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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照圣朝》


第十六章 甘兹郡王府·突变

昨天,甘兹郡王府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事情。

逄世桓与逄循从太庙祭奠完之后,即回到圣都里备用的甘兹郡王府。一天无事。

逄循的习惯,每到子时前后都要起床小解一次。可都快到丑时了,逄循都未呼叫乳母和宫女前来侍奉。乳母有些担心,起身前往逄循的床上查看,可看到的,却是逄循已经完全冷掉了的小尸体。乳母赶紧呼喊太医来抢救。可是,哪里能够抢救的过来。

等逄世桓赶到的时候,太医、乳母、宫女、卫士已经跪了一屋子,太医宣布逄循小世子已经夭折了。甘兹郡王哪能接受得了这个?他万分珍爱这个小孙儿,自从逄循出生,就一刻不离的养在身边。这逄循不仅生的俊俏灵秀,而且极其聪慧可人,见者无人不爱。更为可人的是,逄循的相貌、脾性,与逄世桓自己孩童之时几乎毫无二致,因此甘兹郡王一直将其视为掌上珍宝和日后承袭王位之人。

甘兹郡王抱着逄循的小尸体,彻夜痛哭。

关于此次国丧,崇景皇帝下了明旨,各郡王本人前来圣都奔丧,但各郡王之子一律在所在郡国值守,所以甘兹郡王的大世子、逄循的父亲逄麓以及其他世子都不在身边。守着爱孙逄循冰冷的小尸体,又没有世子在身边排解,甘兹郡王急火攻心,几次昏厥,几度欲寻短见、随逄循而去。

众人轮番劝解,全然无效。

甘兹郡王逄世桓的左都侯(1)高岚说:“殿下务必要冷静下来。小世子不幸夭折,实在令人万分心痛。可是殿下,如果殿下也跟着小世子去了,那很多事情就永远也搞不明白了。当务之急,我们是要查明白小世子的死因。”逄世桓听言一愣。

高岚接着说:“小世子与殿下十分相像,历来体格强健,从不生病,怎么会突然之间在睡梦中就夭折了?小世子去的不明不白,这个死因不查清楚,殿下难道甘心吗?别说是殿下,就是卑职们,也都绝不能甘心。如果殿下不给小世子一个说法,小世子岂能瞑目!此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甘兹郡国的国事。殿下如果在圣都追随小世子去了,那么王妃、夫人们还有大世子和诸位世子,该如何是好?现在正值大丧期间,朝局又如此晦暗不明,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夺了甘兹郡国的郡王王位啊。如果是那样的话,先王辛苦打下的基业,岂不是要拱手让与他人了么?殿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总之,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先查明小世子的死因,隆重安葬小世子,待大丧之后回到郡国,再图其他。恳请殿下三思!”

逄世桓一意求死原本就只是急火攻心才做出的过激之举,现在被左都侯高岚一番剖析,很快就冷静下来。逄循的死因确实是蹊跷,无论如何,一定要查明。于是,逄世桓立即下令立即找太医来验尸。

太医们一听是甘兹郡王的爱孙逄循离奇暴亡,全都觉得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应承,于是公推出最高长官太医令前往甘兹郡王府验看。在甘兹郡王和一干人等的众目睽睽之下,太医令自然十分尽心,不仅查看了逄循的皮肤、毛发、眼底、口舌,还专门取来银针验看了血液。经过一番详细的查验,太医令明白无误地禀告甘兹郡王,逄循的尸体未发现任何异样,既无任何病症,亦无任何外伤,更无任何中毒迹象,因此断定逄循应当是在睡梦中自然死去。太医令安慰甘兹郡王道:“殿下节哀。从小世子的身体来看,小世子并未遭遇痛苦。如此说了,这也算是寿终正寝了。小世子是大福之人。想那世人,无论多么富贵,要想求得这最后一刻安然平静而去,都是极难之事。这都是殿下累世厚德所换来的绝大的福报。万请殿下切莫悲伤过度。”

听到太医令的定论和安慰,逄世桓的心情平复多了,虽然依然痛彻心扉、流泪不止,但已能冷静视事。

逄世桓对左都侯高岚说:“现在正值大丧之际,我不得离开圣都返回郡国,你派出一队得力卫士,护送循儿先回甘兹郡国吧。”想到逄循生前的诸般好处,逄世桓又是一阵老泪纵横。

丑时末,按照皇室惯例,左都侯高岚派人请来宗正(2)的宗正丞逄烈和少府(2)的少府丞管遄,一来请管遄记录逄循夭折的情况,二来请逄烈代表逄氏宗亲率先向甘兹郡王致以哀悼并协助办理丧事。这些都是礼节性的事情,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可偏偏这个过场生出了枝节。

来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太医世家出身,原本是个太医,医术极好,尤通药理,同时又极善钻营攀附,因此竟然一步一步从一个普通太医升迁到了少府丞,专管皇帝衣食住行等各类贴身杂事以及皇室的礼尚往来之事。少府丞管遄在验看逄循尸首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逄循的耳后有几颗很不明显的小紫点,心下起疑,为了向甘兹郡王表忠心,因此向甘兹郡王表示:“启禀殿下。下官验看之时,发现小世子的耳后有几颗小紫点,看来十分蹊跷。下官斗胆,能否恳请殿下允准,脱掉小世子的衣服,再行仔细验看全身?”

逄世桓一听,立即允准。少府丞管遄一验看,果然发现了问题,逄循的耳后、腋下、掌心、脚底、会阴、肛门周围,都发现了几颗类似的小紫点。

少府丞管遄说:“殿下,从验看的情况看,小世子好像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敢问昨日小世子可是吃喝了什么东西了么?可否验看一下小世子昨日用过的餐具和吃剩的吃食?”

逄世桓一听逄循有可能中毒而亡,怒火中烧,立即找来庖厨和洗漱下人查证。庖厨和洗漱下人禀报:“王府里有规矩,每日吃剩的吃食全部都要处理掉。小世子昨日吃喝的东西,早就已经全部倒掉了。”

逄世桓大喊“废物”,吼到:“那就把循儿用过的餐具杯筷全都找来查证。”

立即有人把昨日逄循用过的餐具杯筷全都找了来。逄循自出生以来,就由甘兹郡王亲自养在身边,一应吃食饮用的器具均与甘兹郡王一模一样,祖孙二人总是同饮同食。而甘兹郡王起居豪奢,因此,转眼间,昨日所用器具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就在等着庖厨和洗漱下人收拾餐饮器具的空当,少府丞管遄说:“殿下,请容臣为殿下介绍一下这个紫星罗兰。紫星罗兰是世间奇花,也是奇毒,它的毒来自紫星罗兰盛开的鲜花中的新鲜蕊蜜。这些蕊蜜无需任何炮制,直接使用即可产生极强的毒性,只需要将蕊蜜触碰一下水或食物,食用之后就可让人毙命,因此下毒也就极容易。而且,验看紫星罗兰之毒十分困难,银针之类的寻常验毒器具和办法都无法查验出来。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验看。紫星罗兰的蕊蜜遇到白矾,就会呈现出莹亮的紫色,十分好辨识。因此,现在需要将这些饮食器具都投入白矾水,如器具上发现莹亮的紫色,那么小世子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就确认无误了。”

逄世桓于是马上命人去取白矾和水缸,很快就化开了一缸白矾水。

左都侯高岚说:“殿下,昨日小世子用过的餐饮器具和白矾水都已经备好了。”

“好,开始验看。”甘兹郡王下令。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少府丞管遄亲自一一验看。

可是,所有器具上并未出现莹亮的紫色。庖厨和洗漱下人长舒了一口气。

可左都侯高岚还有疑虑,问道:“少府丞大人,昨日所用的所有器具都已经认真清洗过了,即便小世子中了紫星罗兰的毒,恐怕也早已经被洗掉了吧?”

这也是甘兹郡王和其他人都想问的问题。

“不会的。”少府丞管遄斩钉截铁地说,“紫星罗兰的蕊蜜是清洗不掉的,无论什么东西,一经沾染,就永远无法消失。就算是水煮、火烧、搁置千年,一碰到白矾水,都会呈现出莹亮的紫色。这是全部的器具么,会不会有遗漏的器具?”

庖厨赶紧说:“昨日小世子使用过的器具全部在这里了。而且,为了周全起见,不光是昨日使用的器具,王府里所有的餐饮器具都拿到这里来了。”

其他的庖厨和洗漱下人彻底放下了心。

逄世桓看了一眼少府丞管遄,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

管遄深悔自己不该多言,慌乱之下随口问了一句:“小世子昨日有没有到王府外面去吃过什么东西?”

逄世桓忽然想起昨日逄循还在太庙喝了一盏茶:“昨日,我带着循儿前往太庙祭奠先帝,在西暖阁喝了一盏祭茶。”

少府丞管遄一皱眉,太庙里的茶盏都归宫里掌管,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验看的。但管遄转念一想,既然太庙茶盏不能验看,所以自己的怀疑和建议也并不能完全算是莽撞,于是心里稍微轻松下来,慢慢说:“太庙的茶盏,可就无法验看了。”

“不!可以验看。”逄世桓道。

管遄又是一惊:如果甘兹郡王上奏陛下,要求查验太庙茶盏,那提出验看建议的自己,岂不是会被陛下所深恨?!

管遄道:“殿下息怒。太庙是社稷重地,似乎还是不要轻易查看的吧?而且,大丧期间,太庙里使用的茶盏数不胜数,无从查起啊,殿下。如果大张旗鼓,恐怕陛下也不会同意吧?!”

“不!不用去太庙验看,更不用大张旗鼓。循儿昨日在太庙饮祭茶,使用的并不是寻常的茶盏,而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循儿因为十分喜爱那只白玉盏,当时就向北陵郡王讨了回来,现在就在王府里。”

逄世桓转向左都侯高岚,道:“高岚,你去把循儿昨日向北陵郡王讨来的那个白玉盏快快取来。”

“喏。”高岚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很快,就用茶托托着白玉盏回来了。

少府丞管遄拿起那只精致无比的盘龙白玉盏,轻轻放入了白矾水的水缸。

白玉盏上,慢慢显出莹亮的紫色。

众人惊呆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少府丞管遄的话被验证了。逄循小世子死于紫星罗兰奇毒。可是,左都侯高岚依然有疑问:“少府丞大人,卑职尚有一个疑问。”

“请讲。”少府丞管遄此刻大为放松,轻轻说道。

“小世子和殿下是昨日前晌去的太庙,小世子也是前晌在太庙里饮的祭茶。小世子跟着殿下从太庙回来的时候,甚么事也没有,而且一直到晚间歇息,也无任何异样啊。少府丞大人如何能够确定,小世子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呢?”

“正是如此,这又如何解释?”甘兹郡王问道。

“殿下,左都侯,这还要从紫星罗兰的发毒机理独特来解释。紫星罗兰蕊毒只在特定时间发作。如果是在白天,即便服下再多的紫星罗兰的蕊蜜都不会毒发,也不会有任何异样。只有等到子时阴气之时,而且还必须是满天星斗之时,它的毒才会发作。也就是说只有在月末月初、月小星多的晴夜才会发毒。一旦发作,立时毙命,身体除了在几处隐秘之处有一些不明显的紫点之外,毫无其他征兆。由于是夜间毒发,又几乎没有中毒迹象,因此一般人很难发现,甚至都不会去怀疑。”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团就都解开了。逄世桓想到自己的小孙儿竟死于非命,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左都侯高岚说道:“殿下,现在还不是悲痛的时候。小世子是被毒杀的。这个杀身之仇,卑职就算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报!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拘捕所有嫌疑人等,认真盘问?如果时间一长,罪人逃脱,一切都不好办了。”

逄世桓深以为是,强忍着擦了泪水。

少府丞管遄说:“还有一事,或许对查找下毒之人有助益。这也与紫星罗兰的秉性相关的。紫星罗兰属于极其珍稀的奇花,此花只在冬日里的岩石上盛开,极少人能够遇到;而且,紫星罗兰蕊蜜并不是永远都有剧毒。只有盛开时候的紫星罗兰的鲜蕊才能产生剧毒,毒性只能保持六个时辰,一旦过了六个时辰,蕊蜜的毒性就会完全消失,并且变成珍贵的大补壮阳之药。”

“按照少府丞大人的说法,那么毒杀小世子所用的紫星罗兰肯定就在圣都?”左都侯高岚问道。

“只可能在圣都!”少府丞管遄说。

“可是如此珍稀的奇花,怎么会出现在圣都?圣都什么地方会有紫星罗兰?”左都侯高岚问道。

“只有一个地方有。那就是太庙以东的育林苑!”少府丞管遄说。

“少府丞大人又是如何得知?”左都侯高岚追问着。

“说来也是巧了。但这……”少府丞管遄疑惑地看了看一院子的人。

“你们全部退下,不许人近前。高岚留下。”甘兹郡王说。

众人退下了。宗正丞逄烈也退下了。此事出在甘兹郡王府,而且还涉及到了太庙、育林苑等皇室宫院,可见这是涉及皇室的极大丑闻。宗正丞逄烈乐得早日脱身,以免引起麻烦。

待得众人全部退下,少府丞管遄说:“殿下,左都侯,事情是这样的。陛下继位之后,心悸不止,与此同时,竟然得了严重的不举之症,已完全无法人道。太医们配了无数的药,都没有任何效果。为此陛下大发雷霆。后来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找到臣,说是有一味秘药可以一试,并请下官亲自上手配置。此秘药中均是珍稀药材,其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就有紫星罗兰蕊蜜,当然是失去毒性的蕊蜜。但这些珍稀药材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凑齐的,于是派人分头寻找。总算幸运,很快就找到了这紫星罗兰。但由于紫星罗兰的毒性,因此不能养在宫内,而是养在了育林苑人迹罕至的奇石林里。正因如此,臣才能够详细了解紫星罗兰的奇特秉性,也知道圣都里的育林苑里种有紫星罗兰。”

左都侯高岚说:“这可真是上天的旨意,不能让小世子白白遇害。殿下,您看如何措置。”

“你来措置即可。我现在心绪甚乱。”

高岚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逄世桓明白,这是要少府丞管遄退下的意思。那少府丞管遄是何等机巧,还没有等逄世桓开口,就说道:“殿下,臣先行告退了,有何吩咐,随时差人来告知一声,臣随叫随到。只是陛下突患隐疾一事,万望殿下保密。”

逄世桓道:“这个你尽管放心。少府丞大人,你替我查出了循儿的死因。我必有重谢。”

少府丞管遄诺诺着,快速退下了。

“殿下,您可否即刻进宫面见陛下,请几道特旨?”高岚问。

这是很有见地的主张。因为所有事情都涉及皇宫,如无特旨,逄世桓什么都做不了。

“这有何难?我即刻就可进宫请特旨。你要哪些特旨?”

“第一道特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特准殿下的卫士与陛下的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可以!”

“第二道特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人等。特准殿下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昨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可以!”

“第三道特旨,立即拘禁昨日太庙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也特准殿下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可以!”甘兹郡王说,“不光是那几个内侍,还有融铸的那个儿子融崖,当时循儿就是从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殿下英明!”高岚说,“还有一道特旨,暂时封锁小世子被毒杀的消息,不得告知外人。”

“这是为何?”甘兹郡王问。

“因为白玉盏是北陵郡王的专用器具,这件事情和北陵郡王有何瓜葛尚不得知。而且事情还涉及陛下配置秘药一事,因此,也需为尊者讳。还有一点,就是光禄卿雒渊概……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简单啊,殿下。”

甘兹郡王这下完全清醒了。

俩人又商议一番,甘兹郡王急急忙忙进宫去了。

注:

1、左都侯:武官官职名。郡王们的卫士长。

2、宗正和少府均为九卿之一。宗正主管皇室宗室事务,多为记录;宗正丞为宗正第二等的长官,次于宗正卿。少府主管皇室钱财和皇帝衣食住行等;少府丞是少府第二等的长官,次于少府卿。

第十七章 乾元宫·东阙

宗正丞逄烈从甘兹郡王府出来之后,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赶往皇宫。宗正丞的职权是掌管皇室宗室事务,非八面玲珑之人无法胜任。现任宗正丞逄烈就是个心思极其玲珑的人,对逄氏宗室们的脾性所知甚深。逄烈早就知道,这个甘兹郡王逄世桓对逄循的宠爱无以复加,是早已默定的未来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如今,逄循竟然在太庙饮了毒茶而暴亡,这对于甘兹郡王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按照甘兹郡王的脾性以及他与崇景皇帝陛下的亲近程度,估计天一大亮就要进宫面见皇帝,为逄循讨要说法。逄烈分析,自己已经知晓此事,且当面见证了管遄验毒的全过程,因此,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在宫门打开之前进宫,提前向皇帝禀报此事,绝不能让甘兹郡王抢了先,否则,自己这个宗正丞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但是,卫戍宫门的南宫卫士却极执拗,无论宗正丞逄烈如何央求,南宫卫士就是不肯开门。

“宗正丞大人,您是知道的。当今陛下即位以来,对皇宫卫戍加强了警备,宫门下钥期间,没有陛下的圣旨,不管是谁,我们都不得放进宫去。就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卫尉卿大人,也绝不可无诏擅入。上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大人有急事要进宫,几个南宫卫士觉得光禄卿大人是皇后娘娘的兄长,就破例放了行,结果事后全部被陛下斩杀。所以,您看,宗正丞大人,我们怎么敢放您进宫啊?这可是会要了我们的命的啊!请宗正丞大人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

“各位小将军啊,你们说的这些,我作为宗正丞,岂能不知道?只是,今日我确有万分紧急之事,必须立即进宫面奏陛下。晚了,恐有大灾祸啊。”

“宗正丞大人,您这就是不体谅我们这些南宫卫士了。我刚才都说了,我们如果把放您进去了,回头都要被斩杀。说一句您不爱听的话,宗正丞大人的面子难道还能比得上光禄卿雒渊概大人吗?宗正丞大人要禀报的事情,难道比光禄卿大人的事情更加紧急吗?大人还是等一等吧,再过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南宫卫士的话是在理的:宗正丞只负责宗室事务,一般无甚急务、要务,耽搁上一天半天的,也都无关紧要。

逄烈有些急恼了:“我可提醒你们,今天的事情干系重大,绝非寻常事务,而是涉及皇室宗亲的重大事务。你们几个南宫卫士要是误了事,陛下要是怪罪下来,那可不是玩儿的。”

“宗正丞大人,您来禀报,自然是皇室事务。皇室事务,可不是我们这些南宫卫士敢过问的。不过,还是那句话,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没有陛下的圣旨,我们绝不擅开宫门。”

宗正丞逄烈虽然心急,但是心里非常明白,绝对不能把甘兹郡王之孙在太庙被毒杀这样扯不清楚的惊天皇室丑闻告诉这些南宫卫士。南宫卫士人多嘴杂,万一传了出去,如果惹得陛下或者甘兹郡王不高兴,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正踌躇间,忽然想起大丧期间太庙里有值守的内侍,这些内侍是可以持腰牌进出皇宫的。意识到此,宗正丞逄烈马上折身,赶往太庙。

在太庙里果然看到了很多值守的内侍。宗正丞逄烈由于掌管皇室事务,平日里与一些内侍甚是熟稔。找到几个熟悉的内侍,宗正丞逄烈心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可算找到几位黄门了。麻烦哪位黄门进宫跟中常侍大人禀告一声,就说我有紧急事务上奏陛下。”

可是几位内侍却并不应承,纷纷说道:“宗正丞大人,着实是对您不住了。按说,依咱们的交情,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要是搁在往日里,这都没的说的。可是现在却是大丧期间,与往日里的情形是很不同的。在太庙里守着大行皇帝,是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职责所系,我们可是不敢擅离职守啊。宗正丞大人,您再等上个把时辰,宫门就开了,到时候宗正丞大人再进宫上奏,岂不是更好么。咱们也两相便宜啊?您说,是也不是,宗正丞大人?”

宗正丞逄烈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些平日里熟透了的内侍这里竟然也碰了钉子。尽管逄烈连番苦苦劝说,这几个内侍就是不愿意做任何通融,丝毫没有松口的迹象。僵持了一会,这几位内侍不仅不通融,还扯起了公鸭嗓子,与逄烈大声地争吵起来。

宗正丞逄烈心里是有打算的:自己如果没有亲眼见到甘兹郡王府的事情,那也就算了,无奈自己是亲眼所见的少府丞管遄验毒、推理全过程,虽说是甘兹郡王家里的事情,但是事情涉及到了太庙,万一牵扯出什么皇宫里的事情,那可就是令陛下颜面尽失的惊天丑闻了。当今陛下是极好脸面之人,除了这样的丑闻,他这个亲临甘兹郡王府现场的宗正丞,若是躲在一边,上报不及时,无论如何都会被处置。只有及早上奏,才是脱身免责的唯一可能。眼看着天就亮了,再不把消息送进宫去,可能就来不及了。

宗正丞逄烈万般无奈,长叹一声,大声说道:“各位黄门啊,我就跟你们说了吧。今日凌晨,皇室出了大事,不仅事涉皇室,还牵扯到了陛下的宫里,搞不好,很可能就是宫里绝大的丑闻。如果处置不当,陛下可能要丢了颜面啊。到时候,各位黄门啊,咱们可都是要吃挂落哟!”

几位内侍惊呆了。半夜三更的,皇室里能出什么惊天大丑闻。乐棚里的乐工们听到这几句话,也都惊呆了,本来还都睡眼惺忪的,一下子都精神起来,支棱着耳朵听宗正丞的话。

太庙里值守的内侍们再也不敢怠慢了,立刻有一个内侍进宫禀告了中常侍春佗。春佗派专人将宗正丞逄烈带进了乾元宫。这个时辰,崇景皇帝还没有起床。因为自己继位以后忽然莫名其妙地患上了不举隐疾,无法临幸后妃,崇景皇帝最近索性就住在乾元宫的东阙里,而不去任何后宫的妃嫔那里歇息,免得看着后妃们心烦。

“宗正丞大人,出了什么大事?又是丑闻,又是陛下丢了颜面的,这些话,宗正丞大人可不要随便说呀。陛下继位不久,最听不得这些话!”春佗先给了宗正丞逄烈一个下马威。

“中常侍大人,如果不是出了大事,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闯宫门啊。”宗正丞逄烈说。

“那你说吧,什么事情?”

“中常侍大人,甘兹郡王的小世子逄循昨夜暴亡了……”

“哦!这也算个事吗?宗正丞大人,你是办老了事情的老人儿了,怎么还如此慌乱呢?!大行皇帝的灵柩还在太庙里停着呢,国有大丧,事情也没有急迫到哪里去。国家有章程,照着办就是了。一个郡王家故去了一个小孙子,虽说是有些惋惜,可是,再怎么着,也盖不过先帝的大丧吧。记录在案、按既定章程办就是了,用得着急急忙忙地夜扣宫门么?”

“中常侍大人,您说的对。如果只是寻常夭折一个小孙子,那倒确实是算不上急务。可是逄循的暴亡却绝非寻常。”宗正丞逄烈说,“中常侍大人,逄循是被毒死的,而且与宫里大有干系。一是逄循中的是紫星罗兰奇毒,而据少府丞管遄说,这紫星罗兰只在圣都的育林苑里才有;二是逄循中毒的地方在太庙西暖阁,是在昨日前晌饮祭茶的时候中的毒;三是紫星罗兰之毒是下在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里面的,逄循当时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盏茶,这才中了毒。中常侍大人您看,这事是不是与宫里大有干系?是不是应该夜扣宫门上奏陛下和中常侍大人您呢?”

春佗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心惊肉跳了。这是他亲自安排的毒杀北陵郡王的秘密行动,原先设定的非常精妙,环环相扣,绝无偏差,怎么偏偏就跑出来一个什么甘兹郡王的小孙子逄循,而且偏偏怎么就向北陵郡王讨了那白玉盏里的茶来饮?!这下好了,北陵郡王没有毒杀掉,却错杀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小孙子,而且还被查出来了是在太庙中了紫星罗兰之毒。春佗意识到:局势已经失控!

但春佗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哦?没想到,竟有这样离奇的怪事。可是,这又是如何被查出的呢?你先从头细细说来我听听。陛下还在歇息,稍候才会起床。”

“中常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宗正丞逄烈详细地向春佗介绍了事情原委,尤其是少府丞管遄亲自验毒一节,说的甚为细致。

春佗听完之后,更加心惊,说道:“宗正丞大人,此事关系非小,请大人稍候,我立即去禀告陛下。我估计,陛下可能会召见你,请大人再理一理头绪,陛下召见的时候,一定要说清爽了。”说完,春佗转身进了乾元宫东阙。

只听得东阙里一声狂吼,接着就是摔了茶杯的声音。春佗小跑出来,隔着好远对宗正丞逄烈招手,请他到东阙里觐见皇帝。

宗正丞逄烈被引入东阙,崇景皇帝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一脸怒容,一言不发。

春佗先开了口:“陛下息怒,小心伤了身子。先听听宗正丞逄烈大人怎么说吧。”然后转向逄烈,说道:“宗正丞大人,请将刚才所说再细细禀告陛下吧。”

“陛下,这事当真是奇事一桩。”于是,宗正丞逄烈又从头到尾将事情复述了一边,只是更加清晰有条理,也更加详细,包括少府丞管遄如何主动请缨、如何医术精湛、如何在最后屏退所有人与甘兹郡王秘语等等,都详细做了说明,最后说道,“陛下,微臣觉得,此事涉及宫里面,又牵扯了两位郡王殿下,深恐此事处置不当会有损陛下圣名,故而在宫门未开之时冒死扣宫,惊扰了陛下,违抗了陛下严旨。臣举止失措,不成体统,请陛下严惩。”说完这些话之后,宗正丞逄烈的身上竟然已经湿透了。他不知道刚刚继位的崇景皇帝会作何指示,生死荣辱都在未定之天。

“你处理得很得体,起来吧,逄烈。”逄图攸说,说完伸手要了一条热毛巾,边擦着脸边说:“你作为宗正丞,宗室里这些事情本就归你掌管,你能遇事先想着我,想着宫里的颜面,这就很好。这事发生在太庙里,还死了人,而且牵扯了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这两位开国功勋王爷,绝不是寻常宗室小事。现在正值先帝大丧之际,更是应该高度审慎处置。逄烈啊,你很好。起来回话吧。春佗,赐座。”

等宗正丞逄烈小心翼翼地坐定。逄图攸接着说:“太庙里发生了毒杀宗室的大案,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丑闻。只是这中间的关节太多,一时半会,光凭你的这些说辞,什么头绪也还都理不清楚。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世桓也要扣宫门了。春佗啊,你去传旨南宫卫士,如果甘兹郡王来了,不要阻拦,放他进来就是。另外,春佗,你速派人去告诉雒渊概,让他也立刻到乾元宫里来,今日估计是消停不了了。逄烈,你先回去吧,此事事关重大,我会指派宗正卿(1)办理此事,你暂时就不用插手了,下去吧。你跟我说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春佗,让人进来帮我梳洗吧。”

“臣遵旨!”

“奴婢遵旨!”

春佗和宗正丞逄烈退下,各自散去了。

逄烈心里为今天冒险扣宫而得到皇帝的认可而无比得意,希冀着即将到来的新君的信任、荣宠、赏赐和满门的富贵。

春佗去传达皇帝的两个旨意,心里焦急如焚。自己暗杀北陵郡王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他原本以为此事万无一失,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一直都信心十足,只等着今晨有人报来北陵郡王深夜暴薨的丧训。紫星罗兰之毒奇妙无比,时间地点也都谋划的毫无差错,春佗原以为绝不可能有人能够发现北陵郡王死于紫星罗兰。可是,自己的计谋竟然没有得逞,不仅没有得逞,还错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不仅错杀了逄循,而且使用紫星罗兰之毒的事情也败露了;不仅败露了,而且还将案发之地锁定在了太庙西暖阁里面,锁定在了育林苑,锁定在了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春佗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从昨日前晌到现在,他指派去办理此事的秋佗和冬佗未曾来向自己禀报此事?春佗深悔自己太过大意了,早知如此,应该昨日就找来冬佗和秋佗确认行动是否无误,否则,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被动。等春佗派人去给光禄卿雒渊概传旨之后,又专门派了一个小黄门(2)去找秋佗冬佗速来乾元宫宫门外见他,一刻不得耽搁。过了一会,那个小黄门回来了,但却并没有秋佗和冬佗跟着,春佗着急地问:“秋佗、冬佗呢?他们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过来?”

“中常侍大人,秋佗、冬佗两位不见了。太庙里、宫里都没有见到他俩。我打听了一下,秋陀、冬佗从昨日中午起,就忽然失踪了。”

春佗大惊失色。看来是秋佗、冬佗自知行动失败,畏罪潜逃了!

可是春佗并没有工夫思索太多,因为光禄卿雒渊概已经来了。

光禄卿雒渊概一脸的不高兴:“何事如此惊慌啊,春佗。”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到一个左右无人的宫门角落里说:“大人,大事不好了。昨日的事情没有成。”

“哦?!北陵郡王没有毒发?”

“没有毒发。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喝白玉盏里的茶。”

“哼!这个老狐狸,又逃过一关。我们再作打算吧。大丧最后一日,他还是会来祭奠的,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权且让这个老匹夫再多活一个月。”

“大人啊,事情麻烦了!北陵郡王没有喝白玉盏的茶,可是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因为喜爱那只白玉盏,因此向北陵郡王讨了那一盏茶,喝了。刚刚报来消息,逄循已经死了!”

“啊?!”光禄卿雒渊概惊讶地说,稍一思忖,旋即恢复了平静:“不过也不必惊慌,紫星罗兰的毒,他们是发现不了的。再说了,我们早晚是要向甘兹郡王动手的,先断他一个孙儿,扰乱他的心神,也未尝不可。”

春佗连连摇头,说:“大人啊大人,请大人听我先把话说完。大人,今日丑时初,逄循死去,原本已经无事。丑时末,宗正丞逄烈和少府丞管遄依例去甘兹郡王府里记档、吊唁,您知道的,这个少府丞管遄是个太医世家、深通医理,当场就怀疑逄循中了紫星罗兰奇毒,并立即做了验看,一步一步查验过来,最后敲定,逄循所中紫星罗兰的毒是下在太庙祭茶时候的白玉盏里面的。所以,太庙西暖阁、宫里、育林苑,现在都难逃干系了。大人!”

光禄卿雒渊概心里一紧:“这下可就麻烦了。”

雒渊概眉头紧皱,怒目对着春佗说:“你怎么弄的,北陵郡王没有使用白玉盏,逄循用了白玉盏,这事发生在昨日前晌,当时就已经知道事情未成,为何迟至今日才来告知我?”

“大人,我也是刚刚才得知的啊。我原本以为大人的计策万无一失,因此昨日根本就没有想到需要确认此事。这是我的疏忽。”

“那你派去做这事情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也不知道向你禀报么?”

“大人,我派去做这事情的秋佗和冬佗,原本做事十分得力谨慎,可是从昨日中午竟然就突然失踪了。我猜,十有八九,他们俩是畏罪潜逃了。”

“啊?!坏了!”光禄卿雒渊概脸都吓黄了,仿佛全身的血一下子被吸干了一样,皱着眉头说:“如果他俩把消息泄露出去,一切就都暴露了。春佗,无论如何,你要找到这两个人。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可是,大人,我没有人手可派啊。”

光禄卿雒渊概顿了一下,点点头说:“也是。此事还是我去做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三个。第一个是堵住育林苑花匠和育林令(7)的嘴。秋佗和冬佗现在消失了,在找到他们之前,事情随时都可能会有变化,为万全计,秋佗和冬佗子夜进育林苑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这件事你去办。”

“喏。育林令是我安插的人,大人尽管放心。”

“第二个,就是迅速找到这两个内侍,并且除掉他们。这个我去办。”

“第三个么,就相当棘手了。少府丞管遄配置秘药的事,是我去安排的。据我猜测,这些事,管遄八成已经告诉甘兹郡王了。哎!万没想到,岔子出在他的身上,我也是大意了,他现在是少府丞,宗室里出了丧事,是要去验看并致吊的。嗨!当时假借配药之名送入紫星罗兰,我就该找那个废物太医令来做的。哎!因小失大、因小失大啊!现在不说这个了。当然,最麻烦的还不在刚才说的这些。”光禄卿雒渊概眉头皱得更紧了,慢慢说,“最麻烦的还是在北陵郡王那里。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毒下在白玉盏里。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次毒杀,针对的是北陵郡王。所以,北陵郡王一旦知道这件事情,必然疑心四起。请少府丞管遄配药的是我,掌管太庙西暖阁内侍值守之人是你,所以你我都难逃干系。因此,必须找到一个替罪之人,否则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肯定会揪住你我不放。那样的话,可就真的是麻烦了。”

这时候,有一个南宫卫士急速跑来报信,甘兹郡王已进入复盎门,很快就要到乾元宫了。

现在还没有天亮,光禄卿雒渊概按理说是不应该出现在宫里的,因此,春佗将雒渊概安置到了乾元宫的北阙,暂时躲避休息。然后,春佗回到东阙,禀告道:“陛下,光禄卿大人已经到了,奴婢把他安置到北阙了。甘兹郡王也马上就要到了。”

逄图攸已经梳洗完毕,一言不发地点了一点头

逄世桓满脸通红、两眼肿胀地进入了东阙,一看到逄图攸,扑通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不起来。逄图攸赶忙说:“世桓,你这是做甚?都是至亲骨肉,你这是做甚嘛?天还没亮你就扣宫进来,还行这么大的礼,想来是有甚么事情?”

“陛下!请陛下为臣做主!”说完,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跪在地上,嚎啕痛哭起来。

逄图攸屈身扶起逄世桓,将他引入座,说道:“世桓,你这是怎么了嘛?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了。我待宗亲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是你的事?”

“陛下,臣的小孙儿逄循被人毒死了。”

“啊?!”逄世桓故作震惊,惊慌地问道:“这这这,怎会如此?何时之事?”

逄世桓流着泪,从头到尾将事情讲述了一遍。当然,皇帝患隐疾一事,他明智地省略了。除此之外,无一遗漏。

逄图攸竟然也流泪了,满脸戚容地紧紧拉着逄世桓的手臂,痛心地说:“可怜了我的好侄孙儿逄循噢。前几日我见他,真是喜欢得紧,没想到竟然为歹人所害。世桓,此事一定要严查到底,绝不能让歹人逍遥法外。世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咱们的循儿讨回公道。”皇帝的悲恸又一次触动了逄世桓,逄世桓再一次老泪纵横。

看着掩面长泣的逄世桓,逄图攸却迅速恢复了平静,说:“世桓,循儿着实可怜。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是开国功勋郡王,我不能亏待你。我下一道恩旨,追封逄循为“敦悯郡王”,特准许以郡王之礼下葬。你看如何?”

听得此言,逄世桓心下稍安,侧身行礼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说:“世桓啊,你先节哀。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查明案情,查出真凶。世桓,你可有什么主张?尽管说来,我全部照准。一切以便利查案为要!”

甘兹郡王站起身来,再次跪下,朗声说道:“叩谢陛下隆恩。臣无以为报,惟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天恩!臣斗胆,恳请陛下下几道特旨。”

“你说。”

“第一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封禁育林苑,不许任何人进出,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与南宫卫士一道,进育林苑搜查。”

“准了!”

“第二道,恳请陛下下旨,立即拘禁育林苑周边相关人等,并恳请陛下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前日进出育林苑的情形。”

“准了!”

“第三道,恳请陛下立即拘禁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和逄循饮毒茶之时在西暖阁的融铸公子融崖,并特准臣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一起盘问。”

“嗯?怎么还有融崖牵扯在里面?”

“禀陛下,循儿当时就是从融崖手里接过来的白玉盏。”

“哦。那倒是应该查查融崖。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事的。但是,查一查总是无妨。好了,准了。”

“还请一道,恳请陛下下旨,暂时封锁循儿被毒杀的消息,以免外人过分揣度和利用。”

甘兹郡王这最后一道特旨,其实也是逄图攸心里所想的。事情牵涉到了北陵郡王,没有查明之前,最好不要让北陵郡王知晓此事,否则,两个郡王都来这里哭诉,皇帝就左支右绌了。

逄图攸毫不迟疑地说:“准了。春佗,你去传前三道旨意。”然后转向甘兹郡王,说:“世桓,现在知道此事的人,除了我和春佗,其他都是去你府里的太医、宗正丞和少府丞,还有你王府的人,第四道特旨你自己去传吧。另外,我还要给你一道特旨:着廷尉杜贡会同宗正卿、少府卿(3)、黄门侍郎(4)、卫尉卿,还有那个少府丞管遄,一同秘密审理此案。事情嘛,就发生在太庙里,真凶难道还能跑到哪里去?!所以,今日就要有个说法。一经查明,立即奏我。我今日晚些时候要听杜贡回奏。世桓啊,你先回王府吧。节哀啊!事已至此,你的身子骨要紧。相信我,我定会给你一个说法的。我也定会还我的好侄孙儿一个公道。”

“臣叩谢陛下天恩。”

甘兹郡王逄世桓退下了。

春佗将光禄卿雒渊概引入东阙,然后退下去传旨去了。

刚才,雒渊概在北阙也没有闲着。他是逄图攸的亲信,逄图攸继位才一个月,宫里已经形成了新例:乾元宫北阙专供光禄卿雒渊概使用。有时候,逄图攸在乾元宫前殿召见臣工、办理朝政,雒渊概就带着极少几个光禄勋(5)的亲信在北阙里办事,随时听候前殿里皇帝的差遣。就在甘兹郡王逄世桓在东阙哭诉请旨的时候,雒渊概已经差人把该安顿分派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办完了。

东阙里,逄图攸眉头紧皱,死死盯着雒渊概。雒渊概了跪下去,俯身长拜道:“臣该死。事情没有办利落。请陛下发落。”

这几句自责的话一说,逄图攸优柔的性子就又来了。他的眉头舒展了一下,脸上的怒容也消去了一半,长叹一口气,说:“哎……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啊?”脸上是一幅又无奈、又悔恨、又不忍的神态。

“臣死罪!”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起来吧。事到如今,就不用太过追究你自己的罪责了。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叩谢陛下隆恩。”雒渊概站起身来,神态已经恢复了往日镇定自若的样子,缓缓说道:“陛下,都是臣措置不当,让陛下烦忧了。”

“我都说过了,不要再追究了。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

“陛下,臣以为,现在的关节不在甘兹郡王这里,而在北陵郡王。毒,下在白玉盏,明摆着是对着北陵郡王去的。甘兹郡王那边,并不难办。逄循是意外而亡,只要找到下毒的人,凌迟处死,让甘兹郡王解了恨,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可是,北陵郡王却知道,他才是毒杀的对象,而事情又发生在太庙,如果撕掳不清楚,陛下就会被北陵郡王深深怀恨。这是臣死罪之所在。”

逄图攸点点头,说:“你既已思虑到了这一步,那么情形就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你接着说吧。”

“喏,陛下。当务之急要处理的几件事,臣已经措置妥当了。陛下暂不用烦忧。现在的难点有两个。第一个难点是,昨日春佗派去安置此事的秋佗和冬佗竟然消失了。他们是昨日中午消失的,当时逄循尚未毒发,事情也并未败露。所以,我和春佗揣测,秋佗和冬佗很有可能是因为事情办砸了,害怕受罚而逃跑的。臣担心的是,他俩如果被什么人给抓住了,一经拷打全部说出来,事情一暴露,我们和北陵郡王就彻底撕破脸了。因此,刚才臣派了光禄勋的人和南宫卫士去秘密搜查秋佗冬佗。大丧期间,如果没有圣旨,谁都无法进出圣都,因此,这俩人肯定还在圣都。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俩找出来。”

“好。找到之后,立即杀掉。”

“喏,陛下。第二个难点,我们要另找一个替罪羊。”

“替罪羊?还另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就安排了一个替罪羊?”

“陛下,此前,臣与春佗推演,如果毒杀行动顺利得手,北陵郡王深夜暴薨,没人发现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万事大吉;万一北陵郡王身边之人觉察他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那就必然会引起诸位郡王对陛下极大的猜忌,从而引发朝局动荡,为防万一,为保万全,必须预设一个万一毒杀被发觉、臣等可以抛出来的替罪羊。这个替罪羊要有下毒的动机,更要有下毒的机会,所以,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要与北陵郡王有大仇,二是要在太庙值守,三是要知道配置秘药以及秘药所需的紫星罗兰放置之处。而,秋佗和冬佗,就是臣与春佗精心找来的替罪羊。”

“哦?!可是,我有一点就不明白了。秋佗和冬佗是我身边的内侍,知道我病了、需要配置秘药、秘药放置在何处并不难;让他们去太庙值守更不是什么难事。可秋佗和冬佗和北陵郡王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仇恨到可以让他们冒着凌迟处死的风险,下毒杀掉北陵郡王?”

“陛下有所不知。这要从秋佗和冬佗的出身说起。秋佗和冬佗原本出身高贵,是大郜圣朝时河源郡国的嫡系宗室,是时任河源郡王的两个侄子。四十年前,河源郡王起兵造反。仁祖淳皇帝(6),代天子出兵讨伐,一举灭了河源郡王之叛。此后,河源郡王全家受到严遣,四岁以上之人全被处死,四岁以下幼男阉割之后入宫为奴,四岁以下幼女没入官妓。秋佗和冬佗当时都不足两岁,于是就阉割后进宫做了内侍。”

“哦!原来如此。这个事情呢,我多少知道一点。河源郡王事败之后,河源郡国就并入了北陵郡国,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但对河源郡王一家的处置,我当时年纪还很小,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可秋佗和冬佗怎会知道此事的?”

“原本并不知道。在此次行动之前,春佗特意将此事告诉了秋佗和冬佗。”

“告知他们此事,是为了让秋佗和冬佗仇恨北陵郡王?那他们岂不是也仇恨起我和先帝来了?我和先帝也是北陵后裔啊”

“陛下放心。臣与春佗只是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催生出他们对逄氏宗室们的仇恨,否则,陛下的安危也要大受影响了。再说,那秋佗和冬佗于襁褓之时就被阉割进宫为奴了,身上早就没有了丝毫阳气。他们听说此事之后,只是慨叹命运无常,并无复仇之意。此外,除了告知他们的出身,臣还允诺秋佗和冬佗,事成之后特许他们在宫外各找一个子侄,冠以他们从前河源郡王宗室的姓氏,也算是替已故的河源郡王续上香火吧。他们对此竟然毫无兴趣,只是说什么‘假的就是假的,又不是自己肚子里养出来的,续不续得上的也无关紧要吧’。由此可见,他们对出身、血脉之类的事情,确乎毫不关心了。后来,臣与春佗允诺了他们巨额财货,这好歹是让他们动了心。”

“很好。可是,秋佗和冬佗现在都凭空失踪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能够找得到他们,那一切都好说。他们事败之后畏罪潜逃,反而更加坐实了他们下毒这一罪状。一旦抓住,立时处死。这样,死无对证,也就说得过去了。怕就怕这俩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照样可以将下毒之罪安到他们身上么?有何不可?”

“臣担心的是,如果把罪责推到他俩身上,明诏一旦公之天下,逼的这俩人毫无活路,反而会迫使他们去北陵郡王或者甘兹郡王那里道出实情,以图活命。这样的话,大局就彻底被搅乱了。”

“那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一是布下天罗地网,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二是再踅摸一个替罪羊。只是,这个替罪羊,实在是不好找啊。”

“哎!你呀。”逄图攸埋怨道,“你速去处置此事吧。做好准备,万一北陵郡王那边揪住不放,你这里又找不到应对之策,那就提前行动吧,明着来,也未尝不可,这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北陵郡国的属地太广,留着他,总是个祸害。大郜圣朝靠着列位北陵郡王的军力,平息了列国的叛乱;先帝靠着北陵郡王的强援,以区区卫尉卿的身份,就推翻了大郜圣朝;我不也是……,总之,北陵郡王一定要除掉,北陵郡国也一定要拆分,我的江山,绝不能再出现任何一个强势郡王!你好好筹谋一下吧。”

“臣遵旨!”

“好了,你退下吧。”逄图攸转身正要离去,忽又停住了,说:“对了,你让春佗清理一下宫里的内侍,凡是出身于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内侍,一律查清,无论其本人是否知晓,均不得在宫内做事。尤其是河源郡国灭国之后被阉割入宫为奴的河源郡王宗室出身的内侍,更要单独放置、严加防范。”

“臣遵旨!臣考虑不周,留着这些人在身边,确是陛下安危的极大隐患。”

“你说的这些,并不是我所考虑的。我是想,等捉到了秋佗、冬佗,将这些出身于河源郡王宗室的内侍,连同秋佗、冬佗,一并交给北陵郡王处置。做戏嘛,总要做的像一些才行。像你与春佗那般行事,浮皮潦草,漏洞百出,早晚还不是祸害么?”

“陛下英明睿断!臣遵旨!”光禄卿雒渊概跪了下来,紧张地背上几乎都湿透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受了皇帝的责怪,而是因为,他第一次感到,这个崇景皇帝可能绝非自己原先想的那般优柔和易于操控,与此前的永诚亲王相比,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这些变化来的很突然,但好像又早有预兆;看上去微不足道,甚至说不清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发生这些变化,但雒渊概却又隐约觉得这些变化极其剧烈,自己为此而感到害怕。到底害怕在哪里?为什么害怕?雒渊概说不上来。

“大概是乾元宫那个宝座所带来的光环吧。”雒渊概有时候会这样安慰自己,但雒渊概自己心里也暗示自己:一定要倍加小心侍奉了……

针对逄循被毒杀的秘密审查,一步一步地开始了。

第一步是封禁育林苑并寻找紫星罗兰。在少府丞管遄的带领下,甘兹郡王府的卫士和南宫卫士们细细搜罗了育林苑的每一个角落,终于在一片奇石林的一个山洞口找到了几株紫星罗兰。而且,整个育林苑只有这里有紫星罗兰。管遄他们找到的时候,这几株紫星罗兰的花朵已被摘下了,只剩下花蒂尚在。管遄从花蒂的干枯程度断定,花朵应该在两三天前被摘走了。这就与逄循被害时间基本吻合上了。

第二步是拘禁所有育林苑周边相关人员。育林苑有西南北三个门,分别对应着三类人。西门,涉及育林苑的花匠,统由育林令掌管。南门与太学相连,涉及太学里的人,最近太学无课,只有从各郡来的替父守灵暂居的公子,太学由祭酒(8)掌管,但大丧期间无课,因此祭酒之责暂由值班博士掌管;北门与乐坊相连,涉及乐工,由协律都尉(9)掌管。于是,廷尉杜贡把育林令、值班博士、协律都尉都找了来,一一细细盘查。

育林令禀报:“大丧期间,宫里的娘娘们那里并不摆花,所以育林苑的花匠都在苑内,从未有人离开,也未有什么人从育林苑的西门进入过育林苑。”

协律都尉禀报:“近日除了留几个值班乐工,其他乐工都在太庙值守,未看见有乐工从育林苑北门进入育林苑。暂居在乐坊的十个琉川舞姬也很安分,从不乱行乱动。”

太学里最近几日的值班博士都说,只有融崖公子每日结束亥时值守后,也就是在子时进入育林苑,一两个时辰之后才会回来,其他公子和博士从未进入过育林苑。

第三步是拘捕前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结果,当日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中,有两人不知所踪,也就是秋佗和冬佗。其余内侍全部收押,打入若卢诏狱待审。同时,全城搜捕秋佗和冬佗。

第四步是拘捕并审问融崖。经过审问,廷尉杜贡认为,融崖的答话疑点重重。于是,杜贡与其他会审官员共同商议后,当机立断将融崖打入若卢诏狱。

第五步是搜查融崖暂住的迦南学院。将融崖所用之物交由少府丞管遄一一验看。管遄将融崖的大氅投入白矾水之时,大氅的一角发出莹亮的紫色。管遄断定,这就是紫星罗兰的蕊蜜。童子普光以及两个仆人黄大、胡夏也都供认不讳,融崖从太庙值守回来之后,会去育林苑散心,待一两个时辰才会回来。

第六步是继续细查融崖。一是检查融崖的身体。结果,将融崖的手浸入白矾水的时候,也发出莹亮的紫色,只是很淡。二是拿着融崖的靴子比对育林苑中的脚印。育林苑中到处都是泥土,因此融崖在育林苑留下的脚印甚多。经过比对验看,发现育林苑里融崖脚印的路线十分集中,除了个别脚印略显散乱之外,其他脚印都是按照同一路线行进,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奇石林,也就是紫星罗兰的所在地。

至此,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融崖。

廷尉杜贡心里大感轻松:有了这些证据,足以断定融崖就是下毒的凶手,也就可以向皇帝回奏了。

注:

1、宗正卿:官职名,宗正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宗室事务,皇帝、亲王、郡王等宗室以及外戚男女的姻亲等都有宗正来记录。宗正的最高长官叫宗正卿。

2、小黄门:宦官官职名,层级较低。

3、少府卿:官职名。少府是九卿之一,主管皇室的钱财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事务。少府的最高长官叫少府卿。

4、黄门侍郎:宦官官职。层级较高。

5、光禄勋:九卿之一,主管宫廷内的警卫事务。实际权力不止于此,皇帝的智囊班子也集中在这里。

6、仁祖淳皇帝: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的父亲,老北陵郡王。隆武大帝登基之后,追尊祖上,将其父追封为仁祖淳皇帝。

7、育林令:宦官官职。掌管育林苑事宜。

8、祭酒:官职名。隶属于九卿之一的太常。太常掌管宗庙事,是九卿之首,机构复杂,编制庞大。祭酒主教育。

9、协律都尉:官职名。隶属于少府,掌管乐坊、乐律等。

第十八章 乾元宫·前殿

乾元宫前殿里一片肃杀,气氛冰冷至了极点。

逄图攸眉头紧锁,低垂着眼眉,一言不发。

光禄卿雒渊概跪在左侧。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黄门侍郎、卫尉卿等静静地跪在右侧。但没有甘兹郡王府的人。

逄图攸第一个开了口:“太庙里竟然能发生这样诡谲的事?!我的脸面往哪里搁?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干什么吃的?整日里,就知道在我眼前儿晃来晃去?!先帝的灵柩还在太庙停着呢!国家大丧期间,你们就敢如此懈怠,差事做的如此疏漏不堪。光天化日里,竟然害的甘兹郡王家的逄循在太庙里头被下了毒?这让我有何颜面去面对甘兹郡王和列位宗亲,有何颜面去面对大行皇帝和列祖列宗?”

皇帝的语速很慢,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严厉,而且还带着深深的自责。

只有光禄卿雒渊概听得出来,这是皇帝在做戏。但皇帝的戏,做的太高明了,就连雒渊概,也有那么一个瞬间,恍惚间觉得这是皇帝的真情流露。只有到了“又有何颜面面对大行皇帝”这一句的时候,雒渊概才意识到,皇帝确确实实是在做戏。就在这意识流转之间,雒渊概对皇帝的认识更深了一层,甚至开始感到一丝惧怕。

大臣们把头趴得更低了,纷纷说道:“陛下息怒。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万死又有何助益?!你们的罪,我先不予追究,看你们审理的是不是清爽,要是办成个无头案,久拖不决,我决不轻饶!”皇帝这个下马威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廷尉杜贡和一干人等,想尽办法尽快结案。皇帝接着说:

“廷尉,你先跟我说说你们秘密审理的情形吧。你们哪,一定要把头绪给梳理清楚了,然后再去告知甘兹郡王。没有查清楚的事情,不要妄议。查清楚的事情,也不要欺瞒。不要一会子这个样,一会子又是那个样,搅得甘兹郡王不得安生。”这句话,明面上是关心甘兹郡王,实际上是暗地里又下了一个旨意,那就是要一次定谳,不要节外生枝,更不要捕风捉影。

廷尉杜贡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朗声说:“是,陛下。今日,臣奉旨,会同宗正卿、少府卿、卫尉卿、少府丞、黄门侍郎以及甘兹郡王府的左都侯高岚,带着南宫卫士、甘兹郡王府的卫士等,进行了全面审查。就现场证据和各方口供来看,几乎可以肯定,融崖就是凶手。”

“杜贡!你说话要动脑子,要审慎!这是牵扯到甘兹郡王府的人命案,是大案,一旦定谳,就是要处死的大罪。融铸是朝廷的股肱之臣,家风淳朴厚重,举世皆知。融崖这小子,我在他小时候也经常见,绝不像是能下这么狠的杀手的孩子?!”皇帝慢慢饮了一口茶,接着说,“而且,这件事情,可不单单是涉及到甘兹郡王一个郡王啊,毒是下到白玉盏里面的!白玉盏是谁专用的?还用我提醒你们么?!啊?!所以,下毒之人杀人的目标,到底是谁,尚还在两可之间!起码是会让人心生怀疑吧!你要把这些细小的关节之处都搞清楚、弄明白!不要糊糊涂涂,让别人问出毛病!明白么,杜贡?”皇帝的话虽然说的貌似着三不着两的,但其实这些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第一,证据要确凿,让人无可辩驳;第二,涉及的范围要尽量小,既然甘兹郡王的孙儿被毒杀了,那就只集中在甘兹郡王一家身上,不要牵扯到北陵郡王。

可是,要同时做到这两点,谈何容易啊。光是做到第一点,已经千难万难了,何况还有后面这一点。廷尉杜贡感到十分为难,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于是,杜贡咽了一口吐沫,硬着头皮说:“陛下英明,臣明白了。臣不敢辜负陛下的托付,会同各位大人,认认真真做了盘查。现在来看,证据是充分的。这几日,包括前日夜里,进出育林苑的人,只有融崖一人,这是其一。融崖前几日在育林苑的行走路线,全都指向紫星罗兰所在的奇石林,而且只有这一条路线,这是其二。融崖的大氅上和手上都沾染了紫星罗兰,这是其三。融崖自己十分清楚,育林苑里头,越艳丽的花,毒性越大,这是其四。逄循小世子在太庙西暖阁,是从融崖手上接过的白玉盏,这是其五。臣等以为,有这五条理由,足以证明,融崖就是凶手。”

这五条证据,确实是非常充分了。但逄图攸却并未表示认可,依然皱着眉头,低垂着眼眉,似乎并不满意。光禄卿雒渊概明白,这是因为,光证明融崖下毒杀死了逄循还远远不够,还要有证据证明,融崖毒杀的目标就是甘兹郡王,而不是北陵郡王。只有证明了这一点,才能将北陵郡王的疑惑打掉。否则,即便将融崖明正典刑,也仅能消弭甘兹郡王的恨意,而不能消除北陵郡王的疑惑。这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逄图攸不便明说这层意思,于是光禄卿雒渊概必须出面了。他稍顿了一下说:“杜大人,从您所说的这些证据来看,确实算是足够了。可是,还有一条,没有说明白。那就是动机。动机呢?融崖为什么要杀害甘兹郡王的孙儿呢?难道融崖与甘兹郡王有什么深仇大恨么?”

廷尉杜贡心想:果然没有搪塞过去,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褃节儿。

这个问题,杜贡暂时确实还回答不了。但光禄卿雒渊概所说的话,让杜贡茅塞顿开:只要证明融崖与甘兹郡王有仇,融崖杀人的动机就找到了,这样就不会牵扯到北陵郡王。

想通了这一点,廷尉杜贡就知道怎么应答了。他一顿首,说道:“陛下,恕臣等无能,暂时还没有找到融崖毒杀甘兹郡王王孙的动机。恳请陛下,再给臣几个时辰。臣以为,融崖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公然毒杀甘兹郡王的爱孙,想来必是与甘兹郡王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是何仇恨,臣保证,今晚一定会查出来奏明陛下!”

对于杜贡的这个回答,皇帝很满意。光禄卿雒渊概转头看了一下皇帝,皇帝的眉头舒展开来,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嘴角甚至还轻微扬了扬。

逄图攸说道:“杜贡,你好生去料理此案吧。再给你一晚时间。如果到时候,这案子还办的不周全,我必惟你是问。明日一早,宫门一开,你就进来回奏。你下去后,把这些情形也去告知甘兹郡王一声。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光禄卿留下。”

廷尉杜贡他们都退出去了。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轻松地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雒渊概有些莫名其妙,刚刚皇帝还催促杜贡去寻找融崖的动机呢,说的那么煞有介事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皇帝自己却说案子已经结了?雒渊概稍一迟疑,说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逄图攸笑了笑,呷了一口茶,说:“这个融崖与那甘兹郡王是有嫌隙的。”

皇帝踱下来,示意雒渊概陪着自己往外走,出了前殿的侧门,皇帝就转向后面,往东阙那边走去,边走边说:“春佗跟我说,他带着融崖和其他几个郡守的公子回圣都的路上,世桓在甘兹郡国里见过他们一次。世桓看上了华冲进献给我的一个琉川舞姬。你也知道世桓的秉性,他要是来了性致,可是什么都顾不了的。加上又仗着我宠着他,更是肆无忌惮。因此,他当时就想临幸那个琉川舞姬。在场的人,无一敢言,只有这个融崖跳出来制止他。你想,世桓是跋扈任性惯了的,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何况还是他那胯下之物的委屈?世桓当时就大发淫威。他的左都侯替他出头,结果和融崖起了武力冲突。一番折腾,世桓也就没了性致,但又不能失了郡王殿下的颜面,所以说了几句疯话,辱骂了融崖的双亲。融铸和象廷郡王的家风你也是知道的,刚烈勇武,宁折不弯!那融崖当场就顶撞了回去,把世桓给气得够呛。但世桓自知理亏啊,众目睽睽的,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当场撂下狠话,说是要到圣都里来收拾融崖。所以啊,你看,这不是平白无故地送了咱们一个台阶么?”

雒渊概大喜过望,说道:“甘兹郡王这个性致来的真是太妙了。有了这个嫌隙,融崖毒杀甘兹郡王就有了理由。虽然不是那么充分,但也可以说的过去了。廷尉定谳的时候,可以说融崖既记恨甘兹郡王无端辱骂其父母,又惧怕甘兹郡王在圣都里挟私报复,于是痛下杀手。这样的话,融崖的毒杀,仅仅是针对甘兹郡王,北陵郡王那边就完全排除出去了。甚至秋佗冬佗两个内侍也都可以被开脱出来了。”

“正是如此啊。但是,融崖和世桓之间的这个过节,不能由我说出来,要由世桓自己说出来。所以,刚才我才让杜贡去向世桓通报案情审理情况。想那杜贡不至于是个呆子吧?不会到了甘兹郡王府,连顺道问一问他与融崖有何过节都不晓得吧?”

“圣明无过陛下。”

“但是,秋佗冬佗找不到,总归是极大的隐患。你千万莫要松懈,务必要尽快找到。”

“喏。等明晨廷尉来向陛下回奏案情、定谳之后,臣就对外放风,好让那秋佗冬佗放下心来,尽快回来。”

逄图攸点点头,然后说:“不过,这两个内侍逃走这件事情的缘由,你也要暗示杜贡,让他在定谳的时候一定说清爽了。秋佗和冬佗,他们不是什么‘畏罪潜逃’,而是由于担心被‘无端牵连’才逃走的。这其中的差别,你可明白么?”

“臣明白。关于他们逃走的时间,也要改一改,不能再说什么‘从昨日中午就没见到’,而要说成‘听到逄循在太庙被毒杀的消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陛下您看,这样措置可还妥当?”

“很好很好。你去告诉春佗一声吧,这事让他务必要安顿好。”

“喏。”

“这一关呢,就算是过去了。可是削除北陵郡王一事,还是不能放松。北陵郡王一日不除,我在圣都里头一日不得安枕。只是,紫星罗兰这个办法,不能再用了。你好好筹划一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等我这几日腾出空来,再好好琢磨琢磨。等融崖这个案子彻底完结了,我们专门议一次。兹事体大。”

“喏。还有几件事,一个是分封郡王的名录以及分封郡国的清单;二是恢复郡国制度之后,原先那些郡守们的安置;三是牵制各郡王的羁縻之法。届时,臣一并向陛下回奏。”

“很好。对了,那秘药,何时能够配好?”

“陛下,臣让少府丞管遄尽快研制,请陛下稍安勿躁。”

“哼!说起那个管遄,我就心里别扭!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多嘴,我的隐疾,估计他也已经告诉世桓了。不过啊,话说回来了,世桓比我还大三岁呢,他怎的倒是如此龙马精神!见到一个美色的琉川舞姬,竟能马上性起临幸,可真是天赋异禀啊。还有,华冲进献的那几个琉川舞姬,会是何种绝色?竟能让夜夜醉卧花丛的世桓当场不能自持?我当真是好奇啊!”

“臣即刻就可以安排,请陛下召见、临幸她们。”

“嗨。我现在这个样子,如何‘临幸’她们?嗯?!”

“臣失言。”

“嗨,你呀你呀!哎,也无妨。还是下下功夫,早些配好秘药吧!”

“喏!”

“好了,你下去吧。”

“喏,陛下!”

第十九章 乾元宫·廷尉

其实不用廷尉杜贡来禀报案情进展,左都侯高岚早就把情况一五一十禀告了甘兹郡王。

逄世桓怒不可遏:“不杀融崖竖子,我誓不为人!”

“殿下息怒。相信陛下肯定会为殿下和小世子做主的。”

“哼。我不光要杀了融崖,还要杀光融铸一家老小。我要用融家全家的鲜血,祭奠我的好孙儿。”说着,逄世桓又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说:“也怪我疏忽,若不是我执意带循儿去太庙,也不会让他小小年纪就遭此毒手。”说着又是连番自责。

廷尉杜贡来了,将白日里的审理情形详细禀告了一遍,又引得甘兹郡王一场大哭。杜贡和高岚苦苦相劝,甘兹郡王才稍稍好转。

杜贡趁机问道:“殿下,下官有一事不明,望殿下明示?”

“你尽管说就是了。”逄世桓说。

“殿下,那融崖与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竟致其对小世子痛下如此狠毒之杀手?殿下可否明示?”

“这?”甘兹郡王有些犹豫,眼神游移地扫过左都侯高岚。此事是隐情,事关自己的颜面,更事关皇家体统,如果实话实说,实在有些难为情,而且也可能引起很大的麻烦。

高岚的心里转的更快,于是说道:“殿下,事到如今,卑职以为,还是向廷尉大人道出实情吧。如果不把融崖与殿下之间的嫌隙说明白,那么融崖杀人的动机就不充分。如此一来,恐怕此案就很难定谳了。”

廷尉杜贡由衷敬佩左都侯高岚的思虑深远,于是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左都侯智慧无双,左都侯智慧无双。”

逄世桓顿了一下,说道:“哎!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我这张老脸了。杜大人啊,说起来,都是我那胯下之货,惹出来的祸端啊。”于是将他与融崖那一段恩怨,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贡。

听完甘兹郡王的解说,杜贡虽然表面上表现的十分诧异和紧张,但心里边却实实在在大舒了一口气。甘兹郡王与融崖之间的这个嫌隙过节并不算什么深仇大恨,但却足以为此案提供定谳所必须的作案动机。有了这一过节,此案就算是可以圆满地办结了。至此,他到甘兹郡王府里来的目的就全部达到了。杜贡又与甘兹郡王稍事周旋了一会,很快起身告辞了。

第二日宫门刚开,廷尉杜贡就赶到了皇宫。南宫卫士早就得到旨意,杜贡一到,就将其引入了乾元宫前殿。崇景皇帝已经坐在御座上了,下面站着光禄卿雒渊概。

廷尉杜贡跪下俯身行了礼。

逄图攸看了一下杜贡,问:“起来说话吧。案子办的如何了?”

杜贡难掩兴奋地说:“陛下,昨日,臣奉旨去甘兹郡王府通禀案情,顺道就问了甘兹郡王殿下,他与融崖有何仇恨。没想到甘兹郡王自己向臣透露了一个隐情……”

等杜贡如实回奏完,逄图攸说:“看来,融崖的杀人动机也是有的。如此,这个案子是否可以定谳了,杜贡?”

“启奏陛下,该案可以定谳了。”

“可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么?”

“这?倒是有一个地方尚存疑点,不过也并不打紧,臣以为,似乎是可以忽略的……”

没想到,逄图攸厉声打断了杜贡的话:“什么疑点?疑点尚存,你还说什么‘并不打紧’,什么‘似可忽略’?你觉得,这么糊里糊涂的,就可以定谳了?!办案子,就要办成死案,你这般推诿,终是遗患。你不要忘了,这是皇室事务,岂容得你这般麻痹?你就是过的了我这一关,过的了其他郡王那些关口么?”

“陛下训斥的是。陛下训斥的是。请陛下息怒。是臣疏漏了。启奏陛下,目前尚存的疑点是,案发当时在太庙西暖阁值守的两位内侍——秋佗和冬佗,从案发当天中午就消失了。这事透着蹊跷,也无法解释。秋佗和冬佗迄今尚未找到,臣对此还不敢妄下评断,不过这应该也不影响定谳。”

“糊涂,怎的不影响?这两个内侍若没有事情,为何会无故消失?如果这两个内侍才真凶,那融崖岂不是就被冤枉了,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迦南郡守的嫡长子!另外,秋佗冬佗这两个奴才是我身边使唤的人。所以,他们俩与此事的牵扯,你一定要给我撕掳清楚,个中利害,你可晓得么?”逄图攸目光幽幽地盯着杜贡,带着期待。

杜贡猛然警醒了:是呀,秋佗冬佗是陛下宫里的人。如果不把秋佗冬佗从案子里面撇出来,皇帝本人就会被别人猜疑。这一点,自己此前竟然没有料到?!自己还是多年的讼官,可真是糊涂啊!但秋佗和冬佗又确确实实没有捉到,这该如何评断呢?杜贡愣在了那里,无言以对,瞬间满身大汗。

光禄卿雒渊概见杜贡竟然如此不开窍,就上来解围道:“杜大人,秋佗和冬佗是中常侍春佗的人。要不,请中常侍春佗出来,杜大人有事可以问一问他?”

逄图攸没有等杜贡回答就直接说道:“光禄卿此言甚是。春佗,你过来!”

春佗早就站在后面等着了,这时候疾步出来,先行了个礼,趴在地上说:“奴婢死罪。没有管好手底下这帮奴婢,给陛下和各位大人添乱了。秋佗和冬佗,历来是谨慎小心的,事发第二天,也就是甘兹郡王进宫上奏案情和请特旨查办的那一天,这俩奴婢听说在他们值守西暖阁的时候,甘兹郡王府的小世子在那里误饮毒茶身亡,之后就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奴婢这几日一直在和南宫卫士们寻找他们的身影,迄今尚未找到啊。奴婢死罪!请陛下赐罪。”

皇帝没有说话,光禄卿雒渊概也没有说话,俩人都看着杜贡。这一次,杜贡还算是机敏,听出了春佗话中传递出来的重要关节,他顿了一下,问道:“烦请中常侍大人再说一次,秋佗和冬佗是从何时开始不知所踪的?”

“杜大人,秋佗和冬佗是在甘兹郡王进宫上奏案情并请完旨,他们得知案情之后失踪的,也就是事发第二天消失的。”

杜贡诧异地问道:“不对啊,中常侍大人。太庙值守的内侍和宫里的内侍都说,自从事发当天中午,秋佗和冬佗就不见了呀?”

“廷尉大人,宫里内侍们的职责都是很分明的。大丧期间,太庙之人都在太庙里面值守,并不知道宫里之事。宫里之人呢,整日里都在宫里做事,也不知道太庙和其他地方之事。秋佗和冬佗是奴婢用的最顺手最得力的内侍,因此承担的差事也重,两边都要跑一跑。他们那一日从太庙回来后,我又差他们去办了别的差使。第二天的早上,秋佗和冬佗还和我一同侍奉过陛下,而且也在乾元宫迎候过光禄卿大人呢?”

“正是如此。”逄图攸和雒渊概都说。

皇帝和光禄卿都出来作证。廷尉杜贡就没有什么可再问的了。

廷尉杜贡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说:“陛下。这两位内侍想来并无嫌疑。”

逄图攸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杜贡道:“如果是这两位内侍下的毒,那他们为了逃命,事发当天中午就会畏罪潜逃,又岂会等到第二天。他们等到第二天甘兹郡王进宫禀告之后才逃跑,说明他们是从甘兹郡王口中得知的太庙之事,而并不是自己下毒。因此,臣料定他们与此案并无干系。从他们逃走的时间可以断定,两位内侍应该不是‘畏罪潜逃’,而是担心被此案株连而逃,毕竟他们俩在案发之时在太庙值守啊。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值守之地出了问题,值守内侍全都要株连。太庙一案是涉及郡王宗室的人命案,值守内侍自然难逃一死。这都是成法,他们自然知道,因此也就自然畏惧,并因此而逃走。虽然两位内侍私自逃跑同样也犯了宫禁,但对本案却并无影响。如此,陛下,臣以为,此案完全可以定谳了。”

逄图攸点点头,说:“杜贡啊,你办事还算是有章法,思虑也还算得上周全。很好,你下去吧,把刚才说的这些,理一理清楚。罪状么,你们要拟好。这是弑杀皇室的大罪,决不可轻判。明白么?”

“臣遵旨!”

“同时呢,这个融崖,出身与别个郡守的公子还略有不同,他的外祖父是象廷郡王,你在定罪的时候也要斟酌着些,不可太过孟浪。”逄图攸的心软病又来了。可这一次,光禄卿雒渊概却没有此前听到逄图攸大发妇人之仁时自己心里产生的那种鄙视,这一次,雒渊概心里隐隐觉得,皇帝可能不单是妇人之仁这么简单,但到底皇帝有何考虑,自己又暂时还无从得知。

“好了。你下去拟好条陈。一会,我会把甘兹郡王叫来,到时候你来说一说这些情况,算是给甘兹郡王一个初步的交代。你下去吧。”

“遵旨!”廷尉杜贡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光禄卿雒渊概依旧留了下来。

逄图攸斜靠着,语气轻松的说:“此案总算是了结了。北陵郡王那里,要不要也去说上一说,以免他起了疑心?”

雒渊概不以为然,但语气却十分恭敬的说:“臣愚见,似乎不用。等此案完全定谳了,北陵郡王也就一清二楚了。如果在定谳之前去说,反而显得咱们心虚。定谳之后去说,又更加画蛇添足,莫名的引人怀疑。若无其事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才显得问心无愧。若是北陵郡王问起,我们再去应对,似也不迟。”

逄图攸点点头,说道:“确是这么个理儿。不过,这个北陵郡王,可不是好糊弄的,你要多加小心。我想,无论怎么着,他都会起疑心的。”

“陛下圣明!”

“你一会和甘兹郡王一起进来,就把这个案子定了吧。”

“陛下,臣以为,此事还不能如此简单处理。”

“哦,你是何意?”

“陛下,正如您刚才所说,融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啊。给融崖定罪,恐怕还要费些周折。一来,朝廷有‘议贵’之法。融崖虽然不是宗室子弟,但他是开国功勋郡王的外孙,又是郡守和郡国郡主的嫡子,因此也算是顶级的‘显贵’了,不能不遵照‘议贵’之法来‘议一议’。二来呢,象廷郡王常基这俩月正在圣都,丝毫不让他知晓,就把他的外孙定了死罪,在他那边,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我不是没有虑到这一层。只是那象廷郡王非比寻常。那气吞山河的气势,我每次见了他,总是心里不舒畅。如果让他知道了自己的外孙要因罪处死,依照他的秉性,就是举全郡国之力来造反,也绝不会让他的外孙束手就擒的。而且,他的妹妹还是宣仁皇后,单这一层关系,就会引出多少扯不清的麻烦。本来先帝一脉如何处置,我就还没有想好,如果牵扯上象廷郡王这个倔老头子和宣仁皇后,那不是更麻烦了么?”

“陛下,臣斗胆说一句,麻烦归麻烦,但这个麻烦,却无论如何避不过去啊。如果不让象廷郡王参与‘议贵’,就算是全部逄氏宗亲共同给融崖定了罪,那象廷郡王不还是一样不予认可么?如果宣仁皇后再掺和进来,那事情就会更麻烦,涉及到的可就不单单是宗室案件了,而是朝局稳定和人心向背。所以,臣的愚见,最简单的办法,还是让象廷郡王一同参与议贵。证据一条一条都摆在那里,谅他象廷郡王也不会有何过分的举动。而且,臣以为,让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在朝堂上争上一争,让他们之间的嫌隙拉的更大一些,也未尝不可啊?”

光禄卿雒渊概说的话,逄图攸都听进去了,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彻底打动了逄图攸。郡王之间的关系如果太过密切,那对皇帝本人就会构成很大的威胁。反之,如果郡王之间嫌隙颇深、互相龃龉,那皇帝本人就可以居中调停,各个击破,分别控制。

逄图攸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那就让象廷郡王也一同来议一议吧。我辰时要去太庙,和皇后一起去祭奠先帝。你让他们巳时来乾元宫吧。”

“喏,陛下。”

“你下去吧,除了刚才说的几个人,还应该叫些什么人来,你自己斟酌着办。”

“喏!”

第二十章 象廷郡王

象廷郡王在圣都的郡王府相较于其他郡王在圣都的郡王府算是十分简陋的。这一来是因为历代象廷郡王都常年与军旅在一起,对这些日常享乐颇不在乎,二来是因为象廷郡国是西北边陲郡国,财力并不充足,无力建造太奢华的王府,别说是圣都里这座备用的郡王府,就是象廷郡国里常居常用的象廷郡王府,也并不奢华,除了规制颇高之外,陈设布置都十分俭朴。

俭朴的象廷郡王府里,从昨日晚间起,就灯火通明。

象廷郡王常基彻夜未眠。他已获知融崖打入若卢诏狱一事了,昨夜与左都侯霍旌商议推演了整整一整夜。这是昨日戌时末,融崖的童子普光急匆匆过来禀报的。

昨日辰时,南宫卫士将融崖从迦南学院带走之后,普光遵照融崖的指示,一直守在迦南学院,静等下一步消息,未敢轻举妄动。

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除了南宫卫士中间又来了一次,拿走了融崖公子所有的物件,又问了融崖每日子时是否去育林苑之外,再无其他消息。

稳重的普光有些着慌了,猜度着应该尽快将此事禀报象廷郡王,以防出现什么不测。但手头掌握的信息实在太少,就是去见了象廷郡王,也禀报不了什么太有用的信息。

普光想到了华耘。这几日戌时前后,华耘总是和赵允到迦南学院来同融崖一起吃晚饭,吃完之后又一起喝茶闲聊,每次都是直到融崖起身去值守,华耘才一步三回头地带着赵允离开。普光虽然年纪不大,但察言观色、体察人心的功夫却十分老道,从华耘的言谈举止,普光明显地感觉到,华耘是在有意结纳笼络融崖。而且,普光觉得,华耘虽然言语放浪、举止轻佻,但实际上华耘的为人处世却无比周全,即便是他时不时地调戏赵允,也总能让赵允心情大好而不是感到尴尬。关键是,华耘那顾盼神飞的眼神里面,深深隐藏着一种笃定和坚韧,甚至隐藏着一种常人无所觉察的正直和担当,当然,还有毫不隐藏的,对融崖的高度认可。尽管只有短短几天,但普光认定,华耘是值得信任的。因此,普光决定,当此万分紧急、又无从下手之际,应该去华耘那里打探一下消息。

戌时过了一会了,华耘却还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赵允到迦南学院里来。普光断定,华耘肯定已经知道融崖出事了。这更加笃定了普光去找华耘的决心。

为了保密起见,普光没有打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找到琉川学院。琉川学院的门紧闭着,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普光打算敲门,但刚刚举起手来,忽然意识到,如果融崖出了事情,自己作为融崖的童子,肯定会引人猜忌,如果扣门而入,一是可能被琉川学院的童子拒绝,而一旦被拒绝,再行进入就难了;二是可能引起周边学院里其他公子的注意,这可能会对华耘、也对融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为了自己行事方便,也为了不给华耘带来麻烦,普光决定翻墙而入。

这些学院,原本都是宫室,墙都很高。普光一个飞身,轻松跃上琉川学院的院墙。琉川学院的布局和迦南学院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院子里摆上了不少新奇漂亮的东西,有的是摆件,有的是行礼,有的是盆景,有的是屏风,等等等等。一个不大的院子,已经琳琅满目了。

普光看到,琉川学院的正厅和东西厢房都亮着灯。普光飞身到正厅的屋脊上在飞檐的角落里藏了起来。普光听到正厅里一位童子的声音说道:“公子,赵公子,两位公子今日可还去迦南学院用餐么?”

“不去了。我们今日在这里用餐。让我们看一看你们的手艺吧。允,你想吃些什么?”这是华耘的声音。

“我还是吃冰草。今日,我也没有什么胃口。”是赵允的声音。

“那你下去做吧。给赵公子上他自己的冰草,给我做的东西,也清淡一些,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华耘说。

“是,公子。”那个童子出来,走进东面厢房,与里面两位仆人忙活起来。

普光知道,这个童子和那两个仆人是光禄卿雒渊概安插在这里监视华耘的三个眼线。为了安全周密起见,他与华耘的见面和对话,必须躲开这三个人。至于那个赵允,现在来看,是没有办法避开的了。普光以极快极轻的步法翻身下来然后闪入正厅。华耘和赵允几乎没有看到正厅的门有什么变化,普光的身影就显了出来。赵允差点叫出来,被华耘一把捂住了嘴。

普光又将身子闪到华耘和赵允的身边,轻声说:“华公子,融崖公子今晨被一些南宫卫士带走了,迄今未归,也未带回任何消息。我觉得公子肯定是出事了。两位公子是我们公子的至交。情急之下,普光只能来找两位公子了。如果有冒犯之处,还请两位公子海涵。斗胆请问,两位公子可有我们公子的消息?还望两位公子能够告诉普光。普光在这里代我们公子谢过两位公子了?”说着竟然叩拜了下去。

华耘和赵允都没有说话。

普光接着说:“请两位公子相信普光。各个学院的童子和仆人都是光禄卿雒渊概安插进来的眼线。但普光却不是。个中缘由,一时半会,普光也说不清楚,但是请两位公子相信普光就是。普光也不求两位公子说什么越界的话,只求两位公子告诉普光,我们家公子到底怎么了?”

华耘的脸上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镇定和从容,他先是拍了拍赵允,把他搂到怀里,示意他不要害怕,然后转脸对着普光说:“普光,你说的这些我早已知晓了。我也早已看出你不是光禄卿安插进来的眼线,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何人,但坚信你是融崖公子和我们能够信任的人。你很好,能够想到来找我,而且还能想到秘密地进来,处置的很妥当。此处你不宜久留,我择要跟你说一下。融崖公子已被打入若卢诏狱。具体罪名,我也不知晓。但估计很可能与甘兹郡王有关。今日,南宫卫士们来抓捕昨日值守在太庙西暖阁的内侍,期间一直在询问融崖,当时并不知何事;晚间回来的时候,向值班的桑中博士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世子在太庙西暖阁里饮用了含有紫星罗兰奇毒的茶,今晨已经暴亡了。而当时在西暖阁的只有融崖公子和那几个值守的内侍。我估计这两者之间应该有关联,但并不完全确定。陛下已经下旨秘密严查。我与赵公子今日一直都在太庙守灵,并无其他更多的消息。我劝你,尽快去告知融崖公子的外祖父象廷郡王,他应该能够打探到更多消息,应该也会有更多办法。”

“谢过赵公子。赵公子大恩大德,普光永世难忘。普光告辞了。”

“很好。”华耘稳重地表示。

普光又极快极轻地闪出了正厅,一个垫脚,飞身翻出了琉川学院。

普光不敢一刻耽搁。普光想,融崖被捕了,自己如果向值班博士恳请出门,很可能不会被允准,甚至很可能也被拘捕控制起来,因此索性几个飞身,翻越太学的高墙,火速赶往象廷郡王府。普光找到霍旌,请霍旌把自己带到象廷郡王面前。

象廷郡王听完普光的禀报,说:“还有别的消息么?”

“没有了,殿下。”

“融崖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象廷郡王问道。

“融崖公子自从来了太学之后,每日夜间亥时去太庙值守晚班,值守结束之后,也就是子时,公子都会去育林苑,待上一两个时辰。”

“哦?他去那里做什么?”

“公子没有跟我说过。不过我从公子脸上的神情、公子身体上和公子换下的小衣上的气味猜测,公子很有可能是去育林苑与什么女子幽会去了。”

“嗯?!”象廷郡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霍旌插话问道:“融崖公子会不会是与宫里的什么女子有情,被捉奸了?这可是犯忌讳的。”

“不可能。”象廷郡王决然地说,“他是我象廷郡王的外孙,就算犯了这样的过错,哪能一声都不告诉我,就会打入若卢诏狱里去?我想,还是华耘公子判断的对,此事很可能与甘兹郡王的小孙儿逄循中毒暴亡有关。逄循是在太庙西暖阁饮的毒茶,而当时崖儿正在太庙前导引,这一点我们也都是亲见的。所以,很可能崖儿和甘兹郡王在西暖阁共处过。可是,我不明白,就算是共处,崖儿也不会去给逄循下毒啊。那甘兹郡王怎么会和崖儿攀扯上关联的呢?崖儿自八岁起就离开圣都到迦南去了,和甘兹郡王绝无可能有关联啊?”象廷郡王深锁着眉头,陷入思索。

稍停了一会,象廷郡王说:“普光,你要是没有更多的讯息,先回太学去吧。如果有新消息,就出来告诉霍旌;如果没有消息,轻易就不要出来了,以免引起麻烦。”

“是,殿下。普光告辞了。”普光转身离开了。

象廷郡王看了一眼霍旌,说:“哎!我在太庙的时候,还专门提醒过崖儿要多加小心,没想到他还是陷入到圣都这个烂泥污里来了。”

象廷郡王又安排了几个卫士去四面打探消息。一夜过去了,出去打探消息的卫士陆续回来了,结果,除了确认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暴亡但又秘不发丧外,竟是一无所获。象廷郡王和左都侯霍旌毫无头绪。

左都侯霍旌看着外边逐渐升起来的太阳,满眼通红地说:“这事蹊跷啊,殿下。就算是融崖公子犯了什么事,根据朝廷议贵的规矩,总是要让殿下知晓的。现在融崖公子下到若卢诏狱都一整天了,还没有丝毫消息传过来!而且,甘兹郡王平日里最爱这个逄循,逄循死了,怎的还要秘不发丧,连个来报丧的也没有?”

象廷郡王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地应和着:“是啊,霍旌,‘反常就是妖’。可是,我们知道的情况实在是太少了,怎么推演也推不顺畅。暂时,我们还不能轻举妄动。我隐隐然觉得,这可能是一场大战啊,霍旌。”

霍旌深有同感,重重地点了点头。

辰时到了,这是象廷郡王几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梳洗时辰。从象廷郡王记事开始,这个晨起梳洗的时辰从来都是不差分毫。宫女们托着各式的梳洗物件儿鱼贯而入,仔细地侍奉象廷郡王梳洗。象廷郡王指了指霍旌,宫女们明白这是让霍旌也一同梳洗的指示,于是又给霍旌拿来一方热巾和一碗漱口茶。霍旌自少年初长成就跟随象廷郡王,俩人在名义上是王臣,但实际上情同父子,有时候彻夜议事,俩人晨起就会一同梳洗,象廷郡王府的人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待象廷郡王和霍旌梳洗完毕,侍奉的宫女一起退了出去。另一队宫女端着各色食盒进来,一样一样地摆到了桌上。霍旌侍奉着象廷郡王用早膳。

这时候,外面传来宣旨内侍的报唱:“象廷郡王接旨!”

象廷郡王慢慢起身,走到前厅,跪下道:“臣常基接旨!”

来宣旨的竟然是中常侍春佗:“殿下快起来。奴婢是来传一道口谕的,殿下站着听宣就是了。”春佗边说边双手扶起了象廷郡王,说,“陛下有旨:着象廷郡王巳时进宫,到乾元宫议事。”

象廷郡王像一座小山一样站在春佗面前,这让春佗感到了沉重的压迫感。象廷郡王微微颔首,然后慢慢踱到摆着早膳的食案边坐下,说道:“给中常侍赐座、看茶。”

春佗躬身道:“春佗谢过殿下。”

象廷郡王不慌不忙地继续用早膳,边吃边道“中常侍,今日去议些什么事啊?这么一大早,竟然劳烦中常侍亲自来我这里跑一趟,陛下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嗯?”

“殿下,容奴婢多个嘴,说句不该说的话吧。奴婢觉得,恐怕不是好事啊。”

“哦?怎么了呢?”

“事情具体的来龙去脉,奴婢也说不清爽。奴婢虽然侍奉在陛下身边儿,可是这些政事国务,奴婢可不敢随便听,更不敢随便说。不过,今天这事与殿下所关不小,奴婢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什么都要犯一次忌讳,提前禀告殿下。不管有用没用吧,好歹让殿下多少做些准备。殿下,今日宫门一开,廷尉杜贡大人就进来向陛下奏事,奴婢远远听见,好像是融崖公子犯了什么事,要定谳了。今日陛下把殿下召进宫,估计是要议贵。除了殿下,还叫了甘兹郡王、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还有光禄卿雒渊概大人。”

“哦?!有劳中常侍了。老夫承情之至。可是,我那崖儿自小就十分规矩懂事,他初入圣都还没有几天,能否犯下何事?再说了,他不是每日都待在太学和太庙里么,哪里有犯事的机会?”

“哎呀,殿下。这么细的关节,奴婢可就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了。殿下,巳时很快就到了,还请殿下早些起身吧。等殿下进了宫,自然也就知道了。奴婢得回去伺候陛下了。请殿下恕罪。奴婢告退!”

象廷郡王稍一欠身,就算是送过了。春佗躬身退了出去。霍旌已安置了人给春佗一个布袋,里面装着些金叶子。春佗没有拒绝,也没有致谢,接过来,一拱手,离去了。

看着春佗离去的背影,象廷郡王发了一会呆,待回过神来,转脸看了一眼霍旌,说:“竟然是春佗来传旨,这也是非常之事。霍旌,此事必有大蹊跷!”

“殿下说的是。殿下,时辰快到了,该起身进宫了。大轿已经备好了。”

“好,进宫!今日议贵,我尽量拖住他们不要定谳。等我回来,我们再作商议。”

“喏!”

第二十一章 乾元宫前殿·激辩

象廷郡王来到乾元宫前殿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不少人比他早到了。光禄卿雒渊概、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还有少府丞管遄都在前殿里候着皇帝。

象廷郡王稳步跨入前殿,其他人都过来行礼道:“下官拜见殿下。”

象廷郡王朗朗地说:“免礼吧,各位大人。”

话还没有说完,后面又走来了甘兹郡王。甘兹郡王进入前殿时,看到象廷郡王竟然也在这里,略有些吃惊,但随即拉着脸说:“王兄,你也来啦。”

象廷郡王微微一笑,没有应答。

“下官拜见殿下。”

“免礼。”与象廷郡王的随和不同,甘兹郡王逄世桓的口气里带着疏离。

原本,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是爽朗豪迈一路的豪门世家子弟,又都喜谈兵事,往常这两个郡王聚在一起,是一刻不停地大谈特谈的。今日,两人各有心事,相互不知如何开口。其他都是朝廷里的大臣,平日里本就谨言慎行,见两位郡王都不开口,他们当然也就更不敢开口。满殿的人,竟全都是默然而立,没有一句话。乾元宫前殿里,冷得都要凝固了。

还好,这尴尬的僵持很快就过去了。皇帝来了。

“陛下驾到。”

“万岁!”正殿里的人都跪了下来。

逄图攸慢慢坐下来,说道:“平身吧。春佗,快给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赐座。这是两位上了年纪的郡王了,怎么能这么长时间站着?!你是办老了事情的,怎的这么不晓事理?!”

春佗应诺着,指挥两位内侍搬来了两个座椅。这其实并不能够怪春佗无礼,隆武大帝威仪甚隆,从不会在召见时给郡王、宗亲和大臣赐座。春佗觉得,崇景皇帝对宗室们优容至极,与隆武大帝截然不同,看来这原来不赐座的老规矩以后是要改掉了。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也有些吃惊,这是从未有过的礼遇。内侍把座椅摆好了,他们却不敢坐,只是躬身道:“臣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象廷郡王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甘兹郡王也快五十了,都是有了年纪的老宗亲了。今日么,既是政事,但更是家事。你们不用拘礼,坐着就是了。”逄图攸摆摆手说道。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略微顿了一下。赐座虽然超出了常规礼遇,按理说应该固辞,但这是皇帝的恩赐,更是皇帝的旨意,是绝不能违背的,因此道:“谢陛下隆恩。”说完,轻轻地坐到了座椅上。象廷郡王高大的身子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块,殿里站着的其他人心里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逄图攸本人,心里也轻松了许多,说道:“今日,叫几位过来呢,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我刚才也说了,是政事,但更是家事。此事关系到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所以我把两位郡王都叫过来,把宗正、少府都叫来了。光禄卿与此事,虽然并无什么关联,但正好过来做个居中调停。我还是那句话,都是自家的事,大家商量着来。廷尉,你先说说吧。”

“喏,陛下。”杜贡说:“象廷郡王殿下,甘兹郡王殿下,各位大人,事情是这样的:前日午时初,甘兹郡王殿下带着王孙逄循到太庙祭奠。祭奠完到西暖阁饮祭茶时,遇到了北陵郡王,逄循因喜爱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于是向北陵郡王讨了那只白玉盏并饮用了白玉盏里的茶,还讨要了那只白玉盏,之后回到郡王府。子时末,逄循被乳母发现,已经故去了。丑时末,依惯例,宗正丞逄烈、少府丞管遄到甘兹郡王府记档并致悼,少府丞管遄出身太医世家,在验看逄循尸体时发现异样,怀疑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于是恳请甘兹郡王准其验毒。经甘兹郡王允准,少府丞管遄详细验看,确认逄循确是中了紫星罗兰奇毒。此后,少府丞管遄主持查验了甘兹郡王府里逄循曾经使用过的所有餐饮器具,未发现有紫星罗兰之毒;又查看了逄循在太庙里饮茶所用的白玉盏,发现沾有紫星罗兰之毒。之后,甘兹郡王向陛下奏报了此事,并请了几道特旨,特准廷尉、宗正、少府、卫尉、甘兹郡王府卫士与南宫卫士一同审理此案。经各方查证,所有证据都表明,融崖是下毒之人。”

象廷郡王心中一沉,但未言一字,脸上也未有任何异样。倒是甘兹郡王已经泪流满面了,但碍于皇帝和象廷郡王在场,没有出声。

逄图攸看了一下两人,对着廷尉杜贡说:“杜贡啊,融崖是贵戚,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还是象廷郡王的外孙,也是宣仁皇后的侄孙。你们如果查证不足,我决不轻饶你们。”说完看了一眼象廷郡王,象廷郡王上身稍稍一躬,算是谢过皇帝的好意。可逄图攸目光扫过甘兹郡王的时候,发现甘兹郡王脸上略有一些不快。

“喏,陛下。陛下亲自垂询此案,而且牵涉两大开国功勋郡王,臣绝不敢掉以轻心。但各方证据确实表明,融崖就是下毒之人。证据有二。其一,案发之时,在西暖阁里面的,除了甘兹郡王、北陵郡王、逄循外,只有宫内几位内侍和融崖,而且逄循正是从融崖手中接过的白玉盏。其二,紫星罗兰之毒只存于盛开鲜花的蕊中,且毒性只能保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毒性即彻底消失,也就是说,只有采摘紫星罗兰鲜花之蕊并在六个时辰内下毒方能产生毒效。大丧期间,圣都严禁进出,所以,毒死逄循的紫星罗兰只可能存在于圣都。紫星罗兰属极罕见的奇珍,据查,圣都内也仅在育林苑内有几株紫星罗兰。经查,事发前的几日,除融崖外,无人进出育林苑。融崖每日亥时在太庙值守后都要去育林苑逗留一两个时辰才回迦南学院。经比对脚印,融崖每日行走路线都颇为集中,全都指向紫星罗兰所在的奇石林。已查明,奇石林里紫星罗兰的鲜花都被全部摘掉了。经少府丞管遄查验,融崖的大氅和手上都沾有紫星罗兰之蕊蜜。根据上述查验实证,臣与宗正卿、少府卿、少府丞、卫尉卿均认定,融崖即是下毒之人。臣以为,此案可以定谳了。只是,融崖属于贵戚,根据朝廷的规矩成法,定谳之前,应予‘议贵’。”

廷尉杜贡说完后向前躬了躬身。杜贡所说的证据非常充分,道理也无可挑剔。但是,此案关联之人都是身份高贵的功勋郡王,现在又都在场,因此在场的大臣们谁都不敢轻易表态。

逄图攸低垂着眼帘,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光禄卿雒渊概和其他几位大臣都目光淡淡地盯着廷尉杜贡,一言不发。甘兹郡王抽泣着,因为不能哭出声,脸已经憋得通红了。

象廷郡王眉头越皱越紧,眼睛向下盯着自己脚下的金砖,手不时地抚一下雪白浓密的长髯,也是一言不发。

光禄卿雒渊概觉得,这种时候,自己必须得出来说话了,因为崇景皇帝在开始的时候已经明明白白地说过了,他是来“居中调停”的。

雒渊概问:“廷尉大人,你还有别的要向陛下和两位郡王殿下回奏的么?”

“光禄卿大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陛下,象廷郡王殿下,甘兹郡王殿下,案情总体情况就是臣刚才回奏的这些。所有查问都已记档,所有实证都已封存入库。陛下,两位殿下,各位大人,随时可以调阅、查看。另外,鉴于紫星罗兰的秉性特殊,而这些秉性与此案进展密切相关,臣恳请,由少府丞管遄介绍一下紫星罗兰的秉性。”

光禄卿雒渊概看了一眼皇帝,逄图攸点了点头,说:“这是应有之义。管遄啊,你说说吧。”

“喏。”少府丞管遄应了一声,迈上前来,条理清楚地详细解说紫星罗兰的秉性。

等他说完,雒渊概说:“宗正卿大人,少府卿大人,卫尉卿大人,各位大人可还有什么要说,要问的么?”

各位大臣都这么说:“廷尉大人已回奏的十分齐备,并无其他多说多问的。”

光禄卿雒渊概看了皇帝一眼。

逄图攸抬起眼,一脸悲戚地说:“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那小逄循我是见过的,十分喜爱。实在是……哎!”说着,竟然流出眼泪来,春佗见状赶紧拿着一方热巾,边递给皇帝边说:“万望陛下节哀。陛下为了逄循小世子已经痛哭几次了,昨天一日都未曾进食,昨夜又为此哀痛而无法入眠。陛下节哀,龙体要紧啊。”春佗不说这话皇帝还好一些,春佗这话一说完,皇帝竟然哭出了声音,长叹一声,说:

“哎……!咱们逄氏一族,这是怎么了?逄氏宗亲,本来就人丁不甚兴旺,最近又接连遭遇大丧,先是先帝毫无征兆地驾崩,留下了这么重的担子让我来担着。现在又是我最喜爱的逄循暴亡。列祖列宗啊,难道是图攸做错了什么吗?如果是图攸做错了什么,请列祖列宗惩罚图攸一人,不要再惩罚逄氏子孙了吧。呜呜呜……”

皇帝这一番话,来的如此突然,话又说的如此沉重,座椅上的两位郡王赶紧站起来,和站着的几位大臣,呼啦啦跪了一大片,拜在地下,说:“陛下节哀。”“陛下节哀。”

雒渊概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如此自责,让臣等何以自处?主辱臣死,臣等甘愿受罚。”

跪在地下的人都附和道:“臣等甘愿受罚。请陛下节哀!”

“请陛下节哀。”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痛哭和自责,让原本满心悲痛的甘兹郡王竟然也止住了哭,跪在地上说:“陛下节哀。有陛下如此厚爱,逄循也不算枉来这人间一遭。万请陛下节哀。说到底,都是逄循福薄。臣甘愿受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大丧期间来叨扰陛下。请陛下赐罪!”说完,朝着宝座上的崇景皇帝叩了一个重重的头。

春佗换上来一个新的热巾,然后用手给崇景皇帝慢慢揉着后背,轻轻地为皇帝顺着气。过了好一阵子,逄图攸的哭才止住,用一条干巾擦了一把脸,叹息道:“哎………你们呢,也都知道我的脾性,从来都是袒护宗室,珍爱宗室子弟,一点也听不得宗室子弟夭折之事。更何况还是……”说着又要哭起来。

逄世桓又重重嗑了一个头,说:“陛下节哀。若陛下因逄循一事,过度伤悲而伤及龙体,臣甘愿一死。”

甘兹郡王如此表态,一是因为他与崇景皇帝平日里就相交极厚,皇帝破例赐予逄循超常哀荣,而且今日又如此动情,使逄世桓备受感动;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甘兹郡王想通过自己的自责与谦让,来逼迫象廷郡王,让象廷郡王也能做出类似表态,希望常基能够为了皇帝龙体计,为了皇室宗室稳定大局计,顾全大局,莫要因徇私情而一味纠缠拖延。

光禄卿雒渊概一眼就看明白了甘兹郡王的用心,于是用余光看着象廷郡王,盼着象廷郡王说话。

可是,象廷郡王常基仍然只是默默跪着,不发一言。

逄图攸扫了一下跪着的几个人,稍等了一会,说:“你们还是起来说话。两位郡王还是坐下。我说到伤心之处,又想到先帝,有些失态了。你们,就不要过度自责了。不管怎么说吧,今天议的这个事,是宗亲们之间的事,说到底呢,还是自家人的家室。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总之,就是一定要公公道道的。你们有什么话,在我跟前儿,尽管说、尽管问就是了。”

皇帝这话,说的就不明白了。在场的人,全都有些摸不到头绪。皇帝到底是倾向于严惩融崖来给甘兹郡王一个“公道”呢,还是轻罚融崖来顾及宗亲们“一家人”的颜面呢?就连一向自诩深知圣意的光禄卿雒渊概,也没有完全体察到皇帝的真实用意。但此时此刻,他又不得不说话,于是试探地问道:

“甘兹郡王殿下,您有何主张?对如何处置融崖,您可有想法?”

逄世桓看了一眼雒渊概,又把脸转向皇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何处置融崖,臣谨遵圣训,绝无异议。”

这话说的就很滑头。先说了“国法、家规”,那肯定就是要置融崖于必死之地;后面又说“谨遵圣训”,就是表示如果皇帝法外开恩,他也“绝无异议”。话虽然说的很漂亮,似乎把人情给了皇帝,但隐含的意思也很明确,如果皇帝法外开恩,甘兹郡王虽然“绝无异议”,但他的内心里却不见得完全认同和服气。这就相当于把球又踢还给了皇帝。

逄图攸很不明显地皱了一下眉。雒渊概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赶紧又转而问象廷郡王常基:

“象廷郡王殿下,您是融崖的外祖父,根据朝廷议贵的规矩成法,疑犯亲属可以参与议贵和定谳。融崖的双亲都远在迦南,一时半会还到不了圣都,您作为融崖的外祖父,可以参与议贵和定谳。您对此案可有何看法?”

象廷郡王没有看雒渊概。他慢慢抬起眼睛,两手按在大腿上,神色镇定地看着崇景皇帝,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如果融崖确实是犯了如此大罪,那是他自己罪有应得,臣决不偏袒,听凭国法家规对他处置,臣绝不敢有半句怨言。臣相信,融铸也不敢有何怨言。这是臣与融铸教子无法,有负陛下重托,臣与融铸不仅不会有怨言,还要请陛下赐罪。”

甘兹郡王逄世桓想,常基这就算是明确表态了。逄世桓松了一口气,廷尉杜贡也松了一口气,心想,此案终于可以定谳了。

可逄图攸和雒渊概却听出了话外的意思,象廷郡王常基说的是“如果融崖犯了如此大罪”,那么言外之意很明显,还有“如果融崖没有犯罪”这一种情况。

果然,就在逄世桓差点脱口说出“王兄处事公允,令人钦佩”之际,常基转脸看了一下廷尉,又把脸转向崇景皇帝,说道:“不过,廷尉大人刚才所言,似乎还有不少漏洞。臣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尽管问就是。廷尉,你要如实作答。”逄图攸毫不犹豫地说。

“喏,陛下。”廷尉杜贡应道,然后转向象廷郡王说:“殿下请问。”

“好。刚才你说,事发时,除了融崖,还有几个内侍也在现场。那么,这几个内侍你可曾一一查证?他们都没有嫌疑么?”常基问道。

雒渊概心想:这个象廷郡王看似粗犷,没想到,竟这般体察入微,一下子就抓住了案情审理的关键环节。

“禀象廷郡王殿下。当时在场的共有五个内侍,其中三个已一一查证,均无嫌疑。另外两个……,秋佗和冬佗,已经失踪了,下官还没有捉到他们。”

“哦?这两个内侍为何失踪,何时失踪?他们可有嫌疑?”

“他们为何失踪尚不得知。嫌疑之处也暂未找到。但从常理推断,他们应该不是下毒之人。”

“如何推断得知?”

“下官是从他们失踪的时间来推断得知的。他们是在事发第二日甘兹郡王殿下进宫禀告逄循小世子被毒身亡之后,才失踪的。下官以为,假如他们是下毒之人,应该是事发当天就畏罪潜逃,怎会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殿下进宫禀报之后才逃亡?因此,下官推断,他们并不是下毒之人,也并不是畏罪潜逃,只是在听说逄循于太庙之中饮毒茶而亡后,担心被牵连而逃走。”

“谁能证明他们是事发第二日失踪的?”

“事发当日,中常侍春佗大人还分派过他们其他差事。第二日晨,他们还和中常侍春佗大人一同侍奉了陛下,也与中常侍大人一同迎候过光禄卿大人。”

常基看向了春佗和光禄卿雒渊概,春佗和雒渊概一起说道:“确实如此。”但,皇帝并未说话。不过,虽然皇帝并未说话,但在此情此景之下,不说话,其实就是默认。

常基右手抚了一下长髯,稍一思忖,说:“廷尉大人,你的推断皆为臆断,并非实证。有此疑点,怎么能匆忙定谳呢?是不是应该找到这两个内侍,审查清楚再做定论呢。”

廷尉杜贡不敢说话了。这确实是此案最大的一个漏洞。无论如何,这是不能搪塞过去的。杜贡脸色尴尬地应道:“殿下,审案,除了实据实证,推断也是手段之一。只要推断合理,亦可以作为审案的依据。”

常基抚着长髯的手停了下来,放到大腿上,看着廷尉杜贡,正色道:“廷尉大人说的好。确如廷尉大人所言,只要推断合理,亦不妨作为审案的依据。可是廷尉大人的推断,恰恰并不合理!”

杜贡前后推演过无数次该案的前后,自认为推断合理、毫无破绽和可疑之处,原本还打算利用此案审理在新继位的皇帝面前博一个好的观感,没想到竟然被象廷郡王如此抢白,心里十分不服气,红着脸说:“下官愚钝,请殿下明示!”杜贡说话的语气已经颇有些生硬了。

常基却不紧不慢地说:“方才少府丞大人说了,这逄循所中之毒为紫星罗兰奇毒,发毒机理十分诡异,如果不是少府丞大人深通医理且恰好代表宗室前去吊唁,试问谁能够发现逄循是中毒而亡?廷尉大人也说了,就连太医令也未验看出来逄循的真正死因,反而认为逄循是寿终正寝。廷尉大人说,推断也可以作为审案依据,那老夫也来推断一下。假如秋佗和冬佗是下毒之人,他们自然也会对紫星罗兰奇毒的诡异发毒机理十分了解,因此自认并不会有人发现逄循为中毒身亡,有此侥幸心理,自然也就不用逃走。直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禀明,他们发现下毒之事已然被人知晓,于是畏罪潜逃。敢问廷尉大人,老夫这种推断是不是也是合理的?”

逄图攸、雒渊概心中大惊。象廷郡王的这个推断确实也是合理推断,甚至可以说,是比廷尉杜贡的那种推断更合理的一种推断。逄图攸和雒渊概因为身处此案之中,心中关切的都是如何解除北陵郡王的疑惑,因此未能客观深析,所做的推演也就有所遗漏。而遗漏掉的这一种推断,却恰恰是最为关键的。

廷尉杜贡也被象廷郡王的推断震慑了,象廷郡王的这种推断,杜贡确未曾想过。象廷郡王一说出来,杜贡就觉得,此种推断确实也是合理推断,杜贡是资深的廷尉吏员出身,向来推崇断案公正,于是惭愧地说:“殿下之推断确也是合理推断。下官思虑不周,请殿下恕罪。臣思虑不周,请陛下恕罪。”

如此一来,正殿里的众人就说不下去了。原本,逄图攸和雒渊概、杜贡以为今天只是议贵、定谳,没想到,象廷郡王的一番简单推理,使此案变得更加复杂。这几乎是将此前定论全部推翻了。只要秋佗和冬佗找不到,难么,此案决不能够定谳。

这是一种谁都没有想到过的情形,就连机智善断的雒渊概也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候,逄图攸不得不出来说话了,他指着雒渊概,语气很硬地说道:“光禄卿,象廷郡王所言甚是。你会同卫尉卿窦吉,多加派些南宫卫士出去,务必尽快找到秋佗、冬佗。不必局限在圣都里面。不惜一切代价,就是搜遍大照圣朝每一个角落,也一定要把这俩奴婢给我找出来。”

皇帝认可了象廷郡王的说法。而且皇帝的话外之意也很明显,找不到这秋佗和冬佗,案子就无法定谳。逄世桓的眉头皱了起来。

常基朝着皇帝顿了顿头,抚了一下长髯,接着说:“还有两事,不知廷尉大人是否也审理过了?”

“请,请殿下明示。”廷尉杜贡心里有些打鼓。

“第一,白玉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毒是下在白玉盏里面的,那么下毒之人要毒杀的,不应该是北陵郡王么?第二,如果融崖是下毒之人,那无论他要毒杀的是北陵郡王还是逄循,那总要有杀人动机吧。可融崖八岁就离开圣都随其父前往迦南郡去了,此次是八年来首次进入圣都。据我所知,他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逄循都并无任何仇怨。这无怨无仇的,融崖为何要毒杀他们?嗯?”

光禄卿雒渊概开始真心地佩服起这个象廷郡王来了。象廷郡王提到的这几个问题,全部都是此案关键所在,也正是他与皇帝这几日苦心孤诣谋划、设计、补救的地方。

杜贡听到是这两个问题,心里放松了下来,娓娓道:

“殿下这两个疑虑,其实是一个疑虑,也就是疑犯的杀人动机。请听下官详细禀告。殿下大概不知,融崖公子恰恰与甘兹郡王有一段嫌隙。”

“哦?”常基十分惊讶,道,“融崖随春佗直接从迦南到了圣都,之后就一直在太学和太庙里,哪里来的什么嫌隙?”

“殿下莫急,请听下官陈述。这段嫌隙,原本就是新近发生之事,也正是发生在融崖来圣都的路途之上,故而殿下不得而知。”廷尉杜贡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的用意很明显,因为这涉及到甘兹郡王逄世桓的颜面。

逄世桓的脸腾地红了,这是自己的一段丑事,实在不愿意提及。尤其是现在还有皇帝在,当众说出自己差点强行临幸郡守进献给皇帝的琉川舞姬,即便不会获罪,那也是十分难为情的事情。但逄世桓心里明白,如果不把这段纠葛说清楚,象廷郡王断难同意定谳,而且情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自己也不能当众阻拦廷尉说出此事,于是红着脸说道:“廷尉大人,你尽管说就是了。不必有所避讳。”

“喏。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有得罪处,请殿下谅解。”廷尉看到甘兹郡王红着脸点了点头,接着转向象廷郡王说:“殿下,融崖跟随中常侍春佗大人到达甘兹郡国时,甘兹郡王殿下曾去春佗营中查看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十个琉川舞姬,当时,甘兹郡王殿下想临幸其中一位琉川舞姬,但被融崖所劝阻,融崖还因此而与甘兹郡王的左都侯高岚发生了冲突。甘兹郡王一怒之下辱骂了融崖公子的双亲和家族,激怒了融崖,融崖当众顶撞了甘兹郡王,甘兹郡王一气之下说了狠话,声称到了圣都就要收拾融崖。殿下,这是一段新事,也是一段秘闻,因此,下官揣度,殿下可能不知此事。”

常基的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目光凌厉地看向了甘兹郡王逄世桓。逄世桓起身,朝着崇景皇帝跪了下去,头一碰地,说道:“陛下,臣举止不检点,有损陛下天颜,也有愧陛下对臣的隆恩。臣罪该万死,请陛下严惩。”

逄世桓摇了摇头,慢慢说:“今日先不说这个。宗正卿,你记下此事,日后再说。今日专说逄循一案的案情吧。廷尉,你接着说。”

“喏,陛下。正因融崖与甘兹郡王殿下有此突发过节,融崖对甘兹郡王一来心怀仇恨,二来心生畏惧,担心甘兹郡王殿下在圣都出手惩处他,因此就出手毒杀了逄循,以报复甘兹郡王。所以,融崖心中想要毒杀的人就是甘兹郡王或者逄循,并不是北陵郡王。至于毒下到了白玉盏里面,那应当只是偶然之事。如果当时北陵郡王不在西暖阁,那毒就会下到其他茶盏里去。还有一个细节证据,也能证明融崖公子的嫌疑。据当时值守在西暖阁的内侍交代,最初端着白玉盏的人是秋佗,但后来融崖公子主动上来接过了白玉盏,此后,逄循小世子就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走的白玉盏而后饮了白玉盏中之茶。所以,从时间上来说,融崖公子也是甚为可疑的。而从物证上来说,融崖公子的身上手上确实都沾着紫星罗兰的蕊毒。”

象廷郡王常基不说话了。融崖与郡王的这段新仇,是他此前绝没有想到之事。融崖的脾性他还是知晓的。融崖与象廷郡王本人十分相像,对家族荣耀和双亲尊严最为看重,如果不是甘兹郡王这样尊贵身份的人而是其他人当众辱骂他的双亲和家世,融崖肯定会当场将其痛打一顿,甚至杀死。从常理来说,融崖为此而毒杀甘兹郡王的爱孙逄循,虽然略有些过激,但也还算能够说的过去。而且,象廷郡王已经八年没有见过融崖了,融崖到底变成了个什么品性的孩子,象廷郡王也并不是十分托底。

光禄卿雒渊概看着常基问道:“殿下可还有其他问题么?”

常基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没有了。”

雒渊概又转向逄世桓问道:“殿下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逄世桓又一次跪下来,朝着皇帝叩首道:“臣犯了大不敬之罪,甘愿受陛下严惩。但融崖因此而毒杀臣的孙儿逄循,实在是罪大恶极,也请陛下做主。”

这就是要逼迫皇帝来表态了。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

雒渊概迅速将眼神从皇帝身上移了过来,对甘兹郡王说:“这两件事情之间虽然有因果牵连,但从断案定谳来说,却是两件事情。刚才陛下已有明旨,甘兹郡王对琉川舞姬所犯之罪,由宗正卿记录,日后另议。融崖毒杀逄循一事,应予单独处置,二者不能混为一谈。”

常基直了直身子,说:“光禄卿此言差矣。”

雒渊概一惊,自己所说的话实际上有些偏袒融崖,但象廷郡王为何却跳出来对自己予以质疑?!

常基道:“两个涉案的关键内侍尚未归案,似乎还不能就定论说‘融崖毒杀逄循’吧?光禄卿大人慎言!”

象廷郡王一说完,大家都明白了:融崖此案绝不可能轻松定谳,象廷郡王绝不会轻易认输。在场的所有人,心里都紧了一下。

雒渊概反应很快,说:“殿下说的是。下官失言了。”

连雒渊概也被象廷郡王抓住了话里的把柄而予以申斥,大家都看的出来,今日的朝议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逄图攸说:“今日议的很迟了,一时半会怕也议不出什么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秋佗冬佗。光禄卿,你会同卫尉卿窦吉,全力查办此事,务于今明两日找到秋佗、冬佗。你们都下去吧。”

“喏。”众人行完礼退出了前殿,各自离去了。

雒渊概和春佗留了下来。

逄图攸道:“没想到这个象廷郡王如此心细如发。原本我还想,这些郡王里边,最麻烦的是北陵郡王那边不好交代,真是没有想到,象廷郡王也这么难缠啊。看来,这几个功勋郡王是必须要清理掉的,否则早晚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秋佗、冬佗的事,你俩怎么看呢?光禄卿,你老实跟我说,秋佗和冬佗今明两日能够找到么?”

“陛下,臣无能。臣已经尽全力搜捕秋佗冬佗了,圣都里,能搜的地方已经全部搜过了,依然毫无线索。依臣看,今明两日断难找到秋佗冬佗。依臣的判断,秋佗、冬佗很可能已经通过什么渠道逃出圣都了。”

春佗跪了下来:“奴婢有罪。都是奴婢做事不周全。”

逄图攸叹了一口气,说:“好了。说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了。现在看来,如果秋佗冬佗找不到,象廷郡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个案子也就绝无可能立即定谳。案子不能定谳,北陵郡王那边的隐患和疑虑也就解除不掉。大丧很快就要过去了。大丧会后,我还想尽快推行新政,要平衡处理的方面很多,也很麻烦。如果北陵郡王和我之间存了这么一个大疙瘩,可不是办法啊!”

雒渊概眼睛转了一下,说道:“陛下,此案必须尽快定谳,否则,一旦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两位郡王心怀不满,那陛下在圣都就是南北受敌,不得清净了。”这确是逄图攸本人最为担心的:如果圣都紧邻的南北两个郡国与自己不一条心,那皇位就坐不稳,哪里还谈的到什么大政和雄心。

雒渊概看皇帝点了点头,接着说:“事到如今,恐怕只有一个办法了。当机立断,不如找两个替死鬼,把他们杀掉,毁掉容颜,对外就说是秋佗冬佗死了,如何?”

春佗顿首道:“确实只有这么一个办法了。”

逄图攸半天没有说话,站起来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说:“也只能这么办了。哎,只要秋佗冬佗不再出现就好。”

第二十二章 北陵郡王

从乾元宫回来后,象廷郡王、甘兹郡王两个王府都异常慌乱。

象廷郡王与左都侯霍旌反复推演,可惜始终毫无头绪。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也都毫无新新消息。

甘兹郡王与左都侯高岚则十分愤怒,证据确凿无误,象廷郡王却一味无理取闹,揪住两个无关紧要的失踪的内侍做文章,导致此案迟迟不能定谳。

快到傍晚的时候,光禄卿雒渊概各遣了一个虎贲中郎将(1)分别到象廷郡王府和甘兹郡王府通报:秋佗和冬佗已经找到了。虎贲中郎将说:南宫卫士扩大了搜查范围,直至圣都以外周边之地,结果发现,两个内侍已经逃出了圣都,但在圣都外林子里遇到了野狼,被野狼咬断喉咙,并把脑袋和内脏都吃了。两具尸体已经抬回来了。两人的脑袋已经无法辨认,但中常侍春佗亲自验看,从服饰、身量、玉佩等细节看,确认就是秋佗冬佗。确认身份之后,廷尉杜贡立即请少府丞管遄前去验看了秋佗冬佗的所有衣物与身体,结果并未在俩人的身上和衣服上发现紫星罗兰之蕊蜜。

前来通报的虎贲中郎将还带来了一道圣旨:“明日巳时,着殿下进宫,继续研议逄循被杀一案。”

送走了虎贲中郎将,象廷郡王常基皱着眉头看着左都侯霍旌,摇头道:“崖儿看来是保不住了。这是毒杀宗室的大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依律,应当凌迟处死。所谓议贵,也就是换一个死法而已。哎。我明日只能全力争一争了。”

霍旌无言以对。

常基又道:“嗨!这孩子,怎么能够这般鲁莽。我只怕融铸也要为此而吃挂落啊。甘兹郡王可绝非是能够善罢甘休之人啊。更何况,陛下现在还……”常基欲言又止。

霍旌垂着头,说:“只是卑职看融崖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似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之人啊。”

“哎………”

俩人正在感慨,王府的卫士带进来一个白衣白冠白裘的俊仆,一看而知,是北陵郡王府里来的人。那仆人走到象廷郡王面前,端正地行完礼,说:“殿下,北陵郡王殿下说,十分思念殿下,希望今日与殿下一叙。但大丧期间,不能饮宴,请殿下晚膳后到北陵郡王府茶叙。”

象廷郡王苦笑道:“替我谢过你家北陵郡王殿下。只是,我今日心绪不佳,实在无心去与你家北陵郡王茶叙。你回去,就跟你家殿下说,象廷郡王府里出了大事,我实在无法脱身。日后,我再去向北陵郡王当面赔罪。”

那俊仆微笑着,没有离去,说道:“殿下,我们殿下让小的给您一张短笺。请殿下看过短笺后再定夺。”说着递上来一个用蜡封起来的短笺。

常基漫不经心地打开短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就这一瞥,眼睛里马上闪出光来,然后把短笺递给霍旌,霍旌的眼睛里也闪出光来。

常基大声道:“备轿,去北陵郡王府。除了霍旌,其他人一律不用跟随。”

北陵郡王逄图修送来的短笺上写着:“秋佗冬佗。”

北陵郡王府是圣都里规制最高的郡王王府,建在圣都西北角。而象廷郡王府恰好建在圣都西南角。等象廷郡王常基斜穿过整个圣都到达北陵郡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常基下了轿,带着霍旌,走进了北陵郡王府。奇怪的是,一向灯火辉煌的北陵郡王府的门外竟然没有点灯。

常基和霍旌迈入正门,发现门内也没有迎候的仪仗和宫女,只有一个白甲白袍的卫士走上前,行礼之后说道:“有劳殿下,请殿下随卑职这边走。我们殿下在后面等候。”

这一切,与北陵郡王逄图修那起居豪奢、不厌其烦讲究繁文缛节的一贯风格,都大相径庭。

常基看了一眼霍旌,然后转脸冲这个白甲白袍的卫士点了点头。跟着这个卫士,绕过王府的正殿,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来到后花园。沿着后花园里一条蜿蜒小河,穿过了一片大大的竹林和一条长长的龙柏过道,折过一片假山,常基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玉白色的小龙舟,龙舟上站着四个同样白甲白袍的卫士。四个卫士执篙执桨而立,像是四个天神一般。

引着象廷郡王进来的那个卫士指着龙舟说:“殿下,我们殿下在湖中间的无心坞候着殿下。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登舟。卑职就送殿下和左都侯大人到这儿了。”

霍旌说:“有劳了。”然后扶着象廷郡王登上了龙舟。龙舟不算大,中间有一个加了飞檐的小厅。小厅内仅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香炉,香炉里面燃着说不出名字的好闻的熏香。

待常基和霍旌进入小厅坐定,四个白甲白袍的卫士从龙舟的四个角同时发力,龙舟平稳而快速地开始在湖面上滑行。

湖面上升腾着浓浓的雾气,四周什么都看不见。龙舟穿行在这些雾气中间,就像穿行在云朵之中,令人觉得仙气自生。不一会的工夫,龙舟缓缓地减速,最后停了下来。

站在龙舟前方左角的卫士进入小厅,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无心坞到了。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下船吧。”

霍旌扶着常基走出小厅,步下龙舟。连接着龙舟的是一个小栈道,栈道的两侧站满了白甲白袍的卫士,这些卫士手里都拿着银白色的戟,头上戴着白盔,白盔上的白羽白缨随风飘动。小龙舟和栈道连接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白甲白袍卫士。

那卫士走上前来,单膝跪地行礼说:“殿下,卑职是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殿下指派卑职在此恭候殿下。有劳殿下了。”

常基点了点头,跟着珲方往前走。

走下栈道,看到前方一片林子中间掩映着一个明灿灿的圆顶的小宫殿。小宫殿周围栽植着各色植株花卉,周边点满了灯,照的整个小岛有如白昼一般,但周边空无一人。绕过一大片茂密艳丽的植株,到了小宫殿的门口。小宫殿的门,紧紧地闭着。

珲方说:“殿下,我们殿下就在里面,有请殿下。我们殿下与殿下有要事密商。有劳霍旌将军与卑职守在门外。得罪了,左都侯。”

常基向霍旌点了点头,霍旌一顿头,转向珲方说:“客气了,左都侯。”

常基转身推门而入。

门的后面,紧挨着的是一个大屏风。屏风上是用淡墨氲染而成的仙苑图。

绕过大屏风,常基的眼睛被一片明亮的光刺了一下,禁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等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亮如白昼的一个圆厅,圆厅的正中间地上有一个小圆圈,圆圈里站着仙人一般的北陵郡王逄图修。逄图修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龙形的白玉簪子束着发。一袭白袍拖到了地上。在灯光的照影下,逄图修整个人熠熠生辉,比仙苑图上画的仙人还要脱俗雅致。

逄图修从小圆圈里走出来,趋前几步,双手一抱,说道:“有劳王兄了。不便远迎,还望王兄海涵。”然后右手握住常基的手,边走边说:“来,王兄,请坐。”

常基端详着逄图修,苦笑道:“神仙啊,你倒是越活越快活了,唉。我可真是羡慕你啊。唉……”

常基坐了下来。大厅内没有其他人。逄图修竟然自己动手烧水煮茶。常基看着他,脸上有些疑惑。逄图修抬了一下手,说:“王兄安坐即可。今日不用他们伺候。”边说边为象廷郡王倒了一盏茶。那茶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不过不是盘龙白玉盏,而是飞马白玉盏。马首高高昂起,形成了一个把手。四条腾空飞奔的马腿,巧妙地构成了四个支腿。

常基双手接过飞马白玉盏,说道:“有劳神仙了。”然后盯着飞马白玉盏,双眼呆呆地说:“白玉盏啊,白玉盏。嗨哟……神仙啊,你给我递的那个短笺,说……”

逄图修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常基的前臂,说:“王兄,不急。先品茶。”

“神仙啊,我是……”

“稍安勿躁,王兄。稍等等。我们再等一人到了再说。”

常基略惊了一下,问道:“还有一人?”

“正是,正是。王兄啊,品茶。”

常基无奈,只能客随主便了,他端起飞马白玉盏,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小口,舌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清香滑软。常基禁不住说:“啊。果然好茶。神仙,这是从哪里得的?我竟从未饮过。”

“哈哈。这是我自己采摘,自己制的茶。”

“北陵郡国地处圣都以北,地气比圣都还要寒冷得多,竟然还能种茶?神仙莫要骗我啊,欺负我是粗人么?”

“北陵郡国哪里能种的了茶?这种茶并不是产自普通的茶树,而是北陵郡国东部与上谷郡国交界的云顶雪山上特产的一种云顶雪菊的蕊,我叫它‘雪蕊’。一年,我这里也只能制得这雪蕊不足一两。”

常基听到“蕊”这个字,立即想到了紫星罗兰的蕊蜜,说道:“又是什么花蕊!嗨,神仙你看……”

“唉。王兄,你又来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这雪蕊茶,最是清心败火的。我们都上了岁数了,最戒急躁。”

常基只得摇头苦笑。

俩人正品着雪蕊,忽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开了。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都站了起来。一个人慢慢踱着绕过了屏风,马上单手遮住眼睛,说:“好亮的灯!”

竟然是甘兹郡王逄世桓!

常基转眼看着逄图修。逄图修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常基的手臂。

逄世桓说:“神仙哥哥啊,你这是点的什么灯啊,怎的这般亮?”边说着,边慢慢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一双眼睛细细地眯着,然后才慢慢睁开,先看了一眼北陵郡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发现旁边竟然还站着象廷郡王常基,惊道:“象……?!怎的,这……”

北陵郡王走上前,伸手握住甘兹郡王的手,说道:“世桓啊,来。”然后,逄图修同样请逄世桓坐下,也同样为他倒了一个飞马白玉盏盛着的雪蕊。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俩人都颇感尴尬,互相之间竟然未置一词,只是端起飞马白玉盏,想要通过饮茶来掩饰尴尬。

逄世桓看见那白玉盏,眼圈顿时红了,嘴里嘟囔着:“白玉盏,唉……”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世桓啊。你到了,咱们就开宗明义吧。”

逄图修自己在座椅上坐下,眼睛先看着甘兹郡王说:“世桓啊,循儿夭折,我已知晓了。如何夭折的,我也已经知晓了。你先节哀。”

逄世桓的老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常基的心里则感到十分愧疚。这是自己的外孙做的孽,害得甘兹郡王老年丧孙、如此悲戚。但象廷郡王极不善于应对这类情形,于是只能频频饮茶以掩盖愧疚。正在思索着如何安慰甘兹郡王并致歉的时候,只听得逄图修又说:

“不过呢,世桓,你一意严惩融崖,却是严重失当的。”

常基抓住此话的时机,站起身来,对着甘兹郡王长躬一身,说道:“这都是融崖那个小畜生自己作孽,罪有应得。融崖那小畜生,但凭甘兹郡王发落,老夫绝不姑息,绝无异议。杀人偿命,这都是应有之义。老夫教孙无方,甘受甘兹郡王责罚。”说完,已是满脸胀的通红。

逄世桓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只手掩面长泣,一只手连连摆手。

逄图修一手伏案,站了起来,先把象廷郡王扶着坐下,又替甘兹郡王拿过来一方热巾,然后回到座椅上坐下,缓缓说道:“两位,事情可并不像你们想的那般简单啊。”

逄图修转向象廷郡王,问道:“王兄啊,你在乾元宫上也参加朝议了,廷尉杜贡通禀了案情,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象廷郡王因为已经知道了前后所有经过,而且唯一的漏洞——两位失踪的内侍,也已经找到了,因此说道:“神仙,这确实是老夫外孙融崖犯下的罪孽。多谢你的盛情调停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罪有应得,老夫不会偏袒他的。”

逄图修又转向甘兹郡王,问道:“世桓,那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甘兹郡王用热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先是朝着北陵郡王双手一抱以示感谢,然后转脸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大义灭亲,世桓实在佩服之至。融崖是王兄的嫡亲外孙,世桓本应该网开一面,只是融崖也太狠毒了些,怎能毒杀了我的孙儿,逄循他才是个孩童啊。是,从根上说,是我不对,可他也应该对着我来啊,为什么毒害我的孙儿?他怎能下得了如此狠的毒手?”

逄图修抚了一下长髯说道:“世桓啊,你先不要如此激动。”

逄图修饮了一盏茶,又起身给两位郡王和自己斟满茶,接着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啊,你当真没有什么疑问?”

“神仙,老夫确实没有疑问了。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哈哈哈。王兄啊。那你在乾元宫里,就没有对什么地方表示过疑惑么?”

“当时倒是有的,有两个案发之时在场的内侍失踪了,一直未找到。当时,老夫对此颇有疑惑。但今日已在圣都城外找到这两个内侍的尸首,他们逃到了圣都以外,在林子里被野狼咬死了。”

“确认是他们么?”

“春佗已经确认过了,确是那两位内侍。”

“样貌也确认过了?”

“他们被野狼吃了脑袋和脏腑,样貌已经无从辨认了,但春佗从身量等细节,已经予以确认了,就是他们。”

逄图修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举起案上的一个玉杵,敲了一下案上的一个纯白色的铜磬。铜磬发出清越悠扬的响声。

只听门外响起了左都侯珲方的声音:“殿下!”

“把他们带进来吧。”

门开了,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是珲方,另两个是两个内侍。两个内侍一进来,马上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逄图修看了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一眼,问道:“王兄,世桓,你们可知这两个奴婢是谁么?”

常基摇了摇头,逄世桓盯着那个白面内侍看了一会,说:“这一个好似有些面熟。”

逄图修瞥了一眼那两个内侍,冷冷地问道:“你们俩自己说吧,你们是谁。”

那白面内侍先开了口,说:“奴婢是秋佗。”

另一个内侍跟着说:“奴婢是冬佗。”

“啊?!”常基和逄世桓都惊讶地叫出声音来。俩人对视了一下,常基问道:“他们不是已经……?这是怎么回事?”

逄图修抬了抬手,请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稍安勿躁,然后对着秋佗和冬佗说:“你们俩自己说吧。”

冬佗趴在地上没有动,秋佗跪着直了直身子说:“奴婢罪该万死。事情是这样的:春佗命我们从育林苑摘取紫星罗兰之鲜花,摘出花蕊,并把蕊蜜涂抹到北陵郡王殿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中,将这只盘龙白玉盏存于太庙西暖阁茶房。春佗命我们,当北陵郡王殿下在太庙祭奠后到西暖阁饮祭茶之时,请北陵郡王殿下用涂抹了紫星罗兰蕊蜜的盘龙白玉盏饮茶,确保北陵郡王饮下。谁知,甘兹郡王殿下的小世子逄循半路冒了出来,说是喜欢那只盘龙白玉盏,央求北陵郡王殿下允准他使用那只盘龙白玉盏饮茶,北陵郡王欣然同意了逄循小世子的恳求。逄循小世子用盘龙白玉盏饮完茶之后,还向北陵郡王索要了那只白玉盏,北陵郡王也当即允准了。奴婢与冬佗一看事情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担心被春佗处罚,所以就逃跑了。几位殿下可能不知道,这个春佗手段十分狠辣,奴婢们没有办好差使,肯定是要被毒打致死的。事情就是这样。奴婢们犯了大罪,甘受殿下责罚。”

“王兄,世桓,你们俩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常基站起来,对着秋佗和冬佗,先开口说:“白玉盏是你俩准备的,毒杀北陵郡王的差使也是春佗交给你俩去做的,那白玉盏又怎会到了融崖手里?”

秋陀说:“殿下,白玉盏原本是奴婢端着的,但当时北陵郡王没有立即饮下,打算稍后再饮,融崖公子是北陵郡王的导引,于是就顺势把白玉盏接了过去。后来逄循小世子也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到的白玉盏。”

常基点了点头,又问道:“不对啊。那毒既然是你们下的,事发当时你们已经知晓差使没有办好,出了变故,难道当时你们没有想到春佗要毒害你们么,为何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奏报之后才逃走呢,难道你们还心存侥幸?”

秋陀和冬佗互相看了一下,秋陀有些疑惑地说:“殿下,奴婢与冬佗并非逃走的呀。北陵郡王殿下和甘兹郡王殿下离开太庙后不久,奴婢们即被人叫出了太庙,然后就被人掳走了。此后就不知道宫里发生什么了?”

“嗯?!你被掳走是何时?”常基更加疑惑了。

“当日午时。”

逄图修这时候也站了起来,说道:“逄循饮完白玉盏的茶之后,我发现这俩奴婢神色莫名的慌张,那冬佗竟然两腿颤抖地几乎站立不住。我当时觉得蹊跷,但并未打算怎样。离开太庙上轿之后,我将此事顺口告知了我的左都侯珲方。珲方觉得,这俩奴婢恐是有非常之事,我回忆了一下在太庙的情形,这秋陀当时紧着催促我饮那白玉盏的茶,确实大大超出常理,只是在西暖阁时并未在意。于是,我就命珲方带人将这俩奴婢诱出太庙并掳了来。时间么,当是在午时末。”

“确是午时末。”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应道。

“啊?”常基和逄世桓同时惊讶道。

左都侯珲方接着说:“这俩奴婢是十足的软货,我刚把他们擒来,他们就招供了,说是原本打算毒杀我们殿下,没想到被逄循小世子抢先喝下去了。”

逄图修接着话茬说:“我当时,其实并不相信这俩奴婢说的鬼话,原本打算把他俩一杀了之。但珲方劝我,为保万全,还是暂时关押起来再看看。第二日,竟果然传来逄循孙儿夭折的消息。我这才相信了这俩奴婢所说之事。只是事情实在诡谲,局势晦暗不明,因此我当时决定暂不告知世桓,让珲方派人密切关注动向,然后待机而动。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竟然牵扯进了融崖。最奇之处是,融崖毒杀逄循的证据竟然莫名其妙地如此充足,一条一条全都合得住。还好王兄在御前出面质询,指出了漏洞和疑问,才没有当场定谳。我原本想再等一等,看是不是会有转机。可是,今日傍晚,宫里忽然传来秋陀冬佗身亡毁容的消息。我觉得,事情不能再隐瞒了,不能不把实情告知二位。否则,你们两位莫名结怨,自此成为世仇,而且也会平白无故地冤杀融崖。”

常基忽然想起了春佗和雒渊概说过的秋佗冬佗失踪时间的话,于是问道:“明明是案发当日中午他俩就失踪了,可为什么雒渊概和春佗却合伙作证说他俩是第二天上午才消失的呢,而且陛下也……”

逄图修打断了他,说道:“王兄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世桓应当也要问这个问题。稍后我与你们再议此事。王兄啊,你应当还有问题要问这俩奴婢吧?你先问完,然后咱们再议别的。”

常基想了想,对着秋佗和冬佗说:“春佗有没有告诉你们,为何要毒杀北陵郡王?”

秋陀说:“春佗未曾说过。”

常基眉头紧锁着,没有再问什么问题。

逄图修转脸问甘兹郡王:“世桓,你可还有问题?”

“我,我,我,容我再想一想,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要问的。”

“那好了。珲方,你先带他们俩下去吧,好生看管。”

“喏!”珲方带着他们转身而去了。

逄图修看了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问道:“王兄,世桓啊,我先让这俩奴婢下去,咱们先说说体己话。”逄图修踱了几步,又整理了一通茶具,然后才慢慢悠悠的说:“你们方才问,为何春佗和雒渊概要作证,说这俩奴婢是第二天逃亡的,是么?”

俩人都点了点头。常基加了一句:“我记得,当时春佗说,这俩奴婢和他一起,在第二日晨起时还一起侍奉了陛下。而且,陛下当时并未予否认啊……”

经象廷郡王提醒,逄世桓也惊觉了这一点,轻轻点了点头。

逄图修冷笑一声,说:“哼!这就是整个事件最奇之关节……”

甘兹郡王惊讶道:“王兄是说……,可怎么会……?”

逄图修摇了摇头,神情落寞地说:“我与那春佗,能有什么怨仇?他怎会平白无故地布下如此奇局,处心积虑地秘密毒杀我?”

逄图修缓缓站起来,慢慢踱着步说:“你们好好想一想,雒渊概和春佗为何要编造说这俩奴婢是第二日世桓你去向陛下奏报后才逃走的?”然后转向象廷郡王道:“王兄,你在御前说这俩奴婢找不到就不能定谳,此后,南宫卫士当天就在圣都外找到了这俩奴婢的‘替身’,而且春佗还出来确认说,那两个在圣都外林子里被野狼咬死并毁容的内侍,就是秋佗和冬佗?春佗为何要扯这些慌呢?雒渊概为何也要扯这个慌呢?陛下又为什么纵容他们呢?”

常基和逄世桓如有所思,也若有所得,但却都没有说话。

逄图修又给他们添了些茶,苦笑一声说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真正想毒杀的人是我。为了秘密地毒杀我,他们铺排的可真是周密啊。前前后后这一整套的铺排,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的,更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用那紫星罗兰奇毒,可谓是高明至极啊。世桓啊,如果不是那个少府丞管遄恰好深通医理又恰好近日正在使用紫星罗兰,谁能够看得出循儿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如果不是循儿年幼懵懂,谁又会向我索要那白玉盏?假如不是循儿意外出现并饮用了白玉盏的茶,而是我自己饮用了白玉盏的茶,那白玉盏就会留在太庙里,切莫说我年事已高,子夜暴毙也并非奇事,就算是有人恰巧发现我死于紫星罗兰之毒,又哪里能够查得出来我是在太庙里中的毒?听闻,那紫星罗兰之毒毒性奇异,不是满天繁星的月末月初子夜时分也不会毒发,而大丧三十日正好是月初,我们这些郡王和宗室肯定会去太庙祭奠、饮茶。紫星罗兰恰好又是少府丞管遄为陛下配秘药所必须的药材,而这药材又恰好在月末之时才秘密送到了育林苑。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设计的完美无缺,衔接的浑然天成,即便有些环节出了纰漏,也绝不会被人发现真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逄循出现了,错饮了白玉盏。更没有想到融崖莫名其妙掺和其中。更巧的是,融崖的所作所为,还一步一步都与案情完美契合。最最巧的是,融崖恰与世桓有嫌隙。于是融崖就被他们利用,当了他们的替罪羊。而循儿,也阴差阳错地替我遭了这无妄之灾。”

逄世桓站起来,使劲跺了一脚,大声说道:“哎!我那可怜的孙儿啊……而且,我还差些冤杀了融崖,哎……”

逄图修示意甘兹郡王坐下,接着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追悔都没有什么用了。今日,我把你们请过来,向你们讲清楚这些关节,一个是为的你们不要平白生了嫌隙,错杀了融崖。”

逄世桓不等逄图修说完,起身向常基双手抱拳道:“王兄啊,是世桓莽撞了,差些冤杀了融崖。我在这里赔罪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向陛下陈明缘由,赶紧放了融崖。至于融铸那边,我自会去致歉的。”

常基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而是转过脸来,对着逄图修说:“神仙啊,你应该还有其他的话吧?”

逄图修又坐了下来,饮了一盏茶,缓缓说道:“世桓啊,你想要去向陛下陈明缘由?你好糊涂啊,世桓!你不要忘了,陛下是和雒渊概、春佗一同为秋佗冬佗做了伪的……”

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又一次沉默了。

逄图修说:“你们既不敢说,那么,还是我来替你们说吧。实际上,毒杀我,本就是陛下同意了的。”

逄世桓的脸憋得通红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不敢说。常基不是逄氏宗亲,更是不敢轻易评论。

逄图修接着说:“至于陛下为什么要毒杀我,今日咱们暂且不谈。我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是有疑虑的。你们再等几日看看。据我猜测,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会制定钳制诸郡王的政策。到时候,咱们再来商议此事也不迟。”

常基和逄世桓点了点头。

逄图修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日陛下召见,如何给融崖定罪。融崖固然无罪,是被冤枉和利用的。但是,如果你们拿出实据证明融崖无罪,那就是证明了陛下作伪,而且揭穿了陛下和雒渊概、春佗一同毒杀我的阴谋。这样一来,不光融崖的命救不了,就是你们自己,恐怕也难逃被杀的命运。”

常基首先点了点头说:“确是如此。”

逄世桓思索了一会,也说道:“确如王兄所言。那该如何是好?”

逄图修说:“我的意思是,只能装糊涂,将错就错!宗旨呢,是两条,一条是保住融崖的命。第二条呢,不要引起陛下的猜忌。我有个主意,你们先看看行不行。按律,杀害宗室,应处凌迟,就算是议贵,也无法免死,恩典再大,也就是赐自尽。但也有例外,如果被害人自家不再追究或者有意宽免,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但是,这个例外,世桓你却不能用。为什么呢?因为循儿是世桓你的心头肉。这一点,宗室里头无人不知。这几日,你为循儿报仇而必置融崖于死地的决心,也是人尽皆知。你若是忽然完全转换态度,别说是陛下和雒渊概他们,就是宗室里的其他人和廷尉杜贡他们,也难免起疑。所以,融崖要受点委屈,罪还是要担一点的。只是不能是死罪,也不能是下狱坐监,最好是流放。这样的话,我们在路上就可以做些手脚,融崖也就无事了。你们说,可是这个道理?”

常基想,事情也只能这么办,于是说道:“确是这个理。”

逄世桓已经知道融崖无罪,自然也就不会再死咬融崖,于是说道:“确是。”

逄图修接着说:“既然王兄和世桓认可我的愚见,那么,明日,王兄,你就咬住世桓之大不敬是全部事件的起因,坚称融崖只是行为过激,并非蓄意谋杀,罪不至死。世桓啊,你呢,就主动认个罪,毕竟是大丧期间当众猥亵嘛,又当众辱骂了融崖家族,真要细究起来,你的罪也轻不了,所以你可以顺势同意王兄所请,同意不处死融崖,改为流放。你们看,如此可好。”

常基和逄世桓略一思忖,都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逄图修站起来说:“那就好了。明日的事,你们自己去御前处置。今夜,我还要差人去见一下融崖。”

“哦?见崖儿作甚?”常基问道。

“王兄啊,依律,定谳之前,还要嫌犯认罪、画押啊。融崖对这些事情的前后关节毫不知情,忽然被问认罪,岂能服膺画押?到时候,一旦融崖叫起屈来,那可就又麻烦了。”

常基点头道:“还是神仙思虑周全。正该如此才妥当。”

逄图修说:“去若卢诏狱里见融崖,你们俩去都不合适,也没有什么门路。还是我来处置吧。不过,王兄啊,我需要你一个信物,能够让融崖一见就相信我,否则融崖岂会相信我一个外人?”

常基想了一下,北陵郡王所言确是句句在理,如果空口白牙地去让融崖莫名其妙地认罪画押,融崖是绝不会同意的。于是他摘下腰间的团龙玉佩,说:“这是我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团龙玉佩,崖儿小时候在我身边时十分喜爱,日日把玩,叫这块玉佩‘大白’,他离开圣都前往迦南时,我还特意送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团龙玉佩,他自己起名叫‘小白’。你把这个‘大白’拿去,他自然就会明白了。另外,敢问神仙,谁将去若卢诏狱里见崖儿?”

“我的左都侯,珲方。”

“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边请。”

圆厅里的纸笔都是现成的,常基走过去,执笔写下:“崖儿,尔深陷一桩奇案,所关甚重,所关亦甚多,暂无法述尽。只管听从珲方所言,认罪画押即可,切勿多言。予自有措置。阅后即毁。”

逄图修看了一看,说道:“这就万分妥当了。王兄,世桓,我们各自行动吧。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与王兄和世桓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咱们都要谨慎行事啊。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然会举行朝会,商议新政举措,到时候我们就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到底要做些什么了。珍重啊,珍重!”

“珍重,珍重!”常基和逄世桓匆匆离去。

等左都侯珲方送走两位郡王回到大厅,逄图修说:“珲方,你拿着象廷郡王这块团龙玉佩‘大白’、这张笺,再带上我的王印,去若卢诏狱见一下融崖,跟他说几件事情。第一,你先把这几日的情形详细跟他说一遍,让他心中有数。第二,跟他说一下,此案涉及朝局,十分复杂,请他先把罪名认下来,我与他外祖父象廷郡王商议好了,保他性命无虞,结案之后,我们自会安顿好他,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跟他解释;第三个,最关键,你告诉他,当日他在太庙导引我时,提醒我有人在白玉盏下毒杀害我,这一节,千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否则,他的双亲和外祖父都难逃一死。”

“喏。”珲方拿过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去了。

逄图修走出大屋,走到栈道边上,望着雾气缭绕的大湖,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

左都侯珲方在若卢诏狱里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和眼线,通过这些渠道和眼线的安排,珲方顺利进入若卢诏狱,在一个牢房里见到了融崖。

左都侯珲方首先说明来意。融崖起先疑心四起,但珲方旋即出示了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亲书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融崖感到十分震惊。那团龙玉佩他是识得的,象廷郡王曾经说过,这玉佩是象廷郡王的母亲送给他的护身符,象廷郡王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示于外人,融崖小时候常伴象廷郡王身边时,日日把玩、爱不释手,叫作“大白”,因此极为熟悉。这倒也还算了,最郑重的是那北陵郡王的王印,王印可是北陵郡王王权的象征和行使一切权力的印信,持有此印可以在北陵郡国内为所欲为,包括调兵遣将,甚至是杀人,北陵郡王能够派人拿来王印,足见其诚意。当然,还有象廷郡王自己亲书的短笺。这些都让融崖不得不充分信任这个左都侯珲方。

珲方按照北陵郡王的旨意,一一与融崖做了解释。融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是为何被打入若卢诏狱。他一面感慨圣都朝局之复杂、人心之险恶,一面为云姬和自己的私情没有暴露而庆幸,如此一来,云姬就绝无危险了。

融崖痛快地答应了珲方的建议,同意按照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商定的方针,认罪、画押。

象廷郡王回王府后,终于算是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了融崖是无辜的,这使他颇为欣慰;融崖能够保住一条命,他也倍感幸运。但同时,他对圣都的朝局、崇景皇帝的政治倾向、列位诸侯王盘根错节的关系,感到十分厌烦、也十分担忧。他与左都侯霍旌细细商定了第二日朝议时的说辞,郁郁地睡去了。

甘兹郡王则大感伤怀。自己最爱的孙儿不明不白地代人受害惨死,而且此仇还不能得报。那两个直接下毒的杀人凶手不能处死,这倒也还罢了,那下毒的背后纵容或指使之人,竟然是自己冒着全家人性命一手扶持上去的崇景皇帝逄图攸。而且,北陵郡王话里透露出的讯息更为可怖,这个一直以来以宽仁德厚示人的永诚亲王、崇景皇帝逄图攸,在毒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布局之周密、手段之高超、用意之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说,崇景皇帝毒杀隆武大帝是形势所迫、且有被列位郡王胁迫的嫌疑,那这一次设计毒杀北陵郡王则是崇景皇帝自己小圈子密谋之事。崇景皇帝此举所为何来,让甘兹郡王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北陵郡王所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自己作为荣宠最盛的开国功勋郡王,何以自处,又会有何风险?甘兹郡王的心寒透了。他守在逄循那个小巧的灵柩前,苦苦思索了一整夜。

注:

1、虎贲中郎将:官职名。光禄勋中的高层官员。是光禄卿的下属。

第二十三章 灵台

灵台是建于圣都东北角一座小山丘上的观星台。

平常只有灵台侍诏(1)带着几个掾属在这里观星。

大丧期间,灵台侍诏照理应该在圣都城里值守,随时听候皇帝的召见,并协助大典星支应大丧所需要的评测时辰等一应故事。因此,灵台里如今空无一人,既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为了便于观星,灵台的屋顶建的很高,而且没有任何遮挡,四面也没有什么墙,只有区分天空区域的不同网格横梁和二十四根大理石做的梁柱。寒风从这些梁柱中间呼啸而过,灵台里的气氛很是怖人。

一个穿着黑色貂绒大氅的人站在灵台正中间。这人用大氅的帽子裹住了头,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斗,一动不动。

一个人影从灵台的台阶上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在这深夜里,俩人都没有拿灯笼。也没有任何人跟着。

赶过来的那人走进灵台正中间的人,喘着粗气说:“丞相,我来迟了。南宫卫士们盯的太紧,我周转了好几次,才将他们甩开,没有被他们尾随,请丞相恕罪。”

原来是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

丞相洪统没有动,过了一会,才说:“这一个多月,我们连动也不敢动。大丧一月之期已经过了,图攸的位子坐稳了,南宫卫士们的监禁也松弛多了。而且,他们现在正由雒渊概和窦吉带着,秘密监视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他们。否则,你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摆脱他们。”

御史大夫廖峡慢慢平息了呼吸,说:“丞相说的是。丞相,这一个月来,您可还好么?”

丞相洪统叹了口气,说:“哎!隆武大帝死的这么不明不白,图攸继位的这么莫名其妙,我怎么能够过的好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也都闭门谢客,咱们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啊。图攸和雒渊概他们把咱们控制德就跟铁桶一般,连一丝风都进出不了。说句实话,咱们已经一败涂地了。您觉得呢,廖大夫?”

“丞相说的极是。图攸的手段可真是让我大感意外。从隆武大帝驾崩之夜起,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一点漏洞都没有,我们和百官、外边的郡守们,连个面都见不上,一片纸都递不进来。现在想要翻盘,是绝无可能了。”

“哎!皇后娘娘和我早就提醒过隆武大帝,一定要警惕图攸,可他就是不听。隆武大帝英明一世,临了竟然在图攸身上犯了糊涂。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啊。图攸的心机和手段,绝不在隆武大帝之下。这么些年,他隐藏的太好了,也运作的太好了。逄氏宗亲们几乎全都被他笼络住了,文武百官里也多有他的亲信。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图攸就完全掌控了局面。现在,他文有雒渊概,武有窦吉;内有逄氏宗亲,外有逄氏郡王;明里有隆武大帝的临终遗诏和宗亲们的拥戴,暗里扣留着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和各位郡守的嫡子。图攸现在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丞相,咱们就这么认输了么?”

“廖大夫,咱们不认输,又能怎样?现在,咱们人出不去,话也出不去,外边的郡守们更是动都不敢动。你倒是说说,咱们手里有什么牌可以打?”

“丞相,难道咱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隆武大帝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图攸和雒渊概这俩无耻竖子么?”

“廖大夫,隆武大帝的江山,可不是咱们拱手让给他们,是他们自己夺过去得,而且现在已经牢牢的握在手里了。”

“陛下啊!”廖峡郁闷悲痛的情绪再也无法遏制,掩面长泣起来。

洪统挪动了一下脚,然后开始顺着二十四根梁柱慢慢地走,廖峡一边抽泣一边跟随着。

洪统走到一个正对着皇宫的梁柱时,兀自站住了。他盯着巍峨的皇宫,眯着眼睛说:“眼下,咱们是输了,可往后看,咱们还没有输。”

廖峡闻言猛地止住了哭,盯着洪统说:“丞相,莫非提前有了什么措置?!”

“我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措置。不过隆武大帝英明神武,他强力施行郡守制的那几个郡,委任的郡守都是自己人,对隆武大帝忠心耿耿。这些年来,图攸主要在逄氏宗亲、逄氏郡王和圣都里的臣子们身上下功夫,可是对那些外边的郡守们,他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现在,虽然图攸他们暂时掌控了局面,但我料定他们不敢对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有何举措。”

“可这些郡守们的儿子都在圣都里被图攸他们控制着啊。图攸他们就算是动手杀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那些郡守投鼠忌器,难道还能起兵造反么?”

“为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那些郡守可能不会起兵造反,可要是为了皇位,那些郡守可就什么都敢做了。”

“皇位?丞相的意思是说,这些郡守们要自立为帝么?”

“正是!廖大夫,这些郡守的本事如何,想必你也是心里知道的。他们都是追随隆武大帝打江山的名臣名将,哪一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将才、帅才?他们都在各郡经营了这么些年了,要钱粮有钱粮,要兵将有兵将,又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比那些郡王们可是要难对付的多了。隆武大帝生前,虽然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但同时也对郡守们的权力过大忧心忡忡,一直在思忖羁縻之法。”

“丞相,隆武大帝控制这些郡守,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廖大夫说的是。不过,隆武大帝担心的不是现在,而是以后,他担心他的子孙们没有他自己那般的威仪和手段,羁縻不住这些郡守们。如果再碰到主少国疑的时候,这些郡守们就是极大的祸患了?现在呢,这些都说不上了。隆武大帝突然驾崩,局势已经大变。对于图攸他们来说,这些郡守,现在就是极大的祸患。以前有隆武大帝在,这些郡守,既不想也不敢造反;隆武大帝暴崩,图攸莫名继位,他们其实已经有了造反的口实,但是只要有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在,这天下,从名义上来说就还是隆武大帝的天下,他们也就没有了起兵造反的由头。如果图攸他们胆敢杀了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就相当于给了他们举起义旗起兵造反的最佳口实。图攸他们啊,在圣都里耍弄些权术阴谋还可以,可要是真刀真枪地打,他们可就差得远喽。打仗,靠图攸那一套假仁假义,是绝对不行的,靠那几个坐享其成的逄氏宗亲和郡王们,更是不行。这一点,图攸知道,雒渊概、窦吉他们也知道。所以,图攸为了自己的皇位坐的稳,绝不敢对太子和皇后娘娘怎样。”

“丞相见的深,见的是。”

“据老夫来看,图攸用的是假仁假义、无为示弱那一套来笼络的宗亲和郡王。那些逄氏宗亲和郡王们,之所以拥戴图攸,据我猜测,无非是两条原因。一个是图攸肯定承诺他们不取消郡王制,另一个么,是因为图攸看上去更好控制!图攸在皇位稳固之前,他那一套假仁假义和优柔宽仁,还得接着演下去,否则,那些逄氏宗亲和郡王们里里外外联起手来,立时就可以把他推翻。所以,老夫断定,图攸为了扮演仁义和宽厚,绝不敢换上另一副面孔,贸然举起屠刀来屠戮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说到底,宽仁厚德、优柔寡断,是图攸最大的武器。”

“丞相所言甚是。只要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还在,咱们就还没有输到底。”

“正是!所以当务之急,就是竭尽全力保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是见惯了风雨之人,从隆武大帝驾崩之后图攸对外释放的消息来看,皇后娘娘当夜就做出了判断,所以第一个站出来拥戴了图攸,而且还拒绝见其他皇子,这都是英明之举。太子殿下也是久经历练之人,所以隆武大帝驾崩后,紧跟着皇后娘娘也表态效忠图攸,同样的,他也深居宫内,不见外臣。我现在只担心………”

“丞相担心什么?”

“一个是象廷郡王和融铸他们俩,他们俩不仅是隆武大帝的亲信,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属,是外戚,现在融崖又卷入了逄循中毒一案,一旦雒渊概那帮蠢货处置不周,老夫担心他们俩会有过激之举。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南边,这要是闹了起来,那局势可就失去控制了。好在呢,象廷郡王和融铸都是深谋远虑之人,所以老夫这个担心只有一成。另一个担心呢,才是老夫最忧虑的,老夫担心北陵郡王可能会兴风作浪。”

“他能有什么作为,天天求仙问道的。”

“有些事你不太明了。咱们北边这个北陵郡王啊,可不是个良善的人啊。这么些年,他怕隆武大帝忌惮他的权势和疆土,因此装神弄鬼的,又是修道,又是修仙,其实玩儿的也是图攸的那一套,只是没有想到图攸捷足先登、弑君自立了。北陵郡王这些年,伪装的也够辛苦了,以前他是慑于隆武大帝才不敢怎样,可对图攸,他可就没什么好忌惮的了。这么些年,他在北陵郡国内一边广施仁政、与民休息,另一边整兵经武、厉兵秣马,可是没有闲着啊。现在正是上下猜忌、内外不协的最佳时机,而且北陵郡王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不动手,此生再无机会登龙。从另一角度来看,以雒渊概的为人和心胸,他早晚会腾出手来彻底清算北陵郡王这个眼中钉的。一边是皇位的巨大诱惑,一边是被清算的巨大风险,这么一拉一逼,北陵郡王想不做乱都难啊。而他搅乱朝局的切口只有一个,那就是怂恿其他郡守拥立太子殿下。这才是我最担忧的。”

“那咱们该怎么办?”

“咱们的宗旨就是一条,那就是保住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只要他们俩在,咱们就什么都不怕。现在北陵郡王要的就是个‘乱’,他好趁乱而起。咱们呢,从维护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的安危角度来看,现在反而和图攸是一致的。北陵郡王想要乱,咱们偏偏要稳。不光要稳,还要顺着图攸来。否则,如果咱们和图攸之间有了分歧,北陵郡王马上就会趁虚而入。”

“丞相说的是。具体应该怎们办,请丞相明示。”

“咱们要跟随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道,全面让步。大丧期间,我们告病在家,谢绝一切访客;大丧之后,图攸登基之前,咱俩致仕。”

廖峡略一思索,叹了口气,说:“唉!也只好如此了。我与丞相共进退。”

“好。大丧之后,图攸准了我们致仕之后,咱们立刻还乡,赶回郡里去。如此,一来呢比待在圣都里更安全,二来呢,咱们和郡守们一起,也更容易铺排各种事项。”

“丞相大人所言甚是!”忽然,一个内侍的声音从灵台的台阶下传了过来。

洪统和廖峡猛然一惊,都伸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此次会面,洪统特意交代廖峡,一定要只身秘密前往,不能带任何随从。现在出了如此状况,洪统和廖峡只能拔剑自保了。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人从灵台下面直接飞跃上来。洪统和廖峡做出了搏击的架势。廖峡一弯手臂,一直袖箭飞向了来人的心脏位置。来人没有躲闪,只是伸出右手,就像摘一朵花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接住了袖箭。

来人说道:“两位大人不用慌张。我是须泼焉。”

“大长秋(2)大人。失敬了。”廖峡说。

须泼焉是宣仁皇后的大长秋。须泼焉自宣仁皇后在象廷郡国做郡主时就侍奉她,是老象廷郡王为保护最宠爱的郡主而为她特意精选的身怀绝技之人,也是宣仁皇后的第一亲信之人。

“不敢。”须泼焉把袖箭还给了廖峡,然后向洪统和廖峡分别行了一个礼说,“洪丞相,廖大人,还望不要怪须泼焉尾随两位大人和偷听两位大人议事。只是局势危殆,须泼焉遵皇后娘娘懿旨,不得不谨慎行事。还望恕罪。”

洪统还了一个礼,眼里泛上了泪花,语带哽咽地说:“娘娘可好?太子殿下可好?”

须泼焉说:“娘娘一切都好。但太子殿下那边,我还不曾去过,未能亲眼见到殿下,不敢妄言。不过听宫里的内侍们说,太子殿下深居宫内,不见外臣。有此可见,太子殿下应该也未做什么过激之举。”

廖峡把袖箭又放回袖内,也还了一个礼,说:“大长秋大人是如何从宫里出来的?奉德宫估计肯定早被南宫卫士层层包围了吧?”

“奉德宫岂止是被南宫卫士层层包围了,就连皇后娘娘身边的内侍和宫女也全都换了,皇后娘娘身边只留了我一个人。不过那几堵宫墙么,还是难不倒我须泼焉的。”

洪统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大长秋大人既然能够出宫来,那肯定也能去太子殿下的宫里去,可大长秋大人为何又说未曾当面见过殿下呢?”

“洪丞相所言甚是。如果我想去,长乐宫那些宫墙和南宫卫士,也是难不倒我的。只是皇后娘娘有旨,不许须泼焉去见太子殿下。”

“这是为何?”廖峡惊问道。

“娘娘说,她相信太子殿下必会妥善处置一起事务的。”

“知子莫若母啊。皇后娘娘圣明!”洪统由衷地说。

须泼焉点点头,接着说:“皇后娘娘还说了,洪丞相和廖大夫是自己人,老诚谋国,必会择机相见商议对策的,但绝不会在城内。因此,皇后娘娘交代,让我待两位大人出城来之时,再与两位大人相见。”

洪统笑了一声,说:“看来大长秋大人还是信不过老夫和廖大夫啊,所以才在灵台下先听听我们是何主张是么?”

须泼焉也笑了:“洪丞相误会须泼焉了。我方才是替两位大人剪了几条尾巴。”

“啊?!没想到我还是被南宫卫士盯上了,险些坏了大事。”廖峡懊恼的说。

“廖大夫并未被盯上。”须泼焉说。

洪统一惊,说:“老夫被南宫卫士盯上了?不可能啊,老夫是从密道中出来的,老夫一路行来,完全没有南宫卫士盯梢啊。”

“洪丞相,您确实没有被南宫卫士盯上。雒渊概和窦吉带出来的南宫卫士,确实没有本事盯上丞相。”

“那还能是谁?”

“北陵郡王派出的卫士!”

“啊?!他这么快就动手了?”廖峡惊叹道。

“两位大人请看。这是那些人身上的。”须泼焉从怀里拿出十几个腰牌,都是北陵郡王军内特有的玉质腰牌。

洪统皱着眉说:“最可怕的是,北陵郡王的卫士竟然比南宫卫士还要高明。老夫是从密道中出来的,竟还是被他们给盯上了。”

须泼焉说:“隆武大帝一直对北陵郡王不放心,早就私下里派出了大量绣衣使者(3)严密监控他。隆武大帝秘密指定由我来统领这些绣衣使者,因此我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也多亏了这些绣衣使者,否则,雒渊概他们现在管控的如此严密,咱们就成了瞎子和聋子了。”

洪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须泼焉说:“大长秋大人,皇后娘娘派出大长秋大人,可是要跟老夫和廖大夫说什么话么?”

须泼焉笑了笑说:“皇后娘娘要说的话,就是刚才洪丞相说的那些话。皇后娘娘请洪丞相和廖大人不要做无谓之举,大丧期间,不要与太子、其他皇子、象廷郡王、外地郡守们串联,大丧之后请两位大人致仕返乡。皇后娘娘还有两句话,命我一定要只字不错地转告两位大人,并请两位大人牢记,一句是‘稍安勿躁’,第二句是‘拥戴新君’。”

听到皇后娘娘和自己的判断是一致的,洪统和廖峡大大松了一口气。

须泼焉紧接着问:“两位大人还有什么要我转奏娘娘的么?”

洪统和廖峡心里飞速地思索着,但却想不起应该说些什么,最后洪统说:“圣明无过皇后娘娘。请大长秋大人转奏娘娘,臣等定当遵照皇后娘娘懿旨,告老还乡,恭候娘娘懿旨。”

须泼焉说:“好!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两位大人也早些回吧。恕我直言,大丧期间,两位大人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今日若不是我恰好要见两位大人,估计两位大人已经被北陵郡王拿住把柄了。咱们后会有期了。”

“大长秋大人所言甚是。请娘娘和大长秋大人多多保重。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

注:

1、灵台侍诏:官职名,负责观察星月运行。是大典星的下属。

2、大长秋:官职名。掌皇后事务。

3、绣衣使者:密探。

第二十四章 乐坊·凌姬

自从得知融崖被打入若卢诏狱并由凌姬剖析事情之利弊之后,云姬就一直头晕目眩、卧床不起了。凌姬知道她的心事,便与其他几个琉川舞姬说:“云儿受了风寒,不能见风,只能卧床。”

其他几个琉川舞姬担心被传上风寒,不敢过来看望云姬。云姬终日在床上猜测,融崖现在怎样了,融崖会不会被杀死,融崖死了自己如何求死。云姬终日不食一餐,头晕得更厉害了。

凌姬每日亲自照料云姬,自知无法劝解,也就默默无话。但凌姬拿出自己的一些值钱的首饰珠宝,私下重托了几个好说话的乐工,请他们帮忙打听融崖的消息。可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有等来。

到了这日晚间,凌姬重托的一个乐工趁着晚间换值的工夫回来了,悄悄找到凌姬,说:“凌姬姑娘,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吧。我听太庙的人都在传,说融崖公子的罪已经确认无误了。具体的情形我也不甚清晰,只是听说,融崖公子毒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证据确凿无误。陛下明日巳时要召见几位郡王和廷尉大人他们,估计明日就要定谳了。”

“啊?毒杀甘兹郡王的孙儿?!”

“是的,太庙里的几位公子说,人证物证都齐全了。”

“可有人说过,会定个什么罪么?”凌姬急忙问道。

“几位公子说,杀害宗室,依律应处凌迟,但融崖公子是贵戚,可能会议贵。”

“什么是‘议贵’?”

“议贵就是宗室贵戚犯罪之后可以适当减罪。”

“原来如此。那会减到什么样子?”

“那几位公子说,无论如何议贵,融崖公子总免不了一死。重的话,就是斩首,轻的话,就是赐自尽。”

“啊?!可是,他可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啊。这也不能免死么?”

“哎呀呀,凌姬姑娘啊,他可不光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哟,他还是象廷郡王的外孙呢,也是先帝皇后——宣仁皇后的侄外孙。听那几位公子说,象廷郡王都出面了,和甘兹郡王在御前都闹翻了。可是依然没有用啊。你想啊,凌姬姑娘。他毒杀的可是甘兹郡王的孙儿啊。甘兹郡王是谁,你可知道?甘兹郡王可是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堂兄弟啊,是五服以内的嫡亲的宗室,是大照圣朝的开国功勋郡王啊。而且啊,甘兹郡王的荣宠是在所有郡王里面排首位的,就连先帝和当今陛下的同父兄长北陵郡王,都无法和甘兹郡王相比呢。再说了,毒杀了人家的小孙儿,融崖公子的心,也太过狠毒了些儿了吧。所以啊,虽然说是要议贵,但象廷郡王毕竟不是逄氏宗亲的郡王,杀的又是最受宠的甘兹郡王的小孙儿,能不能减刑也还真是不好说呢。几位公子说,陛下也出面了,可也没有用。嗨!就是减刑,还不是一个死么。杀人偿命,融崖公子也是罪有应得……”

“啊,这……这……如此说来,融崖公子岂不是明日就要被杀了?”

“这倒不是。那几位公子说,依律,大丧期间不处决人,融崖公子起码能够活到大丧之后。”

“哦……”

“你倒是对融崖公子非常上心呢,凌姬姑娘。”

“哦……嗨……,我们十个琉川舞姬是和融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一路上,融崖公子不嫌我们地位卑贱,对我们颇为照顾,所以,我们都很感激融崖公子,其他倒也没有什么……”

“你们琉川舞姬,还是没有见识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融崖公子竟然狠得下心来毒杀一个小孩子,可见他不是一个好人。而且,你们十个琉川舞姬如此美貌,你怎知他不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呢……”

“是的,是的。乐工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谢谢乐工大人。”

凌姬回到她和云姬住的地方,看着躺在床上的云姬,不知道该不该跟云姬说自己打探到的消息。

云姬自己却先开了口:“凌姐姐,你别瞒了吧,你是不是知道融崖公子的什么消息了?”

“啊?你为何如此问我?”

“云儿与姐姐一同长大,日日都在一起,姐姐一颦一笑,云儿都能心领神会。姐姐今日一从外边回来,就是这般苦楚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必是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姐姐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凌姬看云姬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狠了很心,说道:“云儿,我说与你了,你可不要着急。”

“姐姐尽管说就是了。”

“云儿,融崖公子的罪已经定下来了。”

“何罪?”

“云儿,我们都猜错了。融崖公子并不是被污蔑与宫里的什么人偷情……,他,他,他毒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了……”

“啊?!”云姬的血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过了好久,才慢慢悠悠地说:“他还是因为我。他肯定是因为甘兹郡王非礼我,所以动了仇杀之心……”

凌姬点了点头,说:“我猜也是的,不管怎么说,融崖公子还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凌姐姐,杀了甘兹郡王的孙儿,会判个什么罪?”

“这……云儿,在太庙值守的乐工听几位公子说,明日陛下就要主持定谳了,估计……估计,融崖公子要被处死了……”

云姬惊地瞪大了眼睛,问道:“不会啊,不会啊。融崖公子是贵戚。他可是象廷郡王的外孙,是迦南郡守的公子啊……”

“你别急,云儿。听我说。我听说,象廷郡王确实出面了,但是融崖公子杀的,是陛下最宠爱的甘兹郡王的孙儿,象廷郡王在御前和甘兹郡王闹翻了,可也还是无济于事。总之,太庙里的几位公子说,融崖公子恐怕……,恐怕……,肯定是要,被处死了……”

云姬听得此言,一口鲜血直接喷涌出来,立时昏厥了过去。凌姬赶紧给她灌汤,然后用手在云姬胸前轻轻地揉摩顺气。过了好一会,云姬慢慢睁开了眼睛,两眼直呆呆地盯着房梁,一句话也没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云儿,云儿,你别急,别急……”凌姬语无伦次地说。

云姬忽然笑了。凌姬眼睁睁地看着云姬,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云姬坐了起来,两眼看着凌姬,说:“凌姐姐,云儿和融崖公子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融崖公子要被处死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很好。等他去了,云儿也随公子一起去。我们活着不能长相厮守,等我们死了,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样也很好。”云姬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点惧意和悲戚都没有,反倒是一副很知足的神情。

凌姬知道,云姬这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了。

凌姬被吓哭了,抱着云姬,痛哭道:“云儿,你不要吓姐姐。你不要吓姐姐。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但其实,凌姬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

云姬反而更加镇定了,她用手抱了一下凌姬,轻轻摇了摇头,说:“姐姐啊,连象廷郡王出面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够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是琉川舞姬。什么都没有,什么人都不认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姐姐不用安慰云儿,云儿已经想明白了,云儿不害怕……”

“琉川舞姬”!云姬说出的这四个字,一下子让凌姬心里闪过了一个主意,她捧着云姬的脸说:“云儿,云儿,我们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我们是琉川舞姬啊,我们有秘技……”

云姬又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那又有什么用?不过我现在也不在乎有没有用了……”

凌姬擦了擦自己的泪,语气恢复了平静坚定,用手扶住云姬的肩膀,看着云姬,慢慢说:“云儿,你听我说,琉川舞姬的秘技当然有用。云儿,你别忘了,我们可是陛下的琉川舞姬,陛下也说了,要让我们侍奉他。到时候,我就让你去服侍陛下。云儿,只要得到了陛下的宠爱,你再去恳求陛下,兴许陛下一时高兴,就能宽免了融崖的死罪……”凌姬不知道自己说的可不可行,但她心里能够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一条。

云姬想了一下,又苦笑着拿起凌姬的手,说:“凌姐姐,你是不是急糊涂了?刚才你还说过,明日,陛下就要亲自主持定谳了,咱们哪里有时间去侍奉他?”

“不,云儿。我们还有机会。乐工还听公子们说,大丧期间不处决人,融崖公子就算是被判斩立决,也必须等到大丧之后才能行刑。也就是说,我们至少还有二十几日的时间。云儿,你说是不是?”

云姬心动了,眼睛里有了亮光,看着凌姬的眼睛,说道:“凌姐姐,你可别骗我……”

“云儿,我怎会骗你?但我就是有几个担心……”

“姐姐有何担心?”

“我担心你一心只在融崖公子身上,不愿意委身侍奉陛下……”

“凌姐姐,只要能够救下融崖公子,我做什么都愿意……”

“就算是你愿意,但你心里有了融崖,对陛下必然抵触。如此一来,我们的秘技不能完全发挥出来,那我们和一般的女子就没有差别。我记得华冲郡守曾经说过,当今陛下可是阅女无数、天赋异禀的男子,光是琉川舞姬,他就不知道临幸过多少。你若不能出类拔萃、超拔于其他女子之上,陛下即便临幸了你,对你的宠爱也不可能达到言听计从的地步。如果是那样,同样也是无济于事,万万救不下融崖公子的。何况,你看你这现在的身子……”

云姬深吸了一口气说:“凌姐姐,你放心,为了救融崖公子,云姬怎么敢不竭尽全力呢?我这就开始吃饭……”

“那就好。这样,这几日,我找个由头,去见下春佗。请他帮帮忙,尽快让陛下来乐坊看我们,就说是我们排好了特意专门献给陛下的吉舞。到时候由你来侍奉陛下。可是,云儿,你可要先养好身子啊。”说完,端过来一碗祝鼓大哥送过来的肉糜。

云姬点了点头,接过了凌姬递过来的肉糜。

……

第二十五章 玲珑花溪

午时三刻的时候,卫尉卿窦吉遣人进宫告诉窦昭仪,说是他们的母亲窦太夫人因为圣都这几日天气骤冷骤热而染上了风寒,高烧几日不退,几近昏迷了。窦太夫人思女之情甚切,昏迷中一直念叨窦昭仪的乳名“玲珑”,窦吉希望窦昭仪找个时间回窦府探望一下母亲。

窦昭仪是出了名的孝女,原来在永诚亲王府做良娣的时候,每隔一日就要回窦府侍奉窦太夫人起居饮食。自从逄图攸继位、自己随同雒皇后进宫成了昭仪之后,一来由于宫规森严、不似在王府时那般自在,二来由于先帝大丧、新君后妃均需终日守宫守丧,因此,窦昭仪破天荒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母亲了。

闻得母亲染上了风寒,窦昭仪急急忙忙赶往长秋宫觐见雒皇后,希望雒皇后能够准她回窦府半日,探视并侍奉母亲。她平日待雒皇后十分勤谨周到,雒皇后待她也异于其他嫔妃。果然,她一禀完,雒皇后立即允准了她的请求,并特准她在窦府过夜,侍奉母亲左右,以尽孝道,还派出了太医令亲自前往窦府诊治。窦昭仪万分感激,从长秋宫辞出来,一路流泪着赶回了窦府。

等她赶到窦府的时候,太医令已经诊了脉,又验看了此前几天的脉案和方子,回说:“娘娘,太夫人的病不碍事,只是病来的太急,此前几天又不断的换太医,一个太医一个方子,不同太医开出来的方子里的药有些都是冲着的,有些方子的药性又互相辅助、迭次加强,太夫人是有春秋的人了,这么一来二往,身体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终归不是大病,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医治。臣给太夫人开两剂汤药,不间断的吃,十日之内保证就可以大安了。”

窦昭仪悬着的心总算下来了,送走了太医令,赶忙进来看望母亲。时间正在午后小憩的时分,窦太夫人朝内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貂绒大被。窦昭仪轻轻走到母亲榻前,把手轻轻放到母亲后颈上,试试母亲的体温。窦太夫人却转过身来了。

窦昭仪盯着母亲的脸细细的看,脸色还算红润,可见没有什么大碍了,可毕竟已经受了好几日的罪,窦昭仪还是流下了泪,说:“阿母受苦了。玲珑不孝,没有侍奉阿母。”

窦太夫人还没有来的及说话,窦吉从外边走了进来,边走边问:“娘娘回来了么?”

一个侍女说:“回来了,正在里边陪着太夫人呢。”

窦昭仪站起来,等窦吉快走近的时候,怒目道:“兄长,你也太不尽心了,怎么弄了那么一帮着三不着两的太医给母亲诊治,险些出了大差错。要不是……”

窦吉走近窦昭仪,笑着说:“不妨事不妨事的。”

窦昭仪大感诧异,呵斥道:“你怎么如此说话?阿母得病,你怎敢如此大意?!”

窦太夫人笑着说:“玲珑,你过来,不要责怪你兄长。我原本也没有什么病。”

窦昭仪更加疑惑不解了,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一脸轻松的窦吉。

窦吉说:“娘娘不要担心。我是有要事想与你商议,但大丧期间我也不能直接进宫觐见,于是想出了这么个下策。”

“可是那些脉案和方子呢?!”窦昭仪问。

“那都是找人随手写的,免得被人瞧出来。”窦吉说。

“你好糊涂啊。”窦昭仪叹道:“方才是太医令,他肯定能够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的。雒皇后疑心很重。我费了这么些年的工夫,日日隐忍,才换得她的信任和优容。若是被她知道了,还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呢?!”

窦吉说:“是我疏忽了。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实在是太过心焦了,因此考虑不够周全。”

窦太夫人从榻上下来。窦昭仪仔细验看了一番,确认母亲确没有生病,这才转过身来问:“你有何事找我?至于如此急躁,如此没有章法么?”

窦吉说:“这里不便说这事,我们去花溪吧?”

窦吉所说的花溪,全名叫做“玲珑花溪”,是专为窦昭仪所建的一个水榭。这关系到窦氏一族奇迹般发迹的一段往事。当初,窦玲珑的父亲只是一名普通匠人,家境贫寒,窦玲珑出生之时,一位仙游的道人正好路过,为刚出生的女婴卜了一卦,大惊道:“此女有鸾凤之命。窦氏一门日后将因此女而发迹。但此女生性木讷,心地柔善但却机敏不足,当以‘玲珑’名之以补其短;此外,此女属木命,但却缺水,临水为此女建一水榭,即可确保周全。”窦昭仪的父亲囊中羞涩,无力修建水榭,但恰好窦家寒舍就建在一处溪水之侧,于是窦昭仪的父亲亲自动手,建了一个简陋的小亭子,权做水榭。此后,窦家逐渐发迹。窦玲珑的父亲因为给逄图俐修筑府邸而受到逄图俐赏识,家境逐渐好转,玲珑也到逄图俐府中做了逄图例的夫人象廷郡主常夫人的侍女。一日,逄图攸偶遇玲珑,大爱玲珑的美丽端庄、娴静少言,于是向兄长和嫂嫂求情,将玲珑娶入府中成了侧室。窦玲珑因颇识大体、不争风吃醋而颇受逄图攸宠爱,就连妒性很大的逄图攸的正室雒渊葳也对玲珑十分喜爱、礼遇有加。再之后,逄图俐立国为君,逄图攸成了永诚亲王,玲珑就成了仅次于王妃雒渊葳的良娣。与玲珑受宠同步的,她的家人也颇受逄图俐、逄图攸两兄弟的照顾呵护。只是窦玲珑的父亲福泽不够、寿限不长,倒是窦玲珑的兄长窦吉,一路从南宫卫士,做到南宫卫士令,南宫卫士丞,等逄图俐做了皇帝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力荐之下,竟然成了九卿之一的卫尉卿。窦氏一门也就飞黄腾达,正式成了新贵。窦太夫人和窦吉始终不忘当年窦玲珑出生之时那道人所言,于是在窦吉成了卫尉卿、建了规制恢弘的窦府之后,专门在后花园引入活水,造了一方大池,并在池北建了一个水榭,命名为“玲珑花溪”。玲珑花溪虽然号称是一个水榭,但经过这些年的不断扩建和修缮,早已不是一座普通的水榭、而是一座规制颇高的华厦了。对窦氏一族来说,玲珑花溪还不单单是一座华厦,而是简直无异于一个庇佑全族富贵的神龛,是一个时时洒扫清洁、年年巨资修缮、除了窦昭仪本人从无别人敢使用的神圣幽静之所在。

因此,当窦吉说要去玲珑花溪时,窦昭仪知道,窦吉要说的,必是极其机密、万万不可为外人知道之事。

窦昭仪拜别了母亲,随着窦吉赶往玲珑花溪。窦吉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带着窦昭仪来到玲珑花溪。当窦昭仪跟着窦吉到了玲珑花溪正厅的时候,窦昭仪发现,正厅里已经点上了火炉,厅内温暖如春。由此可见,窦吉是早就做好准备了。

窦吉请窦昭仪上坐,自己动手给窦昭仪斟上热茶,然后说:“玲珑,陛下继位了,你可有何想法?”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我能有何想法?我现在是昭仪,你现在是卫尉卿。咱们窦氏一族还想有什么奢望呢。兄长,我早就跟你说过,知足常乐,知足常乐。千万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是要招惹祸端的。”

“你说的都对。我不是问你和我,我是问你对穆儿有何想。”

“穆儿?他是陛下的亲儿子,陛下还能亏待他么?陛下和皇后娘娘都经常说,穆儿是陛下所有子嗣里最有福相,也是教养的最好的。穆儿已经是天家骨肉至亲至贵的皇子了,有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关爱,我还能有何想法?”

“妹妹啊。你总是这般与人为善!皇后?还关爱?你若是不多加小心,将来诛杀穆儿的必是这个雒皇后。”

“胡说!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皇后娘娘这些年对咱们怎么样,你自己没点儿心数么?!我不容你对皇后娘娘这般不恭敬。以后,你不要在这么胡吣!”

“你不信是么?”

“皇后娘娘自从我进逄府就对我多加关爱。虽然她对别的嫔妃略有些刻薄,可是对我却另眼相看,对穆儿也是格外疼爱有加。你平白无故地把我哄回府,又跟我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皇后知道了,我们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了。以后也决不允许你再如此胡说。我要回宫了。”

窦昭仪站起来,迈开步子就要走。

窦吉赶忙说:“你先稍等,听我说完。”

窦昭仪停了下来,没有转头看窦吉,而是看了看门外,确保无人偷听,才说:“你若是再说疯话,我再不会见你!而且,我会奏请陛下和皇后娘娘,免了你的一切职务,回家养老去吧!”

“好好好!可是你也要想让我把话说完啊。我先问你一个事情,你可知道,陛下将要立谁为太子么?”

“自然是立秩儿啊。他是嫡长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这个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太了!陛下今日与我私下说,他不打算立逄秩为太子。”

“啊?为何?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么?”

“应该不知道。连雒渊概也还不知道呢。陛下说,雒渊概和皇后娘娘天天想着让他立秩儿为太子,他心里很烦。”

“这是天大的事,你可别掺和。”

“不是我要去掺和,是陛下跟我提的啊。你可万万想不到,陛下跟我说他想要立谁为太子。”

窦昭仪心里一惊。如果陛下不立嫡长子做太子那么紧随其后的,第一顺位就是自己的儿子逄穆,难道陛下想立逄穆做太子?一想到这个,窦昭仪心里并没有丝毫高兴,而是充满了担忧。她紧紧皱着眉头,略有些慌张的说:“这样的事,你不要胡乱猜想,也不要胡说。轻言废立这种事情,要是出了差错,就是谁也保不了你。到时候,别说是你,就是我和穆儿也会吃挂落的。”

窦吉笑着说:“哎呀。你不必慌张。陛下并未打算立穆儿。”

窦昭仪心里放松下来。但隐隐然地,她又感到有些失落。她的眉头舒展开,说道:“那他打算立哪位皇子呢?”

“哪位皇子都不立。”

“嗯?!你看你,又要说疯话了,是不是?哪有不立太子的?!”

“陛下不是不立太子,而是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嗨。原来是这个。这是在陛下继位的圣旨中早就说过的。莫说是我,天下人谁不知道?可是明眼人心里也都清楚,这不过是陛下的权宜之计而已。陛下早晚会将太子之位传给逄秩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原先也是如此想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今日陛下跟我说,他是真的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

“为何?将皇位传给别人的儿子,这也有些太匪夷所思了吧。”

“陛下有他自己的想法啊。陛下说,他觉得逄秩并无人君之相,而且又是心智不全之人,实在不堪为君。如果立他为太子,国祚恐不长久。”

“这是陛下跟你亲口说的?”

“千真万确。”

“可还有别的人听到?”

“没有。当时只有我与陛下两人。就连春佗也不在。”

“可是陛下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嗯?”

“我是想问,如此机密的事情,陛下为何要与你说?”

“我也没有想明白,所以把你叫来,商议一下。”

“陛下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别的都是朝政之事。陛下说让我做太尉,替他掌管天下兵马。他还打算让雒渊概做丞相。但陛下也说,他担心雒渊概揽权自重,担心雒氏家族太过强盛,所以让我替他多分分忧。”

窦昭仪眉头紧锁,低头沉思着,没有说一句话。

在这窦府里,虽然窦吉是一家之主,但上上下下都知道,真正的主心骨是窦昭仪。从窦玲珑八九岁逐渐晓事之后,她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沉着与周到,为人处事远远超出这个比她年长的窦吉。等窦玲珑进入逄图俐府中成了常夫人的侍女之后,眼界、规矩、心机、手段逐渐与日俱增。待到她嫁给逄图攸成了妾、继而成了良娣之后,更是成了窦府里说一不二的神一样的人物。

窦昭仪低头深思,窦吉就不敢说话叨扰他了。

过了许久,窦昭仪盯着窦吉又问:“陛下可曾提到穆儿和我?”

“提到了穆儿。”

“如何说的。”

“他说穆儿是所有这些皇子里面教养的最好的。只是欠些历练。”

“陛下可还曾提到过别的皇子?”

“还提到了逄科。”

“怎么说的?”

“陛下说,逄科也是可造之材,人品、才气俱佳。其实啊,陛下不光说到了他们三位皇子,陛下还一口气评点了其他几位皇子,说是这些皇子各有各的长处。但所有皇子都有一个不足,就是欠缺历练。”

“他还说了些什么?”

“其他就没有了。”

窦昭仪又不说话了。她站起来,在地上慢慢地踱来踱去,一会摇头,一会皱眉。过了一会,她走向窦吉,问:“你当时是如何说的?”

“我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不便表态。所以一句话也没有说。”

窦昭仪点了点头,说:“很好。这样就对了。今日,陛下是在试探你啊。”

“试探我什么?”

“试探你,看你是不是有野心。是不是像雒渊概一心想让逄秩当太子那样,挖空心思让穆儿当太子。你若是今日接话,替穆儿说话,陛下就再不会信任你了。我和穆儿的荣宠也就走到头了。”

“为何?雒渊概的心思,我们都知道,陛下也知道,可是陛下不是还是一样信任雒渊概么?”

“那可不一样。逄秩是皇后的嫡长子,当太子是应有之义。雒渊概这么想并不是非分之想。可你却不一样,我只是昭仪,穆儿是庶子,而不是嫡子,你若是想推他做太子,那就是野心,是非分之想,就会生出无数的祸端来。”

“那我今日未曾应答,看来是很妥当的,是不是?”

“很妥当。陛下一直视你为憨直可信的厚道人,与他对雒渊概的看法是截然相反的。而这也是你受宠的最大原因。你今日不应答,做的很好。”

窦吉很难在窦昭仪这里得到赞赏,今日连着几次被窦昭仪说妥当、很好,窦吉心里很欢喜。

窦昭仪又说:“兄长,日后陛下若再与你说这些事情,你打算如何说?”

“我还是不应答就是了。”

“不,不,不!你若仍是不应答,陛下就会疑心你了。第一次问你,你不应答,是你生性憨直,没有思索清楚。以后问你,你若仍是不应答,就说明你心里有了想法,而且是不同于常理的想法。常理是什么,常理就是逄秩当太子。不同于常理是什么,那就是你想让穆儿当太子。真要是那样,陛下就会对你疏远了。”

“可是陛下已经说了,逄秩不宜立为太子。他如果在皇子里挑选一个来做太子,穆儿无论年齿还是才华,肯定都是最适宜的啊。玲珑,你难道不觉得平时陛下也是更偏爱穆儿一些么?”

“平时是平时。那时候他只是个亲王,但现在他是皇帝了,想法就不一样了。历朝历代,夺嫡引起了多少祸端,陛下不能不有所警惕啊。如果逄秩是个心智健全之人,那还好说。可偏偏逄秩是那个样子。而且,陛下还是越过逄稼、兄终弟及得的皇位,这又是一个不一样的地方。陛下不能不有所顾及啊。”

“那我应该怎么说啊?”

“陛下怎么说,你就怎么说。现在陛下不是说他打算保留逄稼的太子名位么。那你也这么说。你就说‘陛下如何说,臣便如何做’。切不可说立陛下的儿子为太子的话。”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了。”

“还有啊。从现在开始,你要对雒渊概比平日里更加恭谨,切不可因为你成了三公之一的太尉而对雒渊概倨傲。你和我,对雒皇后还有对逄秩,也都要更加恭敬。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已经认定了,陛下以后肯定会将皇位传给逄秩的。我们是衷心臣服于逄秩和雒皇后的。你也是衷心服膺雒渊概的。”

“这个我也能够做得到。不过我是真不喜欢那个雒渊概,他在陛下面前都敢指手画脚的,实在是太张狂了。他那个妹妹,雒皇后更是如此,幸亏她对妹妹还算友善,否则,我可决不放过他们。”

窦昭仪皱着眉头说:“兄长,我说了你不知多少回了。我们是什么出身?雒渊概和雒皇后是什么出身?你我心里都应该有数啊。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比呢?我们什么都没有。你现在虽然是卫尉卿,日后还将会是太尉,但上面可都有雒渊概呢。你的卫尉里的南宫卫士,一大半都是听雒渊概的调遣的吧?”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可是那个雒渊概懂什么带兵?!他一天仗都没有打过。我可是追随隆武大帝和陛下南征北战的。要论带兵,他可差得远了。”

“哼!兄长,雒渊概是不擅长带兵,但是他擅长计谋啊。在圣都里,可不比在战场上,你带兵打仗的那一套,可没有雒渊概那一套管用啊。要不然,为什么陛下一遇到政事,就要去问雒渊概呢?”

窦吉有些赌气的拧着脸。窦昭仪最不喜欢窦吉的这个执拗的性子,可今日所说之事关系太大了,窦昭仪必须把其中的利害仔仔细细说清楚,否则窦吉很可能会闯出祸端来。

窦昭仪笑着说:“兄长,要论兵法,论军事才干,满朝文武,哪一个能比得过你?我和穆儿能够在陛下跟前得宠,还不是靠着兄长在外边给陛下撑着的缘故么?”这是一句严重不属实的恭维,窦吉的庸懦无能是天下皆知的,王公大臣们私下里都把窦吉戏称作“窦草包”。可窦吉听了窦昭仪的夸奖,依然很高兴,脸上泛起了好看一点的颜色。窦昭仪接着说:“这些我和穆儿都知道,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兄长啊,现在情势可大不一样了。陛下跟你说的那些话,虽然是在试探你,但同时也是在暗示你啊。”

“暗示我什么?”

“陛下暗示你,他要在自己的儿子中间择贤而立一个太子,而不是根据法统立逄秩为太子。至于立逄稼么,那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个缓兵之计而已,是目前的一个障眼法。穆儿、逄科还有其他那些皇子,是一视同仁的。谁能拔得头筹、得立太子,全凭陛下一人的决断。”

“你是说穆儿也可能做太子么?”

“不是穆儿,只要是陛下的血脉,都可能做太子。”

“逄秩也有可能么?”

“陛下不是已经说了么,他不可能立为太子。”

“他既然不可能立为太子,那咱们为什么还要对雒渊概和雒皇后他们那般恭谨?那不是瞎耽误工夫、白受罪么?”

“正因为逄秩不可能立为太子,咱们才要对他们更加恭谨。这一点比什么都紧要,这不是我们过的好不好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活的问题。”

“玲珑,你说的也太严重了吧。”

“严重?!你且先听我说一说。虽然陛下已经下定决心不立逄秩为太子,可是雒渊概和雒皇后却绝不这么认为,陛下为了笼络雒渊概和雒皇后,也绝不会告诉他们真实的想法。在雒渊概和雒皇后看来,太子之位以及日后的皇位都铁定是逄秩的。如果我们对他们不够恭谨,甚至倨傲,立时就会触犯他们,他们一个是光禄卿、未来的丞相,一个是皇后,我们眼下就要吃亏,这个呢,倒还不太要紧。更要紧的是,我们对他们的态度如果不够恭谨,很可能把陛下的真实想法暴露出来,为陛下添乱,给咱们自己添乱。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后的事了,但是却最紧要,也最可怕。总有一天,陛下不立逄秩为太子的事会暴露出来。到时候,咱们就面临着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雒渊概和雒皇后怎会善罢甘休,为了夺回太子之位,他们大开杀戒都是很有可能的,我们犯不着去当这个冤大头。咱们对雒渊概和雒皇后越好、越忠心,到了那个时候,咱们的风险就越小,穆儿顺利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窦吉终于明白了。他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为了穆儿,我对那个匹夫恭谨一点算什么。等穆儿继位了,我可就是国舅了。哈哈哈。”这是窦吉的真性情,也是他的真心话。窦昭仪知道,窦吉虽然生性率真愚鲁,但对家人却十分友善亲爱,尤其是对自己和逄穆,更是呵护有加。这也是窦吉的可爱之处。

窦昭仪接着说:“你能明白就好。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你务必高度重视啊。”

“你放心好了。”

“照陛下和你说的那些话来看,穆儿最大的对手不是逄秩,更不是那个逄稼,而是逄科啊。”

“逄科?他天天修习白教那一套东西,五迷三道的,我看他也没有人君之相。”

“你这话可就差了。你别忘了,他的母妃孟婕妤,可是持莲代牧啊。在圣都白教教众心里,她这个持莲代牧比圣都主教还要尊贵和神圣。而且,逄科的师傅是疏衍主教。疏衍主教可不是寻常人哟。他是圣都主教,最善交际,你看他,和圣都里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熟稔至极啊。而且疏衍还掌控这大典星他们,他们可以假托天象、星象来劝说陛下,这可是我们比不了的。更别说白教的那些神奇秘法了。而且逄科那孩子,有过人之处,处事沉静、心地仁厚,这些都是穆儿所比不了的。”

窦吉边听边点头,道:“疏衍确实是不太好对付。其实,你知道么,持莲代牧刚嫁给陛下的时候,陛下对她和疏衍之间非同寻常的深厚情谊颇为怀疑,遣人一直秘密访查,谁知道查了几年下来,俩人竟是清白如水的关系。我真盼着他们之间能够有点奸情。要是他们有把柄在我手里,那就好了。”

“那些个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持莲代牧和逄科得到陛下的宠爱。持莲代牧虽然已经人老珠黄,可是影响太大了,威望也高,在那些教众的心里,持莲代牧的威望比雒皇后都要高得多,更何况是我了。不过,对付他们是个慢活,咱们得慢慢来,急不得。如何做,咱们以后再慢慢商议吧。”

窦吉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其他那几个皇子呢?”

窦昭仪说:“那几个皇子资质远不如穆儿和逄科,而且他们的母妃多是从外郡来的,当时都是各郡郡王、郡守进献来的美人,家族实力有限,应该没有什么可能当太子。不过,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你做了太尉之后,绣衣使者可要牢牢把在手里。有了绣衣使者,就不愁找不到他们的把柄。”

窦吉连声应诺着。

窦昭仪和窦吉从玲珑花溪出来,拜别母亲,就回宫去了。

窦昭仪回宫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长秋宫见雒皇后。

窦昭仪一见到雒皇后立即拜倒在地,这让雒皇后颇为惊讶,赶紧上来扶起窦昭仪,问道:“玲珑,你怎么了?难道……”

窦昭仪一脸羞愧,低着头说:“娘娘。妾请娘娘置妾的兄长欺瞒之罪。”

雒皇后问:“这话怎么说的?”

窦昭仪说:“这都是妾的那个兄长太过糊涂。禀娘娘,妾的阿母并未病重,略感了些风寒是有的,但并不甚严重。妾自从随娘娘进宫之后,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窦府侍奉了,因此妾的阿母几次念叨妾,说是想念妾了。妾的那个兄长是个至孝之人,为了把我诳回去,结果就夸大了妾的阿母的病情。这是欺枉的大罪。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将窦昭仪扶着坐下,说:“我当什么事情呢。就这么个事,值得你也这般兴师动众的么?回府探视太夫人,那是尽孝道。你兄长也是一片至孝之心。你可不要冤屈了他。我知道你是个孝女,时时都要侍奉太夫人的。我已准你在府里过夜了,怎么又急急忙忙回来了?”

“妾的兄长欺枉了娘娘。妾于心不安,无论如何不能错上加错在府里过夜。如果是那样的话,那妾就真是有意欺枉娘娘了。妾出身卑微,全凭娘娘一路爱护照看才有今日,妾决不做欺枉娘娘、有负娘娘之事。”

窦皇后很欢喜听到窦昭仪这一番话,因此语气里充满了关爱地说:“你呀,就是这般谨慎。我与你的情分岂是别个比的了的。你的阿母与我的阿母无异。我母亲故去的早,因此每次看到你回府去照顾太夫人,我都心里热乎乎的。孝是百德之首。一个人如果不孝,那就更谈不上忠了。我们现在搬进宫来了,你日后还是尽管和以前一样回府就是了。这是我特准的,你尽管放心就是。”

“妾叩谢娘娘隆恩。”

“你快回宫歇息吧。这一大半天来回周转,也怪累的。明日我们再叙吧。”

“喏。”

窦昭仪离去了。大长秋柳傩扶着雒皇后从座位上站起来。雒皇后看着远去的窦昭仪,对柳傩说:“窦昭仪倒是老实。我真是没有想到她会过来跟我原原本本承认她的兄长作假。”

柳傩说:“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倒觉得,窦昭仪谨慎的有些过头了。反常即是妖。娘娘还是要多警惕着她一点。多亏娘娘派出太医令以看病为由一探真假,否则咱们就被窦吉给骗了。另外,派出去的南宫卫士说,窦吉和窦昭仪在玲珑花溪密谈了许久。如果只是太夫人想念她,哪里用得着他们去玲珑花溪密谈?”

雒皇后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十六章 圣都白上院

白教在迦南雪山顶上的教廷叫白上宫,在各郡或郡国的派出宗所叫白上院。圣都白上院在圣都正北的茂岭。

茂岭是一个不甚高的小丘陵,但因为茂岭上长满了树龄千年的古松柏,草木旺盛,溪水丰茂,因此被称为茂岭。白上院就筑在茂岭山顶一处水潭的边上。这个水潭叫溪源,是圣都所有水源的源头,溪源极深,据说与大海相通。

逄图攸的孟婕妤笃信白教,每月总要带着自己的儿子逄科到白上院来清修五日。

孟婕妤原本是白教教职。二十年前,孟婕妤是圣都白上院的一名代牧(1),教名持莲,人称持莲代牧。持莲代牧人如其名,貌美如荷,圣洁如莲。持莲代牧在白上院只管一件事,就是给那些到白上院祷告的信众们在焚香礼拜时吟唱教曲。那一日,当时还担任南宫卫士令的逄图攸来白上院替自己刚满周岁的大儿子逄秩祈福,持莲代牧恰好为其吟唱教曲。持莲代牧的玉音一起,那清亮雅洁、气韵悠长的歌声让深通音律的逄图攸大为震惊,好奇地抬头看吟唱的代牧,这一看不要紧,持莲代牧的玉容让阅女无数的逄图攸惊为天人。那是一种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的圣洁之美。于是,逄图攸苦求当时担任卫尉卿的兄长逄图俐出面,由逄图俐亲自向圣都主教替他去求亲,终于将持莲代牧娶为侧室,并恢复俗家之姓——孟。嫁给逄图攸后,持莲代牧当年就为逄图攸生下一子,也就是逄科,如今已经二十岁了。持莲代牧则追随逄图攸一起,一路扶摇直上,由孟夫人到孟孺人,直至现在的孟婕妤。

由于和白教这种极深的渊源,持莲代牧一直保持着对白教的虔诚信仰,而且在白教教内仍保留着持莲的教名。持莲代牧还利用逄图攸的强大势力,对圣都白上院以及一众教友多予照拂。因此,持莲代牧在圣都白上院以及圣都白教教众中威望很高,圣都白上院屡次恳请在教内提升持莲代牧的宗秩,随着持莲代牧跟随逄图攸地位变化而出现的地位提升,先后申请将持莲代牧晋秩为持莲监牧、持莲司铎、持莲主教,对此,圣都主教和白教教廷的宗座(2)也都已经首肯,但持莲代牧本人却坚决不同意,坚称自己早已入俗且为人妻人母,不宜担任教内神职,更不宜晋秩为高等神职,以免引起教务混乱。但圣都白上院和圣都白教教众对持莲代牧爱之甚深,尤其是受过持莲代牧恩惠的教众和民众更是视之为神,因此这种恳请总是不能断绝,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后来,圣都主教出了个主意,他建议持莲代牧仍旧保持还俗前的宗秩,仍称代牧,但在教内享受礼同圣都主教的尊崇和待遇。持莲代牧无奈,只好勉强同意如此措置。于是,持莲代牧成了圣都白教教徒心中一个圣母一般的存在,民间多有为持莲代牧偷偷建祠膜拜的。对于这些,持莲代牧只得顺其自然,不便予以强制禁止。

不仅如此,持莲代牧还将自己的儿子逄科也逐渐影响成为了白教的虔诚信徒。白教经典,几乎成了逄科的开蒙书籍,逄科倒背如流,随着年龄的增长,逄科对白教教理的理解也越来越深,最后,经持莲代牧引荐,逄科拜了当时的司铎、如今的圣都主教疏衍为师,成为了修为甚高的俗家弟子,疏衍主教赐给逄科一个教名,叫丘顼,宗秩也是代牧,但由于持莲代牧的崇高地位,加上逄科的高深修为,教内都不称呼逄科为丘顼代牧,而是尊称他为“丘顼子”。

持莲代牧和丘顼子在圣都白上院都有自己独立的修所,分别叫做持莲修所和丘顼修所,持莲修所位于白上院的西北角,丘顼修所位于东南角。每次来白上院清修,母子二人除了在白上院正殿共同燃香礼拜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在自己的修室里独自静修。

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自雒渊葳而下的诸位夫人、侧夫人,虽然在大丧期间还未曾正式册封,但名分已经初定,持莲代牧晋封婕妤,地位仅次于雒皇后和窦昭仪,逄科也由一名亲王府里的普通世子一跃而成为最亲贵的皇子。与之相应的,持莲代牧和丘顼子的地位更加独特和尊崇了。这一日,正是他们到白上院清修的日子,也是逄图攸继位之后,他们首次到白上院清修。疏衍主教早已吩咐了司铎和众多监牧、代牧,仔细洒扫持莲修所和丘顼修所,恭候两位的带来。

巳时一刻,孟婕妤和逄科到了。与以往持莲代牧和丘顼子轻车简从的风格不同,今日,他们的大轿已经换成了后妃、皇子专用的大轿,前后也都跟随着相应的南宫卫士、内侍、宫女,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入了白上院的大山门,在正殿前停下来了。

一位宫女扶着孟婕妤走了下来。孟婕妤已过三十五岁,但由于她原本就是天生丽质、圣洁如玉的胚子,加上这二十年的养尊处优,特别是常年的精研教理,因此保养的极好,不同于寻常贵妇人那般俗艳臃肿,倒是有一种兼具仙子与贵人风范的特殊气质。孟婕妤依然是平时清修时穿的一身白素教袍,只是由于大丧的缘故头上没有带任何配饰,头上盘了一个普通的发髻。一身清素雅洁的服饰和发饰,让孟婕妤更加望之如天人了。

疏衍主教主动迎了上来。疏衍主教与逄图攸同岁,今年四十一岁。他与孟婕妤自小从白上院长大,与孟婕妤情同兄妹。疏衍悟性很高,且极善与皇室权贵们周旋,因此宗秩不断晋升,孟婕妤当年做代牧的时候,年纪轻轻的疏衍已升任司铎;孟婕妤嫁给逄图攸之后,疏衍顺势与逄图俐、逄图攸建立了联系,成了逄图俐和逄图攸的座上宾。大照圣朝立国之后的第五年,在逄图攸的斡旋和隆武大帝的旨意帮助下,白教教廷里的教宗、宗座和列位枢机主教们最终同意,破例晋封年轻的疏衍接任圣都主教。疏衍就成了白教所有主教(3)之中地位最尊的主教,不仅超越了所有的郡一级的主教,而且也超越了所有枢机主教,是白教中仅次于教宗、宗座的二号人物。当然,疏衍也是所有主教中,年纪最轻的主教。

疏衍主教最令人瞩目的,还不是他的年轻,而是他那天人一般的美姿容。北陵郡王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仙风道骨和华贵姿容,历来以此为傲、睥睨世人,但唯独在疏衍主教面前甘拜下风,自己也承认,“世间竟有疏衍这样的天人之姿,自己自愧不如”。

疏衍主教瘦高身量,身子挺拔如山中松柏,举止清雅如竹林清风,一张略长的圆脸有如玉琢一般,饱满俊雅,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古水深潭般宁静悠远,两道细长的新月长眉直入鬓角,有如雨后的远山一样悦目,配上胸前那五绺漆黑飘逸的长髯,真如画中走出的仙人一般俊美飘逸。

“疏衍恭迎娘娘。”疏衍躬身行礼道。

孟婕妤没有看疏衍,而是朝着疏衍后面的司铎和监牧、代牧们行了个教礼,缓缓地说:“日后,只要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在身边,你们还是称呼我持莲代牧。不用改口。主教大人,也不必行礼。我教最重教礼和宗秩,不能坏了规矩。我原本不愿意带这么多人来的,可皇后娘娘说,陛下继位为君,我们一举一动都是皇家威仪所关,不能过于轻率,仪仗和护卫都要全套出行,实在是叨扰了,还望疏衍主教和各位教友多多海涵。”

疏衍主教笑道:“不敢不敢。”

这时候逄科也走了过来。未等疏衍主教开口说话,孟婕妤先说道:“只有教友的时候,你们也仍旧称逄科为丘顼子吧。丘顼子对疏衍主教仍执弟子礼,对其他教友执平礼吧。”

逄科赶忙向疏衍主教行礼道:“丘顼拜见疏衍主教。”

疏衍微微一笑算是还了礼,然后转向孟婕妤问道:“持莲代牧和丘顼子还是按平常的规矩一样,先在正殿里焚香祷告,然后各回修所清修么?这一次还是清修五日么?”

孟婕妤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一次,住不了那么长了。现在还是大丧期间。上个月是新丧,又加上皇后娘娘带我们往宫里搬家,也就没有来。这个月呢,虽说还是大丧期间,但宫里都安顿好了,所以我和丘顼子就奏请皇后娘娘特准,到白上院来清修一日。丘顼子明日还要去太庙祭奠,我也要随皇后娘娘操持一些宫务,因此午饭之后就要回去。”

“疏衍明白了。那就先到正殿焚香祷告,然后各回修所清修片刻吧?”

“丘顼子如此安顿是可以的。”孟婕妤说,“我就不回修所了,正殿焚香祷告后,我到溪源边上散散心吧。”

“疏衍明白了。”

于是,孟婕妤和疏衍主教在最前面,逄科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一行人,慢慢往正殿里走。

焚香祷告完,疏衍走向逄科,道:“丘顼子,我向宗座借来了一本孤本经书,是白教第五代教宗担任教宗前亲书的清修心得。丘顼子可有兴趣一读?”

逄科说:“这是圣物,我怕是不能过目吧?”

“丘顼子过谦了。宗座对你的修为十分赞赏,一直想请你前往教廷精研典藏经书,并与你论经传法呢。再说,这本孤本经书,我原本就是替你从宗座处借的。”

“有劳主教。”逄科一躬身道。

“走吧,我随你去丘顼修所去。”疏衍道。

“主教请留步。”孟婕妤说,“我已两月未来白上院清修,有些修习上的不通之处想向主教请教。此次,我们只能略待一两个时辰,等下月我们来清修时主教再与丘顼子论经吧。这次,可否请主教先开导一下我?”

“持莲代牧言重了。是疏衍会错了意。方才,持莲代牧说要去溪源散心,疏衍还以为,持莲代牧不想别人随同。”

“这倒不是。我只是刚入宫禁,又遇大丧,待的有些憋闷,因此想去溪源散心。由此可见,我还是修为太浅。还请主教多加教导。”

“不敢不敢。”疏衍主教微笑着说,把一个司铎唤过来,道:“你带丘顼子去修所。好生侍奉丘顼子。经书我就放在丘顼修所书案上的楠木盒子里。”

逄科对着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说:“母亲,主教大人,我先退下了。”

送走了逄科,疏衍主教带着孟婕妤和随行的南宫卫士、内侍、宫女们去溪源。

溪源虽说是个水潭,但规模却不小,实际上是个直径数百丈的小湖。到了溪源岸边,孟婕妤对着后面的随行人员说:“我和主教大人要研议教理,不能受人打扰。我和主教大人,就在溪源岸上走一走。你们在这里远远地护卫着就行,不用随身伺候。”

“喏。”

孟婕妤转身走向了环绕溪源一周的木栈道。木栈道内栽植着平枝栒子等矮灌木,都只有半人高,为的是不遮掩木栈道上的人观看溪源的视线。清明刚过,平枝栒子、雪茜、五彩南天竹、山矾海桐、红叶小檗、林奈、忍冬、石楠等都抽出了新芽,有的嫩绿、有的淡红、有的略紫,五彩斑斓,映着溪源波平如镜的潭水和水中倒影的白云,甚是喜人。

孟婕妤和疏衍主教走到离南宫卫士们十丈开外的地方时,在一株茂盛的忍冬前停了下来。这种忍冬大概已经有几十年的树龄了,经过了精心的修剪,老干虬枝横生着,枝条上挂满了去年结的忍冬果,红艳欲滴。孟婕妤盯着忍冬看了好一阵,幽幽地说:“忍冬!这名字起的可真是好啊。忍冬!好一个‘忍’字!”

疏衍主教不明白孟婕妤是何意思,轻声问道:“持莲,你怎么了?”语气充满柔情。

“怎么了?疏衍,我怎么了,你还不知道么?”

“我当然明白。”

“其实你不明白。我们女人不像你们男人们,在外边有施展手脚的地方,你们一搅和到政事、教务之中,转眼就把我们女人给忘了。我们女人们可不是这样,终日待在深宅里,什么人也见不着,就是过多少年,也是忘不掉的。若不是陛下当年横生枝节……”

“持莲,我们每月还能相会五日,总比见不到面要好吧。”

“哼!你贵为主教了,日后很可能还要做宗座。这是你天天想的吧?我可能还说错了,估计宗座都小了,你可能天天想的是要当教宗吧?疏衍教宗?!”孟婕妤知道,疏衍对教宗权威的向往,远远超出对自己的男女私情。

疏衍没有否认,他平视着溪源,语气坚决地说:“你说的很对。确实如此。我现在是最年轻的主教,又是主教中地位最尊的圣都主教,早晚有一天,我会成为教宗的。”

孟婕妤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厌恶,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她叹了口气道:“原来的时候,或许确有这种可能。但现在的情势,你是绝不可能当上教宗了。”

“哦,为何?”

“因为图攸继位做了皇帝了。”

“你这话,我就不懂了。我与陛下相交甚好,他继位不是更有助于我接任教宗么?”

“你与陛下交好?!我问你,你与陛下因何交好呢?”

疏衍主教的脸瞬时红了,眼神里也有些慌乱。

孟婕妤有些动气,但她强行平复了一下,接着说道:“陛下之所以与你交好,还不是因为我么?”疏衍没有否认,只是默默低下了头。孟婕妤稍稍摇了摇头,道,“可我今日不想与你说这些。我想说的是,因为有我,所以你与陛下交好,但也正是因为我,你不可能当上教宗!”

疏衍惊恐道:“难道陛下知道了……”

“这倒没有。而且,我之所以说你因为我而当不上教宗,与陛下也没有关系。”

“持莲,你是何意?”疏衍主教已经完全无法理解孟婕妤所说了,慌张地问道。

孟婕妤冷笑了一声,说:“你看,我说的不差吧。什么事能让天下闻名的疏衍主教如此慌乱?除了能不能接任教宗,估计再不会有第二件事情了吧?!就算是我和科儿的生死,也不能让你如此动容吧?!”

“怎么可能?你和科儿是我最看重的人,这,你还不知道么?你若是连这个都疑我,那我岂不是要冤死。当年得知你怀了身孕,我就提议我们从白上院逃走,过平常人的日子。可谁知道,逄图攸他看上了你,强行把你要了去。后来你生下科儿,我再提议咱们带着科儿一起逃走。可你说,逄图攸和逄图俐的势力非同小可,我们如果逃走,逄图攸绝不会善罢甘休,就是搜边天涯海角,他也会寻到我们,除掉我们和科儿。为了科儿的安危着想,是你决意隐忍,留在逄府。如今,你怎能如此冤屈我呢,持莲?”

孟婕妤想起了往事,眼里泛起了泪光,她略带歉意的说:“好了。是我说的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们这些白教里的神职,都是些无家无根的可怜人。要是咱们不相互爱重,那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再爱重咱们了。”

“你说的对啊。我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拼命地在宗秩上攀爬。只要我做了教宗,你和科儿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到时候,我把科儿也调到教廷里来,以他的贵胄身份和精神修为,在我之后接任教宗是理所当然的事。这么些年,你让科儿跟我精研白教经典,为的难道不是这个么?”

“你说的根本不对。那是你自己的盘算,可不是我的盘算。我让科儿跟你精研经典,可不是为了让他当教宗。我是为了能跟你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亲父子,虽然名义上不能相认,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多待在一起,好成全你们的父子之情。”孟婕妤说的很动情,眼里的泪也流了下来。

疏衍主教看了看远处的南宫卫士们,然后看着孟婕妤说:“这些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孟婕妤没有擦眼泪,任由风把眼泪吹干。她举手拢了一下鬓发,说:“不过我今日来,并不是与你说这些的。你方才说等你做了教宗,我们娘俩就不用担惊受怕了。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已经不可能当上教宗。”孟婕妤转身开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疏衍,方才我也说了。如果陛下只是永诚亲王,你接任教宗,几乎就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但现在他继位做了皇帝,你接任教宗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方才我们正要说这个,又打断了。你说的这些个道理,我就不能懂了。现在图攸做了皇帝,一言九鼎,我接任教宗不是更稳当了么?”

孟婕妤冷笑了一声,说:“疏衍,我说你的那些话,你还不服气。你也是静修几十年的圣都主教了,又是深谙人心的圆融之人,按理说早就智慧通达、世事洞明了,可有些摆在眼前的道理,你却看不出来。你可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眼里只盯着教宗的位子,心里只装着皇帝。其他的你就看不到了。‘心不正,眸子眊焉’。你是当局者迷啦。”

疏衍并没有动气,而是回说道:“我算什么智慧通达、世事洞明啊?!持莲,你才是智慧通达、世事洞明的圣女,如果你不是女子,教宗之位,必是你的。”

“我可不稀罕什么教宗之位。装神弄鬼的,我看着都觉得累。”孟婕妤瞥了一眼无地自容、手足无措的疏衍,自己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暖意,说:“疏衍,你并不是没有做教宗的资质和心智。只是因为我和科儿的缘故,你现在就当不了了。”

“持莲,你就快直说了吧。”

“疏衍,你光看到图攸做了皇帝,权势更大了,影响也更大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儿子们中间,也是要有一个来继承大统做皇帝的啊。”

“持莲,你是想让科儿做皇帝?因此我就当不上教宗了么?”

“并非如此。不是我想让科儿当皇帝。而是有人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疏衍,雒渊葳和雒渊概她们兄妹俩肯定要力推逄秩做太子、然后承继大统的。窦玲珑和窦吉兄妹,肯定也想推逄穆做太子。图攸做了皇帝,所有的情势就和图攸做亲王的时候决然不同了。图攸做亲王,他的嫡长世子理所应当地承继他的王位,继续做第二代永诚亲王,其他的儿子们要么获封郡王,要么获封公侯,不管怎么说,都是能够永葆富贵的皇室贵胄,相互之间差别不是很大。可是现在,图攸做了皇帝,他的儿子中间就要有一个来继承大统,也做皇帝,其他的儿子们就成了他的臣子。君臣分际,那可是天壤之别的差距啊。乾元宫里那个座位,所有的皇子都想要啊。就算皇子们不想要,皇子们的母后母妃们也想要啊。太后,太妃,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皇帝和臣子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这和我做教宗又有什么关系?”

“这其中的关系可大了。以前图攸是亲王,他可以力荐你接任教宗,别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但现在他成了皇帝,你想,雒渊葳她们会看着你做教宗么?谁不知道我和科儿与你关系甚密。你想一想,你若是做了教宗,以你与科儿的师徒情分以及你与我兄妹般的情谊,肯定会力推逄科继位。你如果以白教教宗之尊强力推动,以白教的巨大影响力,科儿就最有可能做太子。到时候,即便是其他皇子做了太子甚至登基为帝,但是,只要你这个白教教宗振臂一呼,天下亿万白教教徒教众立时就会群起响应,反对他们,推翻他们,那都是须臾之间就可能做到的事。所以,你要是做了教宗,那就是为她们的儿子做太子、做皇帝,种了一根最大的刺。你想,他们谁会同意你做教宗呢?”

“可是,这几千年来,白教教宗和主教们,从不介入政治啊!”

“你说的很对。可是,这几千年来,也从没有那个女代牧成了嫔妃还生了皇子,皇子还是虔诚的白教教徒啊!”

疏衍恍然大悟了,不禁轻声的说了一声“哎呀”!

孟婕妤接着说:“你是知道的,几千年来,很少有圣都主教继任教宗,原因就是圣都主教因为常年浸淫在圣都,因此与皇室、王公大臣、朝廷朝政多多少少都有瓜葛,如果圣都主教继任教宗,那白教很容易卷入朝政风波,进而影响白教的神性与超脱。隆武大帝立国以来,皇帝对白教的控制越来越严,但禁绝白教介入朝政的宗旨却更加明确。到时候,只要雒渊概他们拿出这个大帽子来。你想一想,图攸就算和你再交好,他还敢让你做教宗么?另外,你的野心之大、能力之强,图攸、雒渊概、窦吉他们谁看不出来?你若是成了教宗,对他们自己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挑战。你说是不是啊,疏衍主教大人?”

疏衍的脑袋上冒出了汗。孟婕妤所言句句属实。照此说来,他继任教宗已经绝无可能了。

孟婕妤瞥了一眼他那高冠下流出来的汗水,很轻微地翘了一下嘴角,然后又停了下来,顺手摘了一串平枝栒子,端详了一会,说:“再说了,疏衍,你这些年游走于各位王公大臣和权贵宗亲之间,介入朝政的还少么?以前图攸是亲王,他因你善于游说,可以为他所用,因此待你如上宾,尊崇礼敬你。可如今他做了皇帝,你想想看,他还会愿意看到你这么个人在他眼皮子地下继续做这些事么?就是图攸容得下你,雒渊概和雒渊葳容得下你么,窦吉容得下你么?众口铄金,到时候,别说是继任教宗,我估计你连性命都怕是难保啊。”

疏衍主教已经脸色惨白、汗流浃背了。这么些年修行所得的万事不动心的修为,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这正是孟婕妤最想看到的。她对疏衍主教的了解深入骨髓。疏衍主教,虽然看上去悠然世外、仙风道骨,但其实内心里对权力十分热衷。自从她嫁给逄图攸做了侧室,疏衍就再未与她有过身体的接触。孟婕妤知道,疏衍并不是嫌弃她的身子受了别的男人的玷污,而是不愿意冒险得罪逄图攸,尤其不敢得罪是逄图攸背后的逄图俐。正因如此,虽然孟婕妤以持莲代牧的身份每月出入白上院,但逄图攸却从不怀疑疏衍,因为逄图攸秘密派出来监视他们俩的南宫卫士们从未发现疏衍与持莲代牧有任何私情。

孟婕妤知道,她的一番话,已经把疏衍内心炽热的追逐教宗宝座之火彻底浇灭了。

疏衍主教低垂着头,眼睛呆呆地盯着平枝栒子那弯弯绕绕的枝条,眼睛里没有一丝生气,往日顾盼神飞的神仙姿容完全消失了,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就连神情也显得猥琐起来。

孟婕妤拿着手里的那根平枝栒子的枝条,转身又开始往前走。她把平枝栒子枝条送到鼻下轻轻嗅了一下,说:“嗯,好清香。”

疏衍主教依旧低垂着头,了无生趣地往前踱步。步子很沉,仿佛一个耄耋老人。

孟婕妤笑着说:“不过呢,你当教宗,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只是,要好好周旋一番。只要周旋的好,你不光能做教宗,你还能做国师,成为白教几千年以来最有权势的教宗。我相信,以你的能力,疏衍教宗的权威和功绩可以直追五大开山教宗。你自己也会成为万众敬仰的中兴教宗!”

疏衍主教摇着头,沙哑地说:“绝无可能了。我哪里有实力和雒渊概、窦吉他们去斗啊。”

孟婕妤笑出了声,说:“呵呵。你又忘了,你有我啊。”

孟婕妤这是一句与前面说的话十分矛盾的话,她方才还说正是因为她,疏衍才做不了教宗,现在又说是因为她,疏衍才可以做教宗。疏衍主教没用接话,嘴角一抬,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下。

孟婕妤看着疏衍主教的冷笑,紧紧地皱了一下眉,冷冷地说:“或者,说的更明白一点。你有科儿啊。”

疏衍主教思忖了一会,然后猛然抬起头,脸上泛上了红晕,说:“你的意思是……”

孟婕妤知道,疏衍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道:“对。疏衍,你的无上智慧终于回来了。你可以全力辅佐科儿继位。只要科儿继位,成了皇帝,以他和你的师徒情深,必会力推你继任教宗。假如他到时候心有犹豫,我就可以将你们父子的身份向他亮明。骨肉亲情,至亲父子,又是最信任的恩师,他不让你继任又让谁继任呢?到那个时候,皇帝是你的儿子,又是追随你学法的徒儿,你还担心不能畅行其志么?疏衍,你想一想,白教几千年来,哪一个教宗能够比得上你?到了那个时候,你这个白教的中兴教宗、至尊教宗,跑都跑不掉啊。”

孟婕妤说完,径直走到前面,在一株吐露出花苞的单瓣黄刺玫边上站住了,仔细地看着鹅黄色的小花瓣。她不用看疏衍的脸色就知道,疏衍主教必定恢复了生气,重新成为那个美姿容的仙人了。

果然,疏衍主教用极其轻快地步伐跟了上来,语气坚定明快地说:“为了你和科儿的安危和前程,我就是拼尽全力,也在所不辞。”

孟婕妤为疏衍主教的虚伪与做作感到恶心。她都怀疑,当时自己是如何看上这么个伪君子、假神仙的。不过,孟婕妤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忧心忡忡的说:“要做到这一点,岂是那么容易的?”

“事无可不为,关键看我们自己的筹谋和运作。你可别忘了,我是圣都主教,你是教众视之为神的持莲代牧。我们有千千万万的教众啊!”

“可是,科儿的前面还有逄秩、逄穆。我毕竟是代牧出身,与他们背后的雒家、窦家的外戚势力是没有办法比的。”

“但你不是寻常的代牧,你是持莲代牧。这就有很多的文章可做。何况,我还是圣都主教。这更是雒渊概和窦吉所不能比的。”

“你说的都对。我也想到了。可是,这事情急不得。要想做成,就得做到两点。”

“哪两点?”

“恰好是我们看到的两种草木,一个是忍冬,一个是栒子。第一条,就是要忍,不能冒进,也不能冒尖。逄秩和逄穆在咱们的前面,雒家和窦家肯定会去争的,我们最好坐山观虎斗。第二条呢,就是栒子——循子,要完全循着科儿所需去筹谋,暂时要放弃你对教宗的追求。在科儿继位之前,你绝不能追逐教宗之位,就算是图攸明确让你继任教宗,你也要坚决力辞。在科儿继位之前,你就算是当上教宗,也绝不可能坐稳。疏衍,你说,我说的对么?”

“持莲,你说的对。我们就按这个宗旨办。我才四十岁,再等二十年,我也不着急。”疏衍主教的眼睛里放出了焕彩的光辉。

孟婕妤心中又是一阵厌烦,疏衍主教的心里只有自己的教宗之位,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教宗的位子在思考。可孟婕妤转念一想,正是因为疏衍主教的自私和权欲,自己才能操控和利用他,来为逄科夺嫡。

孟婕妤舒展了一下眉头,说:“好吧。今天先把大宗旨定下来,大丧之后咱们再细细筹谋吧。”边说边往回走。

疏衍主教跟着,低头思考了一会,说:“当务之急,是不能让图攸册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好在他在继位之初已经明诏天下了,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这就有了极好的基础了。我进宫之时,寻机再用天道星象坚定他这一想法,要他暂时不要册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这些话,我来说最为适宜。”

孟婕妤较快了脚步,神清气爽地说:“疏衍,你果然是智慧无双的上师之姿。须臾之间就想好了对策。就这么办吧。咱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你慢慢想。我们娘俩的性命和前程,可全靠你了,疏衍。”

疏衍主教正在兴头上,完全没有听出孟婕妤最后一句话是在重复自己,也没有听出孟婕妤语气中明显的揶揄,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说:“持莲,相信我,我肯定会竭尽全力的。相信我!”

孟婕妤根本没有理会疏衍主教,早就快速地走到大前面去了。

注:

1、代牧:白教神职人员。最低等神职。一些有地位或有修为的俗家弟子也可称之为代牧。

2、宗座:白教教职。仅次于教宗,职同副教宗,负责白教教廷和全教日常工作。

3、主教:白教内有两种主教。一种是在白教教廷内任职的枢机主教,掌管全教某一领域的教务;另一种是在一郡之内掌管教务的郡国主教或郡主教,如圣都主教、甘兹主教、迦南主教等,掌管一郡之内的所有教务。其中地位最高的是圣都主教,在全教之中的地位仅次于教宗和宗座,高于其他所有枢机主教和一郡主教。

第二十七章 乾元宫·定谳

逄图攸睡了一个好觉。

昨日,春佗和雒渊概处理完假扮秋佗和冬佗的内侍之事后,逄图攸觉得,此事终于结束了。这事原本是出了一个极大的失误,但没想到会带来意外的收获。一是使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之间有了巨大的嫌隙,二是使融崖之父融铸与甘兹郡王之间有了深仇大恨,且再也无法弥合。虽然北陵郡王暂时还没有被除掉,但其他两个功勋郡王之间、功勋郡王与最具实力威望的郡守之间产生了嫌隙,也算是一个很大的收获。甚至,在历来崇尚平衡牵制各方的逄图攸看来,除掉北陵郡王与成功挑起各个实力派之间的矛盾相比,后者更有价值。因此,现在的结果比成功毒杀北陵郡王,还要令逄图攸满意。

逄图攸还明显感觉到,光禄卿雒渊概对自己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原先,雒渊概在自己面前总是摆出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和口吻,通过这几日共同处理融崖一案,雒渊概的眼神里明显有了惧意,也多了些许敬意,这让逄图攸的信心大增。其实,隆武大帝在世的时候,逄图攸虽然十分敬佩隆武大帝的雄才伟略和大开大合,但对于隆武大帝羁縻皇室宗室和王公大臣的手段,他却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隆武大帝一味强势、严厉,缺乏柔性暖化和感情笼络,所造成的结果就是,宗室和王公大臣们无一不敬畏隆武大帝,却同样也无一喜欢他。逄图攸认为,作为领袖,被臣民喜欢比被臣民敬畏更重要。被喜欢,是一种私人的情感,所以更持久。被敬畏则是一种公事的感受,没有力量。而赢得别人的喜欢,正是逄图攸最大的长处,这个长处无人能及。这也正是他能够得到宗室一致拥戴、越过太子逄基顺利继位而不被质疑的根本原因。

他还在昨日深夜,带着窦吉一人,由绣衣使者护卫,秘密出宫并接见了丞相洪统。洪统是隆武大帝最亲信的心腹大臣,对隆武大帝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忠诚。不仅如此,洪统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手段也是超凡的,隆武大帝之所以能够一路扶摇直上,从一个庶出的郡王世子,直至成为万民拥戴的隆武大帝,直至后来削藩、改制等等,都与洪统的运筹、谋划、操作息息相关。洪统自隆武大帝立国开始就担任丞相一职,十三年来,已经积累了巨大的人脉优势和政治号召力,在朝廷大臣和外郡郡王郡守看来,洪统的命令与隆武大帝的圣旨几乎毫无二致。逄图攸继位之后,最忌惮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宣仁皇后,另一个就是丞相洪统。宣仁皇后颇识大体,当夜就带头拥戴跪拜了自己;而洪统却始终没有表态,一直托病不出。逄图攸一直等着洪统自己归顺,但洪统却一直没有丝毫表态。

昨夜,逄图攸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决定亲自去丞相府探视洪统。丞相府里一片寂静,毫无隆武大帝在世之时的繁荣和忙碌。逄图攸原本打算使出浑身解数来争取洪统归顺自己,只要洪统归顺自己,就象征着朝廷内外各大政治势力都基本归顺了自己,自己辛苦得来的皇位就基本上能够坐稳了。当然,他同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洪统执意不归顺,就寻个理由,秘密地处死他,以防养虎遗患。

谁知道,洪统一见到逄图攸就立即表示归顺。不仅如此,洪统还允诺通过书信劝朝中大臣和各地郡守都一一归顺。这是逄图攸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一度令逄图攸心生警惕,觉得这其中必有诈人之处或什么阴谋。但洪统的坦诚陈述逐渐解开自己的疑虑。更重要的是,洪统深刻分析了隆武大帝施政的思路、成绩、隐患。洪统认为,隆武大帝看到了郡国制的弊端,也敏锐的发现了郡守制的优点,削藩改制是英明的,但推行的速度有些过于急躁,导致举国上下都不太适应,而且隆武大帝本人对于郡守制的缺点还认识不足。洪统对隆武大帝的施政并不完全认同,对于郡王宗室的反扑早有预料。与此同时,洪统也毫不客气地预测并批评了自己打算施行的尽废郡守制、全面恢复郡国制的新政思路。对于皇帝的想法、苦衷,洪统做了全面的推演和分析,竟然全部符合事实。除了洪统神准的推断和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外,最能打动皇帝的是洪统的一段话,洪统说:“恕臣莽撞,如果臣猜测不错,陛下大概就是靠允诺诸位郡王宗室恢复郡国制才得到的拥戴吧?但是,臣以为,陛下恢复郡国旧制之时,就是大照亡国之始。”这令逄图攸惊出一身冷汗,他完全认可洪统的分析,也马上承认洪统所言句句属实。逄图攸痛快承认了错误,并向洪统询问应对之策。洪统拿出自己早就书就的新政纲领,这份纲领既保全了逄图攸已经提出来的“复郡国”的面子,但在“复郡国”的里子里却铺排了郡守制的精髓,取名叫做“新郡国制”。据洪统的介绍,“新郡国制”,兼具郡国制与郡守制的优点而却兼去其弊,堪称完美体制。逄图攸诚恳的邀请洪统继续担任自己的丞相,并允诺自己肯定会向隆武大帝信任洪统一样继续信任洪统。但洪统建议,为了保证皇帝能够尽快建立新朝气象并聚拢权威,自己最好致仕。逄图攸坚决不同意洪统致仕,甚至一揖到地,恳请洪统留任。洪统称,自己不担任丞相,也是为了当今朝政推行顺畅,自己此前是隆武大帝的丞相,全力支持并推行隆武大帝的郡守制,现在又转而推行“新郡国制”,这会令朝廷的威望下降,还会令新政推行不畅。但逄图攸慰留洪统的诚意很足,无论洪统如何解说,他都决不允许洪统致仕离去。最后,双方相互妥协并达成一致,洪统名义上致仕返乡,但实际上却秘密留在圣都,做皇帝的秘密参议,但完全躲在幕后,决不让第二个人知道。洪统的意外归顺和同意秘密辅佐,让逄图攸的信心完全建立起来了。在逄图攸看来,洪统是自己治理国家最需要的人才,这一点就连雒渊概也比不了。逄图攸认为,雒渊概虽然善于计谋,手段也花样翻出,但却并具备雄才大略,对于国家大政方针却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建言,而且雒氏家族庞大的势力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让逄图攸深感不安。但洪统却不一样,他久处中枢顶端,参与了隆武大帝立国、削藩、改制的全过程,对于国家的大小事情、大小制度、大小人事,几乎无一不知,是真正的老诚谋国之人。最难得的,是洪统的“秘密辅佐”,如此一来,洪统的所有智谋都将完全转化为自己的主张,洪统自己的影响力也都完全叠加到了自己身上,这就使得洪统所有的计策都比雒渊概更加没有私心,与此同时,洪统贡献到自己身上的智慧,将使自己变得更加英明神武,这对于打压雒渊概不断上升的威权、尽快树立皇帝自己的帝王权威,十分有帮助。逄图攸投桃报李,爽快的向洪统承诺,一定会重用洪统的子嗣族人,一旦时机成熟,还将重新请洪统出山执政。洪统对此未置异议。

总之,继位之后一个多月的诸多变化,使得逄图攸坚信,自己这个皇帝肯定会比隆武大帝做的更好、更成功、更得臣心民心。早晚有一天,臣民们也会称呼自己“崇景大帝”,甚至给自己冠以一个比“大帝”更雄壮的尊号。他对此越来越深信不疑。

辰时末,光禄卿雒渊概、廷尉杜贡、宗正卿、少府卿、卫尉卿等几位大臣陆续赶到了乾元宫前殿,在那里候着皇帝。

巳时到了,象廷郡王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先后踱入乾元宫前殿,分列在东西两侧。

“陛下驾到!”春佗报唱的声音响起来了。

“万岁!”

“平身吧。给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看座、看茶。”逄图攸还没有坐下就命令道。

果然不出春佗上一次所料,皇帝又给两位郡王赐座了。

等常基和逄世桓坐下,逄图攸开口道:“昨日,南宫卫士在圣都外找到了秋佗和冬佗。这两个奴婢逃出圣都,结果在林子里被狼咬死了,脸和脏腑都被吃掉了。好在春佗机敏,通过诸多细节,确认了他们就是秋佗和冬佗。哼!这些奴婢啊,既然没有犯罪,我岂会无故加罪给他们。他们私自逃出宫禁,依律,仍旧是个死罪,如此说来,他们也算是死有余辜了。”逄图攸拉拉杂杂地扯了这么一大篇,主旨就是一条,那就是这俩奴婢没有下毒,他们的罪只是在于无故逃出宫禁。雒渊概听出来这个意思。当然,象廷郡王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也听出了这个意思。

看大家都没有接话,逄图攸问道:“象廷郡王,你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臣没有疑问了。”

对于常基的这个答复,逄图攸和雒渊概早已预料到了。常基是个信守诺言之人,昨日他已说过,只要证据确凿,他就决不偏袒。既然两个内侍已经找到,常基唯一的疑虑也解除了,他自然不会再纠缠。

逄图攸点点头,对着大殿扫视一圈,接着说:“那好。我今日把大家叫来,就是想今日把这个案子定谳。该如何定罪,廷尉,你给大家说一说吧。”

“喏。”廷尉杜贡从东侧一列向前趋几步走出来,躬身回奏道:“依律:杀害宗室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应处凌迟极刑。融崖是贵戚,依律,应予议贵。虽是议贵,但也绝免不了一死。因此,今日要议的是,如不判凌迟,那该判什么死罪,斩立决、腰斩、绞,还是赐自尽?”

“廷尉大人且慢。”象廷郡王一挺身站起来,大声说道:“陛下,臣有异议。”

“你说。你坐下说,坐下说。”皇帝道。

“陛下,融崖下毒导致逄循身亡,证据确凿,臣对此已无异议。不过,方才廷尉说,逄循之罪难免一死,臣却不敢苟同。”说完,稍顿了一下,这是在等皇帝恩准他继续往下说。

“你尽管说就是了。”皇帝的口气中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是完全赞同象廷郡王的意见一样。

“谢陛下。臣有两点理由。第一,融崖此举实属事出有因。甘兹郡王在大丧期间当众猥亵舞姬,说是丧心病狂、目无君上,绝不过分,不管是依律,还是依皇室宗规,这都是大不敬之大罪。融崖出于义愤,对甘兹郡王之猥亵予以劝阻,堪称义举。甘兹郡王作为亲贵和长辈,不能做到闻过则喜也就算了,竟然还当众羞辱融崖的双亲和家族。臣的这个外孙,臣是知道的。融崖虽然不才,但却是至孝至性之人,听闻有人羞辱他的双亲和家族,岂能气平,又岂能忍得住?加之融崖毕竟年幼,尚在舞象之年,血气方刚、容易冲动。这才做出下毒之事。因此,融崖此举,虽是报复,但却并非‘挟私报复’,而是因‘义愤’而起。第二,融崖本意并非杀死逄循。融崖自幼长在军营,并不通晓医理,当然也并不知晓紫星罗兰的毒性之烈和秉性之奇。别说是融崖,就是宫里的太医令也并不知晓这些。因此,臣敢拿身家性命担保,融崖只是想用紫星罗兰的毒,小惩一下甘兹郡王,未成想此毒如此剧烈,因此才酿成巨祸,并引起这一连串的猜忌。融崖下毒之举,着实可恨,但终究不能算是蓄意谋杀,只能算是误杀,而且还是情有可原,具备将功赎罪的理由。综上,臣以为,融崖之罪并不在十恶不赦之列。议贵,首先应免其死罪。”

这是逄图攸和雒渊概没有想到的变故。象廷郡王常基从来都是言出必行的,决不出尔反尔、不守信诺。昨日,他已说过,只要找到两个内侍并确认无罪,他就对朝廷处罚融崖“决无异议”,没想到今日竟然先发制人,说了这么两条道理出来。而且,这两条道理竟是任谁也驳不倒的!

雒渊概转念一想,象廷郡王此举倒是也是人之常情。从私情来说,爱孙心切,人人共有,像象廷郡王这般性情炽烈、极重情谊之人,面对外孙将被处死,有此大反常态之举,也并不算格外奇怪。这些并不是雒渊概最担心的,他最担心,如果甘兹郡王不依不饶,坚持要处死融崖,而象廷郡王又据理力争,那么此案恐怕一时半会就无法定谳。这是皇帝和雒渊概绝对不想看到的事。但如何应对和调解,雒渊概毫无头绪。

这时候,逄图攸看了一眼甘兹郡王,说:“世桓啊,你可有何要说的么?”

逄世桓呆了一小会,慢慢从座椅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郑重地叩了一个头,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臣有罪,请陛下严惩臣大不敬之罪。方才象廷郡王所言,句句在理。昨夜,臣深夜反思,无比懊恼,这大概就是报应轮回。当时,臣若不是被那琉川舞姬妖冶柔媚勾摄地倏忽之间不能自持,也不会发生后面这些巨变。总归,还是臣修身不够、德行欠缺的缘故。臣当众猥亵、大不敬于前,口出狂言、辱骂融崖于后,实为罪上加罪,也确是所有事情之起因。因此,融崖之所为,虽为必杀之罪,但也确有可恕之由。臣赞同象廷郡王的主张,愿意不再追究融崖之死罪。只是,臣虽罪不可恕,但臣的孙儿何辜,正当幼龄竟遭杀身之祸。议贵,免了融崖死罪,臣无异议,但若议贵判融崖无罪,臣宁死不服!”

听闻此言,雒渊概悬着的心终于算是落下去了。从道理上来讲,甘兹郡王的表态,雒渊概也是能够理解的:如果象廷郡王揪住他不放,一来,融崖一案可能久拖不决,而案子一日不决,逄循的仇就一日不得报,这是甘兹郡王所绝不能容忍的;二来,如果此案持续发酵,甘兹郡王在大丧期间猥亵舞姬的罪状就会暴露,朝廷舆论风向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朝廷正直之士可能会对甘兹郡王的大不敬进行正式弹劾,到时候,就算皇帝再有意袒护,但因涉及到隆武大帝的身后之事,为国家礼制计、为皇帝自身清誉计,皇帝都不得不给甘兹郡王一个处分,处分大小倒无所谓,只是有此处分,将使甘兹郡王的脸面上挂不住,最得宠的宗亲郡王在先帝大丧期间狎姬而受罚,这可是要计入宗室档案的,还很有可能计入大照的正史典籍,有了这么一笔,甘兹郡王和他的后人都将为人所鄙视,这也是甘兹郡王所绝不能接受的。雒渊概认为,甘兹郡王此举不失为识时务的做法。

逄图攸看了一眼雒渊概,然后转向廷尉杜贡说:“廷尉,你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都这么说了,依律,该如何定融崖的罪?”

“陛下。杀人案,原本就是按照‘不究则不查不罚’的原则来办理。既然甘兹郡王殿下同意不追究融崖的死罪,那融崖自然死罪可免,议贵的范围也就宽泛得多了。依律,可以收监、充军或流放。”

逄图攸看常基和逄世桓都不再提出异议,于是点点头,对杜贡说:“杜贡啊,你是廷尉,你有何主张?”

“陛下,臣的意思,可将融崖收监,一来以示严惩,二来可对其好生管教,收一收性子。”

“臣有异议。”逄世桓大声道:“陛下,若是只将融崖处以收监,实在太轻了。一遇特赦,融崖马上就能放出来。臣恳请,判融崖流放。”

逄图攸没有说话。廷尉杜贡也没有说话。雒渊概这时候又不得不出面了,他转向常基,问道:“象廷郡王殿下,您对甘兹郡王殿下此议可有异议?”

常基忽然流出了眼泪,摇晃着从座椅上起来,跪下道:“臣叩谢陛下不杀融崖之恩。融崖虽是情有可原,又是无心之失,可毕竟是杀了宗室之人,还是一个无辜的小孩子,这个罪,无论如何也不小了,陛下和甘兹郡王能够免他一死,臣已心满意足。把融崖处之以流放,臣无异议。”说完,拜了下去。

雒渊概再一次大感意外。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竟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一致!事情兜转变化如此之迅速,结案定谳如此之顺利,大大超出了他和皇帝的预料。他原以为今日将是一场硬仗,事先推演了无数种情况,没想到哪一种情况也没有出现,仗也没有打起来,转眼间,事情就尘埃落定了。当然,这是一件好事。对雒渊概来说,最重要的是尽快定谳,此案定谳越快,牵扯越少,对皇帝和自己的风险越小,至于融崖是处死还是免死,是收监还是流放,则都并不重要。雒渊概心里彻底放松下来了。

逄图攸心里也放松下来了,他看了一眼廷尉杜贡,没有说话。杜贡明白了皇帝的眼神,干干脆脆地跪了下来,说:“陛下,臣以为,此案可以定谳了。稍候,臣会去找融崖认罪画押。人证、物证俱全,又有陛下的法外开恩,算是罚的很轻了。臣料定融崖不会拒不认罪的。臣建议,此案定谳的结论是:融崖因故误杀逄循,拟判流放三叶岛。大丧之后即施行。”杜贡的定谳结论虽然只有很少的字,但藏着很多机巧,兼顾了各方关切,这充分体现了杜贡的才干,逄图攸心下甚慰。

杜贡所说的三叶岛是东海里的一个大群岛。三叶岛盛产黄金,是朝廷采挖黄金之主要场地,是朝廷金融命脉所系,历来都是专署专治专采专运,管理极严。采金所需人力甚多,为保万全,三叶岛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军政体制,除了独立编制的三叶都护府负责防务和行政外,还多用案犯以充采金之劳力,是朝廷流放人犯的首选之地。

至此,案子终于定谳了。

逄图攸暗暗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个案子呢,这就算是定谳了。关于此案本身,我就不再说什么了,你们都是全程参与了审案和定谳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心里都很明了。我今天想说一说此案背后的一些事。宗正卿,你回头把此案卷宗整理出来,拟定几条宗室戒律,附在后面,下发给各宗室认真研读。宗正要定期考课。”

逄图攸从御座上站起来,慢慢踱了下来,走到殿内王公大臣中间,挨个看了一下大家,然后说:“你们大概觉得奇怪,我为何要这么兴师动众地亲自审理此案,又如此大张旗鼓地让宗正卿去做那些事情。为何呢?因为此案的根子在宗室贵戚,在你们和你们子孙的行为不端。大丧期间,竟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发生,要是传了出去,外人会怎们看我们?他们会笑话我们这些宗亲的。大照圣朝立国才十三年啊,宗室和贵戚们怎么就都堕落腐化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大丧期间,是隆武大帝的大丧期间啊!世桓啊,你们怎么就这么不知道检点,又是当众猥亵,又是泄恨下毒,你们这都是在做什么呢?!你们这是在自掘坟墓!前朝呢,大郜的国祚不长,一百来年。可我现在看大照宗室和贵戚们的所做所为,我们大照恐怕是连百年的国祚也不会有,再牢固的基业,也经不起你们折腾!你们都是王公、贵戚,朝廷柱石,先帝和我最信任的人,可你们看看你们做的这些个事情吧!嗯?!难道不该自己感到羞愧么,难道不该好好自省自警么?宗正卿,你去通知各宗室,大丧期间,谁要是敢再惹事,给先帝和我丢了颜面,我决不姑息轻饶。”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众人都跪了下来。

随后,廷尉杜贡和宗正卿一同去了若卢诏狱,向融崖说明审案经过和议贵结论,杜贡特意说明了陛下、两位郡王和各位大臣们出于仁心、破例免了融崖一死,提醒融崖如此定谳之难得,暗示融崖不要做无谓之抗争、尽快认罪画押。出乎杜贡意料的是,融崖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说任何话,认罪画押了。

常基回到王府,命左都侯霍旌,将事情经过简单写成特制的笺,用象廷郡国特产的云鸽即刻送给迦南郡守融铸夫妇。云鸽其实并不是鸽,而是一种只产于象廷郡国的特殊品种的隼,体型较一般的隼略小,飞得极高极快,一日可行八千里,且极有灵性,驯服后可用于传信,准确无误而又迅捷,百里之地须臾可至,绝无偏差,故被称作“云鸽”。由于云鸽稀少,且极难驯服,象廷郡王府又垄断了云鸽和云鸽驯师,并严禁民间使用,云鸽遂成为象廷郡王府和象廷军的专用之物,其他郡国甚至圣都均无此物。这也是象廷大军人数虽少但却战力极强的法宝之一。由于融铸是象廷郡王的女婿,因此象廷郡王特赐其两只,以便于他们之间交通信息。送完了信,象廷郡王已无他事,只能按照北陵郡王的说法,静等着大丧结束前,皇帝公布新朝政纲。

逄世桓,则依然是满心伤感,但却又无可奈何,几天的功夫,仿佛老了几十岁,原来甘兹郡王的英姿飒爽和豪迈豁朗已经消失无影了。

第二十八章 御花园

在乾元宫里处置完融崖一案,皇帝心绪大好。等众人都离开了,他带着光禄卿雒渊概和春佗到御花园里散心。皇帝走了一会,觉得有些热,把外边披着的大氅脱掉了。

“陛下,您要珍重龙体,天儿还冷得很呢。”雒渊概说。

“不碍事的。这都仲春了,再过二十来天都要立夏了。我的身子骨强健的很哪。”逄图攸笑着说:“这个案子,总算是定谳了。我看他们俩的样子,应该也都没有什么怨言了吧。北陵郡王那边怎么样?”

“陛下,北陵郡王那边这几日十分平静,并无异样。”

“你不要掉以轻心。我那个王兄与众人不同。你别看他天天仙风道骨、优哉游哉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想的深的很。等廷尉和宗正卿他们拟好了定谳文书,你找人去给各宗室全都送一份,这样呢,好让北陵郡王详细知悉事情的经过。要不然,以他的心思周密,必然会发现漏洞。”

雒渊概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皇帝针对宗室贵戚们说的那些诫勉之语,命令宗正卿整理定谳案卷分送各宗室,其实还隐藏着这个目的,名义上是整顿宗室作风,实际是只是为了让北陵郡王知悉案情经过。这个手法堂堂正正,又浑然不觉。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皇帝的这个心思,用意之深、手段之不着痕迹,实在是高明之至。这个崇景皇帝,看来真的不是此前那个永诚亲王时候的逄图攸了。

雒渊概小心伺候着。皇帝忽然问道:“对了,分封郡王的宗室名录,你拟的怎么样了?”

“臣已拟好了。”

“很好,今日晚间你递上来,我先看一看。”

“喏。”

逄图攸看着远处,说:“一下子分封出去这么多郡王,不予以钳制,那是绝对不行的。前朝的教训,那都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啊。那个时候,皇帝和朝廷的窘境,你和我都是见识了的。说心里话,先帝削藩,包括隆武后期,先帝打算全面推行郡守制度,我在心底里,其实是完全赞同的。”

雒渊概大惊失色。皇帝的这番心思,此前竟然一点都没有透露出来过。当时,雒渊概、几位郡王、其他宗室,之所以拥戴永诚亲王而反对隆武大帝,就是因为隆武大帝一意削藩、对宗室亲贵日益刻薄,而永诚亲王逄图攸力主保留郡国制度并优容厚待宗室。彼时的永诚亲王逄图攸还为此而和隆武大帝闹翻。怎么此时此刻,皇帝又说自己赞同隆武大帝削藩的主张了呢?如果这样,那逄图攸得位的权力基础岂不是荡然无存如此说来,几日前皇帝与几位郡王拟定的恢复郡国制的国策是不是要推翻?可皇帝明明刚才又问到了分封郡王名录一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雒渊概心里又惊又乱又害怕,不敢多说一个字,默默地跟着往前走。

逄图攸注意到了雒渊概惊慌失措的神情,失笑地说:“你不用奇怪。我如此说,并不是要改变既定的恢复郡国制的新国策。不过么,不能恢复到前朝大郜时期异姓郡王的郡国制度,也不能恢复到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他们想要的那种分封郡国完全独立于朝廷的制度。”

雒渊概还是不明了皇帝的心思,停了下来,鞠躬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你是豪门世家出生,一直在圣都中枢,没有在分封郡国里待过,不大明白郡国制度的真正意味。你知道么,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在他们的郡国里,和我在圣都里毫无区别。为什么呢?因为郡国里的人、事、军、财诸权,全都由郡王一人执掌,朝廷对他们根本无权过问。只要他们不作乱,朝廷就不能对他们怎么着。我虽然名义上是皇帝,可并不是一人独尊,这天下,我是和这些郡王们一同分享的。”

“陛下圣明烛照,非臣所能见识。”

“更可怖的是,这些分封出去的宗室郡王,比那些异姓郡王更不可信。”逄图攸摇着头说。

“哦?”这是雒渊概没有思考过的问题。

逄图攸披上大氅,在一块向阳的大石上坐了下来,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乾元宫的飞檐说:“试问天底下谁不想去坐乾元宫里那个御座?地位越尊崇,离那御座越近,心里对那个御座的执念就越不能遏制。这些宗亲一旦分封出去做了郡王,离皇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们血统又正,位分又高,对皇位的寄望比那些异姓郡王更炽、更旺。如果不加钳制,诸王必定会兴兵作乱。我想啊,不用等到三四代之后,我在位期间,估计这些宗室分封出去的郡王就等不及喽。”

“陛下,这……过虑了吧?”雒渊概大着胆子说。

“哼!”逄图攸用手指了指雒渊概,笑着说道:“过虑?你呀!这些宗室拥立我继了大位,个个都以为自己有拥立的大功,理应受到巨大的封赏。我就是分封他们做郡王,给他们的郡国扩展疆土,他们又岂会心生感激?尤其是北陵和甘兹,他们本来就是位分最尊的开国功勋郡王,我就是再给他们并进去更多疆土,他们心里又岂能泛得起一丁点波澜?对于他们来说,坐在郡王的王位上,心里想的,就是乾元宫那个位置了。”

崇景皇帝的长处就是深知人心,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就是用这深知人心、设身处地的宽仁,把那些宗室们搓拢地服服帖帖。当时,雒渊概和那些宗亲们只是觉得永诚亲王宽厚,甚至有些妇人之仁,但现在想来,那何尝不是永诚亲王深思熟虑之后、有意为之的策略呢?

但关于皇帝刚才说的宗室比异姓郡王更不可靠的判断,雒渊概却不能完全接受,于是说道:“可是这些宗亲总比那些外姓的郡守要可靠一些吧?”

逄图攸舒出一口气,接着说:“这个么,我说不好。我没有和那些郡守们厮守过,自己也没有做过郡守,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但郡守制,起码有两点是可取的。第一呢,就是任命权归朝廷,权操于上,一道圣旨,郡守就免掉了,这比那些世袭罔替的郡王,操控起来就方便多了。第二呢,施行郡守制的那些地方,税赋交上来的也多,进贡的东西也好,这是那些郡国所万万不能比的。但你说的也很对,他们毕竟都是外人。而且,这些郡守原来的时候都是名臣名将,是真刀真枪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个个都是全挂子的本事,放他们在一个郡里大权独揽,他们要是犯上作乱,比那些富贵堆里长起来的宗室分封郡王们,可是难对付多了。所以,我对那些郡守呢,总归也是觉得不甚放心。”

“陛下圣明。那该如何是好呢?”雒渊概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今日所见之皇帝,可能才是逄图攸的真实样子,此前的永诚亲王大约只是逄图攸可以扮演的一个角色而已。雒渊概打叠起全部的精神,倾听着皇帝的政见。此前二三十年,雒渊概从未听到过逄图攸认真议论过任何政事。在此前的雒渊概看来,逄图攸,就是跟着时任卫尉卿的逄图俐的附庸,就是在隆武大帝的优容之下纵情声色的永诚亲王。可自从逄图攸继位之后,雒渊概越来越觉得,自己可能大错特错了。雒渊概觉得,皇帝的本心藏的太深了,深到根本无法探究,就连自己这个时时刻刻常伴左右的核心智囊,都未曾探究到万分之一。这让雒渊概无比畏惧,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来的不可战胜的畏惧,比对隆武大帝那种威仪隆盛的畏惧更甚、更不可化解。

逄图攸脸上泛着光彩,笑着说:“我想了个法子。把这两个制度结合起来。”

“陛下的意思,还是施行郡国郡守共存共治么?臣愚昧,那岂不是和先帝刚建国时的国策一样了么?”

“不。不是共存、共治。是共存,但分治。”皇帝摊开两个手,然后合在一起,道,“我的意思是,将郡国制和郡守制,合二为一。每一个郡既有郡王,又有朝廷任命的郡守,这就是共存。”皇帝举起左手道:“祭祀、军事之权,归郡王执掌;”举起右手道,“行政、财政之权,归郡守执掌。这就是分治。”逄图攸两只手晃动着说:“郡王、郡守互不统辖,都对朝廷负责。如此,郡王有位有兵却无权无财;郡守有权有财却无位无兵。而且,郡王、郡守共处一郡,必然矛盾丛生。如此,朝廷就可以居中协调,左右逢源,予取予求。”

崇景皇帝一番话,让雒渊概醍醐灌顶了。雒渊概一撩前襟,跪了下来,说道:“陛下高瞻远瞩。圣明无过陛下。陛下,圣明啊!圣明啊,陛下!臣心悦诚服,心悦诚服。陛下,臣敢断言,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一经施行,用不了十年,崇景盛世必然来临。臣为天下臣民幸。臣为天下苍生贺。臣为陛下,贺!”这是雒渊概发自心底说的话。雒渊概没有想到,逄图攸此前一直声色犬马、醉卧花丛,对政体这些深邃的考虑是从何而来的?雒渊概自诩是极有天赋之人,日日思索权术之道、理政之法,但逄图攸关于政体设计这般睿智的政治措置,雒渊概自己是万万无法想得到的。雒渊概对皇帝的敬畏更进了一层,同时,雒渊概也被皇帝无与伦比的圣明激发地雄心万丈了。

逄图攸扶起雒渊概,满脸兴奋地说:“哈哈哈哈。你起来吧。还是我方才说的,很多事情你并没有经历过,因此体悟就不深。我天天与那些郡王们在一起,他们的心思啊,我最知道。你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皇帝差一点就顺口说出来,即便是他自己,也是继位之后,坐到乾元宫正殿御座之上之后,在乾元宫东阙里深夜辗转难眠、万重高压之下,才想破的这些道理。逄图攸原本还不是很明确,这个“新郡国制”是不是真的可行,但看到心机颇深的雒渊概真心诚意地恭维颂圣,他终于完全的自信了。

逄图攸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心情很好地说:“圣都里啊,地气还是太寒,这都仲春,快到立夏了,御花园里可还是没有什么可看的。”

雒渊概心里也很兴奋,憧憬着大刀阔斧的新政和指日可待的盛世,那将是在他的筹谋和推动下开展的新政,也将是他协助皇帝开创的盛世。雒渊概笑着,回道:“陛下,大丧期间,宫里不能摆花。但育林苑里有温泉水暖着地气,珍卉很多,陛下移步,到育林苑里赏赏花吧。”

“育林苑就不去了。我去看看那些琉川舞姬吧。”

“陛下,啊…可是,那秘药,臣还没有配好……臣有罪……”

“无妨。我今日心里痛快。案子办的漂亮,政事也有了头绪,我心里松快。今日就是去看看她们,让她们给我跳跳舞就行了。琉川舞姬么,人家的看家本事还是‘舞’哟。哈哈哈。也不要声张,其他人都不用跟着,也不用宣协律都尉去侍奉,让他们好生待在太庙里吧,先帝的大丧要紧。让太庙里大丧上的乐工过来侍奉,不光是不吉利,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好话来呢。就你和春佗,带一队南宫卫士随行就够了。反正啊,都是在宫里,出不了什么事。”皇帝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春佗和雒渊概明白,皇帝这是不想大张旗鼓,免得声张出去,为人所非议。

第二十九章 乐坊·凤鸣阁

虽说皇帝不让声张,但春佗还是先遣了一队小黄门飞速先去乐坊做些必要的准备。

这队小黄门到了乐坊后又分成三个小队。一队去乐坊正殿凤鸣阁铺设座位,准备茶点吃食、点香燃炉;第二队去凤鸣阁后面的鸾台,铺设被褥,以备皇帝临时起意临幸琉川舞姬;第三队只一个小黄门,向凌姬通报皇帝陛下即将驾临赏舞的旨意。

凌姬听闻,又惊又喜。自从昨夜她和云姬商定通过侍奉皇帝来营救融崖之后,凌姬一直在思忖如何重托春佗,把皇帝尽快领到乐坊里来。凌姬万万没想到,第二天皇帝自己竟然就来了。凌姬急忙让琉川舞姬们梳妆,准备跳舞用的器具。乐坊里没有其他的乐工,而且来传话的小黄门说了,陛下特旨不让太庙里的乐工回来侍奉。凌姬找了一下,发现现在乐坊里只有值守的祝鼓,于是凌姬跟祝鼓说明皇帝要来、请祝鼓击鼓配乐的请求,说:“祝鼓大哥,还请多多关照了。”

祝鼓倒是一脸兴奋,说:“好呀,我在乐坊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单独为陛下敲过鼓呢。你看,我早说过的吧,这都是沾了你们琉川舞姬的光呀,凌姬姑娘。”两个人又挑定了几只鼓曲,凌姬跟祝鼓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然后就赶回住的地方找云姬。

“啊?!凌姐姐,怎么这么快?”云姬惊讶道。

“这不是正好么?这可真是天遂人愿。你看,融崖公子还是福大命大啊。下面就看你的了,云儿。行不行的,我们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云儿明白,凌姐姐。”云姬说完就赶紧开始梳洗上妆,边梳妆边说:“请凌姐姐帮我梳发髻。”

凌姬摇了摇头说:“今日你就不用梳发髻了,就梳这个长辫子。今日陛下有旨,不召乐工侍奉,乐坊里只有鼓手祝鼓一人,今日伴乐只有鼓曲。你就留着辫子吧,今日,你来领舞,这样更能够引起陛下的注意。”

“多谢姐姐。”

凌姬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等到云姬梳妆完,赶到凤鸣阁的时候,其他九位琉川舞姬和祝鼓早就已经跪在凤鸣阁的台阶下候着皇帝了。云姬赶紧往最后一个位置走去,凌姬一把拉住云姬,说:“你就跪在我旁边。”云姬明白,凌姬这是想方设法要让云姬引起皇帝的注意。等云姬刚刚跪下,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的报唱:“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一队南宫卫士走了过来,之后是四对内侍和四对宫女。南宫卫士们都没有执戟,而是带着佩刀,可见他们不是负责皇帝仪仗的南宫卫士,而是负责皇帝警戒的南宫卫士。崇景皇帝的步辇慢慢抬了过来,春佗和雒渊概在步辇的两侧陪走着。

步辇没有在凤鸣阁的台阶下停,径直抬到了凤鸣阁的殿内。皇帝缓缓走下步辇,坐到了凤鸣阁殿内正中条案的后面。紧接着,几个内侍和宫女端来了茶点吃食。崇景皇帝看了一下四周,香炉已经点上了,熏香的轻烟袅袅地从香炉里升腾出来。殿内各个角落的大暖炉里也已经燃上了木炭,火烧的很旺,殿内的温度慢慢升上来了。崇景皇帝对春佗说:“春佗,跟你说了,不要声张,怎么还是这般铺排?”

春佗明白皇帝的担心在哪里,笑着说:“奴婢没有惊动任何人,都是派咱们乾元宫里的奴婢过来办的。也没有宣协律都尉和乐工。”

逄图攸点点头,指了指雒渊概,说:“给光禄卿赐座。”等雒渊概坐下,逄图攸道:“宣她们进来吧。”

“宣琉川舞姬进殿!”

凌姬领头,云姬次之,祝鼓殿后,十一个人鱼贯而入。进入凤鸣阁后,凌姬站在中间,其余的琉川舞姬分列在她的两边,祝鼓站在琉川舞姬的右后面,齐齐跪下去,行礼道:“婢子叩见陛下。万岁!”

“起来吧。”逄图攸语气和缓地说。

“谢陛下。”十一个人站了起来,但却都低着头。

春佗看了一眼皇帝,朝着琉川舞姬们说:“你们抬起头来。”

十个琉川舞姬抬起了头。

崇景皇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果然是十个绝色美人。崇景皇帝自长成以来,不知拥有过多少女人,除了王妃雒渊葳是为了与雒家联姻而娶、姿色中等之外,其他的良娣、孺人、夫人(1)都是从各地遴选的上等的美人,而且他极爱饮宴歌舞,王府里养着一大帮子歌姬、舞姬,个个都是容姿极美的女子,其中也不乏琉川舞姬,就连永诚亲王府中的宫女,也都是姿色上佳的。逄图攸身体极其康健,阳气充沛,天赋异禀,宠幸过的女子数不胜数。尽管如此,这十个琉川舞姬的美貌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这十个琉川舞姬,身高一模一样,身量也颇为相似,大约是常年练习舞技的缘故,腰身极瘦极软,站立的样子不似常人那般直挺挺的,而是略带柔美的曲线。他们的脖子都很长,衬托着玉琢一样纯洁的脸。她们的气质娴雅淑静,绝不似平日里寻常的舞姬歌姬那般媚气外露,这些琉川舞姬的身上,甚至还带着一种贵气和仙气。但她们又与那些寻常人家未经人事的处子少女不同,她们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好像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散发着灵动的妩媚气息,那是一种让你不能不去凝视、不能不去尽力追逐捕捉的气息。

逄图攸发现,除了有一个琉川舞姬梳着长辫子以外,其他九个琉川舞姬都束着高椎髻,高椎髻上插着特制的银质步摇,步摇下垂的银质穗子做成了秋海棠花的样子,垂着很多小小的粉红色的花瓣,这些花瓣其实是轻巧精致的银铃,稍有清风吹过或者琉川舞姬身子稍有晃动,银质秋海棠状的步摇就发出哗啦啦的清越悦耳的声音。十个琉川舞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那是琉川舞姬特有的淡粉色舞衣,舞衣紧紧地贴着身子,十个琉川舞姬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完全展露了出来。她们的腰间垂着浅紫色的流苏,流苏下面缀满了悬着的银质圆铃铛。

这是阅女无数的逄图攸此前从未见过的梳妆和着装,也是他从未领略过的美色。他怦然心动了。皇帝看着领头的凌姬说:“你是领头的?叫什么名字啊?”

“禀陛下。婢子叫凌姬。”凌姬的声音比那秋海棠花状的步摇发出来的哗啦啦的声音还要清越动人。

“很好。你们几个都很好。学艺多少年了?”

“禀陛下。婢子们都是三岁以前就进琉川乐府学艺的。最少的也已经学艺十二年了。”

“那看来是有些绝活儿了?”

“陛下谬赞了。婢子们只是学了些村野舞姿,只怕入不了陛下的眼。”

“你不必过谦。琉川舞姬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以前在潜邸的时候,王府里有一些琉川舞姬,那是其他舞姬所不能比的。你们是华冲专门进献来的,想必更是不一样了。只是,今日,我没有召乐工回来伺候,你们能做何舞?”

“禀陛下。乐坊里正好有一个司鼓,如果陛下恩准,婢子们就为陛下献上一支专为陛下继位编排的吉舞,《凤来朝》?”

“哦?只用一个司鼓,你们就能起舞么?这个新花样,我可是从未听过。”

“禀陛下。其实,不单单是一个司鼓,就是一管洞箫、一支古琴或者一支笙,只要有一个乐工、一种器乐,婢子们都能成舞。甚至,即便没有任何器乐,婢子们不用任何乐工伴乐,同样也能起舞。”

“那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了。起舞竟然可以不用伴乐。那好吧,这里叫凤鸣阁,你们的吉舞名字又叫《凤来朝》,可见还是有些缘分。那你们就先舞《凤来朝》吧。”逄图攸很喜欢这支舞所取的吉利名字,这预示着自己是真龙天子,吸引了凤凰来朝。而且,他很喜欢这个大方得体的凌姬。

“请陛下稍候。”凌姬叩拜了一下,然后朝祝鼓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去司鼓了。

祝鼓和另外九个琉川舞姬也跪下来叩拜完,然后十一个人一起退到殿内东侧的大屏风后面。那是乐工演乐和舞姬更衣的地方。

一个干脆的鼓点响了一下。这是宣布,琉川舞姬的舞,开始了。

忽然,屏风后面响起了一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发出来的鸣叫,那是一种类似于笙管发出来的声音,但是更加纯粹清冽,也更加柔美悠扬。这是凌姬的口技。逄图攸是此中高手,他知道,这声鸣叫是一个提醒,意思是凤凰要来了。

一声鼓声响了起来。隔了一小会,又是一声鼓声。鼓声渐渐地越来越密。鼓声很轻,像是荷塘里雨滴落到荷叶上的声音。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忽然,一声清扬的鸟鸣声长长地发了出来。

只见一个舞姬从屏风后出来了。那舞姬稍稍仰着头,高椎髻侧擎着,一只手反扣在腰后,一只手举起来侧扭到耳旁,胯轻轻地往前顶,踏着鼓点,以一种从未见过的舞步和节奏滑行。头上的步摇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

紧接着第二个琉川舞姬也出来了,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第九个。凌姬是第五个出来的,也就是在九个琉川舞姬的正中间。等九个琉川舞姬都出来,鼓点更加密集了起来,节奏不断地变化着。

忽然,鼓点停了,九个舞姬同时将一条腿弯曲着抬高到胯间,同时将胯更加突出来,两只手臂高举起,做成葫芦的形状笼在高椎髻旁边,脖子也快速地向一侧顿了一下,整个大厅里,响起了无处不在的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的铃声,那铃声层次分明又步调一致,像是从一个器乐上发出的,但又像是从无数个器乐中同时发出的。那声音清灵如山涧的泉水,高洁如晴夜的朗月,爽脆而悠扬。整个殿内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仿佛都被这铃声覆盖了。

“好!”逄图攸情不自禁地击节叫好。

紧接着,这九个琉川舞姬和着鼓点,不断地变幻舞姿。那都是逄图攸从未见过的舞姿。九个琉川舞姬的舞姿,产生了一连串仿佛是幻觉的效果。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淡粉色,就像是春日里绚烂的繁华;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玲珑的曲线,就像是画里面一群飘逸轻盈的仙子;有时候,满眼里都成了晶莹美丽的面孔,就像是一个个等待关爱的小精灵;有时候,满眼里又都成了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是秋夜里漫天的星星。

还有那奇妙的声音。虽然除了一支鼓,什么伴乐也没有,但在场的人都感觉,整个殿内乐声充盈饱满,仿佛每一个角落都有乐声,每一个乐声都有节奏。慢慢地,鼓声和铃声已经完全分不出来了,仿佛合成了一种奇妙的虚幻境界中的声响。逄图攸深深地沉醉了。

忽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就连那轻盈的银质秋海棠步摇都好似被什么凝固住了一样,一点声响都没有。大殿里静的出奇了。逄图攸的呼吸都屏住了,自己就像是从云端往下掉一样失落。

这时候,屏风后面走出来了又一个舞姬——云姬。云姬没有露出脸,背对着皇帝。一支长长的辫子下垂至腰下,辫梢上拴着一对儿垂下去的银铃。鼓声又响了起来。云姬随着鼓点往前滑行。云姬的头丝毫没有动,但那长辫子却自己形成了一段波浪,像是平静的大湖上荡漾起来的涟漪。随着那涟漪荡漾的越来越快,幅度越来越大,辫梢上垂着的银铃的声音也越来越响。那是一种与其他琉川舞姬的银铃不同的声音,声音很纯,没有一丝杂质掺在里面;声音也很轻,好像是一种来自于自己耳朵里的声音,仿佛一不小心那声音就听不到了一样,但那声音又明明白白地就在那里。

云姬滑行到了殿中央,但还是没有转过头。云姬轻轻舒展开手臂,用一种柔软的弧线往外伸着,手指又细又长,拈成了一朵玉兰花的形状。云姬的腰侧着,头不断地后仰,腰不断地弯曲。辫梢上的银铃眼看着就要碰到殿中铺设的金砖上去了。忽然,云姬的头猛的大幅后仰了一下,银铃与金砖碰撞出了哗铃叮咚的乐音。逄图攸觉得,那哗铃叮咚的声音好像敲击到了自己的心尖上。同时,其他九个云姬也抖动了一下腰肢,扭晃了一下脖子,步摇、铃声、鼓声同时都响了起来。

云姬弓着的身子开始翻转,那辫子一圈一圈地缠绕到了云姬的脖子上。最后,垂着银铃的辫梢正好转到了云姬的唇边。云姬张开口,轻巧地咬住了辫梢。云姬一个卧云盘在了地上。嘴里含着辫梢,一对银铃垂在喉间。云姬从卧云的姿势慢慢的站了起来,快要站直了的时候,变化了一个手臂的姿势和脖子倾斜的方向,脸正对着皇帝停了下来,眼睑低垂,嘴角微翘。

逄图攸已经意乱神迷了,他想亲自上去拿掉那个辫梢,好好看看这个长辫子的琉川舞姬到底长得是何模样。

凌姬又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凤鸣。

伴随着这一声凤鸣,云姬的嘴松开了辫梢,辫梢上的银铃垂了下去,弹了一下云姬的前胸,转了一个小圈,垂到了云姬乳间。云姬抬起了眼睑,眼睛里散发着七彩斑斓的光,仿佛有一颗宝石嵌在了眼睛里。

逄图攸感到自己的心,随着那银铃在云姬胸前的跳动,猛然地,少跳了一下。

云姬对着皇帝很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忽然鼓点一阵紧似一阵起来。随着这鼓点,云姬开始站立着转圈,云姬的头侧仰着,长长的脖子弯着,前胸高挺着,那长辫子与身体形成了一个角。所有的步摇银穗、银铃都不响了。整个大殿里只剩下了鼓点声。鼓点越来越密,云姬的身子转得越来越快。云姬仿佛不见了,只有一个粉色的云朵从殿中升了起来。一声干脆响亮的鼓声传来,九个琉川舞姬同时发出了清扬的凤鸣。

在这一声鼓声和一群凤鸣中,云姬旋转的身体真的飞了起来,云姬以一种凤舞九天的姿态停在了空中,然后又以一种飞天的姿态轻轻落到了地上。辫子垂在腰间,一对银铃一动不动,毫无声响。

鼓声停了。步摇银穗子停了。所有琉川舞姬的银铃停了。

大殿里没有一丁点声音。

云姬的脸高高侧仰着,像是一枝圣洁的莲花。

逄图攸目瞪口呆了。雒渊概和春佗也都目瞪口呆。

过了好一阵子,逄图攸才回过神来,眼睛直直盯着云姬说:“好。很好。你很好。”

逄图攸被撩拨的性致高涨,浑身都发着热,但下身却毫无反应。逄图攸拼尽全力调动着胯下,可下身依然无动于衷。他口渴极了,端起茶盏,一仰头喝了个精光。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雒渊概,深恨这个雒渊概没有及时配好秘药。他在御花园里的好情绪完全消失了。他懊恼至极,但他不想在这个凤凰一般的舞姬面前动怒,于是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禀陛下,婢子叫云姬。”

“云姬!云姬!”逄图攸品咂着这名字。过了一会,他的性致冷却了一些。他今天的情绪很好,他不想被这无处发泄的欲念扰了自己的好情绪,这十个琉川舞姬都是他的,来日方长。等配好了秘药,再来临幸云姬也不迟。

逄图攸又饮了一口茶,站了起来,慢慢走了下来,深情地看了一眼云姬,然后转向了凌姬。云姬心里一沉,看来自己没有能够获得皇帝的喜爱,她和凌姬的计谋落空了。

逄图攸走到凌姬面前,笑了笑说:“很好,凌姬。你们都很好。今日我先看这一支舞吧。乐坊里的乐工技艺不行。等大丧之后,我把王府里的乐工叫来,让他为你们伴乐,你们再好好给我献上几支舞。今日就到这里吧,你们好生休息。春佗,你下旨给协律都尉,让他把这十位琉川舞姬安顿好。你再给每一位舞姬配拨两名宫女侍奉。”

春佗连连称诺。

十位琉川舞姬跪了下来,嘤嘤道:“婢子叩谢陛下隆恩。”

逄图攸扶起凌姬,说:“你起来。”然后又朝其他几位琉川舞姬抬了抬手,说:“你们也都起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走,忽然他想起了甘兹郡王,于是随口问凌姬:“凌姬啊,当时在甘兹郡国,甘兹郡王是看上的你们哪一个?”

“禀陛下。甘兹郡王殿下……当时看上的是云姬。”

“哦!”逄图攸惊叹了一声,心下想,这个逄世桓,果然眼光不差。这一想,他就有些舍不得走了,又折回来,走到云姬跟前,用手把长辫子拉到手里,抚着长辫子说:“云姬,你多大了?”

“禀陛下,婢子今年十六。”云姬因为刚才跳舞的缘故,有些气喘,而且她病了两天,身子原本就弱,因此气喘的就更加厉害。

逄图攸禁不住嗅着云姬呼出的迷人气息,深情地品味着,又不再说话了。

云姬知道,这是一次难得机会,必须要抓住。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做。她只知道,琉川舞姬的秘技里,有一条非常重要,就是琉川舞姬情动之时散发出来的独特香气。她集中心神开始想念她和融崖在一起的种种情景。

云姬想着这些,身子热了起来。她的脸上飞起了红云,胸膛也开始因为情动而起伏,一股兰花香气散发出来。

逄图攸忽然嗅到了一股神秘的兰香。那兰香仿佛沁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和每一个毛孔,从每一条血脉往他的身体里冲。兰香越来越浓郁了,他奇迹般的勃发了。逄图攸觉得,就是在自己精力最为充沛的少年时期,身体也未曾这般充胀过。

他挥了挥手,急匆匆地说:“你们都下去吧。春佗,这里可有歇息的地方?”

春佗明白,皇帝要临幸云姬!

注:

1、良娣、孺人、夫人:亲王、郡王的妾。亲王、郡王的妻妾分三个等级,分别为妃、良娣、孺人。

第三十章 乐坊·鸾台

雒渊概和其他九个琉川舞姬、祝鼓还有南宫卫士、内侍宫女统统退了出去。

春佗引着皇帝和云姬从凤鸣阁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游廊,来到鸾台。“陛下请!里面都布置好了。”

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浑身都已经紧绷了。

云姬怕极了。她怕皇帝陛下临幸她,这样她将不再单单是融崖的纯洁的云姬了;可是她更怕皇帝不临幸他,这样她将失去营救融崖的唯一的机会。

鸾台的门关上了。鸾台里面温暖如春。鸾台的西侧是一张巨大的楠木榻,上面已经铺上了绣着金龙的被褥。

逄图攸涨红了脸,把云姬的脸捧了起来。皇帝直勾勾地看着云姬,把嘴贴到云姬的嘴上,贪婪地吻了起来。云姬没有退路了,她闭上眼睛,把皇帝想象成融崖,张开嘴,迎合着皇帝。

逄图攸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脱掉所有衣服,摘掉暖帽扔到了地上,一把抱起云姬,一步一步走向楠木榻。云姬依旧闭着眼睛。在她的心里,她现在就是和融崖在一起,抱着她的就是融崖。崇景皇帝把云姬放到了楠木榻上,轻柔但是快速地一件一件脱掉了云姬的衣服。逄图攸鼻子里的兰香更加浓郁了。这兰香就像催情剂一样。随着皇帝的动作,云姬抱紧皇帝,双手环绕到皇帝背后,迅速用自己右手上的一个长指甲划破了左手的一个手指,鲜血冒出来,云姬右手抱住皇帝,左手伸到下面,趁机把左手指头上的血滴到自己身子下面绣着金龙的被褥上……

云姬几乎使用出了学到过的全部秘技功法。皇帝感到了一种平生从未体验过的舒爽,皇帝亢奋地浑身都红透了。最后时刻,皇帝摘下自己头上的发簪扔在一边,头发全都披散了下来,看上去像一只发情的雄狮,皇帝的脸都变了形,眼睛紧紧地闭着,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一点。忽然,皇帝的手紧紧抱住云姬,同时用尽浑身所有的气力,皇帝浑身激烈地痉挛着,身子僵硬的像一个石像,喉咙里发出夏日巨雷一样的轰鸣吼叫声“呜噢……”

……

逄图攸四肢伸展着躺在楠木榻上,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嘴巴大大地张开,喘着粗气。他的头埋在浓密的披散开的头发里。他闭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方才的感受。他现在感觉自己站到了云巅之上,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往不利,这是一种从心底里发出来、深入到血液骨髓的自信和力量,与他的帝位毫无关联,他就是觉得自己可以,可以征服一切……

云姬拿起一床明黄色的暖被,舒展开来,替皇帝盖上。暖被碰到皇帝的时候,皇帝一把将那暖被扯掉,然后用右手把云姬拉过来,紧紧搂在了怀里。皇帝把左手放到云姬的脸上,慢慢摩挲……

过了许久,逄图攸的身体慢慢凉了,把云姬也抱的更紧了。逄图攸睁开眼睛,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他把眼睛转向云姬的脸,嘴角轻轻一扬,温柔的说道:“云姬,你是我的云姬了。我很欢喜。”

云姬绯红的脸也笑了一下,但她还是闭着眼睛。云姬把脸放到了皇帝的胸膛上,右手环绕住皇帝的肩膀和手臂,左手摩挲着皇帝的腰,轻轻地说:“云姬本就是陛下的云姬。”

“对。云姬,你说的对。你生来就注定是我的云姬。”逄图攸用手抚摸着云姬的长辫子,把辫子拿到自己的眼前,又放到鼻子上深深地嗅了一下。

逄图攸拥着云姬坐起身来,看见了被褥上的血迹,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亲吻了一下云姬,说:“你随我进宫。”

“谢陛下。”

逄图攸把暖被揪过来,包到云姬的身子上。然后冲着门外喊:“春佗进来。”

“喏,陛下。”春佗脆脆地应道。

春佗含着笑进来了。方才,皇帝与云姬在鸾台内的激烈结合,春佗在鸾台门外听的清清楚楚。皇帝的隐疾不治而愈,春佗觉得此刻他自己比皇帝自己还要更加高兴。

“春佗,带着云姬,随我进宫。你把云姬安置好,安置到一所独立的宫院吧。不过呢,要离皇后她们都远一些。”

春佗明白,这表明皇帝是真心地宠爱云姬。因为雒皇后是个妒妇。皇帝在潜邸做永诚亲王的时候,极好声色,夜夜都要多女侍寝,即便出征或者出巡在外也决不空床,而雒渊葳因为姿色有限,并不能尽得宠爱。雒渊葳作为王妃,妒意很深,对永诚亲王喜欢的良娣、孺人、夫人以及宫女、舞姬、歌姬,极其严苛,甚至常有受宠的宫女或歌舞姬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被她活活打死。但逄图攸为人宽厚,且自己对女子涉猎甚广,一来为了礼遇豪门世家出身的雒渊葳王妃,二来也对那些宫女歌舞姬并不甚珍惜,因此从不对雒渊葳的作为假以辞色。逄图攸继位后,雒渊葳从王妃顺位成了皇后,那些良娣、孺人分别顺位成了昭仪、婕妤、美人。雒皇后为了便于掌控这些昭仪、婕妤、美人,把她们全都安置在自己居住的未央宫周边,也就是皇宫的西侧诸宫。皇帝特意下旨,把云姬安排得离皇后远一些,实在是为了保护好这个云姬。

春佗想,既然是要求离皇后她们远一些,皇后她们住在西侧诸宫,那自然就是要把云姬安顿在东侧诸宫了。春佗心里盘算着东侧诸宫的布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春佗想,当今陛下摘花无数,夜夜醉卧花丛,对一个女子如此珍爱,还真是头一次听说。春佗觉得,这个云姬当真是个有福之人,日后恐怕是要独获专宠了。

春佗退了出来。逄图攸又把云姬搂在怀里爱抚了一阵,才意犹未尽地说:“云姬,来日方长,此处鸾台,铺设实在太过简陋。我们回宫吧,好么?”语气里,宠溺无限。

“婢子谨遵陛下圣谕。”

“这是宫里教你的宫规吧?真是寡淡无趣的很呢。以后,你不用按照这个宫规来应诺,简单说一个‘诺’,就好了。行不行?”逄图攸用手刮了一下云姬的鼻子。

云姬清清灵灵地说:“诺!”

“哈哈哈。乖!”逄图攸神采飞扬起来。

云姬伺候皇帝更衣。云姬在想,要不要趁着皇帝现在正在兴头上,赶紧跟皇帝说了融崖的事呢。云姬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强忍着止住了。云姬觉得,现在还不是最佳的时机,皇帝才宠幸了自己一次,还不知对自己有何观感,如果贸然求情,很容易弄巧成拙,反正还有快一个月的时间,另择时机也并不迟。

逄图攸一颗心此时此刻全都在云姬身上,看云姬几次欲言又止,又面有戚色,关切地问道:“云姬,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告诉我就是了,一切有我给你做主。”

云姬灵机一动,说道:“陛下,婢子年纪尚幼,涉世不深,自己一人恐不能侍奉好陛下。婢子的姐姐凌姬,为人练达,舞技也远在婢子之上。婢子自幼便与凌姬姐姐一同长大,情同姐妹,须臾不离。婢子斗胆恳求陛下,可否将凌姬一同召入宫中,让婢子与凌姬一同侍奉陛下?”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事。这有何难?你放心就是了,我来安置。”

逄图攸和云姬的衣服穿好了,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一同走出鸾台。皇帝觉得,整个世界都更加明亮了,情不自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皇帝看了一眼春佗,说:“把凌姬也一同带到宫中,与云姬安顿在一起。我现在先把云姬带到乾元宫东阙去,凌姬先在乐坊安顿一下剩下的琉川舞姬。傍晚前你把她们的宫院收拾停当,然后把云姬和凌姬今日晚间都接过去。”

“喏。”

逄图攸带着云姬来到前面的凤鸣阁,顾盼神飞地看了一眼雒渊概,说:“光禄卿,你回光禄勋吧,不用回乾元宫里去了。”

逄图攸看了一眼凌姬,笑了一下,然后牵着云姬的手,径直走向步辇,道:“回乾元宫。”

第三十一章 乾元宫·东阙

春佗先是回到乾元宫,把皇帝和云姬在东阙安顿好,然后再返回乐坊,向凌姬传达皇帝的旨意。

凌姬内心高兴之极,她和云姬的打算总算是初步成功了。春佗随身带来了十六位宫女,分拨给了剩下的八位琉川舞姬。春佗把八位琉川舞姬安顿到乐坊东侧一排单独的宫院群,下了明令,不许乐坊其他人随便进出。

一切停当了,春佗跟凌姬说:“凌姬姑娘,你把八位琉川舞姬再好生安顿一下。你把你和云姬姑娘的随身物什收拾好,晚间的时候我再差人来接你进宫。”

“喏,中常侍大人。”凌姬应诺着,春佗转身离开了。

凌姬心想,自己要随云姬进宫侍奉皇帝,皇帝会如何措置自己和云姬虽然尚不可全知,但云姬已承雨露,万万不会再出宫到乐坊里来,自己随云姬一同侍奉皇帝,也断然不会再住到乐坊里来,因此必须再指定一位琉川舞姬做领首。

凌姬向八位琉川舞姬说明了一下皇帝对云姬和自己的旨意,然后说:“姐妹们,咱们一同从琉川乐府出来,到了圣都。从此之后,咱们十个姐妹就是一家人了。圣都不比琉川乐府,也不比琉川郡,这里是天子脚下,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咱们十个姐妹日后一定要互相照料啊。咱们都是陛下的琉川舞姬,总是有出头之日的。你们看,云姬妹妹已经得到陛下的临幸,进宫侍奉了。姐姐也要进宫侍奉陛下和云姬妹妹。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和云姬轻易都出不了宫了。你们八位在宫外,要好生照料自己。我既然要进宫,所以咱们还得找一个姐妹来做你们八个人的领首。你们看,谁来做这个领首合适?”

八位琉川舞姬同声道:“一切听凭凌姐姐吩咐。”

“那好。既然你们说听我的,那我就指定蝶姬来做你们的领首。蝶姬在你们中间岁数最长,处事也最为公允。你们看,如何?”

“姐姐如此安排甚好。”八位琉川舞姬纷纷说。

“那好了,你们去东边的宫院里安顿下来吧。咱们姐妹很快就会再见的。蝶姬,你要照看好这些妹妹们。”凌姬与她们八位琉川舞姬,一一执手话别,依依惜别,互告珍重。

蝶姬带着八位琉川舞姬走了。

凌姬赶回住处,开始收拾她和云姬的东西。

这时候,祝鼓进来了,祝鼓很兴奋,看着凌姬说:“谢谢凌姬姑娘,今日祝鼓能够得以单独侍奉陛下,全是沾了凌姬姑娘的光呀。日后,凌姬姑娘和云姬姑娘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不知道祝鼓还有没有这个荣幸,再见到凌姬姑娘和云姬姑娘,再为姑娘们司鼓。”

凌姬停了下来,请祝鼓坐下,又为祝鼓倒了一盏茶,笑着说:“我们要谢谢祝鼓大哥才是。今日,祝鼓大哥的鼓,敲的当真是妙极。”

“凌姬姑娘,你们的舞跳的才真是妙极。从未见过这么曼妙绝伦的舞姿。”祝鼓大哥憨笑着说。

“祝鼓大哥过誉了。日后还要请祝鼓大哥多多照料呢。”

“不敢,不敢。凌姬姑娘,司鼓是乐坊里最不起眼的乐种,比起司琴、司笛、司笙这些乐种,司鼓简直可以说是可有可无了呢。日后,祝鼓我见到凌姬姑娘和云姬姑娘还有其他几位姑娘,估计是很难了。”

“怎么会,祝鼓大哥。不看重司鼓,这就是皇室雅乐之所以索然无味的原因,也是民间乐人总是不得要领的地方。我们十位琉川舞姬,万万少不得司鼓的。祝鼓大哥放心就是,日后,凌姬和各位姐妹们,肯定还要多烦劳祝鼓大哥。”

“那可真是太好了。祝鼓我日后就算有靠山了呢。”祝鼓喝了一口茶,憨憨地说。凌姬又拜托祝鼓多照料剩下的八位琉川舞姬,祝鼓也痛快地答应下来……

春佗回到皇宫,径直去了东侧诸宫查看。皇宫东侧的大宫殿主要有三大宫,最南端是与乾元宫并列的长乐宫,长乐宫又称“东宫”,规制甚高,规模甚大,既是皇太后的寝宫,也是太子的寝宫;最北端是奉德宫,现在是宣仁皇后的寝宫;中间是永信宫,原本是给各嫔妃的寝宫,但因雒皇后甚妒,将嫔妃全都集中到了未央宫所在的西侧诸宫,因此永信宫完全空了出来。春佗心里设想的安置云姬和凌姬的地方就在永信宫。

春佗打开永信宫的宫门走了进去,永信宫的宫殿甚多,林木旺盛,一些宫殿原本是为昭仪、婕妤(1)等位分较高的嫔妃准备的,因此宫殿的规制也甚高。春佗想,除皇后外,后妃定制十四等:第一等昭仪;第二等婕妤;第三等娙娥;第四等容华;第五等美人;第六等八子;第七等充依;第八等七子;第九等良人;第十等长使;第十一等少使;第十二等五官;第十三等顺常;第十四等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云姬初承雨露,所封位分,最高也不会超越第七等的充依,因此找一个充依规制的宫殿,是最为妥当的。一一验看过去,春佗相中了永信宫最南端的飞羽殿,飞羽殿的东侧是第十四等娱灵这些妃嫔规制的柏梁台,正好可以安置未承雨露的凌姬。春佗指派得力的内侍迅速洒扫铺设。宫里的陈设都是现成的,安顿起来十分便宜。安顿好了这一切,春佗回乾元宫复命了。

乾元宫东阙里,云姬已经脱下了琉川舞姬的舞衣,换上了日常起居穿的常服。春佗进来时,云姬正在侍奉皇帝批阅奏章。云姬的动作很轻很柔,斟茶、磨墨、递笔、送巾、擦汗,无论做什么差事,都像是在跳舞,美丽极了。皇帝的兴致极好,时不时还考校云姬一些奏章上的词或者事情。如果云姬答对了,皇帝就冲云姬会心地笑笑,云姬也冲着皇帝轻轻地笑笑;如果云姬答错了或者回说不晓得,皇帝就耐心地给云姬解释。遇到云姬不识得的字,皇帝还书把手地教云姬书写几遍。

逄图攸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情景和舒心。他觉得,云姬与此前他宠幸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此前那些女子美则美矣、媚则媚矣,无论多么出色,他都觉得,她们不过是满足自己胯下的玩物,性头上来时百般宠溺,性头一过则弃之如敝履。但这个云姬却不一样,除了她给自己带来的身体上的极致舒爽之外,更难得的是,他觉得这个云姬就像是从自己心里长出来的一个人似的,无论是长相、身量、气韵、神态、声音,尤其是身体散发出来的兰香,都完全契合自己的喜好,而且契合地刚刚好,好像再多一点就过多了、再少一点就过少了似的。他自己心里明白,这种感受肯定不是一时的。而且,他自己也不愿意让这种感受只是一时的,他希望这是永远都持续下去的一种感觉。他已经年过四十一,历经花丛二十多年而仅得云姬一人,他倍加珍爱。

春佗行礼道:“陛下,奴婢都安顿好了。乐坊里的八位琉川舞姬安置在了乐坊里单独划拨出的宫院,每位琉川舞姬配的两名宫女也派过去了。奴婢方才去巡看了一下东侧各宫,奴婢觉得将云姬和凌姬安置到长乐宫和奉德宫之间的永信宫最为适宜。”

“永信宫。嗯,很好。永信宫里的那一座?”

“禀陛下,奴婢一间一间看过了,为云姬姑娘挑了永信宫最南端的飞羽殿。飞羽殿东侧紧挨的柏梁台,可以安置凌姬。”春佗说。

“飞羽殿是那个等次的嫔妃的规制?”

“禀陛下,飞羽殿是第七等充依的规制,柏梁台是第十四等娱灵的规制。”

逄图攸没有说话,把奏章和笔放了下来。眼睛看着门外,过了一会才说:“春佗啊,看来你也就是只能看管鹿寨的才具啊!”

春佗满心以为皇帝会夸赞自己布置的妥帖,没想到换来了这么一句近乎痛斥的评语。春佗惊恐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头用力地磕着金砖,带着哭腔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愚钝,奴婢愚钝。奴婢马上去重新安置。”

“你打算如何安置?”

“禀陛下,永信宫里规制最高的是明光宫,是第一等昭仪的规制,奴婢打算请云姬娘娘入住明光宫。”

春佗的心思极快,皇帝如此破格恩赏云姬,自己只有先按最高的规制来安置才最为妥帖,如果安置的规制又一次低于皇帝的预期,那自己真的要马上回去看管鹿寨了。同时,既然规制如此之高,再直呼云姬之名也就不合适了,可是云姬又没有获封,因此春佗急中生智,就称呼她“云姬娘娘”了。

“嗯,这个安置还算是妥帖。”逄图攸看了一眼云姬,接着说:“不过嘛,那里就不要叫什么明光宫了,改名叫英露宫吧。‘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嘛。”

“是,陛下。”春佗吓的出了一身透汗。

“现在是大丧期间,不能立即加封云姬。你们先按娙娥的规制来伺候云姬吧。至于凌姬吗,先按娱灵的位分安置吧。”皇帝的意思这很明确了,大丧之后,云姬要加封为娙娥,凌姬则要加封为娱灵。娙娥是第三等的嫔妃,位分仅次于皇后、昭仪、婕妤。半日前还只是琉川舞姬的云姬,一下子竟然擢升到了爵比关内侯的娙娥的高等妃位,皇帝对云姬的宠爱可见一斑了。

“奴婢给娙娥娘娘贺喜了。”春佗非常识趣地给云姬叩了一个头。

“不敢。”云姬低着头说。

“哈哈哈。”逄图攸爽朗地笑了。他站起来,边踱步边说:“春佗,你去传旨给光禄卿,我原打算今日晚间与他议事的。但我今日有些乏了,晚间就不见他了,叫他明日巳时之后再来吧。另外,我今日就在英露宫用膳,也在英露宫安歇。”

“喏。”

春佗躬身退出去,然后飞奔到永信宫,亲自带着一大批内侍,开始大张旗鼓地快速布置明光宫,同时,吩咐御膳房将皇帝的晚膳布到明光宫。春佗反复叮嘱,“要按照陛下加封昭仪时赐宴的规制布设晚膳。”春佗还叮嘱:“晚膳的规制越一点都没有关系,千万不能规制不足!出了差错,一个不剩,全部打死。”这些太官令(2)听闻,哪个敢偷懒,打叠起全部精神,精心准备了一桌色香味上佳的盛宴。

傍晚时分,除了明光宫的牌匾一时半会还无法换成英露宫之外,其他的一应物事全部安置好了。春佗差人去将凌姬接来,安顿到明光宫东侧紧邻着的渐台,然后回到乾元宫,来迎接皇帝和云姬。

注:

1、昭仪、婕妤:嫔妃的等级。

2、太官令:皇宫里的厨人,也称作庖人。

第三十二章 明光宫

明光宫

逄图攸和云姬同乘一台步辇,从乾元宫出发,缓缓来到了仍然挂着明光宫牌匾的英露宫。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辰,可英露宫里却没有点灯,黑漆漆的一大片。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走下步辇,看着一大片黑乎乎的宫殿,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冲春佗发作,春佗却笑着说:“陛下,娘娘,今日是陛下和娘娘大喜的日子。奴婢斗胆做了些小布置,请陛下和娘娘稍候。”

说完,春佗举起双手,用力地拍了三下。

忽然,英露宫的灯瞬间全都亮了起来。与宫里其他地方点的明黄色的灯不同,英露宫里全部点上了红灯。这些红灯笼挂得到处都是,宫墙上、柱子上、飞檐下、花丛边、游廊里,红成了一片。除了这些红灯笼,英露宫中的树木花卉上都挂满了寓意吉祥的各式小彩灯。英露宫的地面铺上了红毯。整个英露宫璀璨地都有些耀眼了。

逄图攸眼前一亮,高兴地看着云姬。云姬不施粉黛的素颜被这火树银花映成了灿烂的彩霞。他又一次心动了。

春佗带着身边的内侍全都一起跪了下来,郑重地行了几个大礼,说道:“今日并非娘娘册封的正日子,原本不该安置这些个物什。可是奴婢们打心底里为陛下欢喜,也为娘娘欢喜。这么些天来,陛下里里外外、日日夜夜地为国操劳,从来也没见到个笑脸,奴婢们心里焦急万分,明里暗里不知道试了多少办法,可总也见不着一丁点成效。奴婢们背地里都祈求苍天和列位祖宗给大照赐下一位能够博得陛下欢颜的福星。谁成想,苍天和列位祖宗,这么快就显了灵,派了娘娘来了。这可不是想不到的福气么?!奴婢们打心眼里高兴。多亏娘娘,竟然让陛下这般开怀。奴婢特为陛下龙马精神贺,为娘娘入主英露宫贺,为大照国祚绵长贺!”说完又重重磕了三个头。

这一番话说的逄图攸心花怒放了。他虽然已经得到了云姬,但总觉得云姬颇为拘禁,对自己也还略有些生分,正想着如何哄一哄她,再把她的心暖化过来。春佗这番安置、这番措辞,别出心裁又十分得体,云姬明显的很高兴。逄图攸的脸上放出了华彩。云姬看到皇帝那满脸的欢喜,自己也抿嘴笑了。

逄图攸更加高兴了,抬起一只手指着春佗,佯做生气道:“春佗大胆,大丧还没过去呢,你就放这么些个红灯笼在?!小心你的脑袋。”

春佗知道,这是皇帝在逗笑,于是配合着,装作很紧张的样子说:“都是奴婢心思不周全,看到陛下和娘娘龙凤呈祥、琴瑟和鸣,一时高兴地昏了头,竟然忘了这个茬了。不过今日是陛下和娘娘的好日子,也是日月同辉的大吉之日,想来陛下和娘娘也不会处罚奴婢的。奴婢不为别的,就为能看到陛下和娘娘永结同心、笑颜永驻、早诞龙子。如果陛下和娘娘一定要处罚奴婢,奴婢也绝无怨言,但恳请陛下和娘娘再留奴婢的狗命一日,一日也就足够了……”

逄图攸和云姬等着春佗继续往下说,谁知他竟然忽然停住,一言不发地傻跪在那里。逄图攸也知道,春佗是在做戏,于是笑着道:“你个狗奴婢,为何还要我们多留你一日?你好好给我说清楚,如果说的不好,一刻也留不得你。”满殿的人也都等着春佗的这个包袱怎么抖。

春佗还是装出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脸色都好像有些白了,不过眼神里是在抖机灵的样子。春佗哆哆嗦嗦地说:“奴婢们斗胆求陛下和娘娘多留奴婢们一日,还不是,还不是,嗨!奴婢们就斗胆说了吧,还不是,为了向陛下和娘娘讨一杯今日龙凤合欢的喜酒么?”

春佗的说辞并怎么稀奇,难得的是春佗这一番做作十分逗笑。

“哈哈哈哈哈。”逄图攸仰天大笑起来。就连满腹心事的云姬也被春佗的机智给逗笑了。逄图攸看到云姬的笑颜,心里熨帖极了。他一手拉起春佗,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脸说:“好春佗,好狗才。从哪里生出来这么一张刁嘴。难得你说的机敏。既然如此,我今日就赏你这个脸面,赏你和英露宫里所有的人放怀饮酒,让你们喜酒喝个够!”英露宫里笑成了一片。

逄图攸牵着云姬的手,慢慢走进了英露宫的宫门,宫门里站着两大排人,右面的一排全都是内侍,左面的一排全都是宫女,内侍宫女的数量、品级完全是按照娙娥的品秩来配置的。逄图攸又牵着云姬的手缓缓步入了正殿,正殿里的铺排更是喜气洋洋、奢华异常。逄图攸环顾四周,很满意地说:“安置的不错。你们还算是晓事。传膳吧。”

只见一个一个穿着花服的内侍,手捧着黑底红漆、画着龙凤呈祥图样的食盒鱼贯而入了。菜样十分精致,食材都是宫中特有的奇珍,图样都是龙凤呈祥、日月同辉这样的吉庆样子。

看着内侍们上菜的空当,春佗问道:“陛下,凌姬姑娘已经安置到东侧的渐台了,今日可要召她同来侍奉陛下和娘娘用膳么?”春佗特意没有称呼凌姬为“娘娘”,以此来凸显云姬的特殊地位。

“不用了。今日是我与云姬的日子。凌姬就不用来了。你给她赐一桌菜过去,不要亏待了她。”

“陛下尽管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春佗拿过来一个琉璃瓶,琉璃瓶里盛满了鲜红色的酒水,春佗说:“陛下,这是上谷郡国特供来的葡萄酒,色红如丹,味美如饴。名字叫做‘露华浓’。奴婢想着,这酒的颜色喜庆,名字也雅驯,难得的是,名字里正应着英露宫的宫号,也应着今日龙凤情浓的情景,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儿了,所以,奴婢觉着,陛下和娘娘今日就饮此酒如何?”

“嗯,很好,很好。就饮这露华浓。”

逄图攸的兴致很高,但因为兴致并不在酒食,所以与云姬饮完了春佗准备的三大琉璃瓶露华浓后,就传旨伺候就寝。

春佗带着宫女们收拾完,慢慢退出去了。

正殿的暖炉里点着金木炭,温暖如春。逄图攸觉得身上很热,自己脱掉了外面罩着的长袍,又满饮了一大杯茶水,自始至终,眼神都没有离开云姬。

云姬看得出来,皇帝是真心喜欢自己,一举一动都明显看得出来对自己的宠溺。云姬打算,今夜看看是否有机会跟皇帝说一下融崖之事。拿定这个主意,云姬决定全心全意伺候皇帝,先是一件一件脱了皇帝的衣服,倒了一盏茶,放到卧榻旁侧的案上,然后端来一盆热水,拿来几个软帕子,放在枕边。

逄图攸看着她走来走去,看到那几个帕子的时候,笑道:“云姬,你拿这么些帕子来,是打算和我大战么?”说着伸手把云姬拢入怀中。

云姬的脸泛上红晕,看上去艳如桃花。云姬趁势倒入皇帝的怀中,两臂拢住皇帝的腰身,轻轻地说:“陛下,您对婢子也太好了。婢子只是一个地位卑微的琉川舞姬而已,不值得陛下如此对待婢子。”

皇帝捧起云姬的脸,正色道:“云姬,从今往后,你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婢子了,也不要像那些妃嫔一样自称臣妾或妾,你就叫自己云姬,好不好?我喜欢你这个名字。我也会叫你云姬的,好不好?”逄图攸的语气很轻柔,仿佛是在恳求云姬一样。

云姬看着皇帝深情款款的眼神,觉得皇帝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神态、语气,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云姬点点头说:“云姬叩谢陛下的恩典。”

皇帝吻了一下云姬的眉毛,然后又吻了一下云姬的脸颊,笑着说:“云姬,你知道我为什么把这明光宫更名为‘英露宫’么?”

“云姬不知道。”云姬看着皇帝的眼睛说。

“诗有云:英英白云,露彼菅茅。这句诗让我想起了你的名字,也让我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云姬害羞地笑了,问道:“这句诗,云字倒是有的,哪里能想得到……别的呢?”

“因为‘露彼菅茅’啊。”

“奴婢愚钝,请陛下教导奴婢。”

“哈哈哈。教导这个词用的很是妥帖。‘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的意思你可知道么?”

“奴婢听他们有时候会唱诵这首诗,略知道些意思,但不完全明白,怕说不好。”

“无妨,你说说我听听,看你说的对不对。”

“奴婢怕陛下会笑话奴婢。”

“哈哈哈哈。我怎会笑话你?你尽管说就是。”

“是不是,轻明莹亮的云雾,沾湿了菅草和丝茅的意思呢?奴婢说的不好,是不是太粗陋无知了,陛下?”

逄图攸捏了一下云姬的鼻头,道:“你个云姬,还说自己不知道。你的解释,完全正确呢。像是在太学里学出来的一样。”

云姬大胆直视着皇帝的眼睛,问道:“那这句诗和……有什么关系呢?”

“和‘什么’有什么关系?”逄图攸把脸凑近云姬的脸,轻轻哈着气说。

云姬羞的避开皇帝的眼神,咬着下嘴唇,低声道:“陛下知道的。”

逄图攸把嘴凑到云姬的耳边,道:“我今日与你在鸾台的时候,你的春水把我们俩的毛发全都湿透了,这可不正是‘英英白云,露彼菅茅’么?”

云姬“啊呀”了一声,咧嘴一笑,羞红了脸钻到了皇帝的怀里。

皇帝也微笑着,抱紧了云姬,问道:“云姬,为何你的身上会有兰花的香气,这是为何?你用了什么特制的香料了么?”

“云姬没有使用香料。这香气,是琉川舞姬独门秘技的一部分。陛下,每一位顶级琉川舞姬,都拥有与众不同的独特气息。这种气息在情动之时才会散发。兰花香气,大概就是奴婢的独特香气吧?”

“为什么说大概呢?”

“因为云姬此前是处子舞姬,从未破身情动过,所以并不知道会散发何种香气啊。”

“哦。原来如此。”逄图攸摆弄着云姬的长辫子,接着说,“这香气真是好闻。很有意思的是,我动的越厉害,这香气越浓郁。让我不能自已。我被你魅惑了,云姬。”

云姬一惊,赶忙道:“云姬错了。”

逄图攸微笑道:“我喜欢被你魅惑。如果这也是错,我要你一直‘错下去’。”

云姬又红着脸俯到皇帝的怀中。

逄图攸道:“为什么我动的越厉害,香气越浓郁?”

云姬道:“我听教习师傅和姐姐们说,这香气随琉川舞姬的心性而动,琉川舞姬情动才能散发,情动越深,香气越浓。”

逄图攸惊呆了一会,慢慢捧起云姬的脸,道:“这么说,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动情了,是么,而且,动情还,还很深?”

“自然是如此,陛下。”

“为何?”

“云姬说出来,陛下可不许笑话云姬。”

“快说。”

“陛下与云姬心里渴望和中意的男子,几乎一模一样。云姬看到陛下的第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还真有这样的男子。”

逄图攸彻底呆了,望着云姬看了好久,才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么,云姬?”

云姬有些害怕了,正色道:“云姬绝不敢欺瞒陛下。”

逄图攸眼睛都潮湿了,兴奋而略带遗憾的说:“为什么你说‘几乎’,可见,我还是和你心中中意的男子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还不是你最中意的情郎。”

云姬大胆用手碰了一下皇帝的龙形发簪,道:“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这里。”

逄图攸道:“嗯?什么意思?发饰?”

云姬又用手轻抚着皇帝的胡须,道:“不,不是发饰。是地位。陛下是万民之主,是真龙天子,是圣君主上。云姬就是再大胆,也从不敢奢望这一点,只有最幸运的女子才能服侍陛下,别说是服侍陛下,就是见上陛下一眼,那也是需要修行多少世,才能修来的福报!云姬是地位卑微的琉川舞姬,怎敢有这样的奢望?!除此之外,陛下的样貌、气质、韵味,都与云姬心中最中意的男子,一模一样。”

逄图攸脸上的笑,忽然间僵住了。云姬吓了一跳,赶忙停住正在抚弄皇帝胡须的手,紧张道:“云姬说错话了,僭越了。请陛下降罪!”

逄图攸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被你说的话惊到了,把你吓到了吧?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慌张。”云姬长舒一口气,逄图攸用手扶住云姬的下巴,慢慢摩挲着云姬的脸庞和鬓发,过了一会才道:“你方才说的话,正是我心里想说的话。你和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子,也是一模一样。样貌、气质、韵味,对了,味道,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就连你和我说话时候的样子,也都和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子一模一样。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自己都没有想过最中意的女子什么样子。在遇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你就是我心中最中意的女子。所以,听到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我仿佛听到是我自己在说一样。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云姬抽泣起来,泪轻轻滑下脸庞。

逄图攸捧着云姬的脸,道:“怎么了?我又吓到你了?”

云姬边哭边摇头道:“不。云姬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的。云姬自小就是苦命人,没有父母亲人,地位卑微,又是身份独特的琉川舞姬,世人多以特殊眼光来看我们。就连贩夫走卒也瞧不起我们,私下拿我们来打趣说笑,拿我们当做玩物、器具,甚至连玩物和器具都不如。所以,云姬从没有想过能够遇到真正心疼云姬的男子。何况陛下还是人主!陛下对云姬真是太好了。云姬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逄图攸把云姬紧紧抱在怀里,道:“你放心。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你了。你是我的女人,是皇帝的女人,是英露宫的主人。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定丁点苦。我要让世间所有人都景仰崇敬你。”

云姬抱紧皇帝,道:“云姬不要这些。”

“那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云姬道:“云姬只要陛下安康平顺。有陛下在,云姬就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要。”

逄图攸浑身抖了一下,热血沸腾了。

俩人拥抱亲密了许久,逄图攸道:“那你的香气是从身体的哪个地方散发出来的呢?”

云姬凝视着皇帝的眼睛,她努力把皇帝看成融崖,抿着嘴极轻极轻地说道:“听教习师傅和姐姐们说,琉川舞姬的香气,来自于,来自于……。”

逄图攸问道:“来自于哪里?”

云姬的脸红透了,贴近皇帝的耳朵,轻轻说了几个字。

“啊?”皇帝的身体迅速地变得滚烫,喘着粗气说:“那可真是闻所未闻,我倒要来寻找寻找,验看验看。”边说着,边把云姬抱到榻上,解开了云姬的衣服。

逄图攸细致轻柔的找寻、验看着。云姬闭上了眼睛。

逄图攸被云姬散发出来的兰香沁醉了。他把鼻子凑得更近了些,那兰花的香气更加浓郁,而且还带着迷人的潮湿气息,就像是盛开的深谷幽兰被春雨浇过之后,花瓣上残留下来的雨滴的气息。他临幸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可从没有哪个女子身上散发出这种极其清雅而又极其魅惑的气息。与今日在鸾台里的时候一样,每次嗅到这气息,他就感到好像体内注入了一股热气,这热气催动着全身的力气往身体某个地方涌,几次深深地吸入之后,他的身体已经膨胀到极致……

这一次的比鸾台那一次的时间更长,云姬竭尽全力地再一次使用出所有的秘技。逄图攸的感受无与伦比,他的激情一点一点地堆积,很快到达了巅峰,他感到自己在下一瞬间马上就要喷发,但他在巅峰上持续一个时辰了却依然在不断冲锋而没有喷发。这是一种绝妙的快感。皇帝感到自己每一刻都在巅峰,每次到了即将要喷发的临界,云姬的体内总能产生一种逆向的气力,把皇帝无法抑制的喷发轻轻给挡回去,他在这种极度舒爽的巅峰快感上停留的时间很长很长,他使出所有的办法和力气去追逐那近在前方、即将到来的喷发,可那喷发却始终处于将至未至的临界时刻。这种感受至为玄妙,给了他无限的冲锋动力,也给了他无穷的力量,让他能够持续不断地去奋力追逐。逄图攸感到自己就快要窒息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无所不能的力量和所向披靡的勇气,他肆意驰骋着,一边耕耘,一边痴迷地看着云姬那超乎迷离的眼神和近于癫狂的扭动。云姬一次又一次地战栗和僵直,战栗和僵直的频率越来越密,幅度越来越大。皇帝感到,云姬的身体时刻发生着变化,让他无从捉摸,他像一个初经人事的少年一样变得毫无控制力,一切都是新颖的感受,一切都让他无比憧憬和惊奇,他只能使出全身的力气去追赶、去探索、去配合。他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打开了,整个肉身好似完全消失,甚至意识也几乎消失了,他什么都无法感知,也什么都无法思考,只剩下巅峰快感和追逐最高层次快感的欲念是他唯一的存在和唯一的追求,这种唯一性带来了他此生从未曾体验过的极致通透的智慧领悟和无穷巨大的肉体力量。逄图攸感到,自己的呼吸完全停止,身体完全松弛又完全绷紧,他和云姬合二为一了,他和整个世界合二为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有一种神奇的牵引力,牵动着他自己和云姬,也牵动着他和整个世界骤缩成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点,然后,这个极小极小的点又以一种极快速度“轰”地一下炸裂了,炸裂成了一个更大更光明更美好的新世界。他觉得,这个新世界是他创造的,是他和云姬一同创造的,一同在极致感受下创造的。他还感到,他自己被炸成了无数的、小到不能再小的微末颗粒,每一个微末颗粒都处在最极致的欢喜状态,那种欢喜是一种比纯粹更纯粹、比光明更光明、比唯一更唯一的玄妙灵异的状态,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没有……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逄图攸感到,时间好像是从宇宙混沌之时走到了现在,好像过了亿万年、甚至比亿万年还要长,是一种无法计量和言说的时间长度,他感到自己被炸裂的微末颗粒又重新聚合成了一个新的肉身和意识。他觉得自己重生了。他处在一种极度清醒又极度模糊、极度柔弱无力又极度气力充沛的状态。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了斜偎在自己满是汗水的怀里的云姬的长辫子,他慢慢抬起手臂,把长辫子缠到自己脖子上,他觉得如果他不这样做,云姬就要飞走了。他不能让她飞走,他要把全世界都给她,甚至是那个乾元宫的御座,只要云姬不飞走,只要云姬说她想要,他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给……

逄图攸气力悬浮着说:“云姬,你说,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云姬平息了一下呼吸,觉得拯救融崖的机会终于来了,云姬鼓了鼓勇气,说:“云姬想……”

逄图攸打断云姬,道:“对了,云姬,你先等会再说。我先告诉你一件事情吧。在你来圣都的路上,把你从甘兹郡王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小子,融铸家的那个小子,叫融崖吧?原本犯了毒杀宗室的死罪,今日我免了他的死罪了。这可真是善有善报啊,我刚免了他的死罪,就在乐坊碰到了你,可见我这个事情做的合乎天意啊。云姬啊,我的好云姬……云姬……”逄图攸还没说完,就重重地睡过去。

皇帝的话,好像把云姬浑身的血都被抽干了似的,云姬的心就像一个脆弱的水晶从万人高空掉到了坚硬的岩石上,摔得粉碎……

云姬把半个身子从皇帝的怀中挪了下来,蜷缩成一个团,再蜷缩,再蜷缩,再蜷缩……

第三十三章 乾元宫·议分封

逄图攸第二日起迟了。

云姬却早就起来了。看到皇帝起来,云姬和春佗带着几位宫女侍奉皇帝梳洗。

逄图攸的脸上泛着红光,好似年轻了十岁,眼睛里有着少年才会有那种光彩。逄图攸看到,云姬的脸色却冷冷的,一点光彩和血色都没有,笑着说:“云姬啊,昨日我是不是太不疼惜你了?你看我的云姬,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云姬抿嘴笑了一下。逄图攸觉得,云姬的羞赧比其他神态都更加有韵味。春佗则凑过来说:“陛下龙马精神。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昨日隔着好远还能听到陛下龙马精神的声音呢。这是咱们大照的福音呢。”

逄图攸哈哈大笑了,道:“好你个春佗,真是长了一张好利嘴。”

逄图攸与云姬用完早膳,对春佗说:“走,去乾元宫。雒渊概应该已经到了。”云姬依旧冷冷的,轻轻一抿嘴,然后蹲下给皇帝行礼。逄图攸一手将云姬扶起来,盯着看了一会云姬的脸,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云姬的脸颊,轻轻地说:“你初经人事,昨日是我不好,让你太过劳累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好生将息着,想用什么,想吃什么,就只管跟奴婢们说。宫里的奴婢,谁要是不听话,要是不顺手,只管换掉。不过呢,大丧期间,你先别出宫门,等大丧完了,我给你个说法,你才好出去。懂吗,云姬?”

云姬又是轻轻一抿嘴,冷冷地说道:“喏,陛下。”

逄图攸看了云姬一眼,戴上冠,依依不舍地走了,边走边对春佗说:“告诉值守英露宫的南宫卫士,没有我的允准,无论谁都不许进入英露宫,无一例外。另外,英露宫的正殿改名叫做漪兰殿。”

“喏。奴婢明白。”

到了乾元宫前殿,果然如逄图攸所料,光禄卿雒渊概早已到了,正在北阙理事。逄图攸说:“传光禄卿进来吧。”

雒渊概进入前殿行完礼,有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精神焕发。雒渊概不敢相信,一个琉川舞姬,就算再怎么美艳动人、再怎么懂得床笫之间的魅惑之术,怎么能一下子就治好了皇帝突发的顽固隐疾?雒渊概担心,只怕这个云姬日后要专宠了。他为皇帝不再有隐疾困扰而高兴,他再也不用为那极难配置的秘药去劳神费力了。但他也为自己的妹妹、皇后雒渊葳担心,本来她就容姿平平、圣眷不隆,如此一来,更得独守空房了。更令雒渊概大的还不是皇后不受宠,而是皇后的善妒。皇帝刚继位,日后还不知道会再充实进后宫多少嫔妃,如果皇后一味妒忌、刻薄,圣眷就别指望了,估计就连皇后的位子能不能保得住,都很难说。而且,逄图攸的性情,与此前当亲王的时候决然不同,虽然依然示人以宽和仁厚,甚至经常絮叨琐碎,但心里的思虑其实很深很深,就连那些雒渊概原来一直以为是絮叨琐碎的话,如今细细想来,其实都有很深的意思和所指的。总之,这个逄图攸决不能等闲视之,更不能哄弄和利用。雒渊概觉得,自己此前的盘算都太过乐观,自己太过自大,今后,必须调整精神,重新审视和侍奉这位新君。

逄图攸的神情十分轻快,看着雒渊概说:“分封郡王的宗室名单,你拟好了么?”

“拟好了。请陛下过目。”雒渊概恭敬地举着一本奏章。春佗走下来,取过奏章,回去呈给了皇帝。

逄图攸看了一眼,发现分封的都是自己的皇子,有些纳闷,问:“为何要把我的皇子都分封出去?分封几个出去,倒也无妨,但这么多皇子都分封出去了,圣都里岂不是都空了么?”

皇帝这话说的隐晦,但雒渊概听的很明白,皇帝百年之后,总归是要把大位传给自己儿子的,这么多都分封到外郡去了,皇帝怎么来考校他们,而且圣都里的事瞬息万变,万一宫廷中事起肘腋之间,皇子们都在外郡,朝局走向、皇位更迭,那就很难把控了。总而言之,雒渊概明白,皇帝的思虑是在继位人。

“陛下,臣昨日聆听圣训之后,醍醐灌顶。顺着陛下的圣谕,臣有些想法,今日想奏与陛下。”

“你说就是了,今日说话怎么还如此兜转起来了?”逄图攸笑着说道。

“谢陛下。陛下昨日所说的郡国郡守共存分治的政体,是开天辟地的大创举,是空前绝后的英明设计。臣不胜佩服之至。昨日,臣领会思索了一夜,也仍是只得皮毛,未得真髓。但有一点,臣是肯定的,改行郡国郡守共存分治之制后,不出十年,天下必将大治。而且,郡王郡守同处一地而又分权互制,无论是谁,都绝无可能再起兵作乱了。陛下的基业可保万年、万万年!”

逄图攸点了点头,他认为雒渊概的领会很到位,示意雒渊概接着说下去。

雒渊概又顿了下首,说道:“大照的基业确实是稳固无虞了。但臣以为,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如果这件事不做,还不能确保陛下自己的基业万年万万年。”这话说的有些前后矛盾,也有些饶舌,逄图攸没有听明白。

雒渊概道:“这就是,一定要确保帝位在陛下一脉中永续传承。”这一下,逄图攸终于明白了,只听雒渊概接着说道,“郡王郡守分治之制,足以确保大照基业万年永存,但还不足以确保帝位在陛下一脉永续传承。遴选继位人,还需要其他的制度来保障。难处在于,既要确保帝系纯粹,提防旁系觊觎,又要确保人选优良,足以统揽天下。这就是个两难。”

“两难?怎么说?”

“陛下。如果要确保帝系纯粹,提防旁系觊觎,就必须把陛下中意的皇子或太子时时刻刻守在陛下身边,无论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或突发事件,陛下都能从容措置,将皇位传承控制在手里。”

逄图攸觉得雒渊概思虑很好,但说话却有不少忌讳,所以说的不透彻,于是鼓励道:“你尽管放开说就是了。你说的这个事情,事关大照和帝系传承,不要有什么忌讳。你方才说的这一条,我听明白了,万一出现皇帝暴崩或者宫廷政变,如果圣都里没有皇子,那皇位就不能保证在皇帝一脉传承了,是不是?”

雒渊概出了一身冷汗,既是害怕,也是欣慰,皇帝愿意跟自己谈的这么深,就说明皇帝对自己的信任仍是无以复加的,但与此同时,这些话里谈及的都是帝位传袭的不吉之语,难免会引起皇帝的反感。但事已至此,形势所迫,已经没有回头路,于是,雒渊概道:“圣明无过陛下。臣正是此意。”

逄图攸道:“你想的这一点很好,很紧要。你不必避讳什么,放开说就是。只要有利于朝政,我无所不从。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雒渊概道:“喏,陛下!但如果把陛下中意的皇子们一直留在圣都,养尊处优,问题也比较大。一代两代之内,倒还看不出什么来,但三代之后,这些皇子们,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文武皆弛,民事不通,很难培养出有为君主,这也是历代王朝国祚不长、国力渐弱的根由啊。”

逄图攸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雒渊概接着说:“陛下,而且,如果这么多皇子全都集中在圣都,难保不出事端啊。”雒渊概这话说的很谨慎,措辞也十分考究。因为隆武大帝和崇景皇帝本人都是通过宫廷政变得到的皇位。如果话说的太过了,皇帝就会心生反感,但如果说的不到位,皇帝又未必能警醒。

雒渊概看皇帝眼神里并无反感之意,接着说:“所以,索性,不如将大多数皇子分封到郡国里去,只将太子和未成年的小皇子留在圣都。如此做法有几个好处。一来呢,圣都里只要太子和未成年的小皇子,这样,太子就能够在圣都里专心学习政事,而且身边没有其他成年皇子的干扰,不用为争宠之类的事情费神,同时,未成年的小皇子也可以专心由陛下和娘娘们在宫内教养,确保平安长大、教养无虞。二来呢,成年的皇子分封到各郡国,与各郡守共同执掌一郡的军政事务,这样就避免了皇子常年居于圣都养尊处优、一无是处。万一太子有变故,陛下可以从这些分封到各郡国的皇子中间择优遴选,被选中之人必是经久历练之贤王、能王,而非养于深宫妇人之手、世事不知的闲散皇子。也就是说,如果太子堪当大任,就由太子自然接位,如果万一太子无德无才或无福早夭,同样可以确保皇位传于有才有德之郡王。总之,权操于上,且可选范围大大扩展,人选才德大大提升。”

逄图攸十分欣慰,这是雒渊概举一反三,一夜之间捉摸出来的新政体中的新举措,于是说道:“甚好。此举甚好。”

雒渊概受到鼓励,眼神里冒出了兴奋的光彩,接着说:“这都是陛下圣明烛照、启发臣下,臣下的偶得。陛下,臣还有一个想法,恭请圣裁。”

“你说。”

“臣以为,应当逐渐取消分封郡王‘世袭罔替’的特权。”

“这个变化可太大了,如此一来,那些郡王岂不是和郡守们一样了么?我估计,那些郡王们万万不会答应的。”

“陛下,取消分封郡王世袭罔替的特权,可以分成几步来走,或者说是对不同的郡王采取不同的步骤。第一种,是那些开国功勋郡王。这类郡王的数量极少,只有北陵郡王、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三个郡王。这三个郡王的世袭特权得一步一步取消,急不得。对于他们,暂时保留他们王位世袭罔替的特权。待陛下完全掌控政局之后再逐渐褫夺他们的特权。第二种,是那些先帝建国之后分封的逄氏郡王。对于他们,可以直接取消他们郡王世袭罔替的特权,第一代郡王亡故之后,世子改封为国公,至于如何安置,则由陛下届时视情而定。”

“恐怕他们不会轻易就范吧?”

“陛下,这些建国之后新封的逄氏郡王根基甚浅,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作乱,何况,还有陛下的郡国郡守共存分治之法在牵制他们。如果他们作乱,那陛下正好可以一举拿下这些郡国,重新分封给自己的皇子。第三种,就是即将分封出去的这些新封郡王,他们都是新封的王位,恩出于上,是否‘世袭罔替’,全凭陛下之意,谅他们也不会有异议。这些即将新封出去的郡王也一样,是一代而止、不可世袭的郡王。如此一来,再过数十年,天下所有郡王就都是陛下一脉后裔了。而且全都是一代而止、不得世袭的王位。一旦郡王薨没,陛下就可以另行择取皇子或者得力的宗室,分封新郡王,这可是无上的恩赏,。获封之人必然对陛下的无比忠贞和感激。陛下的威德将日渐隆盛。”

逄图攸点头,深表赞同,如此分类施策、逐渐变更,确实十分高明。雒渊概唯恐皇帝理解不到位,接着解释道:“如此做法,可做到一举两得。名义上,恢复了郡国制,满足了逄氏宗亲们的愿望。可实际上,取消郡王世袭特权,这些郡王们虽然名为郡王,但实际上成了终身制的郡守,更容易操控,朝廷再也不用担心外郡作乱。”

逄图攸说:“甚好。甚好。你思虑的甚为妥当。可是,还有两个疑问。第一个,天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的子嗣,该分封谁呢?”

“陛下思虑周全,臣不胜钦服之至。陛下龙马精神,福泽深厚,子嗣众多,当代并无此忧。但日后君王,可能不见得有陛下这般福泽。万一天子自己的子嗣人数不够,就可以从自己欣赏的子侄辈里面挑选。反正都是一代而止,并无太大隐患。”

“也只能如此了。第二个疑问,这些分封郡王总是要有些超拔的恩赏吧,否则,他们岂不是和那些郡守,毫无二致么?这就不能凸显逄氏宗亲的尊贵了。”

“陛下,这些郡王,虽然剥夺了世袭特权,但仍保留诸多特权。一是可以终身担任郡王,如无大过,不予褫夺替换,而郡守可以随时更换,这是一个最大的区别。二是保留郡王们的一切仪仗和爵禄,甚至可以在现有仪仗和爵禄之上再提高规制,也就是给予足够的虚荣与实利。三是确定郡王与郡守的名分。郡王与郡守同城而居,一般情况下不得共同理事,以防王、守勾结;但一旦有急务需要共同理事,则郡王作为天子的代表而处于君位,郡守处于臣位。”

“如此就甚为妥当了。你方才说的一点至关重要。这些分封出去的郡王,是作为天子的代表去郡国的,也就是代天子署理郡事,这和此前施行的那种郡国完全独立、郡王在郡国形同天子的制度,是决然不同的。这一点,一定要说清楚。这是法理,是宪制,也是根本。”

“圣明莫过陛下。”

“如此至为妥当。只是,新分封的郡王都是我的子嗣,恐怕也是太过了一些,总要说得过去才好。”

“陛下放心,还有一人,早晚也是要分封出去的。有此一人,就足以起到平衡各方意见的效用了。”

“谁?”

“现在的太子——逄稼。”雒渊概特意强调逄稼是“现在的”太子,言外之意很明显,逄稼早晚会变得不是太子。

“他?我此前已有明诏,保留逄稼的太子名位。明诏颁行天下才刚刚过去一个月,我就出尔反尔,可不行啊。”

“陛下放心。据臣所知,宣仁皇后和逄稼太子近日惶惶不可终日,逄稼太子已经屡次向陛下求情,请陛下另择自己的皇子为太子,自己改封亲王或郡王。陛下虽然一直留中不理,但逄稼的心思很坚决。臣估计,不日还会有逄稼的上书。”

“这要做的足够像样子才行。逄稼的上书,我是不会一次就准了他的。这件事,你要运筹的周全一些,不要让天下人说我的闲话。”

“喏,陛下。”此前,逄图攸每次下达不要让人说他闲话这样的旨意,雒渊概都觉得他是妇人之仁,心下十分不以为然,但现在不同了,雒渊概觉得这是皇帝明确的旨意,有明确所指,因此必须认真对待,决不能含糊。

雒渊概略一思索,说:“陛下,臣以为,可以说,暂将逄稼改封郡王,就藩养病。”

“很好。再加上一句,待逄稼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其太子的位分。这一条要对天下人事先说清楚。”

“喏。”雒渊概为刚才自己的自作聪明大为懊恼。如此处置,皇后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外甥,逄秩就不能马上封为太子。但木已成舟,已无可挽回,只能慢慢图之。而且,雒渊概知道,所谓“再恢复逄稼太子位分”的说法,只是皇帝哄骗天下人的障眼法,太子一位是绝不可能再回到隆武大帝一脉的,皇帝的皇子被封为太子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但这个太子是不是逄秩,那可就说不好了。

逄图攸注意到雒渊概脸上的懊恼之气,略一思索,说道:“逄秩是皇嫡长子,和别的皇子还是要有所区别。我看,我看,就不要分封出去了,封为亲王,就留在圣都吧,以示尊崇。但逄秩不要住在宫内,就让他,住在我原来的王府吧。”

雒渊概松了一口气。有了如此处置,逄秩的位分就超出了其他皇子,实际上是没有太子名分的太子,也就是备选太子的身份,被封为太子只是择机册立之事。

雒渊概的担心消失了,思路又变得敏捷起来,说:“至于先帝的其他皇子,臣也会‘处置’妥当的。”

逄图攸没有做任何表示,而是转而问道:“还有一个象廷郡王,如何处置好呢?”

“陛下,象廷郡王比较难办。他是大郜时期遗留下来的老牌子郡王,又是宣仁皇后的亲哥哥,要论拥立先帝建国的功劳和平息诸王叛乱的功绩,象廷郡王恐怕比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还更大一些。而且象廷郡王对先帝和陛下、对皇室都极其忠贞,所以,他虽然不是逄氏宗亲,但逄氏宗亲们好像也从来没有把他看作是外人。当然了,甘兹郡王是个例外,他是一直都觉得象廷郡王是异类的。”

“这是个麻烦事。他的功绩很大,又是外戚,说起来也可以算是宗亲了。不过一大堆逄氏宗亲的分封诸王里面,冒出来一个常氏郡王,总归是感觉这新政意犹未尽似的。千百年之后,逄氏子孙们总会非议我的。这个问题,如果我不去解决,我的子孙们就更难解决。我不想把这个难题留给后人。”

“陛下,臣有个想法,不知能否一试?能不能将象廷郡王赐姓逄?”

赐外姓人以皇室独有的“逄”姓,这是天子给予臣子极大的荣宠,很少能够发生。但是,天子将一个外姓诸侯王赐姓“逄”,能不能算作是荣宠,那就另当别论了。郡王地位尊崇无比,象廷郡王的“常”氏一族,更是几百年荣宠不衰的豪门望族,虽然地处西北一隅,象廷郡国的国力并不算最为强盛,但毕竟是几百年的基业,一代一代累计下来,那也是很可观了。将这么一个豪门世族改姓“逄”,象廷郡王一族并不见得会感恩。这是不言而喻的困扰,所以皇帝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雒渊概看了一眼皇帝,接着说:“陛下,赐姓的范围可以只限定在象廷郡王常基一脉:自常基而始,常基的嫡系子孙从此改姓逄,成为皇室宗亲。同时,常基的列祖们并不追赐,这样常氏的宗庙就可以保留下来了。为了保证常氏宗庙香火不断,从常基开始,常基嫡系子孙每一代都是兼祧着,既是常氏的嫡亲血脉,也是皇族逄氏的宗亲。除此之外,常氏其他族人依旧姓常。”

逄图攸终于点了点头,说:“好。反正早晚也是要取消他们世袭王位的特权的。这也算是权宜之计吧。”他站起来,说:“最麻烦的还是北陵郡王。他的疆土最大,在前朝的时候并入了好几个临近的郡国,又与圣都紧邻,在北边对圣都形成了包围之势。北陵郡王身份特殊,是不能轻易褫夺的世袭罔替郡王,先帝在的时候就对他颇为忌惮,因此才特别礼遇甘兹郡王,以此来打压北陵郡王。现在,我的处境更难了。他和甘兹郡王对我有拥立大功,我必须得扩大他们两个郡国的疆土,这就真是难上加难了。”

“陛下,臣以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只能从长计议了。不光是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也不好应付。不过,臣以为,可以在‘世袭’两个字上做手脚。也就是说,保留他们世袭的特权,但是不再施行只有嫡长子有权世袭的单子世袭制度,而是施行‘多子世袭’制。”

“多子世袭?”

“对。允许这两位世袭郡王‘视情’把疆土进行分割,然后分封给更多的子嗣,无论嫡庶长幼,分封给谁、分封多少、疆土多大,一切听凭郡王的意愿。这样一来,他们的子嗣之间立刻就会矛盾骤起,这些世子们会想尽办法逼迫着两位郡王把郡国一分再分地进行分封。臣预计,不出两代,北陵郡王和甘兹郡王的郡国就会分割成零星的小国、甚至小城。如此一来,令人生怖的北陵、甘兹两大郡国就变成了无足轻重的小城郭,虽然都有世袭特权,但都并不足虑,陛下到时候再取消他们的世袭特权,就容易的多了。”

“此法甚佳。甚好,甚好!此法也可以适用于象廷郡国。如此一来,不出三十年,郡国之弊可以除尽矣!朕心甚慰!甚慰朕心呐!”

“这都是陛下圣明天纵。依臣看,北陵郡王已经快六十的人了,甘兹郡王和常基又子嗣众多,用不了三十年,顶多十年,世袭郡国之忧可除矣。陛下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身体如此康健,再添子嗣也是指日间事。这是臣民之福、天下之福、大照之福。”雒渊概这是一语双关,他希望能够用“身体康健”“在添子嗣“这样的话,引得皇帝自己来说一说云姬的事情。

果然,皇帝愉快地笑了:“这倒是的。我觉得,现在好像比做亲王的时候,更年轻了似的。以前啊,总听人说北陵郡王是活神仙,他那种拘束自己、抑制人欲换回来的那点子‘仙气’,我还真是不稀罕呐。对了。昨日那个云姬很不错,我已让她暂住到了明光宫,大丧之后再加封吧。”

说到这里,逄图攸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一下眉头,瞥了一眼雒渊概说:“你一会去看一下皇后吧。你去告诉她,让她给我省点心吧。我整日里忙得浑身都乏透了,还经常听到她在后宫里刻薄妃嫔的事情,烦极了。后宫里乱糟糟的,我实在是糟心。后宫,后宫,那是我的家啊,我希望,还是要清净为上,不要生事。现在,不比在王府的时候,她还是要有一些母仪天下的气度呀。否则,嫔妃们、臣民们怎么能够对她服膺?!刚才说的那个云姬是可怜人出身,你叫皇后不要为难她。否则……”逄图攸停下来了。

皇帝这段话说的已经很重了,专门说要让皇后“有母仪天下的气度”,言外之意就是,那么如果没有这气度,结果可想而知,那就很可能要废后。雒渊概知道,皇帝极好女色,乐于此道,更精于此道,此前一直隐忍雒渊葳的妒意和刻薄,那是顾及到雒氏特殊雄厚的家世,可是现在,他已经成了皇帝,君臣分际有如天地之别,原来他需要顾忌的这一切,现在都变得不值一提了。如果皇后一意孤行,仍旧妒意丛生、不与嫔妃们善处,惹出了祸端,后果将不堪设想。

第三十四章 长秋宫·雒皇后

从乾元宫里辞别出来,雒渊概径直去了皇后的未央宫。

未央宫其实是一个供后妃们居住的宫殿群,并不像乾元宫那样是供皇帝召见臣工使用的单体宫殿。未央宫有一个未央殿,那是皇后在元旦、中秋、万寿等节日里接受王公大臣和嫔妃们朝贺的地方,规制极高,但日常很少使用。

前殿的后面紧挨着的是未央宫的正宫,叫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也是皇后处理后宫事务的官署所在。负责皇后各种事务的内侍叫做大长秋,是后宫内侍里面地位非常尊崇的人,与侍奉皇帝的中常侍等级相同,而且由于皇后掌管后宫,因此在后宫里,大长秋的权势威仪比中常侍更盛。

雒渊概走到长秋宫宫门的时候,雒皇后新任命的大长秋柳傩恰好在宫门外分派太庙祭奠的事宜,看到雒渊概过来了,赶忙几步小跑过来,郑重行礼道:“奴婢拜见国舅爷。皇后娘娘今日刚刚还念叨您了,说‘兄长可是好久不见了呢,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您看,可巧,您这就来了。这不是骨肉连心是什么呢?”大长秋柳傩模仿着皇后的语态说着。但雒渊概太了解这个妹妹了,皇后可能确实提到了自己,但肯定是抱怨自己的话,心下忽然变的很烦。雒渊葳的坏脾气是圣都里人尽皆知的。在闺中之时,仗着雒氏家族的雄厚实力和累世富贵,从不把世人放在眼里,行事颇异于常人。待得嫁给逄图攸后,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性情进一步变化,时时处处要求雒渊概为其母子出谋划策、巩固地位。但雒渊概是逄图攸的亲信,而非单单是雒渊葳的兄长和私人,因此雒渊概总是尽量躲着雒渊葳。雒渊葳对此颇多怨言。

雒渊概皱着眉头进了长秋宫,到了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得里面吼叫道:“你们都是瞎子么,还是聋子,啊?!青天白日地,从外边忽然就搬进来这么一个狐狸精,你们一个一个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啊?!养你们有什么用?连个家门都看不住了么?啊?!”

雒渊概想,皇后看来又在发作内侍和宫女了。

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的凤体要紧。臣妾们终日侍奉娘娘,实在不知道东边发生了些什么啊。”这是窦昭仪的声音。此后,又有几个女人的声音劝说、辩解着。雒渊概惊觉,挨训的并不是内侍宫女,而是窦昭仪、孟婕妤和其他嫔妃。雒渊概更烦了。

“凤体?我早点死了,你们岂不是更快意么?不过,你们也不要盼着我死了,你们好搬到长秋宫里来。我跟你们说了吧,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就是我死了,长秋宫里这个位子也还轮不到你们呢!那个狐媚精,才来了半天,就搬到明光宫里去了。听说还治好了陛下的隐疾。整个后宫的宝物和珍馐都要搬到明光宫里去了。明光宫还被陛下亲自赐了新名字。嗨!越说越烦了!你说,你们不是废物是什么呢?”

雒皇后的声音很尖利,雒渊概觉得刺耳极了,可是没有办法,皇帝下旨要他开导皇后,他无论多么不情愿,也是必须要进去的。而且,此事不单单是皇后一人荣宠所系,更关系到雒氏家族全体荣宠存亡,可不是闹着玩的。

雒渊概有意咳嗽了一声,大长秋柳傩十分识趣地高声报唱:“皇后娘娘,国舅爷来了。”

“你们先退下吧,回头我们再说。看着点家。乐坊里还有八九个呢,别再让其他狐狸精进来了,明白吗,你们,啊?!”雒皇后的怒气还是没有消。

“喏,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一阵珠翠叮咚的声音之后,雒皇后在里面说:“哥哥进来吧。”

雒渊概踱了进来,皇后正端坐在正中的条案后面。皇后已经三十六岁了,姿容并不算甚美,但那威严阔朗的器宇却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比拟的,一双长丹凤眼地斜立着,一对又长又细的眉毛倒斜着插入额头的鬓发,肤色白皙,嘴巴很小,好像永远都在用着力气似的。头上戴着白色珠花,一根很长的凤尾状的步摇斜插在皇后浓密的黑发中间。雒皇后自幼喜好黑色,身上穿着镶了紫边的黑衣。

“臣叩见……”

“不用了,哥哥。你快坐下。咱们兄妹自己人,做这些虚礼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柳傩,看茶。”雒皇后是个说话办事十分泼辣的女子。

雒渊概苦笑着说:“皇后啊,现在不比在原来王府的时候了,陛下继位了,君臣的名分是一定要讲的。今日没有外臣倒也罢了,如果今日有外臣在,臣如果礼数不到,要是有人拿出一个‘不臣之心’的罪状,很有可能就把臣给告倒了。”

雒皇后不以为然地笑了,吃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哥哥说的也太严重了吧。谁不知道,哥哥是陛下的左右手,离了哥哥,陛下可是一天也……”

“皇后慎言!慎言呐,皇后!”雒渊概大声斥道:“皇后啊皇后,你就听哥哥一句话吧。陛下继位了。现在情势不同了。你万万不可以再任性了。”雒渊概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有几个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于是暂时停住了。

雒皇后说:“你们都退下吧。柳傩,你也退下。”

等殿中只剩下皇后和雒渊概之后,雒渊概说:“妹妹,你可知道,陛下并不是像我们以前所认为的那个样子。陛下看上去宽厚仁德,实际上思虑极深,继位一个月以来,无论是处理宗室事务还是处理朝廷政务,都完完全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有些政务上的事情,哥哥也没有陛下思虑的周全、长远。这几日我看他召见臣工,处理棘手事务,我觉得,他可能比先帝更加善于权术,对政治的认识也更深,至于搓拢臣工、笼络人心,那更是先帝所比不了的。”

雒皇后的脸色变了,一副很厌烦的样子,说:“哥哥,我就见不得你们男人这个样子,当真是活的没有意思。难道这短短几天的工夫,陛下还能突然变了个人么?他不是那个只知道给宗室求情、饮宴歌舞、拈花惹草的人了么?”

雒渊概摇了摇头说:“你错了,妹妹。我原先也是这样认为的。但现在才意识到,我们都大错特错了。”

雒皇后“哼”了一声,以示鄙视雒渊概。

雒渊概也不理会,只是说道:“我就问你一个事,如果陛下是寻常之辈,怎么可能继位之后得到全体宗室的一致拥立?就连宣仁皇后和太子也毫不犹豫地拥戴他?你可别忘了,先帝可是隆武大帝啊,他可不是寻常皇帝啊。”

雒皇后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思索了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雒渊概趁机道:“朝廷的政事呢,我就不跟你细说了。我就说说你自己的事情吧。你在后宫里的作为,可是一定要改一改啊!”

“哥哥什么意思?”

“妹妹。我们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我什么意思,你自己还不清楚么?既然你问了,我就索性跟你明说了吧,今日我之所以来长秋宫,是陛下命我专门来的。”

“他命你来做什么?”

“命我来作什么?!命我来告诉你,让你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陛下说了,他希望后宫清净。你这还不明白么?”

“哼!好啊。一登上皇位,就嫌我碍事了?!”雒皇后的脸都气黄了,脸猛的一扭,长长的凤尾步摇摆动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哥哥。陛下在王府的时候,平日里那些作为,我看了也就看了,也没有怎么样他啊!陛下是什么样子的人,我还不知道么?!我自知自己容貌有限,从未寄望能够独得他的专宠。可是,哥哥,陛下的血脉要紧啊,他原先整日里泡在那些妖媚之人中间,万一有了龙种,我是养还是不养?要是不养,那是他的种。可要是养呢,逄氏脸面和高贵血统还要不要啊?”

“妹妹啊妹妹。你怎么还是这般言之凿凿?陛下的资质你又不是不知,每夜若无侍寝,他就燥热的恨不得肝肺俱裂。这是他天赋异禀,是上天赐予的,岂是你一己之力能改的过来的?既然你改不了,就不要说这些血统不血统的话来唬自己、唬别人了。你可不要忘了,先帝和陛下都是北陵郡王府的良娣所生的庶子,先帝和陛下平生最恨别人提什么血统、嫡庶之类的话了。”

雒皇后没有话了,只是气呼呼地扭着头看着门外,过了一会才扭过头来,说:“我今日正要让柳傩去找你来问问呢。你天天在陛下身边,怎的让他与那什么琉川舞姬勾搭上了?你不是说陛下继位以来就患了隐疾么,怎的昨日忽然又去乐坊宠幸了那个下贱的琉川舞姬?陛下以前也不是没有养过那些琉川舞姬啊,至于被迷惑到立即加封的程度么?哼!琉川舞姬?!一个一个都是不下蛋的鸡,光有些狐媚惑主那些个本事罢了。陛下玩一玩也就算了,昨夜怎的还带回宫里来了,还让她住进了昭仪规制的明光宫?!”

雒渊概叹了一口气说:“妹妹。她只是一个无根无基的琉川舞姬嘛,你管她作甚?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么,她们都是不下蛋……,都是无法生养的。昨日的十个琉川舞姬,是琉川郡守华冲精挑细选出来进献来的,自然是非比寻常了。陛下隐疾好不容易痊愈了,这不是皇室的好事么?再说了,陛下继位以来这么多烦心事,这一个月的憋闷,总得有个人来承受和纾解吧?不过话说回来,昨日那个琉川舞姬倒是好运气,正好赶上这个当口。那个琉川舞姬正在受宠的兴头上,我看陛下对她甚是宠爱,大丧之后很可能获封一个上五位的位分。你可千万不要去招惹她。陛下刚刚继位,正在各个方面找机会立威呢,你别成了出头鸟!懂么,渊葳?”

雒皇后终于服软了,道:“我懂的,哥哥。我只是气不过罢了。今日,我去明光宫,想去瞧一瞧,谁知道看守的南宫卫士竟然跟我说,陛下有明旨,没有他的圣旨,谁也不得进入明光宫。我可是后宫之主啊,明光宫难道成了宫中之宫了么?这皇宫里要有三个主子了么?奉德宫里那一个不明不白的皇后还没有搞清爽,明光宫里又多出了一个。”

雒皇后说到了宣仁皇后,雒渊概趁机说:“妹妹不用着急。我们把逄秩赶紧扶上太子之位,那才是最为紧要的事情。那个琉川舞姬生不出孩子来,你管她作甚?陛下夜间总要有人侍寝的,由她来侍寝,我们还省点心,无非就是陛下多宠爱一些罢了?若是其他妃嫔侍寝,万一有了聪颖壮硕的皇子,更是麻烦。只要逄秩能够接位,你就是皇太后了,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那才是头一等的尊贵。你说呢?”

雒皇后缓过一口气来,悠悠说道:“哥哥说的是,只是奉德殿那一位和长乐宫里那一位什么时候才能弄走呢?”雒皇后自从进宫之日起,就一直想把宣仁皇后和太子逄稼迁出宫去,并一直催促雒渊概让皇帝尽快把太子之位封给自己的儿子逄秩。

雒渊概说:“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事情都是要看宗室的态度的。逄稼的太子之位不是马上就能免掉的,你莫要着急。今日我已与陛下商议了,等逄稼上书请辞太子之位后,即将他改封为郡王,放出去。”

“我不关心逄稼改封郡王还是改封什么,我只关心秩儿能不能封为太子。”雒皇后没有好气地说。

雒渊概正好抓住了时机,说:“妹妹,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你既然知道利害之所在,那更应该宽容对待后宫嫔妃以笼络后宫人心。如果你要是苛待后宫,弄不好,把陛下惹翻了,秩儿就万难获封太子,就算获封太子,如果你的后位危殆,他的太子之位也保不住啊。秩儿的资质你知道,靠他自己是不行的,他要想获封太子,还是要走‘子以母贵’这条路啊,还是要靠嫡长子这个法统身份啊。”

这就让雒皇后颇为动容了。他对自己的荣宠早已经心灰意冷了,陛下夜夜都要人服侍,从不空床,但却从不临幸自己,她对此早就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在逄秩身上。逄图攸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她作为王妃,一心想的是让逄秩承继王位,免受其他世子的影响。逄图攸继位以后,她一心想的是让逄秩当上太子,入承大统,到时候,她就是皇太后了,什么皇帝荣宠啊、临幸啊,都比不上儿子当皇帝、自己做皇太后那种荣耀。

雒皇后语气软了下来,稍顿了一会,又说:“陛下子嗣甚多,秩儿并不是最受宠的,更不是资质最好的。万一陛下不选秩儿做太子,或者就算是当了太子但不得陛下宠信,被废也是迟早之事,到那时候,我们的心思可就白花了。我之所以天天烦闷,根由就在这里啊,哥哥。”

雒渊概自信满满地笑了,说:“妹妹,我早就布置妥当了。今日陛下已经同意了我的主张,只把逄秩和未成年皇子留在圣都,其余成年皇子都要分封出去做分封郡王。这样,圣都里就没有什么皇子可以和秩儿争了。”

“当真么?陛下同意了?”

“那是自然!”雒渊概轻松地笑着说。

“多亏哥哥筹谋得力,否则秩儿真的可能争不过那些狐媚子生出来的野东西呢。”雒皇后终于露出了笑脸。

“你看你,又来了。都是陛下的龙种,怎么能说是‘野东西’呢?你一定要时时刻刻母仪天下,保住后位,赢得宫内宫外人心。只有这样,母以子贵,作为嫡长子的秩儿才能顺利当上太子,并坐稳太子之位。你若还是一味刻薄,恐怕……”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注意就是了,哥哥。只要秩儿能当上太子,我做什么都可以。母仪天下?!哼!皇后算什么母仪天下,当了皇太后,那才是真的母仪天下!”

“慎言!慎言!陛下春秋鼎盛,你就盼着当太后。你这不是盼着陛下驾崩么?若是被人听见了,这也是要命的事啊。慎言,慎言啊,妹妹。一言不当,终生追悔莫及啊。”

“好了,好了,哥哥。我知道了。此后,我再不会提这些事情就是了。”雒皇后心情大好,爽快地挥了挥手,冲着外边喊:“柳傩,你进来。”

柳傩应了一声,推门进来了,雒皇后接着说:“你把北陵王妃送来的银狐大氅拿来交给光禄卿。哥哥,那银狐大氅十分稀有,是用银狐腋下方寸大小的皮毛缝制而成的,温暖轻便异常,你拿回去给母亲吧。”这就是变相地下逐客令了。雒渊概拿了银狐大氅,辞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 渐台·云姬

明光宫的牌匾已经摘下来了,但英露宫的牌匾,将作大匠(1)还需些时日才能制好,于是,春佗别出心裁,把一块雕了凤舞九天的上好楠木立在英露宫的宫门口,用镂着龙凤呈祥暗纹的绸缎缀成了三个大字“英露宫”,悬在那块楠木上,权当作是英露宫的牌匾。这种布置,让英露宫看起来更加华贵,地位更加突出。

可是,云姬却一丝也高兴不起来。

自从皇帝晨起离开之后,云姬就呆坐着,默默地垂泪。派来侍奉她的内侍和宫女,昨夜看到皇帝如此宠爱云姬、俩人又通天彻地了一整夜,原本人人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摊上了一个好主子,眼见着是富贵在望了。可是没想到一到晨起,皇帝走后,云姬就呆坐垂泪。英露宫的内侍和宫女们都吓坏了。皇帝对云姬的宠爱那是谁都能够看得明明白白的,那种宠爱在后宫内绝无仅有。但现在,云姬莫名地这么郁郁寡欢,若是皇帝追究起来,这些内侍和宫女很可能就在劫难逃了。眼见到手的富贵一下子就化为了乌有,而且很有可能转化成灾祸,内侍和宫女们实在不甘心,决定派出一个首领,去劝慰云姬。

英露宫的内侍首领叫海傩,已被春佗任命为“英露令”。海傩是个三十多岁的内侍,生的俊秀如女子,脾性也十分温柔细致,极懂人情世故,是春佗千挑万选来侍奉云姬的。内侍和宫女去找海傩劝慰云姬,海傩笑笑说:“你们呐,真的是没有见识。我想断然不会有事的。”海傩说完就慢条斯理地开始饮茶,不打算往下说了。

“您老倒是说说,怎么就不会有事了?让小的们也明白明白啊。这是小的们的身家性命啊。您老是陛下和中常侍大人的大红人,自然见多识广、心知肚明、有人撑腰的,小的们哪里见过什么什么阵仗啊。求求您老行行好,给小的们一个明白话吧?”

海傩造作了一番,才慢吞吞的道:“我是个没根的人,男女之间的事情么,怕是说不好呢。别没来由的胡吣一番,回头来再被证明说错了,反被你们这些小辈笑话。算了吧,算了吧。再看看再看看。”

这更把一干人等说的心如火烧了,都道:“您老就快说了吧。小的们现在急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您老必是有大主意的,求求您,就给小的们说道说道吧。对错不说,也算是您老给小的开导开导。小的们记您老一辈子的好。”

海傩环顾了一屋子的人,脸上泛除了骄傲的光芒,道:“嗨。我也顾不得丢人现眼了。就胡说一通吧。不管对错。你们就当是听闲话好了。”

“求您老快说才是。”

海傩道:“昨夜,你们也全都听到了,那动静,啧啧啧,陛下和云姬可是折腾了一整夜啊。我怕是因为这个吧?”

一个年轻的内侍道:“您老不是说笑吧?宫里边,那个嫔妃不盼着能和陛下这么‘折腾’啊?咱们娘娘怎么可能因为这个伤心落泪呢。”

海傩讪笑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明白写着不屑。

一个稍微年长一点的内侍道:“你个小毛崽子懂什么?你才进宫今天啊?靠着给春佗溜过几天沟子,你就上了天了?海傩大人必有海傩大人的道理,哪是你能领会得了的?海傩大人,您老千万别生气,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这小毛崽子一般见识,好不好呢?”

“嗨,咱们都是在英露宫一个锅里搅勺的,有什么气不气的呢?”海傩故作大度的说,一边接过其他内侍和宫女递过来的茶水、点心,一边更加自在从容的说:“这小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照理说呢,这是天大的好事情,宫里的娘娘们哪个不是盼天盼地,恨不得能受这么一遭‘折腾’呢。可是,咱们娘娘刚进宫,哪里懂得这些,又哪里受到了呢?”

一屋子的人都静等着,没有人敢质疑,也没有人敢说话了。海傩很满意,笑着道:“天底下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是个天赋异禀的伟男。可咱们娘娘还是个处子,哪里受得了陛下那疾风骤雨般的驰骋。我估计啊,嘿嘿,十有八九,娘娘可能是初承雨露,嫩花不堪摧折,嘿嘿,有些伤着了呢。”

一屋子的人除了年轻内侍是未经人事的宫女,没有一个人完全听得懂,但谁也不敢再问一句话。海傩看到众人不解又惧怕的脸色,略微有些不尽兴。

还好,那位稍年长的内侍接着道:“海傩大人,您老行行好吧。要是娘娘就这么呆坐垂泪,我们这十几条小命,估计都得丢了呀?”

海傩决定见好就收了,道:“我去试试好了。不过,我得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这个呢,实在算不得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们见的少,自然心里面急得慌。可是,千万不要大惊小怪的,要是嘴里没个深浅,一不小心给说出去了,小心白白让别的宫的人笑话你们没见识。再说了,这是陛下的私事,也是万万说不得的。你们明白么?”

“您老放心就是。您老的话,在咱们英露宫里,比娘娘的话,还好使呢。”

海傩兴奋的脸都要变形了,嘴上却说:“不许瞎说,宫里边,咱就听陛下和娘娘俩人的。你这么僭越,是要作死么?”

“大人听陛下和娘娘的,我们听大人的。这也是规矩不是?”

海傩满意极了,边道“也是也是”,边嬉笑着、满不在乎地进了漪兰殿。

这是海傩有意为之的,一方面是借机立威,一方面是掩人耳目。其实,他看得清楚,云姬绝不可能是因为初承雨露、不堪摧折的缘故而呆坐垂泪,其中必有内情。不过,他担心,若是那些内侍和宫女出去乱嚼舌根,被别的人抓住把柄,很有可能酿成事端,因此必须先把众人的嘴给堵住。

可是进了漪兰殿,他就不用在这么造作了。他立即换上一副悲戚的样子,怯生生地走到云姬跟前儿,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奴婢们就要被处死了,临死了,来看看娘娘。我们虽然只伺候了娘娘一夜,但着实佩服娘娘的为人,也见识了娘娘的天颜。奴婢们也算是开了眼了,来人间走了一遭,竟然见到了仙子一样的人儿。不过我们福薄,马上就要被处死了。特此来和娘娘告个别。恭祝娘娘诸事顺遂,早诞龙子。”

云姬毫无生趣地看了海傩一眼,她为自己走错的这一步懊恼至极,对周围的一切都毫不关心。云姬心想,她把自己的身子给了皇帝,原本是为了救融崖公子,谁成想融崖公子竟然在自己献身之前就脱离了险境。现在她已进入深宫,得到了皇帝的宠爱,出都出不去,就算是出去了,自己哪里还有脸面用这个身子去见融崖,为此,云姬心中已了无生趣。但是海傩说他们就要被处死了,看样子,他们被处死好像还和自己有些关联似的。这倒是要问上一问,虽然自己不想活了,但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白白害了这十几条人命。

“为何要被处死?”

“陛下待娘娘就跟待仙子一般珍爱,今日离开英露宫前还专门嘱咐奴婢们要好生照看娘娘。可娘娘如此郁郁,陛下见了,必会要了我们的狗命的。”

云姬心里好厌烦:原来是这个缘故,这个海傩伶俐得过头了,于是说道:“你言过其实了。不会这样的。”

“娘娘刚进宫,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有多大。倘若陛下没有下过旨,那什么都好说。我们就是惹娘娘不高兴了,也不过是受一顿责罚罢了。可若是陛下下过旨,我们没有做好,惹得娘娘垂泪,那就要视作抗旨不遵,是必死无疑的。”这句话说的半真半假,但哄骗刚进宫的云姬是足够了。

云姬觉得海傩说的有些道理,心下就有些不忍,说道:“这怪不得你们,是我自己心里不痛快。陛下他不会责怪你们的。”

“我的好娘娘啊。您哪里知道这宫里的规矩。陛下来了,看到娘娘不开心,都不用陛下自己下旨。中常侍大人看到陛下一个不满的眼神,一声令下,眨眼的工夫,就会让南宫卫士们要了我们的命。娘娘就是好心为我们开脱,无奈娘娘见不到这些啊。总之,我们就是难逃一死了。所以来觐见下娘娘,一来再看看娘娘神仙的容颜,二来咱们主仆一场也是缘分,来和娘娘告个别。”说着,竟悲戚戚地流下泪来。

云姬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烦恼,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就是有了活话了。海傩擦了一下泪,说:“娘娘只要高兴起来,就是救了奴婢的命了。”

可是,云姬怎么开心的起来。

云姬苦笑着说:“这却是当下最难的事情。”

“也不难啊,娘娘。娘娘喜欢什么,绫罗绸缎、珠宝玉翠,尽管说出来,奴婢去少府里要就是了。陛下说了,只要娘娘喜欢,就是天上的月亮,陛下也要给娘娘取下来。”

云姬心里苦极了,她想和融崖在一起,她想回到那个干净的身子,这些都做得到么?她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不想要。”

这可真是海傩没有想到的。云姬说到底,终归是个琉川舞姬,是地位很卑贱的女子,哪有出身如此卑贱的人不爱珠宝玉翠的。海傩进来之前自觉肯定是能够劝得开云姬的,没想到云姬竟然不爱这些。事情一下子就难办了。

“那,那,那可如何是好?”海傩有些慌神了,随口说道:“那娘娘有没有想见的什么人?奴婢请了旨把他们叫来就是了。”

云姬想见的人就只有融崖,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云姬又摇了摇头。

惊慌失措中,海傩想到了自己去隔壁渐台安置的凌姬姑娘,说:“娘娘,要不,娘娘去隔壁的渐台看看凌姬姑娘吧。陛下把凌姬也接进宫了。昨日,还是奴婢去安置的凌姬姑娘呢。”

云姬心里并不想见凌姬。献身陛下来救融崖的主意,就是凌姬出的。虽然凌姬的初衷是救出融崖,但毕竟她的判断大错特错了,导致云姬走出一步不可挽救的错棋。云姬并不想责怪凌姬,可是心里又实在撂不下这个心结。云姬只想求死,自己一个被玷污了的身子,已经绝无颜面再去见融崖。本来自己也是孑然一身的,死了反倒是干净。云姬打定了主意,今日就了结了自己。她原不想再见凌姬,但经海傩这么一提,云姬的心就软了一些,毕竟与凌姬姐妹一场,临死之前告个别也是应该的。于是,云姬点了点头,说:“也好。那我去看看凌姬姐姐吧。”

对于海傩来说,这可是得了至宝了。海傩从地上弹起来,冲着门外大喊:“快点伺候起来,娘娘要去渐台看望凌姬姑娘。”几个内侍和宫女早就等在门外了,听到叫声立刻推门进来,准备梳洗伺候。

云姬皱了下眉头,说:“不用伺候。我就这样子去就行了。你们也不用跟着。”

海傩满脸堆笑着上来,说:“娘娘这是心疼我们,可我们哪里舍得让娘娘一人出宫呢。这也不是规矩啊。娘娘放心,我们把娘娘送到渐台里面,就在门口候着,娘娘有什么需要了,呼喊我们一声。这也是咱们英露宫的场面不是么?”

云姬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一点也没有梳妆,素颜出门了。

出了英露宫的门往东一拐,隔了不到十丈,就是渐台。渐台里没有南宫卫士,只有零星的几个内侍和宫女。渐台是一个很小的偏殿,只有一小排很低的房子,院落中除了一口井之外,什么也没有。云姬信步走进渐台的房内。凌姬正在那里和两个宫女认真收拾新送进来的东西。

云姬看了一眼海傩一群人,说:“你们都到宫门外边等着。”然后又指着凌姬的几个宫女,说:“凌姐姐,让他们和院子的人也都出去吧。”

凌姬说:“你们都出去吧,到宫门外边候着吧。”

“是。”海傩带着英露宫的人和渐台的人都出去了。

凌姬笑着说:“你看你,娘娘的架势已经摆上了。”说完,抓住云姬的手坐了下来。又看了一眼外边,确认没有任何人了,低声问道:“你昨夜没有跟陛下为融崖公子求情吧?”

云姬低垂着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凌姬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吁出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我昨夜担心了一夜,担心你一急之下就贸然向陛下去求情去了。还好,还好。这事可急不得,左右我们还有一二十天的时间。”

云姬却冷冷地说:“不用去求情了。”

“为何?”

“在陛下宠幸我之前,融崖公子已经免除死罪了,改判为流放了。”

“啊?!”凌姬惊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看了一会云姬,然后抽泣着抱起了云姬,说:“都怪姐姐,都怪姐姐,姐姐害了你。都是姐姐害了你。呜……”

云姬也哭了出来,但还是平静地说:“这都是人各有命。我与融崖公子本就是没有缘分的。有那几日的相处,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我现在的身子不干净了,更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今日就是要来与姐姐告个别,咱们姐妹一场,临了了,总要见上一面。姐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今日一别,来世再见了。如果姐姐能够再见到融崖公子,替我给他问个好,就说云姬福薄,今生不能侍奉融崖公子,等来世再报融崖公子的恩情。”云姬说的很平静,泪也止住了。

凌姬知道,云姬这一次是下定决心要自尽殉情了。

凌姬心里很乱,但又不知道如何开解云姬。云姬已经献身给皇帝,这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挽回的。事情已成定局,这一次绝无通融余地。凌姬慌极了,只是一直搓着手,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又坐下。

云姬站起来,跪下去。凌姬无论如何拉扯,云姬也决不起来,云姬一句话也没有,端端正正磕了十三个头。由于一夜未眠,磕完这十三个头,云姬的脸色都白了。云姬气喘吁吁地说:“姐姐,咱们姐妹十三年,妹妹幸得姐姐眷顾照料。妹妹什么也没有,这十三个头,就算是妹妹感谢姐姐这十三年来的养育和照料了。姐姐,咱们就此别过!”

云姬说完,猛地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外走。大概是站的太快,身子又太虚,云姬竟然昏倒在地。

凌姬不敢呼喊宫门外的人进来,自己扶着云姬躺到了自己的榻上。用热巾敷了脸,又灌了几口汤,云姬依旧只是昏迷不醒。凌姬是领首的琉川舞姬,日常应急的本领很多,对医理也颇为了解,平日里姐妹们有什么不适,一般都由她来诊脉开方。凌姬拿起云姬的手臂为云姬号脉。云姬除了身体虚弱倒是没有其他的症候,但是她的脉象……

慢慢地,云姬睁开了眼睛。

凌姬迫不及待地问:“云儿,你的月信平日里都是哪几日?”

云姬被问的莫名其妙,眨着眼睛不说话。

凌姬慌张地说:“你快说!”

云姬有气无力地说:“下旬第三日前后。”

“上月至今可曾来了月信?”

“没有。”

“你每次月信来的日子准么?变动大么?”

“从无差错。”

凌姬睁大眼睛,凝望着云姬,一字一字地说:“云儿,根据脉象,你……应该是……怀孕了!”

云姬苦笑了一下,说:“姐姐,你不用哄我。我知道,咱们姐妹最知心,也最要好,你舍不得我死。我明白,姐姐这是变着法儿地劝我不要轻生,于是才编出这样的话来哄我的。这是姐姐的好意。”

凌姬说:“哎呀,好糊涂啊,我的云儿。我哄你作甚?喜脉是很容易辨认的脉象,绝不会出错。再说了,我就算能哄得了你一时,能哄得了你一辈子么?”

云姬依然不相信,说:“姐姐,你可别忘了。我们是琉川舞姬啊,琉川舞姬是不能生养的。”

凌姬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稳稳当当地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世间万事万物,哪里有什么完全绝对之事?!万事皆有例外。别说是我们这些正当生养年纪的适龄女子,就是那七八十岁已经断了月信几十年的干瘪老妪,有的还能生养,更何况是我们?只是,我们琉川舞姬因为常年修习秘技,受孕极难罢了。你与融崖公子情投意合,又都正当年,受孕是完全可能的。”

“可是世人都说琉川舞姬不能生养啊。就是以前那些前辈们,也没有听说过有谁生养过啊?”

“关于琉川舞姬不能生养的传闻,原本就是琉川乐府有意夸大、散布出去的瞎话。这些瞎话,是哄骗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的,为的是让她们不要太过仇视琉川舞姬而不让他们进门。你想啊,以琉川舞姬人尽皆知的床笫秘技,哪家的家眷敢让她们的夫君收纳琉川舞姬进府?”

云姬半信半疑,说:“这是融崖公子的孩子?”

“傻云儿,那还能是谁的?你总共有过两个男子,一个融崖公子,一个陛下。陛下是昨日才临幸的你,所以这孩子绝无可能是陛下的。这孩子,只可能是融崖公子的。”

“那,我……”云姬的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这口气吐出来,憋闷地快要窒息了。

“云儿。你的脉象,我绝对不会看错。这是两条命的事情,姐姐决不信口开河。云儿啊,你听我说,你要记住,你现在不是你自己了,你现在是两条命了,而且另一条是融崖公子的骨血。为了这个,你又怎么能够随意轻生呢?你舍得么?”

“我……我……啊……”云姬抱住凌姬放声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云姬哭得透了,才由凌姬扶着坐起来。她依然有些不敢相信,总担心凌姬是否诊错了脉象。但她心里实在又热切地盼着这是真的,如果她怀了融崖的骨血,那她和融崖的情谊起码有了一个结果,虽然她与融崖无法长相厮守,但如果能有一个孩子,那也是对她与融崖这段缘分一个很大的慰藉。云姬顿时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她暂时放弃了轻生念头,决定再等一等,如果真如凌姬所说自己怀孕了,那她拼尽全力,也要为融崖、也为自己,保住这点骨血。

凌姬说:“云姬。我们现在是要把这孩子好好地保住,然后生下来。云姬,你算是有福的人啊。幸亏你已得到了陛下的临幸,否则,这孩子怀的不明不白,乐坊是断断不允许你生下来的。”

云姬方才头脑混沌,没有细想,如此,经凌姬一说,意识到了事情的关窍,说道:“姐姐是说,我们要假装这孩子是陛下的?”

“不假装是陛下的,又能如何……”

“这?……”

“你别忘了,你已经得到了陛下超常的恩宠,大丧之后很可能就封妃了,你是绝对不可能再走出这后宫半步了。你不把孩子当成陛下的,还能当成谁的呢?若不如此,这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你也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你并不想让这孩子认别人做父亲,姐姐我何尝想要如此。可是,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啊。”

云姬完全明白了。此生此世,如果想要这孩子活下去,不光是云姬自己,就连这孩子,也都只能是陛下的了。

云姬是个外柔内刚、决绝坚韧的姑娘,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会一往无前。经过凌姬的点拨,云姬已经大体知道如何做了。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好活下去,是一种很神圣的使命。云姬神色平静地说:“姐姐,我们应该怎么做?请姐姐救救这孩子。”

凌姬说:“云儿,不要说傻话。这孩子以后也是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要做的,当然是要想方设法让你自己和孩子活下去。所以呢,你要特别注意几件事。第一,半个月以内不要召太医,否则被诊出喜脉,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这半个月内诊脉的事,就由我来做就是了。第二,尽量不要让皇帝看出异样来,所以你还得正常侍寝。但是,你侍寝的时候不要太用力,秘技也不要再用了。一个月之后,我们就请太医诊脉,太医确定了喜脉,皇帝就不会再临幸你了。第一关也就算过去了。第三呢,最为关键,也最难,为了能够让孩子活得下去、活得好,你可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让陛下宠爱你啊。我听说当今的雒皇后是个妒妇,对后宫嫔妃无比刻毒。如果没有皇帝的宠爱和保护,在这后宫里,你与这孩子都不好活啊。第四,你我绝不能跟任何人说起此事,包括那八个琉川舞姬的姐妹,否则,别说是你和这孩子,就是融崖公子也绝对性命难保。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么,云儿?”

“我明白了,姐姐。”云姬坚定地说,云姬想到方才一一寻死,道:“姐姐,云儿是不是太自私了?”

“嗯?”

“若是云儿真的为融崖公子殉情而死了,那姐姐和其他八个姐妹肯定也要被牵连处死了。云儿知道错了。求姐姐原谅妹妹。也求姐姐日后多提点妹妹。”

凌姬扶着云姬起身,微微笑道:“你若是寻了短见,我自己也就不活了。我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的,只有你一个亲人。你若没了,我决不独活。”

凌姬说话的声音很轻微,但语气却很坚决,让云姬很感动,俩人相互搀扶着,手紧紧握在一起,云姬道:“姐姐,我们可要好好活。”

凌姬道:“对,好好活。”

云姬收拾妥帖,从凌姬的渐台走了出来。海傩小心翼翼地陪侍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姬,揣摩着云姬的郁郁心绪是否已经化开。云姬没有看海傩,看着前面高耸的宫殿的飞檐,说:“海傩,你不用偷偷看,也不用担心。你好生伺候着,我决不亏待你。咱们英露宫,从现在开始,都要在这后宫里,好好的活……”

注:

1、将作大匠:主管治宫室。

第三十六章 象廷郡王

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送出去的云鸽把信送到融铸的手里,又带着融铸的回信回来了。

云鸽是很灵异的神物。它在象廷郡王府上一直高高地盘旋,等到象廷郡王身旁只剩下霍旌一人时,才猛地从天上冲下来,站到了象廷郡王的脚下。

霍旌解下云鸽左腿上绑着的细帛。打开一看,竟然空无一字。

象廷郡王和霍旌对视了一下:这是最高机密的信。

象廷郡王和融铸有秘密交通信息的方法。如果出现了空白的细帛,那就是必须在密室里用特殊研制的药水涂抹才能看到的最高机密。

他们屏退了左右一切人等,来到密室。

霍旌小心翼翼地将细帛摊在桌子上,然后取出特殊配方研制的药水,轻轻抹到细帛上,细帛上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有两大段。

第一段写的是:“崖案至妥当。然愚以为,北陵甘兹不宜深交。北陵绝非敢私捕内侍之人,所言漏洞甚多。崖案必有隐情,惟待崖出狱后方可知。北陵言下之意,似有私救崖儿之意。万望勿听其言。如私救崖,则崖永不见天日。北陵居心叵测。务令崖安心赴三叶岛。自有安排。”

这一段的意思很明白了。融铸认可了象廷郡王对融崖一案的处理,但却不赞成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甘兹郡王搅和在一起。对于北陵郡王说的那些个原因,融铸深不以为然,怀疑另有隐情。融铸听出了北陵郡王有设法私自营救融崖的意思,表示坚决反对,因为,如果将融崖私自营救出去,那融崖就成了逃犯,再也无法光明正大的生存了。这是很有道理的见解。象廷郡王和霍旌觉得应予接受。

第二段写的是:“有密使自圣都来,自称为皇后娘娘所遣。密信云‘攸杀帝篡位。速援。’如属实,则北陵甘兹必亦参与弑君。攸貌似宽厚,实则阴鸷,多行小人之道,绝非英主。望父大丧后速返国。另,此密信绝非皇后之举,恐有大阴谋。望珍重。密使一事,原不欲告父,然崖案蹊跷之处甚多,似与密信所言之事有关。北陵所为甚反常,恐亦与此事有关,宜警惕。”

象廷郡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好几遍,每一个字都好像长到了自己的心里面,这才命霍旌把细帛付之一炬。

细帛是特制的,一遇到火,立刻化为青烟,消失无踪了。

象廷郡王站在那里出神。过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对着霍旌说:“你怎么看这第二段?”

霍旌说:“殿下。如果皇后要送密信,首先应该送到离圣都最近的殿下这里来啊,怎么会送到千里之外的迦南去?因此,卑职赞同郡守大人的看法,此信绝非皇后所送。至于是不是陛下杀了隆武大帝,卑职就说不好了。倘若是真的,那又有谁会知道此事呢?就算是知道此事,谁又会伪造皇后的身份来送这封密信呢?”

象廷郡王说:“此信绝非皇后所为。这一点我也是赞同的。至于弑君么,融铸以为,如果弑君是真的,那么北陵和甘兹也参与其中。这倒是思虑极深的见解啊,我都有点无法解透他的看法。北陵与先帝、今上、甘兹都并不和睦,怎会与他们合谋弑君呢。他们又有什么共同的目的呢?另外,融铸怀疑,北陵在此事中涉足较深。这一点,我也是赞同的。北陵在融崖一案之中所言、所为,确实十分蹊跷。当时,我只是想把崖儿救出来,因此并未细想,现在想起来,北陵做这些,所为何来?甘兹可是和今上更为密切啊。疏不间亲的道理,北陵难道不知道吗?北陵大费周折做这些事,能够得到什么呢?”象廷郡王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于霍旌商议。

霍旌说:“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无论怎样,圣都现在都确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大丧之后,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圣都,返回郡国吧。”

象廷郡王点了点头,皱着眉头说:“我还担心,如果真的是图攸杀帝篡位,那皇后和太子可就岌岌可危了。我来圣都已经一个多月了,皇后竟然没有单独召见。我与皇后只在太庙里大祭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虽然看不出皇后有什么异常来,但迟迟不召见,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而且又是先帝驾崩这样的大事,皇后怎会不召见呢?太子么,我历来和他联络也不多,不召见倒也不足为奇。”

象廷郡王坐了下来,盯着上方看了半天,慢悠悠的说:“这么一说,那还真是处处透着邪啊。先帝龙体十分康健,又不好酒色,从无病症,怎会突然暴毙。先帝驾崩,怎会不传位给太子,而是传位给了弟弟。先帝传位给亲弟弟,皇后和太子竟然一声不吭,还带头拥戴。这两条呢,我此前已看出有蹊跷。可是图攸继位之后,竟然颁发明诏,说是保留太子名位云云,此前我倒没觉得什么,但现在看来,倒都像故意做给别人看似的。还有啊,先帝驾崩这样的大丧,竟然只允许郡王进圣都,而坚决禁止郡守们来圣都,还要求郡守的嫡子来圣都替父奔丧,这明显是在提防郡守们,而且是将郡守们的嫡子作为人质,图攸为何对郡守们如此高度防备呢?”

象廷郡王想了一会,又说道:“还有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图攸好像事事都不问丞相,反倒是光禄卿雒渊概永远跟在图攸身边。虽然雒渊概是图攸的妻兄,但撇开丞相、专宠光禄卿,这也真是很怪异啊。”

过了一会,象廷郡王又说:“还有那个春佗,直接就从看管鹿寨的钩盾令,擢升成了内侍的最高长官中常侍了,而且就在乾元宫值守。倒像是他和图攸一直就很熟稔,而且图攸极其赞赏信任他似的。”

象廷郡王猛地一惊,说:“还有一个说不通的地方。如果图攸是和北陵甘兹他们一同弑君篡位的,那他为什么又要反过头来设下那么周密的圈套,秘密毒杀北陵郡王呢?图攸在乾元宫里可是不惜公然为秋佗冬佗说谎啊。而北陵对图攸也是一肚子的不满啊。一边是联手弑君篡位,一边又互相猜忌下黑手。这可真是看不懂啊。”

象廷郡王又说:“北陵那日说的一句话,当时,我并未在意,现在想来,应该是大有文章。他说,且看陛下的政纲,就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想的了。这些和政纲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象廷郡王和霍旌在密室里商议了很久很久,但终究是盲人摸象,问题找了一大堆,思路却是一点也没有。

最后,霍旌说:“殿下,当下咱们什么也做不了。还是静观其变吧。”

象廷郡王点了点头,说:“只能如此了。你传令给王府的所有人,大丧期间,未经你我的允许,谁也不许私出王府。”

第三十七章 奉德宫

逄稼终于可以见到自己的母后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宣仁皇后就下了懿旨,大丧期间,暂不接见先帝诸子,就连太子逄稼也不例外。逄稼在太庙祭奠的时候,只能远远地看着自己的母后,可是宣仁皇后连看都不看逄稼一眼。逄稼知道,这是非常异样的情形。母后虽然对自己非常严格,但是也非常慈爱,绝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不过,父皇暴崩,叔父继位,宣仁皇后率先表态拥戴,这一切举动也都是非常异样的情形。非常之势,必有非常之举,逄稼外表平静,内心无比焦急地等待着事情出现一些变化。

今日,宣仁皇后忽然派一个内侍来传懿旨,命逄稼到奉德宫见她。逄稼即刻就启程赶往奉德宫,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母后说。

“母后长生无极。母后这几日可还安好?儿臣……”

“稼,你在太庙守灵可还好么?每日值守,身子可还撑得住?”宣仁皇后打断了逄稼的话,问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之所以说莫名其妙,是因为逄稼作为太子,并不需要真的每日在太庙里守灵,所谓守灵,只是名义上的,逄稼只需按时祭拜就行,并不需要每日值守。逄稼是极为谨慎的人,敏锐地发现了宣仁皇后话中的异常。宣仁皇后历来说话办事条理清晰,今日如此大反常态,必是有缘故的。

“儿臣还好。”逄稼简单的回说道。

“那就好。你父皇因病驾崩了。陛下是你父皇临终前指定的继位人,也是你父皇早就默定的继位人,只是不便于对外人说罢了。你们兄弟们都要衷心拥护陛下,为陛下分忧,你是先帝的嫡长子,要带好头,你懂么,稼?”这话问的也莫名其妙。父皇如何驾崩、永诚亲王为何继位是已经明发诏书、昭告天下的国事,天下无人不知,自己这个太子怎能不知?虽然逄稼深知其中必有大的变故,但皇位更迭是国家最敏感的政事,稍有不慎,就会灭家灭族,所以,逄稼一听到先帝指定叔父继位,母后毫不犹豫地表态拥护,他立刻也表示了拥戴。现在又忽然问这么一句,自然是多此一举,当然,也必是另有缘故。

逄稼不敢多说,但也不敢不说,如果这个问题不回答,那就表示不赞成宣仁皇后所说的衷心拥护当今陛下,那可是视同谋逆的灭门之罪。于是,逄稼简单说了一句:“喏,母后。儿臣一定和弟弟们竭诚辅佐陛下。”

“那就好。”宣仁皇后淡淡地说道。

逄稼敏锐地发觉,宣仁皇后已经说了两个“那就好”了。“那就好”这三个字,细细品味一下,隐含着一种表示放心了的意思。逄稼明白了,这是母后在暗示自己,不要让她“不放心”,要朝着拥戴新君的方向来说话。逄稼意识到,母后这也是在暗示,奉德宫里有人在监视监听他们说话。

其实,宣仁皇后这是过于谨慎了。她即便不做任何暗示,逄稼也早已猜到,今日母子见面和对话,肯定会有人监视、监听的。

逄稼思索着要说一句什么特殊的话,好让母后明白,自己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想了一会,说道:“母后,这几日天寒,儿臣昨日晚间觉得冷,又有些嘴馋,就着人煮了几个羊头,味美之极,儿臣贪吃了好些,到现在还没有克化开呢,肚子里胀的着实难耐。母后这里可有些浓茶?儿臣讨母后一杯浓茶,来消消淤食吧?”

“你呀,这么大了,怎的还如此贪吃?”宣仁皇后慈祥地笑了,对着门外的宫女们说:“煮些茶来。煮得浓一些。”

宣仁皇后明白了,逄稼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暗示。逄稼刚才也说了一句暗语。隆武大帝生于北陵,受其生母的影响,最喜食水煮羊头,每日必不可少。逄稼却极其厌食羊头,但却从不敢跟人说自己厌食羊头,以免引起隆武大帝不快。他厌食羊头,是只有宣仁皇后一人知道的小秘密。

母子二人暗语传递都到位了,于是开始放心地说正事。

宣仁皇后说:“稼,我有一件事情要说与你。陛下继位后,除了我与你,你父皇的嫔妃都已迁至离宫了。陛下仁慈宽厚,让你我依然住在宫内。我是后宫妇人,住在宫内,倒也无妨。可你,终究是男子,现在各宫里住的都是你的婶娘辈的,你若还是住在长乐宫,就不大合适了吧?”

“母后说的极是。儿臣也觉得自己住在宫内十分不妥当。”

“那就好。稼,你可知道,你之所以能够住在宫内,是因为你太子的特殊位分。陛下宽仁,执意要保留你太子的名分,还打算万年之后将大位传给你。你对此,可有何主张么?”

“母后,儿臣正想与母后说一说此事。母后,儿臣实在不宜担当太子的重任,儿臣已经多次恳请陛下改封儿臣一个别的位分,然后在陛下诸子中择贤另立太子,可陛下就是不恩准。”

“陛下自小便最疼爱你。你父皇刚刚驾崩,陛下哀思过重,把对你父皇的哀思都转加到你身上来了。这是陛下仁厚。可是,你作为陛下的子侄,心里可不能糊涂啊。稼,你心里要想清爽了。”

“母后说的是。儿臣打算不断地上书陈情,奏请陛下恩准儿臣的所请。儿臣想请母后也跟陛下关说关说。”

“很好。我会去的。那你想奏请陛下改封你个什么位分?”

“儿臣谨遵陛下旨意,不敢妄议。”

“稼,你很晓事。但,改封的事,可不是妄议。你自请改封,陛下即便恩准了你的所请,也必会问你自己的想法,所以你自己还是要先想清楚。”

宣仁皇后的意思很明确,这是要逄稼自己先说出一个意向来,一来表明逄稼自己是决意放弃太子名位,二来是自己做好打算,趁着放弃太子名位,与皇帝做一个交换,换来一个妥当的处置。

逄稼心里也很清楚,与皇帝要的这个处置,首要的当然是要安全,要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但这个问题太过复杂,逄稼心中苦苦思索过多次,迄今仍未想清楚,哪个处置能够让自己这个先帝嫡长子、“前太子”安全?!怀璧其罪,无论他是什么位分、他在圣都什么地方,他这个先帝嫡长子、“前太子”的特殊身份都不可能让他“安全”。

“儿臣愚钝,请母后指点。”

“好。稼,你是你父皇的嫡长子,又做过太子,因此改封的位分不会太低,要么是封为亲王,要么是封为郡王。我的意思啊,亲王地位太尊,是陛下赐予那些于社稷有特出功勋之宗室的恩赏。稼,你于社稷无尺寸之功,德不配位,并非福音,因此呢,亲王之位,非你所应得,你就不要奢望了吧。”

“喏,母后教训的是。”

“依我之见,你还是奏请陛下分封你作郡王最为妥当。陛下已经跟我说了,打算推行新的政体,大丧之后,除了太子和未成年的皇子,其他皇子都会封到各地去做郡王。你是陛下的子侄,与陛下诸子无异,到地方上去做郡王,是最为适宜的。你久在圣都,性子都拘得敛住了,身子也越来越弱,正好趁机去郡国,好好松快松快,将息一下身子,你看好么?”

宣仁皇后话里面传递出来的意思,逄稼一听就明白了。第一,到郡国里去,比待在圣都里,要安全的多。第二,皇帝把自己打算施行的新政都已告诉了宣仁皇后,可见已与宣仁皇后谈过自己的事情了。第三,加封亲王,位分过高,皇帝的戒备无法解除,莫如封为郡王,离圣都远,离皇位也就远了,这样更能让皇帝放过自己。有了这三层意思,逄稼心里已完全明白,知道如何应付现在的局面了。

“儿臣谢母后指点迷津。如此甚好,儿臣立即照此上书陛下。”

“还有两件事情,我要说与你。第一呢,是政事。陛下特意嘱咐,他欲行新政之事,此时尚未定论,只是说与我一人知晓了,我今日因要与你商议改封之事,才破例告诉了你,你出去不要告于他人,否则,泄露了陛下的新政,妨碍了陛下的大业,那可是大罪。第二呢,是咱们家的家事。我出宫不便,又是大丧期间,更不宜抛头露面。我们娘俩见上一面也不容易。我今日要嘱咐你一些家事:你要约束好你的那些兄弟们。他们呢,从小长于深宫,于政事民情毫无经验。虽然陛下仁厚,对他们颇为照料,保留了他们原来皇子的称谓和尊荣,但他们作为陛下的臣子和子侄,岂能安享这些非分的称谓和尊荣,这是极其不适宜的。他们与你不同,你曾做过太子,陛下又格外关照,改封的位分太低了,陛下是不会允准的,因此可以奏请改封为郡王;但你的那些兄弟们没有这个顾及,不能与陛下的皇子们相提并论,既不要再称作‘皇子’,也千万不要奢望着封王,他们安心地做个闲散宗室、安享富贵就是了。你父皇刚刚驾崩,尸骨未寒,让他们千万不要生事,平日里的怪癖都要改一改,否则,宗室们和王公大臣们都会笑话你父皇和我教子无方的。一旦惹出事端,我也保不了你们。不过呢,这些话,你等大丧之后再去说与他们听。大丧期间,你好生在长乐宫里待着,不要见你的这些兄弟,也不要见那些外臣,就是你的舅舅们也都不要见。你明白么,稼?”

“儿臣明白。儿臣谨遵母后懿旨。请母后放心。”

“那就好。你下去吧。”宣仁皇后说着,慢慢站了起来,但是没有走动,只是远远看着逄稼,盯着看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圣都里太冷,你身子弱,要多保重,懂吗?”宣仁皇后的眼里隐隐含着泪光,但她努力压抑着,终究没有让泪流下来。

逄稼也压抑着心里的苦楚,跪下来朝着母后叩了一个头,口气异常平静地说:“母后也要善加珍重。儿臣告退了。母后长生无极!”逄稼直起身子,与宣仁皇后又稍稍对视了一会,无声地退下了。

宣仁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会,等逄稼走远了,冷冷说道:“光禄卿大人,你可以出来了吧?”

雒渊概从大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慢慢地说:“皇后娘娘深明大义,措置周全,臣无比钦服。”

“光禄卿大人,你也看到了,逄稼是真心地不想再做太子了,这是他的真心,希望陛下能够体谅他,务必免了逄稼的太子之位吧。另外呢,希望光禄卿大人能够与陛下好好关说一下,就像方才我与逄稼说的那样,恳请陛下不要封逄稼做位分最高的亲王,还是让他去边陲郡国做个分封郡王吧。光禄卿大人,你是明白人,以逄稼的这个身份,如果封为亲王留在圣都,总会有那些小人心怀叵测地设法拥立复辟,这对陛下、对新太子、对逄稼本人,对大照社稷,都是不好的。望陛下和光禄卿大人能够理解我和逄稼的一番忠心和苦心。”

“臣一定跟陛下转达皇后娘娘的意思。”

“刚才我与逄稼说的关于他的那些兄弟的事,也烦请你代我转奏陛下,恳请陛下免了他们皇子的称号,也不要封给他们王位,让他们做些闲散宗室就很好了。恳请陛下严加管教他们。我教子无方,他们都被我骄纵坏了,平日里就不大讲规矩。他们如有做的不恰当的,恳请陛下严厉惩戒他们。”

“皇后娘娘过谦了。先帝的列位皇子,都是教养极佳的。不过,皇后娘娘方才的话,臣也一定只字不漏地回奏给陛下。”

“那我谢过光禄卿大人了。”

“臣不敢,不敢。”

“还有一事,我想请光禄卿大人代向陛下转奏。”

“皇后娘娘请讲。”

“那个周端啊,一直是跟我长起来的。我的意思呢,暂时让他住到奉德宫里来,不要让他在宫里其他地方呆着,更不要放他到宫外去,一个前朝末帝、旧主,处置不好,就是绝大的麻烦。一来呢,他已经快十七了,在宫里其他地方呆着,到处都是些嫔妃,实在不大像话。二来呢,他在别的地方,我也不放心。他的身份特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有损陛下宽仁厚德的圣名。让他到奉德宫里来,我为陛下看管他,似乎更加妥帖一些。还是那句话,在我这里待着,宫外的那些旧臣们就不会有拥立周端复辟之心了。你说呢,光禄卿大人。”

“喏,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深谋远虑,对周端末帝的措置,臣万分服膺。娘娘放心,臣一定会向陛下转奏的。”

“好,那我代周端,也谢谢光禄卿大人了。”

“臣惶恐,不敢,不敢。娘娘如果没有其他事,臣就告退了。”

“光禄卿大人走好。”

“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

第三十八章 娙娥

圣都里终于有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逄稼接连上了十道奏章,恳请崇景皇帝将其改封为郡王,并特意申请到最边远的郡国去。崇景皇帝每一次都痛哭流涕地予以否决。但逄稼的言辞,却一道比一道恳切,第十道奏章上来的时候,崇景皇帝虽然依然严词拒绝,但已经松了口了,同意大丧后第一次朝会上与臣工们共同商议。此后,光禄卿雒渊概又进行了一番摸底联络,结果,几乎所有大臣都表示,陛下应恩准逄稼太子所请。这又一次验证了雒渊概此前的看法,崇景皇帝绝非庸碌之辈,这么多王公大臣竟然众口一词地支持免除逄稼太子之位,足可见崇景皇帝笼络人心的功力之深。在隆武大帝巨大声望笼罩之下,崇景皇帝还能如此得人望,绝非易事,因此更显得匪夷所思。

只是,丞相洪统风寒甚重、御史大夫廖峡突发背痈,均无法见客,也未发表意见,有消息称,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已有了倦政之意,可能要告老了。

几位来圣都的郡王们也都比较舒心。大丧最后几天,祭奠的礼仪甚多,不过各种封禁也慢慢放松了,几位大胆的郡王,竟然开始偷偷在王府里饮宴。只有象廷郡王、北陵郡王、甘兹郡王依旧闭门谢客。

象廷郡王闭门谢客的原因非常堂正。隆武大帝的皇后是象廷郡王常基的妹妹,象廷郡王是国舅,在大丧期间闭门谢客,也是理所应当。而且,就其本心来说,象廷郡王本来就不喜交际,闭门谢客正好落得清净。因此,象廷郡王府真正是门可罗雀。但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理由,实际上,象廷郡王自从收到云鸽带来的融铸之信以后,一直躲在王府里和左都侯霍旌商议如何从圣都安全脱身。

北陵郡王闭门谢客是大家能够预料的,也是他在圣都之时的惯常做法。北陵郡王是神仙一样的秉性。大丧以来,北陵郡王一到圣都就对外宣称,自己修道正在关键时刻,因此除了太庙大祭之时不得不去以外,其他时间一概在王府内闭关修道,谁也不见。

甘兹郡王闭门谢客的理由,则是不问可知的。爱孙逄循夭折,甘兹郡王伤心欲绝,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由于毒杀逄循的融崖最后没有被判极刑,王公大臣们纷纷猜测,甘兹郡王必会因未能为爱孙报仇而心有郁结,因此,虽然甘兹郡王也宣称闭门谢客,但甘兹郡王府里却是终日车马煊赫、人头攒动,来甘兹郡王府悼念逄循、慰藉甘兹郡王的人,络绎不绝。甘兹郡王对这些访客,择其要客略微见一见、陪一陪,对于其余的大部分,都推脱身子不适干脆不见了,全都委托高岚代为陪同。来往的那些个人,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什么“节哀顺变”,什么“天妒英才”,毫无价值,也索然无味。不过,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却带来了一个令甘兹郡王大感意外的消息:他在甘兹郡国曾经想要临幸的云姬竟然忽然得到皇帝的宠幸,直接搬进皇宫,住到了昭仪规制的明光宫,崇景皇帝还亲自将明光宫的名字改为英露宫,正殿改名为漪兰殿,据说,云姬的封号将在大丧后颁赐。

甘兹郡王听闻这些,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鄙视逄图攸的假仁假义。逄图攸在乾元宫里振振有词,对宗室不守规矩痛心疾首并严厉训斥,一转眼却去宠幸一个刚刚进贡来的琉川舞姬,而且这个琉川舞姬还恰恰正是自己曾经想要临幸、并引发后面一连串事件的那一个。另外,他觉得很奇怪,逄图攸不是从继位之后就患上隐疾了么,听少府丞管遄所言,皇帝的隐疾应该十分严重啊,怎么忽然又痊愈了?当然,甘兹郡王心里还隐隐然有些惧意,那个云姬,魅惑的让自己难以自持,并因此而使自己与融崖莫名结怨,之后才引出了那一大堆麻烦事,如今她进宫获得宠幸,住进了昭仪规制的宫殿,日后会不会恃宠而骄来报复自己?更让甘兹郡王担心的是,逄图攸是嗜色如命之人,嗜色之人皆视自己的女人为禁脔,那么他会不会因为自己曾对云姬动过心思而有了心结?

甘兹郡王对这些统统都说不准。此次进圣都之前,甘兹郡王原本因成功推倒隆武大帝并拥立崇景皇帝而心情极为舒畅。可在圣都这一个多月里,不仅痛失爱孙,而且还在后宫和皇帝那里种上了一根刺。甘兹郡王觉得此行实在是无比晦气,心里厌倦之极,只盼着早早离去。

心情最为舒畅的当然是逄图攸。他与雒渊概反复推演设计了一套全新的政体,并对这套新政体十分得意。逄图攸心里坚定认为,这套新政体能够解决困扰此前所有王朝的政治痼疾,既能实现隆武大帝奋力追求的遏制分封郡王权力、防止郡王叛乱的心愿,同时也能满足宗室勋贵们苛求王位的热衷之心。最为难得的是,这套政体还成功解决了继位人的遴选和替补问题,从皇帝的角度来说,能够更好地教养皇子、历练太子,一旦太子有变或难堪大任,有足够的选择空间来择贤另立;从太子的角度来说,太子在圣都内没有成年的皇子掣肘、攀比、谋害,可以安心学习政务、历练才干。逄图攸认为,这些好处叠加起来,可以使大照圣朝的皇位在自己一脉永续传承以至千年万年万万年。他憧憬着,不出十年,无论是自己的政治控制能力,还是自己在整个帝国的威望,都肯定能够超越隆武大帝,那时候,自己就可以被称为“崇景大帝”或者一个更加响亮的前无古人的尊号了。

除了这个,最令皇帝感到得意和欣慰的,是得到了一位可心的美人——云姬。皇帝喜爱云姬的一切。他感到自己好像又变回成了那个初经人事、好奇心极重的少年,像是变成了第一次遇到心上人的年轻男子,他时时刻刻地思念云姬,每夜都在变换着各种方式探究着云姬,他又变得不知疲倦了,只不过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云姬一个人的身上,对后宫其他女子,一概没有兴趣。云姬的一颦一笑他都记在心上。他不仅深深地爱着云姬,也深深地迷恋着云姬,甚至深深地感激着云姬。自从有了云姬,他觉得自己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这使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他能够掌控一切。

何况还有他自己的大好日子——登基大典。虽然他已继位称帝,可是他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登基大典。

大典星经过认真测算,认为两个月大丧之后第二日是至为吉祥的黄道吉日,可以举行登基大典。逄图攸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永远也忘不了隆武大帝登基大典那一天的情景。乾元宫里跪满了王公大臣,南宫卫士们各个穿戴得犹如天神下凡,跪拜之礼时“万岁”“万岁”“万岁”的接连不断的呼声,响彻于整个天地之间,乾元宫的前殿都要被这呼声震塌了。从那时候起,他就暗暗立志,今生今世不做皇帝就枉为男儿。为此,他自己一个人认真分析了隆武大帝的缺陷和忌讳,然后自己又一个人设计了自己的形象和行为。针对隆武大帝威严严厉、刚正不阿的秉性,他刻意地宽厚仁德、乐善好施,为的是与隆武大帝形成鲜明对比,借机拉拢逄氏宗室和列位臣工;针对隆武大帝疑虑甚深、嗜权如命的秉性,他刻意地隐忍谦卑、纵情声色,为的是防止隆武大帝猜忌和打压自己。这些想法,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雒皇后,包括雒渊概。

经过十三年的努力,他终于成功了,推翻了人人敬畏的隆武大帝,并很快控制了所有局面,登上了心心念念十三年的帝位。

他发誓,一定要把登基大典安排好。

他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那是一生只有一次的至尊体验。

他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打算,他要在那一天正式册封云姬为娙娥。

他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打算,他要在那一天正式公布自己的新政。

那是属于他逄图攸的一天,属于崇景皇帝的一天。

这一天终于到了。

登基大典的前一天,逄图攸依旧住在了英露宫漪兰殿。他带着极度的兴奋,与云姬激烈了半夜。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逄图攸就醒了,他热烈地吻醒了正在熟睡的云姬,并叫进来中常侍春佗。

皇帝搂着云姬,说:“春佗,去传旨,正式册封云姬为娙娥。”

云姬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皇帝。皇帝深深地亲吻了云姬一会,忍耐着勃发的胀痛和瘙痒,毅然下床了。

春佗和宫女们都穿戴一新。春佗招呼着宫女们给皇帝更衣,春佗看着皇帝勃发昂扬的身体,用手指了指说:“啧啧啧。陛下,您瞧瞧这好兆头。龙抬头喽。咱们崇景朝啊,龙抬头喽。咱们陛下啊,龙抬头喽。”

宫女们和外边站着的内侍们也都很知趣,此起彼伏地高喊:“龙抬头喽。龙抬头喽。”

春佗这马屁拍的极其恰当。逄图攸高兴地哈哈大笑,一一犒赏了英露宫的所有内侍和宫女。这一下,更是皆大欢喜。英露宫内上上下下都是笑逐颜开的样子。皇帝十分欢喜,从梳洗更衣到进早膳,一直都是心情舒畅,笑容满面。等进完早膳,漱了口,皇帝长舒一口气,深情地说:“云姬啊,我喜欢你的这个英露宫。这里才有崇景朝应有的样子。我喜欢这里。”云姬笑了,没有说话,转身把皇帝的冠冕拿了过来。

皇帝穿戴齐整,走出了漪兰殿。

早就有太常卿带着一大队太常官员在英露宫门口等着了。宫门外的南宫卫士都穿上了花服,银底五彩的花服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不光光是这些南宫卫士,还有所有的内侍、宫女、太常官员,全都是穿着各色各样的花衣,远远望去,就像是花团锦簇的绣房。

逄图攸的心情好极了,轻快地登上步辇,缓缓地往乾元宫走。

根据大典星的推算,皇帝登基的吉时是巳时三刻。皇帝的步辇先来到乾元宫东阙,稍事休息。巳时二刻,太常卿、太常丞、礼官大夫在东阙外跪请皇帝起身,前往前殿接受朝贺。

逄图攸登上登基专用的大辇。大辇抬起来了,皇帝觉得大辇稳如大山,丝毫没有晃动。他觉得这预示着他的崇景朝一定会一切顺遂。皇帝周身通泰。

皇帝的大辇来到前殿正门。礼官大夫高声报唱:“登基大典,起!”

登基典乐响起来了。这是一种在常人听来索然无味的典礼大乐,但逄图攸听来却觉得优美无比,雍曼的大乐衬托得自己像天帝一般。他走下大辇,随着大乐的节奏迈着步子前行。

前殿的广场上,“哗”地一下跪下了整整一个广场的臣子。

他继续前进,开始一步一步地登上铺满红毯的丹墀。两侧执戟的南宫卫士单膝跪地,手里的戟直立着,闪着凛冽的光芒。

逄图攸终于走到了丹墀顶部的平台,平台上已经摆上了气势恢宏的条案。那是纯金打造、塑了龙形的条案,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逄图攸慢慢坐了下来。

太常卿跪着高喊:“趋!”

“哗”!

所有人开始行跪拜大礼。

“万岁”“万岁”“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延绵不绝。

逄图攸坐在条案后面。他想让这一刻停下来。他想让这一刻永远地停下来。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云姬。他真想让云姬过来,坐在自己的身边,和他一起体会这种无上的荣光与尊贵。

可是,慢慢走上来的却是雒皇后。雒皇后上了大妆。逄图攸觉得,这大妆让雒渊葳更加丑陋庸俗了。他不想让雒渊葳破坏自己今日绝佳的好心情。雒皇后行完礼,退下了。

之后就是更为冗长的仪礼:授玺、上寿、颁诏、封后、大赦;祭拜天地、祭拜太庙、祭拜社稷、大宴群臣。

这一整套典仪下来,逄图攸已经累坏了,也喝醉了。他被抬进了皇后未央宫中的长秋宫。逄图攸醉的不省人事,躺在皇后榻上一动不动。这是逄图攸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睡在雒渊葳的榻上。

雒渊葳屏退了内侍和宫女,坐在榻前,默默地看着皇帝英武的脸庞和雄壮的身躯,不觉流下了眼泪。

这是自己的夫君,可是这却是只在别的女人榻上威猛驰骋的男人。坊间都流传着自己夫君在床笫之间的天赋异禀和雄壮威猛,可那是属于别的女人的,自己只在年轻时体验过自己夫君的身体。

皇帝醉了。雒渊葳决定要冒一次险,趁着皇帝彻底醉了,她要与皇帝重新在一起。这可能是她此生唯一一次机会了,她不想错过。如果不是今日皇帝登基大典,依礼制,皇帝必须夜宿中宫,逄图攸估计永远也不会睡到自己的榻上。如果不是皇帝今日恰好喝醉了,他也绝不可能与自己亲热。天赋异禀的皇帝和姿容不丽、人老珠黄的皇后,这是一对多么奇怪的组合。

她小心翼翼地脱光了皇帝的衣服,也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皇帝平躺在榻上,皇后欣赏着皇帝这具熟悉又陌生的躯体。皇帝的身躯依然伟岸。皇帝的体格十分魁梧,四肢健壮如虎,虽已年过四十,但浑身依然硬如岩石。皇帝的体毛很重,胸膛上、腹部、腿上、手臂上全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毛,像一头熟睡的雄狮。大概是喝了酒出了很多汗的缘故,皇帝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男人气息。皇后盯着皇帝的身体看了许久。久未云雨的皇后感到自己深埋在体内的欲望被皇帝的身躯唤醒了。皇后开始在皇帝的身上游走,皇帝一动不动。皇后更加放开了胆子。皇帝依旧软如死肉,没有一丝生气。

雒皇后并没有气馁,她不想轻易放弃这次机会。她继续变换花样。

终于,皇帝动了。皇帝哼了一声,慢慢翻了个身子,用右手环绕着抱紧了皇后。皇后先是有些惊讶,但紧接着就成了高兴和亢奋。她为自己今夜的勇气和坚持得到回应而感到欣慰。她加大了缠绕的力度,用腿缠住皇帝的腰。可是,皇帝依然疲软。她有些不耐烦了。

忽然,皇帝的手臂猛地用了一下力,把她贴到自己怀里,搂抱得更紧了。皇帝的左手在皇后的身体上游走了一会。皇后兴奋地扭动着。

皇帝皇帝把手指放到了鼻子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皇帝的这个举动让皇后无比感动,眼睛里一下盈满了泪水,皇后换了下姿势,打算让皇帝现在进入自己。就在这个时候,皇帝把鼻子下的手指甩了出去,厌倦地说:“你不是云姬,不是云姬……”皇帝迅速软了下去……

皇后眼睛里溢满的泪,轻轻流了出来,泪珠顺着皇后眼角的细纹慢慢滑下脸庞。

皇后的脸从艳红瞬间变成了惨白,细长的丹凤眼瞪的圆圆的,眉头紧紧的皱着,眼睛里充满了委屈的光。

渐渐地,皇后的眉头打开了,眼睛也眯了起来,恢复了丹凤眼的细长形状。皇后的脸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皇后的眼神也恢复了平静,同样的,也比平时更加平静。但那超常的平静里,透出了万年冰山一样凛冽入骨的冰冷……

第三十九章政

第二日晨起,逄图攸睁开眼睛,猛然发现自己竟睡在皇后的榻上。他十分不快,但旋即意识到,昨日是登基大典,自己必须夜宿长秋宫,以示龙凤呈祥。

皇后早就已经起来了,卸掉了大妆,而且一点也没有上妆,就那么完完全全地素颜着。皇后也换掉了昨日穿的缀满了凤凰刺绣的华贵礼服,穿上了皇后平日里喜欢的黑色常服。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觉得皇后如此装扮,比浓妆艳抹的庸俗样子还要略好看几分,于是对着皇后抿嘴笑了笑。皇后也淡淡地笑了笑,然后开始动手替皇帝梳洗更衣,与皇帝一起进早膳。

破天荒的,皇后今日的话格外少。皇帝心下有些不忍了,拍拍皇后的手说:“今日是我登基后第一个朝会,我该走了。你兄长,还有逄秩,都会有封赏的。你放心好了。你现在是后宫之主,要好好的,知道么?”皇帝的语气很温柔。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女人说话,无论喜不喜爱,都是言语温柔如水,让人听了如饮甘露。

皇后点了点头,说:“喏,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

逄图攸笑了笑,说:“我去乾元宫了,得空再来看你。”

皇后的清净态度和不聒噪,让皇帝原本因为没有宿到英露宫而烦躁的心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皇帝的步辇升了起来,皇帝的心绪更加好了。皇帝靠在步辇上,看着越来越近的高耸的乾元宫前殿的飞檐,会心地笑了。

此刻,逄图攸深信不疑,崇景朝的宏伟大业即将全面开启。

今日朝会异常重要,但议程只有一项:确立新政,颁发新政诏书。得益于雒渊概的成功斡旋,王公大臣们在朝会召开之前已就所有议题达成一致。朝会只是象征性地举行了很短的时间,就在一片颂圣之声中结束了。

朝会议定的事项,以诏书的形式,一项一项地颁发下来:

第一道诏书是变更大照圣朝现行政体。兼取郡国制与郡守制之利而去其弊,将郡国郡守并存并治之法,变更为郡国郡守并存分治之法。各郡恢复郡国之名。郡国之内,郡王与郡守并存,分别执掌不同职权。祭祀、军事之权归郡王执掌,行政、财政之权归郡守执掌。郡王、郡守均为代皇帝到各郡国理政之臣属,即便郡王也非所在郡国之君。郡王、郡守互不隶属,分别向皇帝负责。郡王郡守不共同理事,如遇紧急事务确需共同理事,以郡王为上、郡守为下,但不行君臣之礼。对于那些原来施行郡国制的诸郡国,朝廷新委派郡守前往,与原郡王并存分治,原属于郡王的行政、财政等权力划拨给郡守。对于那些原来施行郡守制的郡,复名为郡国,皇帝另封一位郡王前往,原属于郡守的祭祀、军事等权力划拨给郡王。现在分封在郡国的郡王和已在任的郡守,均不变动,仍在原地任郡王或郡守。所有郡王均终身担任郡王,非有大过不予褫夺或更替封国。郡守则由朝廷随时委任、免职或更换任职地点。此外,所有郡国的国都所在地,不再称国都,改称郡府。所有郡王王宫不再称王宫,改称郡王府。

第二道诏书是关于郡王世袭罔替特权的。除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这三位开国功勋郡王享有世袭罔替特权之外,其他郡王一律不享有世袭罔替特权。这些无世袭罔替特权的郡王薨后,由皇帝另行分封其他宗亲就任郡王,新郡王赴国后,原郡王族人全部迁回圣都。

第三道诏书是关于郡王姓氏的。所有郡王均须为逄氏宗亲。为此,特赐象廷郡王常基及其嫡系子孙改姓“逄”,常氏其他族人仍旧保持原姓。逄基及其嫡系子孙兼祧常氏宗庙和逄氏宗庙。

第四道诏书是关于北陵郡国、甘兹郡国、扶风郡国、丹朱郡国、海西郡国逄弩、上谷郡国的疆土的。因上述列位开国功勋郡王迭有大功,特准将与诸郡国相邻的部分疆土分别并入诸郡国。

第五道诏书是关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在其各自郡国内享有分封特权的。鉴于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的特殊功勋,特加恩,准许此三郡王在其郡国内行使分封权,并改单子继承制为多子继承制,即,此三郡王可将其郡国划分成若干更小的郡国,并分封给自己的子嗣,不受嫡庶长幼之限。此法视为皇帝特恩。但如何分划疆土以及分封给谁,全凭此三郡王之意。三郡王需事前奏报皇帝,经皇帝恩准并分封完成后,即建立新的郡国、郡王。除了承袭此三郡王王位的世子外,新封出去的郡国无世袭罔替之权,薨后,由此三郡王另行在其子嗣中择贤另立。但,新划出去的郡国的郡守由朝廷委任。

第六道诏书是关于皇子教养的。改革此前一直施行的所有皇子均居于圣都的教养传统。除太子外,所有皇子全部分封到郡国做郡王。太子在圣都随皇帝学习理政;分封郡王满十六岁后即到所封郡国与郡守共理一郡之政,十六岁以下未成年的皇子由各自生母在宫内抚养,只担任所封郡国郡王之名,不理事,所辖之祭祀、兵事由郡内各有司署理,直报朝廷。所有分封出去的郡王,同样无世袭特权。

第七道诏书是关于皇太子逄稼和隆武大帝的其他几位儿子的。皇太子逄稼屡次自请将爵位降至郡王,出郡边远郡国。众宗亲亦奏请陛下准其所请。陛下一意慰留太子,但太子之意甚坚,以至终日痛哭流涕、心悸不止,直至昏厥,陛下不忍太子为此殒命,亦恐逄稼有过激之举,遂勉强准其所请。暂将逄稼改封迦南郡王,出郡迦南。待逄稼身体康复后,再恢复太子名位。隆武大帝其他三儿不再称“皇子”,改称“侯”,分别为逄程(三十岁),封为启侯;逄秀(二十四岁),封为留侯;逄秦(二十岁),封为沃侯;逄程、逄秀、逄秦,仍居圣都,待逄稼恢复太子名位后,另行赐封。

第八道诏书是关于皇子逄秩的。皇后之子逄秩封为嘉荣亲王。原来的永诚亲王府,改为嘉荣亲王府。

第八道诏书是关于几位公卿人选的。丞相洪统和御史大夫廖峡老疾缠身,自请致仕,准其所请。光禄卿雒渊概任丞相,廷尉杜贡任御史大夫,宗正丞逄烈升任光禄卿。崇景皇帝继位后一直空悬的太尉一职,由卫尉卿窦吉接任。其他九卿官职任命若干。

第九道诏书是关于郡王、郡守、宗室之子集中教养的。考虑到各郡开化程度差异较大,为保证郡王和郡守嫡子的教养不受影响,特施行集中教养制度。一是太学教养制度。各地郡王、郡守择十六岁以下八岁以上之子一人,入太学,与在圣都诸未成年皇子一同教养。如嫡长子适龄,着嫡长子入太学。如嫡长子年满十六岁,另择适龄嫡子入太学。如无嫡子适龄,着其他儿子替补,以此类推。如所有子嗣未年满八岁,则暂不派子嗣入圣都。二是卫士历练制度。如郡王、郡守中所有儿子均已超出十六岁,则由其择一子担任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护卫皇帝,卫戍圣都。

如此一来,大照圣朝第二代皇帝崇景皇帝的新政开始全面施行了。

经过疆土的重新划分,全国共划分为了十七个郡国,分别是北陵郡国、象廷郡国、上谷郡国、海西郡国、肃丽郡国、锘铢郡国、扶风郡国、甘兹郡国、丹朱郡国、淄源郡国、章庐郡国、妫水郡国、湫水郡国、云中郡国、琉川郡国、兰德郡国、迦南郡国。

在众多新贵中,最受瞩目的是诸王,共分为几大类:

第一类,亲王:嘉荣亲王逄秩,二十三岁,崇景皇帝与雒皇后嫡长子。

第二类,世袭罔替郡王:北陵郡王逄图修、甘兹郡王逄世桓、象廷郡王逄基(原名常基)。

第三类,隆武大帝时期册封的不可世袭的郡王:扶风郡王逄顷(四十九岁),丹朱郡国逄隆(五十一岁)、海西郡国逄弩(六十岁)、上谷郡国逄宁(五十五岁)。

第四类,崇景皇帝新封的不可世袭的郡王:迦南郡王逄稼;肃丽郡王逄穆,湫水郡王逄科,兰德郡王逄稔,琉川郡王逄称,锘铢郡王逄稽,章庐郡王逄种,云中郡王逄积,妫水郡王逄简,淄源郡王逄稊。其中,迦南郡王逄稼为先帝之子,三十六岁。其余新封郡王均为崇景皇帝皇子,肃丽郡王逄穆二十一岁,湫水郡王逄科二十岁,兰德郡王逄稔十九岁,琉川郡王逄称十八岁,锘铢郡王逄稽十七岁,章庐郡王逄种十六岁,云中郡王逄积十六岁,妫水郡王逄简十五岁,淄源郡王逄稊十三岁。由于妫水郡王和淄源郡王尚不满十六岁,因此暂不赴郡国,而是在太学集中教养。

朝会之后,圣都里少不了一番觥筹交错。新分封的郡王们准备前往郡国赴任,升迁的三公九卿准备开始履新,更多的大臣开始走门路,希望到各郡国去任郡守。圣都里出现了超乎寻常的热闹与繁华。

第四十章 无心坞

就在圣都一片热闹与繁华中,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又于深夜被请到了北陵郡王府的无心坞。

北陵郡王依旧是自己煮茶,亲自为甘兹郡王和象廷郡王斟茶,煮的茶也仍旧是雪蕊,用的盏也仍旧是飞马白玉盏。等斟完了第一盏茶,北陵郡王慢慢啜了一口,对着象廷郡王道:“王兄啊,现在我们真正成了一家人了。”然后转向甘兹郡王道:“世桓啊,你说是不是?”

“正是,世桓见过两位王兄。”甘兹郡王神情颇为落寞,说道。

“哈哈哈。我也来见过王兄。”北陵郡王两手一抱,对着象廷郡王逄基道。

“嗨。这……,这都是陛下的隆恩。我实在愧不敢当,但又不能拒绝。唉……”

北陵郡王又回到了煮茶的红泥炉旁,边侍弄着茶,边说:“隆恩?王兄,你当真如此想的么?”

象廷郡王端起飞马白玉盏,轻轻啜了一口,没有说话。

北陵郡王又看了一眼甘兹郡王,问道:“世桓,你如何看呢?”

逄世桓两手扶在腿上,摇了摇头,说:“赐姓,这事儿呢,倒确实是陛下的一片好心啊,也是陛下的苦心啊。先帝时就坚决反对异姓王,但王兄功勋卓著、又是有大功于大照立国的外戚,自然也就另当别论。但自隆武五年之后,除王兄外,所有异姓郡王悉数剪除或收服了,全天下都是逄氏郡王,仅王兄一个异姓郡王,确实也未免太过扎眼了些,对王兄的后裔也不见得是好事。现在赐姓逄,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而且还是兼祧两个宗室。所以呢,我以为,这倒确实是个大的恩典,足见陛下的仁德呢。”

象廷郡王没有抬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

逄世桓站了起来,走向逄图修,看着北陵郡王手里的陶钵,说:“不过呢……”言犹未尽,逄世桓在北陵郡王身旁坐了下来,顺手拿起盛着雪蕊的白玉盒,仔细地看着。

逄图修笑着说:“世桓啊,你现在性子倒是稳了,话都不愿意说透了么?”

逄世桓苦笑了一声,说:“王兄取笑我了。在圣都这段日子,磋磨的我也够了。循儿走了,之后又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我也看得越来越明白了。原先,父王在世之日,常跟我说生在王室,并非幸事,要我多自珍重、谨言慎行。当时,我从未有何感触,只觉得父王是庸人自扰、胆小怕事。可是,现在看来,父王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逄图修盯着逄世桓看了一会,叹气道:“嗨!世桓啊,你不愿意说,那还是为兄来说吧。陛下的新政诏书已经下了,虽然新政很多,但统合起来看,可不是一般的新朝初立都做的那种徒有其表的新政啊。”

逄基和逄世桓都没有说话。俩人一对视,旋即把眼神都挪开了。

逄图修见两人不愿接话,接着说:“表面上,全面恢复郡国制,可实际上,却是全面削减郡王的权力,一条一条可都是对着咱们这些郡王啊。首先,当然就是郡王郡守并存但分治的新政体,这与先帝时的郡王郡守并存并治只有一字之差,可是却有天壤之别啊。如此一来,虽然各郡国都恢复了郡王设置,可是权力呢,却一分为二。而且郡守由朝廷委任,郡王、郡守互不隶属,我们这些郡王其实就是半个郡王了。”逄图修站起来,为旁边的逄世桓添了一盏茶,又走过去为逄基添了茶,然后回到红泥炉旁边,接着说:

“第二条呢,除了咱们仨,其他郡王的世袭罔替特权全部取消了,如此一来,那些一代而终的郡王,其实是终身郡守而已。我们仨看似是特例,保留了世袭罔替特权,但他的下一条可比这第二条还要狠毒啊,就是郡国内再分封。王兄,世桓啊,你们都是子嗣甚多之人,你们那些儿子们如果要是和你们要封地和王位,你们能够不给他们么?如果不给,那马上就是祸起萧墙、家族内乱啊。可要是给了呢,马上就是国土四分五裂。就这一条,比剥夺我们的世袭罔替特权,还要阴狠。光这些还不算,还要集中教养,说白了,那不就是质子么。咱们这位崇景皇帝,对咱们这些宗亲们可是提防的紧哟。”

逄世桓说:“这肯定都是那个雒渊概出的主意,陛下对宗室们还是仁厚的,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话说到这里,赶紧打住了。他意识到,逄基没有参与毒杀隆武大帝,有些话是不能当着他说的。

“仁厚?哼!”逄图修道,“世桓啊。仁厚?咱们这个皇帝,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啊。你可知道,为何你能够得到先帝和他的无上荣宠么?我是他们的亲兄长,可是天底下谁不知道你比我更得宠?这个问题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先帝就不说了,他对我们这些宗亲,历来就不甚信任,待我们也严厉。可是当今陛下可是宗室里出了名的乐善好施、有求必应啊,可为何独独对我这个亲兄长不冷不热的?”

逄世桓这时候大摇其头,摆了摆手说:“王兄啊,这个事情我倒是知道的。先帝和陛下的母亲原是良娣,他们为庶出,对你这个嫡出的兄长不甚友善,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说不到仁厚不仁厚的吧?”

逄世桓的心里其实还有一层更深的担忧。他担心这位自己拼着全家几百口性命推上皇位的皇帝,真的是一个不仁厚的君主,那自己可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逄图修不以为然地说:“世桓此言差矣。先帝的雄心和斗志,源自于庶出的身份,这是人尽皆知的。先帝称帝之前,确有很深的嫡庶心结,但对我却是真心友善的,这与众人的理解大大不同。先帝登基称帝之后,才日渐疏远我这个亲兄长,亲近起你这个堂兄弟来了。这就有文章在里边了。”

逄世桓道:“哦?”

逄图修道:“为什么呢?因为北陵郡国疆土最辽阔,实力最强,威望最高,对先帝皇位的威胁也最大。先帝登基之后,之所以要超常规地礼尊你这个堂兄弟,以及保留王兄象廷郡王的王位,都是为了牵制平衡我这个北陵郡王啊。而当今陛下,更是思虑甚深之人,有的事情呢,你们可能知道,有的事情呢,你们是完全不知道。当今陛下的运筹帷幄和隐忍决绝,决不在先帝之下。否则,仅凭嫡庶心结,怎会设下迷局毒杀我,然后又以帝王之尊,公然为两位内侍作伪。不怕王兄和世桓笑话,我天天寻仙问道,你们以为我真的是悠然世外啊,如果我不如此,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逄基和逄世桓默然了,两个人都低垂着眼,不置一词。

逄图修哑然失笑,看了一眼象廷郡王,又看了一眼甘兹郡王,笑道:“哈哈哈哈,你们以为只有我自己受猜忌和受毒害么。你们想想,现在,其他郡王都是没有世袭特权、一代而终的郡王,只有我们三个是世袭罔替的郡王,这个世袭罔替,里面藏了多大的风险?虽然有了郡国内再分封的新举,似乎可以解除世袭罔替郡王的风险,可我敢断言,陛下和雒渊概不会等到那个时候的,不出十年,等他们把其他的郡国都收服妥帖,把新政理顺了,就会腾出手来对付我们三位了。”

逄世桓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逄基依然毫无反应。北陵郡王给逄基斟满茶,盯着他说:“王兄。陛下将逄稼分封到迦南郡国去,你可知道为何?”

“哦。我不甚了解。不过逄稼一直上书恳请陛下免除他的太子之位……”

“王兄,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为什么陛下把逄稼封到迦南去。迦南郡守融铸可是先帝的亲信啊,更是逄稼的亲戚啊。如此措置,不是与郡王郡守并存分治的初衷相违背么?”

逄基眉毛上挑了一下。这确是大有蹊跷的措置。逄稼与融铸,是绝不会互相牵制、相互制衡的,如此一来,迦南郡国岂不是成了郡王郡守一心的独立王国了?一旦逄稼与融铸联手,一个有着先帝嫡长子、原太子的身份,一个有着极高的威望和军事才干,后面还有象廷郡王的遥相呼应,那后果可就很难预料了。

逄基不禁抬起手,抚起自己的胡须来。

北陵郡王接着说:“而且,陛下还明诏天下,说要待太子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他的太子名位。与此同时,当然也是相呼应的,逄秩没有立为太子,而是封为了嘉荣亲王。你们想,这难道是因为皇帝在假仁假义地做样子给天下人看么?”

逄基抚着胡须的手停下来了:“陛下这么做,不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还能是什么呢?!”

逄图修也抚了几下自己的长髯,说:“如果你们这么想,那就太小看咱们这位崇景皇帝喽。”

他快步走向红泥炉,朝着外面看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来,异常决绝地说:“如果我所料不错,不出一年,逄稼和融铸,将会被一锅端掉。还有那些先帝的其他子嗣,也都将无一幸免,全部被杀。”北陵郡王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语气和姿容变得杀气腾腾、威严十足,与平日里那种仙风道骨、悠然世外的气度完全不同。

逄基猛地站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更担心的是,北陵郡王为何要与他说这些。毕竟他与北陵郡王相交并不算深,性情也并不相投。“交浅言深”,这可是大忌啊。他觉得,北陵郡王绝非是出于好心来提醒他的,他想尽快离开北陵郡王府。

逄图修看出了逄基的异常,笑了一下说:“今日我所言,是否属实,咱们拭目以待吧。王兄,世桓啊,我今日与两位推心置腹,就是希望两位能够有个准备,以防万一。两位如有需要,北陵郡国与我愿举全国之力,予以响应。”

逄基心里一沉,这是要相约造反啊。

逄世桓也有些吃惊。虽然他心里对北陵郡王所说已经基本认可,但他现在毕竟还是最受宠信的郡王,皇帝并未对他有何异常的表示。北陵郡王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似乎说的有些过了。

逄图修看着逄基说:“王兄啊,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应该打算一下,如何将融崖救下来。”

“承情之至。不过,神仙啊,我这个外孙能够捡回一条命,全凭神仙你的出手相救,能够判流放三叶岛,我已知足。融铸是个谨慎行事之人,必不会同意你我私自救融崖的。我看还是让他去三叶岛待一段时间吧。之所以发生这些事情,与他自己飞扬浮躁的性情也是分不开的。去三叶岛上磨一磨性子,对他有利无害。谢过神仙了。”

逄图修的眼角不自觉扬了一下,紧接着,长舒了一口气,说:“那也好。好吧,王兄,世桓,今日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希望两位好自为之。咱们各自珍重罢。”北陵郡王的手抱成拳,举了起来。

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也抱一抱拳,行礼告辞了。

象廷郡王特意将逄图修所说之事写成密信,用云鸽给融铸送了过去,不到半天工夫,融铸就用云鸽捎回了回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第一句是:“北陵居心叵测,但所言似不虚。”第二句是:“雪池之水已不足三成,色已至浓黑。”

第四十一章 英露·漪兰

登基大典之后的第一天,逄图攸是在兴奋和忙碌中渡过的。前晌举行朝会,确立新政,之后签发一大堆新政诏书。后晌接见一拨一拨前来拜贺和谢恩的王公大臣。他一直忙到了酉时末刻,还没有忙完。

忽然,中常侍春佗慌慌张地跑进来,说:“陛下,云娙娥昏倒了。”

逄图攸心悸了一下:昨日冷落了云姬了。昨日是登基大典,依礼制,他必须住到皇后的长秋宫里去,这是礼仪所关,也是国运所关,他是断然不能更改的。他还喝醉了,竟然忘记了去告知云姬一声。云姬是个有事藏在心里的人,这几日脸色就颇为不好,又加上自己自从临幸云姬之后,每日都睡在英露宫,夜夜都要与云姬缠绵许久,比那新婚夫妇还要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想那云姬必是不堪摧折兼之忧思过度所致。

逄图攸猛地起身,说:“去英露宫。传太医。不,传太医令。”

皇帝的步辇都快飞起来了,皇帝还在催促:“再快点、再快点。”

步辇还没有停稳,逄图攸就一步迈了下来,快步冲进了英露宫漪兰殿。云姬躺在榻上,已经醒转过来了,但脸色苍白,身体十分虚弱,已经有几个太医诊过脉了,但因皇帝传了太医令,所以几个太医不敢随意奏报,只是跪在漪兰殿门口,等着太医令来拿大主意。

皇帝坐到云姬榻上,拉起云姬的手,说:“你怎的如此不小心?怎的还昏倒了。昨日我登基大典,须睡在长秋宫里,我恰好又喝醉了,忘了遣人来告诉你一声,你不要多心。”

云姬的手使劲捏了捏皇帝的手,笑着说:“陛下取笑云姬了。云姬不会多心的。再说,春佗已经亲自来跟臣妾说过了。”

皇帝把嘴贴近云姬的耳朵,轻轻说:“那必是前几日,我与你下手太重了,是不是?”

云姬把头靠在了皇帝脖子上,双手抱住了皇帝,没有说话。

太医令进来了,行完礼,把榻上的帘子合上,只让云姬伸出一只手来诊脉。

只有一小会的工夫,太医令就站起来了,出去与几个太医商议了几句,然后笑吟吟地进来,利利索索地跪下,直起身子,朗声说到:“臣恭贺陛下,恭贺娙娥娘娘。据臣等诊断,娘娘有了身孕了。只是时日尚少,还不足三个月。”

逄图攸高兴地猛然站了起来,俯下身子,侧脸看着太医令:“当真?”

“千真万确。”

“好好好。春佗,赏。太医令、太医,全都赏。英露宫上上下下全都赏。哈哈哈哈。云姬啊,你真是好争气啊。”

“不过,”太医令有些不合时宜地插话说:“娘娘胎象不稳,似有滑胎迹象。臣斗胆,请陛下和娘娘………务必要……节劳!”

这是太医令的避讳之语,意思是要禁绝房事。

逄图攸点了点头,冲着云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好。”然后冲着太医令说:“从即日起,你全权负责云娙娥安胎一事,只要母子平安,云娙娥诞下皇子之后,我重赏你。如果有任何闪失,我唯你是问!”

“喏,陛下!”太医令退下了。

逄图攸亲自俯身把云姬扶着躺下,然后又坐到榻上,温柔地说:“都怪我,性头上太烈了,差点伤了我们的孩儿。你好生歇着。我每日来陪你进膳,然后就去别的宫里歇息。”云姬点点头。皇帝又凑到她的耳朵旁,说:“我不敢睡在你这里,要不然,我夜里可是忍不住啊。”

云姬侧过脸去,抿着嘴笑了。

果然,皇帝在英露宫里进过晚膳,陪着云姬坐了一会,恋恋不舍地走了。

圣都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寒气终于退去了。

立夏之后的暖风终于吹了起来。

这一日,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各自启程返国了。

这一日,融崖从若卢诏狱里出来了,在一干人等的押送下,启程赶往流放之地——三叶岛。在圣都外的长亭,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来见了一下融崖,嘱咐融崖安心在三叶岛待着,不要惹是生非,象廷郡王和融铸自有安排。

送走了霍旌,融崖站在长亭边,深情地凝望着远处的圣都。融崖努力辨别着,哪一座飞檐是乐坊的,哪一片绿色是来自育林苑。融崖想象着,乐坊的哪个角落里有他的云姬。在若卢诏狱里的每时每刻,融崖都在思念云姬、担心云姬,在他认罪画押之后,对云姬的担心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这种无尽的思念,堆积在融崖的心里,塞满了融崖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压抑的融崖快要疯掉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问,他也不敢问任何人。融崖现在是戴罪之身,要赶往三叶岛,在离开圣都之前,他没有机会去乐坊看望云姬,云姬更不可能来送他。融崖只期盼云姬能够一切安好,等着自己从三叶岛回来,尽快回来……

这一日,英露宫里的牌匾做好了。海傩指挥着将作大匠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挂上了两个大牌匾。等牌匾挂好,海傩兴高采烈地进到漪兰殿里,恭请云姬——云娙娥,到院子里验看。云姬轻轻起身,在凌姬和宫女的搀扶下,迈着小步子,一步一步挪出了漪兰殿,来到院子的正中间。云姬缓缓转过身,抬头向上望过去。

云姬看到,在立夏时节那明媚日光的映照下,刻着“英露宫”和“漪兰殿”的两块牌匾,熠熠生辉……

第四十二章 圣都·长亭

圣都。

郊外。

长亭。

融崖送走了象廷郡王的左都侯霍旌,站在长亭边,深情地凝望着远处圣都里高耸入云的皇宫飞檐,心中烦闷无比。

押送融崖的是廷尉派出的十名曹掾,领头的是牛卒史。方才,霍旌来的时候,给了牛卒史一百两金,给了其他九名曹掾各五十两金,拜托他们一路好生照顾融崖,不要为难融崖。这么多黄金,是牛卒史和其他九名曹掾几辈子也赚不到的巨财。牛卒史和九名曹掾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押送一个流放的犯人,竟然一下就从生活困顿的低等曹掾,一跃而成了富家翁。牛卒史和九名曹掾的心里都十分欢喜,对待融崖自然也就十分客气。牛卒史看融崖呆呆望着圣都皇宫,迟迟没有起身的意思,于是堆着笑小心说道:“融公子,我们是不是该启程了?公子啊,已经立夏了,热气都上来了。咱们早晚多行路,日间少行路,免得中暑哟。”

融崖没有看牛卒史,只是点点头,深情望了一眼圣都,垂头跟着牛卒史一起走下了长亭的石阶。刚行了几步路,忽听得后面一阵奔跑的马蹄声。

“崖弟且慢。”

竟然是华耘的声音。融崖觉得奇怪,此刻听到华耘的声音,竟然比见到霍旌,更加让自己觉得亲切。

融崖停下脚步,转过身,只见华耘和赵允各自骑着一匹马,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华耘跳下马,顺手扶着赵允下马,然后走到融崖身边,用手拍了拍融崖,没有立刻跟他说话,而是转向牛卒史他们,躬身道:“各位将军,我是琉川郡守家的华耘。我与融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相交甚好。各位将军都知道,融崖公子马上就要远赴三叶岛去了。我想与融崖公子略略说上几句话,喝上几杯水酒,为融崖公子送个行。可否请各位将军行个方便?这是给各位将军备的一点盘缠,天气热,请各位将军路上吃茶。有劳各位将军了?”边说着,边给牛卒史递上一个锦缎包袱。

牛卒史打开锦缎包袱,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粗布包袱,打开那粗包袱,里面竟也是一包黄金,从重量来看,绝不比左都侯霍旌给的少。

牛卒史马上就笑逐颜开了,与几位曹掾互看一下,点头道:“华公子客气了。不急不急,天气还早的很呢。十几天的路程,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华公子真是仗义之人,对融公子如此重情重义,让小的们也都很感动。华公子尽管与融公子送行就是。我们就在远处等着。不急不急。”牛卒史带着九名曹掾走到离长亭较远的一个地方站着,专心地和九名曹掾分包袱里的黄金。

华耘这才转回身来,拉住融崖的手往长亭里走,边走边对赵允说:“允,去把酒拿过来。”

赵允笑了笑,走到马旁边,从马背上取下一个琉璃瓶和三个陶碗。

华耘示意赵允把酒斟满,然后拉着融崖坐下来,郑重其事地说:“崖弟,我华耘敬佩你的勇气和为人。自打你冒险从甘兹郡王手下救出那个琉川舞姬开始,我华耘就认定了你这个兄弟。崖弟,来。来,允,你也端起来。今日,我与允来为崖弟送送行。请崖弟记住一句话,无论崖弟你做了甚么,无论崖弟你去了那里,我和允都认定你是个大英雄,都认定了你这个兄弟。”

融崖内心十分感动。此前,由于华耘曾想强暴云姬且平日里总是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因此,虽然华耘一直对融崖颇为热情,但融崖却对华耘却并不太接受。今日,自己已成流放之刑徒,但华耘却依然如此这般热情坦诚,而且比平日里的做派还要更加郑重,就好像华耘一下子长大了十几岁一样。这份情谊,不能不令融崖动容。

融崖端起陶碗,与华耘和赵允碰了一下,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说:“耘兄,允,融崖承情之至、感激不尽。”

赵允又为三人各倒了一碗酒。

华耘端起陶碗道:“崖弟,你可能还不知道。陛下施行了新政,大照要大变天了。新政具体的情形一言难尽,朝廷连着下了很多道明诏,大多与我等无甚关联,你在路上会很快就慢慢知晓的。我捡紧要的和你说先说说。和咱们相关的就是一个,‘集中教养’,外郡郡王和郡守的儿子要选派一人到圣都里来教养或历练。我和允都会留在圣都,我到卫尉里去做南宫卫士,护卫陛下。允留在太学里,和郡王郡守王公贵戚们的嫡子们集中教养。总之,我和允会留在圣都里。崖弟,我们在圣都里等你回来。来,干!”融崖点头,但没有说话。

三人一同举起陶碗,仰头一饮而尽。

第三碗酒又倒满了。

华耘端起陶碗说:“根据集中教养新制,每个郡守郡王家都要派一个儿子来圣都,首选八至十六岁的嫡子来。崖弟既然要离开圣都,那估计尊大人还得派另一位融家兄弟过来。崖弟,你尽管放心,我华耘一定会像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来照看他的。来!”

融崖道声“多谢”。

三人又又一饮而尽。

三碗酒喝完,华耘说:“崖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时此地,也不是畅谈的时候和地方。还是那句话,无论你做了甚么,我们都认你是个大英雄,都认你这个兄弟。”边说边把华耘领到自己骑来的那匹马旁边,说:“崖弟,你带着这匹马一起走,路途遥远,你总能用得到。这里有一千两黄金,你路上也肯定用得着。”

融崖一拱手道:“耘兄,这太多了,你太破费了。”

“嗨!这些财货之物,算得了什么。咱们兄弟之间,别说这个。崖弟别与我华耘客气。”

华耘拍了拍融崖的肩膀,然后牵着马,领着融崖走到牛卒史他们跟前,说道:“各位将军,融崖公子腿脚不便,我想送他一匹马,免得他行路太慢,耽搁了各位将军归来的行程。各位将军看,是否能够行这个方便?华耘我拜托各位将军了,不胜感激之至。”说完,又是一个长躬在地。

牛卒史堆着笑说:“华公子好义气。小人们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多谢华公子盛情了。如此更好,如此更好。有了这匹马,融公子行路也方便,我们也方便,这样就不会平白地耽搁行期了。”

“多谢各位将军。”华耘道。

华耘转过身来,含着泪看着融崖,伸出双臂,扑到融崖身上,与融崖紧紧抱在一起,同时用手重重拍着融崖的背。过了一会,华耘松开手臂,扶着融崖上了马,然后把赵允扶上另一匹马,自己跨上赵允骑着的那匹马,坐在赵允后面,继续往前走,两匹马并辔而行着。这是要打算再送一程。

牛卒史非常识趣,带着其他九名曹掾往前快走几步,与融崖、华耘和赵允骑着的两匹马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华耘双手伸到赵允身前,牵着马缰,边走边说:“崖弟,三叶岛是采金之地,人员混杂,崖弟是贵胄出身,到了那里,可务必要多加珍重。”

“耘兄放心。我自有在军旅长大,估计应该能够适应三叶岛。”

“崖弟总是要小心为上。对了,崖弟,不知尊大人会派哪位融家兄弟来圣都集中教养?”

“应该会是我的二弟融雍,今年刚刚十二岁。”

“好。这位雍弟可有何喜好?我好提早做些预备。”

“耘兄不必客气。雍与我性情大相径庭,喜静不喜动。除了读书,其他一无所好。耘兄不必太费周章。”

华耘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说着一些闲话陪着融崖行了一段路,走到一个岔路口,华耘勒了一下马缰,“吁”的一声喝住马,打算与融崖作别。

华耘把手臂从赵允身前拿回来,两手一拱道:“崖弟,有我在这里,你尽管对雍弟放心。我和允就送到这里了。我们等你回来。后会有期,崖弟。”

“后会有期,崖哥哥。”赵允说。

融崖也拱了拱手,说道:“后会有期。”

融崖一抬头,正好瞥见远处圣都里鳞次栉比的皇宫飞檐,心下若有所思,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他不敢去想云姬在宫里受到了什么待遇。但他又忍不住去想,云姬在宫里在做什么,皇帝对她做了什么。

华耘正在调转马头,用余光看到融崖皱眉,以为融崖是因当下处境不佳而有些灰心,于是一边调转马头一边说:“崖弟不必灰心丧气。人生处处皆有转机。崖弟当下的处境只是一时之困。尺水之阔,一跃可过。再说了,崖弟是贵胄出身,很快就会时来运转的。别说像崖弟这样的贵胄公子,就是那十个跟我们一起进圣都的琉川舞姬,好运要是来了,那是任谁也挡不住的。一眨眼的工夫,说变也就变了。”

融崖猛地抬了一下眉毛。

华耘的马头调转过来了,他调整了一下手里马缰的长度和位置,又伸手仔细抻了抻赵允被磋磨的皱起的衣袖,对着融崖说:“崖弟,你可能还不知道吧。那个差点被我霸王硬上弓、又差点被甘兹郡王临幸、被你救下的云姬,已经被陛下临幸了,而且极受陛下宠爱,已经直接被封为娙娥,住进昭仪规制的英露宫了……”

融崖的身体像是被雷击中了,一动不动地僵直在了马背上。

融崖再一次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远处圣都里的皇宫飞檐,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皇宫飞檐以及整个圣都,模糊了……

第四十三章 肃丽郡国

融崖赶往三叶岛的路线很简单:从圣都出发,一路往西,穿过海西郡国、肃丽郡国,到达肃丽郡国的郡府所在地郇邑,牛卒史将融崖交给肃丽郡国的督邮掾,再由督邮掾派人送至海边码头,码头上有三叶都护府的尉曹掾史负责接收融崖,然后有三叶都护府的船送至三叶岛。

由于霍旌和华耘给了足量的黄金,牛卒史和九位曹掾一路上对融崖倒确实十分关照,不仅没有任何刑拘器具和催促苛责,而且还主动照顾融崖的起居,神态也颇为恭敬客气,公子长、公子短亲切的叫着。在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看来,融崖绝不像是流放三叶岛的人犯,倒更像是带着十个侍从出行的贵公子。

可是这一切,对于融崖来说,都毫无意义。自从华耘告诉他云姬已被皇帝临幸且晋封为娙娥之后,融崖就觉得心肝俱裂、万念俱灰了。他每日毫无表情地骑在华耘送给他的那批马上,一句话都没有。牛卒史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让吃就吃、让睡就睡。有一天,牛卒史发现融崖骑的马上放着一大袋子黄金,眼睛都馋的冒了火,每日在融崖耳朵边聒噪,话里话外索要着这一袋子黄金。为了清净,融崖索性将一整袋子黄金都给了牛卒史,只对牛卒史提了一个要求,“让我清静清静”。这一来,牛卒史和九位曹掾伺候的更加殷勤周到了,同时,乐得离融崖远一点,十个人每日凑在一起,共同盘算着拿着这些黄金回到圣都之后如何做些小买卖、如何购地建屋、如何娶妻纳妾,满心欢喜的憧憬着富裕生活。

而融崖则自己一个人待着,每日都拼命回味与云姬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回味云姬那特有的兰花香味。每当回味的情动不已、难以自持时,他又忽然想到云姬已经被皇帝临幸了。他想,云姬必定是把皇帝侍奉的十分得意,否则怎么可能由一个琉川舞姬一下子就拔擢晋封成了娙娥?他想拒绝想象云姬和皇帝在一起的情景,可是他又忍不住去想。有时候他在回味与云姬在一起的情景的时候,忽然就会把自己想象成了皇帝,原本是他和云姬融合的美好回味,瞬间就会变成皇帝与云姬惊天动地的激烈结合,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愤懑不已。

他痛恨华耘的父亲华冲,要不是他,云姬也不会成为皇帝的胯下之玩物。但他又感激华冲,要不是他,他也不会与云姬相遇。

他痛恨自己,如果当时他趁着山贼冲散他们的时候,带着云姬从妫琉山私奔,从此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此时他和云姬已经是无忧无虑的神仙眷侣了。他恨自己优柔寡断。

他最痛恨的,是逄图攸。如果不是逄图攸好色,华冲怎么会想到进献琉川舞姬?如果不是逄图攸好色,怎么可能会在大丧期间就宠幸一个琉川舞姬?他想象逄图攸的手抚摸云姬的身体,想象逄图攸和云姬无限制的亲密。他害怕逄图攸对云姬不好,害怕对云姬太粗鲁甚至伤害云姬。但是,他更害怕逄图攸对云姬太好,害怕逄图攸像自己一样宠溺、迷恋云姬,害怕逄图攸与云姬情投意合。后面一种害怕,使他更为难受。融崖觉得,什么男人会不爱云姬呢?什么男人会不去宠溺云姬呢?如果逄图攸竭尽全力去宠爱云姬,云姬很可能沉溺于逄图攸那无所不能、荣光无限的爱里面,很快就把自己忘掉。

他有时候甚至会痛恨云姬。云姬为什么不能拒绝逄图攸。随便找个理由,云姬都能拒绝逄图攸,生病了啊,月信来了啊,甚至可以把自己打扮得丑一些,秉性表现的别扭一些,不要让自己那么美、那么柔顺可人、那么芳香清丽。融崖觉得,云姬总是能找到理由来拒绝逄图攸的,但云姬竟然没有。他为此而痛恨云姬。但每当他痛恨云姬的想法冒出来的时候,他都在心底里鄙视自己。他鄙视自己是个无耻的懦夫,竟然指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鄙视自己是个卑鄙的小人,竟然质疑对自己献出宝贵童贞的女子。然后,他就更加思念云姬,更加怀念云姬的各种好、各种美、各种芳香。

融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这种混乱情绪交杂的情绪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什么情绪,有什么想法。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活下去的勇气。

就这么浑浑噩噩、神魂颠倒地走了好几天。在一个炎热的傍晚,正当融崖沉浸在这种混沌的状态之中时,牛卒史满脸堆笑的过来了:“公子啊,咱们从圣都里出发已经五天了,今天终于走出海西郡国了。公子啊,再往西走就是肃丽郡了,哦,不,现在叫肃丽郡国了。到了肃丽郡国,咱们再走几日,到了郡府所在地,小的们就把公子交给那里的督邮掾,咱们就算是到地方了。”融崖连看都不看牛卒史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个劲地出神发呆。

牛卒史倒是也不生气,他觉得,大概这就是勋贵子弟们应有的气质吧,于是自顾自地接着说:“公子啊,您看,前面就是四方县了。这个四方县啊,是海西郡国、肃丽郡国、北陵郡国、上谷郡国四个郡国交界之地,所以叫四方县。咱们今日就在四方县歇息。出了这个山谷,就是四方县。今日的日头有些大,天也有些热,辛苦公子了。有劳公子再劳顿一小会,马上咱们就可住店歇脚了。”

融崖依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牛卒史这几日早已习惯了融崖的冷漠,不等融崖有何指示,牛卒史冲着其他曹掾说:“接着走。快一点,咱们马上就到四方县了。兄弟们再加把劲啊。快些走,咱们好快些回圣都享福去啊。”其他九个曹掾发出一阵一阵哈哈的大笑。

“啊!”忽然,一个曹掾发出一声惨叫。牛卒史惊的猛然转头看,那个曹掾喉咙上中了一箭,倒地毙命了。

“有歹人!快躲起来。”牛卒史高声喊着,一把将融崖从马上拽下来,拉着就往山谷里的大岩石后面跑。

融崖低着头跟着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在跑,还是在走;是在马上,还是在地上?

一阵箭雨过来了,又有两个曹掾中箭倒地身亡。

三支箭都是直穿喉咙。

牛卒史心想,箭法如此精准,可不是一般的歹人。

“应敌!”牛卒史抽出自己的长剑,高声命令着剩下的六个曹掾。

箭雨没有接着下来。

但从山谷顶上垂下来十几条绳索。

紧接着,沿着绳索,滑下来十几个蒙面人。这十几个蒙面人身手都极其矫健,一看而知,不是寻常歹人,而是训练有素的军士。

隔着大石头,牛卒史对着十几个蒙面军士高声喊道:“各位将军,我们是朝廷廷尉派来押送人犯去三叶岛的曹掾,与各位将军都是公中之人。各位将军怕是搞错了吧,咱们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冲撞一家人了。”

“哼!你倒是不客气。谁他妈和你是一家人。”一个蒙面军士道,“杀!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十几个蒙面军士提着剑应声冲了过来。

牛卒史见势不好,大喊一声“应敌”,带着几位曹掾拼杀过来。融崖抬头看了一下双方的厮杀,没要丝毫表情地又低下了头。融崖想,厮杀吧,最好把他自己也杀掉,这样他就不用每日这般痛苦了。

牛卒史和几位曹掾远远不是那些蒙面军士的对手。

转眼间,又有三位曹掾被砍倒。

几个军士举着剑朝融崖走来。融崖闭上眼睛,坐到了地上,盼着这几个军士把自己杀掉。

“住手!”一个浑厚的声音从山谷的出口方向响了起来。

话音刚落,一阵来自山谷出口的箭雨射了过来,逼退了蒙面军士。紧接着就是一阵马蹄声。

那十几个军士互相看了一眼,一个军士喝道:“撤!快撤!不要露了身份!”

十几个军士像飞起来了一般,两手攀着绳索,两脚蹬在山谷石壁上,飞速地往山谷上飞去。

一个军士稍微慢了几步,被套索套住拉了下来,迅速被捆绑住,被布塞住了嘴。

山谷出口的人都骑着马冲过来了,骑在马上的人搭起了弓,朝着石壁上攀援的蒙面军士一阵猛射,可已经来不及了,蒙面军士们已经消失了。

一个英俊高大的男子骑在马上慢慢走过来,道:“把融崖公子和几位曹掾全部撤到山谷出口以外的平地上去。就地扎营,不进四方县。”

“喏!”马上的人应道。

一个人下马,走到融崖身边,轻轻扶起融崖,搀扶着融崖,走到英俊高大男子的马前面。

融崖仍旧是垂着头。

“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融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慢慢抬起头。

珲方!

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

这让原本浑浑噩噩的融崖,稍微感到了一丝惊讶。

就是这个左都侯珲方手持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手书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到若卢诏狱里来,告诉融崖逄循被毒杀一案的诡谲过程。在融崖看来,北陵郡王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左都侯珲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今日,左都侯珲方又一次救了自己。

尽管从融崖内心深处来讲,他并不想被救,而是更情愿被杀死。但两次救命之恩,是无论如何不能不表示感谢的。他打起了一些精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双手抱拳,一躬身道:“融崖感激左都侯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左都侯珲方从马上跳下来,双手抱拳道:“公子客气了。”说完,一躬身还礼。

融崖又躬身回了一个礼,但脑子里还是混沌的,他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珲方走上前,一手握住融崖的手说:“公子,我们到前方军帐中再细细说来。这里是山谷谷底,地势太危险。”不等融崖回应,珲方就对着几个军士道:“回帐。”

融崖被扶上了一匹马,跟着珲方骑出山谷。山谷外边一片豁亮,走了不一会,见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界碑”。界碑是个四棱柱状的石碑,每一个棱柱上都写着一个郡国的名字。

珲方带着融崖和其他人等,朝着界碑“北陵郡国”的一面骑马而去。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来到一小片军帐。军帐外军士们森然而立。军帐的布置整齐肃静。军帐外围的下风口正在埋锅造饭。

珲方骑着马带着融崖来到中帐,对其余几个军士说:“你们带几位曹掾去旁边军帐歇息吧,伺候好饭食。”

“喏!”几个军士带着牛卒史他们走了。

珲方翻身下马,走过来扶着融崖也下了马。

融崖两腿发飘,感觉都快站不住了。

珲方没有说话,扶着融崖走进中帐。中帐内站着两排军士,见到珲方进来,动作整齐划一地行了礼。珲方说:“你们把酒食摆好,就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军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中帐。中帐一丈之内,也不得有任何人警戒走动。违者,立斩!”

“喏。”两排军士齐齐地转过身去,走出中帐。

帐外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几个军士送来饭食和两坛酒,对着珲方行了个礼,转身迅速离去了。过了一小会,帐外完全安静下来。

珲方扶着融崖在食案的上首坐下,自己做到融崖的左侧。

珲方单手拎起来一坛酒,手臂一歪给融崖和自己面前的碗里倒满了酒。酒快速倒下,溅湿了半个食案。珲方放下酒坛,双手举起碗,对着融崖道:“公子,来。这里是北陵郡国的地界。卑职先敬公子一碗,算是一尽地主之谊。”

融崖冷冷地举起碗,道:“承情之至。”

珲方的头轻轻一点,一仰头把酒干了。

融崖也一饮而尽。

珲方又为俩人倒满酒,举起碗说:“方才,在山谷里,公子受惊了。这一碗,算是替公子压惊!干!”

俩人又一仰头,饮完了。

珲方再次倒满酒,但没有马上举起碗,而是一个拳头猛地捶了一下食案,震的食案上的酒碗都弹了起来,也把融崖震的一惊。珲方叹了口气说:“哎!公子受了天大的冤屈。卑职为公子不平!这一碗,卑职自己干了!”

融崖看了一眼珲方,心头一热,道:“不妨事。多谢北陵郡王殿下和左都侯在圣都里的救命之恩。也多谢左都侯方才的救命之恩。”

珲方的眉梢轻轻挑动了一下,前臂放在食案上,眉头紧皱地看着融崖说:“珲方不敢领受公子的谢意。如果公子要谢今日之事,还得谢我们殿下。”

融崖心下略有些诧异,但旋即说道:“那是自然。左都侯是北陵郡王的爱将。我自然也要多谢北陵郡王殿下!”

珲方摆了摆手说:“公子会意差了。珲方并非此意。珲方之所以说公子应该感谢我们殿下,是因为我们殿下早已料到公子此行会有此劫。”

融崖混混沌沌道:“四国交界之地,倒也确实是山贼众多。”

“嗨!珲方没有说清楚,害的公子又会错意了。”珲方站起来,道,“公子,我们殿下早已料到,公子此行途中必会半路遭人截杀。但并非山贼。方才在山谷之中截杀公子和几位曹掾的,并非什么山贼,而是南宫卫士。是陛下派来的南宫卫士。”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融崖混沌的脑袋里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直起身子来,问道:“不会吧?陛下,他,为何要截杀我?”

珲方没有说话,健步走向帐外,高喊道:“把那个混账带进来。”

“喏!”

珲方重新走进来坐了下。紧接着几个军士把那个捉住的蒙面人押了上来。蒙面人蒙在脸上的黑布已经取下来了,嘴里塞着布团,虽然被押着,但浑身扭动着,丝毫不服输,拼命试着挣脱押他的几个军士。一个军士抬起腿,朝着蒙面人猛踹一脚,那蒙面人跪到了地上。

珲方缓缓走到蒙面人前,伸手取出了那人口中的布团。

大概是珲方英武神俊的气势震慑住了那人,那人抬头看了一眼珲方,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再挣扎了。

珲方对着那几个押人进来的军士说:“你们下去吧,退到中帐一丈以外,没有我的军令,不得靠近。”

那几个军士惊讶道:“左都侯将军,使不得,这个歹人身手了得,也不老实。卑职们要在这里看着他,免得他伤了左都侯。”

珲方哈哈大笑了几声,说:“我若是连他都收拾不了,哪还有资格带你们这群猴崽子。给我下去!”

那几个军士略一思忖,一挺身道:“喏。”

等那几个军士走出中帐,珲方唰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举起长剑,伸向了那人的咽喉。

珲方手腕一抖,长剑挥出了一道犀利的白光。

顺着这道白光,那人身上捆绑着的绳索都划断了。那人挣脱着,把身上的绳索段全都抖了下来。

珲方却一脸轻松地把长剑又潇洒地插回了腰里的剑鞘。然后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来回踱着步子说:“明人不做暗事,我是北陵郡国的左都侯珲方。没有想到啊,你们南宫卫士的身手现在都这么差了么?这中帐里的兵器,你随便挑,我徒手与你搏斗,只要你能赢我一招一式,我便毫发无伤地把你放走。请吧!”

那人被珲方的气势完全震慑住了,竟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珲方。

珲方哼了一声,说:“我谅你也不敢动。”然后走到食案边,给自己的碗里倒满酒,又从一叠碗中拿出一个,也倒满酒,双手举着两个碗走到那人旁边,说:“我看你的身手还算不错,算得上一条汉子。可是你整日只是跟着卫尉卿窦吉那个废物,能练出什么好功夫?!来,你先喝了这一碗酒。”说完,竟然兀自首先仰起头喝光了。

那人不明所以,哆哆嗦嗦地接过酒碗,却是不敢动弹。

珲方看着那人的眼睛,说:“南宫卫士被窦吉那厮带的,现在胆小的连碗酒也不敢喝了么?窦吉果然是个废物,把你们一个一个练的,连个女人也不如!哼!枉我还觉得你是一个壮士!”

那人被这么激了一下,两眼一瞪,双手举起碗,一饮而尽。

珲方冷笑了一下,说:“这还像点样子。”说完又拿起食案上的酒坛子,给那人和自己又倒满了酒。

如此这般,珲方与那人一口气连喝了三碗酒。

那人脸色都已经红透了,可珲方还是丝毫没有变化。

珲方举起酒坛,狠狠摔到了地上,然后对着那人说:“我原本可以直接杀掉你。我知道,你们南宫卫士,别的本事没有,誓死效忠这点子事还是很看重的。所以,我留着你也毫无用处。可是,我看你这猴崽子身手倒还可以,也有些刚性,合着我珲方的脾性。所以,我放你一条生路。再说,你这年纪,也是一家子的生计所系。我若杀掉你,就是断了你家老小的生路了。我珲方虽然是在沙场上滚刀枪的人,可我却不愿这么不明不白的杀人。你们干的那些勾当,我当真是瞧不上。哼!你滚吧!就当今日没有发生过这些事。”

那人完全傻眼了。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那人低垂下了头,转身往外走去。

“慢!”珲方喊了一声,那人警惕地转过身来,看着珲方,做出了防御的姿势,珲方冷笑一声,说:“我珲方既然说了放你走,就绝不会反悔。我想跟你说的是,你没有完成杀掉融崖公子的差事,你回去绝对是死路一条。你自己好生想一想,是不是这个理。你若是看得起珲方,就跟我到北陵郡国去,我差人将你家人一并接到北陵郡国,保你一家无虞。以你的身手和秉性,不出三年,我保你做到游击。这不比在圣都里跟着窦吉那厮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好么?”

那人低着头想了一会,然后抬起头,跪在地上说:“左都侯所言句句属实。卑职没有做好差事,回去必是死路一条。幸得左都侯不弃,别的卑职一概不求,只求左都侯能够将圣都里卑职的老母妻儿接到北陵郡国,否则,他们在圣都里也会被株连的。左都侯若能出手相救,卑职感激不尽,愿为左都侯效犬马之劳。”

珲方上前扶起那人,说:“好!好!好!好壮士!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你。你跟着我,一起侍奉北陵郡王殿下,那才真是一代明主。我珲方不用你效什么犬马之劳。你们要杀的这个融崖公子,背负着天大的冤屈,可是你们的主子却还派你们来刺杀他,真他妈的天理难容!我不要你做别的,就要你亲口告诉融公子,你得到的是什么命令,从谁那里得到的命令!”

那人毫不犹豫地向前趋了一步,单膝跪地道:“融公子,卑职与其他十四位蒙面人,都是卫尉南宫卫士,陛下和雒渊概丞相指派我们来四方县的山谷里杀掉公子,然后将公子和那十个曹掾全部,全部烧掉,一丝痕迹也不留。”

融崖惊地站了起来。

珲方追问道:“他们可曾说过,为何要杀掉融崖公子?”

那人摇头道:“这个么,卑职就不知了。陛下和雒丞相也未告知。”

“那为何要烧掉融崖公子和十个曹掾?在哪里烧?”

“我们得到的指令是,一定要伪造成被山火烧掉的样子。”

“你可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么?”

“其他的,卑职确实一概不知了。”

“好。”珲方走出中帐,指着一张外一个军士,说,“你过来!”

那军士几步跑进了中帐,珲方指着跪在地上的人说:“把此人就安置在我的中帐,做我的亲兵,直接跟我回九原。你找几个得力的人,去把此人在圣都的家人全都接到九原去,置房置地,好生安顿。如何接洽他的家人,你下去与他交接。务必办好,不得有任何差池。”

“喏!”

那人跟着军士下去了。

融崖看得都呆了。他为此人所说的陛下和雒渊概丞相想要杀掉并烧掉自己的真相所震惊,更为左都侯珲方九转回环的收拢人心的手段所震惊。

珲方大大咧咧地回来,重新斟满了两碗酒,说:“融公子,卑职方才不恭敬了,请公子见谅。这些混账南宫卫士,别的本事没学会,跟着窦吉那个蠢猪倒是学到了死忠这一条。我若不用点手段,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跟我们说出真相的。来,干了!”珲方一饮而尽。

融崖没有饮酒,而是看着珲方说:“左都侯,我只是不明白。陛下和雒丞相为何要如此待我?另外,方才左都侯说北陵郡王殿下早已料到我有此劫。只是,北陵郡王殿下是如何料到的呢?”

珲方说:“一言难尽啊,融公子。”珲方一拍食案,站了起来,道:“融公子,逄循中毒一案的真相,我在若卢诏狱里已与你尽数说过了。今日就不再赘述了。陛下和丞相之所以要杀你,还要烧掉以毁灭证据,与此案是有直接关联的。公子不要忘了,那毒是陛下、春佗、丞相他们密谋放到白玉盏里的,而白玉盏是我们殿下专用的。所以,他们真正要杀的人,不是逄循,而是我们殿下。上天庇佑我们的殿下,幸亏公子从秋佗手里接过白玉盏,这才使得秋佗未能催促我们殿下饮下毒茶,当然也就让陛下和丞相他们的阴谋落了空,但事情已经出了,所以他们索性就将公子当成了替死鬼。为此,陛下和丞相他们对你深恨不已,但又不能明说,只能派人秘密地处决了公子,以此来解他们的心头之恨。至于为什么要毒杀我们殿下,那就十分复杂了。公子,你可知道,陛下是如何继位的么?”

融崖想了想说:“我记得诏书上说,隆武大帝临终前指定由陛下继位。”

珲方冷笑了一下,说:“公子真是方正之人。公子可曾听过史书上可有哪位皇帝让弟弟继位而不让自己儿子继位的?”

“我见识有限,但史书记载的兄终弟及的先例,也还是有的呀。”

“兄终弟及确实是有的,但那是在皇帝没有亲生儿子情形之下的无奈之举。公子是熟读史书的,您想一想,哪一次兄终弟及不是带来无尽的纷争和纠葛,历朝历代因为兄终弟及而一蹶不振、最终覆亡的例子还少么?隆武大帝是何人啊,他可是前无古人的圣主,怎会犯这样的错误呢?而且太子的贤德天下人人皆知,陛下此前的庸碌恶名更是天下人人皆知,隆武大帝怎会越过威望素著的贤良太子,指定一位沉迷声色的庸王继位呢?”

“那,那他是如何继位的?”融崖警觉到,自己没有称呼皇帝为“陛下”,而是直接称呼为“他”。这在此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无礼举动。

珲方义愤填膺了,道:“哼!他是纠集一些宗亲和内侍发动宫廷政变,毒杀了隆武大帝,篡夺而来的皇位。”

“啊?!”

“他毒杀隆武大帝的全过程,我们殿下都有与闻,只是苦于势单力薄,又被他和雒渊概严密监视控制,所以无能为力,只能从众。”珲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们殿下是他的亲哥哥,对他的心性和为人最了解。公子被改判流放之后,我们殿下就预计到,他为人阴鸷歹毒、睚眦必报,他毒杀我们殿下的大计被你无端搅黄,而且阴差阳错没有能够将你明正典刑,心中的愤懑和怨恨无以复加,必会遣人将你秘密杀害。于是,我们殿下这才遣我带着一队军士秘密暗中保护公子。我当时还觉得殿下可能是过虑了。万万没想到,真的被我们殿下料中了。哎!”

融崖心里瞬间堆满了愤恨。一是愤恨逄图攸如此灭绝人伦,竟为了夺取皇位毒杀自己的亲兄长;二是愤恨逄图攸如此颠倒黑白,竟为了心中不快就置自己于死地;三是愤恨逄图攸如此颟顸卑劣,大丧期间临幸云姬,并将云姬封为娙娥,使得自己和云姬从此再无机会相聚。

多重的愤恨让融崖的脸涨红起来。

珲方接着说:“公子。恕卑职说一句不该说的。公子虽然逃过了眼前一劫,但此生再无活路。陛下但凡起了杀你之心,早晚都是要实现的。而且,如果他知道公子逃得一命,绝不会善罢甘休,要么再次设圈套让公子钻进去,之后再给公子明正典刑,要么继续派出军士追杀公子。总之,任谁也救不了公子,而且,到时候,公子的家人可能都会吃挂落。”

融崖道:“请左都侯指点!”

“融公子客气了。我们殿下的意思,公子如果想要求一条活路,保证家人免受牵连,只能此次将计就计,显示自己已经死在了路上,然后隐姓埋名生存下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们殿下还说了,愿意公子到北陵郡国来,以公子的才华,北陵郡王必不会亏待公子。当今陛下得位不正,早晚都会惹得天怒人怨,到时候,北陵郡王举起义旗,天下必群起相应,到时候,公子的大仇方能得报,公子的真实身份也才能重新恢复。公子意下如何?”

融崖被说动了,出于对逄图攸无比的憎恨和厌恶,以及出于对于北陵郡王的天然好感,融崖决定接受珲方的建议。

融崖双手抱拳,道:“左都侯,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郡王殿下和左都侯的厚爱。左都侯方才所言甚是,崖深以为然。除此之外,崖别无生路。北陵郡王殿下能够收留崖,崖感激不尽。如北陵郡王不弃,崖愿追随北陵郡王殿下麾下,为殿下伸张正义略尽绵薄之力。”

珲方兴奋地满脸泛着红光,双手扶着融崖的手臂,说:“好。好。好。公子一世英豪,果然是果敢决断之人。不瞒公子,我们殿下早就看上了公子的英豪之气。曾多次与卑职说过,融公子龙骧虎步、器宇阔朗,有大贵之相,日后必有一番大功业。既然公子不嫌弃北陵苦寒,我们即刻启程,返回九原,觐见殿下。届时,我们殿下自有安排。”

融崖说:“崖悉听左都侯安排。”

珲方走出中帐,叫进来了一个军士,吩咐道:“将带来的几个曹掾全部射杀,然后扔进山谷,一把火烧掉。”

融崖大感惊讶,忙上前说:“左都侯,牛卒史他们并无过错,一路上对崖也颇为照料,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珲方坚定地说:“公子莫管此事。这几个曹掾已经认出了我们是北陵郡王麾下的军士,如果回到圣都,必然会将此事告知陛下和雒渊概,到时候,我们就都麻烦了。只有杀掉并烧毁,才能渡过此关。不仅如此,其他十几位逃走的蒙面南宫卫士,我也着人前去捉拿了,捉住后全部弄到四方县山谷中烧死,场面么,就做成是山火失去控制、把他们自己也都烧死了的样子。”珲方对着进来的军士说:“你速去办理此事。办完后,我们连夜启程,返回九原。”

“喏!”那军士下去了。

融崖觉得珲方如此处置实在太过残忍,但觉得珲方所说又确在理,因此缄默不语了。

第二日,珲方带着融崖和一个小队出发了。

“公子,我们顺道去趟云顶雪山。云顶雪山上有一种特殊的菊花,叫云顶雪菊,我们殿下用这云顶雪菊的蕊制茶,名字叫‘雪蕊’。现下正是云顶雪菊盛开的季节。殿下嘱咐卑职顺道去采摘这些云顶雪菊的蕊。”

“好的。殿下真是好雅兴。”融崖说。

“咱们殿下雅兴的地方可多着呢。哈哈哈。”

珲方带着这队人马折向西北方向,朝着云顶雪山,出发了。

第四十四章 云顶雪山

云顶雪山位于北陵郡国和上谷郡国交界之地,地处北陵郡国西北方向。经过几日行程,珲方和融崖终于到了云顶雪山。几日来,融崖对珲方有了更多了解。珲方此人,治军甚严,但也爱兵如子。尽管珲方岁数并不甚大,但在军中威望极高,军令如山,珲方军中军士行走坐卧、安营扎寨都极有章法,不错半步。这让就在军旅的融崖颇为敬佩。与此同时,经珲方的介绍,融崖也进一步了解了北陵郡王。珲方说,北陵郡王奉行以德治国,治理北陵郡国和驾驭群臣的所依靠仰仗的并不是手腕和利益,而是北陵郡王个人所具有的超高德行。北陵郡王待人至善至孝,治国至宽至仁,御下至信至爱。北陵郡国内,一应政务皆交由国相治理,一应军务均交由中尉治理,其他事务也都各付有司,北陵郡王本人从不过分插手。由于北陵郡王仁义为本的理念和宽仁大度的风格,臣下均衷心拥戴北陵郡王,臣民百姓也都安居乐业,富庶安乐。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北陵郡国地处大照圣朝的最北部,天气严寒,物产并不丰富,尤其是粮食生产十分有限,郡国内百姓生活所需粮米稻谷、菜蔬绵绸皆需从其他郡国进口,路途遥远、商贾好利,所有必需品到达北陵郡国都要比原价高出高几倍,历代北陵郡王对此均无良策,百姓深以为苦。当今北陵郡王殿下承袭王位之后,采用了一条仁政,他每年从其私帑中拨出巨款作善资,以贴补百姓生活所需。因此,尽管北陵郡国物产之贫在各郡国中居于首位,但北陵郡国百姓生活之富裕便利却也在各郡国中居于首位。除此之外,北陵郡王还是一个乐善好施、助人为乐的贤君,就如融崖这样被皇帝和朝廷污蔑欺凌的臣子将士,多有投奔北陵郡王然后隐姓埋名之后飞黄腾达的。珲方说,北陵郡王对逄图攸倒行逆施、草菅人命的恶行十分反感,这也是北陵郡王决计要救出融崖的本心。

融崖原本就对北陵郡王颇有好感,逄循中毒一案得了北陵郡王之力方才得救,四方县山谷中又得北陵郡王之力方才免死,加之珲方的介绍,融崖更加坚定地要追随北陵郡王共同从事正义之举,替天行道,铲除奸佞邪恶。唯一的遗憾是,融崖需要隐姓埋名,暂时不能与父母弟妹们交通信息。还好,珲方承诺,待局势稍微稳定下来、逄图攸的本性渐为天下所知、天下乱象呈现之后,融崖即可择机恢复姓名并与家人团聚。融崖想,虽然自己暴死的假讯息会让家人心痛一段时间,但总比自己连累家人要好的多。

有了这样的认同,融崖一路上与珲方相与的十分融洽,同食同寝同行,几日下来,俩人已情同兄弟。

经过快一日的攀登,珲方、融崖一行人马行至云顶雪山的半山腰。云顶雪山高七千仞,兼之又地处大照圣朝的北部,因此终年积雪,寒冷无比,半山往上已属极寒之地。已经天近傍晚,虽然太阳依然光灿,但身体的感觉已是异常寒冷,山风也吹了起来,人马几乎寸步难行。

珲方指挥道:“就地扎营。多燃些篝火。各帐不要挨的太远。明日晨起,太阳热起来后再出发上山。”

“喏!”身边的军士应答着。军令迅速传达下去,人马很快扎下营帐,升起篝火。

珲方与融崖走入中帐。中帐中已生起炭火,温暖如春,食案上也摆上了吃食酒水。虽然是在军中,但珲方的起居饮食却极为考究奢靡,半点也不含糊。这是珲方行军给融崖的另一个突出感受。

“公子,请!”

“左都侯,请!”

“公子,明日傍晚,我们就能到达云顶雪山之巅了。”

“就是取雪菊的地方吧?这个季节怎会有菊花?”

珲方笑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殿下是个雅致的人,饮食里边最喜饮茶、制茶,最喜用稀奇草木研制新茶。这‘雪蕊’茶是咱们殿下最引以为傲的杰作。”

“这么苦寒的地方,竟然能长出草木来?”

“是啊。这云顶雪山虽是极寒之地,却生长着一种神奇的雪菊,每年小满前后盛开。这雪菊花素如雪、香味清芳,咱们殿下就取这雪菊之蕊用极复杂的工艺,炮制成茶,名曰‘雪蕊’。那是人间至雅至纯至贵之茶,每年所产还不足一两。我曾有幸品过一次,那滋味终身难忘。”

融崖对饮茶之事不甚了解,笑道:“北陵郡王殿下和左都侯都是风雅之士。我是个粗人,自有在迦南长大,野惯了,真是自愧不如。到了九原,倒是要请左都侯不吝赐教了,免得在殿下前边失礼。”

“哈哈哈。公子客气了。我也是粗人。咱们殿下那才是神仙一般的风雅呢。殿下在起居饮食上的讲究甚多,大多都与世人不大一样。我原先觉得,那些吃啊、喝啊、用啊,有何趣味,后来在殿下的教导之下,我方才知道其中诀窍。到了九原,公子尽管多到我府上来就是,殿下赏了我好些好玩意儿呢。”

“承情之至。”融崖开始向往即将在北陵九原开始的崭新生活了。

“公子可曾娶亲?”

“尚未娶亲。”

“可曾有过女子?”

“哦!有过一个……”

“哈哈。那公子肯定知道男女之间的况味了。咱们九原啊,别的不敢说,女子确实顶尖的好。冰天雪地出美人哟。公子到了九原,就可以夜夜醉卧花丛、尽享其中美味了。那昏君逄图攸号称天赋异禀、采花无数,量他也没有怎么真正见识过北陵女子的妙处。”

“哦。他和隆武大帝不是北陵郡国长大的么?”

“公子有所不知。他和隆武大帝都是老北陵郡王府的良娣所生,是庶出子,在北陵境内和王府里颇受冷落。隆武大帝自幼便有大志,自觉绝难承袭王位,在北陵也无法施展,因此下了大决心,自少年初长成就到圣都做了前朝大郜的南宫卫士,这才一步一步登上的帝位。那逄图攸,孩童时就跟着隆武大帝到了圣都,因此并未在北陵待过,也就不甚知道北陵女子的诸般好处。哈哈哈,公子,到了九原,我先送你几个女子。要是说的这个,你可真得向我多请教喽。哈哈。”

融崖笑而不答。

珲方道:“听说逄图攸最近得了一个琉川舞姬,一上手就离不开,宠爱至极,竟然直接封了娙娥。哼!这就足见他在女人方面没有什么见识。那些琉川舞姬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有些粗野的秘技来魅惑俗人罢了。还是咱们北陵女子纯净绝妙,那冰火两重天的味道,啧啧,那逄图攸又岂能知道?!”

融崖的心痛得滴血。不过这几日来,他已学会了调节自己的心绪,每当想到云姬被皇帝占有之时,就快速地用其他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融崖道:“左都侯,我有一事想请教左都侯,但碍于皇室秘闻,一直觉得不便开口……”

“嗨,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何不便开口的。公子尽管问就是。”

“左都侯,陛下是隆武大帝的亲弟弟,我听说,他自幼边跟着隆武大帝,是隆武大帝教养长大,一手扶持起来的,而且是隆武大帝最宠信的宗亲,地位崇高、待遇优隆,隆武大帝对他言听计从,他自己几乎就是无所不能、予取予求。他为何要毒杀隆武大帝呢?”

“嗨!我猜,左右不过是为了权位吧。我听咱们殿下说,逄图攸做永诚亲王的时候,屡次为几个儿子请封郡王,结果次次被隆武大帝拒绝,最后一次因为逄图攸言辞激烈、御前失仪,隆武大帝严厉训斥了他,并私下打算废黜他亲王的王位。结果风声不知怎的走漏出去,被逄图攸知道了。逄图攸急恼恐惧之下,勾连几个同样被隆武大帝冷落的宗亲,收买鹿寨钩盾令春佗,发动了一场宫廷政变。逄图攸以认错为由,进献给隆武大帝一只珍稀白鹿,春佗在这只白鹿角上涂抹上九叶一花剧毒,隆武大帝在鹿寨赏鹿时触碰了涂有九叶一花剧毒的鹿角,当夜就毒发身亡了。”

“真是人心叵测。这可是亲兄弟啊。”

“嗨,公子啊。皇权啊,那可是人间至贵之权,历朝历代,为了皇权,别说是兄弟了,就是父子、母子,互相残害的,也不在少数吧?”

“可我听说,隆武大帝英明神武,世人无不仰慕,就连远在迦南的山野村夫们,也都念诵隆武大帝的好,可想而知,隆武大帝在王公大臣们中间,肯定更有威望。那些宗亲和大臣们怎能接受当今陛下的胡作非为呢?先帝可是隆武大帝啊,而且先帝可是有太子的啊!”

“公子说的很对。逄图攸毒杀隆武大帝,倒是得到了宗亲一致拥戴,他继位之后,朝局竟也还算平稳。”

“这是为何?”

“我听咱们殿下多次说过,这大概是因为隆武大帝的政体触怒了宗亲,导致他在宗亲里众叛亲离了。”

“政体?”

“对。隆武大帝打算削藩,也就是废除郡国制,将所有分封郡王全部迁至圣都做闲散宗室,然后改行郡守制,也就是迦南那样的政体。这导致甘兹郡王这些分封郡王和其他逄氏宗亲的一致反对,甘兹郡王就纠集了一干郡王和宗亲,共同毒杀了隆武大帝,拥戴了逄图攸。”

“哦,原来如此。”

“啊哦……,没想到今日如此困倦,公子,咱们今日就饮酒到此,早日歇息如何?改日再聊!”

“啊,确实。左都侯不说,我还没有觉得。真是困倦无比。咱们早些歇息吧。”

两人分别走到中帐两个对角,穿着衣服盖上大毛被,沉沉睡去。

“公子!公子!”

融崖觉得头痛欲裂,耳朵里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皱着眉头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啊,公子终于醒来了。”

周围却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不是他和珲方所用的中帐!

周围人未着军士甲胄,而是行路便衣!

腰间挂着长剑!!!

融崖一下弹跳起来,顺手抽出长剑,双眼快速扫过周围的人。

“身手还不错。”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来融铸那小子还行!”

融崖将剑斜置到胸前,做出防守姿势,然后急速转过身来。

“这守御也还算过关。”那个声音又说道。

融崖定睛一看,啊?!竟然是……“啊!舅父……怎么是舅父?!这是……”

原来,说话之人是象廷郡王的大世子、融崖之母的大兄长常统,现在因赐姓逄,改名为逄统了。

“你个小崽子,过来让舅父看看。”逄统大世子已经四十三岁了,长的很有象廷郡王逄基的雄风,十分威武壮硕。他走过来端详了一会融崖,捏着融崖的肩膀道:“哈,父王跟我说,你和他长得十分相像,我听了还不太相信。今日一见,你与你大父长的不是相像,而是一模一样,只是你更瘦弱些罢了。哈哈哈。我自己生的那几个崽子,也没你这么像你大父。哈哈哈哈。”

“融崖拜见舅父。”

“你起来吧。今日不能与你多说。我且问你,你可知我为何会在这里么?”

“正要请教舅父。”

“崖儿,你险些被人利用。我问你,你为何要跟着珲方去九原?”

“舅父,陛下派人在四方县截杀我。幸亏北陵郡王早一步料到,派左都侯珲方一路跟踪保护,才使我免于一死。北陵郡王和左都侯与我说,陛下因我坏了他毒杀北陵郡王的大计而深恨我,欲置我于死地,若我不死,早晚会连累父母家人。因此北陵郡王和左都侯建议,让我暂且隐姓埋名去北陵郡国躲一阵子,之后再择机报仇。”

“你小子,这么轻易就相信珲方的话了?”

“我原本也有些怀疑,但左都侯在救我之时,活捉了一个截杀我的蒙面人。经左都侯搓拢收服,那人承认是陛下和雒渊概丞相派来截杀我的南宫卫士。”

“嗨!你个傻孩子啊。你想,山谷中截杀你的那么多人,珲方只活捉了一个人。假如那些人都是南宫卫士,那些逃走的蒙面人回到圣都难道不会跟皇帝和雒渊概说,你已经被救了么?如此一来,你就成了逃匿囚徒,岂不是会更加拖累你的父母?我的傻崖儿,对不对?”

融崖道:“左都侯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已派人去捉拿剩余的几个蒙面人了。”

“嗨!你呀!你是被那个珲方和北陵郡王带到套子里面去,所以陷了进去,总也跳不出来。”逄统大世子牵着融崖的手坐下。

融崖有些懵懂,没有完全听懂,道:“舅父是说他们不会去捉拿剩余蒙面人么?还是说他们根本捉拿不住?还是?”

逄统大世子道:“我的傻孩子,还在迷糊着呢。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捉拿。”

“为何?”

“因为那些蒙面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南宫卫士!”

“啊!?舅父,这?”

“把他们带上来!”

一队卫士押着一群黑衣人和一个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兵士进来了,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是那个被珲方活捉并收服的南宫卫士。

“这就是那个被左都侯收服的南宫卫士……”融崖指着说。

逄统没有接他的话,径直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自己说吧,你们是谁?”

一个黑衣人说道:“英雄,小人们全都招过了。小人们全招了。只求英雄不要伤害小人的家人和族人。”

逄统揪住这个人的脑袋,说道:“老子让你再说一遍。只要你说实话,我保证不伤害你的家人和族人。江湖上也是讲道义的,不是么?”

“是是是。英雄说的是。小人全部都招。小人是北陵郡王麾下的卫士,是左都侯珲方手下的校尉。”

融崖惊讶地站了起来,说:“什么?你们不是南宫卫士么?”

“公子。在山谷中截杀公子的,都是左都侯珲方手下的校尉。”

逄统不耐烦地说:“少啰嗦,一次说清楚。说不清楚,先斩杀你。”

“是是是。英雄莫急,英雄莫急,容小人细细分说。事情是这样的。左都侯珲方命我们着黑衣、蒙黑巾,在山谷中假装截杀公子,然后他出现,营救公子。他还命一人故意慢行一步,被他捉住,和他一起做戏,装作被他收拢的样子,然后对公子说我们是皇帝陛下和丞相雒渊概大人派来专程截杀公子的南宫卫士。”

“这?!”融崖已经被这转来转去的情形彻底搞昏了。

逄统走向那个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人说:“他们说的可属实么?”

那人扭着头,一言不发。

逄统哈哈大笑道:“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啊。”然后对着几个黑衣人说,“你们跟他说说吧,老子怎么收拾你们的。”

一个黑衣人战战兢兢地说:“你快招了吧。这位英雄拷问我们的时候,我们原先也咬着牙不说,结果这位英雄先是剜了一个兄弟的眼睛,看我们仍旧不招,又将另一个兄弟的舌头剪成了十块;我们仍旧不招,结果,结果,他竟然将另外一个兄弟的下体用铁锤砸成肉泥,又用烧红的钢针刺入一个兄弟的谷道。还有其他的酷刑,比咱们卫尉里的那些秘刑还要狠,那情形,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怖了。这还不算,这位英雄说,如果我们不招,他不光要杀光我们的家人,还要将我们五服以内的族人全部杀掉。你快些招了吧。”

穿着北陵郡国甲胄的人的脸色越来越白,听到最后,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垂着头道:“英雄,方才他们所说句句属实。融公子,你所见的那些,皆是左都侯珲方嘱咐小人与他一起做的戏,那是专门做给公子看的。”

逄统斜躺到座位上,喝着一碗酒,说:“珲方为何要这么做?”

“左都侯并未告知小人原因。”

“哼!不招是吧,你倒是块硬骨头?哈,来啊。把他的舌头切成十片,耳朵里面灌上铅水,然后用烙铁把下体烙平。”逄统冷笑着说。一个军士走了上来。

那人拼命在地上碰头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小人确实不知左都侯为何要如此措置。他持有北陵郡王的虎符,在北陵郡国和北陵军旅内享有特命全权,小人们只能完全听命于他,实在无权过问、也不敢过问原因啊。英雄明鉴,英雄明鉴,英雄明鉴呐。”

逄统对着那个军士摇了摇手,说:“暂且放他一命吧。”然后从椅子上下来,对着另外几个黑衣人说:“你们几个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有了,小人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英雄饶命。”

“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

“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如果日后我发现你们有一字的隐瞒,再无第二次活命的机会。快说!”

“真的再无其他可说的。我们知道的,都已经跟英雄说了。我们只是低等军士,连左都侯的面都很难见到。其他的,真的不知道了。”

“当真?”

“小的们愿拿全家全族的性命担保。”

“那就好。”逄统转脸看着自己的一排军士,道,“拖下去,全部斩杀。扔下悬崖。”

“啊?!英雄要言而有信啊,英雄说过,只要我们说实话,英雄就放过我们一马的。”几个黑衣人哭号道。

“哼!你们不光良心不好,耳朵也不好使。老子说的是放过你们的家人和族人,可没有说过要放过你们。拖下去!”逄统冷峻地说。

“喏。”军士们带着哭天喊地的几个人下去了。

“舅父,……”

“崖儿,你不要管。”逄统拉着融崖坐下,说:“今日时间有限,我就不与你多说了。你大父在圣都之时,就觉得北陵郡王举止可疑。北陵郡王曾经提议,由他与你大父一同在你去流放之地的路上私救你,被你大父拒绝了。哦。这个事呢,你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也提醒你大父要警惕北陵郡王。你大父担心北陵郡王在路上私自行动,于是派我亲自私下跟踪保护你。你可注意啊,真正暗中跟踪保护你的,可是你的大父和舅父,可不是什么北陵郡王和珲方!你在山谷遇袭之时,我就在附近,正要出手,没想到珲方出现了。他佯做抓住了一个蒙面人,而我是真的抓住了其他所有的黑衣人,用了些私刑,才逼他们招供。没想到啊,真如你大父所料,这个北陵郡王当真是居心叵测啊。”

“那舅父把珲方他们都杀了么?”

“是的。一个不剩,全部弄死了。我用毒气把他们全部熏倒,闷死,然后全部用雪掩埋住,做成了遭遇雪崩被埋的样子。”

“啊?!”

“崖儿,你莫要妇人之仁。如果我放走了参与此事的任何一人,你都只有死路一条。不光你自己,还有你父母和大父一族,全部都成了北陵郡王的敌人。北陵郡王肯定会想方设法置我们于死地的。只有伪造成他们是在雪山上被雪崩压死,北陵郡王才能放你一马。”

“可北陵郡王在圣都里毕竟救过我一命啊。”

“他救过你一命,这倒不假。可是,至于他为什么要出手救你,我们尚不得而知。尤其是救你之后,他又设的这些局,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和秘密。你大父、父亲和我,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啊。救你救的莫名其妙,后面这一些连环套,更是莫名其妙。”

融崖想了想,说:“舅父,他救我,倒是也不为无因。我有一夜在育林苑,无意中听到两个内侍说要在太庙中使用白玉盏下毒毒杀他、于是在太庙迎候引导北陵郡王时,就告诉了他,因此他才没有饮下那白玉盏之毒茶,后来逄循恰好向他索要了那只白玉盏,他才躲过一劫。他救我,想来是因为这个吧。”

“哦,还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却是头一次听说。你大父知道么?”

“不知,我没有告诉大父。此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珲方当时到若卢诏狱中向我转述大父、北陵郡王决定时,专门嘱咐我,我在太庙跟北陵郡王说有人要用白玉盏来毒杀他一事,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则,大父、我父亲他们都难逃一死。”

“哦?!这个嘛,就没那么简单了。”逄统思忖了片刻说,“北陵郡王从保护自己免受陛下猜忌的角度,倒也说得通。这个么,就涉及到朝政的事了,眼下还说不上,回头再说罢。崖儿,你这几日与珲方在一起,可曾听他说过其他事么?”

“珲方与我说过一件奇事。珲方说,隆武大帝是陛下和甘兹郡王以及其他郡王宗亲们共同密谋毒杀的,他们收买了春佗,在一只白鹿的角上涂抹了一种什么剧毒,进献给隆武大帝,隆武大帝触碰鹿角,然后中毒而死了。”

逄统目瞪口呆了,停了好一会,才问:“珲方可曾告诉你,陛下他们为何要毒杀隆武大帝?”

“珲方说,是因为隆武大帝的政体,隆武大帝打算取消郡国制,改行郡守制。还有,陛下为自己的儿子请封郡王,隆武大帝不同意,还打算废黜他原来的亲王王位。所以他们就共同毒杀了隆武大帝。”

逄统猛的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一会,说:“崖儿,你这个消息非常要紧。我要即刻赶回象廷郡国禀告你大父。如果珲方所说都是真的,那可就……”逄统又踱了一会,说:“陛下虽冤枉了你,判你流放三叶岛,但他并未派人截杀你,他也没有任何必要派人截杀你。因为对陛下来说,截杀你,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相反,还会与象廷郡国以及融氏一族结怨。所以,这一点你尽管放心。你大父和你父亲的意思是,你仍旧还是要去三叶岛服刑。如果你半路逃脱,从此之后你就再也不能光明正大活着了,而且你大父和父母一族都要受到牵连。你险些犯了大错啊,崖儿。”

融崖听到仍旧要去三叶岛,有些不情愿,神情冷漠地低下了头。

逄统搂着融崖的肩膀说:“崖儿,你要听话。你不经意间,卷入了复杂的朝局纷争,其中的关节甚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不是你这个年纪所能理解的了的。你尽管去三叶岛就是,这是没有办法更改的。你大父、你父亲和我会想办法尽快把你弄回来的。你懂么?”

融崖尽管仍旧是不情愿,但还是痛快地点了点头。

逄统拍拍融崖的肩膀,道:“好孩子。你小小年纪,没想到竟然受了这么多磋磨。你只管照着原来的路线,去肃丽郡国的郡府郇邑就是了,到了那里你就说,路上遇到山贼,把押送你的十个曹掾全部被杀了,你自己侥幸逃脱,然后自己赶到的郇邑。”

融崖点点头,问道:“舅父,那北陵郡王那边怎么办?”

“这个你不要担心。珲方以及其他所有参与此事、知晓此事之人已经全部被舅父处置掉了,而且做成了被雪崩活埋的假象。你尽管放心。北陵郡王并不知道珲方与你接触过,所以也就不知道他与你说过什么。你要注意,无论跟谁,都不要说你见过珲方。”

“是,舅父。”

“还有,更不要同任何人说珲方与你说的那些话。”

“是,舅父。”

“崖儿,你自己去三叶岛,你大父终究还是极不放心,让我给你带来一个人,陪你一同去三叶岛。”

“哦,谁?”

“普光。”

“是普光?”

“对。普光武功卓绝,办事周全,深明事理,有他保护着你,我们就放心多了。你到了郇邑,跟那些交接的督邮掾、尉曹掾史就说,普光是你的童仆就是了。普光自会去给他们送些金银来收买他们的。”

当夜,融崖就在逄统中帐旁边的军帐中歇息,普光已提前在那里候着他了。第二日,融崖与普光各自骑着一匹马,离开逄统奔赴肃丽郡国的郡府郇邑去了。逄统则快马加鞭,连日赶回象廷郡国。

第四十五章 迦南郡国·逄稼

在小满节气的时候,泰罗多已经是满眼浓绿的盛夏光景。

融铸紧张的准备着迎接即将到来的前太子、现在已改封为迦南郡王的逄稼。除了逄稼的大世子逄徵留在圣都外,其他家人将全部跟随逄稼来泰罗多。

迦南郡王府是现成的。前朝的迦南郡王王宫仍然保留着,只是自从隆武大帝将迦南郡国改为迦南郡之后,王宫已经封存十几年没有用过了。

融铸所在的郡守府其实是原先迦南郡王时期的国相府,迦南改行郡守制后,国相府稍事修整,改为了郡守府。

自从融铸接到大照圣朝将要施行新政、逄稼将要担任迦南郡王等一系列诏书之后,他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工作。一是送融雍奔赴圣都,与其他贵胄子弟集中教养。由于融崖的前车之鉴,融铸千叮咛万嘱咐,要融雍务必谨慎小心、莫再出错,尤其是专门嘱咐融雍,切莫与皇室有何牵扯,尽量避而远之。在融铸和夫人的满心忧虑之下,融雍平静地离开了泰罗多,在二十位家兵的陪护下,赶赴圣都。二是开始清盘分割军事、行政官吏,以待逄稼来后与其进行交接。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组织郡守府里的人开始着手修葺封存十几年的原迦南郡王王宫。虽然草木林园已经乱草丛生、破败不堪,但迦南郡王王宫的大框架依旧坚固无比,融铸郡守府上上下下齐动手,终于把新的迦南郡王府整理出来了。正门上挂上了新刻制的“迦南郡王府”的牌匾。

小满这一天的傍晚,正当融铸带着夫人、融湫、融答奴吃晚饭的时候,忽然门外来了一小队卫士和一个内侍,那内侍没有报唱,而是十分客气地直接走进融铸的正厅,一行礼道:“郡守大人,奴婢替迦南郡王殿下前来打个前站。殿下一路十分顺利,未在一地停留一刻,预计将于明日正午前后赶到泰罗多。殿下明令,朝廷已施行新政,郡王与郡守共存分治,一般情形之下不得共同治事,因此,明日殿下到达之时,除郡守大人一人之外,郡国里的其他官吏军士,均不得出城迎接。殿下还有命令,郡守大人您也不得列仪仗迎候,届时,奴婢和这一队卫士随着郡守大人去城外迎候即可。”

融铸略有些吃惊了,说:“新政似并未禁止郡守带领同僚出城迎候郡王吧。这是礼仪所关,如果迎候过于简陋,有失天家颜面吧?”

“郡守大人,殿下说了,总以俭朴低调为最佳。殿下说了,还望郡守大人体谅殿下的苦衷。”

“哦,言重了言重了。下官遵照郡王殿下的意思来办就是了。”

“那就最好了。奴婢提前来,也是要提前布置安顿一下殿下将要入住的王府。殿下也有明令,一应陈设,不得奢华,够用就行。”

“好。下官已提前做些布置。这就着人带几位去迦南郡王府验看。”

于是,融铸派出都尉(1)陪同内侍和几位卫士前往验看王府。之所以派出都尉,是因为都尉是郡守的属官,是郡守之外的最高武官,根据郡王郡守共存分治之法,迦南郡王就任之后,军事之权就划归郡王所有了,因此都尉也就随之成了郡王的属官,陪同验看王府,自然也是职权范围内之事。

第二日巳时末,融铸与内侍、那队卫士赶到了泰罗多城门外迎候。等候不多时,一队人慢慢地行过来了。

这也是没有仪仗的队伍,只有两排骑马的卫士、两排内侍、两排宫女,中间是几座大轿,最后是一长串拉着大箱子的马车。

“迦南郡王殿下驾到。”卫士们快抵达城门的时候,一个内侍高喊道。紧接着,队伍都停了下来,逄稼从一座大轿中走出来,快走几步扶起跪在地上的融铸,说:“融郡守不必客气,朝廷有关于新政的明诏,郡王与郡守并不是君臣,融郡守万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殿下,殿下一切可好?”融铸有些哽咽。融铸是隆武大帝最宠信的臣子,兼之又是宣仁皇后的侄女婿,因此与隆武大帝一家十分勤谨,与逄稼自然也就是十分熟稔。逄稼是至为宽仁之人,忽然之间,隆武大帝暴崩,逄稼由太子改封郡王,其间坎坷与磨难,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融铸既怀念隆武大帝,又为逄稼的遭遇感到委屈和不解,同时又想到自己的大儿子融崖的蒙受的冤屈,还有命运未卜的融雍,心中百感交集,真想嚎啕大哭一场来释放愤懑。

但逄稼却双手用力握了一下融铸的双臂,微笑着说:“我很好,我很好。一切都好!”这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暗示。既表明目前并无什么大碍,同时也表明目前并不适宜深入交谈。

融铸立即控制住了情绪,换了个语气说:“殿下这一路鞍马劳顿,但看上去好似精神还很好。王妃和各位世子们一路可还适应么?”

逄稼笑笑说:“我也是鞍马上过来的人,这一路心里倒是还更畅快些。只是王妃他们颇为劳顿。这样吧,今日我们就此别过吧,我回王府打点打点,也早些歇息。明日我要行祭祀大礼,到时候我们再见吧?”

融铸看了一眼逄稼,点头道:“一切听从殿下吩咐。殿下和王妃、各位世子们早些安顿歇息也好。下官就不叨扰殿下了。”

逄稼拱手告别,旋即转身登上了大轿,奔迦南王府去了。

第二日是迦南郡王到任之后的第一次大祭祀。此前,融铸已经着宗师(2)把一切都安顿好了。

祭祀非同小可,是事关皇室尊严、社稷法统的大事,照例,郡国内的郡守、郡丞、都尉、长史、功曹史、五官掾、掾史等五百石以上的官吏都要参加。

祭祀定在辰时正,以取“日出之中,社稷永继”之意。

到了祭祀的时刻,逄稼带着融铸和所有参加祭祀的官员,冠冕堂堂地来到了宗祠,仪典丝毫不差地完成了祭祀大典。

融铸作为与郡王共存分治的最高行政长官,一直紧紧挨着逄稼,他希冀着逄稼能给自己一些私密话,哪怕是有个暗示的联络眼神也行。

可是,逄稼却丝毫没有反应,也没有任何一句话。逄稼除了例行地与宗师交谈了几句并询问了宗祠的管理情况之外,再无其他话。

祭祀结束,逄稼乘着大轿离开了。但迦南郡王府的郎中令(3)何泸留了下来,代传逄稼的王令:请融铸与原郡守府下属官员明日到迦南郡王府办理交接。

于是,第二日,融铸又带着一应官吏到了迦南郡王府,简要介绍了迦南郡国的疆土、区域、民风、物产等情况,又将原属于郡守管辖的都尉及其他军职交接给了逄稼。

逄稼除了应尽的礼节之外,仍旧是没有一句话。

融铸心下有些着急了。他需要与逄稼交谈,深入了解圣都里的情况。但是,他更清楚,逄稼是极其敏感的人物,在逄稼的身边不知安插着多少个皇帝和雒渊概的眼线,稍有不慎,逄稼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逄稼之所以如此审慎,实是为了生存。

就在这一片焦急等待又无可奈何之际,一日晚间,当融铸屏退左右,正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读书时,一只云鸽朝着他缓缓地飞落了过来。

这是象廷郡王送信来了。

云鸽腿上带来的帛上没有字。这是最高级别的密信。融铸来到密室,将帛上涂抹了秘制药水之后,让人惊骇的字迹显示出来:

“北陵遣人假扮南宫卫士于崖赴三叶岛途中截杀崖,又遣其左都侯珲方救崖,同时令假扮南宫卫士之人谎称其为皇帝、雒渊概派遣。珲方劝崖潜逃并隐姓埋名于北陵,崖险入套。现已脱险。予已遣人护送崖赴三叶岛。珲方另告崖,先帝乃图攸携甘兹等郡王宗亲毒杀之。逄稼赴迦南,万望谨慎。另,崖曾提醒北陵,有人要在太庙白玉盏中下毒,但北陵并未提醒甘兹,事后又专门嘱咐崖勿告知他人。”

这封信虽然短,但里面的信息太多太重要了。

融铸觉得,必须要尽快与逄稼深谈一次。

第二日,融铸遣家吏融二赴迦南郡王府与郎中令何泸说,融铸从明日开始,将携子融答奴到泰罗多林子里打猎三天,欲邀请迦南郡王一同前往,不知迦南郡王是否愿往。

逄稼同意了。但是也有王令:打猎为私家活动,不得劳动官署之人。融铸只带家吏与家丁,逄稼自己也只携带内侍与卫士。明日巳时末出发。

第二日巳时,融铸带着融答奴、五十家丁、五个老猎户,逄稼带着二世子逄泽、郎中令何泸、十位内侍、五十卫士,一同出发前往泰罗多森林。

“这是你家的老三吧,叫什么名字?融崖、融雍、融湫我都是见过的,这个可是第一次见啊。”逄稼与融铸并排着骑着马,看着融铸边上骑着迦南矮马的融答奴说。

融答奴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睁的圆圆的,盯着逄稼身旁另一个骑着迦南矮马的逄泽看。

“殿下,这是臣子答奴。答奴是我到迦南之后来才出生的,今年才六岁,所以殿下不曾见过他。”

“哦,六岁。那答奴比泽儿还小一岁。泽儿,你去,和答奴一起走吧,好好说说话。”

“喏,父王。”逄泽调转马头,十分听话地走到答奴身边,说:“我是逄泽。”

“我是融答奴。”

“你的名字真奇怪啊,为什么叫答奴?我从来没有听有人叫这样的名字。真是奇怪!”逄泽疑惑地问。

逄稼皱眉道:“泽儿,不得无礼。”逄泽沮丧地地下了头。

融铸笑着说:“殿下,不怪小世子觉得答奴的名字奇怪。答奴,原本就是迦南土话,是长寿的意思。小世子从圣都里来,未曾听过迦南土话,因此觉得奇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融铸替逄泽解了围。逄泽终于露出了笑脸,看父王也不再责怪自己无礼,于是和答奴骑着迦南矮马跑到一边玩去了。

逄稼看着逄泽和答奴,笑着说道:“这个名字的寓意倒是好。长寿!嗯!哦,对了,你怎么喜欢上打猎了?我记得你在圣都的时候,可没有这个喜好啊。”

“殿下好记性。这是到迦南来之后才有的习惯。殿下,迦南的林子很多,地气又暖,一年四季草木旺盛,因此林子里的野兽极多。这迦南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猎,而且人人都喜欢打猎。殿下现在到了迦南,不出一年,保管也会喜欢上打猎的。”

“出来走一走,倒是比待在宫里和王府里轻快的多了。你到迦南之后还练兵吗?”

“练的少了。迦南民风淳朴,教化未开,百姓人人笃信白教,喜过清净良善的生活,加上迦南气候适宜、物产又多,老百姓家家生活都比较富足,犯上作乱的情况很少。我到迦南这八年多,未发生过一起刑案,平日里头,就连偷盗这样的事情也很少发生。”

“这可真是人间乐土啊。父皇当年派你到这里来,足见对你偏爱有加啊。”

“先帝的隆恩,臣终生铭记。不过,先帝派我到这里来,初衷还不是让我来将养休息,而是要我看着白教教廷。”

“哦?白教教廷?为了一个白教教廷,父皇竟然把第一等将才派了过了。难道白教教廷有何异动么?此前,我怎么从未听过类似的奏报?也从未听父皇提起过?”

“这倒也没有。不过,白教近年来发展极快。在迦南就不用说了,由于白教教廷在迦南泰罗多,所以迦南人几乎人人信奉白教。历任教宗在迦南人心中的威望,有如天神一般,历代皇帝都难以企及。就算是先帝,在迦南,也无法与玄阳教宗相提并论。白教内有不外传的秘法,教宗的教令能够瞬间传至各郡国的主教,白教内令行禁止、绝无违拗。白教传法至今,已经有五十六代教宗之多,绵延上千年,影响极大。先帝担心,白教一旦作乱,朝廷可能无力应对。所以,先帝将我派到这里来,并不是剿乱,而是摸底查证,预做准备。”

“这么严重?你在迦南八年之久,可发现这些迹象?”

“我到迦南来之后,特意与玄阳教宗深交,对玄阳教宗颇为了解。依我看,玄阳教宗是道德高洁之人,并无任何作乱之心。但我也逐渐发现,白教确实威力巨大,万一哪一任教宗德行不足、野心太大,作起乱来,那是极其恐怖的。所以,白教是否有威胁,与教宗个人有极大的关系。”

“那可有羁縻之法?”

“这个很难。以迦南为例吧,官府若是想强力打压白教势力,先别说这种打压能不能奏效,光是老百姓的反对和抵制,就让官府寸步难行。前朝曾有几代迦南郡王,想要打压白教和教宗,提高郡王权威,可结果,遭到百姓的普遍抵制,到最后连赋税都很难收上来。我在迦南这八年,一直尊崇教宗,优容百姓信教的习俗,就连答奴这个名字,我也是请玄阳教宗给取的。大概正是如此吧,百姓们对我倒还认可,施政起来颇为顺手。这也是我不再怎么练兵的原因之一了。”

“哦。堵不如疏,疏不如化。你这种治郡之法,确是高明之至的。”

“殿下过奖了。”

“你这么一提,我倒也觉得有些感受。圣都主教疏衍,好似就很有一些野心。先帝在时,并不怎么待见这个圣都主教疏衍,但他却常常出入亲王、宗室、大臣们的府邸,在他们中间影响很大。而且朝廷的大典星,就是疏衍的弟子。他们的影响力有此可见一斑了。如果他们想作乱,不用太费力,直接请大典星以天象之名向朝廷上书,由此带来的麻烦就很大。”

“殿下见微知著,国之大幸。白教之忧……”

“慎言!我只是一郡郡王,哪里能管得了那么多。今日我们闲聊至此,我才说起圣都之事。日后,我们说话都要注意了,不要再提朝廷之事、圣都之事,甚至就连郡内政事、军事,也都不要讨论。我也学一学打猎,做个闲散宗室一样,做个潇洒之人,将养几年身子吧。”

“是,殿下。方才是我失言了。”

“无妨!晚间如何歇息?”

“迦南林子里面草木繁盛,晚上蛇虫太多,我们都是住在树屋上。”

“何为树屋?”

“就是在大树的枝上搭盖小帐篷,于树上歇息。”

“树上歇息?那岂能安全平稳?”

“殿下有所不知,迦南林子里的榉木,树干极大,比圣都里那些百年龙柏还要大十倍二十倍不止,这些榉木带有香味,能够避开蛇虫,是晚间歇息最佳场所。”

“那我可真向往之至了。一个树屋能住几人?”逄稼说完,看着融铸。

融铸看到了逄稼的眼神,但没有直接看着逄稼的眼睛,笑了笑说:“最大的能放两人。殿下一人独居一个大树屋。”

逄稼转开了眼睛,说:“如此甚好。”

融铸又说:“答奴陪同小世子同住一个大树屋,也好相互照应。”

逄稼没有说话,微笑着点了点头。

注:

1、都尉:郡国之中的属官,主管武事。

2、宗师:郡国中掌管宗室宗庙事务的官吏。

3、郎中令:郡王府内侍的最高长官。

第四十六章 泰罗多森林·树屋

泰罗多森林里到处都是逄稼以前没有见过的榉木。这些榉木,细的也需要二十人以上才能环抱,那些最为粗大的榉木,甚至要三四十人方能环抱过来。这些榉木的枝条离地面却并不太高。枝条扁平着,宽度看上去能够正好放置上一个小军帐。榉木的树叶并不多,但每张树叶都十分宽大,直径足有一丈左右。树叶呈现心形,叶脉淡绿色,叶片深绿色。这些树叶稀稀拉拉地交错着生长。

地上到处都长着一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植物。这些植物形状之古怪、颜色之艳丽,全都是逄稼此前未曾见过的,也是逄稼此前难以想象的。

“泰罗多森林里的这些草木,比育林苑里的珍卉还要漂亮。要是送到育林苑里去,可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珍卉了。”逄稼环顾着四周,惊叹道。

“殿下,圣都里地气太寒,是长不了这些草木的。这几日,咱们先在泰罗多森林里打猎,殿下先看一看。这些其实还不算什么,等到夏至之后,我再陪殿下去迦南雪山上看看,从山底到山顶,草木变化极大,那里才是让人大开眼界呢。”

“甚好。我原本也正打算去教廷看看的。久闻教廷的圣洁脱俗,我是一直神往不已。”

“夏至之后吧。这倒是不着急的。”

“好。”

时间已至午时,融铸安顿家丁和老猎户在周围简单捕猎了一些猎物,烧火造饭,简单与逄稼一行人开始吃午饭。

融答奴却牵着逄泽的手说:“世子,答奴带你去看个大朋友吧。”

“去看什么,答奴?”

“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融铸队伍的最后面,有一个用布盖着的大箱子一样的东西,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带着家吏融二来到大箱子跟前。

融答奴说:“融二,你打开吧。”

“是,三公子。”

融二走上前去,一用力,扯开了那块大布。

那是一个铁制的笼子,笼子里站着一只白色金斑的小豹子。

“你看,这是我的大猫。”融答奴指着那小豹子说。

“哇哦,答奴,它可真是漂亮啊。”

“打开吧,融二。”融答奴说。

融二应诺着,打开了笼子。

大猫一下子窜出来,扑到了融答奴的身边,前爪搭到融答奴肩上,用舌头蹭融答奴的脸,嘴里发出“吘哦”“吘哦”的叫声。

融答奴用手抚着大猫的脑袋说:“大猫,委屈你了,让你在笼子里待了半天。可是不能让城里的人看到你,免得他们害怕。”

逄泽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大猫的脑袋。

大猫忽然转过头,冲着逄泽张开嘴,露出已经长了几个月的利齿,凶猛地吼叫起来。大猫弓在地上,对着逄泽做出攻击的样子。

逄泽吓的后退着坐在地上,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融答奴大声喊道:“大猫,坐下。”

那怒目圆睁的大猫,立刻转过了脸,神情委屈地看着融答奴,一步一步地退到答奴的身后,乖乖地坐了下来。

融二和融答奴扶起逄泽,答奴说:“小世子,大猫是迦南雪豹,不是一般的豹子和野兽。它谁的话都不听,也不许别人碰它。你以后可要小心啊。”

逄泽抽泣着说:“那,那它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比我还小一岁呢。长得也没有我高啊。”

融答奴抱住逄泽说:“小世子,大猫是我在这泰罗多森林里救下来的,也是我用羚羊奶把它喂它的,它当然听我的啊。”

逄泽擦干了眼泪,说:“答奴,我也想要一只这样的大猫。你帮我再找一只吧,怎么样?”

融答奴眼睛咕噜了一下,说:“好啊。那你可要和我在泰罗多森林里好好找找了。我可不确定咱俩还能不能找到这么一只大猫啊。”

逄泽高兴地抱住融答奴,说:“谢谢你,答奴。只要你答应帮我找就好。”

融答奴用脑袋碰了碰逄泽,然后牵着逄泽的手,走到大猫的跟前,眼睛看着大猫的眼睛,用手指着逄泽,对大猫说:“大猫,这是我的朋友,以后你不许欺负他,知道么?”

大猫好像听懂了融答奴的话一样,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走向了逄泽。逄泽吓得快速躲到融答奴的身后,俩手紧紧抱住融答奴。

融答奴说:“没事的,你放心就是了。大猫不会再欺负你了。”然后转向大猫说:“大猫,你是想上来亲亲小世子的脸是不是?”

大猫又点了点头。

融答奴对着逄泽说:“你看。大猫只是想亲亲你,它亲过你之后,就再不会欺负你了。你就成了大猫的朋友了。”

逄泽半信半疑地站在那里。

融答奴又对着大猫说:“小世子还是有些害怕你,你不要亲他的脸,亲亲他的手好了。”

大猫点点头,慢慢走上来,伸出舌头亲了亲逄泽的手。

逄泽的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态,大声喊着说:“大猫亲我了,大猫亲我了。大猫把我当成它的朋友了。”

融答奴举起自己的小手,像一个小大人一样,说:“但是,你还是不能摸它,大猫不让别人摸它。如果你要是摸它,它会生气咬你的。”

“那你能让它允许我摸它么?”

“不行。我也不行。我一直试着让它允许阿姐摸摸它,可是它从来就没有同意过。你自己要小心哦。”

逄稼有些失落,嘟囔着说:“真没意思,我还是要有一只自己的大猫,一只更好更大更漂亮的大猫。”

融答奴这时候走过来,用手摸着大猫的脑袋,说:“大猫,你过来,我喂你吃奶。”

一个家丁端上来五大盆刚挤出来的羚羊奶。

融答奴指着羚羊奶,对大猫说:“来,大猫,快吃吧。”大猫扑到羚羊奶的大盆边,头埋进大盆里,舔食起来。

逄泽笑着说:“大猫,怎么还吃奶啊。它不是应该吃别的野兽么?”

“大猫还没有长大啊。它才两三个月啊。”融答奴用手抚着大猫的尾巴说。

“哼!那我要找一只比你的大猫更大更凶猛的大猫。”

“好啊。那我的大猫就有伴了。”

“我要是有了大猫,就让它打败你的大猫。”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让它们俩做朋友呢?”

“我的大猫一定要比你的厉害才行。”

“那好吧。你的更厉害就更厉害吧。我也希望我们能给你找到一只大猫。”

大猫瞬间吃完了五大盆羚羊奶,然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融答奴。融答奴对着融二说:“融二,大猫没有吃饱,再给它几盆羚羊奶吧。”

融二为难地说:“三公子,带来的几只羚羊已经挤干了奶了,傍晚之前不会有奶了。”

融答奴蹲下来,用头顶住大猫的脑袋,说:“大猫,对不起,答奴没有给你带够羚羊。你现在没有奶可以吃了。你委屈委屈,饿会肚子,咱们晚上再吃奶好不好?”

大猫点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答奴的脸颊。

融答奴和逄泽带着大猫回来的时候,逄稼和融铸已经开始吃饭了。

融铸看到大猫过来,赶忙说:“答奴,你告诉大猫,不要伤害殿下。”

融答奴说:“好的,阿翁。”然后转向大猫说:“大猫,这是迦南郡王殿下,你不要伤害他。知道吗?”大猫点点头,绕着逄稼走了一圈,然后回到了融答奴的身边。

逄稼说:“这只豹子可真是漂亮啊。此前,可从未听说有这种白底金斑的豹子呢。”

融铸说:“殿下,这是迦南雪豹。据玄阳教宗所说,这是一种瑞兽,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都是迦南雪豹,后来就绝迹了。惊蛰之后那几天,我到泰罗多森林里来打猎,猎杀了一只迦南雪豹,答奴捡到了这只小迦南雪豹,答奴喜欢它,就养了下来。说来也是怪事,这只小迦南雪豹,只听答奴的话,只吃答奴喂的奶,和答奴形影不离,别的人一概不能碰它。我们都叫它大猫。”

逄稼看着大猫和融答奴说:“那可真是一种奇遇。大猫是灵兽。可见,答奴肯定是个有灵气和福气的孩子。”

“父王,郡守大人,我也想要一只大猫。”逄泽撅着嘴说。

逄稼和融铸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逄稼说:“泽儿,这是灵兽,岂是想要就能要的?”

融铸却说:“殿下,小世子,不用着急。泰罗多森林里,神奇灵异的东西很多。这几天我们在这里打猎,小世子肯定能找到更好玩的东西。答奴,你和小世子快过来吃点东西吧。吃完我们好开始进林子打猎。”

逄泽开心的笑了,牵着融答奴的手有说有笑地吃起来。大猫把脑袋放在融答奴的腿上,闭着眼睛睡觉。吃完饭,逄稼、融铸和大家稍事休息了一会,继续往森林里走,正式开始打猎。

泰罗多森林极广袤。沿着迦南的海岸线一直绵延。泰罗多地处迦南的中间,就在泰罗多森林的北侧建城。从泰罗多横穿泰罗多森林,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猎户,也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越往森林中间走,奇珍异兽就越多,可是危险也越大。

融铸此行,目的并非真正的打猎,而是秘密深谈,因此所谓打猎也就是浅尝辄止而已。即便如此,半天的收获也已经是非常丰厚了。一队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猎杀了熊十头,野猪二十二头,鹿三十二只,野兔野鸡不计其数。

最欣喜的是逄泽。他为了能够找到另一只大猫,跟着老猎户们到处搜罗,可是哪里找得到。但意外的,老猎户在林子里猎到了一只迦南大麋鹿,送给了逄泽。

可逄泽起初并不喜欢这只迦南大麋鹿,说:“这么大的麋鹿,可真是不好玩。我还是想要大猫。”

老猎户说:“小世子有所不知啊。这迦南大麋鹿可也是奇珍异兽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得到,能得到的呢。”

另一个老猎户上来,说:“小世子您看。这迦南大麋鹿体型高大,比普通麋鹿要大出去许多。这迦南大麋鹿,行路不知疲倦,不论是山地、高原、沙漠、沼泽,都如履平地,而且奔跑速度极快,步伐极稳,还可以连续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体力速度均不受影响。小世子啊,您知道这迦南大麋鹿能活多久么?

“嗯,能活五十年?”

“不对。小世子再猜?”

“一百年?”

“也不对。小世子,这迦南大麋鹿寿命极长,可以活五百岁而不见衰老,而且岁数越大、秉性越好。这迦南大麋鹿的色彩一生经历四次变化,二十五岁之前为灰色,二十五岁成年。二十五岁至一百岁颜色逐渐变深直至成为纯黑色;一百岁至二百岁,由纯黑色逐渐变成深紫。两百岁时进入“神龄”,通体骤然变为雪白色。咱们至高无上的教宗的坐骑——白色神鹿,就是两百岁之后进入‘神龄’的迦南大麋鹿。四百岁时,颜色变为粉色,直至死去。小世子,最难能可贵的是,这迦南大麋鹿极易驯服,只要骑上它,捉住鹿角,就驯服了它。可同时呢,这迦南大麋鹿对待它的主人又忠贞不二,它这一辈子只认第一个骑他的人作主人。一旦有了第一个主人,其他的人是碰不得它的。”

逄泽开始对迦南大麋鹿感兴趣了,看了一眼大猫,逄泽又说:“那这迦南大麋鹿少见么?”

一个老猎户说:“迦南大麋鹿是泰罗多森林里十分少见的异兽。咱们迦南人啊,每次捕获了迦南大麋鹿,都舍不得骑它,而是作为奇珍异兽,进贡给圣都里的皇帝陛下或者呈送给迦南雪山顶上的至高无上的教宗。小世子,您看看,您若是不想要这迦南大麋鹿,小的们就把它送到圣都去进贡给皇帝陛下,或者送到迦南雪山顶上,去给至高无上的教宗了。”

听老猎户说完,逄泽走向了那只迦南大麋鹿。

这只迦南大麋鹿,通体紫色,据此判断应当是快两百岁了,体型高大健硕,一双鹿角极漂亮,一双黑亮如宝石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逄泽。逄泽喜欢上了这只迦南大麋鹿,于是高喊着:“我要这只迦南大麋鹿了。”

一个老猎户说:“那就请小世子骑上它吧。小世子骑上它之后,它这一生就只认小世子一人,再不允许其他人骑它了。”

几个王府的卫士过来,把逄泽举到了迦南大麋鹿的背上。

迦南大麋鹿的背平阔微凹,正适合骑坐。逄泽坐上去的时候,那迦南大麋鹿并不反抗,而是轻轻地摇晃着自己那一双漂亮的大鹿角。

一个老猎户说:“小世子,快攥住它的大鹿角,这样它就是小世子的了。”

逄泽双手紧紧攥住了大鹿角。迦南大麋鹿轻轻抬起了头,调整了几下身姿,让逄泽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后忽然快速地飞奔起来。

逄泽没有感到丝毫晃动,仿佛是一眨眼的功夫,逄稼和融铸还没有回过神来,迦南大麋鹿已经跑了一个大圈,回来了。

那老猎户说:“小世子,它现在是你的了。”

逄泽欢喜至极,骑在鹿背上,一手扶着鹿角,一脸骄傲地看着融答奴说:“答奴,你看,我也有自己的伙伴了。答奴,你的那个叫大猫,我的这个,要叫天马。天马,天马,这是我的天马。”

那迦南大麋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仰起头,发出了悠扬的鹿鸣。

融答奴抚着大猫的脑袋,看着高高在上的逄泽和昂首而立的天马,说:“小世子,太好了。你的天马太好了,刚才跑的那么快,就像是飞起来了一样。我真为你高兴。”

逄泽指着大猫说:“答奴,你看你的大猫,那么小,还只会喝奶呢。我的天马已经快两百岁了。”

融答奴低下了头,蹲下来,把脑袋贴住大猫的脑袋,小声说:“我的大猫还小呢。它会慢慢长大的,会慢慢长大的。”

晚饭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渡过的。

融铸从郡守府里带来了夫人自酿的野果子酒。

融铸和逄稼分别下了指令:今日除了晚间值守的十个郡守府的家丁和十个迦南郡王府的卫士,其他人都可以开怀畅饮。

吃着新猎来的美味的野味,喝着甜美的野果子酒,郡守府的家丁和王府里的卫士们吃喝的很尽兴。

逄泽舍不得离开他新得的天马。那天马确实是深通人性,自从逄泽骑上它,就开始形影不离地跟着逄泽,逄泽从天马上下来,它也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逄泽。最后,逄泽干脆直接就骑在天马上面不下来。逄泽骑着天马,两手扶在天马漂亮的那对大角上,威风凛凛地到处走。逄泽的晚饭,也是骑在天马上吃的。

在天马旁边,融答奴依旧抱着自己的大猫,自己吃着家丁送来的烤肉,看着大猫舔食羚羊奶。大猫的饭量越来越大了,五大盆羚羊奶一会的工夫又吃光了。

逄泽看着融答奴那瘦弱如羊羔的大猫,又看了看自己这头雄壮巍峨的天马,觉得自己的天马比大猫威风多了,心中十分得意。

而逄稼,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做树屋。

树屋,其实就是搭建在榉木上的小军帐。融铸吩咐融二将自己的树屋和逄稼的树屋搭建在同一棵榉木相邻的两个分枝上,将融答奴和逄泽安置在另一棵榉木上的同一个树屋里。值守的二十个人在这两棵树外的一丈开外,围成一个圈。

等到篝火渐渐暗下去的时候,融铸来到了逄稼的树屋。

融铸带着哭腔说:“殿下,您和皇后娘娘受苦了。臣有负先帝重托,罪该万死。”

逄稼的语气却很平静,说:“融铸,你不要这么说。事起肘腋之间,又是雪夜突发,别说远在千里之外的你,就是圣都里近在咫尺的母后、我本人,还有丞相、御史大夫他们,也都无可奈何。你不要过于自责。”

融铸抽泣了几声,语气逐渐恢复了正常,接着说:“殿下,臣早就向先帝和皇后娘娘陈说过,永诚亲王外似仁厚,实则奸诈无比,他平日里虽然看上去夜夜饮宴歌舞、宠幸女子,背地里却时时刻刻拉拢各地郡王和宗亲,加上那个雒渊概和窦吉,他们所谋之事,不问可知。只是先帝终究没有相信臣说的话啊。”

“你错了,父皇对永诚亲王也早就起了疑惑之心,驾崩前几个月,曾经商议要废黜他亲王的封号,改封到郡国去,只是没有来得及实施,就驾崩了。”

“先帝驾崩之事,颇为蹊跷,殿下在圣都可知道详细实情?”

“我当时不在父皇身边,因此也并不是完全知道。先帝驾崩当夜正在下大雪。第二日凌晨,宫里就有人来告诉我先帝驾崩了,而且说的很清楚,是因病驾崩,母后亲见;指定永诚亲王继位,也是母后亲见亲闻。此后,我就被实际监禁起来了。母后也下懿旨,不召见任何外臣,包括我。自先帝驾崩之后,母后只召见了我一次,而且明确暗示我当时有人在监听监视,因此母后跟我说的也只是要拥护当今陛下、坚决辞掉太子名分、请求改封为郡王之事。除此之外,我就再无任何消息了。”

“那象廷郡王没有在圣都做些什么吗?”

“没有做。也不应该做。象廷郡王历来与我联系甚少。父皇驾崩之后又有这么多离奇的事情,象廷郡王静观其变是最妥帖的做法。”

“殿下说的是。臣也这样认为。臣想问的是,象廷郡王有没有托人给殿下捎过什么口信?”

“没有。当时,我被监禁在长乐宫里,他送口信进来是很危险的。”

“臣明白。那在殿下来迦南的路上,象廷郡王也没有托人给殿下送过什么消息么?”

“也没有。我来的一路上,虽然不像在长乐宫的时候那般危急,但也并不安全。在路上送信,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再说了,象廷郡王作为异姓郡王,在圣都并无人脉网络,经营有限,估计他也不会有更多的消息。”

“臣明白了。臣有一事,必须要想殿下禀报。”

“你说。”

“象廷郡王从北陵郡王左都侯珲方口中获知,先帝是永诚亲王勾结甘兹郡王、其他几位郡王和宗亲们,一同毒杀的。”

逄稼并未表现出惊讶,而是继续平静地说:“这个不用从北陵郡王那里获知,其实,我也已经猜到了。先帝体健如虎,怎会忽然‘因病’驾崩。就算因病驾崩,也不可能临终前指定永诚亲王继位。从崇景皇帝继位后颁发的一道一道诏书也能看出来,一切都是不正常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永诚亲王竟然如此深得人望,郡王宗亲们、文武大臣们竟然一边倒地拥戴他。”

“殿下,这就是臣多次跟先帝提及的,永诚亲王外似仁厚,实则奸诈,他深知人心,极懂得利用人的欲望来控制人,也极会掩饰伪装。不过,据珲方说,郡王宗亲们之所以支持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先帝打算取消郡国制而全面施行郡守制,触及了郡王宗亲们的利益,导致他们群起背叛先帝,转而拥立永诚亲王。”

“这倒是说的通的。你看崇景皇帝登基之后施行的新政,明显有讨好宗亲们的意思。但新政里还是有伏笔的,皇帝既然深知人心,不会不知道郡王宗亲们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所以,明面上虽然恢复了郡国制,但实际上已经与原来的郡国有了很大差别,这些郡王们其实就是终身的郡守而已,权力呢,还要和郡守们对半分开。这位崇景皇帝,可真不是原来那个只知道夜夜笙歌的永诚亲王啊。”

“殿下,皇后娘娘还在圣都的奉德宫里被皇帝监禁着,危险万分。我们总要想点办法才行。”

“融铸,其实不光是母后,你想想,你我不是更危险么?”

“是的。天下谁不知道,我融铸是先帝的亲信,又与皇后娘娘和殿下有亲戚之谊。可当今陛下仍然把殿下分封到迦南来,无非就是找个理由,把咱们一锅端了吧。”

“正是如此。”

“殿下,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崇景皇帝十分在意维护自己的仁厚形象,所以,我预计,短期内,我们还不会有危险。但早晚都会有危险的。你想啊,崇景皇帝说,要等我身体康复之后再恢复我的太子名位。这就暗示,我是必须要死的。只有我死了,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册封自己的儿子当太子啊。但他为了自己的颜面,暂时还不会对我下手。只是雒渊概和雒皇后这两个人不好对付,我担心他们可能会等不及,私下对我们动手。”

“殿下是说,逄秩未封太子一事么?”

“正是。不光是未封太子。而且逄秩并不受崇景皇帝的宠爱。雒皇后就更加不受宠爱。如果逄秩不能继位,那雒渊概、雒皇后,他们的一切算计就都落空了。融铸,你要注意,雒渊概之所以要淌弑君夺位这趟浑水,为的可不是当今陛下。他押的宝,是逄秩。他是打的要做执政、要摄政这个大心思。”

“那陛下难道没有察觉?”

“正如你所说,崇景皇帝最大的过人之处,就是深知人心,而且极会操控利用人的私欲。我断定他对此一清二楚。他一方面不封逄秩做太子,另一方面又把他封为位分最高的亲王,稍高于其他的皇子。崇景皇帝是要吊着雒渊概和皇后的胃口。因为,对于他来说,当务之急不是立太子,也不是杀我,而是另一件更大的事情。”

“请殿下明示。”

“他要全身心地对付北陵郡王。”

“殿下圣明烛照。犬子崖儿之所以受冤屈,也与此事有关。崖儿说,他曾经提前提醒北陵郡王,有人要在太庙白玉盏中下毒害他,可北陵郡王却并未提醒甘兹郡王,害的逄循毒发身亡。事后,北陵郡王还特意嘱咐崖儿,不要告知其他人。”

逄稼依然十分冷静:“融崖之事,我也略知一二。这是圣都里的一桩趣闻、也是奇闻,几乎无人不知了。不过,里面几个重要关节,我当时就觉得怀疑,白玉盏可是北陵郡王专用的器具,在那里面下毒,明摆着是要毒害北陵郡王啊。事情又发生在太庙里内侍们伺候的地方,那么谁要毒害北陵郡王,就显而易见了。至于融崖为了一个甘兹郡王的咒骂而下毒云云,我是丝毫不信的。只是他们那些人都深陷其中,互相在做局,也互相在欺骗,弄的他们自己也都相信了。哎,当局者迷啊。”

“殿下英明。殿下,现在朝局如此复杂,殿下、皇后娘娘的处境如此危急,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最关键的是三个事情。第一个是让崇景皇帝放松对我们的警惕。这个警惕彻底消除,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最大限度地降低吧。第二个是要笼络住雒渊概和雒皇后,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一伙的。第三个,就是要保护好我们的子嗣。”

“殿下想必已经有所布置了,请殿下明示。”

“我想了几个办法,你斟酌斟酌,是否可行。第一个呢,我们要完全遵照皇帝的旨意,一项一项,毫无保留地推行各项新政,而且每一项都要做到最好,做彻底。”

“这个不难。臣可以做到。”

“第二个呢,我们要足额按时上缴赋税,甚至是超额上缴。这一条和上一条是连在一起的,为的是展现皇帝新政的成效。当然,也是为了向皇帝表示衷心。”

“这个也不难。臣可以做到。”

“第三个呢,是针对雒皇后和雒渊概的。我想呢,让融湫嫁给一位皇子?当然,这个皇子必须是雒皇后的。”

“殿下是说逄秩么?”

“不。雒皇后只生了一个儿子逄秩,早已婚配生子多年了。嫁给逄秩,太委屈融湫了,而且融湫是贵胄之女,怎能嫁作侧室,这于礼法不合,皇帝绝不敢允准。你们可能都不知道,雒皇后虽然只生了一个儿子,但她还收养了一个儿子,叫逄简,是永诚亲王宠幸一位宫娥所生,那宫娥难产而死,雒皇后就收养了这个逄简,雒皇后待他视如己出,十分宠爱。那逄简如今已十五岁了,生的一表人才。我的意思,让融湫嫁给逄简。这样,一来呢,逄简出生卑微,绝没有继位的可能,皇帝不会疑心我们企图拥立他的儿子继位来邀宠。二来呢,逄简毕竟是雒皇后所养,我们可以借机笼络雒皇后和雒渊概。只要给我们五六年的时间,在迦南缓口气,到时候,我们再做打算。”

“一切谨遵殿下旨意。”

“我还有一个想法。”

“殿下请讲。”

“那是以防万一的举措。假如皇帝和雒渊概对你我动手,我们的家人子嗣可能都很难保全。在圣都里的两个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只能听天由命了。但泽儿和答奴,我们却可以早做布置,给他们谋一个安身之所,起码保全他们的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能有这样的安身之所?”

“我来之前,一直苦苦思索,未有良方。今日你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

“哦?请殿下明示。”

“我们可以把泽儿和答奴送到白教教廷去,请玄阳教宗来教养,让他们俩成为白教弟子。一来学习些白教秘法,万一我能够重回圣都执政,白教总也是一大隐患,有他们了解其中的内情和秘法,到时候咱们动起手来,也便利些。”

“殿下真是深谋远虑。”

“那都是说说而已,也只是‘万一’之事。之所以让他们去白教教廷,最主要的,还是为了让他们能够保住一条性命啊。”

“只是,玄阳教宗已经去北境极寒之地玄修去了,并不在教廷。”

“哦?!”逄稼稍顿了一会,说:“这倒是关系也不算太大。你可还识得教廷中的其他人?”

“臣识得教廷中的宗座和几位枢机主教。”

“那就好。这事宜早不宜迟。尽快把他们俩送过去吧。”

“喏,殿下。臣建议在夏至之时,殿下亲自把他们俩送过去,顺道去看一下白教教廷。”

“很好。”

“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你说呢,融铸?”

“臣以为,似乎还可以联系一下象廷郡王。”

“明面上还是要少来往。象廷郡王虽然不像北陵郡王那么受皇帝的猜忌,但他毕竟也是世袭罔替的郡王,这个‘世袭罔替’,就是崇景皇帝心里的刺。不过呢,暗地里,可以交通信息。毕竟象廷郡王是我们自己的人。而且,我们手里自己的人,也就只剩下象廷郡王一个人了。”

“殿下,北陵郡王和当今陛下既然有嫌隙,殿下没有想过要利用一下这个嫌隙么?”

“万万不可。北陵郡王心机极深。如果我们与他联手,马上就会遭到崇景皇帝的灭门屠杀。就算我们侥幸和北陵郡王侥幸赢了崇景皇帝,那北陵郡王也绝不会和我们共享天下的,我们到头来还是会落得一个灭门屠杀。所以,无论何种情况之下,我们都不能和北陵郡王联手。不过嘛,虽然不联手,但是我们可以利用一把北陵郡王。”

“如何利用?请殿下明示。”

“据我预计,他自己很快就会来和我们联系的。到时候,我们必须明确但委婉地拒绝他们。不仅要拒绝他们,而且要向皇帝原原本本地密奏北陵郡王与我们联络之事。只有如此,我们才能有存活的可能。”

“殿下圣明!”

“融铸,我们的路很难走啊。”

“是,殿下。臣一定竭尽全力,力保殿下。”

“这个都还说不上。圣都里的风雨少不了。皇帝他们现在还没有时间来对付我们。这是我们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

“是,殿下!”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也不用再打猎了,直接回泰罗多吧。”

“喏!”

“以后我们尽量不要在泰罗多城里见面或商议,有事情还是到林子里来吧。”

“喏!”

不远处的另一个榉木的树屋里住着融答奴和逄泽。

可是,融答奴等融二他们都退到一丈之外的护卫圈之后,对逄泽说:“小世子,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父王不让我下去,说下面有蛇虫。”

“我们不下去,就在这榉木上。走。”

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走出了树屋。

树屋外边一片漆黑。逄泽说:“这么黑,我有些怕呢。答奴,我们还是进树屋睡觉吧。”

融答奴手上加了点力气,用力攥了攥逄泽,说:“别急,马上就有光了。”

果然,融答奴的话刚说完,榉木的根部就发出两道亮光来,照的整个榉木都白亮如昼。

“太亮了,不要让阿翁他么看见。”融答奴说。

那两道亮光应声暗了下去。光亮正好能够让融答奴和逄泽隐约看得清榉木上方的枝丫和大叶子。

逄泽说:“答奴,谁在下面?”

“小世子,没有人在下面。这是大猫在下面。”

“大猫还会点灯么?”

“这不是灯,这是大猫的眼睛。”

“大猫的眼睛能够发光?”

“是呀。”

“它怎么知道能听得懂我们想要这些光?你又没有跟它说话。”

“我不用跟它说话,我想什么,大猫都知道。”

“哇哦,大猫还会些什么本事?”

“大猫会的可多了。以后我慢慢给你看。”

“可是你的大猫不能让你骑,还是没有我的天马好。”

“你的天马是很好,小世子。可是我的大猫也很好啊。哎呀,快走,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顺着大猫发出的两道微光,融答奴牵着逄泽的手,攀着枝丫往上爬。榉木的枝丫平坦宽阔,两个人像攀登台阶一样轻松地来到了榉木的顶端。榉木的顶端上有两个巨大的叶子,那叶子比一个成人还要长,就像是两个小床。融答奴先躺到一个叶子上面,头朝着叶柄的方向,脚伸向叶尖的方向,然后跟逄泽说:“你快到另一个叶子上去,像我这样躺着。”

逄泽照做了。

融答奴用手拍一拍大叶子的柄,那叶子竟然慢慢卷曲了起来,把融答奴包起来,只把答奴的脑袋露在外边。逄泽盯着看得目瞪口呆了。

融答奴把双手从叶子里抽出来,放在叶子的外边。然后转头对逄泽说:“快,你也拍拍你那个叶柄,把你也卷起来。我们今晚就睡在这叶子里,好不好?”

逄泽边回答“好好好,太好了”,边赶紧用手拍了拍那边的叶柄。

可是逄泽的叶子却没有卷起来。

逄泽觉得自己的力气用的不够大,又用力拍了拍自己叶子的叶柄。

可是叶柄还是纹丝不动。

逄泽说:“答奴,我的叶子为什么不动,这片叶子是不是死掉了?”

“不会啊。榉木上不会有死叶子的。”融答奴从自己的叶子里爬出来,走到逄泽那片叶子的地方,用手拍了拍逄泽的叶柄,那也叶柄缓缓地卷了起来。

逄泽也把双手放在外边,高兴的说:“答奴,哇哦,我也有自己的叶子小屋了。答奴,我们就在这里睡吧。”

融答奴回到自己的叶子躺下来,说:“嗯,小世子,我们就睡在这里。”

“你在泰罗多的城里,每天夜里也这么睡么,睡在叶子里?”

“我有时候会睡到叶子里。泰罗多城里也有很多的大榉木。但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是咱俩的小秘密,好不好,小世子?要是阿翁阿母知道了,他们就不让我们出来睡了。”

“行,这是咱俩的小秘密。”

“小世子,你等一会,我给你看会发光的彩雀儿。”

融答奴的话刚说完,从林子里忽然飞出来一些闪着光的小点,这些小点越飞越近,等到快飞到融答奴和逄泽的大叶子,逄泽才看出来,原来这是一只一只的小雀,这些小雀的头上长着一只长长的翎,翎的顶端是一个翎眼,每一只雀头上的翎眼都闪着不同颜色的光。逄泽和融答奴的身边聚集了几百只闪着七彩光芒的小雀儿。逄泽觉得自己好像是飞到了漫天星斗的天上。

融答奴指着一只翎眼上闪着金光的雀儿,说:“你去让小世子好好看看。”

那只闪着金光的雀儿扑闪着翅膀,飞到了逄泽的面前,然后轻轻落到了裹着逄泽的叶子上。

逄泽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雀儿。那雀儿的翎眼闪着金色的光,浑身的羽毛也是灿灿的金色,翅膀上的大羽是七彩的,七彩交错着,尾巴是长长的十几只细翎子,细翎子也是七彩的。

这只金雀儿飞走了,又过来了几只其他颜色的雀儿,每只雀儿的翅膀上的大羽和尾巴上的细翎子都是七彩的,身上的羽毛和头上的翎眼却是同一种颜色。

逄泽伸手想捉住一只好好看看,可他还没有伸手,这些雀儿就飞走了。

融答奴又说:“小世子,你看。”融答奴的手比划着。

随着融答奴手的变动,几百只小雀儿,在叶子的周围开始不断的变化样子,一会排成一条长长直直的线,一直延伸到很远,像是一条闪着亮光的风筝的线;一会又排成几个大小不一样的圆圈,大圆中套着小圆;一会排成七边形,一会排成三角形,一会排成散开,一会又聚起来像是一个闪亮的镜子。

融答奴的手一抖,这些雀儿瞬间飞走消失了。

逄泽嚷着说:“答奴,答奴,我再看一会,我再看一会。”

融答奴说:“小世子,阿翁那边已经没有声音了,我们别被他们发现了。改天,答奴再带你看别的好玩的。你不是要一直在泰罗多住下去么?”

逄泽看了看不远处下面他父王那边的两个树屋,果然已经没有了声音,于是小声说:“是的,答奴,我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了。这里比圣都里好,圣都里我每天都在宫里住着,什么也见不着,只有那些讨厌的内侍和宫女。”

“那就太好了。小世子,我可以每天去找你玩么?泰罗多好玩的东西可多了。”

“好啊好啊,答奴,你一定要每天来找我玩,把你会的这些本事都教给我。答奴,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好玩的本事?你要告诉我,不要向我隐瞒。”

“我不会向你隐瞒的,小世子。可是,我没有从哪里学这些本事。我不骗你的,小世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大猫是一样的。我不会骗你的。在我们泰罗多,好猎户特别特别多,好多猎户还会捕猎和驯兽,有的最好的猎户还能驯狮子、驯老虎,但他们驯兽的办法都特别可怕。可是,小世子,你知道么,我不用驯他们,他们就听我的话。这些小鸟啊、小兽啊,都听我的话,那些马儿啊、熊啊、狗儿啊,也都听我的话。我只要想和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来和我说话。其实,小世子,都不用说话,他们就都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都听我的话。”

“你好厉害啊,答奴。答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和天马一样。答奴,你从小就会这些么?是因为你出生在泰罗多么,我听父王说,这里的人都会打猎。”

“在泰罗多,人人都会打猎。我小时候也不会这些,但是我有了大猫之后,我就会这些了。”

“那我现在有了天马了,是不是也能学会这些了呢?我的天马比你的大猫厉害多了。”

“肯定会的吧,小世子。你的天马已经快两百岁了,长得那么大,那么漂亮。小世子,你肯定也能学会这些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玩的,就更多了。是不是,小世子?”

“你说的对,答奴。我的天马那么厉害,我会的,肯定比你会的更多、更好。”

“肯定会的,小世子。我们快睡吧。我困了。大猫也困了。”

“你怎么知道大猫也困了?”

“我就是知道啊。大猫想睡觉了,大猫也想让我睡觉了。我不睡,它是不会睡的。”

“你这么和大猫这么要好。它想什么你都可以知道。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的天马在想什么,怎么办?”

“天马肯定也想睡觉了,小世子。你刚认识你的天马,以后你肯定就能知道天马在想什么了。”

“哦……我和我的天马,肯定比你和你的大猫,更要好。”

“嗯……”

第四十七章 长秋宫·雒皇后

自从逄图攸登基大典之后,尤其是云娙娥受孕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雒皇后已经秘密召见丞相雒渊概十几次了。

但今天,却是雒渊概第一次主动求见雒皇后。

大长秋柳傩把雒渊概引到长秋宫正殿,吩咐内侍和宫女给雒渊概摆上茶水点心,照例带着其他内侍和宫女全都退出殿外。

“兄长,我们也商议过多次了,秩儿晋封太子一事,总还是要先定个宗旨吧。就这么一直拖着,可不是什么办法呀。不怕兄长笑话,我这个皇后,实际上也就是摆了个样子罢了。陛下绝不会再宠幸长秋宫了。要想靠我这个皇后来让逄秩凭什么‘子以母贵’晋封太子,那是断断不可能的!”

“娘娘,臣还是那句话,陛下自有他自己的心思和决断,臣现在还不能尽知陛下立储到底是如何的心思,我们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啊。立太子之事,稍有不慎,就要身死族灭啊。”

“兄长,这还有什么不‘尽知’的。普天之下,谁不知道陛下肯定要立自己的儿子做太子,然后继承大统啊?”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娘娘,陛下的秉性,我们难道还不知道么?!陛下要的是宗室归心、天下归心,稍微差那么一点,陛下都不能容忍。陛下的明诏已经说了,逄稼只是暂时改封郡王、赴迦南调息身体,等到身体康复之后,陛下仍旧是要复他的太子名位的。”

“这都是陛下在作伪啊。兄长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么?作伪的事情,我们管它做什么?!”

“是,这是陛下在作伪。可是,这‘作伪’,已经昭告天下了,天下人人尽知,可就不是简单的作伪了。只要逄稼还健在,这个太子的名位只能空着,绝不可能落到秩儿的头上。”

“兄长既然明白这个道理,那兄长为什么不想个办法,除掉这个逄稼呢?!”

“娘娘,现在逄稼已经是笼中鸟了,臣要想除掉逄稼,易如反掌。可是,除掉逄稼,却是对我们极大的不利啊。”

“哦?兄长此话怎讲?”

“娘娘,臣问娘娘一句话,娘娘觉得,逄秩晋封太子的最大障碍是谁?”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逄稼啊。兄长刚才也说,只要逄稼还健在,这个太子的名位只能空着。”

“臣暂且不说娘娘说的对还是不对。臣再问娘娘一句话,假如臣除掉了逄稼,那陛下会封谁为太子呢?”

“自然是逄秩啊。”

“娘娘大错特错了。陛下的意图很明显,为了显示陛下一秉大公,陛下现在做出来的样子,是受先帝遗命、勉为其难被迫代为执政的姿态。这种姿态,几年之内都不会变更。如果在这期间,逄稼死了,陛下仍旧会从先帝一脉中择一子立为太子的,绝不可能封秩儿做太子。”

“怎么可能?逄程、逄秀、逄秦他们不是都已经封了侯了么?连个郡王都不是,怎么能够直接晋封为太子?”

“娘娘好好想一想,陛下明诏里写的很明白,等恢复了逄稼的太子名位,先帝的这些子嗣要另行封赏。言外之意,先帝的子嗣目前的封号都是暂时的,真正的封号要等到‘另行封赏’之后才能确定。”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照兄长如此说来,那岂不是只有等先帝的这些子嗣还有这些子嗣的子嗣们全都死绝了,秩儿才能晋封太子么?这也太荒唐了!”

“娘娘莫要着慌。臣和娘娘心里都知道,这些都是陛下作伪给天下人看的。这一点,臣知道,娘娘知道,郡王、宗亲们也都知道。”

“那陛下如此掩耳盗铃,所为何来?这作伪,也太明显,也太拙劣了吧!”

“娘娘此言差矣。陛下有陛下自己更深的心思。”

“兄长,你又来了。我怎的没有看出他有什么深的心思?我看,无非就是犹疑罢了。”

“娘娘慎言。自从陛下登基之后,臣一直在想,陛下为何不另立太子,而是虚悬着,声称要留给逄稼。这是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的作伪,可陛下为何要如此用心地去作这个伪呢?娘娘,臣多次跟娘娘说过,陛下的心思极深,他如此措置太子,绝不是作伪这么简单的。”

“不是为了作伪,那又是所为何来?兄长可曾想明白?”

“臣先再问娘娘一句话吧。依娘娘来看,陛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最大的敌人是谁?”

“依我看,他的当务之急,自然是稳固自己的皇位。最大的敌人自然是宣仁皇后和逄稼他们一家子。这一家子不除尽,他这个皇位就坐不安心。逄稼他们,毕竟是隆武大帝的血脉啊。”

“娘娘英明。臣赞同娘娘的第一个判断,陛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固自己的皇位。但臣斗胆,不敢赞同娘娘的第二个判断?”

“哦?!他最大的敌人难道不是宣仁皇后他们一家子?!还能有谁?”

“娘娘,陛下是何等人物,郡王、宗亲、文武大臣们全都已经表态支持陛下了,他根本用不着再去顾及先帝的血脉。如果他现在执意要立自己的皇子为太子,臣断定,郡王、宗亲和文武大臣们不会有任何反对声音的。请娘娘细细地想一想,陛下雪夜之后骤然继位,这么超出常理的事情,天底下有谁说过一个‘不’字?娘娘可不要忘了,这个天下,可是隆武大帝一手打下来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对隆武大帝畏之如狮虎、敬之如神灵?可陛下竟然能够一夜之间就把局势翻转过来,而且迅速稳定了下来,这是何等的手段?这绝非你我所能想象的呀,娘娘。”

“那么,陛下是为了什么呢?既然现在天下都已经归心了,陛下如此做作,为的是什么呢?自己的江山不传给自己的儿子,做作这些,有什么用呢?”

“娘娘方才所言,有一个词是关键,那就是‘归心’。陛下之所以如此做作退让,就是因为天下尚未完全‘归心’。天下不敢说‘不’字是一回事,天下‘归心’、从心底里说一个‘是’字,却是千难万难之事。”

“兄长绕来绕去,我实在有些听不明白了。”

“娘娘。陛下想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他要的不光是自己能够当皇帝,也不是自己的子嗣能够当皇帝,而是自己和以后的子嗣能够当的安安稳稳,毫无隐患。臣简单来说吧,陛下心头担忧的是三个:一个是北陵郡王的势力太大,已成尾大不掉之势,迟早都是祸患。第二个是心里拥护先帝和逄稼他们、但是嘴上不敢说的那些人,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跳出来拥立逄稼他们。第三个是他推行的郡王郡守共存分治的新政能不能顺利施行,效果会不会很好。其他的事情,陛下都是胸有成竹的,只有这三个事情,陛下心里没有底。”

“可是,这和立谁当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呢?早立太子,早定国本,早断了那些人的念想,不是更好、也更稳当些么?”

“娘娘,这里面的关系可大了。先来看北陵郡王。娘娘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先帝大丧期间,陛下和臣就已经着手要除掉北陵郡王了,融崖毒杀逄循一案,其实原本我们是打算毒杀北陵郡王的,只是阴差阳错地被逄循讨去了那杯毒茶,又阴差阳错地被那个融崖掺和进来,最后总算是哄弄过去了。但北陵郡王估计已经有所察觉了。陛下除掉北陵郡王的决心也是极其坚决的。陛下和北陵郡王虽然面子上还维持着,可心里面已经撕破脸。可是,除掉北陵郡王,陛下又没有任何理由。从北陵郡王这边来说,他要想推翻陛下、寻一条活路,必须要找一些同盟,可是象廷郡王历来悠然于朝局之外,甘兹郡王又颇得陛下的宠信,其他那些郡王,不是拥戴陛下推翻先帝而继位的功臣,就是陛下自己的皇子,绝不会与北陵郡王一条心来反陛下。算来算去,北陵郡王只有一个人能够用,那就是逄稼。”

“逄稼?”

“对,正是逄稼!陛下之所以留着逄稼,还声称要重新将太子之位封给逄稼,目的就是让北陵郡王和逄稼联手,这样陛下就师出有名了。到时候,陛下大军一动,号令一出,北陵郡王和逄稼就一石二鸟地解决了。北陵郡王一去,陛下的心头大患就没有了,而且还顺带着解决了逄稼和先帝的其他子嗣。陛下仁义在先,逄稼不仁在后,天下人对先帝血脉的寄望也就彻底断了。”

雒皇后心头被说动了,思忖了一会,问道:“可是,万一他们不勾结,陛下的打算不是就落空了么?”

雒渊概哈哈大笑起来,说:“娘娘放心,北陵郡王开始行动了。只是逄稼会不会同意北陵郡王,那就不好说了。逄稼跟着先帝历练了这么多年,绝非等闲之辈。陛下之所以明诏天下要给他留着太子名位,实际上也是为了在逄稼心里种一棵刺,让他对帝位心存热切的盼望。”

“兄长这么一说,我大体就明白一些了。真是看不出来啊,陛下还能下这么大的心思。以前,我还以为……,嗨!”

“娘娘,即便陛下如愿除掉了北陵郡王和先帝一脉,臣以为,陛下依然不会立秩儿做太子。”

“哦?!”

“娘娘,这是因为,陛下的心里还有一件大事,就是新政!陛下推行新政,只能靠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如果陛下册立秩儿为太子,那么,那些封了郡王的皇子们,绝不会安心推行陛下的新政,因为无论他们推行的如何好,大位都与他们无关。陛下不立太子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要拿着太子的名位来吊各位皇子的胃口,让他们拼尽全力施行新政,以此来博取陛下的宠信。娘娘,这可是最高明的权术啊,事上还有什么诱饵比皇位更加诱人呢?”

“那逄秩,岂不是毫无希望了?他现在只有一个虚名的亲王头衔,无兵无权,如何和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们争宠?”

“娘娘,秩儿就是去争,也决计争不过他们。就算是陛下做好了一切准备,要在自己的儿子里挑一个立为太子,就现在这个情形来看,也绝不可能是秩儿。”

“为何?因为我不得宠吗?兄长如此说,岂不是长他人志气么?!”

“娘娘息怒,咱们这是在分析时局,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臣先说一句悖逆的话,要是说得宠,娘娘不是最得宠的后妃,秩儿更不是最得宠的皇子。臣冷眼来看,陛下对其他几位分封出去的皇子的宠爱,远在秩儿之上啊。要是说才具德行,秩儿更是无法与分封出去的几位皇子相比。”

雒皇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逄秩智短才疏,她自己是十分清楚的。雒渊概所说,确是实情。雒皇后无奈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娘娘,臣的意思是几条。第一个呢,是要争取足够的时间。在秩儿没有绝对优势拿到太子之位之前,我们要力保逄稼的性命。只要逄稼在,陛下就不会贸然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时间来扭转局面,赢得圣心。而且,只要太子之位虚悬,陛下其他皇子就会心存觊觎之心,相互之间就会明刀暗枪地较量,我们正好可以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所以说,逄稼不单单是陛下的诱饵,更是我们的棋子。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和陛下是相同的。”

雒皇后点了点头。

雒渊概接着说:“第二个呢,要是比才具,秩儿那是万万比不过那些分封出去的郡王皇子的。那些分封郡王各自镇守一郡,大权在握,只要他们稍微用心,畅行新政,多缴赋税,陛下对他们的宠爱就势必会与日俱增。这一点,我们的劣势很明显,而且也没有好的办法补救。所以,我们只能在‘德行’上下功夫。秩儿唯一的优势,就是居于圣都,离陛下最近。所以,所谓‘德行’,其实就是一个字,那就是‘孝’。秩儿只要一心一意对陛下尽臣子、儿子的孝心就是了。秩儿虽然才具一般,但做到这一点,他还是能够胜任的。当然,这需要娘娘亲自地督导。总之,‘孝’这一点,是其他分封出去的皇子所万万不能比拟的,也是唯一一个我们占着优势的地方。而且,尽孝,也是守拙,那些分封出去的皇子抢着表露才具,相互之间自然敌视。所以,秩儿固守一个‘孝’字,不光是扬长避短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更是以退为进的主动谋划之智举。”

雒皇后终于露出了笑脸,说:“兄长可算说了一个让我舒心的话。”

雒渊概也笑了,接着说:“可是秩儿毕竟年纪轻,我担心,秩儿的手腕总归还是太嫩。再说了,光是秩儿在‘孝’字上做文章,顶多是不让陛下反感,要想得到他的宠信、扭转他对秩儿的观感,那却还差的远呢。所以,‘德行’的功夫,最主要的,还是得由娘娘来做。”

“我?!我就是想做,可也得有机会靠近陛下才行啊。兄长此言,实在是说的荒谬了。”

“娘娘莫急。娘娘虽然不能靠近陛下,但是娘娘却掌管后宫啊。秩儿的功夫下在‘孝’上,而娘娘呢,功夫却要下在‘顺’上,也就是要完完全全顺着陛下的心意,让陛下在后宫里舒心、痛快。所以,娘娘千万不能再善妒,更不要刻薄嫔妃了。娘娘想啊,那些分封出去的皇子们一旦争斗起来,后宫里面这些皇子的母妃们会闲着么?用不了多久,后宫里立刻就会狼烟四起。恕臣直言,如果娘娘还是一味地善妒、刻薄,那娘娘就优势尽失了,秩儿也就大势尽去矣。”

“我有什么优势?我只不过是一个失宠的皇后罢了。”

“娘娘此言差矣。娘娘最大的优势,就是位居中宫啊。皇后身份,就是娘娘的优势。咱们既然知道了那些昭仪、婕妤们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拼死搏斗,娘娘作为后宫之主,岂不是正好可以居中调停、超拔其上啊?”

“居中调停、超拔其上,倒是不难做到,可是这能有什么用呢?陛下难道会因为我居中调停、超拔其上而宠信长秋宫和秩儿嘛?!”

“娘娘说的对,光做这些,显然是不够的。臣恳请娘娘做的,也不单单是这些事情。臣恳请娘娘做的,是另一件事。这件事,其他的嫔妃们心里万万不想做,而且她们就是想做,也万万没有能力做得到。只有娘娘,作为后宫之主的皇后,才有能力做得到、做的得体。”

“什么?”

“保护云娙娥!”

“啊?!原来是那个狐媚子。我为何要去保护她?!一个不下蛋的母鸡——琉川舞姬,竟然还怀了身孕,这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我恨不能将她剥皮抽筋!”

“娘娘想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其他的嫔妃更想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可是,娘娘想一想,所为‘顺’,就是要顺着陛下的心意。后宫里面,陛下最大的心意是什么,就是这云娙娥。云娙娥可是陛下的心上人啊。我看陛下对她的宠爱,绝不是一时兴起所致,也绝非色媚之宠,陛下是真心宠爱云娙娥,那种宠爱并非一般的男女之情。云娙娥的专宠,已经是事所必然了,任谁也挡不住。娘娘想啊,其他的嫔妃为了邀宠、更为了给自己的儿子邀宠,怎么能够放得过那个专宠的云娙娥。更何况,云娙娥还有了身孕,其他的嫔妃更会将她视为眼中钉。臣预计,后宫里那些害人的烂泥污伎俩,昭仪、婕妤她们会一样不少地全抖搂出来使到云娙娥身上。在这种时候,娘娘如果反其道而行之,陛下会怎么看娘娘呢?皇后心里要想明白,作为皇后,色媚并不是最重要的,德行优容才是最重要的。所谓德行优容,在后宫里,不就是要喜陛下之所喜、优容陛下畅行其志吗。如果娘娘还能再进一步,在各位嫔妃都敌视、毒害云娙娥之时,娘娘替陛下呵护、珍爱云娙娥,直至与云娙娥结为同盟,那皇后就是和陛下一条心啊。如此一来,即便陛下夜夜睡在英露宫,但心里却是记着娘娘的好。云娙娥自然也会替娘娘吹枕边风的。到那时候,娘娘可就真是母仪天下、呼风唤雨了。”

“兄长说的确是颇有道理。可是,云娙娥万一要是生个皇子,陛下又如此宠爱她,保不齐就会封她的儿子做太子啊。”

“娘娘,先不说云娙娥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就算是生个儿子,也断没有马上封为太子的道理。还是臣那句话,太子的名位,是陛下留着,吊那些分封郡王的皇子的胃口的,短期内不会轻易放出去的。娘娘不必为此操心。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云娙娥生的是个儿子而且长成之后颇为得宠,那也是十六年以后的事情了。十六年的时间,咱们的铺排预备应该也足够了。而且,娘娘尽管放心,臣以为,根本不用咱们出手,那些分封郡王的皇子和他们的母妃们,自然会出手对付云娙娥和她的孩子的。”

雒皇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雒渊概接着说:“娘娘如果决定要如此措置,那臣恳请娘娘,务必要真心善待云娙娥啊。娘娘,云娙娥的安危,以及云娙娥肚子里孩子的安危,可直接关系到秩儿的太子之位啊。臣以为,其他嫔妃越是敌视云娙娥和她的孩子,越是挖空心思毒害云娙娥和她的孩子,那娘娘和秩儿的机会就越多。娘娘对云娙娥越好、越真心,娘娘越是善待珍爱云娙娥和她的孩子,秩儿的太子之位来的就越快。娘娘拯救保护云娙娥和她的孩子的次数越多,秩儿的太子之位就越稳当。娘娘,您意下如何?”

雒皇后站起来踱步思量了很久,终于认可了雒渊概的分析,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舒展开眉头,说:“兄长放心。我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一旦心里认定了的事情,我会万死不辞。其实啊,我早些年,善妒、刻薄,那是因为我对陛下还留有一份感情上的念想,现在呢,这点念想,已经一丝也没有了。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秩儿身上。兄长尽管好好看着就是了,我必会对那云娙娥万分珍爱和保护的。”

“娘娘英明。臣还要恳请娘娘做一件非常人所能做的大事。”

“何事?”

“臣恳请娘娘对宣仁皇后也要网开一面,而且要宽待宣仁皇后。”

“这又是为何?”

“娘娘,逄稼是必死无疑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娘娘尽管放心。而且,臣恳请娘娘宽待宣仁皇后,也并不是因为逄稼,而是因为宣仁皇后的娘家。娘娘不要忘了,宣仁皇后不光是先帝的皇后、逄稼的母亲,还是象廷郡王的妹妹。象廷郡王虽然历来悠然于朝局之外,可陛下如此对待先帝和逄稼,象廷郡王肯定是心有不满的。对于陛下如何待先帝和逄稼,娘娘管不着、也用不着管。可是,娘娘却可以对宣仁皇后优容一点、厚待一点,如此,与陛下形成对比,娘娘就可以趁机收拢象廷郡王。娘娘,秩儿如果成功夺得太子之位并继位为君,那他早晚都是要靠这些郡王来扶持的,多得一个盟友,总比多得一个敌人要好。现在放眼全天下,我们能够拉拢的郡王就只有象廷郡王一个人了。如果娘娘优容宽待宣仁皇后,那么象廷郡王,还有那个融铸,也就都会感念娘娘的恩德。如此一来,我们的胜算就会再加一成。而且,这是别的嫔妃们所万万想不到、也万万没有能力做到的。因此,也是娘娘出人意料的大手笔,当然,也需要娘娘出人意料的大胸怀和出人意料的大决断。”

“兄长放心,这个我也可以做到。宣仁皇后这个嫂嫂,本来就与我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平日里,她对我也颇为照顾。我宽待她就是了。还是那句话,只要有助于秩儿上位,我万死不辞。”

“娘娘圣明!如此一来,秩儿夺得太子之位,就是迟早的事了。娘娘等着瞧吧,陛下那几个分封出去的皇子,很快就要斗得头破血流了。娘娘,眼下还有一个事情,臣要禀报娘娘。”

“兄长请说。”

“融铸近日来信,为自己十四岁的女儿融湫求亲。臣斗胆,请娘娘猜一猜,融铸为他的女儿求的是哪一门亲。”

“这倒是个稀罕事。他求的,难道是兄长家的那个儿子?”

“不是。娘娘决计想不到,他求的,是娘娘宫里的逄简。”

“简儿?!”

“正是!”

“可是,简儿虽然由我抚养长大,但毕竟是侍女所生,出身卑微,即便日后封为郡王,也是弱势郡王,没有大族可以依靠的。融铸出身豪门贵胄,怎会如此放低身段,委屈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弱势郡王?”

“娘娘,臣料定,他在这个关口提出这门亲事,正是因为他看重娘娘的秩儿。”

“这个弯子绕的大了,他求亲的是简儿,怎么扯到秩儿身上去了?”

“娘娘啊,融铸是何等英武之人?融铸此举,还不是因为看出了秩儿日后要继位、娘娘日后要成为太后么?子以母贵,娘娘若是做了太后,由娘娘养大的简儿自然也就从最弱势的皇子成了最亲贵的宗亲,情势地位就大不一样了。而且,现在,逄稼岌岌可危,先帝一脉大势已去,融铸这也是改换门庭的识时务之举。”

“那兄长之意呢?”

“臣的意思,娘娘应该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有了这门亲事,娘娘和融铸、象廷郡王、宣仁皇后的情谊,也就更进了一层。咱们的胜算,自然也就再增加一成。”

“也好。简儿眼看着已经十五岁了,倒也正好到了婚配的年纪了。简儿虽是侍女所生,出身不高,但毕竟由我自小养在身边,从心里来说,我待他和秩儿,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有这么一层呢,简儿也不算是辱没了融铸家的女儿。反过来说,这个融铸家的女儿,出身倒是不错的,也没有委屈了简儿。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看着去办吧。”

“娘娘圣明。”

第四十八章 枍诣宫·避暑

夏日的闷热让后宫的嫔妃们十分难耐。

逄图攸继位之后,根据仪礼,原本应该等到正式登基大典之时才册封皇后及其以下的列位嫔妃,但逄图攸出于笼络雒渊概以及雒氏家族的考虑,在继位之后第二天即打破惯例,册封了雒渊葳和其他的良娣、孺人、夫人、家人子,这些原本是永诚亲王王妃、良娣、孺人、夫人、家人子的贵妇人,跟着逄图攸和雒渊葳搬进了皇宫,分别晋封为了皇后、昭仪、婕妤、娙娥等妃号。皇后和所有初入皇宫的嫔妃,全部住在长秋宫所在的西侧诸宫。由于逄图攸妾室甚多,这么多嫔妃住在西侧诸宫,西侧诸宫就显得很拥挤了。

这些新封的嫔妃们,原先在永诚亲王府的时候,跟随永诚亲王四处饮宴游乐惯了,每逢入夏,都要随着永诚亲王到他的终南别业中去避暑消夏。如今进了宫,虽然地位更加尊崇,但一切行动却都不再自在,终日蜗居在高墙林立的深宫里、不得四处游乐,这对她们来说,无异于圈禁。这是她们进宫之后的第一个夏日,溽热、逼仄的深宫,让她们觉得更加不自在了。

雒皇后对此深有同感,于是专门上奏逄图攸,恳求逄图攸准许她带着一应嫔妃赴圣都西北、湖溪环绕、林木葱茏、清爽风凉的别宫,建章宫,避暑消夏。雒皇后在奏章中特意提到,云娙娥甫有身孕,不便挪动,为保云娙娥母子平安,特准云娙娥不随同前往建章宫,仍留居英露宫,保胎安身。

逄图攸收到雒皇后奏章后,十分欣慰,也颇感惊讶,立即允准了,并着中常侍春佗与大长秋柳傩共同做好各项准备,一应物事务必齐备,不得有亏。皇帝还特别批奏:皇后此举,用心仁慈,措置周全,朕心甚慰。

得到逄图攸恩准后,雒皇后带着一应嫔妃第二日就搬到了建章宫。

建章宫筑于圣都西北。营造宫室之前,原是一片林湖溪地,占地极广,大河小溪横穿其中,巨泽星潭点缀其间,陆地上则是巨木参天、林草丰美的密林。圣都虽然地处偏北,但夏日却出奇的溽热难耐。几百年前,当时的皇帝为躲避皇宫酷暑闷热,开始在此地临湖临溪营造零零星星的避暑宫室。原本这些避暑宫室是历代皇帝分别建造的,并无整体规划,因此散落在各湖溪旁侧,但经过几百年精心经营,这里已渐渐成了蔚为壮观的宫殿群了。在大郜时期,皇帝开始有心整合各处宫室,最终连缀、修整、完善之后,赐名建章宫。

雒皇后一行人在午时正刻到达建章宫。由于一路颠簸,轿内闷热,虽然轿内都摆了冰盆,但雒皇后和嫔妃们却仍是大汗淋漓、苦不堪言。

一进入建章宫的龙柏甬道,凉凉的水汽就从四面隐隐袭来。随着一行人进入建章宫越来越深入,雒皇后和嫔妃们逐渐开始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舒爽。

中常侍春佗和大长秋柳傩按照嫔妃的品秩安排了宫室:

雒皇后住在太液池正北的枍诣宫。

窦昭仪住在铜池正西的骀荡宫。

孟婕妤住在铜池正东的飒娑宫。

黎娙娥住在铜池正南的天梁宫。

童容华住在凉风台旁边的鼓簧宫。

公孙容华住在孤树池以北的合欢宫。

池美人住在承露盘旁边的兰林宫。

陆美人住在发越宫。

这些都是亲生儿子分封了郡王的嫔妃,地位自然略高一些。除此之外,其余的那些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等位分更低的嫔妃,则居住在奇华殿、疏圃殿、函德殿、唐中殿、井干楼等地。

由于逄图攸有特旨,而且中常侍春佗也参与了筹备,所有嫔妃的宫室都配置的十分妥帖。

车马停下来了,柳傩传下雒皇后的懿旨:“一路颠簸疲惫,各嫔妃不必前来跪拜行礼,先各回各宫,安置歇息。戊时初刻,至枍诣宫觐见皇后并一同饮宴。饮宴时,无需大妆正服,一切以清凉简便为宜。”

这是讲究礼仪的雒皇后从未下过的恩旨。嫔妃们大感意外,虽然感念雒皇后这出人意料的宽仁,但因对雒皇后的严苛深有体会,心中对雒皇后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因此,戊时未到,所有嫔妃依然还是梳妆齐备,大妆正服,集齐在枍诣宫正殿门外,恭敬地等候雒皇后驾临开宴。

戊时初刻,雒皇后准时从枍诣宫正殿侧门走进来了。柳傩高声报唱:“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嫔妃跪下来,行着大礼道:“皇后娘娘长生无极。”

雒皇后站在正殿的台阶上,扫了一眼跪着的嫔妃,竟然全部都是堂堂正正的大妆、正服,脸上颇为不高兴,外头看着柳傩道:“柳傩,你是不是没有说清楚我的意思,不是要大家不用这么大妆正服的么?”

柳傩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

窦昭仪道:“娘娘莫要怪大长秋。大长秋传了娘娘的旨意了。但妾们以为,虽然这里是别宫,但长幼尊卑的大规矩不能丢了。”

雒皇后笑了,道:“看来我是错怪了柳傩了。”柳傩的头低的更低了,但脸上带着笑。雒皇后又道:“柳傩啊,这么热的天,你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高声报唱。这里不是宫里,用不着那么大的规矩。”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匍匐跪着的嫔妃们说:“你们快都起来吧。”

这语气也是此前闻所未闻的体贴。众嫔妃满心疑惑地站起来,偷偷用眼睛盯着雒皇后看。雒皇后果然是一身素服,没有上妆,头上也没有簪花,盘了一个松散的发髻。如果不是身形略微发福,兼之气质高贵,单从这服饰和发饰来看,与一个低等宫娥几乎毫无二致。

雒皇后笑着说:“来,都进来吧。虽说这里比宫里凉快些,但现在总归还是在夏日里头。你们看那日头,辣的很,现在还没下去呢。”边说边转身进了枍诣宫,径直走到前方正中的食案边坐下来。

窦昭仪和孟婕妤各站一侧打着头,带着两排嫔妃,迈着细碎步子,快速地跟了进来,全都站定后,窦昭仪和孟婕妤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默契地整理衣衫,准备再次跪下行礼。

雒皇后却抢先说话了:“算了算了。这里只有咱们自己人,不用这些虚礼了。你们快都坐下吧。难得咱们出来松快松快。自从进了宫,拘得我都快憋闷出病来了。各宫的掌事快回去把你们主子们的清凉便服拿来。你们我这里更衣。你们穿成这个样子,我看着都觉得热。等更衣的时候,索性把脸上的大妆也洗了。爽爽利利的,咱们姐妹们吃饭消暑。”

“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

在众人更衣梳洗完的时候,柳傩开始指挥着内侍和宫女们一盘一盘地往上端瓜果茶饮。那些瓜果、茶饮、器具,样样都十分精致华美,显然是用了心思的。这些都是此前在雒皇后宫里从未见过的。雒皇后待下极严苛,也无趣味,极少饮宴,即便是大节时不得不为之的礼仪,每一次都是庄重有余而趣味不足,雒皇后自己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甚至还时时对众人的服饰举止吹毛求疵。因此,众嫔妃无不以赴皇后的饮宴为苦事。宴人之人不友善,被宴之人不放松,每次饮宴无不草草结束、不欢而散。这在雒皇后那里都是常事,所以众人从不觉得稀奇。

正因如此,今日饮宴的一切就更加显得不寻常。大家都不说话,低着头,也不敢乱动。

雒皇后苦笑了一下,说:“今日,趁着我们姊妹们一起,陛下又不在身边,也没有那些劳什子的宫务烦扰。咱们自己松快松快,说说体己话吧。”

“是,娘娘。”

雒皇后又苦笑了一下,道:“妹妹们,这些年,我把你们拘束管制的太紧了,让妹妹们受苦了。”

皇后如此自责,绝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从窦昭仪开始,所有嫔妃马上站了起来,一阵慌乱,有的说“娘娘言重了”,有的说“折煞奴婢了”,有的品秩低的嫔妃甚至战战兢兢地说“奴婢该死,又惹娘娘生气了。”

雒皇后也站了起来,端起案上的金盏,发现是凉茶,于是爽快地说:“柳傩,给我换樽酒来。”

见惯了雒皇后颐指气使样子的柳傩看得有些呆了。听雒皇后说完之后,站在那里呆呆的僵着,没有应声。

更令人惊讶的是,雒皇后竟然没有对柳傩动怒,而是微笑着,侧了侧身,调侃道:“大长秋大人啊,给我换樽酒来吧。”语气颇为诙谐,没有一丝一毫气恼。

柳傩愣了一下,但很快意识到皇后并未生气,因此十分识趣地堆笑着,语态轻松地说:“娘娘折煞奴婢,折煞奴婢了。请娘娘恕罪。奴婢方才有些出神了。请娘娘恕罪。请问娘娘今日想饮什么酒?”

“有什么酒?”

“娘娘,今日的酒有三种,有上谷郡国贡来的新法酿制的葡萄酒,有湫水郡国贡来的米酒,还有迦南郡国贡来的野果酒。都用大冰镇着放在偏殿呢。”

“很好。就给我来迦南郡国贡来的野果酒吧。在各位娘娘的食案上把三种酒都摆上,让大家随意取用吧。”雒皇后看着众嫔妃都还兀自站着,于是又笑了,说:“你们都坐下,都坐下呀。”

“喏。”

三种酒用三种不同的容器盛着。迦南郡国的野果酒用的是迦南郡国特有的紫竹筒,湫水郡国的米酒用的是湫水郡国特有的白陶双耳壶,上谷郡国的葡萄酒用的是琉璃瓶。相应的,饮用这三种酒的也是不同的器皿,野果酒配的是绿竹根雕樽,米酒配的是白陶凤尾樽,葡萄酒用的翡翠牡丹樽。

雒皇后示意柳傩给自己跟前的绿竹根雕樽里倒满果酒,然后吩咐柳傩张罗着给众嫔妃跟前三种不同的樽里都倒满酒。雒皇后环顾了一下众嫔妃,说道:“你们喜欢喝什么酒,随便取用就是。今日,我们要学着陛下平日里饮宴的样子,开怀畅饮。我今日也有些话要说。我先把话说在前面,你们不要动不动就起来赔罪、谢恩,咱们就这么都坐着,好好说说话。今天,咱们就不讲那些大规矩了。”

所有的人都心里不安起来。雒皇后如此反常,实在让人心里不托底。

雒皇后正襟危坐,说:“咱们都是姊妹,一同服侍陛下,一同抚育陛下的子嗣,是一家人。实话实说,这些年,我待你们太苛了些。”

坐在末座的低等嫔妃们又有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雒皇后看了她们一眼,摇头苦笑道:“你看看,都是我平日里的严苛把妹妹们都吓着了。不管我说些什么,你们都心生恐惧。总之,还是我的不是啊。哎!”

那几个站起来的低等嫔妃吓的马上趋前跪了下来,但是却不知道应该跟雒皇后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叩头。

雒皇后用手按了按食案,说:“你们快起来吧。快坐下。我都说过了,今日,咱们自己说说话,说说体己话。咱们都好好坐着,好不好?窦昭仪?孟婕妤?你们俩说说?”

窦昭仪略直了一下身子,说道:“谨遵娘娘训示。妾等叩谢娘娘隆恩。”

孟婕妤也说:“妾等谨遵娘娘训示。”

雒皇后看到那几个低等嫔妃起身坐下,说道:“咱们都是多年的姊妹了,时间长的,像窦昭仪、孟婕妤你们,都已经二十几年了;年岁少的,也有四五年了。我的秉性,你们都是最了解的。你们就是嘴上不说,我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过去这些年啊,我待你们,是严苛有余、宽仁不足了。这些年,你们都受苦了。来,这第一樽,我敬你们。”

窦昭仪是皇后以下地位最尊的嫔妃,这么特殊的时刻,她就不得不出面说话了,窦昭仪起身道:“娘娘太过自责了。妾等深感不安,不能不说几句话了。别人不了解娘娘,妾是从十四岁就进府服侍陛下和娘娘的,受娘娘的照拂也最多,自认也是最了解娘娘的。妾刚进王府之时,年幼无知,不知犯过多少过错,可娘娘从未对妾有过一词一句的指责,每每还要回护妾,这些恩德,妾永生难忘。妾还记得,穆儿出生之时,妾难产,腹痛了两日,娘娘就在榻前握着妾的手,不眠不休地在妾身边陪了妾两日两夜。穆儿出生、妾脱险的那一刻,娘娘高兴地搂着妾嚎啕大哭,然后娘娘就因为过度劳累而昏厥了。娘娘,这些事儿,才是见着您那至善至爱的本性的。妾今日冒死说一句悖逆的话,过去这些年,王府里的狐媚子越来越多,若不是娘娘持家严谨、御下有道,咱们王府里还不知道会乱成个什么样子。娘娘屡次教导妾们,妾深知娘娘的纯良本心和用心良苦,娘娘的谨饬,不为了别的,为的是陛下一脉的血统纯正,也是为了陛下的声望啊。”

窦昭仪这番话,说到雒皇后心里去了,也戳中了雒皇后心里的软处和痛处,等窦昭仪说完,雒皇后竟然已经热泪盈眶了,她看着窦昭仪,点了点头说:“窦昭仪确实是深知我的。可是外边的人,却不这么想啊。总觉得我善妒、苛刻。善妒这一条呢,咱们先不说。不过呢,苛刻这一条啊,我多少还是确实占着一点,让大家吃了不少苦头,这也是属实的。来,你们都举起樽来,我们共饮一樽。”

雒皇后举起绿竹根雕樽,仰头饮完了整整一樽野果酒,野果酒清甜凛冽,雒皇后精神为之一振,说道:“果然是好酒,这夏日里饮来,十分舒爽。你们也都尝尝。”

众嫔妃赶忙举起案上的绿竹根雕樽,将里面的野果酒一饮而尽。

柳傩带着宫女又给雒皇后和大家倒上了第二杯野果酒。

雒皇后接着说:“方才窦昭仪说,我持家谨饬,为的是陛下一脉的血统纯正。这是深知我心的肺腑之言。不管你们信与不信,我自问,这些年来,我的一切所为,为的确实都是这一条。我自认呢,这些年,我为陛下守护血脉,做的也还算尽职。现在,情势不一样了。陛下登基,施行了新政,妹妹们十六岁以上的儿子们都封了郡王,到郡国去为陛下镇守一方去了。这一来呢,说明啊,我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咱们的这些儿子们呐,都还算是争气,没有枉费我这个母后这么些年的一片苦心啊。来,这第二杯,为咱们的儿子们!”

众嫔妃又随着雒皇后仰头饮下了第二杯。第三杯斟满了。

雒皇后站了起来,端着自己的绿竹根雕樽,走下来,从窦昭仪开始,慢慢走着,一个一个地把嫔妃们看了一遍,然后走回到食案前,转过身来说:“妹妹们,你看你们,和我一样,儿子养大了,自己也老了。你们看,就连岁数最小的陆美人,眼角也已经有皱纹了。我记得,陆美人刚进王府那会,就跟玉雕出来的一样。你看看现在,也是见老啦。妹妹们,咱们做女人的,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们吗?!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有了着落,我们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原先呢,有他们在咱们身边,闹闹哄哄的,也没觉得怎么着。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到郡国里去了,宫里边就剩下咱们老姊妹自己了。那天,积儿来向我辞行,要去云中郡国去做郡王,走的时候,真是让我大发感慨啊。咱们呢,都老啦!也该享享清福喽。这第三樽啊,为的是咱们以后的日子。以后啊,咱们姊妹们啊,就这么松松快快地处着。没有外人的时候啊,那些大规矩呢,就不要再讲了。就像方才窦昭仪说的,我以前的风采啊,你们可还真是没见过啊。我在我们雒府的时候,也是明艳灿烂的少女啊,可不像你们平日里见的那般凶神恶煞。哈哈哈。妹妹们都是知晓我的秉性的。我呢,是爱憎分明、直来直去的性子,从来不知掩饰,也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今日,我是和你们说了掏心窝子的话了。我既是如此说了,那我也必会如此去做。来日方长,你们就拭目以待吧。来!”

众嫔妃仰头干了第三樽。冰镇过的酒,甘甜清爽,一樽饮下,那舒爽直浸入了每个人的肝肺心脾。但,更让她们觉得舒爽的,是雒皇后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雒皇后说的对,她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从不虚伪做作。而且,雒皇后今日所言,于情于理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众嫔妃都觉得,自己苦熬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虽然雒皇后为何如此巨变,原因尚不明朗,但众嫔妃都相信,雒皇后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动辄训斥辱骂嫔妃的妒妇了。

雒皇后三樽之后,众嫔妃开始壮着胆子去给雒皇后献酒。

第一个走上去的是窦昭仪,窦昭仪举着一个翡翠牡丹樽,里面盛着鲜红欲滴的上谷郡国的葡萄酒,窦昭仪在靠近雒皇后食案的地方半蹲着行了个礼,说:“妾特用这翡翠牡丹樽敬娘娘一樽,谨为娘娘母仪天下贺!”

雒皇后看着窦昭仪,满脸堆笑地站起来。缓缓走上前,看着窦昭仪,跟柳傩说:“柳傩,给我也斟一樽这葡萄酒上来。”

雒皇后扶住窦昭仪的前臂,窦昭仪紧张地都有些发抖。

窦昭仪一低头说:“娘娘,妾劝娘娘莫饮太多冰镇的酒。娘娘脾胃虚寒,不宜多饮冰镇之物。不若,娘娘饮些温酒罢?”

雒皇后单手扶住窦昭仪,另一只手举起来伸向了窦昭仪的耳垂,说:“妹妹,我记得你刚进府的时候,陛下看着你的一对儿大圆耳垂说,你是有后福的人。果不其然,你是咱们姊妹里,唯一给陛下生了两个儿子的人。穆儿也是这些孩儿里面教养的最好的。你以后有福了。”

窦昭仪脸上飞起了红晕。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是逄穆,已经二十一岁,教养极好,文武全才;小儿子逄稊,十一岁,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儿,已经封了馥皊公主,是逄图攸唯一的女儿。尤其是那逄穆,极得逄图攸的喜爱,自小又跟随舅舅窦吉习学兵法,因此在逄图攸的一众儿子中最为出挑。馥皊公主则是逄图攸的掌上明珠,所得宠爱远远超过其他所有皇子。

虽然皇后嘉奖看上去确实出自真心,但窦昭仪却不敢居功,含着泪对皇后说:“娘娘,穆儿生性鲁钝福薄,若不是娘娘的福德和庇佑,他估计没出生就去了。他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可他的命确实娘娘给的。还有,自从穆儿出生以来,一应物事,哪一样不是娘娘亲自给他安顿照料的,娘娘对他的养育之恩远胜妾啊。他若是还有些可用之处,那也都是娘娘亲自教导的好。”

雒皇后点了点头,端过柳傩递上来的翡翠牡丹樽,摸了一下樽,说:“柳傩,昭仪已经说了,我脾胃虚寒,劝我不要饮冰酒,这是昭仪的一片孝心,我不能不体谅她的孝心。你给我换一樽温的葡萄酒来吧。”然后看了看窦昭仪,又看了看众嫔妃,说:“今日,我心里欢喜的很。我就和你们玩个新花样。你们尽管用你们喜爱的酒来敬我,我呢,也用你们喜欢的酒来回应,不过你们用冰酒,我用温酒。如何?咱们处了这么些年了,你们可都没有见识过我的海量吧。哈哈哈。”

看得出来,雒皇后是真的高兴了。有她的带动,枍诣宫里的氛围很快就热络起来了。众嫔妃纷纷上前敬酒,一些大胆的年轻嫔妃,还主动替雒皇后挡酒。一些酒量浅的嫔妃,已经脸色红润、摇摇欲坠了,可雒皇后还是顾盼神飞、毫无醉意。

最后一道菜,蒸秋葵端上来了。雒皇后轻轻夹了一颗秋葵,轻咬了一口,然后举起她喜爱的野果酒,站了起来,说:“妹妹们。今日,我还有一个主意要说与你们听。立秋时,咱们回宫后,你们不必再随我住在西宫这边了,根据品秩,你们都挪到该去的宫里去吧。到时候,由春佗和柳傩给你们安顿就是了。”

众嫔妃们又呆住了。因为这个旨意,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应答。如果说“谢娘娘恩典”,那就显得好似不愿意与皇后共同居住在西侧诸宫似的。如果说“妾愿住在西宫,陪侍娘娘左右”,那又显得好似不识抬举,而且也太过造作,对不起皇后这一片真诚。

雒皇后笑着说:“你们不必多心。原本我们姊妹们就该各居各宫,当初进宫,我是担心妹妹们初入宫禁,不晓得宫里的规矩,给陛下惹麻烦,让外人笑话咱们。现在,姊妹们已经进宫三个月多了,该知道规矩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没有必要再挤在一起了。咱们散着住,孩儿们从郡国回来看望你们也都便利些。而且,我自己也住的宽敞松快些,不是吗?你们都挨着我住,我也憋闷的很呐。哈哈哈哈。”

“喏。”

“好了,今天天也晚了。我们共饮了这一樽,你们各自回去安歇吧。”

“喏!”

第四十九章 骀荡宫

铜池的西、东、南面分别住着窦昭仪、孟婕妤、黎娙娥。

这一日,大雨滂沱。雒皇后忽然起意,邀请众嫔妃去铜池中间的勺台赏雨。

铜池是一汪占地不小的湖。勺台是铜池正中间的湖心岛。之所以叫做勺台,是因为铜池中间遍植了很多名贵的荷花。那荷叶貌似勺,故取其形似,名之曰勺台。勺台正中间筑了小高台,高台上修了一个规模颇大的亭子,叫濯亭,濯亭四面敞阔,视野无碍,一来便于通风,二来便于居于亭内赏荷。

通往勺台并无路可行,只能乘坐画舫前往。

大长秋柳傩传下旨意,各宫可于午时稍事歇息,申时初刻集齐,赏荷。酉时正,准时在濯亭开宴。雒皇后特意再一次嘱咐,各宫嫔妃不必上妆,一切以简便舒适为宜。

这几日,各宫嫔妃悄悄旁观雒皇后,发现雒皇后确实是性情大变了,不仅不再随意辱骂责怪各宫嫔妃,而且时不时还会颁下些赏赐。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雒皇后这几日还走访了各宫,每到嫔妃们所住的宫院,都要细细验看询问一番,对于一些不便利的处置,当即就命柳傩进行整改完善。各宫嫔妃都有些受宠若惊,也不大敢相信,一个人的脾性可以瞬间就改过来,因此,虽然雒皇后表现的十分友善,但各宫都还是小心谨慎的伺候着,唯恐犯了什么忌讳。

未时正,雒皇后乘坐着大轿,冒着大雨,来到铜池之西的骀荡宫,也就是窦昭仪的宫院。

进了骀荡宫,雒皇后并没有让随行的柳傩报唱,而是下了大轿,沿着骀荡宫的游廊,自己安步当车地来到了窦昭仪的寝宫。

窦昭仪早已歇完午觉,正在寝宫的正殿里,带着几个绣女在绣花。绣花是窦昭仪的爱好,虽然自己早已是身份高贵的妇人,绝无必要再亲自绣花,但窦昭仪却似修行一般,每日都找些时间来绣花,而且绣的极为认真,也极为考究。隆武大帝在世之时,隆武大帝本人和常皇后的日常用品,如枕头、勒额等,很多都是窦昭仪所绣,当然,逄图攸和雒皇后使用的日常用品中,窦昭仪绣制的就更多。

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绣的专心,加上外边大雨滂沱,雒皇后进入正殿的时候,窦昭仪和几个绣女竟然都没有发现。

雒皇后轻轻走到窦昭仪的绣架旁,笑着说:“你还是这么巧的手!”

窦昭仪抬起头来,发现竟然是雒皇后,手下一抖,绣花针扎到了自己的手。窦昭仪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猛地身来,神情慌张地准备行礼,嘴上忙道:“妾失仪了。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一把扶住窦昭仪,用手拍着窦昭仪的手,说:“你呀,我前几天的话,你以为我是说着玩儿的呀。我都说了,咱们姊妹之间,不要再行这些大规矩了。你是昭仪,形同副后,要是总是这般端着,你后面她们那些小的,就更放不开啦。”

窦昭仪没有接话。

雒皇后看了一下四周的绣女,问道:“你们这是在绣什么呢?大雨天也不歇着?”

窦昭仪说:“妾带着他们,给稊儿绣一些衣裳和书包,好让他去太学。”

雒皇后失笑道:“你不光给陛下和我绣制,就连稊儿上学的衣裳和书包,也要绣啊?你现在贵为昭仪了,这些小绣品,就让尚衣给做几身不是更便利么?她们是不是不太听话,你说给我,我来给稊儿配置就是了。大雨的天儿,殿里这么暗,小心伤了你的眼睛。”

窦昭仪感动地眼睛湿润了,说道:“谢娘娘的恩典。尚衣的衣衫,用料华贵,而且用的是满绣。稊儿不爱那些满绣的衣裳,喜欢穿只绣边角的素衣,说是穿着这些素衣更舒适一些。所以,稊儿的衣衫大多都是妾带着这些绣女们自己绣自己裁制。让娘娘见笑了。”

雒皇后点了点头说:“稊儿是有大志向的孩子,不像有些个皇子,就知道耍闹游玩。我这几年啊,倒是疏漏你了,你给稊儿亲自绣制衣衫,我竟然毫不知晓。”

窦昭仪赶紧说:“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小事,哪能劳烦娘娘呢。”

“我们都上了年岁了。我看啊,以后,就连我的用品,你也不要绣了。你就陪我好好说说话,多轻省。”

窦昭仪眼睛又湿润了,道:“妾的手艺退步了,惹娘娘厌弃了么?”

雒皇后笑道:“你看你。我是疼你啊。”

“妾知道娘娘疼我。可妾自从十四岁就跟了娘娘,给娘娘绣用品绣惯了。娘娘用妾的绣品也绣惯了。让别人绣,妾实在是不放心。娘娘是从不讲究日常用度的大气人,穿别人绣的衣服、用别人的绣品,就是不舒服,妾断定娘娘也绝不会说的。娘娘只会委屈自己。妾看着心疼。求娘娘不要厌弃妾的手艺粗鄙,还是用妾的绣品吧。”

“好好好。我接着用就是了。不过你也答应我,以后这么黑的天儿,你不准再绣了。好不好?”

“是。谢娘娘恩典。”

“咱们得好好将养自个儿的身子骨啊。”雒皇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对其他的宫女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昭仪说说话。正殿周围不要留人。没有我的懿旨,不得入内。”

“喏。”柳傩和其他内侍、宫女、绣女都出去了。

窦昭仪想了一想,说:“娘娘,骀荡宫后院栽植了一院子的紫薇,正开的盛呢。娘娘最喜欢雨打叶子的声音,要不妾服侍娘娘挪步,去后院赏紫薇、听雨声,如何?”

雒皇后欢喜道:“难得你这么细心,我的事,无论大小,都记得这么清爽。走吧,去瞧瞧你的紫薇。”

窦昭仪转身端了一盘瓜果,然后躬身带着雒皇后来到后院小花园。

骀荡宫是建章宫里规制仅次于枍诣宫的宫院,后面的小花园颇为精致可观。除了错落有致的盛开着的紫薇外,小花园里还栽植了各色的其他花木。尤其是小花园正中间有一大棚老干虬枝的百年藤萝,甚为壮观,虽然此时已过了盛花期,但那绿叶之间仍有不少怒放的花朵,肥绿瘦紫地措配着,与那些摇曳的紫薇和遍地的夏花遥相呼应,让整个小花园灵气十足。

窦昭仪引着雒皇后来到骀荡宫后院游廊正中间突出来的一个圆形小房檐下,将瓜果盘放到食桌上,掏出帕子擦拭了几下石凳并铺在石凳上,边扶着雒皇后坐下边说:“娘娘请坐。娘娘身子怕凉,雨天里这石凳还是有些凉。娘娘别嫌弃,暂且坐在妾这方帕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了旁侧的石凳上。

雒皇后坐在石凳上,转脸看着满园的浓绿丰艳,听着雨滴打在树叶、花瓣上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发了好一会呆。直到一道闪电闪过、紧接着响了一个离地面很近的雷,雒皇后才惊醒。雒皇后翘起嘴角略笑了一下,眼光柔和地看着窦昭仪,正色道:“你这个院子当真是不错,让我想起了我在雒府时候的花园,想着想着就出神了。哦,咱们说说话。我想啊,这几日,你肯定是纳闷坏了吧,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何会性情大变,是么?”

窦昭仪深知雒皇后的为人。你若是与雒皇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说错了,雒皇后也不会怪罪你;你若是与雒皇后支支吾吾、虚与委蛇,你即便说的再有道理,雒皇后的心里也十分反感。窦昭仪明白,雒皇后心里喜欢的是“真正的贴心人”,而不是“唯唯诺诺的奴才”。

窦昭仪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认认真真剥了一颗荔枝双手递给雒皇后,然后才顿了下头,说:“娘娘圣明。不瞒娘娘说,这几日,来妾这里打探消息的嫔妃们可真是不少。她们都打算从我这里探点话出去,话里话外的,其实都是在打探娘娘的想法。我没有得娘娘的旨意,什么也没敢跟她们说。不怕娘娘生气,妾随侍娘娘二十多年了,自认也是深知娘娘的旨意的了,可这几日,妾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娘娘,这么些年了,您顶住这么大的压力,奉行谨饬之道,强力治理王府,千难万难,总算维护了陛下血脉的纯正。如今,咱们进了宫,陛下的秉性,娘娘是深知的,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不干净的狐媚子会被弄进宫里来。依妾的见识,原以为娘娘肯定会更加谨饬方正的治理宫务,可万万没有想到,娘娘不但没有加紧宫法,怎么反倒还松弛了?娘娘一直没有召见妾,妾也没有敢贸然去觐见娘娘,请娘娘恕罪。”

雒皇后边听边吃了那颗荔枝,笑笑说:“好甜。”抽出自己的帕子,轻轻擦了下嘴,接着说道,“你能如此坦诚地跟我说这些话,可见咱们姊妹间的情谊是真深。我今天专门到你这里来一趟,也是为了跟你说一说我心里头的话。有些话呢,我也就只能跟你说一说。跟她们说的多了,怕她们到处胡吣。说的深浅也不好把握。说的深了呢,又怕她们妄自猜度、生了异心;说的浅了呢,又没有什么用处。我想来想去啊,还是先跟你说一说。平日里她们都畏我如虎,她们和你呢,却更亲近些。所以,我先跟你说清楚,你先明白了我的心迹,然后再斟酌着告诉她们,这样更妥当一些。不管怎么着吧,这是陛下的千秋大业,咱们可得一块做好了。”

窦昭仪愣了一下,略微惊讶的问道:“娘娘要说的是什么事?从未见娘娘如此郑重过。”

雒皇后拍了拍窦昭仪的手,说:“你是个省事的。所以我一直待你如亲姊妹,你待我也真是没说的。这些呢,你心里有数,我心里更有数。这些年,我受的苦,受的难,别个不知道,你是件件都清清楚楚的。你知道我的苦、知道我的难,可是,妹妹啊,你却未必知道陛下的苦和难啊。”

窦昭仪一头雾水了。在窦昭仪看来,逄图攸就是一个优哉游哉的富家翁,只是莫名其妙继位当了皇帝而已。就连窦昭仪的兄长,窦吉,都时常私下里跟窦昭仪说,陛下一无所长,只是靠着一味仁厚换来的皇位。在窦昭仪看来,这么一位皇帝,除了坐拥江山、安享富贵之外,还会做什么,又能有什么苦和难呢?

一阵风吹过,雨更大了。小花园里的一切花木都看不清楚了,只有一片模糊的浓绿和星星点点的色彩。雒皇后转过头去,看着小花园里幻彩朦胧的奇特雨景,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妹妹啊。你可知道,陛下此次登基,并未立太子么?”

窦昭仪点点头说:“妾知道。不过,妾以为,这太子之位,早晚都是咱们嘉荣亲王的。陛下只是碍于迦南郡王是先帝嫡长子又曾经做过太子,为了面子上过得去,所以要做做样子,挡挡世人的耳目罢了。娘娘切不要为此担忧啊。”

雒皇后苦笑了一下,说:“妹妹啊。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去想。连你都这么想,可想而知,其他的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

“娘娘,难道陛下不是这么想的么?”

“不是。如果陛下是如此想的,那陛下就不是陛下了,他就只是一个永诚亲王。”

“娘娘,请娘娘明示。”

“我猜啊,你们都以为,陛下的仁厚是做出来的。可是你们可知道,陛下之所以能够继位,靠的就是这‘仁厚’二字啊。有的话呢,我猜窦吉肯定也跟你说过的。陛下因为‘仁厚’,才得到了逄氏宗亲和郡王们的拥戴,因此才能平稳继位、登基。否则,陛下越过太子逄稼,以皇弟的身份出乎意料的继位,这是大大超出宗法的,无论如何不能得到逄氏宗亲和郡王们的认可。就算得到了宗亲和郡王们的认可,那朝局也不可能稳定下来。宗亲和郡王们就是认准了陛下是个‘仁厚’之君,因此才衷心拥戴他继位为君的啊。往好听了说,宗亲和郡王们是觉得陛下仁厚,说白了,他们还不就是觉得陛下好操控么?”

“娘娘……”窦昭仪警惕地四周看了看,示意雒皇后慎言。

雒皇后拉住窦昭仪的手,眼睛盯着窦昭仪,说:“没事,这里没有什么人。我的秉性他们不是不知,若是偷听,立刻就会打死。你放心就是了。妹妹,这‘仁厚’二字,让陛下得了皇位,可也把陛下给捆绑住了。不管陛下的‘仁厚’是真是假,退一万步说吧,就算陛下的仁厚真的是做作出来的,那陛下也必须还得接着做作下去。否则,宗亲和郡王们一旦联手反了,陛下的皇位可是就难保了。”

“不会吧,娘娘?!娘娘是不是过虑了?!”

“过虑?”雒皇后摇摇头,接着说:“妹妹,陛下的皇位,现在看上去坐的稳稳的,那实际上呢,危机四伏啊。第一个,就是那些宗亲们都盯着陛下,陛下但凡有什么不顺着他们的地方,他们就有可能联手反制陛下。光是那个北陵郡王就能搅得天翻地覆。甘兹郡王的孙儿逄循被毒杀身亡一案,期间的牵连甚多,我听雒渊概说,北陵郡王、甘兹郡王、象廷郡王都对陛下颇不满意,北陵郡王更是躲在后面兴风作浪,让陛下四处受敌,陛下深以为苦。第二个,那些在先帝时候做郡守的人,都是先帝的嫡系心腹,对先帝忠贞不二,陛下越过逄稼继位为君,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决计不会服气的。咱们陛下啊,和隆武大帝文武全才全挂子本事可不一样,咱们陛下可是以饮宴歌舞、醉卧花丛著称的闲散亲王啊。”

窦昭仪点了点头,说:“不瞒娘娘说,穆儿也曾跟妾说过这些事情。”

雒皇后自己拿起一颗荔枝,窦昭仪抢着要给她剥,雒皇后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行。咱们穆儿说什么了?”

“穆儿说,陛下刚刚继位为君,除了分封出去的皇子郡王,其他郡王和郡守其实都靠不太住,现在是陛下的祸患,以后就是嘉荣亲王继位后的祸患。”

雒皇后轻轻点头,道:“穆儿很晓事,这个见地也深,真是不枉了陛下和咱们姊妹疼他。所以啊,陛下要提防着那些个郡王,所以才分封儿子出去做郡王,为的还不就是要平衡那些原先的郡王么?陛下还要提防和安抚那些个郡守,所以就仍旧预留逄稼来做太子。只要太子是给逄稼留着的,那些忠于先帝的郡守们,就暂且还不会反。”

“那陛下为什么还要同意迦南郡王辞去太子之位而去做郡王呢?”

“妹妹,逄稼对陛下有成见,总是觉得陛下夺了他的皇位,而且总是觉得陛下要害他似的。所以他就屡屡上奏陛下,请辞太子之位,最后竟然以死相逼。其实他哪里知道,陛下最怕的就是这个逄稼出事,如果逄稼出事,那些郡守们立刻就会打出拥戴先帝子嗣继位的旗号,起兵造反。”

“那陛下难道就真的要把皇位再传给先帝的子嗣么?”

“这个当然也决计不会!但陛下需要时间来筹谋。在这个筹谋的时间里,逄稼绝不能出事,这是其一。第二个呢,就是咱们的这些孩儿们出去,一定要做出政绩来,不光要做出政绩来,还要把那些先帝委任的郡守们都震慑住、比下去,然后逐渐替换成陛下的心腹。只有这样,陛下的皇位才能坐的牢靠,陛下万年之后,皇位才会传到咱们自家的孩儿这里来。”

“圣明无过娘娘。妾总算是明白些了。可妾怎么把这些话说给其他的嫔妃们听呢?”

“方才这些话呢,是我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为的是让你明白其中的关节。切不可说与别人知道。你要告诉那些嫔妃的呢,就两点,一则呢,是我看陛下继位以来夙夜在公、无比劳顿,实在不忍陛下再为后宫之事烦心,因此决意更张,奉行清净柔善的掌宫之道。二则呢,陛下新政刚开始推行,需要咱们自己的孩儿们在外边替陛下看好家,给陛下争个脸,我作为孩儿们的嫡母、母后,别的做不了,替他们看顾好他们的娘亲,免得他们在外边不放心,这一点,我还是做的到的。”

“妾明白了,妾一定把娘娘的这两层意思跟各宫都说圆了、说好了。妾也跟穆儿再嘱咐嘱咐,让他替娘娘也争口气,早点让嘉荣亲王荣登太子之位。娘娘尽管放心。”

“妹妹,你说错了。这太子之位,陛下是决计不会传给秩儿的。”

“娘娘莫要烦忧,这是明摆着的事。子以母贵,您是嘉荣亲王的生母,是皇后,太子自然是嘉荣亲王的。而且,陛下特意将他封为位分最高的亲王留在圣都,而不是分封出去做郡王,明摆着就是要让他在身边习学政事,也是特意将嘉荣亲王超拔于其他皇子之上。娘娘放心,妾和穆儿都是衷心拥护娘娘和嘉荣亲王的。”

雒皇后眼里忽然泛起了泪花,语带悲戚的说:“我又何尝不愿意让自己生的儿子当上太子呢,可是,哎……”雒皇后止住了话,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窦昭仪不敢接话,只是用手不断地擦拭着潲到石桌上的雨水。

雒皇后用帕子擦了下泪,说:“妹妹啊。这真是难言之隐,不过其实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秩儿的心智有些迟滞,异于常人。无论是读书、做事,总是慢许多。不怕妹妹笑话,如今秩儿已经二十三岁了,认的字儿还不到一千个,还比不上一个开蒙一年的孩童。秩儿心智迟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迟缓到何种程度,却没有人真正清楚。就连你,我最亲近、信任的人,也都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不过,陛下是清清楚楚的。”

这是窦昭仪闻所未闻的秘闻甚至是丑闻,而且是雒皇后和嘉荣亲王的秘闻和丑闻,窦昭仪吓的连话也不敢说了。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一脸肃穆的样子,笑着说:“你不用害怕,我既然对你说了,自然就是不想向你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妹妹想啊,陛下为什么不宠爱秩儿,也不把秩儿分封出去镇守一郡、推行新政?就是因为陛下深知秩儿的心智不全、不堪大用,放出去做郡王,实在是不能放心啊。之所以封他做亲王,无非就是因为他嫡长子的特殊地位而已。这也是陛下‘仁厚’之所在。若秩儿是隆武大帝的儿子,早就冷落到一边做闲散宗室去了。”

“娘娘言重了。嘉荣亲王是福德绵长之人,日后必是一代明君。”

“你不必宽慰我。我是什么样的秉性,你是最了解的。我一生争强好胜,从不轻易认输。可偏偏在两件事情上长不上志气。一个就是自己不能得到夫君的宠爱。这个呢,一来是因为我姿容不美,二来呢也是因为他那个秉性,这个也就不说了。二个呢就是生了个儿子心智不全,不成器。原先啊,陛下做永诚亲王,我盼着秩儿啊能够承袭亲王的爵位,做个一辈子没有烦忧、富贵终老的亲贵,这个也用不着什么心智,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可现在不同了,陛下做了皇帝,以秩儿的心智,他若是做了太子、继位为君,那就影响到国运了,早晚会被臣子们所弑杀推翻的。这几百上千年来,哪一朝哪一代不是如此啊。我对这一点啊,看得很透,也想了很久。那一天,我看着先帝的灵柩从太庙里抬起来,用大扛抬着去陵寝,忽然之间我就想明白了。秩儿既然命不该为君,若是强行为君,那就是他的祸端,也是我的祸端。你说我是何苦来哉?为了秩儿,也为了我自己,我决定还是放手吧。一想通了这一点,那就什么都想通了。自己生的儿子既然不成器,可总归有孩儿是要成器和继位的。我作为皇后,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那不就是一下子就明了了么。我今日对你们友善一些,对那些孩儿们帮衬一下,日后,我和秩儿的日子就好过一些。反之,那我们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窦昭仪的心思玲珑剔透,她深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顺着雒皇后的话往下说,即便雒皇后说的都是真心话,自己也绝不能认可她的话,否则,自己才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窦昭仪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了一个头说:“娘娘。妾万死不敢认同娘娘方才说的话。娘娘方才所说的资质,都是寻常的资质。那些资质,是用来评价臣子的,怎可用来评价帝王。德配于天,即可为君。这是命数,也是宗法所系,是万万不可更改的。妾叩请娘娘切莫再如此评价嘉荣亲王了。娘娘如此评价嘉荣亲王,恐怕会让其他的嫔妃和皇子们徒生觊觎皇位之心啊。望娘娘三思。”

雒皇后扶起窦昭仪,说:“你能虑得到这一层,这就很好。我呢,也有此担心。但秩儿的资质,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的主意也决计不会更改了,我绝不为秩儿去争这个太子之位,也决不允许秩儿和我的兄长去替他争太子之位。这个意思,我会跟秩儿说清楚的,劝他不要做非分之想。秩儿这个孩子啊,你们都不了解,他因为心智不全,因此玩心极重,你就是让他去当这个太子,他要是知道有那么多规矩拘着他、那么多政事烦扰他,自己也绝不愿意去当。我也会去说与我那个兄长,不要让他去争。这是为了秩儿好,更是为了我的兄长和雒氏一族好。我相信,只要我和兄长不去替秩儿争,秩儿自己是绝想不到去争这个太子之位的。”

窦昭仪依旧不敢说话。

雒皇后指着一个荔枝说:“说的我怪口渴的。劳烦妹妹再给姊姊剥一颗荔枝吧。”

“喏。”

雒皇后微笑着说:“秩儿不做太子,陛下肯定会从现在分封出去做郡王的这些儿子中挑选一个来继承大统的。”

窦昭仪的手抖了一下,刚剥了一半的荔枝忽然掉到了地上。窦昭仪神色慌张的说:“娘娘恕罪,这小花园里的过堂风好厉害,吹的妾都有些着慌了。”说完重新从瓜果盘里拿了一颗荔枝,重新剥了起来。

雒皇后摆摆手说:“算了,别剥了吧,时辰也快到了,咱们快去勺台赏荷花吧。别让她们等久了。”

“喏。”窦昭仪双眼低垂着,随着雒皇后站起来,扶着雒皇后缓缓往前走。

雒皇后歪着头,边看着小花园里的雨景,边说:“从我的本心来说,我是愿意陛下选穆儿来做太子,毕竟咱们姊妹之间是知根知底的。穆儿的心性也仁厚,如果他做了太子、日后继承大统,肯定会对秩儿友善的。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最担心的,就是我死后秩儿如何过活。只要穆儿做太子,我就算是放心了。不过呢,我可劝你一句,咱们暂时还不要替穆儿去争。咱们放开手,让他安心做好郡王份内的事,就是帮他的忙了。现在还不是时候。陛下在这些郡王里头遴选太子,最早也得是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你别替他刻意去争,小心帮了他的倒忙。他要是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咱们就帮把手,他要是自己不说,咱们也不要去自作主张地做。穆儿的心智远在咱们这些妇人之上。再说了,皇位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喏。”窦昭仪利利索索地回答道。这是她今日与雒皇后独对之中,回答最为干净利索的一次。

第五十章 勺台

雒皇后和窦昭仪分开后,各自乘坐自己的画舫,先后前往勺台。等雒皇后抵达的时候,窦昭仪、孟婕妤和其他嫔妃都已到了,都由贴身宫女打着油伞在勺台的栈道上候着。等雒皇后下了画舫,窦昭仪打头,嘴里说着“皇后娘娘长生无极”,齐齐的就要跪下身子去行礼。

雒皇后摆摆手,说:“快免礼吧。这么大的雨,你们原本不用在这里候着的。随时盛夏,但建章宫里的凉气比宫里头要重得多,小心你们淋湿了,回去了着凉。我的意思是咱们趁着这么一场消暑的好雨,好好在这勺台上乐一乐。”说完转头对柳傩说,“你怎么传的旨,怎么让这么多娘娘在雨里淋着?她们若是着凉了,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柳傩知道,这是雒皇后在卖人情,于是很知趣地说:“娘娘息怒。奴婢没有办好差事。害的各位娘娘们在这里淋了雨。奴婢罪该万死,请娘娘重重责罚奴婢。”

窦昭仪都道:“娘娘息怒。不关大长秋的事,是妾们坚持要在这里候着娘娘的。”

雒皇后边走边说:“看你倒是有个好人缘,我就不罚你了。不过,总是你传旨不明白,做事不扎实,虽然娘娘们替你求情,但账还是要算在你头上的。这一次暂且记下,不罚你。若是下一次再这么不尽心,我决不轻饶。”

“喏。”柳傩应道。柳傩是心思玲珑的人,但对雒皇后这一番做派却颇不理解。但窦昭仪却是清楚的,雒皇后这是下定决心要收拢住这些嫔妃。

雒皇后和所有嫔妃走到了勺台正中间的濯亭。濯亭已经很多年没有修缮过了。隆武大帝不喜奢华,自从继位之后,这里就再没有修缮过,因此,濯亭那楠木的顶梁和亭柱已显得颇为陈旧。雒皇后站在濯亭里面最尊贵的正中间位置,望着铜池里的雨荷美景。雨很大,仿佛在亭子和铜池之间挂了几层纱做的帘子。铜池里无边的的莲叶漫卷开去,与远处的湖水、天空似乎连在了一起。正是荷花开的最盛的时节,无数的荷花擎在连天的荷叶中间,有的正在绽放,有的正在含苞,一支支错落地随着风摇曳。

雒皇后的情绪好极了,她的目光从铜池挪回来,环顾了一下略有些破旧的濯亭,说:“这个亭子虽说是显得旧了些,倒却比那些雕梁画栋的新鲜楼宇更有韵味似的。要是这亭子里头都是新修成的,太过艳丽,反倒夺了这些雨荷清素的景致了。你们快坐吧。”

窦昭仪道:“娘娘的情趣是最雅的。妾记得有一年,就是大照立国那一年,咱们府里头的梅花开的盛极了,又赶上下起出奇大的雪。娘娘带着我和孟婕妤他们,踏雪寻梅,还储了好些雪,用来煮茶。当时娘娘说‘瑞雪赵丰年’,必有大喜事。果不其然,不几天,大照就立国了。又是雅致,又是神奇。可从大照立国之后,府里的事儿越来越忙,十几年没有跟着娘娘好好乐一乐了。今儿正好赶上这么好的雨,这么没的景致,娘娘又这么好的兴致,妾们可要等娘娘的好花样呢。”

雒皇后笑着对柳傩说:“柳傩,你今日弄了些什么花样给我们玩?”

柳傩满脸堆笑地说:“娘娘。难得今日这一场好雨,奴婢们想着,请娘娘和各位娘娘们一同听着曲儿,赏雨、赏荷,听雨、听曲,可好?”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和孟婕妤,慢慢品咂着道:“赏雨、赏荷,听雨,听曲?这倒是个新鲜样子,听上去还不错。只是,柳傩,你倒是给我们备了些什么好曲儿呢?”

“娘娘,奴婢带来了乐工,是司箫和司筝。”

“只有洞箫和筝这么两种乐工?”雒皇后问道,明显有些不满。

柳傩明白,这是雒皇后不晓乐理的缘故所致。这么大的雨,又是在木亭子里,如果伴乐的乐种太多,掺杂在雨滴敲击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堆声音杂在一起,乱糟糟的,那可是什么也听不出来的,只会让人觉得心烦。只有一两种清雅的伴乐,才显得雅致,也才和雨中赏荷的意境相吻合。但这么个理由是不能跟雒皇后直接回奏的,否则就成了当众嘲笑雒皇后不懂乐理了。

柳傩笑着说:“这是奴婢的过失。往常,娘娘并不喜歌舞,因此奴婢这次只带了司箫和司筝来了建章宫。奴婢措置不周,扰了娘娘的雅致,请娘娘治罪。”

雒皇后微笑着,道:“你看你这个柳傩!我们好好的赏雨、赏荷,你这一转眼的功夫已经请了两次罪了。你这不是扫兴是什么呀?”一副轻松调侃的口气。

柳傩和众嫔妃都笑了。

雒皇后看着柳傩说:“不过呢,这原也不该怪罪你。我原来确实是不喜歌舞。你没有大费周章的措置乐工,也说明了你做事还算勤谨用心,我哪里会寻你的错处。不过啊,以后可是不同喽,我们这些当娘的,孩儿们都去郡国里做郡王,替陛下镇守郡国去了,就剩下我们这么一堆妇人,待在圣都的宫里头,能有什么乐事?可不就剩下赏赏歌舞,吃吃喝喝了么。柳傩啊,以后啊,你把陛下原先在潜邸里养着的那些好的乐工啊、歌舞伎啊,一样一样的,都演给我们看看。我们几个,为陛下生养了这么一堆好孩儿,现在可是要轮到我们也跟着陛下享享清福喽。”雒皇后的语气很慈祥,不像是个皇后,倒像是个大户人家不理家务的慈祥老太太似的。

柳傩和众嫔妃又随着大笑起来。

窦昭仪笑着说:“娘娘,依妾的见识啊,您倒是应该体谅大长秋的一番忠心呢。娘娘,您喜欢听雨打花叶的声音,妾们和这些奴婢们都是深知的。以前在王府里和宫里,哪能有这么好的雨和这么好的荷。大长秋对娘娘的忠心和勤谨,是无人能比的。我猜啊,大长秋必是为了让娘娘能清清静静地好好听听这雨打荷叶的妙音呢?是不是啊,大长秋?”

柳傩没有接话,只是微笑着朝着窦昭仪恭顺的弯了弯腰。

“这倒是难得了你的一番忠心。”雒皇后盯着柳傩说,“那就成全了你的忠心,暂且不奏乐了吧。我们一起,先来听听这雨打荷叶的声音吧。”

雒皇后的话音刚落,濯亭里就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声音。只有雨滴打在万千荷叶上的声音。

这确是雒皇后此前从未听过的绝妙佳音。雒皇后酷爱听雨滴敲打花叶的声音,因此在她居住的地方,遍植了各种花木,就为了让她能够在雨中聆听这种美妙的声音。雒皇后自己也经常在雨中到各家花园去倾听雨声,并以此为人间至乐。她几乎听过雨滴打在各类花木叶子上的声音,也几乎在圣都的各家王公大臣、豪门巨贾的花园中倾听过雨打花叶的声音,她闭着眼睛都能辨别的出雨滴是打在哪种花木的叶子上。可是,今日的这种雨声却是雒皇后从未听过的。密匝的夏雨倾泼到烟波浩渺的铜池中那万千厚实的荷叶上,整个天地间仿佛有无数的乐工在演奏不同的乐器,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效果。

雒皇后最喜欢一阵小风吹过之后雨滴落下的节奏被吹乱然后落到荷叶上声音的微妙变化。每当这个时候,雒皇后总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茫茫宇宙之中唯一的生灵,自己也变成了一颗雨滴,从天上畅快的飘洒下来,利落地落到一片美丽的叶片上,然后顺着叶脉滑落下去。这种泼洒自如和酣畅淋漓,让雒皇后觉得自己掌控了整个世界。这种感觉无比美妙。

对于雒皇后来说,今日雨打在荷叶上的声音比任何乐音都要悦耳百倍千倍。她闭上眼睛,进入了一种冥思的状态。她顺着雨滴落在荷叶上声音的微妙变化和节奏的细微差别,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缕无色的清烟,渗入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体察到每个人心里的变化。她渗入窦昭仪的心里,细细观察着窦昭仪的隐忍。她渗入孟婕妤的心里,冷冷地看着孟婕妤的野心。她逐一渗入其他嫔妃的心里,发现有的嫔妃正在向往着未来安享尊荣的的美好日子,有的嫔妃拿自己的儿子与其他的皇子进行方方面面的比较。她发现,尽管嫔妃们想的千差万别,但有一条是共同的,所有的嫔妃在心里最深处都渴望着自己的儿子能当太子、然后继承大统成为至尊皇帝。她还发现,尽管所有的嫔妃都对自己毕恭毕敬,但她们却都对逄秩十分鄙视,全都认为她们自己的儿子比逄秩强百倍千倍万倍万万倍,认为她们自己的儿子早晚会超越逄秩、成为陛下选中的太子。以前,她对这些嫔妃的此类想法十分厌恶、提防,甚至憎恨,但如今,当她再一次体察到这些嫔妃心里的万分鄙视和莫名自信的时候,心里却感到无比的熨帖。

当然,她还感觉到,所有的嫔妃都对静坐在这里听雨感到十足的无聊。

她睁开眼睛,看到每一个嫔妃做作出来的满足和欣赏的表情,微微地笑了,说:“好了。听雨,对我来说是一件乐事,对你们来说,却是一件枯燥的苦差事。我们还是找些其他的乐子吧。柳傩,你安排了些什么好玩儿的么?”

“娘娘,奴婢们带了些夏日里清暑去热的莲子茶和各色吃食。请娘娘和各位娘娘们品尝。”

“茶点?这可有什么好玩的?有什么耍的乐子没有?”雒皇后笑着问道。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雒皇后一贯严厉苛刻,何曾和大家一同耍过?柳傩愣在了那里,任他再识趣,也猜不到雒皇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到底是怎么想的。

雒皇后说:“好了。你个柳傩啊,越来越呆了。还是我来跟你们说一个法儿,咱们来耍吧。”所有人都看着雒皇后,她们实在想不到,这么一个古板刻薄的人,能有什么好玩的耍法?

雒皇后轻摇着团扇说:“我记得我未出阁在雒府的时候啊,每到立夏啊、中秋、立春这些大节,我的祖母啊,就带着我们府里的女眷们、小女孩子家家的,一起玩传龙。你们可知道传龙么?”

传龙是家家都玩的耍法,哪里能有不晓得的道理,但在座的嫔妃们却都摇了摇头,以示皇后的这个提议十分新奇有趣。陆美人还用手支起了头,眼睛痴痴的望着雒皇后,摆出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听下去的样子。

雒皇后果然很起兴,兴致很好接的说:“其实这个传龙啊,十分简单,家家户户都玩的。咱们啊,找一个玩意儿,一个人一个人地往下传,旁边呢要有一个奏乐的,奏乐的人呐得蒙上眼睛,可以随意停止奏乐。奏乐停的时候,玩意儿传到谁的手里,谁就要给我们来一个乐子。要么呢,给大家讲一个好玩的笑话,要么呢,给大家唱个曲儿,实在不行啊,就讲个小趣闻也行。反正就是博大家一乐就行。这都是雒府里我们那些小姑娘子们消磨时光的耍法,今日,咱们也耍一耍这传龙如何?”

窦昭仪说:“这个耍法倒是新奇。不过啊,妾怕啊,妾们都是些笨嘴拙舌的,今日恐怕是要在娘娘跟前儿丢丑了。”

雒皇后笑了一下说:“这都无妨。左右就是个消遣嘛。这么些年,我也难得和你们一起这么乐呵乐呵。以后,我们姊妹们日日厮守的日子可长着呢,还是要多找些乐子来耍才是啊。要不然,天天大眼儿瞪小眼儿的,你们不烦我,我也要厌烦了你们的。”

这又是惹得大家一阵大笑。

柳傩上前来说,“娘娘,今日让他们吹奏洞箫还是弹筝?”

“我不懂这些。孟婕妤,你是行家,你来定吧。”

孟婕妤站起来,略行了个礼说:“承蒙娘娘赏妾这么个大彩头。妾觉得,这夏雨敲打荷叶的声音美极了,如果能够佐之以叮咚玲珑的筝调,好像还更相配一些。妾也不甚懂,一切还请娘娘定夺。”

“就依你。奏筝吧。那传个什么玩意儿呢?”

“不如就传一支没有开的花苞吧。”窦昭仪指着铜池里一池子的荷花说。

“窦昭仪果然机智。此法甚好,也甚雅致。”雒皇后高兴的说。

一个宫女撑着伞,走到岸边,折来了一枝粉色的花苞。

雒皇后接过那宫女递上来的花苞,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嗅了一下,说:“好清香啊,晚膳的时候,你们多摘一些花苞来,用冰水镇一镇,吃起来是很爽口的。”柳傩应诺了一声“喏”。

雒皇后说:“开始奏乐吧。”

柳傩一抬手,在不远处正在候着的一个司筝立即弹起了筝曲。

雒皇后将那枝花苞传给左手侧的窦昭仪,窦昭仪接过来,不紧不慢的继续往下传着。接到花苞的嫔妃,全都忙不迭的把花苞往下传。公孙容华再往下递的时候,没有拿好,花苞掉到了池美人的腿上,竟然把池美人吓的惊呼起来,好像那只花苞是一条会咬人的小蛇一般。池美人惊呼完,神情紧张地看着雒皇后,唯恐自己的失仪惹的雒皇后不高兴了。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十分可爱,雒皇后看着,哈哈大笑起来着说:“池美人,快往下传,小心停在你手里。”池美人放下心,红着脸、大笑着把花苞往下传。

花苞传到孟婕妤的时候,筝曲忽然停了下来。

孟婕妤握着花苞,急急忙忙往雒皇后这边递。雒皇后摆着说:“孟婕妤,你可别害我。这是你的。你可要给我们说个好玩的,逗我们一乐了。”雒皇后的神态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孟婕妤一手擎着花苞,一手掩着嘴,笑的憋红了脸,说道:“娘娘,妾哪里会说什么笑话,求娘娘千万要开恩,绕了妾这一遭吧。这一遭,就算咱们试行好不好。妾们心里边慌张的很,第一遭没有玩儿好,这一遭就不作数了。行不行啊?”

雒皇后笑着道:“你可别问我,你问问她们答不答应。”

孟婕妤把荷花枝斜放在怀里,躬身道:“昭仪娘娘,救救我。妹妹们,救救我吧。”

窦昭仪道:“我们若是救了你,我们自己可就要遭殃了。妹妹好歹就说上一个吧。这个忙,我们可是不敢帮的。”

孟婕妤看上去真的是有些惊慌了。

窦昭仪笑着对雒皇后道:“娘娘,您瞧瞧。孟婕妤手里擎着这枝莲花,姿容多么美。可不正应了她的教名持莲了么。”

众嫔妃也想起来了,孟婕妤教号正是“持莲代牧”。

雒皇后也想起来了,于是说道:“持莲代牧,你看看,这可不是缘分么。你的教好是持莲,恰好现在手持莲花,这么应景的事儿,上哪里能够寻得到啊。你若是不把我们逗乐了,我们今日可是不能放过你的。”

孟婕妤笃信白教,是个十分谨饬的女子,平日里端谨贤淑惯了,确实不懂得说什么笑话,于是涨红了脸说:“娘娘恕罪啊,妾着实不会说笑话。求娘娘千万绕过妾这一遭吧。求求娘娘了。”

雒皇后也不气恼,笑着说:“你平日里若是求我,我从来没有一个不依着你的。但今日这一回,却是办不到的。若是放过你,后面的妹妹们也都要求我放过,咱们这传龙可就耍不下去了。”

孟婕妤着实是为难了。

窦昭仪瞥了一眼孟婕妤,对雒皇后说:“娘娘,妾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孟婕妤愿不愿意。”

雒皇后说:“你先说来听听。”

窦昭仪说:“娘娘,何不请持莲代牧为娘娘献歌一曲呢?陛下当年可是说过,持莲代牧容若青莲、声如凤鸣啊。我们都是福薄的,从来还没有听过呢。今儿,我们就沾沾娘娘的光,听一听持莲代牧的凤鸣吧?”

孟婕妤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尴尬。她最不喜别人提及自己当年曾在白上院做讴者的过往。这么些年来,她以乐善好施之故,成了信众敬仰的持莲代牧。大家几乎已经忘记了,她最初打动陛下的,却是她的歌声。

雒皇后转眼看了一下孟婕妤,说:“窦昭仪的记性倒是好。窦昭仪不提,我都快要忘了。孟婕妤,哦,不,持莲代牧,我也从未听过你唱曲儿呢。”

皇后如此说,孟婕妤就不好再推辞了。她的脸恢复了笑容,说:“既然皇后娘娘和窦昭仪如此说,那妾就献丑了。妾已是多年未开口了,如若丢了丑,还望皇后娘娘和各位姊妹们海涵。”

窦昭仪说:“我们沾了皇后娘娘的光了,今天可要大饱耳福了。”

其他嫔妃也都频频点头。

孟婕妤看了一眼水中的荷花,然后转过头来,看着雒皇后说:“娘娘,今日娘娘带妾们在这里雨中赏荷,妾就唱一个应景儿的吧,《江南可采莲》,可好?!”

“甚好,甚好。”雒皇后点头道。

孟婕妤朝着司箫说:“只用一管洞箫就可以了。”说完朝着司箫点了点头,示意司箫开始演奏。

悠扬的洞箫吹起来了。《江南可采莲》是一只舒缓轻快的民间小调,曲子婉转而灵动,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在湖面上采莲的少女。孟婕妤开口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孟婕妤的嗓音清亮悠扬,与洞箫的声音、雨声、雨打荷叶声仿佛融为了一体。雒皇后对音律不甚知晓,但依然被孟婕妤的声音所深深地吸引了。

雒皇后发现,孟婕妤唱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扫过窦昭仪,孟婕妤的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幽怨。

窦昭仪却好似没有发觉,第一个说道:“持莲代牧不愧是持莲代牧,这歌声真的是绝了。就好像从那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窦昭仪摇着团扇,说完看向了其他的嫔妃。

其他的嫔妃也都点头道:“确实如此。”

孟婕妤看着雒皇后说:“娘娘,妾献丑了。”

雒皇后笑道:“我今儿真是开心。你们也都知道,我的秉性异于常人,喜听雨声,却不喜歌舞,原来咱们王府里平日里奏的那些曲子,我是闻之如乱弹一般的难听。可今日听了孟婕妤的曲儿,我才算明白什么是之音了。方才,窦昭仪说的可真是一点都不错,这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声音。孟婕妤,你这可是珠玉在前了,后面的姊妹们,可是要为难了。”

孟婕妤朝着雒皇后一点头说:“娘娘过奖了。妾拙笨的很,娘娘见笑了。”

窦昭仪说:“今日啊,咱们还差着一个呢,要是英露宫的云娙娥在这里就好了。一个是云娙娥的天之之舞,一个是孟婕妤的之音,那可真是人间至美至雅的无上乐事了。”

孟婕妤觉得奇怪,一向谨言慎行的窦昭仪,今日为何如此失态,先是动议让自己一个堂堂婕妤在众人面前唱曲儿,现在竟然将自己与一个下贱的琉川舞姬相提并论。孟婕妤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却低着头抿了一口茶没有说话。雒皇后也低头饮了一口茶没有说话。

柳傩敏锐地捕捉到了孟婕妤的不快和雒皇后的沉默。他知道,雒皇后最不喜这个琉川舞姬出身、得了皇帝专宠的云娙娥,而孟婕妤和其他嫔妃,心里也十分瞧不起这个出身卑微、靠媚术邀宠的云娙娥,于是上来凑趣道:“奴婢斗胆说一句,窦昭仪这话可是说的差了,那云娙娥怎么能够和孟婕妤相比呢?”

窦昭仪和孟婕妤都没有什么反应。窦昭仪取了一块茶点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孟婕妤依旧只是低着头饮了一口茶。

雒皇后看了一眼窦昭仪,又看了一眼孟婕妤,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地看着柳傩问道:“柳傩,你为何如此说?”

“娘娘,今日都是娘娘自己的人,一个外人也没有,就恕奴婢斗胆多一句嘴。那个云娙娥再怎么受宠,终究不过是一个琉川舞姬的出身罢了,靠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技和媚术,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呀!”柳傩深信,他的这句话,必能得到雒皇后的其他嫔妃的一致认可。他说完后故意垂下了头,等着雒皇后赏他个什么东西。

雒皇后却猛地拿起茶盏,猛的扔到柳傩脸上,厉声道:“狗奴才,好大的胆子,胆敢贬低陛下的嫔妃?!”

柳傩猝不及防,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刻意逢迎竟然惹恼了雒皇后。但他心里深信不疑,雒皇后从心里头必是认可自己的,也是赞赏自己如此贬低云娙娥的,因为方才他说的话是当众说出了雒皇后想说而不便说的话,给雒皇后出了一口恶气,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跪下,说:“娘娘息怒。奴婢失言了。”他觉得皇后今日心绪颇佳,顶多就是骂几也就没事了,于是又嬉皮笑脸的说:“不过呢,奴婢看她那狐媚子样,料她也长久不了呢。”

可雒皇后却是不依不饶:“大胆,还敢胡吣!失言?你是失心疯!我已多次传旨,陛下继位后国事烦扰,宫内各姊妹要和谐相处,不可生出风波,给陛下添乱。你竟然对这些旨意置若罔闻。你平日里在各宫娘娘们跟前作威作福,我早有耳闻,只是念你有些苦劳,一直容忍你。自到了建章宫,我又再次明下旨意,你仍旧如故,侍奉各位娘娘,毫不尽心,屡有疏漏,但这些呢,也还算是可恕之罪。可你今日竟然当众诋毁陛下的嫔妃。我若不严惩你,这后宫以后就无法无天了!”

柳傩这才有些怕了,他担心自己真的被雒皇后狠狠责罚一顿板子,那脸面上可就实在下不来了,以后在宫里可就做不起人了。于是柳傩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说:“娘娘息怒,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娘娘绕过奴婢这一回吧。求娘娘绕过奴婢这一会吧。”

雒皇后唤过来一个在濯亭边上护卫着的南宫卫士,说:“把柳傩带出建章宫,立刻杖杀,以儆效尤。”

“啊!”所有嫔妃都惊呼了起来。这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变故。柳傩从逄图攸获封亲王之后就一直跟随侍奉雒皇后,深得雒皇后信任倚重,雒皇后随逄图攸进宫之后,将柳傩带入宫中并委任为掌管皇后一切事务的大长秋,使得柳傩一下子成了内侍之中地位仅次于中常侍的二号人物。可现在,因为这么几句话,皇后竟然就要立刻杖杀柳傩。

孟婕妤见状马上起身,率先跪了下来,其他嫔妃也跟着跪了下来。孟婕妤说:“娘娘息怒。大长秋一时糊涂,说错了话。娘娘看在大长秋常年侍奉娘娘、劳苦功高的份上,饶了大长秋这一回吧。”

窦昭仪和其他嫔妃也替大长秋求情,说:“求娘娘饶了大长秋这一回吧。”

雒皇后却冷冷地说道:“妹妹们,我们姊妹这么些年,我虽然待你们严苛一些,可咱们姊妹间的情谊却是真挚深厚的,说到底,我们都是一家人,都是陛下的妻妾,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可就是因为有柳傩这样搬弄是非、踩高就低的卑贱奴才,经常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才弄得我们之间越来越生分。妹妹们,咱们才是一家人,而且是陛下的后妃,是天家!柳傩算是什么东西,竟敢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贬低陛下的云娙娥。要是留着这样的奴才在身边,咱们姊妹们之间怎么能安稳度日?!后宫里头怎么能清净?!咱们的孩儿在外边,又岂能安心为陛下做事?!你们不必替他求情,这是他咎由自取。南宫卫士,快把他拉下去,带到建章宫外,立刻杖毙。不要让他在建章宫里,污了我的地方!”

所有的嫔妃都不敢说话。

柳傩被两个南宫卫士架着往外走,大声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饶了奴婢一条狗命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可雒皇后看都没有看柳傩一眼。

她站了起来,扶起窦昭仪和孟婕妤,然后对着其他的嫔妃说:“你们也都起来吧。今日我们的好心绪,都被这狗奴才给搅没了。可惜了这场好雨和这汪好荷了。不过,柳傩也算是死的值了,今日正好借他的狗头,杀一儆百!你们也都看到了,我决不允许日后再有人挑拨我们姊妹之间的情谊。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情势不同了,我们要体谅陛下的难处,体谅我们那些在外郡镇守的孩儿的难处,切不可在宫内招惹事端、搬弄是非,让陛下分心、让孩儿们操心。再有类似情状,我绝不轻饶。”

“喏。”嫔妃们低着头说。

雒皇后叹了一口气说:“哎!我这几日的好心绪,完全被这狗奴才给搅了。”

窦昭仪和孟婕妤带着嫔妃们赶紧俯身叩头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雒皇后说:“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杀一个柳傩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担心,你们因此而觉得我仍旧还是以前那样对你们严苛。那我的一片心就全都枉费了。陛下的后宫里,就永无宁日了。”雒皇后说着,竟然眼里有了泪。

窦昭仪瞅着雒皇后用手帕拭泪的空档说:“娘娘尽管宽心。娘娘的一片苦心,妾们都明明白白看在心里。娘娘都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为了陛下能够安心国事、不受烦忧。妾们虽然愚钝,但对娘娘的良苦用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也都领会了。妾们决不辜负娘娘!如违背娘娘的心意,甘受娘娘责罚。”

“妾们决不辜负娘娘!”孟婕妤和各位嫔妃们也都叩头说。

“那就好。你们起来吧。今日先散了吧。回枍诣宫。”

“喏。”

雒皇后神情黯淡,在内侍和宫女的簇拥下走向画舫,乘船离去了。

第五十一章 迦南学院

太学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各地郡王、郡守还有圣都宗室、贵胄的子弟们汇聚一堂。

除了逄稼之外,其他皇子郡王的儿子都尚不满八岁,因此也就不需要将儿子派往太学里集中教养。逄稼的子嗣不多,大世子逄徵十三岁,入太学教养,小世子逄泽随其前往迦南郡国。

如此一来,太学里就有了四类人:

第一类是皇子,十五岁的妫水郡王逄简和十三岁的淄源郡王逄稊。

第二类是分封郡王的儿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迦南郡王逄稼的儿子逄徵,今年十三岁;其余分封郡王均无适龄儿子,情况又分成两种。一是逄图攸的皇子分封出去的那些郡王,年纪尚轻,所有世子都不满八岁,因此无世子入太学。二是北陵郡王逄图修、甘兹郡王逄世桓、象廷郡王逄基、扶风郡王逄顷,丹朱郡国逄隆、海西郡国逄弩、上谷郡国逄宁这些年纪颇长的郡王,恰好他们也无适龄儿子入太学,因此都只派儿子做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

第三类是宗室的适龄子嗣。

第四类是郡守的儿子。十七郡国郡守中有九个郡守没有适龄儿子入太学,而是派儿子做南宫卫士或北宫卫士相应官职,其余八个郡国郡守均有适龄儿子入太学。

相应的,这四类人的居住之地也就各不相同:

第一类皇子居住在皇宫内,有各自生母抚养照料。

第二类分封郡王的儿子,只有迦南郡王逄稼之子逄徵一人,他是前太子的儿子,身份特殊,雒皇后专门奏请逄图攸,特准逄徵居住在奉德宫,由其皇祖母宣仁皇后抚养照料。

第三类是宗室子弟,居住在圣都内各自家中,由其家人抚养照料。

第四类就是八个郡国郡守的儿子,居住在以各郡名称命名的学院里面。

太学学院的管教之法比大丧时期放松了许多。各郡守之子虽然仍旧居住在学院里,但进出之法放松了,各郡守之子可以自由出入,既可以在外留宿,也可以在学院内接待甚至留宿客人,只是事先须向值守博士报备而已。而且,各学院内的一个童子和两个仆人也可以自行带来安置,以便于照料各郡守儿子的起居。

融雍来的时候带了自己的书童珲奴,还带了一个仆人茄奴和一个家丁剌奴,茄奴负责照料融雍的饮食起居,剌奴则负责照料融雍的护卫。融雍到达迦南学院的时候正是傍晚,迎接他的是华耘、华耧和赵允。

华耘带了几个南宫卫士和自己的几个仆人,先是吩咐这些人帮融雍带来的珲奴、茄奴和剌奴打点收拾着学院内的一切,然后走上前来,十分热情地说:“好兄弟,你可到了。可把哥哥等坏了。快来歇息歇息。”融雍十分诧异,此人怎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说明,就如此安置和亲热,看上去好似和自己很熟悉一般。

华耘牵着融雍的手,边走边说:“我是华耘,家父是琉川郡守华冲;这是赵允,是妫水郡守家的公子。我们是你大哥融崖的知己好友。我们与崖公子一同来的圣都,又是一同进的太学,相互之间十分友爱。你大哥在这迦南学宫的时候,我与赵允每日都在这里与你大哥厮混到深夜才离开。你大哥离开圣都的时候同我说过,融世叔应该会将你送来太学教养。从那时起,我就天天盼着你早点来了。哦,这是华耧,是我的二弟。允、耧都与你一起,将在太学集中教养。我在卫尉任职。”

华耘这一大串话没有间歇似的说了出来。这种交往方式,是融雍此前从未见识过的。要是严格说起来,华耘的这种方式,颇有违常规礼节,但融雍却丝毫不觉得有何不适,相反的,他被华耘这大反常规的寒暄方式所温暖着,他对这华耘有一种亲近感,他觉得,这华耘比融崖对自己还要体贴周到。

他趁着华耘稍微停顿的工夫,说道:“融雍见过两位华公子,见过赵公子。感谢华公子的盛情和接待。也替家兄感谢华公子和赵公子。”

华耘大笑着说:“兄弟太客气了。兄弟你今年贵庚?”

“我今年十二岁。”

“那你就是最小的。我十六岁,允十四岁,耧十三岁。你是最小的。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了。日后,我们兄弟相称即可。你叫我耘哥哥就是了,我听着很欢喜的。”华耘说完朝着赵允使了个颜色。

赵允微笑着说:“见过雍弟!”

华耧也接着说:“见过雍弟!”

融雍微笑了一下说:“见过三位兄长。见过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

华耘大笑道:“好好好。如此甚好。雍,你可比你那大笨牛似的大哥好多了。你那大哥,比我小几个月,就是不肯叫我一声耘哥哥,不是叫我华公子,就是叫我华兄、耘兄,我听的别扭的很。你看,你叫我一声耘哥哥,多好,我心里舒坦的很。日后,我肯定好好疼你。哈哈。”

融雍觉得心里十分温暖。他原先以为,圣都里举目无亲又波诡云谲,自己的大哥融崖又在圣都莫名其妙的陷入了一个官司并因此流放到了三叶岛,他是带着十足的戒备之心来的,也并没有准备交什么朋友,只求平安度日、不要惹祸就好。可到迦南学院的第一日,华耘给自己的感觉极好。那不是寻常的寒暄、客气所能带来的感受。那是一种发自心底里的亲近和信任。融雍虽然年纪不大,但对识人、断事却已经有自己的一套决断方式。他迅速的认定,华耘是可以信赖的人。尽管可以信赖到何种程度,还需要日后慢慢考验,但绝对不会是敌人。

融雍有些书生的气质,并不怎么爱说话。因此,无论华耘如何说,融雍也只是微笑着。赵允却颇为殷勤,一会调试桌椅,一会检查床铺,等一切都检查妥当了,华耘带来的几个家丁仆人已经抬了一桌子菜上来了。

华耘说:“雍,你今日刚刚到圣都。我这就算是略尽地主之谊吧。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吧。”

“多谢耘哥哥。”

“又跟我客气上了。雍啊,日后你与我相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不是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之人。我只要认定了你是我的兄弟,就会对你全身心的好,也不喜欢讲什么礼数。你在我这里也不用有什么拘束的地方,尽管随性而为就行。你说是不是,允?”

赵允点点头,说:“千真万确。”赵允正在变声,声调听上去怪怪的,但赵允的神态非常潇洒,也极漂亮,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超凡脱俗,带着特有的灵气、贵气和仙气。

倒是华耘的亲弟弟华耧颇为拘束,不苟言笑、正襟危坐。

融雍依旧只是微笑着,跟着华耘坐到食案旁边。

这真是一桌子珍馐,而且都是融雍未曾见过的菜品和样式。华耘拿起食案上一个透明琉璃瓶说:“雍,你一定要尝一尝这个。这个是上谷郡国特产的葡萄酒,是新近研制的一种酿法酿造出来的,异常甘冽美味。只有宫里边才有一些,市面上是得不着的。”

“多谢耘哥哥。我也带了一些我阿母自制的果酒,请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品尝一下如何?”

华耘高兴极了,说:“太好了太好了。你看,我早看出来了,你比你大哥有情趣多了。那个呆瓜,来的时候也不知道给我们带些果酒尝尝。还是雍有意思。不过啊,我有个主意,今日呢,咱们先饮这葡萄酒,我今日带来的这些下酒菜,是家父在琉川反复试验选出来,特意配这葡萄酒的。你先尝一尝这个。明日,我们再来,你做一桌子迦南菜,配你的果酒,岂不是更妙?否则,这桌子菜,怕是和你的果酒不相配,就可惜了你的果酒了。”

“这样也好。那耘哥哥、允哥哥、耧哥哥,明日可要来啊。我让茄奴备一桌子迦南菜,也算是我正式拜见各位哥哥。”融雍的兴致也很好。

“一言为定。不光明日,后日我们还要去允那里,让他给我们做一桌子妫水菜,让我们尝尝。那妫水河鲜可是人间至美之味啊。”

“一言为定。”赵允说,然后赵允指着一桌子的菜说:“耘哥哥偏心,我与你相识几个月了,也没见你请我吃这么一桌子好菜。雍弟才刚来,你就这么偏宠他。我和耧日后怕是只能到雍弟这里来解馋了。”

华耘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你个坏小子,现在也学的如此刁蛮了。看来真是近墨者黑啊,都被我带坏了。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说:“雍,来,尝尝这个,这是妫琉山特产的翠雀的雀胗。”

“雀胗?”融雍问道。

“就是翠雀的肚,就像鸡胗一样。”赵允说,“雍弟,你知道么,翠雀只有拳头一般大小,你想雀胗得有多小。而且翠雀并不常见,捕猎也十分艰难。就这一盘雀胗,少说也需要两百只翠雀。这可是宫里都未必见得着的珍馐。在你来之前,我是连见都没有见过的。你说耘哥哥是不是偏宠你?”

融雍笑着说:“谢谢耘哥哥厚爱。允哥哥,你快来先尝一尝这雀胗。”

华耘指了指华耧,示意让华耧给大家倒酒,然后笑着说:“雍,你不用听允的。他是在说笑呢。允不食荤腥,只食清煮的菜蔬瓜果和各色鲜花。要不然,我早就请他吃遍天下美食了。”赵允笑了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果然,桌子上有一半都是纯素的菜品,色彩清亮艳丽,样式十分精美,还有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各色的鲜花。显然,这是华耘专为赵允准备的。

华耘拿起另一双筷子,给赵允夹了一串淡粉色的鲜花,放到赵允的跟前,说:“你尝尝这个,这是湫水山兰花。”然后又转向融雍说:“雍,你看,允就是个小祖宗,吃的东西比那神仙吃的还要稀奇一些,我这当哥哥的不容易啊,天南海北的给他踅摸能吃的鲜花。要不然把允饿着了,或者饿的丑了,不知道天底下会有多女子为此而恨我呢?吃的东西稀奇也就罢了,咱们这位小祖宗用的东西也稀奇。煮饭用的炊具、吃饭用的餐具都不能沾荤腥。一沾荤腥,你就是清洗多少遍,他也是能够闻的出来的。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子,没想到长了一个狗鼻子。哈哈哈。你瞧,这就是我专为他夹菜用的筷子。”

赵允却并不气恼,若无其事的拈起那串兰花,轻轻尝了一朵,说:“好清香的花。怎么一点土腥气都没有,和寻常的花可是一点都不一样呢。”

“为了给你培育出这湫水山兰,我的功夫可是下的大了去了。我用粗陶瓮,装了湫水山上山溪中的粗砂,配上湫水山上的山砾,掺上湫水山上的腐叶土,配比成兰砂,然后将湫水山兰栽植在这粗陶瓮中,着人小心运送到圣都。为了不让这兰花沾染上俗气和土腥气,我专门求了疏衍主教大人,将这些粗陶瓮摆在白上院的溪源边上,只用溪源里的水来浇灌。要不然,这湫水郡国里的山兰怎们能在圣都里成活,又怎么能够生的如此没有土腥气呢?”

赵允脸上放出了光彩,一副很有面子的样子。他没有言谢,只是笑着看了看华耘,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开始吃那串兰花,吃到嘴里慢慢品咂着,旁若无人的样子。

华耘看赵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态,于是笑着对融雍说:“雍,你不用理他。允被我给惯坏了。在我跟前儿,天天就跟活祖宗一样。哈哈。随他去吧。他吃的那些个玩意,咱还真是享受不了。”

虽然这么说,但华耘着实是关心赵允,又把竹篮里的一个浅绿色的花小心剔掉花蒂和花枝,又把那花外边的一层老瓣摘掉,然后把花瓣和花蕊放到赵允跟前的一个玉碗之中,玉碗中盛着半碗水,水略呈琥珀色。那些花瓣花蕊在那水中飘着。赵允却并不吃这碗浅绿色的花,仍旧只是专心的吃他的兰花。

华耘放下筷子,又拿起另一双筷子,给融雍夹了一筷子别的菜,说:“你尝尝这个,这是用迦南林子里野猪的肋骨肉做的酥肉,野猪是迦南的,但做法是琉川的做法。”

等尝过了几道菜,华耘举起琉璃酒樽说:“来,雍,请满饮此杯。谨为融崖一切平安!”

“谢谢耘哥哥。”融雍和赵允、华耧一起,双手举起樽,一仰头喝干了。

华耘放下酒樽,自己夹了一都雀胗吃掉,说:“雍,我还真是想念你那个呆瓜大哥啊。崖弟是我见过最正直勇猛的男子,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他若是到了战场上,绝对是令敌军闻之丧胆的名将。若是他为将帅,我宁愿为他执鞭坠镫、侍奉左右。只可惜……,嗨,这圣都里啊。”华耘说的很动情,眼睛里泛上了泪花。赵允的神情也暗淡下来,把手里的兰枝放到了竹篮里。

融雍想到了大哥的遭遇,有些动情,但是没有流泪。

华耘举起酒樽,说:“怪我怪我。把大家的好兴致都扫了。我们原先是为雍接风洗尘的,都被那呆瓜崖弟给搅和了,哈。来,这第二杯,单为雍洗尘。”

这时候,华耘带来的仆人端上了一个大盘子,放到了食案的正中间。华耘说:“来,这才是今日的主菜。”

大盘子里是一只整红了的巨蟹。盘子旁边放着几只大钳子。华耘说:“你们猜这是从哪里来的?雍,你是从迦南来的,迦南那里海货甚多,你也必是见多识广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融雍仔细看了一下那巨蟹,比寻常的海蟹大了不止两倍,而且那海蟹的蟹壳上有一个奇特的花纹,像是一只盘旋的飞龙。迦南是临海之地,海岸线很长,而且又是极南之地,因此海货十分丰盛。融雍家里的日常饮食,一半是林子里的野味,一般就是海货。但融雍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海蟹。于是,融雍说:“这是海蟹,但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海蟹,也从未见过有这种花纹的海蟹。”

华耘笑着说:“哈哈。这是三叶岛的飞龙蟹。体型极大,今日我们吃的这一只,算是很小的了。不过,这飞龙蟹的味道极其鲜美,不过只有活着的时候吃,才是美味,如果等着飞龙蟹死去了,它的肉就有毒性了。”

“我怎的从未见过三叶岛的海货呢?”赵允问。

“这原是有个缘故的。”华耘说,“三叶岛距离大陆十分遥远,而且环绕三叶岛有几道特殊的洋流,走向十分奇特,规律也很难掌握,只有三叶岛当地的土著才能摸得清楚。而三叶岛土著几乎从不与大陆通商,我们能够见得到的只有三叶岛的黄金而已,那还是三叶都护府开采炼制的。所以,大陆居民根本无法见到三叶岛的海货。”

“那你是如何得到的呢?”赵允问道。

“自从我知道崖弟要去往三叶岛之后,我就求家父务必与三叶岛那边联系上,一则方便我与崖弟互通信息,二则方便我给崖弟送些日常使用的东西过去。那个呆瓜,哪里会照料自己呢。三叶岛远在天涯海角,身边没有什么贴心的人,岛上又都是些都护府的兵士和土著。我担心他会在那个地方受罪。恰好家父在三叶都护府有些友人,于是家父就与他们加强了联系,经常给他们送一些大陆的稀罕玩意。那些三叶都护府的人也经常送一些三叶岛上的特产。家父知道我是思念崖弟,于是把三叶岛的这些特产尽数都送到我这里了。”华耘用大钳子夹断了飞龙蟹的一只脚,取出雪白的蟹肉,递给融雍,说:“雍,你尝尝。自从崖弟去了三叶岛,我就吩咐我的庖人在我每日的餐食里必须加上一个三叶岛的海货。这只飞龙蟹是今日才送到的。”

融雍着实被华耘的情谊所打动了。这是一种比亲生兄弟还要深厚的情谊。融崖只在圣都待过几天,与这华耘相处最多不过十几日,没想到两人就有了如此深的交情。华耘的待友之道,也实在是大异常人。着人打探三叶岛的消息也就算了,华耘竟然还因为思念融崖而每日都要增加一道三叶岛的饭食。融雍的心里很温暖。

赵允却并不关心这些,他说:“这么远的路,飞龙蟹是怎么活着过来的呢?”

“他们用一辆大水车,装了一车海水,把飞龙蟹养在里面带过来的。”

“那这飞龙蟹,可比那雀胗还要昂贵了。”赵允说。

“允,没想到你也是一个俗人。这是市面上没有的,因此,也就没有价钱。没有价钱,也就不能说昂贵不昂贵了。”华耘说。

融雍站起来躬身道:“耘哥哥,允哥哥说的是对的,这是最昂贵的。比任何食材、宝物都要昂贵。这是耘哥哥对家兄的深厚情谊。家兄如若知道,在三叶岛必是十分温暖欣慰的。我替家兄感谢耘哥哥。”这不是融雍的客套,而是有感而发的真实的情感。

华耘拉着融雍坐下,沮丧的说:“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这些没有用的。当日崖弟案发之时,我们都困在太庙和太学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等,我一点忙都没有帮上。现在做的这些,都是没有用的,也不值一提。”华耘的口吻很沉重,但是又很洒脱。这尤为让融雍感动不已。华耘将那只飞龙蟹拆解开,转身先去洗净了手,然后才回来。

华耘说:“来,这第三杯,敬咱们兄弟四人。难得咱们能够在圣都里相遇。这可是难得的缘分。不过,这圣都里不比咱们以前在的郡里,圣都里局势复杂,绝非我等能够理解。日后我们行事都要小心谨慎。你们如果碰到什么情势,务必要仔细斟酌然后再说、再做。我的意思,如果碰到事情呢,我们可以碰一碰,共同商议一下。四个人的心思总比一个人的心思要好用、齐全一些。来,为了咱们在圣都的相遇,满饮此樽。”

等饮完了这一樽,四人就开始相互敬酒。席间又说了好些家乡的见闻等等。华耘看时候渐晚了,于是说:“好了。今日有些晚了。按说呢,我们应该在迦南学院里玩个通晓的,只是今日雍第一日到圣都,一路劳顿,必是疲乏的很了。我们今日暂且到此吧。明日再来叨扰雍,吃你的迦南菜,喝你的果酒。”

融雍送华耘、赵允、华耧出门的时候,华耘专门嘱咐:“我住在圣都自己的府中。雍,你若是在这里住腻了,尽管去我的府上住就是了。那里什么都齐全,也自在些。不比在这太学里这般拘束。允隔三差五就要去我府上住的。我已在府中为你布置了一个院子,一应设置都是用的迦南的物事,你去的时候再看看,需要添置什么咱们再添置,总之就是要收拾的妥帖舒服就是了。”融雍再次致谢,然后送走了华耘。赵允和华耧因为饮了酒,这一夜他们就没有去华府,而是各自回妫水学院和琉川学院歇息去了。

赵允和华耧没有去华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华耘值守的时辰由午间换成了晨起,他明日晨起之时要进宫去卫戍值守,因此没有时间照顾赵允和华耧。

第五十二章 英露宫

卯时末刻,华耘准时带着一队南宫卫士来到英露宫换值。

逄图攸因为云娙娥来自琉川,是琉川郡守华冲进献,因此,特命华耘为卫戍英露宫的南宫卫士,并且担任领首的南宫卫士令。

华耘原本有些抵触。自己毕竟曾经犯过糊涂,险些猥亵了云姬。但后来华冲专门来信嘱咐,命华耘务必照顾好云姬。华冲专门说,云姬没有家人,也没有任何后台势力,自己和华耘就是云姬的家人,华耘要向侍奉自己的亲姐姐一样侍奉云姬。云姬但凡有任何需要,华耘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替云姬解决。为了便利华耘替云姬做事,华冲专门给华耘配备了十个得力的仆人和十个武艺高超的家丁,还专门给了华耘二十万金,要他便宜行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帮助云姬在宫内立足,确保云姬以及云姬肚内皇子的安危。

华耘对父亲如此措置的目的完全了然于心。这是父亲十分有远见的布局。有了这一层的考虑,华耘这才释放心结,一心一意地在英露宫外值守。不过,这么多天过去了,华耘从未见到过云姬。因为逄图攸有命,为了确保云姬孕期的安全,没有逄图攸的允准,任何人不得进入英露宫。云姬在宫内唯一识得的人就是凌姬,而凌姬每日一早就到英露宫来侍奉了,因此,云姬自己并不需要出宫。如此一来,华耘与云姬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为了谨慎起见,华耘打算不主动求见云娙娥,以免引起云娙娥的反感,一怒之下把自己打发到别的地方去,那他要再想见云娙娥就很难了。

不过,华耘每日都能见到逄图攸。逄图攸对云姬的宠爱非比寻常,每日必宿在英露宫,一日三餐里面,除了午膳是在乾元宫东阙进膳,早膳和晚膳都是要在英露宫里进膳的。自从华耘被派到英露宫里值守之后,没有一日例外。

除了逄图攸和凌姬,每一日,少府都有送给云姬的新奇物件,都是各地郡王或郡守进献给逄图攸,逄图攸又转赐给云娙娥的。有时候是一架极大的红珊瑚,说是迦南郡王进献来的;有时候是一些精巧的绫罗,说是湫水郡王进献来的。只有华冲,除了进献给逄图攸,也进献给云娙娥礼物,而且进献的礼物在郡王和郡守里面也最多、最好。华冲总能寻到一些精巧稀奇的物件进献给逄图攸和云娙娥。

华耘从未进入过英露宫,英露宫的英露令海傩经常笑吟吟地出来办事,有时候送少府的人出宫,回来的时候总是嘟囔:“英露宫里都快要摆不下这些宝物了。”华耘经常见海傩拿着一些东西出宫,但每次都有云姬特许其持物出宫的腰牌或批条。华耘猜测,这大概是云姬赏赐海傩的赏物,但也有可能是海傩自己偷东西出宫。但华耘心里知道,这是自己不能过问的敏感情节。无论是哪一种情形,自己过问都很不合适,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华耘在英露宫外值守,不时来来回回走动,巡逻各处警戒。辰时初刻,逄图攸从英露宫出来,乘步辇去乾元宫了。华耘百无聊赖的来回走着。天气很热,华耘一身漂亮的戎装几乎都快要湿透了。华耘想着,晚间要去迦南学院与融雍他们吃迦南菜、喝果酒,他应该带些冰过去,把果酒冰镇透了,才更好喝一些。想着那冰镇果酒的甜美口味,华耘感到好像浑身都略微清凉了一些。

正在想着这些,华耘看到凌姬走了过来。凌姬开口道:“华公子,久违了。现在应该叫华令君了吧?”

“不敢。华耘拜见娱灵娘娘。”

“华公子,云娙娥娘娘有请!”

“啊?!哦!喏!”华耘失声道,这突如其来的安置,让华耘有些措手不及。

在凌姬的引领下,华耘第一次走进了英露宫。

英露宫奢华异常,但又清雅异常。英露宫的院子里摆满了各色的奇珍异宝,那一架极大的红珊瑚,是稀世珍宝,竟被摆在了院子里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其他一些珍宝,就连起居豪奢的华耘都没有见过听过。只是院子正中间摆着一个假山,假山的中间貌似有一个小山洞,假山上栽植了一些珍稀花卉。华耘没有看出这个假山有何奇异之处,思忖着,这假山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妙处吧,否则怎能摆放在英露宫院子正中间,显见的是比其他的珍宝更加珍贵。

不容华耘多看多想,凌姬已经带着他进入英露宫漪兰殿。

云姬正在漪兰殿内绣小鞋子。

“南宫卫士令华耘叩见娘娘。”华耘一拜到底。

“起来吧,华公子。我们姐妹几个都是从琉川郡来的,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要见外。来啊,给华公子看座看茶。”

“谢娘娘。”

华耘轻轻坐下,不敢抬头直视云姬。但通过余光,华耘发现,云姬丝毫没有变样子,大概是月份还小的缘故,身段也看不出怀孕的样子。

“华公子,请饮茶。”云姬开口道。

“谢娘娘。”

“华公子太拘谨了。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娘娘尽管吩咐。娘娘但有吩咐,臣就是赴汤蹈火也替娘娘办成。”华耘趁机说道。

“这些都说不上。我们姐妹是从琉川出来的,是华郡守进献给陛下的。如果没有华郡守,也没有我们姐妹的今日。做人得记恩,我们姐妹永远也忘不了华郡守的恩情。我们一路多得华公子的护送和照料,这些,我们也是不会忘的。”

“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娘娘天生大贵之命,家父与臣不敢贪天之功。至于臣的护送照料,更是谈不上了。如果家父和臣有什么做的不对的,照顾不周的,还望娘娘治罪。”华耘趁机表明了自己的心迹。那一段糊涂事,是绝不能明说的。华耘这番表态,算是相当得体了。只要云姬能够表态宽恕华耘,这一个过节就算是过去了。

“华公子太客气了。华郡守的为人,我们姊妹都是清楚的。我们在琉川时,华郡守从未为难过我们,倒是不时贴补和照料,让我们十分感动。不过,我今日要说的还不是这些。”华耘心里一惊,云姬单单说了父亲的好处,而没有夸赞自己,难道是要追究那一段糊涂事了么?

只听云姬说道:“我想说的是。如今我们姊妹进宫来了,虽然身份上有了变化,可是我们和琉川的情谊是没有变的。我们这些琉川舞姬,来自天南海北,原都是没有家的苦命人,多亏琉川郡和琉川乐府收留我们,才让我们免受饥寒之苦。我们能有今日之尊,全凭琉川郡和琉川乐府的照料。这是我们姊妹的真心话。因此,在我们姊妹们心里,我们的家就是琉川,华郡守既是我们的父母官,又是我们的引路人,因此就是我们的家人,也是我们唯一的家人。只是,我们琉川舞姬出身卑微,将华郡守视为家人,实在是有些高攀了。”

华耘心下颇为激动,他一下子站起身来,躬身道:“娘娘折煞臣了。娘娘能有如此恩典,是家父和臣一家的荣幸。”

“你坐下。既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实在不知是否妥当,想听听你的意思。”

“臣不敢。请娘娘吩咐。”

“我想认了华郡守为义父,认你做义弟,如何?”

这简直是天大的恩典和喜讯。华耘高兴的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的望着云姬。华耘直视着云姬的脸,云姬的脸上散发着奇异的光辉,像是一尊降临时间的神灵。

云姬笑道:“看样子,我还是高攀了。华公子必是觉得不妥当了。”

华耘惊慌失措的站起来,说:“臣失仪了。娘娘这是给家父和臣的天大的恩典。臣万万不曾想到,臣竟有如此福分,不胜感慨、惶恐。”

华耘是心思十分玲珑之人,他边说着,边跪下一叩头道:“臣弟华耘拜见娙娥娘娘姊姊。”

云姬小声的笑了一下,走过来扶起了华耘,说:“你这个绕口令说的,亏你好口舌!好兄弟。快起来。如此一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别娙娥娘娘姊姊了,直接叫姊姊,不是更亲么?”

“谢姊姊。臣弟只是逗姊姊一个乐子罢了。求姊姊不要嫌臣弟唐突。”

云姬转过身去,走到座位处坐了下来,接着说:“其实,我与华氏认亲,是陛下的意思。”

“哦?!”

“我早已知道陛下将你安置在英露宫外值守了,只是我们之间身份不明了,实在不便于相见。昨日,陛下问起我是否见过你,我回说没有,并说出缘由,陛下当即建议,我拜华郡守为义父,认你为义弟。陛下说,华郡守是国之柱石,出身豪门世家,身份华贵。如此一来,我也就是有家的人了。这都是陛下的隆恩。也是我云姬的荣幸。”

“姊姊言重了。这是华氏一族的无上荣典。”

“一家人,就不要说荣典这样生分的话了。我与你接触虽然不多,但一眼可知,你是洒脱之人。宫里头禁忌多,我整日烦闷的很,你日后还是要洒脱一些才好呢,陪姊姊解解闷罢,好不好呢?”

“姊……姊姊。”华耘本就是极洒脱之人,云姬如此表态,他再无扭捏的必要。心结一打开,华耘就自如的多了。华耘笑着说:“不瞒姊姊说,父亲其实早已安顿我了,要我将你当做亲生姊姊一样看待,命我好生侍奉姊姊,还专门派了专人给我,专职负责姊姊交办的事务。只是此前姊姊并未明言,宫禁之地,我实在不敢贸然闯宫叩拜。今日有了陛下和姊姊的旨意了,以后就名正言顺了。姊姊无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我就是了。阿翁在圣都华府中已措置周全了。姊姊尽管放心就是。”

云姬点点头说:“华郡守的周全,那是不用说的,我心里都知道。眼下也还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的。不过你这小外甥就要出生了,以后用你的地方,肯定少不了。一家人,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一刻的。”

“姊姊说的是。不过,姊姊既说是一家人,是不是也应该叫阿翁,而不是华郡守了呢?”华耘用一副略有些调皮的亲近语调说。

“这个还不急。陛下已经说了,要召华郡守来圣都陛见,一来陛下想听一听琉川的政风、民风,二来,陛下要亲自安排一个认亲典礼。陛下说,只有如此,方显得郑重。”

这也是华耘万万没有想到的恩典。有皇帝亲自安排认亲典礼,那父亲实际上就成了皇帝亲封的皇亲贵族,这是比加官进爵更令人惊喜的天恩。华耘道:“陛下真是厚德如天。姊姊真是有福之人,能得圣君恩宠!”这其实是一句有些不太得体的话,但以华耘那特有的亲切口吻说出来,又丝毫不让人觉得有何不妥。这是华耘特有的长处。

云姬点点头道:“确是如此。陛下待我确是厚德如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也要为陛下好好做事,为陛下多分忧才是。”

“姊姊放心。”

“好。今日,我也有些乏了,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日后相见的时候还很多,不在一时。你这几日不必当差了,回府去安顿一下认亲典礼之事。到时候,我少不了要去华府的。陛下昨晚已经命人去琉川宣旨了,请华郡守即刻入京陛见。”

“姊姊放心,我一定会安顿妥当的。”

第五十三章 至味

华耘怀着极度的兴奋赶回华府,先是写了一封长信,将事情原委详细说了一遍,甚至将自己曾经在路上差点将云姬强暴一节也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信的最后是请示父亲应该如何安排认亲大典一事。华耘派出一个家丁,命其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琉川郡国,将信交于父亲,并将父亲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带回来。这个家丁旋风一般的消失了。之后,华耘便无事可做。华耘细细查看了一遍华府,对哪里需要整修、哪里需要添置器具、哪些花木需要修剪,心里先有了一个大体的盘算。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华耘带着两桶冰,一身轻松地来太学,招呼上赵允和华耧,到迦南学院去赴宴。

到了迦南学院,融雍正在指挥着人做事。这些人,只有珲奴茄奴剌奴是迦南学院的,其余十几个人竟都是华耘提前派过来帮忙的。

融雍今日特意穿了一件迦南土著服装,珲奴茄奴剌奴也都是穿着迦南土著服装,学院里的挂件、摆设也都添置了一些迦南的特色。华耘一走进迦南学院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说:“雍可真是用心。这可真是一场迦南盛宴了。雍,你比你那个呆瓜大哥真是强上百倍千倍。”华耘虽然如此说,但融雍知道,华耘的心里肯定又思念融崖了。

华耘一手搂过融雍。这种不同于常人的寒暄方式,意外的让融雍心里十分受用。融雍笑着说:“三位哥哥过来,我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今日做的都是迦南寻常菜蔬,十分简陋,还请三位哥哥不要见怪才是。”

华耘拍拍融雍的肩膀说:“寻常菜品才能见到迦南的真味。寻常菜品才好呢。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呆瓜大哥是吃什么饭食长大的,怎么养出来的那一身正气。等我有了孩儿,也要让他吃那些东西。琉川的东西不行,太软,吃的男儿都没有男儿气概。”华耘看向东厢房,指着一个自己派过来的仆人问:“给赵公子准备的那些菜品可妥当了?”

“公子放心,全都妥当了。”那仆人说。

华耘点点头,变客为主,带着三位小兄弟走进了正厅。

珲奴带着茄奴进来了。珲奴手里提着一只陶壶,说:“各位公子,这是我们公子为各位公子准备的迦南草茶,是用迦南特产的六十四味草本药材煎制而成的,用来避暑去火是最好的。都是迦南的村野之物,请各位公子不要见怪。如果各位公子喝不习惯,小的再去换别的茶来。”

华耘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对着融雍说:“雍啊,你怎么调教的珲奴这么好的童子,又有规矩,又办事机敏,又言语亲切。我怎的寻不着这么好的童子。你小子,好手段啊!”

这话说的珲奴十分熨帖,忙不迭的说:“华公子错爱了。小的没有见过世面,第一次随我们公子出远门,日后要是有做的不周到的,还请华公子多多指教。”

华耘摆摆手说:“说不上说不上。我和你们公子是一家人。你以后啊抽空到我府上,教教我的那些童子和仆人们。用你们公子调教你的那些好手段,好好调教调教他们,让他们也见见世面才是。雍啊,你可不要吝啬啊,到时候你可不要不准他过去啊。”

融雍知道,这是华耘在奉承自己和珲奴,于是道:“耘哥哥哪里的话。只要耘哥哥看得上,尽管唤珲奴过去就是了。耘哥哥也说了,我们是一家人,珲奴是我的童子,也是耘哥哥的童子,珲奴过去侍奉耘哥哥也是应当应分的。”

华耘一下子放声大笑起来,说:“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今天我可真是欢喜,一下子又多了一个这么好的童子。你看吧,我早说过,你比你那个呆瓜大哥好一百倍。哈哈哈。珲奴,等着啊,等我哪天接你到我府上去。”

珲奴笑了笑,没有说话,挨个为各位公子倒茶。

厅里瞬间洋溢着一股奇异的清香。

赵允先说道:“好清雅的香气。”

华耘接话道:“允,你还说我偏爱雍。你难道不是偏爱雍吗?我给了你多少好茶,也从未得到过你一个‘清雅’的评价。你说你是不是偏爱雍?”

赵允笑着说:“我就是偏爱雍啊。雍这般静雅,哪像你一样,每日就知道浑说不停,大说大笑的,就跟个泼猴一般。”说完又自顾自的品起草茶来。

华耘也不生气,用手指点着赵允,眼睛看着融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是养了个什么小祖宗。这也太没良心了!我对我自己都没有对这小祖宗这么好。还是不落个好。我算是看出来了,允这小子就喜欢你们哥俩。这也是怪了,你们哥俩怎的能教养的如此好呢?自带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让人不能不爱。”

这也是在恭维融雍。融雍笑道:“耘哥哥,我日后是不是也可以像允哥哥这么恃宠而骄?如果可以,那可真是太幸福了。”

华耘看看赵允,又看看融雍,哈哈大笑起来。赵允和融雍也开怀大笑。华耧很拘谨的笑着,时不时出去检查菜品准备的如何、或是查看冰镇的酒是否冰好了,没有一刻闲坐的时候。

那草茶确是有消暑的奇效,几盏草茶喝完,大家都觉得两腋生风,好似从身体里面产生了一阵一阵的清凉气息,然后这清凉气息沁入骨髓,让人不仅顿感清凉无限、食欲大开。

华耘盯着茶盏,说:“怪不得允说这茶好,果然是仙茶。有了此茶,以后夏日再也不难熬了。你们不知道,南宫卫士们不怕打仗行军,就怕值守宫禁,大日头底下,穿的大马金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那滋味真是不好受。雍,你能不能多多的给我几箱,我给宫里边值守的南宫卫士们带一些过去。”

“你倒是挺爱护属下的。”赵允笑道。

融雍看大家都很喜欢这草茶,心里颇为欢喜,道:“耘哥哥要多少有多少,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再让阿翁他们给我多送些过来,给耘哥哥、云哥哥、耧哥哥和各位哥哥的家里都送一些。耘哥哥,迦南地处最南,避暑去火的法子很多,我让阿翁他们多弄一些过来,给耘哥哥和宫里值守的南宫卫士们使用。”

“好兄弟。”华耘一点也没有客气。可是这种不客气的一句“好兄弟”,让融雍觉得如沐春风、十分自在。

菜一样一样的摆上来了。食材、色泽和样式果然都很普通。华耘像是个主人一样,招呼大家坐到食案旁。

华耧拿着冰镇在冰桶里的竹筒给大家倒果酒的时候,华耘说:“我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吧。云娙娥娘娘要认家父为父了,我也成了云娙娥娘娘的义弟。过几日,陛下还要亲自安排认亲大典。家父不日就要来圣都陛见。”

融雍和华耧都不知道云娙娥是谁,他们甚至不知道娙娥是什么意思,因此也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赵允看出了两人的懵懂,于是说:“云娙娥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是华世叔进献给陛下的琉川舞姬。陛下的宠妃认华世叔做义父,这是难得的恩典。耘哥哥,那今日我们可要好好醉上一醉。日后,你就是皇亲了,有了陛下和云娙娥这么个姊夫和姊姊,可就不认得我和雍这两个弟弟了。”

华耘伸手刮了一下赵允的鼻头,道:“你个淘气鬼。皇家的玩笑怎能随便开?以后不许浑说。”然后道:“不过,允说的今日好好醉一醉,倒是应该的。我这几日不用进宫值守,你们这几日都到华府去陪我睡。反正这几日太学里还没有开课。”

酒都斟满了。华耘说:“雍,今日你是主,我们听你招呼。”

“耘哥哥,只要耘哥哥在,我们就都听耘哥哥招呼。”

“哈哈哈。那好吧。”华耘当仁不让,举起竹杯道,“来,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雍为我们操持了这么一桌子迦南美味,还有这迦南果酒,我们要不醉不归。这第一杯,我们遥敬远在迦南的雍的家人们,也是我的家人们。来,谨为融世叔和融夫人寿!”

果酒下肚,竟是极其冰爽怡人的甘甜,华耘赞叹道:“这可真是人间至味。如此美味,我们怎么此前从未见过。我也算是尝遍天下美酒的人了,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酒。”这不是华耘在奉承,因为赵允、华耧也都有同感。

华耧说:“确实如此。家父也是爱酒之人,我们兄弟也饮过无数美酒,从未饮过着这种酒。”

赵允也说:“确实是甘甜异常,而且毫不甜腻。”

融雍笑笑说:“难得哥哥们喜爱。不瞒各位哥哥们,这果酒是家母自己酿制的。”

“啊?!那这,这也太珍贵了。我们如此随意饮来,可不成了暴殄天物了么,太不恭敬了。”华耘说。

“耘哥哥客气了。哥哥们尽管开怀畅饮。迦南四季野果不断,家母常年酿制各类果酒,每年不知要送出去多少这些果酒。难得哥哥们如此喜欢,我若是说与家母,家母不知有多高兴呢。”

“那可不行,我们四个小酒鬼,光顾着自己痛快了,劳累了她老人家,那我们岂不是不孝了么?”华耘这是将自己视为融夫人的儿子来说的这些话。融雍听了很受用,赶忙道:“耘哥哥切莫客气。家母酿这些果酒原是为了做一桩善事,哥哥们多饮此酒,也是成全了家母的一片慈悲心。”

“哦?雍,你快说来听听,是如何一桩善事呢?”华耘问。

“各位哥哥,这原是有个由头的。”融雍直了直身子,端坐着,姿态十分端庄,隐隐然有一身正气的融崖的影子。融雍道:“迦南人生性淳朴勤劳,但开化不够,商贾意思淡薄,因此生活虽然勉强自足,但却并不富足。迦南男子喜爱打猎,并多以此为生。迦南的女子除了耕种,就是采摘野果,但都不用来交易,也就无法贴补家用。哥哥们都知道的,迦南地处极难,又是沿海地带,气候温暖多水,极利各类野果的生长,因此一年四季野果不断。为此,我母亲对外宣称喜爱酿造果酒,愿从泰罗多民众手中大量收购野果,希望以此带动迦南女子学会商贾之道,久而久之就能够让迦南女子们将迦南的物产售卖出去,一则开化当地商贾意识,二则贴补百姓自家的家用。家父对此也很赞同,还专门贴出了告示。开始几年,来卖野果的很少,那些善良的泰罗多女子每日送来大量的野果,但从不收取分文。有的还是在晚上偷偷送到郡守府门前的。后来,家母只能对外再宣称,送野果来的人必须到郡守府里领取银子,否则,如果有人送野果再不收取钱财或偷偷送来,她宁愿此生不饮果酒,也再不酿果酒了。就这样,泰罗多的女子们才慢慢变更过来,被迫接受郡守府给的钱财。这些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向家母售卖野果,泰罗多的女子们也越来越开化。现在帮着家母酿酒的女子已有几百人了。有的人学会酿酒之术后,家母就让她们自己去经营一个酒坊,然后到世面上售卖。家母的果酒却从不上市,只在四时祭祀、大酺之日免费发放给百姓饮用。所以,耘哥哥,你看,是不是我们饮的越多,越是成全了家母的一片慈悲心呢?”

华耘感动的说:“真是时时处处皆为学问。我们一直以为,只有安邦济民才是慈悲心,今日才知道,原来只要有善心,任何事都可以体现慈悲心。来,我们为有这样慈悲为怀的母亲,干!”

华耘又道:“只是,华氏商队在泰罗多也有分社,为何从未见他们给我们带回来过这些果酒。”

融雍道:“酿造果酒的规模还很小,目前为止,除了家母之外,也就有几十个人学会了酿酒。而且果酒颇为混浊,算不上清澈凛冽的上等酒。因此,耘哥哥尚未见过这些酒。”

华耘未接话,边点头,边夹起一块清水煮的肉。华耘受其父华冲的影响,生活起居十分考究,尤其是饮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所食之物不仅要好吃,还要好看,因此每日里他的庖厨终日忙个不停,就是为了将各类食材做出最美味、最美丽的状态。华耘从未吃过清水煮的肉。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华耘宁可饿肚子,也绝不会动一筷子这类简陋的食物。但这是在融雍这里做客,华耘不能太过任性,因此才礼节性的夹起肉送到了嘴里,强忍着咀嚼起来。

华耘忽然停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嘴停止了咀嚼。

融雍紧张的问道:“耘哥哥,是这肉不好吃么?耘哥哥快些吐出来吧,这是迦南的做法,耘哥哥可能吃不惯的。都怪我,不该只按迦南的口味来做的。”语气十分懊恼。

但华耘用力摆着手又摇着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他的嘴又开始慢慢地咀嚼起来。融雍说:“耘哥哥,你不要强求自己,快些吐出来吧。我吩咐他们再做些别的口味的来。”

华耘咀嚼着,然后慢慢吞咽进去,两眼闭上,说道:“此味只应天上有。我这么些年竟是白活了。这清水煮的肉,没想到竟如此美味?”

融雍长舒一口气,两眼看着华耘,道:“耘哥哥,你当真不是讨厌这味道么?”

华耘扬起眉梢,说:“雍,讨厌?怎么会讨厌?我随家父尝遍天下美食,可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这是什么肉,怎会如此美味?”

“这就是普通的鸡肉啊。”

“这是从迦南带来的鸡肉么?”

“耘哥哥说笑了。这就是圣都市面上出售的普通鸡肉啊。”

“这绝不可能。家养鸡和各类山鸡,我都吃过,怎么会如此美味?”

“这真的是普通的鸡肉啊。耘哥哥,我怎么会骗你呢?”融雍笑着说。

华耧眼波一转,道:“烹饪的时候是放什么特殊的味料了么?”

“对对对,耧问的好,是不是放入了什么味料?”华耘说。

“这我还真是不晓得。我把茄奴唤过来问一下。”

在一旁侍奉着的珲奴转身出去,把茄奴叫了过来。

茄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生的十分憨厚,是那种典型的迦南人的长相,皮肤黝黑,眼窝深陷,个头也不高,但五官清朗,一望而知是朴素善良之人。

华耘不等融雍开口,自己问道:“茄奴啊,你是有什么神仙妙手,怎能将鸡肉做出这等美味来?如果不是你家公子告诉我这是普通鸡肉,打死我都不会相信的。你有何诀窍,快快说来,否则,我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茄奴用手抓了一下头发,瓮声瓮气的说:“公子说笑了。也没有啥。都是我们迦南的土做法。”

“啥土做法?”

“我们迦南人做饭,喜欢在不同的食材里添加一些不同的味料。这些味料,有的是用海货做的,有的是用草木做的,还有一些是用花蕊做的。公子方才吃的这个,味料就是用海肠晒干后磨成的粉。小的以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味道不一样吧?”

“那其他的这些菜也都加了不同的味料么?”华耘问。

“是的,公子。不过每一个加的不太相同。”茄奴说。

华耘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汤里的鱼。看样子只是寻常的一只鲫鱼,但味道却鲜美至极。华耘问:“这可是一只鲫鱼?这里放的什么?”

茄奴说:“这个最简单。先用迦南青柠的汁水淋在鲫鱼上面,腌制半个时辰。上笼蒸之前,先用迦南山茶果油轻轻煎一下,然后加水煮一个时辰,就好了。”

华耘又吃了一个马蹄,那马蹄颜色偏暗,看上去好似不新鲜了一样,但味道却无比清爽宜人,口感也无比爽脆。“这是什么马蹄?我从未吃过这种味道的马蹄,也是腌制的么?”

“这就是圣都里市面上卖的新鲜马蹄。小的用我们夫人酿酒剩下的果泥醪糟兑上水,小火煮一个时辰,然后放凉就是了。鲜马蹄煮熟了会更脆一些,但是要掌握好火候。”

华耘又把其他的菜一一尝了一遍,也把做法和加的味料都问了一边。果然,每一道菜里都加了不同的味料,而这些味料都是迦南特有,但也迦南的家常之物,有些甚至就是在山野之中、海边岩石上随处可见的东西。

华耘问道:“茄奴啊,在你们迦南,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做饭的么?”

茄奴说:“是啊。不过,这都是寻常百姓家的饭食做法。达官贵人家里可不是这么吃饭的。他们都是按照圣都的做法来烧饭烧菜,庖厨都是从圣都带过去的,用的味料也都是十分考究的味料。这些寻常可见的粗野味料,都是我们小民们自己发明、自己用的,达官贵人家可不会使用。”

“可是,那你怎么会在融郡守家里呢?”

“我们郡守大人与别的达官贵人不同。我们郡守大人虽然是圣都里来的大人物,但是一到泰罗多,就变成了我们迦南人,变成了我们地地道道的泰罗多人。郡守大人平日不办公务的时候,都是穿我们泰罗多人的土服,而且会说迦南话,还时常带着泰罗多的猎人去泰罗多林子里狩猎。每个月,我们郡守大人还要去海边巡视,和海边的渔民们一同出海。我们大公子就是狩猎的高手,也是弄海的好手,那些老猎户、老渔民都比不过我们大公子呢。现在,我们郡守大人已经长的和我们迦南人一样黑了。我们府里吃的东西也是我们当地的饭食,用的食材、味料,还有饭食的做法、餐具,全都是我们泰罗多当地寻常可见的东西。我们夫人也是如此。而且啊,我们夫人还带着泰罗多的女子们一起酿酒呢。在我们泰罗多,谁家没有喝过我们夫人酿的酒啊。那才真是人间美味呢。夫人还教我们泰罗多的妇人们酿果酒,让她们拿出去卖钱,现在这些学会酿酒的泰罗多的女子们可了不得了,后面有我们夫人撑腰,手里又有钱,可是不好管了呢。哈哈。我们郡守大人府里用的庖厨都是从当地穷苦人家雇来的。我们这些穷苦人,没有什么好手艺,也没见过大世面,实在没有什么好孝敬我们郡守大人和夫人的,只能把各家各户在家调味的这些土办法搜罗了来,一个一个地孝敬给郡守大人、夫人、公子和小姐。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让华公子、赵公子见笑了。”

华耘出了一会神,道:“我今日真是长了见识了。”

等茄奴下去,华耘盯着这一桌子毫不起眼的菜,摇着头说:“没想到我这十六年,真是白活了。琉川与迦南近在咫尺,我怎会如此没有见识呢?”

融雍见华耘如此欣赏这桌菜,十分欢喜,说道:“耘哥哥若是喜欢,我让茄奴日日做给哥哥吃。”

华耘说:“雍啊,我说我白活了,可不单单是说这菜的做法啊,更是说融世叔和融夫人的为官之道、做人之道。这才是至高明、至仁慈的施政。今日,我可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那个呆瓜大哥和你,会教养的如此之好。原来是融世叔和融夫人的言传身教。真是让我羡慕!来,雍,允,耧,我们再为融世叔和融夫人的仁慈智慧,干!”

等饮完这一樽,华耧才拿起筷子品尝那些菜肴。等第一筷子菜送入嘴中,华耧终于明白,原来华耘方才并不是有意恭维融雍,那菜的美味确是妙绝人寰的。但华耧在华耘跟前很拘谨,因此并未有何太激动的表现,只是不断的夹菜,细细的品味和享受。

华耘看着赵允,问:“你看你,天天不食人间烟火,享受不到这人间至味了吧?”

赵允笑着说:“我明日请茄奴给我的这些菜里添加一些味料试试就是喽。方才你说这些菜美味的时候,我还并不太相信。但看到耧的神情,我才相信茄奴的手段有多高明了。”

大家转向华耧,华耧正在大口咀嚼着一只鸡翅,一副十分享受、旁如无人的样子,鸡翅的汤汁沾了一脸,把大家逗的哈哈大笑。

这一顿饭吃的就很尽兴了。

华耘虽然酒量甚大,但一来菜品美味、果酒芬芳,二来云娙娥与自家认了亲、俩人的心结也打开了,因此一直喝到半夜,饮的很是过量。

华耘执意要三人都去华府陪自己,但融雍因为还有些内务要处置,于是留在了迦南学院,赵允和华耧则扶着华耘回到华府。在回来的路上,经过夏风的吹拂,华耘醉的更厉害了,已经不省人事,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赵允的身上。

进入华府,快到卧房的时候,华耘因不耐颠簸,趴在赵允身上大吐了几口,弄的自己和赵允身上都是污秽之物。赵允却也并不嫌弃,和华耧扶着华耘进了卧房。华府的仆人们打来了温水,要给华耘和赵允清洗。

赵允说:“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清洗,不习惯别人伺候我洗漱。这样吧,我顺道也把你们公子清洗一下就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我今晚就和你们公子在这里挤一挤吧。我换洗的衣衫没有随身带着,你们告诉跟着我的人,明晨把我的衣衫给我送来吧。”

华耧知道,华耘与赵允情如兄弟,从不见外,既然赵允如此说,他也就不再客套,连说几声“有劳”,就带着仆人们离开了。

赵允先将自己沾满污秽的衣衫褪去,轻轻擦拭了一边,然后将华耘的衣衫也全部褪去,看着华耘的身体发了好一会呆。赵允出完神,用绸巾仔细开始清洗华耘的身体。华耘的身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这气息扰的赵允心神不宁,胸膛里好像塞满了东西一样憋闷。

忽然,华耘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嗯”。昏睡中的华耘一把拽过只穿着小衣的赵允……

第五十四章 赵允

第二日,太阳已经很高了,华耘才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和赵允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赵允大概早就醒了,正躺在自己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华耘猛的坐了起来。

华耘的心里很乱,不知道该说些是什么。

赵允也坐了起来,看着华耘说:“我发现,你长的还是蛮好看的。”

华耘发现,赵允的语气里有一种特殊的意味。那是一种女子对男子特有的意味。但是赵允正在变声期的嗓音又明明白白的显示他是一个男子。这种混杂的感觉,让华耘觉得很奇怪。

华耘冷静了一下,转脸看着赵允的眼睛,赵允的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又迷离又明亮。华耘用少年惯用的比划男女之事的手势比划着说:“允,昨晚我是不是……”

赵允道:“想什么乌七八糟的呢,你个家伙?”

华耘长舒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其实,那也没事的。”赵允歪着头说。

“嗯?什么叫没事的?”

“没事就是没事啊。就是那个什么了,也没事的吧。”赵允点头说。

华耘陡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他是久经情场之人,这时候联想到赵允平日里的一些举动,尤其是赵允看自己时的眼神,赵允肯定是有些龙阳之好。以前,华耘出于好奇,也曾品弄过一些男宠,但内心并不喜欢,只是图个热闹和新奇罢了。他看赵允今日的神情,心下断定,赵允肯定是对自己动了真情的。

这就非常难办。要是自己强行拒绝赵允的情意,单是赵允这面子上,也是断断下不来的。但如果不明说,那就是给赵允了一个错误的信号和预期,赵允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两害相权取其轻,华耘为了赵允的长远着想,决定委婉的跟赵允说明。

华耘装作很轻松的拍拍赵允,然后起身,从榻旁的条案上随便拿起自己的一件衣衫穿了上去。华耘四处看了一看,发现没有赵允的干净衣衫,只有一件满是污秽的昨日穿着的花衣。

赵允笑着说:“我的仆人们还没有给我送来衣衫呢。”夏日天热,赵允就这么光着身子坐在榻上。华耘发现,赵允的身子已经初长成了。这更坚定了他一定要与赵允说清楚的决心。因为,如果赵允现在还只是一个童稚,那赵允的反应,都还很可能只是赵允的懵懂无知。但赵允已经长成,绝不能让赵允一片深情都枉费在自己身上,这将害了赵允一生。

华耘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加了一把劲,看着赵允说:“允,我想与你好好说说你我之事。”

“你真的好啰嗦。我已经说过没事了啦。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允,我真的是要好好和你说说这个事情了。”

“不用说啊。这样不挺好么?”

“不不不。允,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不是那个,那个什么,那个……。”华耘比了一个手势,那是贵胄子弟们嘲讽龙阳之徒的侮辱性手势。

赵允的脸腾的红了:“你?!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么?”

“我当然喜欢你。”

“那不就得了。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好么?”

“在一起是挺好的,允,但……”

“那不就行了,你什么意思?”赵允心里咯噔一下。

“我的意思是,允,你要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但不是那种喜欢,你知道吗?也愿意和你在一起,但不是那种在一起。那是那个什么才会做的事。”华耘又比划出了那个侮辱手势。

“够了。”赵允吼道,“你不要废话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赵允跳下榻来,开始穿衣服,穿那件昨夜被华耘吐了一身污秽的花衣。

华耘走上前来,一把抓住赵允的手,说:“不要穿这件。你不要生气。你平日里这么爱干净,不要……”

赵允看都不看他,站在那里轻轻地说:“松手!”语气极是寒冷,华耘吓的赶紧松开手,赵允边理衣服边说,“我爱干净,可我竟然和你这么脏的人一起相处了这么久。你脏!可是我比你更脏。不仅脏,我还很贱,是世间最贱的人。”

“别别别,我求你别这么说自己。允,我求求你。你怎么骂我,我都接受,我都承认。但求你不要这么骂自己。”

“够了吧你。你这一套假把戏,就不要在我跟前演了。我平日里天天看你在别人面前弄这一些虚情假意的做作,我见得还少么?你就少跟我这里做作了。我真是蠢,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好东西,早就应该离你远一点。没想到还是着了你的道。我恨自己,我恨自己。”

“允,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也看得出来,我何曾对别人如此好过,就是对耧,我也不曾如此用心。别说别人了,我就是对我自己也没有这么用心。我拿你当我的亲弟弟看,比亲弟弟还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就是喜欢,就是想去疼你,照顾你。但,这不是那种喜欢。”

“够了够了。你说这些话真是恶心!你喜欢谁?你只是喜欢你自己而已。”

“允,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们是世间最好的朋友。”

“够了够了够了。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我觉得恶心。”

赵允冲了出去。赵允的仆人早已在华府前院候着了,看到赵允穿着脏衣服出来,赶紧跑上来说:“公子,都怪小的腿脚太慢,来晚了,害的公子……”

赵允吼道:“闭嘴。回太学!”

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从来没有见赵允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赵允冲进自己的马车,掩面长泣。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碎了,每一块骨头都寒透了,连血液也寒透了。那是一种绝望至极的寒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允就对华耘产生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特殊情愫,那是源自朋友之间的情感,但又演化成了一种超越朋友之间的情感,赵允只要见不到华耘,就会想念他,想他在做什么,想念他待人处事的特有方式。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感,他只是想与华耘亲近,但并不知道如何亲近。昨夜,他是第一次与一个外人同榻而眠。他好像明白了,他大概就是喜欢华耘吧。他喜欢华耘比喜欢自己更甚。他觉得自己真幸福,自从懂事以来从未体会过这种幸福,还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他想,他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能和华耘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去哪里都行。只要能够和华耘在一起,他宁愿放弃贵胄的身份和尊荣,去做一个普通的百姓,甚至是乞丐。只要能够在华耘在一起,他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他觉得,华耘肯定也是如此想的,正如华耘自己说的,华耘对自己比任何人都好。赵允觉得,他们俩之间应该是相互心仪的。赵允觉得此生再无别的追求。

可是忽然之间,天崩地裂了,华耘的想法竟然跟自己完全不同。近几个月来,华耘对自己的照顾和关爱,一下子变得异常虚假,好像华耘自从认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人情世故,而非真情实意。还有华耘的侮辱性手势,和他比划这种手势的时候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那种鄙夷神情。华耘成了赵允心中最丑陋最卑劣的人。

赵允觉得自己从天上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从宜人的温水中直接投入到了刺骨的冰水,他感知不到周边的一切了,什么肮脏的污秽、颠沛的马车、喧嚣的街道,一切的一切,他都感受不到了。他觉得自己都不存在了,同时,自己简直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了。

第五十五章 天漠

到了妫水学院的时候,赵允连衣服都没有换下来就躲进了自己的卧房里,放声大哭。最后,赵允不再痛哭。他走进沐浴用的木桶里,用力的清洗着自己。

赵允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恨和冷漠,甚至连愤恨和冷漠都越来越淡,剩下的只有绝望和虚无。赵允此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打算用尽所用的力量去报复华耘对自己做的奇耻大辱,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赵允每次心里难受的时候,都要抚琴,只有抚琴才能纾解自己心里的苦闷和烦恼。这是他从小养成的特殊习惯。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正是吃午饭和歇午觉的时候,可他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只想去抚琴。他吩咐自己的童子带着自己那把名贵的琴,来到太学的休憩之所育林苑。

育林苑里的花木甚多,而且多为名贵珍稀物种。在这万物繁盛的夏日,这些名贵的花木竞相绽放着、伸展着,整个育林苑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的香气。赵允不喜欢这种繁盛,这种繁盛和自己内心里的凄凉和痛苦形成了鲜明对比,好像加重了自己的凄凉和痛苦。他在育林苑里漫无目的的走着。育林苑里没有一处地方合自己的心意。他更加烦闷了,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忽然,当他折过一片山石的时候,眼前忽然呈现出一大片沙地。沙地特意堆成了沙漠的样子,只是规模比真正的沙漠要小的多。入口的地方立着一个大石碑,上面写着“天漠”。天漠里零星的种着一些倔强生长的仙人掌类植物。这些仙人掌的形状极其怪诞,仿佛专门长出来嘲笑这个无情可笑的世界一样。他带着童子在天漠里走着,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他索性脱掉自己的鞋子,赤着脚走路。在天漠正中间,栽植着一类极粗壮的树木,躯干粗圆,足有三四人环抱那么粗,可是树木却并不太高,大约只有二十几尺的样子。树冠是一种短小粗壮的小分枝。这些小分枝只有一层,上面密密麻麻的长着一种浅紫色的大叶子。这些大叶子和树干一起,构成了一个奇怪的伞型。这是赵允以前从未见过的是树种。这树木突兀粗壮的树干,让赵允马上想起了华耘那勃发的身体。他转身想要离开,可是他发现那树干上竟然有一个一个的小斑点,那小斑点是美丽的椭圆状,这让赵允想起自己已经快要哭干了的泪。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觉得这个荒芜的小沙漠,这个形状怪诞、颜色艳丽的树木和这泪滴般的斑点,简直和自己的心境完美的吻合起来了。

他让童子放下自己的琴案、琴、水罐、茶盏,在树干下面铺上坐垫,然后对童子说:“你回去吧。晚饭前来接我就行。”

“是,公子。还焚香吗?”童子问。

“不用了。这里不适合焚香。我就在这里坐一坐,你们都不用过来照料。”

“是,公子。不过夏日里的日头太晒,公子一定要小心不要中暑了。”

“知道了。你回去吧。”

童子躬身离开了。

赵允并没有马上抚琴,而是先把头靠在那粗壮的树干上,用头顶住一个椭圆的泪滴斑点。他闭上眼睛,他好像觉得这树干,就是华耘。他恨这树干,但是他又不愿意离开这树干。他对自己的无用而懊恼无比。他方才还深恨华耘的绝情,但现在看到这树干,又情不自禁的想念起华耘来。他用手抚摸着树干,仿佛是在抚摸华耘的身体。他回想起昨夜替华耘清洗身体时候的感觉,他喜欢那种感觉。他更喜欢华耘进入自己并在自己体内肆意驰骋时的感觉,那是一种两人合二为一、亲密无间的感觉。虽然他当时的身体很痛,也很异样,但那种痛以及华耘身体运动的韵律,让他觉得很安全。

可是,这些感觉,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华耘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华耘与自己不同。华耘只是在醉酒中把自己误当成了一个女子才对自己做那些事情的,而他自己却明明白白知道他和华耘同是男子,他当时也明明白白知道他们是在做什么。这是有根本的不同的。他与华耘是根本不同的。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憋闷的简直无法呼吸。他不是因为不能和华耘再做那些事情而憋闷痛苦,他是因为再也不能与华耘有那种无比的亲密和融为一体的感觉而痛苦。

可是这些又都是无法挽回的。他自己清楚这一点。华耘对自己说的话,华耘当时决绝的表情都告诉了自己这一点。华耘说到昨晚事情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厌恶。这让赵允尤其不能接受。他宁愿华耘骗他一段时间,好让自己那种美好的亲密感觉能够持续长一点时间,哪怕是让他带着这种感觉渡过今天一天也行。哪怕只有一天。可是华耘却没有。华耘一睁开眼睛就对自己绝情的说了那些话,让他彻底对华耘死心。这就是华耘的目的。华耘这么圆融的人,今天能够把话说的如此绝情,可见他的决心,也可见他对昨晚发生事情的厌恶程度。他一想到,自己被华耘厌恶,因为他们的亲密而被华耘厌恶,他就更加的懊恼和痛苦。

赵允的心绪进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状态。他从树干那里离开,忍着后面的刺痛,慢慢坐到了琴案的后面。在他的眼里是一副奇绝的景致。夏日的蓝天上飘着层层的白云,大概是要下雨了,这些白云在迅速的行动,远处是一片乌黑。风起来了,但是没有卷起沙子,只是吹的这诡异的树上面的叶子噗噗作响,好像是在流泪的声音。赵允将手放在琴弦上,随着自己的心绪抚起琴来。

赵允的所有感情都付诸琴弦。他自己已经确认了的对华耘的爱意和依赖;他昨夜为华耘清洗时候的心动,他与华耘融为一体时的畅快淋漓和巅峰至爽,他一度产生的今生与华耘厮守终生的托付感,他心底里生出来的愿意为华耘做一切事情的献身感,之后,他的感情就变成了深深的幽怨,被华耘决绝拒绝之后的幽怨、愤恨、绝望、仇恨,之后又是一种复杂的纠结和无奈。

这些情感层次清晰的展现出来,最后又完全纠集在一起集中爆发出来。赵允的琴弦在他的手下焕发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力,仿佛琴弦和自己的心连在了一起,琴弦有了生命,有了一种至高的灵气和智慧,能够读懂自己的心绪,梳理出自己心绪的层次,然后抽丝剥茧的抒发出来。赵允觉得,自己内心里最隐秘的地方,那些自己从不愿意承认的小角落,琴弦也能看得到、读得懂、说得出,他感觉自己被完全的看透了,被琴弦完全看透了,琴弦不是通过自己的抚弄而发出的声音,而是琴弦控制了自己的手然后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为此而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完全的没有任何隐藏的展露出来。但他也为此而感到庆幸,他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知音,琴弦成了自己的知音,是一种最深最真的知音。他不愿意停止,但他又不得不停止,因为琴弦要停止了,琴弦已经把自己的心绪完全抒发出来了,再多一个音都是重复和累赘。赵允怅然若失的坐在那里,沉浸在人琴合一的状态中。他盯着自己的琴,简直不能相信,刚才的曲子是自己弹出来的。就是最高明的琴师也绝弹不出这么精绝的琴曲。

忽然,这树干发出了人的声音: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是《诗经》里的《氓》,写的是女子思念男子的感情,恰恰准确的反映了自己现在的这种情感。树干发出的声音十分悦耳,像是一个清雅高洁的青年男子的声音。赵允转过身,惊讶的张大了嘴,静静地听完树的吟诵。这是一棵会说话的树。他打算回去之后立刻告诉华耘,然后让华耘来看看这棵会说话的树。他忽然意识到,他不能告诉华耘,他再也不会跟华耘说话了。他恨华耘。

“你,你怎么会说人话呢?你怎么还会吟诵《诗经》?”

“我吟诵的可是你的心声么?”那树说道。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你先说是与不是?”

“是!”赵允觉得,这是一棵神树。自己没有必要向一棵神树撒谎。

“那就好。你的琴弹的很好,只是指法太硬,还需要再柔和一点。如果你的手法再柔和一点,方才的曲子就会更有味道。和你的心绪才更吻合。”

“你一棵树,难道也懂得琴么?”

“你的琴难道不是用树做的么?我如果没有听错,你的琴是用古桐木所做的,而且是百年以上的古桐木干枯之后所制。这不就是用我们树做成的么?”

“是的。你是一棵树,知道这些也并不稀奇。”赵允慢慢走近那棵树,轻轻的伸出手,尝试着伸向树干,想要触摸一下那树,看看他为什么会说话。

树又说道:“果然如此。你的琴虽然名贵,但是却不适合弹这首曲子。”

赵允知道这课树肯定发现了自己想要触摸它,于是吓的收回了手,问道:“为何?哪里不合适了?”

“你是一个少年,方才琴曲里说的也是一个少年的情感,怎么能够用这么老朽的古桐木制的琴来演奏呢?”

“那应该用什么材质的琴?”

“你这曲子,用琴来奏,压根就是不适宜的。”

“你一棵树,懂什么曲子?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我愿意如何奏就如何奏,愿意用什么奏就用什么奏,我说适宜就是适宜的。你一棵树,虽然成了精,但怎能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

“这可不见的吧。你如此喜欢音律,为何不问我,我觉得用什么器乐来演奏最适宜呢?”

“你自己都说出来了。你倒是说呀,我这曲子用什么演奏才适宜?”

“用洞箫。”

“胡说!琴是百器之王者,没有琴奏不了的曲子。”

“你是被那些庸俗的乐师给教坏了。任何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你方才奏的这首曲子,恰好就是琴的缺陷,是琴力所不能到达的。因此,再高明的琴师也无法弹出你方才曲子里蕴含的最真实的意味。”

“你可真是一棵讨厌的树。你光说有什么用,反正眼下也没有洞箫,更没有司箫,谁能证明你说的是对是错。”

“我可以啊。”

“你是一棵树,怎么会吹洞箫?!你还是一个会骗人的树精。是一个惹人厌的树精。”

“洞箫难道不是树做的么,竹子也是树啊。”

赵允明白了,它可能真的是树神,要不然怎么能知道这些东西呢?

“那你吹来我听听。你光说有什么用。”

那树略微停了一下,然后发出了洞箫的声音。洞箫的音调和自己方才抚琴的音调完全一样,只是箫音幽咽低回,像是叹息,又像是在控诉;像是充满爱意,又像是满怀仇恨。赵允完全沉浸在洞箫的声音之中。这洞箫之曲不仅说出了自己的心绪,而且好似把整个天地都囊括其中,先是让自己的心绪化为整个天地,让一切爱意、幽怨、仇恨、纠结、思念、盼望一一呈现出来,然后纠集在一起爆发。这箫曲好似又将天地化为了自己的心绪,赵允感觉自己就是天地,他见到了至高至远的地方,他甚至见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脱掉了自己的皮囊,成为了整个天地,这箫曲让自己成了神灵。赵允的所有哀怨都消失不见了。这种感觉无比奇妙。

洞箫的声音停了。一曲终了,赵允不得不承认,这树说的是对的,洞箫果然更能反映自己的心绪,而且还引导了自己的心绪。可是这洞箫明明没有更改自己的曲调。正因为如此,赵允才更加觉得,这棵神树说的是对的。

赵允看着这神树,说:“你说的是对的。我信了。”

“那就好。”

“你为什么用箫音来开导我,让我不再难受了?”

“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你难受啊。”

“可是你是一棵树呀。你怎么能够知道我们人是怎么想的呢?再说了,你怎么能够吹洞箫的呢?你又不是竹子,怎么会发出竹子做的洞箫的声音?你们神树都可以这么做么?”

那树没有说话。

赵允有些着急,催着问:“你快说呀,你快说呀。”

那树说道:“因为我不是一棵树。”

声音结束后,那树的后面走出了一个人。

这吓了赵允一跳。他后退几步,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子。这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年龄应该比自己略大一些,身材颀长。这男子穿着素衣,一身长袍垂地,没有束腰带。他的头上没有戴冠,扎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一只碧绿色的竹形的玉簪子簪住,下面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最妙的是这人的长相,他的脸庞英俊的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种与赵允自己绝世的美貌截然相反的一种英俊,是那种青年男子才有的融合了少年气息与成年男子气息的混合起来的英俊。他的眉眼五官并不算是奇绝的标致,甚至还不如华耘的五官漂亮,但是这些五官拼在一起,放在他的脸上,却呈现出一种的无与伦比的和谐。这种和谐产生的美感比那种标致五官产生的美感更加让人震撼,仿佛这张脸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和谐之美远大于精巧之美一样。

还有那人的神情。他的神情让人无法捉摸,他的眼睛似乎在看着赵允,但是好像又没有在看赵允。

赵允分不清楚,他是个人,还是个树神的化身。

“你是不是人?”赵允脱口而出。

那人笑了,走到赵允前面。那人比赵允高出了快一个头,他稍微弯了弯腰,凑到赵允跟前,说:“你看看我,是不是人?”

赵允有些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摸了一下那人的脸,然后缩回来,说:“你应该是人吧。我祖母跟我讲过,人的身体是热的,而精怪的身体是冷的。”

“你还见过精怪呢?”那人笑着说。

“我没有。可是我听我祖母讲过。很多深山里都有精怪啊。就像刚才的树神,妫琉山上就有很多呢。”

“哦,是吗?都有些什么树神?”

“都是些千年以上的大树化成的树神,在我们妫水,很多人都到妫琉山上去祭拜树神。”

“你祭拜过吗?”

“我随我父亲去看过别人祭拜,可是我自己没有祭拜过。”

“那你还听过什么其他的精怪么?”

“有啊。听说海里边有龙,三叶岛的祖先们都看到过的。还有,听说北陵郡国那里有雪怪。迦南雪山上的精怪就更多了。你没有听过么?”赵允觉得自己很奇怪,从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人是谁,自己竟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自己可是一个话很少的人啊。就是和华耘,也没有这么多的话。赵允又想到了华耘,赵允为此而憎恨自己。

“我也听过一些。回头我们可以好好讲一讲精怪。我可是见过真的精怪的。”那人说。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一个小少年,眼睛里放着狡黠的光芒。

赵允被他的样子逗笑了,说:“你骗人的。你怎么能见过精怪呢?我才不信。”

“可是你说的那些精怪,我却都信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因为,因为,我不知道。”赵允被问的有些气馁了。

“嗬,你害羞了。”那人笑着说,“你长的可是真漂亮啊。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小孩子。你是谁家的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我都已经十四岁了。”赵允用他那正在换声期特有的声音说。赵允故意挺了挺胸膛,但是那人太高了,自己的气势被比了下来。

那人倒是体贴,自己往下蹲了一下,说:“你看,你现在和我一样高了,不用再挺胸膛了。”

赵允觉得这人很有意思,于是看着这人的眼睛,笑了笑。

那人接着说:“你还没说你是谁家的小孩子呢。哦,不,不是小孩子,是公子吧?”

“家父是妫水郡守。”

“原来是赵郡守的公子。你叫赵允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树神啊。”那人歪着头逗着赵允说。

赵允忽然想起了刚才这人躲在树后面扮作树神骗自己的事,于是撅着嘴说:“你为什么要装作树神来骗我。你是大人了,怎们能够骗人呢。你长的这般好看,不应该是个会骗人的人。”

“你可真是会夸赞人啊。不过,我可没有骗你啊,是你把我当做树神了的。”

“就算是,你也不应该躲在树后面跟我说话。你说是不是?”

“好吧,我向你道歉。”

“好吧,我接受了。”赵允倒是毫不客气。

“可实际上,我躲在树后面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你可不要强词夺理!”

“我怕我一出来,我的洞箫就不能帮你解脱烦恼了。人都是乐声的累赘,一旦乐声附着在一个人的形象上,乐声就失去了他最本真的灵气。你想,我若是先出来,你还会专心听我的洞箫吗?你大概只会对我这个人万分好奇吧?”

赵允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是挺有道理的。我要谢谢你的洞箫。还有你吟诵的《氓》。”

“不知道我把你的曲子解的对还是不对?”

“很对。比我自己解的还要透彻。”

“谢谢你的夸赞。你的琴抚的也很好。”

“你方才还说我抚的不够好呢,现在又来安慰我。不过,你安慰我,我还是挺高兴的。”

“我不是安慰你啊。你真的抚的很好的。难得的是你抚琴很用情,这比什么技法都要更加高明。不过,从指法来说,你用的是南方流行的指法,指法偏硬而曲调偏软,不能发挥琴的长处。抚琴的顶尖高手都在圣都。我回头给你推荐几个,让他们再指点指点你,你的琴技就更加完美了。”

“谢谢你。你的洞箫吹的也真好。和我的曲调一模一样,可是却能够单凭气息的调整,就把我给开导出来了。这真是神乎其技了。我以前是不喜欢洞箫的,觉得洞箫的声音没有古琴这般有灵气。”

“每一种器乐都是有灵气的,别说是洞箫,就是那鼓,只要奏的好,也是动人心神的。而且,就像我方才说的,每一种器乐都有自己的缺陷,这种缺陷无论用哪什么技法都无法弥补,只能用另一种器乐来弥补。”

“你说的真好。那我问你,洞箫的缺陷是什么呢?”

“洞箫的长处是便于抒发悲怨之情,因此,缺陷也是如此,洞箫在表达欢快和乐观上就力所不能了。”

“可你方才却用洞箫开导了我?这又如何解释呢?”

“你问的很好。悲怨之情,也分很多种。有的是绝望悲怨,有的是愤恨的悲怨,有的却是满怀希望的悲怨,如果是前两种,洞箫是无能为力的。你的是满怀希望的悲怨,所以洞箫正好可以起到导引的作用,通过悲怨幽咽之音催生出你自己内心的希望出来。所以,说到底,不是我的洞箫开导了你,而是你自己开导了你。”

赵允想了想,说:“你说的真是太好了。”

那人笑了笑。笑容很有感染力,赵允看到这人的笑,仿佛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

赵允说:“他们说我长的好看。可是我觉得,你长的才真是好看呢。”

那人很高兴的样子,说:“谢谢你的夸赞。我们初次见面,但也算是知音了吧。圣都里虽然通晓音律的顶尖高手很多,但却寻不到知音。所以,我得谢谢你,让我找到知音。”

“我也谢谢你,你也是我的知音。”

“我们不光是知音,而且我们还很有缘分。”

“是啊,我们很有缘分。如果我今日不来这里,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你今日不来这里,我们也会见面的。而且日后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逄简。”

“你是……妫水郡王殿下?”

“正是。”

“拜见郡王殿下。”赵允万万没有想到,这名男子就是新分封的妫水郡王逄简,陛下的儿子。

“你不必客气,陛下新政说了,我们不是君臣关系。而且我们年龄相仿,若是没有外人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郡王殿下,就叫我简吧。”

“这不大合适吧。你是皇子啊……”

“有什么不合适的呢?我们算是朋友了么?”

“算是了吧。我们不是已经成了知音了么?”赵允说。

逄简又笑了起来,说:“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你说话也很有意思。”

“那就好啊。以后你就叫我简吧。我就叫你允。这样不是很好么。”

“也行吧。听你的好了。”

“一言为定。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看样子要下雨了。”

果然,远处已经翻滚过来了厚厚的黑云层,一场大雨正在酝酿。风也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远处跑过来一队人,走近了才发现是几个内侍和几个南宫卫士,他们抬着一个步辇。领头的内侍跪下来,说:“殿下,可找到殿下了。天快下雨了,可急坏奴婢了。”

逄简看了一眼赵允,笑了一下,然后对着内侍和南宫卫士说:“你们急什么,我自己会回去的。跟你们说过了,不要到这里来打扰我。”逄简的语气里没有气恼,但是有一种天然的不可抗拒的威严。

“殿下息怒。奴婢岂敢来打扰殿下。是皇后娘娘回宫了!”

“母后不是去建章宫消暑了么?”

“今日回宫了。娘娘一进长秋宫就要见殿下,所以奴婢才才斗胆过来打扰殿下的。请殿下息怒。”

“既是母后召见,你自然应该来的。这不怪你。走,回宫。”逄简弯下腰来说:“我要回宫了,改日我们再聊好不好?”

“喏,殿下。”赵允道。

逄简直起腰,指着抬步辇的几个内侍说:“你们用步辇将赵公子送回太学去。我自己走回宫,这样还快一些。”

“喏!”

“不……,好吧。谢殿下!”赵允语无伦次的说。

第五十六章 长秋宫

雒皇后轻车简从的回宫来了。

在回宫的路上,逄简问内侍道:“母后为何从建章宫回来了,不是说等暑气过去之后再回来么?”

内侍答道:“殿下,皇后娘娘这次也是紧急回来的,说是陛下封赏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特意回来谢恩的。”

“哦?父皇封赏了母后什么?”

“陛下赏了一百车冰、十柄玉如意、十把团扇。”

“都是些寻常的东西啊。母后专为这些封赏回宫的么”

“要是单说这些赏物倒是寻常的,平日里陛下也常常封赏这些,原也并不稀奇。但是听说这次封赏时候,陛下的口谕让皇后娘娘欢喜,陛下说‘皇后母仪天下,懿德昭显,着封赏,以资嘉扬。’

“哦?”逄简觉得有些稀奇。雒皇后的善妒是十分出名的,对待后妃历来都是十分严厉刻薄,原先在王府的时候,府中女子全都对她畏之如虎。这种“懿德昭显”的评价,是从未有过的。但皇后是把自己养大的母后,有些话自己是不能问出口的。

那内侍十分伶俐,已看出了逄简心中的疑问,于是说道:“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皇后娘娘在建章宫做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与各宫娘娘们大宴同乐,而且皇后下了懿旨,明令各宫清净为上,一来是让陛下清心、不为后宫之事分心,二来是让在外的郡王皇子们对母妃们安心,从而专心治理郡务,为陛下分忧。第二件大事是杖杀了大长秋柳傩。”

“啊?为何杖杀柳傩?”

“奴婢听说,是因为柳傩口出狂言,当众贬损云娙娥的出身。皇后娘娘当场震怒,立即杖杀了柳傩,并下了懿旨,各宫同为陛下的嫔妃,为陛下颜面和皇家威严计,不得互相贬损伤害,特杖杀柳傩以儆效尤。正是因为这两件事,一则以和,一则以严,既清肃了宫纪,又和睦了各宫,陛下十分欣慰,听中常侍那边传来的消息说,陛下听说之后,连说‘朕心甚慰,甚慰朕心’,竟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此后就有了上面奴婢禀过的封赏和口谕。皇后娘娘就是为此而回宫来的。”

“这倒确实是难得的封赏和嘉奖。”逄简说道。逄简对那个柳傩素无好感。柳傩是从王府的时候就一直侍奉雒皇后的内侍。平日里,依仗着此前的王妃、现在的雒皇后的宠信,假借雒皇后的威仪和家规森严,对其他的嫔妃和皇子都极其倨傲。就连对逄简,柳傩也颇不恭敬,尤其是逄秩在场的时候,柳傩一定要寻个什么机会,有时候是一件小事,有时候是莫名其妙的一些理由,来显示逄秩的聪慧懂事,并批评影射自己的蠢笨。这一点,就连雒皇后都看不过眼,屡次因此而训斥柳傩,要他对逄简一视同仁,不可寻衅滋事。那柳傩在雒皇后跟前倒是老实了很多,不再敢公开造次,但背地里却更加变本加厉,不仅素无好的脸色,在一些起居饮食上也敢动小手脚来克扣为难逄简。不仅如此,柳傩还公然对其他的内侍和宫女说,逄简是侍女所生,出身卑贱,骨子里就是下贱胚子,不配得到内侍和宫女的服侍云云。那些内侍和宫女慑于柳傩的威权,也就不敢在柳傩眼皮子底下待逄简太友善。所幸的是,雒皇后对逄简十分宠爱,而且显见的十分器重,大多数时候,雒皇后待逄简比待逄秩更为关爱和慈祥。雒皇后常常因为逄秩的鲁钝而大为光火,暴跳如雷、厉声责骂的事时常发生,但却从未对逄简动过一次气。逄简自己也十分争气,不仅生的十分英俊潇洒,而且教养的十分出色,文武双全,气度贤雅,心胸阔朗,而且对雒皇后百般孝顺。由于雒皇后与逄简的母子情深,加上逄简御下慈爱有方,这才压制了柳傩的恶意,但柳傩依然稍有机会就会使坏。逄简倒从不与柳傩计较,一来柳傩是雒皇后最宠信的内侍,二来他也犯不上与一个内侍去计较什么,但逄简内心对柳傩的厌恶和反感是不用说的。听说雒皇后为了清肃宫纪而杖杀了柳傩,逄简心中觉得很是畅快。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长生无极”逄简潇洒的行了礼。

“我的儿,快过来,这几天不见,可把娘想坏了。前几日又是溽热,又是下雨的,你在宫里过的可还好?”雒皇后把逄简搂到怀里关爱的说。其实逄简已经比雒皇后高出一个头还要多了,但雒皇后还是一副宠溺小孩子的神情,那是一种发自真心的母亲的爱意。逄简稍稍弓了弓身子,仔细看着雒皇后说:“母后怎的还消瘦了一些,建章宫里不是应该凉爽一些么?”

“建章宫里倒是比宫里边凉爽的多,只是我在那里实在过的不安生,饮食都不甚畅快。”

“是谁惹母后生气了么?”

“倒也没有。除了那个柳傩之外,别的人倒没有什么。我是担心宫里边的事情,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宫里没有主事的嫔妃,总也不是办法。云娙娥正有着身孕,我也担心宫里边照顾不周到。万一出了事情,那可不是好玩的。你父皇和先帝从大照立国之后再未添子嗣,天底下说闲话的很多。我盼着云娙娥能够争争气,给你父皇添一个小皇子,那么天底下人的嘴也就堵住了。”

雒皇后说她为云娙娥怀有身孕、怕有人照顾不周,逄简心下颇不以为然,那云娙娥是皇帝陛下宠爱至极的女子,英露宫如无逄图攸的圣谕,任何人不得进入,现在宫里宫外,争着孝敬云娙娥的人大有人在,实在不需要皇后再为此多操心。而且雒皇后的善妒,谁人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对一个专宠的云娙娥网开一面呢?

但雒皇后说的希望云娙娥能够为逄图攸陛下诞下一个小皇子,他倒是相信的。这是一个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了。自从隆武大帝受禅得位建立大照圣朝以来,隆武大帝和逄图攸都未能增添男嗣。十三年来,隆武大帝和逄图攸不知用了多少方法,却总也不能如愿。隆武大帝倒还罢了,他不喜女色,子嗣不多倒也并不奇怪。可逄图攸却是床榻上的猛虎,每日都要宠幸女子,而且建国之初到现在的十三年里,正是逄图攸二十八岁至四十一岁的生育黄金年龄,可奇怪的是,逄图攸也再未添男嗣。时间一长,谣言就起来了,民间盛传,这都是因为隆武大帝得位不正,夺了人家孤儿寡母的江山,受了上天的报应的结果。隆武大帝在位之时,由于隆武大帝的威望,这些谣言虽然盛传,但多作为奇谈和饭后谈资来闲说一说,可隆武大帝驾崩、逄图攸继位之后,由于逄图攸新继位、德政未施、威望不足,因此这谣言竟有不可遏制之势。一种最可怕的谣言终于在这种氛围之内传出来了,说是“逄氏无子,国祚不长”。这就是影响很坏的谣言了。但谣言之所以恐怖,在于无法纠察和遏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是做的太过,老百姓的嘴里是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的。到了那个时候,无论你做多少仁政善举,都无法扭转皇室和朝廷在民众中的威望,那就极为麻烦了。

让人懊恼的是,逄图攸继位之后,竟然换上了隐疾。原先夜夜御女不止的一个人,忽然之间变得不举,不能人道了。这就进一步验证了民谣的准确。尤其是逄循被毒杀一案之后,逄图攸突患隐疾一事终于还是传了出来。这一下可不得了,民谣传的更凶了。就在这个时候,云姬的出现奇迹般医好了逄图攸的隐疾,并顺利怀上了身孕,这无异于久旱之逢甘霖,大大的纾解了逄图攸的尴尬。所以,逄图攸对云姬的超常宠爱,除了感情上的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云姬受宠以及云姬有孕,牵扯到了皇室声誉、皇帝威严和朝政走向。如果云姬能够顺利诞下皇子,那不仅能让谣言不攻自破,而且让逄图攸一定程度上超越了隆武大帝。因为隆武大帝在位十三年却无法新添男嗣,而逄图攸刚一继位就诞下皇子,这不正说明逄图攸才是上天更为青睐的真龙天子么?

尽管如此,但皇后忽然对云娙娥表达出如此超常的善意,还是大大出于逄简的预料。

但逄简不便就此表态,只是懂事的点了点头。

雒皇后和逄简都落座了。雒皇后对内侍和宫女说:“你们都出去吧,我们娘俩要说会体己话。你们都离的远一些,没有我的懿旨,任何人不得靠近。”

“喏。”

等所有的内侍和宫女都出去,雒皇后郑重其事的跟逄简说:“我的儿,我今日回来,一来是谢恩,二来呢也是跟你说一件事情。”

“母后请吩咐。”

雒皇后点点头,说:“你是懂事很早的孩子,明白事理、通晓世情比寻常的孩子要早的多。我想,你大概正在怀疑,我为何要突然变了秉性是不是?”

逄简笑了笑,说:“是的,母后。”这就是逄简最为难得的过人之处,他从不作伪,但却能以最令人舒适的方式表达出来。他的直言,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而且会让人感到很亲近。尤其是逄简和雒皇后,更是从不作伪,每次都会直言相告,即便是雒皇后的短处和错处,逄简也从不讳言,例如雒皇后的善妒和刻薄,逄简虽然从不主动提及,但每次雒皇后在没人的时候和他提起来,逄简总是规劝雒皇后,除了严格之外,更应该施以仁厚,方能收得人心。令人惊奇的是,雒皇后从不觉得受了违逆,相反的,还对逄简更加宠爱和器重。今日,雒皇后摒除一切人等,单独说此事,明显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逄简当然更不会作伪了。这是母子之间的惯常做法,更是母子之间最真挚深沉的情感和信任。

“我也是没有办法。你可知道,你父皇眼下的处境很难。别的就不说了,单是这个不在皇子中选立太子,而是虚悬着替逄稼留着太子之位,背后就有无数的纠葛。其实逄稼绝无再做太子的可能。你父皇之所以如此做,除了安抚众人人心的方面,还有一层,就是秩实在是不堪立为储君。我的心思,你都是知道的,别的我都可以不管,但是你和秩,一定要安顿好。否则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可是,秩又是那个样子,咱们娘俩说句贴心话,他实在没有人君之相啊。可是,没有人君之相又如何?如果我们不把他推到太子之位,而是让别的皇子继承了皇位,咱们娘们儿,可就连活路也没有了,只有死路一条。这一点,你可明白么,我的儿?”

“儿子明白。皇位之争,历朝历代都是充满了刀光剑影的。夺嫡争储,比战场上的杀伐,一点都不差,而且更残忍。”逄简云淡风轻的说。这也是逄简的超凡之处,他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又好似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能够保持一种脱俗的仙道之气。那是一种举重若轻的独特气质,绝非常人所能比拟。

“我的儿,你见的很深。正是如此。所以,咱们娘们得去争。可是不能用‘争’的方式去‘争’,而是用‘不争’的方式去‘争’。”

“请母后明示。这一层太深了,儿子见不到了。”

“好儿子。你还太小了。能够见到上面那些道理,已经很难为你了。我今日跟你说一说,你就懂了。现在你父皇将皇子们都分封出去做了郡王,朝政上的考虑,咱们就不说了,还有一层很深的意思在里面,就是要考校这些皇子们的本事,然后择贤而立太子。”

“那秩哥哥是圣都里的嘉荣亲王,虽然名为习学政事,其实毫无自主裁量的权力,所以不占优势,是么,母后?”

“难为我的儿,你能见到了这一点。正是如此。所以,咱们如果比政绩,那是万万比不过那些分封郡王的。那咱们比什么呢,只能比德行。一个是为娘的德行,那就是善待嫔妃、善待皇子,让你父皇省心。一个是秩的德行,那就是对你父皇全尽孝道,用尽他处于圣都、离你父皇近的优势。还有一个就是你的德行。你现在十五了,还要在太学里教养一年,才能放出去做郡王,这一年里,你和那些郡王、宗室、郡守的儿子们在一起,可一定要把他们笼络好了。这是其他的皇子们谁都比不了的。你明白么,我的儿?”

“儿子明白,母后放心就是了。这都是秩哥哥以后要用得到的,是民望。是么,母后?”

“正是。对外呢,我们不能让人看出我们要为你秩哥哥争这个太子的位置。我之所以要改变秉性,厚待那些嫔妃,其实不是厚待她们,而是放松对她们的管制,让她们自己之间争斗起来。我们呢,不和她们争斗。最关键的就是一条,那就是要让你父皇重新宠信我们。所以,只要你父皇推行的,我们就去做,你父皇喜欢的,我们也要喜欢,还要替他去呵护好。”

“所以,母后也要对云娙娥还有她的孩儿好,是么?”

“好孩子,就是这个道理。你也要对云娙娥好,你明白么?”

“我明白,母后。”

“就是这些。就像你说的,这是比战场上的杀伐更残酷的,我们娘们都不能掉以轻心,要全力以赴啊。你在外边收拢那些太学的贵胄子弟,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就是。”

“儿子明白,母后。母后说的这些,儿臣觉得,就是一句话‘争是不争,不争是争’。”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雒皇后细细咂摸着这句话,说道:“这话说的,比你舅父说的还要到位。就是这个道理。再没有比我的儿说的这句话精准的了。”

“母后,儿子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你说来听听。”

“儿臣想搬到太学里去住,和他们住的近一些,似乎也更加便利一些。”

雒皇后想了一下,说:“这样也好。你若是住在我这边,让他们过来聚饮,也总是不方便。还是住到太学那边去更便利些。不过呢,你两边都住着,每日回来让我看看你。打小,你还从未离开过我呢。”

“母后放心。”

这时候,一个内侍在外边报唱:“娘娘,娘娘。”

雒皇后有些恼火,道:“大胆,不是说不许你们靠近了么?!”

内侍说:“娘娘息怒,陛下马上就要过来了。已经出了乾元宫了。中常侍先遣了一个小黄门过来通禀,说是怕娘娘措置不及。”

雒皇后稍一愣神,然后说:“慌什么,你去吩咐下面预备就是了。”然后对着逄简说,“我的儿,你先下去吧。好生歇息,读书不要太累,知道么?”

“谢母后,母后也好生安歇。儿子退下了。”逄简的寝宫就在长秋宫的后面,从长秋宫后门出去便是。

逄简刚离开一小会,逄图攸红光满面的就到了。

他一把扶起正要行礼的雒皇后,说:“不用行礼了。这么热的天儿,你又赶回来做什么?”

“妾得了陛下的封赏,不能不赶回来谢恩。”

“哈哈。你呀。我赏你那些,是让你消暑纳凉的,没想到害你跑这么一大趟。”逄图攸脱下长袍,坐到正座上,举起茶盏中的凉茶,一饮而尽,说:“你这倒是有好凉茶,怎么如此爽口,这一盏下去,好像五脏六腑和全身的骨头都给浸润的清凉起来了。”

“难得陛下喜欢。妾让人给陛下拿一些过去。这是融铸夫人进献来的迦南凉茶。她知道我脾胃虚寒畏凉畏酸,偏偏又是火大的底子,最是苦夏,所以特意进献了这迦南的草本凉茶。没想到,倒是真的好用。不光消暑去湿,而且还调理了脾胃,妾才刚开始饮,已经离不开了。今日特意献上来,让陛下尝尝。”

逄图攸很少宠幸雒皇后。俩人说这么多话,真是破天荒的事情了。但奇怪的是,逄图攸感到,好似他和皇后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似的。皇后的神态也很自若。逄图攸盯着雒皇后看,发现她没有施任何粉黛,头上除了一根白玉簪子,一点珠翠都没有戴,这和皇后喜好大妆正服的习惯大相径庭了。

“你怎么没有施粉黛,也没有戴珠翠?宫里打造的不好是么?我让他们专门再给你打一些,进上来。”逄图攸体贴的说。逄图攸在女人身上真是耐心十足,也很有手段,光是这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已经让雒皇后脸上飞起了红晕,幸福感十足了。

雒皇后笑着说:“谢陛下的恩赏。不过妾可是要驳陛下的面子一回了。不是妾觉得他们的珠翠打的不好。只是妾现在忽然变得不爱那些珠翠了。大概是上了年纪了吧,连那些粉黛和华服也都不再喜爱了。真是年龄不饶人啊。”

“嗬!我还没说自己老呢。你倒是先说起老来了。”逄图攸边说边又饮了一盏凉茶,忽然道:“你治理后宫,做的很好。”这就是切入正题了。

“陛下谬赞了。这都是妾应该做的。以前妾做的不好,都是承蒙陛下多担待。”

“不。你以前有你的苦衷。这我知道。我也做的不好,冷落了你了。”逄图攸温柔的说。

“陛下言重了。”雒皇后又为逄图攸添了一盏凉茶,道:“妾看陛下进宫之后,劳累的过度了,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陛下都有些见老了。”

“哎。一大摊子的事。真是忙也忙不完啊。你这几日在建章宫里做的事、下的懿旨,我都知道了。很好,很妥当。”逄图攸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雒皇后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做的事情、下的懿旨本就是有意传给逄图攸的。雒皇后很平淡的笑了笑,说:“妾这次回宫,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谢恩。还有一件事情,妾实在不放心。”

“哦?什么事?”

“云娙娥的事。”

“云娙娥什么事?”逄图攸有些尴尬,也有些紧张,他担心雒皇后会发难。

“宫里头脏东西多,脏手段也多。云娙娥是没有根基的可怜人出身,没有家世的扶持,虽说有陛下的恩宠,可在这皇宫里,深宫妇人们的嫉妒心和脏手段,杀伤力是很吓人的。不瞒陛下,妾之所以把各宫都带到建章宫里去,就是为了把他们引到别的地方去,免得他们对云娙娥动手脚。这是陛下的血脉,更关系到皇室威严和朝政,妾不敢掉以轻心。”

逄图攸大为感动。这番心思,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对云娙娥极为宠爱呵护,可也没能想的如此周全,措置的如此巧妙。当然,他的心里对皇后的措置有些不以为然,他已经下了明旨,没有圣谕,谁也不许进英露宫,为的就是防止有人毒害云娙娥。皇后的此举略显得有些多余了。但这是皇后的一片善心,自己绝不能反驳。因此,逄图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雒皇后却识破了逄图攸的心思,笑着说:“陛下大概觉得妾多此一举吧。”逄图攸被说破了,不好意思的摇头笑了笑。

“妇人们的心思和手段,陛下是不能体察的。虽然陛下下了明旨,但漏洞还多的很啊。别的不说吧,就是各郡王、郡守们进献来的贡品,里面可做手脚的地方就很多。”

“哦?那里能做什么手脚?”

“妾举个例子,陛下可是常常将各地进献来的宝物赐给云娙娥?”

逄图攸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这些宝物,都是稀世珍宝,那都是些不常见的玩意,里边有什么花活、动过什么手脚,寻常人谁能看得出来?这些宝物赏赐的又多,万一出了事,那是查都查不出来的。那些对付女人的东西,都是滑胎之类的不寻常的香料、木料、药材,就是让太医们去查,也是很难查出来的。陛下可还记得,逄循一案中的紫星罗兰么?”

逄图攸心下一惊,这确是自己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于是说道:“难得你想的如此周全,我确实是未曾想到。这些日子我赐给云娙娥的东西可不少。那些东西里有没有被动过手脚,还真是难说。我立刻命人把东西都拿出来,免得出了事情。”

“陛下,妾觉得似不宜如此处置。”

“哦?说来听听。”

“陛下,一来呢,妾以为那些东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这都是那些郡王和郡守们进献给陛下,陛下又转赐给云娙娥的,应该不会有事。但日子久了可就不同了,各地郡王和郡守们慢慢就会知道陛下常常将他们进献来的东西转赐云娙娥,他们之中万一有人起了歹心,下起手来可就非常容易了。但眼下这些东西应该并无太大危险。二来呢,陛下忽然将所赐赏物全部撤出,恐让人产生疑虑。先别说那云娙娥可能会多心,就是那帮见风使舵的内侍、宫女和外臣们,也难保不会胡思乱想。这对云娙娥都是很不利的。”

这又是皇后比自己想的周全的一点。虽然逄图攸不知道皇后为何如此,但逄图攸不能不为皇后的真切的关心所动容。

“你费心了。难为你想的如此周全。我也算是个细心的了,可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么多,这么细。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你才顶着这么大的日头赶回来跟我说。小心中暑了。你吩咐了别人来做就是了,何必自己跑这一趟呢。”

“这可不是小事。希望祖宗们保佑,保佑云娙娥给陛下诞下皇子。这样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就再也没有了。”

皇后这么一说,逄图攸心里大感欣慰。这确是现在大照圣朝面临的一个巨大的危机。皇后能够为此而放下小女子的情绪来关爱照顾云娙娥,这就是一个皇后应该有的母仪天下的气度和胸怀。另外,逄图攸也大感释然,皇后出于这种心思来关爱云娙娥,即便不是完全出于真心,但也可以确保皇后不是在作伪。

“很好。你很好。这是为了江山社稷绵延的大事。你是皇后,做这些事很得体。”逄图攸看着皇后,几番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后自己笑了,说:“陛下,必是拿着妾的这些举动与以前进行比较了吧?”

逄图攸被说穿了心事,尴尬的笑了几声,说:“都怪我,以前错怪你了。”

皇后摇了摇头,说:“陛下并未错怪妾。妾以前确是严苛治家的。但现在不同了,陛下不单单是一家之主,更是一国之君。陛下做亲王的时候,妾想的是让王府里干干净净的,左右都是咱们自己的家,严苛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但现在陛下继位了,妾就不能以治家之道来管理后宫了。后宫的各宫嫔妃连着外边的分封郡王,而分封郡王们又干系到陛下新政的施行,这可就不是家事了。如果妾还是像以前那样一味严苛,岂不是给陛下添乱,为朝廷添乱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妾还是懂的。”

这一番心迹表白的很透彻。皇后既承认了以前的严苛,也解释了现在的变化。逄图攸不由的点点头。

皇后又说:“妾的兄长时常跟妾说起陛下的深谋远虑和现在施政的难处,妾别的做不了,替陛下照料好后宫,还是能够做的。陛下尽管放心就是了。秩儿是个没有福气的,天资愚钝,但咱们那么多孩儿,总归会有几个是有出息的。”

逄图攸彻底的释然了。皇后这话虽然没有点破,但也已经完全说明白了。一来,皇后暗示自己,雒渊概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对皇后的寄望都转达到了,而且皇后自己也理解的很透彻。二来,皇后暗示自己,连她自己都觉得逄秩资质有限,不宜立为太子。

这第二点尤为关键。这说明,皇后完全明白了逄图攸虚悬太子之位、对外宣称日后仍旧传位给逄稼的真实想法,也赞同在分封出去的郡王中遴选一位作为太子。这也就更能印证皇后秉性和处事风格的急剧变化。皇后的变化,未尝不是为了给自己和逄秩留一条后路的明智之举。虽然皇后的此举,是有私心的,但从客观上来说,却是有利于社稷的善举,因此也可以说是一片公心。最主要的是,皇后的动机明了之后,她的这些举动就显得更加合理,也更让人放心。

逄图攸是极易洞察人心的,因此也最重视人心的微妙变化。有了对皇后的这些认识和判断,逄图攸彻底的放下心来了,于是畅快的又饮了一盏凉茶,说:“好。很好。宫里有你,外朝有你兄长,我就毫无忧愁了。”逄图攸本想说,宫里的事就由皇后全权负责,但又觉得此话说的太多余。皇后本来就是后宫之主,要是这话说出来,岂不是画蛇添足的表示自己此前对皇后不放心么。但皇后的一片赤诚和真心,自己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逄图攸换了个说法,说:“云娙娥那边,你多去看一看,我政务繁忙,照顾不到。总之,先让她平安生产下来,咱们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有福的。”这话说的巧妙极了,一则允许皇后管理英露宫,二则表示自己并不专宠云娙娥,三则表示现在对云娙娥优渥主要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不是为了云娙娥本人。这就把皇后的面子全照顾到了。

皇后心里很明白,于是说道:“妾叩谢陛下的信任。英露宫现在是干系甚重的地方。妾会时不时去照拂一下,但还是留着陛下的圣谕,不要让人随便进去的好。一旦开了禁,那可就不好管了。”

“你来定吧。我就不管了。”逄图攸很洒脱的说。

“妾还有一事,要禀于陛下。请陛下允准。”

“你说。”

“简现在已经十五了,明年就要成婚。总住在宫里也不是个样子,我想能不能让他住到太学那边去?一来方便习学教养,二来也免得有人说闲话。”

“这个你定就好了。不过,自家儿子,别人也不会说什么闲话的。让他两边都兼顾着吧,也别在外边,跟那些郡守家的孩子学野了。简是难得的好孩子。你教养的很好。简的亲娘是个没福的,走的早,明年他的婚事你就多操操心,等他成婚后,就去妫水做郡王吧。”

“是。”皇后简短的回应道。

第五十七章 妫水学院

赵允乘着逄简赐的步辇回到妫水学院后不久,天就下起了暴雨。天色渐渐的黑了上来。赵允百无聊赖的踱来踱去,一会走到游廊里,远远看着院子里自己养的那一大缸妫水彩鱼。一会走到童子的西厢房里,看童子正在做些什么。一会又走回正厅,重新摆上琴案,打算再抚一次今天在天漠里抚的那支曲子。可是那曲子哪里还能想的起来。而且,赵允自己的心绪也变了,与在天漠时候的心绪完全不同了。就这么混沌着,转眼到了酉时末。

赵允这一天过的一波三折。早起时候的幸福,陡然变成了绝望和愤恨,然后在育林苑的天漠里又遇到了妫水郡王逄简,并通过逄简的箫声奇迹般的变好了。这真是赵允自懂事以来过的最跌宕的一天。赵允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他喜欢现在这种奇怪的感觉。

赵允趴在窗前,望着妫水学院里滂沱的雨,呆呆出神。

雨下的大极了。院子里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屋檐上流下一串一串的雨水,就像是从屋顶垂下的一张明珠串成的珠帘。赵允的脑袋里飞速转着,一会是华耘,一会是逄简。

赵允回想起他和逄简的相遇和对话。他喜欢他和逄简的对话。逄简说的对,他们俩是难得的知音。虽然俩人才刚刚认识,但通过琴和箫,俩人做到了心心相通。这多少缓解了他对华耘的愤恨。

但赵允明白自己的心。他喜欢华耘。赵允的童子已经禀报了,说华耘今日来妫水学院好几次,但童子没敢告诉华耘,赵允在育林苑里。童子说,不知道华耘晚上还会不会来。

赵允心里很纠结。他不想见到华耘。但当他听到华耘已经来了好几次的时候,心里又有些窃喜。他不希望现在和华耘面对面,但是心底里又热烈的盼着华耘能够来。因为,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见到华耘了。这种既想见到又不想见到的感觉,很奇怪。

一个闪电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大的响雷。

妫水学院的门口响起了敲门声。那是门环叩打的声音。

“华耘,肯定是华耘来了!”赵允想。他心里有些兴奋。他想冲华耘大发一顿脾气。他要看看华耘到底会怎么说。“也许他会改变主意的。毕竟我是赵允啊。”赵允心里想。赵允躲进卧房,他要做出不想见华耘,也不原谅华耘的样子来。

童子去开门去了。

赵允听到,华耘已经进来了。华耘走的不紧不慢。“他这个混蛋,倒是悠游自在,把我晾了一整天,害我怄了一肚子气,他倒不着急,走路还这么不紧不慢的。”赵允趴在枕头上,耳朵紧紧地追踪着华耘的脚步和声响。

“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是不是淋了雨?”竟然不是华耘的声音。

赵允抬起头来。是逄简!

赵允从榻上跳下来,神色慌张的说:“殿下,抱歉,有失远迎。我不知道是你,殿下。”

“不是说过了么,你不要叫我殿下,叫我简好了。”

“好吧,简。抱歉。童子怎么没有通报?!”

“我跟他说不要通报的。没有必要兴师动众的,是不是,允?”逄简笑着说。

赵允清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衫,点点头,说:“你怎么来了?”

逄简眉毛挑了一下,笑着问道:“你不欢迎我是不是?”

“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的意思是,现在这雨这么大,你怎么冒雨就来了呢?”赵允竟然脸红了。

逄简从怀里拿出一个长长的丝绸卷轴,说:“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逄简说。

赵允接过丝绸卷轴,慢慢打开,惊呆了。

这竟是今日自己作的那首曲子的曲谱。

“你怎么能够记得住的?我自己方才想再抚一遍,都记不全了。”赵允惊讶的问道。

“你的曲子写的如此好,我怎能忘的了呢?”

“谢谢殿下,哦,不,简……”赵允说。

赵允将丝绸卷轴收起,小心的放到一个锦盒里,然后转身将逄简带到正厅,请逄简坐下,并吩咐门外的童子上茶。

童子已经知道这位访客是妫水郡王逄简,侍奉格外用心。

“殿下,这是我们公子最喜爱的妫琉山上特产的妫琉金萱,请殿下尝尝。”童子说。

“妫琉金萱,好有意思的名字。我怎的没有听过有这种茶呢?”逄简看着精致的茶盏里盛着的淡金色的茶汤,问道。

童子地上一碟茶点道:“禀殿下,这是用妫琉山上一棵古茶树的叶子焙制的。是我们公子自己焙制的,所以在世面上是买不到的。”

“好多嘴的牍井。你先下去吧。”赵允看着童子说。童子做了个鬼脸,放下茶壶,给逄简和赵允鞠了个躬,退下了。

“牍井?是你给童子取的这个名字么?”

“嗯。”

“你为童子取的名字都这么别致。牍井?这俩字怎么写法?”逄简看着赵允问道。

“案牍的牍,水井的井。山野村夫的野名字,殿下见笑了。我都是胡乱取的,没有章法的。”赵允说。

“牍井。真的很别致。就像你这金萱茶一样。我先来尝一尝。”逄简将茶盏送至嘴边,轻轻啜了一口,细细的品着。

“好香的茶。你这金萱茶怎么没有一丝叶青的味道?是怎么煮的?”逄简点着头问道。

“你也懂茶的么?”赵允盯着逄简问。

“我喜欢茶。各地进献的茶我都喜欢。但你这茶味道很独特,不像是寻常的茶叶。”

“这是我自制的茶。制茶的方法也是我自创的。”赵允有些骄傲的说。以前华耘也喝过他的金萱,就没有表现出逄简这般的惊喜。华耘只喜欢喝酒。赵允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华耘。

“怎么制的?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啊。这是妫琉山一株树龄数百岁的古茶树上产的叶片。其他地方的茶,采摘的时候讲究明前茶,可是这可古茶树却很独特,它发芽很晚,一直要到立夏了才会发芽,而且每年很准时,无论天气冷暖,它只在立夏这一天发芽,而且一日就抽芽长大。”

“这倒是闻所未闻,还有定时发芽、瞬间长老的茶树。”

“最奇的还不是它的发芽呢。”

“是什么,允?”

“是它的开花。”

“怎么个奇法?”

“它每年只在霜降这一天准时开花,花开之时,满树金黄,璀璨耀眼。”

“怪不得这茶如此清香怡人。”

“不是的。虽然它很神奇,但它的叶片却不能制茶。”

“为什么?”

“这茶树的叶片如果按寻常的煮茶法来煮,就会异常苦涩,当地茶师试验了很多煮法,可是无论如何烹煮,都无法煮出茶的香气,只有满嘴的苦涩,就像是苦涩的普通树叶一样。”赵允说到这里,不再说话了,脸上呈现出一副异常骄傲的样子。

逄简看着赵允的样子,笑着说:“但是你却能让它变成茶,是么?”

赵允点点头,说:“正是这样的。你猜我是怎么做的,简?”逄简注意到,这是赵允第一次情不自禁叫自己“简”。

逄简问:“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用红泥做成焙炉,下面是火膛,中间隔着厚厚的一层红泥,上面是一个半圆形的泥盆,然后将立夏这一天的正午时分的嫩芽取下来,直接放到泥盆里,在火膛里点上妫琉山的桧木、桂木、香樟木的枯枝,用文火把这些茶叶叶片烘干。文火不能见到烟,也不能见到火光,只能稍稍有点火气。要焙九天九夜。火不能太大了,太大了叶片就焦了。火也不能太小,太小了,叶片就去不掉涩味。”

“好复杂的制茶法。”

“这还算复杂啊?这只是第一道工序。”

“啊?难道还要烘焙吗?”

“不能烘焙了,再烘焙茶叶就碎裂了。”赵允说,“下一步是最为关键的。这茶树的花要开整整一个月才会谢掉。要用谢掉的花,一定要是谢掉的花哦,不能是盛开的花。用谢掉的花,和烘干的茶叶一起,放在大笼屉上轻轻的蒸,要将花全部蒸融化掉。然后再将蒸湿了的茶叶自然风干。这样,金萱就做成了。”赵允两眼睁的好大,像是一只可爱的小鹿。

“为什么不用鲜花,而要用谢掉的花?”

“鲜花是用不成的。这茶树的花开着的时候,香气很奇怪,浓郁但却不宜人。只有从树上谢掉之后,才有一种清雅的淡香气,但谢掉的花,香气很短,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超过一个时辰,谢掉的花就毫无味道了。把这些初谢不到一个时辰的花,蒸融化到茶叶里,才能有这金萱的特殊香味。”

“没想到你还是制茶高手。你小小年纪,竟能研制出这么复杂高深的制茶法。我想,那些制茶的老匠人,也没有你的手艺高超吧?”逄简说。

“其实,”赵允用手挠着耳朵,羞答答的说,“其实不是我自创的,是妫琉山的松岩道人发明的。我只是随他一起边看边学边玩而已。”

“松岩道人,那可是仙人。你竟然认识松岩道人?”

“嗯。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正好他到府上去找我阿翁。松岩道人说,我天生妖性极重,需随他一同修习十几年,方能去除妖性。所以,我自幼便随松岩道人到妫琉山里仙修去了,每月只能回府住一天。”

“妖性?什么是妖性?”

“嘿嘿,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调皮吧。”

“看来你是松岩道人的仙童了?”

“我只是他的徒儿,他有自己的仙童。”

“怪不得你与别人不同,身上有一股仙气,原来是松岩道人的高徒。”

“不敢。简,你过奖了。你才真是身上有一股仙气呢。”

“我羡慕你,允。我哪里都没有去过,一直都在圣都里待着。”

“圣都里也很好啊。你能见到那么多顶级乐师。”

“这倒是的。”

“你多大了?”赵允问。

“我今年十五岁。”

“你才十五岁,可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大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大哥哥。原来是一个小哥哥。”赵允惊呼道。

“哈哈。小哥哥。这个称呼很有意思,很有允的意味。”

“那你明年是不是就可以到妫水郡国去了?”

“是的。我成婚之后就去。”

“到时候,我带你去妫琉山里玩吧。我们一起去找松岩道人。”

“好啊。谢谢你,允。”

“谢谢你才对,简。”

“谢我什么?”

“谢谢你今天冒着这么大的雨专门来给我送琴谱。”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别的事,允。”

“什么事?”

“我也要住到妫水学院里来了。”

“啊?你要来和我一起住?”

“你欢迎我么,允?”

“嗯,当然欢迎啊。我在圣都里一个伴儿也没有。我当然欢迎你啊。只是这妫水学院也太小了些。不过,到时候,我可以住到西厢去,那里还有一个客房。”赵允高兴的说。逄简看得出来,赵允是真的喜欢让自己过来住。

“谢谢你,允。不过,你不用到西厢去住。”

“不行,我不能让你住到厢房去。你是郡王殿下。”

“我也不用住到厢房去。”

“难道你要和我一起住么?”赵允呼扇着眼睛说。

“也不用。我们搬到另一个妫水学院去住。父皇和母后已经恩准了,将太学东北角的大偏殿改为新的妫水学院,我们俩都住到那里去。”

“哦。好吧。听你的。什么时候搬?”

“三日后就搬。”

“这么快啊。我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不用你收拾。我让长秋宫的内侍来帮你收拾就是了。”

“到了那里,我还能带着牍井么?他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虽然多嘴淘气一点,但还是很懂事、很能干的。”赵允一本正经的说,一副唯恐逄简不同意的样子。

“哈哈哈。当然可以啊,另外两个仆人也可以带过去。”

“那就好了。谢谢你,简。”赵允很高兴。但是,赵允又有些失落,万一华耘明日来找自己,找不到,那可怎么办啊。他现在已经彻底原谅华耘了。

“我得走了,允。长秋宫快下钥了。我这几日要去嘉荣亲王府里陪我王兄,不能来看你了。等我们三日后搬到新的妫水学院,你再跟我讲妫水郡国的事情,好么?”逄简笑着问。

“好啊。”赵允笑着说。

逄简站了起来,赵允发现,逄简原来是穿着木屐来的。那是一双精致无比的木屐,样子就是自己喜欢的样子,甚至那双木屐简直就跟自己的木屐一模一样。

雨下的更大了。

逄简乘着大轿走了。

赵允看着逄简的背影和倾斜而下的大雨,出神了很久。

这真是奇怪的经历啊。刚刚和逄简认识,竟然马上就要和他一起住到一个新的妫水学院去了。

赵允仍旧趴在床边,听着雨声,想着妫琉山的瀑布和溪流,想着松岩道人的童子煮的美味的灵菇汤,松岩道人出行用的仙鹤,想着逄简说的话,睡着了。

一声响雷把赵允震醒了。他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披上了一张大方巾。他抬起被压的有些发麻的胳臂,晃动了几下,看了看外边还在下的雨,无精打采的从窗台前的条案上下来,转身准备回卧房睡觉。

一转身,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浑身湿透、神情狼狈的人。

华耘!

赵允的气血瞬间全都涌到了脸上。可赵允的心里却有些高兴。他以为华耘不会来了,还为此生了一会闷气。可是令人高兴的是,华耘终于还是来了。他都淋湿了,全身都淋湿了。他想替华耘擦擦身上的雨水。

赵允把头扭过去,眼泪流了下来。

“还生气吗?”华耘轻轻的问。

“别问我。”赵允赌气说道。

“好啦。允。我都看出来了。你都不生我的气了,是不是?你看,你嘴角都笑起来了。”华耘的话像是一个浪子,可是语气却像是在哀求。赵允真是没有办法,他拿华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滚开。我再也不想见你。”赵允把身上的大方巾扔在地上。大步走向正厅的门,指着门说,“出去!永远不要让我见到你。”

华耘却没有理会赵允,弯腰捡起地上的大方巾,说:“你看你。睡觉为什么不到榻上去。圣都的地气很寒的,不像咱们妫水和琉川,小心着凉了。到时候哭鼻子,我可不管你。”

赵允心里高兴极了,他就是希望华耘这样跟自己说话。华耘不理会自己,不顺着自己懊恼的情绪,比华耘接自己的话、顺着自己懊恼的情绪,更让他感到高兴和幸福。

赵允看着华耘,不再说话了。他想听华耘怎么跟他说。

华耘走上来,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说:“允。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流氓?”华耘的眼神很狡黠,但是也很可爱。

赵允仰着头说:“你说呢?”

“我是我是我是。我是一个流氓。”华耘忙不迭的说。语速极快。

赵允噗嗤笑了。但旋即收起了笑容。

华耘把赵允搂入怀里,赵允挣扎着想把华耘推开。但华耘死死抓住,就是不松开。赵允不挣扎了,抱着华耘大哭起来。

华耘没有安慰赵允,也没有说任何话。

赵允止住了哭,盯着华耘说:“你现在知道了,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了?”

华耘做了个鬼脸,说:“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我怎会瞧不起你?”

赵允又被逗笑了,他用手擦了一把鼻涕,故意抹到华耘身上,说:“你也不要我,我也娶不了媳妇儿。我好可怜。”

“谁说我不要你了。我养你一辈子。”华耘说。

“滚蛋吧你。谁要你养我一辈子?”赵允坐了下来,说:“我现在生气呢。”

“我错了,允。”

“没事了,我已经原谅你了。这样也挺好的。”

华耘不知道赵允是怎么想的,转移话题道:“我看你在天漠上和谁呀,谈的那么尽兴?”

“你怎么知道我在天漠的?”

“我到处找不到你,都快急疯了。牍井看我可怜,就告诉我了。”

“这个多嘴的牍井。”

“我要是找不到你,我会急死的。”

“得了吧你。”

“真的呀,允。”

“哦。好吧。”

“什么叫‘哦,好吧’?”

“就是不想理你呗。嘿嘿。”

“你还没告诉我呢,天漠里和你说话的是谁?”

“是妫水郡王殿下逄简。”

“是妫水郡王殿下?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就是在那个天漠上才认识的。”

“哦。”

“我明日要和他住到一起去了。”

“啊?什么跟什么啊这是?我虽然不是……,那个什么,可你也不要这样吧?”

“什么呀?!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东西啊?他是妫水郡王,从明日开始也要住到妫水学院里来了。不过不是这里,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另辟了一个偏殿做新的妫水学院。我自然也要过去一起住的。”

“哦。吓死我了。这倒是好事。妫水郡王明年就会到妫水郡国去了。你与他一起,是有好处的。”

“他挺有意思的,还懂音律,还懂茶。比你有意思。”

“不可能!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比我有意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比我有意思的人?”华耘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赵允看着他,嘿嘿笑了。

这是一种放手之后的轻松。赵允知道,华耘和他是不一样的。赵允原本深恨华耘,但经过一天的兜转,赵允已经完全想明白:这是不能强求的。有了今日的交锋,赵允也算明白了华耘的心意。他虽然失望,但却更加不愿意失去华耘。

“你以后做我的兄长吧?”赵允含着泪说。

“我本来就是你的耘哥哥啊。”

“不。不是耘哥哥,是兄长。是像亲兄弟一样的那种兄长,你懂么?”

“嗯。我懂。你会不会很难受,允。”

“你说呢?!”

“如果你要是非得愿意和我那样,我也是可以的。只要你别不理我,我做什么都愿意。”

赵允哭了出来,他抱住华耘,说:“好了。有你这句话就好了。我不会要求你和我怎样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是我的兄长了,从今天开始。”

“我为什么不太愿意当你的兄长呢?感觉好像生疏了一样!”华耘抚着赵允的头说。

“你就别逗弄我了。小心我要和你那样。”

“原来你是小淫魔呀。”华耘笑着说。

“你才是淫魔。”赵允推开华耘,用手指着华耘说:“你虽然是我的兄长,可我还是要叫你耘哥哥的。”

“你叫我什么都行。直接叫我淫魔也行。”

“我可不叫你淫魔。我要叫你淫魔,好像向全天下宣示,我已经被你那个什么了一样。”

“你说的也是。”

“油嘴滑舌。”

“我以后不叫华耘了,就叫滑舌吧。”

“呵呵呵呵呵。”赵允发出了他特有的傻笑。

“你会找到一个疼你爱你的人的,和我一样疼你爱你,但同时和你一样,和我又不一样。”华耘眼里也泛上了泪花。他有些心疼赵允。他今天早上看到赵允飞奔出去的时候,心里后悔极了。只要赵允喜欢,他和他就算是那样,又能如何?他后悔自己不应该伤害赵允。他决定以后再也不伤害赵允了。

“我觉得我也会找到的。”

“到时候你要告诉我,我帮你看看,他是不是靠得住。”

“嗯。”

“你原谅我了么?”

“没有。”

“真的没有原谅我么?”

“真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呵呵呵呵。”又是赵允的特有的傻笑。笑声很洒脱,没有一丝纠结。笑声也很纯粹,没有一丝杂质。那是一种通灵般的笑声,让人心疼,也让人忘记一切,忘记男女,忘记一切,只有通透和欢乐。这是只有赵允才能发出来的傻笑。

在赵允这傻笑里,华耘忽然感觉,赵允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第五十八章 迦南雪山

逄图攸和雒皇后同意了融铸关于将融湫嫁给逄简的请求,并确定于明年逄简十六岁生日当天,在圣都为逄简和融湫举行婚礼,婚后即派逄简赴妫水郡国就藩,到时候,融湫则以新封王妃的身份,陪同逄简一同前往。

喜讯传来,逄稼和融铸大感舒心,也倍感放松。

与此同时,圣都里还陆续传来了其他的好消息。逄图攸、雒皇后、雒渊概、窦吉等圣都里最有权势的人,也是逄稼和融铸最忌惮的政敌,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约而同的都主张善待隆武大帝之遗孀及子嗣。起初的时候,逄稼和融铸还以为逄图攸及其亲信在耍什么花招,但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这一切都是真的,起码短期来看,这都是真的,逄稼和融铸暂无生命之忧了。这是逄稼和融铸所万万没有想到的意外收获。

有了如此一番惊喜的变化和圣都里的舒心措置,逄稼和融铸心境大好。于是,决定趁机去白教教廷白上宫一趟,一来,实地勘探一下,探一探这神秘强大的白教教廷的真实情况和实力,二来,送逄泽和融答奴去白教教廷见习。这是因为,朝局瞬息万变,当前暂无性命之忧,但并不代表永远没有。毕竟自己是隆武大帝一派,终归是当今皇帝所深深忌惮的。逄稼和融铸觉得,为防有朝一日万一出现重大灾难性变故,应当预做准备,以便为两个家族留下根苗。所以,名为见习,实为避难。

可是,同一个郡国的郡王、郡守一同出行,这在逄图攸的新政之下,明显是非常犯忌讳之事。于是,逄稼和融铸以迦南郡王和迦南郡守的名义,堂堂正正的联名,将此举旨在探听白教真实实力、防止其尾大不掉之战略考虑和相关安排,明明白白地奏请逄图攸,请其裁夺。其中,奏章还专门请示,请朝廷派出得力大员,作为皇帝钦差专使,一同赴白上宫拜谒。这一个细节是为了消除朝廷的猜忌,实际上是主动申请皇帝派钦差监视此次拜谒。

奏章送出后,逄稼和融铸的心情十分焦灼。他们担心,如果皇帝因此起了疑心,那可真是弄巧成拙、画蛇添足了,把刚刚营造出来的好好一个局面给打破了。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愚蠢之极。

在焦急的等待中,圣都终于有了正式回复。出乎意料的,逄图攸慨然允准了逄稼和融铸的奏请。皇帝还对逄稼和融铸的深谋远虑、施政果敢大加褒奖。

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专使,竟不是朝中权贵,也不是皇室宗亲,而是与朝政几乎毫不沾边的圣都主教疏衍。疏衍主教同宣旨特使一同到达的泰罗多。

还有出乎意料的是,朝廷竟然为此事下了明发天下的明诏。诏书中说,白教立教以来,教人以善以忍,频出大德,教化有功,为表新君之诚挚,皇帝陛下特遣特命全权大臣前往拜谒教廷。在名义上,迦南郡王逄稼是特命全权大臣,为正使;迦南郡守融铸为副使;圣都主教疏衍则为佐使。明诏中还明言,此次拜谒实为皇帝陛下之善心宏愿,务必“郑重”“煊赫”。

这一来,拜谒白上宫的仪仗就很可观了。一个是尊贵无比的迦南郡国郡王,一个是威望素著的迦南郡国的郡守,一个是白教中地位仅次于教宗、宗座的特殊尊崇的主教。郡国里军政两大最高首脑,再加上一个皇帝从圣都里派出的钦差专使。三人分乘着三座大轿,逄稼最前、融铸中间、疏衍最后,前后围拢着三百王府卫士、二百郡府府兵、一百圣都白上院的教职随从,另有内侍、宫女、家丁若干,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出发了。

然而,最威风的却不是逄稼、融铸、疏衍这三位,而是骑着天马的小世子逄泽。

天马果然是珍奇异兽,自从被逄泽首骑之后,就与逄泽形影不离。天马极通灵性,不仅能够听得懂逄泽的一切指令,而且能够自动选择最迅捷和平坦的道路。逄泽自从有了天马之后,最兴奋的事情就是骑着天马到校场去驰骋,天马的行速极快,校场和马厩里最快的战马也无法与天马相比。而且天马长的极漂亮,由于逄稼家教甚严,不许逄泽四处招摇,所以逄泽骑着天马在街面上走的机会很少,只有祭祀的时候,逄稼才允许逄泽破例骑天马前往。但就是这次数不多的几次,已经让逄泽成了泰罗多城里最耀眼的明星。从此之后,人人都在议论小世子逄泽和他的天马。泰罗多的百姓笃信白教,迦南大麋鹿又是白教教宗的坐骑,所以很多老百姓视逄泽为天使,每日来给逄泽和天马送贡品的百姓络绎不绝。逄泽心里颇为骄傲。

但逄稼却十分担心,如此招摇,万一让圣都里不怀好意的人拿来指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因此,他在得到圣都一系列好消息之后,决定立即将逄泽和融答奴一起送到白上宫去见习。

行进路上歇脚进餐的时候,逄稼问道:“疏衍主教,贵教是个什么宗秩系统。此前我在圣都之时,倒真是没有关注过。还望主教大人不吝赐教。”

“殿下客气了。敝教的宗秩分为七级。最高就是教宗,掌管教内一切事务,不过,一般不管琐碎小事。第二级是宗座,形同副教宗,主管教廷和全教的日常事务。第三级是枢机主教,在教廷内任职,协助教宗和宗座,分管某一类事务。第四级是郡国主教,主管一郡之内教务。第五级是司铎,掌管一县教务,或协助主教分管某一项事务。第六级是监牧,掌管一个宗所,或协助司铎分管更细一层的事务。第七级是代牧,就是见习教徒和教职。一些俗家弟子也多称为代牧。”

“那看来,泽儿和答奴,日后就要被称作代牧了?”逄稼笑着问。

“是的,殿下。”

“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同为主教,那么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的权威,谁更大一些呢?”逄稼问。

“这就要因人而异、因事而异了。一般来说,枢机主教的权威更高一些,毕竟是在教廷里任职,枢机主教的年龄一般也比郡国主教更大,因为枢机主教大多都是从那些资历深、威望高、教务掌理有功的郡国主教中遴选出来的。但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圣都主教。圣都主教虽然类似于郡国主教,并不在教廷任职,但圣都主教却靠近朝廷,因此,地位比枢机主教和郡国主教都要略高一点,在白教中历来被视为仅次于宗座的教职。但这都不是明文规定的,只是惯例和习惯而已。”

“疏衍主教如此年轻就能担任圣都主教,真是年轻有为啊。”逄稼说。

“不敢不敢,疏衍还差的远了。”

“你不必过谦。你的道行和德行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在圣都的时候,经常听到你的善行,这很好。”逄稼说道。他是做了十三年太子的人,语气中天然的流露出一种为国为民的情怀和语调。当然,这语调虽然听上去十分亲切,但也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口吻,逄稼简单吃了几口,又问道:“疏衍主教,请问,贵教是如何引导和教化教徒的?”

这是疏衍主教最得意的地方,他虽然教理的修为不高,但却极善引导和教化教徒。疏衍说道:“殿下,敝教引导和教化教徒的方式也是因人而异的,有的高明灵动一些,有的则低劣生硬一些,不过并无成法。白教从远古就有了,已经数千年了,教理很复杂,大多数教职,包括我们这些主教们,几乎无人能够穷究其理,有的老主教,不问教中琐事,终其一生精研教理,所学也不过区区冰山一角。不过,对于我们这些传教的教职人员来说,宗旨只有一条,那就是劝人向善、舍弃欲念、以待来生。有了这一条宗旨,引导和教化就是顺势而动、因人而动的事情了。”

这并不是逄稼想要问的,逄稼接着说:“疏衍主教好修为,圣都的教众们团结的很好,我听闻,好像还有一些互相救助的办法,很有成效啊。我在圣都的时候发现,一些朝廷和官府办不到的事情,圣都白上院一声教令,教众们就自动遵从、从未违逆。有此可见,疏衍主教的道行之深了。如果每个郡国主教都有疏衍主教这般的修为,那国家大治就指日可待了,朝廷施政也就容易的多了。对了,每个郡国主教都有疏衍主教在教众中这么高的权威么?”

这一下子挠到了疏衍的痒处,他呵呵笑道:“殿下过奖了。疏衍只是将教理尽量简化、将教众往善处引导而已。不过大多数郡国主教的引导功夫都不尽如人意。白教这些年来教众逐渐流失,和这些主教们的失职有很大的关系。我听说,像有的主教在辖区内,就连教职的口粮都很难募集齐全,更别说发展教众和宣扬教理了。白教之所以还能够维持,靠的还是这上千年来的积淀。”

“如果疏衍主教能够当上教宗就好了,那白教肯定能够大放异彩,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事情。”

疏衍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逄稼接着说:“孟婕妤娘娘和湫水郡王的修为也很高吧?”湫水郡王就是孟婕妤的儿子逄科,教名丘顼子。

疏衍道:“孟婕妤娘娘的地位在圣都是至高无上的。疏衍都无法和孟婕妤娘娘相比。孟婕妤娘娘是神灵天纵,非常人所能比。湫水郡王对教理的精研,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就连宗座大人都对湫水郡王的修为大加赞赏。常常托人从教廷里给湫水郡王送一些孤本的经书。”

逄稼说:“难为湫水郡王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的修为。真是可惜了,湫水郡王现在忙于治理郡务,估计精研教理的时候就少了。”

疏衍笑道:“倒也两不耽误。疏衍这些年在圣都里,有一个体会,教务和政务是相通的,如果教理悟的深,教务管的好,教众引导的顺畅,那治理政务就是不在话下的。尤其是湫水郡王,以他在教众中的威望,估计在湫水郡国,白教教众可能会更加服膺他而不是湫水主教。所以,他在湫水郡国施政,肯定会顺利的多。相同的道理,政务通达了,教理也可以理解的更深。”疏衍主教说的很投入。

逄稼和融铸不经意间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说:“疏衍主教真是深入浅出、通达无碍的大宗师了。我断定,日后,疏衍主教必将是贵教的教宗。”

疏衍的脸有些红,摆手道:“疏衍岂敢奢望教宗之位。疏衍只求能够在圣都为教众为朝廷做些事情,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逄稼的目的基本达到了。疏衍善于在各方之间周旋,这一点,逄稼在圣都时就早有耳闻。只是当时他贵为太子,常年或居于深宫,或习学政事,与疏衍并无接触。通过这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发现了疏衍的权力欲和对教宗职位的热烈渴望。与此同时,他也进一步了解了白教的组织架构和运作机理。白教还有一些秘不示人的秘法,但只有一些高级教职才掌握。而疏衍在教理、秘法方面的欠缺,那也是几乎人尽可知的不是秘密的秘密。这是疏衍的短处,因此,逄稼也就懒得去问了。问了,疏衍也不明了,还白白让疏衍感到难堪,这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而且,逄稼和融铸都决定,要好好利用疏衍主教。

“陛下这次特旨委派疏衍主教前来教廷,足见陛下对白教的重视,也足见陛下对疏衍主教的器重啊。”逄稼说。

“殿下谬赞了。不瞒殿下说,这次陛下特派疏衍前来教廷,主要还是来看一看雪池的情况。玄阳教宗去北境玄修去了。陛下对雪池水位下降和水质变黑一事,实在不放心,于是特遣疏衍来看一看。”

逄稼注意到了,疏衍故意没有提宗座。宗座是位同副教宗的教职,玄阳教宗不在教廷,宗座其实就是代理教宗。疏衍的话里隐藏的意思,一是皇帝不信任宗座,二是自己比宗座的修为更高。

“这确是一件蹊跷事。此次我们一同去教廷白上宫,正好可以好好一探究竟。事关国运民情,不可以掉以轻心啊。”逄稼说。

“殿下所言甚是。”疏衍道,“陛下新政刚刚推行,尤其关注民情民意的变化。雪池的异变,已经在教众中产生了不好的影响。陛下为此十分忧心。”

逄稼皱着眉说:“我们这些在郡国理政的臣子,一定要把陛下的新政推行好,做出实绩来,让老百姓都能得到实惠。只有这样,才能抵消雪池异变带来的不好影响。此外,你是白教中最为陛下赏识和器重的主教,也是威望最高的主教,还望疏衍主教也能发挥白教作用,好好引导一下教众。”

“殿下这一片忠心为主的心,疏衍一定向陛下转达。”疏衍道,然后用手抚着自己的五绺长髯,说:“疏衍只是圣都主教,圣都教众的事,疏衍一定尽心尽力,决不辜负陛下和殿下的期许。只是圣都之外,疏衍就无能为力了。”

逄稼想,疏衍对人心的揣度可比对教理的领悟,迅捷敏锐的多了,疏衍看出了自己想要借助他向陛下表忠心的意思,于是爽快的答应下来,但与此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诉求,那就是希望能够扩大自己在白教中的作用。他现在已经是白教中的三号人物圣都主教了,因此他的诉求也很明确,那就是做宗座或者教宗。但逄稼自己目前只是一个身份敏感的前太子、迦南郡王,说话的力道和影响力,实在是有限的很,如果自己替疏衍说话,不光不会有正面作用,而且很有可能会产生负面效果。所以逄稼对疏衍希望自己做什么,一时拿不定主意。但疏衍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也就只能接话应对,于是说道:“疏衍主教心系天下百姓福祉的善心,让我十分感动。如果疏衍主教能够更上一层楼,统领全国的教众,那白教必将为教化民众、施行善政做出更大助益。那可就真是天下百姓的福音了。如果我能为疏衍主教做些什么,请疏衍主教尽管言语就是,我必竭尽所能。”

这话已经近乎交易。但事已至此,逄稼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疏衍实际上暂时还想不到逄稼能够为自己做什么,方才所说的话,只是他惯常行事奉行的事必有回音、行善必求报的作风使然。逄稼如此明白无误的说出来,让疏衍颇感惊讶,但也颇感欣慰,他觉得,逄稼是个可资利用的人。逄稼虽然现在处境危急,身份敏感,但毕竟是迦南郡王,是白教教廷所在地的郡王,总有一天,是能够用的上的。最关键的是,疏衍想到了他和孟婕妤此前商议过的策略,那就是尽量拖住皇帝暂时不要立皇帝自己的儿子为太子,以此来为他们的儿子逄科争取时间,考虑到皇帝反复诏告天下下要保留逄稼的太子之位,因此暂时维护逄稼对疏衍是最优选择,于是说道:“疏衍多谢殿下的美意。陛下早有明诏,待殿下身体康复之后还会恢复殿下的太子之位。日后,殿下但有旨意,疏衍一定万死不辞。”

这一句话,听上去好像并不得体,因为涉及到了太子之位的问题。但仔细想一想,这话却十分得体,既没有违背陛下的旨意,又表明了对逄稼的拥戴,还回应了逄稼提出的交易条件。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表明双方的交易就此达成。但交易什么、如何交易,那都是以后的事。当下,有了这个基础,双方心里就再无任何牵绊。于是,一行人共同吃了一顿舒心的便餐,接着上路了。

第五十九章 白上宫

迦南雪山是世间第一奇山。迦南雪山有举世闻名的三奇。

第一奇是高。迦南雪山,山高万仞有余。

第二奇是神。也就是迦南雪山顶的雪池。几千年来,雪池都是人间兴衰、朝政清浊的神奇镜像。普天之下,历朝历代,全都对此深信不疑。

第三奇就是美。由于迦南雪山高耸如云,从迦南雪山底到山顶存在着若干种气候,一个雪山之上呈现出不同的绝美精致。山底,是典型的迦南雨林景象,与泰罗多树林毫无二致。随着山势增高,气候逐渐变凉,景致也开始脱离雨林的样子,呈现出北方的样子来。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终年积雪的北境一般的风光了。最奇绝的是,从山腰到山顶,奇石、奇木、奇兽、奇水,层出不穷,仿佛是与人间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超凡世界。

从登山开始,逄泽就兴致很好。他的天马表现出极其优异的攀爬、行路能力。无论是何种路况,天马都如履平地。逄泽经常骑着天马远远跑到队伍最前面,然后再折回来,有时候摘一些奇异的花朵拿回来送给父王逄稼,有时候捡一些好吃的果子回来送给融答奴。

融答奴好高兴。他看见逄泽如此开心,他自己就很高兴;他感到逄泽待自己如此友爱,心里更高兴。还有一点高兴的是,随着攀爬的越来越高,他的大猫好像越来越兴奋,也越来越懂事,大猫眼睛里的亮彩越来越亮。融答奴原本觉得大猫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可是随着爬的越来越高,大猫的眼睛开始逐渐显露出亮蓝色,隐约似乎还有其他的颜色。

“大概是山上的天越来越蓝的缘故吧。”融答奴想。

疏衍主教早就注意到了逄泽的天马和融答奴的大猫。这两种瑞兽在白教中地位非凡。天马是迦南特产的大麋鹿,而高龄入神的迦南大麋鹿是除前五代教宗之外的其他历任教宗的指定坐骑,只不过,天马尚未进入通体雪白、性能通神的最佳年龄。

而更难得的是融答奴的大猫。这是一只迦南雪豹。迦南雪豹是世间至灵之物,是白教前五代教宗的坐骑,但前五代教宗之后,迦南雪豹就彻底隐遁了,此后上千年再未现世。疏衍主教自忖,自己一定是白教的中兴教宗,自信肯定会如同前五代教宗一样,得到上天的特殊眷顾。如今,迦南雪豹重新出现,更加印证了疏衍主教的想法。他认为,这只被无知的融答奴称之为“大猫”的迦南雪豹,肯定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瑞兽,这预示着自己就是白教中兴的至尊教宗。每每想到这一点,疏衍主教都异常兴奋,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大猫。

一行人快到山顶的时候,疏衍主教远远看着正在与融答奴玩耍的大猫,跟逄稼、融铸说:“这迦南雪豹是敝教极看重的神兽,也是人间至灵圣物,是前五代教宗的坐骑。自从五代教宗之后,上千年来,人世间再无缘见到迦南雪豹本尊。如今,迦南雪豹竟然再次现世,实在让人惊喜之至。疏衍斗胆揣测,这想必是上天垂怜敝教,有意点化敝教实现中兴啊。迦南雪豹能够现世在融郡守大人家中,又与答奴公子有这一番奇遇,想来融郡守大人必是有大福报的人呢。今日,托殿下和融大人的福,疏衍能够见到迦南雪豹,真是疏衍的无上荣幸,荣幸之至。”

通过这几日的互相摸底,逄稼和融铸已经知道疏衍之野心,明白了疏衍对教宗大位和巨大权力的极度热衷。融铸用余光与逄稼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毫不犹豫道:“疏衍主教大人,这迦南雪豹本就是贵教圣物。这大猫误闯入我府,估计正是在我府中等候有缘人。依我来看,大猫等候的,恐怕正是疏衍主教大人您啊。”

“融郡守说笑了。疏衍安能有此福分和修为。这迦南雪豹是教宗的坐骑,疏衍不敢僭越。”

逄稼笑着说:“疏衍主教过谦了。这大猫现在年纪尚幼,正好可以由疏衍主教大人来喂养。再等上几年,疏衍主教荣膺教宗之位之时,大猫不是正好长大可以做疏衍主教的坐骑了么。这不是有缘,又是什么呢?方才融大人所说甚是在理。我与融大人等,说到底还是凡夫俗子,是凡人。迦南雪豹这等至灵的圣物,原本也不是我等可消受的。这大猫,必是在融府等候疏衍主教啊。由此可再次印证,疏衍主教必是教宗的不二人选。这也是天意使然。”

疏衍兴奋的满脸冒光了,说:“殿下过奖了。疏衍岂敢岂敢。”

融铸说:“疏衍主教大人,殿下所言甚是。自从大猫来到我府,我就一直思索为何会有此段奇遇,我等凡夫俗子竟然能够与迦南雪豹这般的至灵圣物相遇。今日看来,正如殿下所言,正是上天的预兆和安排。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请疏衍主教大人莫再推辞了吧。”

疏衍还要推辞,逄稼说:“疏衍主教,我看,你就不要再推辞了。教宗的产生与朝廷的官员任命或郡王分封是不一样的,需要全国主教的大推选,虽然朝廷或者陛下有些影响力,但终归是不能直接介入的。恕我直言,虽然疏衍主教功德无量,修为至高,但毕竟年轻尚轻。我看历任的教宗,数百年来,荣膺教宗之位的时候,就没有低于八十岁的,说到底,教宗还是要讲一点资历,也要讲一点威望的。但是如果疏衍主教能够有迦南雪豹作为坐骑,那就不一样了。白教中谁不知道迦南雪豹的典故呢?仅凭这一点,疏衍主教在大推选中的胜算就能占到六成。疏衍主教是有大抱负、要造福天下百姓的圣贤,如果能够尽早成为教宗,这可真是天下百姓的福分啊。所以,为了天下百姓福祉,疏衍主教就不要再推辞了吧。”

这些话打动了疏衍,疏衍双手一拱说:“殿下,融郡守,疏衍谢过两位的盛情。既然如此,疏衍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殿下、融郡守请放心,如果疏衍真有那般造化,决不辜负殿下和融郡守的期许。殿下和融郡守如有何驱使,尽管说与疏衍,疏衍在圣都尚有些影响,一定替殿下和融郡守竭尽全力。”

逄稼很喜欢疏衍这种明明白白进行交易的秉性,省掉了很多中间的麻烦事,于是道:“我与融郡守并无其他奢望,只求能够在迦南平安度日,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殿下尽管放心。我此次回圣都,必会向陛下陈明利害,以天象吉凶来打动陛下。总之,一定保全殿下和融郡守就是了。”疏衍心中狂喜。

“谢过疏衍主教。教宗大推选是很复杂的事情,疏衍主教要铺排安顿的事情千头万绪,我与融铸都在迦南,虽然能量有限,但迦南毕竟是教廷所在地,疏衍主教但凡有需要我们协助的,尽管开口。于公于私,我们都会全力支持疏衍主教。”

“谢过殿下。”疏衍情不自禁的朝大猫望去。大猫正在舔食路边的积雪,融答奴则正在爱抚大猫的背,疏衍转头对融铸说:“答奴公子与大猫的感情甚笃,我将大猫带走,恐怕答奴公子会不舍吧?”

融铸笑笑说:“疏衍主教大人不用担心。这大猫原本就不应由答奴所有,疏衍主教大人带走,实属物归原主,也只有疏衍主教大人带走,大猫才能物尽其用。答奴还是小孩子,只是玩心重罢了。我回头再送给答奴一个别的宠物,他也就不会想要大猫了。”

“疏衍谢过融郡守了。”

……

一行人到达白上宫的时候,宗座迭庐正带着教廷各主教、司铎等高级教职在宫门口迎候。迭庐宗座已七十多岁,身体康健,面色红润,发须灰白,神态安详富态,是与玄阳教宗的神采略有不同的另一种风范。

看着逄稼、融铸、疏衍走过来,迭庐宗座行了个教礼,说道:“白教教廷不胜荣光,迭庐率教廷全体,恭迎迦南郡王殿下,恭迎融郡守,欢迎疏衍回教廷。”

“有劳迭庐宗座。”逄稼说。

“有劳迭庐宗座大人和各位主教大人。”融郡守说。

“疏衍见过宗座,见过各位主教!”疏衍说。

迭庐宗座将一行人迎入白上宫。

白上宫建造于雪池旁边,规模甚为弘大,占地之广、宫室之多甚至超过了圣都里的皇宫。白教尚白尚素,白上宫全部都是用白玉为砖、白琉璃为瓦、白水晶为梁柱建造而成的。在迦南雪山万年积雪的映照下闪着圣洁的光辉。

白上宫的正殿里供奉着白教的最高神——白帝。

进入正殿,逄稼和迭庐宗座领首,一同拜了白帝,之后进入偏殿的会客厅。

逄稼落座后道:“久闻白上宫的无上风采,一直渴望前来瞻仰朝拜。这是我三十几年来的一个夙愿。今日前来,白上宫果然名不虚传。”

迭庐宗座的脸上祥和而温润,笑道:“殿下过誉了。白上宫能有今日的规模,得益于上千年来亿万教众的供养和朝廷的礼遇恩赏。殿下今日莅临白上宫,是白上宫的无上荣耀。”

“迭庐宗座言重了。陛下隆恩,分封我为迦南郡王,日后还望能有机会多向迭庐宗座请教。迭庐宗座是大德大圣的修为,还望不吝赐教。”

“不敢。当世的大德大圣只有玄阳教宗。迭庐虽然忝居宗座之位,实则修为有限,大多精力都花在教务琐事上了,在教理、教法等地方,修为远不及在座的各位枢机主教。如果殿下有兴趣,迭庐愿率各位枢机主教随时与殿下请教。这将是白上宫的荣耀。”迭庐笑道。疏衍敏锐的察觉,迭庐宗座故意没有提自己,而是只说到了“在座的各位枢机主教”。但这是迭庐宗座的宗所,自己虽然心有不满,但却不敢造次,只得忍耐下来。

逄稼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将话题岔开,说:“我既到了迦南郡国,想来还是与贵教颇有缘分的。我此生就在迦南郡国替陛下镇守了,所以也愿为教廷和白上宫做些事情。迭庐宗座如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与融郡守必将竭尽全力。”

“迭庐代白上宫,谢过殿下和融郡守的盛情。以后讨教的地方还会很多。”迭庐道。逄稼发现,迭庐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神态憨厚可亲,不似疏衍那般虚假市侩。

“今日我到访白上宫,还有一事相求,想要劳烦迭庐宗座了。”

“殿下请吩咐。”

“我与融郡守都十分崇信贵教的教理,但政务繁忙,无法舍却万千俗务来白上宫修行,因此,想将我二人的两名幼子托付给迭庐宗座,请迭庐宗座管教指点一二,不知宗座是否方便?”

“管教指点实在不敢当。殿下和融郡守有此心愿,对白上宫又如此信任,迭庐感激不尽,一定尽心竭力照顾好世子和公子。”

“谢过迭庐宗座。还望迭庐宗座严加管教此二子。如能向迭庐宗座学得万一,那也是此二子的大造化了。”

“殿下言重了。既然如此,那就委屈世子和公子随迭庐一同修习如何?”

“多谢迭庐宗座。这可真是此二子的无上荣光了。泽儿,答奴,你们过来,拜过迭庐宗座。”

“拜见迭庐宗座。”逄泽和融答奴叩头道。

逄稼指着他俩分别说:“这个是小儿逄泽,今年八岁;这个是融郡守的公子融答奴,今年七岁。日后就拜托迭庐宗座了。”

迭庐宗座看着逄稼和融答奴出了很长一回神,脸上有些惊讶的神色,但随即恢复了平静,说:“世子和公子都非凡体,日后必有大修为。不过世子和公子都是贵胄之身,为了便宜行事,世子和公子就不另起教名了吧,依照宗秩惯例,就叫逄泽代牧和答奴代牧吧?殿下意下如何?”

“全凭迭庐宗座措置。我与融郡守还有一事相求,万望迭庐宗座能够俯允。”

“殿下请讲。”

“我与融郡守将此二子交由迭庐宗座托管,初心是希望此二子能够多受一些历练,多修习一些智慧。因此,此二子日后在白上宫,还望迭庐宗座将他们视为普通教徒,千万不要给他们特殊待遇。迭庐宗座若能如此,我和融郡守不胜感激。”

“迭庐明白。请殿下和融郡守放心。”迭庐笑着说。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逄稼和融铸说道。

逄稼接着说:“迭庐宗座,小儿与融公子之事,是我与融郡守拜托迭庐宗座的私事。此次,我与融郡守专程拜访白上宫和迭庐宗座,还有一件公事。”

“可是雪池水况?”迭庐宗座问道。

“正是雪池。雪池是人间兴衰的镜像。现在民间盛传雪池呈现乱象,人心颇有不稳之势。长此以往,恐非福音。可否劳烦迭庐宗座,领我们去看一看?”

“这是迭庐分内之事。白教教廷白上宫上千年来一直担负着监测雪池水况并向朝廷禀报的任务。雪池水况的变化,牵动着人心,确不是寻常之事。殿下和融郡守亲自前来,足以可见雪池水况已经在民间产生了绝大的影响。疏衍,你从圣都专程前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疏衍首次被迭庐宗座提及,心下有些慌乱,但旋即恢复了平静,说:“宗座明鉴,疏衍此来正是受陛下之命,验看雪池水况的。”

“陛下圣明。”迭庐宗座行了个教礼说,“殿下,融郡守,请随我来。”

雪池就在白上宫的正前方。可迭庐宗座却并不往前方走,而是带着逄稼一行人往白上宫的后面走,来到一座高塔的底下。

迭庐宗座说:“殿下、融郡守,这是揽镜塔,是专为观测雪池水况而建的。请殿下、融郡守、疏衍随我上来。揽镜塔是绝密之所,教内除教宗和宗座之外,其他主教及以下均不得入内。殿下和融郡守的随从恐不能同行了。”

逄稼说:“遵照教规来吧。”

“多谢殿下。”迭庐说。

“宗座,既是如此,疏衍也就不打破教规了。我在塔下恭候即可。”疏衍尴尬的笑着。

迭庐看了一眼疏衍,说:“疏衍,你是陛下特派的特使,专为查验雪池水况而来,不能按照常规教规来看待。圣旨高于教规教令,这也是教规中早已写明了的。”

疏衍笑了笑说:“是,谨遵宗座教令。”

迭庐带着逄稼、融铸、疏衍进入塔内,然后关上塔门。揽镜塔的台阶建在塔内,螺旋而上。

逄稼随着迭庐宗座拾级而上来到塔顶,走出塔顶小门。逄稼正在惊叹揽镜塔顶的绝妙风光和清晰可见的雪池,忽然听到疏衍主教“哎呀”一声。转头望去,疏衍主教正手扶塔顶小门,双眼紧闭,浑身摇晃不止。

疏衍主教声带颤抖的说:“请殿下、宗座恕罪,疏衍天生恐高,每逢登高,都摇晃不止,不能自持。今日,恐,恐不能陪同殿下、宗座和融郡守一同验看了。”说完,疏衍主教身体摇晃的几近要摔倒,于是索性蹲到了地上,五绺飘逸的长髯拖到了地上。此刻的疏衍,猥琐至极,与平日里他阔朗而仙逸的神态大相径庭。

迭庐宗座说:“那你下去吧。”语气里带着鄙夷。

逄稼说:“疏衍主教,不必在意,就请到塔下吧。”

疏衍一脸羞愧地说“惭愧惭愧,见笑见笑。”但眼睛依旧不敢睁开。融铸见状,走过去扶着疏衍,将他送入塔内,然后才重新走出来,关上了塔顶小门。

迭庐宗座手指前方说:“殿下、融郡守,请看。”

其实,不用迭庐宗座指方向。那一片漆黑的雪池就在白上宫的正前方,十分显眼。

迭庐宗座说:“殿下,融郡守,可知道雪池的来历么?”

逄稼说:“我只听过传说,雪池是上天赐予的一汪神水,用来映照人间兴衰的。但它的来历,我却是不知。融郡守,你可知道?”

融铸说:“我也并不知它的来历。迦南百姓都是虔诚的白教教众,从不敢妄议雪池的。我也只是知道它的神奇之处,但并不知道它的来历。”

迭庐宗座说:“雪池的来历只有教宗、宗座这两个宗秩的人口口相传,从不示外。因此,世人并不知雪池的来历。”

逄稼和融铸没有接话,迭庐宗座接着说:“这雪池是数千年前一颗天外飞石砸出的一个天坑。殿下,融郡守,请看,这雪池像是什么?”

逄稼和融铸仔细端详了一会,逄稼摇了摇头,融铸却说:“倒是与大照圣朝的疆域图有几分相像。”

迭庐宗座爽朗的笑道:“融郡守好眼力。”

“宗座过奖了。我与隆武大帝常年征战,每日里看的都是疆域图,因此就略识得一些。”

“殿下,融郡守,现在雪池的水已经不足一半了,当雪池之水盈满之时,其轮廓与圣朝的疆域图毫无二致。”

逄稼说:“这可真是灵异之事了。”

“殿下,雪池之所以灵异,还不止如此。雪池地处迦南雪山之巅,四周毫无水源,但雪池之水却源源不断,这是第二个奇异之处。雪池不仅能够映照人间兴衰,还能预言帝王的更迭,这是第三个奇异之处。”

“啊?!”逄稼失声道,“迭庐宗座慎言。帝王的更迭,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议的。如果陛下知晓此事,恐不利于白教啊。”

“殿下所言甚是。也真是因为如此,历代教宗和宗座都严守这个秘密,就连雪池的形状也秘不告人。历代教宗和宗座们知道,如果这两个秘密为朝廷知道,一则白教将失去立身之地,还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二则,一些不法之徒可能利用雪池来做文章。不瞒殿下和融郡守,方才疏衍主教之所以不能在这塔顶站立直视,虽然有他晕高的痼疾,但更是因为这实非他所应该知道之事。这揽镜塔是经过历代教宗施以秘法护卫了的,非有缘之人,绝不能登顶。”

“那方才宗座为何主动邀请疏衍上来呢?”融铸问。

“殿下,融郡守,疏衍虽为我教中人,但却并不守教规,犯律之处甚多,单单是介入朝政这一条,就绝不能为我教所容。他能蹿升至圣都主教,一来因为因缘际会,二来是当今陛下在做永诚亲王的时候极力促成,玄阳教宗虽心里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我主动邀请疏衍上来,是为了警示他不要对教宗之位有非分之想,当然,也是为了向各位枢机主教明示,疏衍绝非教宗之才。殿下和融郡守可能不知,这些年,疏衍可没有在教廷少下功夫。塔下的枢机主教中,很多已经被疏衍收买了。”

逄稼和融铸没有接话。关于疏衍的权欲,他们已经知晓。而且,疏衍对教宗之位的渴望,毕竟是白教教内之事,自己不便插手。此外,疏衍的权欲正是自己想要利用的地方,若不是他对教宗的非分之想,自己又岂能利用疏衍?

逄稼稍顿之后说:“多谢迭庐宗座坦诚相告。迭庐宗座,这雪池的奥秘,是白教至高绝密,就连疏衍主教这样的圣都主教都无法知晓,恕我直言,迭庐宗座为何要告知我俩呢?”

这也正是融铸心中想要问的话。

迭庐宗座的笑容消失了,神色暗淡的说:“殿下问的好。这才是今日我邀请殿下和融郡守上来的真正原因。殿下可知雪池之水是何时下降、水色变黑的么?”

逄稼摇头道:“请迭庐宗座明示。”

“是隆武大帝驾崩前一日。当日,玄阳教宗与我上塔,原本也并不是为了监测雪池,而是为了观星玄修。但忽然之间,雪池之水由至清变成墨色,水位也瞬间下降了很多。这与寻常的帝王更迭时水况的变化差别很大,因此玄阳教宗当时就预言,隆武大帝恐有大祸。果然,第二天由圣都白上院通过秘法传来隆武大帝驾崩的消息。此后,雪池之水持续下降,水色越越变越黑,玄阳教宗说,这是人间大乱的征兆,而且玄阳教宗自己感到心神不宁,于是到北境玄修去了。当然与我还通过秘法相联系。昨日,玄阳教宗传来教令,一是请两位上塔并将雪池之秘相告;二是让我告诉殿下和融郡守,隆武大帝是当今陛下所毒杀。玄阳教宗明示,之所以将这两件事情告知殿下和融郡守,是想让殿下和融郡守明白,大乱之世已经到来,请殿下和融郡守务必好自为之,早做准备。”

逄稼脸上毫无表情,没有说一句话。融铸知道,逄稼是极其谨慎之人,迭庐宗座的话,是真是假先不说,光是涉及到隆武大帝和当今陛下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敏感和危险,如果表态不慎,很有可能招惹杀身之祸。而且,逄稼与玄阳教宗素无往来,玄阳教宗如此对待逄稼,也颇为可疑。

迭庐宗座接着说:“殿下,融郡守,敝教的教义之一,就是绝不能牵涉朝政,玄阳教宗为何要传来这么两条教令,我并不知晓,我只是遵照教令原原本本的转述而已。”

融铸为了转开话题,接话道:“宗座,玄阳教宗如今在何处玄修?”

“玄阳教宗并未告诉我他在何处玄修,只是说在北境。”

“那大约是在北陵郡国境内了。”融铸说。

“可能吧。”迭庐宗座说。

话说到这里,就实在没有可继续往下说的了。

逄稼觉得此地也并非可久留之地,于是说:“好了,看到雪池的水况,我和融郡守此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郡王与郡守同时出行,泰罗多里的政务和军务就都搁下了。虽说有了陛下的恩准,但我们也不便在此多逗留。今日,我们就回去了。来日方长,我与融郡守都在泰罗多,往后来的机会还很多。两位小子,就要拜托迭庐宗座了。”

“请殿下和融郡守尽管放心。”

等三位从塔上下来,疏衍的尴尬早已消退了,原有的神采也已经恢复,正在与几位枢机主教亲密的交谈。

逄稼说:“疏衍主教,我们已经查看了雪池水况,要立即赶回泰罗多向陛下回奏。请问,你是与我们同行还是要在白上宫多待几日?”

疏衍主教对迭庐宗座颇有些忌惮,而且迭庐宗座明知道自己晕高,还要执意让自己登塔,这明摆着是让自己出丑难堪。宗座位同副教宗,权威甚高,如果自己还待在白上宫,还会受什么难堪,那就很难说了。于是,疏衍主教说:“疏衍随殿下和融郡守一同下山吧,我也要尽快赶回圣都向陛下复命。”

枢机主教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万万没有想到,一行人辛辛苦苦来到白上宫,竟然连一顿饭都没有吃就要急着赶回去。但宗座在场,没有表态,迦南郡王逄稼和疏衍都说了要下山,那就再无可商议和挽留的了。

融铸在逄稼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逄稼点点头,融铸朝着迭庐宗座和疏衍主教、其他枢机主教一拱手,先离开了。

迭庐宗座为首,枢机主教和其他教职人员随后,慢慢地走到白上宫的正门外,欢送逄稼一行。

这时候,融铸和几位疏衍主教从圣都里带来的教职,押着一个铁笼子过来了。铁笼子里是大猫。这是准备要将大猫送给疏衍带回圣都的。大猫在铁笼子里来回转圈,东张西望,十分慌张。

迭庐宗座看着大猫,说:“这就是答奴代牧养的迦南雪豹吧。迭庐早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这迦南雪豹是敝教圣物,我辈能够在有生之年得以亲见,也是福缘匪浅了。”

逄稼和融铸原本并不想说大猫送与疏衍主教一事,以免引得疏衍主教再次尴尬,但迭庐宗座主动说起,他们就不得不做一番解释了,融铸道:“宗座。小儿答奴何德何能能够擅养圣物,前段时间只是代养罢了。这迦南雪豹与疏衍主教甚为有缘,疏衍主教将把这迦南雪豹带回圣都去了。”

迭庐宗座很明显地皱了皱眉头,但却没有说话。有几位枢机主教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疏衍。神奇的是,大猫也望着疏衍,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几位枢机主教开始小声嘀咕着什么。疏衍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猫,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

逄稼和融铸与迭庐宗座郑重的告别,带着几百随从发动了。

铁笼子里的大猫又开始了躁动,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哼叫声。

这时候,一声哭叫声从白上宫里传了出来:“把我的大猫还给我,还给我。”紧接着冲出来了融答奴。融答奴大哭着,跑向大猫,边跑边喊:“大猫,大猫。”

大猫从铁笼子里站了起来,看着融答奴。

疏衍使了个眼色,过来两个圣都白上院的代牧,拦住了融答奴,但哪里能够拦得住,融答奴拼命要闯过两个代牧,其中一个代牧索性抱起了融答奴。

融铸说:“答奴,大猫本来就是白教圣物。不是你能养的。现在让疏衍主教大人带回圣都,大猫会长的更好的。”

融答奴大哭着说:“不不不。阿爹说的不对。大猫不吃别人的喂的东西。要是我不在,大猫会饿死的。”

融铸脸红了,对着那个抱着融答奴的代牧说,“快把他抱回白上宫里面去。”

那代牧闻言,抱紧融答奴开始往白上宫跑。融答奴哭叫着:“大猫,你快出来,你快出来。”融答奴哭叫不止,声音已经撕裂了,逄稼和迭庐宗座听得有些动容。那代牧伸出一只手捂住融答奴的嘴。融答奴开始在那代牧的怀里拼命挣扎,由于被勒得太紧,答奴的脸已经憋的通红。

忽然,铁笼子里的大猫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那是一种如巨雷轰鸣般的声音。众人都被这吼叫镇住了。那代牧也吓的停下了脚步。大猫忽然变大了几倍,瞬间变大的身体将铁笼子撑的粉碎,大猫从铁笼子的架子上跳下来,先是冲向疏衍主教,一口咬下了疏衍的左手,然后贴近疏衍的头大叫三声,疏衍又疼又惊,立刻昏死过去。

大猫转身,快速奔向抱着融答奴的代牧,那代牧吓的松了手,融答奴落到地上,打了个滚,叫着“大猫大猫”跑向大猫,抱住了大猫。大猫伸出舌头舔着融答奴的脸,然后俯下身子,用头将融答奴拱上自己背。大猫驮着融答奴,缓缓登上了白上宫门口的台阶,转过身来,面向众人傲然而立。融答奴骑在大猫上,胳膊紧紧抱住大猫的脖子,唯恐大猫跑掉一样,脸上笑着嘟囔着:“大猫大猫。”眼角还带着泪……

第六十章 三叶岛

融崖从肃丽郡国的港口,乘坐三叶都护府的大船,在经过五天五夜才到了三叶岛。之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除了因为三叶岛与陆地相隔甚远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船的航线很奇怪,大船并不是直线航行,而是沿着一些曲线航行,有的时候还会转几个大圈之后再航行。

大船上除了十个三叶都护府的兵士之外,其余二十人都是三叶岛土著。这些三叶岛土著除了身材瘦小、皮肤偏褐色外,语言、举止、礼仪都与大陆居民完全一样。大船上领首的兵士说:“从大陆到三叶岛的洋流非常复杂,船只如果直行,肯定会被洋流带跑的。这些洋流,只有三叶岛土著才能识得,因此大船上的船员都是三叶岛土著。”

等到了三叶岛,三叶都护府的兵士将融崖和普光带到了三叶都护车辳的府中。

车辳的府邸建造的金碧辉煌,风格与大陆居民的府邸大为不同。府邸没有飞檐和屋顶,而是建成了椭圆状,整个府邸也没有院墙,一个一个椭圆状的房屋错落着,就像是一堆巨鸟蛋。

车辳正好在府中。融崖刚要跪下行礼,车辳就走上前来,两手紧紧抓住融崖,仔细端详着说:“你小子,长得怎和你父亲一点不像,倒是和你外祖父象廷郡王殿下十分相像。”看样子,车辳和融铸、象廷郡王都很熟悉。车辳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相貌雄壮,精神抖擞,很是年轻英武。

车辳拍拍融崖的肩膀,说:“崖儿,我与你父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你是我的子侄啊。你可知道么?”

“小侄确实不知。小侄拜过叔父。”

“嗯。很好。我原来常年跟着你父亲,追随隆武大帝四处征战,日日都在一起的。五年前,你父亲向隆武大帝恳求,将我派到这里来任三叶都护,替陛下看管大照的金源之地。你要来三叶岛的事,你父亲已经派人来跟我说过了。你到了这里,你就尽管放心好了。你就住在我的府上,随我办事。”

车辳转头对几个兵士说:“传我的令,融崖从今日起就是三叶都护百夫长,掌管都护府与三叶岛土著的交涉事宜。在我的府上,融崖与我,以及你们与融崖之间,行家礼,你们称呼他公子就是了,与我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到了都护府和外边,你们该怎么称呼他就怎么称呼他就是了。不过有一条,谁要是因融崖是流放至此的而对他有丝毫不恭敬,杀无赦!”

“喏。”那几个兵士说。

车辳看着普光,问道:“这是谁?”

融崖道:“叔父,这是我外祖父遣来陪护在下的随从,叫普光。”

“好。普光就随你办事。职务你自己看着给就是了,不用禀告我。”车辳边说边整理衣袖,说,“你今日来的正好,我午后要去另两个岛巡视,你先稍事休息,吃完午饭后随我一同去。”

“喏。”

车辳离去了,说是要去都护府料理一下军务,午后回来一起出发。

这是车辳的私人府邸。车辳派了两个仆人服侍融崖。两个仆人都是三叶岛土著,一个叫鲁谷,一个叫摩笃,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鲁谷的话更多一些,摩笃却很沉默。

鲁谷领着融崖到了车辳给自己准备的屋舍。同样的,这个屋舍也是椭圆状。鲁谷道:“公子,我与摩笃就住在这个中圆后面的两个小圆里,您如果有事,喊一声,我们就过来了。我们再给普光也在附近找一个小圆住下。”

“什么叫中圆,小圆?”融崖问。

鲁谷道:“就是房子。”

“哦,为什么叫‘圆’?”

鲁谷道:“是这样的,公子。岛上的屋舍与陆洲上的很不一样。”

“陆洲?”

“哦,我们称呼公子来的地方叫陆洲。”

“哦。”

鲁谷接着道:“岛上的海风很大,为了抵抗海风,屋舍全都建成圆形,所以叫做‘圆’。圆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大圆,就是都护府官署的正厅、都护大人府上的正厅。第二种是中圆,也就都护大人和夫人们住的地方,也是都护丞大人等大人们住的地方。第三种是小圆,是我们下人和兵丁们住的地方。”

“好吧。普光住的不要离我太远。”

“放心吧,公子,鲁谷会安顿好普光的。”鲁谷说。

摩笃却只是埋头干活,不说一句话,眼睛也不往这边看一眼。

午饭就在融崖的中圆里吃。融崖让普光、鲁谷、摩笃和自己一起吃饭,为的是趁着吃饭,了解一下三叶岛的情况。午饭是一桌子从未见过的海味,味道极其鲜美。融崖常年在迦南长大,随着父亲融铸多次到迦南海边,随渔民出海,几乎吃过所有迦南的海味,但从未品尝过如此鲜美的海味。

“好鲜美的海味。”融崖用竹签子挑着一个粉色螺肉,边吃边说,“我是在迦南长大的,也是吃过无数海味的人了,怎么从未见过这些海味?这些海味如此鲜美,为何不卖到陆洲去?”

“公子,三叶岛信奉大龙教,大龙教的教义不允许我们与陆洲做生意。”鲁谷道。

“这是为何?”

“大龙教的大巫师达泊萨说,从海里捕猎的海货,只能供三叶岛本岛上的人来食用,不得拿这些海货来与非岛民做交易。否则,三叶岛附近的海货会灭绝的,三叶岛上的人也会饿死的。”

“那都护府也不捕来到陆洲去卖么?”

“都护府不会捕捞海货。”

“这有何难的?连我都会捕捞海货的。”

“三叶岛的海货,只能到距离三叶岛比较远的洋流中捕捞。临近三叶岛的地方是没有海货的,就连海贝也没有。只有土著岛民才有本事到洋流中去捕捞。大龙教也不允许岛民将捕捞的办法教给外人。而且,就算我们想教给外人,也不可能的,因为只有达泊萨自己知道如何在洋流中捕捞的奥秘,而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在陆洲上从未见过三叶岛的海货呢。”融崖说。

普光吃不惯海货,只吃了一大碗甜美的稻米。那大米的颗粒却比寻常稻米大两倍,通体晶莹透明,口感极佳。鲁谷见普光吃的香,于是介绍说:“这是海椰米,是不是与陆洲的稻米不同?”

普光说:“比陆洲的稻米可是美味多了。”

鲁谷呵呵笑着说:“这其实不是稻米,是海椰草的果实。三叶岛的岛民都吃这个做主食。小孩子出生之后,都是吃海椰米的米汤的,那可是比母乳还要养人呢。”

普光看着融崖说:“没想到三叶岛是这么一个地方,和我们想的可完全不一样啊。”

鲁谷又笑了,说:“公子、普光,午后我们随都护大人去巡岛,你们好好看看我们三叶岛吧。我随大船去过陆洲几次接人,也在陆洲的几个郡国待过一段时间,陆洲可真是没意思啊。公子,你看,三叶都护府的兵士,都是世兵,世世代代都在三叶岛戍边,哪里有愿意回去的?”

“那么那些流放而来的犯人呢?”融崖问。

“那些流放而来的犯人在南岛。他们吃的都是陆洲运来的稻米。达泊萨不允许我们将岛上的东西给他们吃。都护府对他们的管制也很严厉,他们从上岛到离岛,从未见过三叶岛的真实样子。午后我们随都护大人巡岛的时候,公子就全明白了。”

“那你跟我说说三叶岛的情况吧。”融崖道。

鲁谷点头道:“好的,公子。三叶岛是三个不同的岛,分别叫南岛、北岛、东岛。我们这个岛是北岛,也就是三叶都护府所在的岛,犯人们都在南岛,还有一个岛是东岛。三叶土著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北岛,也就是我们在的这个岛,叫作北民,北民都已受了都护府的教化,与都护府已融为一体,双方相与的很好;还有一部分岛民在东岛,叫东民,他们不愿意接收都护府的教化,与都护府关系也不好,只有一些易货往来。这些年,东民越来越少了,很多都跑到了北岛来,成了北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东民的生活苦,东民过着以前的岛民的那种日子。北民的生活光景却要好的多,都护府也给了我们很多有用的东西。越来越多年轻的东民都跑到北岛来了。公子日后去与东民交涉时,可要多加小心,东民们都是没有教化的野岛民,都很执拗的。不过达泊萨在东岛,她不是野岛民,是神灵。”

“三叶岛上有多少人?”

“北岛上有大约两万多人吧,都护府和家眷一万多,土著一万多;东民只有五千多人;南岛上的流放犯人有三千多人。”

“那三个岛这么不同,相处的还好么?”

“南岛上的犯人们由都护府的兵士管控,与我们平日里没有什么往来。北岛和东岛只有一些易货往来,除此之外没有往来。”

“易货?”

“是的。达泊萨在东岛,和东民们一起,过着以前岛民的日子。但三个岛上,只有北岛上能够长出海椰米。东岛上的东民们又只吃海椰米,所以只能和北岛上的人交换。东岛上虽然不产海椰米,但却会捕捞海货,这是因为达泊萨在东岛,也只带着东民捕捞海货,并不带着北民捕捞海货。所以,东岛上的东民只有海货但没有海椰米,北岛上的北民只有海椰米而没有海货。这样一来,东岛需要北岛上的海椰米,北岛需要东岛的海货,两个岛就是这样易货的。除了易货,两个岛不大来往的。东民不愿意来北岛,嫌北民们过的是都护府的生活,而不是三叶岛的生活。北民不敢去东岛,怕被达泊萨教训,也怕被东民们耻笑。”

“哦。”融崖已经被鲁谷饶舌般的介绍给说糊涂了,于是只能这样应付着说。

这顿美味的午饭吃的很舒心。午后小憩了一会,车辳就遣兵士来请融崖过去,随他一起巡岛去了。

车辳的旗舰很宽大,像是大海上的一座小岛一样。车辳在旗舰的前方摆了食案,正在饮茶。融崖行了礼,车辳摆摆手,让融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来,小子,尝尝这茶,这三叶岛的吃食比大陆上的好吃的多,可是,就是没有茶。我这些茶,都是着人从大陆带上来的,都是些顶级好茶。你尝尝吧。”

“谢叔父。”

“你外祖父、父亲可还好么?”车辳边饮茶,边问道。

“都还好,多谢叔父记挂。”

车辳点着头,道:“我十几岁就跟着你父亲在卫尉做南宫卫士,后来又与你父亲一同跟着隆武大帝打天下、平叛乱、削藩王,在一个军帐中生活了十几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不过那时候你还是是个小毛崽子,才这么大一点。哈哈哈。转眼间,你已经这么大了。时间过的真快啊。我都很多年没有见你父亲和外祖父了。”

海风吹在脸上,融崖觉得很惬意,让他想起了自己在迦南随父亲出海时候的场景。车辳的亲切和热情,也让他心里很温暖。

“融崖,你父亲与我说了你在圣都的事了。圣都里啊,就是这么污糟。哎,不说了。你到了三叶岛这里,就不用担心了,这里与陆洲是不同的,与圣都更是不一样。这里虽是流放地,但比圣都里可是要干净的多了。尤其是三叶岛岛民,虽然执拗一些,不受教化,但心里是很干净的,比陆洲上的人、比圣都里那些勋贵们,干净的多了。慢慢你就知道了。对了,听说雪池的水现在连一半都没有了,水色也变成了墨黑色,天下看来是要大乱了。你父亲说,让你在这里多待几年,躲一躲风头,也多历练历练。”

“是。”

“不过你父亲多少有些失算了,他以为三叶岛上是很困顿艰辛的,其实岛上的日子可比在陆洲舒服多了。我在这岛上待了五年,是再也不想回去了。你可能不知道吧,历任三叶都护都是在岛上干到死的。原来我还不明白,到了这里,才知道是为什么,是那些都护们不愿意回陆洲了。哈哈哈。”

车辳边饮茶边道:“不过,三叶岛上的情况很复杂。三个岛各不相同,也几乎从不往来。这都是以前三叶都护府种下的恶果,一时半会还改不过来。我决心把这个情况给扭转过来,不过很难做。我们慢慢做吧,总会好起来的。我们边巡岛边慢慢说。”车辳抬起头,用手指着前方道:“你看,南岛到了。”

南岛近在咫尺了。远远望去,南岛是一个荒岛,一点绿色都没有,岛上有一座接一座的山丘,山丘都呈现火红色。南岛有一个规制弘大的港口,港口上整齐的停放着一些货船。

“卑职叩见都护大人。”车辳站立在船头,港口栈道上迎候的兵士一齐跪了下去。

车辳说:“起来吧。”说完,带着融崖下了船。

栈道上迎候着的领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雄壮的将佐,走上前来,笑嘻嘻的说:“都护大人,这位就是融公子吧?”

“正是。”车辳说,“崖儿,你过来,这是三叶都护丞,褚蓠。”

“卑职见过都护丞大人。”

“融公子不必客气。我们都护大人可把你给盼来了。自从知道了你要来的消息,都护大人每日都要到北岛的断崖上去等候你。你要是再不来,我们都护大人可就要亲自去肃丽郡国的港口接你去了。”褚蓠都护丞说着回了一个礼,然后故意放下脸来说:“他要走几天也好,我们也好松快松快,你看他,一刻也不停歇,可把我们给拘坏了。连偷喝个酒,我们也是不敢的。”

“哈哈哈哈。好你个褚蓠,我何时少了你的酒喝了。你给我送茶叶,我给你送好酒,这可是咱们说好了的。今日我巡岛,晚上要住到东岛去,你随我来,我们与东民们大醉一场。我今天可是给东岛带了不少新酿的好酒呢。”车辳大笑着说。

褚蓠与车辳并排走着,大摆着手道:“都护大人饶了褚蓠吧,我可不愿意到那个野人岛上去。一丝教化也没有。我还是等大人明日回北岛的时候再去讨大人的酒喝吧。”

“你呀。”车辳大步流星的边走边道:“还是这么敌视东民。他们是这里的原住民,达泊萨又在东岛,你如此敌视,小心酿成祸端。”

褚蓠笑着说:“我就替大人看管好南岛的采金场就是了。我可不去招惹他们。达泊萨是妖人,我也惹不起。羁縻达泊萨的事,大人自己去做吧。”

车辳笑着摇摇头说:“你这个褚蓠。达泊萨掌握着南岛金脉走向的秘密,离了达泊萨,我们怎么给朝廷输送黄金?”

“大人说的都对。但卑职实在受不了南岛的野蛮气息。尤其是达泊萨那不可一世的样子。海货也不能多捕捞,黄金也不能多开采。弄的我们束手束脚的,异常憋闷。”

“这三叶岛原本就是人家达泊萨和这些三叶岛原住民的。我们才是外来人,以前都护府们的施政多有不妥之处,我们要尽力纠正过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褚蓠一脸为难的样子,转过脸来对着融崖说:“融公子,你看,大人又要开始念经了。絮絮叨叨的没个完结,你以后跟着都护大人,可要受苦了。”

这一番说笑,又把大家逗的大笑。

车辳带着众人来到了采金场。这采金场建在一圈山丘之中的低洼之处,占地很大,几千人的采金场面,十分壮观。但看上去,那些采金的犯人并不是很辛苦,秩序也井井有条。

车辳指着前方对融崖道:“融崖,你看,这就是采金场。三叶岛上的采金场,不同于大陆采金场里的劳作那般辛苦。这里的金脉,达泊萨完全都知道,也只有达泊萨知道,由达泊萨指引,采金场的劳工就免了勘探这一环节。而且这里的金石品味极高,提炼方法也与大陆采金场提炼方法大不一样,工艺十分简单。褚蓠,你给融崖说一说吧。”

褚蓠说:“喏。融公子,这三叶岛的金石,含金量极高,且杂质很单一,只用将北岛特产的海椰米的秸秆沤烂的水,就可以淘尽杂质。这正是一物降一物。所以这里采金场的劳工并不费力。只是都护府要对他们严加管制而已,除此之外,他们比在大陆劳作还要轻省的多。”

车辳说:“这些流放的犯人,全部都是平民百姓作奸犯科之后罚到这里来的。从未有贵胄子弟前来。融崖,你的案子特殊,陛下特恩将你流放至此,初心并不是要让你受苦,只是要对你严加管教、约束你的心性而已,这一点你要明了。正因如此,我才不让你到这里来劳作,而是在都护府做百夫长,掌管与各岛交涉之事。你要好生习学这岛上的风俗、制度和营生,不要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融崖说:“喏。”

车辳在采金场兜转了一圈,验看了劳工们的饭食、住处,又验看了采金场的库存、账本,一个时辰之后就告别褚蓠,登船离开了。

坐在船头,融崖问道:“叔父,卑职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叔父。”

“但说无妨。”

“谢叔父,既然达泊萨与都护府的关系不和睦,他为什么要将掌握的金脉走向奥秘告诉都护府呢?”

车辳命人更换了船头的茶水,慢慢吃着茶点道:“这就说来话长了。三叶岛土著其实并不将黄金视作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淘弄干净后,祭祀神龙用。几百年前,三叶岛盛产黄金的秘密被陆洲朝廷知悉,于是多次派出庞大舰队试探航线,终于有一次,一支舰队因偶然的海上大风突破了洋流登上了三叶岛。原本舰队与土著并无冲突,土著对舰队十分热情。但这只舰队的任务是霸占金源,于是舰队开始预谋独占金源,与土著发生了激烈冲突。朝廷的舰队武器精良,兵士训练有素,这些淳朴的土著哪里是对手,舰队大肆杀戮,土著节节败退。经过战斗,舰队占领了北岛和南岛,土著退守到东岛。土著退出南岛后,舰队却无论如何开采不出金石,后来才知道,只有大巫师达泊萨一人知道金脉的走向。于是舰队被迫停止杀戮,开始与达泊萨、三叶岛土著和解。达泊萨宁死不从,带领土著固守东岛,宁愿只吃自己捕捞的海货,也决不与舰队和解,更别说交易了。可是,土著不吃海椰米,只吃海货,不出一个月,就开始患一种恶癣,奇痒无比。为了土著们的性命,达泊萨被迫同意与舰队和解,舰队将北岛出产的海椰米和南岛出产的黄金,拿出一部分送与东岛,达泊萨则定期告诉舰队南岛上的金脉。后来双方又不断斗争、妥协,直至达到一种相对均衡的状态。再后来,朝廷在这里建了三叶都护府,派驻了常驻军,世代戍守三叶岛,其实就是北岛,北岛也渐渐繁盛起来,一些岛民喜爱北岛上更加开化便利的生活,于是越来越多的岛民从东岛转到北岛,与都护府兵士们融合了。可现在,仍有五千多土著固守原来的生活方式,拒绝接受北岛的教化。达泊萨就是这固守原来生活方式的人之一。所以这种平衡就无法打破。历任三叶都护都采用强硬的对抗之道来对待岛民,只是由于达泊萨掌握金脉的秘密,所以不敢对达泊萨和东岛进行屠杀。我上任以来,力主与东岛和解,所以才开始了巡岛制度,每旬最后一日,我都会到南岛和东岛去看看,巡视南岛是早已有之的规矩,巡视东岛却是我的首创,为的就是和东岛渐渐和解。巡视的晚上,我还要在东岛与达泊萨和东民们聚饮。五年多了,现在已经有些效果,起码我个人和东民、达泊萨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只是都护府和东民对峙了几百年,达泊萨和东民对都护府的成见很深,现在虽然略有改观,但也只是对我个人略有善意而已,对其他的都护府的人依然敌意甚深,就连对那些转移到北岛去接受教化、与都护府融合的土著,他们也是很敌视的。所以啊,这件事急不得,得慢慢来,几百年的积怨,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的。方才你也看到了,像褚蓠都护丞这样的人,在都护府里并不在少数哟。”

“大人,我看褚都护丞,好似与大人很知己似的。”

“褚蓠都护丞对我还是颇为尊敬的。只是他对东民们很不友善。”

第六十一章 东岛

说话间,眼前浮现出一个浓绿色的大岛。这就是东岛了。

东岛并无港口,也无栈道。船在一片沙滩上停了下来。

沙滩上并无一人迎候。车辳只带着融崖、普光、鲁谷、摩笃下了船,其余人等都在船上过夜。

车辳说:“鲁谷和摩笃虽然也到北岛来生活了,但与东民们都很友善,这些年来,一直协助我与东民来往。我派他们俩去服侍你,不单单是为了服侍你的起居,更是为了让他们带你和东民们尽快建立感情。”

“是,叔父。”融崖说。

车辳明显的已经轻车熟路,在密林里拐来拐去,来到一个大平地,上面密密麻麻的排着上百个小圆。

“这是酋长所在的部落。”车辳道,“东岛上有好几个部落,酋长的部落人最多,其他的部落都听酋长和达泊萨的号令。达泊萨不在部落里居住,她住在神龙窟。今日我们见不到达泊萨。以后总有机会见的。”

车辳走进酋长的部落,一些在外边劳作的东民笑着与车辳打招呼。这些土著都穿着粗糙的麻布一样的衣服,头发简单束在脑后,男子的头发扎成一根马尾,女子的头发编成一根辫子。车辳走到了一个小圆门口,直接推门进去了。

“努妬酋长好。”车辳吼道。

“哎呀,我的好兄弟来了。车辳都护好。”努妬酋长大笑着站起来说。努妬酋长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浑身黝黑,脸色油亮,身量不高,但却很粗壮威武。

“努妬酋长,我又找你来喝酒来了。”车辳说。

“知道你要来,我早将椰酒备好喽。”努妬酋长说。

“努妬酋长,这是融崖,是我的侄儿,日后就要跟着我在三叶岛上混吃了。这是融崖的随从普光。日后我再来,都要带着他们来。如果我有事来不了,就派融崖和普光单独来。你可要吃喝管够啊。”车辳说。

“见过酋长。”融崖和普光说。

努妬酋长看了看融崖和普光,没有应答,只是笑了笑,然后接着对车辳说:“车辳兄弟,你猜,达泊萨今日带着我们猎到个什么?”

“看你这么高兴的样子,肯定是猎到了一头蓝鲸了。”

“哈哈哈哈哈。车辳兄弟啊,你都快成了我们东民了。你怎能猜出是条蓝鲸?”

“只有猎到蓝鲸,你才不会和我要大陆的烈酒,而是只喝岛上的椰酒。”车辳和怒妬酋长对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车辳边笑边说:“黄金我也带来了。你猎到了蓝鲸,一会也要去神龙窟祭祀神龙吧。你找人到岸边的船上去取吧。我就这么几个人,可没力气给你带过来。”

努妬酋长与车辳拥抱起来,又是一顿大笑。

“好。走,我们喝酒去,然后一起去祭祀神龙。”努妬酋长拉着车辳的手,走出小圆,然后走出部落,来到一个山峰脚下的空地上。

空地上已经点起了篝火,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

空地的正前方有一个小高台。从小高台的两端往外延伸的地方,摆着一些石桌石案。石桌石案旁边已经坐满了人。车辳和努妬酋长在小高台左侧的石桌上坐下来。努妬酋长的女儿努格古达走过来说,“阿爸,可以开始了么?”

努妬酋长高声说:“开始!”

努格古达对旁边的一个青年说:“摩噶,开始吧。”

那个叫摩噶的年轻人拿起一只长海螺号,“呜呜呜”的吹了起来。

只听得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呜呜呜”的叫起来。努格古达跑到广场中心篝火的旁边。海螺号和所有人“呜呜呜”的声音停下来了。一阵鼓声响起来。几个身着粗麻裙子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这些姑娘和努格古达一样,头上都插着一只艳丽的大花。这些姑娘围着篝火,和着鼓点跳起舞。

鲁谷贴近融崖的耳朵,大声道:“公子,你看,努格古达是努妬酋长的女儿,也是东岛最美丽的姑娘。”努格古达皮肤偏褐色,光洁莹亮,眉目清秀,身段丰满婀娜。融崖点点头,也贴近鲁谷的耳朵道:“确实很美丽。”

鲁谷又道:“不过公子不能追求努格古达了,她已经是摩噶看中的女人了。摩噶是摩部的首领,也是达泊萨选定的徒弟,日后是要做达泊萨的。”

融崖心里想起了远在圣都的云姬,心中一阵烦闷,于是转移话题道:“这岛上还有很多部落么?”

鲁谷说:“有十几个部落,最大的部落就是努妬酋长所在的努部。此外还有摩噶所在的摩部,摩笃也是摩部的。当然,还有鲁谷所在的鲁部。还有其他几个部落。”

融崖又问:“那达泊萨今天会出来吗?”

“会啊。今天是要祭祀神龙的,达泊萨肯定会出来的。”

努格古达带着姑娘们在跳舞,几个青年小伙子给石桌前坐着的各部首领们端上了用椰壳盛着的浓汤。

融崖看车辳和努妬酋长大声的说笑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俩人都将椰壳内盛着的浓汤一饮而尽,之后又喝光了另一只椰壳中盛着的椰酒,然后手挽手仰天大笑。

融崖尝了一口浓汤,汤味甘美异常,忍不住道:“好美味的汤,这是用什么熬成的?”

鲁谷道:“公子,这是用蓝鲸的鳔熬制的。”

融崖一饮而尽,端起另一只椰壳里的酒,与鲁谷等人一一碰了一下,一饮而尽。鲁谷道:“公子,这叫椰酒,是用三叶岛独有的椰子的椰肉、椰汁一同酿制的。没有陆洲的米酒和烈酒那样有力道,但是,要是吃蓝鲸的肉,这却是最好的配酒,比陆洲的米酒和烈酒都要好。”

融崖道:“哦?这倒是为何?酒还是要烈一点,才有劲道!”

鲁谷道:“陆洲的酒,太烈,容易把蓝鲸的美味给遮住了。”

平心而论,融崖更喜欢陆洲的烈酒,总觉得椰酒太绵柔。但是,椰酒的甘冽甜美的味道,却让融崖想起了母亲酿制的迦南果酒。融崖喜欢这种味道和感觉。

努格古达和姑娘们跳完一支舞,篝火烧的更旺了。努妬酋长站起来,大声道:“感谢神龙,赐予我们丰饶的三叶岛;感谢神龙,赐予我们充足的食物和甜水;感谢神龙,赐予我们无所不知的达泊萨。在达泊萨的带领下,神龙又赐予了我们一头蓝鲸。来,让我们用神龙赐予我们的椰酒,一同庆贺吧!”

“呜呜呜呜。”海螺号和东民们的吼叫又想起来了。

用蓝鲸做好的各色食物都抬了上来。现场的氛围达到了高潮。

摩噶牵着努格古达的手,悄悄溜走了。

一个摩族老人踉跄着走上来,在努妬酋长的面前,摇晃着一个盛着椰酒的椰壳,醉醺醺的说:“努妬酋长,努族的族长、我们三叶岛的首领,我敬你。我老了,不知道努妬酋长能不能喝下一个不能出海了的老废物敬你的椰酒。”

努妬酋长站起来,先是双手扶着摩族老人的手臂,让老人坐到自己身边,然后用手环抱住老人,亲切道:“老阿爹,我努妬是您老看着长大的,您不用称呼我酋长、族长、首领,就叫我努妬好不好。我小时候,您叫我螺肉蛋蛋,您要愿意,就还叫我螺肉蛋蛋吧。老阿爹,来,我敬您。您和我们的老阿爹、老阿妈们,都是咱们三叶岛的最珍贵的财宝,比南岛上的黄金还要珍贵。我们这些后辈,肯定会谨遵您老的训示的。”

鲁谷贴近融崖道:“三叶岛崇尚敬老,老人是最受尊重的。”

摩族老人推开了努妬酋长的椰壳,两眼满含热泪的说:“努妬酋长,我还是要叫你酋长,这是三叶岛的规矩,我不能没有规矩。努妬酋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我最敬佩的人。努妬酋长,我觉得你什么都好,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坚决拥护你,谁要是敢在我面前说你一个‘不’字儿,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决不会轻饶他。”

努妬酋长端起椰壳,仰面喝干了椰酒,说:“谢谢老阿爹的爱护。努妬别的本事没有,一定会保护好咱们岛民的。请老阿爹放心。”

摩族老人已经泪流满面了,哽咽着说:“你说这话,我相信你,努妬酋长。可是,努妬酋长,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是神龙赐予蓝鲸的大好的日子,我原本不该说,可是我已经这么老了,椰酒都已经喝不到第五碗就要醉倒了,神龙已经在召唤我回去了。我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在我去见神龙之前,我一定要跟努妬酋长说这句话。”

摩族老人嚎啕起来,哭的很凄惨,慢慢的,整个广场上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努妬酋长看了一眼车辳,然后转脸看着摩族老人,道:“老阿爹,今天是咱们的欢庆日,还要祭神龙。等族人们都欢庆完了,祭完了神龙,我专门听老阿爹教导,您老看,如何?”

摩族老人站起来,弓着腰,颤颤巍巍的说:“努妬酋长,我一定要在大家都在的时候说。背后说人坏话,不是我们三叶岛人应该做的,那是都护府里的人爱做的事。我们三叶岛人看不上,做不出来。努妬酋长,你要是不同意我今天说出来,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摩族老人的脸涨红了,身体摇晃的更厉害了。

车辳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努妬酋长双手扶着摩族老人,说:“老阿爹,有话您尽管说就是了。努妬好好听着。您不要着急,也不要生气。”

摩族老人转身面向广场上的人,说:“努妬酋长,请您看一看,现在我们东岛上的东民,就剩下五千多人了,一半以上都是像我一样的老人。年轻人不懂事,都偷偷跑到北岛去了。就连我那个孙子摩笃,都跑到北岛去,给都护府的人做仆役去了。”

融崖身边的摩笃羞红了脸,默默地下了头。鲁谷伸出手臂,抱紧了摩笃的臂膀。

摩族老人接着说:“三叶岛是神龙赐予我们三叶岛人的,可是,现在三叶岛还是我们的么?就连供奉神龙的黄金,也要靠都护府的施舍。再过几年,东民们就没有了,都成了北民了,到那时候,谁来供养神龙,谁来供养达泊萨?”

努妬酋长的脸色变了。这其实也是他一直所忧虑的,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就连努妬酋长自己,也觉得北岛上的生活更加便利,起码治病的手段就比东岛上的土办法好用的多。有时候小孩子生了病,东岛上的人只能看着小孩子死去,而北岛上的郎中只要一副汤药,小孩子就能好转,这让很多年轻的父母亲十分崇拜,也是很多初为父母的年轻人立志转移到北岛上去的最大的原因。如果不是达泊萨还在东岛上,号召大家过以前岛民的生活,估计东岛上早就空无一人了。努妬酋长觉得,现在的车辳都护比以前的都护们都好,车辳喜欢东岛上的生活,也热爱东岛上的东民。努妬酋长能够从车辳的眼神中看出来,能够从车辳每次来都直接推门而入、与自己说说笑笑、在路上与东民们打招呼的样子中看出来。努妬酋长觉得,只要车辳在,东岛会变得越来越好,年轻人也会慢慢回来的。努妬酋长有这个雄心和信心。但是现在这个场合,说这些是不适宜的。摩族老人说的这些话,代表了很多东民、尤其是东民老人的心声,只是他们不敢说而已。努妬酋长不能当众让一个老人下不来台。

摩族老人说:“以前的时候,老酋长们不允许都护府的都护和兵士们随意上岛,更不允许他们到神龙窟这里来。那时候,我们的岛上没有外人,年轻族人们偷跑的很少。可是,努妬酋长,自从你允许车辳都护上岛,还允许他到神龙窟来随着我们一起祭神龙之后,岛上的人心就乱了,年轻人再也待不住了。努妬酋长,你说,是不是?”

这是对努妬酋长的直接发难,努妬酋长自己却很难辩解。他觉得很冤枉,与车辳都护交好,是他冒着很大风险走出的一步,但也是深思熟虑走出的一步,他希望能够把东岛上的生活慢慢改一改,让东岛和北岛的差距慢慢变小,这样年轻人们就不会都跑去北岛了,但是这需要时间慢慢改变。自从车辳来的五年多,情况已经在改善了,车辳都护每次带来的黄金、海椰米比原来的时候多多了,每次还要带很多陆洲的酒、食物、药品,还有捕猎用的铁器,东民们都很喜欢,也都很需要。这些都是东民们亲眼看到、体会到的,可摩族老人就是如此执拗。努妬酋长决定不说话,让摩族老人好好发泄一下就算了。来日方长,时间长了,东民们自会体察到自己的用心良苦的。

谁知道,摩族老人接着说:“这些年,我们的海椰米、黄金是多了,可是那些没有用的东西也多了,岛上的女人,不再喜欢岛上的饰物,开始喜欢北民们捎来的陆洲来的东西了,也不愿意嫁给岛上的男人,只愿意嫁到北岛去。东岛上的男人也喜欢北民捎来的烈酒和铁剑,更喜欢北岛上的女人。努妬酋长,这样下去,神龙的子孙如何在东岛上繁衍啊?”

努妬酋长的脸上终于呈现出了不快,但依旧隐忍着。努妬酋长想:“摩噶这小子去哪里了?这个时候也不出来?”

摩噶刚和努格古达在林子里亲热完回来。努格古达去水泉洗澡去了,摩噶站在人群后,静静地听摩族老人在哭诉,一直没有出面劝阻。努妬族长环顾了一下四周,在人群的后面、一棵大椰子树下面看到了摩噶,狠狠瞪了一眼摩噶。

摩噶快速跑上来,拉住摩族老人说:“老阿祖,您老别说了。努妬酋长都是为了我们好。您别再说了。”

摩族老人看到摩噶上来,怒目而视说:“摩噶,你还来劝我?!我说的这些话,都是你私下里和我们说的,你怎么能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还是不是我们摩族人?我为你羞耻!”

摩噶红了脸,说:“老阿祖,我求求您了,您老就别说了。这是祭神龙的时候,您老就别说了。”

摩族老人一把推开摩噶,大吼道:“摩噶你滚开!你别跟我说祭神龙。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还不是和努格古达到林子里去相好了么?你和努妬酋长的女儿好上了,就不要摩族的祖宗了?!”

摩族又上来几个中年人,扶着骂骂咧咧的摩族老人往下走。

这时候,广场上的小高台上想起了铃铛的声音,大家抬头望去,原来是达泊萨来了。

达泊萨梳着两个辫子,一个是像男人那样的松散的马尾,一个是像女人那样的辫了起来。达泊萨已经老的直不起腰了,头发雪白,满脸都是皱纹。她身上穿着海鱼皮做成的花衣,手里拄着一根白色的法杖,法杖上挂着一些铃铛。达泊萨站在小高台上一动不动,她谁也没有看,只是仰头看着天空,神色很凝重。

努妬酋长带头,全都跪了下来。车辳和融崖他们也都跪了下来。

努妬酋长说道:“恭迎达泊萨。”

“恭迎达泊萨。”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达泊萨往前走了几步,环顾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在融崖和普光的身上停了一会,皱了皱眉头,用一种尖利的老年女人的声音说:“开始吧。”

“开祭!”努妬酋长大声道。

几个中年人抬着一些东西上来了。一条几丈长的鱼脊骨,一颗一颗巨大的牙齿,还有几大筐金灿灿的大金坨子。

“那是蓝鲸的脊骨和牙齿。”鲁谷跟融崖小声说。

鱼脊骨、牙齿和黄金都摆到了小高台上。

达泊萨走上前,用法杖轻轻点了点蓝鲸脊骨,整个脊骨迅速燃烧起来,发出海蓝色的光,但没有一丝烟,那火就是火,是一种纯粹的亮光。达泊萨用法杖将那些巨大的牙齿一颗一颗全都拨到那海蓝色的火光中,每一个牙齿进入火光的时候,那火就增加一种颜色,等到所有的牙齿都进入火光的时候,火光发出绚烂的各种颜色的光彩,那些色彩是从未见过的色彩。光火越来越旺了,映照的整个广场都亮了起来。

达泊萨走进那几大筐大金坨子,同样用自己的法杖将那些筐都拨到火光中。达泊萨那老迈的身躯竟然能够轻松的拨动那些几个人才能搬动的盛着大金坨子的筐,这让融崖十分震惊。

火光原本的色彩迅速的旋转,将金坨子都包裹起来,那些金坨子在焕彩的火光旋风中无法落地,迅速的融化成了一个纯圆的球体。火光的颜色从焕彩变成了一种纯粹的金色。大金球缓缓的掉到脊骨上,脊骨迅速收缩,变成了一团透明的亮光,包裹住了大金球。大金球落到了高台的正中间,闪着奇异的耀眼的光。

达泊萨再次用法杖拨动大金球,大金球腾空飞起,落到了高台后面一个藤条编织的网袋中。

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类似于投石器一样的东西。

摩噶带着几个青年男子上来,摩噶调试着投石器,等一切就绪了,朝达泊萨恭敬的点了点头。

达泊萨忽然发出了一声高亢嘹亮的吼叫,之后就发出一连串奇异的叫声。那叫声响彻云霄。好似没有曲调,但又有独有的韵律在里面。达泊萨高高举起法杖。天空中月亮和星星的光辉仿佛都被吸到了法杖上,法杖和天上的月亮星星都连在了一起,无数条亮线投射到法杖上。达泊萨转动法杖,将这些光线引到大金球上。大金球再次燃烧起来,亮的像是一个小太阳。

达泊萨把法杖立起来,用力戳到了地上。嘴里的曲调变成了一声高亢单一长长的“喔”。

努妬酋长和所有人将两个手臂交叉起来放到了胸前,恭敬的盯着那个大金球。

摩噶和几个青年男子猛的拉动投石器前臂的粗大绳索。投石器的机关发动了,几声咯咯之后,投石器忽然快速的撬动起来,大金球从网袋中飞出,在天空中画出一个漂亮的明亮的弧线,准确的落入了山顶。

鲁谷说:“公子,那是一个火山口。里面住着神龙。”

过了一小会,火山口里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轰鸣。

“神龙万岁。神龙万岁。神龙万岁。”达泊萨也跪下来了。所有的人高呼着。

第六十二章 车辳

摩族老人的哭诉,让车辳十分担忧。回到北岛之后,车辳与融崖在车辳的私人府邸一起吃饭的时候,两人讨论起了这个事情。

“那天那个摩族老人说的话,其实反映了很多东民的心声。前面那些都护府里的人做的孽太多了,一朝一夕很难改变东民们对都护府的敌意。而且那个摩族老人说的也很在理。现在东岛上的人逃离到北岛来的很多。我听努妬酋长说,达泊萨对此很担忧。达泊萨是金脉的控制人,如果达泊萨对我们不满,我们的采金场就出大事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大人,都护府建立了有几百年了,难道就一直没有掌握金脉的走向吗?朝廷里头勘探金脉的人应该有很多啊。”融崖问道。

“从第一任都护开始,都护府就开始记录采金的地点。几百年下来,光是采金的记录就堆了几个仓库,仍旧丝毫没有头绪。你可知道,这实在是太神奇了。有时候同一个地点,明明已经采完金了,但达泊萨说里面有黄金,里面就真的有黄金。多少都护刚来的时候都不服气,从大陆带了无数探矿大师、舆地师,可没有一个能说准。所以,都护府虽然仍旧在记录采金的地点,但也只是走个过场、被迫记录而已,他们心里,对自己探明金脉已经彻底放弃了,完全只能依靠达泊萨的指点。”

“达泊萨就不愿意到北岛来么?”

“达泊萨是要住在神龙窟的。就是那天我们参加祭神龙时候的那个地方。所以,那天那个摩族老人说的问题,我也一直担心,如果东岛上的人越来越少,那达泊萨就没有人照料了。照料达泊萨倒还是其次的,达泊萨的传人才是关键。达泊萨只从居住在东岛上的虔诚的信奉大龙教的东民中选择传人,而且选择的程序十分严苛繁琐,如果东岛上的人越来越少,达泊萨可能就不选传人了。要是那样,三叶岛上的金脉走向就再也无人知道了。三叶岛实际上就名存实亡了。”

“东岛上的东民们真的不接受北岛的生活方式么?”融崖问。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东民们并不是完全不接受北岛的生活方式。他们最反对的,一个是北岛上奉行的陆洲的教化方式,第二个是东岛的东民们都搬到北岛来生活。至于其他的,他们其实已经慢慢接受北岛的方式了。就像那天那个摩族老人说,像大陆的烈酒、铁器、医药、饰品、文字,他们都很欢迎。而且,努妬酋长已经开始转变了,他也尝试着不断改变东岛的生活方式,让年轻人能够留在东岛,这样,就不会有那个老人说的危机了。”

这是需要久久为功的慢活,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车辳打开一个巨大的贝壳,将里面的蚌肉取出来,递给融崖,说:“你尝尝这个,味道鲜美的很。哎。要是能够派出一些年轻人回去,和东民们生活在一起,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改变东岛人的想法就好了。只是都护府的人都不愿意过去,也不敢过去;转移到北岛来的东民,原本就是要脱离东岛的生活方式的,所以更不愿意重新回去过苦日子。”

融崖想了一下,说:“叔父派我去吧。我去东岛上和东民们一起生活。我不怕苦。”

车辳摇头道:“你不行。你去那里,我可不放心。那些东民们野的很,可不是你能对付的了的。”

融崖笑着说:“叔父尽管放心。我是在迦南长大的,时常随父亲到海边去巡海,与迦南渔民熟悉的很。我看东岛上东民的民风和迦南海边的渔民们也差不多。我从八岁开始就到迦南了,要论出海的功夫,我比迦南海边那些老渔民还要娴熟。另外,迦南泰罗多的猎户们,也都是这样的民风。我看着东民们,心底里还觉得挺亲切的。何况,我还有普光陪着,叔父放心就是了。”

车辳想了很久,点点头道:“要是这么说,倒是可以一试。除了你之外,还真是没有其他人合适了。我看达泊萨和努妬酋长都对你很友好。你已经参加过一次东民祭神龙了。东民们最看重祭神龙,一同祭过神龙,就可以看做是东民的朋友。这样吧,你带上普光,再把鲁谷和摩笃都带上。其他的人就暂时不要带了,免得引起东民的反感。你去呢,就住在努妬酋长的小圆里。先住上一阵子试试,不行就回来。有努妬酋长在,你的安危起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喏。”

“你这次去,先不要带太多东西。老东民们反感北岛给他们往回稍东西,他们觉得这些东西会扰乱了人心。你就跟着努妬酋长到各部落里都走一走,好好听一听他们是怎么想的,看看我们能给他们解决些什么难处。然后咱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你懂吗?”

“喏。大人尽管放心。”

“还有,东岛上的东民极重感情,只要你真心和他们交朋友,他们就接纳你。千万不要和他们耍小心眼、动心思。只要你有一次耍弄他们,你就再也无法在东岛立足了。”

“这和泰罗多猎户、迦南渔民们也是很类似的。总之,和他们交心就对了。”

“对对对。就是说要和他们交心。”车辳道,“一定要尊重东民们信奉的神龙和达泊萨,千万不要说冒犯神龙和达泊萨的话,更不要和达泊萨起冲突。即便你不信奉神龙,也千万不要说‘没有神龙’这样的话。你要是在神龙和达泊萨上犯了错,那就不是能不能够在东岛立足的事情了,东民们会把你杀了的。”

“我明白的,叔父。这就像在迦南,千万不能冒犯白教和教宗一样。这一点,东民和迦南的老猎户、渔民们也是很像的。”

“正是如此。融崖,如果不是你,我还真是挑不出一个合适的人去东岛。前段时间,我都打算自己去常驻半年了,但采金场那边又实在离不开人。幸亏你来了。融崖,你若是能够改变东民们的态度,那可真是善莫大焉了,到时候,我给你向朝廷请功。”

“多谢叔父。”

“另外,你小子倒是好人缘。琉川郡守华冲和他家的华耘经常打听你的消息,还给你带了不少东西,回头我让普光来取回去。我已与他们通上了信儿,你若是有什么想与他们说的,跟我说一声就行。”

“谢叔父。”融崖道,“三叶岛如此遥远,没想到华郡守还有华耘还能和这里联络上。”

车辳道:“这都是华氏商队的功劳。他们全天下行商,几乎没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三叶岛上的海货,估计大陆上,也只有华冲他们家能够品尝一二,除此之外,就连皇帝陛下也是尝不到的。”

融崖又想到了云姬,心里很烦闷。他盼望着去东岛,到了东岛,他听不到朝廷的消息,就不会再想念云姬了。

第二次巡岛的时候,车辳就把融崖、普光、鲁谷、摩笃四人交给了努妬酋长,让他们跟着努妬酋长和东民们学习大龙教的真义,了解东民们生活的精髓。

车辳派出年轻人来学习大龙教,这一招换来了东民们的普遍好感。从来都是东民们逃离东岛、去北岛生活,哪怕是在北岛做仆人,他们也不愿意回到东岛来。这一次却截然相反了,一个都护府的百夫长,听说还是一个郡守的公子,竟然带着一个随从和两个早就跑到北岛去的岛民,来到东岛常驻,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明显就是要完全按照东岛的习俗来生活。而且还说要学习大龙教的真义和东民们生活的精髓,看样子,是真的打算按照东民们的习俗来生活了。东民们一下子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你看吧,他们早晚会发现三叶岛的好处的。”人们见面的时候都这么说。

摩族老人大闹祭神龙现场带来的一些负面情绪和不稳定心态逐渐消失了。

努妬酋长把融崖他们四人安置在自己小圆的附近。每人一个小圆。四个小圆和努格古达的小圆围绕在努妬酋长小圆的周围,每日与努妬酋长一同吃饭,也一同劳作。

融崖发现,东岛上的生活真是非常的惬意。东岛实际上是一系列小岛构成的一个群岛,这些小岛中间由低矮的山脉相连。各个部落居住在不同的小岛上,居住的地方也差异很大,有些更靠近海边,有些在密林深处,有些在水潭周围,有些在果树林周围。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出产,所有的部落虽然分散而居,但是却是共产共享,所有出产的东西都不是由一个部落独自享有,而是要在整个东岛上平均分配。当然,部落的规模有大有小。努妬酋长所在的努部,承担着出海捕猎海货的牵头责任,规模最大,因为他们捕猎的海货是东岛上的主要食物来源。当然,所有的部落里也都有人要跟随努部出海捕猎海货,只是不同部落的主业不同,各自有所侧重罢了。

努妬酋长所在的努部在最靠近海的密林边缘地带。鲁谷所属的鲁部,在一片火山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平地上,平地上生长着不同的果树和菜蔬,祭神龙时饮用的椰酒,就是这个鲁部部落酿制的。岛上的气候温热多雨,种植果树和菜蔬需要的人力很少,因此鲁部的人也最少。

摩笃、摩噶所在的摩部是东岛上的第二大部落,居住的小岛上有一个星罗密布的淡水湖群,摩部就住在淡水湖群的周围。这个淡水湖群有上百个小的淡水湖,零星分布着,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因此叫天星汪。天星汪是东岛上唯一的淡水水源,因此东民们对天星汪的保护和看管尤为重视,摩部的人数自然也就相对较多。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融崖发现自己很喜欢东民们。他看到东民们的淳朴的样子和质朴的生活,一下子想到了迦南,想到了自己的家。很快的,融崖就和东民们打成了一片。东岛上的各个部落都争抢着邀请融崖去他们的部落里做客。在东岛上,捕猎的海货、海椰米、种植的果蔬等等劳作而来的东西,是要在全岛上每个人之间进行均分的,因此,每个部落里吃的东西都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各个部落住的地方不一样,煮饭用的一些作料也不太一样,还有每个部落的舞蹈也不太一样。所以,同样的食材,却是不同的味道,也是不同的氛围。

融崖很喜欢这种生活。普光也很喜欢。融崖和各部落里的人一起饮酒跳舞的时候,普光总会与各部落里的人一同劳作,也一同聊天。

不光是感情上,融崖和普光很快和东民们很快打成一片。融崖和普光还解决了一个长期以来困扰东民们的一个大问题,那就是便秘。第一个发现这个问题的是融崖。在东岛住了一个月之后,融崖发现自己开始便秘,于是请普光给自己开一些食疗的方子。

普光说:“公子,这个病是东岛上的一个普遍问题。”

“你怎么知道的?”

“我每日与他们一起劳作聊天,听岛上的人说的。他们好像人人都有便秘的毛病。”

融崖感到很奇怪,问:“这是为什么?”

普光说:“我知道这个情况后,仔细看了他们的饮食,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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