍巍地跟着两个领头的小卒走进了黑虎堂,里面一如既往地坐着林得胜、吴大、沈益三人,而林得胜旁边则站着武辰。

“大头领。”

七个保甲整整齐齐地朝林得胜一鞠躬,林得胜微微点头“几位,今为了何事而来啊?”

七个保甲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开口道“校尉,小的就开门见山了,这个月月初小的们就来问过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始插秧,可是前两次都是吴头领直接让我们回去了。。。”

“哦,那是我的意思,”林得胜点点头“所以,你们这一次还是来问这个的?”

旁边一个看起来有些瘦的保甲直接跪在地上,一个头朝着林得胜便磕了下来“林老爷!今不插秧,明不插秧,若是等过了时候,打不出粮食,又要赤地千里,流民遍野!林老爷三思啊!”

站在那瘦保甲边的人也扑通一声跪下来“说的在理,林老爷,别的县咱不清楚,就郡城周围的几个村,存粮基本都要见底了。。。”

林得胜回头看了眼旁边的武辰,而武辰则望着外面漫天灰白的天色,微微皱起眉,在林得胜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林得胜微微点头,随后开口道“各位,时候还不到,若是各位放心不下的话,明我便遣人往各个村子送每村二十石粮食,但是插秧,绝对不行。”

听了这话,几个人的神变得更加莫名其妙起来“为什么呀林老爷!为什么送粮食都行,插秧不行啊?官府刊发的历法上,插秧的好时候都已经。。。”

“不行,就是不行,”旁边的吴大幽幽道“哪那么多废话?还想要粮食的,少bi)bi)两句!”

“老吴。”沈益听到吴大这段话,低声叫了句,随后转向保甲们“这样,各位,我们明就遣人把粮食送到各个村中,您各位要是不放心的话,今就先在山寨中住下,等明,我们把各位连同粮食一同送回村寨吧。”

几个保甲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中纷纷有些忐忑,毕竟林得胜众人出他们都是知道的,在土匪的山寨里留宿,尤其是刚刚还提了些不太好的意见,他们恐怕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但是他们几人又不好拒绝,只能点点头,躬跟林得胜客两句,于是纷纷被带到山寨后的几座小宅院中,安置了下来。

众保甲如同被软了一般,待在院中坐立不安,毕竟在这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们又做不了什么。

等到了天黑,其中一个微胖的保甲横竖睡不着,便对着旁边的保甲低声道“老彭,你说,咱哥几个最后能咋样呢?”

“咋样?你啥意思?”

“就是。。。我看今天白天吴头领有点不耐烦,那几位不都是土匪出么,我怕。。。”

“怕个啥?要杀我们等得到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叩门的声音,那胖保甲噌地坐了起来,问道“谁?!”

“几位保甲,今夜朔风复归,寒意。。。寒意。。。冷得要命,沈头领吩咐俺们几个给您屋里送俩炭炉,免得您各位受了风寒,显得我们待客不周。”

那胖保甲想了想,开口道“不必几位兄弟费心了,一会儿我把炉子搬进来便是。”

“好,那俺们哥儿几个就先走了。”

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想了想,生怕这炭炉是林得胜几人用来害他们的东西,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搬进来了,他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在微寒中半睡半醒的,听到鸡鸣时,便睁开了眼。

他唯一一个感受就是,冷。

他从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看着另外几位保甲也在上哆哆嗦嗦,便叹了口气。

仅仅是这样一呼气,他口中便喷出一团白烟,他顿时一惊,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就面前达到一口气喷出白烟的程度。

他想了想,推开了门。

随着寒风一同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银色的世界。

第十一章 显禛三年吹吴雪(上)

茫茫素色银花开,山头难见望江台。

显禛三年吹吴雪,九州万姓百事哀。

耿易明写下这样一首诗,推开窗子,望向外面灰白色的天空。

前两天江南郡突降骤雪,将城池内外盖得一片银装素裹,然而他却没有观雪的兴致。

泓州诸郡,都在管他要粮。

刚过年初,太子不知道发得什么疯,突然要户部保证显禛三年的皇粮足额,原本泓州的大小郡守之类的人物对这件事还算有些信心,然而,下雪了。

耿易明已经和泓州的各路郡守通了信,不仅仅是江南郡在下雪,江南郡周边几郡的雪都下得不小,泓州最北端的雪足足有一掌厚,而最南端的积雪也是两寸有余。现在是已经插了秧的时间,这大雪以及和大雪一同的低温冻毙青苗,秧苗已经死了,伴随着秧苗一起死的,是泓州士民农商的心。

民心浮动,而各路郡守自然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有效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调粮。

泓州事,泓州了,如果这个时候倚仗了其他州郡,给别人口中留下把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所有的郡守,都想到了最富庶的一个郡。

江南郡。

耿易明叹了口气,这许多郡守一齐管他要粮,引得他连连叹气。

而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耿大人何故叹息啊?”

耿易明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安经,便走到门前,开门“安老爷啊。。。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耿某了?”

安经看耿易明满面愁云惨雾,大概也知道和外面的这场雪有关,于是走进屋中,先回手把门关上,然后小声道“大雪的事?”

耿易明点点头“对。”

“大雪怎么了?之前林得胜他们特令郡中不许插秧,本郡的青苗还没插,等雪化了不就。。。”

“不是这个问题,”耿易明瘫坐在椅子上“往里,一个个都说唯我江南郡马首是瞻,说我江南郡是什么泓州文脉之始,结果出了事,一个个都往我这找。。。”

“怎么了?其他几郡。。。管江南郡要粮了?”

“对,这次大雪之后,基本上是能看到未来的粮价大涨的,”耿易明喝了口茶“当然,他们在意的自然不是粮价大涨。。。再过两个月,户部和工部的钦差就要来这边查了,其他几个郡交不出粮食,自然要管我们要,去年就我们打下了秋粮。。。”

“这样啊。。。”

“而且这帮人还说,如果不给他们分粮,就要把我在泓州的事捅到钦差那,要死一起死。。。”耿易明皱起眉头,偷瞄了安经几眼。

安经显然也明白耿易明的意思,安家扎根在江南郡,双方做的腌臜事都不少,互相打掩护是常态,早就和耿易明绑在了一起,更何况还有林得胜他们的事。如果他不帮耿易明,估计他也得跟耿易明一起死。

“耿大人,如果掏钱呢?”安经压低声音道“掏钱给钦差,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耿易明摇摇头“应该不太行,朝廷那边太子好像掌控了都察院,每个钦差都带了三四个御史,就是为了防咱们掏钱解决问题。。。”

“这。。。”

两人都沉默了,江南郡虽然没有冻毙青苗这档子事,但是手头粮食同样也不富裕,割喂鹰这种事,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来的。到时候,江南郡要是再出现流民,死了人,也同样交不上粮食。无论怎么算,似乎都是死局。

想到这,耿易明连连叹气,他坐到桌边“安老爷,你觉得得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安经苦笑着坐到耿易明边“耿大人,你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就更没办法了,现在太子执掌朝纲,安家。。。也不太行啊。”

“那怎么办,难道真就坐以待毙不成?”

耿易明想了一会儿,站起,从书架上拿了一本郡志,翻阅起来“看看以前这种况出没出现过吧。。。”

旁边的安经也苦笑起来“这种时候读上先人的书了,唉,耿大人啊耿大人,你我现在碰到的事,古书上怎么可能写呢?”

耿易明摇摇头“除了读书还能干什么呢?我们又不能一夜之间就把粮食从地里变出来?安老爷,我是朝廷的进士,不是山里的道士。”

“但是郡里管粮。。。”安经说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些什么,皱着眉小声道“大人,您觉得,林得胜那边有没有办法?”

“办法?你指什么?”听到林得胜的名字,耿易明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安经的意思,安经的意思是想和林得胜一起商量商量对策,而这毫无疑问是他们唯一能够抓到的救命稻草之一。不过,他仍不知道求林得胜能求来什么。

“他们可以干黑活,”安经低声说道“我们两个还有我们两个手下的人,出面都不太方便,但是如果让林得胜出手的话,我们还能藏在后面。。。”

耿易明一拍巴掌,把安经吓了一跳,随后他急忙站起“这样,安老爷,你我现在就去林得胜的山寨,和他好好商量商量,多一个人,多几种办法!”

“好。”

两人急匆匆地叫人备马,骑上马匹,一路直奔林得胜的山寨。

林得胜连同吴大沈益三人坐在堂中,突然听到外面的小卒喊了声郡守老爷来访,急忙起穿上斗篷披风之类,来到山门之前。

从来都只有这些大老爷们叫他们进城办事的道理,从来没有老爷亲自上门拜访的规矩,这次突然来到山寨门前,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要紧事,三个头领急忙一同来到山门之前。

耿易明见到三人,翻下马就是一拜,直接跪倒在扫干净的山门前石板路上“林校尉,你要救救江南郡百万黎民啊!”

林得胜心里一惊,耿易明这种老狐狸亲自登门,必不可能是真心觉得他能救百万黎民,或者是觉得百万黎民很重要,这耿易明可是之前靠着粮价飞涨赚得盆满钵满的老爷之一。

“耿大人耿大人!”林得胜急忙也跪倒在耿易明面前,扶着他的肩“您有事找下官,派个小厮来传咱便是,何必亲自来大营。。。行此大礼,下官受不住啊。”

耿易明见面子功夫做足了,便缓缓站起,而林得胜也站了起来,耿易明道“林校尉有所不知,这一场大雪,让泓州百姓遭殃,虽说您不让本地农民插秧这是江南郡之幸,但是泓州其他百姓,碰到这天公有意降劫难的时候,就没办法了啊。。。”

林得胜扶着耿易明,朝山寨里面一招手“耿大人,有什么事里面详谈,弟兄们!给耿大人和安老爷准备好手炉炭炉!”

几人来到议事的茶间,茶间屋子本不大,放了一个炭炉进去之后整个都暖和起来,几人落座,几个小厮送来茶水和茶点,林得胜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耿大人?”

“泓州骤冷,冻毙青苗,其他几郡的郡守因为早就让本地农民按照秋历插了秧,但是这一冷,基本上就别等第一茬粮食了,”耿易明叹道“结果,他们就要管江南郡要粮。”

“要粮?给他们便是,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经在旁边无奈地轻轻摇摇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林大人,今年又有钦差要来泓州查看粮食况,说是要保证今年能够缴上足额皇粮。。。这次对方虽然不比孙公,但是粮食这件事。。。在现在这个时间点,的确是命门。”

沈益听了,开口道“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场雪一下,粮食减产很严重,这种况下还要交足额皇粮。。。的确有些难为人了。”沈益说完,突然发现旁边的吴大言又止,于是在林得胜和耿易明交流起来的时候,脑袋凑到吴大边上。

“老吴,你想说什么?”

吴大皱起眉,看了眼林得胜,对沈益小声道“这不是机会么?”

看着吴大眼里那闪烁着的贼光,沈益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吴大是什么意思,等林得胜和安经、耿易明客两句,把两人送走之后三人坐在黑虎堂中,面色凝重。

“这次事不太好办,处理不好可能真的出大事,”林得胜皱起眉“耿易明老东西亲自来,就是为了敲打我们。。。如果这次缴不了皇粮,他们要是被朝廷办了,估计马上就会把我们供出来。”

“大当家的,事没那么难办,”吴大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咱们虽然现在算是巡田校尉,但是老本行毕竟是。。。”

吴大话说了一半,另外两人也明白了意思,林得胜微微点点头,说道“你要,截杀钦差?”

“单单截杀钦差肯定不够,今年的骤冷,估计不少州郡都出了类似的事,我们最好,率先举事。”吴大幽幽道“这次插秧之后,江南郡全郡我们振臂一呼基本上问题不大,其他郡,就要靠我们目前手头的存粮了。”

两人纷纷点头,林得胜思索了一下“那就定下来,准备举事,沈益,你把宣传的歌谣、谶语之类,让小的们传下去,”林得胜的眼神变得顿时犀利起来“钦差。。。我们要拿他们的脑袋祭旗。”

第十一章 显禛三年吹吴雪(下)

庄远已经在西江郡的盟县到任几个月了。

不得不说,他从心底里感谢之前的孙正然和林得万那群人,他们将整个盟县的豪绅屠戮殆尽,却没有带走多少本地的东西。

盟县少了这群豪绅,他们家里的金银粮食都被抄入官府,反而成了这次抵御这次倒寒的根本。庄远急令手下去更南边的地方购入青苗准备再播种,而后就是把粮食分到县中各处,稳固盟县的根本。

但是他此时此刻在西江郡城里,却根本不敢笑出来。

在他周围的几位县令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前段时间收到钦差要来清查皇粮的消息之后,整个泓州都紧张起来,这次大雪之后更是雪上加霜。西江郡郡守召集了郡里所有的县令,让众人来想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怎么办?你们一群人凑到这,没有一点办法么?”西江郡郡守对着面前坐着的一群县令骂起来“钦差来了,交不上皇粮,都得掉脑袋!”

“阚西江,现在全国上下除了更往南的地方以外,都是一样的光景,莫说本郡,全国现在都没粮。。。”

“都没粮?去岱州买啊!”

“岱州也要交皇粮的,他们都自顾不暇,”一个略胖的县令开口道“不过西江不必担心我县,下官已派出县里的兵丁去挨家挨户搜刮存粮。。。”

庄远听了,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还好憋住了。这挨家挨户搜刮存粮的做法,还不如那些山贼匪寇呢。

“唉,钦差来的话,第一个经过的就是我们西江郡,钦差和御史们一起到,要是被御史知道你们从百姓手里搜刮粮食,怎么说都不太好办。。。”郡守皱起眉头,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郡守!江南郡那边派人运粮过来了!”

郡守听了,拧在一起的表缓和了许多“请进来!快请进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带着三四个着甲胄的兵丁走了进来,也不躬,仅是简单地拱拱手“在下江南郡巡田校尉吴大,今携粮食救西江郡黎民。”

郡守看吴大这副倨傲的样子,不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想到对方是来送粮食的,也便没了脾气,也拱拱手“吴校尉,在下谢过校尉和耿江南了,请问,粮食现在何处?”

吴大嘴角勾起一抹笑,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凶戾气“大人,五万石粮食已经运到城门口,但是这粮食是来救民的,不是来填官仓的,耿江南的意思是,要我们在各郡设粥棚周济,而非把粮食交给各位然后拍股走人。”

“这。。。”郡守被吴大这番话直接堵住了嘴,而旁边的庄远隐约间也明白了吴大的意思。

“我可以保你们郡里生民无恙,但是皇粮你们要自己琢磨怎么办。”——这就是吴大和耿易明的意思。

“这,不合规矩吧,吴校尉,”旁边的微胖县令开口道“你不能在西江的地面上行江南郡郡守的意思。”

“呵,按规矩,也不该用江南的粮食救你西江的人,”吴大冷笑一声“我吴大市井出,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一句吃人嘴短,江南郡运来了救你西江郡的粮食,那这粮食怎么办,应该是我们来决定。”

“他耿易明不怕。。。”

西江郡郡守话说了半截,吴大直接开口打断他“你阚郡守不怕民变么?”

此言一出,西江郡郡守浑一个激灵,如果真惹恼了吴大,他带着粮食回了江南郡,等不到钦差来,西江郡估计就要闹民变,钦差看了,他们郡守县令一个个掉脑袋都算轻的。

想到这,西江郡郡守沉默许久,才开口道“那就按吴校尉说的做吧,阚某,不准备多事了。”

散会之后,吴大很快就离开了,而庄远看着吴大的背影,觉得这群人必定别有用心,便直接跟了过去。

“吴校尉,江南郡,哪来这么多粮食?五万石用来周济西江。。。会不会有点多了?”

吴大看了眼庄远,双眼笔直目视前方“不多,西江郡叁拾万户生民,五万石粮食一点儿都不多,更何况这下了雪,还要组织清雪和重新插秧,干活儿不吃饱怎么行?今年江南郡来了位神人,说是今年的寒尤其冷,要晚插秧,所以才没有冻毙青苗的事。”

庄远点点头“吴校尉真是心系百姓啊,若是郡守有您半分救世的仁心,西江郡也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您说的那位神人,有空我还真想见见。”

“庄县令,不知盟县,最近况如何?”

“盟县啊,盟县比起西江郡其他县,都好很多,粮食和钱都算充足,”庄远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哦对,您要不说我都忘了,您不必把粮往盟县派,盟县余粮很多。”

吴大听了,怔了一下,随后点头“好,那吴某先代耿郡谢过庄大人了。”

两人很快就分开了,而吴大的表也有些扭曲。

他回到城外的大营之中,看到正伏案疾书的沈益,叹了口气。

“怎么了?”

吴大瘫坐到旁边的虎皮椅上“有个小年轻县令,盟县的,说是不用我们的粮食,我怕他是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了。”

“不可能,你说郡守知道还差不多,一个县令怎么可能,”沈益,写了一篇有一篇,随后递给旁边的小厮“一切按计划行事,几个小头领带人去各县发粮,我去联络西江郡本地的壮士。你带剩下的兄弟在郡城待命,等钦差到江南郡,就可以举事了。”

“会那么顺利么?西江郡本地的郡兵。。。”

“郡兵也都是老百姓,我明天去和郡兵的头头谈谈,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第十二章 问天怎忍如此(上)

大胤钦差,户部左侍郎宁伏虎正在前往江南郡的路上。

他之前在盟县驻足数,作为这批出来清查皇粮问题的官员中的领头人,他手下的户部大小官员都已经派到了泓州各郡县,各地的官帐抄本也都送到了他的手上。

整个东南地区,都是他带队负责清查,毕竟东南地区是江南派的要害所在,太子也知道这点,不可能派江南派的人或是别的什么派系的人来查。

所以才派了他宁伏虎过来。

宁伏虎是先皇,烈宗靖元皇帝的小舅子家的儿子,算下来,他是周琢的表兄,也就是太子周震的表舅,属于皇亲国戚,但是家族却并不算显赫,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人进了朝廷之中,所以也不存在结党营私之类的担忧,太子便很放心地将江南重镇教给他来清查。

他自然也不辜负太子的这份信任,西江郡各县在清查中他都发现了许多问题诸如库银缺失,入仓的粮食和收上来的粮食数量严重不符之类,又留了些老练精干的户部官员去查那些不是很重要的问题。

不过,宁伏虎在盟县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他耽搁的原因是盟县的账目问题很大,但是实际上仓库里问题却不大。

其他地方,多数是仓库里的东西比起账上记得少了很多,而盟县,则多是账上不足,结果仓库里的东西是完全足量的。

这让宁伏虎感觉有些意外,不过仔细查过一番之后,发现多是新县令把本地已故豪绅的家产充公,才让官仓无比殷实的,于是便也不准备继续追究。毕竟,他的任务不是体恤民,而是保证各郡能够缴上足额皇粮。

他一路朝江南郡行去,已经是四月上旬了,道路两侧的水田中,农民们居然才开始插秧。比起以往都晚了许多。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对农事没什么了解的他,很快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几本他线人送来的江南郡近况中。

江南郡最近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唯一令宁伏虎觉得有些诡异的事,就是那个巡田校尉对突降骤雪的预报。

巡田校尉这种东西是郡守私人委任的,某种意义上算是招安山匪,这个道理他是懂的,但是问题是,这群山匪中为什么会有人能够预知突如其来的大雪和降温?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出结果,最终,他放弃了思考,倚在马车中打起盹来。

不知何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小孩的歌谣,那过于童稚的声音唱着“冬月十,盖大缸。腊月十,修大梁。正月十来庙市逛。二月十,等插秧,三月十,大雪降。没有穿来没有吃,四月初十杀。。。”

他听到一个杀字,但是却听不清后面的内容了,心中感觉有些奇怪,但是想了想,又决定没必要深究,无非是小孩儿的歌谣而已。

就在这时,他股下面突然一咯噔,整个马车变得左高右低,他急忙艰难地爬出马车“怎么了怎么了?”

“户部,车轴这断了,右轮滚了,”车夫指着那断裂的车轴对宁伏虎道。

宁伏虎皱起眉头,这车轴断了可不好办,他想了想,对旁边骑马的兵士说道“去最近的县城或者郡,让他们驾一辆车过来。本官就在这等着。”

“是!”

宁伏虎本可以直接自己骑马带着护卫直接去江南郡郡城,但是他虽名为伏虎,实际上并非武人,所以骑马这种事几乎完全不会。无论怎么说,在这里等着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就在一个骑马的士兵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一群老农缓缓地围了上来。

起初,宁伏虎还以为是这群农民没什么见识,见到着官服的他以及京城来的马车,想要好好看看,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搞错了。

这群农民并不是想要“长见识”,他从这些老农们的眼神中,只看到了仇恨和愤怒,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草叉,还有的拎着一把劈柴的板斧,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宁伏虎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这些老农们交头接耳间说的也都是泓州乡间的土话,他这种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不可能听懂。

他没带多少护卫,一共就十来个人,而此刻将他团团围住的,至少有百十来个农民,而且他们还没做什么,只是将他围了起来,他本意也是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这让他反而犯了难。

不过正待他犯难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脚步声,极为密集的脚步声,像是军队在缓慢地行军一般。

“那是什么声音?”他抬头问旁边的护卫。

他的护卫朝远处看了看“大人,有支打‘林’字旗的队伍,正在朝您这里行进。”

“林?江南郡有林姓的将领么?”

“好像有位巡田校尉姓林,”另一个护卫答道“会不会是耿大人派来接您的?”

宁伏虎皱起眉想了想,微微点头“的确有可能。”

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距离他最近的几个老农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麻绳,而内圈的其他农民也都拎着手里的农具跃跃试,满眼凶光地看着那些骑马的护卫。

“林大官人到了!动手!”

这样一声嘶吼刺破人群,内圈的那些老农们几乎一齐蜂拥而上,就在这时,宁伏虎才发现,他们很多人似乎根本不是普通的农民,肩头结实的块和高大的体型显然证明了他们是吃得饱喝得足的习武之人。

不过这时已经晚了,离他最近的两个彪形大汉把他按在地上,如捆猪一般捆了起来,几个护卫想要过来解救,却被长杆的农具一个个打到马下,随后被乱棍打死。而当那支带着林姓旗帜的队伍来到他面前时,原本周围围着的老农,则在道路两边分成两队,夹道欢迎着这支队伍。

为首的那人材适中,后带着三人,一人面容严肃,材壮硕却有些矮小,另外两人则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四人来到宁伏虎面前,没等宁伏虎说话,其中一个读书人便高声道“乡亲们!这就是来征粮的狗钦差宁伏虎!官绅老爷们的朝廷,不顾我们死活,这大雪激寒的年景,还要派人下来查粮食交没交够!”

周围的老农们顿时群激奋,纷纷议论起来,而这时,读书人样子的人又开口道“各位乡亲,除了江南郡本地,其他郡的乡亲们若没得我们的周济,要么饿死,要么逃荒!而江南郡的各位乡亲,也是我们事先知天象,没让各位插秧,才保住青苗。试想,若无林大官人!若无武辰武仙师!江南郡此时此刻,能是什么一副光景!”

“那肯定就没了呗。”

“没武仙师,我家十三口孩子都得饿死!”

“大官人万福!武仙师万福!”

这样的喊声此起彼伏,而那读书人继续高声道“各位,各位!皇帝老儿征粮,可不管我们光景如何!今年有大官人和仙师保我们,明年呢?以后呢?不把云吹开,太阳就照不到地上!二月十,等插秧!三月十,大雪降!”

他喊出这样两句话后,周围的老农们纷纷喊道“四月初十杀狗官,干了朝廷不纳粮!”

另一个读书人在宁伏虎边微微蹲下,在他耳畔小声道“宁大人,对不住了,在下钦天监武辰,借您头颅一用。”说罢,没等宁伏虎反应过来,便将一把长刀交到那领头人手中。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第十二章 问天怎忍如此(下)

初骤冷导致的灾害持续扩大,最北至岱州北郡,最南至泓州恕陵郡,刚刚插秧播种的青苗几乎因为低温全部死绝。而这个大规模灾害直接导致了九州各郡民心浮动,除了少数存粮充足的州郡以外,几乎各地都爆发了大规模民变。

显禛三年,四月初十。江南郡原巡田校尉林得胜自称奉义将军,吴大自称奉仁将军、沈益自称奉诚将军,同“大德仙师”武辰纠集数万绿林好汉,振臂一呼,自称奉义军。斩朝廷钦差十余人,起兵举事。林得胜等人一呼百应,全郡百姓、郡兵十万悉数从贼。

奉义军以江南为根据地,迅速地向周围郡县扩张,四月十五,连破西江郡孟陵县、滃县。

吴大骑着高头大马,旁跟着沈益,而后则是绵延数里的庞大队伍。队伍之上飘扬着红底黑字的旌旗,上书吴、沈两人姓氏。

吴大的部属,是奉义军之中装备最好的一支之一,说简单点,就是他们自己的部队混了些官军,有全甲胄,常年训练的职业军人。这样的部队,林得胜那里还有一支,林得胜带着那支部队去进攻江南郡南边的卢陵郡了。而控制西江郡的任务,也就交到了吴大和沈益手里。

进攻西江郡的过程十分顺利,几座县城听闻是林得胜大官人的队伍,直接绑出县令,望风而降。初十举事当天出发的他们,现在,也就是四月十五,就已经行进到了西江郡城前了。

吴大远远地望着西江郡城周围的鹿角据马之类的东西,突然,边跑来了一个轻骑斥候“将军,前面有一支百来人的队伍,不知是谁家的部属。”

“什么装备?有姓氏旗帜么?”

“没有姓氏旗帜,看上去,有点像流民。”

“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头领,把他们的头领请过来。”

“是!”

没过一会儿,吴大便在道路上见到了那支队伍,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看到吴大,纷纷跪下,而最前面的一人衣着还算完整,走到吴大马前,一跪“将军!”

“乡亲您是哪里人?”

“小人是西江郡海螺山村的保甲!前些子县里的**子劫了村子,小人带村民十户四十二口来投奔将军!”

吴大点点头,回头对边的副官吩咐道“安置好,找块地方给他们开垦。”

“小人谢过将军,将军大恩大德。。。”

“客话不必说了,军紧急。”

吴大带着队伍,三千多人在西江郡郡城东面扎营。他和沈益则登临高丘,望着远处的西江郡,吴大叹了口气“我不觉得你的方法可能有用。”

“会有用的,我们有恩于西江郡,”沈益开口道“现在问题是,打下来之后怎么保住,目前是我们和原官军出兵攻城,郡里其他兄弟的人去稳固县城之类的地方。但是说实话,我不太放心那群山贼品的人。。。”

“到时候再严明军纪就好了,这件事得和各位山寨的头领好好通气,”吴大看着远处的城墙“今天黄昏时就动手吧。”

城外三千军队已经安置了下来,而城内,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幅光景。

西江郡郡兵不多,因为之前的盟县之乱,多数都分散在了各个县城处,郡城本,也不过有数千军士防守,更何况郡城城墙高大坚固,等到军来支援不是太大的问题。

郡守和几个从自己县里逃出来的县令坐在郡守府的大厅中,心中悬着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钦差死了,而且泓州大乱。

现在的局势,就算太子再想保证皇粮充足,也不可能再让泓州诸郡今年纳粮了。这样的话,他只要守住郡城,等官军到了之后,再收复各个县城,他能得一个大功。

想到这,他嘴角不咧了起来,但是旁边的庄远,却有着其他的想法。

西江郡现在危在旦夕。

西江郡所有县城中,只有盟县没有收过吴大这群人的粮食,叛军的部队虽然人不多,但是也随时可能导致城内百姓开城应贼。

更何况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盟县之乱的时候,领兵的孙正然还算宅心仁厚,粮食是从京城的官仓里出的。但是这次,孙正然被放下野,而宋虎卿则在朔州被抓,下一个来西江郡的统帅不一定什么德行。

他能想到这些,西江郡本地的士绅也能想到这些,对于本地士绅来说,可能应贼真的是比等官军来更好的结果。

他思索的同时不由自主地便在大厅中踱起步来,而旁边的郡守看他这幅样子,也有些心烦,便开口道“庄县令,我看你好像心神不宁,怎么了?”

庄远听到郡守叫他,急忙苦笑着一拱手“阚大人,下官忧心盟县百姓,不知盟县是否已经从贼了。。。”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郡守摆摆手“贼众只有数千人,本郡城坚人众,不会出事的。”

庄远言又止,面前的郡守显然还觉得本地士绅还是那群和他称兄道弟的老爷,但是实际上,他仔细想了想,大概发现了这群老爷们心中的几层担忧。

一是大军讨贼,八成是要他们出粮出钱的。二是这群叛军如果拿下西江郡,恐怕对他们的待遇只会比现在高,因为这群义军需要拉拢人心。

他想了想,对郡守一躬,开口道“大人,我出门稍微散散心。”

郡守点了点头“去吧去吧。”

庄远走出大厅,东方已经变得一片漆黑,而西方仍有一片闪耀着的橙红色霞光。他在街上逛着,西江郡本就不是很富有的郡,这个时间点,街上的商铺都已经关闭,只剩下一些酒楼客栈之类的地方仍开着门。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耳边刮过一阵劲风。下一秒,他听到地面上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黑暗中他看到那似乎是从城外进来的箭矢,而街上也响起了喊声。

“义军放箭啦!”

他急忙窜进旁边的一家酒楼,转将门关上,摘掉上挂着的一两支箭矢,才看到屋中竟然有七八位衣着光鲜的老爷坐在八仙桌旁,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呃这位是?”

“下官盟县县令庄远,”庄远朝着那几人微微拱手躬“外面贼军放箭,下官进来躲避一会儿。”

几个老爷面面相觑,纷纷叹气,其中领头的一人对庄远道“大人也是朝廷命官,草民等正在举行酒宴,大人不如一起加入?”

“荣幸之至。”

庄远坐在添置出来的一张椅子上,他隐约间感受到了席间的气氛有些凝重,便直接开口道“我看各位老爷眉头愁云不展,不知出了什么事么?”

为首的那人听了,沉默许久,才开口说出他们的担忧。果然和庄远之前想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们的担忧,也是在官军和贼军之间选一边站的问题。虽然在朝廷命官庄远面前,说得不是那么露骨,但是他也听出了那个意思。

庄远想了想,打开刚刚从上摘下来的箭矢,从上面拿下来一封信,放到桌上,开口道“各位,如果真有心从贼,不如看看贼众这封信件。各位家中都有壮丁,若是想动手打开城门,自然不在话下。”

听了这话,众士绅的头领拿起信件,扫视了一眼,随后叹气,点点头“只能如此么?”

庄远心中暗笑,这群士绅从贼也要装个样子,于是便开口道“各位若是有心的话,带着自己壮丁,前往郡守府,谏书郡守大人以西江郡百姓为重。。。如何?”

第十三章 天失一柱(上)

他人生中不知多少次见到这样的光景,不过这一次,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

孙正然此刻正走在回到岱州的路上,他已经愈发接近岱州,那个封存了他无数记忆的地方。虽然为朝廷大员,他仍希望能够在京城,在为皇帝效力的时候终老,但是显然,皇帝并不想让他这样。

他躺在马车中,望着车外一片荒芜的田地和游窜的流民。

若说以前,他至少还会觉得有些恐惧,这样规模的流民出现在官道上,说明出了大事,不过他现在,已经心灰意冷了。

流民又怎样?灾荒又怎样?他有着“无论发生什么,岱州必定安然无恙”的自信,他知道这自信或许是盲目的,但是这份盲目的自信,至少让他能够安然地躺在马车中,看着外面的景色。

“浩浩万里绝炊烟,衰翁又梦廿岁前。铁马奋蹄穷白刃,金钟振玉告黄天。青山难老年年绿,江流不断代代先。今且伏枥兖山北,诚待皇命再执鞭。”

他念罢便合上眼,外面的饥民如何,与他无关。他边,是那些朝廷军中东海派的将领派来为他送行的队伍,甲士五百,无论是什么人,估计也不敢冲击他这支队伍。

“老爷?老爷?”

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际,听到了一个人叫他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开口道“谁啊?怎么了?”

“老爷,是小人,孙五,京城那边。。。送来了些信件。。。”

“信件?什么信件?”

“是几位将军寄来的,说是能够帮您了解最近的况,”外面的孙五说道“上面写了些朝廷中发生的大事。”

“念。”

“是,”孙五答应了一声,随后开口道“陛下大病,太子摄政,太师安蓝被请回府内不准在朝上听政。”

孙正然听到这条,眉毛便拧起来。太子上台,也没说把他请回去,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不过安蓝被请回府内也是件有趣的事。现在,朝廷大权应该全都掌握在太子和孟伦手里。

“大内侍孟伦在家中亡故,原因是暴病,不过据小道消息称,似乎是毒发。”

“什么?!”孙正然听到这条,几乎惊得坐起来,孟伦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新闻。在太子摄政的现在,太子急需边的“老人”来稳住朝中的局面,但是如果孟伦死了,朝中的“老人”也就只剩下安家了。而安蓝又被请出朝廷,这让他愈发在意,现在朝中的这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是由谁来填补的。

“两个问题,一,缉事厂现在是谁在管。二,太子委任了什么要职?”

“呃,老爷您等小人看一下。”

这两件事是太子掌握朝政之后最重要的事,缉事厂作为特务机关,如果被太子控制,那么太子的安全不是问题,安家不可能通过小手段让安皇后的儿子上台。最重要的是,缉事厂能够保证政令顺利地执行下去,阳奉违者的下场一向不是很好看。

而太子委任的要职,则是太子的近臣,权力真空的现在,这个人可能会获得朝中最大的权力,成为大胤实际上的“丞相”。

“找到了,孙公,”孙五清了清嗓子“太子太保孟新领钦天监监副,缉事厂厂督。”

“孟新?哦,是孟伦那个儿子。。。”孙正然点点头“他。。。太年轻了吧,怕不是要被朝廷里那些老东西搞死。。。不对。。。缉事厂。。。”

“孙公,缉事厂,怎么了?”

“缉事厂都是人精,虽然没有哪个缉事厂的能搞明白政务,但是朝廷里那些腌臜事,这帮人是最熟的,如果那个小辈手里有缉事厂,可能还真没人能搞得过他。。。这么一说,可能太子这里的确很是稳固。你继续。”

“是,老爷。此外就是泓州的事,泓州三月份突降大雪冻毙青苗,全军爆发民变叛军数股。。。”

“江南郡的那个巡田校尉是不是在里面?”

“老爷料事如神!匪首林得胜自称奉义将军,纠集江南郡匪八千余,斩在江南郡的钦差户部侍郎宁伏虎。纵兵周围郡县,攻城略地,西江郡已然全郡沦陷。”

孙正然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唉,当初没办他们,晚了。。。晚了啊。。。早就能看出来他们有反心,结果,还是晚了。。。”

“老爷不消懊悔,若是陛下有意请老爷出山,必将扫dàng)流寇,澄清宇内。”

“你不必安慰我,泓州我不熟,他让我去我也不去,”孙正然冷哼一声“其他地方呢?今年的倒寒邪门,估计其他地方也有民变吧。”

“是,孙公。舜州、肃州、燕州都有民变和叛军的况,不过没有叛军能达到江南郡的那个规模。”

孙正然点点头,突然他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节庙会这样的地方请来的吹敲乐班子一样,远远地传了过来,他微微皱起眉,稍微舒展了下筋骨“前方何故喧闹?”

“老爷!”孙五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惊慌“前面有支队伍!绵延数里!不知是贼军还是别的什么人!”

“啊?贼军?劫我的车驾?有点想法,停车!”孙正然喊了一声,随后走下车,后的五百甲士的头领,一个小校听到孙五的话,也急忙凑到孙正然边。

“孙公,如果您有意让属下。。。”

“不必,让我好好看看,”说着,孙正然从怀里摸出西洋镜,打开望向远处“哟,这部队还像样,带了华盖,还有大纛旌旗。。。这乱军野心不小啊,等等,我看下这旗上的姓氏。。。”

说到这,孙正然咂了下嘴“啧,太远,看不清,再往前走走,我看看这家叛军姓什么。”

马车朝前前进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和那队伍差不多有一里左右的距离,孙正然走出车中,扶轼远望,望向那支队伍,皱起眉头“这是哪里的地界?”

“禀孙公,已经进了岱州。”

“岱州?岱州还有孙姓的大匪伙么?”孙正然有些疑惑地望着那远处招展的孙姓大旗,蹙起眉毛“这旗。。。”

没等孙正然开口,旁边的小校突然变得似乎很是激动的样子,指着那面在风中徐徐飘着的旗帜高呼道“孙公!孙公!那是您的帅旗!是您的帅旗啊!”

孙正然一愣,他也认出来了,他看着那庞大的队伍缓缓地朝他移动过来,他的嘴角朝两边咧开了,无声地笑着,而一双浑浊的眼眸中,闯出了无数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缓缓地流进他的领口。

无论是孙五还是旁边的小校,看到这副光景,都不敢说话,而那带着吹敲乐队的巨大队伍越来越近,远远地,孙正然已经能看到为首的几人了。

骑着高头大马的三人走在最前,旁边是先帝赐予他,他却从来没用过一次的华盖还有那面显然缝补多次,他再熟悉不过的孙姓帅旗。

他呆立在原地,依旧是那副笑着,却泪水停不下来地流着的状态,不知何时,那支队伍停在了他的面前。

骑马的三人翻下马,走到孙正然车前,为首的那人一脸恶作剧成功了的坏笑,双手奉在前,高声道“下官岱州牧高彤!”

“下官东海郡郡守闫文匡!”

“下官乌城县县令章秉玟!”

“携旧部两千人,恭迎孙乌城还乡!”

三人后庞大的队伍,几乎一齐脱下了头盔,露出了许多甚至已经多少有些花白的头发,一齐发出了吼声。

“恭迎,孙帅还乡!”

他仍笑着,他仍哭着,走下马车,扶着面前高彤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知道粮食这段时间有点紧,不过,你们把事搞这么大,不会没准备酒吧!”

第十三章 天失一柱(下)

两名霞衣女站在庄赦面前,她们两人站在庄赦的面前,长发霞衣女脸上一如既往是那温柔的笑意,而旁边的短发霞衣女的表,则略显疲惫。

“这,这又是哪?”

“还是那棵树旁边,”长发霞衣女开口道“不过这层梦境缺失了一柱,所以会比上一层扭曲畸形得多。”

“扭曲畸形是指。。。”

长发霞衣女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那把细长的刀刃,她一甩长刀,空气中爆出一片血花,而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被斩做两段的畸形怪物。

单单看下半,或许他只是觉得这是个形过小的人类,仅仅有常人一条腿那样高。它皮肤带着种死尸般的青色,皮肤上面满是血痕,腰间则围着一块破布遮住下。但是单单看起来的话,那块布似乎不仅仅是用来遮羞的,也是它人与鬼的分界线。

它的双臂上面满是深色的,溃烂般的斑纹,而腰部以上,两肩以内,则杂乱无章地长着无数囊肿般的青色、溃烂且大小不同的头颅,有的皮已然全部烂光,露出下面苍白的骨头和缺乏血色的暗红肌理,而它最大的那个脑袋,竟然不似人头,看起来,如同野狼的颅骨一般。

“这是。。。什么怪物。。。”

“扭曲的梦境造就的,用来填充这个梦境的扭曲怪物,”长发霞衣女对庄赦说话时,依旧微笑着,而周围高过小腿的草地间,则顿时出现了无数个类似的怪物。

短发霞衣女也拔出了刀,但是令她意外的事,那些冒出来的类似的怪物,并没有冲向他们,反而是聚到了那个被切成两段的尸体边,啃噬起了那尸体。

庄赦看着这场景,一脸厌恶,而仿佛有一股冷的气息攀上了他的后背。

那是恐惧,久违的恐惧。

具体的恐惧,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害怕失败,害怕衰老,害怕无法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些恐惧都是极为具体的,而他也能通过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些恐惧。

但是现在他面前的这种恐惧不同,他面前的这种恐惧,是无力感,是失去了安全感后的不安。

在这片翠绿色的草地之上,明媚的阳光之下,竟然生出了如此可怖可憎的怪物。

他读过的一切令人畏惧的故事,都发生在云密布或是月黑风高的时候,似乎那些就象征着恐怖一般,但是阳光明媚之下的令人作呕的怪物,毫无疑问让这种印象彻底破灭。

无力,连阳光都无法dàng)涤这样的恐怖怪物,又有什么能够真的改变些什么呢?

寒冷如同一只吸血的怪物一般攀附上了他的后背,仿佛他全上下的血都被抽干了,留着这个躯壳在空气中缓缓变冷,变成一具冻僵的尸体一般。

而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一只胳膊抱住了他的腰,自己的肩上,也不知搭了什么东西。一个呼吸着的什么东西,凑到他耳边。

“不必恐惧,”温暖的声音一瞬间dàng)涤了他体中所有的冰冷,将暖流带回了他的体之中,他全一阵颤抖,但是那种恐惧却仍弥留于他的**之中。

“它们不过是可悲的生命,如草地上的豚鼠一般,不要恐惧。”

庄赦险些被恐惧所驱散的理智缓缓地回到他的体中,他分辨出了那个温暖的声音来自长发霞衣女。他盯着那只环在自己腰上的白皙细嫩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长发霞衣女见他似乎恢复了正常,便松开了自己的胳膊,看了眼旁边拔刀警戒的短发霞衣女“走,去村子里吧,路上可能会看到很多类似的东西,别害怕。”

跟着长发霞衣女向村子里走的路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做扭曲的梦境。

这里的一切除了草、树之类以外的生命,都是异常、丑陋且扭曲的。

顶着一颗巨大眼球的鸟振动着半个手掌大小的苍蝇般的薄翼在树间流窜着,街头同样拖曳着脚步游dàng)着的,是披着罩袍,体肿胀,高到常人口,看似人形的不知什么东西。街头唯一看上去还算正常的,就是那些披着蓝黑色渐变大氅的“蜂”,他们仍是少年人般的样子,彼此有说有笑地在街上巡逻。

而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了庄赦等人的存在,完全没有在意在街上闲逛的他们,就像他们同样没有在意那拖着山岳般巨大的,满是卵泡和溃烂的肿瘤的怪物。

庄赦看着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心中的恐惧仍然盈满了他的体,让他几乎每转一下头,看到什么新的怪物,都要浑发抖一番一样。而这街上,几乎不存在长相相同的怪物,这让他更是为难了,如果他要找棋叟或是剑叟,应该去哪找?

他朝长发霞衣女的方向微微偏了偏脑袋,低声问道“姑娘,你知道,棋叟应该去哪找么?”

长发霞衣女也摇摇头“不清楚,一柱崩塌后的扭曲梦境,一切都与之前不同。”

“这。。。”庄赦愣在原地,他必然不可能找那些“蜂”问,也就是说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像是人一样的生命,但是这街上哪有那样的生命,最像人的,也就是那披着罩袍的小怪物,但是每当他凑过去,都会看到那怪物轻轻地摆摆手,然后赶着步子离开。

他和两个霞衣女在城中转了许久,不知何时,隐约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怪物可怖的外形。但是他仍没有找到,没有找到所谓的棋叟。

逛了许久,他终于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在这座城市中,除了那些“蜂”以外,最像人的东西。

一根长棍,穿过她两边的手掌和两肩,将他挂在路边的一个桩子上,她上穿着一条极为朴素的白色麻布裙子,皮肤洁白,但是她的头,看了却能让人做起噩梦来。

并不是因为她头上长着如其他怪物一般丑陋的什么东西,而是她的头,仿佛遭了什么酷刑一般。头皮被分成四片,向四周摊开,遮住了她的双眼,黑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后颈和肩部。而头皮被整个剥开的她,头骨就如同一个被剥了皮的柑橘,整个露在外面,而那白色略微泛黄的头骨上,则被不知是谁,刻了一个图案,一个圆形之中有着婴儿般形象的图案。

他开口低声道“姑娘?”

那被悬在木桩上,如同一个风铃般的女孩突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尝试着张了张嘴,但是却没有吐出任何话语,她的喉咙嗫嚅着,想要说出些什么,但是结果,却还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最终,她放弃了,她朝着她正对着的小巷处努了努嘴,而庄赦隐约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她所指的,是面前的那个小巷之中的话,那么不管怎么说,他前往那个小巷之中,能够知道,这个姑娘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庄赦带着两名霞衣女走进了那条昏暗的小巷,进到小巷之中,他才意识到,不仅仅是刚刚那人。

昏暗的小巷两边的墙上,一条条木棍延伸出来,而木棍上悬挂着的,是无数个和那个女孩一样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着庄赦的脚步声,他们仍旧是一片死寂,而小巷的末尾,最里面,则是一扇虚掩着的门。

庄赦来到门前,轻轻地叩了叩门,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低吟。

“进来吧。”

第十四章 鸿鹄将至(上)

那或许是个人,也同样可能是个怪物。

昏暗的房间中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个书案,而书案之上,是一个如同地形沙盘一样的东西。这栋建筑同样是一座高两丈多的二层小楼,但是却没有二层,从地面到屋顶,被整个打了个通透,而屋脊之上,则悬挂着一盏盏铁制的提灯,昏黄的灯光反到一面面满是污垢的,毫无规律地被装在四面墙壁上的无数镜子上,随后照亮了面前的书案,和书案后面的怪物。

那个怪物,看上去或许像是个人。他至少有着人形的躯体,头部、躯干、四肢还有其他部分,这些部分,让他看起来至少有一个人形。

但是除去他体的外形,他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怪物。

以体中轴为分界线,他的右半边体,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毛发,上面长满了青白色,反着光芒的水泡,或大或小的水泡之间的沟壑里,则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他的右眼眶是空着的,里面朝外探出了几条如同肠虫的红色细线。

而他的体左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幅光景。惨白的皮肤上是一条条纤长的细缝,他头顶杂乱的黑发一路铺到地上,而他头上的那只眼看到庄赦走进来之后,上的细缝也纷纷张开,露出了密密麻麻们的一片片眼球。

看到这怪物的一瞬间,庄赦毛骨悚然,浑打了个激灵,而下一秒,那怪物则张开了嘴,从嘴里探出了一条有铜钱粗细的虫子,那虫的最前端微微张开,吐出人言。

“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棋叟。”

“就是我。”那虫说罢,体用胳膊指了指案子这一边的一个软垫“请坐。”

那个坐垫干净却十分破旧,接合的地方已然开线,深蓝色的垫子已经有些褪色。庄赦坐上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面前的沙盘,或者说棋盘,则看起来十分眼熟。

九州地形图。

整座沙盘由黄金铸成,上面的河流都仿佛是真实的,正在流淌着的银色河流,而在山脉之中,隐约间似乎能够看到红色的异光顺着山脉的走势流转。

而就当庄赦坐在棋盘前的一瞬间,周围无数镜子反的光芒缓缓地扭曲起来,狭小的房间和高大的屋脊变成了一座漆黑色的天幕似的穹顶,而其上,则缀着无数宝石般的星辰。

庄赦一瞬间惊得朝后倒了过去,而倒了过去的一瞬间,他发现周围的一切又变成了那昏暗的,满是镜子的房间。

“刚刚。。。那是哪?”

“那是一个能安静下棋的地方,”那个虫子低声道“你若是没准备好的话,我不bi)你。”

庄赦回头看了眼站在他后的两位霞衣女,长发霞衣女苦笑着摇摇头“这件事我们帮不了你,下棋,只能你自己下。”

庄赦点点头“没问题,我来搞定。”说罢,他直接坐到那个坐垫上,周围的场景,再一次变成了那片星空。

“这棋,是怎么个下法?”

“我的目的是打通九州龙脉,你的目的是断绝九州龙脉,怎么下,你很快就懂了,”那虫子低语道“输赢不重要,直到你赢我之前,都可以一直下棋。”

说罢,天空中落下了数颗不大的宝石,这些形状规整的宝石落在庄赦面前,也同样落在那个怪物面前。庄赦的,是闪着光辉的祖母绿,而那个怪物手边的,则是如鲜血般的红宝石。

庄赦的双眼扫过棋盘,果然,他在许多地方看到了能够将棋子——也就是他手边的宝石嵌入其中的孔窍。

那怪物将红宝石先嵌进了其中一座山脉之中,那座山脉中红色的异光顿时变得更加闪耀起来,就如同许多鲜红色的小虫被一块血食钩动了食一般,躁动起来。

怪物把棋子放下之后,所有的眼睛一齐盯着庄赦,而庄赦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之中,拿起了其中一块祖母绿,找了一处巨大的山脉,也将其嵌了上去。

“不错的一着,你学得很快,”那怪物口中的虫子低声说道“我们聊聊别的事吧,毕竟现在,棋局也仍处于一个比较无趣的阶段。”说罢,他把棋子放到了一处朔州以北的山脉上。

“聊?能聊些什么?”庄赦目前大概看明白了这棋的下法,之前怪物给他解释过双方的目标,随后几个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切变得明了了许多。

“比如外面的事,”怪物看着庄赦将棋子落在另一处大山脉处“随便说些什么,我现在对外面一点了解都没有,上一个来的小姑娘。。。大概是两年前来的,你应该见过她了。”

庄赦皱起眉,他简单地算了下,两年,如果说这里的时间每天对应外面的一百天,那么上一个人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百三十年前了。

“现在外面是大胤朝,外面的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七百三十年了,”庄赦看着红色的棋子缓缓地在朔州一带连成一片,鲜红色的光芒染红了北方的河水,连同着水银的大海也有一半被染上了红色。

“七百三十年,那的确是很久了。现在,外面的局势呢?”

“我不知道,我在这幻境里面过了差不多两天了,外面应该是过去接近一年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怪物微微点点头“这样啊,不过外面的况,我大概也能猜到七分。”

棋局进展得很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红色的乱流从北方一路向南袭来,而暗色的防线,则极为轻易地被彻底撕碎,一座座南方的山脉被纷纷激活,融入向南的狂潮之中,最终,山脉变成了血管,将如同**一般的九州染成血海一般的鲜红。

“这局,结束了。”

随着最后一颗祖母绿被染红,怪物的口中缓缓地吐出宣告结束的词句,棋盘上的红宝石和大盛的红色缓缓消失,剩下的,仍是那金色的沙盘。

“这样,这局就结束了?”

“大概会了?开始下一局?”

庄赦点点头“好的。”他大概明白了这种棋的玩法,山中的红色光辉如同水一般,一座座蕴藏着红光的山脉,就是一座座大湖,而红宝石的用途,就是引导出光辉的躁动,最终淹没整个九州。

而他的目的就是阻止这件事。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开局,只不过这一次,庄赦尝试着将自己的阵地向北方偏移。上一局他隐约能够看出,朔州和朔州以北连成一片的山脉显然是怪物棋子最重要的地方,北方源源不断的红色光辉流淌进中原,最终从几个小口倾泻出来,只要红光攻过河水,基本上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阻住的可能。

他又一次失败了。

庄赦这一次花费了太多精力在朔州,显然他并不熟悉这个棋盘,怪物抢住了几个山脉上的要点,他放置在那里的几个棋子就变得极为无力。

但是这一局,他从怪物的棋路中看到了一种新的下法。

如果将棋子下在本没有光辉或是山脉的地方,那个地方,会缓缓隆起,形成一座山峰,而这座形成的山峰,则可以将周围的红光连通起来。怪物正使用这种方式分割了他位于朔州山脉中的阵地,最终还是彻底收下了整片朔州的山脉。

他看着这棋盘,心中隐约间有一种感觉,似乎这座棋盘上的一切,都是某种反映在现实世界的东西。被红色笼罩的地方,他始终能够感受到一种不祥的凶戾。

第三局,第四局,又下了两局之后,他基本上摸透了这棋盘的路数和其他的棋盘上的一些特殊玩法,就这样,第五局开始了。

第十四章 鸿鹄将至(下)

在朔州构建阵地想要阻止红方是不现实的,朔州灵气丰裕,轻易一两颗棋子并不能镇住那北方山脉中几乎溢出的凶戾气。

他想通了这件事之后,便选择开始在河水以北构建阵地,河水以北的问题在于燕州少山、肃州山多却贫瘠,想要把河北的阵地连上他的基本盘——西山山脉,是很难的。

但是庄赦付出了数颗棋子的代价,最终还是将西山山脉和他的肃州-舜州-燕州南-岱州防线打通,一条黯淡得令人感到异常的线出现在地图纸上,与燕州以北那大盛的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河水,也开始闪烁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绿色光芒。

怪物的眼中流过一丝光彩,开口笑道“可以啊,不过你的棋子不太够了吧。”

庄赦看了眼手边的棋子,诚如怪物所说,他手边只有三四颗祖母绿宝石了,他笑起来“我手里的石头少,你不也是一样?”

怪物笑着摇摇头“不一样,你虽然前几句摸清了规则,但是有些只适用于红方的路你似乎不太了解,毕竟你也没bi)我用出那些玩法。”说着,怪物拿起一颗棋子,点在了泓州。

早在几个回合之前,庄赦像疯了一样构建河北阵地的时候,怪物就在江南一带放下了许多散乱的棋子,他本以为那些都是弃子,没想到,这一子点下去,整个泓州光芒大盛,红光染红了大海和出海口。

庄赦想用棋子堵住那不断朝江水上游蔓延的红色,但是收效甚微,他已经丢了江水,而手中过少的棋子也让他不敢轻易落子,时不时就说出“这回合不落子”这句话。

最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顺着江水攀附而上的红色触及了西山的边缘,北方的防线出现了一瞬的裂隙,而这一瞬的裂隙,则使北方的红色狂潮径直冲过防线,顿时九州江山一片红。

他又输了,但是,他懂了。

这局棋,说是从山中引发灵气,最终连通九州,实际上更像是与叛军互相对垒的过程,在哪里落子,也就代表他在哪里着力更多。

那怪物看着他的表,笑起来“看来你明白了啊。”

“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这棋盘,就是外面的局势,我看这棋盘,就知道外面局势如何,”怪物用手指点了点棋盘“西山、岱州还有鄱州一带光芒黯淡,说明这些地方,江山稳固。而朔州光芒大盛,江南只落几子便能如铁索连舟一般。。。外面,想必也是这番局势。”

庄赦微微点点头,怪物这样一解释,他更加了解了这棋的本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怎么?继续?”

怪物的几百只眼睛几乎同时闪过了笑意“当然可以。”

棋局再开,怪物这样一说,他了解了他真正的优势,虽然怪物可能看了这棋盘数,但是实际上,他对外面的况并不如他了解。他对朝廷,还有各州郡的了解,是远胜这个怪物的。

这一次,他不再考虑北方防线的事了,直接放弃了肃州,转而巩固舜州和岱州一带,岱州武备坚实,粮草充盈,自然不可能成为大乱的策源地,而岱州正西的舜州,则把控着河水中段的命脉,只要稳住朔州,就算河水北部完全被红光控制,也不会发生什么。

果然,如他所料,朔州一红,红光便不再向下走了,而怪物也不再在燕州落子,似乎燕州对他来说有些食之无味了。

而一如既往,怪物在泓州一带下了许多零散的棋子,庄赦想到前段时间林得胜告诉他的,孙正然还前往泓州剿匪的事,心想泓州估计难以守住,便在鄱州落子。

鄱州距离京师所在的西山较近,防守容易,而鄱州南方的宁州虽然人口稀少,却山多林密。他很快构建起了宁-鄱-舜-岱防线,让红光在南部被困在鄱州,而在北部则被挡在河水以北。这次,虽然红光已经占据了江水的出海口,但是却没能突破江水中段被宁州和鄱州的阻断的地方。

怪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随后这种困惑变成了笑意“可以啊,看来你刚刚不把外面具体的局势告诉我,也是正确的。”

“是的,”庄赦见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把戏,也笑起来“这是我在这个棋盘上,唯一的武器了。”

“的确,”怪物又几次落子,想要连通鄱州和泓州的山脉,但是每当鄱州闪起红光,都被自西山冲出的灰绿色光芒淹没。

而怪物显然有些不耐烦,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棋盘上会落入如此的窘境,庄赦留着手中数颗棋子没有落子,他不希望再一次发生想要落子却无子可下的尴尬境地,而现在他和怪物的棋局,姑且算是相持的状态,他甚至还占了些优势。

那怪物显然不知道突破点在哪里了,于是便先在肃州和燕州落子,彻底占据河水北部。但是即便如此,河水北部的光芒,也难以突破岱州-舜州一线。

这种僵持状态似乎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打破的样子,庄赦略微有些得意地看着面前的怪物,至少这一次,他找到了这棋盘的规律和他的胜机。

怪物站起,拖曳着脚步,绕着这棋盘看了有一会儿。过了许久,那丑陋的躯又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棋盘,低声说道“阁下,想必,您应该不知道,这个棋盘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玩法。”

庄赦脸上闪过一分困惑,他隐约间感觉有些不太妙,怪物的这番话意在告诉他“实际上还有其他玩法”,但是这个玩法他显然是不知道的,如果他被这个怪物就这样翻盘了,该怎么办?

“哦?什么玩法?庄某倒是有些好奇。”

那怪物,仰头用他头上的那只独眼望着天空,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口中的虫开口道“看看未来吧,用这个棋盘,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窥视到未来万分之一的边缘。”

庄赦还没理解这玄乎其玄的话语的真意,而那怪物,则扬起了右臂。

那同样是与他躯干一样丑陋的胳膊,上面并没有多少水泡,但是褶皱的灰白色皮肤上,却满是大小不同的红褐色溃烂斑点。那灰白且肮脏的指甲几乎有半根手指那样长,他就这样将手指伸到了他体的左侧。

“神明啊,我向你献上眼瞳!让我一窥,未来的真实吧!”那虫子用极为尖锐的声音叫道,而他尖锐的指甲伴着手指,一同刺进了其中一只眼的边缘。

他的嘴,或者说,他人形部分的嘴发出了尖锐的啸叫,而手指,则抓住了那睁大的眼球,三只手指轻轻用力,将那颗眼球,整个扯了出来。

血浆滴落在地上,而怪物则用他的嘴喘息着,所有眼球一同盯着那被取出的眼球。

“庄大人,让我们,看看,未来的真容吧!看看未来——这帷幕后蒙着面纱的美丽舞姬,究竟会向我们呈现什么样的美妙舞步!”

说罢,他的手指挤压起那眼球,眼球之中的液体缓缓地顺着它末端树杈一般的纤细部分滴了下来,而那怪物,则用滴下的液体,缓缓在江水和河水之间,画了一条线。

庄赦无法想象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地图上,出现了凹陷,如同河流一般的凹陷,而河水和江水的巨量流水冲进了那画出的河道之中,南方的巨量红光顺着那出现的河流,冲进了岱州。

第十五章 更制九州五服(上)

整个地图上光芒大盛,而庄赦看到这景象,他眼前不知不觉间已经浮现出了幻象。

岱州,整个岱州,将大胤的周字旗丢进火焰之中,扬起了不知是谁的姓氏旗帜。岱州兵在那一瞬间之后,成为了叛军的主力,整个岱州红光大盛,一路席卷向舜州,将舜州吃下之后,与燕州的光辉连通,巨量的光芒,自朔-燕-岱一线猛烈地压向京师和鄱州方向。

庄赦看着这突然红光大放的请示,心中感觉到了无穷尽的危机感,这一局,他通过自己对现实世界的一切的了解,至少建立起了完全不逊于对方的阵地,但是这一次,却被对方用眼球这种极为特殊的玩法突破了。

下一局会怎样?下一局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了庄赦已有的信息的怪物,会调整出怎样的战略?庄赦面对那样的怪物,究竟还能抱有几分胜机?

这一局,无论如何,他都要赢下来。

他手中保留了许多棋子,而在看到岱州即将沦陷的时候,也自岱州和已经沦陷的舜州收回了许多棋子,他将这些收回的棋子在鄱州和京师北方构成了一条防线,宁州-鄱州-京师一线,在狂潮面前,变得风雨飘摇。

那怪物脸上露出了冷笑,高声道“赌对了,看着吧,这就是真实,这就是未来!这就是我从那永远望着星空的神明之处得到的,掀起帷幕窥视不可见的未来的眼睛!”

“你,也自神明处领受了眷顾?”

“是的,我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梦境的原因,就是不想看到那眷属所给予我的无尽的结果和未来,”怪物幽幽道“看见未来的眼睛,想必你也很想要吧。”

说罢,那怪物被无数纤细粉红色虫子盘踞的另一边眼眶中,那粉红色的虫子纷纷探了出来,将原本潜藏在一片令人作呕的红色之下的眼睛露在外。

那是一颗无比浑浊的眼球,浑浊得如同一潭发臭的死水,灰色的浑浊眼白,和黑绿色的,已经溃散的眼瞳。若是庄赦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样一只眼睛,只会觉得令人作呕。

但是他在这颗眼睛中,看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光彩。

如同闪耀在天中的星辰一般,那眼瞳的表面闪烁着无数细碎的光芒,而这光芒径直冲入庄赦的眼中,令他浑上下弥漫开一种莫名的躁动。

他浑一个激灵,目光重新回到了地图上,鄱州和宁州的防线已然被突破,灰绿色的光芒在整片令人不安的血红之间风雨飘摇,似乎下一瞬,这些光芒就可以直接将一切吞噬殆尽。

但是红光的蔓延,不知为何慢了下来,大盛的红光的三大核心,朔州、岱州和泓州,各自闪耀着,如同一颗颗泵血的心脏,但是却只有朔州和岱州的光芒在彼此交融,而泓州则独自闪烁着。

略弱的红色光芒,在岱州-舜州一线形成了一条略暗的光带。光带以北,和光带以南,就这样割据着,彼此一直都没有互相融合,而西山,也就这样仍在一片血红中艰难地存在着。

他呆愣在那里,无力地看着面前的沙盘,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翻盘,也同样不知道如果这一局输了,他又该怎样重新开始新的一局,就在这样无穷尽的迷茫之中,他感受到了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随后一股清灵的寒流,顺着那只手,径直冲进他的体之中。

他和那股寒流,割离太久了。

这股熟悉而又给他带来本能的安全的寒冷,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他不知多少次,被拖拽进无穷尽寒冷的漆黑大海中。庄赦在这幻境微暖而伴着腐臭的阳光下虽然仅仅过了两,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在这里,待了太久,以至于这种寒冷的乱流包裹他的一瞬,他眼中的泪几乎要冲出来,就像刚刚回乡的举子一般。

他以一种少女仿佛要见到出征数年的婚约者的速度下潜着,他知道下面有什么,他知道那深海中最深处的光芒到底是什么,那是他所有力量和愿景的源头。他尘世的君主是皇帝,是周琢,而他超脱尘世,云上或是深海之下的君主,就是那最深处光芒的主人。

他距离那光芒越来越近,很快,那庞大的明黄色光芒已经变得更为庞大,他自海中望向海底,如同自地面望向天空的凡人一般。一切凡人都崇敬永恒的天空与太阳,正如他崇敬那深海中的巨眼一般。

终于,终于,那巨大的光芒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只独眼,再一次在他的面前出现,他从未感觉过这巨眼所发出的黄色光芒如此让他安心。而就在他抵达巨眼之前的一瞬,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仿佛是在他耳边低语着些什么。

他尝试着分辨出那声音,许久过后,他分辨出来了,他感受到了,他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

潮汐,或者说,海水轻拍陆地的声音。

那是大海与陆地的唯一交融,而他触及了,他蒙眷了,他拥有了神明所赐予他的高贵血液。而他感受到了,神明又要降下恩赐。

就在他感受到这件事的一瞬间,他看到深海之中,又闪过了无数黄色的光芒,不仅仅是他面前仿佛占据半个天空的月亮般的巨眼,还有或远或近,无序地睁开的无数双眼睛,这些眼睛,无一例外,都望向一个地方。

那就是他的上。

深海中的巨眼,如同天空中的繁星,光辉聚集于他的上,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将被给予什么。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种,无边际的安全感。

这种无边际的安全感,在下一秒,消失了。

周围漆黑的深海,又变回了刚刚的棋室,而他隐约间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冰冷的气息,正在缓缓地从他的脊背穿过他的躯,缠绕上他的脖子,最终,攀附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的右眼,有一层不知是什么的白色缠绕着他的眼球,最终覆盖上了他眼球的表面,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球,如同冰块般寒冷,同时也仿佛已经失去了它。

庄赦如同领受了什么旨意一般,左手将最后剩余的几枚棋子摆在宁州的最南端,而右手的手指,则径直插进自己右眼的眼窝,将那眼球从他的眼眶中摘了出来。

没有疼痛,完全没有任何知觉,他看着自己结满了霜晶的眼球,此刻就如同一块不大的盐块一般。

地图上,最后的绿色盘踞在宁州,而西山也早就被那血红色的狂潮所吞没,而他的右手抓着那颗已经变成白色的雪球的眼睛,悬在了西山之上。

那怪物看他的举动,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效仿我的举动都是你们的本能吗?你的先人都自己摘下了双眼,在外面等待着你加入他们呢!”

庄赦右手轻轻一用力,那颗眼球,碎了。

白色的晶体散落在西山周围,而在晶体落在西山周围的一瞬间,红色的一切,都向着西山的方向聚集而来,光辉聚集于此,朔州、岱州、泓州,这几处红光的策源地在一瞬之间黯淡了下来,而西山则如同一颗心脏般,闪着红光跳动着。

那跃动的红光越跳越快,而怪物的脸色也发生了变化“你那是,深海中的恩赐!这样啊,这样啊!你拥有他们所不拥有的血脉,而那被虫所侵蚀的‘鸟’则帮你建立了与大海的连接!这不是凡人的力量,甚至不是超凡者的力量!这是神,我在和神对弈!我仅差一线,就赢下了神!”

庄赦在这时仿佛失去了控制自己嘴的能力,他的舌头弹了起来,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弹舌音和奇怪音节,最终组成了一个句子。

“天空与大地,也仅隔一线。”

第十五章 更制九州五服(下)

话音刚落,那西山中膨胀起来的红色彻底爆开,整个沙盘中的血红,仿佛被从那个破口中吸走一般,悉数逃逸到空气之中,形成一阵血雾。而周围的景色,则又一次变回了那个狭小的屋子。

怪物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空气中的血雾,而所有的眼睛,也都一同垂泪,而他口中探出的虫子,则幽幽道“你得到了眷顾,超乎尘世间一切生命曾经所得到过的眷顾。超越了你后的鸟儿,超越得到眼瞳的我们。。。去吧,去终止这个可悲的轮回,去为凡间带来永久的平静。”

说罢,那怪物合上所有眼瞳,双手合十,悬挂于屋脊之上的所有灯,一齐爆开,而整个房间则变得一片漆黑。

光芒,缓缓地出现在庄赦面前,那光芒炽烈而温暖,仿佛把一切都染得那么美妙,那么色彩缤纷。

脚下的东西,又一次变成了柔软的草地,而远处那巨大的霭蕈又一次呈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次,那树上的叶子已经变得愈渐烈,仿佛染上了一抹刚刚空气中爆出的血雾的鲜红。大树周围的城镇,则再一次变小,这一次,变得如同一座荒村一般。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后,发现两位霞衣女仍在他的后,微微点点头“是时候,去挑战剑叟了吧。”

庄赦远远地望着大树的方向,的确,树边能够看到的“蜂”的影少了许多,最初,整个城市之中至少有百余名“蜂”。而现在,远远地望去,聚集在树周围的蜂似乎只有十多人。

他感觉自己的体仿佛更加轻盈了,双手摸上自己的脸庞,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十几岁少年的那种光滑且少褶皱的皮肤,他变得更年轻了。

但是当他摸到右眼的眼窝时,他浑一阵颤抖。

眼窝空dàng)dàng)的,他的眼球被摘掉了,被他自己摘掉了。他现在的视野减少了一半,他不知道他能不能靠着这个体战胜剑叟。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现在“蜂”减少了许多,而他后的两名霞衣女或许也能帮帮忙,如果就以现在的况直接强行攻击巨树,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想到这,直接开口道“二位,我有个想法,你们,介意听一下么?”

“嗯?”听到庄赦有了新想法,长发霞衣女直接凑了过来“什么想法?”

“现在,‘蜂’减少了许多,我在想,我们三个能不能直接强行突击到树下。。。”

短发霞衣女轻轻摇摇头“不现实,我们三个人。剑叟和这里的‘鸟’都是顶点,就算我们两个分别拖住这两边的话,你也打不过十多个蜂。”

“那如果先把蜂们。”

“可以哦。”长发霞衣女微笑着低声说道“如果。。。”

短发霞衣女直接抢过了话头“可以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你想要在这种大小的村子里袭击蜂,还不被发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姐你也别惯着他,如果你出去还想保住果实的话,你就得练剑。”

“这。。。”庄赦有些为难,他深知练剑不是一的功夫,如果在这里花太多时间去练剑,那他出去的时候,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就没有其他方法么?”

“应该是没有的,”短发霞衣女走到一旁的树边,摘了两条略粗的树枝,拿她手头的长刀简单地削了削,丢给庄赦一把“练吧。”

庄赦顿时变成了一张苦瓜脸,他从小都未曾学过武艺,让他从头开始学怎么练剑,可以说是比上天还难。他愁眉苦脸地捡起那根树枝,结果下一个瞬间,短发霞衣女便手持树枝攻了过来。

他毫无疑问地被暴打了一顿。

庄赦尝试着用树枝招架几下,但是显然没什么大用,他和短发霞衣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差上太多。

似乎仅仅一次次被暴打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他每次被打到木棍脱手,都能得到片刻的休憩,随后,就是新一轮的暴打。

长发霞衣女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样的景象。他被暴打了七八次之后,旁边的长发霞衣女终于出手了。

她直接冲上来止住了短发霞衣女,看着坐在那里的庄赦,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暖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的笑容“要不,您试试服青卵?”

庄赦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长发霞衣女会突然跟他说起服青卵这回事,他从怀里掏出那放在衬衣最下层的一个小盒子里的青卵,微皱眉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梦境中吃下青卵,是否能够起到连通所有“玺”的效果。

“如果您实在不会用剑的话,就服下青卵,毕竟‘玺’中也有习武的剑客。”

庄赦看着手中的青卵,叹了口气,他思索了一会儿,就算现在吃下青卵,他体上的劣势也不可能让他很快掌握。最终还是把青卵揣了回去,拿起了那根木棍,看着面前的短发霞衣女“继续吧。”

短发霞衣女点点头“注意我的动作!”说罢,又攻了过来。

有了之前数次被暴打的经验,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招架住短发霞衣女绝大多数的攻击了。虽然速度仍然跟不上,但是挡住问题不大。而且庄赦虽是书生,却并不属于傻读书的那种,靖元末年到显禛初年,他在西陵观星台做灵台郎的时候,经常徒步上下山,体力还算可以,霞衣女的力道并不算太大,招架不成问题。

短发霞衣女攻过一轮之后,见庄赦的木棍没有被击飞,便微微点点头,停了下来“这样,你打过来,注意我的动作。”

庄赦点点头,简单地挥木棒打过去,霞衣女手中的木棒微微带着些角度招架住了他的一击,他的力气让手中的树枝顺着霞衣女的树枝直接滑了下去,落在了空处,而霞衣女则轻挥树枝,直接打在了庄赦的手上。

“注意动作,再来。”

庄赦又尝试了几次类似的攻击,但是每一次都是被挡住,拆招,然后手中的木棍被打落。过了几合,他大概也已经明白了这种借力打力的玩法。

“大概明白了?那来,正式打一次。”短发霞衣女看庄赦眼中的困惑减少了许多,便又着树枝攻了过来。

这一次,庄赦的确没有前几次无力了,霞衣女的每一击都没有落在实处,而是被他拆掉,但是问题是,霞衣女的速度实在是远胜常人,他虽然能够挡住,但是却根本无法反击。

大概打了几轮,他也有些累了,便直接坐在地上休息。他发现不知何时,长发霞衣女不见了。就在他纳闷的时候,长发霞衣女轻盈地落到他边,额头微汗。

“诶?你干嘛去了?”

长发霞衣女抹了抹头上的汗“和剑叟稍微玩了几回合,还算可以吧,一会儿你别跟她练,跟我练练。”

第十六章 六水南驰(上)

他又被暴打了一番。

长发霞衣女的攻势比之前短发霞衣女的攻势凶猛得多,他尝试着拆招,但是结果却是被又暴打了一顿。

“我刚刚和那个剑叟,好好学了学他的招数哦,”女孩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变化,轻轻地甩了甩手中的树枝“来,再来两轮?”

又练了一个时辰左右,庄赦隐约间能够感受到在长发霞衣女打法中体现出的剑叟风格。剑叟的攻击势大招猛,虽然也能尝试着拆招,但是力道比之前短发霞衣女大了许多。当然,速度也变慢了。

他的看着这样的攻击,思路大概也清晰了许多,如果真的和剑叟正面对上的话,恐怕不太可能和对方硬碰硬地见招拆招,躲过敌人的攻击,是件更现实的事。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隐约间感觉自己似乎掌握了节奏,过了一会儿,最终,随着长发霞衣女停止继续进攻,练习结束了。

“呃,为什么停了?”

“再不去村里,时间不够了,”长发霞衣女指了指霭蕈外围那个不大的小村“你现在这个况,先去试试吧。”

庄赦听了,叹了口气,点点头“好,我先去试试。”

他和众人走向了那个村子,而这个幻境,比起上一个幻境,居然没有看到任何外形诡异的怪物,准确地说,实际上他从未见到任何怪物,周围除了树、草、花之类的东西,再看不到半点生机。

这次,他距离村子远了许多,比起最初的梦境的大小,城市边缘,甚至城市中极为繁忙的街道,此刻都已经变成了一片草地。原本庞大的城市,此时此刻,仅仅剩下围绕巨树和花圃的一小圈的荒村。

而他愈是接近荒村,他愈是发现空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危险气味,而当他走到村子的边缘时,他嗅到了。

那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如同死鱼、腐尸以及一切让人反胃的味道,就这样萦绕在整个村子周围,而这种腐臭之中,则又潜藏着一种血腥的凶戾气。让庄赦浑发冷。

他绕过街角,果然,发现了那些气味的源头。

尸体,无数的尸体,就这样横陈在街头,而这一次,街头的尸体并不是人的尸体,而是怪物,那些外形极为诡异的怪物或是被一剑刺中要害,或是直接被斩成几段,就这样散落在地面上。荒村的土路上,几乎铺满了怪物的尸块,而这些尸块,有的仍在不断蠕动着,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庄赦看着这些尸体,体一阵颤抖,而长发霞衣女又及时地凑到他边,双手拉住了他的手“放心,这些都是剑叟杀的,那个人,似乎想要把村子里除了‘蜂’和‘鸟’以外的人全都肃清。。。”

“这样啊。。。可是,连这种怪物他都能。。。”

“你刚才应该也感受到了他的剑技,主要就是斩杀怪物用的,你放心,可能对人,反而效果没那么好呢,”长发霞衣女安慰着他,但是却没有让庄赦心中的担忧减少任何一分一毫。

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庄赦在走过一个街角之后,看到了一个持握大剑的人影。

那个漆黑色的人影站立在村子的小广场正中,手中提着一把外形古怪的大剑,说是大剑,实际上看上去倒像是一块巨大的铁块,虽然有着锋利的边缘,却看上去更像是一件钝器。

那个人穿全奇怪的重甲,那种甲胄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西夷大奥的甲胄,浑上下都被包裹在厚重的铁壳之中。这厚重的铁壳,看上去怎么说可能也要用上几石铁矿石。

那怪物单手挥舞着的那把大剑,至少有一人长,而那人本,也有一丈左右。那把黑漆漆的,如同铁块般的大剑,此时此刻正在缓缓地滴落着散发着诡异气味且带着奇怪颜色的液体。而他周围,则是无数正在围攻着他的怪物。

看到这幅场景,庄赦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名为剑叟的人,此刻正在屠戮村中所有的这些怪物。而这些怪物同剑叟比起来,实际上孱弱了许多。

这些孱弱的怪物将剑叟围在其中,却迟迟没有动手。显然是忌惮于剑叟脚边的无数尸堆,那单脚踏在尸堆之上的剑叟,如同不可战胜的战神一般。

它单手持握这那把大剑,双眼扫过周围的怪物,似乎是在等待怪物们扑向他一般。

而就在这时,一个上半仿佛最为丑陋的凡人,而下半则是巨大的蝎子一般的怪物朝那剑叟直接扑了过去。

随着这蝎子朝前扑去,周围响起一片啸叫声。剑叟用粗重的剑前端直接捅向那怪物。并不锋利的尖端并不能刺穿怪物的腹部,但是却阻住了怪物的行动。他一跃而起,从天而降,将那粗钝的剑刃插进了那蝎子体的中段,将蝎子钉在地上,随后一手按住大剑,另一手抓着怪物的上,直接将其扯了下来。

下一秒,剑叟将巨剑抽出来,朝后一甩,直接将一个常识从后袭击他的怪物斩成两段。

而就在这时又一只怪物扬起那半秃的翅膀飞向剑叟的后背,爪子仿佛勾开了什么,剑叟的肩甲落了下来,而就在肩甲落下来的一瞬,他一把抓住了那尝试着飞走的怪物,踩在脚下直接用大剑切成两段。

周围的怪物几乎是一齐扑了上去,而剑叟向后一跳,将大剑插进尸堆之中,举重若轻一般地一扬,无数尸块顿时一齐朝天上飞去。那些朝他扑来的怪物被飞起的尸体遮住了视线,随后那庞大的穿重甲的躯,冲进尸雨之中,挥舞起大剑。

庄赦不知道那剑叟到底是如何在这种况下仍保持每一剑令人惊异的精准度的,几乎每一剑都能准确地斩下其中一个被遮蔽住视野的怪物。

最终,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满地的尸块,和那个着漆黑重甲的剑叟,比起那些怪物,他比任何一个,都更加像一个怪物。

剑叟单手拖着那把大剑,在空地上寻觅着可能还活着的怪物,随后一剑将那怪物中看似还活着的切成数个无论怎样看起来都毫不完整的大块。

很快,他将所有的怪物都杀死并分解之后,回到自己被扯下来的肩甲处,将肩甲穿上,随后那张隐藏在桶子一般的头盔后面的脸,直直地对着墙角后的庄赦。

“我。。。真的要和那东西打一架么?”

“应该是的。”

第十六章 六水南驰(下)

又到了夏秋之交的时节,钦天监中的几棵大树上的叶子,都已经变得多少有些泛黄了。而钦天监的这些人,也都闲了下来。

现在九州流贼四起,陛下卧病在,只剩下太子周转朝廷事务,虽然现在大权在握的太子太保孟新时而还回钦天监一趟,但是钦天监现在在朝廷中的事务已经闲了下来,就连今年的历法都仅仅是做了一个前几年的整理修改版而非重做新的历法。

但是这也仅仅意味着,钦天监的俗务闲下来了。

月初的钦天监例会,按理来说五官正和监正都应该在场,但是监正因为前几个月的天气骤冷和冻毙青苗,他被命令回家反省。而例会中,仅仅有三人坐在桌边。

清本、清元和清玄三人。

清玄闭着眼,似乎正在假寐,清元则眯着眼,看着面前的清本和清玄。

“你们两个,在历法里做手脚了吧,”清本对着清元低声说道“今年年初骤冷的事。。。原本应该是可以避免的。。。”

“往事不可追,师兄,不管你对我的行为有什么想法,事都已经发生了,”清元板着的脸带着些许笑意“天下大乱,大乱之后方有大治。”

“呵,你还有脸说这种话,”清本冷笑两声“清正哪去了?我没猜错的话,又是你派出去了吧。”

清元笑着点点头“当然,要不然呢?”

“他去做什么了?说明白一点,”清本的语调中带着些许怒意“你不说,我也会自己去查。”

“他去找庄赦了。”

听到这话,清本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上次庄赦现,是什么地方?”

“原山,两个江南守失踪,后续的江南守在那里找到了他的衣服碎片,”一直在假寐的清玄突然开口道“不过老大,我劝你也别太在意这些事,清安用螭晵真血好像正在做些什么东西,如果那个东西出来的话,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清玄你还有脸说,把庄赦从陵云山放走的不就是你么。”

“也不算放走,我的目的是让他去武家老宅看看,”清玄笑着一摊手“武家老宅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

“也有很多不太方便示人的东西,而且,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害死武蕴的元凶吧。”

“元凶这话说得可真难听啊,”清玄苦笑起来“怎么叫害死?武蕴负三龙子,距离四龙子仅差一线,幸亏安太师当时希望和我合作一同搞武家,要不然到现在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呵,按你这说法,若是庄赦如果回来,负三个或是四个龙子,你是不是还要对他动手?”

“那倒不至于,”清玄一摊手“大胤要完了,你应该也能看出来,抱着大胤没什么意义。更何况我当初搞武家,是为了拿到钦天监。都是年轻时的事了,不说也罢。”

清本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清玄、清元两人“不管你们两个想要怎么做,做什么,我都要救大胤,你们拦不住我。”

“我知道,”清元坐在椅子上,朝后仰过去,望着屋脊“龙嗣仙书,螭晵真血,你和清安研究这些东西,目的是什么谁都知道,不过,现在的大胤已经要完了。我只不过想让它完的更快点,这样才是生民之幸。”

“周元!你世食君禄还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

“就是因为我是宗室,世食君禄,我才说得出这话,”清元笑道“我爹,康赫皇帝的堂叔,就是一个好吃懒做,除了表忠心什么都不会,上认识小妾下认识鞋的废物。这样的废物,大胤还养了几千人,实际上,这只是沧海一粟。。。大胤养的废物太多了,尽早杀一轮换个天吧。”

清玄笑起来“以前我倒是问过你为什么对大胤这副样子,没想到是这个原因啊。”

“这并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清玄,”清本眼中仿佛喷出火来“先帝于我有恩。。。我。。。”

“你保不住的,”就在这时,梁上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而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三人都颜色大变,尤其是清元,钦天监可是有基本被他控制的西陵卫在把守,而西陵卫所把守的钦天监,就这样把一个他们所有人都知道的危险女人放了进来。

云陟明落在地上,目光扫过屋中的三人“没想到钦天监五官正里有三个是反贼,很有意思啊。”

“我可不是,你别冤枉我,”清玄笑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回来,当然是要做些事的,”云陟明还算俏丽的脸上,面色显然有些苍白“我来钦天监,取属于我的东西。”

“属于你的东西?你指什么?”清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体之内开始缓缓调息,似乎准备随时可能和面前的女孩一战。

“我的胎盘,”云陟明目光扫过屋中的三人“还有剩下的正序星图。”

“你的胎盘我劝你去西陵找,那东西邪气太重,早就被师父给镇住了,至于正序星图。。。”清玄看了眼清本“应该也在西陵吧。”

“呵,也就是说我今天来错地方了?”云陟明看了眼屋中的三人“庄赦呢?”

“我们也不知道,您这样的贵人找他。。。”

“他负神血,”云陟明坐到桌子上“我本以为钦天监这样的组织,会始终盯紧他那样的人呢。”

“钦天监已经不是康赫的钦天监了,”旁边的清玄苦笑着摇起脑袋“这点在你去老钦天监的时候,应该也能看出来吧,陟明公主。”

云陟明脸上闪过一丝仿佛看到什么世上最恶心的东西时的愤怒和憎恶,随后又恢复了正常“我提醒你们一句,庄赦也是人,他也会有想法。驯狼做狗都有风险,更别说用人了。”

“这点不必您cāo)心,”清元笑着挑了下眉毛“我派清正去找他了,只要找到,第一时间杀了。如果他真的负四龙子出世,那九州震动万民横死可不是瞎说的,这种道理我都懂。”

“与我无关,我就是提醒你们一句,”云陟明冷着脸,轻轻地咬了下手指,随后整个人直接消失在空气之中。

坐在房间中的三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仅仅是沉默地坐在那里。对于在场的两批人来说,云陟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第三方。

“你们谁都没和那小姑娘结仇吧。。。”

“没有,跟他结仇的,估计也只有先帝了,”清元看着问出这个问题的清玄,笑着一摊手“今天就到这吧,再多说,也没什么可聊的。”

三人就这样走出开会的大,清本直奔自己的书房,而走到书房门口,便看到一个不算多熟悉的影站在那里。

“孟监副,您怎么在这?”

“清本官正,我有些事想要和您聊聊。”

“进来说,”清本带着孟新走进书房,将门关上,两人坐下来,而清本上下打量了一下孟新,开口道“孟监副近很忙吧,突然造访钦天监,所为何事?”

孟新微微点头“的确很忙,不过再忙,也没什么事比大胤的存亡重要是吧。”

“监正此言。。。”

“龙子和龙脉的事,希望清本官正能够不吝赐教,孟某现在居太子太保,很多事,做起来都算方便。”

清本看着孟新的表,心中大概也已经知道,这人可能早就对龙脉和龙子的事有所了解了,如果一味瞒着,反而不好,他想了想,开口道“那您,想要问的,是龙脉还是龙子?”

“龙子现在有庄大人在找,不过似乎短期内也没有成效吧,庄大人已然失踪数月,孟某即使想要越俎代庖,恐怕也不太方便,”孟新微笑着低声道“在下学识浅薄,还请老人家为在下讲讲龙脉。”

“龙脉啊。。。”清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你去找清安吧,他最近在西陵,而且龙嗣仙书也在他手里,如果你要研究续龙脉的话,他比我靠谱多了。”

孟新站起,朝清本拱拱手“那在下先行告退。”说罢,他直接离开了房间,将清本一个人留在房间之中。

孟新几乎偷听了几位官正整场谈话,清元所说的大胤药丸,此刻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他心里,而究竟如何改变这种况?他只能寻求一个,他很久以前听说的,玄乎其玄的方法。

如果能够续住龙脉,他自然就是大胤的功臣,不管朝中或是太子以及皇帝承认这一切与否,他都拯救了大胤,而居太子太保的他,自然也就可以永续他的荣华富贵。

第十七章 欲飞还敛(下)

庄赦看剑叟那副自信的样子,心中多少有些动摇,似乎剑叟已然看破他的计谋。但是无论剑叟如何,他都必须要将剑叟的甲胄卸掉。

裙甲、腿甲、左肩甲,剑叟在河中缓缓地朝他走来的时候,上的一件件甲胄也都被打中了接扣,落在了河中,但是剑叟似乎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甚至连招架弩箭都懒得招架,就这样看着上的甲胄落在河中。

而剑叟越是这样毫不畏惧,庄赦心中的恐慌也就愈发增长。“剑叟即便在没有甲胄的况下,也自认能够赢”。

而这种恐惧,这种不安,让他朝着剑叟的体出了弩箭。

一根根羽箭没进剑叟青色的干瘪却庞大的体,但是结果是如同插进了树干一般,除了一声闷响以外再没有什么反应,剑叟甚至连迟缓都没有迟缓一下。

心脏、颈部,除了头盔保护着的脑袋以外,庄赦把捡来的最后几支弩箭进了剑叟所有他能够看到的要害部位,但是没有用。

难道,要死了?

他摸到腰间的系带上最后别着的一根弩箭也没了,看着缓缓接近的剑叟,恐惧淹没了他。

后是一人高的,根本无法穿越过去的灌木丛,而面前,则是剑叟,手中提着一把和庄赦差不多大小,名为大剑实为铁块的武器的剑叟。

他顺着河朝下游跑去,而后在与剑叟至少有十丈左右距离的地方,又一次,踏着水面走过了河。

他需要一件武器,一件最好能够和剑叟正面抗衡的武器。虽然村子里的那些剑绝大多数对上剑叟没有哪怕一成胜算,但是他也得找一把趁手的兵器。

弩箭没有用,即便卸去剑叟全的甲胄,弩箭也没法杀了他。

他需要更好的武器,能够伤到怪物的武器,长枪、锤子、斧头,都可以。

只有找到这些东西,他才能活下来,才能战胜剑叟。

庄赦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剑叟,他发现剑叟仍在缓缓地一步步朝他走着,他急忙朝村子里冲了过去。

既然有弩,应该也有别的武器。

他这样想着,在整个村子里寻找起来,而长发霞衣女也凑到他边“怎么了?你在找什么?”

“武器,靠谱的,能够伤到那个怪物的,”庄赦此刻无比地紧张,嘴里甚至难以说出连贯的句子,他在村子里转了一圈之后,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焦急的他冲进剑叟刚刚藏其他武器的地方,结果冲进去之后发现,里面还是只有剑而已。

他看到这满屋子的剑,直接骂出声来,无力感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而他走出屋子后,却看到长发霞衣女手中拿着一根极长的白色棍子,而棍子的末端,则装着一把剑,剑刃上不知做了些什么手脚,闪着一种不祥的幽蓝光芒。

“我刚刚给你做了这个,”长发霞衣女把剑和长棍组成的矛递给庄赦。

“这东西是。。。什么鬼?”

“姐姐拿那边的怪物的长骨头和剑给你做了这么个东西,”短发霞衣女看着庄赦,一撇嘴“我劝你赶快死,下一次再想怎么搞他。”

庄赦完全没听短发霞衣女在说什么,接过那把长矛,微微点头致意,随后长发霞衣女和短发霞衣女一跃,也都不知道消失到了何处。

他拎着手中的长矛,缩在了一间门口正对着他回来的路的屋子中,他准备等着剑叟经过,直接一枪刺过去,无论结果如何,至少能够伤到剑叟。

终于,他听到了剑叟的声音。

那沉重的步子伴随着大剑在地上拖拽的刺耳声音,他能够感觉到剑叟越来越近了。庄赦缩在房子里,双眼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终于,剑叟的影出现了,但是他似乎并没有看到潜藏在影中的庄赦。

庄赦忍住了马上冲出去刺击剑叟的冲动,他看着那沉重的步伐向前迈了一步,两步。终于,庄赦所在的房屋成为剑叟挥剑的一个死角。

他双脚蹬地,气息一沉,着那把简易的长枪便朝前冲去,剑叟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待回,却发现一把半截的剑直接没入他的腰际。

剑没入他腰际的一瞬,剑叟高声怒吼起来,而那把剑所造的伤口处,则迅速地溃烂起来,仿佛沸水烧开一般,长出了许多脓疱。

庄赦看到这副光景,急忙转甩开步子,朝后跑去,他像是一条被人追打的土狗一般朝后的转角跑去。

他知道,剑叟如果受伤的话,很大可能会直接冲过来追杀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但凡想保住这条命,都要跑得越快越好。

但是显然,跑得快,似乎是没有用的。

后传来了剑叟沉重的脚步声,速度极快,比起之前剑叟的速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没过两秒,剑叟便追上了他,那把巨剑虎虎生风,直接挥向庄赦的脑袋。

庄赦想躲过这一击,一低头,整个人重心向前倾了一点,整个人的平衡彻底崩溃,一头摔在地上。

他急忙爬起来,朝前又连滚带爬四脚并用地冲了两步,却发现,剑叟已经朝他伸出那干瘪的胳膊。

庄赦被拎了起来,剑叟看着手中的庄赦,冷笑两声,随后将庄赦朝天上甩去,随后挥动大剑,如同挥动一根棒子一般直接击中了他。

击中的那一瞬间,剧痛从他全上下的地方弥漫开来,这几乎让他的视野顿时变得一片漆黑。他的耳边如蜂鸣一般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着,而他现在,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行。

他的意识,很快也缓缓地坠入一片漆黑之中。在这漆黑之海中,他的意识不断下沉,仿佛一个铁块沉入了水中一般,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感觉自己仿佛触及了河底或是海底之类的地方。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之中。

坐起,他明显感觉到体比之前的体反应慢了一些,但是这个体,却更为熟悉。

他似乎又重新拥有了,他在进入幻境的时候的那个体。

他蹒跚着,走出山洞,刚刚弥漫在他体之中的剧痛尚未消去,而耳边的蜂鸣,也没有一丝一毫结束的意思。

他走出山洞,地面上的绿草已经开始染上了一片枯黄,而远处的霭蕈树冠,则已然变成一片火红。

快了,就快了。

如果他再不击败剑叟,触及霭蕈巨树,他就要再一次被困在这里,出去的时候就不一定过去多长时间了。

而他正要向前走的时候,他的右臂不知为何有些隐隐作痛,他的目光移向自己的右臂,发现整条胳膊都弥漫着一种奇妙的蓝色色彩,而胳膊之中,他隐约间感觉仿佛有一种东西要从里向外喷出来一半,就如同吃了什么坏的东西,想要呕吐一般的感觉。

整条胳膊胀痛着,他咬着下唇,不知道这种胀痛来源于何处,但是右臂皮肤变得愈发光滑的他,只能感觉到胀痛愈发强烈。

终于,他忍不住了,他不再向自己的右臂注入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志力。

终于,那股胀痛,爆发了。

第十八章 击鼓其镗(上)

他看着自己的手变得莫名粗壮起来,五指向前疯狂延伸,变成了一条条带着吸盘的壮硕触腕。他的胳膊,顿时膨胀成了比熊臂可能还要粗壮几分的一条硕大的东西。而衣袖,则整个被撑裂,剩下的只有右边一地的破布片。

庄赦盯着他的左臂,他并不觉得有多意外。这幻境对他血脉的压制,一层比一层弱,现在,他的血脉直接开始改变了他在幻境中的体,不知道回到现实世界中,他是否还能用得上这样的胳膊,但是在这个霭蕈所创造的幻境中,这样一条胳膊的确是极大的助力。

走到山洞边,先将那长上了吸盘的五指贴到岩壁上,用吸盘吸住山岩,尝试着用右臂拖拽自己的体缓缓向上。

吸盘的吸力很是惊人,而他柔软的触腕,虽然感觉很奇怪,但是的确听他调遣,他靠着吸盘和触腕的蠕动向上攀了两丈多,随后又蠕动了下来。

他看着胳膊,微微点点头,心道“不知道能不能把这胳膊收起来”,下一瞬间,整条胳膊又变回了人形的胳膊,除了那细密白鳞组成的皮肤上仍泛着一层诡异的青色以外,第一眼实际上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

庄赦点点头,这就方便了,这样的话,对方见到他的一瞬间不会因为这条胳膊提高警惕。

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会突然获得这八爪鱼一样的一条胳膊?难道是螭晵看到了他的困境,给他的帮助?

他想要探求原因也没用,因为螭晵从未给过他任何答案。但是回到这具他原本年龄的体中之后,他的确有一种莫名的通畅感,仿佛体又一次和大海连结在一起一般。

他研究了一会儿这条胳膊,心想着现在最好赶快去村里挑战剑叟,就看到了两个霞衣女远远地朝他招了招手。

庄赦也朝那两人招招手,便走了过去,长发霞衣女依旧是那副让人感觉到甚至有些虚假的温柔微笑,而短发霞衣女的样子,则多少有些焦急。

“她在催熟,如果你不马上去拿果实的话,就又要被困在这了!”

“不要着急嘛,”长发霞衣女微笑道“你,连结上了深海中的那位?”

庄赦点点头,他隐约间有种感觉,似乎长发霞衣女才是她连结上螭晵的助力,他在长发霞衣女上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割舍的亲近。这种无来由的感受,必然和神明有关。

“是不是。。。暎玺做了些什么?”

庄赦问出这个问题,他也不指望长发霞衣女回答,不过她的确回答了。

“对哦。”

“那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去了海边,”长发霞衣女的回答格外简短,而庄赦隐约间也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暎玺去了海边。——应该不只是海边这么简单,可能就是东海郡,而长发霞衣女无法分辨海边的区别所以简单地概括成了海边。而到了东海郡的海边,也就距离螭晵格外地近了。而长发霞衣女凭借着跟所有“玺”的连结,则将在海边的暎玺连接到庄赦上,因而他才会在下棋的时候梦到螭晵,现在又领受了螭晵的力量。

他大概想明白一切的联系之后,自顾自地点点头“剑叟还在那么?”

“嗯,还在那,”短发霞衣女答道“你这次需要什么武器?做个趁手一点的,你又不是习武的人,就别玩剑了。”

“的确,”庄赦也同意短发霞衣女的说法,他这种半吊子,还是拿一些简单好用趁手的武器比较靠谱。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旁边的一个树墩上鬼使神差地摆着一把斧头,虽然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伐木斧,但是刃口还算锋利,那个大小,单手应该也玩得转。

他拿起那把斧头“这个就够用。”说罢,又一次来到村中。

村里依旧是那副满地尸块的惨状,而剑叟则一如既往地披重甲,坐在尸堆之上。庄赦一手拿着斧头,直面那一丈多高的剑叟,而剑叟则微微抬起头,发出了两声像是笑声一般的吱嘎声。

庄赦上一次算是知道了,如果剑叟的甲胄被卸去,他的速度似乎会变快许多。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干脆一点,一开始就进行贴战。

剑叟和上次一样,用巨剑指着庄赦,而庄赦也用斧头指着剑叟,象征着这一次的正式开始。

剑叟见庄赦没有跑的意思,于是也没有马上就冲过来,而是缓缓地朝前迈着步子,如同一位格外自信的剑士,而庄赦则站在原地,上下打量起剑叟上的甲胄。

他仍需要卸掉剑叟的甲胄,这样才能对剑叟的体造成那么些许伤害。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快缩短到五丈左右,剑叟就在这时,双脚用力一蹬地,直直地冲过来。而庄赦也朝剑叟的方向小跑着冲过去。

这需要勇气,不过他想到失败之后的结果,死亡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他明显看到剑叟将大剑向后一收,显然是有突刺的意思,于是将重心放低,在他看到剑叟右臂动起来的一瞬间,朝前一个翻滚。

他直接从剑叟的下滚了过去,剑叟很快意识到庄赦钻到了他的后,于是将大剑沉在地上,朝后转去。

庄赦见剑叟坠在地上的大剑朝自己转来,急忙将右臂的触腕膨胀起来,他本不想这么早暴露自己的招数,但是现在他躺在地上,无论怎样用力都会慢半拍,而那大剑的千钧之势,他是必不可能挡住的。

触腕直接贴到剑叟后背处的重甲上,吸盘贴住之后,将庄赦的体直接拉了过去。而庄赦则像是一个被母亲背着的婴儿一样贴在剑叟的背上,他一眼便看到剑叟肩甲背后的扣子,一斧头朝着那扣子的缝隙劈过去,直接将剑叟左边的肩甲卸了下来。

他悬在剑叟背上,一转,一斧头又将剑叟右肩的肩甲撬了下来。而剑叟想要伸手抓到庄赦,却因为盔甲的缘故,胳膊根本没法别过来。

庄赦现在虽然与剑叟贴的极近,但是他是安全的,他吸附在剑叟的后背上,而剑叟则难以触及到他,但是这同时也就涉及到另一个问题。

接下来该怎么办?

固定臂甲的扣子在剑叟正面,而固定甲和背甲的扣子则在肋下,这两个位置如果他轻举妄动的话,都很容易被抓到。而如果被抓到,那基本上就结束了。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他发现,剑叟开始朝一个房子的方向走去。

他几乎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剑叟的意图,剑叟想要通过用后背撞墙的方式bi)他离开现在的位置。

就在他想到这件事的一瞬,剑叟直接转,撞向土屋。

庄赦急忙借着触腕发达的肌将自己的体直接立了起来,剑叟这一撞落了空。剑叟不知道自己背后的况如何,但是明显感觉到撞到土屋上的不是庄赦的体,而是他的甲胄,于是便一把朝自己后颈处抓去。

那铁甲包裹的大手直击朝庄赦伸来,庄赦急忙松开剑叟的后背,双脚落在地上。而剑叟听到庄赦落地的声音,直接双脚蹬地,一跃而起。

跳起来的剑叟一眼便看到了庄赦的位置,直接朝着庄赦的位置坠过去。

第十八章 击鼓其镗(下)

庄赦一听到那巨大的蹬地声,就知道剑叟又想要玩那招从天而降的剑法,看都不看,直接连连后跳,终于某一秒,巨大的烟尘伴随着响声一同腾起,庄赦感受到了那几乎贴着他脸落在地上的巨剑。

这时,他也想不起什么所谓尽可能贴打了,他急忙朝后连滚带爬地退了几步,看着烟尘之下,剑叟缓缓地站起。

剑叟看着面前的庄赦,似乎也发现庄赦不知为何变得胆大了许多,而因为那长着触腕和吸盘的右臂,他的行动也变得灵活了不止一倍。他的头盔下发出了嘎嘎的笑声,他将大剑插在地上,双手开始卸起上的甲胄。

剑叟将全上下的甲胄都卸了下来,露出了那干瘪的青色躯体,只有头部仍被头盔覆盖着,而下一秒,他以千钧之势,杀向庄赦。

巨大的黑色铁块自上而下朝庄赦挥了过来,庄赦此时突然想起自己需要尽可能与剑叟进行贴战。也是便直接朝旁边一闪,触腕直接缠绕上巨大铁块剑的侧面,整个人借着吸盘朝剑叟的胳膊上不断攀附过去。

剑叟见庄赦攀到了他的剑上,伸手直接抓向那触腕,但是却没想到触腕表面有一层粘腻的液体,他根本抓不住那触腕的表面。

庄赦就这样来到了剑叟的剑柄边上,他抡起手中的板斧,直接砍向剑叟的手腕。

剑叟见庄赦聚起了斧头,便直接伸手抓住庄赦并非触腕的左臂,将庄赦直接朝天上一扬,右手大剑蓄势一收,随后直接突刺出去。

庄赦被甩在空中,无处借力,眼看着剑叟这一击就要击中他,急忙用右臂挡在自己前。

剑叟那厚重的剑锋并没有什么刺击的能力,仅仅是靠着他自己的巨力当做钝器使用,庄赦的触腕柔若无骨,挡住了这样一击。

剧痛从右臂传来,但是他却并没有如被直接击飞的那次那样整个人直接废掉。他能够感受到,似乎仅仅是右臂收到了损伤,而且右臂上面几乎没有创口,只是里面的软骨的连接断了几处,而就算如此,他隐约间也感受到了触腕里面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自愈。

他被打飞至少七八丈高,庄赦心想如果就这么着陆,怎么说都是要死了,固然可以用右臂软着陆,但是现在他右臂的这个大小完全不够进行一次软着陆。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右臂突然无征兆地膨胀起来,每两秒便膨胀到至少有两人大小。他看着膨胀起来的右臂,想都没想,便直接将右臂朝下,就在他将右臂朝向地面的下一秒,他落在了地上。

庄赦已经快要习惯右臂被击中的这种疼痛了,他用他仅剩的那只左眼看着剑叟。

剑叟也同样是一副惊诧的样子,他没想到庄赦居然能够吃下那样一击之后仍然平安无事。他站在原地,看着庄赦,而庄赦也看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庄赦打量起剑叟来,剑叟手中的那把大剑虽然看上去可怕,但是在他拥有右臂的触腕之后,实际上那把大剑只不过是他攀上剑叟体最方便的一个工具而已。大剑的体积够大,而且不够锋利,攀上去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而下一秒,剑叟几乎是一瞬间,暴起出现在庄赦面前,大剑横着直接朝庄赦砍来,而庄赦朝上一条,庞大的触腕缠绕到巨剑之上,他又一次攀到巨剑上,而这一次,因为触腕足够巨大,他借着触腕内部软骨和肌,直接将自己送到剑叟的手腕边。

剑叟显然也没料到庄赦能有如此速度,就在他伸手去抓庄赦的时候,庄赦巨大手臂上的一条粗壮触腕直接延伸出来,缠绕上了剑叟左手。

庄赦扬起左手的板斧,一斧朝剑叟干瘪的手腕劈去。

而就在斧头即将落在剑叟的右手上时,剑叟右臂绷紧,以一种庄赦甚至看不清的速度用力一抽。

那铁棍般的剑柄被抽了出来,倒不如说,那块巨大的铁块,更像是这根“剑柄”的鞘。

没等庄赦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剑叟连续两剑直接刺了过来。庄赦朝后跳了两步,双眼望向剑叟。

剑叟手中的那漆黑的棍状物,带着锋利的两边和尖端,那并不是一根棍子,也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槊。倒像是一根长杆后边装了一把极长且细的剑,而这东西,似乎就是潜藏在剑叟大剑之中的武器,这才是剑叟真正的“剑”。

庄赦朝后跑去,将庞大的右臂缓缓缩小。而剑叟则拿着那轻装的长剑,朝庄赦冲了过来。

他的速度变得更快了,没有那巨大铁块的拖累,剑叟如同一只在林中跃动的豹子。庄赦跑了两步,发现自己在这种况下根本跑不过剑叟,于是决定直接正面面对剑叟。

庄赦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招架剑叟的这把长杆长剑,他展开自己的右臂,尝试着用触腕贴住那剑的平面,然后控制住那把武器。但是剑叟显然也发现了他的意图,一把如同长枪般的长杆剑耍得虎虎生风,连续切掉庄赦手臂上的几根触腕,随后直接攻向庄赦的体。

庄赦看剑叟着长剑朝他一刺,直接展开巨兽,剑叟的长剑刺进膨胀起来的手臂之中。长剑没进手臂之中,剑叟想要直接朝旁边挥动直接斩开庄赦的手笔,但是却不知何时,发现自己的剑,似乎被卡住了。

这自然是庄赦的把戏,他用触腕中的软骨缠绕住了剑刃,而剑叟在剑被卡住的况下,根本使不上力气。

剑叟急忙抽动长剑,将剑抽了出来,他深知如果继续跟庄赦这样纠缠,手中的剑很有可能被庄赦夺过去。

两人又拉开了距离,而庄赦看着剑叟的样子,一白袍加上一件巨大的头盔。庄赦突然想到,为什么剑叟能够如此自信地将上的甲胄卸下来,而却不脱下头盔?

可能,他的躯干根本就不存在被击伤的可能。

之前出弩箭也是,几发弩箭击中了他的口和颈项,都没有直接影响到他。但是头部,一直都是被那桶子一样的铁盔保护着。

铁盔,可能才是剑叟唯一的弱点?

庄赦想到这点,径直朝剑叟冲了过去。剑叟见庄赦突然冲过来,也吃了一惊,挥起手中的长剑屏蔽住庄赦的进攻。

触腕直接缠绕上了剑刃,庄赦忍住疼痛,任由剑刃直接切进他庞大的胳膊中,而被切出口子的地方,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愈合着,最终,长剑还是没能斩开庄赦的胳膊。

庄赦用胳膊中无数的软骨骨节卡住了剑叟的剑,往下一引,踩着那剑,直接朝剑叟本体冲过去。

他踩着剑的长杆一跃而起,右手抽回,随后直接贴到剑叟的桶盔之上,吸盘吸住。下一步,蹬在剑叟肩上,整个人直接越过剑叟的肩,落在地上,而剑叟的头盔,也同样被他拉扯下来。

他转,看到了剑叟那枯槁如骷髅一般的脸,他的脸颊之类的地方已经烂得什么都不剩了,而那两只浑浊的眼球上,也像是漂着一层浮萍一般被黑色覆盖着。

庄赦带着桶盔直接朝后跑去,他甩开步子,尽可能快的跑开,将桶盔直接甩进旁边一个开着门的房间之中。

下一秒,他一转,才发现,剑叟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灰白色如野草般的长发随风飘动,同样伴随着风一同的,还有那把悄无声息的剑。

剑刃扬起,直接将庄赦巨大的右臂连同肩膀一同斩断。庄赦被这样一斩,直接跪倒在地上,随后倒下了。

剑叟看着倒下的庄赦,长出了一口气。他转,走向那刚刚自己铁盔落地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想尽快戴上头盔,这样才能保证他脑袋的安全。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后传来了些不祥的声音。

仿佛是什么东西在搅动着粘液一般,从后传来,他听着这不祥的声音,意识到况不对,正要转,却被无数条粘腻而强韧的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颈项。

“结束了。”

第十九章 穆穆玄风(上)

无数的触腕缠绕上了剑叟的颈项和头部,他想要转,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肩部以及双腿同样被缠绕住了。他大概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庄赦右手的触腕几乎延长到了它们所能达到的极限,将剑叟的脑袋和颈项周围缠绕住,而刚刚被斩下的那条胳膊,则迅速地生出无数触手,将剑叟的双腿以及胳膊缠绕住令他难以动弹。

剑叟挣扎着,想要从这许多的触腕之中挣脱出来,却发现这触腕根本不是靠着坚韧控制住他的,只是一直贴着他的体,吸盘紧紧地吸着他干瘪的皮肤,而粘液则让那些吸盘根本没有半点脱开他皮肤的可能。而那条他刚刚斩落的胳膊,则直接在地里好像是扎下了根一般有一半已经埋进了地里。

那些粘液不仅仅是帮助吸盘紧紧地贴在他的皮肤上,更可怕的一点是,他发现这些粘液所涂抹过的地方,他的皮肤带着一种被毒虫所蛰咬过的酥麻感,四肢慢慢地失去了力气。

庄赦站起,他右臂那只刚刚生出的胳膊上,所有的触腕都已经缠绕在了剑叟的脑袋上。刚刚失去一条胳膊的疼痛感,仍然充斥在他的脑袋之中,他忍着这可怖的疼痛缓缓地站起来,甩了甩左臂,确认手中斧头仍然牢靠地握在左手中。

现在,他只需要用斧头敲碎剑叟的头颅,一切就都结束了,他并不知道粘液还有毒,只是觉得剑叟这样这副样子,如果不尽快解决,可能还会出问题,迟则生乱,这是他绝不想要的结果。

他右臂的触腕急剧地收缩起来,将他整个人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拉向剑叟的脑袋,他举起斧头,顺势直接把锋利的斧刃劈进了剑叟的后脑勺。

庄赦感受到了一种清脆的爆裂似的手感,剑叟的后脑勺像是一个瓷壶一般,缓缓地破碎成数片落在地上,而剑叟也倒了下去。

“死了么?或许是死了吧。”

庄赦看着倒下的剑叟,他刚刚被斩下的那条手臂缓缓地变成灰褐色的碎片,消散在风中,而他先是用自己右臂的触腕将剑叟右手上的武器直接拿了过来。

那武器像是把柄过长的剑,又像是一把长枪,他尝试着挥着那东西甩动了两下,它本有着长枪一般的长度,而这样的长度下,有一半是柄,另一半则是剑,整把剑没有半点衰朽的趋势,看上去就如一把刚刚铸出的新剑一般锋利闪亮。

他拿着那把剑,站起,正待朝着花圃走去,突然,他发现剑叟那已经破碎的脑壳中突然出现了一抹闪光。

庄赦心里有些纳闷,人头里面有什么东西能发光?而那光芒也过于令他在意,他凑到那脑袋边,看着里面那一对黑褐色的腐烂物之间,那一个物体放出的些许青绿色的光芒,心中多少有些畏惧,于是先是把板斧丢在地上,把剑换到左手持握,右手的触腕延长,将那块青绿色的东西从剑叟的脑袋中取了出来。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蓝绿色玉石,上面有许多大小不同的凹陷。整块石头并不像玉石那样带着坚实且无法彻透的色彩,也不像水晶整个通透透明。这块东西,仿佛是青黑色的什么东西被包裹在水晶中一般,而这青黑色的光芒则越往外越明亮,最终变成青绿色。

庄赦不知道任何类似这种石头的东西,非要说的话,这块石头就像是固态的光芒一般,仿佛是什么东西将青黑色的光凝固了,随后藏在剑叟的脑袋中一般。

他用触腕将石头擦干净,就在这时,他听到后传来短发霞衣女的声音。

“诶?你把他搞死啦,可以啊。”

庄赦回头看着那故作惊讶的短发霞衣女和一如既往微笑着的长发霞衣女,苦笑了两声“是啊,不过你们如果帮我一把的话,肯定能更快。”

“我本来是想帮的,姐姐不让哦,”短发霞衣女一笑,转头看着旁边的长发霞衣女。

庄赦正想向长发霞衣女倒苦水,结果长发霞衣女一句话就抢过了话茬“差不多是时候了。”说着,她纤细的胳膊和手指直直地指着那远处的巨大树冠。

庄赦回头一看,果然,霭蕈树的树冠整个已经变成火红色,估计不用多长时间,估计霭蕈的果实就会生出来。他带着两个霞衣女急匆匆地朝着大树的方向跑去,必须尽早抵达树前,获取霭蕈的果实。

三人到了巨树的花圃前,面前是十六位“蜂”排成两列站在他们面前。蜂们的腰上无一例外带着刀,而庄赦拿着那把剑叟的剑,也摆好了架势。

而令他惊异的场景在这时发生了,蜂们迅速地在两边排成两列,中间让出了一条道路,他们将长刀抽出,双手拄长刀闭着眼。

庄赦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长发霞衣女则直接拉着庄赦的手在两批人让出的道路中直接走了过去。而就当他们踏上花圃的一瞬,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村子消失了,“蜂”们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他们后无穷尽的泛黄的草地,和面前的已经完全变成霞色的花圃。

空气中传来了多少有些单调的不知什么乐器的声音,他们顺着花圃中的小径走向大树。那不断鸣响的声音,像是四肢的筋被人一根根挑断一般,让庄赦不寒而栗。而树上悬挂着的棺材之中,也不断发出着躁动的嗡嗡声。

那股迷幻的花香仍不断弥漫着,而庄赦却再清醒不过,这花香愈发令他作呕。似乎每一朵霞色的花,都带着安逸的腐臭一般。

终于,他来到了树前。

盘发霞衣女坐在盘结的树根上,手中拨弄着一把只有两根弦的琵琶,她旁边的树根上,摆着铃铛、香炉、烛台还有一把华美的匕首,庄赦一眼便看出哪些东西都是祭器。而盘发霞衣女,则像是一个祭祀即将开始时,主持祭祀的祭司一般,闭着眼,仅仅是在拨着手中的琵琶。

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传来,那琵琶剩下的最后两根弦,在盘发霞衣女的拨弄下,也断了。

盘发霞衣女睁开眼,那仿佛两池秋水一般澄澈。她站起,拿起旁边鞘中的长刀,看着庄赦边的长发霞衣女。

“姐,为什么。。。”

长发霞衣女露出一副有些莫名其妙的表“为什么什么?”

“你,为什么无论如何都要向我挥剑?无论如何都要阻止我完成我要做的事?为什么?”盘发霞衣女的声音有些颤抖,她仍未将刀拔出,深吸着气。

“因为你做不到,”长发霞衣女干净利落地将长刀拔出“我说了很多次了。”

盘发霞衣女看到那雪亮的刀刃,银牙紧咬,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刀拔了出来,低声念诵道“我曾追逐流星,她闪烁的尾焰和盛放的光芒令我神往。但是终有一,她也将划过天空,她曾带来的光芒,也将归于沉寂,而即便如此。。。天中仍有辰星!”

说罢,盘发霞衣女如同一只飞旋的蝴蝶一般,旋转着杀向长发霞衣女,而长发霞衣女则直接扬起刀刃,两人的长刀碰撞在一起,迸出无数闪耀的火花。

庄赦急忙朝后退了几步,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是应该冲到树前还是应该去帮长发霞衣女,无助的眼神投向后的短发霞衣女,却发现,她被地面上不知何处来的无数藤蔓缠在地上,似乎根本无法动弹。

第十九章 穆穆玄风(下)

“你这是怎么了?”

短发霞衣女看庄赦惊慌的样子,露出一副穷极无聊的表“他们姐妹俩打架,姐不让我插手。”

“那我现在应该做什么?”

“你如果知道仪式过程的话,就去树前进行仪式,在分娩之时为神子接生,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劝你去帮姐姐,那家伙之所以攻击姐姐,就是因为姐姐是这里除了她自己以外唯一知道如何为神子接生的人。”

“这。。。”

庄赦急忙转头望向那一旁在花海中已经拼杀起来的两人,如同一对彼此缠绕着对方的蝴蝶一般。那两人的速度太快了,他似乎根本没有插手的空间。

“为神子接生。。。你不会么?”

“我当然不会,这东西一般是姐姐教妹妹,我的树生在老钦天监的火河顶上,然后被人直接烧了,我能会么?”短发霞衣女一撇嘴“你去帮姐姐一把,你们两个打赢那家伙不是问题。”

庄赦看那快得不行的两个影,发现自己莫说帮忙了,就连目光都跟不上那两人,只有空气中时而闪出的一片片火花仍告诉着他那两人仍在拼杀着。

两位霞衣女的脚步点着花瓣,盘发霞衣女的攻势异常凌厉,几乎是从长发霞衣女的所有方向发动着攻击。而长发霞衣女似乎也没有反击的意思,只是不断地招架着,手中挥动的刀刃划出的轨迹仿佛铁壁一般,每一次都准确地击中盘发霞衣女刀刃的中段,让她的一击直接失去力量。

“你在哭么?”长发霞衣女在招架的过程中,隐约间看到盘发霞衣女的眼角似乎闪过一抹闪光,便无意中问出了这个问题。

盘发霞衣女听到这个问题,心中生出一种痛苦的不甘和愤懑,她咬着下唇,心中恨恨道“你还记得你为我披上霞衣的那天么?”

“不太记得了。”长发霞衣女听到这问题,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回答。

盘发霞衣女心中一紧,那种口的疼痛更盛几分,手中的刀刃挥得也就愈发快速起来“是啊是啊!姐姐!你是战争的英雄!是踏平了晊昩眷属大营的鬼神!你曾经为无数妹妹披上霞衣!怎么会记得我这最为卑微的百分之一呢!”

长发霞衣女听着这话,多少愣了一下,随后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盘发霞衣女似乎根本没听到似的,继续疯狂般地挥着刀“那天我便记得你是我的姐姐!你是我毕生追逐的人!你是我所能知道的最伟大的人!我敬仰?不对,向往?也不对。。。”她一边疯狂地进攻着,同时似乎也在尝试着把自己心中那种复杂的感切成一片片摆在自己面前。

“我你啊姐姐!我你的一切!你的一切到我也想拥有你所拥有的一切!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改变了啊!为什么!你让我,你让着你的我,让追逐着过去的你的我!怎么办啊!”

说到这里,盘发霞衣女双眼中的泪水终于疯狂地奔涌出来,她哭嚎着挥动着长刀,力道和速度都比之前更甚。

长发霞衣女似乎完全没有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招架得多少有些吃力。她不知道为什么盘发霞衣女哭了,困惑缠绕着她,让她的防御也变得有些破绽,她开口道“我不觉得我有任何什么东西是值得你们去追逐的,我只不过做了我应做的事。同样,我因我未竟的伟业而令我‘鸟’的份蒙羞。”

攻击仍没有半点缓和的趋势,而盘发霞衣女一边攻击,一边高声道“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我们之中到底意味着什么!你的所谓你完成的职责,是所有战争之后的‘鸟’毕生的梦想你知道么!你不知道!你只是想把你的‘伟业’和‘成功’强加到我的上!”

“你是一个‘鸟’!你应有‘鸟’的自觉,‘接生’重于一切,而‘播种’则重于‘接生’!”长发霞衣女的语气便的愈加严厉起来,开始变得像是在斥责盘发霞衣女,而她同时也抓住了一个机会、

她见盘发霞衣女朝前攻来,子一闪,转一脚踢在盘发霞衣女的侧腹处,将她踢出数丈之外。随后,高声道“我知道你为战争之后的一代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你是‘鸟’!你应履行职责!你应接受事实!你应尽一切方法让果实播种!”

盘发霞衣女挣扎着缓缓站起,发出了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你,还是把我当成未成熟的幼鸟是么。。。你还是把我当做所谓‘战争之后的一代’来照顾。。。所以才自顾自地认为,你解决不了的困境。。。我也不能么?”

盘发霞衣女将长刀朝着地面,左手直接抓住刀刃,血液顺着锋利的刃口缓缓朝下流去,她高声道“好好看看战争之后一代的志气!”

说罢,她将长刀直接插在地上,双手袖子朝两边一甩,仿佛是从袖子中甩出了两把巨大的弩机。

庄赦看那一对弩机有些眼熟,一边是重弩,而另一边则是连弩,盘发霞衣女cāo)纵着这一对弩机,朝长发霞衣女倾泻起无穷尽的弩箭。

长发霞衣女冷笑两声,挥动着手中的长刀不断地挡着来的弩箭。她对这对弩很熟悉,这密集的弩箭显然并不能如何直接地伤害到她。

但是她格挡了一会儿,多少感觉有些疲劳。

她明白了,盘发霞衣女想要靠这弩箭不断地消耗她的体力,然后用体力优势击败她。

她想了想,做出了一个决定,驱动双足直直地朝前冲去。不断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刀,格挡来的弩箭。

“必须要贴作战。”

此刻的她,大概已经知道了盘发霞衣女能够将过去战争之前的“鸟”们的武器从不知何处变出来然后使用。那些武器里,有弩,有弓还有长枪,甚至还有石炮。而她的手里只有一把长刀,越远,她就越是劣势,必须贴白刃战,才能有所优势。

她就这样极快地接近到了盘发霞衣女的五丈之内,她一跃而起。而盘发霞衣女因为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扬起那一对沉重的大弩,于是直接将弩甩在地上,拔出了一把长钺,朝着长发霞衣女直接砍去。

长发霞衣女见对方拔出一把长兵,形在空中一闪,直接抓住了那长钺的末端,用力一拉,随后松手,整个人直接接近到了盘发霞衣女的面前。

她一刀砍向盘发霞衣女,而盘发霞衣女则甩开手中的长钺,拔起她插在地上的长刀,招架住了那样一击,而左手朝空气中一甩,手中多出一把短斧,朝着长发霞衣女挥去。

长发霞衣女手上使一股巧劲,直接将盘发霞衣女的刀锁在自己的刀和手腕之间,随后一脚抬起踢在盘发霞衣女的左手上,直接把那把斧头踢飞。

而盘发霞衣女则趁着长发霞衣女单脚着地的时机,直接撞了过去,将长发霞衣女撞倒,压在下,双手按住了长发霞衣女的肩,人则直接坐在她的腰上。

“你在这好好冷静冷静吧,我也有我必须完成的东西。”盘发霞衣女仍抽噎着,脸上的泪痕也格外的明显。她一挥手,双手中各多出一把短剑,她将这两把短剑直接插在躺在地上的长发霞衣女的肩上,将她钉在地上,随后缓缓站起。

盘发霞衣女拿起自己的长刀,看着站在树前的庄赦,冷笑两声“现在轮到你了,让姐姐向我挥刀的人。”

第二十章 忠信事不显(上)

耿易明和安经坐在望江楼上,望着城头悬挂的“忠”字旗帜。

奉义将军林得胜,伙同数万匪众,在周围州郡攻城略地这件事,已经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而现在,安经和耿易明再惬意不过地端着酒爵,望着远处的江水。

耿易明并没有从贼,但是同样没有抗贼,他派人将“江南郡军民勠力尽节死拒悍匪于城外”这个消息送到了京师,而江南郡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一句话,江南郡军民根本没有反抗,反而是自上而下,完全成为了所谓奉义将军的部署。只有他这郡守衙门还保留着半分体面,假装成忠臣。

而这自然就是耿易明最惬意的况了,义军控制了整个泓州,原本压在他头上的那个即将抵达江南郡的钦差宁伏虎,此刻脑袋正悬在城头的矛尖上。而几个脑袋被砍了的郡守县令所在的郡县,都被直接交到耿易明手里管理,此时此刻他的权力空前地膨胀起来。

“安老爷,江流不驻啊。。。”

安经听了这话,笑起来“的确,江流不驻。不过接下来的事,耿大人想过了么?”

“接下来的事?接下来的事很难办么?”耿易明坐到案边,拿起竹箸,吃了两口面前的蒸鱼“现在官军陈兵西江郡外,西江郡是自京城进入泓州的门户,如果官军兵败,那就城头变换大王旗,你我为江南士绅的魁首,应当号召全州士绅配合奉义将军。”

“如果他们输了呢?”

“我有亲信在他们的部队里,如果他们大败,我的亲信会第一时间把林得胜的脑袋带回来,林得胜一死,他们的部队作鸟兽散,最后,我们收拢部队,直接接管整个泓州,无论天下有什么变化,自保总是可以的。”

安经听了,笑着点点头“可以,可以,耿大人不愧是江南士子中的佼佼者,能够想到这一步。那么现在,就看林得胜能不能赢下来。”

“嗯,我觉得八成林得胜会赢,”耿易明又喝了口酒“军中的将领多是孙正然部属,而孙正然好像是被圣上一纸手谕打回岱州养老。新的想要接管军队的人,跟东海派的人必定是离心离德。。。正面没什么好担心的,真正应该担心的,倒是里面。”

“里面?您指什么?”

“你没发现起兵之后,沈益经常出现在各个郡县之中么?现在我在各郡中的手足,也就是那些小吏,完全都是沈益安排的。最好找个机会,换成我们的人。。。但是说实话,这个机会我有些没有头绪。”

安经笑着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多少有些故弄玄虚的表“没想到耿大人也有没有头绪的时候。”

“哦?安老爷有办法?”

“当然有,你知道当年林得胜这群人,在盟县被官军大败之后,是怎么恢复元气的么?”

“还请安老爷指教。”

安经坐到耿易明面前,压低声音道“他们截杀了郡里派到各个田庄村落征粮征丁的小吏。同时从各个田庄手里收少粮钱粮,最后结果就是小吏失踪,而他们赚了钱和粮食。。。”

耿易明脸上的笑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点点头“那,安老爷,这事您能办?”

“包在我上吧。”

与此同时,盟县县城外。

西江郡扼住江口,北制鄱州莽山,南压宁州余山,故被称为泓州门户,而西江郡的门户,则是盟县。

盟县所在的位置,是江水中游最急处,江面狭窄,仅有二十丈有余,因而很容易便可以在江上修筑工事,阻止船只通过。而北边莽山山势高峻,南边余山林木茂密,可以说是西江郡的门户。

而现在盟县城头扬起的,是“林”字大旗和“义”字大旗。林得胜此时站在城头,边带着的,是看起来年轻过头的盟县县令,庄远。而远处,城墙外一里多,则是旌旗飘扬的京城军。

第二次会到盟县,也算是复归乡梓,但是林得胜多少有些心里不是滋味儿,当年带着他举事的大哥二哥都死了,现在剩下他一个。上一次,他们只有数千人守盟县,而现在,他们将几位当年在江南郡时的匪首的兵力都集中到了盟县,至少有一万五千人,号称十万,准备和官军打一场生死大战。

“庄大人,你觉得官军差不多有多少?”

庄远看着远处的官军大营“呃,庄某不通行伍之事,还请将军赐教。”

“两万到三万,上次在盟县被剿的时候,官军动了一万人,便将我们剿灭殆尽,”林得胜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一次能是什么结果。”

“敌人的数量太大了,若不是有吴将军修建的石堡,估计现在已经被包围了。”庄远朝两边的森林各看了一眼,在城北和城南,各有四座左右的小型石堡,这些石堡拱卫着盟县县城的北面和南面,让县城免于被包围。

“不过,这一次,应该能够赢下来,”庄远开口道“吴头领不是带着五百死士去断官军粮道了么。”

“断粮道。。。那可是九死一生的活儿,”林得胜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担忧“只能希望他们能够安全回来吧。”

林得胜说罢,又叹了口气,回头望了眼城内“这不是我们的事了,庄大人,你我现在最好现在去准备守城器械之类的东西。”

庄远听了,心想也是,他跟林得胜不算熟,想要让林得胜信任他,说得更多,显然不现实。他转便回到城墙下,看着周围的民夫。

他现在实际上是一个被半架空的状态,林得胜,或者说实际上控制各个县城行政的那个人——沈益,实际上并不信任他们这些原本为大胤官吏的人。他虽然仍然是县令,但是实际上,行政已经被沈益选出的一部分官吏直接接手了,这些官吏有很多是各个郡县里面的举人老爷甚至秀才,虽然往里这些人庄远都看低他们一眼,但是这时,他们才是实权派。

庄远回到县衙的书房中,他基本被架空的现在,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来向林得胜表忠心呢?他是献城投降的县令,大胤朝廷那边必定容不下他,但是如果他连林得胜这条大腿都抱不牢,他的脑袋落地,绝对不是什么很难实现的事。

他闭上眼想了想,他现在边没有亲信,沈益很忌惮他们这群大胤的投降县令,现在他是毫无疑问的光杆。

他现在这个况,轻易纠集党羽是危险的,沈益肯定时时刻刻盯着他。他想了想,心中忽生一计,便打开门,叫了声“来人!”

两个沈益给他安排的小厮跑了过来“大人。”

“我想请城中的两位豪商一聚,不知道方便与否。”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他们是被安排在这里监视沈益的,他们不知道沈益要做什么,不过那两个豪商他们是知道的,那两人是行商刚好下榻在盟县,第二天盟县就献城给了林得胜,那两人也就被连人带货扣在了盟县。

“呃,您要做些什么?小的认为。。。”

“我要做的是对奉义将军有利的事,”庄远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如果不方便的话,您二位只消把这封信函送到那两位的住所就好。”

说着,庄远把他桌上刚刚写好的东西递给了两人“我没猜错的话,县丞要先审一遍吧,审完帮我封好,送到那两位的地方。”

那两个小厮看了眼信上的内容,很简单。

“二位货物中,西山宝玉一块,可否借庄某一阅?”

第二十显章 忠信事不显(下)

吴大带着他的队伍行在莽山之中,他们的目标是盟县后面鄱州的寿江县。寿江县是大军补给的源头,如果他们能够切断寿江县和官军之间的粮道,那么官军无非进而攻城,退而撤兵这两条路可走,而这两条路,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不是多么明智的方案。

在被切断粮道的况下,攻城,那么朝廷大军需要在缺吃少穿的况下进攻盟县,未必打得下来,而如果撤兵的话,就给了奉义军最重要的喘息时间。

如果有了这个喘息时间,他们有时间建立起更为完善的工事,训练出更为精干的军队,一切都变得那么有余裕。

吴大带着武辰两人,正在穿越余山的密林,而他们两人走在队伍中间,攀谈着。

余山密林的边缘还算是比较容易穿越的,前面三四个人专门拿着砍刀清理路上的杂草和灌木,而武辰则低声凑到吴大边小声问道“为什么你非要把我带上?”

“你在泓州帮不上忙,”吴大看着周围的密林,开口道“你熟什么?龙子?你去找龙子差点把大当家的折在那。虽然你挂着个大德仙师的名头,但是你实际上就是个比较熟悉钦天监业务的普通人。你这个份如果被一般人知道了,未免会对我们不利,不如我把你带走,向郡里假称你出去云游了。”

“这。。。按你这么说,我就是个废人咯?”

“没那么夸张,你给了我们最重要的一次成为泓州之主的机会,”吴大低声说道“但是你说往后你还有什么用处?说实话,不太好说。”

“此言差矣。”

这句话突然从两人头顶传出几乎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而吴大意识到头顶有人,急忙立起右手手掌示意停止行军。对方既然在自己头顶上,那么也就是随时有杀他的能力,不管对方有没有敌意,现在他都是处于不利的地位。

刚刚说话的是个清亮的女声,武辰听那声音有些耳熟,却没分辨出那到底是谁。而下一秒,一个月白色的影落在两人面前。

武辰想起来她是谁了,虽然在原山的时候和她接触不多,但是还算记得她的名字,云陟明。

而吴大根本没见过云陟明,武辰和林得胜给他们讲原山的经过的时候,也仅仅是一嘴带过,说是有一个擅用火铳的姑娘。但是无论是武辰还是林得胜,都没有详讲云陟明的事。

“您是哪位?”

“云陟明,之前和林将军还有武仙师有一面之缘,”云陟明微微笑着,后仍背着那个黑色的长包“我是谁您不必在意,只不过是一个稍微有些能耐的小女子,希望能够跟着各位,做些事。”

“做些事是指。。。”

“就是各位做的事,”云陟明看了看周围的部队“这样,您各位现在正在行军,我怕延误军机,要不,一边走一边说?”

吴大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刚想抬手让卫兵把云陟明拿下,却被武辰按住了胳膊“使不得,她一个人撂倒了两个西陵卫。。。”

“这。。。西陵卫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军校尉之类的人物。”

“呃,”吴大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竟然有那种能耐,想了想,放下了手“那姑娘,我们先走着,路上边走边聊吧。”

吴大和云陟明边走边聊着,吴大和云陟明聊着聊着,虽然云陟明谈及她的世,多少有些语焉不详,不过吴大大体能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的确和大胤有着深仇大恨。至于深仇大恨的内容,吴大自己也能猜出来,无非是杀父杀母或是灭族屠村之类的事,这队伍里有不少人都有类似的记忆,他也就没想继续问,毕竟多问没什么必要,她说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到了晚上,大队在山中找了处山洞,在山洞洞口扎下营,山洞并不深,似乎是不知何时塌掉的矿洞,往里没走多久就到了塌陷的地方。于是他们便将大部队驻扎在山洞里,而吴大则带着几个亲信还有武辰驻扎在山洞口,假装成商旅。

虽然他们没有马匹也没有大车,说是商旅怎么说都假,但是不把这五百多人都露出来,就算被发现了,也总是有些回旋的空间的。

而云陟明坐在篝火边,拿出边的一个水囊,拔开塞子喝了一口,而吴大则嗅到了极为纯粹浓郁的酒味儿。

“呃,云姑娘,军营中是不能。。。”

“哦对,”云陟明点点头“你说的在理,我换个地方喝。”说罢,便直接跳起来,坐到旁边一棵树粗壮的枝干上,喝起酒来“抱歉我酒瘾重,不喝睡不着。”

听到这话,武辰皱起眉来,他明明记得云陟明在原山的时候大睡了几天都没醒,那时候她也没喝酒,刚想问,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还是闭上嘴吧”的感觉,而手边用布条缠起来的鬼头刀也颤抖起来。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吴大这时朝林中望去,隐约间看到了一只只闪烁着的青绿色眼瞳,他知道那是狼,不过就算是狼,它们知道这里数量如此巨大的部队,应该也不敢动手。

但是显然他的估计有误,林中慢慢地弥漫起一种浓稠而带着腥气的夜雾,而吴大隐约间看到林中似乎有些看上去并不像狼,甚至不像他听说过的任何一种动物的东西,在林中游dàng)。

武辰见到这个况,浑一激灵,他的表像是吃了一坨马粪一样“九州的灵气已经紊乱到了这个程度?这种山里。。。都有怪物?”

吴大根本不敢问那是什么,周围的士兵看到夜雾之中的场景,恐惧也如同雾带来的寒意一般,沁进他们的骨髓之中。

那些林中的怪物越来越近,有的长着庞大的脑袋,有的则有着软泥般的体,它们在夜雾中仅仅有着一层轮廓,不断地接近着吴大等人的营地。

突然,它们停下来了。

林中响起一个轻灵的哼唱声,那歌谣吴大从未听过,而听到那歌谣的一瞬间,他隐约间感觉自己仿佛被浸入水一般,浑上下都盈满一种令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困倦,这种困倦缠绕着他,让他在这个极为危险的时机,合上了眼。

第二天早上他睁开眼的时候,夜雾已经散去了,林中清新的空气仿佛告诉着他,昨晚的一切都是噩梦,而云陟明则坐在篝火旁,烤着几只肥硕的兔子。

“昨晚。。。怎么了?”

“没事,你们人气太重,招了一群怪物,”云陟明自顾自地把其中一条兔腿撕下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往上倒了些什么,啃了两口“什么时候出发?”

吴大突然想起还有行军的事,急忙坐起,跑到山洞口,看着里面睡着的一群士兵,吼道“起来了!起来了!做饭准备继续行军!”

吃过早饭,这支五百人的队伍继续在密林中穿行着,到了黄昏,他们终于摸到了密林的边缘,远远地看到外面一片平摊大路上,夕阳的余晖下,是一个极长的马车车队,而车队上面,飘扬着“胤”字旗。

“这。。。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吴大一眼便认出,这支队伍是大胤官军的运粮队,那车上数量巨大的袋子怎么看都是粮食,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对方至少也有一千多人,自己手头这点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拿下这支运粮队。

“诶对了,你们入伙是不是得纳投名状?这样,我把面前这些东西,就当成投名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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