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瀑布 - xp1024.com
《大瀑布》


正文 第一部分:蜜月-1

有一个人后来纵身跳入了马蹄瀑布。没人知道他什么时间跳的、也没人提。但他映入山羊岛吊桥守门人眼帘的时候,大约是清晨的6点15分左右。守门人应该是当天的首位行人。

当时,我能认得准吗?那可不敢确定。但回想起来的话,我应该认识他的。如果没猜错,我先前救过他的。

多么早啊!由水气、雨丝、雾霭构成的流动的水帘,不断从55米的高度一落千丈跌入尼亚加拉大峡谷,激起的水浪层层涌动、遮天蔽日,如果不是水气挡住太阳光线的话,现在就应该是破晓时分了。当下季节若不是受逸动潮湿空气的侵染,就像尖锐的钢锉在肺里遭到了腐蚀一样,早就已经是初夏了。

守门人推想,这个急匆匆的人神情恍惚、举止怪异,他一定来自风景大街上的某个古朴庄严的酒店,然后直接穿过风景公园走过来的。守门人注意到,此人有一张“年轻而呈老相、瘦削苍白的脸”、“苍白蜡人的肤色”、“眼窝深陷但目光炯炯有神”。那副金丝边眼镜透露出身上有种焦躁不安的学生气。他身高六英尺,高挑而消瘦,“背微驼着,好像是一辈子都在弯着腰背负重物似的。”看上去他行路匆匆是有意为之,但却漫无目的,似乎有人在冥冥之中召唤他的名字。他身穿老式暗色的衣服。只要是来尼亚加拉大瀑布观光的游客都不会这么穿着的。他一身黑色调,上衣没有系扣子,露出里面一件白色的棉衬衣,领扣开着,裤子的拉链卡住了,“好像这个可怜的家伙,在黑暗里穿衣服时太匆忙了一样。”他的黑皮鞋和衣服是配套的,擦得锃亮,“就这鞋,不是去参加婚礼就是去参加葬礼的。”他的脚踝闪着苍白的光泽,打着赤脚。

没穿袜子!配着那么有品位的鞋。那一定是赠品喽。

守门人喊道:“你好!”可那男人根本就没理睬他。他不仅瞎而且聋,总之是没有听到。你可以看出来,他的精神高度紧张,像是一颗炮弹就要爆炸了:他决意要去某个地方,步履快捷。

守门人提高了嗓门喊道:“嗨,先生,门票是50美分,”但那人依旧没有反应。带着一种绝望的傲慢情绪,他似乎对收费亭的存在视若无睹。他现在几乎是在跑步了,姿势不怎么优雅,来回摇摆着,好像吊桥在他下面倾斜了似的。吊桥距离白浪滔天的激流只有五英尺,桥的支撑底板都被浪花打湿了,很危险。那人一边紧拽着栏杆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努力前行。光滑的鞋底在脚下打滑。看上去他对干体力活不适应。那亮晶晶的圆眼镜差点从他脸上滑了下来,幸亏他靠着吊桥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一下。他灰黑色的头发在头顶变得稀少,露出一片苍白的秃顶,倦怠、潮湿的鬈发在他眼前随风摇曳。

就在这时,守门人决定离开收费亭去追赶这个焦虑的人。守门人喊着:“先生,喂,先生!”他过去遇到过自杀的情况。次数太多了,他不堪回首。他在大瀑布景区工作30年了,资格很老。可60出头的他追不上那个比他年轻的人。他恳求似地喊着,“先生!不要!该死的,我求你了——别这样!”

他本应该拨打急救号码的,电话在收费亭里,可现在拐回去已经太晚了。

站在山羊岛的年轻人既没有停下来凭栏眺望加拿大海滨的河流,也没有像其他游客一样驻足冥思这喧嚣激荡的壮观景象。他甚至没有停下来擦拭一下满是水滴的脸,也没有将眼前散乱的头发拂去。在大瀑布的魔力驱使下。任何凡夫俗子都无法阻止他。

但你必须干涉一下,或者试一试。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任何男人——或者女人——做出这样不可饶恕的罪过——自杀。

守门人呼吸短促,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向年轻人喊着;而这时,那年轻人正一直往前走,走向坐落在马蹄瀑布上方那个小岛南端的水龟角。这是山羊岛最危险的一角,同时风景也最为美丽迷人。激流在这里变得激荡澎湃,奔腾的水夹杂着白色泡沫冲向15英尺的高空。几乎看不到什么。噩梦般的喧嚣混乱。马蹄瀑布是一个宽阔无比的洪流,横幅最长达半英里,以每秒钟三千吨的流量源源不断涌向峡谷。空气都为之咆哮、震撼。脚下的大地也为之颤栗。地表似乎正在四分五裂,分崩离析成无数碎片,坠入炽热的地心去。时间好像凝固了。时间好像已经爆炸了。你好像已经逼近了万事万物的核心,这里光芒四射、隆隆轰鸣、错乱疯狂。在这里,你所有的动脉、静脉,所有细微之处最精确完美的神经都在一瞬间癫狂了。你赖以栖息的寓所,大脑——也是你的储藏室之一,将被碾碎为化学成分:脑细胞、分子和原子。所有记忆的阴影和残留都会销声匿迹。

或许这就是大瀑布的允诺?奥秘?

正如我们厌弃自我。人类。这就是解救之路,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有如此的洞察力。

守门人距离年轻人大概有30码的距离,看到他迈出了一只脚踩在最低的那层栏杆上。这只脚试探地踏在光滑的锻造铁栏杆上。但是那人的双手牢牢地抓住了顶层扶手,拳头紧握着。

“别这样!先生!该死的——”

守门人的声音被瀑布吞没了。被冷冰冰地吐了回来。

他自己也几近崩溃了。这是他在山羊岛的最后一个夏天了。他伤心不已,悸动的心不断为目眩神迷的大脑供氧。他的肺部也受了伤,不仅是因为河流激起水浪的刺痛,更是由于空气中那种奇怪的金属味道,它就来自在大瀑布东部和北部蔓延开来的工业城市,这是守门人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你精疲力竭。你见得太多了。每一次呼吸都受到了伤害。

后来,守门人发誓说,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在纵身一跃之前的瞬间做了一个永诀的手势:那是一种轻蔑的致敬,一种公然反抗的致敬,就像一位聪明鲁莽的男生向年长者的挑衅;然而,这永诀也是真诚的,就像你面对的是你无意伤害的陌生人、目击者一样,你希望消解他心中因为没能救你、眼睁睁看你死去所带来的丝丝愧意。

接下来的一瞬间,这个年轻人,这个令守门人聚精会神关注的人,就轻而易举地——消逝了。

随着一阵心跳,消逝了。就在马蹄瀑布的上空。

这可不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可怜的混蛋,但上帝保佑我,让他成为最后一个吧。

心烦意乱的守门人回到售票亭,拨打了尼亚加拉县的急救电话,此时的时间是清晨的6点26分,大概是黎明后的一个小时了。

1

“不,上帝啊,不会是这样的。”

伤害。屈辱。难以言表的羞愧。不是悲痛,现在还没有。震惊的程度远远大于悲痛。

在纽约州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彩虹大酒店,阿莉亚发现了丈夫留下的神秘纸条,纸条就在他们蜜月套房里的镜子上靠着;到那时,他们结婚才21小时。就在午后时分,她从尼亚加拉大瀑布警方得到消息,一个酷似她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男人在当天清晨纵身跳进了马蹄瀑布,已经被水卷走了——“瞬间就消失了,至今了无踪影”——应该冲到魔鬼洞急流①之外了;当阿莉亚听到大瀑布下游这个风景自然区的名字时,距她结婚还不到28小时。

这些就是严酷残忍的现实。

“我这个新娘,一天之内就成了寡妇。”阿莉亚大声地说着,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老会牧师的女儿,当然应该算是和上帝有关联的,正如和世俗的权威有关联一样?

阿莉亚忽然伸出双拳猛击自己的双颊,她想打自己,让她那双看得太多的眼睛变得青紫。

“上帝啊,帮帮我!您不会这么残忍的——对吗?”

不,我会的。蠢妇人,我当然会的。你是谁,还能活着看到我的公正不成?

回答得如此迅速!一阵奚落这样清楚地回荡在阿莉亚的脑海,她几乎以为周围那些陌生的同情者全能听到。

但还有值得安慰的是:在她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尸体在河里找到并确认之前,他的死讯都还是假设和非官方的。

阿莉亚仍然不是寡妇,还是个新娘。

2

……那天清晨醒来,她意识到了这个突如其来、不容置疑的事实:她将会一生一世独守空房,可这一天从她的新婚之夜就开始了。虽然她已经不再是阿莉亚?朱丽叶?利特莱尔小姐而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夫人了,但她还是一个人独自醒来。她不再是尊敬的牧师先生和撒迪厄斯?利特莱尔夫人——她生活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市①,是特洛伊音乐学院的钢琴和运嗓教师——没出嫁的女儿了,而是成为了最近刚被任命为纽约州帕尔米拉城首个长老会教堂的牧师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新娘。

婚礼的铃铛声绵延几百英里,跟踪到了这里。那种喧闹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旋。她头疼难忍,大脑像被钳子挤压着,嗡嗡作响。她看到餐具就会恶心,好像肠子都腐烂变质了。躺在这陌生的床上,呼吸着潮湿的亚麻布的气息、潮湿的肉体的气息和绝望的气息。这是哪儿,她在哪里?他带她来入住的这个酒店叫什么名字?蜜月的天堂,尼亚加拉大瀑布可是世界蜜月之都啊,头脑中一阵狂乱的思绪让她无法思考。结婚时间这么短,她对丈夫还了解甚少,但她似乎还相信(阿莉亚这样自言自语着,就像吓坏的孩子为了逃避伤害在给自己讲故事一样),吉尔伯特只不过是悄悄地从床上溜了下去,现在正在浴室呢。她身子僵硬地躺在床上,竭力在聆听水龙头的动静,洗澡水的流淌声,或者是厕所池的冲水声,就是在她敏感的神经摒弃听觉的时候,她还那么渴望能够听到这样的声音。尴尬、难堪,对这样亲密的羞怯是她从未有过的,婚后的亲昵行为也是如此。这张“婚床”。无处藏身。他那刺鼻的生发乳的味道和她那带着娇羞芬芳的山谷百合古龙香水气息发生了碰撞。在婚前,阿莉亚与吉尔伯特之间从来不会敞开心扉、开怀大笑,也不会昵称吉尔伯特为吉尔,但他们还是决定要维持两人之间相敬如宾、友好快乐的气氛。终于他们走进了神圣的婚姻殿堂,而就在此时,一次恍惚茫然的梦境霎时让阿莉亚猛醒过来,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不在了,他走了。他不会死的。在哪儿啊?

该死!她还是个刚结婚的新娘,羞意未泯。这就是外界对她的看法,而外界并没有错啊。当她在饭店的接待处首次签下阿莉亚?厄尔斯金夫人时,她的面颊飞出两朵红云。她还是个处女,一位29岁的处女。对男人一无所知,把他们视为另类。她任自己伤痛的形骸搁浅在床上,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触摸这张大床以外的空间,生怕会碰到他。

她可不想让他误解自己伸手触摸的意味。

她差不多还是要称他为“吉尔伯特”。她所见过的厄尔斯金所有的亲戚没有一个叫他“吉尔”的。也许他在奥尔巴尼神学院的朋友们会叫他“吉尔”,但那可是阿莉亚对他无法看到、也不想了解的一面。这就像和他讨论宗教信仰的问题:他年纪轻轻就被授予牧师头衔,而信仰本身就是他的专业领域,而非她的领域。对阿莉亚这个刚刚成为他的妻子的未婚妻来说,用如此亲切的昵称叫他这样的一个人,未免显得有些过于亲昵了。

他总是生硬羞涩的称呼叫她:“阿莉亚,亲爱的。”而她就用“吉尔伯特”这个称呼,不过心里一直也在设想着有朝一日在某个温情绵绵的时刻,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浪漫情节一模一样,她也开始喊他“宝贝儿”——或者甚至是“吉尔,宝贝儿。”

除非所有都改变了。那只是一种可能性。

婚宴当天,她喝了一杯香槟,而前一天夜里在酒店房间里她也喝了一杯,或者是两杯香槟。就这么多,可她从来没有这样醉过,烂醉如泥。她的睫毛粘在了一起,嘴里发酸。想都不敢想:她能这样难看地昏昏入睡,嘴大张着,像鱼一样一张一合。

她打呼噜了吗?吉尔伯特听到了吗?

她试图聆听他在浴室的声音。陈旧的尖利声糅合着轰隆隆的声响,却是遥遥之音。不过吉尔伯特肯定是在浴室。他可能也设法不出声响。一个晚上他一直都在浴室里,掩盖他的噪音。通过不断放水来掩盖……或许是阿莉亚,是她绝望地把水池里的两个水龙头都打开了?阿莉亚藏在象牙色的绸缎睡衣里,颤栗着,强压着,最后无助的情感终于爆发了,她埋头抽泣起来。

别了。别再想了。没人会强迫你的。

让阿莉亚吃惊的是,就在前一天傍晚的时候,已经是六月天了,空气竟如此的清冷、如此的潮湿。空中弥漫着湿气,西边的太阳酷似倒挂在水中街灯的影子。阿莉亚穿着短袖的人造丝衣服,双手抱肩,在风中打颤。吉尔伯特面朝河的方向皱着眉,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妻子。

吉尔伯特从特洛伊一直驱车过来,向东横贯几百英里;路上一直是他驾驶。他告诉阿莉亚,在自己的车里做乘客他会紧张的,那是一辆1949年的派卡德轿车,黑色车身擦得铮亮。一路上他总是向阿莉亚说不好意思,避开她扭到一旁大声地擤鼻子。他的皮肤红通通的,像是发烧了。阿莉亚嘟囔了好几次说但愿他没有被自己的母亲、现在自己的婆婆厄尔斯金夫人的感冒传染,她在宴会的时候一直烦躁不安。

厄尔斯金夫人告诉阿莉亚吉尔伯特有嗓子爱疼、上呼吸道容易感染、鼻窦炎头痛的毛病。他的胃也挺“挑剔”,无法忍受辛辣食物或“不安的情绪”。

厄尔斯金夫人拥抱了阿莉亚,她冷冰冰地屈服在这个老女人丰满的手臂中间。厄尔斯金夫人恳求阿莉亚像吉尔伯特那样称呼她“妈妈”。

阿莉亚小声地应承着说:好吧,厄尔斯金妈妈。

你想想,叫她妈妈!那我和吉尔伯特成什么了,兄妹吗?

阿莉亚努力了,她下决心要当一个完美的新娘和完美的儿媳。

一阵教堂铃铛的喧闹声。星期天的清晨来临了!

待在陌生的床上,陌生的城市,有一颗失落的心。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喋喋不休的斥责着,厄尔斯金妈妈胸部擦的爽身粉的味道扑鼻而来。如果你以前从来没喝过比苹果汁更烈的酒,阿莉亚,你觉得有必要再喝一杯香槟酒吗?——何况你已经喝过一杯了?

这位可能不是吉尔伯特的母亲,而是阿莉亚自己的妈妈。或许是她们两个,只是在不同的时间来的。

一位笑得咯咯颤抖的新娘。一身缎料衣服,饰着尚蒂伊① 细花花边,坠着过分修饰的珍珠母扣子,轻纱遮面,戴着至肘部的花边手套,以致于宴会过后,脱掉手套时,上面宝石形的饰物在她那敏感的皮肤上留下了V形的印记,好像奇异的皮疹一般。婚宴在利特莱尔的那栋阴暗的大宅子里举行,砖制建筑,紧毗教堂,新娘看上去很紧张,总是来回地把香槟酒杯子举到唇边。她吃得很少,手抖得厉害,把一叉子的婚礼蛋糕掉在了地上。她眼睛很小,杏树果的形状,带有碎卵石的花纹,始终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好像有些过敏。她多次离席去上洗手间。想要把像霓虹灯一样亮彩的口红再描浓些;她频繁地往鼻子上扑粉,离得近的话,都能看出上面点点的粉粒。虽然她尽力想表现优雅,可实际上却像鹳鸟一样笨拙难看。突出的肘部,鹰钩鼻。你永远也不会把她想像成一位颇有造诣的歌唱家,她的声音刺耳,很难听清。不过还是有人夸赞阿莉亚“很有魅力”——是位“美丽的新娘”。但是,看看她那迪克西杯① 胸部!她完全清楚所有人都透过精致的尚蒂伊细花花边盯着她的胸部,非常同情她。她也清楚地知道所有人都在同情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娶了这样一个老处女。

再来一杯香槟吗?

她礼貌地拒绝了。或者,可能她接受了。也就呷了几口。

利特莱尔夫人,新娘的母亲,显得既释然又焦虑,她送给阿莉亚一套紧身内衣,是啊,对新娘来说,这似乎挺奇怪的,内衣尺寸是最小号的32号B罩杯的胸围,22英尺的腰围和32英尺的臀围,对啊,但这是婚礼,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呀。这套内衣有一条袜带,和你那双最薄的丝袜配套。

阿莉亚大笑着。阿莉亚抓走了什么东西,从大惊失色的女裁缝手里抢走了一块丝绸,然后用它擤了鼻子。

虽然说她理所当然地服从了。阿莉亚实在不应该以这样的女性礼仪来违抗利特莱尔夫人。

后来,婚礼那一天的清晨,利特莱尔夫人和女裁缝为她穿戴打扮,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我的袜子在脚踝那里松弛下垂,哪儿都别露出来啊。

接着,婚礼开始了,她又默默地祈祷说:仁慈的上帝啊,不要让我出汗。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出汗了,我感觉到了。千万不要让腋窝下面的半月形胸罩支架露出来啊。它就在这件漂亮的礼服里呢。我求您了,上帝!

依如阿莉亚所知,少女的这些祈祷已经得到了答复。

她的精力在逐渐地恢复。她强迫自己低语说:“吉尔伯特?”。这声音就像在清晨散步时,一个人带着困意对自己的爱人喃喃私语一样。“吉尔伯特,你、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

她眯着眼睛凝视身旁,看到的是:床上没有人在她身边躺着。

陷下去的枕头。压皱的亚麻枕套。有一片床单向后叠着,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可是没有人。

阿莉亚强挣开眼睛。哦!

一个德国造的陶瓷钟,就摆在贯穿房间的壁炉架上,那光灿灿的镀金数字意味着分分秒秒的难捱的时光,而对于阿莉亚眯缝着的眼睛却了无意义。钟表的指针到了7点10分。酒店窗外的雾霭正渐渐散去,这样看起来是清晨而不是黄昏。

那么,阿莉亚没有失去这一天。

也决不会失去丈夫的。不会这么快的!

吉尔伯特如果不在浴室的话,那他一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吉尔伯特让大家都知道他起床很早。阿莉亚猜他一定是在楼下的大堂,门厅的墙壁是维多利亚黑镶板,摆着皮质的长靠椅,大理石地板闪着微光;他也有可能正在宽阔豪华的游廊里喝着咖啡俯瞰眺望公园及不远处的尼亚加拉河流和瀑布。他也许正皱着眉头浏览《尼亚加拉新闻报》和《布法罗① 情报快讯》。他也有可能一边在翻看旅游手册、地图和印有“位于尼亚加拉的伟大瀑布——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大幅标题的小册子,一边正握着阿莉亚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花押字② 银笔在上面做着记号。

他正在等我呢。等着我把手悄悄塞进他的手里呢。

阿莉亚回忆得起自己年轻丈夫的模样。他严肃坚定的样子十分有魅力。闪烁的镜片,鼻孔在长长的鼻梁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深阔。阿莉亚会朝他快意地笑着,轻吻一下他的面颊表示问候。就好像他们很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那样,随意而亲密。但是,吉尔伯特总是会驱散这种气氛,他迅速尴尬地站起来,碰动了小藤桌,咖啡洒了,他所受的教育让他决不会在女士在场时还安稳地坐着。“阿莉娅!早上好,亲爱的。”

“很抱歉我来得太晚了。我希望……”

“服务生,请再来一杯咖啡。”

两人肩并肩坐在漂亮的白色枝编摇椅上。一对蜜月中的夫妇。他们是好几百对在六月份到大瀑布来度假的蜜月夫妻之一。穿着工作服的黑人服务生走了过来,面带微笑……

阿莉亚把思绪收回来,从床上往下爬。这是一张维多利亚式样的床,有四根帷柱,由黄铜加固,覆有像蚊帐一样钩织的华盖;床垫距离地板出奇得高。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像一只后背伤痕累累的动物。她用力拉着丝绸睡衣垂下的带子,睡衣带或者已经被她勒在肩膀上勐拉过。(多疼啊,肩膀那么红……一夜之间肩上出现了一片青紫的淤血。)她的眼睛刚刚睁开,但睫毛已经不再粘在一起了。眼上附着点点粘液干了以后像沙子一样的颗粒。嘴里还是那种恶心的酸味。

“噢。我的上帝。”

她摇晃一下脑袋想摆脱这种情绪,结果这是个错误。玻璃碎了!镜子的碎片在她头脑中游移、滑动、闪烁着流光。

就像上个星期,她笨拙地把珍珠母手镜落在了父母卧室铺有地毯的地板上,结果故意作对的镜子从地毯上弹起来跳到了硬木地板上,咔嚓一声立刻就碎了——受到惊吓的新娘和目瞪口呆的新娘妈妈都绝望地注视着这个厄运的凶兆,而作为两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不允许她们去相信这种所谓的凶兆。“哦,妈妈,太对不起了。”阿莉亚平静地说,但她心中想着该淡泊地听从命运安排:它会从现在开始的。我的惩罚。

就在那时,大瀑布模糊的隆隆声浸入了她的睡眠。

就在那时,大瀑布模糊的隆隆声,如同上帝无法破译的哝哝低语一样,带着不祥的预兆浸入了她的内心。

她嫁给了一个自己不爱而且也不会爱上的男人。然而更糟糕的是,她嫁给了一个她知道不可能爱她的男人。

罗马天主教的宗教具有巴洛克风格①,这令新教徒们既惶惶不安又被深深吸引,天主教徒相信世上存在着重罪。世上虽然有轻罪,而重罪则是其中很严重的罪。阿莉亚知道她和吉尔伯特的所作所为一定是重罪,要被永恒的罪孽所惩罚。他们在一生相伴的法律契约下,走进婚姻的神圣殿堂。而与此同时,这种事情很有可能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市还有其他任何地方发生,普普通通,没有什么稀奇的。这就是那些“最终会到来,迟早要熬过去的事。”

(这是利特莱尔夫人钟爱的口头禅。阿莉亚的母亲每天至少要说一遍,她好像把它看成了一种喜气洋洋的情绪。)

阿莉亚踉踉跄跄地站在暗粉色丝绒地毯上。她赤着脚,脚出汗了,颤抖着。忽然,她感觉痒。在潮湿的腋窝下面,在她的两腿之间。炙热的瘙痒燃烧起来,像一群红色的小蚂蚁对她的腹股沟区域展开了攻击。

我的惩罚。阿莉亚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是个处女。

或者说,在那天晚上那阵混乱中,穿着睡衣和半裸的两个人狂乱迷醉,张嘴接吻,不停地喘息,在年轻的丈夫焦急疯狂的抚摸之后,她可能已经……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怀孕啦?

阿莉亚用指节压住了嘴唇。

“上帝,不要啊,求您了。”

不可能的,她不准备想这个问题。这不可能。

当然,阿莉亚想要孩子。她这样说过的。她也是这样向厄尔斯金妈妈和自己的母亲保证的。说过很多次。普通的年轻妈妈都想要孩子,想要一个家。她可是个善良的女基督徒啊。

但是要生个孩子!——阿莉亚厌恶地退缩着。

“不要,求您了。”

阿莉亚怯生生地敲着浴室的门。如果吉尔伯特在里面的话,她可不愿意打搅他。门没锁。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门后的矩形镜子向她摆过来,看到了一副像讽刺卡通画的图像:镜子里面是一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女人,穿着撕破的睡衣。她迅速把视线移开,头颅中的精美玻璃立刻游移开来,闪烁出痛苦的光芒。“哦!上帝啊。”她所看到的情景是:浴室是空的。宽敞豪华的房间镶着炫目的白瓷片,配有黄铜的固定装置,芬芳的香皂包裹着金属箔包装纸,花押字的手巾羞答答地叠放着。大型的虎爪脚白瓷浴盆里,也是空的。(吉尔伯特洗过澡吗?是淋浴吗?浴缸里没有湿漉漉的痕迹。)房间里明显有呕吐的气味,厚厚的毛圈织物浴巾中有几条已经用过。有一条落在地板上。在凹陷的精美洗手池上方,心形的镜子表面有斑斑点点的印记。

阿莉亚拿起脏毛巾把它挂在架子上,心里想着,真不知道还能否再见到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了。

镜中的女幽灵在犹豫徘徊,但她并没有和它那令人怜悯的目光相遇。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想到了所有的事:订婚(“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生活得到了拯救。感谢您,上帝!”);婚礼就在父亲的教堂举行,还有那神圣的新婚誓言。阿莉亚最喜爱的电影就是华特?迪士尼的,电影她看了许多次,但那可不是从通向婚姻的一步啊。

如果你是纽约州特洛伊市的牧师先生和撒迪厄斯?利特莱尔夫人没出嫁的女儿会怎么样。一位空想家!

“吉尔伯特?”她颤抖着提高了嗓音。“你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吗?”

静音。

除了这个浴室,这个被称作玫瑰花蕾的蜜月套房,还包括一个卧室、一个客厅和两个壁橱。家具都是非常醒目的维多利亚样式——房间里都是郁金香色的坐垫、帷帘、灯罩和地毯。许多坐垫都是心形的。阿莉亚打开每个壁橱的门,接着就退缩回来,头痛难忍。(她为什么表现得如此荒唐?吉尔伯特怎么会躲在壁橱里?她不想去想。)她看到了他的衣服,整洁地挂在酒店衣架上,放置妥当,没有被人碰过。如果要溜走,难道他不拿走自己的衣服吗?

她不愿去想派卡德轿车是否还在。那是厄尔斯金一家在数月前送给吉尔伯特的礼物。

客厅!不好的回忆在这里盘旋。大理石镶面的桌子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的红玫瑰有些枯萎,还有一瓶法国香槟,这可都是彩虹大酒店送给他们的祝福,恭喜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先生和夫人!瓶子放在了旁边。阿莉亚感到一阵羞辱。玫瑰花甜甜的强烈气息在她嘴里变成了胆汁的味道。吉尔伯特谨慎地抿了一口香槟。他几乎不喝被他称为酒的东西;就是在婚宴上他也很节制。而阿莉亚却不是这样。

宿醉未醒的难受。这就是她的状况。没什么神秘可言。

宿醉未醒的难受啊!一直到她婚礼第二天的早上。

太丢人了。感谢上帝长辈们都不知道。

吉尔伯特是永远也不会说的。就连宠爱他的厄尔斯金妈妈,他也不会说的。

真讨厌。你明显是讨厌我嘛。

绝没有。他太彬彬有礼了。然而也带有傲慢。

他是个绅士,也是个不成熟的男孩儿。绅士永远不会让妻子不高兴,尤其是一个十分敏感、易激动的妻子。那可是和他结婚还不到24小时的新娘。所以吉尔伯特一定是在酒店的什么地方。在楼下的大堂或者在咖啡店里;在外面的游廊俯瞰草坪,或者在酒店的庭院里散步,等待着阿莉亚的到来。(不过吉尔伯特不会不等她独自去大瀑布观光游览的。)天还早呢,还不到早上七点半。他已经拿走了衣服和鞋子,到客厅静悄悄地穿戴去了。他知道阿莉亚累得精疲力尽,他小心翼翼地怕吵醒她。他连灯也没有打开。他一定是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的。

竭尽全力逃跑。未被察觉。

“不!我不信。”

如此的孤独,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就连阿莉亚的声音在这个装饰的滑稽可笑的套房里也显得那么孤独。她预想的婚姻可不是这样的。

你从一个愿望开始,愿望实现了,而你却无法摆脱这个愿望。

正像中喜剧噩梦“魔法师的学徒”这一段落中的情节一样。作了魔法师学徒的米老鼠受尽苦难,然而就在魔法师回到家中把咒语解除之后,最终,故事还是以喜剧结尾。但是阿莉亚的情况却截然不同。

家。哪里是阿莉亚的家?他们本来要在纽约州的帕尔米拉城“定居。”房子是一座高耸的荒凉砖宅,是吉尔伯特被任命为牧师时获赠的。她对这栋住宅的印象模糊不清,现在也不愿意去想它。

那么:此刻在哪里?

尼亚加拉大瀑布?

所有的地方!庸俗的笑话。就好像阿莉亚和吉尔伯特正希望自己成为典型的美国新婚夫妇似的。

实际上,是吉尔伯特莫名其妙地想到大瀑布来的。他一直以来都对纽约州北部的“远古冰川史”和“地理史前史”颇感兴趣。有一次,他们约会还去了奥尔巴尼的自然史博物馆,还有一次去了赫尔基默瀑布,在那里,一位退伍的上校对外展出了他收集的化石和印第安考古饰品。吉尔伯特和她父亲在餐桌上的谈话要比吉尔伯特和她之间的聊天饶有趣味,正是从这些谈话,她推断出吉尔伯特相信他的“注定使命”就是要解决从19世纪化石中假定的事实证据同《圣经》中对创世所描述的情节之间的矛盾冲突。

利特莱尔牧师一副方脸盘,人到中年,身体健壮有力,就像老照片中特迪?罗斯福① 那种严肃明智的样子。但他对上述观点嗤之以鼻。他认为,魔鬼把地球上所谓的化石留下来,是供那些轻信的傻瓜们去发现的。

吉尔伯特对此虽然不满意,但作为一位绅士,他并没有明确提出反对意见。

科学之路和信仰之路。阿莉亚不得不崇拜她的未婚夫有着这样的抱负。

而她总是把《创世纪》理解为格林童话的希伯来版本。书中更多的是警示:如果不遵从圣父上帝的旨意,你将会被逐出伊甸园。夏娃的女儿,你必将受到双倍的惩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痛苦。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瞧,这样就一清二楚了!

阿莉亚并不想和吉尔伯特进行神学方面的争论,也不想和父亲争辩。让这些男人们随心所欲地去想吧,阿莉亚这样想。这对我们也有好处。

阿莉亚决定打电话给接待台。她鼓起勇气,抓起了粉红色的塑料话筒拨了“0”。她要问的是——有没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大堂的什么地方?或是——在外面的游廊?在咖啡店?请告诉他她想同他说话。这个体重150磅、身材高挑消瘦的年轻男子脸上如同羊皮纸一般苍白的皮肤被颧骨撑得太紧了,他戴着圆金丝眼镜,穿戴整洁,谦恭有礼,身上带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好像总是耐心等待别人取悦于他;或者显示出自己有多么慈善,多么乐意牺牲自己的期望,虽然私下里他并不高兴……但就在此时,接线员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早上好,厄尔斯金夫人,需要帮忙吗?”阿莉亚一下怔得哑口无言。她还要努力调整自己、使自己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厄尔斯金夫人”。可令她更为震惊的是,她意识到一个陌生人竟然知道她的身份。总机室一定已经弄清楚了她的房间号。阿莉亚温和地说:“我——就是想知道今天天气怎么样?我想知道早晨应该穿什么衣服。”

接线员友好、职业般地笑着。

“虽然六月份了,但是夫人,这里是大瀑布啊。雾气没散之前,还是穿暖和些。”接着她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雾能散的话。”

3

早上7点35分。这时,阿莉亚还没有发现那封诀别信,信就写在一张暗粉色的彩虹大酒店信纸上,叠得很整齐地靠在卧室梳妆台镜子旁。这是一个椭圆形的金边小镜子,而阿莉亚无法在巨大打击之后还能照镜子。

上帝,不要。宽恕我吧。在我睡觉的时候,吉尔伯特一定看到了什么。

当然,还好,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在身边,这让人释然。

在前一天的狂乱喧嚣之后,那么多令人窒息的面孔又浮现在她面前,微笑如噩梦般错乱疯狂,还有同床共枕的亲密接触……

洗个澡。快点,在吉尔伯特回来之前要洗完!

阿莉亚无论如何都该洗过澡了。当然啦。一般来说她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洗个澡,但是从前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洗了;一般来说,如果她晚上没洗的话,那她一定会在早上洗的。有时,在纽约州北部闷热潮湿的夏天,在还没有空调的时代,阿莉亚一天要洗两次澡。而这次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没有去闻自己的味道。

没有什么比洗澡更吸引她的了。在豪华浴室里洗个湿淋淋的热水澡,她不必用荷兰清洁剂和擦洗刷清洗之后,再躺进这奢侈的浴盆;彩虹大酒店免费配备的浴具有洗澡清香剂和丁香浴盐生泡剂。她的眼中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再给我次机会!上帝,求您了。

当然还有希望。阿莉亚很执拗的相信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是偷偷溜走了。

可一个27岁的长老会牧师、也是长老会牧师的儿子与女婿,他究竟会逃向何方呢?

“他落入了圈套,就像我一样。”

阿莉亚打开铜制的大水龙头放洗澡水,直到浴室的每一面镜子都蒙上了水气。诱人、温暖、窒息的芬芳气息!为了把身上干却的汗渍和其他污点都洗干净,水温热得让她难以忍受。她闻到了自己身体的味道。

还有他的体味。她生怯地碰到了他。无意的。或者是在混乱中,她碰到了他,或是压到了他……她记不清楚了。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从男人坚韧的东西里冲出的牛奶一样的液体流到了她的肚子上,渗进了床单里,没有啊,她确实想不起来了。

这个男人的高声尖叫令人惊骇。像蝙蝠的叫声。他在狂笑,他在她怀里啜泣。她记不得了,也不想责怪谁。

阿莉亚还要用香波洗头发。脖子后面的头发粘糊糊、乱糟糟的,红色褪去的干枯的鬈发那么纤细稀少,需要经常护理。用扁平发卡和泡沫塑料的卷发筒把头发别起来。(她秘密带了这些东西藏在手提箱里以供蜜月旅行之用。但是很明显她不能戴着这些饰品上床。)今天早上她不会有时间卷头发了,所以她把头发梳到后面,梳成了利特莱尔夫人所说的“时髦的法国结”,然后把额头的刘海拍得蓬松。她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芭蕾舞演员,而不是老处女图书管理员或者是学校里的教师。

她会把一支粉红的玫瑰花蕾缠进法国结里。

她会化非常淡的妆,不会像昨天那样因场合需要而浓妆艳抹了。口红不是鲜红而是珊瑚红。这是女人味的另一种表现。诱惑力。

所以,吉尔伯特再次见到阿莉亚时,她会身着仿男式的女衬衫,肩上搭着一件白色的羊毛衫,发型是时髦的法国结,弯弯的薄嘴唇上涂着娴淡的口红,他就又会赏识她了。他会再次对她肃然起敬。(难道他曾经敬重过她吗?有一会儿?这个带着小镇的贵族气质、“有音乐爱好”、撒迪厄斯?利特莱尔牧师的女儿?)他总是对她羞怯地笑笑,扶一下眼镜。有时也会对她眨眨眼睛,就像是强光刺进了眼睛一样。

我原谅你,阿莉亚。虽然你昨晚厌恶我,而我也厌恶你。

我不可能爱上你。但是我可以原谅你。

正文 2

阿莉亚把带宽花边吊带的象牙色绸缎睡衣和花边紧身胸衣盘蛇一般堆放在瓦面地板上。衣服上还有干结的粘液渍和深色的污迹……她不想再看了。感谢升腾的水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心地爬进虎爪脚浴盆,水还没有全满。“嗷!”——水很烫。但她能承受。比起利特莱尔家的旧浴盆,这个更大更笨拙。简直就是大象的饮水槽。浴盆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干净地发亮:在黄铜固定物周围有细细的一圈圈的铁锈,充满泡沫的水里还飘着细绒的鬈发。

阿莉亚小心翼翼地在浴盆里坐稳。她太苗条消瘦了,好像要浮起来似的。不要看,没必要看。她那病态青肿的身体。玲珑的乳房像青梨一样坚硬。乳房上绷紧的乳头如同橡皮帽一般。她又忍不住去想吉尔伯特是不是很失望……她的锁骨把带着星星点点白雀斑的半透明的苍白皮肤撑了起来。阿莉亚还是姑娘的时候,她竟敢把手指戳进紧绷绷的小肚脐里,尽管她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很“脏”。类似这些与女性身体有关的行为还有许多。

在她两腿之间,那一片毛草地被称为阴部。

太难堪了!几年前阿莉亚在一个音乐学校朗诵课上介绍学生时,她在说公众这个词时结巴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在说阴部。阿莉亚立刻改口纠正——“公众”①。她面对的观众大多数都是她学生的家长、亲人、邻居,于是她脸红了:雀斑星座中的每一个雀斑都是火红星星的微缩模型。

幸运的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在观众席上。她甚至想象的出他怎样在墙角处退避躲闪、目光回缩。

出于好心,没有人提到过阿莉亚的口误。

(但人们私下里一定笑话过她。因为假如别人犯了这样愚蠢的错误,阿莉亚自己也会笑的。)

在纽约州的特洛伊,很多事情都不说透。是出于机敏、善意,或出于怜悯。

阿莉亚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一个破了的指甲。指甲一直裂到指尖的嫩肉。

是在吉尔伯特肩膀上划的?还是在他背上,或者……

阿莉亚,吉尔伯特对你来说是不是太年轻了?——他们订婚八个月以来,阿莉亚的表姐妹和朋友们从来没有这样问过。即使是无心的玩笑,也没人这样问过。

她想知道的是:是不是会有人问吉尔伯特阿莉亚?利特莱尔配你是不是有点太老啊?

不过,他们是很般配的一对儿!年龄似乎相仿,大差不差。他们又有同样的才智,书呆子气、精神敏感,可能还有些自负的气质,容易不耐烦,烦躁易怒;总有自恃过高,别人不及的倾向。(不过阿莉亚知道要隐藏自己这些特点,去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女儿。)

双方父母都衷心赞同他们的结合。

很难判断四个长辈中哪一个最为释然:利特莱尔夫人还是厄尔斯金夫人;利特莱尔牧师还是厄尔斯金牧师。

无论如何,阿莉亚在关键时候订了婚。29岁可是濒临悬崖的年龄,距离被遗忘的年龄30岁只有一步之遥。阿莉亚曾对这种传统观点嗤之以鼻,而到了20岁后来的几年里,过了中介线25岁,情况就不一样了,她知道的和听说过的所有人都在谈婚论嫁,进入订婚、结婚、生孩子、幻想破灭以及噩梦开始的生活轨道。仁慈的上帝啊,赐予我一个人吧。让我的生活从此开始。我求您了!阿莉亚?利特莱尔有时也羞于承认,她作为一个成功的钢琴家、歌唱家和音乐教师,本应该欣然将灵魂交付订婚戒指的,这很简单。而男人本身应该是第二位的。

就在那时奇迹发生了:订婚。

就在这时,1950年的6月,举行了婚礼。正像用面包和鱼救济世人的基督,但是更像基督将拉撒路从死亡中拯救的故事一样①,这件事对阿莉亚来讲真是个奇迹。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用作教士的女儿阿莉亚?利特莱尔了;尽管她是这个特洛伊市里令人羡慕的“女孩儿”。现在她可以尽情享受作为志向远大、年轻有为的长老会牧师的妻子那种纯真的自豪感,要知道她的丈夫年仅27岁就成为了一名在拥有2,100人口的纽约州帕尔米拉城中属于自己的教堂里的牧师。

阿莉亚真想嘲笑嘲笑那些第一次看到她订婚戒指的朋友们的面孔。“你们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订婚,这一点承认吧!”她曾想过取笑他们,甚至谴责他们。但她理所当然什么也没说。她的朋友本应该会否认这一点的。

婚礼在梦中逝去。当然啦,阿莉亚在教堂举行仪式前没有喝香槟酒,可走起路来并不稳健,她斜靠在父亲强壮的手臂旁,就在父亲扶着自己高挑苍白的红头发女儿走过教堂的通道时,一道强光让她两眼迷茫,搏动的光束像疯癫的星星。你阿莉亚?利特莱尔要庄严宣誓。爱、荣耀、遵从。直到死神降临,你……她当然没有喝香槟,但是她伴着可乐吃了几片阿司匹林,这是家庭常备药。这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吉尔伯特可能不会同意的。他站在祭台边,立在她的身旁,看起来更高一些,静默而警觉,一边克制自己不要吸鼻子,一边用低沉的嗓音重复着仪式中他那部分台词。我接受你,阿莉亚。我法定婚配的妻子。两个战战兢兢的年轻人站在祭台旁,接受祈福,就像两头即将被普通屠夫宰杀的牲畜一样,都被恐惧紧紧抓住,却莫名地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等待阿莉亚的是什么,新婚之夜里她将承受什么样的“身体”考验,而且还不仅仅是新婚之夜,还有未来的无数个夜晚呢,她真害怕想起这些。她再也不是受禁忌念头诱惑的女孩儿了,也不再做什么禁忌行为了。尽管在弹奏贝多芬那伟大的钢琴奏鸣曲或者演唱舒伯特德国民歌① 时,阿莉亚显示出了令人惊讶的激情,但是在大多数场合,阿莉亚都是羞涩胆怯的。她很容易脸红,总是回避身体接触。她那双卵石绿的眼睛中闪烁的是智慧的光芒而非热情的火花。如果她真的偶尔有过男朋友的话,那也是与她同属一种类型的男孩儿。也就是像吉尔伯特?厄尔斯金这样老气横秋、十几岁就弯腰驼背的男孩儿。当然,阿莉亚总是例行公事地接受利特莱尔家庭医生的检查,但是这个老大夫在做检查时尽量不把妇科药械用到极致,他总是在阿莉亚因感到疼痛或不适而发出呻吟抽泣的声音,或者处于恐惧而手舞脚蹬时就停止检查了。利特莱尔夫人也是碍于女性的敏感和尴尬,总是回避婚后这类话题,当然啦,利特莱尔先生宁死也不会给自己这个焦急矜持并且还是处女的女儿讲诸如此类“亲热”的事情。他把这个令人难堪的任务交给妻子,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热水澡让阿莉亚感到头晕目眩。或者,是这些想法让她头晕目眩的吧。她看到左边的乳房漂在水里,一部分呈赭色,好似遮在阴影里。他曾经对它又挤又掐。她猜想自己小肚子和大腿上一定也有青紫色。两腿之间摩擦的地方感觉麻木,好像身体那部分已经睡着了。

那种蝙蝠的叫声是他发出的!他那副窘红发亮的男孩脸扭曲得狰狞,活像鲍里斯?卡洛夫① 饰演的《弗兰肯斯坦的新娘》中的面孔。

他没说过我爱你,阿莉亚。他没撒谎。

她也没有像排练好的那样,在他怀里低声诉说我爱你,吉尔伯特。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说这些话会冒犯他。

热腾腾的水渐渐冷却,水面漂满肥皂的浮渣,仰卧在浴缸里,阿莉亚开始无声地哭泣。泪水灼伤了已经伤痛着的眼睛,滑过面颊滚落下来,流进浴水里。她甚至都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在洗澡,她是怎样听到外面的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之后就是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阿莉亚?早上好!”但她并没有听到任何门被打开又被关上的响动。她也没听到吉尔伯特提高了的嗓音。

她在想,那还是认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以前,老早了吧,那时她还在上高中,她曾经把自己锁在家里的浴室内,在沐浴之后对着一面小镜子“审视”自己的身体。哦,她差点昏过去!就像献血后的感觉一样难受。她看到在纤细的两腿之间,有一块古怪的突起组织,婴儿怎么可能从这么小的地方出来呢?

这次发现让阿莉亚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都惴惴不安、忧思虚弱、心生厌恶。也许直到现在,她都没能从那种状态中恢复过来。

4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的笔迹,上面写着:

就在那儿。那张条子。那么显眼。像一声呐喊。梳妆镜支撑着便条。阿莉亚永远也不会想明白,她怎么会没有早点发现它,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它。

玫瑰红的酒店信纸,字体匆忙而潦草,阿莉亚很难一下子就看出是吉尔伯特的笔迹,上面写着:

阿莉亚对不起——我不能——

我曾努力去爱你

我将走向我的傲慢将我吞噬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上帝不会原谅

以此为据,我解除我们双方的誓言

下面的地毯上有一支花押字银笔。一定是被随意扔到一边然后滚落到了地板上。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有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阿莉亚呆站在那里,颤抖的双手抓着纸条。她头脑一片空白。最后,她终于痛哭流涕,声嘶力竭的哭声将她的身体撕裂。

是不是,毕竟,她还是爱过他?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终于熬到了黎明。奔涌咆哮的河流整夜在召唤他。就是在晚上他向上帝祷告,为了他必须完成的事业而祈求赐予他力量时,河流向他发出了召唤。来啊!这里有安宁。那是雷鸣之河,几个世纪前由塔斯卡洛拉① 命名。雷鸣瀑布。昂加拉印第安人将其命名为饥渴之水。贪婪地吞噬了粗心者和献祭者。那些纵身于滚滚洪流的人们轻而易举就忘记了忧苦得到了安宁。他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拒之门外的痛苦魂灵在这滔滔河水中寻得了安宁,他也猜不出有多少被上帝遗忘者因这一跃而又回归于上帝。当然还有成百上千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是成千上万呢。这要追溯至1500年,那时,北美这块地方刚开始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其中很多人都是异教徒,但耶稣依然施爱于他们。耶稣也会施爱于他。耶稣会让他忘却苦痛,如同十字架上的主如果愿意的话也会让自己忘记苦痛。但是主没有索求这样的慰藉,因为他是上帝之子,所以与生俱来没有罪、容不下罪或不存在渴求罪的欲望。主从未碰过女人,从没有在狂喜地屈服于女人被粗暴触摸时发出那样的尖叫。

黎明降临了,是时候了。他活得太长久了。27年零三个月!他们说他年轻,还大惊小怪地称他是天才,但是他对自己了解得更多。这一个日夜他过得太漫长。你接受这个女人作为你的法定妻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吗?正因为如此他无法忍受再多活一个时辰。从床上溜下来。褪下带着他们身体味道的睡衣。就在这个身份是厄尔斯金夫人的女人,他法定的妻子熟睡时,他看到,她仰面躺着好像从很高处落下的姿势,了无知觉,全无意识。她面带惊愕的表情,双臂向上,嘴像鱼的嘴一样张着,呼吸在口腔后部被阻碍住后发出了湿漉漉的摩擦声,看上去像傻瓜一样。这副姿势激怒了他,他真想用双手卡着她的喉咙用力挤压。跑啊,跑啊!别往后看。收拢了衣服和鞋子,踮着脚尖来到客厅,窗前清冷苍白的光芒照亮了这个过分装饰的粉红色华丽房间。蜜月套房,两个人的伊甸园。豪华而幽避,是一首永难忘却的田园诗!他一边急匆匆地穿戴,摸索着衣扣,一边小声嘟哝着,刚把赤着的双脚塞进半缀花边的鞋子就夺路而逃。

跑啊,跑!跑向你的生命。

他狂躁不安,等不及电梯,于是改走消防楼梯。飞速走下五层。看看宝路华表(这是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从奥尔巴尼神学院毕业时,自豪的父母送给他的礼物),时间刚过清晨六点。吉尔伯特没有忘记把表戴在手脖上,他是一个恪守生活常规秩序的人,就是在生命最崇高的最后一刻,他也是如此。酒店大堂差不多是人去楼空。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没怎么注意到他。大堂外扑面而来的空气冰冷潮湿。六月,是新娘的月份。六月,是青春爱恋的季节。六月,于他却是一个嘲讽。如果吉尔伯特表上的时间是破晓时分的话,那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的那一片天,这个时辰便失落了时间,天空被裹尸布一般的雾霭覆盖着,像擦亮的陶罐底子一样闪着阴霾的光芒,空气中还弥漫着带着硫磺的金属味道。尼亚加拉!世界蜜月之都。他可能从一开始就知道。可他从来就没有欺骗过自己。他把自己引见给这个红发女人,就是急于借助她父亲撒迪厄斯?利特莱尔这位纽约州特洛伊市的牧师的影响力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见到这个红发女人时,他看到她的薄唇带着犹豫和希望的微笑颤抖着,甚至那双有着碎卵石花纹的绿眼睛也熠熠发光地凝视着他,如同玻璃一般执著不屈。于是他心中充满荒唐、虚荣和绝望的情感,想着:这个修女啊!和我一样。

他在急速前行。光脚穿着同衣服般配的皮鞋,脚后跟都擦破了。没穿袜子真是个错误,可他实在是没时间了。他要到河边去,他要到那里去。好像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呼吸。最近刚下过雨,风景街宽阔的人行道泥泞不堪。鹅卵石的街道湿漉漉地闪着光。他一个箭步迈到路上,突然冷不丁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辆卡嗒卡嗒向他呼啸而来的电车,接着传来一声尖厉的喇叭声,他立刻遮住脸,这样,人们以后就不会从当地报纸上认出他来了。因为他知道自杀带来的羞愧和绝望会在他死后长期留存,而行为本身所包含的勇气将会被淡化,但是他不在乎,因为这一时刻来临了,此时上帝虽然将永不宽恕他,却赐予他自由的权利。这便是大瀑布的允诺。晚上他虽然听到了瀑布的隆隆低语,可此时他裸露在户外的空气中,这声音听起来更清楚,甚至感到脚下的大地在瀑布威力下为之撼动。来啊,这里只有宁静。

多么自豪啊,充满着凯旋的狂喜。那是十个月前。

电话里他用颤抖的声音宣布说:我订婚了,道格拉斯。他的朋友自然热情地说:恭喜你啊,吉尔!接着他几乎是在炫耀地说:你参加我的婚礼吗?他们把日子定在了明年六月。道格拉斯说:当然啦,吉尔。嗨,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真为你高兴。吉尔伯特说:我也很高兴,我……高兴。道格拉斯问:吉尔?吉尔伯特说:嗯,道格拉斯?道格拉斯问道:她是谁?一时间吉尔伯特头脑一片混乱,他结巴地说:谁?道格拉斯笑道:你的未婚妻啊,吉尔。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知道了朋友的未婚妻是谁后,道格拉斯印象深刻。某人的女儿。一位音乐教师、钢琴家和歌唱家。

在神学院的时候,他们俩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不过他们还是会激动地促膝长谈到深夜:谈生命与死亡、必死和永生。可他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自杀,也从没谈过绝望。这是因为,年轻的基督徒为成为牧师而学习,他们怎么会绝望?他们自己就是传递好消息的信使。相反,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青春期以后的爱情——“成熟的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爱”——“20世纪50年代基督徒的婚姻应该是什么样的?”当然,他们也谈到了生养孩子的话题。

他们下象棋,这是道格拉斯的长项。他们一同徒步旅行,有时也在页岩① 丰富的峡谷和河床中寻找化石,而这则是吉尔伯特自小以来的强项。

道格拉斯没能参加吉尔伯特的婚礼。吉尔伯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参加自己的葬礼——如果没有尸体就可以举行葬礼的话?因为他们可能无法找到他的尸体。他笑着这样想。有时,一个人在大瀑布巡游,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据说,就连小船也会被瀑布撕得四分五裂以致于所有碎片都永远无法找回、难以辨认。

湮灭的宁静。

吉尔伯特没有给道格拉斯留下任何字词。他只给阿莉亚,他的妻子,留下了一张手写的纸条。上面暗示出,他的死是因为一种责任感(这是他所希望的理由,他还没那么残忍)决非出于对这个女人的厌恶。不过道格拉斯会原谅他的,他相信。

道格拉斯头脑单纯、心地善良,是一个天生的基督徒。他会为吉尔伯特的死悲伤,也会宽恕他的罪过。

道格拉斯现在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这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在给一名教父做助理,教父就职于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城① 中一家人气很旺的大教堂。道格拉斯是一位颇有威严的丈夫,现在膝下有一对两岁的双胞胎女儿。把道格拉斯这样的人当作同案犯,哪怕是间接的或是次间接的,都是一种罪恶。让道格拉斯成为这么羞愧难当的一个秘密的分担者,也是一种罪恶。除非这是一个美轮美奂的秘密。我无法爱上任何女人,上帝帮帮我,我已经尽力了,我只能爱你。道格拉斯同吉尔伯特一起走上了寻找化石的漫漫的征程。他从小就开始收集印第安箭头和人工制品,但是后来“化石”却更深深地吸引了他。这些被树叶覆盖的精美遗迹记载着一个失落和难以想象的人类史前的时代。正像其他神秘的艺术品一样,这些化石让人对生活在数百万年前的生物有一个骨骼的印象,那可是神秘莫测的6500万年前啊!——是公元前呢。那是一个漫长的年代—— 一千年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6000年的时间也太短了,无法通过化石测定年代的地质方法来加以测量。他13岁就开始用一张细网固定在木制架子上,这样他就可以跋涉在河边溪旁筛分柔软的沃土来寻找化石、骨头的碎片和古代鲨鱼和鳐鱼的牙齿;古时候鱿鱼的轮廓钙化后变成了琥珀。就在纽约州特洛伊市这样的内陆城市呀!吉尔伯特与他父亲一样真是难以相信这个事实:魔鬼怎么会在这里植下了如此多的所谓化石的东西来误导人类;从而让人们对创世纪中的描述产生了怀疑——上帝创造了大地星辰和地球上所有的生物,这只是发生在6000年前,仅花了七天七夜的时间。(6000!想到这儿,吉尔伯特笑了笑。)但是,他也不赞成“进化”的假说。盲目,偶然。不!不可能。

然而,是不是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曾经存活的物种,包括植物群和动物群,都已经开始灭绝并且还在不断地走向灭绝呢?每天都如此?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上帝创造这么多的生物,难道就是让他们为了生存而疯狂的自相残杀,最终全部都灰飞烟灭吗?人类有一天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吗?这也是上帝的计划吗?这里一定是有计划的。这是基督徒必须试图理解进而去加以解释的。吉尔伯特的父亲拒绝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父亲很久以前就下结论说科学是个错误,把宗教肤浅化了,他认为只有深刻持久的信仰才是最终至关重要的事情。“儿子,你会明白的。早晚会的。”吉尔伯特的几位年轻一些的神学院老师倒更愿意讨论这类问题,但是他们的回答也很局限,对科学也都很无知。对他们来讲,6000年和6500万年或是500万年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信仰,信仰!吉尔伯特对道格拉斯埋怨道:“如果‘信仰’是基于无知,那它有什么好的?我想变得有知。”但是道格拉斯说:“吉尔伯特,你看,信仰是一种日复一日、很实际的事情。我不会怀疑上帝和耶稣的存在,就像我不会怀疑我的家人或是你的存在一样。重要的是我们与他们是如何联系起来的、我们彼此之间是如何联系起来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吉尔伯特被这个答案感动了。话语朴素直白,这种态度在根本上讲具有合理性。然而,他不相信自己能对这个回答满意。他总是想要的更多……

“也许这就是你的特殊使命,吉尔。去弄明白这些事情,把科学和‘信仰’结合起来。你这样想过吗?”

道格拉斯说这话时好像尤为严肃。他似乎是在想,吉尔伯特这个在纽约州北部偏狭的新教神学院毕业的学生,虽然根本没有科学方面的教育背景,但或许能胜任这样的任务呢。

世上只有道格拉斯对吉尔伯特抱有如此大的野心。

世上只有道格拉斯称呼他为吉尔。

不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吉尔伯特将要抛开他的化石集藏,把化石放在父母家。放在他儿时的房间里,和卡通画一起放在抽屉里。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他就开始把这些拿给自然科学老师看,他们试图做一个鉴别并追溯其所在时期。他的老师们会比吉尔伯特自己懂得更多吗,他不清楚。他曾经愿意这么想。他们肯定地告诉他这些化石至少存在于几亿年前。几亿?那就是寒武纪①,接着是白垩纪②。纽约州北部地区的化石也许应该属于冰河时代①。恐龙时代,尼安德特人时代。这些神秘的东西不再属于他了,想到这里,他为之颤栗。上帝的计划从来不会有意外,他也知道自己成为一名牧师,这是上帝的旨意;既然上帝也允许他去寻找这些化石,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原因之所在。他一直想上一些古生物学、古动物学的课程,到举世闻名的大学,譬如康奈尔大学求学……不知为何,他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害怕面对他将要学到的东西。

那你就没有了特殊使命。你若没有,人类也没有。

礼拜天一大早,这个城市像被遗弃了似的,只有教堂的钟声在不断敲响。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他想用手在耳朵上轻轻拍打。他从来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信仰还会这么惹人恼怒。我们来了!基督徒!将你包围!带给你福音!好消息!来吧,得到拯救!他发现,大瀑布这隆隆的单音节声响变得多么具有强悍的诱惑力。

他强迫自己,正常喘息,以惯常的步伐走路。因为如果给一位警官看到了,猜出了他的意图,那可就麻烦了。他那张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夜之间他童真的面孔老了好几岁。眼窝深陷,他真担心这会让他的心事明显得表露在脸上,这就是:他在寻求逃离痛苦之路。

但是,要他强装平静太难了。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拴在皮带上的困兽。如果有人拦住他的去路,或者想阻止他前进,如果这个女人想拦住他,他就会愤怒地把她扔到一边去。

他感到的不是绝望,根本不是。绝望会使人想起温顺、被动和放弃。但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什么也没有放弃。换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就会回到酒店套房里,回到法定结婚的妻子身旁。那里有床,还有两腿间那一小溜锈红色的草地。发出呻吟声的鱼嘴,眼球朝脑后咕噜咕噜转,最后是婴儿,接着便是尿布的温热臭气。这才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真正的命运。还有纽约州帕尔米拉城的那座高耸嶙峋的宅子,泥灰色的砖墙,天花板上腐烂的木瓦板,房子里容纳着近200人的集会,大多数人都是中年人或更老一点的人,这就是年轻的牧师所要“证明”自己的人群,他要“赢得”他们的信赖,他们的尊重,最后以至于他们的爱。得到了吗?没有。

吉尔伯特没有得到。他的行为出自勇气和信念。上帝不会宽恕他。但是上帝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样。

大瀑布的咆哮,正像耳中血流奔腾的怒号,穿透了他那在床上辗转一宿未入眠的大脑。让他回忆起了第一次会面时他的虚荣。他曾把这个女人当作一位“姐妹”——这是一个多么残忍、拙劣的玩笑。他们是如何见面的,现在他知道了。是他们的长辈狡猾地安排了这次会面,现在他看出来了。她的父母拼命要把他们古板朴素的老姑娘女儿嫁出去,而他的父母则拼命要安排他们古板朴素的单身汉儿子结婚成家。(难道他们是在担心他的男子汉气质吗?至少厄尔斯金牧师有这样的顾虑。)这样一来,“阿莉亚”和“吉尔伯特”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人质罢了,而他们还以为自己是棋手呢!

昨夜。他的生命向过去疾驰,好像他已经在河中溺水了,伤痕累累如同大瀑布中的廉价的塑料玩具一样。他身边躺着的是不省人事、打着呼噜的女人。烂醉如泥的女人。他的新婚之夜和一个醉女人在一起。跑啊,跑啊!他一定要纵身于大瀑布中最狂暴的洪流——马蹄瀑布中去。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满足的了。他在自我膨胀的感觉支配下,惧怕活下去。他真害怕自己被人从大瀑布下面这波涛汹涌的水中拖出来,伤痕累累,一身残疾。清晨这么早有救援人员值班吗?他希望自己瞬间消失,被彻底抹去。让红发女人那张污秽贪婪的面孔永远从眼前消失。自订婚后漫长的几个月时间里,她一直感情淡漠,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一副朴素正派、平静漠然的处女形象,总抿着薄唇微笑,举止笨拙难看……唉,他受骗了,就像一个诱他上当的魔鬼所操纵的傀儡。他,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神学院中最善质疑而不盲从的学生,思想最“解放”。他一直都为自己感到自豪,很多年了,他都远离那些扭捏假笑、卖弄风情的愚蠢女人。她们都想方设法要结婚。她们成群结队急不可耐地要“订婚”;不顾廉耻地贪求有一只戒指戴,然后就可以自豪地向世界去展示啦。看啊,我有人爱啦。我得救了。但是阿莉亚?利特莱尔对他来讲是如此与众不同,或许是不同的种类。她是一位他要当作妻子终生尊重的年轻女人,是和他具有同样的社会地位并在智力上同他大抵一致的女人。

道格拉斯并没有问他:你爱这个女人吗,吉尔?这令他痛苦不已。

他本来是想这样回答道格拉斯的:就像你爱你的妻子一样。

这场景从未出现,实际上,从未有人问过吉尔伯特:你爱这个女人吗?

吉尔伯特可能对她喃喃的说过这话,对,他说过。他爱她。可能是害羞让他难以开口吧。尴尬。这个女人也同样拘谨而敏感,眼睛快速眨着,那双绿玻璃一样的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她可能也喃喃地说道:我,我也爱你。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把戒指戴在她了瘦长的指头上。

跑,跑啊!

浪花的飞沫弄湿了他的脸,好像沾满了唾沫星子。大瀑布的咆哮声正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响。他的眼睛布满水雾,让他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那座桥,是山羊岛吊桥。爱我呀你为什么不能爱我看在上帝的份上难道不行吗。做爱做啊!山羊岛正是他所想去的地方。他已经在旅游地图上标注出来了。他手握那支她送给他的小小的银笔,上面还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G.S.,他的骄傲也镌刻在这支笔上!我有人爱啦,我得救啦。

他们口干舌燥,带着羞涩摸索着亲吻。她的身体僵硬,当他摸到她、抱住她的那一刻,她坚韧的小身架把身体挺得直直的。就像他们在电影里做得那样。佛瑞德?阿斯泰尔①、金杰?罗杰斯②,我们来跳舞吧!很简单的。

他知道她并不爱他。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然而他相信(几乎要相信啦!)他爱上了她。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爱上她,他的法定妻子。早晚会的。

就像他父亲慢慢爱上母亲一样,他这样想。像所有的男人爱上他们的妻子那样。

因为上帝并没有命令人类要滋生繁衍。

跑啊!否则这耻辱会让他垮掉的。

婚礼上,酒店里,还有香槟,他不知道,也未曾猜到。这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喝起酒来渴得就像出苦力的人一样。对他机敏谨慎的建议置之不理,可能是因为她受够了,她傻笑着,用手背擦擦弄脏的嘴,还踢掉脚上的鞋子,想要站起来却又摇摇摆摆、头重脚轻;他一跃而起将她扶住。她趔趄了一下,身体跌入他的怀抱。这个她,同他认识的那个后背僵硬的牧师女儿太不一样了。阿莉亚?利特莱尔上身是褶饰边的白色宽松罩衫,里面穿着彼得?潘③ 式领、熨得很平展的仿男式女衬衫,下身是法兰绒的裙子。她脚蹬一双擦得铮亮的高跟轻舞鞋④,手上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阿莉亚差不多比他大三岁,这让吉尔伯特私下里很高兴,因为这就像他手中的一张王牌,他知道她会因为自己被他看中而感激涕零。还有,他也不愿意娶一个不成熟的女人做妻子,他知道自己会成为两人中不成熟的一方。阿莉亚会照顾他,像他亲爱的妈妈27年以来一直做的那样。如果他受到伤害,阴沉着脸,急躁易怒以致于灰心丧气的话,阿莉亚会理解并且原谅他。如果他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突然大发雷霆,喜怒无常,她也会宽恕他的。这都是他的指望。野心勃勃的年轻牧师需要一个精明能干、成熟负责任的妻子。她要有魅力,但不要魅力过度。就小镇这个范围来看,阿莉亚颇有才华,是个离群索居的才女:他曾经被她的钢琴演奏和女高音优美的音质所打动。圣诞独唱会上,阿莉亚的歌声“平安夜”是那么美妙,让她看起来也变得美丽了。蜡黄的皮肤也闪出了光泽!那双冰冷萎缩的眼睛也像祖母绿的宝石一样放出了光芒。小嘴优雅地撅着调整着那卓尔不群、甜美悠扬的嗓音。平安夜,圣善夜……同牧师和利特莱尔夫人坐在一起的吉尔伯特确实大吃一惊。他本来没指望在独唱会上能欣赏到什么好歌,可是就在阿莉亚迈上舞台,向钢琴伴奏点头示意接着开始唱歌的那一刻起,他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激动——骄傲?还是垂涎欲滴?抑或性的吸引?这个女子漠然镇定、年轻美丽,她把歌唱给崇拜她的观众们听,穿着引人注目的葡萄酒色、带有肩带的天鹅绒长裙,外罩一件长袖的白丝绸罩衫。她抬眼向上望着,好像目光投向了天堂。她像做祈祷一样把修长渐细的手指贴在胸前。头发在一般的光线下看起来暗淡无光、无精打采,而在舞台光线下却显得华彩熠熠。细微的胭脂斑点让脸部充满了生机。万暗中,光华射……吉尔伯特握紧了拳头想着,对,没错,他会爱上这个了不起的女人,他会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为了你的生命,跑啊。

婚礼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像一幅透过晃晃荡荡行驶列车的窗户看到的风景画一样。虽然道格拉斯没有出席婚礼,他没办法参加,吉尔伯特仍然还是斜乜着眼睛四处张望他的身影。他仿佛看到道格拉斯在微笑着点头鼓励。是啊!上帝!我已经这么做了,吉尔,你也可以的!婚宴上,她开始喝酒,从特罗伊开车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路上她都在睡觉,头懒洋洋的倚靠在他的肩头,这让他心烦意乱,样子看起来如此亲密,却毫无知觉,愚蠢之极。接着在酒店房间里,她又喝光了房间里储存的大部分香槟酒。她紧张急促地唠叨着,声音含混不清,哈哈傻笑着,用手在嘴上擦擦。口红抹在牙上,衣服凌乱不堪。站起身来却头晕目眩,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还要跳起来扶住她。“阿莉亚,亲爱的!”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傻笑,还打着嗝对他支支吾吾地说话。就在他弯下腰去亲吻她轻启着的湿润的朱唇时,闻到了酒精和惊恐杂糅在一起的气息,于是他的心猛的一震,向后反冲。这张床大的可笑,床垫离地板出奇的高,阿莉亚坚持让他“抬”她一把。心形的天鹅绒垫子哪儿都是,饰有花边的床罩像渔网,专门捕捉不留神的鱼儿。这是通往哪里的神殿呢?阿莉亚身着象牙色丝绸睡衣躺在床上,嘴里打着嗝,活像一只笨拙的水獭,她把手背过来用指节堵着嘴,避免笑出声来,她也许是在歇斯底里地呜咽。

他不曾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也不愿提前去想,但是,亲爱的上帝啊,他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她好像从一场狂热恐怖的堕落之梦中惊醒过来,颤抖着,把他拽过来和她跪在一起,在他迟疑犹豫的力量影响下,她扭动呻吟着,忽然,伸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那么紧!——紧得像章鱼的触角——她接着把嘴唇完完全全地贴过来亲吻他。这还是牧师的老姑娘女儿阿莉亚?利特莱尔吗?拙劣的勾引技巧,一只眼的眼皮耷拉着。他难以忍受,她滚烫的手在他身上胡乱地挥抽。她呜咽着呼唤他的名字,这声音从她口中传出听起来是那么恶心。她的手在他胸前摸索着,摸到肚子,摸到腹股沟,摸到阴茎!任何女人都会摸到他那里,就像这样……从她喉咙里传来乞求的呻吟: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做爱啊!做啊!她裸露的牙床,湿漉漉的牙齿一览无遗。紧紧夹着的两腿之间有一小溜锈红色的粗糙阴毛。他眼中的她很丑陋,令人厌恶。你这该死的犯什么病呢做爱!她把自己的腹股沟往他身上顶,她骨瘦如柴的盆骨。他想用拳头揍她,一直不停地打,直到她失去知觉不会对他有更深了解为止。他也在呻吟,在乞求着,住手!不要!你让我恶心!实际上,他可能已经用手掴了她,确切地说他用的不是手的掌面。他被一种自卫的本能驱动着,手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将她打倒在特大号的枕头上。但她却只是在笑。若不是笑,那就是在哭了。黄铜制的大床随之晃动,发出吱吱的声响,突然歪向一边,发生倾斜,像一只喝醉酒了的小船。他用胳膊肘挤压着她的胸部。这对小而坚挺的乳房,那红肿的乳头都让人感到威胁和厌恶。他大喊大叫朝她吐痰,想赶她走开让自己一个人静静,谁知她却猛地朝他乱打一通,抓住他,用手使劲抓紧他的阴茎,就像思想沉浸在最淫荡的青春期性幻想之中一样。他惊恐万状,口中发出一声颤抖的惨叫,他那乳状般的精液喷涌而出,带着刺鼻的甜味,像一窝蜜蜂一样;顿时,他跌倒在她身上,喘着粗气,这时,他的思绪消失殆尽,如同吹灭了的火焰。他的心在病态地剧跳。他们汗流浃背地紧紧贴在一起。

后来,他听到她在洗手间呕吐不止。

一阵狂乱的梦魇像用了充满泡沫的脏水将他周身洗了一遍,梦中,他迷迷糊糊地感到自己可能已经把他忘记了姓名的女人杀害了。法定的妻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他扭断了她的脖子,将她憋死在睡衣里,在她两腿之间不停地撕扯乱打。他试图向自己的父亲解释,也向自己的朋友道格拉斯——他那背叛自己的朋友——解释这一切。他无法忍受。绝不能再忍受了。

跑啊,跑啊!

从激流之上的木板桥通过,他穿着皮鞋的光脚磨伤了。他穿戴匆忙,马马虎虎。他的拉锁也给卡住了。一个声音把他唤醒了——“嗨,先生,门票是50美分。”有人在身后叫他。50美分!吉尔伯特没有回转身。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在神学院有着特立独行的好名声,甚至是自高自大,他为此感到骄傲自豪。道格拉斯是他唯一的朋友,道格拉斯具有真正基督徒的好品性。道格拉斯会理解他的绝望感受并进而原谅他,即使这是上帝所不能容忍的。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没法儿买票。但令他骄傲的是,他前去的地方一分钱都不需要。也许是魔鬼装扮成灰发的门卫的样子来取笑他的,也许这就是将“化石”放在地球上来取笑人类的那个魔鬼,正诱惑着他回过头去,引诱着胆小鬼。但是,吉尔伯特在义无反顾纵身瀑布的行动中决不会屈服,因为他已经发过誓一定要把心里的疑问弄清楚。他是对上帝发下此誓的。他是对耶稣基督(其人类拯救论正是他所批判的)发下誓言的。在死寂一般的黎明前的那个时辰,他那只宝路华金表显示时间是接近五点了,他跪在卫生间坚硬的仿大理石瓷砖地板上,膝盖生疼。他强忍着这个女人身上刺鼻的气味,还有呕吐物和汗液,这是肮脏的女人肉体发出的气味。他将自己的灵魂赤裸裸地献给造物主,让他将它连根拔起。因为他现在不再需要灵魂了。此举意味着他将像耶稣一样接受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磨难。他是作为一个男人而死去,而非懦夫。道格拉斯会看到这一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明白这一点。

道格拉斯最终还是会心碎的,全世界的人都会心碎的。

没有生还的可能。

正文 3

在他身后,守门人朝他喊叫。大瀑布在隆隆地咆哮,他几乎听不到守门人的声音。

左手边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在奔腾翻滚,声响震耳欲聋。你会想,就像当地印第安部

落人曾认为的那样,瀑布是有生命的,只有用献祭者的身体才能将它安抚平息。这

是一条饥饿之河,永不满足,其源头不为人知。前方便是这宏大的瀑布。就他的视

线透过升腾的水雾飞沫所看到的,大瀑布在马蹄瀑布处进一步延伸。(闪烁不定的

小彩虹在雾气中调戏别人似的时现时灭,像是头脑中缥缈的幻想,又像举止轻浮的

交际花,引诱着游客们目瞪口呆地欣赏赞叹,引诱着游客们微笑不已。如此这般毫

无用处的美景,却被毁灭的力量所包围。)吉尔伯特几乎看不到,但他知道大瀑布

就在眼前。这就是他的目的地水龟角,从地图上得知,此处位于小岛的最南端。大

瀑布的声响太嘈杂了,好像把人带入一种催眠的平静状态。飘飞的水雾遮住了他的

眼睛,不过现在视觉对他已经是多余的了。讨厌的眼镜总是从鼻梁上滑下来。他一

直对眼镜都很厌恶。十岁时便被诊断出患有近视。这就是吉尔伯特的命运吧!他摘

下眼镜,猛地将它抛向空中,这是他一生中从未尝试过的动作。终于摆脱喽,永远

摆脱啦!

刹那间,他就来到了栏杆旁。

在水龟角。

这么快?

他的手试探着抓住了栏杆的最高一级。他抬起右脚,鞋底光滑使他脚下一滑,

几乎失去平衡,他很快调整过来,像杂技演员在栏杆顶上做平衡表演似的,头脑一

边还一直回避着那种不可思议、困惑茫然的情绪:你不是认真的,吉尔!这太滑稽

了,你毕业的时候是班里的尖子生,他们还送给你了一辆新车,你不能死。然而,

还在他沉浸于自豪感中时,他越过了栏杆,滚滚洪流中,他瞬间即被奔涌的大浪横

扫向前,威力之大如同机动车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头颅便被撞得粉碎,大脑

和那似乎永不停歇的不朽之声也永远地灰飞烟灭了,好像声音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也就在瞬间的十秒钟内,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就像一只机械零件被撞碎了的钟

表。他的脊骨咔嚓一声折断了,折断了,像风干了的火鸡被欢笑雀跃的孩子们拧断

了胸叉骨一样,他的身体好似破玩具般被死沉沉地甩到马蹄瀑布脚下,撞到岩石上

被抛向空中,又被滚滚漩涡和闪烁着的微型彩虹吸到水下,起起伏伏,而凭栏水龟

角的栏杆,沉醉在这令人惊骇的景象中,它是独一无二的见证者——虽然过不了多

久,水流就会将一切从大瀑布脚下卷走,水流而下经过四分之三英里的距离,穿过

漩涡急流然后到达魔鬼洞急流,他的尸体会在这里被水涡吸进无底的深渊,卷进水

的陷阱中去——断肢残体会在水中急速回旋,像错乱的卫星在运行轨道上一样疯狂

旋转,直到仁慈万能的上帝创造出奇迹,让他那腐烂的尸体充满气体,让它漂浮到

漩涡涌起的泡沫表面,从而逃脱劫难。

1

该死的,她会袒露自己的。

是啊,你能看出来。瞧她的眼神儿。可怜的女人!

彩虹大酒店的每一名员工都无法肯定地说出,她是何时最早出现在大堂的。这

位红发女人很快在众人的猜测和想象中出名了,人们都把她看作是大瀑布的寡妇新

娘。这是1950年的6月12日,大约上午十点半,此时此刻已经有些人开始注意到她

了,尽管还没有特别地在意。彩虹大酒店的大堂十分宽敞,却也人满为患。匆匆经

过的门童可能朝她蹒跚前行的方向走来,两人几乎撞个正着,门童慌慌张张地向她

道个歉,然后继续大步流星地走过。咖啡厅的侍者会自称就在那个时间见到过她—

—“或者是和她长得像的什么人。”然而,此时正是六月——新婚的季节啊。这时

,正值尼亚加拉大瀑布蜜月的季节,位于风景大街上的老式的维多利亚彩虹大酒店

门庭若市,人们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来往者大都成双入对。前台左右装饰着华

丽的金黄色涡卷形饰物,柜台上方悬挂着旭日形的钟表,表的下方,微笑的丘比特

高高地向上托举着。让爱征服一切。大堂中央,男人们盘腿坐在铺着坐垫的柳条椅

上,抽着雪茄、烟袋。一般大都在吸着烟。一走入大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彩虹门

廊,这是高消费的餐馆,供应周日的早午餐①。大堂后部是咖啡厅,准备有晚早餐

和其他快餐,这里植有盆栽树和热带花,轻松自然,环境幽雅。高高的台子上,一

位飘飘欲仙的年轻女竖琴师正在弹奏着爱尔兰独奏曲——“丹尼男孩儿,”“特拉

里① 玫瑰”和“爱尔兰摇篮曲”。大堂不断传来扩音器里一位不见其人的男播音

员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着客人的名字。如此喧闹不堪的场面!就像一个发出嗡嗡

哼哼的声音令人身心欢愉的蜂箱,又像是沙沙作响震撼咆哮的大瀑布。

你几乎都要飘飘荡荡地漩进这如痴如醉的去处了,于是失落了所有的思绪。你

会拜倒在竖琴精巧修长的琴弦发出的乐音符咒之下,几乎居高临下俯瞰了所有的拥

挤喧嚣。你会发现自己定定地站在一个点上,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

由。

她独自一人。如此引人注目。所有人都结伴而行,或匆匆赶往什么地方。而她

却不同。

乍看上去,这位寡妇新娘一点也不像新娘,更不像寡妇。她穿着一件印花的衬

衫,像是高中生在毕业典礼上穿的,衣服上装饰的丝带用深红色的缎料制成,打成

了个无精打采的蝴蝶结,她那精美的珍珠母扣子却被她歪歪扭扭地扣到了喉咙处,

好像她很冷似的。她那呈出暗淡铁锈色的头发打着不熟练的法国卷,现在已经松散

了,发卷上本来还别着一枝粉红色的玫瑰花蕾,现在却已经萎靡凋垂了。她削瘦不

堪的腿上的长筒袜本来就大一两号,现在早已垂到了脚踝处。脚上穿着专卖的中跟

皮鞋,这是礼拜日在教堂穿的鞋。她面色发黄,斑斑点点的雀斑好像是肮脏的雨点

一样,有时看上去像污渍,好像蜡笔画被擦掉了些一样。不久,酒店的服务员就会

把这些详细报告给克莱德?考博恩这位彩虹大酒店的所有者,说一个像“夜游者”

的身影,独自一人,举止怪异地走在大堂的喧闹之中,动作缓慢、踉踉跄跄。过了

一会儿,她又站在电梯旁,深情焦急地望着电梯门,仿佛等待着什么人的出现。过

了大约20分钟,就在竖琴师暂停演奏时,红发女人看样子好像是被惊醒了,带着惊

惧的神情四处张望着。眨眼间,她就离开了咖啡店,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可是

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在那里:在大堂中央,或者在客人们集会的休息室,人们或

站或坐,抽烟读报。而就在此处,可以看出红发女人在看那些男人们时,眼中透着

童真的专注神情却茫然无所依,她把他们看得很不自在。几个男人还和红发女人搭

话了,当然很礼貌,但是她却一边摇头,一边很快地躲开了,好像是在说没有,现

在她终于明白了,说话者她不认识,也不是她想找的人。“我可以看出来,她要找

的不是他们,根本不是那回事儿,这些发牢骚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她要找的。”(

虽然后来这其中的好几位男士,与红发女人相遇过的男士,都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

访。不错,你能看出来。她要找的人是她的丈夫,但她羞于启齿,不敢说出他的名

字,或者也有可能,她把丈夫的名字给忘了。但不管怎么样,她知道他已经死了,

她惊呆了,我真为她难过!)

门童后来又叙述说,红发女人再次出现在电梯间里时,她靠在一边站着,头垂

着,目光偷偷的游移,避免和别人的眼神相遇,客人们进进出出从她身边经过,好

像清泉在石上快速的流。后来她随水漂荡到彩虹门廊的门口,一位服务员在那里和

她说过话——“我感觉好像是和僵尸说话,她很礼貌,但是目光里透露出冷酷无情

。”他看到她正顺着通向夹楼① 的楼梯向上走着,心里正在嘀咕她是不是头晕了

,服务员叫了一位助理走近她,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但是他走过去这么说后,红发

女人摇摇头说不用——“她非常有礼貌,好像是她很抱歉让我失望了似的。”接着

她又一次不见了(像服务生后来说得那样,消失在女人休息室了),只是在几分钟

后又出现在了大堂的入口处,她的脸洗过了;她站的位置同不断转动的主旋转门有

几码远。

“她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从那扇门通过,但又知道他不会出现,所以——

她就站在那里。”

截至目前——时间是午后,这时的彩虹大酒店要比平日更繁忙,因为教堂运营

的许多赞助人都为了参加人气很旺的礼拜日早午餐而来到这里——红发女人头上那

凋败的粉色玫瑰花蕾已经掉了下来,零乱的法国结发式上的一缕缕一束束稀薄头发

都变得松散不堪。她戴过的白手套也不翼而飞了。这位红发女人一定精疲力竭了,

但她还是像商场里的人体模特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甚至眼都不眨一下”—

—目不转睛地盯着旋转门。如果最后服务员没有走过去的话,这位形影相吊的女人

不知道还要在那里站多久啊,这一点服务员可没想过。

“夫人?对不起,您是彩虹大酒店的客人吗?”

这位红发女人开始好像没有听到服务员的声音,就在他走进她的视线时,她向

旁边迈出一步好继续盯着旋转门看。看起来“她好像是被催眠了——也不想被吵醒

。”他又问了一遍,礼貌中带着强制,这次红发女人扫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只是

表明她还能看清楚别人,是的。

“您需要我的帮助吗?”

“‘帮助。’”她用沙哑的嗓子缓缓地重复了一下,几乎听不到,好像这个词

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外语似的。

“帮忙?我能帮您的忙吗?”

红发女人慢慢地抬起眼看着服务员的脸,眼睛转得那么慢,好像玩具娃娃脸上

向上转动的玻璃眼。眼窝那里有点褪色,蓝蓝的。女人细长的下巴下面有一条红印

,好像是被打伤的痕迹。(“看上去很像男人的手指印。就是手指的形状,好像他

曾猛地抓住她要把她掐死似的。但也可能不是,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以后这个印记

也会淡去的。”)这个女人眯起眼睛,调整一下戒指,抱歉地摇了摇头,不用。

“不用吗,夫人?我不能帮您吗?”

“谢谢你,但是没人能帮助我,我相信这是上帝对我的诅咒。”

服务员大为惊讶。就在这一刻,喜气洋洋的一家人从旋转门冲出来,像鞭炮一

般,他也就无法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他要听到的内容,或者也不确定他是否想听到这

一切。

“夫人?抱歉,您说什么?”

“诅咒。”

她的嘴唇冷漠地动了动,像是在说铁定的事实一样。她本应该走开,不然,服

务员就会拉起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休息室一个安静的角落。很明显,这个女人状态

不佳,情感受到打击,心智有些错乱。能看出来,她家庭背景很好,虽不富裕,但

也彻头彻尾地属于中产阶级,或者层次更高一些,是小城市里的贵族阶层。她的口

音就能准确地说明一切——纽约州的北部,但不是西部。有点靠东,或者靠北。一

个已婚女人,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她遭遇了一些事,或者对她产生了影响,而服务

员强烈地希望不管是什么事,不管谁是罪孽的制造者,事情都不应该发生在酒店这

块地盘上。否则,彩虹大酒店就不再为顾客所信赖了。

“夫人,我希望您能告诉我您到底有什么问题?这样我就可以尽力地帮助您。



红发女人急切地问道:“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啊?”

“他是谁?”

“我丈夫。”

“噢!您丈夫是……?”

“厄尔斯金牧师。”

“厄尔斯金牧师?我知道了。”因为他要把此事报告给考博恩,服务员忽然想

起来,昨天他见过这个女人,当时一位面相年轻的男人陪着她,他们在办理入住手

续。但他没有和这对夫妇说话,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出什么事了吗?”

(服务员猛然感到一阵恐惧。当然啦,事情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坏。打开楼上的

一扇房门,发现一个男人在顶灯上吊着;一个躺在浴室的男人割断了手腕。这不是

彩虹大酒店的第一位男士——无论他有妻子或是没妻子——自杀的案例了,虽然这

种事都是绝对保密的。)

红发女人低语着,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我不知道。你看……我找不到他了

。”

“‘找不到他了’……怎么回事?”

“都找不着了。走失了。”

“就那么……走失了?去哪儿了?”

红发女人伤心地笑着。“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他又没有告诉我。”

“厄尔斯金牧师走失多长时间了?”

女人盯着她消瘦的手腕上的表,好像看不懂时间似的。过了一会儿,她说:“

他可能开车走了,车是他的,我感觉他是黎明前的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或者可能

……”她的声音渐弱了。

“他离开?没说一句话?”

“除非是对我说。因为我呢,我睡着了,因为我睡着了,你看,我……没听见

他说什么。”她好像马上要哭起来了,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她用带着手套的手

指擦了擦眼睛。“我对他不是很了解,我不了解他的……习惯。”

“不过,厄尔斯金夫人您在外面找过您丈夫了吗?他也可能只是出去走走而已

。”

“外面。”厄尔斯金夫人缓缓地摇摇头,好像这个广阔的概念把她淹没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车是他的,世界这么大。”

“他也许就在外面的游廊上,等您?我们去看看吧。”服务员真诚地说道,言

语中充满希望。他正要领着厄尔斯金夫人走过旋转门,她却突然间向后退缩了,眼

中带着恐惧,他松开了她的手臂。

“我……我不敢肯定他会那么做,会在外面,在游廊上,你明白吗。”

“可是,为什么不会呢?”

“因为他已经离开我了。”

“但是,厄尔斯金夫人,为什么您会觉得您的丈夫离开你了,他怎么会不说一

句话就离开呢?他可能就是在外面而已吧?现在您下的结论是不是有点极端了?他

可能就是出去看风景,去峡谷那边罢了。”

“哦,不会。”厄尔斯金夫人急速地说。“吉尔伯特不会在度蜜月的时候丢下

我一个人去看风景,他已经标记好了我们的旅行路线,他对这种事情总是一丝不苟

,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是个收藏家,或者曾经是。化石!他做事从来都不会半途而

废。如果他要走了,那他就是走了。”

蜜月。这个事实让服务员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可厄尔斯金先生走时没有留下纸条,是吗?他走时什么话也没说?”

“什么话也没说。”

她说这话时带着禁欲主义者听天由命的超然态度。

“你们房间里没有留言吗,您看仔细了吗?没有留在前台吗?”

“我觉得不会有。”

“您确信检查前台了吗,厄尔斯金夫人?”

“没有。”

“没有?”

“他不会给我在那里留条子的。不会放在公开的邮箱里,那不是吉尔伯特的方

式,如果他有一些私事要告诉我的话,他不会那么做的。”

服务员说了声抱歉,接着来到接待台检查。没有419的信息吗?他询问了值班

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否同这位“厄尔斯金牧师”谈过话或是见过他,但他们都说没有

。他要求查看登记册,上面写着:厄尔斯金?吉尔伯特牧师,阿莉亚?厄尔斯金夫人

,纽约州特洛伊市。登记册上还登记有1949年的派卡德轿车一辆。这对夫妇在彩虹

大酒店预订了五天的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蜜月。这可不仅是不祥之兆了,那是同情和怜悯。

“麻烦给考博恩先生打个电话,可以吗?给他留个言吧。也没有什么紧急情况

,只是一位情绪不安的女人的丈夫失踪了,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失踪’了?今天早上有一个小伙子上到马蹄瀑布去了。”

“上到马蹄瀑布去了。”服务员后来回忆起来,就在他准备走的时候他从前台

服务员那里听到了这不假思考的一句话,而就在此刻,他对这种言论漠然处之,也

许他根本就没有听清楚,也许他就不想听到此事。

你没想到过这位教士在大瀑布那里自杀了。特别是在他们度蜜月的时候,他怎

么会呢。你只不过没去想就是了。

登记台没有留给她的信息,红发女人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但她允许服务员陪着

她走出了酒店。现在是中午刚过,天空蔚蓝、阳光明亮,年轻女人眨着双眼,仿佛

她是盲人。她的双颊泛着光泽,像自己刚刚用力揉搓过一样。她看上去令人诧异的

年轻,但却筋疲力竭、疲惫不堪。她的眼睛很小,是罕见的玻璃绿色,流露出怯怯

的神情。她一点都不漂亮,眉毛和眼睫毛是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淡红色。鬓角处白皙

的皮肤上挂着忧郁的小细纹。她的身体里有一种猛烈的东西在躁动。是倔强,几乎

要冲出她的身体了。“她好像受过伤害,很深很深的伤害。或者是侮辱。但她会挺

过去的,全都会过去的。”

她似乎很不情愿地抬抬眼睛,看着一大群兴高采烈的客人涌向游廊。那是一座

富丽堂皇的建筑,把这个酒店的四分之三都包围起来了。她打了个趔趄,服务员连

忙扶住她。他们走在游廊下面一条砂砾铺成的小路上,小路从酒店与一个带台阶的

草坪和玫瑰花园之间穿过。客人们在户外就餐,餐桌就设在草坪上一个维多利亚式

淡紫色的露台上,真像儿童故事书中所描写的那样。他们经过的时候,几位客人投

来了好奇的目光。

“还是没有看到您丈夫吗,厄尔斯金夫人?”

“唉,我们找不到他的。我跟你说过了。他走了。”

“可您怎么会这么确信呢?”服务员试图保持耐心,“假如他一句话都没留的

话?没准儿这只是个误会呢。”

红发女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对。我相信是误会。过去就是。是个悲惨的误

会。”

服务员想问他们俩是否吵架了,但没有说出口。

他们路过网球场,看到一些人在打羽毛球,一些人在玩槌球戏。身着运动服的

中年人喝着啤酒,抽着烟,各个谈笑风生。户外那个庞大的游泳池内外有无数的人

,有游泳的,也有晒日光浴的。四周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甚至显得有点嘈杂。头顶

上方传来了嘹亮的流行音乐。红发女人遮蔽住眼睛,仿佛眼睛被刺痛了一般。

“我们得检查一下你们的车,夫人。只是看看。”

如果服务员是厄尔斯金夫人的话,他就应该会立刻去做这件事,但她似乎就没

考虑过这件事。“您记得你们的车停在什么地方了吗,厄尔斯金夫人?”他们走到

酒店后面的停车场时服务员问道,这个女人梦呓一般说道:“当然,是吉尔伯特停

的车。他不愿意让我开他的车。我也不相信有一天他会让我开他的车,尽管我十六

岁就拿到了驾照。当然啦,那曾是他的车。我是说,那还是他的。在那儿呢,围墙

旁边——看到了吗?那辆派卡德。”

这时,红发女人脸上露出了一点震惊的表情,毕竟她看到丈夫的车依旧停在停

车场,显出了些微的惊讶,一点都没有释然的感觉。事实上,服务员注意到,她呆

呆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盯着车子,却不靠近。似乎那辆铮亮的黑色派卡德车是那天

她要解开的另外一个谜,而她对此却无能为力。

服务员检查了车子的门和尾部的行李箱,都上着锁。他朝昏暗的车内仔细地打

量一番,里面是淡灰色的衬垫,干干净净。而后座上,连一条碎布或是一张纸片都

没有。厄尔斯金夫人似乎觉得看不到车子才是理所当让的,而看到了车子的服务员

,却搞不清楚这是一个好征兆呢,还是不祥之兆。牧师或许已经在某个地方、不知

何故遭遇了什么不幸了吧。遭遇了“不公平的行为”——众所周知,尼亚加拉大瀑

布所在的这个城市有很多危险的地方。

服务员热情地说:“呃,您看,厄尔斯金夫人,他步行走不远的。我们回酒店

的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早晨的薄雾和寒意已经散去,变成了温和的六月天,这样乐观的断言似乎是很

合时宜的。然而,厄尔斯金夫人颤栗着说:“回房间?回‘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不。”

她眉头紧锁,飞快地转动着戒指,仿佛要把它从手指上摘下来。

服务员试图使她平静一些,挽住她的胳膊,想要带她回酒店,但红发女人却飞

快地说道:“求你了,你不必这么迁就我!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我不希望任何人

卷进来,尤其是陌生人,可是,我好像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去哪里寻找,又

该在何处等候。”她停下来,嘴唇在颤抖。她说话时小心谨慎、字斟句酌。“关键

是,如果吉尔伯特走了,不再回来了,我无法面对他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他们

会责怪我的。我知道,我应该受谴责。我必须得面对现实,做梦的日子早已过去。

到11月我就30岁了。在特洛伊市的一家银行里,我有自己的帐户,”她继续认真地

说,“我付得起套房的费用。如果酒店是担心费用的话,请放心。我会付帐的。”

厄尔斯金太太开始轻声地抽泣。或许她是在笑,苍白的嘴唇抽搐着。

这个在彩虹大酒店工作了14年的服务员被这个可怜的女人打动了,想安慰她,

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面对一个在蜜月就被丈夫抛弃的新娘,你能说些什么呢?

厄尔斯金夫人那种可怕的宿命论,像慢性毒药一样,也开始侵袭他了。

轻轻地扶着她的胳膊,他勇敢地说道:“厄尔斯金夫人,太太,我们会找到您

的丈夫的,我保证。不要着急。”

“‘不要着急’!”她的笑声像玻璃破碎的声音一样。“这可是我的蜜月呀。



2

他那该死的老板克莱德?考博恩上哪儿去了?服务员焦虑不安、筋疲力尽。他

就像酒店雇员一样,扛着把多余的椅子,徘徊不定,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儿。扛着

这个该死的笨重的玩意儿走来走去。就没别人会把它给接过来!

“我们会再到楼下去找找的。然后,再去您的房间看看。您坚持得住吗,厄尔

斯金夫人?”

红发女人歪歪脑袋,垂下眼睛,似乎在说是的,是的!我别无选择。

服务员又一次来到前台,想再次确认一下是否有留给419房间厄尔斯金夫人的

信息——“抱歉,先生,没有。”服务员耐心地陪同厄尔斯金夫人穿过大堂,像一

位家长带领一位行为怪异、难以捉摸的孩子。大堂里更加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空

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儿;他们穿过热闹的咖啡厅(一位钢琴手正在弹奏一支激昂

的百老汇曲子),走进彩虹大酒店的庭院里。许多衣着考究的客人正在用餐,他们

围着自助餐桌来回走动,丰盛的美味佳肴铺满了整个餐桌,一直铺到整个装了玻璃

的那堵墙边,此情此景真像是一次众神的盛宴。用餐的客人都好奇地瞥一眼厄尔斯

金夫人看上去苍白的脸。服务员显得多余地低声问道:“我猜,您在哪儿都没找到

他,是吗,厄尔斯金夫人?”

这个女人轻轻地摇摇头。

没有。当然没有找到他。在这里?他若已经走了,我怎么可能找到他呢?

此时,几乎所有的酒店员工都在关注着厄尔斯金夫人的窘况。门童们被派去四

处搜寻,找遍了男士休闲室、与包厢隔开的私人会议室、火炉楼梯上、储藏室,甚

至是楼里每个偏僻的角落都搜了个遍。他们请来了酒店医师麦克克莱迪医生,让他

看看厄尔斯金夫人是不是有些精神失常或是患上了歇斯底里症。他们也已经向尼亚

加拉大瀑布警察局报了警,并向包括海岸巡逻救援队在内的河滨当局报告了此事。

一位同事把服务员拉到了一边告诉他,那天清晨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纵身跳入了马

蹄瀑布;山羊岛吊桥的看门人曾试图阻止他。搜寻队员找遍了河的下游也没见到尸

体,市长办公室与权威的尼亚加拉旅游委员会一道,希望尽可能长时间地“封锁消

息”。

服务员浑身颤抖。天啊,他知道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相信……对我的诅咒。

是的,听到对自杀案的描述,那名男子很可能就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

服务员看了看红发女人,她站在登记台前,一副笨拙的样子,酒店医师反复建

议她坐到旁边的长毛绒椅子里,而她对此充耳不闻。她目光呆滞,茫然地看着一对

年轻迷人的蜜月夫妇,两人手臂环着对方腰际到前台登记,不时与工作人员逗乐,

传来吃吃的笑声。头上的法国结松开了,她笨拙地用手固定一下,整了整柔软的深

红色丝带系成的蝴蝶结。对于彩虹大酒店以外的大千世界来说,这个大堂似乎是一

个噩梦幻影;对于酒店这个大堂里的那些人来说,这个女人,阿莉亚?厄尔斯金夫

人,似乎是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局外人,是一个多余人,一个没有空间供其存在的人



“我们最好还是告诉她吧,嗯?带她到警察局去吧。”

“可如果他们还没找到尸体,她也不能确认啊。兴许不是牧师呢。耶稣啊,别

那么残忍,不要再伤害这个可怜的女人了。但愿——但愿死的那个人不是她丈夫。



“如果是她丈夫呢?”

“戴尔,该死的考博恩先生呢?”

“他说,在路上呢。”

克莱德?考博恩先生是彩虹大酒店的老板,和蔼可亲、热情真诚,但有时又让

人难以信赖,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权力都下放给了员工。他是古老而闻名的风景大街

大酒店的继承人,这家酒店是他祖父1881年创建的,当时正赶上开发尼亚加拉大瀑

布旅游资源的热潮。如今,这家酒店仍然享有声望,但是像大瀑布附近其他古老的

维多利亚式的酒店一样,在它们被创建的那个时代里,顾客们都是乘火车旅行,而

不是汽车,要求酒店提供奢华的服务,包括安排仆人的食宿。因此,在尼亚加拉大

瀑布的城市外围地区,汽车旅馆和“旅行小屋”像伞菌一样涌现出来,这让彩虹大

酒店开始感到了竞争的压力。如果考博恩先生充分意识到了这种威胁的话,他就不

会说这样的话了——“人们总是要求质量。彩虹大酒店提供的正是质量。这是美国

人的做事方式。”

据他的员工们所知,天气暖和的时候,克莱德?考博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

到河中和五大湖上划船、到大岛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或是跟一伙像他一样的朋友

们赌博。

大酒店的经理是个名叫戴尔的女人,曾给考博恩先生做过十年的助手。她建议

检查过厄尔斯金夫人套房里的家具后,再带她去警察局。对所有相关人员来说,这

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是他们必须得考虑公众关系的问题。其他来彩虹大酒店的

客人都是想要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万一厄尔斯金夫人突然发疯了,那将会

是多么有损声誉的场面啊。“看啊,现在是六月。这是六月的星期天,还没有下过

雨呢。上帝啊,这可真是度蜜月的好季节。大瀑布该死的快乐时光啊。”

于是,他们说服了厄尔斯金夫人,她不情愿地上楼走向419房间。这个红发女

人忧伤地说她丈夫不会在里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那个地方,我可以担保,他

不在那里。”

此时,厄尔斯金夫人步履蹒跚,神情恍惚,彩虹大酒店的雇员觉得她似乎对周

围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到四楼的时候,电梯门打开了,她只好轻轻地快步走出电梯

。这样就能使麦克克莱迪医生确信她“很好”——“一点都不感到虚弱或是头晕。

”可她把房间钥匙弄丢了。还好,戴尔有万能钥匙可以开门进去。

服务员不安地用力敲击着419的房门。或许里面会有人。“喂?有人吗?我们

是酒店管理人员。我们进来了啊。”

无人应答。

华丽的门表面是一层深红色的绒布,一块铜牌上写着“玫瑰花蕾蜜月套房”。

戴尔打开房门,红发女人和酒店的雇员们迟疑了一下,也走了进去。空无一人

的房间显得空旷无比。几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一部分拉起来的软百叶窗,照进屋子

里。头顶上,真空吸尘器在嗡嗡作响。迎门的房间是装饰华丽、家具摆设齐全的客

厅,很显然空荡荡的。一些散落的旅游小册子和地图,一束枯萎的玫瑰花插在花瓶

里,一个空香槟瓶子倒在旁边;还有两只空了的香槟杯子,分开摆放在两边。

服务员打开卧室门,依然是空无一人。厄尔斯金夫人几乎是双目紧闭,很不情

愿地走了进去。“没人。这里没有人。”她轻声地说,声音那么微弱,旁人甚至不

能确定她是不是说了那句话。一张华丽的铜质卧床,上面是由四根长杆撑起的针织

帷帐,床似乎被草草地整理过,床罩被拉起来盖住了凌乱的床单被褥,心型的靠垫

放在上面。这会使你立即产生一种错觉:床罩下面可能有人或者什么东西。整理过

的床铺让服务员有一种很谨慎的想法:厄尔斯金夫人料到会有人来,想使东西看起

来整齐一些。很显然,屋子里的空气很不新鲜,男人的发油味儿,女人用的古龙香

水味儿,家中卧室里的气息,还有肮脏的床单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张床上发生过什么事情?多么震惊,多么悲惨,多么出人意料。

红发女人转移了视线。有那么一会儿她眼光陆离,然后停摆在了自己的一双脚

上。

服务员略显不安又彬彬有礼地问道:“厄尔斯金夫人,我能检查一下浴室吗?



“可以。当然可以。里面没人。”

浴室里的灯亮着,但屋里空无一人。架子上叠放着潮湿的毛巾,淋浴帘被卷起

来塞在一个大大的虎爪脚浴盆里。浴缸里有几缕黑色的头发:不是厄尔斯金夫人的

。浴缸的另一边放着一个男用的化妆包,拉着拉链,不怎么显眼。但它就在那里。

不是什么好兆头,服务员心想。

突然,红发女人发话了,声音里带着喘息声,“他的牙刷在里面,我检查过了

。你们可能觉得他会随身带上,是吗?可我想买一支牙刷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管

你到哪里。”

随后,他们查看了厄尔斯金先生挂衣服的壁橱,厄尔斯金夫人说据她所知那里

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又看了一下上面的衣柜,里面是厄尔斯金夫人叠放整齐的白

色汗衫和拳击短裤,黑色丝袜,几条刚洗过的白色棉手帕,还有一对男式衬衫袖的

链扣。行李架上是厄尔斯金先生的手提箱,里面有一本平装本的书,名字叫《尼亚

加拉大峡谷——历史与前历史》,还有另外一个不祥之兆—— 一个男式皮革钱包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厄尔斯金太太,我能不能……?”

“当然可以。看吧。”

服务员翻着钱包,感觉很不自然。里面有牧师的身份证,一张照片,驾照,几

张空白发票,六枚硬币,还有一些面值不等的钞票,其中有面值五十元的。照片上

是个男人,黑头发,鹰钩鼻,瘦脸庞,戴一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眼镜,脸上没有笑

容。他就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牧师吗?这个红发新娘离去的丈夫?

一位极端的狂热者。看那嘴型。还有那双眼睛!

服务员心想,从马蹄瀑布上跳下去的,绝对是这种类型的人。

“厄尔斯金夫人,我能把您丈夫的这张照片带走吗?当局会用到的。您最好把

钱包收起来放好。不要把贵重物品留在酒店房间里。”

红发女人眼睛低垂,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钱包,看上去局促不安。她没有打算数

钱包里有多少钱,据服务员刚才粗略估计,应该有几百块吧。

他们回到客厅里,厄尔斯金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到窗边,茫然地望着窗外遥远的

地方。她是在看大瀑布吗?或者——天空?从侧面望去,她确实有一种古典美。她

的脸庞看上去很虚无,但轮廓又那么清晰,像古硬币上的头像。服务员又看到了她

苍白、骨架小巧的颈前部淡淡的红色指印,像是男人留下的,他以为他看到的是。

牧师留下的吗?一定是。难道还会是别人?

服务员和其他人又很快地检查了一遍客厅,而红发厄尔斯金夫人站在窗边,一

动不动。像是在思考,她梦呓般地大声嚷道:“大瀑布。照您说的,它是个奇观?

还是——有好几个瀑布?”

戴尔说:“我们是说‘大瀑布’。是说那条河,不是指这个城市。大瀑布可不

仅仅指现在这个地方,美洲瀑布,婚纱瀑布,还有——那个马蹄瀑布。都是急流,

还有魔鬼洞漩涡。还有那个大峡谷。可以说这条长约四英里的河里,危险重重。印

第安人把它叫作“饥渴之水”。它可是这地方的灵魂。”

“‘这地方的灵魂’。说的对。”

他们后来觉得,这个红发女人似乎知道她丈夫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客厅里没有找到什么重要的物品。几本带有注解的旅游宣传小册子和几

张地图,还有一张时下很流行的宣传单,题为《迷雾少女》,是有关到美洲瀑布和

马蹄瀑布底部旅行的游览观光指南。看起来这对年轻的蜜月夫妇是准备到那里游览

之后再回特洛伊的。“厄尔斯金夫人,您说您没有发现纸条对吗?”服务员最后问

了一次。“没有什么类似——告别性的纸条吗?”他眼睛盯上了那张维多利亚女式

写字台下面的废纸篓,里面是揉成一团的废纸。

红发女人似乎从恍惚之中醒了过来,但还是没有完全清醒。“什么?没有。没

有告别。我很抱歉。”

因为激动,服务员的脸色有点发红,他弯腰取出废纸篓里面的东西——两团餐

巾纸,有一张上面沾有口红渍。但仅此而已。

3

“我酒店里的客人?告诉我不是的。”

员工们无人敢吱声,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得出来:有不好的消息。

至少,此刻他知道,酒店没有着火。

至少,酒店里没有人被谋杀:如果是那样的话,这里就会有警察,前面的行车

道上也该停满了车队和急救车。

1950年6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分,正当人们要送阿莉亚?厄尔斯金去尼亚加拉大

瀑布警察总局的时候,克莱德?考博恩终于出现在彩虹大酒店。

他三十多岁,体格魁梧,一看就是个忙碌之人。他自负而友好,头发过早地谢

了顶,暗淡无光的脑袋活像一尊罗马雕像。一双不停转动着的狡猾的小眼睛深深地

嵌在面庞上,由于长年在阳光下划船、划水、打高尔夫球,脸上已经出现了皱纹。

他手大脚宽,不停地来回摆动,身上散发出刮胡须后的味道,流露出一种发狂似的

神情和出于好意的怠惰。他精力过剩,总是声音高亢、谈笑风生。今天,他衣着特

别,像是早晨去了教堂:泡泡纱套装,白色开领衬衫,头戴黄色浅顶软呢帽。像往

常一样,他总是偶尔在礼拜天顺便到酒店来一下,好让自己的员工们觉得——尽管

不那么准确——他是和家人一起到岛上(听起来像大岛)做礼拜去了,而不是在他

的家人还在教堂的时候,他却像路过自己的家一样,匆匆忙忙地淋浴、刮脸、换衣

服,然后又驾车外出,而事实上,他昨晚通宵都在与朋友玩纸牌和饮酒作乐,他们

所在的游艇就停靠在鹿角岛,而这个鹿角岛就在尼亚加拉河流的托纳望达运河中。

目前,卡博恩还没有和妻子分开。尽管经常在彩虹大酒店套房里过夜,他还是

住在家里。头天晚上,他玩了个通宵,一直到凌晨五点钟结束,之后,他在游艇上

昏睡了五六个钟头。在那里,他总是很受欢迎的。玩儿纸牌的时候输了钱,他会感

到内疚、悔恨,觉得自己太挥霍无度;克莱德?考博恩,这样一个身价上百万的男

人(至少从财产和资本方面来说是这样),这样一个被多少人欣赏和羡慕的男人—

—尽管他做作的妻子和亲家不这么认为——竟然会有这样的感觉。结婚太早了!结

婚太久了!他儿时的朋友德克?波纳比就从不考虑结婚的事,他是自己游艇上纸牌

游戏的庄家,一夜之间就从考博恩那里赢走了1400美元;他说,现代人对雄性物种

的驯服是发展史上的“一大未解之谜”。

女人们不仅仅按照她们自己的意愿来驯服我们,即便是这种驯化不成功,它也

会让我们在花天酒地时感到心中有愧。

考博恩在来彩虹大酒店之前,就听到了大瀑布有人投水自尽的传言。现在,它

似乎成了一则新闻公告。波纳比的游艇上有一台警用的无线电台(这可是非官方的

,且未经认可),他有时候会听听,特别是在他不能入眠的深夜,据他自己说,那

是出于“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波纳比是名律师,又是游艇的主人,还是个赌徒

、运动迷,偶尔还会成为“公民领袖”。)所以,他们已经听到了那则可恶的消息

:当天早晨,山羊岛吊桥的看门人目睹了一名男子“纵身跳入了”马蹄瀑布自杀,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又一起自杀案!发生在蜜月旅游高峰期,在来自世界各地的观

光者来到大瀑布的时候。上帝会诅咒自杀行为的,考博恩心想,真恶心!仅在过去

的一年里,这是第几起了——三起还是四起?只有当局知道了。毫无疑问,事实上

可能还更多,死者的尸体从来都没有发现过。

波纳比神秘地说,他从没有听说过哪个大瀑布的投水自杀者,但在灵魂深处他

并没有感到有所触动。“上帝赐予你们好运,到那里去吧。”然而,考博恩并不真

是这么想的。他是个生意人,他在靠大瀑布赚钱,靠打大瀑布的主意赚钱。他可不

是靠那些神经有毛病、转身跳下大瀑布的那些疯子们在赚钱。

而且,令他感到愤怒的是,自杀者绝大多数都是男性。考博恩承认,女性自杀

者都是因为身为女人才绝望而跳下去的。那是与生俱来的缺陷:她们是女人。对于

女性自杀者,他们的同情多于谴责,因为教会要谴责她们。她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是

年轻女孩儿,大都因感情纠葛而精神错乱,或是怀孕后被恋人遗弃。有些则是遭丈

夫虐待或是遗弃的妇女。她们的孩子已经死去。或许,是她们用某种手段杀死了自

己的孩子。她们的精神是病态的、狂乱的。她们恰恰都是女人啊。在大瀑布,19世

纪中期是浪漫的女性自杀案频发的高峰期,所有的自杀女性都年轻、漂亮,又带有

“悲剧色彩”——至少报纸上的报道是这么描述的。到20世纪中期,情况发生了变

化。而且变化巨大。现在的自杀者大都是些可怜的女孩儿或者是妇女,而不是女继

承人或者是有钱男人的弃妇,媒体也不再演绎她们的死亡了。

可那些男人呢!都是婊子养的自私的家伙。精神上,他们都是胆小鬼,选择了

最简单的出路。他们玷污了大瀑布的名声。爱出风头。他们仿佛在说看,看我啊!

我来了!

只不过:考博恩知道尸体在大瀑布里浸泡过后是什么样子。它们在几天或几周

之后,才会浮上水面。那时,它们已经到了几英里之外的河下游的那个湖里。

然而,大瀑布竭力施展它恶毒的魔力,从未减弱过。如果你在尼亚加拉地区长

大,你就会知道。青春期是很危险的阶段。大多数尼亚加拉当地人都远离大瀑布,

所以他们免受其害。如果离得太近,哪怕是出于理性的好奇,你也会身处危险之中

:开始产生一些与你自己的意愿相悖的怪念头,雷鸣般的水声似乎知道你心中所想

,它剥夺了你的意愿和情感。

克莱德?考博恩倒是愿意相信自己免除了这些想法的困扰。正如德克?波纳比曾

说过的那样,你必须在神秘的灵魂深处渴望毁灭你自己。你越肤浅,你也就越安全



考博恩大笑着说:“我会为此而祝酒。”

大瀑布唯一有价值的地方:它能赚钱。

所以,职员告诉他的是坏消息,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好消息。所有员工都在

讨论这件事。某位名叫厄尔斯金的牧师失踪了,从各方面的报道来看,他可能就是

那天早晨跳下瀑布的那名男子;和他结婚不到一天的新娘,那个满脸雀斑、面色苍

白、心烦意乱的红发女人,找遍了整个酒店,最后只好宣布说他“失踪了”。这对

夫妇来自于特洛伊,那是一个位于国土边缘的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们预定了五天玫

瑰花蕾蜜月套房。

“他们昨天刚结婚?主啊。”

考博恩觉得这难以置信,他很生气。他有一个女儿,今年12岁。他的母亲非常

宠爱他,包容他所有的过错。他很同情女人。他很气愤,觉得任何一个在蜜月里做

出这等自私事情的男人都会让他气愤,更不必说是位牧师了。

“至少他应该结婚之后过段时间再说啊。留个机会。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

就像我们这些人那样啊。主啊。”

人们把那位寡妇新娘介绍给他后,考博恩伸出手来和她握手。他就像一只被紧

紧压制住的弹簧。他渴望立即喝点什么。年轻女人的手指在他手中那么冰凉,又显

得那么无力;他突然间有种冲动,想用自己充满热情的双手去温暖它们。“嗨!您

好。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克莱德?考博恩,彩虹大酒店的老板。我已经知道了您的

事情,我会送您去警察总局。我想,您给家人打过电话了吧?或者厄尔斯金牧师的

家人?非常希望您能了解,厄尔斯金夫人,在目前这种困难时期,彩虹大酒店欢迎

您继续留下来,我们会善待您,一直到——”考博纳顿了一下,脸红了。他原本是

想说,一直等到尸体被发现、被确认并被运送回家以后。但并没有人告诉厄尔斯金

夫人有名男子跳进大瀑布的事。“——多长时间都行,只要需要。”

红发女人抬起她那双罕见的绿玻璃眼睛,望着他。尽管酒店员工肯定告诉过她

克莱德?考博恩是谁,他会带她去哪里,但她似乎不记得了。她满是疑惑地低声重

复着那几个字“‘多长时间都行,只要需要’”。仿佛那是外语,或是个谜语。

考博恩驾驶着他那辆铮亮的新车(那是一辆粉蓝色的别克车,白胎壁轮胎,自

动传送装置,车内浅褐色的皮革装饰柔软得像女人大腿内侧的皮肤一样)送她去位

于南主大街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局总部。在短暂的旅途中,考博恩很不安地留意

着他的乘客厄尔斯金太太,她呆呆地坐着,戴着手套的双手紧扣着放在膝上。(阿

莉亚从酒店房间里取回一双新的白色针织手套。)考博恩绞尽脑汁想要想出点什么

和她聊聊。人与人之间的沉默使他感到恐惧。他在演练怎样向老朋友波纳比讲述这

次痛苦的经历。考博恩停车的时候,这个女人才轻声细语地说:“我还没有给家人

打电话。也没有通知他的家人。没什么跟他们说的。他们会问吉尔伯特去哪里了,

为什么要去。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4

愚蠢的女人,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藐视我的公正?

上帝的声音萦绕在她大脑,奚落着她。在这里,陌生人盯着她看,全是同情和

怀疑。

“可是这叫什么公正啊,上帝?为何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她在等待。上帝拒绝回答。

现在看来,那是多么久远以前的事情啊。她站在那里,纤瘦的胳膊抬起来,那

种姿势就像在十字架上受刑一样,白色的绸缎婚纱上缀满了无数个各种各样的珍珠

扣子、缝褶,还有做工精巧的蕾丝饰边,穿在她身上像一件精美的紧身胸衣。利特

莱尔太太坚决要让她穿那件胸衣,阿莉亚几乎要窒息了。我接受你,吉尔伯特。我

法定婚配的丈夫。一个喷嚏就可以使那件胸衣支离破碎,也可以摧毁婚礼。

在警察总局,“堕落”男子的新娘无疑会受到谴责。

阿莉亚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因为嘴里还有恐惧留下的铜钱一样的味道。如果

再让吉尔伯特看到她那该死的“法国结”(她妈妈那样叫它)松开的话,他该会是

多么厌烦啊。尼亚加拉地区潮湿的空气使她的头发无望地一缕缕卷了起来。阿莉亚

瞪着满是惊恐的眼睛看到自己,就像刚从梦中惊醒一样。

在那张猪窝一样的床上。

你让我觉得恶心。我努力去爱你。

现在我们都自由了。

在这个陌生而又冷漠的地方。这可不是在华光四射的豪华的蜜月酒店里,而是

在一间难看的亮着荧光灯的房间里。一些陌生人急切地要和她谈话。“厄尔斯金夫

人?”又一次,就像那是她的名字一样,“厄尔斯金夫人?我们要告诉您一些事情

,请您做好准备。”酒店来的那个很绅士的男子好像不见了,她已经忘记了他的名

字,现在她被留下来和这些陌生人待在一起。这些陌生人尽管没有穿制服,但是可

以确定,他们都是警察。出乎意料的是,其中还有一个女人,称为“女警官”。在

和女性罪犯或女性受害者打交道的时候,还是需要女警官的。这位中年妇女脸部棱

角分明,线条明朗,上唇上方有一层淡淡的黑色胡子,灰色的斜纹哔叽布料套装穿

在她略显壮硕的身上倒是显得很得体。那个女人在说话——说什么?阿莉亚努力地

聆听,但是耳朵里一阵嗡鸣声。

吉尔伯特?厄尔斯金可能已经“掉进”——什么?哪里?

“据目击者报告,是马蹄瀑布。今天早晨大约六点半。”

每个字阿莉亚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却搞不清楚它们的含义。而令人吃惊的是

,那个女人也有一张与自己钱包里一模一样的吉尔伯特的照片。(她是怎么把吉尔

伯特的照片弄到手的?怎么几乎和阿莉亚拥有的那张一模一样。)阿莉亚缓缓地说

:“我丈夫不会撇下我独自去观光旅游的。他可能是离开我了,但是他不会独自去

旅游的。为了这次旅行,我们计划了好几个星期。主要是他在计划。他在我们打算

去的旅游景点和‘地质’景点上都做了标记,他甚至还在我们要参观的地方按顺序

写上了号码。”她声调呆板地说,“你们该了解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知道他不会

干这种事的。”

可以看得出来,那个身穿灰色斜纹哔叽布料套装、肩宽、胸部丰满的女人并不

打算去争论什么。但争论还是要发生的。

“厄尔斯金夫人,我们表示理解。但是厄尔斯金先生的这张照片已经被早晨在

大瀑布看到那名男子的目击者确认过了,可以‘基本确定’了。在山羊岛。就是您

刚刚说厄尔斯金先生从酒店房间里消失不久以后。”

“我说过吗?我怎么会讲那种话?”阿莉亚激动地说。“我可以确定我说过的

是我不知道时间。我对时间没有概念。我睡着的时候,时间与我无关。一定是有人

在撒谎。”

“没有人撒谎,厄尔斯金夫人。为什么有人撒谎呢?我们只是想帮助您。”

“如果我丈夫走了,他就走了,这忙怎么帮?你们怎么帮我?”

“您丈夫失踪了,有人在马蹄瀑布那里看到了一名男子——“落入”河中——



“吉尔伯特不会干那种事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所说的‘落入’,实际上就

是‘跳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吉尔伯特决不会做出那种绝望的事的,他是上

帝的孩子。”

“我们理解,厄尔斯金夫人。但是——”

“你们不理解!吉尔伯特会离我而去,可是他不会离开上帝的。”

阿莉亚坚决地说。她觉得,这些无知的陌生人是在故意激怒她,好让她承认自

己是造成吉尔伯特这种结局的罪人,好让她忏悔。

一名男警官清了清嗓子,问道:“厄尔斯金夫人,您和丈夫——吵架了吗?”

阿莉亚摇摇头。“从不。”

“你们没有吵架。任何时候,从来没有过。”

“从没吵过,任何时候。”

“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什么样的‘烦心事’呢?吉尔伯特有事情总是藏在心里,他是一个非常特立

独行的人。”

“您觉得他有什么烦心事吗?在他‘失踪’之前的几个小时里?”

阿莉亚努力在回想。她又看到丈夫那满是汗水、扭曲变形的脸。面目狰狞,紧

咬着牙,看上去像万圣节前的空心南瓜灯。她又听到丈夫嘴里发出的尖叫声。她不

能出卖自己的丈夫,他的丑行也会使她感到不光彩。

阿莉亚郑重地摇摇头。

“您说他没有留下纸条?”

“没有。”

“没有什么暗示——他为什么想离开您?可能去了哪里呢?”

阿莉亚摇摇头,撩开贴在脸上的一缕头发,她的脸在发烫。天啊,她在出汗!

不断地出啊。活像个受审的女犯人。好几个时辰了,她一直在颤抖。突然她感觉这

里空气不再流通,有点热。地心开启,释放出蒸汽一样的热量。阿莉亚脸上带着让

人震惊的笑容,她看到自己手上戴着那双白色针织手套,那还是年迈的姑姥姥路易

丝送给她的嫁妆呢。

嫁妆!阿莉亚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在你们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度蜜月之前,比如在筹备婚礼的时候,有什么不和

的迹象吗?发生过什么不快的事情么,厄尔斯金先生或者是您自己?”

阿莉亚几乎没有听到过如此无礼的问题。没有。

警官们用满是挑剔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着阿莉亚。她觉得警官们似乎在互相交

换眼神,那么巧妙,阿莉亚几乎觉察不到。当然,他们处理此类事情是轻车熟路了

。审问罪犯。他们对此老练极了,就像音乐家的三重奏。弦乐三重奏。阿莉亚是个

外来的独唱者,是个总是找不准音高的女高音。

“有关您丈夫的事,我们已经发出了一份紧急公告,厄尔斯金太太。还派出了

搜救队沿河的两岸搜寻,寻找——落水者的尸体。”身穿灰色斜纹哔叽布料套装的

女警官停顿了一下。“您需要我们现在通知您的家人吗?还有厄尔斯金先生的家人

?”

正文 4

那个女人说话时态度很和蔼。阿莉亚却有一种冲动——朝那张丑陋又跋扈的脸上扇一巴掌。

“你一直在问我这个,”她尖锐地答道。“不,我不在乎要通知什么人。我无法忍受一大群亲戚围着我。我已经把那个该死的胸衣扔进垃圾桶了。我不会再去把它捡回来了。 ”

大家都惊呆了,出现了瞬间的静默。这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警官们在互相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

“‘胸衣’,厄尔斯金夫人?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她自己也被胸衣束缚着,她无法理解阿莉亚是怎样摆脱掉她的胸衣的。

“吉尔伯特选择了让我独自呆着,那我就一个人待着好了。”

那个女警官却像阿莉亚一样顽固,不容易被说服的。她说:“厄尔斯金夫人,我们别无选择。您需要家人的帮助,我们必须通知厄尔斯金先生的家人,立即通知。这是我们处理此类事情的标准程序。”

此类事情。

就在那时,阿莉亚手中沉重的杯子滑落在地,摔成碎片,水洒了一地。阿莉亚想要抗议,抗议这些谴责她、同情她、试图应付她的陌生人,告诉他们,她不属于“此类事情”——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也不属于“此类事情”——但突然间,她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荧光灯像无雷声的闪电一样闪烁着,尽管阿莉亚大张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到。

愚蠢的女人,不要绝望。我的公正就是我的仁慈。

5

“你好,波纳比。感谢上帝,你在啊。”

他用的是警局里的付费电话。他需要帮助。还需要来一杯饮料。他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德克?波纳比是他在有烦恼的时候才会想到的人。或许,只是聊聊。有时会请教一些内行的问题。或者是为了寻求安慰而已。不管白天还是晚上,任何时间都可以找他的。自打二战以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就患上了失眠症。他喜欢搜集朋友们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位单身汉几乎和结了婚的男人一样孤独。在他们那帮朋友当中,波纳比最年轻,也是唯一的一个单身汉。他不乏女人,有的是来自“榆木娱乐场”漂亮的歌舞女郎,或是模特儿。他是个幸运的杂种,可总有一天,他的运气会被用尽的。

考博恩真希望自己身上带着那个小长颈瓶,此时他迫切想喝酒。昨晚,在波纳比的游艇上他们已经喝一点了。瓦尔基里。那是一艘漂亮的四十英尺长的小船,船身泛着白色的光。停泊在大岛前的那条河里。你站在波纳比位于小岛东南头的宅院就可以看得到。那可不是波纳比住的那所旧楼房。波纳比有了几分醉意,开玩笑说他就是那个飞身跳下大瀑布的荷兰人。什么意思?

考博恩口中说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是彩虹大酒店的客人。她家人到来前,我想我得为她担点责任。她丈夫好像是自杀了。就在今天早晨。德克,你在听吗?是个长老会的牧师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种态度暧昧的声音。

“我们在警察总局,警官们试图在问她话。我答应她,只要她需要,她可以一直住在那套间里。”考博恩顿了一下。他在思考良好的公众关系。但他已经够仁慈的了。他希望波纳比可以理解这一点。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波纳比花钱出手大方,甚至不计后果。即使知道借出去的钱绝不可能还回来,他还是会借给别人。他明知道别人不会付给他钱,他还是会接手做别人的法律代理人,就像他明知道不会胜诉或者胜算不大,他还是会受理案件一样。波纳比不是基督徒,但是他的所作所为却是一个基督徒的所作所为,这让身为基督徒的考博恩感觉很不舒服。所以考博恩想让波纳比知道那间套房的事。“他住的是蜜月套房,”他加了一句,“那可不便宜。”

这句话引起了波纳比的兴趣。

“蜜月?为什么?”

“他们在度蜜月。昨天刚结婚。”

波纳比大笑。

考博恩有点愤怒了。“喂,伯恩!他妈的!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女人被留在这里,孤身一人,她吓坏了,她说连自己家人都不想见。我说我会帮她的,可是——该死的,我应该怎么办呢?”

“呃,她年轻吗?漂亮吗?”

“不!”考博恩顿了一下,有点生气。“但她是位贵夫人。”

电话那头,波纳比默不作声,不祥的预兆。

考博恩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波纳比,为什么是在警察总局给他打电话,肯定是他自己太焦虑不安的缘故。前一天晚上在瓦尔基里游艇上玩纸牌的时候,他输掉了1400美元,大部分是被波纳比赢去的。他用漂亮的花体字给朋友签了一张支票。玩牌的时候,考博恩很机灵,很认真,但是牌总是跟他作对。而波纳比几乎拿到了所有的牌。不管是不是波纳比发牌,他都能拿到所有的牌。这么多年了,朋友们都见识过波纳比的好运气。在他们的圈子里,大多数人都是20世纪30年代初期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蒙特?圣?约瑟夫男子学院认识的。波纳比那时比考博恩、韦恩、费奇、豪威尔他们低两届,跟他们一起参加学校的代表队,主要是踢足球,打篮球,赢的时候,他是个优雅的胜者;输的时候,他是个优雅的负者。不过他很少输。波纳比在女人这方面是个成功者,这点或许让朋友们有几分嫉妒。他们开玩笑说,波纳比是个一夫多妻者。倒不是他跟某一个女人结了婚或是被诱骗立了“婚约”。不知何故,波纳比总是走得干干净净。而通常,他还会跟那些女人们保持朋友关系。

先前在蒙特?圣?约瑟夫学院的时候,德克?波纳比是个和事佬。一个牧师给他起了这个绰号“和事佬”。实际上,波纳比也很有脾气。只不过他的怒气很快就会消失,他总是比别的男孩儿更细心,更精明。可能他的灵魂更有深度吧。波纳比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当别人冤枉他的时候,他会很诚挚地道歉,那种诚挚的态度甚至让你快乐得颤抖;即使他自己确实被人错怪了,他也是如此,而这种事经常发生。如果有人不喜欢他,或者是他朋友中的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这似乎都会使他受到伤害。要是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死了会怎样?波纳比会这样说。而他的意思很明确。他希望自己的朋友是真正的朋友。你若想取悦伯恩的话,那么就让步吧。如果你想使伯恩满意,他会让你成为一个比你自己实质上更好的人。因此,这样双方也就平手了。他们并没有因为成年而改变很多。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考博恩多次打电话给波纳比,求他帮忙。几年前,当厄玛把克莱德赶出家门的时候,厄玛正在申请离婚,理由是考博恩对她不忠,背叛了她。背叛!似乎那些个女人对考博恩来说有点意义,可她们并没有。要让厄玛相信她们并没有什么似乎是不可能的。像厄玛这样的女人要去原谅别人太难了。在宽恕别人方面,她显得那么小气。考博恩备受打击,陷入了一种可怜的境地。他住在酒店的套房里(竭力不去在意那些在背后盯着他看、咧着嘴笑的员工),暴饮暴食,在赛马场上输钱。以前陪伴他的那些女人们无暇顾及他,因为他没有钱可以再供她们挥霍了。准确地说,她们不是什么应召女郎(但坦白地讲,她们也可能是),但是她们却能够察觉哪次是注定要失败的行动。十八个月里,他挥霍掉了五万美金,而留下的证明只是生殖器皮疹和意想不到地口吐脏话的习惯。克莱德曾因为担心孩子们反对他而病倒,尽管他知道他们是理解他的。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不配做孩子们的父亲。厄玛的眼泪和受伤害的感情对孩子们的影响很不好。克莱德也是爱孩子们的,可是他妈的(他发誓)要是让他趴在地上爬过去乞求原谅,他不会那么做的。这不是要撕了他么!于是,一天夜晚,他将自己糜烂的灵魂赤裸裸地袒露在波纳比面前,他知道波纳比会使一切好起来的。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地区,波纳比有成功的法律经验,从他有能力帮其他律师打官司(因为这些案件太复杂,那些个律师做不了,或者是直接被他们搞砸了)这点就可以看得出来。波纳比,就是那个他要打电话的人。你可以信任这个人,他不会泄露你的秘密。所以,考博恩去找波纳比了,去坦白他当时的处境。波纳比听他诉说后,立即就采取了行动。他告诉考博恩要清醒起来,考博恩(在一定程度上)照他的话去做了;他让考博恩远离安大略湖伊利城堡的赛马场,考博恩照办了;他告诉他怎样和家人相处——“热情,真诚,就像你真爱他们那样”——考博恩照办了。波纳比还花时间与厄玛单独相处,这让厄玛感到很受宠。波纳比告诉厄玛考博恩有多么爱她,他不得不去考验那份爱,他决不会再伤害她了。就这样,危机化解了。考博恩夫妇和解了。有时候,克莱德也想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不过他想应该是的。一定是。

婚姻、家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你必须要长大。你必须要接受这些。因为波纳比的缘故,考博恩会把这段婚姻维持下去。这一切全归功于波纳比。厄玛也这么想。我们是为了波纳比才生活在一起的。

考博恩几乎是在恳求了:“德克?来接我们吧。就在南主大街的南部。我们开车送厄尔斯金夫人回酒店,去酒吧喝点什么。我的意思是我们俩。不是她。”

电话那头,波纳比好像在叹气。

“好吧,克莱德。我十分钟后到。”

6

一位年纪33岁、行走在拉紧的绳索上的人。在尼亚加拉大峡谷那样的深谷之上。

他知道:自己一定和19世纪那些勇气过人、很显然是疯狂而铤而走险的人有血缘关系。干那些让人惊叹、拿自己的生命冒险的事情:走过那条横跨可怕的尼亚加拉大峡谷的绳索,或者更疯狂一些,乘木桶、皮船,或各种根据天才的设计自制的装置跳下大瀑布。看啊,看我!曾有过像我这样的人吗!

他是其中某个人的后代。他那个声名狼藉的前辈,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曾在1869年美国独立纪念日那天,沿着一条长约八百英尺的钢丝绳跨过美洲瀑布。当时大约有八百多名热心的观众在场,观看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关于他的身份有诸多说法:来自高威的被免去圣职的罗马天主教牧师;利物浦的前科犯人,抑或是那个港口城市的在逃犯)在20分钟内完成那次惊险的跨越。他手持一根长12英尺的竹竿,竹竿两头各有一面随风飘动的美国国旗。在他跨越瀑布的过程中,女人们吓得昏厥过去;至少当时有一个妇女就地分娩了。那张达盖尔银版照片(那是雷金纳德?波纳比在跨越瀑布前夕拍下的)上的他,是个身材瘦弱、皮肤黝黑、长相英俊的吉普赛男子,年龄大约28岁,光头,八字胡,凶巴巴地瞪着双眼,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眼睛轻微斜视。走在绳索上的他,身穿一件英国海军上尉外套(是他自己的吗?)和马戏团演员穿的那种紧身衣。他大胆的冒险行为被各地的报纸大加赞扬,远至旧金山、伦敦、巴黎、罗马等地。波纳比第二次拿他的生命在峡谷上冒险,是在1871年6月,由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家温泉疗养所出资赞助,那一次,他吸引了更多的人。那次跨越的新颖之处在于:波纳比身穿一件紧身衣,在走到峡谷中间的时候把它脱掉;然而,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从对面加拿大岸上突然吹来一阵风,夹杂着雨点,波纳比只好蹲伏在绳索上,依如后来伦敦《泰晤士报》的记者所描述的那样,他“像一只绝望而又机灵的猴子”,使他从风景岬到月神岛的艰辛路程在大约40分钟内就结束了。1872年8月,波纳比进行了第三次跨越,这次的观众就更多了,仅美国岸上就超过了2000人,加拿大岸上至少也有1000多人。这次跨越是蛮勇大胆的波纳比自费进行的,据他自己说,他需要钱去养活妻子和刚出生的孩子。为此,他这次活跨也是引起争议最多的一次,从风景岬跨过美洲瀑布到卢纳岛,再从卢纳岛跨过婚纱瀑布到山羊岛。波纳比身穿一件红色丝绸紧身衣,头上和脸上都涂着颜料,像一个参加“敌对行动”的易洛魁族印第安勇士。据说,从一开始情况就有点难以驾驭,不容乐观。大峡谷中升腾起厚厚的雾气,挡住了围观者的视线,这加剧了观众的不满情绪,纷纷指责他是个“骗子”。蛮勇的波纳比似乎也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他看上去更瘦弱了,年轻时的那份鲁莽的热情似乎已经不存在,而前一年的春天他还热情依旧呢。他在绳索上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着,25分钟过去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波纳比掉进了瀑布。(尽管没有人被逮住,不过可以确信:美国那边岸上的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人用弹弓射中了英勇的波纳比的后背。)围观的人都震惊了,波纳比掉进了瀑布底部那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水中,那里离岸上有两百英尺呢;接着,让围观的人兴奋的事情发生了,他们尖叫着、推推搡搡,抢着要看更精彩的一幕。几分钟后,波纳比浮出了水面,正如后来记者报道的那样他“安然无恙”。那个光头上涂满颜料、勇敢的波纳比游向卢纳岛岸边的时候,人群里响起了“一片欢呼声”;在波纳比游到离岸不到十英尺的时候,救援人员赶到了,然而,就在那时,一股强劲的回头浪将他卷入了湍急的淡绿色的水中。目睹此情此景的人们后来说:在他被卷入水中的时候,波纳比朝妻子高喊着:“亲爱的,再见了!替我吻吻孩子!”当时,他的妻子就站在山羊岛的一块空地上,怀里抱着他们年仅八个月的婴儿,一脸无助地望着他。

那个婴儿就是后来德克?波纳比的父亲。

几天之后,人们才找到雷金纳德?波纳比残缺不全的尸体,除了他很显眼的涂了颜料的头和脸之外,人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人们是在十五英里之外河下游的列维斯顿的北部发现他的尸体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那里的一个居民联合会同情波纳比和他年轻的家人,就把他的尸体拖上岸,按照基督教的仪式为他举行了葬礼。

在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送命的事情被大肆宣扬后,官方就正式禁止沿绳索横跨尼亚加拉大峡谷了。

“可怜的傻瓜。你送了命,珍贵的生命,为的又是什么呢?”

在波纳比卢纳岛家里的墙壁上,有几张他英勇的祖父的达盖尔银版照片。德克?波纳比常常凝视着墙上的照片,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祖父的八字胡,那两撇胡子给他那削瘦又充满希望的脸上增添了几分阳刚和几分狂妄之气。其中一张照片上,波纳比呆呆地笑着,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牙齿修得很蹩脚,歪歪扭扭,已经褪色了。另一张照片上,波纳比身着一件合体的紧身运动衫,一件紧身衬衣,那是马戏团的表演者的服装,双手叉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骄傲的神情,似乎在说“难道我不算是个人物”?从这里就能看出,波纳比是个健壮有力的小个子男人,身体结实,四肢发达。(德克?波纳比从材料上了解到,他的祖父身高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去世的时候体重还不到155磅。)还有,他是个血气方刚之人,永不消停,空虚度日,终日被女人追逐,却又注定要年轻而亡。是的,他曾是个勇士,可那又怎样呢?

谁愿意做个莽勇人呢,而且是死后为人这样评价?

在体格方面,德克?波纳比一点也不像他的先人。只有十多岁的时候,他就长到了六尺二高了,这让他很满意。(他喜欢那样!比同学们和大多数成年人都高。这给了他终生受用的特权,像取之不尽的银行账户一样。)他不像是皮肤黝黑的吉普赛人,相反,他的皮肤很白皙,也没有轻微的斜视。他讨厌胡子,那会让他敏感的皮肤发痒。他是个美男子,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呢?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勇敢的人。如果能够逃避,他决不会拿生命去冒险。

“我宁愿活着,谢谢。”

他曾在美国军队的一个步兵团里做过两年士兵,他们的部队主要驻扎在意大利。那时候,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向敌人射击,不能说他曾经击中过人——也许有过一次吧,他只打死过一个人。他不希望自己曾打死过人。在手中的来复枪要开火的关键时刻,他常常闭上眼睛。有时候他根本就没有瞄准,而有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扣动扳机。(多年以后德克才惊讶地得知,大部分士兵都像他那样,不希望打死过人,不过,不管怎样还是打了胜仗。)波纳比曾受过伤,在那不勒斯附近的军队医院里休养过一段时间。他被授予了奖章,以证明他在被称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那场大混乱中表现勇敢。协约国战胜了疯狂、残忍的轴心国势力,这让波纳比无比高兴。当然,他提到希特勒、墨索里尼、东条英机这些人的时候,话语里满是强烈的憎恨,因为数百万人纵容他们的暴行。而对于有亲身经历的他来说,那场战争给他留下的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战争结束了,他还活着。

“爷爷,您错过了这一切。平凡的生活。”

只有一件事例外:一见钟情。

他不相信一见钟情之类的事。他不相信浪漫的故事、感伤的巧合和那些虚无的“意义”。他当然不相信命运,他是个天生的赌徒,要知道,命运只是你为个人利益奋斗的机会而已。

然而,当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阿莉亚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个红发女人,身穿一件少女的那种镶褶皱的裙子,大病初愈一般,跟在克莱德?考博恩身后,从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总局的楼梯上走下来。那个女人唐突地从考博恩那里抽回胳膊,仿佛他说了什么使她厌烦的话。或者是在说,没有男人帮助,她同样可以走路,谢谢。

看到波纳比,考博恩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并把他介绍给“阿莉亚?厄尔斯金夫人”,她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垂下了眼睛。(此时,难道这个深陷悲痛之中的可怜女人是在看这个叫波纳比的陌生人是不是自己失踪的丈夫吗?)厄尔斯金夫人深深地打动了他,她那么纯净,又带有一种傲慢的神情,仿佛是从温斯洛?霍墨的水彩画里走出来的挺拔端庄的红发少妇。她像是讲台上那个娇小端庄的女教师,侧过脸去,避开学生赞赏的目光;像是一个身穿橘黄色连衣裙的红发少女,躺在草地上读小说,忘记了周围人的存在。这个女人面色苍白,长满雀斑的脸庞像是被用力揉搓过的一样泛着光泽。她那已经有暗淡的锈红色的头发一缕缕打着卷儿散落在头上,仿佛是她刚刚放上去的一样。她的棉裙上腋下处有两块半月形的汗渍,袜子滑落到脚踝上。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气一样潮湿,目光闪烁,双眼布满血丝。她根本不像是波纳比预想的要见到的那个悲伤的女人,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克莱德?考博恩一直不安地在询问她,想知道警方都跟她讲了什么,做了什么,下一步会怎样,但红发女人望着远处,根本不予理会,还有他的朋友波纳比——那个比她高出很多、亚麻色头发的英俊男人,他身穿一件藏青色的运动夹克,夹克上带有海员服上的那种铜扣,一条压得很平整的白色灯芯绒裤子,活脱脱一个时髦且男人味儿十足的绅士。就是他,波纳比,一个被那么多女人宠爱的男人,其中不乏已婚的富家太太,此时此刻竟然被这样一个女人视而不见!他无奈地笑了笑。阿莉亚?厄尔斯金打断考博恩,告诉他现在自己还没有打算回酒店,她要去尼亚加拉大峡谷。如果考博恩不送她过去的话,她就乘出租车,或者步行过去。警方告诉她,当局确信他丈夫那天凌晨“落入”了河中,已经派出搜查队在进行排察。现在河面上还有一支海岸巡逻队在工作,她必须得赶过去,确认一下那个“落水”男子是否就是她的丈夫吉尔伯特?厄尔斯金。

考博恩吃了一惊:“厄尔斯金夫人,那不是什么好主意。你不想去的。如果不是——”

“他们在找一个人。一具尸体。我不相信那会是吉尔伯特,但我必须去。”厄尔斯金夫人说话的时候竭力故作镇静,不过波纳比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站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头扭向一边,不和他们对视。“我必须得做目击证人如果——如果他们找到那个人的话。我必须要知道。”

考博恩反对道:“可是,厄尔斯金夫人,您在酒店里等着会更好一些,直到——”

“不。没有什么会‘更好一些’的。如果吉尔伯特死了的话,我必须要知道。”

考博恩用哀求的眼神望了一眼德克?波纳比,他正出神地盯着这个固执的红发女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他开始有一些奇异的想法,她那么娇小,体重不会超过90磅吧,一个男人就可以把她提起来,扛到肩上,大步走开。任她反抗吧!他听到自己说:“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克莱德的朋友,德克?波纳比。我是个律师,住在两英里外的月神公园,大峡谷附近。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厄尔斯金夫人。请听我一句劝吧。”这可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开场白。一个小时之后,波纳比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说了那些话。考博恩看着他,张口结舌;这个红发女人朝他皱了皱眉,斜眼往上看去,似乎真的忘记了他在那里。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嘴上的口红已经没有了,薄薄的嘴唇干裂着。冲动之下,波纳比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那么小,握在手里像一只麻雀一样,即使隔着白色的针织手套,波纳比也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很烫,充满渴望。

七天七夜,她都在守夜。

七天七夜了,人们总能看到大瀑布的寡妇新娘,站在尼亚加拉峡谷边,山羊岛上,或是岸边。她加入了寻找“失踪者”的搜救队,和海岸巡逻队队员一道在河下游工作,经过列维斯顿和杨斯敦,到安大略湖河的入口处。在海岸巡逻船上,阿莉亚?厄尔斯金是唯一的女性,她在现场,让那些男人们很不自在。她处于极度焦虑的状态,精神恍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波涛起伏的河面,仿佛一具男尸会出现,那么她的搜寻工作就可以结束了。她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低声重复着——她也不管是谁在听她说话——“我是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妻子,如果我成了吉尔伯特遗孀的话,那么找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一定得在场。我必须照顾好我的丈夫。”海岸巡逻队的工作人员痛苦地交换了下眼神:一具在瀑布里浸泡过的尸体该有多难看。

“我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扯上关系?她是疯子。”

最糟糕的是,阿莉亚?厄尔斯金似乎不知道德克?波纳比是谁。无疑,她总是把他和克莱德?考博恩联系在一起,那是他的朋友。尽管如此,只要她需要,波纳比总是会主动出现。他已经给办公室打过电话,吩咐助手:立即停止手头所有的工作。(“告诉我的当事人们,我有急事。”)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当局对波纳比很熟悉,并且很感激他能参与此事,因为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去应付阿莉亚?厄尔斯金。她总是拒绝做那些别人希望她做的事,连她的父母都拿她无可奈何。

无意之中,德克?波纳比听到了一段让人同情的对话:“阿莉亚,亲爱的?咱们跟你爸爸一起回酒店吧?宝贝儿,你太疲惫了。你病了。看看这裙子!看看你的头发!阿莉亚,求你听妈妈的话吧。”

但是阿莉亚绷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要我嫁给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我嫁了。那么我就是他妻子。这是一个妻子必须要做的事情,妈妈!你们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不以为然地想。她已经成为大瀑布的朝圣者了——像媒体宣称的那样,大瀑布的寡妇新娘。也许她真的是别无选择了。

守夜的那几天,阿莉亚像着了魔一样盯着那条河,盯着像淡绿色旗帜一样的不停翻滚、混浊的河面,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似乎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也不理会别人的问题。除了别人带去、催促她吃的那些东西,她什么都不吃。

从疲惫的睡梦中醒来时,阿莉亚看起来像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脆弱的孩子,精神恍惚,双目空洞无神。然而,仅仅几秒钟之内后,她又强打起精神,振作起来,这种意力让德克?波纳比震撼不已,在他的一生之中,还未遇到过那样坚强的意志,那种意志使她坚守在那里,而且很清楚原因。噩梦在她身外,在这世界上。她必须征服它,否则无路可走。

媒体在争相报道:守夜的每天早晨,阿莉亚?厄尔斯金——大瀑布的寡妇新娘——都会在六点钟的时候出现在尼亚加拉大峡谷,她行色总是匆匆,像害怕会迟到一样。早晨那会儿的峡谷大雾弥漫,空气阴冷潮湿。大雾缭绕之中,阿莉亚沿着那条路往前走,据说在6月12日那个星期天的早晨,跳下马蹄瀑布的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子走的就是这条路。阿莉亚身着一件黄色雨衣,头戴雨帽,这些都是迷雾少女旅游船的老板提供给她的。她走在通往山羊岛的那条狭窄的吊桥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桥下湍急的淡绿色的河水,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她的嘴唇在颤动。(在祷告吗?在跟失踪的丈夫说话?)峡谷里的雾气不断升腾上来,像燃烧硫磺时冒出的团团烟雾一样,阿莉亚亮黄色的雨衣泛着光泽,而身穿雨衣的她看上去像一朵枯萎的花,被极不协调地放置在那里。

(“像那些该死的急于被超度的灵魂一样升腾起来,”有一次阿莉亚这样对德克?波纳比说,不过她很少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她脸上那僵硬、忧郁的笑容使他感到震颤。)

雨衣里面,阿莉亚穿一件凉裙和浅色印花仿男式女衬衫,腿上的长袜很快就被瀑布飞溅的水沫浸湿了,不一会儿,脸上和头发上全是水。可她却全然不知。德克?波纳比确信,在阿莉亚守夜的那几天,总有一群好奇的、心理病态的新闻记者和摄影师跟踪她,尽管他们还算礼貌,保持着一段距离。在德克看来,那是一群寄生虫,他讨厌他们,尽管阿莉亚对他们的出现漠不关心。她关注的只是那条河。会有陌生人这样叫她——“厄尔斯金夫人?打扰了,厄尔斯金夫人?”——“您好,厄尔斯金夫人?我是《尼亚加拉新闻报》的记者,能否占用您五分钟时间,我们谈谈?”她置若罔闻。至此,德克知道她并没有刻意遮盖她的脸,或者是掩饰自己,如果她愿意那样的话,那再简单不过了。报纸上刊登有寡妇新娘的照片,在有的照片上,阿莉亚被水沫打湿的消瘦的脸颊苍白而平静,仿佛白色的大理石一般,她似乎一直在哭泣,像一尊雕塑一般,在那里安静而又委屈地哭泣着。

德克知道阿莉亚并没有哭泣。她是个吝啬的女人,不轻易掉眼泪。不久之后,她也许需要大哭一场呢。

通常情况下,尸体一周之内就能找到。可如果沉入水底,那些腐烂的东西就会使它们变成“浮尸”。而这只是时间问题。

一次,阿莉亚在山羊岛上沿东边的环形小路到水龟角去,那名自杀者就曾从这里走过。她站在马蹄瀑布旁边,聆听着它那雷鸣般的咒语,纹丝不动,足足有半个小时,像一尊孤独、忧郁的雕塑,身上那件色彩艳丽的雨衣显得极不协调。早晨,大瀑布周围的气氛显得越发的呆滞、可怕。模糊的彩虹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水龟角瀑布水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深入你身体的最深处,使你无法理智地思维。在那种喧嚣之中,你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也不想记起;你会觉得身体核心的心跳消失了:那是一种纯粹的力量,莫可名状,无法

阻挡。寡妇新娘在水龟角的那些照片广为流传,自杀者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尽管从那些照片上大多只能看到那个悲伤女人的背影,她的头发和脸庞都被宽宽的雨帽边遮住了。德克?波纳比站在阿莉亚身后几尺远的地方,不安地看着她,生怕她突然会有什么冲动的举动。如果看到阿莉亚上半身紧紧靠在栏杆上,德克就能一个箭步跨过去,他准备好冲过去抓住她,紧紧抱住她,把她从危险之中拉回来。他见识过大瀑布那原始、恶毒的魔力:他又一次开始觉得自己被一种邪恶的魔力所吸引,这种感觉几年前曾经有过,那时他是一个外表和感情都还稚嫩的少年。它让你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崩溃,慢慢毁灭,让你觉得惊恐,那种感觉就像是违心地陷入了一场爱情里一样。

大瀑布!当它是纯粹的灵魂的时候,你无法相信它会害死你的。

在水龟角守完夜后,阿莉亚转过身,像刚从深睡的梦中极不情愿地醒过来一样,沿西边的环形小路往回走,那条路经过婚纱瀑布、卢纳岛、博德岛和格林岛。尽管那位自杀者不曾来过山羊岛这边,阿莉亚还是手扶着栏杆,徘徊在那里,充满渴望的双眼盯着河水,似乎她那失踪丈夫的尸体会显现呢。当你抬头向河的上游望去,看到奔腾的河水朝你汹涌而来似乎要冲向那无穷的天际之外,你就会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河的源头是未来,而在你的身后,它就成了过去。只有这河水,只有在它流过的一刹那才是存在的,存在于你心中。

阿莉亚又踏上了那座吊桥,亭子里那个看门人战战兢兢、充满恐惧地盯着她,而她却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他就是目睹自杀案的看门人,很害怕会被阿莉亚认出来);她经过美洲瀑布,盯着下方奔腾的河水望了很长时间;然后,走上了那条通往下游的小路,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倚着栏杆,出神地望着乳白色的河水。就这样,整整一个上午,大瀑布的寡妇新娘从尼亚加拉观测塔走到迷雾少女旅游船的码头(那里挤满了游客),又从风之洞走到魔鬼洞漩涡(她可能喜欢那个地方,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

魔鬼洞漩涡!德克?波纳比后来觉得她似乎知道那个地方。她意识到那个死者就在里面。被一种离心力卷了进去。那是通向地狱的漩涡。

他几乎开始与那个病恹恹的女人一起为那条河而着迷。那具尸体随时都有可能浮现在水中。他不希望那一幕出现,他将无法忍受,尤其是她在那里。

他想要走到栏杆边,站在她身后,轻轻拥着她。他自己需要这种关怀和忠诚。他觉得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牧师不值得她这样做。他讨厌那个男人,憎恶他,尽管他已经死了,仍然让这个女人如此迷恋着他。他心想:她已经摆脱了伤害。摆脱了所有男人的爱。

阿莉亚紧靠着栏杆站在天桥上,下面就是魔鬼洞漩涡,一个大胆的摄影记者慢慢向阿莉亚靠近,这时候,波纳比走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相机,抛进了河里。那个人愤愤不平地抗议着,嘴巴张得像狗鱼的嘴,德克平静地说:“现在就给我滚,要不然,你的下场也一样。”

那个摄影记者说他在美联社工作,他要向警察局报告这件事情。

“我就是警察。”德克?波纳比说,“我就是安排在这里的便衣侦探,来保护这位夫人不被骚扰的。所以,你快滚,不然,就逮捕你。”

波纳比用拳头抵住摄影记者的胸脯,那人被迫向后退去。

他们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是吉尔伯特还是阿莉亚,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似乎他们刚一结婚、开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度蜜月,可怕的事情——恶魔似的——就发生了。“波纳比先生,阿莉亚的行为怎么这么古怪呢?为什么不愿跟我们在一起?”利特莱尔夫人是个柔弱的女人,看上去已人过中年,面容憔悴,眼睛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恐,她恳求德克?波纳比劝说劝说女儿;利特莱尔牧师站在一边观望着,手摸着下巴,阴沉着脸。也许他们以为波纳比跟彩虹大酒店有关,因为他是跟克莱德?考博恩一起来的;也许他们以为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的政府官员,他的工作就是来安抚那些失踪者和自杀者发狂的亲属的。德克很同情利特莱尔夫妇,有点厌烦阿莉亚,她这么残忍地对待她的父母;而与此同时,他又很高兴,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儿跟父母一点都不像。这个红发女孩是个“怪人”——他知道的!

他温和地告诉利特莱尔夫妇,阿莉亚受到了惊吓,不必以为她古怪的举动是针对他们的。他还告诉他们,他曾见过别人经历类似的事情——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一个人突然失去了一些无法挽回的东西,任何人都会这样的。(他想起一两个曾跟他有过罗曼史的女孩儿,后来无奈地被德克?波纳比抛弃,为此还跟他大吵大闹。还想到他妈妈,她50多岁的时候,发现自己美丽不在、容颜已老,于是终日郁郁寡欢,足不出户,不见老朋友,甚至自己的孩子也不见。)“人在受到过度的惊吓之后,通常会有一些极端的行为。”德克说,“目前,还没有完全确定她丈夫就是别人——呃,在大瀑布——看到的那个。所以,阿莉亚也只是在猜测而已,还不能确定。”牧师和利特莱尔太太一脸的惊愕和恐惧,波纳比看得出来,他们并不想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们仍然抱有希望,以为女婿只是“失踪”了,而不是死了。(还会“回来”?)利特莱尔夫妇太可怜了!德克非常同情他们;在这样的绝望之中,他们还是宁愿相信仍有希望,相信上帝会听到他们虔诚的祈祷,会给他们答复的。德克说话的时候温文尔雅,似乎他跟阿莉亚很熟悉。“我觉得,这时候让你们女儿去参加一些活动会好一些,不要只是被动地在酒店里等待。”

尽管她愿意在那里等,德克心想。

利特莱尔太太可不这么想。“不过,波纳比先生,据我们所知,阿莉亚根本没有在酒店里住。她究竟去哪儿了?她不在这里吃饭。她告诉我们、厄尔斯金先生和厄尔斯金太太说他不能跟我们待在一起,她‘没有时间’。吉尔伯特的父母很担心,可是阿莉亚不跟他们见面。有一次我撞见她了,穿着那件难看的黄色雨衣——是在风景公园吧?我一叫她,她就跑开了。到处都是新闻记者。电台也想采访我们。”利特莱尔太太打了个寒颤。“你知道那些人说她什么吗,波纳比先生?连我们特洛伊当地的报纸也那样说。‘大瀑布的寡妇新娘’。她可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啊!上周六才刚刚结婚呢!”利特莱尔夫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不停地斜乜利特莱尔牧师,似乎在寻求他的支持,不过他丈夫好像并没有在听她讲话。德克看到那个可怜的男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呆滞迟钝。人到中年了,他庞大的躯体似乎融化掉了一样,已经看不出轮廓。他穿一身说不出颜色的深色套装,大翻领,里面套一件浆硬的白色衬衣,还打一条“漂亮”的暗色领带。透过那副双焦眼镜,他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他们在彩虹大酒店利特莱尔夫妇的房间里,德克代替阿莉亚和他们谈话),似乎是要确定一下自己是在哪里,这又意味着什么。德克对他很感兴趣。这是一个习惯了权威的人,在没有“权威”的地方,他像一面没有风吹动的旗帜一样,不知所措。利特莱尔太太说:“波纳比先生,可否拜托你告诉阿莉亚,我们——非常想念她?很担心她?办完事情后,希望她回到我们身边?回到家里来?”

德克心想,利特莱尔太太知道女婿死了。

好征兆。

德克告别利特莱尔夫妇之后,利特莱尔牧师加快脚步,在游廊里赶上了他,似乎要坦率地跟他说些什么。“波纳比先生,刚才你说你认识——不,不认识?——吉尔伯特?我知道,你不认识他。你不知道,吉尔伯特有一种奇怪的、不健康的爱好,他对一种东西很感兴趣——你们叫那些东西什么来着——‘化石’?一些小动物的骨骼,像蜗牛,青蛙之类的,在岩石里找到的吧?他说那是数百万年以前的东西,事实上,根本无法证明它们的存在是不是超过六千年。为什么这些东西对那些所谓的科学家来说那么重要呢?他们打算要证明什么呢,我是说有关上帝创造的东西和地球的历史?——我不知道。波纳比先生,你知道吗?”

德克礼貌地摇摇头,不。不知道。

“我不是科学家,牧师先生。我是个律师。”

利特莱尔先生皱了皱眉头,说:“我女婿可能想让阿莉亚跟他一起去考察这些东西。‘化石’。在河床和沼泽里跋涉。而我女儿,你看到了,有点固执,可能不愿在蜜月的时候陪他去……我在想,我很希望,这就是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是不是仅此而已?波纳比先生,您觉得呢?”

德克?波纳比咕哝着跟利特莱尔先生说他不能确定。他不确定自己怎么想。

德克终于明白为什么阿莉亚尽可能地躲着父母了。还有她的公公、婆婆呢!厄尔斯金牧师和太太看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几乎是冲上前去的,那贪婪的样子像饥饿的水貂一样。他不得不马上告诉他们:没有他们儿子的消息。并且很耐心地解释,他不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警察局的人,也不是海岸巡逻队的工作人员,只是普通市民,想在这次事故中帮忙而已,但是厄尔斯金夫妇似乎没有听到。“有我们儿子的消息吗?”厄尔斯金牧师用责备的口吻问道。德克告诉他目前还没有,他不信。厄尔斯金牧师说:“可为什么?人失踪了,他的新娘近乎发狂了,还在公众面前出丑,却没有任何消息?我无法理解。”

厄尔斯金夫妇和利特莱尔夫妇年龄相仿,55周岁或超上的年纪,由于过度疲劳,睡眠不足,看上去显得更加苍老。厄尔斯金太太是个举止文雅、看上去压抑的女人,脸颊削长,颧骨突出,照片上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脸型很像她,不过她没有儿子脸上的那种傲人的才气;厄尔斯金牧师是个很有说服力的人,说话的时候,一副标准的刚从讲坛上走下来的腔调,他在一个普通的教堂里任职。在酒店房间里,他的声音显得太大了,让德克?波纳比感到很不舒服,他强忍着才没有用手去堵上耳朵。厄尔斯金牧师话里话外透露出敌意,这让德克有一丝受到威胁的感觉。“波纳比先生,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我们那里的报纸上都有。在这里,《尼亚加拉新闻报》、《布法罗新闻》都有报道。官方不敢确认他们的推测——吉尔伯特就是“自己纵身跳入”马蹄瀑布的那个人。他们没有绝对的证据!这是诽谤!请告诉你的那些朋友们。”

德克怯怯地辩解说,那些人不是他的朋友。

“他们说的有关我们儿子的东西都是假的。吉尔伯特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的——‘自己纵身跳入’大瀑布。”厄尔斯金牧师轻蔑地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他身材纤瘦,中等身高都算不上,跟波纳比相比矮了一大截,波纳比几乎可以俯视他。他的镜片反着光,嘴角还带着唾沫星儿。德克觉得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总算摆脱了这种被他的牧师父亲压制的生活,谁知道呢。逃离上帝的惩罚。上帝就在这里!

德克满怀歉意地看了看厄尔斯金太太,平静地说:“有时候人们会让我们感到吃惊的。那些我们觉得自己很了解的人们。”

厄尔斯金牧师唐突地说:“不错。但是我们的儿子不会。吉尔伯特不是那些‘人们’。”

他的话让德克无话可说。

“吉尔伯特决不会放弃他自己的——生命。绝对不会。”

德克沮丧地盯着深红色的毛绒地毯。

“我希望报纸发表正式的否认声明。向我们致歉。吉尔伯特决不会干那种事情的。”

德克很无奈地把阿莉亚?厄尔斯金留在车里,她躺在车子后面睡着了。德克的车停在月神公园他那座市内住宅的后面。这个红发女孩儿(守过夜后,阿莉亚已经虚弱不堪,那么忧郁,德克再也无法把她当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不进德克家门,不到里面去梳洗或睡觉。她也不愿跟德克一起回彩虹大酒店。她害怕家长们。这是她本能的逃生欲望。

德克离开厄尔斯金夫妇酒店房间的时候,是厄尔斯金太太送他到门外的,她紧紧攥着德克的手,焦虑不安。她的手指冰凉、湿粘,却很有力。“波纳比先生?‘德克’?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阿莉亚这么好——还有我们——不过我要谢谢你,上帝保佑你。无论吉尔伯特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恐惧地盯着德克的眼睛——“他会感激你的。”

德克低声咕哝着,说了几句安慰或者是同情的话。

他恨死那个自杀者了!诡计多端的自私鬼。

他步行半里路回到月神公园的家里,那是上流社会的人所居住的房子。此刻他心潮澎湃。他是个欲望强烈、想象力丰富的人,而这种性格有时候对自己很不利。他说到一些事情和人物的重要性时,往往会夸大其词,像银幕上放大了的图像;之后,这些东西会慢慢缩小,小到针尖那样;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他会受到指责。在他相对短暂的33年生活中,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好像是我错了一样。怎么会这样?”德克实在无法理解。

她拒绝进他的家门,拒绝在舒适的床上睡上一觉,或者只是躺下休息一下。她从不叫他“德克”——也没喊过他“波纳比先生”。她不知道他那该死的名字。

德克回来的时候,看到阿莉亚?厄尔斯金在车子柔软的后座上睡着了,睡得很安详。那是一辆林肯大陆轿车。德克望着她,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儿,白皙的皮肤上满是伤痕,嘴角流着口水,双腿紧紧蜷缩在瘦弱的胸前,手指甲像刀刃一样,红色的头发已经有点褪色,蓬头垢面。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冲他说你没有。没有陷入爱。没有。

“对不起,是波纳比先生吗?海岸巡逻队找到它了。”

不是他。是它。

德克暗自庆幸,阿莉亚?厄尔斯金当时不在场,没有听到那个尼亚加拉大瀑布巡逻者所说的话。

那是6月19日的上午十点左右。教堂里的钟声响了:那是个星期天。

在让人眩晕的河里度过了七天七夜。

找到尸体的时候,寡妇新娘没有在睡觉,而是在风景公园里的一个卫生间里。

德克感觉有点恶心,问:“上帝啊!在哪儿找到的?”

“漩涡。”

恶魔洞漩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从下游找到安大略湖,又找回尼亚加拉大瀑布,现在看来,那都是在白费工夫,闹了大半天,死者的尸体却在大漩涡里,就在离马蹄瀑布不到三英里的地方。尸体被冲到下游,吸进了那个大漩涡,牢牢地陷在里面。和大瀑布一样,恶魔洞漩涡也是个奇迹。那是大峡谷里一片巨大的圆形水域,离地面有两百英尺,翻着泡沫的水流在那里形成一个湍急的漩涡。时常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吸进去,陷在里面很久出不来。很少有像厄尔斯金这样的情况,尸体陷在里面这么长时间,人们却浑然不知。

尸体沉入河底,人们在岸上看不到。旋转,旋转,在大漩涡里旋转了七天七夜。

此时,德克不再痛恨那个自杀者了,也不再嫉妒他。他倒是希望那个可怜的自私鬼掉进大漩涡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阿莉亚,你可不能这样。回来。”

“我要去。我必须得去。”

“阿莉亚,别去。”

德克像位兄长一般严厉地说。阿莉亚舔了一下她干裂的薄嘴唇。她的脸看上去像骨头上紧紧贴了一层纸一样,似乎轻轻一动就会破掉。

“我必须去。”

这就是她扮演的角色,德克心想,她要将这个角色演到底了。

当局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阿莉亚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的遗孀,她应该马上见到尸体,确认一下。

他们来到河的下游,恶魔洞漩涡附近的岸上已经有一伙人在了,人数比平时新闻记者和摄影记者还要多。紧急救援组的工作人员只得允许阿莉亚接近尸体。走到离尸体大约十码远的时候,阿莉亚从德克怀里挣脱出来。盖在尸体上的帆布被掀了起来。哦,什么气味儿?臭味儿?一种很孩子气的迷惑茫然的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具标准的“浮尸”。没有人告诉她要做好准备再看。就连波纳比,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的心脏或者胃也有点承受不了。

27岁的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的遗体已经面目全非,全身浮肿,肚子鼓胀,充满肠道里的气体,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人的躯体。曾经那么纤瘦的身体现在却胀得像个大汽球,一丝不挂,没有头发,手脚上的指甲都已经脱落。乌黑肿胀的舌头从怪笑着的嘴巴里伸出来,垂在下巴上。双眼大张,眼睛变成了乳白色,虹膜也不见了。生殖器也浮肿着,像胀气的李子。最可怕的是,皮肤的表层已经剥落,露出暗红色的真皮层和胀裂的毛细血管。尸体散发出一股恶臭,那气味儿比二氧化硫还刺鼻。阿莉亚尖叫起来,叫声里似乎还夹杂着笑声。那是小孩子充满恐惧又带着愤怒的笑。

她说她认出来了,那是她丈夫,因为她看到了尸体面部那“愤怒的笑容”。还有那枚人造白金婚戒,她自己也有一枚,是一对儿,为戴那枚戒指,她有点发黑的无名指还肿了好几次。

“是的。是吉尔伯特。”

她低声地说道。那一刻,意志惊人的寡妇新娘终于垮掉了。七天七夜以来,她神经紧绷,精神紧张,现在,终于结束了。她眼睛向后转动着,像一只洋娃娃。若不是德克?波纳比把她拉进怀里,她就倒在地上了。而波纳比这一“拉”给他的结局埋下了祸根。

1

她突然间就从大瀑布消失了,也从德克?波纳比的生活里消失了。

“感谢上帝!一场可怕的噩梦!”

那段记忆常常使他夜里无法入眠,像一只硕大的黑色食腐鸟一样啄食着他的内脏。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如此脆弱,毕竟他经历过战争,亲眼目睹过很多丑陋的画面……好多次,他都会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不是因为那段记忆,而是记忆带来的冲动,和朋友们一起在大岛乡村俱乐部漂亮的球场上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在河上划水或划船的时候。这让他明白,他能如此幸福完全是靠运气。有多少不如波纳比幸运的人,他们的生命过早地被残忍地斩断,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河岸上那具浮肿脱色的尸体,那个红发女孩儿挣脱他的怀抱,他无法阻拦,看着她向前扑去,大喊大叫。

她会后悔的。他想。

那不是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当然不会有了。他在期待什么呢,没有什么好期待的。尸体被确认的时候,守夜结束的时候,德克?波纳比在这出戏里的角色就结束了。她看到虚脱的阿莉亚?厄尔斯金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他的家人很快赶到,精心照料她。尸体被用船运回特洛伊,不久就举行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牧师的葬礼。

一场“事故”,或许应该这么来称呼它。一位爱好“科学探测”的鲁莽的年轻人“落入”了尼亚加拉河流。当地报纸措辞谨慎。验尸官有权对这次“不幸的事故”做出裁定,因为找不到任何明确的自杀动机,死者也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他从未去过特洛伊。那是个没有特色的城市,沿着莫霍克河往东走三百英里,过了奥尔巴尼市就到了。

那不是爱。这是事实:如果德克?波纳比在某次社交聚会上看到阿莉亚?厄尔斯金的话,他的目光会毫不犹豫地从她身上移开。朋友们问起她的时候,德克总是含糊其辞,只强调说守夜之后就没有跟她再联系了,那次的事只是他一时冲动,仅此而已。她从未道过谢,似乎从来也不曾见过他。克莱德?考博恩说:“她说自己会被诅咒的。看着她那样子,我没有跟她争辩。”

被诅咒?德克没有多问。他正在发牌,动作娴熟极了。突然,他手中的一张牌掉到了地板上。大家对此一笑置之。当晚(他们在河上泰勒?威恩的家里玩纸牌)德克赢了3100美元,不过他把赢的钱都还给了他们,他不想要。他说他讨厌玩纸牌。他认识那些人——巴兹?费奇、斯德顿?豪威尔、克莱德?考博恩、威恩——有20年了,或者更久。对德克来说,他们就像兄弟一样,可他却说,就是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话,他也不会感到悲伤的。

不是得了相思病。不是波纳比。浏览着报纸和杂志,盯着大幅照片和大字标题。他知道这样很恶心,可是却不能自已。

守夜的大瀑布的寡妇新娘

寡妇新娘守夜七日,终以悲剧结束

尼亚加拉大峡谷里打捞出特洛伊27岁牧师尸体

失踪七日之后

终被新娘找到

《生活》、《时代》、《星期六晚邮报》上都有饱含同情的特写。没有任何地方出现“自杀”的字眼。

德克对那些文章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吸引他的只是那些照片,有的照片上,还能看到他自己,他皱了皱眉头。一个模糊的朦胧的身影,认识德克?波纳比的人都能看出那是他,他的身高引人注目,外表又俊朗,淡黄色的头发松软地从额前垂下来,泛着光泽。在一张模糊的照片上,德克那姿势似乎是在阻止摄影记者拍照,阿莉亚?厄尔斯金则紧靠着栏杆,身着雨衣,头戴雨帽,泰然自若,像一尊雕塑。一29岁特洛伊女子尼亚加拉大峡谷里寻夫。德克感到很震惊,如此壮举和给人印象深刻的守夜竟被简化为这寥寥数语,而且任何一张照片上的阿莉亚?厄尔斯金都跟德克记忆里的她不一样。

寡妇新娘成为尼亚加拉的又一传奇,但却无人能记住她的姓名。

对于德克的母亲波纳比太太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日子。她63岁了,没有多少美好的时光了。

“你从不来看我,德克。我差不多都要觉得,你是在有意避开我呢。”

波纳比太太笑了笑,笑声里有一丝残酷。他儿子早就听惯了这种笑声,像银质的冰刀划过冰面时发出的声音。老太太很清楚,儿子是在有意避着她,不然的话,应该经常来看她的;他之所以经常开车过来,并非出于自己所愿,无非是要证明:他不是在刻意地躲着她。

“德克,亲爱的!妈妈了解你,妈妈也原谅你。”

克劳丁?波纳比现在自己住在大岛,一个女管家陪着她。那是个“庄园大厦”,里面有23间房,是德克的父亲在1924年建成的,家里的财产是在当地做投机买卖和地产生意赚来的。波纳比庄园占地六英亩,那是一片上等的沿河土地,庄园是小型的仿萨里郡的英格兰式乡村公寓,深粉红色的石灰岩墙壁,坐落在一个小丘上,站在那里远眺,就可望见尼亚加拉河流的齐佩瓦河(面朝安大略湖和加拿大)。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高大雄伟的窗户熠熠发光,仿佛公寓住的是什么神秘人物;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天气通常都是阴霾沉闷的,那时候,那些石灰岩看上去就像铅块一样,陡峭的板岩屋顶就显得很厚重,想要压下来一般。和岛上那些20世纪20年代的公寓一样,它有一个浪漫而自命不凡的名字:“夏洛特”。德克18岁那年离开夏洛特,先后到科尔盖特大学和康奈尔大学法学院学习;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夏洛特久住过,但是妈妈总是把他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像一方圣地。现在,它被改造成套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1938年,德克的父亲去世(死于突发的心脏病),从那时到现在12年过去了;从那以后,德克的母亲就开始独居,开始了这种始料未及的生活。

正文 5

他妈妈曾多次向德克允诺:夏洛特的继承人是德克,而不是他已婚的姐姐们。他理所当然要在那里生活,在那里生儿育女。既然终有一天会是那样——按照波纳比太太完美的逻辑推论——现在为什么不能呢?为什么不能像那些同龄人一样,结婚,然后安定下来呢?克劳丁仍然住在那里,夏洛特有“她自己”的地方,当然还有足够大的地方供德克一家人居住;庄园附近有河流,有船坞,有无人再用的高速游艇,还有德克小时候喜欢的帆船,她还想象德克的孩子们会多么喜欢它,爸爸会带他们到河上,教他们划船……

“可我还没结婚呢,妈妈,连定婚都还没有呢。”德克不耐烦地说。“您忘记了吧。”

克劳丁冷冷地说:“不,德克。我从没忘记。”

克劳丁开始很轻率地对待儿子,还总是一副说教责备的样子。没有人像她那样跟德克说话;而他只能默默容忍,还要仍然爱她。

她是一只美丽怪异的大蜘蛛,盘踞在夏洛特房间里她那张网上,她在等待。

很久以前,是1970年吧,克劳丁?波纳比首次踏入布法罗的社交圈。那时候的她体态丰满,纤纤细腰,生得一副时下最流行的沙漏形的好身材,自然金黄色的头发,一张孩子一样可爱的脸庞,朱唇饱满。后来她嫁给了维吉尔?波纳比,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企业家,他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一个富人的养子。像许多有钱人家的漂亮女人一样,别人总是原谅她的错误,包容她性格中的缺点。那惊人的美貌逝去的时候——她为此曾在绝望之中度过了一两年——才开始试着去“学好”。也许已经太晚了,也许是她厌倦了“仁慈”。当然,她厌倦了宗教信仰。如果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为了感受众人艳羡的目光的话,对于克劳丁?波纳比来说,参加周六的宗教仪式是没有必要的。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寡妇,有一大群男性朋友、护花使者、情人(?),但交往时间都不长。刚过50岁那会儿,她终日因容貌而困惑不已,岁月在她白皙娇嫩的皮肤上无情地留下了印记。有几年,她一直想去做整容手术,由于替她担心,家人被折腾得疲惫不堪,如果手术中出现失误怎么办?——如果整容之后不会变得更漂亮怎么办?这丝毫不会影响到孩子们对她的肯定:她很漂亮,尽管事实上,她就是个漂亮的中年女人。可是克劳丁不听别人的劝告。“我讨厌这样。我恨自己。我讨厌照镜子”。因为克劳丁清楚地记得镜中的自己曾是多么美丽,而如今却今非昔比。

她真的很悲伤吧,德克心想,妈妈曾经是个那么爱交际的女人,如今却成了一个隐遁者。如果应邀去老朋友家里玩儿,她常常提早离开,不作任何解释,也不道别。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布法罗大岛的高级私人俱乐部里,她和已故的丈夫过去可是那里的座上宾,她抱怨说现在没人注意自己了:“人们朝这边看,但不是看我。根本没有人看见我。”

孩子一样的抱怨,却出自一个老年女人之口。

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不同意她那么说,对她们和孩子们来说,她是很重要的。听到这些话,克劳丁一脸的冷淡和不耐烦,这样,你就会知道:对这些人来说很重要,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于是,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更加不满,不停地向德克抱怨。她们说自己小的时候妈妈根本就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保姆来做,尽管克劳丁很喜欢儿子德克,强健帅气,性情温和,脾气温顺。姐姐们厌恶地说:“妈妈只想得到男人的关注。对她来说,什么都是性。”

德克暗自琢磨,不对,对克劳丁来说,性根本算不上什么,或者说曾经算什么,但是虚荣才是最重要的。

他总是感到很内疚,妈妈明显偏爱他,经常给他钱,私下给他买礼物,理所当然地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即使他已经是个20多岁的成年人、表示要独立之后,她也是如此。

在她快60岁的时候,有段时间她患上了抑郁症,最终克劳丁还是毅然决定去整容,手术是在布法罗一家医院里做的。术后,她敏感的皮肤青肿了好几周,眼睛充血,左半边脸不能动,毫无表情。现在她不敢笑,脸上也不能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只有半边脸可以表达这些东西了。“还魂尸!我现在是还魂尸,一个彻头彻尾的还魂尸,”她痛苦地说,不过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活该。维吉尔会嘲笑我的。‘你想再婚?’——‘你以为还会再有男人爱上你?’我这是自作自受,一个老女人企图装年轻。”

德克知道,做了手术,就无法改变。神经已经被破坏了,克劳丁面部和耳后的神经组织被永久性地破坏了,手术之前,她签过协议,同意如果医疗失当,将不追究医院任何责任。

接下来,各种各样的疾病对她纠缠不止,支气管炎、贫血症、疲劳。可怕的疲劳!尽管克劳丁不做任何锻炼,但她还是疲惫不堪,有时候甚至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她经常一睡觉就是12个小时。经过数周的坚持,克劳丁终于说服了德克要把人带回家去看望她,可当德克带了个(他以为)可能会与之结婚的迷人的年轻女子去看她时,克劳丁却让埃塞尔带话到楼下“波纳比太太今天不舒服,她向你们表示歉意”。

现在克劳丁很少离开夏洛特,也很少请人到家里做客,包括亲人们。孙儿孙女们太聒噪,让她不安,而女儿们爱吵架,让她厌烦。德克觉得她似乎把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伤痛当成了一笔精神财富;她已经成为了自身虚荣的受难者,她把虚荣理解为别人要克制奉承她时的残忍,而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人们对她加以赞美是理所应当的。她愤愤不平地说:“我嫉妒那些长相普通的女人们。‘美丽的’女人们无非就是那样——‘美丽’——没什么特别的,她们不知道自己缺什么,但是我知道。”

六月底的一天,德克驱车到岛上,他要在夏洛特度周末。大瀑布那段痛苦的经历使他疲惫不堪,失眠困扰着他,使他经常无端发怒,在月神公园的城市住宅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团火一样。那里离尼亚加拉大峡谷太近了,你都能听到大瀑布的轰鸣声,还掺杂着自己血液的咆哮声,即使是在夏天,也能感觉得到被风吹过来的飞沫。带着满心的忧虑,德克逃回了夏洛特,那里有妈妈在等着他,那只在网上瑟瑟发抖的温和的黑蜘蛛。

克劳丁透过虚掩的卧室门跟德克打了个招呼。

因为今天不是她的“好”日子。她不准儿子看见他,更别说亲吻她了,尽管儿子能来她很高兴。儿子去卧室看她的时候,克劳丁只允许德克背朝着她坐着,自己躺在躺椅上,头上包一块湿毛巾,以免患上偏头痛,这让德克很沮丧。她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一副责备的口吻:“亲爱的,你不看着我照样可以说话的。我们没有必要总是面对面。”

德克一想到她那张脸就忍不住想笑,可有那么好笑吗?

晚上,克劳丁感觉好一些了,他们就在楼下共进晚餐,屋子里烛光摇曳,光线昏暗,气氛浪漫。即使在这时,克劳丁也不允许德克仔细看她的脸。

但埃塞尔除外。她是家里的女管家,伺候波纳比太太30多年了,很显然,除了她之外,克劳丁不再直面任何人。

德克痛恨这一切,他那么有魅力、通情达理的妈妈怎么会变成了一个怪物?她才63岁啊!

克劳丁总是逮住他问个不停,这次也不例外。德克倒上红酒,母子二人对饮起来,喝了很多。酒杯一空,克劳丁总是要大惊小怪一番,二人之间的玩笑也仅此而已。

德克间接提到了大瀑布的那段“痛苦的经历”:一个年轻人跳下了马蹄瀑布,七天之后才找到尸体,他无偿参加了搜寻工作,被牵涉进去……在某种程度上被牵涉了进去。

克劳丁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颤抖,语气里含着责备:“你不是总这样嘛,亲爱的,总是掺和陌生人的事情。居然还去冒险,太可怕了。”她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人,对大瀑布漠不关心,她鄙视那些从“世界各地”涌向那里的观光者;也许她自己从没去过。(“当然啦,我看过明信片;如果喜欢那种东西的话,它确实很引人注目。”)像所有的当地人一样,克劳丁知道自杀意味着什么,不过她总是将它和感情失意、生意失败或极度疯狂联系起来;那都不关她的事。即使她知道公公雷金纳德?波纳比是个英勇无比的传奇人物,也知道他是1872年掉进大峡谷去世的,但是,即便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她也从没提到过他。

德克的爸爸,维吉尔?波纳比,是在特殊环境下长大的。他母子二人被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当地一个银行家的家里,银行家名叫麦肯纳,是位慈善家,还是基督教慈善联合会的官员。

克劳丁对德克近来的那段遭遇并没有多大兴趣,这一点都不奇怪。德克知道,姐姐们已经把报纸和杂志上的那些东西剪下来给她看过了,她们肯定认得出德克,不过,克劳丁一定是看都没看就扔掉了,“‘大瀑布的寡妇新娘’——那么粗俗的标题,不用再看了。”

过了一会儿,德克想把话题扯到大瀑布上,克劳丁不耐烦地说:“自杀的多一个少一个那又怎样?不要让那些讨厌的东西破坏我们美好的晚餐,像只死猫一样恶心,求你了,德克。”

德克笑了笑。克劳丁可是从不求人的。

后来,克劳丁又说到德克的婚事,让他和家人到夏洛特来住,这是他们常常说起的沉重话题。德克漫不经心地说上周在大瀑布遇到一个女人,是位“牧师的女儿,特洛伊人。不是很虔诚,事实上是个音乐教师。”而克劳丁似乎没听见一样,啜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又喝了点水。

不过,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克劳丁倒是冷冷地说了一句:“特洛伊没有我们认识的人,德克。一个都没有。”

德克在夏洛特居住的那几天,总是喝很多酒,尽管他自己并不想。他总是带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回房间,克劳丁允许他这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她的人生哲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下巴可怕地抽搐了一下,掩饰不住的欣喜。克劳丁没来得及遮住的时候,德克瞥见了她的脸。

脸上有一部分是僵硬的,不过克劳丁不会让你知道是哪里。

德克为夏洛特美丽的环境所吸引,不是庄园里招摇的房子(他根本就不喜欢那房子:他不愿冒充欧洲人,他喜欢现代的东西,是个富兰克?劳埃德?莱特式的美国人),而是喜欢庭院,四周美丽的景观,还有那条河,儿时的那条河。尼亚加拉河在大岛分流,在几英里之外下游的大瀑布那里,是另外一个分流点,不过山羊岛要小得多。据说,由于布法罗大力发展工业,尼亚加拉河变得污染很严重,而大岛西面的齐佩瓦河污染倒不是很严重;东面是托纳旺达河①,毗邻北托纳旺达工业区,这条河的状况也没有尼亚加拉河那么糟糕。如果不是你自己亲眼所见,闻到那种气味儿,或者是尝到河里的水,你不会去考虑污染的问题。德克有太多的朋友是工厂主或投资者,他的很多当事人都是这个阶层的,他已经学会绕开这个问题了。凝视着河水,注视着河上的帆船和游艇,你会想到美丽,你会感叹那些人造事物的完美,沐浴在夏日渐渐消弱的阳光里,简直就是巧夺天工。你不会想到那被污染的河水,却能想到下游可怕的瀑布。在这里,尼亚加拉河流跟其他河域宽广、滚滚而去的河流没什么两样。晴空万里的日子里,你可以在河水里看到深蓝色的天空;平时,河水总是呈铅灰色,波光粼粼,像一只庞然大物在蠕动。河水平缓地向前流去,几英里长的河面都很平静。在山羊岛分叉口的地方,水流变得湍急起来;那里离大瀑布有两英里,人们叫它“死亡地带”。

船一旦驶进死亡地带,其所有者的命运就是毁灭。

人一旦游到死亡地带,他的命运就是毁灭。

死亡地带。德克抿一口苏格兰威士忌,他在想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在夏洛特居住的那几天,德克总是不自然地回忆起从前的日子,除了在美国军队驻扎海外的那段日子,他20多岁的时候几乎一直都在夏洛特,跟妈妈一起生活,这让他感到很羞愧。倒不是说跟她待在一起太久了,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妈妈总是偷偷给他钱,爸爸要是知道的话,不会同意的。克劳丁做事慷慨大方,有点感情用事,她坚持替德克还了那一万两千美元的贷款,那是他去康乃尔大学法学院时借的;还有后来的生活费,赌债……有几年德克赌得很厉害,在伊利古堡赛马。他知道自己上瘾了,不是为了要赢,只是为了赌。幸运的是,德克是个纸牌高手,很少输过。很快,他就成为有名的单身社交名流,在月神公园高级住宅区有房子,有价值不菲的汽车,新购买了一只帆船,还有一艘40英尺长的游艇。他经常出入父母和朋友的私人俱乐部,在那里消遣娱乐。上流社会的社交圈里不乏年轻的女子,她们的母亲总是热情地跟他搭讪,她们的父亲也经常请他一起打球,打高尔夫,打垒球,打墙球,或者是打网球。纸牌。德克是个纸牌天才,孩子般的笑容,清澈的眼睛,使他看起来很不像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似乎每一次他都赢得很偶然。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过着令人着迷的生活。(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曾在伊利古堡输掉过那么多钱。到1949年的时候,他已经限定自己只能玩儿小额的赌局了)终于,德克?波纳比开始自己赚钱了,他做了律师,只不过他总是入不敷出,而克劳丁似乎很支持他这样——事实上,她绝不是在支持他这种做法。“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很幸运没有在意大利阵亡。你看上去比艾伦?兰蒂更高大,更有男子气概。所有人都应该爱你。”德克偷偷地拿了妈妈给他的钱,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会让她很高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让她高兴的了。但是,他总是觉得很内疚,总是害怕爸爸和姐姐们最终会发现。(德克猜想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可是警觉得像秃鹰一样,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她们的。)尽管爸爸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德克仍然觉得他似乎知道那件事,会很讨厌自己的儿子。德克觉得很反感,痛恨自己和克劳丁是同谋。你的生命只有一次,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德克不再拿克劳丁的钱了,但是也没有把以前用的钱还给她。

德克曾试图还给她,克劳丁伤心极了,像个弃妇一样暴跳如雷,一副要大发雷霆的架势。

“我可能要结婚了,妈妈。或者说,我正在努力。”

这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午餐的时间,今天的早午餐比平时晚了一些,有炒鸡蛋,熏制的大马哈鱼,还有血玛莉酒。母子二人坐在河边的石板平台上,克劳丁头戴一顶宽边草帽,帽子上带有漂亮的蕾丝镂空面纱,这样儿子就看不到她破了相的脸庞。

一阵沉默。克劳丁向前欠了欠身子,似乎没有听到德克说了什么。“德克,你说什么?”

“可能。我有可能。”

想想她是不想让你结婚的。她怎么会愿意你结婚呢?

他感觉一阵恶心。他喝了一大口伏特加,那酒看上去像加热的五香番茄汁。

克劳丁轻笑一声,“你要跟谁——结婚?”

“我还不知道。”

“你可真不严肃呀。”克劳丁小心翼翼地说,一副很失望的神情。

“也许不结呢。”

“是埃尔西吗?”

“不是。”

“格温?”

“不是。”

“哦,对了,那个金发碧眼的小——‘朱恩?埃里森’——”

“哈利特?楚博。”

“是她吗?”克劳丁脸上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哈利特?楚博是布法罗社交界的名流,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不是,妈妈,不是哈利特?楚博。”

克劳丁叹了一口气,慢慢呷了一口血玛莉酒,若有所思,优雅地拉拉面纱。“希望不是‘榆木娱乐场’的歌舞女郎。”

德克没吱声,但有点不高兴。

克劳丁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呃,亲爱的,你生性有点放荡,也喜欢放荡的、野性十足的女人。”

德克耸耸肩,他不觉得现在自己放荡或者野性。

他心里很难受,应该说,前一天晚上就有这种感觉了。

由于长时间失眠,他双眼生疼,他戴了一副黑色眼镜,好遮住河水耀眼的波光。克劳丁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迷人的女人更性感么?在实际中呢?”

“除了‘实际’还有别的么,妈妈?”德克很不自然地笑了笑。

“性吸引只能是表面的,游戏一场,玩玩而已。而实际生活呢,应该是——”克劳丁顿了一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德克看见她用手指摸了摸右耳后面的伤疤。“——没什么。”

河面上驶过几艘高耸的帆船,一艘几乎要被风吹翻了。德克盯着那艘船,心想希望那不会又是一场灾难。

埃塞尔又从厨房里给德克和克劳丁拿来一些东西,有热的奶油面包卷,高高的玻璃杯里盛着冰冻茶,刚刚切成四份的柑橘,还有一些生奶油。克劳丁仍然蒙着面纱,但那丝毫不影响她尽情地吃喝,似乎从食物中可以找到慰藉。母亲和孩子,母亲和食物,母亲给孩子准备食物。克劳丁不喜欢去干那些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却很乐意接受孩子们的礼节和尊敬。

德克回想起了小时候类似的情景。那是很久以前了。或许还不算太久吧。那是个夏天的星期天,克劳丁负责准备一次早午餐,可是桌子太小,位置不够,德克的爸爸,德克的姐姐,亲戚们,还有别的客人。下午,他们到河上划船,经过伊利古堡和布法罗,从和平大桥下面穿过,驶进空旷的伊利湖,好大的湖啊,像内陆海一样。有个白肤金发碧眼的朋友取笑克劳丁的穿着:带有印花图案的粉红色两件套游泳装,外面加一件宽松的半透明女式夏装,半敞着怀。我们的贝蒂?格莱博,大家揶揄她说。所以她就回到楼上换衣服,德克也被她叫过去,他那时大概13岁,或16岁的样子,也可能是18岁,从学校回来,在家呆一段时间。换衣服的时候,妈妈不准德克直视她,不准看。像打电话的时候一样,克劳丁说话声音嘹亮清晰,她开始审问德克——整个上午去哪儿了?和谁一起?然后会去哪儿?晚上什么时候回来?——连珠炮似的问题,却毫不相干。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德克想发怒、焦虑不安,感觉身体里的欲望被唤醒了,又觉得厌恶,他想赶快逃离那里,逃出妈妈那光线昏暗又弥漫着香水味的卧室。

他有过很多女朋友,其中有的比他“年长”——大他几岁。在那些夜晚,她们使他的性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那时的他还太年轻,还不懂。如今的他是成年人了,感觉到身体里强烈的冲动,随之而来的还有懊恼和急躁,他想他懂了。

她希望德克仍然是个孩子,一个不成熟的、血气方刚的大男孩儿。他是个专门玩弄女人的色情骗子,是个性欲的征服者。他有强烈的欲望,而且对发泄欲望的对象从来都是态度冷淡,这些正是他能征服女人的地方。他是个天生性能力很强的成熟男人,而有的时候却像个阉人一样,他妈妈的木偶阉人。

“不行,我必须得走。”

她恳求德克再多呆会儿,再住一晚上,明天再走,每次德克要走的时候,她都会这样恳求,即使是预先已经说好了要离开的时间。那是一段滑稽又熟悉的对话,因为太熟悉,而且德克知道一定会那样,所以他丝毫没有觉得不自然。

德克说他有工作要做,因为大瀑布的那件事,他已经很多天没到办公室去了。

克劳丁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她知道有人自杀了,但是她不会过多地去打听,她也不会问儿子是不是找到尸体的人之一,或者是不是触摸了那具尸体。

就像她不会去问——哪个城市?——州北部的那个小城市的情况一样,那里没有波纳比家族的熟人。

克劳丁把德克送到停车道上他的车旁。她还戴着那顶带着面纱的草帽,那顶帽子很漂亮,上面装饰着天鹅绒丝带和几朵假花;她穿了一件蓝色印花太阳裙,套在她那变得柔软的身子上,显得松松垮垮。道别之后,一股强烈的同情感和烦恼涌上德克的心头,克劳丁依然藏在那块可笑的面纱后面。她是一个受了伤的隐遁者,也许她是被束缚在里面无法脱身了。夏洛特庄园的女主人在等人去解救他,等待爱他的人把她从咒符中解救出来,或者,至少撕下那块面纱。

冲动之下,德克斯伸手拉了拉。“妈妈,得了吧。您一点儿都没变丑。”

但克劳丁大声地喊了起来,又惊讶又愤怒,她不让德克动手。她闪到一边,德克跟了过去,她用双手紧紧抓住帽子,德克用手敲了敲,帽子歪到一边,他笑了。在做游戏吗?——是的,是游戏。德克灵巧地顺手摘下她的帽子——还有面纱—— 一个面色苍白、精神恍惚的女人瞪着他,眼睛里有几根血丝,褪色的金发很整齐地竖在脑后,她的脸上没有皱纹,脸色蜡黄,面部僵硬、恐怖,嘴巴涂着很扎眼的红色唇膏。她愤怒极了,克劳丁扇了德克一记耳光,德克只是笑了笑,她又用手指甲朝德克的左脸颊抓去。“该死的家伙!竟敢这样!滚开!我恨你!”

德克笑着驱车离开夏洛特,他的身体在颤抖。

妈妈脸上的表情使他困惑不已:痛苦,惊慌,愤怒。而他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吃了一惊:出乎意料地年轻。

2

在大瀑布守夜结束的18天后,德克?波纳比驱车穿过广阔的、地表像冰川雕刻一样的纽约州,驶往特洛伊。

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很激动,精神振奋,但却有点病态的宿命论。未来要怎样,它就会怎样。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是个有前途的诉讼律师,终日痴迷于法律策略,而就在今天早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命运悬而未决,于是他迫切想要拿到利特莱尔家的住址,那是从彩虹大酒店经理那儿得到的。其中还有电话号码,不过他没有给那个红发女人——那个站在她面前却对他视而不见的女人——打电话。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看自己一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路途遥远,大约300多英里。因为忘记买了,他就穿了一身从壁橱里拿出来的新衣服:藏青色的运动夹克,夹克上饰有海军服上的那种铜扣,一件条纹运动衬衣,白色灯芯绒裤子,头戴一顶白色游艇帽,脖子上扎了一条纤维领带,领带上有一个矩形铜制领带扣,脚上穿了一双藏青色的帆布鞋。

德克?波纳比,一位衣着光鲜的绅士。

他开车沿着莫霍克河向前走,一路上他被迫多次停车,到路边撒尿,还得找那些站在公路上被人看不到的地方,因为公路旁边就是沃本、凯纳斯托塔和福特?亨特的村庄。(太紧张了!他总是尿急!)即使在他不睡的时候,失眠也像恶毒的蓝色火焰一样,来回舞动。

“该死!够了。不要了。”

经过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村外一片摇曳在风中的雏菊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些花朵都是有眼睛的。他笑了笑,他的生活似乎太简单了。穿过没膝的草丛,在乱丛中采摘了几朵花,他要送给那个红发女孩儿,使她看自己一眼。他拽下一朵强韧的野花(菊苣吗?蓝色小花瓣?),扯下茎和藤,上面的刺划伤了他的手。好多白色和淡粉色的野玫瑰。可是他的手还在流血!他又摘了一些雏菊,还有一簇毛莨,那些开着金黄色小花的应该是毛莨吧。在一条小沟里,他发现了一种淡色的像银莲花一样的东西,那让他想起了红发女孩复杂的表情,于是,他顺手将它们连根拔起。汽车尾箱里有个一夸脱大小的玻璃瓶,他拿到小沟边,盛满了水,然后把它采到的花都塞了进去。一大束看上去不很美观的花,大概有一百朵吧。他的心跳很剧烈,心中还抱有略显荒谬的希望。

走到奥尔巴尼,他停下来想喝点什么。他在一家酒店里买了一瓶香槟,对面带微笑的售货员说:“等等。拿两瓶那个。”

“两瓶圆盖的派力格农吗?好的,先生。”

不一会儿,他就穿过了哈得逊河上的那座桥,驶进特洛伊,那是个多坡的城市。那里的人告诉他,牧师和利特莱尔太太以及女儿已经搬离特洛伊第一长老会教堂附近的教区长住宅区,不在此居住了。是利特莱尔太太开的门,她屏住呼吸,惊愕地看着德克?波纳比,她认出他来了。女儿在特洛伊音乐学院附近租了房子,独自一人住在那边。

这是个好兆头,德克心想,是吗?

德克穿过小镇,找到去那所破旧的新哥特式音乐学院的路,又穿过一个街区,找到了阿莉亚居住的那所红砖房。在房前的砂砾小路上,他停了下来。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歌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他抬头望去,看到二楼一扇窗户敞开着。他站在那里,双手紧紧攥着那个塞满了花的玻璃瓶,出神地听着那歌声。一个纯净、清澈、甜美的女高音,却出人意料地在演唱热情洋溢的战斗歌曲:

我亲眼目睹的荣光

是上帝到来的曙光!

他践踏的佳酿

正是愤怒的葡萄存储的地方

他释放出了预言的闪电——

这太像阿莉亚的声音了!冲动之下,德克清清嗓子,虽然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不过还是气从丹田而出:“——用他那可怕而又锋利的宝剑!”

他敢肯定自己的声音不够响亮,阿莉亚没有听到,不过她的歌声却戛然而止,没有荣光,没有哈利路亚的荣光,只有突然而至的沉默。

德克站在门廊上,按响了门铃。楼上窗户里一个女人在盯着他看,德克装作没看见。

她会开门吧,也许不会。就这样,我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此时,德克?波纳比感到内心无比的平静。这很好,这就对了。他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一个女人手中,而他对这个女人几乎一无所知。

当阿莉亚开门看到他的时候,感到震惊不已,太意想不到了。

他们二人凝视着对方,愣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给德克的第一印象是:眼前的阿莉亚一点都不像那个寡妇新娘,她那褪色的红头发像被风吹了一样,凌乱不堪,但凌乱之中自有一种美丽,一缕缕鬈发蓬松着,让人想起柔软的羽毛,衬托着她削瘦的脸。在耀眼的阳光里,她的头发被镶上一道道银边,像天空中画过的闪电。那个红发女孩儿变得沉稳多了!

这不再是那个悲伤不已的女人了。她穿了一条夏天的浅色布裙,裙子上印着黄嘴巴亮绿色鹦鹉图案;一件白色t恤衫,看样子像是刚洗过,t恤衫式样简单又很有运动感,像十几岁的孩子穿的衣服;她腿上没有袜子,打着赤脚。在她那张平静的雀斑点点的脸上,已看不到痛苦或是悔恨的神情;她面色红润,因一时疑惑,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双眼不再是布满血丝,漂亮的淡红色的睫毛,眼睛还是那种纯净的玻璃绿色,像河水一样,就是这双眼睛,经常出现在德克的脑海里。她瞬间睁大了眼睛,认出他来了。

德克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厄尔斯金太太——?”

“不,再也不是了。”尽管她看上去有点紧张,不过说话的时候依然很平静,手指不停地拧绞着裙子上的褶边,短短的指甲看是来像刀刃一样。“我仍然叫自己‘阿莉亚?利特莱尔’,我并没有真正成为另一个人。”

说到另一个人的时候,她似乎有点迷惑,把那几个字分开来讲,好像那是一个令人不能完全理解的外文短语。

德克?波纳比,一个雄辩、能说会道的诉讼律师,此刻却像院子一只身陷绝境的公牛一样,呆在那里,使劲咽着唾液,口干舌燥。天啊,他这是怎么了!他发现自己那漂亮的藏青色夹克上撒上了水。“你——记得我吗?德克?伯——波纳比。我是那个——我是说,我是——”

阿莉亚笑了。“我当然记得你了。”

“你——记得?我——我没想到这——”

真是愚蠢,为什么要提它?阿莉亚?利特尔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请他进了门。

接下来德克更加窘迫了,他把那束沉甸甸的还在滴着水的花递给了阿莉亚,像一部名叫《鲍勃?霍普》的电影中的情节那样,他充满歉意地小声咕哝着:“希望你不要介意。”

“哦,谢谢。”

有的花垂到了瓶子外面,雏菊茎也断了,那枝淡粉色的野玫瑰上布满了小刺,还带着根和泥土。野花杂草混在一起,菊苣枝上还有小虫子在爬来爬去。阿莉亚轻声说:“很漂亮!”

他们站在一个小客厅里。靠墙放了一架立式史坦威① 钢琴,琴上堆放着莫扎特、肖邦、贝多芬、欧文?伯林等人的作品。脚下是缠结的破旧的地毯,德克的橡胶底帆布鞋不知怎么搞的就被缠住了。那条浅绿色的带鹦鹉图案的裙子显得很活泼,不停地在阿莉亚白皙纤细的腿上扫来扫去,看到这些,德克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空洞的男人的声音:“我到奥尔巴尼办事,想到——顺便来拜访你。阿莉亚。我应该事先打个电话的,可是——我不知道电话号码。”他停了下来。他感到心跳产生的强烈的脉冲涌向头部,似乎在诡秘地嘲笑他。“我刚才听到你唱歌了。在外面的小路上。”

我是说我走到外面的小路上的时候,听到你在唱歌。我说的是什么啊?

阿莉亚在嘟囔什么,德克没听到,他转身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一个旧式的小厨房,里面有一个丑陋的深水池,水龙头上锈迹斑斑。德克摸索着跟了进去。水池边,阿莉亚转过身,吃惊地看着德克,距离那么近。这时他意识到阿莉亚是不希望他跟进来的,但是已经太晚了。如果退出去,那样子一定比现在更傻。而他接下来做的事情使他看上去比退出去还要傻:他站在那里偷偷摸摸地刮衣服上的污点。哦,天啊!像是手指刮破时滴上去的血。

阿莉亚把花放进水池,颤巍巍地踮起脚尖,去拿水池上方架子上的花瓶。德克直盯盯地看着她的脚,那双脚那么白皙,那么瘦小。他突然有个很不理智的想法:他想弯下身去,抱住那双脚,用双手紧紧攥住那双脚,然后把阿莉亚提起来(当然,健壮的他有足够的力气),就像在一部电影里一个闪光的幻想中的舞蹈场景中,弗瑞德?阿斯泰尔抓住金杰?罗杰斯的脚那样,那部电影还没有拍出来:或许已经拍出来了,德克记清楚了吗?透过稀薄的棉t恤衫,他看到她的椎骨像握紧的关节一样拉紧着,德克顿时感到一阵眩晕,他看到了这么隐私的一幕。“哎,我来吧。”他拿下花瓶递给她。那是利特莱尔太太的花瓶,他似乎见过,是结婚礼物。他看见花瓶从他潮湿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摔成了碎片;事实上,不管怎样,那一幕没有发生,花瓶完好地放在水池里。阿莉亚可以安全地从德克颤抖的手中接过任何他想要给她的东西。他说:“你的声音很动听。阿莉亚。我一下就听出来了。”

什么意思?是说德克能辨别出动听的声音吗?不一定;是说他很快就听出那是阿莉亚的声音吗?也有疑问。

阿莉亚尴尬地笑了笑。“噢,你不必这样说的,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

“‘德克’。”

多么奇怪、多么刺耳的名字!德克从来没有听这么清楚过。当然了,这是妈妈取的名字,他似乎知道“德克”是个姓,是妈妈的姓,不是爸爸的。

阿莉亚说:“我的声音并不动听,它——”

“在纽约州北部,这样的声音很好听。确实如此。”

他不想大声嚷嚷,吓唬她,他空洞的声音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厨房里,像一台音量开得太大的破旧塑料收音机。

“——它几乎算不上是嗓音了。”阿莉亚说话的时候有点沮丧,不过说的都是事实。

她是音乐专家,她懂这些东西的。

阿莉亚在摆弄水池里的那些花,许多花枝都断了,怎么会这样?德克为什么不在奥尔巴尼给她买一束花呢?还没人给我买过花呢。阿莉亚用削皮刀把雏菊带有泥土的枝都剪掉了。菊苣的茎太强韧了,不知道德克是怎样用手从地里拔出来的。一支野花掉到了地上,二人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拣。德克惊喜地发现:阿莉亚瘦弱、有斑点的手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她没戴戒指。

他忘记了派力格农还在车上。

“抱歉,阿莉亚,我——我去去就回。”

在回车上的路上,德克想,阿莉亚会不会以为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呢:他没有说自己要去干什么;也许阿莉亚真的希望他就这样出人意料地离开呢,就像他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样?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呢?已经把花送给她了,这就够了。下午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像是在坐过山车一样,德克有点眩晕的感觉,这一切使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缓缓变慢,降下来的感觉。

他一把抓起那个纸袋,里面是那两瓶香槟。坦白讲,他快要渴死了。

他回到厨房的时候,阿莉亚已经把花都插在那个透明的花瓶里了。花枝已经被她修剪过,那些断掉的都捡出来放在了一边。一支野玫瑰上,一只身上凹了一块的蜘蛛在迅速爬动,阿莉亚使劲拍了它一下,它就爬进了墙缝里。

德克大声说:“来香槟!我们庆祝一下。”

阿莉亚张大了嘴巴,看样子不很赞成,或者是警觉,或者只是惊讶。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德克累得满头大汗,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有一把叉子,一把削皮刀和一把碎冰锥在跟那瓶香槟做斗争。他刚才已经看到了,阿莉亚的厨房里没有那种圆锥形螺丝刀,她也没有香槟杯子,甚至连酒杯也没有;不过有洗得亮闪闪的盛果汁的杯子,德克在里面倒上那种泛着泡沫的液体。接着,两只玻璃杯轻轻地碰在了一起,还有很正式的祝词:“为我们干杯!”德克笑了。他想象着两只杯子碰得太猛烈而叮当破碎,香槟洒在他们身上,而实际上并没有那样。

两人的情绪有点激动,都很随意。是音乐在响吗?德克似乎听到了朦朦胧胧的音乐声,不是曲调,是欢快的敲击声。格伦?米勒。“珍珠弦乐”。阿莉亚环顾四周,表情困惑,又似乎很高兴,你会觉得她也听到了音乐声。

他们就这样在客厅里摸摸索索,找到地方坐了下来。德克觉得太热了,脱掉了夹克。他坐的那把钢琴凳摇摇晃晃,四周是一堆黄色的切尔尼教科书和《成人钢琴技巧》。阿莉亚在一把藤条靠背椅里面,紧挨着他。她那光着的脚趾头在不停地摆动着。阿莉亚把那个装着野花的透明花瓶拿到客厅,放在钢琴上,正对着他们的上方。

德克说话的时候面露难色,香槟像使人吐真言的药水一样在他身上发挥着作用:“我不是来奥尔巴尼办事的,我来这里没事,我是来特洛伊看你的,阿莉亚。”

阿莉亚迅速把手里的杯子举起来,闻了闻里面嘶嘶冒泡的液体,忽闪着她那颜色淡淡的睫毛。知道真相时,她可能吃了一惊,除非她毫不惊讶、但不作反应;而事实是她说话了,喃喃低语,德克几乎听不到,只好伸长了耳朵用力去听:“我只喝过两次香槟,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不过都不如今天的好喝。”

她哈哈大笑,身体颤抖着。德克出神地盯着她,很奇怪,她端庄、完美的嘴巴使他想起了一条美丽的热带鱼的身体——半透明的浅桃红色的身体,那条精致的一英寸长的小鱼是他买的,放进了夏洛特他儿时的玻璃缸里。那些神秘的小生物游来游去,摆动着带花边的尾巴和鱼鳍,它们飞快地冲向德克撒在水里的鱼食,又即刻抽身而去,去享受那短短的一分钟的美好时光,这些都使那个耸立于鱼缸旁、像笨重的半神人似的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他接着说:“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原因,我想你肯定知道这一点吧?”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是他在说话。他本来是要说些别的,说他想再见到阿莉亚。他觉得有必要再解释一下,他看到阿莉亚冷冷地盯着酒杯里的东西。“请不要误会,阿莉亚。通常我周一都是很忙的,周一到周五要上班,我不是那种经常在纽约到处乱逛的人,我是一名律师,是名诉讼律师,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的一家私人事务所工作。”(要不要给阿莉亚一张名片呢?他的钱包里有一大叠呢。)他支吾道:“我休假去大瀑布找你的那个星期是——不是——我正常工作的一周。我不是一个志愿急救工作者。一般情况下,我一直在工作,每天都是,那些可恶的漫长的日子,我是说——”他的舌头似乎太大了,怎么都说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爱上你了,阿莉亚,我要娶你。”

就那样。这些就是他说的话。

他长途跋涉,开车跑了三百多英里来向一个女人做如此荒谬的表白,而那个女人却依然盯着自己的酒杯。她那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是努力忍住,不打喷嚏。

终于,她说话了,一脸严峻,“娶我!为什么,你甚至还不了解我呢。”

“我不需要了解你,”德克无力地说,“我爱你。”

“这太荒唐了。”

“有什么荒唐的?这是爱。”

“你只会离开我,像别人一样。”

她忧郁地说着,喝了一口香槟。

“到底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决不会。”

阿莉亚摇摇头,用手拭了拭眼睛,突然,她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德克温和地说:“我知道,你经历过可怕的事情。但我不是那种——”德克停下来,他不想以任何方式提到那个人;如果能回避的话,他希望在他们的生活中永远不要提到那个人。“我和别人不一样,和你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如果你了解我的话,亲爱的,你会知道的。”

他大胆的表白久久地回荡在空气里,像弥漫在钢琴上的野花的花粉香味一样。

“可是我不了解你,波纳比先生。”

“请叫我‘德克’,阿莉亚,可以吗?”

“德克?波纳比先生。我不了解你。”

“你会了解我的。我们订婚,你想多久都行。那整整一个星期我们都在一起。守夜的时候。我想那是漫长的七天。”

阿莉亚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皱了皱眉头,她似乎要反驳德克,但是想了想,又呷了口香槟。她的睫毛在不能自已地抖动。

他爱这个难以捉摸的女人,这份爱是那么地强烈,德克觉得脚下的地板在移动。有那么一会儿,德克以为自己是在一只木筏上,它漂在河面上,那么小,几乎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阿莉亚,我能吻你吗?就一下。”

阿莉亚似乎没有听到,摇摇头,仿佛要让自己清醒一下,“香槟在我身上产生了奇怪的作用。”

“怎么了?”

“邪恶的作用。”

德克笑了:“太好了,如我所愿。”

阿莉亚大笑起来,那么怪异。德克很不自在地想起了她的尖笑声——第一次看到已故丈夫浮肿尸体时所发出的尖笑声。

“对你来说,我似乎太老了吧。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孩儿——不是吗?”

德克有点生气地说:“我不是那些‘男人们’,我就是我自己,我不要年轻的女孩儿,我要你。”

阿莉亚又喝了一口香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声名狼藉的‘寡妇新娘’啊。你可真勇敢啊,先生。”

“我需要一个我能理性去尊重她的妻子,一个比我聪明,比我敏感,比我坚强的妻子,一个当我有事情做不了、而她却能得心应手地去做那些事情的妻子。”

这么好斗!德克觉得自己像一个为命运而战的男人。

似乎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阿莉亚说:“可是你也会离开我的,在蜜月里。”

这个女人太让人恼火了!德克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将来一生都要在战斗中度过了。

“阿莉亚,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是那么的爱你。你是我的灵魂。”

一时冲动之下,他向前欠了欠身子,双手捧住了阿莉亚削瘦、发烫的脸,吻住了她的朱唇,让阿莉亚觉得出乎意料,热情而又温暖。让他感到些许震惊的是,尽管似乎是在嘲笑他,她竟然在回吻他。

她答应了,像一只弓起身子的小猫一样,用自己那充满渴望的瘦小的身体去迎合那个男人。她答应了。为了他那圆月一样饱满、英俊的脸庞。为了他令人震惊的镍币一样闪亮的眼睛。为了他那毫不费力地发自胸腔的男中音。为了他那让她强烈地感觉到的善良和正派。为了他那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的话语伤害的嘴。为了他非凡的勇气。为了他的无所畏惧,即使算不上是妻子,她也曾做过另一个男人的新娘;她曾嫁给另一个男人,尽管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在性爱和情欲方面,她还是个处女,尽管她感觉到她年轻的丈夫温热又带着酸味的精液流到了她的肚子上还有她两腿间潮湿浓密的阴毛上。不过她答应了,她要嫁给德克?波纳比。为了那束野花。为了他宽厚温柔的手掌的爱抚,还有他的舌头。为了他那令人兴奋的粗大坚挺的阴茎。对阿莉亚来说,似乎在一个小时以前、在她匆匆喝下两杯香槟之前,那还是绝对不能想起的东西。为了他的吻和他那野蛮的嘴巴。为了他那健壮结实的肩膀、后背和大腿。为了他那滑落到他和她脸颊上的头发。尽管她似乎知道他也会离开自己。尽管她似乎知道自己将身遭诅咒。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不应该得到幸福。尽管她因身遭诅咒而满不在乎自己会得到幸福还是受到诅咒。为了他显而易见的聪明才智。为了他得体的举止和他的幽默感,他总是会在无意之中让他和她哈哈大笑。他的笑是发自身体深处的,使他那白皙的孩子气的面部热血沸腾。为了他在自己身上轻缓的动作,她没有料到会是那样,她无法想象。为了可能会怀孕的冒险,这是每个沉浸在第一次做爱激情之中的女人都会关心的事情,而当那件事突然发生的时候,阿莉亚似乎并没有想到会有危险。沉浸在第一次做爱的激情之中,沉浸在第一次做爱的兴奋、激情和疯狂之中。为了她全然不知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就要冒怀孕的风险。尽管(按照她病态的思维方式)她已经深陷恐惧之中,她怀疑自己应经怀孕了,因为她那糟糕的新婚之夜和那种温热的带有酸味的东西。为了这个男人对她的那种原始的欲望。为了他身上的那种味道,发酵的烤面包的味道。为了他眼中闪烁的对她的爱意。为了这样的事实(她知道!)—— 他几乎对自己一无所知。为了她身体里那种灼热的感觉,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像喷泉的喷嘴儿一样,使她呻吟着,尖叫着;她大张着嘴巴,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她的嘴唇从紧咬的牙齿里抽出来。为了这个让她如此销魂的男人,他不知疲倦地填满了她那瘦小又无限大的身体。

正文 第二部分:婚姻 1-1

1

他们结婚了。

一桩仓促的婚姻。在1950年7月底。

“没时间订婚。德克和我都不信这种小资做法。”

阿莉亚说这话的时候,气喘吁吁,咬着嘴唇,几乎控制不住要大笑出来了。

而德克?波纳比却有点阴郁地说:“一见钟情的时候,你不如干脆屈服算了。你的命运早已注定了。”

注定要幸福!至少恋人们相信是这样的。

他们结婚了,让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感到震惊不已。尤其是纽约州特洛伊市利特莱尔家的这些亲戚、朋友和熟人。“当然,没有人赞同我们,”阿莉亚说,“但是我们决意不在乎。”她本来想说“我们决意不去诅咒”,但还是忍住了。

因为爱上了德克?波纳比,因为爱得如此甜蜜,阿莉亚常常要强忍着自己的想法不说出来,她真害怕控制不住自己而使自己乱说话、说难听的话、说真话。

在她30岁这一年,阿莉亚找到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性。不仅是性,而且是和德克?波纳比在一起的性。人们把它叫做做爱。“做爱”,哦,多恰当的叫法!它会让你直言无忌,让你吃惊,又让你冒犯。它会激发你说出甚至做梦都没有说过的话——而此前,你努力(多数的时候,你会试着付出这样的努力)变得举止端庄,仪容优雅,一位牧师的女儿,是位“贵夫人”。

德克说,“我们不能在乎别人的反对,不管是你的家庭,还是我的母亲。”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盯着地板上的一块斑点看了起来,好像对那东西很有兴趣一样。大概是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吧——阿莉亚的前夫,厄尔斯金。“是的,我们不能在乎,我们也确实不在乎。我们结婚了,就那样。”

阿莉亚接着说,“不,应该说,就这样。”

阿莉亚触摸着丈夫,以她自己的那种方式。那种她试着尽善尽美的“偷偷地挠痒”。德克的凝视,原本想要严肃,不苟言笑,也突然沉浸到一种欲望之中了。

他们结婚了,阿莉亚笑道:“我们随时可以这样,是吧?我的天呐。”

“我的天呐,你什么意思。”

德克也去挠阿莉亚的痒,以他自己的方式,阿莉亚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尖叫又求饶。纽约州特洛伊市牧师的女儿,还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情,哪怕是在想象中都没有过。

他们结婚了,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园褐砂石砌的房子里。在这儿,他们不停地做爱。几乎不停。

阿莉亚知道,德克有一天会离开她的。但她从不想这个,所以她就很快乐。

不要去想它。不要心理变态。

阿莉亚就这样来引导自己。在这场奇迹一般的婚姻中,阿莉亚想要做个彻头彻尾的现实女人。

阿莉亚要做个可爱的女人,无拘无束。他们每天的晚餐都会有酒,德克会把酒倒在水晶般熠熠闪光的玻璃杯里。

那种邪恶但又动人的感觉。像融化的蜂蜜,流过阿莉亚的全身。“我爱爱爱你。”有时,轻笑着,德克会用双手把她举起来,猛地放到肩膀上,扛上楼去。

她还没有怀孕。唔,也许已经怀孕了?

不要心理变态啊,阿莉亚!

他们上楼时阿莉亚常常会带着瓶酒。尤其是基安蒂葡萄酒。只要酒一打开,只要酒还没有全部喝掉,你就会想,不能把它给放酸了。

他们结婚了,而且从不回想从前。

他们那张吱嘎作响的铜床在房子的顶层——月神公园7号三楼!那是个单身卧室,墙上粘着银色的法国墙纸,地板上是薄荷绿的中国地毯,铺得很厚,光脚踩在上面简直就是一种享受。新乔治时代风格的新式住宅离尼亚加拉大峡谷还不到半英里。在这所房子里,夏夜如果不关窗户,就会有飞蛾纷纷撞在窗纱上,仿佛人心深处轻颤的思想。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们依然能够听到大瀑布永不止息的喃喃低语。

他们结婚了,重新回到了年轻时代。

甚至,比记忆中的孩提时代还要年轻。

“我在‘夏洛特’长大。”

“我在牧师家里长大。”

“我们很优越,因为我们有钱。”

“我们很优越,因为我们有上帝。”

他们大声笑着,笑得浑身颤抖,紧紧地抱住彼此。他们都光着身子,像是两条鳗鱼。床脚的被子下面盖着好多(二十只!)脚指头。

他们也不去想,他们相遇、相爱、结婚,是多么偶然的事情。

他们也从不考虑,如果那一位没有纵身约入马蹄瀑布,他们的生命会失掉多少东西。

是啊,你再也不会心理变态了。

他们结婚了,变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并且他们都意识到,在此之前,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真正的朋友。

他们结婚了,德克?波纳比传说似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德克身材高大,而阿莉亚美妙的烹饪,让他变得更高大了。尽管如此,德克还是发现一种方法:可以依偎在妻子骨感曲线的旁边;可以拱到妻子的身边,把脸埋到她的脖子里;可以心满意足、不知不觉地睡着,而不用在去想他的那些烦恼问题(关于他的工作、他的收支、他越来越古怪的妈妈)。哦,生活如此简单。生活就是这样。

阿莉亚却一直醒着,把德克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她不想睡着,只想纵情享受。看着德克,她心满意足。这人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德克是她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不用去想就知道。更不用说去触摸,去亲吻。他也许是所有纽约州特洛伊市的女孩儿梦想的那种出色的男人。阿莉亚见到过,街上的女人们都以怎样的目光偷瞥他。也许哪天她会嫉妒的吧,不过现在还不。

阿莉亚轻轻地抚摸着德克的肩膀、前额,还有下巴上硬硬的胡子茬儿。她很喜欢德克?波纳比这样的身材,高大魁梧,这个家伙填满了她生命里如此之多的空间。阿莉亚很难想起来,在遇到他之前,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那简直不是生活。生活还没有开始。阿莉亚轻抚着德克的头发,把它们从他的眼睛上捋开。他的头发是漂亮的淡黄色,浓密而富有弹性,一根灰白的头发也找不到。有时这头发会让她一阵嫉妒。因为,阿莉亚自己的所谓红发正急剧地褪色。灰的、银的甚至白发,都纷纷侵占进来。你能感觉到(你能观察到)她看到时所有的震惊。她的脸还像少女一样,头上却已经夹着灰白的丝发。很快,她会变得像个报丧女妖的。但是她很自负,不愿意染发。(也许是她还不够自负吧?)

德克在沉沉得睡着,似乎一边还在成长得更重。他用嘴呼吸,发出含混不清的口哨声。阿莉亚喜欢这种声音。她吻了吻德克的前额,听到他在梦里对她喃喃低语,那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到,也不是很清楚,但很像是在说……莉亚,爱你。然后德克就再次沉入了他的梦乡。几乎每天他都要睡过八个小时。既然他们现在顺利结婚了,为什么不呢。阿莉亚试着把自己光光的、黏黏的身子换个姿势,以免胳膊、双腿、身子麻木起来。丈夫的庞大体格压阻了她的血液循环。阿莉亚喜欢这身体。做爱的时候,她想要德克把她压扁、压平,想要窒息。“哦,来呀!再深些!”当这个男人进入她的身体时,那种感觉很是奇特,仿佛环绕了她的整个身体。他们好像一只手和手的手套,完全珠联璧合,简直不可思议。虽然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尺码的。

来自遥远的大峡谷的喃喃细语。来自他们血液的喃喃细语。

也许她已经怀孕了吧?那样的话德克会有多么惊喜呢。

或者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吧。在特洛伊市,阿莉亚的住所那儿,他们就没有采取过什么避孕措施。之后一直也没有。也许他们早已彼此会意,都想要个孩子吧?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阿莉亚从德克那里学了这句话。她觉得,这话那么宿命,又那么乐观。

你的生命只有一次。她不由得微笑起来,这句话好像释放了她一样,让她去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们结婚了,每一个夜晚,都是一场探险。

在阿莉亚生命的深处,那最隐秘的部分,这个男人是全新的,他有时甚至没有名字。

那就叫他“丈夫”吧。

她紧紧抱住这个她的“丈夫”。她的长着浅浅斑点的胳膊虽然纤细却很有力。狡猾而不顾一切的力量。从八岁起,阿莉亚就开始弹钢琴,如醉如痴、不眠不休地练习弹奏音阶,胳膊、腰部、手指都练得坚强有力。眼下,阿莉亚用这臂膀,竟把这个不同寻常的男人抱在怀里据为己有,她自己都觉得惊讶。但她还是很谦卑。甚至她也许还有点儿吓坏了。阿莉亚知道,上帝(她可不信上帝,至少白天不会信)随时会把德克从她身边抢走。

他们会在白天做爱,也会在晚上。白天做爱(像是在饭前吃巧克力,有一种偷欢的感觉),就像婚姻生活的新鲜感,总会慢慢淡去,尽管慢得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然而在夜里,做爱仍时时炽烈、虔敬。做爱之后,德克会婴儿般甜蜜温馨地依偎在阿莉亚的身边。这个时候,阿莉亚就会轻轻抚拍着丈夫,摩挲着他魁梧健美的身躯,拨开他眼前的头发,喃喃地说:“亲爱的丈夫,我爱你!”阿莉亚相信,再没有别的哪个妻子会如此恋慕丈夫了。她相信,她早已疏远的父母,一定从未如此相互恋慕过。而且,利特莱尔夫妇早已人过中年了。阿莉亚很为他们惋惜。又对他们为自己树立的生活榜样感到害怕。那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绝不会发生在这个男人和我身上。

阿莉亚微笑着想起来,在牧师家里,在哥哥姐姐的注视下长大的那个阿莉亚?利特莱尔当时是个多么阴郁、沉闷而又任性的女孩儿呀,她还是个灵牙利齿、胳膊肘灵活、成绩全优的女学生,在教堂里(私下)总惹人烦,尤其是在她父亲做弥撒时她老也不消停。然而,按说她一切都不该得到的,可她现在很幸福。

阿莉亚做了德克?波纳比太太刚刚15天的时候,一天晚上,透过床边的窗格,他看到天空中一弯镰刀样的月亮。穿越重重夜雾,月亮变成了在不停眨着的眼睛。阿莉亚正轻拍怀中沉睡的丈夫。她想要永远保护他!她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阿莉亚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她又努力睁大,想要穿过巨大的尼亚加拉大峡谷看清她的丈夫——那是什么呢?一条紧紧的绳索?只是一条绷紧的绳索吗?德克背对着她,漂亮的淡黄头发随风轻舞。他穿了一件牧师服,拿着一根12尺长的竹竿来保持平衡。这种事情,在马戏团里表演还差不多,在这里不是找死吗?而且这里还有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是在他们彼此深爱的时候呢?

在河边,阿莉亚紧靠在一根铁栏杆上,那栏杆都勒进了她的腰里。她向着他大声喊着,那声音刺耳、可怕:“回来啊!我爱你!你不能丢下我!”

2

他们结婚了,在热恋之中,在匆忙之中。

不管一切流言、议论和谴责。不管泪水涟涟的公开反对。你怎么能这样?你是怎么想的?只为自己考虑吗?吉尔伯特才死了几天?你不感到羞耻吗?

婚礼只有一个简单的公证仪式,甚至没有在教堂里,没有在新娘的家乡特洛伊市。而是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就这么在市政厅里一个不公开的仪式,连亲戚都没有请。不知羞耻!

阿莉亚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才不哭呢。

她再也不想哭了,现在她是如此的快乐。

阿莉亚郑重地解释说:“确实,这事是有些羞耻。羞耻就像打翻的垃圾桶,但正是羞耻堆起了这个世界。记得集中营吗?纳粹的那些集中营?尸体就像木材一样堆叠在那里。‘幸存者’呢,一个个皮包骨头。在我的生命里,你们可以看到同样的图景。他们和我,生存在同样的历史中。所以,你们也是一样应该感到羞耻,甚至无地自容。但你们要知道,德克?波纳比和我不会分担你们这种羞耻。我们彼此相爱,也没有原因假装不爱。尤其是,我们觉得自己的私事不关你们任何人的事。”

这短短的几句话讲得多么精彩,简直完美无瑕。不过,阿莉亚下唇微微的颤动,暴露了她内心的情感。

利特莱尔太太气坏了。利特莱尔牧师则像耶稣从神庙中赶走放债的时候一样,狂怒如雷,不许女儿再回家,永远不许。

他们结婚了,不需要发誓说,不离不弃、致死不渝。

他们结婚了,这种幸福不关上帝的事。

他们结婚了,新娘可能已经怀孕了。

在初恋的狂喜中,阿莉亚极力不去设想爱情的结果。起初的那些日子、那些个星期,她的大脑完全陷于爱情的狂热之中。她像一个在跳舞的头晕目眩的小女孩儿!跳啊!跳啊!彻夜不休,不知疲倦。

我不能告诉丈夫:我可能怀孕了,也许你不是孩子的父亲。就像我不会对他说: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知道我是会被诅咒的。但是在那之前,我想做你可爱的妻子。

他们结婚了,在婚姻中,你会想要孩子。早晚的事。

结婚,意味着性交。性交是婚姻在身体上的结果,这里面没有抽象的东西。

“我必须现实一点儿。”

阿莉亚不由得责骂起自己来。在对满意婚姻的狂喜中,她不得不思索这些事情。它们不会自行消失的。

其中之一是:她已经数周没来“月经”了。(她多么讨厌这个词啊!仿佛闻到了那种难闻的味道,她不由得皱起了鼻子。)她上次“月经”是在复活节之前的4月15日。那还是在她做厄尔斯金太太之前很久。阿莉亚毫不怀疑,她停经是因为对自己婚礼的惊慌和担忧。她的体重也在下降。医学上讲的“正常体重”,阿莉亚从来没有达到过。她的青春期(又一个难听的词)来得也晚,她一直到16岁才开始发育胸部、臀部,才开始来月经(她顶讨厌这个词)。是她高中那个班里最晚的(至少,是最晚的几个中的一个)。之后,她也一直没“规律”(又一个难听的让人羞耻的词)起来。利特莱尔太太是个丰胸肥臀的女人,如果她注意到自己女儿的身体发育情况,一定会尴尬到难以启齿去说它。后来,在高中时阿莉亚开始不来月经的时候,利特莱尔太太带她去看了医生。那个医生盯着他桌子上的镇纸,嘴里咕哝说,阿莉亚这种情况是“不少女孩子都有的发育迟缓”——“晚熟”——她可能会有种病叫“无月经”。

“无月经”!没有比这更难听的词语了。

坐在马格鲁德医生的诊所里,阿莉亚窘迫万分,她盯着膝盖上自己那双生有斑点的手,指甲上带有啃咬过的痕迹。

“无月经”。马格鲁德医生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体重过轻的女孩子身上,她们成熟“迟缓”。

这可就意味着,阿莉亚结婚以后,会很难怀孕。

(或许像阿莉亚猜想的那样,它可能意味着很难确定什么时候怀孕,除非跑去找医生做个怀孕测试,但阿莉亚根本不想去。)

(天哪,她必须告诉德克?波纳比这些烦人的女性的事情,真让人发窘。都是“女性的烦恼。”波纳比夫妇是浪漫的一对,就像弗雷德?阿斯太尔和金吉尔?罗杰斯一样。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等在那里的房间时,舞曲会马上响起来。)

他们结婚了,所以成了丈夫和妻子。

在月神公园7号,这些角色在等着他们,就像他们迅速脱下的印着花押字的浴袍在等着他们一样,他们充满了幸福和感激。

德克敬畏地说道,“我无法想象遇到你之前的生活,阿莉亚。那时候一定很浅薄很空虚……如同没有氧气。”

阿利亚拭去眼角的泪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她倒是能够记起遇到德克之前的生活,那时候她是牧师的女儿,生活整洁、忙碌,圈子很小,就像扎在身上的围裙。她要教音乐课,她有学生、父母和家庭。回想起这些生活,阿莉亚就觉得喉头发紧,觉得近乎窒息。是的,那是没有氧气的生活!

她奔向丈夫(八月的早晨,闷湿的大雾弥漫着,阿莉亚光着脚,和丈夫一起待在卧室里),搂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瘦小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放在他让人惊讶的臂弯里。

这个男人拳头大的心脏在阿莉亚耳边砰砰地跳着,那么有力,就像节拍器。

德克。亲爱的,我觉得我……我可能会……我有时觉得,我可能会……怀孕了?

然而没有。阿莉亚不能提到她的害怕,也不愿看到丈夫脸上惊慌的神色。现在还不能。

他们结婚了。彼此生命里剩余的所有时间,都会变成蜜月。对此,他们确信无疑。

他们结婚了,德克?波纳比送了一件礼物给他的红发妻子:一架樱桃木的史坦威小钢琴,这是阿莉亚收到过的最精致高雅的礼物。在起居室里,他点起一根根蜡烛,细小的火焰映照在钢琴抛光的木板上。

“为什么呢?为什么送我这样一件贵重的礼物?”

阿莉亚的喊叫使丈夫大吃一惊。那声音真是骇人。

这架钢琴是个纪念日的礼物,德克辩解说。三个月之前的这一天,他们“第一次看到对方”。

三个月了。阿莉亚不愿去计算这意味着什么。

三个月了。不,阿莉亚不愿去想它。

她感到自己一阵阵的无力、迷乱、晕眩。也许这只是因为那些基安蒂酒。

小腹里那种温暖、甜美的感觉。基安蒂酒带来的感觉。

阿莉亚吻了吻丈夫,紧紧抱住他。德克笑了:“哇喔!”他轻轻地把她推开,他要阿莉亚为他弹奏一曲。从那天德克开车到特洛伊市叫走她之后,她就再没弹过钢琴了,一个单音也没弹过。

于是阿莉亚坐到钢琴前,开始为丈夫演奏。乐章之间,她会接过闪亮的水晶玻璃杯,啜饮一点儿酒。这么美的钢琴阿莉亚从未碰触过,更不用说弹了。泪水淹没了她的眼睛,顺着双颊无声流下。德克认真地听着,他的大大的脑袋随着节拍或摇头或点头。阿莉亚为他演奏了自己从前在少女独奏会上最喜爱的那些篇章。莫扎特的米奴哀舞曲,肖邦的华尔兹和玛祖卡,舒曼的《梦幻曲》,德彪西的《蓝色月光》。每首曲子结束的时候,德克都会爆发一阵掌声。他被深深地、真挚地感动了。他确信无疑,妻子是个天才的钢琴家,而不只是一个来自纽约特洛伊市、有点儿才华的普通的钢琴少女。德克说,他经常去布法罗的克雷汉音乐厅听音乐会。他还在曼哈顿的卡内基大厅听过演唱会。在首都歌剧院,他还曾一睹壮观的和。德克已故的父亲,阿莉亚从未见过的维吉尔?波纳比,收藏有卡鲁索的唱片,德克小时候经常听。唱片是卡鲁索演唱的《塞维利亚的理发师》和《飞翔的荷兰人》,卡鲁索饰演的《奥赛罗》。

阿莉亚不知道自己优美认真的弹奏如何将他们和伟大的卡鲁索联系到了一起,但她知道这联系有夸赞的成分在里面。

德克爱她。所以,他什么都相信。

这是个奇异而又珍贵的真理。就好像当你摊开手掌时,发现里面有只小小的、长满斑点的知更鸟蛋。

他们结婚了。如此突然,也没有致歉。没有发喜帖,也没有想过事情该怎么办。或者事情不该怎么办。“至少”,阿莉亚说,“我们没有私奔。”

德克撂下了正看的报纸,装作很厌恶的样子,说:

“去你的,阿莉亚,你怎么不早点儿想到这个?”

他们结婚了。数周之后,一封来自尼亚加拉大瀑布月神公园7号的寄给阿莉亚?波纳比太太的信寄到了,是埃德娜?厄尔斯金夫人的亲笔信,信封上的退信地址也是她。信封上的三分面值邮票倒贴着。

“是吉尔伯特的妈妈。哦天哪。她想知道我有没有怀孕。不,这不可能!”

阿莉亚胆怯地把这封信扔掉了,拆都没敢拆。

他们结婚了。阿莉亚的公婆,克劳丁?波纳比,通过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警告说,她在“严肃地考虑”要和德克这个背弃家庭的儿子“断绝关系”。

他们结婚了。住在月神公园7号德克?波纳比的房子里。阿莉亚发觉,其他的妇人们不时会来拜访,即使不住在这儿也会来。她知道,这是因为邻居们想让她彼此互相了解一下。住在隔壁的柯顿太太,还有住在公园另一边的麦凯太太。她们中间有几个是多么迷人啊!明摆着是歌女、舞女。阿莉亚只见过两次的德克的姐姐们要让她知道。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德克会驯服到去和哪个女孩儿结婚。我们这个弟弟一直都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子。

“‘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德克似乎是在说那些铭记人心的名字,“三个宿命中的两个,还有一个是克劳丁。”

刚到月神公园的头几个星期里,时不时会有电话打进来。但是如果阿莉亚接了电话说声“喂?”,另一头就会是责备一般的无情的沉默。“这里是波纳比家。喂?”(或许阿莉亚在这个新的住处有点孤独了,在尼亚加拉大峡谷的旁边,有个大瀑布寡妇新娘大桥曾很是吸引公众的想象力,只是那个地方阿莉亚?波纳比并不知道。)“我知道你在那里。我能听到你的呼吸声。你是哪位?”阿莉亚拿着话筒,手有些发抖。她不是被吓着了,而是被气着了。这是她的家,这电话号码是丈夫的也是她的。在电话里她能感觉到另一边女性的呼吸。“如果你要找德克?波纳比说话,我得告诉你他这会儿不在。”阿莉亚很想再说一句:“他已经结婚了,我是她妻子。”但她忍住了。

有时电话也会在德克在家打来。阿莉亚绝不会接。甚至也不会“偷听”。(她不是那种妻子。她知道遇到自己之前,丈夫是个单身汉。但那是很久以前了,几个月以前。)有个一直打来电话的人叫格文,另一个打得更多,叫蜜儿。(“蜜儿”:要真有这么个人,她也一定是夜总会的歌女、舞女。)还有一两次,一个叫维的女人打电话过来,她会先向阿莉亚介绍自己,然后很有礼貌的问,能不能和“你丈夫,那个诉讼律师”说说话?曾有一封寄自布法罗的信是写给“德克?波纳比先生”的,信封淡紫色,还洒了香水。落款的缩写是.,明显是个女人寄的嘛。但是阿莉亚不会去看丈夫会不会拆开这信的。(他会不会真的拆开呢?可能出于对阿莉亚的尊重,他会把这封信扔掉的。)后来,电话开始在大清早不停地响起,把德克给吵醒了,他非常生气,接了电话问“喂?喂?”然后说,“如果你是我知道的那个人的话,请你不要再这么做了,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最后,德克?波纳比干脆换了电话号码,而且没有把新号码编到电话目录里。

那些神秘的电话就这样忽然停止了。也不再有洒香水的信寄过来了。

坐在那架史坦威钢琴前,轻拨着美妙的象牙琴键,阿莉亚竖起耳朵倾听,或者只是在想象中听到,电话铃的响声。但那种声音没有再响起。

3

无月经。晚熟。

告诉自己,月经晚来几周没什么了不起。

可事实上,晚来了几个月了……

阿莉亚一直都很瘦弱,你可能还会说她骨瘦如柴。属于那种神经过敏的女孩儿。这种女孩是不会怀孕的。

然而阿莉亚必须承认,她的体重正在增加。她的小腹奇异地鼓了起来。她又小又硬的乳房,在渐渐长大,乳头也变得敏感起来。尽管这有些荒唐,但阿莉亚没法否认。干脆不去想它。

阿莉亚曾是个处女,吉尔伯特曾把温热的精液射在他的新娘阿莉亚的体外(而不是里面)。是的,就是这样!阿莉亚可以发誓!她只是看到了自己不情愿看到的事情。

“那样是生不了孩子的。我想肯定不能。”

上帝,您不会如此残忍吧!感谢您啊。

这是在1950年。阿莉亚?波纳比待在家里。

她是个妻子,每个工作日的早晨,丈夫开车去市区的律师事务所上班之后,她就待在家里。

德克?波纳比是个成功的律师,一名“诉讼律师”。他承认他对法律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他愿意工作,所以在竞争中他越来越出色。

阿莉亚并非天生就害羞,但那天晚上吃饭时,她向丈夫提了一个问题,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羞怯、轻细、犹犹豫豫:“亲爱的,你介不介意,我在家里教钢琴课?或者是发音课?白天的时候,我有些孤单,总想念我过去的学生。我得做点儿什么,直到……”

阿莉亚停住不说了,心里战战兢兢的。她几乎说出口“直到我们有了孩子。”

德克当然没有听到。毕竟,阿莉亚没有说出来。

不管怎么说,阿莉亚很怕自己是不是犯了个大错。丈夫凝视着她,那眼光就像听她天弹钢琴时看她的眼光一样。最近,阿莉亚弹给丈夫的是贝多芬的升C小调奏鸣曲,就是著名的《月光曲》。她知道,德克?波纳比很容易沉迷到这首曲子中,尤其是开头那段舒缓的、梦幻一般的旋律。他说,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曲。的确如此。但是此刻阿莉亚却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这是1950年,不是1942年。美国妇女们是不工作的。尤其是像阿莉亚这样结了婚又有社会地位的妇女,她们是不工作的。她无法想象,如果是她的母亲向父亲提出这样一个要求的话,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利特莱尔家中,没有一个妇女外出工作。一个都没有。(除了一两个没结婚的姑妈在小学里做老师。她们不算数的。)

但是德克让她大吃一惊。他牵起阿莉亚的手,轻轻吻了吻,像个小孩儿一样急不可待地说:“阿莉亚,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做吧。只要你开心,我就也会开心。我不在家的时间太多了,你待在家里一定很孤单。你是个‘职业女性’——我知道的。我为你骄傲。我会在城里告诉大家这个消息的。我有许多朋友,他们都为自己的孩子骄傲,而且能付得起学费。你有正事干了,亲爱的。”他举起酒杯,以示庆祝。阿莉亚也举杯相迎。他们一饮而尽,热泪拥吻。德克补了一句,“当然,是在我们有孩子之前。”

上帝啊您不会的,不会如此残酷。不会有第二次的。

阿莉亚的逻辑是这样的:她等得越久,和德克?波纳比做爱的次数越多,她将来要生的孩子就越可能是德克的,而不是别人的。

她不要去看医生,不要。那样的话她就无可逃脱的会知道,自己有没有怀孕。她就必须告诉德克。她能告诉德克什么呢?

她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都有点失常了。老是苦思冥想!

镜子里,阿莉亚的脸庞苍白消瘦,头上还有报丧女妖样的缕缕银发。

按摩自己白皙、紧绷的小腹,捏着自己的乳房。(噢,必须得承认:她的乳房确实丰满了。虽然仍是很小,但丰满了不少。并且也变得“敏感”了。可能这是因为丈夫的爱抚吧。德克会像个孩子,在她的乳房上又是亲吻又是拿鼻子蹭,还吮吸她的乳头。阿莉亚会温柔地劝止他。)

坐在钢琴前,她弹奏着肖邦那些舒缓优美的夜曲,催人入睡,像是摇篮曲。

他们结婚了。这是在1950年,丈夫总要外出工作的,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妻子则待在家里。妻子开始感到孤独,尽管她又开始教钢琴课了。

(这些学生只学钢琴,年纪很小。以前在特洛伊市的时候,阿莉亚的学生年龄更大一些,也更有天分。她很想念那些学生。在这里,尼亚加拉大瀑布,音乐圈儿里没有人知道她。)

德克很认真很尽职地每天从办公室打电话给阿莉亚,将近中午时一次,午后三四点一次。他要是得加班,或者要跟客户出去喝酒,他就会在下午六点再打一次电话回来:“亲爱的,我想你。”那声音温柔,满含爱意和怜惜之情。对晚回家吃饭,他很是抱歉。阿莉亚就会告诉他,不用担心,我会等你回来一起吃饭的。只要一听到德克开车进来的声音,阿莉亚就马上给他准备好酒:加冰的马提尼。

阿莉亚自己也要一杯。她太喜欢这些小橄榄的味道了。

她的声音低沉,充满诱惑。在电话里,她对丈夫喃喃而语,很多面对面讲不出来的肉麻话,在电话里全讲出来了。

“噢,亲爱的,”德克叹息着,让人感觉到包在衣服里的男人那种局促不安,他说,“我也是啊。”

有时德克会坚持要阿莉亚乘出租车跑到城里,去参加他的那些聚会。在大瀑布划船俱乐部,或者风景大街的一家豪华酒店,再或者是玛力奥的餐馆和比萨店。他们又吃又喝,把小聚变成了晚会。身处德克?波纳比的朋友之中,阿莉亚很难为情(德克的朋友太多了,阿莉亚很难记住他们的名字。她还因此得到了超然世外的美名),但这也是个机会——她可以穿上在布法罗的伯杰店里卖的新款衣服、高跟鞋,还可以化妆。她抖开头发,试着把那些一缕缕的银发想象成异国情调的发式。如果是回到特洛伊市,这样全身打扮起来,阿莉亚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但在这儿,在这新生活里,在德克?波纳比的臂弯中,她却觉得自己高雅宜人。(她是不是正在想象:自己原来单薄娇气的嘴唇,现在已经饱满起来了呢?这么多的亲吻,它该已经肿了吧。)德克把她举起,吻一吻她说:“你比苏珊?海沃德还要漂亮呢。而且,你是我的。”

苏珊?海沃德!阿莉亚想着,可能真有那么点相像呢。

玛力奥餐馆忙碌而喧闹,是大瀑布这些餐馆中最受本地人欢迎的,尤其那些商人、政客,那些跟法院、市政厅有联系的人。划船的有一帮人,赌博的有一帮人。好像还有一个公开的秘密:玛力奥餐馆和布法罗的一个黑社会家族有牵连。(遇到德克?波纳比之前,阿莉亚还从未听说过如此离奇有趣的叫法:“犯罪家族”。这个词使得犯罪听上去给人某种意想不到的惬意,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在玛力奥餐馆,每个人都认识德克?波纳比。有个吧间,是本地名流的展厅,在那儿墙上还挂着一张他的签名照片。餐厅领班跑过来问候他。老板玛力奥来和他握手,领他到他最喜欢的桌子那儿去。那是在主餐厅里靠后边的一张桌子。穿着黑色紧身制服的女招待对他微笑,还盯着阿莉亚看了看。很多其他女人也都在看阿莉亚。

阿莉亚脸红了,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这个皮包骨头的红头发?德克?波纳比看上她哪一点了啊?”

她把德克的胳膊抓得更紧了。德克轻捏了一下她的小手。

被介绍给德克的老朋友时,她就显得更加令人不安了。他们眯起眼睛,似乎想要认清阿莉亚。玛力奥餐馆里弥漫着一层让人讨厌的薄薄的蓝烟,熏得阿莉亚眼睛里湿湿的,使她反应更迟钝了。她知道德克非常想让她能喜欢自己的朋友,这些朋友也能喜欢她。好在玛力奥这些人都没有带妻子来。德克最好的几个朋友爱吵爱闹,喝酒喝得很厉害,他们在圣?约瑟夫山读中学时就在一块儿玩纸牌了,一直到他身赴战场。这些人比德克要大那么几岁,眼睛里满是精明。他们透着有钱有势的神气,这让阿莉亚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她的丈夫。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他忠诚于他们。

游戏时,有个名叫克莱德?考博恩的,头骨很大,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很熟悉,像是喜剧片《狄克?特雷西》里的小角色;有个叫哈罗德?(“苍蝇”)?费奇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局的一个头头;还有胖乎乎、眼睛潮湿的斯特劳顿?豪威尔,一个“随从律师”,他真挚地握紧了阿莉亚的手,祝贺她的婚姻;还有泰勒?“胆小鬼”?韦恩,像埃德?韦恩一样,热衷交友,喜欢逗乐,二战中他是个海军上尉,衣服上挂着个紫心勋章(“要想代替我呀,那你就会挨枪子儿哟”),他刚被选为尼亚加拉县的审计员。阿莉亚要了一两杯酒,让自己和这些大声说笑的人在一起时能感到些微的舒适。这帮人谈话时很少涉及到阿莉亚。在他们中间,德克?波纳比显得很有节制,温文尔雅。他是他们那个头发浅黄的小兄弟,他们以他为骄傲。他们喜欢碰碰他,喜欢和他做手势、玩纸牌。如果德克不听,那就没有什么值得一讲的笑话。阿莉亚明白这一点,这些人尊敬她对她好,完全是因为她是德克的妻子。有那么一两个人甚至还在她面前献殷勤。但是阿莉亚知道,他们绝不会觉得她配得上德克?波纳比。

阿莉亚明白,但她并不嫉妒。至少现在还不。

这是阿莉亚在玛力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漫长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聚会直到凌晨一点才散去。在回月神公园的路上,德克开着车,阿莉亚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咕哝着:“那个高大的秃子,是叫科波恩?他装着好像认识我的样子,那我是不是也得装作认识他的样子啊,亲爱的?”

另一个晚上在玛力奥时,有个深色头发的中年人毫无征兆地闯进了餐厅,还带着几个随从,这引起了一阵骚动。阿莉亚听见有人低声说帕里蒂诺这个名字。

然后她跟德克说,“我看这个人从桌子边走过时,你没跟他握手啊。”

德克说:“亲爱的,这没什么,是不是?我觉得没那么明显吧。”

“他是不是很坏啊?是不是就是那个‘犯罪家族’的成员?”

阿莉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的脑袋有点不清醒了。德克开车跑在彩虹大道上的时候,迎面而来的车灯忽然无声无息的打亮,刺到了她的眼睛。

“他说他是个商人。但他不是做我这种生意的。”

还有一次去玛力奥的时候,阿莉亚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盘美味的团子,这种半熟的团子据说叫意大利汤团。又喝了一杯马提尼,两杯半红酒。然后她就不得不很不好意思地一趟趟往洗手间跑,不到十分钟就要吐一次,把刚吃的全给吐了出来。

真的,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然后,阿莉亚脸都白了,浑身发抖,几乎虚脱,但她却感觉舒服多了。

别傻了。预约一下,找个医生看看。如果你怀孕了,那肯定是德克的孩子。还会是谁的呢?

4

他们结婚了。为什么这还不够呢?

家里还缺点什么呢,亲家吗?亲家人!

私下里,阿莉亚很喜欢丈夫因为婚姻而和家人“脱离关系”了。她很尊敬德克。德克知道以后耸了耸肩,笑了。你又不是为了钱结婚,是为了爱嘛。为了生活。

是这样的。有时,阿莉亚会想念父母。也许并非如此——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和母亲谈论自己现在的麻烦。至于尊敬的利特莱尔牧师?更不可能了。

虚弱时,阿莉亚会想起父亲那些刺痛的话:

以后这里不欢迎你。你和他都不欢迎。你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么匆匆忙忙就和一个你所不认识的人结了婚。可怜的吉尔伯特去世还不到一个月。阿莉亚,可耻啊!

阿莉亚当时就想喊出来,她也不认识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是父母催着要她嫁给他的。

但是没有。没有辩解,也没有道歉。更好的做法是带着尊严离开,离开牧师的家里。告别作为一个孝顺女儿的生活。

阿莉亚?波纳比夫人没有父母的负担。在1950年,这是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了,就像你失去了一只眼睛或是一个肢体而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一样。

但是他们现在,阿莉亚和德克,正开车去夏洛特——“夏洛特”——对一座房子来说,这名字可真够嚣张的!——这是一个9月的星期天,天空中点缀着几朵白云。

不管怎么说,克劳丁似乎已经改变了她的想法,最终,她不再要和这个背弃家庭的儿子断绝关系了。对儿媳,她也有些好奇。

只要看我一眼,她就会明白的。她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快就结婚的。

拜访公婆总是免不了的。为了这次拜访,阿莉亚穿了件粉色亚麻布长裙,看起来很像块裹尸布,袖子有点儿短,手腕从袖口里伸了出来,骨感得吓人。阿莉亚在脸上扑了粉,盖住脸上那些雀斑,还仔细地擦了鲜红的唇膏。

“噢,德克,我太担心了,怕你妈妈会不喜欢我。”

“噢,阿莉亚,我太担心了,怕你不喜欢我妈妈呢。”

阿莉亚很认真,德克却是在开玩笑。但是阿莉亚能看到丈夫下巴上透出的紧张。还有他眼睛里淡泊的眼神。她隐隐猜到,尽管德克?波纳比反对自己难缠的母亲,但还是很爱她的。

他一定也想让自己的妻子去爱自己的母亲。

德克曾经给阿莉亚看过克劳丁?波纳比的照片: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妇人,生着倔强的下巴、热情的眼睛,嘴角挂着冷笑。嘴型紧绷,酷似乔安?克劳福德,好像里面长了太多的牙齿一样。德克轻笑着说,“不要被我妈美丽的外表给欺骗了,亲爱的。”这句话让阿莉亚无比惊讶。

这是阿莉亚第一次访问大岛。这个岛像漂浮在奔流不息的尼亚加拉河流上,处在大瀑布和布法罗的中间位置,很庞大,很像乡下楼群那样的形状。夏洛特就建在这大岛的东南边,正对着加拿大的安大略湖。

(安大略湖!吉尔伯特?厄尔斯金死后,阿莉亚第一次记起这个名字。当时他计划蜜月有几天要来安大略湖的:在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西边,泰晤士河旁边,有一片地方荒无人烟,据称有很多化石。)

阿莉亚咬着拇指指甲,暗暗地想着这些,直到丈夫伸手过来把她的手从嘴边拉开。德克开着车,没有回头也没有对阿莉亚皱起眉头。“阿莉亚,告诉我你怎么想的,我可以调转头我们回家去。我不想看见你紧张不安。”

“紧张不安?我没有紧张不安啊。”透过挡风玻璃,阿莉亚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开阔的田野、树林、远处的大河。还有房子。这些房子啊!简直该叫它们庄园。真够眩丽的。“摆阔气的消费”啊。她忽然冒出了对这种东西的鄙视。阿莉亚生于小镇上的牧师之家,她抬抬眼就知道虚荣是怎么回事。“我真是给迷住了。我知道你的童年是怎么过的了。”

德克笑了,很不安。好像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这么说他。

德克拐上夏洛特的山道时,阿莉亚咬了咬嘴唇。这么大的房子!真是无聊。根据自己的原则,她决定要讨厌波纳比夫人。

波纳比夫人邀请他们吃早午餐,但到了12点半她还没来。一张玻璃面的桌子置放在阳台上,摆好了三个座位。这阳台由石板砌成,在上面能俯瞰河流。“波纳比夫人很快就下楼来了,她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一个穿着管家衣服的老女仆不时会来这样解释一下。他们尽力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他们是被邀来吃开胃餐、喝饮料的:从冷冻的壶罐里倒出来的是番茄汁。这个东西倒出来以后不像是番茄汁,却成了“血腥玛丽”。阿莉亚非常喜欢,她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东西。

德克说,“阿莉亚,小心点儿。伏特加可是能喝死人的。”

阿莉亚欢快地笑了。那天早上,她已经有过轻微的呕吐,而且连一点面包也没有吃,出奇的饿。于是她狼吞虎咽了几块蟹肉小羊角面包和一些小萝卜蘸酸奶。吃完以后她终于不咬自己的拇指了。她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感到很受鼓舞,她看起来还是蛮漂亮的:是丈夫的爱创造了这个奇迹。

“德克,你会一直爱我的,是不是,亲爱的?你不会哪天早上醒来以后改变主意吧?”

“阿莉亚,别傻了。”

“如果你真的改变主意,我会熄灭的。像一盏灯一样‘熄灭’。”

德克不安地向外扫了一眼,好像是怕有人偷听。阳台上朝外的窗户装的是百叶窗帘,别人可以从外面看到里面而不会被发现。这些窗户大都开着。德克点了支烟,开始喝第二杯酒。可恶的克劳丁到底在哪儿呢?

德克陪着阿莉亚走下种着草坪的斜坡,走到河边的小码头上,跟她聊起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他父亲还在世。他有自己的船,对航行,对这条河都十分热爱。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是个鲁莽的孩子。有几次,我差点儿出事。”德克说着,有些烦闷。阿莉亚不知道他在为了什么而懊悔,是为了过去那些所作所为,还是为了过去本身呢?一阵河风吹来,清新、爽快。近处,帆船毫不费力地滑过。在这儿,夏洛特的码头上,听不到大瀑布险恶的轰鸣声;它在下流数英里开外的地方。这个码头水流不是很急,人们可以从这儿跳下河去游泳,河水不会一边让你尖叫着一边把你带向死亡。我也能住在这儿。还有我们的孩子。为什么我们不能继承这些呢?阿莉亚不知道这些不值一提的想法从哪儿冒了出来,真是出乎意料。

这个码头该修了。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就已经明显让它来回摇摆,吱吱作响。在这儿只停了一艘船,是一只从前的白色旧帆船。阿莉亚忽然很想上船在这条大河的波浪里摇晃颠簸一番。她撒娇似的靠到丈夫的肩膀上说,“你的旧船好像给遗弃了。待会儿吃完饭开船带我出去逛会儿吧,德克?”

“好,一会儿去。”

说这话时,德克带着强装出来的热情。阿莉亚能感到他心神不定,他看看表,又回头看看房子那边。她在德克的身边,德克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这有点儿不像他了。这让阿莉亚感到某种拉力,来自那间房子里的那个女人。

“我想你母亲已经出来了吧?那个人就是吧——”

“不,那是埃塞尔,她在看我们在哪儿。”

都快下午一点了。德克脸色闷闷不乐,头发也给风吹乱了。他带着阿莉亚回到了阳台上。太阳已经不在正头顶上,但是却出奇的热。这个地方的天气,云层总是厚厚的,虽然有一轮发白的太阳斑斑驳驳地照着,还是常常水汽弥漫,潮润润的。在伊利湖和安大略湖两个大湖之间,天气总是变化无常,难以捉摸。这样苍白刺眼的太阳一照,夏洛特的草坪也显得灰褐难看,毫无生气,杂乱不堪。玫瑰丛都染上了黑斑。让人觉得这块地正被忽略,就像生命正在消逝一样。从后面看这所房子,像是从后台看舞台上的演出一样,本来富丽堂皇的石料大宅显得风侵雨蚀,有些破败。石头上已经有裂缝,生锈的檐槽上生了一条细细的青苔,像条蜿蜒细长的蛇,似乎把房子也给加宽了那么一点儿。

阿莉亚局促地笑了。“可能这个星期天不太合适吧,德克?”

“我也在这样想,”德克神情严肃。

阿莉亚从未见过高大、英俊、自信的丈夫这么心烦意乱、神经质,而且愤怒。他们回到了阳台上,但克劳丁还是没有出现。尴尬的佣人又跟刚才一样道了歉。德克说,“如果我妈希望我们去找她并求她和我们一起进餐的话,那她错了。”阿莉亚吃着开胃点心,装作没有听见。她又倒了一点美味的血红的辣味饮料,因为德克不愿再倒给她了。她配着血腥玛丽又吃了一些蟹肉小羊角面包。她流了满嘴的口水,饥肠辘辘,即使胃里一阵阵的恶心。

德克忽然说,“阿莉亚,我们走。你的手提袋呢?”

阿莉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深吸了一口气。她要克服这一瞬间的虚弱。她一定不能屈服。她的眼皮又跳了。她不想看见那条被遗弃的小帆船,在码头那边愚蠢的、无休止地来回摆动。呕吐好像是晕船病。她把视线从河上转回来,忽然看见12尺外的窗户上,有张鬼魂似的脸。或许只是她的幻觉?但视线只一恍惚,那张脸就不见了。

阿莉亚希望德克没有看到。

“埃塞尔,告诉你的主人,她的无理无法让人忍受。永远都不要邀请我和我的妻子再到这里来了。”

德克一把抓住阿莉亚的小臂就往外走。他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抓过阿莉亚!阿莉亚穿着高跟鞋,跌跌绊绊的,想要挣脱。但是忽然很可怕地她喘不上气来,窒息了。然后胃里猛地一阵恶心。她完全无法控制胃里一阵阵的痉挛,把傻傻地吃进去、喝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弄脏了自己粉色的麻布长裙,玻璃顶的桌子,还有这个石板铺砌的阳台。

“阿莉亚,怎么搞得,”德克很恼怒,“我不是提醒过你的吗?”

5

这是1950年,似乎每个人都怀孕了。

阿莉亚一阵阵的恶心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在早上。

和德克?波纳比结婚三个月——12个星期零两天之后,阿莉亚终于还是去看医生了。一个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电话本上查来的名字:派伯。

“波纳比夫人,好消息!”

阿莉亚一下子哭了出来。哦,她其实已经练习过这一课的情形,她微笑而且淡定,甚至还穿了一身时髦的衣服,想给派伯医生和他的护士留一个好印象。但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像个火车头一样向她疾冲过来的时候,她无力抵抗了,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用双手捂住了发烫的脸。派伯医生,这个有点上了年纪的尊贵的绅士,看到阿莉亚这个样子被吓坏了。派伯医生的诊所在大瀑布的市中心,走得快的话,从月神公园到那儿只要15分钟。

阿莉亚恳求说,“医生,千万别告诉我我怀孕多久了。别告诉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千万别!”

“但是,波纳比太太……”

阿莉亚试着解释这一切。不,她无法解释。她眼泪不停地流下来,还不时擤着鼻涕。哦,为什么那个男人不是在我们结婚之前自杀,而是在之后呢?她结结巴巴地说:

“派伯医生,确实——我很高兴。我结婚了,而且我很幸——幸福。我爱我丈夫——我们七月才结的婚——而且我们也想要孩子——但是我不能确定——我是说,我不想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派伯医生吓坏了,看着她不明所以,那表情像利特莱尔牧师给吓坏时看她的表情一样。看到医生这样的反应,阿莉亚赶紧试着解释她第一次婚姻的情况——它时间短暂、完完全全是“悲剧”。阿莉亚尴尬地扭动着,告诉医生她的前夫如何“射精”在她身上,在她两腿间。哦,她还是个处女——但是她知道处女是不会怀孕的。高中时这种粗制滥造的实用知识会在学校里流传,一个长老会牧师的女儿也会听到这类知识,又吃惊又害怕,把它归做未来的参考,还会想,我肯定不会的。绝对不会。不会!

“我不要知道,医生。如果我已经怀孕16周的话,我前夫是——会是——本应该是——孩子的父亲。如果我只是怀孕了12周,那我现在的丈夫就是孩子的父亲。可能孩子会早产么?也说不定是晚产?”阿莉亚知道可怜的派伯医生肯定是尴尬极了。都是被她这些乱七八糟的女性事情给闹的,她不敢抬头去看医生。“医生,求您:我不是一定要知道的,是吧?我丈夫也不必知道,是不是?”

派伯医生把一盒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推到阿莉亚面前,阿莉亚感激地抽了一张,擦了擦脸。派伯医生好像从以前的记录中听说过波纳比这个姓,德克?波纳比,至少是波纳比这个姓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以超乎阿莉亚期望的权威口吻说:“波纳比太太,你怀的孩子不可能大过13周。这是我的估计,我是很少出错的。可能会错一两天,或者一周,但不会再多了。所以波纳比先生才是孩子的父亲。你的预产期应该是在明年四月。如果你愿意,下次你来时我会给出更准确的时间。”阿莉亚马上放心了。

阿莉亚快要晕了:“不了医生。这已经够准确了。四月。”

派伯医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握了握阿莉亚的手。她的手潮湿冰冷。跟死尸的手差不多,得要暖一暖了。他和蔼地说,“我建议你别再胡思乱想了,波纳比太太。跟我说的话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把好消息告诉你丈夫,然后出去庆祝一下。很快我们会再见面的。祝贺你。”

他们结婚了,而且阿莉亚怀孕了。他们高兴地庆祝了一番。

1

从日历上看,我出生在春天。

早产了一个星期。或许是两个呢。

纽约的尼亚加拉大瀑布除了三月下旬之外,从感恩节到现在一直大风狂啸,雪盖冰封。在月神公园7号,在公园里的那条街上,雪莲花和番红花勇敢地提前盛开了。然而又一场细细的雪却残酷地覆盖了它们。

这个冬天,尼亚加拉地区全部加起来下了有108英寸的雪。到3月26号,这些雪大部分还没有融化。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阿莉亚兴高采烈,要德克沿着河行驶,让他们才一周大的孩子钱德勒能看见大瀑布。

“亲爱的,开过去吧。钱德勒会永远记住大瀑布的。这说不定是他看见的第一件有记忆的东西。”

德克好像迟疑了一瞬。他知道,妻子的情绪任性而不可捉摸,由一种隐秘不见的逻辑决定,那逻辑如同桥下水泥里的钢梁,坚不可破。而德克又恰好正为儿子的健康出生而兴奋和惊喜,他当然会让步了。

他刚刮了脸,干干净净,蓬松凌乱的头发也剪了。有些天他头发乱蓬蓬的,但是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个时节,大瀑布荒凉的像月亮一样。只有一辆长长的市政扫雪机神经错乱一样从风景公园压过,把废气排在它碾出的辙印上。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一个人了。

“没有旅游观光的人!这多好啊。”

德克开车进了风景公园,停在车位上。他没关发动机,这样暖气会热一些。这辆林肯大陆车的后座上堆满了鲜花,郁金香、风信子、水仙,虽然已经不是怒放的时光,但仍然香气宜人,很是喜庆。这些花是从阿莉亚的病房里搬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德克送给她的。

弗雷德?艾斯泰尔也到医院给他亲爱的金吉尔?罗杰斯送花。他这个红头发的舞伴现在跳不了舞了。但是很快就会恢复的。

德克知道,和妻子一起带这么个小男婴回家(只有五磅七盎司重却这么完美),他们的生命从此完整了。是的,永远完整了!

车外刮着从加拿大来的偏北风,他们看到,冬天的天空像陶瓷一样,呈现一种细腻明亮的蓝色。经历了11个小时的痛苦折磨,流了那么多的血,还得了一场小小的但是却会发烧的医院传染病之后,阿莉亚虚弱苍白,摇摇欲坠。她亲着、喃喃逗弄着脸红的小婴儿:“看见了吗,小宝贝?看爸妈把你带到哪儿了?带到大瀑布了。”阿莉亚笑着,举起钱德勒,胳膊轻轻颤抖着。(德克密切地注视着她。必要时他会帮她抱住孩子的。在医院里,阿莉亚发烧时精神错乱,痛得不得了,那时阿莉亚大声嚷嚷着什么。它们可以称为警告。他可是警醒的,警惕的。)

钱德勒给暖暖地包在一条蓝色的山羊绒婴儿毯中,他来回挥动的小手也带着小小的连指手套。他充满好奇地往车窗外看着。小小的鱼嘴湿润润地,打着哈欠,圆圆的黑眼睛使劲睁大,向外凸出。他一会儿眨眼,一会儿眯眼。他的脸像是个小小橡胶球,额头怪异地斜着,阿莉亚觉得像是一角干酪。下巴呢,也像熔化了一样,向后缩着。但是,他是个漂亮的婴儿,他是德克和她的,外表一看就是。

阿莉亚兴奋地说,“他能看见。我是说,他不只是睁开眼睛。他正在练视力呢。他好像对这些景色有格外的兴趣,他在用眼睛看呢。”

你几乎会相信,钱德勒能够明白他在看什么。当薄雾升上大峡谷,在河边那些高高的光秃秃的榆树和橡树上,冰就会结成金丝银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莫扎特的高音音符。童话中,有座跨越尼亚加拉河的冰桥,神奇的彩虹会出现,又会在眨眼之间消失。甚至是冰点之下的温度,看起来热腾腾的水汽也会不停地升上来。

他们正在看的是美国大瀑布。更大的马蹄瀑布很远,在山羊岛的西南,从德克的车里看不到,除非把雾错看成它。

坐在车里,他们数分钟都默不作声。

钱德勒扭动着,咕哝着。他小小的拳头摇来摇去。他肯定是个多事的孩子,一会儿都不能安静,脾气又大。他皱着脸,那种表情像是一种动物似的焦虑。他的鱼嘴打着哈欠。很快就又饿了:又要妈妈哺乳了。哺乳对于阿莉亚是种全新的、惊异的、无法抗拒的感觉,一种做爱般的感觉,让初为人母的她措手不及。

想到这一点,阿莉亚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像做梦一样。

过了一会儿她说:“德克,你觉得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我们三个。”

阿莉亚用了一种中规中矩、关乎事实的声音,仿佛她是一个客户,在问她的代理人一个实际问题。她把钱德勒抱在胸前,轻轻地摇摆,把自己微微皲裂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他的头顶上。钱德勒戴了一顶小线帽,是德克的一个亲戚送的,但是他头皮的温热还是透过帽子传到了阿莉亚的嘴唇上。

正文 1-2

德克说,“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你是说字面上的这里?那是我带我们到这儿的,亲爱的,在你的要求之下。”

德克轻声说。这正是此时对初为人母的阿莉亚说话的方式。

但是阿莉亚执意要追问,她总是这样。“我是说,是什么把我们——我们三个带到了这里,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在这无穷的宇宙中,在这无限的时间里?”

一气说这么多话对阿莉亚来说有点儿难。在医院里,在堆满鲜花的白墙壁的护理室里,在产房里,她又是尖叫,又是乞求,又是威胁。她娇嫩的嗓子因为撕破喉咙般的哭喊、呻吟而变得沙哑生涩,说话是硬挤出来的,仿佛将死的动物。

德克轻声但不容置疑地说,“你知道是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的:是爱。”

“爱!我也以为是这样。”阿莉亚的反应让人觉得,她之前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捧着孩子的小脑袋,丈夫伸手过来轻抚她的手背,用他的有点笨拙的大手帮着拢住小宝贝的脑袋,同时悄悄地凝视了妻子一眼。在医院里,在妻子的病床边,他也这样凝视过她。对她和儿子的爱是这样强烈,德克感到无法用语言表达。

阿莉亚皱起了眉头,继续说,“在生命里,爱跟重力一样,不可或缺,是不是?而且,‘重力’也是看不见的东西。”

德克笑着说,“你和钱德勒是看得见的。我更不用说了。”

他怕了拍自己的肚子。阿莉亚住院以后,他已经掉了几乎十磅体重,但是让他再掉十磅也没有问题。

阿莉亚又说,“但爱是不确定的。就像是掷骰子。”

“更像玩纸牌。别人发牌给你,但是好的玩家才能拿到好牌。而且只有好的玩家知道怎么出牌。”

阿莉亚对着德克笑了。她更喜欢这个答案。

“‘好的玩家知道怎么出牌。’”

她顽皮地拽着德克拢着钱德勒脑袋的手指。仅只是德克的手掌就大得足够扶住孩子了,什么别的帮助也不用。阿莉亚用她新的、沙哑的、伤感的声音说,“我猜,你再也不会离开我哪怕一会儿,是吧?现在有了我们的宝贝。”

“阿莉亚,你说这些干嘛呢?”

德克走开了,有些生气。

阿莉亚惊奇的看着丈夫,感到很无辜。他那张英俊的脸庞给这整整一个星期的折磨搞得满是倦色,似乎很悲痛一样,他紧皱着眉头,像是一个不得不很快长大的美国男孩儿。对阿莉亚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

这时,钱德勒扭动得更厉害了,咿咿呀呀叫得也更凶了,呼吸急促,似乎要往他的小肺里面吸满空气,开始吼叫起来。该喂他吃奶了,幸好啊。

月神公园7号现在有个婴儿来居住了。一个婴儿!

有时候,他是个天使般的婴儿。而有时候呢,则是个咆哮的红脸小魔鬼。爸爸妈妈老是惊奇地看着他。要不是他从妈妈身上的那个那么小的洞里挤出来,阿莉亚会发誓说他一定来自另一个星球。氪星?反正是一个自然法则和我们这儿不同的星球。

他多么喜欢哭啊,使劲练他的婴儿的小小肺部。狂暴、故意,像是新闻短篇里那些疯狂残暴的法西斯领袖一样——希特勒、墨索里尼——在广场上跟那些被他们迷住的听众们大喊大叫。阿莉亚很想开玩笑说,“可能他想要的第一件生日礼物会是一个讲道台,他可以年轻时就开始布道。”这个想法当然是来自利特莱尔牧师家。但是阿莉亚咬了咬嘴唇,没说出来。

现在,月神公园7号,德克?波纳比的旧单身寓所,夜晚不再那么浪漫了。它变成了一场摇摇晃晃的航行:在一条风浪滚滚、动荡剧烈的河上,让你犯晕,恶心。祈求黎明的到来。“至少你还可以为‘工作’而离开。这是爸爸去的地方。”阿莉亚试着苦中作乐。德克为自己辩解,说如果阿莉亚想的话,他可以待在家里帮忙。他还雇了个保姆,在阿莉亚精疲力尽时帮帮忙。但是阿莉亚很烦这个保姆,因为宝贝钱德勒是她自己的。

(她发誓再也不要孩子了。哦,生孩子实在太痛了!大家说你会忘记分娩的痛苦的,但是她,阿莉亚,不会忘记的。永不。)

一个小天使,一个小魔鬼。一个晚上要醒六次。嚎叫着,贪婪地渴望着妈妈的乳房。把尿布里面拉满了他的婴儿屎。(因为缺少睡眠,阿莉亚头脑昏昏沉沉的,再也不是通常横冲直撞的样子了,她几乎已经不再讨厌这个了,尽管听起来有点奇怪。“其实,它闻起来也没那么难闻。你会习惯的。那味道像……嗯,像婴儿的味道。”)

一座火山,两头都会爆发。德克?波纳比很是惊奇,他于是这样来形容钱德勒。

然后就是哺乳。

哺乳!妈妈和宝贝一起完成的事情,在任何婴儿想要的时候。一件隐秘的事情。宝贝的小鱼嘴在她鼓胀满是乳汁的乳房上吸啊吸啊吸。阿莉亚觉得,这是另一种性爱。但是我们不告诉爸爸。

是啊,最好是爸爸不知道。

不是爸爸不疼宝贝,他疼的。但是爸爸肯定不愿意把宝贝想成一个情敌,是的,就是这样。

上帝,感谢您。现在您已经补偿我了,我不会再向您索取任何东西了。

2

“看起来他们已经原谅我了,我猜。至少那些长老会的人已经原谅我了。”

几周之内,利特莱尔夫人就要坐火车来,独自来尼亚加拉大瀑布看她的外孙。“噢,阿莉亚!我的宝贝!”在喧闹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火车站,这是个泪水涟涟的和解,像是40年代战争时期的黑白电影里的场景。那个年代的电影,感伤但是美好。已经结婚并且身为人母的阿莉亚,为自己从前的抗争而骄傲,不过当她拥抱妈妈时,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柔软、温暖、丰满的身体还是让她吃了一惊,尽管她在脸上显现出了一副做女儿的所应有的表情,但是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绝不!绝不会原谅你在我需要的时候抛弃了我。“阿莉亚,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利特莱尔夫人焦急地问。阿莉亚握着母亲的手,立即回答说,“哦,妈妈。当然会的。没什么要原谅的。”德克?波纳比,利特莱尔夫人的女婿,微笑着和她握了握手,那双手高贵而温和。钱德勒呢,坐在他的婴儿车里,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中年女人,把自己的手指塞在嘴里吮着。利特莱尔夫人蹲下来面对着钱德勒,如同面对着万丈深渊一样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她都有点儿结巴了:“噢,这真是个奇迹。他是个奇迹啊。他是个奇迹,是不是啊,噢,多漂亮的一个小宝贝儿啊。”阿莉亚想纠正她妈妈一下:宝贝钱德勒其实并不是很漂亮,没必要夸张。但是对于他的外婆来说,也许他真的很漂亮吧。利特莱尔夫人请求阿莉亚能让她抱一抱钱德勒,阿莉亚当然同意:“钱德勒,看啊,这是外祖母。”

“‘外婆’,希望他以后会叫我外婆。哦,他真是太漂亮了!”

利特莱尔夫人本计划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只待两天,但是她最后在月神公园7号的客房里却一下住了六天。

“不知道为什么,要是别人跟你不是很熟,相处起来反而更容易。”阿莉亚淡淡地说。

(虽然私下里她很高兴宝贝钱德勒对妈妈的胜利。有一种复仇的美妙感觉。)

利特莱尔夫人坐火车来的时候,随身带了两个大箱子,其中一只装满了婴儿用品。“新的、用过的”,里面都有,还有些30年前阿莉亚小时候穿过的婴儿装。“你还记得吗,亲爱的?这顶小帽子,是你外婆亲手织给你的。”阿莉亚笑着说是啊,她记得的,虽然她已经根本不记得了。嗯,这些旧东西应该是别的一个什么人的了,阿莉亚想,据她所知,她妈妈可能是从特洛伊的义卖会上买到这些东西的吧。教堂常常会在地下室里举办义卖会。阿莉亚突然一阵狂怒,压过了她和妈妈快乐的和解——妈妈没有权力再进入她的生活里了,现在没有她,没有利特莱尔牧师,阿莉亚活得更好。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不会复活,利特莱尔夫人也同样没有权力再闯进她的新生活。

吉尔伯特?厄尔斯金,阿莉亚再也不会想起他了。然而在一个丑陋的梦里,他来找过阿莉亚。在阿莉亚的新家这里,他不停地敲门。像是“猴爪”中的那个怪异的儿子。胆小的阿莉亚藏到被子下面,让德克替她去开门。

很明显,利特莱尔夫人并不知道德克?波纳比很有钱,所以才带了这么多新的、旧的东西给这对年轻夫妇。阿莉亚实际上从未对她提起过自己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边的婚姻生活,什么事情都没有提过。她只是寄了一封打印的出生通知单和几张钱德勒的照片。月神公园明显吓坏了特洛伊牧师的妻子。相邻的寓所离河很近,雅致的砖房遮蔽在树阴下;新乔治风格的单元楼对着公园,带着很小但精心照料的草坪和黑色的铁制围栏;德克?波纳比的单人寓所里,室内的陈设简洁、光滑而时髦;阿莉亚还有这样一台眩目的史坦威钢琴——这一切都让利特莱尔夫人惊讶不已。更不要提家里的爱尔兰保姆、管家,还有德克每个月都要请来几次做商务餐的法国男厨师。而且他们家那块小小的草坪也有个黑人专司修剪。利特莱尔夫人都有点懵了,她好像是走进了别人的女儿的家里,不过不用着急离开。

有几次她悄悄地对阿莉亚耳语说,“亲爱的,你一定很高兴,你的罩杯都装不住乳房了!”

第三次利特莱尔夫人又悄悄这样跟阿莉亚说的时候,德克正举着钱德勒给外婆表演儿子出色的乱踢乱扭的能力——德克把这叫做“直升机绝技”。阿莉亚有点恼了,回答说:“你真觉得我的罩杯太小了吗,妈妈?它这么容易就装不住了?”

这一年里,利特莱尔牧师也开始陪着利特莱尔夫人一起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来了。阿莉亚的父亲,也被波纳比家给迷住了。

尤其是,他被新生的小婴儿给迷住了。

阿莉亚的父亲一年里好像苍老了很多。她想,也许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尽管他带着基督徒神职人员的谦卑,但父亲是很骄傲的一个人,而且阿莉亚的做法确实冒犯了他。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泰迪?罗斯福式突出的下巴上,自信也少了很多。甚至个头都显得矮了一些。肚子也鼓的更厉害了。他养成了一个恼人的让人焦虑的习惯:每次说话之前之后都要清一清嗓子,好像想把他的话变得模糊一点儿。他不像阿莉亚泪水涟涟的母亲,他绝不会向阿莉亚道歉的,也不会拥抱她。所有他能做到的,是和阿莉亚单独相处时,向她宣示一段圣经式的启示:“我知道有时候匆忙行事也不是很轻率。你因你的丈夫和孩子而有福。阿莉亚,我生命里的每时每刻都会感谢上帝,因为他使你的生活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阿莉亚静静地说,“谢谢你,爸爸。”

她很想再顽皮的笑一笑:是这样的,但我仍是被诅咒者。这是不会改变的。

不管怎么说,阿莉亚还是对父亲的话心存感激,尽管他很吝啬,只有寥寥数语,而且是在阿莉亚的生活已经不需要它们的时候。

(她为什么在乎别人,需要吗?既然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自己的。)

“你父母可真好,真慈祥。”德克说,带着他一贯的热情。从他的话里、他挂在脸上的微笑中,阿莉亚没有发现一点讽刺的意思。她知道,他肯定在想,跟我妈妈多不一样啊。所以对他来说,利特莱尔家的人似乎都那么好,那么和蔼,真是理想的亲家。

“嗯,显而易见,他们是基督徒嘛。”

阿莉亚轻声说。哦,她可不是讽刺!

实际上她倒是很感激,非常感激,感激她的丈夫,作为主人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对她父母也总是那么恭敬。这让她不想做事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有时间静一静。让她有机会可以把钱德勒放在一边小憩片刻。

她很喜欢这样,德克身为女婿,高大、自信,随意而又权威地谈起商业、政治、经济、法律,而且他对于尼亚加拉地区近来“水电”的发展也知道那么多,这让利特莱尔牧师先生变得恭敬起来。“是的,我明白了。噢,这样啊。”要是在特洛伊,他肯定早固执己见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了;但是在这里,月神公园,他被征服了。利特莱尔家对德克?波纳比的社会阶层一无所知,也无法搞清他的宗教信仰,甚至他的幽默感,他们都很难明白。连钱德勒这个刚学走路的孩子,也突然变得难以捉摸。相较利特莱尔外婆对外孙时起时伏的关心,外公常常感到迷茫。孩子呢,会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人,眼睛慢慢的一眨一眨,也不笑。有时他还会狂暴地把外公推开。这个时候,阿莉亚会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一种由衷的失落。

一个毫无思想的孩子也知道,去拒绝。去生存。

就是这样,一代人取代另一代人生活在这大地上。变成尸骨,化为尘土。再被遗忘得干干净净。阿莉亚想,如果人丢失了大地,那允诺的天堂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冷冷地笑了。

“钱德勒!你这个淘气的孩子。外公要读书给你听呢,知不知道?这是你的《大狮子》,你最喜欢的书。”阿莉亚高兴地把儿子拽回到了父亲的身边,放在沙发上,放在那个笨拙地笑着的老人旁边。

阿莉亚很怕航行,也不是那么喜欢40尺长的瓦尔基里号游艇,不喜欢在上游来的、下游来的颠簸的浪尖上,跑到伊利湖再折回来,虽然她以前因为德克——至少大部分是因为他——曾假装很喜欢这样的短途航行。她预见到将来会有时间,当德克和钱德勒一起出去了,她好自己呆在家里;但是这样的时间还没有到来。

无论怎样,这是件节日一样盛大而欢乐的事情,德克带着他娘家的亲戚们乘游艇去向南五英里外的伊利湖游玩了,并且要在布法罗游艇俱乐部漂亮的户外阳台上来次野餐。德克带他们来到小码头的时候,那艘光滑明亮、有些发白的游艇让阿莉亚的父亲感到多么吃惊,多么震动!阿莉亚是带着一种骄傲来看父亲的这种表情的。她猜,父亲一定在想,不知道这艘游艇值多少钱。(他永远也猜不到的。)利特莱尔太太则很兴奋,焦虑不安。这天天气晴朗,有点儿小风,河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船:帆船、游艇、快艇。会不会撞到别的船啊?会不会有浪淹没他们的船或者打翻他们的船啊?阿莉亚看到,母亲真是给吓坏了。她说话声音很小,尴尬极了,生怕给女婿听到了。阿莉亚快活地说,“不可能的,妈妈。德克开游艇是老手了。”开游艇的老手!阿莉亚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这个词,而在遇到德克?波纳比然后开始她在大瀑布的新生活之前,她还从未看过一眼像瓦尔基里这样的船,更不用说踏上它布置得那么奢侈的甲板了。只要一上河道,阿莉亚和她母亲不管怎样都会带着钱德勒待在船舱里。尼亚加拉河上的大风刮个不停;德克非要开到一定的速度;他讨厌“闲逛”;风吹云遮太阳的时候,气温会一下子降低十度。阿莉亚很担心他们前头那些云,当然,她没有告诉母亲。在大湖地区,天气变化得很快,天气预报总是出错。爸爸的大船让钱德勒很兴奋,但是他好像是兴奋得过了头,很快就累了,开始焦躁、沮丧、哭个不停,孩子气全上来了。“他是个容易兴奋、敏感的孩子,”利特莱尔夫人替孩子在说话。“他像她妈妈。”

阿莉亚笑了。“你是这样看我的吗,妈妈?‘容易兴奋,敏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甚至可以说是粗野了。第一次做母亲,这些天来她真是为自己骄傲极了。

刚生完钱德勒那会儿,可以说她根本就不是自己。精疲力竭,情绪低落。想要蜷到铺好被褥的小巢里藏起来。但是她没有,是吧?她又小又硬的乳房鼓了起来,因为里面充满了奶水,香甜可口、等着孩子吮吸的奶水。

利特莱尔夫人很快补了一句:“但是你很有天赋,阿莉亚。很——很聪明。有点儿不可思议。你爸爸和我一直这样想。”

不可思议!这个词好点儿,阿莉亚喜欢。她于是又问:

“你觉得,钱德勒像他爸爸吗?”

“他爸爸?唔——我觉得,他的眼睛像爸爸。嘴也有一些像德克。还有头的形状。”但是阿莉亚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不很肯定。

阿莉亚说,“钱德勒刚生下来时,头发是深色的。深色、细细的头发像是海藻。但是现在正慢慢变浅,变得像他爸爸的头发。我想他将来会长得像他爸爸一样。他还喜欢数字,德克说,他想钱德勒这么大时,也是常常玩数字。德克的妈妈说,钱德勒和德克这个年纪时很像。”这真是一个让人吃惊的谎话,阿莉亚简直不相信这是她说的。“当然,钱德勒早生了一两个星期,他还得赶上这些。但他肯定会的。”

天哪,阿莉亚忽然开始担心身后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血脉。她模糊地回忆起这些事情,就像有时人会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些模糊的电影片段一般。如果见到德克和钱德勒,你一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父子。钱德勒喜欢爸爸,爸爸也喜欢他。阿莉亚觉得,这种回顾过去带来的焦虑,像是她怀孕时早上恶心的症状,或者,对一些古怪食物的(冷麦粥、腌菜三明治、加芥末的炸鱼条、迪卡米隆面包店的热圆面包店等)的渴望。第一次生孩子会有很多的幻想,派伯医生曾提醒过她。她们会想象自己生下畸形的孩子,生下怪物。不过至少,阿莉亚没有那么厉害。

烦躁的钱德勒已经把他的数字游戏扔到了一边开始睡觉。浪花不断地飞溅在船舱的窗户上,透过它,利特莱尔太太迷眼看着甲板上的两个男人。她觉得很惊讶,“我从没想过能见到这样的图景,你爸爸成了个保护者。他像个海上的船长。”听到这话,阿莉亚挤出几声笑来。尽管这时正有一艘巨大的湖区运煤驳船经过,航道和瓦尔基里非常近,这很危险,瓦尔基里号因此摇晃了起来。利特莱尔太太被吓着了,笑得很难看:“阿莉亚,你嫁了个多么出色的男人啊。你绝不会失望的。”

不会失望?这是她爱德克的原因吗?

“是啊,妈妈。不过我们不用讨论这个。”

阿莉亚闭上了眼睛。这该死的船!晃来晃去,东倒西歪。她真怕晕船,比害怕淹死还厉害。

但是利特莱尔太太仍然喋喋不休,为了盖过船的马达声,她还提高了音量。“哦,阿莉亚。上帝的旨意不可预测,就像圣经上说的那样。”

阿莉亚回答说,“可能上帝有种淘气的幽默感吧。”

利特莱尔家的人从不跟阿莉亚提起厄尔斯金家的人,尽管他们很了解同住在特洛伊的厄尔斯金一家人;他们也从不提及尔吉尔伯特?厄尔斯金。似乎在他们来月神公园拜访时,慑于波纳比的豪华寓所,某段过去停止存在了。

乘船去伊利湖游玩回来之后,晚上脱衣睡觉时,阿莉亚和德克说起了这次短途旅行。德克觉得还算顺利,阿莉亚却突然感到再也不想见到她的父母了,一个也不想见了。她的灵魂像是一条旧毛巾,给用的又薄又脏。她用一种滑稽的腔调说,“嗯,现在看起来好像我是完全被宽恕了。因为瓦尔基里号,我完全被利特莱尔家的人宽恕了。”照照镜子,阿莉亚发现几缕新的很显眼的银发又长了出来。你想把它们给连根拔掉,就像对待那些冷峻忧伤的念头一样。“但是你想到没?我其实一直都是个罪人。”

德克吃吃笑了,伸手够到她,说,“亲爱的,我希望是这样。”

3

没有警示!

1953年10月一个工作日的下午,阿莉亚教的钢琴学生还没下课,门铃忽然响了。阿莉亚前去开门。她略感有些不安。这个时间不会是邮差,也不会是投递员。在月神公园的邻居间,阿莉亚不是太友好,曾经有个人未经邀请就不期而至,被她的冷漠吓跑了。(她猜想,自己肯定背着不友好、冷漠的名声。而且这种名声可能还被误导了。)每周阿莉亚会少上几个小时的钢琴课,陪一陪钱德勒。她是个热情而甘于奉献的妈妈。她辞退了德克给她雇的爱尔兰保姆,也不让德克再做家务了。“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喜欢与陌生人分享。”阿莉亚最爱远远地望着钱德勒,看儿子在长时间的玩儿游戏,投入地忘记了身边妈妈的存在。他有时自言自语、有时自己跟自己争辩,自己对着自己笑,耐心地用积木拼出漂亮的塔、桥、飞机,然后学爸爸的声音简要评价一句“瞧我的!”,就把它们统统推倒,变回乱七八糟的一堆。

这个游戏有一个保密的名字,他要妈妈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然后才悄悄地告诉她说:“地震。”

钱德勒两岁零七个月大了,他很单薄,容易兴奋,很害羞,不喜欢和别的孩子待在一起。他的小脸像个雪貂一样是三角形的。阿莉亚觉得他的眼睛也像雪貂一样——飘浮不定,不知疲倦。“钱德勒,看着我,看着妈妈。”他会看着,但是你能感觉到他告诉运转的小脑袋早已在想别的什么更要紧的事情了。

阿莉亚还没有走到门口,门铃就又刺耳地响了一次。阿莉亚烦了,打开门——“谁啊?你想干什么?”门口阶梯上站了一个衣着高贵,撒着香水的年纪大一些的女人,看起来很熟悉,像是在噩梦里见过。这个人阿莉亚从没见过,但是却认识(她认识!)。

那个女人的嘴奇怪的翕动,说“阿莉亚,你好。我是德克的母亲克劳丁?波纳比。”那声音带着自觉的教养,听起来仿佛很久没有用过了一样。为了不去注意阿莉亚的惊讶和慌张,她展了展自己一只带着手套的、疲倦的手。她的手指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她从深色的太阳镜后面打量着阿莉亚,阿莉亚看不到她的眼神。她的嘴富有光泽,鲜亮透红,但是却很少会笑。

是她!自己的婆婆。

很长一段尴尬的时间,阿莉亚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这是个不太可能的会面,夙兴夜寐的儿媳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想象了无数次的会面,现在就这样发生了,清楚无疑地是第一次;婆婆掌握了主动。

路边停着专由司机驾驶的汽车,严正得跟辆灵车似的。

阿莉亚听到自己的声音支支吾吾的,像个唱歌唱跑了调儿的业余歌手:“波纳比太太!您,您好。请,请进来吧?”

这个女人优雅地笑了。“哦,亲爱的——现在我们不能都叫‘波纳比太太’。不能同时这样叫啊。”

阿莉亚后来仔细地思索过这句话,就像一个不太明白自己伤在哪儿的人在检查自己的伤口一样的仔细。

阿莉亚结结巴巴地说,德克不在家,没有见到她德克一定很遗憾之类的话,心里却一边在想,波纳比太太肯定是专门趁着德克不在家时来的,她为什么要表现得这样幼稚、迟钝呢?阿莉亚帮波纳比太太拿外套,她笨手笨脚地想把它跟外衣放在一起,却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件光滑的软羊毛的斗篷,高贵典雅的深紫色刚好配着波纳比夫人里面穿的衣服;里面的套装能看出来是40年代中期非常流行的款式,方肩紧腰,展开的裙摆抵达小腿的中间。她金属一样定型的金发上别了一支发卡,上面修饰着一小块儿蛛网样的薄纱。在她周围,飘浮着一股栀子花和樟脑球的味道。打她结婚开始,这个人就一直对她置之不理,如今暴露在这个女人的眼睛之下,阿莉亚觉得很丢脸。她身着一件旧的羊毛针织衫,一条宽松的便裤,脚上的“鹿皮鞋”脚后跟早踩塌了,成了双拖鞋。裤子的边上还粘有一块颜料,是几个月前钱德勒用复活节彩蛋颜料给染的。阿莉亚的头发(灰白的头发)更是随意地拢在脑后,她那张苍白、素面朝天的脸,早该洗了。她本来打算在五点的钢琴课之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的……

波纳比太太似乎一点都在意阿莉亚,她只是有目的地四周看了看。“好几年了,德克都没请我来过。他一直是个奇怪的、心怀报复的小孩子,从小就给惯坏了。没人想到他会结婚。当然是应该结婚的,结婚有很多好处。我看到,你把这儿的墙纸换了。底板上的瓷砖也是新的。据我所知,在你之前他的那些女朋友还从没有谁在月神公园这里住过呢。太棒了。‘德克要结婚了,母亲’,我的女儿们告诉我,‘但是你不知道是和谁,因为你不看报纸。’她们也挺幽默的倒是。噢,这是谁呀?”波纳比太太穿着高跟鞋,有点摇摇晃晃。她走向了起居室。在那儿,正在玩拼装玩具的钱德勒吃惊地抬起头来看。这个絮絮叨叨的女人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嘴唇画得很鲜艳,还戴着闪亮亮的黑色太阳镜,像个幽灵一样出现在钱德勒面前。她的声音兴奋得扬了起来:

“这是——钱德勒吧?我想一定是的。”

钱德勒睁圆了眼睛,默不作声地盯着波纳比太太。阿莉亚连忙蹲到他旁边,装作爱抚他一般,把他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把他乱蓬蓬的头发给捋了捋。“钱德勒,这是波纳比奶奶,是爸爸的妈妈,知道吧?快向她问好——”

波纳比太太友好而又坚定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还是叫我‘波纳比祖母’吧。我不喜欢谁叫我奶奶。谢谢。”

阿莉亚愣了一下,说,“‘波纳比祖——祖母’,钱德勒,快问好啊。”

钱德勒把手指伸到嘴里,瘦弱的小身体靠着妈妈,似乎想要在妈妈的臂弯里藏起来。他眼睛一眨一眨,看着他的祖母,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句,声音小得刚刚能听到,像是说“你呵。”

阿莉亚拿起了宠爱的语调,好像发生了肯定会让小钱德勒又惊又喜的事情,说,“这个人呢,是你的波纳比祖母,钱德勒。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波纳比祖母,是不是啊?所以这是个多大的惊喜啊,她来看我们了!宝贝儿,有人来看你时你会说什么呀?低声点儿宝贝儿——‘你好’。”

钱德勒羞怯怯地,又说了一遍,“你呵。”

波纳比太太说,“你好,钱德勒。你要长大成人了,是不是啊?快四岁了吧?或者——还没到?噢,你在这儿建的是什么呀,钱德勒?一座小棍搭的精致小城,是吧?”波纳比太太呼吸粗重,好像是刚刚跑进屋子里来的。她手拎一个皮质的手提包和一只购物袋,购物袋里装着几件用礼品纸包好的盒子;她把购物袋顺手递给了阿莉亚,像是把一件难以承担的重物交给仆人一样,看都没看她一眼。“但是你为什么在这儿玩呢,钱德勒?楼上应该有你的玩具室啊?楼上还应该有个育婴室吧?在这里玩的话爸爸妈妈不方便,你也玩儿得不舒服,是不是?看你都挡在路上了。那些家具也会碍事的,是不是钱德勒?”

这像是一个很迫切的问题,波纳比太太说的时候,忽然还有点儿焦虑和暴躁。钱德勒难为情地在妈妈身上磨矶,阿莉亚觉得她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哦,钱德勒想在哪儿玩就在哪儿玩。他在楼上玩、也在这儿玩。有时我还陪他一起,是不是,钱德勒?而且他还会很聪明地利用家具。所以,波纳比太太——”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直截了当地说,“请叫我‘克劳丁’吧,一定。我说了,不能同时有两个波纳比太太吧。”

“克,克劳丁。”

阿莉亚很冲动,想说,这是个多美妙的名字啊。对她来说,这个名字的确很美丽。然而她的喉咙哽住了,没有能说出来。

“你就是阿莉亚。德克的妻子,来自特洛伊市。真抱歉,我弄错了你的姓。你父亲是神父?”

“牧师,长老会牧师。”

“他也会布道,是吧?或者他们这个教派不布道?”

“哦,他布道的,但是——”

“噢,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不用说,我见过你的照片,我女儿曾给我看过。”波纳比夫人顿了一下,好像是想要对方的一个微笑,或者一个关切的蹙眉。但是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亲爱的,你的每张照片都很不一样;现在我见了你,嗯——发现你还是和照片上不一样。”

德克和阿莉亚不常去拜访德克结过婚的姐姐和她们的家庭。通常只是在感恩节、圣诞节、复活节这些假期的时候才去走走。阿莉亚很怕这些事情。一开始,她就感到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对她和德克婚姻的不满,甚至是反感。她曾下定决心不把她们的不满当回事。但是现在,她几乎不敢想象这两个人会对她们的母亲说过些什么。

多么可怕呀,克劳丁?波纳比太太看起来比她那些40出头的女儿们大不了多少。

阿莉亚三番五次地请婆婆坐下来,但这个女人每次都充耳不闻;阿莉亚想倒杯茶给她,可是波纳比太太似乎更喜欢在楼下转悠。问问家具或者墙饰是不是新的,是不是阿莉亚挑的;她说很喜欢那架上面摆满了钢琴课本的小钢琴;她敲了几下高声琴键,那声音就像指甲在黑板上划过的声音,使阿莉亚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我过去也弹琴。不过是很久了,那会儿孩子们还没出生呢。”然后她晃进了饭厅,透过法式房门,她还扫了一眼后院;在厨房她也待了几分钟,阿莉亚呢,看着厨房里乱七八糟的水槽、气灶、冰箱心烦不已。她很想说,清洁女工明天就会过来。虽然确实是这样,但听起来却像是撒谎。她只是想提醒,不要根据你看到的来判断我。

回到起居室后,波纳比太太在孙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身体僵直,像一尊蜡像,只是在关节末梢稍有一些轻微的灵活才有些微的一点动作。她又试着跟钱德勒说话,拿出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去逗钱德勒,可是钱德勒还是像上回一样躲到了妈妈怀里。波纳比夫人买的那些礼物,钱德勒和阿莉亚一看大小轻重就知道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些衣服和布娃娃。阿莉亚担心钱德勒会挣脱她的怀抱跑掉,因为他在玩的时候要是给人打扰了,有时会变的很暴躁,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受伤,会让人觉得很可怕。钱德勒尤其讨厌像波纳比夫人这样,给人问来问去。何况这个祖母这么奇怪,跟外婆一点也不一样;她戴着闪闪发光的深色墨镜打量他,自己一丝笑容也没有却指望钱德勒能对她笑;她粗糙的脸上虽然没有皱纹,却是黄色的;为了掩饰过薄的嘴唇,她唇膏涂得很鲜艳,几近夸张。说话时,她又小心又费劲,好像嘴里噙了块大理石,随时会掉下来一样。她身子前倾去摸钱德勒的头发,钱德勒本能地往回缩,要不是妈妈笑着拉住了他,他早就爬过屁股下的地毯逃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他很害羞,波纳比夫人。他——”

这个老妇人对此嗤之以鼻,似乎是在说,她知道“害羞”这个词是怎么回事。

“他和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害羞吗?那个特洛伊市的祖母?”

“他太小了,波纳比夫人,到了明年春天才够三岁呢。”

“三岁。”波纳比夫人叹了口气。“他要生活到21世纪呢。每个人都是从这么点儿小孩长大成人的,真是神奇,是不是?对了,听说他是个早产儿。”

阿莉亚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克劳丁这么随便地说钱德勒,好像这是她的特权,这让阿莉亚感觉很不舒服。

阿莉亚又问波纳比夫人是不是要点儿茶或者咖啡,这次波纳比夫人说:“来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谢谢。”阿莉亚逃进厨房,给婆婆准备威士忌,顺便也给钱德勒和自己准备了一份乐啤露。一个人待着多轻松啊!她听见波纳比夫人站了起来,热情地鼓动钱德勒,想要让他打开礼物,但是听不到钱德勒有什么回应。

你为什么来我们这儿?你想从我们这里拿走什么呢。走开,回到你自己的蜘蛛网去吧。

然而,阿莉亚还是想到,这个妇人始终是钱德勒的奶奶,她或许应该有一些权利吧。同时,钱德勒也该有机会有位富有的、年长的亲戚,不是吗?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阿莉亚应该撇开自己的偏见。

但这偏见就是我自己!我爱我的偏见。

德克昂贵的苏格兰威士忌味道多么浓烈啊,阿莉亚不由得想,她自己也要来点威士忌加苏打,或者就在厨房里来一口不加苏打的威士忌。但是就在让她神经紧张的时刻,一件不幸的事发生了。威士忌入口后,一股灼热顺酒而来,美妙非常,或许太过美妙了,让阿莉亚忽然渴望和德克爱抚、做爱。她又想哭,为她的孤单。她想找一位罗马天主教牧师(在她的生命里,对罗马天主教牧师说的话是最多的),来忏悔自己的罪过。我是个被诅咒的人,请救赎我吧。我让我的第一位丈夫因我而自杀,我却很高兴他死掉了!她想打电话到德克的办公室,告诉他那位柔情似水、声音甜美的秘书(阿莉亚知道,她也爱着德克),她有非常紧要的事找他,他来接电话的时向他哭诉。快回家来!这个可怕的女人是你的母亲,不是我的。快来帮我!阿莉亚手指颤抖,准备好了克劳丁?波纳比的酒,它闻起来棒极了。阿莉亚在瓶塞处吮了一口,很小的一口。

那甜美灼热的感觉充满了她的喉咙。漫遍全身。

1950年夏天在夏洛特那次不愉快的拜访后,已经三年多了,克劳丁?波纳比和这对年轻夫妇一直都鲜有往来。钱德勒出生时,阿莉亚告诉了波纳比夫人,她于是送来了一大堆礼品给他的孙子。那些礼物中,有一个巨大、笨重、昂贵、花里胡哨却毫不实用的维多利亚式婴儿车,收到后德克就马上把它丢进楼下的储藏室里了。圣诞节、复活节她也会给钱德勒送礼物。这些商店包好的礼物总是写着“可爱的钱德勒?波纳比收”。里面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对德克和阿莉亚的感谢。阿莉亚笑道:“也许她认为钱德勒是他的爸爸一个人抚养的。”这只是个玩笑(当然),然而德克却为她母亲的做法感到汗颜,辩驳说:“我母亲确实不讨人喜欢。我已经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你也该学学我。她并不是有意这么粗鲁的,她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就象一只乌龟缩在自己的壳里一样。”可是阿莉亚反对这样的说法,乌龟并不是生活在封闭的世界里。一只乌龟只和其他的乌龟生活在一起,他们肯定互相交流。乌龟也不会荒唐地掌握一大笔财富,而且这财富不是它们努力挣的,而是继承来的。然而,阿莉亚是不会把她的这些观点说出来给她那烦躁的丈夫听的。

阿莉亚痛恨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总是把她们母亲的消息带给德克。她们知道这会让德克伤心难过。克劳丁已经成了一个“无药可救的抑郁症患者”,她“可怜又可悲”。有段时间,她好像真的生病了:周期性偏头痛、呼吸道感染、结石。(当然,谁能想象结石是什么样子呢?)克劳丁想“操纵”所有家庭成员。她除了“像个罗马皇帝一样龌龊至极”之外,没有别的“一星半点儿”缺点了。德克的姐姐(还有她们的丈夫)坚信克劳丁?波纳比是在和他们还有他们的律师玩儿一个游戏:她怂恿他们去地方法院提出一个申请剥夺她代理分配遗产的权力,那样她就可以把他们都拖到法庭上,制造一起丑闻。除了德克和他的姐姐,波纳比家的其他成员也参与在家族的生意中——房产、在地方工厂的投资、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资产管理公司。这些阿莉亚知道得很少。可能的话,她宁愿知道得更少。“有专营权吗?”德克火冒三丈地问,“除了我作为委托人挣的钱外,我们不需要一分钱。而且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阿莉亚一丁点儿讨论的兴趣点都没有,踮起脚尖乖乖地亲了亲丈夫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噢,她爱德克!毫无疑问。

现在想想,就算她不能取悦克劳丁?波纳比,她也应该表现得彬彬有礼;或许甚至(她想起从前受过的基督教博爱教育,还有母亲不知疲倦地教她的那些周日课程)她可以喜欢这个女人。“我会试一试!”又啜了一口——很小一口——德克爽口的威士忌。阿莉亚回到起居室,波纳比夫人已经“帮忙”打开了两件礼物,里面是些衣服。这些衣服太小了,钱德勒根本没法穿。钱德勒假装对这些礼物感兴趣,而对其他的东西却毫不在意。阿莉亚想替钱德勒摆脱窘境,就递了那杯酒过去。波纳比太太接过酒,痛快地喝了起来,没有任何表示,就像这是她应得的。阿莉亚则跪在钱德勒身旁边去喂他喝那杯乐啤露。在她刚才离开这间屋的时候,屋内的气氛已经有了改变。

波纳比夫人用嘲讽的语气说:“带礼物来,就是带着自己的真心来,就是带着‘真心诚意’来,可是不见得人家领这份儿情呀。”

阿莉亚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可是大概是在厨房里威士忌喝多了,她反而想哭。

波纳比夫人接着说:“我也弹过钢琴,可是没弹过肖邦、莫扎特、贝多芬的曲子。我弹得还不够好。当时,我涉世未深——是个‘大美人儿’——用当时的话说。你,阿莉亚,至少没受过这样的罪吧。”

阿莉亚笑了出来,这样的侮辱太粗鲁了。或者——这到底是不是羞辱呢,也许是一种间接的赞誉?波纳比夫人把食指放入饮料中搅了搅。“我的女儿和她们的丈夫都希望能继承夏洛特和周围的土地,但是夏洛特只能留给男孩,注定是德克的。德克是唯一有资格继承那里的人,你明白吗?虽然他伤透了我的心。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或许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你以后会知道的,亲爱的。”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阿莉亚,她平静地说,“我不想和你讨论我丈夫,波纳比太太,尤其在他的儿子面前!希望你能理解,行吗?”

波纳比太太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又喝了一大口酒。“我女儿们说你是一个非常业余的钢琴师。显然,她们听过你的演奏。你能不能弹一段给我听听呢?”

“噢,有时间吧。等到——”

“你在这个屋里‘教钢琴’对吧,就像你从前在特洛伊市‘授课’一样?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教钢琴吗,亲爱的?”

“‘授课’的原因?我喜欢教年轻的学生。而且我——我想做点儿什么事,除了做全职的太太和母亲之外。”

“‘全职的太太和母亲’!德克对此是怎么说的?”

“您为什么不去问他,波纳比太太?我相信他一定会告诉您的。”

“她们说你结婚前就教音乐——在你的第一次婚姻前。我意识到你不止结过一次婚,阿莉亚。一个年轻的寡妇。在战争年代寡妇也许比较常见。就我儿子的收入而言,他的妻子还要去教钢琴课似乎有点奇怪,或者我现在不了解德克的收入情况了。他不再跟我说了。他有他的理由,可谁知道是什么理由呢。这个粗心大意的小伙子还欠我12,000块钱呢,不过我不收他的利息,也不会有什么急事去催他还这个债。你看上去很吃惊呢,阿莉亚?是有点奇怪。不过问德克这些事儿没意义,因为他绝对不会说的。他从不相信女人。他自闭得近乎病态。玩儿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有一些还来找我,当然,是可敬的那些。她们伤心欲绝,怒不可遏,但当时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这种样子。我可没有掺和过——德克的父亲也没有。我想告诉你——已经有安排了,某种“医疗”上的安排,万一德克觉得自己或别人处于一种潜在的尴尬中,他可以抽身而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阿莉亚?我觉得除了你的那些雀斑比较吸引人,你可真是再平凡不过了。”

这时,钱德勒,也许是阿莉亚自己,把乐啤露洒到了地毯上,这可要餐巾纸反复擦拭才能清理干净呢。

波纳比太太又说:“不知道德克现在还去不去伊利古堡?他带你去过那个赛马场吗,亲爱的?”

“赛——马场?”阿莉亚确实知道在伊利古堡有一个赛马场,一个在当地很著名的赛马场;但是波纳比太太的问题让她很吃惊。

“我觉得他没有吧?不知道。”

这时候阿莉亚头痛欲裂,刚喝下的威士忌让她的胃翻腾起来。她好像感到她那戴着高雅黑色天鹅绒帽子和深色眼睛的婆婆前倾着身体,在冷漠地戳她的胸口。更可怕的是,钱德勒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平常他很不耐烦大人间的谈话,这时却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奶奶。“宝贝儿,先去别的房间好吗?就去一会儿。妈妈马上就来——”

“不,不用了。没必要。亲爱的,我这就走。”

闻着波纳比太太身上浓浓的香水味,阿莉亚踉踉跄跄地跟在她的后面,神思恍惚,忘了帮波纳比太太拿披肩,波纳比太太就自己从壁橱里拿了出来,“记得替我问候德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会再离开我的小岛。那没什么必要,又费事。况且我的身体也不好。”到了门口,波纳比太太又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握都没握,只碰了碰阿莉亚的手算是告别。她压低了声音说:“亲爱的,不要担心,你的秘密我决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的秘——秘密?什么秘密?”

“哦?就是孩子不是德克亲生的呀。你知道,我也知道。他不是我孙子。但是,我说了,不要担心。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阿莉亚目瞪口呆地看着婆婆,她踩着那夸张的高跟鞋穿过前院,司机赶忙跑过来迎着,帮她打开车门,她坐进了车里。

阿莉亚回到起居室,发现钱德勒正在专心致志地玩儿那些旧玩具,而对旁边那堆包装精美的礼物视而不见。

阿莉亚拿着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上楼了。德克晚上下班后,是在他们卧室里的那张还没铺好的床上找到她的。

1

这只合乎逻辑,不是吗?

假如你知道你的第一个孩子随时可能会因为神旨而离开你,你一定想再要第二个孩子。如果你没能像一个母亲应该做的那样去爱你的第一个孩子,你当然会想再要一个孩子,让你能够做到这一点。

“虽然说有些事是永远也不可能做对的。”

同样的逻辑,如果你前面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儿,你就会想再要一个女孩。

一个女儿。“那样我的生活就完整了。上帝,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这只合乎逻辑。如果你知道,丈夫有一天会离你而去,或者被迫离开,你就会想要很多孩子。这确实很合乎逻辑。阿莉亚?波纳比是一个理性女人。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变得不存什么奢望去摆脱那种神思不安了。她变成了一个冷静的宿命论者,像沉着的天气预报员那样不为风雨动容,冷静地面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她会冒险(她以为自己知道这一点,因为即便最亢奋的时候,她仍然会很睿智)赶走丈夫,因为她期望有一天,丈夫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不见”。

即使在她紧紧地拥抱他的时候。即使她总是想抱他抱得更紧。

这只合乎逻辑不是吗?虽然她并不相信祈祷,可是之后的十年,她无数次地哽咽着乞求。

“上帝啊,你不会如此残忍——对吧?恳求您这次让我怀孕吧?哦,求您了!”

这是个合乎逻辑的愿望,但是要花费许多年的时间才能实现。

“德克,你真的爱我?对吧?”

她用渴望的声音问道。在夜晚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时候,在我们说那些白天不会说起的那些话的时候。

他睡意酣然没有回答她。只是蜷曲着身体抱着她,那臂弯沉重,温暖而又安全。她躺在他的臂弯中。就像是另一个婴儿!

他们之间的爱一如从前那样炽烈(至少阿莉亚这样认为),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不像从前那样频繁地做爱了。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激情了。做爱对他们来说,越来越平淡无奇。最后一次白天做爱,做了一个小时;那次他们冲动异常,没有在那张又大又舒适的床上,而是在别的地方;阿莉亚痛苦地把嘴压在德克大汗淋漓的胸口,以免叫的太大声。

克劳丁?波纳比那次可怕的拜访后,阿莉亚就下定决心,她绝不再喝酒,哪怕是晚餐时她最爱喝的红酒,哪怕是珍贵的纪念日庆典上的一杯派力格农。小腹中那种甜蜜的渴望也慢慢消退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她再不那么充满情欲地去拥抱丈夫了,甚至有时一点儿欲望也没有,除了坚定地想要怀孕、想要一个孩子这些女性的欲望之外。

要一个孩子。

也许,这样一个愿望并不合乎逻辑。孩子们出生以后再回顾这一切,它真的成了那样。

因为在回忆中,即使是绝望之中最随意地掷出的那把骰子,似乎也都是不可避免的。

多少年了啊!“然而我没有怀疑过。也绝不会。”

于是我出生了。可是为什么呢?

2

真是奇迹!阿莉亚终于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并且在1958年的9月降生下了他。这时,阿莉亚已经37岁了。

“是很晚。但不是太晚!”

这次怀孕,在阿莉亚的回忆中充满了明亮的金色阳光,是幸福无比的日子,与很久以前噩梦般的第一次怀孕真是天壤之别!罗约尔?波纳比完全是在预产的日期出生的,一个健康的七磅重的足月婴儿,有着淡黄色头发和钴蓝色的眼睛,与他父亲的一模一样。他的母亲总不由自主地想,这个的的确确是我们的孩子了,这个孩子,我们可以爱他了——罗约尔为此而生。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他爸爸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事业的巅峰时期。

他出生的那个历史时期,似乎整个宇宙都在扩张。向着无限扩张。

如果说阿莉亚的婚姻正开始“飘摇不定”——“冷战”——这些字眼已经是脑海中比较柔和一点的字眼了——的话,罗约尔的出生使事情有了转机,虽然只是短暂的。

“现在你肯定不会离开我了吧,德克,你会吗?——现在我们有两个孩子了。”阿莉亚这么揶揄着,而罗约尔则用手抓挠着她的眼睛。

德克退缩了,他真不知道如何去应对妻子的这番揶揄,但他知道,他非常地不喜欢。他也很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对她说那些刻薄的话为好。

德克双手把罗约尔举了起来,罗约尔在他怀里乱蹦乱踢。小罗约尔是个健壮、精力充沛的家伙,从小就显得与众不同。和钱德勒性格迥异。阿莉亚看着他们,她知道德克不会是在想“这个是我的,我自己的儿子”,然而他脸上全神贯注、溺爱的表情却分明在这样说。

1950年代。“繁荣时期”。

当地的历史家们宣称,这将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的1850年代一样,是个大发展的年代。不同的是19世纪的50年代尼亚加拉发展的是旅游业,而20世纪50年代发展的将是工业。到1960年,这个地区的人口将翻倍,增长到100,000。

到1970年,这个地区将拥有全美最棒最集中的化学公司。

尼亚加拉河流域中,云雾缭绕,奇幻美丽的大峡谷、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及边远的郊区将得到全面的发展。这就是罗约尔?波纳比的世界。

如果还有其他的什么,罗约尔也不会知道。

阿莉亚对于事情也只知道得很模糊,因为她对“当地政治”不太感兴趣。(事实上,她对政治一丝一毫的兴趣也没有。那是男人的世界,为什么去操那份儿心呢。)尽管如此,阿莉亚也意识到,那些郊区的空地、林地还有耕地都被挖的挖、填的填,全建成了工业区。这些工业区有几百亩——不,一定是上千亩。“怎么回事,爸爸?我们在哪儿啊?”——星期天他们全家驱车沿着河流向北游玩,或者去洛克港内陆的时候,钱德勒这样困惑的问道。(钱德勒对伊利运河和洛克港的大水闸非常感兴趣。)可是从前熟悉的景象变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就像玩积木时的地震一样。

“钱德勒,你看到的是进步。”

透过挡风玻璃,德克指着外面的那些建筑说。阿莉亚抱着罗约尔坐在后排,在他耳边低语轻唱。

这是一个意义深远的事实:原始的土地被水泥地面所取代,树木被砍伐,锯开了运走,巨型的起重机和推土机随处可见。通往洛克港的那条老的双行道被加宽为三行道。一夜之间高速公路穿过了田地。新的灰褐合金的颜色桥梁建了起来,明亮而刺眼。阿莉亚远远地望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厌恶。这些“进步”发生在远离月神公园的地方,她为什么要在乎呢?月神公园位于彩虹大道和第二大街那片街区,是这个城市最老的居民区;而变化都是发生在城市的东北边,在海德公园,布法罗大街,老兵路,斯万路之外,在100大街那片儿。这对于阿莉亚来说就像是发生在月球上一样。原来荒无人烟的土地,建了工厂,仓库、员工车场。有汽车配件制造厂,冷冻设备制造厂、化工厂、肥料厂。有石膏生产厂,皮革制品厂;有生产柏油、石棉的,也有生产杀虫剂、除草剂的,像纳比斯科、斯万化学公司、道化学公司、联合卡博、西方化学公司。沿河南岸,万众瞩目的大型发电站正在建造中,它将利用大瀑布三分之一的水力去“发电”。阿莉亚在《尼亚加拉新闻报》上读到,尼亚加拉电站从波纳比公司买走了成千上万英亩的土地,这真是太令人震惊了,报纸从她手中滑落了下去。

“我的上帝,这是我们吗?我们发财了?”

这种可能性使她恐惧万分。

这时罗约尔已经五个月大了,有的是胃口和精力,正在阿莉亚的胸口吃着奶。钱德勒已经七岁了,他本来就不是很机灵,弟弟的降生让他变得更加害羞和呆板。他在育婴室门口走来走去,担心地看着他的妈妈。看见妈妈一脸又吃惊又痛苦的样子。他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阿莉亚马上回答说:“噢,宝贝,没——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正文 1-3

罗约尔出生以后,阿莉亚似乎时常觉得钱德勒的出现总有几分尴尬。她当然爱钱德勒,但却总是不由得想忘掉他。在半梦半醒、神志不是十分清醒的时候,阿莉亚会以为钱德勒是个陌生人,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的名字来。

阿莉亚发誓她要像爱罗约尔一样去爱钱德勒,然而就连这个誓言,她也几乎遗忘了。

阿莉亚并不迷信,可是她却感到一阵阵恐惧。似乎利用瀑布的水力去“发电”是件危险的事。使数万吨美丽流淌着的河水转向,把它们转化为电给“消费者们”使用。

阿莉亚抱着罗约尔走进装着电话的卧室,给德克的律师事务所打了个电话。啊,为什么德克总是不在家!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不在家。那个嗓音柔美的接线员冷淡地告诉她,“波纳比先生”不在办公室,他去市政大厅开会去了,和市长还有尼亚加拉县地方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起,他现在也是这个委员会的一员。(阿莉亚应该知道这件事吗?还是她忘了?)“那么请问那儿的号码是多少?”那个嗓音甜美的接线员虽然有些勉强,还是告诉了波纳比太太市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新近当选的尼亚加拉瀑布市市长叫做“胆小鬼”泰勒?韦恩;阿莉亚认为她有权利打电话给丈夫,因为德克现在很难得往家打电话,不像他们新婚时和钱德勒刚出生时那会儿,他会经常地打。阿莉亚的手有些发抖。罗约尔在妈妈腿上扭动挣扎,抡起他的小拳头乱挥乱打,他很不开心;毫无疑问他的尿布又湿了。阿莉亚咬着她的大拇指指甲,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打电话到韦恩的办公室,说她家里有些紧急的事想马上和丈夫通话;这是她过去常用的借口,有时还用得特别经常;和两个小孩儿在一起,她太孤单了,总是不由自主有些让自己都惊恐的感觉。

怀罗约尔的九个月,她非常开心。他们那时当然还不知道这是个男孩。阿莉亚疯狂地爱着罗约尔,然而却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是个女儿的话她的生活就完整了。

“阿莉亚?喂?怎么啦?”

德克响亮而又焦急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阿莉亚记不起来给他打电话要说的事情了。罗约尔喘着气,快要哭出声来。她赶紧把乳房放到他的嘴里。她的乳头胀痛,直挺,看起来好像给一个卑鄙的人搓扭过。罗约尔开始吮吸起来了。

“阿莉亚?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那么他一定是爱她的。阿莉亚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越来越强的焦虑不安。

阿莉亚笨手笨脚地摸到话筒想开口说话,可说得却像是一个一个字蹦出来的。她知道一定得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她才把德克从正和市长一起开的会上叫出来,但糟糕的是她记不起这个原因了。她说,“刚才是有个问题——宝宝呼吸有点不正常,但是现在他呼吸顺畅,他好了。”

“亲爱的,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是宝宝出了什么事吗?”

“他刚才呼吸不太正常,但他现在好了。很抱歉打扰你。我刚才不知道怎么办。”

“他现在好了吗?罗约尔没事了吗?”

“没事了,你听。”

阿莉亚把听筒放到罗约尔温润的小嘴边,挠他的痒使他甜甜地咯咯笑了起来。其中的响亮的高音就像孔雀的尖叫一样。

“阿莉亚?那是——罗约尔?罗约尔没事吗?”德克听起来很迷茫,就像盲人想睁眼睛去看东西一样。

“亲爱的,罗约尔很好。他是世界上最棒的宝宝。”

“他没事,你确定吗?”

阿莉亚生气地笑了,“我确定。如果你怀疑我,你自己回来看好了。”

于是出现了一小段短暂的停顿。

“哦,你把我的魂儿都吓飞了。”德克小心翼翼的说,他害怕再惹妻子生气。阿莉亚知道:谨小慎微的律师丈夫不想让他神经兮兮反复无常的妻子不高兴。在德克的书房里,有一个相框里是他臭名昭著的爷爷雷金纳德?波纳比的褪色银版照片,照片上,雷金纳德?波纳比正走在一根拉紧的绳索上,穿越雾气蒙蒙的尼亚加拉大峡谷。他肩膀上扛了一根12尺长的杆子,用来保持平衡。阿莉亚知道,那是一种多么不稳定的平衡。

就在罗约尔又舔又拽她的乳头的时候,阿莉亚突然感到有些原始、潮湿、充满渴望的东西钻进了她的小腹,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她大声呻吟,“哦,德克,我想你。回来,和我做爱,亲爱的。”

“阿莉亚?什么?”

“我想你,德克。我想和你做爱。像我们以前那样,在孩子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记得吗?”

再次出现了停顿。阿莉亚能够听到丈夫的呼吸惊慌失措般急促起来。

“我正在开会,亲爱的,这个会议很重要。如果我不参加投票,上帝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阿莉亚,你和宝宝都没有什么事吧?我要说再见了。”德克顿了顿,好像在想什么事情,“钱德勒也好吧?”

罗约尔用力地吮吸着,吸得她的乳房有些痛,她笑了起来,同时那痛也勾起了她两腿之间的欲望。“你的儿子真是个情人呢,德克。你该汗颜了。”奶水从罗约尔的小嘴巴里漏出,沿着他的下巴流了出来。阿莉亚觉得自己的奶水太淡了,淡得像是脱脂乳。也许这不是好奶水。不是好妈妈的奶水。也许这奶水缺乏维生素。德克又说了些什么,问了她些什么,阿莉亚都没有听到,婴儿啧啧的吮吸声盖住了他的声音。就在精神恍惚之间,她模糊地记起她为什么打电话给德克了。“你看没看《新闻报》头版上的那篇文章?水力发电厂的那个?为什么会有我们的名字?”

德克立即回答说,“亲爱的,那件事与我们无关。那只是家庭生意的一部分,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要激动,也别难过。没事儿。”

“没事儿。好,我明白了。”

“我握有波纳比的一些股份,可是我没有参与。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收入。”

阿莉亚欲火焚身,心痒难耐,她把她的乳房从正在吮吸的婴儿的嘴里抽了出来。一时间宝宝还不能适应,只是继续在空气中咂着嘴,粉嘟嘟的小脸一脸茫然。他那水汪汪的,长着淡色睫毛的好看的钴蓝色的眼睛眨巴着,茫然无神。电话的另一端,孩子的父亲正在说他必须回去开会了,如果可能,他会在十点左右回家。“你和孩子们都很好,是吗?我爱你。”

“好吧,我恨你。”

阿莉亚生气地笑着,然后在德克向她解释他为什么又要晚回家之前挂上了电话。他总是有很多事,与他那些富有的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吃晚饭,不是在玛力奥,就是在划船俱乐部,要不就是在彩虹天台。

钱德勒拾起了《新闻报》,兴致勃勃地读起那篇关于尼亚加拉发电站的文章。这个孩子在读书方面很有天赋,似乎从上学起他就开始自学,现在也是这样。他的老师说,他是二年级识字最多的学生。可是他总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书,阿莉亚担心这样会对他的眼睛不好。他说,“妈妈,这个名字——‘波纳比’——是说我们吗?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也叫这个名字?”

“是说别人的。”

这时罗约尔正愤怒的尖叫着,脸憋得通红像个小恶魔一样。阿莉亚感觉到他的体温在升高,让人想起煮着的龙虾,越来越红。阿莉亚突然间觉得罗约尔很可怕。为什么在她年龄这么大的时候还这么迫切地想要第二个孩子呢?在丈夫随时可能离开她的时候?她尖叫起来,把扭动挣扎的罗约尔放在了——那是什么?——床边。床上铺着垫子,然而罗约尔愤怒地又踢又打,弹了起来,滚到了地板上;他垫着尿布的屁股和后脑勺几乎同时落在了地毯上。一瞬间卧室里鸦雀无声,那个红虾般的小宝宝止住了呼吸,接着,他小小的肺部吸入了足够的空气后,他开始大哭,开始尖叫、咆哮,阿莉亚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她崩溃了。

七岁大的钱德勒赶紧抱起他暴躁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了床上,但罗约尔继续哭喊,一声不停。阿莉亚光着脚退到了墙角里,她感到奶水在顺着乳头向外渗,沿着她滚烫的皮肤往下淌;她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睡袍。钱德勒认真地说:“我们应该让爸爸回来,妈妈,对吗?刚才你打电话时他在哪儿?”

3

现在波纳比家有两个孩子了,但阿莉亚却感觉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孤独:她想要一个女儿。

这个念头是在罗约尔断奶后产生的。啊,她怀念那孩子在胸口吮吸时的感觉!祈求上帝赐给我一个女儿吧,一个能救赎我的孩子。好让我把事情做对。

但在某种意义上,阿莉亚觉得自己很失败。她是个女人(这很明显)但在某种意义上,是个不够女人味儿的女人,一个不够好的女人。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阿莉亚变得越来越神经质。她越来越担心自己的育龄快要到头了。阿莉亚禁不住问她的母亲:“您也有过这样的感受吗?您想过要一个女孩儿吗?但利特莱尔夫人总是微笑着摇摇头:“不,阿莉亚,我只是‘想要’上帝赐给我的宝贝,不管他是谁,你爸爸和我一样。”

一个自鸣得意的傻瓜,阿莉亚讨厌她。

(不,尽管利特莱尔一家经常去尼亚加拉大瀑布拜访月神公园,波纳比一家也每年一次趁着一个或另一个假日到特洛伊游玩,阿莉亚和她母亲并不亲密。为了讨父母的欢心,已经身为人母的阿莉亚龇牙咧嘴的扮演着女儿的角色。她猜利特莱尔夫人肯定觉得自己和阿莉亚很亲密,但那只是利特莱尔夫人的一厢情愿。阿莉亚曾理智地和德克谈过:“钱德勒和罗约尔需要祖父母,而且他们也是很好的祖父母。所以我们要坚持去看望他们。”这突如其来的论调让德克吃了一惊,“但是我们是喜欢彼此的,阿莉亚,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们大家都是朋友!”阿莉亚对着丈夫困惑地摇摇头:“我们当然已经达成了共识,亲爱的,我一向顺着你的。事实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至少克劳丁?波纳比对此不会有任何误解,阿莉亚完全从自我中解脱了出来,好轻松啊!)

波纳比家的两个孩子中,小的活脱脱像他的父亲,而大孩子则像母亲,至少从气质上说,像母亲。

钱德勒学习很棒。他成绩很好,但从不骄傲满足。即使在上小学时,他就常常找老师做一些额外的功课:通常是一些自然科学题目,如冰河时代、长毛象、剑齿虎、尼安德特人、哈雷彗星、太阳系等等。(在做太阳系模型时,钱德勒天才地设计出了一个非常精巧的装置,太阳用柚子做成,而各大行星则用小一点的水果做成,最后的冥王星是用一粒葡萄做成的。在做好雷彗星的轨道模型时,钱德勒则做出了更加出色的设计:用火花塞作彗星,而用一个涂了颜色的橡皮球作地球。因此,获得了尼亚加拉县科学博览会专为十岁和十岁以下儿童设立的奖项)德克很是为钱德勒骄傲。阿莉亚猜想自己也许也很为钱德勒自豪。但她并不喜欢钱德勒。尽管钱德勒经常坐在钢琴旁练琴以试图超过阿莉亚的年轻学生们,但是他却没有一点音乐天赋。钱德勒练琴时,阿莉亚有时会捂着耳朵叫他停下来:“亲爱的,我的学生们也许弹得比你好不了多少,但至少他们让我觉得我没有白教他们。”钱德勒老是扣错扣子,即使是阿莉亚发誓说是她亲自给他扣上的。她从学校回来时,总是像个街头流浪儿似的衣衫不整,上学时刚刚换上的新熨过的裤子粘着已经干结的饭渣。即使是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的鞋子也总是沾满泥浆。他的鞋带老系不住,总是被自己不合比例的长脚绊倒,从楼上摔下来并在下巴上开上一个可怕的口子。日后,这个口子渐渐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化石般的伤疤。这里的天气总是变化无常,时不时地会下暴雨、冰雹,当地人似乎已经对这种天气产生了抗体,但可怜的钱德勒却总是染上呼吸病和肠胃型感冒。明明知道妈妈非常担心他得脑膜炎和小儿麻痹症,他还是倔强的不去注意身体以致发高烧。有一次他发了华氏102.2度的高烧,可他为了“不落后”,非坚持走了八个街区到学校上课。他这么不听话,阿莉亚也只好让步了。“但如果你染上了脑膜炎或小儿麻痹症,钱德勒先生,你就自己去急诊室,再掘个小坟,而且还要在墓碑上刻上‘聪明的埃里克’。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德克怪阿莉亚过于担心孩子了。在他看来,钱德勒的身体很好,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很健康。但阿莉亚却说:“谁会这么担心孩子的健康?谁会这么在意孩子的死活?只有我——孩子的母亲,因为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大家只会责备我。”德克笑她像电视里那个露茜尔?保尔一样风趣幽默。露茜尔?保尔也是红头发,但她不如阿莉亚好斗、机智。“哎,阿莉亚,钱德勒能怎么样?除了胸部有些瘦小,身体棒的很嘛!”阿莉亚怒不可遏:“那你是责备我,是我让你的宝贝儿子瘦骨嶙峋,营养不良吗?他不吃饭,老看书,我有什么办法?也许他肚子里长了绦虫了吧!”

更糟糕的是钱德勒经常漫不经心。罗约尔常常专注地看着你,边笑边点头地跟你讲他的一年有20个月。三岁的时候,罗约尔就学着跟爸爸妈妈的朋友握手问好。而钱德勒老是处在一种沉思的迷糊之中,你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大脑转动时的轰鸣声。放学之后,他并不回家,反倒是去城里或尼亚加拉山大峡谷闲逛,然后被尼亚加拉警察局的巡逻艇或佩带出州许可证的陌生人带回。峡谷附近的小路,儿童如果没有大人陪同是不准进去的,尤其是山羊岛。但我们的钱德勒?波纳比却偏偏就会出现在这些地方,然后他会说:“只是探险而已,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从四年级开始,他便开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公共图书馆去看书,可是图书管理员却经常在成人借阅室而不是儿童借阅室发现他。沉浸书海对一个儿童来说是不合适的。很自然,他的母亲被通知到图书馆去接他回家,这让阿莉亚感觉十分尴尬。阿莉亚对这个孩子非常恼火,但又觉得十分可笑。“如果你想离家出走,先生,那就请走得比市区更远一些。”钱德勒只是轻微而含糊的道歉,阿莉亚知道他从不守信。

最令阿莉亚生气的是,她发现钱德勒在规定的休息时间里仍在看书。钱德勒喜欢把被子弄成一个小帐篷然后拿着手电筒在里面看书,这当然会毁掉他的眼睛。“如果你哪天戴上了眼镜,可千万别怨我,如果你瞎了,就去找个罐头盒在街上乞讨吧,但别向我乞讨。”

钱德勒被妈妈发怒的样子吓得瞪大了眼睛。但立刻阿莉亚就又笑了,一把把他抢在怀里。“嘿,乖孩子,妈妈爱你!”

4

一个女儿。在这些贪婪的男人之中。我的小家庭也就完整了。

阿莉亚等待着。

5

“可笑!比童话还糟糕呢。”

有时候,在阿莉亚推着小童车在月神公园散步时,她会在平坦的路边停下来和其他妈妈或者保姆聊天。聊天时她带着露茜尔?保尔那机智健谈的神情,这种神情掩盖了阿莉亚?波纳比心中掩藏着的对自己经营的公司的蔑视(而她的丈夫却在经营一家完全不同的公司),也掩盖了她对自己虚伪、多变的人格的鄙夷。此时,她就会听到关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寡妇新娘的故事。但是,没有人能记得起那个红头发的新娘了。她在尼亚加拉大峡谷中寻找她那自寻短见跳下大瀑布的丈夫,足足找了七天七夜。没人知道这件事发生了多久了,是几年,25年,还是几百年。

有一位来自匈牙利的年轻保姆告诉阿莉亚说,那个寡妇新娘的鬼魂仍然在守夜。“在迷雾朦胧的夜晚,而且只有在七月份的夜晚,她才会出现。人们说,如果你见到她,千万别出声,那会把她吓跑的。但如果你不出声,她就会来找你。”

阿莉亚大笑。她的心里似乎被放进了一块冰,这太荒诞了。

阿莉亚掩面大笑,童车里,罗约尔不安地晃动着,脚来回的踢。

阿莉亚很礼貌地问那个匈牙利女孩儿是否亲眼看见过那个寡妇新娘的鬼魂。女孩儿使劲地摇着她梳满了辫子的头。“我是天主教徒,我们不信鬼,信鬼有罪。如果我见鬼了我就闭上眼睛,如果我睁开眼睛她还在那儿,我就赶快跑掉。”

女孩咧着嘴,颤抖着,似乎她真的看到了鬼。

阿莉娅好像在和一个很小的孩子说话那样,带着怀疑的语气温柔地说,“可是为什么,列娜?为什么要跑掉呢?那个可怜的新娘寡妇已经死了,不是吗?”

那个女孩认真地说,“那个鬼魂是死了,可是她去了她不该去的地方。所以她是一个被诅咒的灵魂。也就是鬼。所以我才要跑掉,波纳比夫人,一定要跑掉!”

阿莉亚必须承认,她也会跑掉的。如果她有选择的话。

钱德勒从月神公园小学回家,讲了个让阿莉亚心惊肉跳的故事。

很久以前,印地安人在大峡谷下面的尼亚加拉河流里做祭司活动。每年春天都会有一个12岁的小女孩儿被投进山羊岛下面的激流中,当地人称之为活祭。女孩儿身着婚礼服,坐在一个独木舟中,部落的老祭司为她祝福,然后将她推进流向大瀑布的激流之中。这个女孩儿就成为了住在瀑布中的雷神的妻子。

钱德勒兴奋地说:“这就是为什么瀑布中会有鬼魂的原因。有时你能在雾霭中看见他们。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瀑布上自杀的原因,因为雷神饿了,想吃人。”

阿莉亚颤抖着。这是真的,或者,曾经是真的。

但当她转过头对着这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儿子时,却是一脸的嘲弄。你可以想到她对他十分生气。“胡说八道。如果你知道这些所谓的祭祀品都很可能是那些没人要的孩子——孤儿,或者是残疾的瘸子,你就不会觉得这很浪漫神奇了。可怜的女性啊。”阿莉亚激动地说道。钱德勒冲着她打了个哈欠。以一个成人的智慧猛烈的攻击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就像是拿手榴弹去把蜂雀炸成碎片。然而,的确有一些有害的蜂雀是应该被炸成碎片的。“‘宗教祭祀’——‘宗教谋杀’——‘成了雷神的老婆’——这些不过是把普通的谋杀传奇化了。无知,原始,迷信。就像是真正地把一个12岁大的女孩嫁给一个成人,甚至比这更过分。那些天杀的印地安人的‘神勇’也应该被扔到尼亚加拉河流里去。看他们到底能有多神勇,这些婊子养的。他们可以开一次大的议事会,和他们的雷神一起都卷进那个漩涡里。”阿莉亚吐了口唾沫,她是如此地深恶痛绝和怒火中烧。

这真是不可思议:钱德勒的眼睛一点色彩也没有。有时它们像鱼眼一样毫无光泽,有时是泥黄色,或者是棕绿色。当阿莉亚看他的脸时,就像现在这样,会发现钱德勒的瞳仁好像变小了。(啊,她早就知道会这样。他越来越近视了。尽管她警告过他。)“宝贝儿,明白没有?妈妈正在努力教导你。以后不要随便道听途说。”

钱德勒点了点头,像个给踢开的小狗。至少这个孩子是在学习。他在学习不是像在学校里那样成为全优的学生,而是要学会思考和怀疑。他正在向他那受到诅咒的母亲学习。

6

这些是快乐的时光。阿莉亚知道。

春天里暖和的日子,她带着罗约尔出去闲逛。月神公园、风景公园,或者沿着薄雾笼罩的尼亚加拉大峡谷,在那里,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如果阿莉亚紧紧地抓着他的小手,小罗约尔就可以走路了。他们自豪地围着月神公园中心的维多利亚露台转圈,这个亚麻色头发、胖乎乎的小男孩一摇一摆地走在母亲旁边,喘息着,兴奋得大叫着,而母亲则一直不停地小声说着一些鼓励的话。“对,宝贝儿。就这样。太棒了!现在再抬起脚,罗约尔。我的小罗约尔真是太棒了,你看他走得多稳!”当有一个旁观者称赞他的努力、为他鼓掌表扬他的时候,小罗约尔的眼睛都亮了。这可毫不夸张。

很快,月神公园其他的母亲和保姆都知道了罗约尔的名字。

罗约尔,这个幸福的波纳比家的漂亮小男孩儿。

阿莉亚心里充满着对这个孩子的爱。现在他已经长大,不再是个婴儿了,他正在培养自己独特的性格。她对罗约尔有一种特别的温情,而这种温情对他的哥哥却从来没有过。钱德勒看起来畏畏缩缩,好像害怕这个多彩的世界,而罗约尔呢,看着这个世界,眨眨眼,笑一笑,要求的也更多。

阿莉亚敬畏他。这个小孩儿似乎知道世界是友好的。阿莉亚喜爱他,愿意给他更多。

和罗约尔一起离开房子踏上早上的探险征途时,阿莉亚有时会听到钱德勒在背后喊,“妈妈,我可以一起去吗?”她差不多都忘了这是夏天,钱德勒不用去上学。或者说她已经忘了钱德勒还在家里。她感到一阵愧疚,马上说:“当然,宝贝。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感兴趣呢。你可以推小推车。”罗约尔要是还有力气,就和阿莉亚一起走;累了,阿莉亚就把他放在小推车里推着。只要她不打算上钢琴课,就绝不会匆匆忙忙地赶回月神公园7号。她不在的时候就是有人来敲门或者打来电话,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德克有时会埋怨阿莉亚太难接近。她觉得前提是她根本不想要帮助。更别提保姆来帮忙照顾罗约尔了。阿莉亚就是罗约尔需要的保姆。

一个凉爽秋日的早上,阿莉亚想去风景公园。急切的小罗约尔走在她旁边,往前跑着,阿莉亚时不时地吆喝他两声让他小心点,过马路的时候阿莉亚用结实的双臂抱着他,上山的时候则由钱德勒推着小推车。只有妈妈和两个儿子。没有爸爸和小女儿。

朱丽叶,阿莉亚会这么叫她。世界上还有比朱丽叶更好听的名字吗?

高中的时候,阿莉亚就确信,她的生活会偏离轨道,这完全都是因为父母给她起了一个这么荒唐的名字。她父亲的一些老处女姑姑都死了很久了。

他们刚走了半个小时,阿莉亚的两个脚后跟就磨出水泡了。该死的,真不该穿这双鞋子。在草地上,她可以光着脚走;过马路的时候,她就特别小心丢在地上还烧着的烟头、小石头,还有那些玻璃碎片。桥栏边还有那么多游客往水里看,她还得小心被踩到。所以,当钱德勒跑去给他们拿乐啤露的时候,阿莉亚就和罗约尔坐在野餐桌旁边等着。他们习惯在“远征”中喝乐啤露。他们离奔腾的急流特别近,就在去山羊岛的步行桥附近。新婚夫妇正在桥上拍照。一大群人笑着说着从旁边走过,带着明显的中西部口音,应该是一家人。阿莉亚想提醒他们不要因为正午的喧闹就低估了那瀑布。在那些喧闹声下面,可以听到一些好听的声音,就像颤动。如果仔细观察一下,就可以看到河面上有若隐若现的彩虹闪闪发光。阿莉亚摇摇头,微笑着。美洲瀑布的轰响那么近,好像已经渗透进了她的灵魂。

这是你的快乐时光。39岁了。你永远不会再拥有这些漂亮可爱的孩子们了。

(这次是上帝对阿莉亚说的吗?阿莉亚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她还不是很确定。)

是的。是这样的。孩子们长得很快。几乎阿莉亚认识的所有人,包括德克的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他们的孩子都比波纳比家的孩子们年龄大。有些孩子甚至都已经长成大人了。

阿莉亚在想,如果他们知道她有多么急切地想再要一个孩子,会有多么的不赞成,会带着怎样嫌恶的表情看待德克?波纳比奇怪的妻子。噢,再要一个孩子!

钱德勒拿着乐啤露回来了。然而罗约尔太兴奋了,只品了几口。他开始精力充沛地在草地上绕着圈跑,尖叫着,跌跌绊绊,摔跤了再爬起来,继续跑,不知疲倦。他亚麻色的头发在发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发育良好,胖乎乎的双臂摇来摇去,借此保持平衡。这个小孩儿天性多么纯洁,看起来是那么地令人着迷。生命的激情好像在小罗约尔身上显现无疑。他的皮肤因为体内不断涌动的血液而发烫。尽管他有波浪般的头发,但没有人会把他误认为是个女孩儿。阿莉亚想起,前一天晚上睡觉前她怎样给小罗约尔洗澡,他如何调皮地故意把水溅到地板上,撒到她身上。轻轻地帮他洗完澡后,阿莉亚会情不自禁的盯着他那浮在充满肥皂沫的洗澡水中的小鸡鸡,如做梦一样的幻想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它那么洁净,长得那么完美。那些小小的肉囊垫着它。(这些肉囊,如果是长在那些性成熟男性的身上,是不是就包含有精液呢?阿莉亚不是特别清楚男性的生理结构。曾经有一次她还问过德克。)奇怪的是小罗约尔有挑动他母亲的能力,而钱德勒却没有。因为钱德勒的生殖器只是他瘦弱身体的附加物,那个身体好像还是属于阿莉亚的。在罗约尔身上,生殖器是他那完整的身体的中心。生殖器是他这个人的中心,或者说将来会是。他父亲的男子汉气息复苏了,可是奇怪并且让人不解的是,它在这么一个小男孩身上也能体现。

“罗约尔,你会发烧的。”

罗约尔终于厌倦了不停的跑圈,像发狂的小狗一样开始大叫大喊,可是当阿莉亚想抱着他在公园的长椅上小憩一会儿时,他还不安生,推开阿莉亚。噢,不!罗约尔还不想休息。钱德勒把他放在小推车里想绕着公园转悠,阿莉亚用带子把他系好,帮他整了整他那带帽舌的小棒球帽。罗约尔像父亲一样,很容易被太阳晒伤。阿莉亚提醒钱德勒不要推的太快,不要走得太远,总之不要去山下。她在他们后面喊:“不要迷路了。听到了吗?”可是钱德勒正走向瀑布,那儿声音太大,他没有听到。

几秒钟之后钱德勒和小推车就消失在了那一大群背着相机、正向迷雾少女游艇游客走去的人群之中。不远处,大峡谷旁边高高飘扬的美国国旗在风中哗哗作响。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的赐福。

阿莉亚叹了口气,打了个哈欠,像一只大懒猫一样舒展身体躺在公园的长椅上晒太阳。她光光的白色的脚趾头还扭动着。哦,简直太舒服了!她应该享受这些。太累了!眼前晃动的光亮让她合上了眼皮。

河边的水泥路被水花溅得湿漉漉的,不过幸好旁边有护栏。和那些游客们走在一块儿,钱德勒和小推车就好像是跟他们一起的,没有人会认为只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儿用小推车推着小弟弟,而妈妈不在旁边看着。公园的规章对像钱德勒这样精明能干的小男孩不适用。

阿莉亚感到自己只是小睡了一会儿。就像在急流中的独木舟中,水流的速度不算很快。时不时地她能听到旁边有人经过,听到大声地说话和笑声,是一种她不知道的语言。是法语吗?(这些陌生人是在看她吗?他们是在对她无礼地评价吗?说她看起来非常严厉,满脸雀斑红色头发,靠近了才能看到她其实像女孩子一样苗条和年轻,看到她有斑驳的头发和脸上细白的纹路,还有脖子上细嫩的皮肉。可是这位女士还在笑,是吗?)想着几年以前,应该不止九年吧,那时她来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时候还是个天真可信的新娘呢。对爱情、性一无所知,对男人也一无所知。

从那个时候起,从她第一个年轻的丈夫过世之后——她现在已不能很清楚的记起他的模样了,也不想再记起——阿莉亚已经收到她母亲埃德娜?厄尔斯金夫人好几封信了。阿莉亚没有回信。让她羞愧的是,她连拆都没有拆开过。她不敢。她收到的最后一封信——那时她正怀着罗约尔——把她吓坏了。她在信封上印上“收信人不详,退回寄件人”,然后把信丢进了邮筒。

当然,她没有告诉德克。像所有的妻子一样,她有她自己秘密的私人生活,丈夫、孩子都不知道。

她的丈夫!德克?波纳比是他的丈夫,不是别人。

然而有时就会这样,飘飘忽忽无助地进入了梦乡,阿莉亚似乎搞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是谁。

不,她的丈夫确乎无疑就是德克?波纳比。一个比阿莉亚自己远为真实的男人,无论他的体重、他的腰围还是他的社会地位。

阿莉亚一直没有告诉德克克劳丁那次可怕的来访。甚至没有解释她之后的不安情绪。那次,德克发现阿莉亚喝了很多酒,不省人事。克劳丁的指责她也没跟德克提起。他对不起阿莉亚,他赌博,他还找情妇,还让人家姑娘接受了医疗安排……一个女儿。趁着还不太迟,请赐给我一个女儿吧。

就在前一天的夜里,她躺在德克强壮有力、充满肉感的怀里。此前阿莉亚醒着,在等待德克回家。哦,他会晚一些回来的,在午夜之后。而且他肯定喝酒了。阿莉亚知道,不过她会原谅他的。丈夫有些麻烦事,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她知道丈夫不会把她牵连进去。德克?波纳比也一样,有他的私人生活。他的秘密生活。而且他是个律师,他的工作原本私密的事情就很多。反正阿莉亚对他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兴趣。很清楚,阿莉亚不是德克本该迎娶的那种女人。她了解丈夫的威信,和波纳比的朋友还有他们的妻子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波纳比太太,作过一次镇定自若、莫测高深的评论,或者,有时会更加难以理解的沉静,完全一言不发。阿莉亚很擅于坐在晚餐聚会上,在周身环绕的交谈中,注视着空地用手指在桌子上敲击(实际上,阿莉亚是在练习弹钢琴,在看不见的琴键上练习)。在大岛乡村俱乐部,阿莉亚最后一次去那儿的时候,她从聚会上溜走了,自己跑到舞厅找到一架钢琴坐下静静地,梦幻一般地,弹奏了起来,她喜爱的那些少女时代的曲子,那些她曾肆意夸赞过的:《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年轻莫扎特的一首《米奴哀舞曲》,还有肖邦绝美的《玛祖卡》。阿莉亚弹得如此忘情,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身在何处;后来,还是站在她身后咧嘴而笑的韦恩还有豪威尔——德克的两个朋友,嘲弄般突然的鼓掌,把她拉回了现实。幸好那会儿德克也走了进来。阿莉亚感到很受伤,被羞辱了,匆匆地逃开了。但是我会报复你的。有一天会的。

之前的晚上,她有种想哭的情绪。不是不快乐,就是想哭。从公园里的其他妈妈那里(她们大多数都比阿莉亚年轻很多!)阿莉亚知道每个人不时地都会“想哭”。如果你是个女的,这没什么。其实,阿莉亚倒是挺高兴的。躺在德克的臂弯里,纯纯的幸福感让她不禁哭了出来。为什么哭呢?他们的孩子多么漂亮啊。没有人配有这样漂亮的孩子。“但是,亲爱的,”阿莉亚把脸拱在德克法兰绒睡衣的领子上,低声细语,“我们也需要一个女儿啊。一个小女孩。哦,我们不能放弃!我们要有一个女儿,这样我们的家就完整了。”德克要回答的时候,阿莉亚拼命控制着自己,尽力不颤抖。这个问题他们已经讨论过好多次了,成了他们现在做爱的前奏。如今他们做爱的方式和以前,他们刚结婚的那些年已经很不一样了,那时候他们无拘无束、充满兴趣、炽如烈火。现在,他们做爱时,阿莉亚会紧紧抓住德克,带着一种坚决而又绝望的神气。她扭曲的脸显示着下面骷髅样的轮廓。她的嘴痛苦地张合,眼睛凸出来又落回去。这样的时候,德克几乎对阿莉亚感到害怕。一个男人害怕一个女人,这个人却恰好又是他的妻子。他叹口气,抚摸着阿莉亚温暖的前额,像是在安抚她。他爱阿莉亚太深了,深到几乎不能再看到她;就像是一个人要站得离镜子太近,他就没法看到自己的影子了。“我当然喜欢再有个女儿。但是我们这样做明智吗?在我们这个年纪?而且要是我们再生个儿子怎么办?”阿莉亚身体都僵硬了。她笑了。“你是说,在我这个年纪。”她说得很轻,以掩饰自己受到的伤害。

早上,阿莉亚热情地吻过德克后说,“再有一个儿子也不错啊,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建个篮球队了。”

阿莉亚微微笑着,沉浸在阳光中,思索着这件事情。

不管怎么样他们是做爱了。她,这个女人,想要怀孕,想要再生个孩子。

一个女儿!带走的我儿子们吧,请给我个女儿。我再也不会向您祈求任何东西了,哦,上帝啊,我发誓。

“夫人?醒醒,夫人。”

一个尖利急切的声音。谁的呢?

阿莉亚醒了过来,然而她的眼睛还没睁开。当她尝试去攀援那峻峭挺拔、闪着水珠的大峡谷的花岗岩石墙,她是多么紧张啊!有人在大声和她说话。

“夫人,请醒一醒。”

阿莉亚感到有人在推她的肩膀,是什么人呢?一个陌生人,在这种公共场合,在她毫无防备躺着的时候,胆敢去碰触她。她的眼睛忽的睁开了。

她惊慌失措,结结巴巴的说,“怎么——回事?你是谁?”

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就是现在。

阿莉亚竭力坐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一个陌生人严肃地和她说着话。(可是为什么她光着脚呢?她的鞋哪儿去了?)她匆忙地整了整衣服,用手拢拢鸟窝样的头发。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的小伙子,公园的服务员,严肃地和她说着话,好像她犯了严重的错误。这个小伙子比阿莉亚年轻很多。“夫人?这些是你的孩子吗?他们在山羊岛可是没有和大人在一起。”

钱德勒向母亲靠过来,愧疚地垂下了头。在婴儿车里,那个宝宝是给系在车上的,头上歪歪斜斜扣着个棒球帽。啊,他叫什么名字:罗约尔,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名字,它的发音吸引了我。罗约尔?曼森,一匹获胜的纯种马。阿莉亚盯着她的孩子们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可是,他们刚才跑到哪儿去了呢?过了多久?为什么阿莉亚,德克?波纳比的妻子,在一个公共场合光着脚被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责备?“是的,他们当然是我的孩子,”阿莉亚生气地说道。“钱德勒,刚才你跑哪儿去了?我担心死你了。我告诉你不要走远的。”

公园管理员怀疑地看着阿莉亚的时候,钱德勒嘟囔着道了歉。从这个管理员的表情你大概可以猜到,他不相信阿莉亚就是这些孩子的母亲。钱德勒红色的格布衬衫和宽松的卡其裤全都被溅湿了。这个孩子根本不像月神公园的德克?波纳比的孩子,而像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阿莉亚想去打他,狠狠的。就连罗约尔也不像话,鼻涕流的老长,口水从张着的嘴里流了出来。他的脸痴痴傻傻,只是呆呆地睁着眼睛。

啊,天哪。要不是那顶帽子,估计罗约尔的小狮鼻要被晒坏了。

阿莉亚训斥着钱德勒,他又不听话了。就在这个时候,公园管理人员走开了,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听着阿莉亚对钱德勒的教训他摇了摇头,严肃得要命。他以为他是谁?联邦调查局的吗?阿莉亚觉得,他有权逮捕或者传唤自己的话,他一定早就这样做了,那样或许是个解脱。罗约尔从他的迷茫中回过神来,开始大声哭喊:“妈妈?妈——妈!”

阿莉亚赶紧蹲到他面前,抱起了他。

“宝贝儿,妈妈在这儿。”

妈妈一直在这儿。

妈妈和钱德勒哼着“睡吧娃娃”,推着婴儿车回到了月神公园。罗约尔,哭得筋疲力尽,已经睡着了。

7

“波纳比太太,好消息!”

噢,是吗?

“啊,天哪。医生,谢谢您。”

她当然很震惊,快被惊喜吓晕了。

阿莉亚估计到自己已经怀孕了,就是那天在风景公园躺在阳光下做梦、飘忽的时候。然而,她知道:她知道一些事情。她的青春中最美妙的东西已经开始消失了。

朱丽叶在1961年5月底出生。

我的小家庭,完整了。

对于他,这个女人就是一只兀鹫,盘旋在他的视线边缘。弓着背,栖于高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等候着他。

她就是黑衣女人。她在观察他,伺机等候要拦截他。她耐心等候、坚持不懈。等候着他,等候着德克?波纳比软弱下来。她知道他的名字,还有他的电话号码。他惧怕她到位于月神公园他的家来。

尽管接待员已多次告诉过德克这个女人姓甚名谁,但他还是几乎立刻就给忘在了脑后。

于是他想到了死亡。一只眼神精确、耐心无限的兀鹫。于是他想到了良心,这与他的生活有一定的距离。

不要卷进去。看在耶稣的份上。

这是你人生最后的需要,波纳比。

“玛德琳,请再向那位妇女解释一下,我‘实在抱歉’。我‘非常遗憾’不能见她,也不能考虑接她的案子,不是因为现在不能,也不是因为我手头案子堆积成山,‘而是因为这种有关人身伤害的诉讼不是波纳比的专长’。”

玛德琳做他的接待员十一年了,知道“专长”什么意思——这个词儿是雇主眼下的口头禅之一。专长是指专业、行业,一个人干得很出色的一个领域。专长是指德克?波纳比律师所知道的运用他的技能和狡猾所能赢得的东西。

还有一次,他说:“玛德琳。不,请把这些材料还给她。请再次向她解释‘波纳比先生真诚的道歉’诸如此类的话。这种诉讼案子不是我所要做的,虽然我也确实登记注册过,也有年头了。”

玛德琳显得犹豫不决。当然她会按照波纳比先生的吩咐去做,毕竟她是受雇于他。爱上他,这么多年了。但她的爱是那种没有回报的爱,甚至也得不到承认。“但是,波纳比先生,她会问我,他看了我的信没有?——至少他看了那些照片了没有?我怎么回答?”

“告诉她,没有。”

“‘没有’——只说‘没有’?”

“没有,我没看她的信,也不看那些照片。”

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恼怒不已。开始失去了波纳比式的风度。开始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追逐的男人。最使他惊讶的莫过于,在所有人中,惟有玛德琳用一种歉意和责备的表情面对他;好像不依赖他,她已就此事形成了自己的观点。

“噢,波纳比先生,她只想见您几分钟,她保证。也许——您应该?她是一位非常”——玛德琳停了下来,为她的冒失脸红起来,搜肠刮肚地寻找着最准确、最有说服力的字眼儿——“真诚的女人。”

“真诚的女人是最危险的女人。上帝宽恕我们吧!”

德克退后一步,进了他里面的办公室。德克终于使玛德琳笑了,但这是一种恼怒、悲伤的笑。一种对你波纳比失望的笑。

这只兀鹫。这个黑衣女人。在德克?波纳比办公大楼的大厅内等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有时是在外面的台阶上,有时是在人行道上,有时甚至是在蒙蒙细雨之中,抑或是在薄暮时分,那时,他工作得太晚,也无意回避她了,因为加班时间长了,精力也无法集中了。

他在自己视野的边缘处瞥见了她,这个在此盘旋的黑色身影,他不愿仔细地看,不愿接触她的目光。在她还没来得及叫出他的名字之前,他就急转身,迅速地走开了。

他很清楚。不能卷进去。不能为同情或是怜悯所动。

如果她在后面叫他,他就装没听到。

不。我不会。我不能。

自从和阿莉亚相恋、结婚后,他就再也不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孤独地跨越拉紧的绳索的浪漫人物了。架在深渊之上的绳索!再也不是了,他不再是那样的人了。他永远不再是那样的人了。他的祖父雷金纳德?波纳比在大瀑布的命运将不会是他的。现在是1961年,可不是1872年。德克?波纳比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永不再是孤身一人了。他已经给自己的命运打上了封条。或者说,他的命运已经给他打上了封条。

阿莉亚向他吐露过心迹:“如今我们安全了,亲爱的!即使我们其中的一个被带走了,我们还剩两个呢。如果你离开我”——她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她在嘲弄自己的担忧——“我还有他们三个呢。”

德克笑了,向来阿莉亚跟他说的这些离奇古怪的话,都是逗乐的。他们之间已形成了习惯——德克假装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说:“阿莉亚!你说的什么呀。”

“嘿,总得有人说吧!”

阿莉亚的反应机智、勇敢。她那绿玻璃般的眼睛、红色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容使四十岁的她有一种年轻、不谙事实的神情。在和阿莉亚生活了十余年之后,德克认为自己对她的了解甚至比刚开始的时候还要少。他寻思着是否所有的女人都这样?

当然啦,阿莉亚可不是任意的“所有女人”。

他思索着她的话。“如今我们安全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家庭生活和急于传宗接代的根本准则吗?像在神话故事中一样,人类希望通过自己的孩子延续自己的生命。活得比自己的寿限越长,越重要。而越重要,对某人来说,也就越长久。

不要孤单。尽量不要知道某人身处孤独之中。

他现在是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已婚男人,一位深爱妻子的丈夫,一位深爱孩子的父亲。一位在当时当地受人尊敬的公民。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会怀疑。不再有人怀疑,这我知道。

有时这种爱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他无法呼吸,感到胸腔在收缩。他那年幼的两个儿子和襁褓中的女儿。他们的妈妈抬起头以一种胜利的目光望着他,那是一种带有恐惧和危险的胜利的目光。德克敏感地意识到,他们现在就是我拉紧的绳索,到将来就是我的深渊。

这个女人,黑衣女人,已经请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其他律师提起上诉了。几周来她辗转于各个律师事务所,奇怪的是,她会拖了这么久才来求助于德克?波那比事务所:他猜想,因为她知道自己支付不起他的诉讼费,可她也不像是能支付起这幢大楼里所有事务所律师诉讼费的人呢。这幢新建的塔式大楼叫做双彩虹广场,位于市中心的彩虹大街和主街上。

她已经把她的案子递给了尼亚加拉县卫生局。她有意要和《尼亚加拉新闻报》的编辑攀谈一番,而事实上她已经和一位记者谈过了。消息在这座城市迅速传开,尽管工厂工人和手工劳动者的人口在迅猛增长,但这个城市仍旧是一个规模不大、人口密集的城市。城市的核心力量是那些掌握权力、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就不到50人吧,且全部是男性。德克?波纳比当然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他的朋友,或朋友般的熟人。而其中那些老一辈人则是他父亲维吉尔?波纳比的朋友或熟人。德克和他们属于同一个私人俱乐部。他们的女人都崇拜他。

他怎么向这位黑衣女人解释呢:我的朋友是你的敌人,但我的朋友不可能成为我的敌人呀。

德克对这位绝望的妇女打算状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诉讼案的细节了解不多,只知道这类案件的解决决不会有利于她,法官甚至都不会认真考虑它。人们谣传说,她的家庭成员都有相当严重的健康问题,可能她还流过产;或是有人这么说过。她正在自己的居住区、在第九十九大街和科文大街的邻近区域,设法组织一个业主协会,以抗议当地小学的健康恶化的状况。他在《尼亚加拉新闻报》上看到过具有误导性的标题:家长组织抗议第九十九街学校。下面则是一行简短而中立的专题报道。

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市长是德克的老朋友“胆小鬼”韦恩,他坚信黑衣女人——他很难想起她的名字——是一名“著名的赤色分子”。事实上她是一位“臭名昭著”的赤色分子的女儿,这位赤色分子是30年代北托纳旺达地区产业工会联合会的组织者,死于和警察及罢工的破坏者的冲突之中。“这些人”过去带来了很多的麻烦。这位妇女和她的丈夫可能是一家塑料厂的装配工人,他们是“职业煽动者”。很显然他们是犹太人,“接受来自莫斯科的命令”,他们曾经参与了在布法罗举行的对罗森博格们处以死刑的抗议示威活动。可能两人还没有结婚,但作为“公社的部分”已经“开店营业了”。人人都知道共产主义是“无神论”——这是事实。这对夫妇来自纽约或是底特律,他们手中有第九十九大街的大片房屋的抵押契据,把它作为活动的“前沿”。这名女子患有“精神病史”,而男子则有“坐监记录”的前科。有孩子们和他们住一起,他们声称是他们的孩子。这位妇女自称她流过产,但这是城市的错误,而不是她本人的错误。她声称由于这个城市的饮水、土壤、空气,或是第九十九大街学校的操场的缘故,她的孩子们都生病了,但有谁相信她所说是事实呢?她已经给这所学校及尼亚加拉县卫生局招致了很大的麻烦。韦恩长篇大论、措辞激烈,仿佛他的人身正遭受着黑衣女人的威胁。这是一个周日早晨的两点钟,在斯特劳顿?豪威尔新购置的能俯瞰鹿角岛的白色殖民地时期建造的房屋里,纸牌游戏正到了一个间歇时刻。克莱德?考博恩、巴兹?费奇、麦克?麦肯纳、都?伊顿都在那儿,都?伊顿的哥哥娶了德克的姐姐西尔维亚,德克也在那儿。韦恩说:“这些赤色分子!就像罗森博格之流,他们还梦想着推翻美国政府并以公社和自由之爱来取代它,这才是这场‘抱怨’的真正目的。”

德克?波纳比喝了上等的苏格兰威士忌酒,整晚上手中的好牌数量既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赢,又不让他的朋友们士气低落或迁怒于他,他亲切友好、心情顺畅,一直坐到游戏结束。他能感觉到何时运气可能会从指尖溜走。他带着律师的睿智说道:“‘这些人’想要的是赔偿——这是一种通过法庭可以求得解决的途径。要推翻美国政府,见它的鬼去吧。”

他对刚才一股脑说出的话认真吗?也许是的。

他会为刚才所说过的话而后悔吗?

黑衣女人!那只兀鹫。

在她有名有姓之前,在她在他面前是一个活灵活现的人之前,她是一种威胁。她让他在心中咒骂着。该死的我不会的,如果我做了,我就是一个傻瓜。

德克永远不会对阿莉亚提起黑衣女人的事,决不会主动提起。他更清楚——这次他有足够的经验!——不要和他容易激动的妻子谈论任何有问题的事情。他们的谈话很可能在开始的时候很正常,但几分钟之后,阿莉亚就会变得警觉和不安。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对位于月神公园的家之外的广阔世界越来越焦虑,拒绝读《尼亚加拉新闻报》的头版内容——“如果你无能为力的话,知道的太多惹人心烦意乱。”她回避任何的“外国”新闻,因为那总会让她焦虑不安。她拒绝看电视新闻,家里的杂志她也只钟情于《周六晚邮报》、《女性家庭期刊》和《读者文摘》,但不看《生活》与《时代》周刊。在社交聚会上,她会突然为自己找个借口离开,以避开那些会转向令她不愉快的话题的谈话,比如德克和他老战友之间回忆战争的谈天说地。(德克有一位战友老熟人在臭名远扬的“大轰炸”后进入了德累斯顿。而另外一个战友,现在是在大岛河滨居住的银行家,他在“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时曾人在现场。)钱德勒描述在月神公园小学进行的“蹲下-盖上”训练①(以防万一发生苏联导弹突袭)时,阿莉亚听得聚精会神、毛骨悚然,吓得把手指甲都咬破出血了。即便是那些有关孩子们在户外排列成纵队进行普通的消防演习,也会让她感到沮丧。当然,阿莉亚也知道这种做法的实质——“你应该作最坏的打算。”然而,假如德克开始忧虑地说起他的法律业务,假如他不是以一种最随意的谈话方式提及他的工作,那么,阿莉亚就会面色紧张。这时,德克就会逗她笑,她也喜欢被他逗着开心。她想要他告诉她,月神公园7号之外的世界是蠢瓜和无赖的区域。如果你既不是蠢瓜又不是无赖,你就不要参与到那个世界之中,你就可以保持超然与独立。这样,阿莉亚就能够自得其乐、开怀大笑。她最爱看德克模仿当地法官、政客和他法律界的同行。她有一种愉悦的恶作剧般的幽默感。但是,一旦德克开始严肃地讲话时,她的脸又会绷紧。她从不过问他接手案子的结果,他猜想,那是由于她害怕,她害怕他会告诉她官司输掉了,或是赢得不如他和委托人所希望的那般光彩。她害怕他失败,害怕他事业蒙羞,害怕他破产。她害怕他的母亲会“剥夺他的继承权”(正如德克常念叨地那样,他已没有希望得到母亲的钱财了,并声称事实上他已经被“剥夺了继承权。”)总之她好像害怕他会突然死掉(心脏病突发、车祸),害怕他会“消失”——“蒸发。”

就像她的第一个丈夫那样,德克心想。

只是,奇怪的是阿莉亚似乎再也回想不起来,在德克?波纳比之前她有一位丈夫。

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出生后,他那嘹亮的嗓音和充沛的能量占据了大量空间,使得他们在月神公园7号那座优雅的排屋显得过于狭小。德克不顾阿莉亚的反对,在对面月神公园22号买

了一座更大、有五间卧室的排屋。这所新房子和他们现在住的这所宅院是同一个年代的,建于20世纪20年代。沙石建成的房子坐落在一块一英亩的土地上,四周环绕着榆树和苏格兰松,楼上、楼下的房间都很宽敞,在城市的这个区域里它应当属于一流的不动产。阿莉亚对搬家还是显得很固执,几周来脾气暴躁、情绪紧张。尽管不喜欢,但她却别无选择,只能由着丈夫在新的居民区雇用了一个全职的管家和保姆。“我想我们必须要很有钱,”她干哑着嗓子说道,“像所有的波纳比家族成员那样。玩儿命哪。”

德克接道:“阿莉亚,无论我们富有还是贫穷,‘命运’都会找上门的。”

阿莉亚颤栗了一下。她嬉戏地拍了拍德克,把她那被咬的突起的指甲嵌入到他的胳膊里。她不想让他怀疑自己的病态表现。

要紧的是,波纳比的新房子和他们的老房子一样距离第九十九大街和科文大街只有几英里,正如钱德勒正上五年级的月神公园小学离第九十九大街学校也只有几英里一样。

然而,它迟早是要发生的:1961年9月,德克?波纳比毕竟还是接受了这桩“厄运”的诉讼案。这起法律诉讼开始以“奥谢克案”而闻名;可是随后就变成声名狼藉的“爱的运河”。①

太快了——真是不可思议!——消息迅速传遍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市。传遍了联系紧密的法律界,人们彼此都熟识,或是他们愿意认为认识彼此;传遍了市政大厅和市县的法院;传

遍了德克?波纳比所属的阶层,或者是如果他那有着一头红发的脾气古怪的妻子更愿意社交的话而可能所属的阶层。在一些居民区,人们对消息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而在其他一些地区,人们则表示出了愤怒。

“德克?波纳比?他疯了吗?他一定知道这桩案子是不可能会胜诉的。”

还有,“波纳比!你得把案子推给他,那家伙有勇气。”

还有,“波纳比!那个杂种。那个背叛了他的阶层的叛徒。他的事业完蛋了。”

爱的运河。德克?波纳比说:“这不是一条运河,永远也不会是一条运河,而且它和爱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确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和黑衣女人讲话。(看来他记不住她的名字。)当这个鲁莽的女人在他的事务所外大胆地想接近他的时候,他刻意地躲开了她,他拒绝她到自己的办公室去拜访他。到1961年6月中旬的时候,她不再试图接近他了,她也不再以鬼鬼祟祟的兀鹫式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然而,这种情景却开始溜进了他的睡眠,开始扰乱他的梦境,使他像受惊吓的孩子一样大声地呜呜哭泣。阿莉亚听到后,就会把他轻轻推醒,问他出什么事了?做噩梦了吗?心脏病发作了吗?夜晚,在楼上他们的卧室里,阿莉亚焦虑地抚摸着他的胸部,抚摸着他那有着坚硬毛发的上身,身子由于噩梦渗出的冷汗而变得湿凉光滑。他的身体战栗着,心脏像一个钟摆一样敲击着。

德克喃喃道:“阿莉亚,没事,没什么事,睡觉吧,亲爱的。”

他确信自己下了决心了。无论如何他要让这个黑衣女人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她是否最终找到了一位律师来接手她的案子,他没有听说。他也害怕知道。

六月下旬的一天,德克开车回家途中,天空乌云密布,顷刻间雷声大作,大雨如注。他的车停在主路大街和费瑞大街的十字路口等待红灯,圣?安妮医院就在附近。这时,他看到公共汽车站牌儿处,一位年轻女子带着个孩子挤在伞下。她们身上没披雨衣,只穿着夏天的衣服。像平时一样,暴风雨来得迅猛,短短几分钟内,六月温和的气候就陡然下降了20度。雨点像机关枪子弹一样打落下来,下水道里污水横流。那女人半蹲在孩子身边,斜撑着伞,竭力想不让孩子被雨淋着,但徒劳无功。雨点在狂风中肆意地抽打在她们身上。德克把车靠在路边,对着母女俩大声喊到:“嗨,需要送你们一程吗?上来吧。”女人迟疑片刻,上了车,坐在了这辆豪华轿车的前排。她把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儿抱在腿上,收起了雨伞。她气喘吁吁的,看起来有点迷茫。“爱丽丝,对这位好心人说声谢谢!先生,您真是个大好人。”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为小女孩儿擦脸,把她太妃糖颜色的湿发从眼睛前面拨开。那女人满头黑发,身上穿的旧衣服已经湿透了。她大概有28岁,看上去行色匆匆但精力充沛;她的皮肤呈橄榄色,透出点苍白,她没有化妆,乌黑的眼睛像矿石一样闪闪发光。尽管她的眼睛下面有一些像是擦伤一样的痕迹,但德克仍觉得她看起来精神气十足。

不知道是她还是孩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口香糖或冰棒一样的水果味,但却混杂着一丝刺鼻的消毒剂的味道。

德克客气地询问她们应该把她们带到哪里去,女人拿出了一个住址给他,并为要德克行驶这么远的路程而感到抱歉。——“您干脆把我们带到公共汽车总站吧?那样我们也已经感激不尽了。”女人说出的住址让德克不自觉地想要退缩。朝东边还要走很远的路,那片尼加拉亚大瀑布地区他可一点也不熟悉。那里是无人地带,现在则有新建的住房,工厂,仓库,从地里挖出来的土堆还有被砍伐的树木。可他当然要把这可怜的母女送回家,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他开着他昂贵的新款林肯大陆轿车(车身是海绿色的,车胎壁是白色的,车子是自动档的,里面是天鹅绒的窗帘,让阿莉亚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会联想到一个时髦的首饰盒。德克觉得这个迷人的女人和她的女儿很可怜,她们刚才一定是去了医院,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却不得不搭乘城市公共汽车。他看到那女人手上戴了一个装饰简单的结婚戒指和一个镶着豌豆大小宝石的订婚戒指,他感到心中被扎了一下:所有男人、所有丈夫若不能为妻子儿女提供哪怕是稍好一点的生活,在他看来这都是不能容忍的——这近乎是一种道德上的深恶痛绝了。

得了吧,波纳比:穷人只能这样。

他不得不时常提醒自己这个事实。如果这真是事实的话。

正文 1-4

德克开着车,在狂风暴雨中沿着费瑞大街向东疾驶,驶过第十大街和纪念公路;远处的海德公园在幽暗的光线中就像一个明亮的绿色小岛在水中漂浮。车开到这片地区,虽然他在这个城市生长,但对这里几乎是一无所知;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和他车上这两位乘客身上的气味一样——甜甜的,却混杂着某种刺鼻的化学品的气味。林肯车的雨刷来回摆动,保持宽阔挡风玻璃的视线清楚。德克感到这个黑发女人在盯着他看,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

她发出了孩子般惊愕的声音:“波纳比先生?”

“我是。你认识我?”

女人的眼睛瞪得很大,她甜美地一笑,说:“我当然认识你!波纳比先生,我就是一连几周一直想跟你说说话的大胆女人啊。还记得吗?”

德克盯着她。黑衣女人!他刚才居然没有认出来。

她叫妮娜?奥谢克,今天没穿黑衣服,而是身着夏天普通的浅色衣服,棉质t恤和休闲裤,赤脚穿着一双草编凉鞋,浑身都被淋透了。她的举止并不让人讨厌,也没有什么像秃鹫的地方,只是显得焦急忧虑。

德克觉得很惭愧,他也许夸大了这个可怜女人的危险程度。每次去德克事务所,她总是穿着正式的黑色或者是深色的衣服,像是处于服丧中的女人。而事实上,她确实在服丧期。

几个星期之前,德克第一次见到她,当时并没想过多留意她。他知道她是谁,或者他以为自己知道。他也明白她想让他干吗,或者他原以为自己明白。于是德克就像一个胆小鬼一样逃避着她的注视。

“也许我该向你道歉,奥谢克太太。”

“向我道歉?不,波纳比先生。”

他觉得太尴尬了,无法向她解释个中缘由,索性听天由命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德克发现其实自己完全可以把她们母女俩送到市区的公共汽车总站的;或者在把她们送到家的时候,拒绝她发出的邀请;或者在听她激动哀求的时候,告诉她自己会考虑这个案子,然后离开她家。这所有的机会德克都错过了,因为他热情,想要做些该做的事。

德克被这个女人打动了,还有她的小女儿,这个小姑娘美丽而苍白,有着太妃糖颜色的头发,但德克觉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大对劲,显得无精打采,温顺安静。

这个小姑娘和他三岁的罗约尔完全不同,他的罗约尔总是一副精神头很足的样子,活力四射。

德克开车把她们送回了家,她们住在第九十三大街1182号的小木制平房里,就在科文大道和一条被称作“黑色小溪”的臭水沟附近。房子是浅黄色的,边缘涂成了深绿色,离街道不远,坐落在一个窄小的院子里,它旁边是一些同样廉价的房屋。房子看起来十分紧凑,就像是玩具模型。在波纳比的月神公园22号,像这样的房子也就是个能够容纳波纳比两辆车的车库吧。

尼加拉亚瀑布的这个地方叫做科文庄园,在之后的几十年中,这个地方和它所代表的现象,被生硬的速记符号所标记出来——爱的运河。那时,德克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有运河,这里看不到任何运河的影子,也没有任何运河存在。科文庄园看起来还很新,房屋的主人们用栅栏围出了自己的领地,里面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树,德克看着这些树,发现它们都很矮小,上面挂着向纸片一样的叶子。他闻到了一股沼泽般的、带点甜味的硫磺味道,好像在他下车的时候,那辆海绿色的车就会像小船一样漂走。他刚一下车,豆大的雨点便打在了他没有任何保护的脸上,但他仍然喊着笑着,如同这只是一场令人兴奋的游戏。他撑着他那把黑色的大高尔夫伞,尽量为妮娜?奥谢克和她女儿遮雨,他们一路小跑,进到了妮娜家里。

德克在这儿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带着他的热情,想要做一些正确的、有绅士风度的事情。

“阿莉亚,是我。我要工作到很晚,亲爱的。突然有点要紧的事。”

阿莉亚的声音很轻,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至少十英里以外。“要紧的事?”

德克赶忙说:“并不严重,阿莉亚。不是我自己的事。”

“那好吧。早点回来啊,德克。你到家的时候孩子们可能都睡了,我给你留着热饭。”

德克有一阵轻微的反胃。没胃口!

他说:“亲爱的,你想得真周到。太谢谢了。”

阿莉亚笑了:“哦,我们结婚了,我是你妻子。这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德克得知:妮娜?奥谢克嫁给萨姆?奥谢克已经十年了,眼下萨姆正在帕里什塑料厂上夜班,这是国内最大的几家工厂之一。他们家是六年前搬到科文庄园的,他们有个九岁的儿子,名叫比利,一个六岁的女儿,名叫爱丽丝,他们以前还有一个小女儿索非亚,1961年3月死于白血病,当时只有三岁。“是这个地方让她中毒的,波纳比先生。我没有办法证明,因为医生不会这么说,但我知道一定不会错的。”

妮娜和萨姆的家以前也是这个地区的。萨姆出生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他的父亲在这里的西方石油公司工作;妮娜出生于北托纳旺达,她的父亲在托纳旺达钢铁厂工作了35年,去年夏天死于肺气肿,死的时候年仅54岁。“我爸爸的死也和这个地方有关,”妮娜痛苦地说:“他的肺里有很多铁屑。他咳嗽的时候经常咳出血,最后他几乎没法呼吸了。他知道自己的死因,工厂里的人也都知道,但是他们只会默默忍受。工厂里薪水很高,这就是问题所在。或者有可能工人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不能确信。我们当时处理索非亚的问题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日渐虚弱,体重也越来越轻,她的白细胞不符合标准,但我们一直在祈祷,总以为她会慢慢好起来的。这种想法其实是错误的,正像我,曾经流产过。我总觉得只是一次意外。这总是难免的,就像走霉运一样。但是接二连三出事,就得另当别论了。索非亚死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让医生给她做个解剖手术,我的意思是我当时以为我想这么做,但当别人告诉我什么是解剖手术时,我立刻放弃了这个念头。我现在真怀疑当时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白血病,正如县里的健康部门所说的那样,是血液遗传所致,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是否有什么有毒物质呢?我能感觉得到的。就在这样的阴雨天。他们告诉我空气里没有有毒物质,饮用水里也没有,他们已经化验过了。或者只是他们声称已经化验过了。波纳比先生,我现在十分担心爱丽丝。她体重没有增加,也没什么食欲,我带她去做血液检查,她的‘白细胞数量过少’——这意味着什么呢?还有,比利在学校的时候经常头痛,眼睛痛,还老是咳嗽。萨姆也是。”想到萨姆,她突然停了下来。

德克小声地安慰着她。他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他的声音异常微弱,而这时,妮娜迫不及待地接着说:

“我只是想要公道,波纳比先生。我并不是要钱,我只想为索非亚讨个公道。我希望比利和爱丽丝都能得到保护,免受伤害。我希望造成爱丽丝夭折,还有其他邻家孩子生病或死亡的那些人承认,这是他们的责任。我知道这里一定有问题。你可以感觉到,有时候这种东西灼烧着你的眼睛和鼻孔。在后院,在许多人家的后院,都有一种恶心、古怪的黑泥渗出来,像油,却比油要稠。我带你去看看吧,我们家的地下室就有。在潮湿的天气里,那东西就从墙壁里渗出来。打电话给市政府,秘书或其他人就说稍等一下,等着等着,电话线就断了。亲自去找他们,去市政大厅,也是就这么一直等着。你可以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要是能一直活着,还可以等上许多年。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学校里,波纳比先生,孩子们能尝得出来水的味道不对劲。他们在操场上玩耍,眼睛和皮肤都被灼伤了。学校的旁边有块空地,还有个水沟,孩子们在那里玩儿的时候都被灼伤了。比利把那些‘发烫的石头’带回家来——那是一种磷矿石,有棒球那么大,朝地上一扔就像放鞭炮或是像烧木柴一样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孩子们怎么能玩儿这种鬼东西呢?我和校长谈过。他态度很不友好,对孩子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原以为他一定会关心学校的学生们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对我态度粗暴,就好像我精神不正常,而他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这样一个热心过头了的母亲。他对我说,比利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学校的管辖范围之内,不要在水沟和空地那里玩耍,而事实上,孩子们正在操场上玩儿的时候,那种黑色的东西都会从裂缝中冒出来。我拍了很多照片,波纳比先生。还有索非亚的照片,我想让你看看。比利?比利,过来。”

那个有些自命不凡,亚麻色头发的小家伙刚才一直在客厅门口转来转去,这会儿才磨磨蹭蹭走过来跟波纳比先生打招呼——“他是位律师,比利,非常有名望的律师。”

德克一激灵。非常有名望!

“我想让比利转到别的学校,但他们不同意。他们只要对一位家长让步,就等于承认这里确实有问题,所以他们绝不会这么做的。因为这样一来,每个家长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转到一个更安全的学校去。那么他们也许就要‘承担责任’——学校管理处,教育委员会,还有市长。他们官官相护,能看得出他们在故意拖延,在撒谎,就像健康部那样,但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住在这儿,我们每个月的收入勉强够支付按揭的房款和车款,如果还要支出额外的医疗费用,比方说带爱丽丝去圣?安妮医院做检查而不是去他们所指定的那些个县里的诊所,这一切加在一起,萨姆的工资就应付不过来了。如果萨姆出了什么事,帕里什的工厂还有医疗保险和养老金,但萨姆担心如果我们惹麻烦的话,他们就会‘报复’。真的会吗,波纳比先生?就连劳工联合会也会这么做吗?”

德克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但是他知道:他们当然会报复。帕里什塑料厂的老板十分强硬,德克认识老海勒姆?帕里什,他是维吉尔?波纳比的朋友,而且帕里什夫人也是克劳丁社交圈中的朋友。德克知道他们的名声——帕里什、斯万、道、西方化学公司,还有其他一些公司。尽管当地经济一片繁荣,然而工会仍没从这些公司手中得到他们想要的合同。德克?波纳比从未涉及过劳工谈判,但他的一些律师朋友曾参与过:都是受这些公司委聘的。如果德克开始研究他一直没多大兴趣的劳工法,那他现在很可能也是在为帕里什的公司工作呢。他说:“他们会的,奥谢克太太。我得先研究一下你丈夫的合同,看看能不能有什么主意。”

这是否就是第一步,重要的一步呢?德克很想知道。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把自己——德克?波纳比引入到了一群陌生人的生活中。

“谢谢您,波纳比先生。”

妮娜?奥谢克看着他,眼睛像矿石一样闪亮发光,她笑眯眯的,好像德克?波纳比的话外有音一样,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这次到访的剩余部分,在德克看来,都是些残碎的片断,就好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妮娜对他说话的口气生动而大胆,仿佛他俩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妮娜向他讲述了关于这栋房子的“悲剧性错误”:他们已经签了30年的按揭合约。他们起初很喜欢这里,周围的邻居都是和他们一样“善良”——“热心”——“友好”的夫妇,还有许多小孩子,比利走过两个街区就到学校了,屋后还有一个大院子能让萨姆种些蔬菜。“你会发现他从中获得了许多乐趣,或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吧,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实在很怀念那段时光。现在,如果我在那里撒上种子,大概什么也长不出来;就算能长出来,也会让那些该死的小虫给毁了。”妮娜迷迷糊糊地把手放在腹部,也许是她想起了曾经流产过,或是想起了她夭折的小女儿。

德克一直听着。那天晚上他几乎没提什么问题。他被妮娜?奥谢克迷住了,她和德克以前接触过的女人不同。妮娜可能有塔斯卡洛拉的血统,头发乌黑但无光泽,眼睛显出疲劳和忧虑,却依然乌黑闪耀,吸引着德克成为她的同盟者。她身上有着男孩子似的胆大好斗。她暗色的皮肤略显粗糙,但仍然很有魅力。她很独特,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肩负使命,就算是输了她仍不放弃。廉价的夏装,赤脚在舒适而凌乱的屋里跑来跑去,她并不因为自己的脚丫子(不太干净)而觉得尴尬,就好像她同样也不因为家中的凌乱,孩子流着的鼻涕,或是屋里弥漫的潮腐气而觉得尴尬一样。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德克?波纳比,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所属的类型和阶层,通常德克是不会去注意的。

德克?波纳比倒不是不相信民主。所有男人,还有一部分女人,生而平等。在上帝眼里是这样的。(若不论经济地位的话。)美国宪法保证了人们生命的权利、自由的权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若不讨论是否是真正的幸福的话。(无论幸福是什么。用一叠叠钞票建起的舒适的房屋,这钞票看起来和砖头并无多大区别。)

如同克劳丁?波纳比带着讽刺的幽默所说的那样,这种人并不存在,即使真的存在,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妮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个陷阱,令索非亚和他们都患了病。如今,一些邻居也对妮娜非常反感,说她在学校惹了麻烦,危言耸听,制造“恐慌情绪”,造成了“财产贬值”——居然指责她和萨姆是“共产分子”。“你相信吗,波纳比先生?我和萨姆?这不是很荒唐吗?我们可是天主教徒啊。”

德克回答:“是的,这的确荒唐。”

“我说这实在太可笑了!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只是想得到一个诚实的答案,只是不希望别人对我们扯谎,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怎么就能说我们是共产分子呢?”

德克想起了50年代早期,为黑名单上的人或者“造反嫌疑人”辩护的那些律师,都被扣上了难听的绰号。其实就是布法罗大学几个拒绝签署效忠誓言的教师,一个新教的牧师,《新闻报》的一名专栏作家和几个地方联盟的官员。人数并不多。凡是为他们辩护的律师,都被扣上了“共产律师”,“红色律师”,“少数人的律师”的大帽子。

德克由衷地说:“好了,妮娜,现在是1961年。我们已经进步很多了。”

随后,妮娜?奥谢克拿来了一本照片。她擦着眼泪,身体不停地颤抖。她把比利和爱丽丝支到另一间屋里,让他们吃热好的炖菜,看电视,她不想让他们看到那些照片。看着漂亮的、但已夭折了的索非亚的照片,德克努力压抑着内心柔软的情感。从一个小婴儿,到刚学走路的孩子,再到双腿纤细的小姑娘,被爸爸高高举起,靠在爸爸结实黝黑的臂弯里。(照片上的萨姆是个瘦高结实的年轻人,在阳光里露出灿烂的笑容;他戴着顶棒球帽,穿者t恤和短裤。看着他结实健美的身材,德克忽然间有一丝嫉妒。)紧接着的那张照片是在医院,索非亚白皙的皮肤看起来好像透明的一样,一双蓝色的眼睛阴郁黯淡。下一张照片,她已经死了,如同一个皮肤苍白的娃娃,躺在衬着白缎子的棺材里。德克眯着眼,注意力已经不在妮娜?奥谢克颤抖的声音上了。

他想起了他的女儿,朱丽叶。她只有六个月大。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感觉到一丝由恐惧引起的悲痛。

德克已经忘了,他以前并不想再要孩子了。因为妻子原始的欲望让他觉得震惊。他甚至有点怕她。

和我做爱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做吧。做呀!

不是怕阿莉亚,而是怕欲望强烈的女人。不是怕他娶的那个阿莉亚,而是在同样外表之下的另一个阿莉亚。

然而:就在这样的结合中,朱丽叶出生了。

“我也有个女儿。”

“是吗?她叫什么名字?”

“朱丽叶。”

“好美的名字啊。她,她多大了?”

“刚出生。”

这句话很奇怪。这样说并不准确。就在那一刻,德克猛然感觉到人在婴儿时期原来那么脆弱,维持生命竟如此不易。吮吸着母亲的乳汁或奶瓶,完全要依靠别人,却缺乏力气,不够灵活,而且不会说话。德克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到一丝荒谬的恐慌,好像会有一些事情会降临在他女儿身上,就因为他今天不在她身边,没有直接回家。

妮娜接着把在第九十九大街的学校拍的照片拿给他看。在操场上,那种黑“泥”从沥青裂缝里冒了出来。还有那个“到处是那种泥的”臭水沟。那块开阔的空地,长满了杂草和蓟,边上是恶心的脏水。比利?奥谢克肿胀的、红红的眼睛,他被“灼伤”的手,还有别的孩子被“灼伤”的手。“校长对我们说:‘让孩子们洗洗手就没事了。’”妮娜忿忿地说。她把其他许多照片铺开在桌子上,都是在邻居那里,在她家地下室还有后院拍摄的。德克想着这一切,觉得十分不安。这几年有许多状告这几家化学公司的案子——帕里什、斯万,道还有西方化学公司。这些个人伤害的案件都是工人们发起的,而事实上,不是被地区法官拒绝受理,就是私下秘密赔偿解决,赔款金额都不算太高。因为他们被告知说:你是冒着危险在这些地方工作的,而正因为具有这种危险,你才得到了报酬。

当然,你们所得不会太多。也根本不可能有很多。但这些又是另一码事了。

在所住地方的周围,土地、水源遭到污染,而污染给每个人造成了影响,这些却是与众不同的新问题。德克从未仔细考虑过。德克的法律生涯还没有涉及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案件,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律师,在纽约州法律条例的基础上,与人争辩那些细小但有突破性的问题。他的客户通常是那些富商,他们要保护和提高自己的名誉和影响。德克偶尔也接一两件宣布破产的案子,或是做一些慈善公益方面的事情,但这些都不是他的主要工作。他就像一个国际象棋大师,在谙熟的棋盘上任意驰骋,而在这方棋盘上,他,德克?伯纳克,得到了他人的尊重和敬畏。

他感到兴奋,还有一丝恐慌。一场全新的角逐!这场角逐,德克?伯纳德照样能赢。

“就在我自己的故乡。”

德克的声音一定是太大了,妮娜?奥谢克冷冷地说:“是的!就在你自己的故乡。”

几张照片掉落在地,德克把它们捡了起来。他血液上涌,满脸通红。妮娜说:“这些都可以作证据啊,伯纳克先生,是不是?在法庭上,如果陪审员看到了,一定会有用的。看到孩子们,看到人的生命,一定会有用的。”德克并不这么想,他认为科学证据才会起作用,医生的证明才会起作用,或者能想办法让它们起作用。一个泪流满面但十分镇静的母亲,站在证人席上,描述着一切,描述她孩子的死,她孩子和她自己所患的病,这或许能有用。

“波纳比先生!您离开之前能不能过来一下。”妮娜拉着德克的胳膊,把他领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让德克闻闻,再尝一下。德克闻了闻,但他没有喝,尽管(他觉得)这水和他们全家在月神公园喝的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妮娜笑了,把水倒进了水池,“好吧,干吗要喝呢?不喝也没人会怪你的。”随后,妮娜又把他拉到了地下室,天哪,这里是什么味道啊,他们走在廉价的木台阶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头顶刺目灯光笼罩下的地下室,就像一个丑陋的洞穴,散发着排水管和焦油的味道,让人反胃。地板是网格的图案,闪着光。地上有几股雨水,还有几个小水坑。一些恶心的脏东西从仅有六英尺的混凝土墙壁上冒出来。浅池泵在工作着,发出巨大的噪音,就像心脏快要爆裂一样。“每逢下大雨,地下室也会跟着发大水,这里就成了这副样子。萨姆会修浅池泵,可是等他下班回来,它恐怕已经坏了。该死!”妮娜忿忿地喘着气。她紧紧抓住德克的胳膊,好像要防止他上楼逃跑一样。“看到了吧,波纳比先生?我并没有瞎说。邻居们都说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下雨的时候‘原本就是这样’,就连萨姆也这么说,他说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这里有别的问题,他们担心‘财产贬值’——胡说八道!这绝不只是雨水和灰尘,也不只是下水道的问题,我不断告诉人们这里应该来化验一次,科文庄园的土地和水源都应该进行化验。我以前身体很好,但自从住在这儿之后我得了偏头痛,我现在和可怜的比利还有萨姆一样开始患上了哮喘。我不是光说自己,我这样咒骂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孩子们,我们应该关心他们,不是吗?萨姆冲我发火,怪我想得太多,但是我的流产,还有我的孩子死于白血病,这些都不是我凭空捏造的啊。对吗?”

妮娜的情绪十分激动,她抹去脸上的眼泪。她的脸上写满了悲恸与愤怒。德克尽量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呼吸,所以他无法安慰妮娜,只好跑上了楼梯,而这时,比利正蜷缩在门口。

天哪!在那一瞬间,他差点呕出来。一阵猛烈的头痛直击他的眉心,他双眼被那股湿气刺得生疼。

妮娜在厨房里追上了德克,向他道歉:“我想我可能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了。但我没想到别人对它会有什么反应。”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德克离开她家,不顾一切想逃离那个鬼地方,妮娜出来送他。这会儿功夫,雨已经小多了。德克没有撑伞。谢天谢地,他总算又能呼吸了。她家地下室的味道,德克也许很久都不会忘记,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东部粘糊糊的空气这会儿闻起来几乎能算得上是新鲜了。

傍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奇异的光亮,夹杂着湿气和焦油味。天空上飘着云,太阳落到了加拿大那边,那里的天空还算清澈。正值仲夏:夏至,夜晚慢慢降临在坐落着许多工厂的城区,烟囱里冒着烟,灯光星星点点遍布这块辽阔的土地。

站在德克的车旁,妮娜仍在滔滔不绝地说话,只是这会儿语速要快得多,仿佛她已经感觉到已经得罪了德克,也感觉到可能会把德克吓跑。“人们说这里以前有个古老的运河,后来被填住了,没人知道这运河的确切位置。我觉得可能就在学校附近吧。以前可能流过这片地方。科文庄园的承包商是在它被填住之后才开始在这里盖房子的,我一直在想,可能就是二战之后——他们到底拿什么东西填的这条河呢?可能不光用了泥土,也许有废品?有化学物质?斯万化学公司就在科文大道附近,在波蒂奇另一边。没人会告诉我们这些事儿的。健康部门,市政厅,我都去问过了,《新闻报》那里我也打听过。所以我想请一个对这事儿有兴趣的律师。波纳比先生,您可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人所公认的最出色的律师呀。”

德克皱皱眉头,或许他确实是。德克在他的棋盘上,在他事业的巅峰时期,同时也是他生命的巅峰时期,按照他所熟悉的规则,挥洒自如,几乎是百战不殆。

“波纳比先生,我知道你不可能马上就决定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只是请您先不要拒绝。求您了!我明白您需要仔细考虑考虑。我也明白您很清楚我们没多少钱。我们能拿出的——都是和这事儿有关联的邻居们东拼西凑来的——大概也就有几千块吧。我知道您的收费要比这高得多。您办公室的那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已经跟我解释过了。但是我还是想跟您谈谈,现在我们已经谈过了。谢谢!”

德克回答:“奥谢克太太,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再容我仔细想想吧。”

妮娜鼓起勇气,双手抓着了德克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矿石般的眼睛闪耀着挑逗的意味,还夹杂着一丝绝望。她轻声说:“我还有件事要对您说,波纳比先生。你千万不要生气!也别讨厌我!看,我为这事儿在祈祷。今天晚上。我为你祈祷。是上帝把你带给我的。”

永不通奸。永不做有奸情的丈夫。我也没有爱上那个女人。

但是,因为爱的运河这桩倒霉的案子,他有可能毁了自己,毁了他的婚姻生活。

1

阿莉亚从前明白,但其实她也并不明白。现在,作为一个妻子,她并不明白,但是她也明白。

或者是她以为她明白。

1961年夏末过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转眼就到了秋天,紧接着,冬天就来了,这里紧挨着尼亚加拉大峡谷。月神公园22号有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在阿莉亚看来,这个婴儿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让整个家都随着她小小的生命一起跳动。就算阿莉亚已经筋疲力尽,她仍然觉得心满意得。她也很爱钱德勒和罗约尔,而朱丽叶则更是她的心头肉。

“看我们俩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噢,布丽奇特!快看啊。”

阿莉亚笑了,眼睛有些湿润,在镜子前梳妆打扮,这个眼睛大大的婴儿就在她旁边。绿色的眼睛像鹅卵石,像玻璃球,有几条淡淡的血丝。刚刚雇用的爱尔兰奶妈,一会儿看看妈妈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孩子的眼睛;身为爱尔兰人,她很精明,知道怎样说话会让主人更开心,于是她操着浓重的口音回答:“噢,波纳比夫人!她和你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愿上帝保佑你们。”

然而……

我丈夫很爱我。他不会背叛我的。他知道那样会毁了我。况且他很爱我。

可恶!电话铃居然响了。阿莉亚刚才忘记把听筒拿起来了。今天是周四,她这会儿正在上下午五点的钢琴课(学生是邻居家的小姑娘,今年12岁,丰满漂亮,中等资质,阿莉亚十分喜欢她),阿莉亚没有离开琴凳,大声喊:“罗约尔,亲爱的,能把电话的听筒拿起来吗?不管是谁打来的都不用管他,只要把听筒拿起来再轻轻放下就行了。乖孩子,听话。”

但是罗约尔就是罗约尔,他从没听过妈妈的话,而且总是跟她对着干。这就是罗约尔的小花招。他今年三岁了,脑袋里全是鬼点子。他双手抱起电话,像只发疯的小猴子一样对着听筒说:“妈妈不在!妈妈不在!拜拜!”罗约尔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把听筒“啪”的一声丢在地毯上,转过来用手轻轻拍着嘴巴,一副十足的捣蛋相。阿莉亚没法吵他,电话里的人能听得见呢。

阿莉亚的课外钢琴课程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慰藉,宁静而庄重,甚至还应该在波纳比整个家庭中迸发出一些美感,而事实却往往并非如此。

阿莉亚叹了口气,又转向她的学生。这个小姑娘眉头紧皱,正在弹奏棘手的降b大调属七琶音练习(断断续续地),她那短粗的手指勉强能应付,但十分吃力。她还是有天赋的。或者她有的只是阿莉亚所认为的天赋——在她这些日子上课的过程中。阿莉亚以她贯有的方式,喘着气热情地说:“很好,路易丝!很有前途!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注意音符的流畅连贯,这是四分之四拍——”

这样的话其实是某种奇特的安慰。教钢琴的时候,时常会听见自己喃喃低语很好!很有前途!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

丈夫波纳比在法律界的那些朋友以及社交圈中的熟人,都觉得这很古怪,阿莉亚自己也知道。德克?波纳比的太太居然给别人教钢琴。一小时五美元。而且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就像上流社会的老姑娘需要有钱进帐似的。德克的姐姐们反对阿莉亚教钢琴,阿莉亚曾经瞪大眼睛,一脸无辜地在她们面前为自己辩解:“噢,我是为日后做准备啊,万一德克把我抛弃了或是他出了什么意外,那时我必须要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啊。难道所有的妻子不都该这样吗?”就算只是为了看看她们化了浓妆、谨小慎微的脸上的那副表情,这样做也是值得的。真逗!阿莉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笑了。

可德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事实上,他还曾因此对阿莉亚发过火。

阿莉亚当时想要反抗难道所有的妻子不都该这样吗?

路易丝还在苦练她的琶音,这些和弦原本应该犹如欢快、轻柔、波光粼粼的流水碰到了小石子而泛起涟漪一样,路易丝却把它们弹得断断续续,好像在每个音符处,都故意力道不均地敲打着小音锤。“别忘了拍子,亲爱的:每小节有四拍,每个四分音符是一拍。”阿莉亚用铅笔打着拍子。她已经练就了一心两用的本事,一个耳朵听她学生弹琴,另一个耳朵留意屋子里其他地方的动静。德克当时坚持要买的这栋新房实在太大了,这间“妈妈的钢琴教室”原本是和客厅相通的起居室,就在通往厨房的走廊旁边,连着楼梯。布丽奇特在哪儿?可能在厨房和孩子们一起。阿瑞特还必须要留神罗约尔,罗约尔可不是那么容易乖乖听话的。阿莉亚希望那个刚才打来电话的人已经挂断了。

是的,听起来布丽奇特好像是在厨房。她也许在给朱丽叶弄吃的吧,她对朱丽叶太亲昵了,阿莉亚不喜欢她这样。她想当我漂亮女儿的妈妈。我才是她的妈妈呢。

阿莉亚也不喜欢罗约尔挤在布丽奇特旁边的样子。这个爱尔兰奶妈总是抚摸着罗约尔亚麻色的头发,赞叹他蓝色的眼睛,还总是抱着他。布丽奇特还常常和他聊天,说的话好像是盖尔人的儿语一样。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阿莉亚怀疑他们是不是在策划什么不能让她这个当妈的知道的秘密。

钱德勒长大了,已经不吃布丽奇特大呼小叫那一套了。而且他总是不在家。谢天谢地!

阿莉亚总是喜欢把电话听筒拿起来。这样她才觉得有安全感。电话的响铃声让她觉得很紧张。有时候她会捂着耳朵,从响着的电话旁边迅速跑开。她推测电话是德克打来的,也可能是声音温和的接待员玛德琳,阿莉亚很讨厌她。他们打来电话不外乎是告诉阿莉亚德克要晚些回来吃饭,或不回来吃饭,阿莉亚干吗要自寻烦恼,去听这些令她难过的消息呢?不知道更好。索性就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吧。把听筒拿开,让拨号音一直处于忙音状态,就好像电话真的很忙一样。有时候管家会给她添乱,甚至在客厅没有任何事要做的布丽奇特也会跑过去把电话放回原处。电话忽然响了,搅乱了家里的宁静,接着就会有人喊——“找波纳比太太?电话,妈妈。”

然而“妈妈”这会儿在哪呢?她正在楼上开着两个淋浴头洗澡。大声哼着歌呢。

如果后面没有学生,阿莉亚的钢琴课就会拖会儿堂,今天的课就拖到了六点一刻。路易丝显然已经坐不住了。已经练了好几个礼拜的莫扎特小回旋曲,她还是弹得一团糟,阿莉亚不得不再给她示范一遍。多迷人的一段曲子啊,简洁明快,一切意味都止于表面,没有什么深奥的,也不留下任何遐想的空间。“好,现在再来一遍,路易丝。我知道你一定能弹好的。”路易丝开始演奏,第一个音符就弹错了,她摇摇头,说:“我,我想我得走了,波纳比太太。”路易丝笨拙地从琴凳上起来,收拾她的乐谱。阿莉亚很迷惑。路易丝红着脸对她说:“我想这是我在您这儿上的最后一节钢琴课了,我很抱歉。”

阿莉亚十分吃惊,她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路易丝,什么?你最后一节课——?”

“我,我妈妈说……”

“你妈妈?”

“我想是我爸爸告诉她的。从今往后就不再上钢琴课了。”

路易丝满脸通红,不敢看阿莉亚的眼睛,慌忙逃走了。

阿莉亚跟着她到了门口,路易丝走后她轻轻地把门关上。阿莉亚在门厅站了几分钟,感到头昏眼花,就像头部受到了击打一样。怎么搞的,路易丝?埃格斯可是她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啊。埃格斯一家就住在公园对面气派的老殖民地那里,前几年波纳比一家也曾好几次拜访过他们。在喜欢交际的埃格斯太太面前,阿莉亚跟平时一样,显得有点沉默寡言,但她一直以为埃格斯太太还是很喜欢她的。埃格斯先生是尼亚加拉水电站的首席执行官,也是德克工作上的朋友。

或许一切只是看起来如此。

“噢,可恶。”阿莉亚痛苦地抱怨。

一定有人又把听筒放回去了。电话响了。

那个从爱尔兰高维郡来的奶妈,好心却有点招人烦,喊“妈妈”接电话,仍然带着她那轻快的、感情丰富的爱尔兰口音。在德克的书房里,阿莉亚麻木地拿起电话。“喂——”她连出于礼貌问候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但是,她大吃一惊,电话是德克的姐姐克莱丽丝打来的。

克莱丽丝!德克两个姐姐中年龄较大的那个,也是阿莉亚更害怕的那个。她属于大眼睛的琼?克劳馥那种类型,一头烫发卷得紧紧的,就像许多小腊肠,她还习惯朝上努着嘴,即便是假惺惺地对阿莉亚微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克莱丽丝五十刚出头,是个冷淡的女人,身上带着一股克劳丁?波纳比的气质,趾高气扬,动不动就喜欢指责别人。“阿莉亚,是你吗?”

“噢,是的。”

阿莉亚的回答很无力,几乎听不见。她尽量让自己做到这样的标准——但这样到底是怎样呢?——就是和这个自鸣得意的世界要求的一样。

噢,天哪。阿莉亚的思绪飞快地旋转。克莱丽丝曾邀请阿莉亚和德克带着孩子们去大岛她的家去,而他们却忘了。又是这样吗?(阿莉亚觉得很惭愧,这事就发生在那年复活节。阿莉亚承认自己的过错,那次她忘记在日历上标清楚日子了。)一年中总有那么两到三次,凑着这个或那个节假日的“机会”,德克的姐姐们总会表现得十分热情友好,邀请她们的弟弟和家人来玩儿。阿莉亚害怕这些场合,有时她会托辞说自己头疼,或是说和钢琴课有冲突,这样就有理由可以不去了。克劳丁?波纳比已经70多岁了,固执地一个人生活着,传言她成了个宗教狂热分子,她从不去儿女那里。但是每当大家着迷似的谈起她或是对她表示担忧的时候,阿莉亚就想捂着耳朵跑出去。

(为什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举动呢?只要你愿意,就在自己家中躲来躲去?要是你有经济手段呢?特别是如果你住在能望到尼亚加拉河,就像夏洛特那样的庄园呢?)

克莱丽丝客气地询问阿莉亚和孩子们的情况,她总是搞不清孩子们的名字,阿莉亚也从不费劲儿去纠正。尽管此时阿莉亚正头脑混乱、心神不宁,她还是赶忙回答:很好,很好,大家都很好,其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钱德勒已经离家出走好几天,就算罗约尔在地下室玩火柴而造成房子失火,就算布丽奇特抱着漂亮的小朱丽叶逃走了,她此刻还是会欢快地回答:“很好!”然而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询问克莱丽丝一家现在怎么样。

“好吧,其实我今天给你打电话的原因是,阿莉亚,”克莱丽丝说,她的语气像浇注好的混凝土,“我听到了一些难听的谣言,想问问你知不知道。”紧接着是一个明显的停顿。阿莉亚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就好像那些谣言就在电话里一样,但是她应不应该听呢?

克莱丽丝步步紧逼,接着说“这谣言是关于我弟弟德克的。”

阿莉亚感到绝望,却还是说了句俏皮话:“噢,是关于你弟弟德克!还好,不是我的丈夫德克。”

“阿莉亚,亲爱的,我也希望你会觉得这些谣言很可笑。”

阿莉亚笑了。“克莱丽丝,我也这么想。今天下午上了三堂钢琴课,我这会儿也很想听点好笑的东西。”

“我觉得你一定笑不出来:德克和别的女人有关系。”

有关系!多奇怪的说法啊。

“阿莉亚?你在听吗?别人都说,德克去看别的女人了。”

阿莉亚笑得眼前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这雾气不知怎的飘进了屋里,在家具和摆设上徘徊,使它们看上去很朦胧,这雾气带着一股瀑布脚下潮湿冰冷的味道。

“天哪。德克时时刻刻都在‘看’女人啊,克莱丽丝。他不得不看,不是吗?用他的眼睛看?”阿莉亚笑了,笑得像脖子被拧住的小鸡一样。“这有什么奇、奇怪的啊?”

“阿莉亚,你坐着吗?坐下吧。”

阿莉亚倔强地摇摇头。她不想坐!就像罗约尔不守规矩一样。她至少应该能跟三岁的儿子一样骄傲吧。她站在德克的拉盖书桌旁边,虚弱地靠在上面。她这会儿没有足够的协调力拉出德克的转椅坐在上面。她很少来德克的书房。这里是孩子们的禁地。阿莉亚对这些财物资料,注销支票,发票还有收入所得税的表格也提不起一点兴趣。德克所有的个人资料记录都放在这里,当然也包括家里的东西,但是阿莉亚从来不碰这些公文。结婚以来,她从没付过一次帐单,也从不打开这些信件,这里面装着各种票据,有尼亚加拉县的,纽约州的还有美国联邦政府的。看到她能干敦厚的丈夫要处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她打了个哆嗦,身体不由自主朝前倾了一下。

她灵敏的鼻子在房间里搜寻,鼻孔一张一翕。她闻到了德克偶尔抽的那种雪茄味,淡淡的,沁人的味道。还有他洗发精和古龙水的味道。那瓶男士古龙水是阿莉亚送给他的。他爱我,他知道这样会毁了我。

阿莉亚听见布丽奇特抱着朱丽叶去婴儿房了,布丽奇特用盖尔话叽叽咕咕哼着歌。该换尿布了!阿莉亚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尿布,婴儿的粪便!她自己正慢慢丧失在女儿的婴儿期照顾她的权利。罗约尔在楼梯上跟着布丽奇特在跑,像个行进中的士兵一样使劲跺着脚。和他们在一起,阿莉亚感到绝望。她对着电话结结巴巴地说:“克,克莱丽丝,我要挂电话了,孩子们在叫我。”

克莱丽丝狂暴地大叫:“不行!你竟然要挂电话,阿莉亚!你这样自欺欺人要到什么时候。这样难听的谣言不仅仅关乎到你,还关乎波纳比全家,我们所有的人。我可怜的母亲身体不好,如果让她听到她最‘喜欢’的儿子竟然做出这种事,她会崩溃的。还有公众。德克和一个下层社会的女人纠缠,一个结了婚有孩子的女人,这难道还不够让人心烦吗?他正准备提交那些可笑的上诉,要替那个女人出庭,他那些法律判断力还有道德判断力都跑到哪儿去了?他看起来已经疯了。还有你,身为他的妻子,总觉得自己聪慧睿智又有教养,比我们都强,难道你就没注意到吗?你难道瞎了眼,阿莉亚?”

那团雾气好像扩散了,阿莉亚揉揉眼睛?难道她真的瞎了眼吗?她耳朵边的声音还在吼叫,听起来像远处不断泻落的瀑布。

德克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他祖父伟大的雷金纳德?波纳比的银版相片,他祖父是个鲁莽而勇敢之人。相片上的他精瘦得好像一架轻型战车,带着股吉普赛人的傲慢,头发理得十分整齐,蓄着八字胡,黑色的眼睛犹如大理石,闪烁着热情的光芒,是个颇具魅力的年轻人。阿莉亚觉得他此时的存在有一丝讽刺的意味。你,也是拴在绳索上的!你,梦里觉得自己在陆地上很安全。

这些年,阿莉亚一直在嘲笑她自己,还有德克,脑子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幻想觉得德克会离开她。但是现在……

克莱丽丝继续说:“我弟弟回来的时候你问问他‘妮娜’是谁。问问他为什么为了这个女人他要自毁前程。他要状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状告教育委员会,还有斯万化学公司,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我想肯定还有他的朋友!他一块儿上学的同学!我们父母的朋友!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区和布法罗最有权势的一些人!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别人是这么说的。那女人的丈夫是个工厂的工人,而且是个共产主义的煽动者,他们有两个孩子,都有点儿痴呆。但是现在他们奥谢克家已经分开住了,德克在卢卡斯山那里给那女人找了个地方住,花销全由德克负担,而你,身为他的妻子,却对这事儿浑然不知!居然还躲在家里摆弄你心爱的钢琴!‘史坦威父子公司造的琴’!别人说你丈夫的情人有塔斯卡洛拉血统,更糟的是,她还是个天主教徒。”

阿莉亚呜咽着,像只备受折磨得的小动物。“我不信你的话!让我一个人静静。”她砰的一声把电话挂断,德克姐姐乌鸦般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在墙上,雷金纳德?波纳比好像在对她微笑着眨眼。

“不可能,德克不会这么做的。”

阿莉亚开始翻德克的办公桌,胡乱地翻着。她要找——什么呢?她丈夫的秘密。这张古色古香的办公桌是红木做的,很重,在地毯上留下了深深的凹印;这桌子不是德克的爸爸维吉尔?波纳比留给他的,而是他爸爸的赞助人——富有的安格斯?麦肯纳留下的。阿莉亚不太了解这些已故的人,她也不想去了解。她嫁的是德克,不是他们全家。阿莉亚讨厌德克的家庭!噢,这个拉盖书桌到处都是秘密。男人的秘密。到处都是文件架和抽屉。桌子上到处是包着玻璃纸的雪茄,大多是带甜味的科罗纳雪茄。一沓沓用橡胶带捆着的注销支票,收据,帐单。还有银行结单,国税局的表格,商业书信和保险单。(没有私人信件吗?值得怀疑。)阿莉亚像一个挨了踹的小狗一样,呜咽着,她拉开抽屉,发疯似的翻来翻去。我不是这种人。这不是阿莉亚。瀑布那里的薄雾已经飘进屋了,像口水一样恶心。阿莉亚已经看不清楚了。她摸索着翻弄德克的支票簿,急促地喘着气。证据?丈夫背叛她的证据?她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名字了。但是不会有别的女人了。

德克工整地记录着1961年8月,9月,10月,最近的一次是11月,他都给‘N.奥谢克’开了五百美元的支票。阿莉亚喘着粗气,感到一阵眩晕。‘N.奥谢克’如果她是德克的客户,那德克为什么会给她钱呢?

为什么会给她钱?

补偿她提供的服务吗?

还有其他奇怪的——可疑的——记号。每个月向波纳比财产管理公司支付365美元。德克为什么给自己家的公司开支票呢?这意味着什么?“‘卢卡斯山的住处。’德克把他的情人就安置在那里。噢,老天哪。”

阿莉亚感到身后有动静,她有点心虚,转过身来,发现书房门口站着个面容消瘦的男孩子,他身上没有明显的年龄特征,表情过分深沉,不像小孩儿,个头又太小,不像少年,他黄黄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了皱纹,忧虑的双眼就像鱼鳞一样在金丝边眼镜后面闪动着。(噢,这该死的眼镜!这眼镜才配了几个星期,但阿莉亚一看见它,就想把它从男孩儿的鼻子上拽下来,摔成两半。)这男孩儿的法兰绒衬衫皱皱巴巴,扣子也系错了,校服裤子两条腿的膝盖处还有许多污渍,早上出门之前,他的衣服裤子可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熨得整整齐齐的。阿莉亚受惊过度,一时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是我的孩子,我错了。

这男孩儿焦急地问这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

沙哑的声音:如果砂纸会说话,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阿莉亚努力让自己恢复常态,非常努力。“钱德勒,天哪,你吓死我了。悄悄跑到我身后,就像个——像头乌龟!”阿莉亚的双手紧握在一起,这样才能令它们不再发抖。她当时一定是面色惨白,脸上的雀斑就像感叹号下面的那个点儿。然而阿莉亚对钱德勒说话的时候,还是保持着平时那种责备的口气,就好像孩子已经习惯这样,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舒服,别的法子都不行。

钱德勒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听见您哭了,妈妈。我还听见您——尖叫。”

阿莉亚生气地回答:“你并没听见我尖叫,钱德勒。别说傻话了。那不是我。”

正文 2

2

我去了地狱,在这里,你看不见,也无法呼吸。黑色的烂泥包围着我,喘不过气。置身于羞耻之中。

最近几个星期,几个月。让德克觉得疲惫不堪但又兴奋不已的日子,每天都是从早上开始,到凌晨才结束。德克忽略了其他的客人——那些付给他钱的客人,全都是因为爱的运河。

一点儿没错,德克正向尼亚加拉县地方法庭提交上诉。他要替他的当事人状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卫生委员会,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教育委员会,斯万化学公司,尼亚加拉市长办公室,还有尼亚加拉医疗检测处。他从来没有写下过这么慷慨陈词、充满力量的文字。但是他主要的工作还是探测取证,他开着车,偶尔步行,深入这片人间地狱。

德克有时觉得自己就像那些早期倒霉的探险者,他们在连接着两大湖的宽广河面上奋力摇着桨,当意识到水流湍急而他们已经跨过“最后界限”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汹涌的白色急流刚好打在山羊岛上。起初觉得以这样的速度摇桨,船一定会前进;后来就会发现什么速度啊,推力啊,原来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样的事情正在发生。

德克让自己回过神儿来,他已经跨过冥河,进入了他一无所知的地方,通常是在县的档案大楼,或者是在他豪华的大船上,那艘好似冥府渡神者的大船。

越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工业城,他们进入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尼亚加拉河畔闪动着波光的旅游城市真是大不一样。世界奇迹,世界首选度蜜月的地方,风景大道上,保留着另一个时代留下的古老而堂皇的酒店,从六十年代初才开始更换成一些更为现代的酒店和“汽车旅馆”,未来公园还有花园。怒吼的瀑布激起的不断上升的雾气。德克不能理解这就是人间地狱中的第二个城市,它向东延伸许多英里,与河岸的居民没有任何关系。它们是孪生儿,但却是畸形的。这里有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市。一个是美丽的,带着恐怖的美丽;另一个则是丑陋的,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才把它变得如此丑陋。

人为造成的有毒物质,人为造成的死亡。

“只要是蓄谋,就算是谋杀。这已经超出了过失的界限。‘对于人命的恶毒漠视。’”

从大瀑布输出的巨大能源,使得尼亚加拉大瀑布区的一些工业得以运转,这是大瀑布与这个繁荣的工业城市之间唯一的纽带。但是必须意识到这个纽带的存在,这可是好几百万美元的生意:尼亚加拉水电站。但在无知的人看来,这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在无知的人看来,很多东西都不存在。

“他们没有良心啊,我善良的。”

我善良的德克正在努力把所有的事查个明白。

那几个地方的人曾粗暴地拒绝过妮娜?奥谢克,阻挠过她的询问,还对她撒过谎,但是德克在这些地方却受到了善待。他是个律师,有执照,所以他有权在纽约州从事法律活动,而且他很明白市民和律师都有哪些权利。他要求查看县里的档案,企业所有权的合同。他还要求查看县里的健康记录,以及尼亚加拉县分区理事会的会议记录。在城市和县大楼四周,他知道该去哪些地方,尼亚加拉县法院,尼亚加拉大瀑布区律师办公室。他提出问题,而且坚持要得到答案。他不只是威胁说要传唤证人,尽管他的确这么说过。他才不听跟班儿的随从们说的那些模棱两可、企图敷衍他的“废话”,就算在市长韦恩那里,也不例外。面对那些受雇于当地政府的律师同行、行政官员,还有斯万化学公司的董事们,德克一直都是如此。

斯万化学公司的首席律师名叫布兰登?斯金纳,德克仔细了解过他的情况。他也知道德克?波纳比。他们之间就算见面了不会热情礼貌的打招呼,却还是相互尊重的。斯金纳比波纳比大十多岁,相当富有,住在夏洛特附近河畔的庄园。

“至少,我们从不假装是朋友。你我之间不需要虚伪。”

德克觉得有希望了。他很乐观。他了解这些征兆:一场公平较量之前的兴奋。

他当然了解斯金纳和其他的律师,因为辩护就是拖延,拖延,再拖延。他知道这些把戏,他自己也常用。把戏对于律师这一行业的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如同手术器械对一个外科医生那样重要。但是这些可蒙不了他。拖延所造成的法律费用激增也无法打垮那些原告,因为德克为他们工作没有收任何费用。

德克也许已经开始意识到,要停止再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了。

“那又怎样。我有的是钱。”

陷入地狱。我会淹没在这里。

德克居然在“海勒姆?S.斯万”名字的旁边发现了“安格斯?麦肯纳”的名字,他感到震惊。安格斯,维吉尔?波纳比的赞助人!那个老人看起来十分和蔼,德克叫他爸爸啊,那是很久以前了。

德克还发现了维吉尔?波纳比是麦肯纳试验公司的合伙人之一,这个公司在1939年重组,改名为麦肯纳-斯万化学公司;斯万又在1941年买走了麦肯纳的投资份额,形成了后来人们所熟悉的斯万化学公司。这家公司趁着战时武器生产工业的兴盛,跻身于美国北部最兴旺的企业之列。

“这些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我父亲——”

德克的父亲很少跟他谈论这些。暮年时期,他似乎对商业和社交生活完全失去了兴趣,或者说是十分反感。他那时的生活就是划船,钓鱼,打高尔夫。他看起来总是和蔼可亲,很有绅士风度,他用这些来掩饰(德克现在是这样推测的:他当时并没有表现出来)深沉的忧郁。德克的父母从中年的时候,就越来越疏远,克劳丁喜欢社交,但维吉尔却固执内向。和父亲一起航行旅游的生动画面浮现在德克的脑海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很少语言交流,好像波涛汹涌的河流已经把他们融为一体,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在其他时候,维吉尔?波纳比总是保持敬而远之的笑容。一个过着不属于他自己生活的人。

多年以后,德克怀疑是否因为他的父亲,这位大岛乡村俱乐部的成员,娶了个继承了大量家产的女人,所以就开始视雷金纳德?波纳比为耻辱。那个蓄着胡子、鲁莽而勇敢的人为了荣誉还有几百美元,死在了瀑布区。又或许维吉尔在背地里一直都觉得很自豪。德克觉得有些失落,他父亲从未对他提起过他的个人生活和情感世界。

后来德克逐渐长大,含含糊糊地知道他爸爸同安格斯?麦肯纳,还有他儿子莱尔、埃利斯代亚的很多投机生意都有瓜葛。他们其中一个成功就是开发了杀虫剂和除草剂;麦肯纳试验公司获得了几项专利权,公司被出售的时候这些专利权依然保留着,现在,维吉尔的继承人还能靠它们收取分红。(而且数额相当可观。)斯万买走麦肯纳和其他合伙人投资份额的前两年,公司在拍卖会上竟拍到了一条尚未完工七英里长的运河,就是爱的运河,用来倾倒废料。这条神秘的运河从来没有当过航道使用。它从1892年开始修建,是当地一个名叫威廉姆?t?乐甫①的开发商投资的;他雄心勃勃地计划绕过尼亚加拉峡谷,把尼亚加拉河的上游和下游连结起来。但是乐甫后来破产了,于是就留下了只挖凿了一部分的河沟。它坐落在这个只有两万居民的城市东边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这里的工业才刚刚开始发展。和较大的港埠城市布法罗,北托纳旺达的市郊还有拉克万纳一样,当地的经济繁荣始于1941年二战的爆发。军用交通工具,飞机,军需物品,罐头,还有靴子,手套,制服,甚至还有旗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化工产品。战争对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发展起了最大的推动作用,甚至超过了19世纪50年代的旅游产业。

德克想起了24岁,和几个朋友一起跑去参军时的那种兴奋的感觉。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对于那些留在家里的美国人,包括维吉尔?波纳比同他的合伙人,战争居然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1936到1952年间,所谓的爱的运河,其实就是条沟,被市政府和斯万的公司用来处理垃圾和化学废料。斯万化学公司在这里倾倒了成吨的垃圾,而且把在这里处理废物的权利卖给了尼亚加拉市,40年代,又把这权利卖给了美国军队,他们在这里倾倒了许多和曼哈顿计划有关的、神秘(有辐射)的战争化学废料。1953年,斯万化学公司停止了向爱的运河倾倒化学垃圾,并用土把这些危险的废料埋了起来,接着,把这条污染严重、七英里长的运河以一美元的价格,卖给了尼亚加拉教育委员会。一美元!

合同上规定,斯万化学公司永久性免除承担任何伤害的责任——那些危险的废料造成的“身体损伤或死亡”。

德克一遍一遍看着这些资料,简直惊呆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呢?而且就在离现在不远的1953年?也就是广岛和长崎被炸后的八年。当辐射的危害已经为人们所了解的时候。

斯万化学公司是主要的污染者,但是垃圾的倾倒从麦肯达-斯万时期就已经开始了。杀虫剂,除草剂和有毒物质。德克知道他们家得到的专利权分红,可以一直追溯到这里。德克曾表示过并不关心那些专利权,但和波纳比全家一样,早已把它们看作理所当然。

德克觉得恶心,觉得丢脸。他自己竟然也被牵连进去了。

他把自己完完全全陷进去了,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但是怎么会不知道呢?)

当阿莉亚提起“富有的波纳比全家”时,就会带着斥责的口吻。德克不清楚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责骂他。不知道她的话是闹着玩儿的,还是真那么冷酷无情。她确实像发神经一样,摆出一副自命清高的架子。(难怪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都不喜欢她们这个弟媳。德克真的一点都不怪她们。)阿莉亚鄙视金钱,是因为她嫁给了德克,德克让她和孩子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这还有什么可清高的呢?

德克现在担心的是让妮娜?奥谢克发现原来他,德克?波纳比,也和爱的运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论这联系有多迂回,不论他有多无辜。

(但是怎么会无辜呢?)

当填满了废物的运河以一美元卖给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教育委员会之后,他们马上就把大部分的地卖给了当地一个名叫科文的开发商,而且在这里建造了一所小学。1955年秋天第九十九街小学落成之时,科文庄园已经建好,不少小木平房都已经卖出去了。德克觉得学校的管理部门和老师对这个建筑工地都一无所知——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就在一个有毒的废物堆上工作。就连校长也不一定知道。教育委员会一定会保守住和海勒姆?h?斯万交易的这个秘密。科文,那个承包人,应该也会保守秘密,不过他确实知道吗?

依照县里的健康记录来看,科文庄园的居民几乎全都开始抱怨那种恶心的气味,“黑色的烂泥”从地下室和柔软的草地里渗出来,“灼伤”了孩子和小动物;他们院子里“采矿用的桶”装着有毒的焦油。科文安排清理了几个最严重的地方,尼亚加拉市也采取过类似的措施。斯万化学公司向东两英里,有一块新月形的地方,已经划给了住宅区,但是一直没有开发。(尽管这里已经用栏杆圈住了,孩子们还是常在这里玩。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房屋主们的一个垃圾场——肮脏的床垫,损坏的家用品,废旧的建筑材料还有易燃的圣诞树。)1957年,县卫生委员会的医务调查员“检测”了第九十九街小学,宣布这里“没有威胁身体健康的危险物质”。他们还检查了一部分抱怨的居民,而且并没有找出任何值得惊慌失措的“根据”。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科文庄园没有任何问题,就算有,也已经得到重视和处理了。

德克查阅了1952年教育委员会的记录。在与斯万交易那个时期,委员会的主席是一个当地的商人,名字叫伊利,如今已经去世了。德克想起这个伊利,或者是另一个同名的人,是海勒姆?斯万一个生意上的合伙人。他很可能认识麦克纳,当然还有维吉尔?波纳比。

这就是教育委员会会接受斯万那份史无前例的契约的原因——他的公司可以永久免于承担责任。这就是朋友间的相互帮忙。同属一个私人俱乐部,商业上来往密切,甚至还通过联姻使关系更加密切。而且很可能还有金钱交易。伊利有可能是其中一块儿地,也就是科文庄园的一个秘密投资者。伊利有可能是海勒姆?斯万的一个牌友,或是麦肯纳一起打高尔夫的同伴。他很有可能是夏洛特那里的常客。他是教育委员会的成员,参与了许多政治事件,在其他的活动中还是一位志愿慈善家。没有薪水。但主席的位子是备受尊重的。

德克坐在那里,双手抱头,他感觉头很重,而且有点晕。几个小时之前他来到了市政大楼,这会儿他甚至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孤独地在满是灰尘,到处是回音的铝架子之间徘徊着,这些架子有点像图书馆里的,不过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文件。他狂躁地做着记录,他的右手这会儿有点像个螃蟹钳子,几乎握不住笔了。他觉得鼻子里,嘴里,嗓子眼儿里有股焦糊的味道,就如同吸入了许多高炉冒出来的烟尘一样。他要怎么对妮娜?奥谢纳说呢?可是他必须要对她有所交待。德克感到无比向往那条河。当他向上望的时候,斑驳残破的混凝土墙仿佛不见了,他看到是秋天里丝毫不耀眼的太阳,河面上的天空,微风轻拂着。然而那还是太阳。那是维吉尔?波纳比那艘30英尺的小艇——卢可斯2号,德克和父亲就站在湿滑的甲板上。她是一艘整洁而闪着白光的小艇,尽管在德克看来,她十分漂亮,但他还是更喜欢父亲那艘帆船。然而,维吉尔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不大喜欢乘帆船航行,毕竟这对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来说,那样太耗费力气了。(心脏病?德克一直不清楚。)那一次是他俩单独出航,单独在一起,多愉快啊。那是他们最长的一次行程:横穿过辽阔的伊利湖,再沿着休伦湖向上航行,目的地是密歇根北边几百英里的苏圣玛丽,就在和加拿大的边界处。维吉尔?波纳比和德克?波纳比。父亲和儿子。德克用手遮挡着眼睛,看见父亲站在船头,望着湖面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站的姿势好像不大对劲,弓着肩膀,歪着头,德克觉得不安。“爸爸?”德克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嘿,爸爸?”他的声音听起来稚嫩而绝望。但是发动机的噪音太大,况且还有呼呼的风声,维吉尔?波纳比没有听见。

正文 3

3

并没有爱上妮娜?奥谢克。然而……

阿莉亚本能地逃避着他的抚摸。他的呼吸。还有他被内疚折磨着的大脑。就像一个人会本能地避开稀薄的有毒气味一样。一种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的气味。德克没有告诉阿莉亚任何关于爱的运河的事,因为他明白阿莉亚并不想听关乎他内心深处的生活,那都与她和孩子们毫无关系。她已经成了对孩子最呵护备至的母亲。她的直觉十分可靠,而且她总是充满警惕。她是否注意到——她一定注意到了!——德克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周末也不例外;他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热情,也没什么食欲。他抽烟越来越多。他睡的越来越少。在家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在阿莉亚和孩子们睡了之后很长时间,就开始打电话。最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不玩纸牌了,他从1931年开始可就一直没间断过他的“扑克之夜”呢。在这段时间之前,“扑克之夜”缩减到基本上每月一次。但最近,他一次也没玩过。阿莉亚整颗心全在朱丽叶和罗约尔身上,她看起来好像对丈夫很少过问,除了有时候会嘟囔几句:“太棒了!你能回来在月神公园待上几个小时,就是我们全家人的荣幸,波纳比先生。”当着德克的面,她和孩子们开玩笑:“你们知道要价很高的律师和客户之间的故事吗?‘客户给律师打电话,律师接电话之后客户说:‘嗨!你好吗?’律师说:‘50美元。’”阿莉亚说着就大笑起来,这是让稍大的孩子们跟她一起笑的一个讯号,孩子们每次也都是如此。朱丽叶还是个婴儿,兴奋地摇动着她胖乎乎的小拳头。笑,笑!德克也笑了。

和其他律师一样,德克喜欢关于律师的笑话。把律师们描绘得越不公正的笑话,就越是好笑。

有几个晚上,目光敏锐的阿莉亚注意到了德克微笑的眼睛下面有月牙形的眼袋,显得十分疲惫,她一定也闻到了德克呼吸中那股威士忌的味道。但是她从来不问他到哪儿去了,或者是和谁一起。又或者是他这几个小时一直在办公室里工作。一个人喝酒。

看起来阿莉亚并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一个跟她知心的人。所以她没有听到外面的任何传言——德克?波纳比忽略了或推掉了那些愿意付给他报酬的客户,已经有很多客户愤然离去,还有很多也正打算要走。不仅如此,现在德克还要自己掏腰包,支付这次诉讼的开销,这是一场特别而艰难的诉讼,需要的准备工作远比他六月时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但是阿莉亚却不在意这些,依旧生活在她那个热情、狭小、舒适的世界里——带孩子、做家务、教钢琴课。

夜晚,他们有时候拥抱在一起,阿莉亚像个猴子一样,调皮地钻进她丈夫结实的臂弯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带着奇怪的满足感,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如同徘徊在巨大的悬崖边上一样。这样的拥抱方式,是他们多年的习惯。阿莉亚渐渐进入了梦乡,而德克讨厌的老毛病——失眠,却如同滚滚的波涛一样向他袭来,此刻,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谁呢?难道是那个黑衣女人?

在这时候想起妮娜?奥谢克有些荒唐。我们对于那些自己不知道,或是害怕的东西,总是觉得着迷。

想起自己差点像这里的其他律师一样拒绝妮娜,德克觉得惭愧。

他差点错过了她。

“我不会输的。我不能输。”

睡在德克臂弯里的阿莉亚,听到他的喃喃声,孩子气地高兴扭动着。

“嗯,亲爱的。我也爱你。”

白天的时候,阿莉亚还是尽量避免接电话。她把邮件都归类整理,整整齐齐地摞在门厅的桌子上,但是她经常过了很长时间才打开寄给她的信,她的信件仍然很少。(比方说她妈妈来的信。利特莱尔牧师那年秋天忽然死于中风,利特莱尔夫人一个人在特洛伊感到孤独无聊,她暗示说想搬来月神公园住——“帮忙看看孩子”——但是阿莉亚却不愿意她过来。)阿莉亚从不看电视新闻,也从不看报纸头条,头条发的往往都是最“震撼”的消息。她,罗约尔,还有朱丽叶都喜欢看连环画:《捣蛋鬼》①,唐老鸭都是她们最喜欢的。如果她读了《新闻报》或《布法罗新闻》的其中几页,她就会看到关于引起强烈争论的科文庄园业主一案的文章、专访甚至还有社论,而且她还会发现德克?波纳比的名字。但是她没有。有时候,当阿莉亚飞快地翻看报纸的时候,她就会闭上眼睛,咬着下嘴唇。不,不!当地的新闻远不如别的一些更能吸引她,比方说墨西哥的大地震,美国航空公司的客机在牙买加湾失事,布法罗的一处房屋着火,烧死了11个孩子,在美国的古巴武装难民秘密入侵古巴(“猪猡湾”?关于这个名字,阿莉亚已经天真地奇怪了很多年。“为什么不叫个别的名字呢?”),起义,内战,或是入侵,所有那些让地球另一端情况恶化的事情,她都感兴趣——那个国家是什么样的呢?亚洲的一些地方,就像月亮离我们那么远。

但是,还有钱德勒,孜孜不倦的钱德勒,总是很认真地读报纸。他很快就在新闻专栏里发现了“波纳比”这个名字。“爸爸?报纸上写的是你吗?”孩子的声音兴奋地颤抖着。

德克硬着头皮看了一下。那段日子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波纳比”的新闻并不一定都是好的。

科文庄园业主状告

本市及斯万化学公司

“腐败的冷漠”受到指控

“是的,钱德勒。是我。”

“这个‘爱的运河’——不是个真正的运河吗?”

“不是。从来都不是。”

“它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啊?”

“大概有12英里。就在那边,”德克给他指了一下。

“12英里很近吗?”钱德勒眉头紧锁,整个前额都皱成一团。可以看出他需要知道的,不仅仅是对真相的描述,而是真相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想很近。不过,还没有近到对我们有危险的程度。”

德克笑了,想让钱德勒不用担心。但是他的笑容已经不像几个月之前那样信心十足了。

钱德勒带着羞怯说:“爸爸?我能——帮你吗?”

“帮我?怎么帮?”

“我不知道。大概就像‘律师助手’那样吧。”

德克笑了。“不行,钱德勒。你还太小。而且没受过专门训练。但还是谢谢你的要求,非常感谢。”

德克觉得很感动。11岁的钱德勒是个忧郁古怪的男孩儿,他的表情带着早熟的、成年人一样的责任感。他近视的双眼似乎有一层朦胧的薄雾,即使戴着新配的眼镜,焦点好像还是很模糊。他是八年级成绩最优秀的学生(德克是听阿莉亚说的),但却没有多少朋友,他在学校的时候也总是不太自在。他的笑容总是很短暂,害羞,带着试探。他看起来好像总在质问他的父母你们爱我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两个年龄小的孩子,罗约尔和朱丽叶,占据了妈妈更多的注意力,钱德勒就好像被忽略了一样。德克很少有时间和他独处,现在却想抚摸他,抱抱他;想让他确信是的爸爸当然爱你。德克担心自己会像他爸爸维吉尔一样……

钱德勒小声说:“别担心,爸爸。我不会告诉妈妈的。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的消息,我决不会跟妈妈说的。”

爱的运河案件的预审听证会原定于二月中旬在尼亚加拉县地区法庭召开。但是应被告要求,日期延后了几周。但后来,又推迟到四月下旬。尼亚加拉县的卫生委员会正在为辩护修改他们的研究结果。原告方律师对这种不合理的拖延表示不悦,但却暗自松了口气。德克这次所拟的申请,是他职业生涯中写得最长,也是证据最充分的,然而(他承认)其实可以写得更长,论证得更加完善。

“噢,波纳比先生!人怎么会这么坏呢?”

她看起来真年轻,妮娜?奥谢克。擦去悲痛而愤怒的泪水。她这个问题是合理的。德克?波纳比的职业是靠语言赚钱的,但他想不出答案。

哦,还有大屠杀,德克从他所了解的关于大屠杀的情况,发掘出了人性的某些特点,他很清楚他知道的并不是全部。科学家、医生、护士、管理层人员甚至还有教师和(特别是)具有法制头脑的人员,他们在大屠杀中扮演了各种各样的角色。救世主般的首领,神秘主义者。不能说他们中的一些人过于自我,因为“自我”并不是这个问题的要点所在。不能说纳粹党是疯狂的,因为有记录表明他们相当精明,头脑完全清楚。为疯狂而献身,自己却很清醒。在法庭上的时候,他们头脑清醒,这是显而易见的。基于这点,那些残暴的恶棍,天生的虐待狂,杀人犯和种族迫害者,你能够理解他们。但若如此,你要怎样才能去理解其他人!

我的同类,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噢,显然是这样。

他想起了内华达州原子弹的试爆。是在轰炸广岛和长崎前后。50年代是(分类检测)原子弹试爆的年代。你渴望自己有爱国之心。你也需要爱美国,在这场正义之战结束后,迎来了美国的黄金时代。这场仗(每个人都认为)是应该打,不能不打,确实打了,而且赢了。德克?波纳比也为这个胜利出了一份力。关于他为之卖命的那个政府,他并不想了解太多。一个爱国分子知道得太多没有好处。德克从《布法罗新闻》的一个记者那里听到消息,那条消息没有办法刊登出来——1952年到1953年间,在内华达的内利斯基地的试爆场地,有些士兵配备了保护装备,有些士兵却没有。他们拍下来的都是从不同的距离“亲眼目睹”的爆炸情况。一部分士兵——带着保护装备的和没有带的,在原子弹刚引爆之后,就立刻乘着空军交通工具到达地面的爆炸中心,另一些士兵则被安排在较远的地方进行检测工作。离地面的爆炸中心多远才算是“安全”呢?多近算是“危险”呢?科学家和政客们都急于了解。

我的同类在那里负责管理。高级军官,享受特权的人,还有高薪的科学家。德克知道。

为什么他会对爱的运河的事情感到震惊呢?为什么他这个四十五岁、智慧超群、经验丰富的人还会那么天真呢?

然而他和妮娜?奥谢克一同分担了她的沮丧和憎恨。他努力,他已经竭尽全力,令阿莉亚不得不开始怀疑,要把德克从这“案子”拉出来会有多么困难。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感情用事。他只是妮娜?奥谢克的律师,不是他的保护伞。他也不会成为她的情人。

决不会的。不会发生的。那也太疯狂了。

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和他认识的其他女人十分不同。尽管妮娜患有偏头痛,每天都被长时间的咳嗽和感染(看起来是哮喘的症状)所折磨,还有“神经衰弱”,但是她每天仍然到处奔走,在科文庄园调查取证。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她自己已经组织成立的科文庄园业主委员会,已经有差不多70名成员了,而且还有350个左右准备加入。妮娜总是不知疲倦,或者只是看起来如此。妮娜精力充沛,积极乐观地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中。如果有一些发现让她觉得恶心和厌恶,她总是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已经从德克那里学会了怎样才能变得精明。或者可以称之为机灵。比方说,德克给了她一台录音机,让她把和邻居谈话的情况都录下来,不要再像学校里的小女孩儿那样用笔做记录,那样的话,日后呈上法庭是会受到质疑的。在德克助手的帮助下,妮娜已经录下了一系列的病例,长期的医疗状况,还有1955年以来,科文庄园的死亡事件。她采访了第九十九街小学学生的家长,还准备试着采访一些老师。有时候,她会被拒之门外。她还被斥责“到处惹麻烦”——“搞反动宣传”——是个“共产分子”。她和那个业主委员会“造成了财产贬值”——“引起了负面的公众影响。”她和她的律师是为了“趁机赚大钱”——“想要得到大笔赔偿金。”她告诉德克:“一些不愿意跟我们谈话的人,其实现在很惨。他们不停地咳嗽,眼睛和比利的一样,又红又肿。九十九街有个人,应该还没有50岁,好像吸入了神经性毒气一样走路摇摇晃晃。还有人走路要靠拐杖。靠轮椅!还有个道化学公司的工人,他居然要用氧气罩。得了肺气肿。医生告诉他是‘烟尘造成的’。”

妮娜还在收集资料,范围和尼亚加拉县卫生委员会几年前宣布已经包括的地段一样。这些资料一定能让他们定罪,德克这么认为。任何公正的法官,不论怎样特别选出的陪审员,这些资料一定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妮娜的注意力主要放在一百零八大街到八十九大街。科文大道到老兵路。这些交汇在(隐秘的,填好的)爱的运河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奇怪的疾病,而且患病率与这个城市其他地方或美国普通的地方相比,高得惊人。流产,出生的畸形儿。精神错乱,中风。心脏病,呼吸疾病。肺气肿。肝,肾脏,胆囊疾病。还有流产。眼睛感染,耳朵感染,喉咙的链锁状球菌感染。偏头痛。越来越多的流产。癌症!各种各样的癌症。简直是癌症大集合。肺癌,结肠癌,乳腺癌,卵巢癌,子宫癌,前列腺癌,胰腺癌。(胰腺癌是种鲜见的癌症,但在科文庄园并不鲜见。)白血病。儿童白血病。(比平均患病率高出七倍。)高血压,疾病引起的低血压。肾病,肾炎。(儿童很少会得这种病,但在科文庄园却并不少。)

还有流产。

妮娜说:“我现在已经觉得不那么孤独了,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就好比我知道了我有愤怒的权利。”

还有一次妮娜说:“波纳比先生,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有一切我都非常清楚。”她说话的时候信心十足,黑色的、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德克,好像如果一眨,眼睛就会受伤似的。

德克说:“‘在做什么’——什么意思呢,妮娜?”

“这一切都和索非亚有关。我想,我在哀悼我的小女儿。这就是我无法停下一切,安心回家的原因。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萨姆说我因为这事已经快神经了,但是我的脑子里如果不想这些,事情就会更糟,例如和人们交谈,努力让他们明白这一切全是为了他们自己好。这样才能让她安心。明白吗?让索非亚安心。但是我这样做,不会给她,比利,或爱丽丝带来任何好处。”

到了一月份,奥谢克家的儿子比利在第九十九街小学患上了过敏症,反胃,眼睛红肿流泪,好像要得哮喘,妮娜不让他去上学了,她这样做是“违反”国家法律的。她接到了法庭的传唤,警告她要被拘留。“他们不能这样做,是吗?波纳比先生,他们到底能吗?那地方让比利身体很不舒服。我们从那里走过时,我就能感觉它正在侵害比利。他们会把我送进监狱吗,波纳比先生?我该怎么办?”德克自己也打了威胁性的电话来处理这件事。他在卢卡斯山那里给妮娜租了个平房,好让她可以带着孩子们可以逃离科文庄园,那地方就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西北处的市郊。(萨姆还是住在九十三街,那里离帕里什塑料厂只有十分钟的路程。萨姆觉得离开家就是“屈服”的表现。)

但是妮娜很坚强,妮娜没有屈服。德克惊叹于这个女人的坚韧。他已经习惯了客户们对自己的案子不出一点力,只是付给他报酬。他已经习惯了客户们放弃为自己的生命而拼搏。其间,德克曾想过把奥谢克家的房产买过来,还清按揭款,然后再帮他们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区的其他地方买座房子。但他知道萨姆不会接受这种类似救济的举动,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德克?波纳比出现在妮娜的生活里,已经让他的骄傲受到了威胁。这却是德克值得骄傲的地方。

或者我想让妮娜离开她的丈夫。只是暂时离开!

妮娜的发现让她觉得愤怒,尤其是一个住在九十八街(就在学校后面)的家庭主妇所说的话:1957年春季的一场大雨之后,操场的沥青上全都是那些难闻的黑泥,于是他们就来了一次“紧急大清扫”。妮娜说,一天早上,那个女人看到市里的车停在那里,下来了一群带着保护装备的工作人员,看起来像外星人一样,带着头盔,穿着靴子,带着手套,一些人还带着防毒面具。防毒面具啊!几天后,学校重新开门了,孩子们跟往常一样在操场上玩耍。妮娜声音颤抖着说:“那就是我们孩子上学的地方啊!那个学校!那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那些为市里工作的成年人,他们也害怕吸入这样的空气!但是每个人都对我们撒谎。市长一定会否认这一切。还有卫生委员会。他们说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我们之所以生病全是自己的责任,我们‘吸烟太多’,‘酗酒太多。’这是他们的原话。他们根本不管孩子们是死是活,他们根本不管我们,波纳比先生,人怎么会这么坏呢?”

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已经筋疲力尽,开始抽泣,咳嗽。德克搂着她,显得有些拘谨。他对她由种莫名的情感,并不是情欲,或者连欲望都算不上,应该是同情吧,类似于动物之间一种共有的恐慌,因为他们不够强大,敌人即将战胜他们。如果敌人很坏,就会把他们击垮。

他们在卢卡斯山德克为妮娜和孩子们租的小屋里。11点了,孩子们都去睡觉了。德克和妮娜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科文庄园的地图铺在桌上。萨姆还在帕里什塑料厂上班。德克现在离月神公园大约有20英里,那里是他的家,还有他的家人。他搂着妮娜,她在他的怀里抽泣,他感觉到她皮肤让人发狂的温度。有一股什么东西的霉味,女人的汗味,还有愤怒的味道。他能感觉到她不太规则的心跳。他想去爱这个女人,但是他不能。也不敢。他拘谨地搂着她,就像他德克?波纳比从没搂过一个在他怀里哭泣的女人一样,除他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很显然她如此依恋他,或是从他的身上找到了慰藉。

他的职业是文字,但他这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德克。你好。”

这是句冷酷的问候。克莱丽丝的声音摩擦着他的耳膜,就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在岩石上摩擦一样。

这是妮娜?奥谢克宣泄过情绪的第二天早晨。德克一直在想着她,想着她提出的问题,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妮娜当时一样无助。我会失败吗?我不会的。

德克的大姐把电话打到了他办公室,对玛德琳说叫“你的老板”来接电话,立刻。不管他现在方不方便,叫他来接。是家里有急事吗,是的。

德克有多久没跟波纳比家的人说过话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有几个月了。他总是忘记给姐姐们回电话(他知道因为爱的运河的事,她们对他十分不满),他也没顾得上给克劳丁打电话,更别说去探望这个难以相处的老人了。

德克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感到内疚的。或许会在克劳丁去世之后。但不是现在。

草草地问候了德克的健康和家里人情况之后,克莱丽丝不顾德克礼貌的回答,直截了当地发起进攻:“那个和你有关系的女人,她已经结婚了,而且都有孩子了;她是个有塔斯卡洛拉血统的印第安人,是不是?——是个印第安女人?在别人眼里,和一个印第安女人在卢卡斯山同居,是我弟弟干的最丢脸的事!”

德克对她所说的话感到震惊,这个在他看来一向谨小慎微的女人竟会如此粗鲁,他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克莱丽丝暴躁地说:“德克,你到底听见没有?你这会儿清醒吗,喝多了?你难道想让你做的那些蠢事,毁了波纳比全家吗?”

德克好不容易才颤抖着说:“克莱丽丝,你到底在说什么?‘塔斯卡洛拉血统的印第安女人’?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了。”

“别挂电话!你居然敢挂电话!挂了就不可能再找到你了,还有你太太,也是一样。你们俩都生活在自己梦想的世界里,不理会别人,我们为你的行为感到丢脸,还有她——‘阿莉亚’——多可笑的名字——从没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你和她,真是绝配—— 一个是奸夫,另一个对什么坏事都不闻不问——”

“这和阿莉亚有什么关系?我不许你提阿莉亚。”

“当然!‘不许你提阿莉亚!’那另一个女人呢,‘妮娜’?你也不许我提她是不是?”

“是的。我要挂了,克莱丽丝。”

“好!很好!毁了你自己的生活吧!你的事业!和那些有能耐毁了你的人对着干吧!如果爸爸还活着,就会看到他‘最喜欢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

“克莱丽丝,这个问题我们下次再谈。我只能告诉你,我和妮娜之间没什么。再见。”

“阿莉亚也挂了我的电话。那个女人眼睛瞎了,和你一样。而且你们俩一样,都那么自私。妈妈说‘她是个魔鬼。’真是绝配,你们俩。地狱里的一对。”

“克莱丽丝,你怎么这么歇斯底里呢。再见。”

德克把电话挂了,浑身颤抖。姐姐刚才大喊大叫的话,他只记住了一句。阿莉亚也挂了我的电话。

“我不是任何人的‘情人’,亲爱的。我是你的丈夫。”

德克在努力解释,十分温柔。头痛开始扩散。

是的,他卷入了一场及其复杂的民事案件,也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富挑战性的案子。但是他并没有和妮娜?奥谢克有什么暧昧关系,她只是这件案子的主要诉讼人。

他要做奥谢克太太的代理律师,没错。但他不是奥谢克太太的情人。

“我是她的律师。我已经接受了她的委托。这案子跟其他那些案子都差不多,只是——”德克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因为这案子要比他以往那些要难办得多。“只是比较复杂,需要更多的准备工作而已。”

德克的话太容易令人误解了,他谈起爱的运河的时候,语气就像这案子差不多就快了结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了一样。

阿莉亚专心听着,眼睛向下垂着。她的脸就如同苍白大理石雕成的小姑娘的脸,但这大理石上已经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了——在躲躲闪闪的眼睛边上,在嘴巴的两边,她的嘴巴已经缩得像钻入壳中的蜗牛那么小。

德克还在解释,这并不是在道歉——有什么好道歉的呢?那一天很长,也并不令人感到愉快,因为德克的一位专家见证人本来说好要给他送来控方证供的,结果却食言了。德克一直在打电话,说好话,恳求,咒骂,他愤怒得喉咙就要冒火了。而这会儿,他还要故作镇静地跟阿莉亚说话。没有显出任何内疚,因为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内疚的。(他有吗?看着这个男人,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觉得内疚。为了午夜和妻子的谈话,他甚至已经刮好了胡子,在他精巧的下巴上涂好了乳液。他脱去了驼绒运动装。他解下了真丝领带。他拿掉了上过浆的白棉衬衫袖子上花押字的金链扣,卷起袖子,一副丈夫应有的那种诚恳态度。)他跟阿莉亚解释,不管克莱丽丝是怎么说的,他在任何问题上都没“欺骗”过阿莉亚。阿莉亚已经给出理由,她对爱的运河的事没什么兴趣,他并没有责怪她。(“这是场噩梦。你最好什么也不知道。”)从阿莉亚这些年的言语中,德克有理由相信他法律工作方面的细节,她并不关心;这次案件比以往的任何一件都要费力,所以德克尤其不想让她知道。

“你有!”

阿莉亚喘着气,轻声说,好像有点挑逗的意味。

阿莉亚的举动怎么如此奇怪?好像不是德克,而是她,被克莱丽丝“曝光”了一样。好像阿莉亚早就知道了丈夫的隐瞒,但是几个月以来一直保持沉默,她成了德克这次罪行的帮凶。

德克不安地说:“阿莉亚,亲爱的,你没觉得心烦,对吗?”

“‘心烦。’”

蜗牛一样的小嘴几乎没动。阿莉亚喃喃着,语气很轻,她的话没有任何意思。

“亲爱的。”

德克抚摸着她的胳膊,阿莉亚却灵巧地躲开了。像只小猫躲开某个人的抚摸,它只是这会儿不想让他碰,但却不愿惹恼他,这人日后对它兴许还会有用。

阿莉亚光着脚轻快地走着。她轻轻碰了德克一下,什么也没解释,离开了房间,走下楼去。

他们刚才在卧室里,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德克说话的声音很轻。德克走进这间漆黑的屋子的时候,阿莉亚拿起了一件橘黄色的丝质袍子披在睡衣外面,德克道歉说不该把她吵醒,然后打开了灯。尽管阿莉亚表示不用道歉,说别傻了,她还没睡着,德克还是表示再次道歉。她一直在等他。用手指比划着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她在床上经常会这样。不需要道歉!

阿莉亚下了楼,径直走到了饭厅的酒柜那里。她拧开了德克那瓶“黑白”苏格兰威士忌,动作娴熟沉着,就像一个经常拧断鸡脖子的人,又一次拧断了一只鸡的脖子一样。她迅速从架子上拿了个酒杯,给自己倒上酒。

“阿莉亚!亲爱的。”

看着这个情景,德克惊呆了。阿莉亚抓起酒杯的动作使这一场景更让人难过。

阿莉亚把酒喝了,眼睛闭着。德克几乎能看到一团火焰刺着她的纤细喉咙,然后窜到她的鼻孔里。阿莉亚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依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有几分不自然。

“阿莉亚,别心烦了。没什么好让你烦的,真的!”

阿莉亚仍然躲避着不看德克。她的眼睛眯着,斜向一边,好像暗暗的哭泣已经让它们十分疲惫了一样。她的雀斑这会儿也看不见了,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颤抖地拿起杯子,静静地喝了一口酒。她的眼皮颤栗着合上了。

德克说:“阿莉亚,我不知道姐姐跟你说了什么。我无法猜测她跟你说的那些话。她对我的那些斥责没有任何根据。”德克顿了一下,他不知道克莱丽丝到底说了他什么。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犯什么不必要的错误。“亲戚们对我都很恼火,不只是波纳比全家,就连妈妈那边的人也一样。在大岛的每个地方,他们都说我是个‘自己阶级的叛徒’——就像富兰克林?德兰诺?罗斯福。他们一直都很讨厌这个人!阿莉亚,这些和姐姐说的那个奥谢克太太完全没有关系。不管她说了奥谢克太太些什么。我和妮娜?奥谢克的关系纯粹是工作上的,我发誓。”

我发誓这句话听起来如此脆弱。

每个撒谎的人都这么保证。

“妮娜不是印第安人,而且就算她是的话……”德克颤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到底是在对阿莉亚说什么呢?

阿莉亚看起来并没有在意德克的这些辩白。她的问题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她轻轻地问:“为什么在卢卡斯山租房子。”

德克赶忙回答:“是为了健康着想。主要是孩子的健康。九岁的比利?奥谢克有哮喘,而且对学校那里十分过敏,那学校就建在我们已经曝了光的爱的运河垃圾堆上。她的小女儿,白细胞数量偏低,呼吸器官还有些问题。我已经雇了专家见证人去报道那里的化学物质,苯还有二氧芑之类的东西,爱的运河从1936年开始就被当作处理废品的地方,那里有两百来种化学物质,已经引发了青少年的白血病——”

阿莉亚轻摇着头,好像要驱散不愉快的梦魇的片段。“好,那她的丈夫在哪儿?奥谢克先生也住在卢卡斯山那里吗?”

“有时候,周末的时候在那里住。”

德克不知道情况是否如此。但听起来好像很合理。

他接着说:“萨姆?奥谢克在帕里什塑料厂上班,从他们科文庄园的住处十分钟就到了。如果他平时住在卢卡斯山那里,开车就要远得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为他们找个方便点的房子呢?”

如果阿莉亚是个诉讼人,一定十分精明。她正在盘问一个证人,而这位证人连自己是如何被牵连进去的都不太清楚。她的声音很小,不太自然。

德克有些迷惑,说:“一个——更方便的房子?地理位置更方便?是的,我们也想——我的意思是,我想——在县里找个房子。这样妮娜和孩子们就能避免再吸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东边的空气了。”德克这会儿说得很快,口气不容质疑。“尼亚加拉大瀑布东边的和月神花园完全不同,阿莉亚。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想你很久也不会开车朝那个方向去的。我们住得离尼亚加拉河,峡谷,还有加拿大都很近,这里的空气基本上每天都很新鲜。但是再向东几英里——”

“奥谢克先生和她太太已经正式分居了吗?”

“他们并没有分居。没有。”

“但是他们现在并不住在一起。”

“有时候——很多时候——他们都住在一起。他们确实住在一起。除了——考虑到健康的原因——”

“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说了。那么,你是不是爱上妮娜?奥谢克了?”

“阿莉亚。”这个问题让德克震惊,而且他还对阿莉亚说话时的镇静态度感到吃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呢。我是你丈夫!你了解我。”

阿莉亚低垂的眼睛飞快地抬起,与德克对视了一下。她看上去有点呆,并没有生气。“噢,是吗?”

德克感到伤心,说:“阿莉亚,你当然了解我。没有人能像你这样了解我。”他不安地耸了耸宽阔的肩膀,似乎身上的衬衫有些紧。又拉了拉扣子已经解开了的、让他的脖子觉得难受的衬衣领。“我一直都觉得,亲爱的,你了解我胜过我了解自己,就像我赤裸裸的站在你面前一样,袒露无疑。”

阿莉亚笑了,笑得不太愉快。“陈词滥调!什么‘了解我胜过我了解自己。’婚姻就是长久的感应性精神病。就像走钢丝一样,下面没有安全网,不能往下看。所以彼此了解的越多,婚姻就越没有意义。你是个律师,波纳比先生,最棒的律师。所以你是知道的。”

阿莉亚短短几句冷酷的话语,让德克沮丧不已。他原本以为阿莉亚会同情他的处境,但是却受到了她的指责。阿莉亚到底指责他什么呢?

“阿莉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什么?”

“你是不理解某个字的含义呢,还是整句话的含义?”

“整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感应性精神病吗?”

“阿莉亚,我们的婚姻不是什么感应性精神病!简直荒唐。这样说太粗暴太残酷了。我们俩已经相互了解12年了。”

阿莉亚固执地说:“所有的婚姻——所有的爱情——都是感应性精神病。否则,婚姻和爱情就根本不存在。”

德克的脸颊感到刺痛。他很想搂住妻子窄小的肩膀,好好地,使劲地抱抱她。他们结婚以来,德克从没有因为生气而碰过阿莉亚一个指头,甚至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暴躁;他也很少对她大声说话,尽管有的时候确实觉得怒不可遏。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阿莉亚这些自我解嘲的话里带有很重的自鸣得意的意味。自我解嘲的话里带有很重的自鸣得意的意味。“别担心我会被人骗!好吧,好吧我就是。我自认为我爱你,我并没有爱上——”德克迟疑了一下,忽然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说出妮娜?奥谢克来证明愤怒的妻子所说的话,好像不太妥当。“——别的任何女人。不管克莱丽丝跟你提过谁。她和西尔维亚一直不喜欢我们俩,我想你知道。她们太想破坏我们的婚姻了。”

阿莉亚想了想。的确是这样的。

德克摸着阿莉亚的手腕,温柔地,试探性地抚摸着。阿莉亚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德克说:“我爱你还有我的家庭,亲爱的。我真正的生活就是我的家庭。”

“是吗?”

“当然了。”德克在想他是否应该把阿莉亚手里的那瓶“黑白”威士忌拿过来。阿莉亚那样紧紧地握着它多少有些让德克担心。他自己喝一点倒无所谓。他每次从玛力奥那儿开车回家之前,都会喝一两杯,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德克小心翼翼地说:“我知道我最近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了。这个案子暂时不会——不能——告一段落。如果我们在预审听证会上失利的话,我一定会上诉。但是如果我们赢了,就算是在初夏吧,那么对方就会上诉,还有——”

“你们律师干吗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干呢?你们都是教士,你们信仰同一个上帝。毫无疑问,你们彼此之间惺惺相惜。”

“现在,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没有人会喜欢我。”

德克轻声说着,他并不难过。他在自己的同事中的地位越来越低,他难道不觉得怨恨吗?不,他没有。但至少,他希望从妻子那里得到爱和支持。起码这是他应得的。好像在一个重要争论中开小差了一样,德克继续说:“阿莉亚,我相信我们最终能打赢这场官司,最早也要到明年秋天了——”

“哪年秋天?今年秋天?”

阿莉亚的问题让德克呆住了。它好像带点淡淡的讽刺,他知道;哪年?爱的运河的问题可能很长,很长时间都解决不了。

“阿莉亚,这件案子很复杂,极其复杂。我已经咨询了专家见证人,聘请了医生,帮助我完成准备工作。我们正在收集资料,要推翻卫生委员会的声名,他们居然说爱的运河那里‘没有问题’;或者就算有什么问题,他们也已经处理过了。但是我四处碰壁,因为他们都是当地的医生,有的甚至就在布法罗和安默斯特工作,他们不敢和美国医药协会的同行们对着干。我先前雇了一个布法罗大学的有机化学家,可是他忽然变卦,说他不能冒险为爱的运河的居民作证,因为他的实验室还要依靠纽约州提供津贴。我没法让纽约州健康部参与这件案子的调查取证,那些混蛋们压根儿不肯合作。”德克越说越激动,阿莉亚站在那里,把她光着的白脚丫塞进了毯子里。

德克迫切地说:“这是个信仰问题,阿莉亚。你必须明白,亲爱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和孩子们,还有——”

阿莉亚睁开眼,今天晚上她第一次正视德克,眼睛一眨不眨。“但是你现在正危及到我们。你正在危及到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庭。”

“阿莉亚,我没有。”

“你离开家去寻找——我不知道是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你需要的东西。我们根本不是你的全部。”

阿莉亚轻轻走开了,紧紧握着那瓶“黑白”威士忌。她就像精灵一样,飘飘荡荡。德克没有其他选择,只好跟过去。阿莉亚光着脚,沿着那条通向大门的漆黑的走廊,熟练地走着。月神公园22号这栋房子很大,走廊很长。透过前厅竖框窗户宽大的玻璃格子,是一轮光辉黯淡的月亮,一阵令人不可思议的狂风掠过树丛。这是从尼亚加拉峡谷刮来的风,终年不断!德克在想这风是如何穿过那么多障碍物,一直刮到这里。你会变得像石头一样,被磨得很光滑,没有感情,也不会受到伤害。

外面,月神花园美丽而古老的榆树在风里沙沙作响。几个世纪的榆树和几个世纪的风,但是这几年,榆树很显然已经开始衰弱。他们粗壮的枝干开始干枯,折断。

这时,阿莉亚带着请求说:“德克。我不想让你再管‘爱的运河’的事了。就现在,今晚,我——我觉得你会同意。”

德克抗拒道:“不,阿莉亚!你在说什么呢?亲爱的,我不能放手。”

“‘不能放手。’”

“是的,不能,我也不会放弃。那些可怜的人需要我的帮助。应该还他们个公道。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们,我不会欺骗他们的。我也不会不管他们。”

“‘不能。’‘不会。’我明白了。”

“任何一个正直的律师都不会把这样的案子丢开不管的。情况这么严峻,原告又这样无助,正直的律师是不会撒手的。”

“那么打官司的费用谁出呢?我猜不会是那些‘无助’的原告吧。”

“对,不是的。”

“是奥谢克先生和他的妻子?”

德克不耐烦地说:“萨姆?奥谢克只是帕里什塑料厂的一个上轮班的工人。他要养活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一年挣的还没有我——”德克停住了,他也不确定。(他确实不是想炫耀。这算是炫耀吗?最近,德克一点收入也没有。在他办公室的帐上,现金只朝一个方向流动。)“他们没有积蓄。他们还要支付帕里什工厂津贴之外的医疗费用。况且那笔津贴也支持不了多久了。他们买房子的时候办了30年的按揭,和科文庄园的其他人一样,他们已经困在那里了,除非迫使斯万化学公司,县里,或者是纽约州付给他们赔偿金,再或者有人把他们的按揭款给付清。除此之外,他们的健康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阿莉亚,试着去同情这些可怜的人们吧。如果你见到他们,或是他们的孩子——”

阿莉亚连忙打断他:“但是我没有见过他们。我也不打算见他们。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不关我什么事。在中国,印度,还有非洲到处都有挨饿的人。我必须要照顾我自己的孩子,我必须保护我自己的孩子。他们是第一位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管!”

“阿莉亚,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可耻的话!这不该是你说的话啊。”

“也许这不该是你妻子说的话。但这确实是我该说的话。”

阿莉亚说话的口气有些迟疑,似乎她也为这些刺耳的话觉得后悔。她又一次举起酒杯,贪婪地喝了一口。德克知道他不能再惹恼她了。这会儿,他不该再去刺激她。她现在已经很冲动了,德克必须要小心谨慎。自从阿莉亚的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有些无常,情绪也不像从前那么稳定;尽管阿莉亚看起来很少为她死去的父亲难过,还总是看似轻松地劝德克说没关系,但德克知道,这件事对阿莉亚的影响很大。还有她母亲的寡居和孤独一定也是她的一块心病。德克知道他这会儿要么悄悄走开,要么就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就当是对她的一种安慰。无论丈夫过去好赖,他现在毕竟是丈夫。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沉默神秘的联系。

头顶上方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楼梯吱吱地响了。或者好像是响了。阿莉亚尖声大喊:“钱德勒!赶紧回去睡觉。”

但楼梯上很安静。就连客厅里的老爷钟庄严而洪亮的嘀嗒声,此刻也好像为了这个激动的时刻停住了。

德克轻抚着阿莉亚颤抖而僵直的后背,想要把她搂在怀里。阿莉亚猛地一惊,条件反射一般用胳膊肘挡住了德克。她从他身边逃开,急促地喘着气。德克觉得痛苦:“阿莉亚,我不能放弃爱的运河这案子。别再让我放弃了。我已经向很多人保证过了。他们需要我。这不是一桩普通的诉讼,让富人更富的那种,这可是关乎人命的。他们的生命啊。如果我现在放手的话——”

“德克?波纳比的自尊心就会受到伤害?我明白。”

“——就会让他们失望。背叛他们。我们的对手的行径应该公之于世,受到惩罚。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赔钱。我要让斯万和他的合伙人都破产。那些混蛋。还有市里,县里,教育委员会,卫生委员会,这些地方勾结在一起好多年了。还有地方法院的检察官,法官他们。我是唯一能承担起这案子,苦战到底的律师。我将无法忍受,如果——”

“那你打算和谁生活呢?她?”

阿莉亚面对着德克,脸色惨白而痛苦。她这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吓了德克一跳。

“阿莉亚,我已经说过了。我并没有爱上妮娜?奥谢克。”

“但是她爱上你了。”

“不!她真没有爱我。”

德克激动地说,语气中带着厌恶,能看出他说的话无疑是事实。

阿莉亚转过身。德克以为她这么多年从不喝酒,现在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绝望地,摇摇晃晃地喝着。德克看得出酒精强烈的作用影响了她的判断力和身体协调。但是他仍在犹豫该不该夺过她那瓶酒。她多像个任性的孩子啊,跟罗约尔一样反复无常。阿莉亚这副自我伤害,并乐在其中的样子,是她独有的。那种致命的特点转移到她其他方面清醒的智慧上了。德克想起几年前,在大岛乡村俱乐部,他们正和朋友们一起吃饭,阿莉亚一个人悄悄地溜走了,她在空无一人的舞厅里发现了一架钢琴,而当别人看到她,拍手为她的琴声叫好时,阿莉亚却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狗一样逃开了。德克的朋友真心羡慕阿莉亚的琴技,但阿莉亚却好像听出,或者是她自己希望听出,他们的喝彩中带有嘲讽的味道。不管多少解释或道歉都不能让她改变这种看法。

阿莉亚声音颤抖着说:“那好吧。波纳比先生。你搬到‘妮娜?奥谢克’那里去吧——那个最可怜最善良的人——那个年龄差不多能做你女儿的人——和她住在一起吧,还有她的宝贝孩子们。他们比你和你自己的孩子还要珍贵。搬去度蜜月时候住的卢卡斯山田野的小别墅吧。我们这里不需要你。我们也不想再看见你。我靠上钢琴课也能养活自己和孩子们。去吧,搬出去吧。”

“阿莉亚,别这么说。我不相信你是这意思。”

“你已经脱离我们的家庭了。你已经背叛我们了。”

德克伸手去拉阿莉亚,她却转过身去,德克只抓住了那瓶威士忌。阿莉亚光着脚,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一边跑,一边呜咽。“快走,快走!我恨你,我们都恨你,搬出去吧。”

“阿莉亚——”

德克站在楼梯下面,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能听见发了疯似的妻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跑进了婴儿房,没有一丝优雅——她是去了婴儿房吗?不,她进了罗约尔的房间,就在婴儿房隔壁。她一定会把迷迷糊糊的罗约尔从香甜的睡梦中叫醒,半拽半拖地把他拉到婴儿房里,然后把门锁上,就好像身后有鬼在追她和罗约尔一样,她的行为一定把那个爱尔兰保姆吓坏了。她一定会把睡着了的婴儿从摇篮里抱出来,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安慰被她吓着的孩子们,她一定会警告已经呆住了的布丽奇特离门远一点,如果德克上了楼,轻轻敲婴儿房的门(但是德克知道,非常清楚)阿莉亚就会隔着门对他愤怒地大喊大叫,就像一只要保护自己孩子的鸟妈妈一样。

可怜的钱德勒也许会站在婴儿房外面的走廊里。也光着脚,穿着他那身皱皱巴巴的法兰绒睡衣。也许他有时间戴上眼镜,不过也许没有。钱德勒眼睛一眨一眨,眯缝着,看着被愤怒的阿莉亚锁在婴儿房外面、快要发疯了的爸爸。

德克太清楚这一切了,所以他没去追阿莉亚。他拿着酒瓶,逃出了在月神公园22号的家。

还要回去吗?阿莉亚想让他回去吗,他还想回去跟她和好吗;他能够有足够的力气跟她和好,又兼顾好爱的运河的案子吗?这两样他都不能放弃。他使劲踩着油门,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和阿莉亚这场让他筋疲力尽的对话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连孤注一掷的直觉也离他而去了。

在风声大作的夜里疾驶。在他过去的46年里。他行驶在“临界限”的边缘。他能听见急促的水流声还在不停地加快。此时他并没有调头,甚至没有把车靠边行驶。驾驶这辆美国豪华轿车,德克不断想起乘着那条船的时光——在冥河上,他自己命名的那条船。他不停地向前,向前。他不能睡觉。就在月神公园的东边,从大瀑布的远处一直到它的内部地区。有一种东西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不是那个女人,而是一种莫名的东西。道化学公司,联合卡博公司,西方化学公司,斯万化学公司那些一闪一闪的、卑劣的检测灯。还有联合炼油厂,炼钢同盟。白色的烟如同飘扬的绷带。还有烟雾,让挂着月亮的天空变得模糊不清。尼亚加拉大瀑布东区永远是细雨濛濛。这些气味好像能看得到似的。就像放坏的鸡蛋,又酸又甜,带着股刺鼻的消毒水般的味道。还有一股乙醚味。德克开着车,有些痴迷。他想他现在应该正行驶在爱的运河附近。101大街和布法罗大道。他又从布法罗兜到了老兵路。他有一整晚的时间。他不慌不忙。他没有目标。拿起那瓶威士忌喝上一口,很不错。男人知道这是一种可以依靠的慰藉。

走进地狱,它正开着门,迎接我。

正文 4-1

4

1962年冬末春初那段时间,德克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他。

一次,在市政厅,“胆小鬼”泰勒?韦恩从德克身边经过,一句话也没对他说,只是冷冷地瞪着他。“您好,市长先生。”德克说。市长背对着他,市长的同伴们也背对着他,只留给他几个僵直的、企图避开他的背影。德克跟他打招呼的声调恰到好处地流露出讽刺的味道。

有一天,费奇从德克身边经过,对他视而不见。或者几乎视而不见。在游艇俱乐部,费奇在德克的桌子旁边停了一下,没有一丝笑容,只是微微点了个头。费奇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了一声“波纳比”。德克抬头看了看,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很清楚没有伸手的必要,费奇一定拒绝和他握手。“费奇。副局长费奇先生。祝贺你。”

(费奇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游艇俱乐部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他这会儿带枪了吗?德克猜他肯定带着。)

还有一天,斯特劳顿?豪威尔也从他身边经过:他是德克在法学院读书时的一位老朋友,最近刚被任命为尼亚加拉县地方法庭的法官,穿着气派的黑色袍子,好像在演戏一样。在县法院高顶宽阔的大厅里,豪威尔正和他的一个助手在深谈着什么,他们边说边朝电梯走去,这时他双眼有些湿润地看了德克一眼,德克后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眼神中带着痛苦的遗憾。当德克准备从侧门离开的时候,豪威尔停住了,低声说了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德克!”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于是继续往前走。“豪威尔法官,您好。”德克从背后叫他。

可是豪威尔法官,进了电梯,并没有回头看德克。

对您的新职位表示祝贺,法官先生。我敢肯定这是您应得的,甚至比在座的各位倍受尊敬的同事更有资格获得这个职位。

还有一个让德克觉得十分痛苦的晚上,就在彩虹大酒店,他和他的老朋友克莱德?考博恩来这里喝酒。就在他忙了一天之后。在他忙了整整一天之后。克莱德?考博恩平静地说:“波纳比。见鬼,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德克急躁地说:“我并不知道,克莱德。告诉我。”

克莱德凝重地摇了摇头。好像德克对他期望太多,甚至对这份友谊也期望太多。

德克说:“我现在所做的,克莱德,就是要听从我自己的本性一次。不是跟在钱的屁股后面走,而是跟着我的良心走。”

良心!克莱德看着德克,觉得有些恐慌。

“你能负担得起良心吗,德克。你是波纳比家的一员。但这可不会永不改变啊。”克莱德停了一下,他想微笑,这笑容意味着他们还是好兄弟,但是他忍住了。“你这样做是会付出血的代价的,你撑不过今年的。”

“我没想过这些。我只想要公正。”

公正!这个词和良心一样,令克莱德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色。

克莱德曾是一个帅气的男人,而如今他正在快速地衰败。他仍然有阔少爷的派头,喜欢高谈阔论,但并不令人讨厌,因为它会吸引你一起加入他的高谈阔论;他也仍像一个酒店老板一样喜欢社交。但是这几年,彩虹大酒店越来越不景气了,每个季节客人都很少,尤其是那些有钱的豪客。走在风景大街上,就能感觉到变化。好像城市的空气已经变了,以往从峡谷那边吹来的凉风已经不复存在,如今到处都是化学物品的味道,到了晚上,一股漂浮的薄雾笼罩在街灯上,还有月亮上。在这座快速发展的城市边上,到处都是造价低廉的汽车旅馆,“汽车小屋”。那些坐在拥挤轿车上的美国人,还有露营的人,都在讨价还价,要住在这里。除了来度蜜月的夫妇,还有带着孩子的家人。乘公共汽车来旅行的人。退了休的人。人们丝毫不在意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或者歌舞表演是否精彩,也不在意酒店昂贵套房里的鲜花,或是大厅里有没有人在弹琴。这才是20世纪真正的美国人,看到这些情景,克莱德?考博恩不由地颤抖起来。

克莱德接着说:“这些,就是你干的好事儿,波纳比。该死!已经传开了。你做的那些事太有损我们的形象了。旅游业大受影响。事情已经够糟糕的了,有的地方甚至让人绝望,而且你还在火上浇油。如果——”克莱德停住了,窘迫得脸都红了。他曾在学校修过三年的拉丁课程,在德克?波纳比的帮助下,翻译过西塞罗和维吉尔的著作,而现在,他却结结巴巴,像个卡通里卑劣的人物,说的话完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和德克的这份友谊,但是去他妈的,他根本想不到更适合的话了。这让他痛苦,让他觉得厌恶。“‘爱的运河。’它受到的关注跟尼亚加拉大瀑布他妈的差不多,甚至还要多一些。每次我翻开该死的报纸都是如此。”

他们都不开口了。德克?波纳比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却说不出来,(这一整天让他觉得筋疲力尽:和专家见证人碰面,采访了科文庄园的三对夫妇,他们的孩子都在过去的两年里死于白血病。),最终什么也没说。而且他似乎明白,这可能是和克莱德?考博恩——他的朋友,最后一次谈话了。

在危急的一刻,德克有股冲动,想把自己的酒泼到克莱德脸上。但是他没有。必须克制这种冲动,这样地举动只发生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然而这里不是好莱坞,这也不是拍电影。在电影里,有特写镜头,有远景拍摄,有主镜头,有淡出的景象,有快速仁慈的剪辑。电影里还有背景音乐,提醒你应该表现出来什么样的情感。在所谓的生活之中,只有时间的不停流逝,就像流向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河流,还有其他未知的地方。没有人能从这条河中逃出来。

所以,德克没有把酒泼在克莱德?考博恩脸上,也没有喝完。德克把酒放在他和克莱德中间那张玻璃面的小桌上,克莱德还来不及说酒就算在他帐上,德克已经扔下了一张20美元的票子,站在克莱德面前,天哪!

“是的,爱的运河伤害了我们。再见,克莱德。”

不能否认,他的确怀念那些“扑克之夜”。该死,他的心上有块创伤,他仍怀念那些混蛋们。

德克的一个姐夫,就是娶了西尔维亚的那个,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皮肤油光发亮,就像一块海豹皮。他这个姐夫热诚地邀请德克去他岛上的家里和他家人一起吃顿饭,刹那间,德克感到有些恐慌。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我十分想念你,德克,西尔维亚也是,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的,圆滑无比的姐夫的心思根本不在邀请德克吃饭上,他抓着德克的胳膊肘,急迫地问:“‘爱的运河。’是附近的黑人区吗?就在东边吗?”

德克礼貌地跟他姐夫解释说不是,爱的运河并不是附近的黑人区。

“那它是什么地方?”

看着德克?波纳比脸上的表情,一副普通的,诚恳的表情,这是他们俩见面时都习惯于看到的那副表情,姐夫放开了德克的手,后退一步。他又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跟德克道别了。是的,他会去跟西尔维亚打招呼。是的,他会告诉所有的亲戚德克已经变了,变成了一个愤怒而又危险的人,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自己阶级的叛徒。

德克?波纳比亲笔签名的那张镶了框的照片,依然完好如新地挂在这里,玛力奥的名人墙上。没有人提议过要把它拿掉。很有可能玛力奥会让它一直留在这儿。

当我赢时,我就要大赢。

瞧我的吧。

一天晚上,德克开车去了大岛,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这里了。疏远了克劳丁。疏远了大岛乡村俱乐部。但他还是迫切想知道,如果他来了俱乐部,有没有人会跟他说话?有没有人还愿意承认认识他呢?他一时兴起,准备在俱乐部吃顿饭,尽管这会儿已经过了平时的晚饭时间。

“波纳比先生,您好。”

领班露出略显沉重的笑容,朝波纳比先生身后扫了一眼,看看有多少人和他在一块儿。一个也没有?

雅致的餐厅里和往常一样,坐了七八成客人,这会儿十点刚过。一对对的夫妇们,还有那些六个一群,七个一伙的人们,好像全都没有认出德克?波纳比,也没有人朝他这个方向微笑致意。而且德克也认不出他们。这些面孔模糊朦胧,就像一个个弄脏了的拇指印一样。“我想,应该去酒吧。我更想在酒吧里呆着。”

这是一家招待绅士们的雪茄吧。事实上,德克要在这里吃顿饭。就当是做个试验吧。看看他的老朋友和熟人们还会不会理他。

没有一个人理他。就连服务都十分缓慢。可以看出,这样的服务多少包含着轻微的讽刺。

而带有轻微讽刺的服务并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已经在这个俱乐部交了几十年的费用了。

德克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调酒师在准备的时候,他等了几分钟。他在考虑或者可以不吃晚饭了。这会儿再吃个丁骨牛排,或是来个12盎司的园盘牛排汉堡(这可是这家雪茄吧的特色菜),似乎太晚了。德克已经两天没回家了,阿莉亚自尊心太强,她并没有正式要赶走德克:但德克知道他事实上已经被赶出家了。

他想抓住阿莉亚的肩膀,恳求她,我无法选择,我不能选择,在我的家庭和我的良心之间,我怎么能够做出选择呢?

当然,只要德克愿意,他可以随时回家。如果他可以忍受的话。阿莉亚已经放弃他了。在她心里,已经把德克让给另一个女人了。

尽管另一个女人的幻影只是阿莉亚自己臆想出来的。

(至于妮娜?奥谢克,德克尽量不去想她。不去想那个女人对孩子、对爱的运河的忧虑。不去想那个女人对以后日子的担心。通常德克会保护自己,防止客户们的忧虑会影响到他,这次也不例外。这次不知为什么,也不例外。“如果输了怎么办?我们会怎么样?我们不会输的,是不是?波纳比先生,是不是啊?”另一个女人在恳求他,就好像在恳求耶稣一样。)

(但是这不对。没有人恳求过耶稣。因为救世主曾说,不要请求。不要那些可怜的担忧。)

(不可能会想起这些事情。毫无疑问,他此刻对血红色的肉没有什么胃口。还是再来一杯酒吧!)

“波纳比先生?”

“什么事,罗迪?”

“那边那个先生为您送来的这杯酒。他还要我替他问候你。”

德克曾经盯着“黑色小溪”里缓缓流动的脏水,把已经填住的爱的运河分成两半的那片沼泽,也流进那条小溪里,这会儿,他抬起头,扫视周围,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11点,已经很晚了。他想不起来自己吃没吃过饭。他感觉自己已经喝过好几杯了。雪茄吧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屋里仍然到处弥漫着让人头昏的雪茄味,熏得德克眼泪直流,因为经常到爱的运河和科文庄园,德克的眼睛如今总是很容易流泪,而且觉得刺痛。他的头也经常疼,并不像节奏很快的鼓声,而是缓慢的那种,鼓手用个很大的、外面裹着东西的鼓槌慢慢地敲着。德克眼睛眯着,在这个光亮的樱桃木制成的酒吧里看了一圈,发现离他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举着杯子,面朝着德克这边。朋友?熟悉的面孔?还是个陌生人?最近,德克的眼力大不如从前了。离他很远的那个人,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黑色的头发非常整齐地从前额梳向后面,德克想,他一定是大岛乡村俱乐部的会员,而且在爱的运河这件事上,一定非常支持自己。

德克摸索着拿起他的那杯苏格兰威士忌,举起来摆出干杯的架势,那个人在离德克很远的地方,也举起酒杯,准备和德克干杯,他的姿势和德克如出一辙,就好像德克镜子里的影像。这两个人都把酒给干了。

德克感到一阵头疼,这时他看见那个陌生人忽然露出了猥亵的笑容。只剩下一个骷髅头和一双空虚朦胧的眼睛。清瘦的额头显出一道镭光。

“波纳比先生,祝你好运!”

金钱似大出血一般流失。就像时间一样。

他怎么会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变成了一根竖直站立的针,他的(空虚的)头就是针眼,时间就从这里,弯弯曲曲地,但永不停歇地一点一点流逝。流啊,流啊,永不停歇地流向过去。

在爱的运河这件案子预审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德克从动物保护协会那里抱回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这让全家大为惊讶。

这天是1962年5月28日,是推迟了很久、将在尼亚加拉县法院召开的听证会的前一天晚上,听证会由地方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主持。这天也是朱丽叶一岁生日的前一个晚上。

我还记得吗?当然记得。

我一生都会记得。

是巧合吗,爸爸带萨尤回家的那天晚上?

父亲表示抗议,好像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巧合’,绝对不是。就如爱因斯坦所说,上帝不会和人们一起玩骰子”。

在这里,月神公园22号,德克?波纳比可是爸爸。

德克?波纳比是爸爸,是受到崇拜的爸爸,但仅限于月神公园22号。

就像在一个童话故事中一样,这只小狗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萨尤”。

它名字的发音,就如爸爸所坚持的那样,“‘萨—尤’,是个匈牙利名字”。

男孩子们,罗约尔和钱德勒,当然想要一只小狗。罗约尔大喊大叫,表示拥护,而钱德勒虽然也相当渴望,但却不张扬。每次罗约尔看见其他孩子拥有自己的小狗,他也自然想要一只属于自己的。从罗约尔会说“小—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曾经请求想要一只。

阿莉亚是个小心谨慎的母亲,对德克的这次讨好毫无反应。她不知道怎样去直截了当地反对。绝对不行,你不能在家里养小狗,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她也不知道怎样去取笑儿子那副充满期盼的表情。一只小狗!如果还有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命等待着去爱,这次就算妈妈输了。

全家人欣喜若狂,已经两天没回家的德克?波纳比突然回家了,就像宙斯从云彩里现身了一样,这会儿才下午六点,他正好赶上吃饭时间。阿莉亚和布丽奇特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俩此时亲密得如同姐妹,或者是几乎如同姐妹,这时,德克忽然进了厨房,他怀里抱着尖叫着的、到处撒尿的毛茸茸的小东西。阿莉亚震惊了,她看着它,而且明白更糟糕的是:它还活着。

活着!萨尤不仅仅还活着。它就像个鞭炮那么活跃。它就像原子聚变一样活跃。它如同波浪一样的皮毛看上去就像弄脏了的奶油糖果,潮潮的,闪着光的眼睛被黑色的眼圈围着。萨尤是一种英国小猎犬和小猎兔犬的杂交品种,不是纯种的狗。但是“可能不会长得太大”,动物保护协会的兽医这样告诉德克?波纳比。

一种冲动正逐渐的控制德克的生命。一种预感,在强烈的一瞬间让他知道什么才是对的。德克神清气爽地离开了办公室,对第二天的听证会很有信心,他本打算顺道去趟玛力奥那里喝点什么,但是好像被磁铁吸引住了一样,他转悠到了第五大街和费瑞大街那里的动物保护协会。在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们的叫声中,他转了一会儿,最后在一群较小的狗里面挑了一只。

阿莉亚惊呆了,尽管她极力掩饰着,不想表现出来。为了孩子们考虑,阿莉亚这些天来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会儿阿莉亚看起来还算很镇定,她问:“德克,亲,亲爱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现在这样做合适吗?噢,天哪—— 一只小狗。噢,德克”。

德克想到了迷信。他在想如果今晚他做了件好事,那么明天早上,上帝一定会帮助他的,还会给他的客户一个公正的裁决。

“为什么?阿莉亚,你不必问为什么。”

罗约尔和钱德勒并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已经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小朱丽叶坐在她的高脚椅上,兴奋地尖叫着。

阿莉亚的孩子们就像圣诞树上的小饰品被点亮了一样兴奋。罗约尔趴在地板上,抱着萨尤使劲儿亲,钱德勒蹲坐在他们面前,爱抚着小狗左摇右摆的头。两个孩子哭着央求:“妈妈,不要把萨尤送走!妈妈,求你了!妈妈,不要啊。”

他们这样央求妈妈。他们发狂一般求了好一阵子!当阿莉亚抱起萨尤准备递给德克的时候,罗约尔一边哭,一边乱踢,并且用他的小拳头使劲儿捶着地板,其实他的拳头已经不算小了。“妈妈,不要啊。妈妈。”阿莉亚有些心软了,有谁能够受得了蓝眼睛的罗约尔这般恳求,如同求别人饶了他的命一样?钱德勒此刻也出乎意料地激动。“妈妈,萨尤注定是我们的!如果爸爸没有从动物保护协会那里把它带回来,它可能就会被处理掉了。妈妈,你一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吗?‘处理掉。’”他近视的双眼在眼镜后面游移。

罗约尔突然间清醒过来,警觉地问道:“是什么?‘处理’?‘处理’到什么地方?”

钱德勒冷酷地说:“就是被杀掉。然后把它放在土里,接着埋了。就像所有死了的东西一样。”

罗约尔咆哮着抗议:“妈妈,不要啊。妈妈,不要。”

这下子,朱丽叶也又哭了。她还太小,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至少,阿莉亚也不希望她知道),也不知道勒索之类的恐怖事件。这个和别人通奸的丈夫,父亲,消失了48小时之后,匆匆赶回家,把一只小狗丢在了她腿上—— 一只蠕动着的,尖叫着的,眼泪汪汪的,到处撒尿的,五周大的,讨人喜欢的,小猎犬和小猎兔犬的杂交的小狗,又匆匆地冲进了春天芳香的夜晚。

“德克?你敢走?站住!你不是真的要——”

但是,德克确实走了。他刚才把车停在了车道上,没有熄火。办公室还有工作等着他,他不能留在家里。他匆匆拿了点食物,准备待会儿再吃。他现在不饿。“晚安,各位!爸爸爱你们!好好对待萨尤。阿莉亚,亲爱的,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在……”——德克一向勇敢的声音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结巴,“在判决之后。”

这个男人现在正处于躁狂中,霓虹灯在他茶色的眼睛里闪耀着,他的声音颤抖着。是的,他正努力和上帝讨价还价。好像人真的可以跟上帝谈判一样。噢,阿莉亚其实更清楚。如果这个男人没有背叛她,没有伤她的心,她或许会同情他。

阿莉亚在德克身后大喊:“别再叫我‘亲爱的’!我要跟你离婚。”

厨房这会儿已经乱得一团糟。这顿金枪鱼沙锅晚餐已经给毁了。孩子们在叫嚷:“妈妈,我们留下它吧!妈妈,我们留下它吧!”小婴儿正用尽力气哇哇大哭,衣服头发凌乱的布丽奇特嘴里正哼着盖儿语哄她。小狗萨尤咆哮着,叫喊着,就像在大声唱着最令人震奋的《铁砧大合唱》或者《惠灵顿的胜利》。请求者们的小合唱拨弄着阿莉亚紧绷的心弦。她该怎么选择,该死的,太不公平了!阿莉亚想对所有的人大吼,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举起使劲挣扎的、五磅重的萨尤,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狗尿飞溅,已经浸透了她的裙子,再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莉亚严厉的斥责:“不要叫我妈妈。我可不想做这个小东西的‘妈妈。’当你们的妈妈已经够烦了。如果还要留下它——”

“妈妈!噢妈妈我们留下它吧!”

“——你,钱德勒,还有你,罗约尔,你们要照顾它。你们要喂它,带它出去溜弯儿,现在开始清理它拉在地板上的粪便。你们能做到吗?”

多让人兴奋的一个问题啊。

“能,妈妈。我们能做到!”

“我们保证,妈妈!”

阿莉亚其实应该知道更多,她叹了口气,抚摸着小狗的刺刺的头和耳朵,还有它粉红色松软的小舌头。它的小屁股在阿莉亚的大腿上扭动着,好像在跳桑巴舞。“我看它倒有几分伶俐。如果你喜欢小狗,钱德勒,去关上其他房间的门,罗约尔,把报纸铺在地板上。我们给萨尤一个48小时的考验。一分钟也不多。”

钱德勒擦去眼镜后面的眼泪,说:“妈妈,谢谢你。”

罗约尔一手抱着妈妈一手抱着小狗,哭着说:“妈妈!我爱你。”

就这样,在德克?波纳比爸爸刚准备离开家的时候,萨尤开始了在波纳比家的生活。

走绳索的人开始了他命中注定的勇敢旅程,他要穿过深渊。不久,上升的雾气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一阵狂风,或者是子弹击中了他的背部,于是他失去了平衡。他不断下坠,异乎寻常的安静。

如果不是置身于嘈杂的尼亚加拉大瀑布中,他的尖叫声也许有人会听见。

德克?波纳比是不会像这样悄无声息地坠落的。会有人听见他的主张,况且还有60位证人在支持他。

法官裁定。诉讼被驳回。德克的脑子里一阵悸动。突然,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上前。他面朝法官,刚才一直坐着的那把原告席的椅子,被他狂暴地一脚踢翻。他此时极为愤怒,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庭上的人听到了他“威胁”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也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这些词,“虚伪的家伙”——“王八蛋”——“伪君子”——“受贿”——“我将揭穿你”——“让所有的人都认清你”。一个震惊的法警抓住了德克。德克?波纳比以前不止一次地跟他聊过天,甚至还开过玩笑。德克这会儿已经怒不可遏,他照直捶向法警的脸,他用力过大,那个法警的鼻子,左颧骨,左眼窝被他打得鲜血直流,血贱到了德克?波纳比灰色条纹的鲨鱼皮西装上和浆洗过的白色棉布衬衣上。

法庭里的“一片混乱”,《尼亚加拉新闻报》一定急着这样报道。在原告律师德克?波纳比“短暂、剧烈的挣扎”之后,州长代表们终于把他“制服”。以人身伤害的罪名拘捕了他,并把他强制带走了。

大脑仍是一阵阵地悸动。寻找解脱。就在一瞬间,职业生涯被毁了,生活被毁了。和划一根火柴用的时间差不多:放了一把闪着蓝光的火,点燃了一堆原先属于惰性的矿石。

如有这一刻可以重来一次的话。

我还会这么做吗,当然会。会!不过我不会打那个法警,我要去揍豪威尔。一拳打在那个虚伪的混蛋脸上。

“发狂的人”——“失去了控制”——这是一些豪威尔的法庭上目击者对德克?波纳比的评价。一些人还说看到德克中午休庭的时候在附近一家餐馆里喝酒。另一些人说没有。外界报道说,德克?波纳比被制服之前,身穿法官长袍、表情阴冷的斯特劳顿?豪威尔一直害怕地蜷缩在法官席后面。

接着,豪威尔郑重宣布,德克?波纳比藐视法庭。

藐视?我就是藐视这个法庭。藐视这个彻底堕落的法律界。藐视那些陪审员,他们收了被告的好处。混蛋豪威尔。

这个虚伪的小人,还曾是我的朋友。

当穿着县治安处的灰蓝制服的人把德克带出法庭的时候,他使劲挣扎,跌跌撞撞,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这时,德克?波纳比听到妮娜?奥谢克在后面喊他。她想跟着他,拉住他,却被工作人员阻止了;她哭喊着:“波纳比先生!德克!我们会继续努力的,是吗?我们会上诉吗?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们不会放弃的。”

一些目击者说妮娜?奥谢克还说了,“波纳比先生,我爱你!天啊,德克,我爱你!”

根本不可能。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感情。我没有,妮娜也没有。我们各自都拥有幸福的婚姻。我发誓。

这是关于爱的运河的第一轮诉讼。这次之后,还有一些混乱的诉讼,一直持续到1978年。但是在1962年5月,这是唯一一起关于爱的运河的诉讼,它却被草草驳回了。

只依据一位法官的裁决,而这位法官明显地偏袒有钱有势的被告方,德克十个月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没有任何价值。原告方和专家见证人的证词,科学方面和医疗方面的材料,照片,档案,差不多有一千页。还有德克?波纳比为了这次审讯而精心准备的、陈辞激昂的申请。

但是现在,不会再有审讯了。科文庄园的居民们的问题全都没有解决,他们所患的疾病,他们的健康状况,还有他们的财产贬值。而且原告律师被指控人身侵犯,也不会再有机会上诉了。

我当然要服罪。有选择吗,我有罪。错打了那个可怜的法警,我该打的不是他。真他妈的倒霉。

当地媒体着力采访了目击者,他们目睹了德克?波纳比在法庭上大发雷霆,后来被拘捕起来了。布莱顿?斯金纳——斯万化学公司和其他被告的首席辩护律师,则受到了更加频繁的采访。斯金纳把自己说成是德克?波纳比的“老朋友,老对手”。他从没见过波纳比—— 一位出色的律师,为了一件案子如此痴迷——“病态的痴迷”。根据斯金纳所说,波纳比为了取得偶然过失应得的赔款提出诉讼,尽管公众普遍认为他这么做并无胜算,他只是无偿地工作。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德克的行为相当草率,不考虑后果;可以看到,波纳比已经失去了权衡轻重的判断力。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律师赖以生存的本能。

是的,斯金纳反复在强调,在这次“事件”之前,波纳比的确有着极好的名誉和声望。

很有可能斯金纳还表示同意,波纳比是有名的急脾气。但在公事上他却从不这样。打个比方,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玩牌高手,在爱的运河这案子之前,玩牌的时候“不要和德克对着干”。

斯金纳有可能还会很不情愿地说,波纳比最近开始酗酒,“严重”酗酒。就是最近一段时间。前几个月开始的。

至少,外界对波纳比酗酒的说法是从最近才开始的。

外面都在谣传妮娜?奥谢克现在住在卢卡斯山那里,房子是波纳比给她租的,波纳比和他的客户奥谢克太太“有关系”。当斯金纳被媒体要求对这些传言作出评价时,他僵硬地说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他讨厌谣言;但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很多问题就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一个男人只是为了做个姿态,就会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斯金纳认为波纳比的事业已经就此完结了吗?

“对不起,我不作评论。”

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决不会对发生在他法庭上的“事件”公开发表任何评论。也不会评论德克?波纳比——他以前的好朋友——的所作所为。对于爱的运河的诉讼,他书写了措辞严谨的书面判决,做出了详细论述,最后决定驳回原告的控诉,并且声明这次控告证据不足。

豪威尔承认,这是一个“困难的”决定。这件案子牵涉到方方面面,呈现出许多相互矛盾的证据,因此显得“异乎寻常的复杂”。然而,豪威尔指出主要问题只有两条:第一,在1953年斯万化学公司和尼亚加拉县教育委员会签订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和约中,规定如果填埋爱的运河的垃圾,引起任何“健康损害或死亡”,斯万化学公司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另外,是否有“绝对的、不容质疑的证据”来证明科文庄园多起被报道的1955年到1962年之间的疾病和死亡事件,确实和爱的运河(就是科文庄园住宅区那里)有关。

法官豪威尔发现,1953年具有争议的合同是“不合法的”——就是说,在纽约州的法令中“不具有法律效应”。但是他认为,原告无法提供有力的证据来控告斯万化学公司,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尼亚加拉县教育委员会,尼亚加拉县卫生委员会等部门。豪威尔的结论是,正如他说的,在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原被告双方提供的关于疾病和死亡“原因”的证据,完全不一致;但是他最终判定,没有“绝对的,不容质疑的证据证明科文庄园个例的疾病和死亡事件,和媒体报道的环境因素之间存在必然联系。”而尼亚加拉县卫生委员会1957年的报告,是在1962年3月重新修改了的。

依据这个裁决,这个案子被驳回了。

依据这个裁决,德克?波纳比的律师生涯突然意想不到地结束了。

我当时真应该咬断那个杂种的喉咙。他背叛了公正,背叛了我。我现在赤手空拳就能杀了那个虚伪、说谎、受了别人贿赂的杂种法官。

实际上,德克并不应该感到吃惊。他已经预感到了。他已经看到许多前兆了。就像是一个对于毫无希望的爱情感到绝望的男人,德克?波纳比或许被迷惑了,他应该在自己的幻想中感到绝望,但是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知道他对手实力强大,也知道尼亚加拉大瀑布这起案子所有的法官和陪审员会如何偏袒他的对手们。

德克曾经很想知道,作为和原告律师有着20多年交情的亲密朋友,斯特劳顿?豪威尔为什么没有私下要求退出这件案子。但是现在他知道了。

德克没有告诉妮娜?奥谢克,也没有告诉其他人。他没让别人分担他的疑虑。他渐渐地意识到,是他的对手们不怀好意,从他的证人那里下手,破坏了他关于“致病原因”的最重要的论证。19名证人,医生,医务人员,科学家,都曾同意代表科文庄园的居民作证,但最后只来了11人。他们之中,还有些人说话的时候带着试探性的口气,不愿完全遵循“绝对的、不容质疑的证据”的标准。他们往往把个人致病的“原因”归于遗传因素,行为因素,例如酗酒,吸烟,暴饮暴食。

而斯金纳和他的团队召集了30多名专家见证人,来反驳德克关于“致病原因”的论证。这些人包括声望极高的当地医生。尼亚加拉总医院首席内科专家,布法罗市米拉德?菲尔莫健康中心一位专门研究儿童癌症的肿瘤学家,道化学公司一位曾获得过诺贝尔化学奖的顾问。如同许多鼓同时敲响,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鼓点一样,他们的结论完全一致:在繁多的因素中,无法证明其中某些因素是致病的“原因”。

就像在1962年,没有任何科学证据可以证明吸烟可以“导致”癌症一样。

受雇于斯万。他的钱。受贿。杂种们!

德克也不愿相信豪威尔可能受了贿赂。作为一名律师,豪威尔挣了不少钱,现在他是县法院的法官,每年的收入少了很多。这是人们公认的事实:坐在法官、政客和警察的位置上,都会受贿,而且他们其中有些人还会荒唐到索要贿赂。20年代,自禁酒令实施以来,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比如布法罗市,一些大型组织的犯罪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这是共识,但德克尽量不去了解太多。

许多年前,德克是个年轻、积极向上、魅力十足的律师,有着“显赫”的姓氏,这就是说人们决不会把它和一个意大利的姓氏搞混淆。布法罗市有一位受雇于帕里蒂诺家族(那个组织也是这么命名的)的律师,曾有意接近过德克。他以一大笔钱诱惑德克与帕里蒂诺集团合作,共同应付一位犯罪斗士、纽约州总检察官提出的诉讼。但是他没有动心,一点也没有。

他既憎恨又害怕那些罪犯。“有组织”的罪犯。而且,他并不需要这些混蛋们的钱。

现在想想,他自己真应该贿赂一些关键的证人。也就是几千美元,他为此案已经花费了许多,多点儿少点儿还有区别吗?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他被对手打败了。他应该出比斯万更高的价钱,收买斯万的一些关键证人。为了妮娜?奥谢克,为了她死去的女儿,为了她生病的孩子(他已经有几分喜欢他们了),为了她的丈夫萨姆,还有奥谢克家宛如大瀑布东边的天空一样黑暗的未来,在这场赌博中,德克下的赌注太多了,多得他几乎不能承受。但是他担心被抓住。不是道德上的,而是被赤裸裸的、直截了当的事实所抓住。行为不够职业化。为那些迫切想要把他逐出法律界的敌人们提供了根据。

就像他现在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抛开了你的事业。你的生活。

迫不得已。我不后悔。

由于“藐视法庭”,德克在尼亚加拉县监狱底层的牢房里关了10个小时。这是德克?波纳比第一次蹲监狱,他一直在想那些事。他的血仍在沸腾。脑子仍在悸动。天啊,他累了:要不是他的脉搏跳得太快,他真想睡一觉。就像死了一样。他真想来点儿烈性的苏格兰酒。他右手的关节上破了皮,上面还有瘀伤,已经肿起来了,因为它打了一个人的脸:那人脸上的骨头很硬,但也很脆弱。

迫不得已。我不后悔。

不,狗屁:我永远都会为这件事感到后悔。但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还有别的选择吗?

德克不知道这天到底是几号。当天午夜,在一阵狂风暴雨之后,尼亚加拉河上的天空开始放晴,突然间,一轮满月出来了,明亮得有些刺眼。德克发现自己看见月亮的时候笑了。他平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出奇不意地笑了,像这样,独自一人。他独自一人驾车行驶于深夜(或者说是在清晨时分),不知道日期,不知道时间,只有一丝愧疚感:他已经落在后面了。

德克?波纳比在公开场合丢脸,还有他的“攻击”行为和被拘留,到今天还不满两个星期。

在尼亚加拉河旁,德克开着他那辆豪华轿车(这会儿溅得到处是泥),沿着坑洼的布法罗市-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高速路,驶向大瀑布的东南方向。回家!他打算回家。他看到城市上空的夜幕被云层染得斑斑驳驳,就像用放射性的夜光漆涂过一样。

德克没有喝醉。自16岁起,他就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酒量了,因为他是一个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

他希望孩子们能够理解。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的。也许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不一定能拯救自己,但是用别的方法就一定不能。

那晚,德克?波纳比驾车开往月神公园,很自然就让人想到德克?波纳比正要回家。

德克急于想知道那个家是否还欢迎他。我可以和妈妈说话吗?他问罗约尔。小家伙气喘吁吁地跑了,过了大概10秒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委屈地哭了起来。爸爸!妈妈说她不在家。爸爸,你可以跟我说话。于是德克跟儿子聊了起来,直到电话那端有人悄然无声地走过来(德克没有猜想是谁,也没有猜想她那苍白、长满雀斑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从四岁的小家伙手里抓过话筒,挂断了。

德克好多天没回月神公园22号了。他近来一直在布法罗市,和他那些法律同事们商议爱的运河的案子。虽然败诉,但德克相信这只是暂时的。虽然德克已经被剥夺了从事法律工作的资格,但他可以上诉,还可以帮助科文庄园业主委员会筹资。从开庭的那天下午起,德克?波纳比的生活就变得很神秘,他只能跟着自己的直觉走。他成了瓶子里的标本。有一股甲醛的味道。虽然是个标本,但他还没死。

肯定无法再当律师了。他决定递上一份关于人身伤害罪的认罪书。他提出以15,000美元获得保释,他“自由”了,一个星期之内,他的判决就会下来。无论缓刑,或者是入狱。他都接受。

入狱!德克2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他的当事人没有一个进过监狱的。

他必须承认自己犯有人身伤害罪,因为他确实有罪。他也许可以把自己的行为说成是自我保护,只是出于条件反射狠狠捶了一拳,但这样的行为并不能算自我保护。打破了一个无辜人的脸。德克觉得羞耻,而且他知道这羞耻会比他的生命持续的时间更长。然而,和布法罗市的报纸上刊登的一样,在《尼亚加拉政府新闻报》上,德克?波纳比成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不顾一切地自我毁灭。

爱的运河案件律师波纳比

抗议法官判决

法庭上因人身伤害而被捕

还有,

爱的运河诉讼被驳回,

律师波纳比被控人身伤害

从那天起,阿莉亚就没跟他说过话。德克清楚,她可能再也不会跟他说话了。

德克开着车,以每小时65英里的速度行驶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忽然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大卡车离他车后的保险杠不到12英尺。是个巨大的柴油机钻车,里面坐着一个异常高大的司机。德克使劲踩着油门加速,想赶紧脱身。沉重的林肯车在水坑里穿行,溅起刺眼的水花,像一艘赛艇。德克打开雨刷,开始觉得害怕。后面的那辆卡车也加速了。这不可能是个巧合,德克从后视镜里看到,那辆卡车再次逼近,差一点就挨着保险杠了。德克又猛踩了下油门。他现在是以每小时70到75英里的速度行驶。在这种路况下,非常危险。当然,如果有必要,他可以再加速,但是有必要吗?尽管他不能认出这辆卡车,但他忽然想起了斯万化学公司,他感到浑身发冷。他们其中的一辆钻车。

林肯车的速度加到了每小时80英里。德克双手紧握方向盘。在公路的旁边,德克左手边,尼亚加拉河正奔涌翻腾。在上游的激流处,看到河流紧挨着公路,这情景总是让人不寒而栗。临界限。再往前就是山羊岛,它在夜幕下显得荒凉而平淡;就在山羊岛前面,因为夏季旅游业的缘故,灯火把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峡谷装点得像过狂欢节一般色彩斑斓,仿佛在万花筒中一样不停变化着,德克觉得这一切俗不可耐。他本来没有打算沿着公路越过山羊岛的,他想拐到第四大道上,从那条路去月神公园。

“喂,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德克试图在他飞奔的轿车和那辆卡车之间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但是林肯车由于全速前进,已经开始颤抖。德克的双手仍紧握着方向盘,突然冒出一身冷汗。他还没有想好怎样才能摆脱后面紧跟着他的那辆卡车,减速离开这条公路,他就已经行驶在公路的右道上了,这会儿只能沿着公路两边走了,没有其他的路。这条路两边都是深水坑,非常危险。德克好像意识到那个坐在高高的挡风玻璃后面,那个看不清楚的司机是不会让他移到边上去的。

接下来的一英里内,德克的林肯与这辆身份不明的卡车仍然保持着这种僵持状态,就像两辆车锁在了一起似的。

就在这时,德克看见又有一辆车像鲨鱼般无声无息地、迅速地从他的右后方追了上来。警察局的巡逻车?车顶的警灯没亮,警笛也没响。但是,德克还是认出了那是一辆尼亚加拉警察局的巡逻车。它从后面追了上来,以同样的速度和德克的车并排行驶,这时速度已经到了82英里每小时。

德克警觉地瞥了一眼那辆车的司机。他戴着墨镜,帽沿拉得很低,挡住了他的前额。是个警察?这个猜想让德克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打开右转灯,却无法脱身。他无法把加速加到足够快,甩开他们,也无法减速,他被困住了,右边是巡逻车,后面是柴油机钻车。他们要杀我。他们根本不认识我!这个想法来得很突然,而且来得几乎很平静。尽管这只是一个想法,可是它却如同德克高中时背诵的、并从中得到快乐的几何定理一样逻辑清晰,然而不知为什么,德克却不相信这是真的。德克松开了咬紧的牙关,露出一丝嘲笑。不可能!这不可能。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不会来得这么突然。不是现在。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还年轻。我爱我妻子。我爱我的家庭。如果你了解我的话!警车挤进了德克的车道。德克按响喇叭,喊叫着,咒骂着。他感到膀胱在收缩。他体内充满了肾上腺激素,就像氖酸一样。林肯车的速度加到了每小时86英里,德克以前从没开这么快过。已经不能再快了,虽然德克更加用力地踩着油门。他想救自己,躲开警车,把车开到路中间,最后开到左车道上,看在主的份上,希望不会有车迎面撞过来。林肯车的轮胎冲进了一个又深又宽的水坑里,溅起的水花像火焰一样涌向他的挡风玻璃。车的前灯照着路面,德克看到防护栏冲着他迎面扑过来。汽车颤动着,开始打滑。德克看到在闪动着异常光芒的天空下,狂风掀起尼亚加拉河里的阵阵波涛,汹涌澎湃。离公路太近的话,会以为是河水在泛滥。

这就是德克?波纳比看到的全部。

可怜的傻瓜。你放弃了你的生命,为了什么?

第三部分:家庭

“家庭是这世上的一切,看看吧这世上没有上帝。”

我们家搬到了一排快要倒塌的、砖头和灰泥砌成的房子里,就在老兵路附近的波罗的海1703号。这片居住区,东边和布法罗-肖陶扩铁路局的土地接壤。我们就位于第五十大街的下面,离爱的运河有几英里的路程。这房子是1928年建的,阿莉亚说它“丑陋至极”。

月神公园的那栋房子,在1962年夏末,不得不被卖掉。总之,是我们的母亲卖掉的。

妈妈说,我们“几乎一贫如洗”。在成长过程中,这个神秘的说法一直伴随着我们,我们却不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意思。除了几乎一贫如洗的状态是不变的,或许这是我们的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失去了父亲的波纳比家的孩子。

“如果有人问起波纳比的事,告诉他们: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

总是有他们问起。总是有我们回答。

阿莉亚把他们都关在门外。锁上所有的窗户,拉下窗帘。波罗的海的1703号只欢迎那些来上钢琴课的学生,他们在客厅里上课,这里一直作为音乐室,直到房子后面的走廊重新改造,装上了过冬的设施之后,这里才成为了“新的”音乐室。

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这话我们不知说了多少遍,好像事实上的确如此。

“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是:你已经得到了你应得的,还是你已经得到的就是你应得的?”

她的眼睛像绿色的汽油即将被点燃一样;然而,后来就只记得阿莉亚始终保持着微笑。

就这样笑了好多年。她瘦弱的手臂搂着我们。用她火一般的亲吻驱散孩子噩梦里的恐惧,那些丧父、死亡、混乱的恐惧。

“妈妈在这里,宝贝儿。妈妈一直在这里。”

就是这样。萨尤和她做伴,它身上的毛又短又硬,眼睛里总是充满了警觉和忧虑。它用鼻子拱阿莉亚,轻轻推着她,用爪子笨拙地抚摸她,很像个陷入怀念的人一样。

我们因噩梦惊醒的时候,如果妈妈不能陪我们睡,萨尤就会陪着我们。它和我们依偎在一起,高兴地抖动着身体。在孩子的臂弯里,它潮湿冰凉的鼻子均匀地呼出热气。

“妈妈在这儿。”她抬起眼睛朝上看。(实际上就是看着屋顶。这是在家讲的一个笑话,就像收音机节目里说的,上帝离奇出现,在漏水屋顶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盘旋着。)“或者,我说的是妈妈的灵魂。坚持下去。”

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有个杂草丛生、像沼泽地一样的后院,里面到处是生锈的鸡笼,再向前三英尺,就是铁路的路基。运货的列车每天都要从这里经过两三次,发出刺耳的声音飞驰而过,而且经常是在夜里。布法罗至肖陶扩。巴尔的摩至俄亥厄①。纽约总局。舍南都。苏斯克班纳卜。火车头喷出的黑烟,从我们头顶隆隆驶过的货车,都没什么好看的,除了这些肖陶扩,舍南都,苏斯克班纳卜这些名字。

“绝对不能哭。无论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如果让我看到你们中的一个人哭了,我就会——”阿莉亚明显地顿了一下。汽油般的眼睛闪闪发光。萨尤充满期待地拍打着又短又粗的尾巴,急切地望着女主人。我们此时好像成为了阿莉亚的电视观众:打算记录下来母亲准确的发音,有涵养的仪态同她讲话中带出的可笑方言之间滑稽的区别。“——狠狠地揍他。听到没有?”

正文 4-2

是的。我们知道了。

实际上,我们没有照妈妈的话做,我们只是一直很小心,不让妈妈发现。

钱德勒,我们中最大的一个,一直都是这样。罗约尔,比哥哥小七岁。朱丽叶,生于1961年。她出生太晚,还不知道这些事。

那些生锈的旧鸡笼!我有时还会梦见。

隔壁邻居告诉我们,那些笼子以前养过兔子。那些兔子性情温顺,有两只柔软的长耳朵和玻璃般的眼睛。后来他们长得太大,笼子里住不下了。有时候,它们的皮毛从这些鸡笼的铁丝网里挤了出来,轻轻随风摆动。兔子是独居动物,每只兔子一个窝。这里有七个窝。我家的地窖里还有一些,锈得更厉害。钱德勒曾经问过为什么要把兔子养在这么小的笼子里面,但是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笼子的下面,是已经硬了的粪便,像不太值钱的宝石一样,遗失在杂草丛里。

这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尸体一直没找到。在扭曲的护栏附近,从尼亚加拉河中打捞出了林肯车,但是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因此,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

可能也没有哀悼,没有记忆。

阿莉亚从不提及他。阿莉亚也不让我们问起关于他的事情。这不是说我们不知名的父亲死了(我们知道,在神秘的情况下,他已经死了),而是我们没有父亲。在他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我们,他已经死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背叛了我们。他已经离开这个家庭了。

1

这片墓地!

罗约尔觉得这里温暖的阳光显得不大对劲。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是绝对有些事情不对劲。

他并不打算在这里待太久。他的头脑就好像一个蜂窝,所有的想法总要过一段时间才会付诸行动。但是如果到最后也没有失去耐心,罗约尔很可能就会依照这些想法行事了。

这是1977年10月的一个星期五早晨。罗约尔已经19岁了,不久即将结婚。

痛苦的罗约尔,有谁知道其中的原因呢?多数时候,他总是保守着这个秘密。

他驾车从波蒂奇路的这片墓地来来回回经过已经有一年多了,早就想去看看。这个已经被人遗忘的老地方,就在一座废弃的教堂旁边,那教堂看上去孤零零的,人迹罕至。罗约尔已经留意到这些了。他想,这是出于可怜,甚至是出于好奇。这两者都是一个意思,阿莉亚会这样说。

如果阿莉亚看见罗约尔在这里,一定会非常恼火的。但是,她不会知道。

罗约尔穿过开着的前门,走进那片墓地。门是铁制的,锈迹斑斑。上方的字母已经锈得无法辨认了。墓地的工人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他们年事已高,每天风吹日晒,满脸沧桑,他们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可以追溯到——什么时候呢?罗约尔看到的在这里工作最久的那个人,单薄得如同一张扑克牌,弓着背,好像随时都可能摔倒一样。那些字母太模糊了,罗约尔看不清楚,但是上面写的日期好像是1741—1789年。如此久远,罗约尔算不清楚那时到现在一共有几代,这让他觉得头晕。

当然,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峡谷就像地球一样,已经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了,但是它们没有生命。它们不曾活着,也不会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区别。

罗约尔喜欢这里,因为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从没到过墓地,也没见过坟墓。

怎么这么奇怪,罗约尔的未婚妻问他。我们大都认识许多已经死去的人。

罗约尔笑着告诉她,就像他妈妈说的那样,我们波纳比家不是寻常人家。

墓地里长满了野草,又尖又长的蓟和石南,到处都是墓地工人还有快要坍塌的石墙,这里的管理员(如果有的话)恐怕都没法打扫。罗约尔有股冲动,他想自己来除草。(有时候他喜欢除草。不是一直都喜欢,而是有些时候。他的背,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都很发达。他的手上磨出了很多老茧,十分粗糙。这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在家里,总是罗约尔推着一台手力割草机整理草坪。如果罗约尔拖拖拉拉,阿莉亚就会自己抓过割草机向前推着,恼怒地喘着粗气,在一堆干草里翻腾着割草机不太锋利的刀刃,以这样的方法让罗约尔觉得难为情。)

秋日里暖洋洋的一天,在这个被人遗忘了的地方,罗约尔觉得这里很美,但是却有些不对劲。已经死去的人是感觉不到阳光的。他们满嘴都是泥土。他们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放射性的骨头,在黑暗的泥土里泛着白光。

你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从哪儿来的呀,罗约尔的未婚妻总这样问他。然后又马上在他的嘴上亲一下,让他来不及生气。

罗约尔不想告诉她这些都是来自我的梦里。来自泥土里。

事实上,罗约尔肯定他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放射性的骨头,在书上或是哪本杂志上。可能他看到的是些X光片。还有一张日本家庭的照片,他们在广岛的家只剩下留在墙上的烧焦的模糊轮廓,就在哈里?S?杜鲁门总统命令在敌国日本投放原子弹的时候,那会儿离罗约尔和坎德西出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罗约尔从不对坎德西说那些让她心烦的事。事实上,当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懂得哪些事不能说,哪些事不能问。如果做错了事,妈妈就会板着脸退后,仿佛你要拍她一巴掌似的。如果乖乖的,妈妈就会又抱又亲的,把你搂在她瘦弱却很有力的臂弯里晃来晃去。

罗约尔发现他自己一直在吹口哨。一只小鸟从高大的榆树上轻盈滑过,吱吱叫着回应罗约尔。罗约尔的未婚妻很想说,他是她所见过的口哨吹得最好的男孩子了。

未婚妻!明天,就在上午11点过后,坎德西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

这是个奇怪的习俗。罗约尔以前从没注意过。一个新的个体就要来到世界上了:罗约尔?波纳比太太。但现在,这个新的个体还不存在。

在波罗的海的那个砖头和灰泥砌成的房子里,时不时会有信寄来给德克?波纳比太太,或者D?波纳比太太。这些看起来都是官方信件,来自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纽约州。阿莉亚迅速把它们收起来。她是阿莉亚?波纳比,如果还有人想知道的话。

罗约尔发现,这块墓地比他路过时想象的要大得多,大概有两英亩。有些高大的橡树和榆树已经死了,断裂枯萎的枝干上挂着干枯的叶子。石南,野蔷薇像带刺的电线一样,散得到处都是。这里的秋天有股树叶的味道,还带着一丝淡淡的腐烂的气味。这块墓地的边缘十分陡峭,这看起来也不大对劲。山坡上的坟墓看起来就像会在下一场暴风雨中从山上滑落下来一样。树根露在外面,如同楔子一样的红土由于受到腐蚀,已经坍塌了不少。这些树根看起来似乎带着痛苦或是害怕的样子,就像个被困在泥土里的死人,不停地扒着土想要逃出来。

刹那间,罗约尔觉得头晕,他的口哨声慢了下来。紧接着罗约尔振作了一下,接着吹起口哨。

是不是有人在看着他?他朝周围看了一圈,皱起眉头。他想起刚才看见过一辆索钩很低的福特轿车停在教堂边上,比他那辆要旧一些。罗约尔那辆1971年的雪佛莱是用300美元从他“魔鬼洞巡游公司”的老板那里买来的,已经重新喷过漆(天蓝色的,还有象牙装饰),就停在墓地的门口。

他的老板——斯图船长,如果看到罗约尔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地方闲逛,一定和他妈妈阿莉亚一样大发雷霆。罗约尔吹着口哨,脚踩在潮湿的泥土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会儿,罗约尔其实应该开着车去上班的。(罗约尔是游览船领航员斯图船长的助手。罗约尔穿着船员样式的防水制服,他的头衔是“船长助理罗约尔”。因为罗约尔比斯图船长年轻20岁,而且比他俊朗,所以通常那些眉飞色舞的女性游客和孩子们都要求跟罗约尔合影。1976年,还在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上学的时候,罗约尔就开始在“魔鬼洞”这里工作,而且挣了不少钱。)

罗约尔不会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我会到这儿来呢?他不是那种人。

罗约尔也不会像个棋手那样小心计算,步步为营。他也不会问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我明天上午就要结婚了。

罗约尔又发现了一些立得稍晚的坟墓。这些死者大都生于20世纪初,其中的一部分人死于40年代的战争中。在其中的一块墓碑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守护天使,天使是水泥做的,眼睛苍白空洞,耳朵也已残破不堪,这是一个名叫布洛米尔的人的墓碑,他生于1898年,死于1962年,距离现在并不太远。小心有个声音提醒罗约尔。你要小心啊,孩子。这声音虽然听起来有些狡猾,但却十分和蔼,有时当他即将犯错的时候,他就会听到这个声音。

大多数时候,罗约尔并不知道这个声音说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他再仔细去听,这声音就消失了。但是他仍觉得这是种安慰。就像有人正在记挂着他罗约尔?波纳比一样,尽管他的判断力告诉他根本没有人会想起他。

罗约尔的妹妹朱丽叶说,她有时也听见过那样的声音,让她去干坏事。

坏事!罗约尔笑了,朱丽叶是那种连只小虫子也不忍心伤害的人。

为什么那声音要让你干坏事呢?罗约尔问。朱丽叶十分严肃地回答,因为我们受到了诅咒。我们的姓。

诅咒?就像僵尸的诅咒那样?罗约尔忍不住笑了,这样的谈话太荒唐了。完全没有诅咒这回事。去问问钱德勒。问问妈妈。

朱丽叶固执地说,罗约尔,我只能听见那些声音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楚说的到底是什么。

好吧。罗约尔根本不相信什么诅咒。但是,钱德勒,全家人的主心骨,他却相信。

然而,罗约尔还是加快了脚步,好像他此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而不再四处游荡一样。头顶的那片天空颜色很淡,如同漂白过一样。太阳光照射下来,炎热而苍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溶化。斜斜的阳光暗示着现在正值秋季。在尼亚加拉峡谷附近,空气总是阴冷潮湿;但这里属于内陆地区,草地上升起一股芳香腐朽的泥土味。罗约尔停住脚步,闭上双眼。这种味道让他想起了——烟?带甜味的科罗纳雪茄。罗约尔不抽烟(阿莉亚反复给他的孩子们灌输这样的思想——吸烟是个恶劣的习惯,比吸毒强不到哪里,她为自己的这一举动而自豪)但是有时和那些比他年长的做投机生意的人一起在市区闲逛的时候,罗约尔也尝过他们递的烟。他被呛得直咳嗽,眼睛熏得不停流泪,于是他决定再不抽雪茄。尽管如此,烟草那股重重的泥土味还是吸引着他。

想到明天就要结婚,一股性冲动自罗约尔的大腿根部升起。明天,他就要第一次和坎德西睡在一张真正属于他们的床上,并和她一起度过整个晚上。

一条狭窄的石子路一直通向进入墓地中心的大门那里,门没有关,但是如果沿着这条路向前,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发现前面没路了。这里有许多排墓碑,死者都生于20世纪初,死于40年代到60年代之间。现在已经是十月,但今天却热得出奇。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很难感觉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离这儿还不到两英里。

罗约尔发觉,这墓地也和城市一样。这里继续着生前的那种不公平。大多数墓碑都是用石头建造的,风吹日晒,上面沾满了黏鸟胶,而有些墓碑则是用花岗岩或大理石建造的,气势宏伟,造价昂贵,墓碑的正面刻着碑文,光亮无比。这里无疑是一块基督教的墓地。到处都是宣扬死亡的愉悦、宣扬天堂的碑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① 还有,这天我将与你同在天堂。

基督教徒真的相信人死之后可以复活吗?这对罗约尔来说一直是个谜,坎德西总是结结巴巴给他解释这个问题。

阿莉亚总是轻蔑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可是她还说——“上帝确实在看着我们。”但是这只会让人类的处境更糟。因为上帝非常狡猾,不可预知。如果用赌博那些术语来说,就是上帝把好牌全抓走了。上帝把握着这场牌局。这场牌局就是上帝。不必奢望了解上帝或是他的打算,但是他却一直在这里,所以必须小心谨慎。如果什么时候,有一场如同流感的宗教狂热征服了阿莉亚,她也许会让孩子们陪着一起去教堂,但大多数时候,她鄙视这种迷信的——懦弱的——行为。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这里,有个这样的笑话:谁需要地狱?我们有爱的运河呢。

罗约尔伸长脖子,看着石头做的十字架上那个十英尺高的耶稣。十字架上还有个麻绳和稻草搭成的鸟窝。耶稣的头部造型很漂亮,一副胜利的表情,尽管上面到处是荆棘。我必复活。罗约尔打了个寒颤,这里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很庆幸自己没有接受洗礼成为基督教徒。人们对你的期望太高了!附近有一些石头做的天使。其中有一两个旧得让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也可能天使没有性别之分?罗约尔最喜欢的是那个男孩儿造型的天使,他的翅膀像鹰一样,上嘴唇带着倔强好斗的神色。有点像罗约尔。小鸟的粪便在天使的头上翅膀上发出荧荧的绿光,但他依然勇敢地昂着头,望向天空。成群的天使在歌唱伴你入眠。罗约尔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狂热的渴望激发产生了最初的关于天使的念头。

“会不会是什么人做梦想到的?”

一个人的时候,罗约尔喜欢带着困惑大声说话。这就跟吹口哨,大声哼歌,甚至放声高歌一样,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他们听到了就会笑起来,觉得罗约尔?波纳比是个快乐而单纯的人。

但是还不够成熟,也不够上进。罗约尔勉勉强强上完了高中,尽管(罗约尔的老师坚持认为)他聪明有余,勤奋不足。他在学校是有名的热心肠,经常自告奋勇承担各种工作,比如在餐厅帮别人推桌椅,爬好几层楼梯帮别人提东西。他帮助过不止一个老师换汽车轮胎,还帮助过老师把车从雪堤里推出来。他有一门功课没考及格,因为在期末考试那天,有个朋友需要帮忙,于是罗约尔就去了。去年他险些没能和同学们一起毕业。罗约尔?波纳比是大家公认毕业班里“最有礼貌”的学生。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太分散,他很有可能成为尼亚加拉大瀑布中学111个毕业班学生中考入大学那十几个人之一。他毕业的时候甚至连纽约州的政府文凭都没有拿到,只拿到了地方高中文凭。

罗约尔的哥哥钱德勒则完全不同,他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中学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但是谁希望像他那样呢?他对于自己的利益得失太过精明。而当真碰到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的脑子却有可能又不大够用。在布法罗州立大学上学时,他作为一名得到奖学金的学生,却因为“神经质”差点在一年级的时候就退学。他现在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一个初中当老师,挣的钱还没有罗约尔多,而罗约尔需要做的就是领着一群尖叫的游客坐船到四处是漩涡的尼亚加拉峡谷,再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罗约尔看到墓地远处较远的一边有动静。就在离教堂最近的地方,有个孤寂的人影在清理一个坟墓,手里拿着把大剪刀,飞快地舞动着。

罗约尔的大腿根部又感觉到一阵突然而强烈的性冲动。这股冲动来得莫名其妙。

罗约尔来到墓地后面的小山上,这里的墓碑距离现在没有多久,是从1977年8月开始建造的。这里的墓碑并不多,因为整个墓地差不多全满了。在这块湿冷的、没有野草的地方,小块的土地划分得比其他地方更加整齐,看起来也更普通,这里大大小小的墓碑全都整齐地挺立着。墓碑的正面像丽光板① 一样光滑。扫墓的人带来了天竺葵和绣球花,不过大多数花早就已经死了。还有塑料做的复活节百合,塑料做的花圈,低垂着的小国旗。罗约尔飞快而紧张地扫视着这些墓碑,好像在寻找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如果问他到底要找什么名字,罗约尔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会开玩笑般地回答这个问题,就像阿莉亚那样。

“当我看到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

在山脚下,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在等他。

罗约尔从已经腐蚀了的山坡上一步一滑地跑下来,他抓住裸露在外面的树根来保持平衡。他只有五分钟的时间赶去上班了。这就是罗约尔典型的作风!他就是这样!他的时间观念已经完全丧失了。当他到达“魔鬼洞巡游公司”的时候,一个轻松流利的理由就会脱口而出,所以他不需要担心。他大步流星走过一排排坟墓,完全没有在意脚下的路。忽然他看见一个女人就站在离他不到20码的地方,盯着他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罗约尔是不是认识她?应不应该礼貌地打个招呼?还是她认识罗约尔?这个女人身上裹了好几层黑衣服,一直盖到脚踝。她凌乱的黑发中夹杂着几根灰白的头发,仿佛一条条裂缝。她露出朦胧的笑容,嘴唇抽搐了一下。

罗约尔的脚步慢了下来,像一只突然中箭的小鹿,虽无生命危险,却足以让他停下来。他不想粗鲁地一直盯着那个女人,但是又没法不看。从远处看,会误以为那是个年轻女人,和朱丽叶差不多大,但是稍微近一点,在赤裸裸的、微微发白的阳光下,就会发现她比朱丽叶大得多,大概已经40出头了。但是她的举止还像个小姑娘,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她的皮肤如同纸一样苍白,眼睛有些往里陷。她脸颊瘦削,微微凸起的颧骨上精心涂了点胭脂。她有种病态的美,带着一丝历尽世事的沧桑,如同40年代的电影明星,鼎盛时期早已过去。她的卷曲而凌乱的头发垂在肩膀上,里面还夹杂着几根白发。她的衣服是所有来墓地的人之中最奇怪的:里面那一身微微发亮的黑色紧身衣,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一直垂到脚踝,就像睡袍,紧身衣外面套了件黑色缎子夹克,扣子没系,上面还带着黑色的羽毛装饰。这夹克的扣子是黑色的水晶石做成的,闪闪发光。那女人的脖子上围了一条黑线钩的围巾,轻薄得好像蜘蛛网一样。她光着脚,那双脚又细又长,而且非常白皙。看着这双踩在乱草丛里的脚,罗约尔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她斜倚在经历了风吹日晒的墓碑上,充满期待地看着罗约尔朝她走过来。

罗约尔意识到那个女人是在等他。她刚才看见罗约尔上山了,她就在这里等着他下来。她已经把剪刀放在了她刚才清理的那个墓碑旁边。

“你好。”那女人的声音很小,有些沙哑,喘着气。

罗约尔的脸红了,嘟囔了一声“你好。”

“我们俩认不认识?”

“我想——我们不认识,夫人。”

“噢,我觉得我们认识。”那女人笑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热烈的、茶色的光。罗约尔怀疑她是不是喝多了,或是吸食毒品了,又或者她有轻度精神错乱。她伸出有些紧张的右手,把蜘蛛网似的围巾一端贴在右边的胸口上,好像在某种程度上暗示里面有一颗跳动着的心脏。罗约尔的膝盖抖了一下。

这种感觉让罗约尔觉得不安。火一样的激动情绪开始让他的大腿根不停颤动,虽然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也明白这太荒谬了。她的年龄已经可以作罗约尔的妈妈了!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的确有些面熟。是阿莉亚这几年在哪个小教堂里认识的朋友?或是波罗的海那里的邻居?或是高中某个朋友的妈妈?或者是他其中一个前女友的妈妈?说不定她下句话就是她和女儿都十分想念罗约尔。罗约尔是个粗心的男孩子,他很少费功夫去记那些他遇见的人的名字,以他孩子气的逻辑来判断:他反正还会再见到他们的,如果以后真的见不到了,那记着他们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而且罗约尔尤其容易忘记上了年纪的那些人的名字。他想不起来他住在大岛的那个所谓的姑妈到底叫什么名字,在学校的时候,过了一个夏天,他把许多老师的名字都忘了。

那女人好像明白罗约尔这会儿涣散的思绪类似于青春期的恐慌,她敏捷地走到罗约尔身边,用力握着他的手。她面带微笑,使劲儿拉着罗约尔。她比罗约尔矮几英尺,带着期待的神情抬头望着罗约尔,自然得如同花朵期待向往阳光一样。她轻声耳语:“我肯定认识你。没错。你是他的儿子。噢,这真是个 —— 是个奇迹啊。”女人用她纤细的双手捧着罗约尔的脸庞,大胆地倚在他身上,像个母亲一样轻轻吻着他的嘴。罗约尔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本能地想推开她:这一定是个诡计,一个陷阱,罗约尔从小就被教育对长辈要彬彬有礼,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对他有所企图的女人。他如同扎了根一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就像卡通片里一个倒霉的角色。那女人就近在咫尺,热情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睛有些朦胧,带着血丝,在罗约尔看来,这双眼睛却是美丽而深邃的,闪着淡褐色的光。她的皮肤晶莹剔透,绷在精致的脸颊骨上;太阳穴上显出几道淡淡的青筋。她脸上略施脂粉,深红色的嘴唇十分丰盈,罗约尔觉得很漂亮。她的紧身装有些松垮,从她的领口,罗约尔可以看到她苍白得有些吓人的皮肤,还有半露的酥胸。罗约尔感觉到一股冲动袭来,热情而温柔。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非常得高兴,这一切太突然了。

“亲爱的孩子。我就知道是你。过来,来这儿!”

女人笑着拉过他的手。她还在抚摸罗约尔的脸颊,敏捷而轻盈地亲吻着他,就像蛾子掠过他的嘴唇,神秘得难以捉摸。罗约尔不敢伸手搂着她。她继续友善、亲密地抚摸着他,像母亲抚摸着孩子一样,慈祥却又带着几分责备。“快点。啊,快点。”他们就在两座高高的墓碑之间,这个隐蔽的地方或许只有孩子能找到,一座墓碑上立着一个神色凝重的守护天使,翅膀已经退褪色,另一座上挂了一面手巾大小的破国旗。女人抓住罗约尔的胳膊,觉得他脸上警觉的表情很好笑;她的吻和刚才相比更加热烈;她渴望的双唇亲吻着罗约尔,罗约尔张开嘴,碰到了她温润的舌头,像条蛇一样敏捷,挑逗着她的欲望。一个容易兴奋的年轻小伙子这会儿已经欲火高涨了。他六尺两寸的身体里的血液好像凝固了,所有的血都涌向大腿根部,像一把巨大的木槌敲击着他。一阵混乱声传入他的耳朵。蜜蜂在头顶嗡嗡作响,墓地另一边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列货运火车驶过:就是那列从波罗的海1703号波纳比家门前飞驰而过的火车,它每次经过,总是震得窗户玻璃不停颤抖,阿莉亚就会苦恼地揉着太阳穴。“亲爱的孩子。你的头发、眼睛简直跟他一样。噢,我以前就知道。”女人踮起脚尖,光着的白皙的双脚颤抖着。罗约尔抓住她,起先有些笨拙,然后逐渐用力。太兴奋了!极度兴奋。就算在梦中,罗约尔也没有幻想过自己会有勇气解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的宽松上衣,这个姿势像刀刃一样刺穿了他。罗约尔有些迷乱,头晕目眩他弯下腰去亲吻她苍白柔软的乳房,玫瑰花般的浅褐色乳头在他的吮吸下收缩变硬。女人开始呻吟,把罗约尔的头抱在怀里。“我知道。我就知道如果我今天早上来会碰到你。啊,这是奇迹。你。”他们躺在潮湿的乱草堆里。罗约尔的思想已经没有意识,像一盏灯,突然被关闭了。罗约尔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在她的身体上游走,抓住了她微微发光的连衣裙,她抬起臀部,掀起长裙,然后用力扯下内裤。事实上,她这样的举动深深吸引着罗约尔。他扫了一眼那女人苍白、纤细的大腿,还有她两腿之间的黑色地带。

突然间罗约尔感到害羞,他无法自己脱下裤子。他的双手太大了,笨拙的像钩子。那女人替他拉开了裤链,微笑着悄声说:“亲爱的孩子。亲爱的。”罗约尔感觉耳边的噪音越来越大。他正一步步被拖向尼亚加拉峡谷剧烈翻动的最深处。在“魔鬼洞”下狂热的水中,游船颠簸起伏,女人和孩子们惊恐地喊叫,罗约尔驾驶着船,沿着规定的方向前进,最后终于靠岸。现在,他和这个不知名的女人躺在一起,躺在彼此怀里,享受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亲昵。不能回头。除了向前以外没有其他方向。整个世界仿佛收缩成一块儿墓碑大小的面积,除了前进,这里没有其他方向。罗约尔笨拙地跪在女人面前,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炽热的、瘦长但很结实的身体压着她纤弱的身体。但是那个女人却挑逗地拉着他,喃喃道,快!快点!她的声带听起来好像绷得很紧。罗约尔的膝盖不停颤抖着。他也许只有14岁,由于没有过性经验而紧张失措。这时女人把他拉过来,一边爱抚,一边亲吻着他,好像罗约尔紧张颤抖的身体属于她,她十分熟悉,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一样。她把罗约尔的阴茎引到她两腿之间的崎岖地带,然后进入,深深进入她那无比柔软的地方;柔软得令罗约尔难以置信;柔软得像酒精点燃的火焰;罗约尔沉醉在这火焰中,差点失控。那女人躺在草丛里,头发有些凌乱,像丝网一样散着脑后。“啊。啊。啊。”她立刻有了快感。很奇怪:罗约尔习惯于做爱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的女孩,或者那些假装亢奋的女孩;但是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性感而且充满渴望,与曾和他做过爱的女孩子都不一样,她先是不断加快节奏,然后又慢下来,亲吻他,来回抚摸着他的后背,在罗约尔进入的时候,她轻轻地揉捏着他的阴茎;火一样的感觉淹没了罗约尔,女人苗条而有力的大腿紧紧夹住他,他把自己的生命力注入女人体内。女人颤抖着,扭动着,死死抓住他,好像他们同时溺水了一样。

我爱你。罗约尔紧咬牙关,克制着自己想要大叫的欲望。

清醒过来的时候,罗约尔正平躺在这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怀里,他们亲密地拥抱着,好像他们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从高处一起掉下来一样。他们这是在哪儿,现在是几点?罗约尔的脑子一片混乱,对发生过的事情毫无印象。从小时候起,他睡觉的时候就不够放松,常常突然醒来,头脑一团混乱而且疲惫不堪,想着梦里发生的事情,但只能模模糊糊记得一点。现在,就在波蒂奇路上那座被遗弃的石头建的教堂旁边,就在这个墓地。女人低声在罗约尔耳边喃喃,亲吻着他,抚摸着他,罗约尔静静地躺了几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当他最终想起身要走的时候,女人迅速夹住了他的大腿,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背。她低声说:“不,先别走。我很孤独。我受不了。陪着我吧。不要现在就离开。”她的声音迷乱而沙哑。她开始有节奏地亲吻罗约尔,抚摸着他,揉捏着他;罗约尔就像被巨大的悸动包围,感觉着自己是在母亲子宫里里的婴儿。“别走。不要走。别现在离开我。”终于,罗约尔的下体又硬了起来。

2

一个热衷吹口哨的男孩儿。正是女孩儿所不能信赖的那类男孩儿。

那天。那天是罗约尔生命中漫长的一天。1977年10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和坎德西?麦卡恩结婚的前一天。他爱坎德西,永远都不希望伤害她。

可是:现在罗约尔怎么结婚呢?

他的心因羞愧而怦怦作响。就在罗约尔结婚之前,他已经对妻子不忠了。

就像朱丽叶所说的,在我们波纳比家族的人身上有一种诅咒。从人们说我们名字的方式,你就可以感受的到。

罗约尔晚了一小时20分钟才赶到河边码头。他的船员已经出发,两艘船也离开了。斯图船长对他大发雷霆。罗约尔咕哝着道了句歉。他此时因为黑衣女人而头晕脑胀,口干舌燥,所以没想着找借口。这犹如面对高中考试的一道问答题,罗约尔头脑一片空白,就像擦过的黑板,不完全干净,但擦过了,变得模糊不清。他站在那里低垂着头,耷拉着眼睛,斯图船长则像个恼怒的父亲在严厉地责备他,又送他去换制服,好赶上上午11点的巡游船。

一整天,罗约尔像个梦游者般地微笑,眨眼,彬彬有礼地当着他的“船长助理罗约尔”。他是魔鬼洞巡游公司雇用的几个领航员中最年轻的一个。女游客们,无论年纪大小,都很喜欢他,连孩子们都叫嚷者要和他合影。他站在被浪花打湿的船的舵盘边上,露出开朗坦率的微笑,成千上万次地让别人照相。游客们总是会问罗约尔大瀑布的水流量是多少,他总好像第一次回答这样的问题,说到:“一分钟600万立方英尺,一秒中注满100万个浴盆。”

在魔鬼洞巡游公司给游客领航的工作需要体力、技术、耐心,还需要点“人格魅力”以及一点点雄心,这对于勉强从高中毕业的罗约尔再合适不过了。钱德勒对这个弟弟有点失望,本希望他至少能申请上个像布法罗州立大学这样的地方性大学。但罗约尔喜欢在魔鬼洞巡游公司的这份工作,工作使他忙碌,也不要求想太多。想太多痛苦,想太多也没有用。事实上,阿莉亚鼓励罗约尔住在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罗约尔,还有他的未婚妻坎德西。直到小夫妇自己能买得起“像样”的地方住为止。

罗约尔匆忙登上游船。在船上他目标明确,权力在握,他是“船长助理罗约尔”。在拥挤的船上,站在舵旁边,他有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需要工作,需要承担责任。也许对陌生人负责要比对自己所熟悉和在意的人负责要好的多。游客是一种只关心如何财尽其用,花钱买到最多收获的人。他们贪婪又焦急地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如此特别。他们保持注意力的时间不长,这倒是好事。他们很容易满足高兴,大瀑布又的确雄伟震撼,从不让游客们失望。有些人,不只是老人孩子,为大瀑布的宏伟吓得几乎晕厥过去,这倒是令人兴奋、颇具戏剧性而值得记忆的事。当真有人惊惶失措得到别人安慰时,旁边的人会心满意足,觉得钱花得值了。

不止一次地有人问过他:“你肯定有时也会害怕吧?你有发生过什么事故吗?”罗约尔微笑着做出认真对待这个问题的样子,回答道:

“是,也不是。说是,是因为有时确实害怕。说不是,是因为魔鬼洞巡游船在尼亚加拉峡谷的22年服务中从未丢失过一名乘客。”

这引来大家宽慰的笑声。无论如何,这是真的。

在有专业领航的游船上,没人会受到来自大瀑布的危险。游览的路线是精心设计过的,领航员从不自己变更线路。就像钟表般机械,但又值得信赖。在所有关于大瀑布的庄严与“噩梦”中,危险是众所周知的,也是适于航行的,也成为了一种娱乐形式。当然,它也是生意。

危险是在大瀑布的上面而不是下面。你要是掉进上游的水中,就会被水冲走。

人们多次问过罗约尔,是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大瀑布自杀。罗约尔会礼貌地笑着回答:“绝对没有,那都是媒体夸大其辞。”任何一位受过指导、从事尼亚加拉大瀑布旅游业的雇员都会这么说。

参加魔鬼洞巡游,你必须换上码头提供的防水衣和防水帽。游客被告知旅途中遇水较多,应确保其手表相机是防水的;一看见水花四溅,游客们就开始大声尖叫躲避,游船就开始倾斜摇晃,上下颠簸,好像在过狂欢节。他们从左边的美州瀑布过去就到了马蹄瀑布,水在秋日阳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片凝神的厚重的绿色,犹如溶化的玻璃。河水倾泻而下,震耳欲聋。罗约尔总爱这样描述那水声:就像成千上万的罐头盒子被源源不断地倾倒下来,从不停息。你会认为到现在罗约尔应该已经对此习惯了。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如此。有时候,他则像个机械工熟练的驾驶着船,每个步骤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有时候,像今天,他就心不在焉。想着那不可能发生的,那不是我。黑衣女人亲吻着他松弛的空幻般的嘴唇。即使当船试图穿过水雾时,脑海中黑衣女人仿佛还在用手臂像蛇一般缠绕着他的脖子。他盯着顺瀑布而下的水流。这密集、威力无比的物质可以数秒击毁任何东西,折断人的脊椎就像折断一根小木棍一样容易。他的脊椎曾像弓箭一样弯曲,当箭射出时,他像一个受伤的动物大声地呻吟着,那箭从他的腹股沟射出,同时又射进他的身体。他无法相信自己早上的所作所为,只能认为是黑衣女人对他进行了催眠。他的眼睛,她喃喃道,哦我知道,我认识你。

令人奇怪的是,大瀑布下面的水同大瀑布本身一样深。所以无论大瀑布意味着什么,它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你所能看见的只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半而已。

罗约尔永远都不会告诉坎德西他做过的事。和一个年龄可以当他母亲的陌生女人做爱。你喜欢这样,不是吗?很想再来一次,对吧?永远,罗约尔都不会向新娘坦白,他已经背叛了她。

20分钟过去了,游船准时返回码头。就这样来来回回,整个下午像钟表一样在机械的重复中度过。

该死,这不可能发生的。这肯定是个梦。

一个游客过来拽拽罗约尔的胳膊,“先生,能为您张照相吗?就在围栏边?您不介意琳达和您一起照吧?谢谢!”

那天的最后一次航行结束后,斯图船长坚持带罗约尔一起去喝点啤酒,因为罗约尔第二天就要去度蜜月了,要去一周时间,到时魔鬼洞巡游也会因季节原因而暂时歇业,直到明年五月才重新开始。“我会想你的,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斯图船长诚恳地用力握了握罗约尔的手,表明他已经原谅他早上的迟到了。他坏坏地朝罗约尔眨眨眼,祝他“航行”好运。罗约尔抹掉嘴边的啤酒沫子,面无表情地问他的老板:“什么航行啊?”斯图船长大笑:“结婚啊,孩子。你可需要十足的马力呀。”

斯图?弗莱切是一个有着白头发的五十多岁的健壮男人,鼻子因毛细血管破裂,像镭一样发亮。他不否认自己酗酒,抽烟也很凶。但他“非常喜欢”罗约尔——“你真像我儿子。只是我的亲儿子不愿为我工作。认为他应该当斯图船长。”罗约尔不安地笑了笑。从以前和这个年长男人的谈话中,罗约尔知道,斯图船长了解他。甚至罗约尔自己都不十分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因为阿莉亚不允许他有这样的认识。你有妈妈,就不需要其他人了。罗约尔知道,当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但死以前就离开了阿莉亚和孩子们。德克?波纳比背叛了家庭,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从钱德勒那儿,罗约尔得知他们的父亲死于车祸,他的车冲向布法罗至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高速路护栏,掉进了尼亚加拉河里。钱德勒提醒罗约尔,别让阿莉亚发现他知道很多事,否则她会很生气的。朱丽叶总说在他们身上有诅咒,波纳比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诅咒,但是罗约尔对此更为了解。他在学校交友众多,还被评为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七六级“最帅的男生”,——这听起来像诅咒吗?

罗约尔和斯图船长泡在老荷兰人酒吧里,这个冒着烟的酒吧在尼亚加拉地区的闹市区,显然不适合也不吸引游客。斯图船长谈兴甚高,这倒挺好,因为罗约尔寡言少语,尤其今晚,更是如此。罗约尔若有什么问题本可以询问这位老人的,但他没有作声。

从没有人比黑衣女人更温柔地抚过他了。我们互相认识,不是吗?黑衣女人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柔情地亲吻他,你的眼睛,他的眼睛,他没问,她说的是谁的眼睛。不知何故,罗约尔能够明白。

他理应顺路去看坎德西的。路很熟,但开车时罗约尔不断地走神儿。一束强烈的白日光照耀在一个天使石像仰起的面孔上。罗约尔闻见黑衣女人头发散发出潮湿的轻微的臭味。一缕头发落在他嘴上。哦,天哪。黑衣女人拉着他躺在缠结的草坪上时血液涌进罗约尔的腹股沟。她指导着他。英俊男孩,我们认识,不是吗?好像做梦一般,突然她拉开他的裤子,然后她指导着他,她如此娴熟地抚摸着他的阴茎,好像他们以前经常做爱一样。这事做起来容易,快乐也简单。他们简直可以像这样重复很多次。罗约尔使劲咽了一口唾液,双眼湿润。琥珀色的交通灯变红时,罗约尔没看见,直接开过了十字路口。有人按响了喇叭,有一辆行驶中的五月花有篷货车中,一个男人从车窗中探出身子大声嚷嚷。罗约尔轻声说了句,“该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费瑞大街,开过第五大街好几个街区了。

他继续朝前开。来到了第三十三街,他绕过了那个街区,以避开那所高中。为什么?他可不想念那个鬼地方。能离开那里,他真是谢天谢地。尽管如此,他那时还很年轻,还没碰到坎德西(是阿莉亚把他俩搓合在一起的:阿莉亚是在附近一个教堂里认识坎德西的,坎德西在那个教堂的合唱团唱歌,阿莉亚毛遂自荐去那儿当了几个月的指挥,直到后来她逐渐丧失了对教堂的兴趣也就不再去了。)罗约尔有过其他女朋友,他想自己肯定也让这些女孩儿伤过心。罗约尔?波纳比,那个男孩会让你伤心的。好像每次这样的事发生时,罗约尔都不知情,也并非有意。女孩儿们爱他甜蜜亲切的微笑,直率坦诚的蓝眼睛和他温柔的触摸。他说出她们最想信以为真的话,尽管她们不应该相信的。罗约尔,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罗约尔,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怎么是罗约尔的错,他的话脱口而出,是的,我爱你。

是吗?你爱我?哦,罗约尔!

是坎德西让罗约尔?波纳比成长为一个男人的。一个春天的夜晚,就在罗约尔的车里,坎德西哭倒在他的怀里,告诉他,她没有“来例假”——她感到既“羞愧又恐惧”。同时她很爱他,如果他不爱她,她“宁愿去死”。罗约尔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全身,尽管如此,他安慰坎德西说,他会照顾她,别哭了,他肯定会照顾她的。不过他搞不明白坎德西怎么会怀孕的;怎么会呢,罗约尔一直非常小心地;他们做爱的次数也并不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姑娘怀孕的。但事已如此,罗约尔想着那就这样吧。在内心里,罗约尔像他妈一样是个宿命论者。

亲爱的,我爱你,会好起来的。

你确定吗?哦,罗约尔,你确定爱我吗?因为如果——

坎德西,当然我确定!一切都会好的,我保证。

我不敢告诉我妈。我不能告诉她,除非——

先别告诉她,直到你完全确定——。

罗约尔,我确定,我完全确定。至少12天来我都很肯定。哦罗约尔,你要不爱我——

亲爱的我爱你!我说了我爱的。

但是——你想要娶我吗?即便——我没有——

坎德西已经心碎般地哭了起来,除了安慰她罗约尔还能怎么办呢?他感到一阵激动、自豪和害怕,但最主要的是感到十分惊奇,他可能在九个月内就当父亲了;而多数时间他只感觉自己像个12岁左右的男孩儿。但无论怎样他不能让坎德西失望,他确实爱她。她几乎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至少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是这样的。

罗约尔在市区的珠宝店买了一个订婚戒指,一粒他买得起的小钻石镶在银底座上,通过熟人还打了折,减去了90美元。于是罗约尔正式向坎德西求了婚,坎德西?麦卡恩噙着激动的泪水接受了他的求婚。

最初婚礼准备6月举行。当坎德西发现自己没有怀孕时,日期就推后到了10月。那时罗约尔在魔鬼洞公司的工作就结束了。

但是你还爱我吗?罗约尔?即使——

亲爱的,当然。我比以前更爱你。

你当真吗?因为如果——

我确定。

正文 4-3

我们会有小宝宝的,对吗?

你想要几个就要几个。坎德西,我保证。

从罗约尔嘴中竟然又跳出了丑陋又奇怪的赖蛤蟆!

但是罗约尔确实想娶坎德西。他是爱她的,决不忍心伤害她。听到她心碎般的哭泣,好像他自己的心都碎了,他想那定是颗塑料心,廉价又易碎,但它们的材料是不灭的。

关于罗约尔订婚,最令人惊奇的是阿莉亚的反应。你可能会猜到母亲会暴跳如雷,怒不可遏地把罗约尔踢出屋去;但是事实上,当罗约尔尴尬地、结结巴巴地说出“他想结婚了,是时候了”时,阿莉亚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好吧。是的,是时候了。他已经19岁了。小姐女士们这样向罗约尔投怀送抱,对罗约尔来说还是找个像坎德西这样甜蜜单纯的好女孩儿赶快结婚定下来更好些。她不会逼着罗约尔做力所不能及的事,当不幸的事发生时(这只能说明罗约尔让不合适的女孩儿怀了孕!那他就像一条毫无自控能力、四处乱跑的野狗,可以做任何发情母狗的奴隶。)像当初罗约尔没去上大学阿莉亚不感失望反而显得很宽慰一样,现在阿莉亚对她儿子结婚的前景也很乐观。事实上,新婚夫妇可以先在波罗的海1703号住一段时间。阿莉亚会从楼上的卧室搬出来,并为他们重新装饰一下房间。

和阿莉亚住在这狭小拥挤的房子里!一想到这儿罗约尔就哆嗦了一下。可怜的坎德西会被生吞活剥、变成阿莉亚的第二个女儿的。

不。新婚夫妇将住在五号大街一套租来的房子里,那离尼亚加拉大瀑布开车只有几分钟的路程。罗约尔从五月到十月中旬都在那里工作;那离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火的冰淇淋专买店——国王乳品店也不远,坎德西在这家店的前台工作,她是经理助理。新婚夫妇要自己住!

阿莉亚很失望。你可以看得出来她失望之极。她绿玻璃色眼睛都快要喷火了,她太阳穴处白皙而长有雀斑的皮肤紧绷,下面的神经在跳动。

罗约尔,你可以省下租金的。我不会收一分钱的。

妈妈谢了。但我不想用。

让我和坎德西谈谈,她的头脑更实际些。

妈妈,不用。

如果你们省下租金,可以把它存起来分期付款买个自己的房子。哦罗约尔!让我和坎德西谈谈。

妈,我想你还是别谈了。你知道坎德西老围着你转悠。她钦佩你也害怕你。她没有自己的想法。

她要听谁的想法?是你的吗?

嗨!妈妈,咱们别吵了,好吗?坎德西是要做我的妻子,不是你的。

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个可怜的女孩儿需要更多的家人,而不只是一个丈夫所能提供的。

妈,这房子太小了,即便钱德勒不在这里住,也很小。朱丽叶和我、坎德西一起住在楼上会不舒服的。

这太可笑了。你知道你要离开,朱丽叶有多么伤心。她崇拜你,也把坎德西当姐姐一样喜欢。

天哪,妈,别说了。

你是害怕让我和坎德西谈话?你就是害怕!

妈,你离坎德西远点吧。

我的音乐室已经进行了过冬的保护。你和钱德勒将它重新改变了一下,做的很好。我会搬到楼下住。我会为你和坎德西买一个漂亮的大双人床。坎德西可以选择壁纸的设计。这完全由她作主。那个衣柜也给你们,那可是个古董。还有窗帘!带荷叶边的白色窗帘。罗约尔看着我,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地对待如此重要的事呢?坎德西值得她所能得到的所有人全部的爱。家庭是这世上的一切,看看吧这世上没有上帝。

当阿莉亚一口气说完这些时,浑身发抖。罗约尔也是如此。事后罗约尔回想起来,还打了个寒噤,差一点他就要屈服了,毕竟,向阿莉亚屈服总比反抗她容易多了。

但是罗约尔很固执,拒绝了阿莉亚的帮助。不,绝不!如果母亲把他妻子变成她的第二个女儿,那么罗约尔就和自己的姐妹同床共枕了。天哪!

最后阿莉亚做出了让步。但是第二天早晨,她提出要帮忙付给为坎德西买订婚戒指的钱。又一次罗约尔咬着牙谢绝了母亲。(幸好阿莉亚不知道也没猜到坎德西认为自己那时怀孕了。阿莉亚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想到这些,他脑神经就受刺激。罗约尔坐在高中停车场边上一辆闲置的雪佛兰里,注视着那个浅黄色砖墙的平顶厂房式建筑物。它很普通甚至有些难看,然而傍晚华灯初上,建筑物却像飘浮在柏油路上,每扇窗户都是漆黑一片,看起来很神秘。该死,罗约尔现在后悔当初没有更努力一些。他曾是颇受欢迎的运动健将:垒球、橄榄球、篮球样样精通。要不是下班后还要去工作,他早参加这些球队了。事实上球队遇到劲敌时,罗约尔有时还被叫来替补,并且罗约尔可以上班时中途请假出来。他一直都受大家喜爱,一直不知道生活也许还有另一面。就像一个梦游者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睡着的那样,直到被叫醒为止。当然老师们也都鼓励他。如果他上了大学,他就不会19岁结婚。罗约尔的很多同学都已经结婚了。尤其是女生们。(秘密的)未婚先孕的,心怀感激地嫁给在道化学公司、帕里什塑料厂、纳比斯科和尼亚加拉水疗院上班的男孩。罗约尔的大多数哥们儿都在这些或类似的工厂工作。那里的工资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高的,因为他们加入了工会。工厂的工作从来都吸引不了罗约尔。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工作,一天八小时一周五天,工会会费,合同。一想到上下班按时打卡就让他退缩。罗约尔?波纳比,一位经常赢得欢呼掌声的体育健儿,一位边唱边弹吉他为大家演出的人,竟去按时打卡上班!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良好的判断力也不允许。

要是他去上了大学,那该多好啊。然而阿莉亚不愿儿子去上大学,野心勃勃。那会给人带来什么?只会让他死掉。阿莉亚愤愤地说道,没有用她一贯的尖酸刻薄式的幽默。

他从来没向别人说过,真正让他受伤害的是在学校不得不以钱德勒为榜样。钱德勒各门功课成绩优秀,尤其是数学和自然科学。钱德勒上任何课都很认真,朋友很少,也没什么课外活动吸引他。当然老师们也喜欢罗约尔,但他们无法不拿他和钱德勒对比,这对罗约尔是不利的。干吗要尝试呢?学习上无论什么事钱德勒做得都更好。有时甚至好得多。该死。罗约尔逐渐养成了忘写家庭作业、旷考的习惯。他这样告诉自己,当选最英俊高年级男生,要比像钱德勒那样与同学们隔绝要好得多。不信,去问问女生们。

“罗约尔!这可不像你。”

这是最轻微的指责,不是责骂。坎德西跑过来搂住罗约尔的脖子亲吻他的脸,他的脸烫得令人难受。

好漫长的一天!他迟到了一个小时,闻着还有股酒味。可是坎德西并没有打算一见面就责骂他,她满脑子想的都是结婚计划。坎德西的姐姐安妮也在,还有坎德西的两个朋友,这时电话响了。坎德西的心情激动兴奋,罗约尔想,就像一个即将升入太空的宇航员。

坎德西又亲吻了一下罗约尔,嘴巴湿润。她的亲法令人惊叹,还带有一种胜利的意味。罗约尔的脸红了,其他人在旁边看着呢。要是就她俩的话,他会紧紧地拥抱她,把脸埋在她那卷曲的秀发里。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变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黑衣女人偷走了他全部的言语,他本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

斯图船长和他道别时,祝罗约尔好运,并用力地和他握了握了手,罗约尔痛得呲牙咧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你不能在这里待太长,亲爱的。我们正在复习食物。”

罗约尔不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食物和他和坎德西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或者事实上,结婚和他与坎德西相爱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那个春天的夜晚,坎德西在他的怀抱里哭泣着轻声说道,如果罗约尔不爱她了,她会去死,他就一直很困惑。

有时,听到他的未婚妻和他的母亲兴奋地谈论着婚礼,这种讨论的重要性并不比婚礼本身少,就像你谈节日或秋天一样。罗约尔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在教堂结婚?这就是他们的打算吗?(但罗约尔一点也不信教,他只是为了让坎德西高兴而参加基督圣徒教堂的一些活动,教堂位于11号街上,棕褐色,墙上布满小圆石。他隐隐的有了带着坎德西一同私奔的想法?没有吗?)。正如罗约尔了解的那样,他们的确在计划举行教堂婚礼,一个小型的私人婚礼。他会有一个伴郎,可能会有两个伴娘?会有来宾,还有婚宴会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举行?很奇怪,阿莉亚从不邀请人来家里,除了她的学生,现在突然开门迎宾了,阿莉亚向来讥讽资产阶级的习俗,多次向孩子们表明她对陈旧的结婚传统的厌恶,却又在她儿子的婚礼上老调重谈,还特地出去闹市区的回头客时装店买衣服,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买新衣服。“罗约尔,你妈没告诉你最新消息吗?”,坎德西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妈正在往这儿赶,天哪,她坚持要把她的‘男友’带来,还没人见过呢。”

他不自在地耸了耸肩膀。他理应对坎德西的愤怒或不安感同身受,但他不打算这么做。“我知道你累了。你那份工作!”坎德西叹了口气,转而问她的姐姐和朋友,她们毫无疑问的像坎德西一样不赞成罗约尔在魔鬼洞公司工作。“那些愚蠢的游客吵吵嚷嚷的围着你,一半的女游客拉着你照相!我可是知道那船不安全,会掉进大瀑布的,它不可能安全。并且,薪水也不高,不足以弥补承担的危险。”坎德西就像一只好发牢骚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坎德西激动的挥舞着手臂,左手上的钻戒闪闪发光,像个小玩具娃娃。坎德西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20岁,但举止行为和性格就像一个15岁的小女孩儿。她有女高音般的嗓音,一举一动都优雅迷人,并期待着别人回应这种美丽,像一位舞者在熟悉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我想让你见见这位甜美的姑娘。”——阿莉亚这样描述坎德西。“这位我在教堂见过的姑娘真是太漂亮了,太——甜美了。”即便阿莉亚绞尽脑汁,似乎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夸她了。

坎德西的甜美也有尖锐的时候,这一点罗约尔已经发现,阿莉亚还不知道,总有一天,阿莉亚会吃惊的。

坎德西最明显的特征是她一头略带草莓红色的金发,波浪般垂至肩膀,头发上还夹着蝴蝶形的小发卡和夹子,她的脸是小巧的心型。笑起来声音有点尖,高兴时像小孩子一样紧扣手指。指甲色和嘴唇色总是相互辉映,都涂着珊瑚般的粉色。她有一种甜美又轻飘的声音,喜欢大声地唱颂歌和流行歌曲。国王乳品店是大瀑布地区最主要的乳制品和冰淇淋专营店,而坎德西又是最受欢迎的服务员,薪水也是最高的。她穿着水仙花般颜色的制服,白色的领口和袖口,一顶笔挺的白色帽子戴在头上,十分的俏丽,他会让年长的男顾客们想起——谁呢?贝蒂?格雷宝还是德里奥斯?戴。另一个时代,20世纪60年代以前,妇女们开始否定男人,丑陋变成一种自我定义的模式。坎德西绝不是这样的。

他们一块儿出去时是耀眼的一对儿,吸引着众人的目光。这让罗约尔不安,却让坎德西感到高兴,“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俩会被发现的”。坎德西说时轻轻碰了一下罗约尔。罗约尔说道:“被发现干什么?,被谁发现啊?”坎德西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腰,好像他说了什么粗俗的话。

电话响了,安妮去接的,坎德西从安妮手中接过听筒,紧张的笑了一下,“哦,小声点,是波纳比太太。”坎德西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打电话的是阿莉亚。

罗约尔看见坎德西和阿莉亚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未来的婆婆,噢天哪!

罗约尔趁着这当儿溜到了小厨房,去修一个漏水的水龙头,为此坎德西已经抱怨过多次了,他带了修理的工具。这种小修小补的家务活让他舒心,尤其是当他感到不安的时候。他父亲曾是个律师,这就意味着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修完水龙头,罗约尔又开始修冰箱,坎德西抱怨这个冰箱发出了可怕的声音,闻着味道也不好。这是台有点掉漆皮的旧西屋冰箱,是出租的房子里原本带的,同时还配有一套厨房用具。罗约尔发现这个冰箱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太旧了,发动机震动着就像在喘气。冰箱里有为他准备的啤酒,但他拿了一品脱装的国王乳制品店的牛奶,倒了一满玻璃杯。纯牛奶,他一直都是用玻璃杯喝的。在他长个时,阿莉亚要求他一天喝三大杯牛奶。她还要求每个孩子吃早餐时,都要喝几勺鱼肝油加橙汁。孩子们有意见,说鱼肝油的味道难以下咽,她严厉地说,“牙齿强,骨骼壮,其他的跟着也就好。”

罗约尔尽量不去听另一间屋的说话声音,他太希望了,希望坎德西不会非让他和阿莉亚通话。他的声音颤抖,会出卖他的,我不能娶她,我并不爱她,上帝救救我吧!

当然罗约尔会娶坎德西,他爱她,就这样。

他已经给她买了订婚戒指,婚礼明早11点举行。他们订了蜜月计划。阿莉亚也同意了,坎德西又爱他,就这样了。

10月初,坎德西已经搬进了这个位于5号大街一幢棕色石砌楼里的套房,它有一间卧室,他们准备结婚后就住在这里。他们用一笔可观的存款支付了头三个月的房租。这房子是坎德西和她的朋友找到的,罗约尔也觉得还不错。房间很大,但有点简陋,当然价格也相对便宜。位于繁华的市区,交通便利,从这儿五分钟就能走到坎德西上班的商店,开车五分钟就可以到瀑布。这段不用上班的时间,罗约尔可能会到帝国讨债公司上班,那里付佣金,这是斯图船长的一个朋友介绍罗约尔去的,那个人认识并喜欢罗约尔。但是开始新工作的时间快到了,罗约尔感到很不安。他有没有这样的气质,在电话上就把陌生人叫过来,或是大胆地直接到人家家里去骚扰,让人家支付根本就支付不起的债务?罗约尔是那种大摇大摆、趁火打劫的强盗吗,因可怜的主人拖延贷款就去拿走人家的汽车、船只、电视或皮革衣服吗?罗约尔开始考虑。去年,他曾在阿莫利保龄球馆工作,有时也在酒吧当招待。在从事过魔鬼洞公司富有刺激性的工作后,罗约尔对这种室内工作就很不耐烦了。他一直在考虑可以到尼亚加拉总医院当个助手,那虽然薪水不高,但急救室却很吸引他,还可以驾驶救护车,帮助绝望的人们。还有警察局,他也想当个警察的,但一想到配枪,也可能用枪,就让人冷静下来了。罗约尔也可以去找一位布法罗的唱片制片人的,制片人听过罗约尔在风景公园的一次消夏晚会上的吉他弹唱,还给了罗约尔一张名片。罗约尔认为试唱不会有什么大用处,可能他连那个人的名片都已经弄丢了。他还可以在富裕地区的高档旅馆、饭店找份工作,坎德西认为他肯定可以当一个帅气的领班。通常坎德西都极力主张他辞去在魔鬼洞公司的临时工作,找一份真正的工作,就像他们大多数已婚的男性朋友大都在东尼亚加拉大瀑布,北托纳旺达,布法罗这样的工厂工作。“尤其等我们建立了一个家庭,有了孩子,罗约尔,我就不在乳品店里干了。”

罗约尔喝了一大口牛奶,冰得他两鄂直痛。

一闭上眼睛,他又看见公墓里的那束白亮的光,像闪着耀眼光芒的刀片,刺入他的眼睛,刺入他的腹股沟。黑衣女人躺在杂乱的草地上,伸出手臂抱住他。我们认识,不是吗,我们认识的。

如果罗约尔现在娶了坎德西,就不可能回头了。

(但是,那个早晨罗约尔本不该和那个黑衣女人在墓地做爱的,难道不是吗?他不是要和坎德西结婚了吗?)

罗约尔在想,要不是坎德西不愿意,他现在已经住在这里了,就住在这个房间里。他本该10月初就和她一起搬出来的,那样到现在他们就安顿好了。但是他们还没结婚,坎德西担心别人的看法。在坎德西看来,人人都相互了解,并热心于散布“消息”。两边相关的人都会生气,受到谣言的影响。阿莉亚一向蔑视传统,即便如此,她也不赞同的。名声不好的麦卡恩夫人据说公开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而那个人并不是她丈夫。坎德西总是很小心的在“很体面”的时间把罗约尔带出公寓。坎德西想问,既然你们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一块吃早餐,那结婚又有什么意义?

罗约尔笑了。是啊?那又何必呢?

坎德西走进厨房,头上的蝴蝶卡让她烦恼。她心情不安,眉头紧锁。罗约尔看得出她洋娃娃般的脸拉得很长,表情严肃,嘴巴撅着。她喋喋不休地抱怨阿莉亚在什么事情上又改变了主意,有多少亲朋会到场。罗约尔很想表示同情,但坎德西好像说的是外语,除了感情强烈地发出咝咝音,罗约尔什么也没明白。她的双手像受惊的鸟儿上下挥舞,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罗约尔希望这里就只有他和坎德西,其他人都消失,包括电话。(另一间屋里的电话又响了)噢,这一天可真长!

但坎德西现在没心情亲热,和阿莉亚的通话让她的心情不佳。

罗约尔流露出甜蜜而又性感的微笑,用坎德西偶像约翰尼?凯什的声音说:“亲爱的,为什么我们今晚不跑掉呢?甩掉这结婚的陷阱,私奔吧?”

坎德西瞪大了眼睛,仿佛罗约尔狠狠地拧了她,“‘结婚陷阱’!罗约尔?你刚才说什么?”

罗约尔耸耸肩,看来这真是个坏主意。

或者,如果他们不能逃,他们要是自己呆在屋里也行。这将是他们的家,双人床,带有美国怀旧风格的松木头床板,这是阿莉亚给他们的礼物。所有人都出去!电话听筒拔掉!罗约尔很想一把抓住坎德西搂在怀里,躺在她身边,但不做爱,只是亲亲抱抱,相互依偎,相互安慰。至于他们说什么都不重要,就像一首歌曲,你只记住了曲调而没有记住歌词。

只是罗约尔担心头发和衣服上会有墓地肥沃土壤的味道。他担心坎德西会从自己的嘴巴上尝出其他女人的味道。

坎德西抬高声音,尖声叫道:“罗约尔你到底怎么了?一进屋看到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你不对劲。”

罗约尔赶忙说:“知道?知道什么?”

“我不是具体知道什么。你们波纳比家人的身上特有的一种东西。说不清的一种奇怪的感觉,还有你不看别人的眼睛。”

“一种波纳比家人的身上特有的?”罗约尔以前没听过这个。他不是一直看着坎德西的眼睛吗?

坎德西撅着嘴说:“你,有时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结婚,有时我觉得,你甚至都不爱我。”

罗约尔的头开始痛,冰镇牛奶现在到前额了。头隐隐地痛,他只得用手捂住脸。

“哦,你呢?我相信你也不。”

眼泪在坎德西的眼眶中打转。她撅着可爱的嘴巴。另一间屋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响亮的笑声,电话铃又响了。

坎德西转身要走,罗约尔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他声音沙哑地说:“亲爱的。”

“干什么,干什么!”

罗约尔很费劲地吞咽了一下,喉头变得僵硬笨拙,这些话好像从远处召来,好像沿着运河拉拽着一条驳船。“亲爱的,我想不是的,肯定不是的。”

“不是哪样,没想怎样?”

罗约尔痛苦地摇了摇头。

坎德西的眼神变得冷冰冰的,像冰刀。她俊俏的小鼻子也开始变尖,那一刻她知道了。

坎德西拿起牛奶,把剩下的一股脑倒在罗约尔头上,对他大喊大叫,连打带踢,直到他拉住她。“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我恨你。罗约尔?波纳比,你不能这样!”

这漫长难熬的一天,过去了。

3

他们要是问起他,告诉他们: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

罗约尔知道的不少。然而对他父亲的记忆很模糊。

他不记得月神公园,但钱德勒告诉过他,很久以前他们曾住在一个对着公园的“大石头房子”里。由于那时候没有照片,也就没有那所房子的照片。也没有他们父亲的照片。

罗约尔想要努力回忆时,他的记忆就像水蒸气一样消散掉了,就像大瀑布溅起的水花,飘散在了风中。

那时住在波罗的海街,还是个小孩子的他,曾悄悄骑车去几英里外的月神公园,想去找找那幢房子,试着看见它能否想起什么,但每次快到那个公园的时候,很奇怪,他都变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前车轮猛地一拐,差点摔倒。因此他也就放弃了,转身回去。没必要那样,妈眯就是爱你的人。

罗约尔只记得四岁以后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被阿莉亚抱着,睡意朦胧、迷迷糊糊的进了新家。从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来,进入他们的新卧室,接下来的十年他都和他的哥哥住在一起。他什么也不问,他是妈妈快乐健康的乖儿子。他们住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灰泥垒的排屋里,房子弥漫着老木头散发出的油脂味和发霉的味道,气味神秘也不太难闻,屋外当有带着布法罗至肖陶扩、巴尔的摩至俄亥厄、纽约总局、舍南都、苏斯克班纳卜标志的运货车通过时,轰轰作响,震得他们头痛。

罗约尔从波罗的海街小学放学回家,带回了一个关于大瀑布的故事。罗约尔兴奋得讲给阿莉亚听,幽灵在晚上从大瀑布里出来。有些是印第安人,有些是白人。有一个白人被印第安人抓到河里游泳,被水冲到了大瀑布,一个红头发的新娘找了他七天七夜,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淹死了,被急流撕成了碎片,新娘也“纵身”跳进了大峡谷。

阿莉亚正在给朱丽叶梳辫子,朱丽叶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可用的是深红的头绳,阿莉亚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宝贝儿?”

罗约尔那时上三年级,说道:“几白年前,妈妈,我猜。”

“不是‘白’,罗约尔,是‘百’。”

“‘百’,妈妈。还有一千呢。”

孩子就像萨尤这条小狗一样。惹人喜爱,爱出风头。如果罗约尔有个像小狗一样的小尾巴,他会把它经常拍得噼啪作响的。

阿莉亚大笑,低头吻了吻儿子。孩子们好像都相信这样的事情。“如果真那么久,罗约尔,她也死了,幽灵不会永远存在的。”

罗约尔上四年级的时候,从学校带回另一个关于峡谷的故事。这次钱德勒和朱丽叶都在场。

“妈妈!给你讲个幽灵的故事吧?”

“什么幽灵,宝贝?我们这儿不相信幽灵。”

罗约尔瞪大了眼睛说,“她就住在街上!有人看到她了,她是真的。”

阿莉亚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递给他一个高玻璃杯装的国王乳品店的纯均质牛奶,她在这个时候总这么做,平静地问道:“谁给你讲的?”

罗约尔皱着眉头在想是谁。他很多都记不大清楚了。名字、面孔还有事情,像硬纸杯里摇晃的骰子一样很容易混在一起。他烦躁不安地坐在学校的课桌前,印在书本上的字在眼前跳来跳去,让他烦脑。可能是高年级的同学告诉他的,在波罗的海街上住有幽灵;也可能是他老师说的;还可能是他一个好朋友的母亲讲的。她经常邀请他放学后去她家玩儿,并给儿子和他拿牛奶、饼干,还让孩子们看动画片,而这是住在大街另一头的阿莉亚所禁止的。

朱丽叶,是孩子们中最易轻信的,现在上一年级,正专心致志地听他哥哥讲话。她是个忧郁的小女孩儿,用她母亲的话说,长着像黄瓜长的脸,黑豌豆般的眼睛。问题是,如果朱丽叶听了有人看到波罗的海街上有幽灵的故事,当天晚上她就会看见鬼的。钱德勒处在青春期,像幽灵一般在各个房间溜进溜出,对阿莉亚的情绪变化很敏感,这会儿正准备从厨房溜走,他来到了他刚被撵出房间的屋外的墙角处,就像一只调皮的小狗又去邻居家的垃圾桶找食吃了一样,而萨尤不动声色在警觉地看着他。这是个寒冷的11月的下午,对住在波罗的海街的波纳比一家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罗约尔在结结巴巴的讲鬼故事而外,这是一个真实的“女鬼”,她走在大瀑布边上,专门把人吓得跳进瀑布去。阿莉亚打断他,问到底是谁给孩子们讲这些胡说八道的故事。罗约尔带着九岁孩子的认真抗议道:“妈妈,这是真的,她是个女鬼,你在大瀑布边上可以看到她的。”

阿莉亚笑起来,她的笑声短促而又尖锐,像被鞭子啪地抽了一下。只有钱德勒擅长揣摩他母亲的心情,此刻,他读懂了母亲的笑声,他看到母亲握紧了拳头。

可是他溜得不够快,尽管罗约尔讲了这个胡说八道的故事,惹阿莉亚生气的却是钱德勒。阿莉亚扑向他,双手扯着他的头发,使劲把他拽进厨房。“你!看你脸上的表情!你竟敢在这儿偷听。”

萨尤跳起来,激动地汪汪直叫。罗约尔被阿莉亚和钱德勒的扭打吓坏了,把杯子里大部分的牛奶都倒在了身上。

无论如何,这是住在波罗的海街上波纳比一家的一个平常的11月的下午。

4

十年后,罗约尔一想起那个打翻的牛奶瓶,因受到惊吓而打碎的杯子掉落在脚边,还会禁不住颤栗。

国王乳制品。冰镇牛奶又倒在了罗约尔身上。他想可能每十年都会发生一次?真是奇怪的巧合。

一次,坎德西用她气喘吁吁、颤抖的声音告诉罗约尔和朱丽叶,“噢,你们真是太幸运了,有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兄妹俩吃惊的相互看了一眼。

朱丽叶叹了口气:“呃,我想我们知道。”

在发生了厨房事件的十年后,罗约尔犹豫地站在他家的大门外,屋里面有钢琴声。有人在激情的弹奏着,好像是莫扎特的回旋曲,之后停顿了一下,然后听见阿莉亚在高声鼓励学生。阿莉亚的孩子们都养成了习惯,在妈妈上钢琴课的时候安静的出门,不过罗约尔此时还在前廊徘徊,他神情忧郁、心不在焉。他穿了条皱巴巴的卡其布牛仔裤,体恤外套了件法兰绒的衬衫,魔鬼洞船队的帽子低低的戴在头上。胡子三天没有刮了,像钢铁锉末一样闪着微光。眼睛布满血丝,好像用手狠狠地揉过。从上周五早晨到周一下午,他衣服都没换过,除了洗手,就洗了洗前臂和腋下。

羞愧啊,羞愧!你的名字叫“罗约尔?波纳比”。

事实上,罗约尔并不感到惭愧,他一点都不后悔。解脱犹如一个氦气球将他充满。自由!他可以这样自在、随意的漂游,不用19岁就结婚了。

当然,罗约尔感到对不起坎德西,想到这儿他脸发烫,他已经伤害了她,这是他最不做的。他也为阿莉亚感到歉意。可是为什么呢?

坎德西是嫁给我,而不是你。

阿莉亚不想让25岁的钱德勒去“看望”一个和丈夫分居却还怀着孕的女朋友。阿莉亚对这种“关系”表示震惊和厌恶,她让钱德勒承诺绝不会娶这样的女人;阿莉亚甚至拒绝见她;但她立刻就认定坎德西是做罗约尔“最合适的”妻子的人。

这很奇怪,但了解了阿莉亚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现在她已经50岁了,不像年轻时那么神经质、爱激动了。也不轻易大发雷霆了。(她冷静淡然地把这叫做“赋格曲”。好像这种坏脾气是谁也不能责备的一种精神状态,就像因为被闪电击中后,又踢又打还伤及了无辜看客一般。)不过阿莉亚的脾气还是难以琢磨。有时为了一点在罗约尔看来根本就是母女之间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伤害了母亲的感情,阿莉亚几天不和朱丽叶说话。因为是个男孩子,罗约尔成长得更自由些。他因为粗心大意、笨手笨脚搞砸了家务,阿莉亚只会哈哈一笑,但如果犯错误的是朱丽叶和可怜的钱德勒,她就会勃然大怒。

(幸运地是,钱德勒不在家里住,但他时常会回来看看,有时也睡在自己的旧床上,好像他需要阿莉亚的责骂就像阿莉亚用独特的方式需要他一样。)

“嗨,罗约尔!怎么样?”

一个邻居从街对面叫他。罗约尔过去常常替他清理屋顶上的木槽,换点微薄的报酬。罗约尔没办法只好转身打招呼。他猜想周围每个人都知道了他粗鲁取消婚礼的消息,尽管B大街的邻居们没有被邀请参加。

“你这周要去度蜜月了,哦?”

“噢,不,不去了。”

邻居是个跛腿的中年人,他神秘地笑了笑回屋了。罗约尔的脸发烫。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到家了呀,这么快。罗约尔不得不承认,他害怕见到阿莉亚。当然周五晚上就给阿莉亚打过电话的。立即告诉她,婚礼取消了。电话响时已经过了九点了,这么晚了阿莉亚不想去接,但当铃响了十声时,阿莉亚接了电话。听了罗约尔的话,她大吃一惊,又让罗约尔重复了一遍才听懂,罗约尔急促地说他不能娶坎德西,他不爱坎德西,也不相信坎德西爱他,阿莉亚听了很长时间沉默不语,以致于罗约尔怀疑她受到了什么袭击。后来他听到她费劲地喘着粗气,好像在忍住不让自己哭出来。阿莉亚是嘲笑眼泪的!罗约尔急忙问:“妈妈?坎德西会来看你的,她会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很沮丧就像我一样,但她理解。妈,原谅我,我很抱歉,我想我是个坏小子。妈——。”但是电话那头变成了朱丽叶的声音,“罗约尔,她跑下楼了。她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罗约尔你没受伤吧?你没事吧?”

第二天,星期六,罗约尔第一次给阿莉亚发了封电报。

亲爱的妈妈我很抱歉别无选择改天解释爱你的罗约尔。

和坎德西分手后,罗约尔立刻躲了起来。像逃犯似的躲了三天。不和任何人联系,也没给别人打电话。他知道消息一定传开了。每个坎德西的朋友和亲戚都会在一个小时内获知的。阿莉亚过去常常这样形容闲话:就像下水管道中四处流淌的臭水。你可以想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下水管道不断流淌,你就可以想到流言蜚语和“邪恶的消息”也会源源不断。罗约尔不想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他。震惊,谣言,愤怒。坎德西的妈妈可能准备扼死他。你能相信吗!罗约尔?波纳比竟然这么做,就在结婚的前夜。罗约尔知道坎德西在退还结婚礼物时,会痛苦不已,不仅是耻辱,更是伤害。

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行为比任何身体上的背叛更严重。如果他告诉她黑衣女人的事,她可能会受伤,沮丧,恶心,也会哭泣地打他,说恨他,不想嫁给他了。但最后,坎德西很快就会原谅他嫁给他的。但他心里明白,他现在这么做,对两人都好,是正确的。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了。

钢琴课结束了吗?差不多六点了,不过阿莉亚时常拖堂。她是个孜孜不倦、精确细致的老师,教了十多年的钢琴课,依然会为学生犯的错而吃惊。当老师的阿莉亚比学生们更在乎钢琴课。这一直让孩子们感到尴尬尤其是朱丽叶,更明显地感觉到这种冷落。当资质平平位于青春期的孩子旷课不来或家长不让其继续学习时,阿莉亚总会感到受伤、晕眩、吃惊。这不是钱的问题:阿莉亚有时辅导一个学生数月,没收一分钱。阿莉亚热爱音乐,无法理解别人对待音乐怎能如此随便。这就像往老鼠洞里投钱,这是一位学生的父亲说的,话很粗俗(但也许准确?),这位父亲不让孩子继续学了。阿莉亚以一贯的冷酷幽默接受了这句话。往老鼠洞里投钱。这就是我们做的。这就是生活!

住在波罗的海街的有工薪阶层,也有富裕阶层,有些人住在十分破旧的木房子里,带着一群孩子。住在1703号的那个有着灰暗红头发的女人,大家都知道是个寡妇,独自拉扯大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气质庄重,举止礼貌,还有一点轻蔑的神情,同邻居们关系疏远,与世隔绝,也很“古怪”。据说阿莉亚是个特别的人,一个“受过教育”——有才华——的女人。可以理解,她害怕来访者,哪怕是一次友好的敲门声都会让她不安。她就像个幽灵,一眼能把你看穿。你不能叫她波纳比太太,否则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你在她心里捅了一刀。

罗约尔长到能和邻居们的孩子们玩的年龄时,他就经常上街玩儿,是个快乐的单亲孩子。他朋友很多,去朋友家也大受欢迎,有时他们的妈妈会随口询问(“罗约尔,你妈妈不常出门,是吧?——罗约尔,我想你不记得你爸爸了吧?”)一方面阿莉亚?波纳比装出来的傲慢令人厌恶,另一方面她的处境又令人同情。对她是应该讨厌,还是应该同情?这个女人弹了一手好钢琴,却没有丈夫,不是吗?她嫁给了德克?波纳比,现在却又住在波罗的海街,不是吗?她的家人、亲戚在哪儿呢?为什么只有她和孩子们孤孤单单地过着?

当罗约尔还是个孩子时,有好几个月阿莉亚根本无法出门甚至连上街买食物也不行——“我感到非常虚弱,无法呼吸,如果我上了公交车,就会晕倒的”;这段时间,邻居们就悄悄地帮助她家,他们带钱德勒和罗约尔一起到超市,孩子们带着阿莉亚列出的购物清单。他们还开车送孩子们看病、看牙医,或是买衣服鞋子。阿莉亚没法不对这些表示感谢,但却憎恨这样的帮助。“不要说出家里的秘密。”她警告孩子们。(孩子们想知道到底是什么秘密呢?)“人们就是想打探。——察觉到弱点,他们就攻击。”阿莉亚刚过50岁不久,不得不做清除胆结石的手术,邻居们就邀请孩子们来家一起吃饭。阿莉亚刚出院回家休养时,邻居们又送来砂锅炖菜、火鸡(在感恩节)、蛋糕和馅饼。钱德勒被派去向邻居们表示感谢,尽管阿莉亚气愤不已。“一群豺狼!他们看着我沉沦了,就和他们一样了。”阿莉亚气得脸色煞白,她玻璃般绿色的眼睛闪耀着痛苦与胜利的光。“但是他们错了,等着瞧吧,我会让他们知道的。”

钱德勒那时已经十岁,开始有自己独立的想法,反对道:“妈,他们只是在表示友好,他们同情我们。”

“同情我们!”阿莉亚痛斥道,“他们好大胆子!让他们还是同情自己吧。”即便还躺在床上处于康复阶段,阿莉亚依然气得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她故意伤害自己的大儿子。

通常,罗约尔都得到宽恕。他也想知道原因。

“你,至少还活着。”

罗约尔不安的笑了。阿莉亚说了这样的话。学钢琴的学生终于离开了。阿莉亚把一个女孩子送到前门,看到儿子时并没有什么表情,儿子斜靠在门廊的围栏上,帽沿拉的很低,遮住了他内疚的眼睛。那女孩,大概上高中,看见罗约尔就脸红了,好像认识他。她咕哝了一句“你好,罗约尔!”然后就红着脸走了。

阿莉亚用受伤、愤怒的眼神注视着儿子,她可能正在考虑把儿子关在屋外,不让他进屋。她也许应该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大街上。就像多年前曾看到对面街上一个泼妇把她的丈夫的东西都扔到马路上,让大家看,还大声叫着,混蛋!混蛋!

萨尤跑到门廊,呜咽着,兴奋地叫着,他好几天都没看见罗约尔了,可能家里紧张的气氛让它猜出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它现在已经是条老狗了,身体臃肿,浓密而又金黄色的皮毛变得稀疏、暗淡了,眼睛也模糊不清。萨尤还像小狗一样忠于波纳比一家,尤其对罗约尔,它一生中罗约尔是它的玩伴,而当孩子们都上学了后,阿莉亚喂它,它则陪伴她。萨尤热切的嗅了嗅他的手,摇摇晃晃的用后腿站着,想去亲罗约尔的脸,“萨尤,嗨,趴下。”罗约尔感到萨尤的忠诚没有变。

阿莉亚突然转身走开了,但她没有把门“砰的”关上。

“萨尤,该死的,我说趴下。”

有时你就是想伤害他们。伤害那些太爱你的人。

跟着阿莉亚进到了厨房,罗约尔摸了摸长着胡子发痒的两颊,感觉他们正在长出羽毛。他衣服凌乱,腋下发出的味道明显可以闻到。阿莉亚把一壶茶放到炉子上,通常上完一下午的课,她都这么做,她故意走得很慢,好像关节疼了一下。

在头顶灯光的照耀下,阿莉亚的脸色苍白而毫无笑意,她已经不再年轻,但也没有完全衰老。她的作风总是雷厉风行、坚决果断。她最明显的特征是,头发总稀松的盘着,结的发髻用闪亮的别针夹在头上,锈红色的头发中夹杂着银色的头发。她显然焦虑不安,但为了学生还是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粗花尼的长群,黑色的开士米羊绒套衫,上身带有绣花,鲜红的丝绸披肩;这些都是不久前在位于老兵路的回头客装店分别花了几美元买的。阿莉亚?波纳比是一位有尊贵气质的女人,她总是昂首挺胸,腰杆笔直。相反,周围的家庭妇女们经常穿着睡衣睡袍,头上戴着大卷发卡站在门廊上。然而罗约尔想象着阿莉亚的牙齿嘎吱吱的咬着。的确,我很生气,你这次真是太过分了。

阿莉亚一直在筹划在自己家里举行婚宴,这是罗约尔所知道的她第一次计划社交活动。罗约尔就这样把这个机会从她那儿夺走了。

他还拿走了她的其他东西。

罗约尔的本能是表示内疚并恳求她原谅。但好像什么东西顽固地阻止他这么做。他并不愧疚,他非常快乐不娶坎德西或其他什么人。

罗约尔看见西部联盟送来的电报,看起来被阿莉亚揉皱了放在厨房台子上。他想说点什么话,既不错,又不假,也不想抱怨。阿莉亚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生硬的说,“一封电报。我先说。祝贺阿莉亚?波纳比,您的儿子表现真是可耻啊。”

罗约尔叹了口气,他在抚摸萨尤的头,感觉比以往更瘦了,这时狗兴奋得直喘气,舔着他的手。

根据他长期的经验,罗约尔知道,如果他不尽快而有力地为自己辩解,阿莉亚就要开始攻击了。他永远不会忘记高二那年的暑假。那时,他在城市公园娱乐中心工作,是市里赞助的垒球队里一位受欢迎的垒球手。头发长过肩膀,额头上还系着编织的头带。阿莉亚严厉的斥责儿子是“疯狂的嬉皮士”;一天晚上,就在这间厨房,她拿着剪刀冲向儿子,抓起他的头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剪下一大把了,后来她还挖苦他,她的疯狂的嬉皮士儿子,她说道:“我想我不应该吃惊,你们这些孩子,什么鲁莽的事都会干的。”

你们这些孩子,这话真难听。

罗约尔说“你们这些孩子?你怎么这样说?”

“伤你妈妈的心,你们总是自行其是。”

“钱德勒和朱丽叶关这什么事,妈妈?这是我的事。”

“‘这是我的事’,我看你还很自豪。自私、虚荣、无知、骗人的雄性动物!”

罗约尔退缩了。都被视为雄性动物了,你还怎么为自己辩护?

阿莉亚声音颤抖着说:“你真像他,你是他的种,去伤害,去破坏。抛开一切,离开你一直信任的人,噢,我恨你!”她停下了,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她转过身去闭上眼,笨拙地把冒气的水壶从炉子上拿了下来。

“像谁,妈?我爸?”

罗约尔焦虑地等待着,他并不催促阿莉亚。

她正往茶壶里倒水,一些水洒到了茶几上,罗约尔担心她烫到自己,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她说:“我不能再相信你了,我这么爱你。”

“哦,妈妈,天哪……”

“我更爱你,而不是朱丽叶,我本来最爱她的,朱丽叶是我的小姑娘,我愿意为我的女儿去死,但我们之间总有什么不对劲,不像和你,噢,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罗约尔!现在我恨你!”

“天啊,妈,你不是那个意思。”

“别在我面前骂人!骂人的话,太‘时髦’,也太粗俗。”

罗约尔费力地咽了一口,“我怎么像我的父亲,妈妈?告诉我。”

阿莉亚无力地摇摇头,脸上好像挂着一层帘子,什么也看不出来。

背叛家庭,离我而去,就是这些。

罗约尔大着胆子问:“妈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的事?我知道他已经死了,现在他不能再伤害我们了,不是吗?”但是此刻,罗约尔变得困惑了。有时他就是这样,给魔鬼洞船领航时,乘客中有人表现得过于激动了,大声尖叫,好像船在湍急的河水里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一样,立刻恐惧就传染给了其他人。罗约尔自己的心也荒唐地怦怦直跳,阿莉亚脸上此刻出现的就是这样一种恐惧。

罗约尔停止讲话,从阿莉亚颤抖的手里接过水壶,把它放在炉子上。至少现在,阿莉亚不会烫到她自己或罗约尔了。在厨房发生过的很多各种既严肃又诙谐的“事故”,有的是阿莉亚造成的,有些是心不在焉的孩子们给闹的。

罗约尔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微笑,这招平时一直对这个女人管用,罗约尔不相信这次不灵。他用歉意的口吻说:“我知道这样做很可恶,我——”

“‘可恶’,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很残忍,丝毫不为别人着想——。”阿莉亚突然不说了。罗约尔看她可能又要说他是雄性动物了。

“我很失望,那天发生的事。我知道那样做不对,那件事令坎德西也很伤心,如果我们有孩子——”

阿莉亚生气地说:“我要有孙子了,这让你无法想象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妈妈。”

“至少坎德西现在没有想要个孩子,这是件好事,如果你这样抛弃她——”

罗约尔抗议道:“妈妈,我并没有抛弃她,我不会那么做的。”

“难道不是吗?”阿莉亚倒了一杯茶,用双手抱住陶瓷茶壶。“别得意,罗约尔?波纳比,想着坎德西不会从这件事中站起来了,她周五的晚上伤心绝望,但她不虚伪,她的宗教信仰会安慰她的。她说了,‘罗约尔不信基督,这也许是最好的。’我敢说,她会为别人穿这美丽的嫁衣,而且很快,一年到两年以内。”阿莉亚义正辞严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你不要。心底纯洁,还这么——甜美。”

罗约尔厌恶地说:“老天啊,妈妈。我要找个甜美的妻子,娶个巧克力好了。我就和范妮?法尔莫上床算了。”

“罗约尔,注意你的嘴。”

“是我的嘴,不是你的!我想找个能交流的妻子,能互相交谈共同欢笑的,一个比我聪明的妻子,而不是比我傻的。等我再大一些,准备好了再找。她不会让我到该死的化学公司找一个‘真正的工作’,破坏我的脑细胞,本来就没多少。作为妻子,她——”罗约尔深吸一口气,补充道:“要有才华,擅长我不行的。”

阿莉亚盯着儿子,脸上再次显现了恐惧的神色,嘴唇无声的张着,看起来快晕倒了。罗约尔为她担心,心生怜悯的说:“妈,我知道这样做不好,我想坎德西也理解,只是结婚筹备一旦开始很难停下来,好像婚礼本身有生命一样。我不想让您失望,很少有什么能让您高兴的……”

这些话在空中盘旋,并不是指责,而是陈述事实。阿莉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出了愤怒的笑声,“现在他能指责我了!我毫无过错的儿子现在指责他的妈妈了。”

罗约尔第一次想到,他的父母以前肯定相爱过。那是很多年前了,当他们结婚的时候。婚后很多年也如此吗?然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知道。但看到阿莉亚的脸色,他知道今晚肯定不可能了。

“妈,我并不是指责你,这是我自己的错,我想我恨懦弱,我喜欢让姑娘们感到特别快乐。尽管这并不是真实的,倒像一场化妆舞会。”

“家庭之外的生活是化妆舞会,”阿莉亚平静地说道,“你们这些孩子会知道的。”

但是,家庭之内的生活就不是了吗?罗约尔不安地耸耸肩。

对于萨尤来说,不存在什么道德的深奥难懂的问题,唯一担心的就是它年轻的主人可能会抛弃它。萨尤善于解读家里紧张的气氛,有时比家里人还先知,这会儿它嗅着罗约尔的手,想贴近他发烫的脸。“该死,萨尤趴下。”狗退了回去,指甲在厨房的瞻地板上发出叮叮声,难过的好像罗约尔打了它。因此罗约尔赶忙爱抚地拍拍它,告诉它,主人是爱它的。

世界的一半在疯狂地寻求爱,另一半则疯狂地摆脱爱。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妈——?”

“是啊!你发生什么事了?你好像喝了几天酒,一直睡在车里。”

冷漠无情,也不准确。那天他喝了不过两三杯啤酒。从第一天晚上即星期五起,他也并没有一直睡在车里。

“——我意识到,我不能娶坎德西,因为我并不是像爱其他女人那样爱她。”瞧,话说出来了。罗约尔舔舔嘴唇,说了这句大错话。他从来就不是个自我反省的孩子,也没有这个可能,从孩童时代起,他就用一种健忘的、模糊不清的态度来看待未来和过去。“那样对待坎德西也不公平……”

阿莉亚平和地说:“哦,为什么?因为你已经对那个可怜的女孩不忠了?”

罗约尔感到脸发烫,和他妈说这个!“哦,有时这种事会发生的,不是吗?如果你结婚太早,会的。你会碰见你真正爱的人,你无法像爱她一样爱你娶的人,然后——”

阿莉亚起身站了起来,大概有五英尺七英寸高,在她那个年代算中等个,但比罗约尔低很多。她显示权威的是她那知名的绿色眼神,你惧怕那样的眼神!钱德勒、罗约尔和朱丽叶包括萨尤都害怕招来那样的眼神。“你是说,罗约尔?波纳比,你已经遇见其他什么人了?”

罗约尔犹豫不决,不,这是个错误。

他永远不能在母亲面前提黑衣女人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阿莉亚嘲笑着说:“我们不该为自己骄傲吗!你这个雄性动物。如果你的腰不带毒液,你的性事倒是令人愉快的。”

听到这里,罗约尔打个冷战,他的腰有毒液!

我想要爱。我会去爱。我的身体,不再背叛,永远不再。

罗约尔想换个话题,他都出汗了。他犹豫的说:“我可以重回学校,有可能。回夜校。我可以取得一个高级管理文凭,然后——。”

阿莉亚坐在厨房桌子旁边,抿着茶,危机时刻看来已经过去,她可以更加自如的发挥她的权威,她不无友好地大笑。“你,罗约尔差一点就得到那个本地的毕业证了。”

“——我可以去上大学,也许就在布法罗,钱德勒就上了。”

“钱德勒,他比你聪明得多,亲爱的,你知道的。”

“是吗?”罗约尔冷冷地说:“是有人对我说过。”

“你开始在学校就有问题,你总是心神不宁,很容易就厌倦,你是运动型的,不像可怜的钱德勒,尽管钱德勒视力不好。”

“钱德勒的视力?哦,妈妈。”

“即使朱丽叶也比你更适合做学生,她爱幻想也叛逆,但她很聪明,而你——”

罗约尔大笑,更用力的摸了摸萨尤消瘦的头,“妈妈,你真是很会鼓励人,你很相信我的。”

“罗约尔,我曾经相信你会成为一个音乐家,弹奏的不是你那该死的吉他而是钢琴。没有乐器能和钢琴媲美!你八岁时,弹得很有潜力,然后你厌倦了,为什么呢?你还有优美的极具潜力的男中音。但你偷懒,嫌麻烦,总是四处乱跑。你既没有耐心又不守纪律。你不觉得你在高中唱的民歌值得骄傲吗?现在你声音变粗了,就像愚蠢的汤姆?迪兰一样糟糕!”

“是鲍布?迪兰。”①

阿莉亚的脸因厌恶而皱起来,“令人讨厌!至少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声音还可以。”

“妈,你也讨厌猫王的。”②

“我讨厌他的音乐——摇滚,那是无知的野蛮行为。美国的灭亡,就是让自己的孩子们从内部开始侵蚀的。”阿莉亚手颤抖地举着茶杯。她盘着的头发开始松了,她愤怒地说:“还有你——突然又想上大学了,你一会儿想一会儿又不想娶那甜美纯洁的姑娘。哎,你啥时喜欢在尼亚加拉峡谷工作的?”

罗约尔看出话题往哪里拐了,可真该死,要是他可以阻挡住阿莉亚就好了。多年前他偷听到阿莉亚如何巧妙地使钱德勒放弃去宾夕法尼亚大学①上学,尽管钱德勒已经获得该校的奖学金,而为了离家近去了布法罗州立大学。你知道压力大才让你心烦意乱。如果你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怎么办?离家这么远?

的确,压力影响了钱德勒,在大学四年中还会继续影响他的。不过不是在费城,而是在布法罗。他不得不每周五天都乘公交车去上课,和家人住在波罗的海街,打临工,赚学费,还分担家里的开销。大学成为了自私、无用的同义词。阿莉亚说到这个话题,振振有词、厌恶十足。“你从哪儿去弄上大学的钱呢,可不只是学费而是花销。看不见的花销。你要贷款,这样你几年内都要身背债务。如果你永远都毕不了业那怎么办?所有的钱都白花了,扔到鼠洞里去了。”

鼠洞!罗约尔笑了。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一天不提起恐怖的鼠洞就不会过去。

“什么?这很有趣?你是乔装打扮的贵族,还是一笔无人认领的财产的继承人?我说的都是你不知道的,孩子。”

罗约尔恼火地说:“我可以工作,我从13岁就开始工作了,妈!”

“你现在不再是13岁了,你的道路不会永远都有金砖铺路,先生,你以为你为这个家贡献的钱在现实世界里能买食品、住房、24小时请女佣服务吗?相信我,只有在这个家庭里,你妹妹为你擦靴子,为什么?你的妹妹会拒绝妈妈要求她做的所有的事,却会花上几个小时擦你的臭摩托车靴子,牛仔靴子,为什么?别问我,明显她崇拜你。你看得出我们多贫穷,你妈妈每年最大的开销就是一年两次为钢琴调音,否则我们就要露宿街头、沿街乞讨了。但你们这些孩子都像你!表现得好像家里有秘密财宝。就是这样!”阿莉亚停住了喘气。这也是阿莉亚的话题之一:秘密财宝。从罗约尔记事起,阿莉亚提及这些财富就像你提到下流便很兴奋的东西:令人兴奋但无耻下流。但是罗约尔知道没有必要接这个话茬儿,因为阿莉亚只说她想说的。阿莉亚就像一只链子牢牢拴在嘴上的狗,转着圈,假装吓唬人,跳跃着。

阿莉亚坚定地说:“尼亚加拉峡谷——魔鬼洞——旅游业对你很适合。游客就像一群找乐子的孩子,你有这个天赋,罗约尔,这个斯图船长显然很喜欢你,并且,你和爱你的妹妹、我住在一起,还有崇拜你的萨尤,只要你不打算结婚,这很明智。”阿莉亚逐渐开始了慈爱的责备,“我们一直很快乐,罗约尔,不是吗?你,钱德勒,朱丽叶,萨尤,还有我?你不应该说没有什么可让我高兴的,一切都让我快乐,罗约尔,只要我的家庭是安全的。”阿莉亚擦了擦眼睛,以示强调。

头顶上的天花板响了一下,还有迟疑不决的脚步声,是朱丽叶?罗约尔的房间正在厨房上面。他猜阿莉亚早早让朱丽叶上了楼,不想让他们的谈话受到干扰。

朱丽叶崇拜他?罗约尔用力咽了一下唾液。

罗约尔要结婚的消息让他妹妹十分烦恼。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迫切想让罗约尔结婚。最初,意料之中的她宣布不出席婚礼,理由是讨厌“虚伪挑剔’的仪式。其实,也没人想让她去。她讨厌“打扮”——“收拾头发”。再说了,她也“长相难看。”但是阿莉亚请求过朱丽叶,最终她改变了主意;最近她一直过度兴奋地期待这个婚礼。原来是“生拉硬扯”才肯参加婚礼,到现在,哥哥的婚礼却成了快乐的源头。她说过她早就想要“一位新姐姐”了。也是在突然之间,朱丽叶变成了“一直都想要”一个姐姐了。“也许我很快就能当姑姑了,我敢说!”朱丽叶取笑罗约尔,让他脸胀得通红。

但是现在,朱丽叶垮掉了。当罗约尔那天晚上告诉她时,她冲他大声尖叫,摔下了听筒。

你怎么能这样!罗约尔!你的灵魂下地狱吧!

他们都是多么地坚决,罗约尔想,不会失去彼此。但也决不退让一步。

阿莉亚仔细地端详着儿子。她俯下身和儿子一起抚摸萨尤。萨尤受到它最喜爱的两个人的安慰,变得不那么躁动了。阿莉亚说:“晚饭吃肉块洋葱加胡椒。还有你喜爱的稠番茄汁。当然还有土豆泥”。

这些都是罗约尔都喜欢吃的饭菜,他在想,这是否是巧合。

“好的,妈妈,听着不错”。

“除非你想吃别的。”

罗约尔没说什么。他又一次听见楼上地板吱吱作响,朱丽叶也会原谅他的。最终罗约尔回家来了。他永远也不离开家。

“我给他学校捎话了,钱德勒应该会回来的。他最近很忙,神秘兮兮地。我们好几天没见他了。他还和那个‘女人朋友’关系密切吗?那个——”

那个年轻的女人叫梅林达。她结过婚了,但不是和爱她的钱德勒。罗约尔为其大哥感到难过,他总在照顾别人,包括照顾罗约尔。你为什么听妈妈胡扯呢?罗约尔有一次问钱德勒,钱德勒吃惊的盯着他,胡扯?什么呀?罗约尔,你说什么?钱德勒不明白罗约尔在说什么。

“罗约尔,告诉我:钱德勒知道你和坎德西的事吗?”

“知道什么?”

“你取消订婚的事。”

“不,他不知道。”

“但你和他说心里话,不是吗?”

“有时候,但这次没有。”

阿莉亚脸抖动了一下,“我本以为钱德勒知道呢,是钱德勒建议你……”

“钱德勒没有。”罗约尔想问一句。为什么我要问钱德勒关于爱情、婚姻和性的问题呢?罗约尔猜想,钱德勒从未和女人做过爱呢。可怜的杂种,比起自己来,钱德勒才更像是妈妈的儿子啊。

阿莉亚喝完了茶,苍白的双颊暖和起来了。她带着小姑娘般的热情,说到:“好,我们舒舒服服地吃顿晚饭,就我们四个。我有预感,你可能回来,所以今天早上,在我的第一个学生到来之前我就准备好了肉块……但是如果你打算和我们一起吃饭,请赶快洗澡!你看起来好像一直睡在外面,闻起来好像和猪待在一起了。”

罗约尔笑起来。他不介意被这样取笑。对阿莉亚善变的情绪,他已经习惯了。

但阿莉亚闻不出数天前黑衣女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气味。

事实上,罗约尔逃离了这个城市,跑到莱克瓦纳一个高中朋友那里去了。在家里颜面尽失,但在布法罗南部这个冒着烟雾的工业小镇上,除了他的朋友,没有别人认识他。周六晚上他们去喝酒。周日下午,他们去了伊利古堡赛马场,让罗约尔散心。在那儿,罗约尔意想不到,幸运地赢了第一次赌注62美元,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赌博;第二次赌输了78美元;第三次赢了230美元;后来不顾朋友的劝告,他草率地把所有赢来的钱,以8比1的投赌率压到一匹叫黑美人的处于劣势的马身上,结果赢了1312美元。1312美元啊!这初学者的好运气让朋友们惊叹不已,这是罗约尔在赛马场上的第一次经历。

于是罗约尔说,“不是和猪待在一起,是和马。”令阿莉亚惊奇的是,他拿出装满钱的钱包,边数边往厨房桌子上放,他的动作,立即变得大摇大摆、自吹自擂。他感觉到自己就像汽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滑行一般。

阿莉亚很震惊,“罗约尔!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告诉你了,妈妈。是马。”

“马?赛马场”

此刻,阿莉亚盯着罗约尔,好像她从未见过他。

“你生活中发生了这样的事,罗约尔,你还这么做?去赛马场,在这个时候……”

罗约尔想了想,又拿回一张百元钞票,这样他钱包里就剩下600元给坎德西。租金付了三个月的,坎德西可以继续住在那儿,继续在国王乳品店上班,她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女招待。

阿莉亚急切地说,“罗约尔,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这忽然间是怎么啦?你喝多了吗?”

“不,妈妈。”罗约尔皱着眉头,把钱推给阿莉亚。他突然感觉像喝醉了,不知说什么好。还是个小孩儿时,他就经常为印在书上的字和字在纸上的位置而困惑,这在别的孩子看起来是正常的事,(他们的眼睛和罗约尔长得不同?)有时他把书倒着放,或者试着从边上竖着读。别的孩子和老师都以为罗约尔是在搞笑,想逗大家乐一乐。一个亲切的阳光般的孩子,有着金亚麻色头发和生动的蓝眼睛,还有那快乐的微笑?毫无疑问,小罗约尔?波纳比一直是人见人爱。

“阿莉亚,我能问点问题吗?”

罗约尔很少直接叫母亲的名字,阿莉亚。因此阿莉亚听到这样叫她时,僵住了。她说:

“我不敢想你要问什么。你显然已经喝醉了。”

“为什么你要给我起名‘罗约尔’?”

阿莉亚没想到他问这个,显然吃了一惊。

“罗约尔,”她把手放在眼睛上,似乎在回忆。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为回答这个问题等了很久,早想好答案了。“我想——肯定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是我‘非常重要的’,我‘忠诚的’① 第一个儿子。”

“妈,钱德勒是您第一个儿子。”

“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你,亲爱的,你好像就是我‘忠诚的’儿子。你的父亲——”阿莉亚忽然间顿住了,僵在那里。但她依旧泰然自若,手平静地从眼睛处拿下来。她混浊的绿色眼睛,目光从不摇动,盯着儿子的脸。

罗约尔冷漠的说:“在伊利古堡赛马场,有人告诉我,那里曾经有一匹著名的马叫‘罗约尔宫殿’。当时是1940年代”。

阿莉亚局促地笑笑:“这个我不知道,我对赛马啊比赛啊一无所知。”

罗约尔说,“我不介意我与马同名,只要它是匹特别的马。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

罗约尔表现得好像要离开家了。奇怪他刚刚回家。他说:

“这钱是给你的,妈。为了婚礼的花销。你用自己的钱,花了很多。”

阿莉亚立刻说:“不,我不能要你的钱。不要你从赛马场得来的钱。”

“那就要从工作中得到的吧。我欠你的,好吧?”

“罗约尔,不。”

阿莉亚站了起来,她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她在这间厨房里的统治权处在危急中。她注视着对手,好像自己在毫无防备的睡梦中被人袭击了一般。她把钱推过去,罗约尔站开了。一张钞票飘落在地上。罗约尔一直站在桌子的另一头。萨尤看着他俩,抖动着腰腿。

“这些钱不干净。我不能动。”

“妈,这只是钱而已,我确实欠你的。”

这么多年来,阿莉亚的积蓄都是一分一分从她的钢琴课中攒来的。如果有一处秘密财宝的话,那也是阿莉亚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可能存在银行里,每一季可以获得一点微薄的利息,或者,罗约尔想,那点钱就藏在她卧室的梳妆台里。有一种感觉像汹涌而来的流感,强烈而确定:他爱这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再也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了。

罗约尔摸了摸萨尤的头作为告别。狗抬起眼睛悲伤得看着他。

“告诉朱丽叶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妈,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

阿莉亚平静地说:“罗约尔?波纳比,如果你离开这间房子,就别再回来了,永远。”

“好的,妈妈。”

令人惊奇,罗约尔没吃晚饭就走了,尽管他已经饥肠辘辘。很奇怪,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离开得如此匆忙,他的一部分,梦幻般的他,孩童时代的他,是这样不愿离开。他连澡也没洗,尽管他很需要洗一洗,妈妈也要求他这么做。他没有上楼收拾任何东西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回去的时候,他所有的东西都堆在门廊外,甚至堆到人行道上,——衣服、鞋子、靴子、断了琴弦的吉他、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七六级年鉴、便携收音机、唱片机、几十张破旧封面的唱片。在一个牛仔靴子里,他沮丧地发现700美元整齐地用一根橡皮筋捆着。

这次,连萨尤都没出来欢迎他。前门锁着,所有的窗帘都拉着。

正文 5

5

和我讲讲他吧?我们的父亲?

罗约尔,我不能。

不,你可以。钱德勒,说吧!

我向她保证过、承诺过不说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小时候吗?我们现在不是孩子了!

罗约尔,我——

他也是我的父亲,不光是你的。你可以怀念他,而我不能,朱丽叶也不能。

罗约尔我向妈保证过。他死的时候,警察来了,这些都在文件里。那时我11岁你四岁,朱丽叶还是个小婴儿。妈妈让我发誓,我——

他怎么死的?出了车祸?在河里?那时下雨了他车打滑了——他的尸体没有找到,是这样吗?告诉我!

我说过我不能说,她让我许诺过,不说他的,永远不和你说,也不和朱丽叶说,对别人就说我们出生前这就发生了。

但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当时已经是孩子了!你见过他的!告诉我,我们父亲长什么样。

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如果——

我也不会原谅你的,钱德勒!该死。

我向阿莉亚保证过,我不能食言的。

她利用了你还年轻。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这么孤单。我们长大了,别人看着我们,就像怪物。我们就像会跳舞的瘸子,看起来很快乐,别人喜欢我们这样,这样别人就不用为我们难过了。真他妈的该死!我一辈子都这样了。

罗约尔,妈妈只是想为我们好。这是她的方式,你知道她是怎样的。她爱我们,想保护我们。

我不想被保护,我想知道。

没人可以阻止你去知道你能发现的东西,但我不是那个告诉你的人。

为什么她这么恨父亲?为什么她这么害怕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想要知道。

罗约尔我们可以见面再谈。电话里谈,太紧张了。

不,如果你不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我就不想见你了。想到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事,让我更难以忍受。

罗约尔,你从哪儿打的电话?

你到底问这干吗?从电话打的。

妈说你已经搬出去了。你取消了婚约,搬出去了?如果你需要一个地方住——

去死吧你。

罗约尔怒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正文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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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地下?”

“从技术上讲,是这样的。”

这有点让人吃惊。罗约尔站在市中心的公共图书馆。他站在图书馆带有多利斯型柱子的圆形大厅和流通桌前的空地上。地下,这说法不恰当。但罗约尔找的是“旧报纸”,存放在期刊附录的C层。

图书管理员怀疑但礼貌地打量着他。罗约尔可能流露出那种很少进图书馆的年轻人特有的神态。“您要找什么呢?”罗约尔咕哝着回答了一句,就走了。

罗约尔离开了图书馆灯火通明的一层后,他发现就剩下自己了。他的靴子在盘旋的金属楼梯上发出像马蹄一样笨拙的声音,一股令人窒息的锯末与下水沟混合的味道钻进鼻孔。他第一次感到惊惶不安,他到底要找什么呢?

从黎明就开始下雨。恬静轻柔的十月由温暖和煦、阳光明媚变成了秋意寒寒,还散发着湿报纸的气味。远处,安大略湖上的雷声不祥地轰轰作响,好像一辆大型的货运火车在积聚着水蒸气。罗约尔希望暴风雨可以坚持到他在图书馆查完资料再来临。

好像他的事情半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就能办完。

罗约尔以前还没有这样生过哥哥的气。事实上,他生每个人的气,他被从家里赶了出来,被逐出家门!也许他可以加入海军,他们正在招募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也许他可以换个名字:“罗伊”比“罗约尔”更适合。既然他现在已经19岁了,就剩自己一个人,谁的儿子也不是。如果你是罗伊,你就不用这么亲切的微笑,就不用总是吹着口哨唱着歌,拇指勾在腰带上。像一个詹姆斯?迪安翻版。你可以看着成年人——其他成年人——坦白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你想要什么。

也许。

在C层,罗约尔感觉自己好像下到了潜水艇,期刊附录在一个完全漆黑洞穴般的地方。来访者要自己打开灯。罗约尔担心图书馆里边或者看管人把楼梯上的灯也关了,这就把他完全放在地下了。天啊,难怪他总想避开图书馆。

罗约尔摸索着找到开关,一片模糊不清的闪烁的银光从四面亮起。下水道的味道在这里更强烈。这种令人沮丧的味道,罗约尔从小时候当《新闻报》送报员时就认得出,油墨未干的劣制新闻纸的味道。罗约尔已经忘记了这种味道是让他多么厌恶,使他无助,也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这是我为什么恨你的原因之一。你走了,却让我来闻这样的味道。”

他穿过装满书和期刊的纸箱,纸箱堆得很高,有的齐肩高,有的堆到房顶。他们肯定都是要丢弃的,因为浸了水无法再阅读了。C层的地板是水泥地,布满灰尘。这里堆得到处都是书和杂志,好像被踢倒了一样。罗约尔想起波蒂奇路上的墓地。大多数附录都放在成排的未刷油漆的铁架子上,铁架子高得能挨住层顶。架子之间有狭隘的过道。架子是按字母顺序标的,但实际上秩序零乱。沾有水迹的书角破旧的1950年代的《生活》杂志和最近几期的《布法罗财经新闻》混乱地放在一起。《尼亚加拉新闻报》是罗约尔主要要找的目标,被放得到处都是,和《奇克》、《莱克瓦纳》等报刊放在一起。不同时期的报刊混在一起。一切都凌乱不堪,好像遭受了一场强烈的大风袭击。罗约尔想找到是1962年早些时候的,但从哪里开始呢?

是黑衣女人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她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厌恶。她曾经和他有过肌肤之亲。

罗约尔找到任何一期1962年的《新闻报》都可能要花上半个小时。而他手上找到的这一期,令他失望,是12月份的周日版。头版头条上没有任何和他父亲或爱的运河的案子有关的消息。罗约尔把报纸扔回地上坐了下来。

“妈的,我渴了。”

那一天他连一杯啤酒都没喝呢。下午还早。他还得再等等,等有点收获再说。

罗约尔知道了,他的父亲——德克?波纳比——和原先爱的运河的案子有关,但他不知道细节。早期那案子败诉了,爱的运河也成为当地的一个笑料。不过20世纪70年代时,罗约尔开始上初中,案子又开始了新的诉讼,可能具体的人不同了,换了新的律师,新的诉讼人。还有更多的诉讼案子,一些是直接针对除了斯万公司以外的其他化学公司的。罗约尔只是隐约知道这些事。他的朋友、同学有时会谈到这些事情,因为涉及他们的家庭。但他们对此的了解也是一知半解、零星片面的。罗约尔平时就很少看报,此时正在社会研究课上梦游打盹呢,对此并不关心、也不在意。钱德勒说他们住在波罗的海大街上生活得还可以;至少他希望如此。阿莉亚从不提这些事。如果风从东边吹来,她就关上窗户。如果煤烟弄黑了窗户窗棱,她也可以用纸把他们擦干。阿莉亚举起报纸放在一臂长的地方,用敬畏、蔑视的眼神浏览着标题。她预料人类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但通常,这种最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这让她总有惊喜感。

你,至少还活着。

也许罗约尔正在领悟这一智慧。

翻阅着成堆的《新闻报》,还有《布法罗晚报》,《布法罗快报》,他们上面肯定也会有那个运河的报道,罗约尔手上弄得脏兮兮的。他看见了老鼠屎,种子大小的黑色小团,还有昆虫蜕下的皮,有时还会碰见迅速溜走的小虫。死亡的命运,可是我没有死。

翻看着以往的旧报纸,1973,1971,1968……他真是天真,想着顺便去一趟图书馆,看点关于他父亲的消息,了解点有趣的事实,然后就离开。但他的任务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不知为何,历史并不在那里。

不远处传来了持续的水滴声,每四秒,不,当罗约尔仔细听时,四秒就变成了五秒,甚至更多。一会儿水滴得更快了。罗约尔拢起手指放在耳后。“该死,妈的。”罗约尔刚离开工作不到一个星期,已经开始想念魔鬼洞了,穿着防水服,戴着大檐帽,乘客们都依靠他这个船长助理罗约尔。这像是迪斯尼的动画片,不过瀑布下震耳欲聋的水可是真实的。

不过,有时,罗约尔也感到不真实。四溅的水花、尖叫的游客、起伏的船只。他的思绪渐渐飘向远方,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怪诞的梦:他的四肢在水中飘动,玻璃般透绿的水中,罗约尔的长发像水草一样在水中摇动。他赤裸着身体,眼睛睁得大大的,犹如一具瞪着双眼的尸体。

是的,罗约尔见过从尼亚加拉河里捞上来的尸体。他12岁时第一次看见“浮尸”。这一点妈妈从来都不知道。家人邻居他逢人便说,浮尸就是在水里浸泡到腐烂的尸体,膨胀得像个肉球,漂浮在水面上。

不过,罗约尔没想太多,没想到父亲也死在这河里。罗约尔从不是个思想病态忧郁的孩子。

罗约尔揉揉酸痛的眼睛。将目光从模糊的报纸专栏移开,抬起头看了看。嘀嗒滴嗒的声音已经溶入了他的血液中。有人在一排钢网书架的后面悄悄移动。他闻到了她的气味!一股充满希望的暖意涌上他的腹股沟,胳膊沉得抬不起来,罗约尔看见自己的手,充满渴望地伸向那个女人。

“醒醒,快点!”

罗约尔摇摇头从昏睡中醒来。

他使劲推了自己一下,他害怕失败,害怕放弃,重新回到波罗的海街。他喘着气下定决心。他又回到书架前,屁股蹭着朝前移动,检查着最底层架子上的每张报纸,每个日期。他的大腿在痛。不过,很幸运,他找到了数册从1961—1962年间的《新闻报》报纸。个别页丢了,但报纸的主要部分完好无损。罗约尔抱了一大摞,放到层子中间的一张长木桌上。他开始按条目查阅。

就在这儿!——第一次爱的运河的头条新闻,1961年9月。

“那时,你还活着。”

整整两个小时40分钟,他如饥似渴地查阅着,不知疲倦。他也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让他无法想象的东西。他感觉一扇天门突然打开,你原本不知道那里有门的:门大开,光照了进来。光经常从雷雨云的裂缝里射出来,好像就为了几分钟可望而不可及的逗引,在大湖的上空中。那是令人目眩的甚至刺痛的强光,还并未给人帮助。但它毕竟是光。

正文 7-1

7

一天,他开出了波蒂奇路,那里有个废弃的石头盖的教堂,还有墓地,看起来被废弃掉了,其实完全没有。他停好车,走进墓地。就像当初他在一个十月初温暖的早晨来到墓地一样,但现在已是月末,秋天也即将过去,空气温冷,天空阴沉,树上的叶子更加稀少,大风吹落叶,风还刮断了小树枝,吹翻了花盆,插在老兵墓边的美国小旗被风刮得变了形,几乎都看不出是国旗了。罗约尔已从图书馆得知,德克?波纳比曾是一名士兵,参加过二战,这里没有德克?波纳比的墓,但如果有,应该也插着一只小国旗。

这个墓地!它吸引着你的眼睛,就像一个梦,但当你靠近看时,个人的细节发着微光渐渐地消失了。罗约尔印象中的墓地变得比以前更破旧了,仿佛几个月甚至几年过去了,而不是短短的两个多星期。

他花了些时间寻找黑衣女人曾经修剪过草坪的坟墓,但没有哪个坟墓好像最近被修剪过。到处都是掉落的树枝、破裂的花盆、凋败的天竺葵、塑料花。他也没有找到她曾经拉他一起躺下的那个隐蔽的地方。没有一个墓碑上的名字是熟悉的或对他有什么意义。凯克、瑞利、桑德森、欧咨,这些都是生活在数十年前的陌生人,最新的墓碑是1943年竖立的。

但罗约尔仍然没有放弃。他不打算里离开。这是个星期六的早上,会有人来扫墓的,黑衣女人也许也会来,罗约尔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

“狂风呼啸会让我们激动,但我们得知道把飘动的衣服收进屋,赶快。”

我们有时会梦到另外一间房子。前门响起了敲门声。妈妈提高的嗓门。警察们模糊不清的声音,我们并不会把他与我们父亲的声音弄混,妈妈尖锐地发出令人窒息的叫喊。

不,走开。滚出去!

我们俩都惊醒了,爬到了楼梯的平台上。睡在厨房衬有垫子的柳条篮子的小狗萨尤开始叫唤并且不安地哀叫着。

我们没有听妈妈的话,没有回到楼上去。警官们离开的时候,我们在绝望地又哭又叫。

在婴儿房里,布丽奇特早被吵醒了,小婴儿开始啼哭。

这里有兄弟两个,钱德勒11岁,罗约尔四岁。

他们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警察那天早上来月神公园22号时,还没有确定德克已经死亡。只是那辆登记在他名下的汽车被人从尼亚加拉河中捞了出来。车子于1962年6月11日早上某个具体时间,滑到了路边,撞破了布法罗至尼亚加拉大瀑布高速路的防护栏。只是尸体还没有被找到。

这起事故没有发现目击者,也没有目击者主动反映情况。

这将被裁定为是一起“交通事故”。谁又能证明这不是呢?

尽管德克?波纳比的尸体还没有找到,最终县里还是会颁发死亡证明的。

我们有时会梦见那间房子。我们记得母亲等警察一走,笨拙得握住门锁,没等他们回到车上离开,她已经锁上了门。她喘着气,我们惊恐地跑向她,她的眼神飘乎不定,嘴唇苍白破损,好像被鱼勾挂烂的鱼嘴。我们还没被允许哭呢,一会儿才可以,于是妈妈这才允许我们大哭起来。妈妈想抱住我们两个,她笨拙地弯下腰来,好像脊椎断了一般。她提高了声音蔑视地说:门关上了吗,门锁了吗?再也不要打开这扇门。

是的:我们谁也没有再打开过那扇门。

德克?波纳比的尸体从没有在尼亚加拉河中被发现。

不过,大约在1962年6月11日上午八点钟,一群朝圣者到离尼亚加拉大瀑布三公里的圣母教堂朝圣时,报告说好像看见“一个人在顺流游泳”。这群朝圣者,属于美国华盛顿特区一个罗马天主教教区,乘坐专用的公交车来到教堂。他们共40人,年龄从39—86岁都有,大多数体弱多病。他们声称对早些时候的机动车事故毫不知情,也不知道海岸警卫队和其他搜救人员在沿河寻找一个男人的尸体。

他们看到或发誓说看到,一个人在顺流而下、身手敏捷地游泳,被河中间的水流托着,与岸平行。游泳者并没有朝岸上游。一些身体好点的朝圣者朝他喊话挥手,沿着河岸追着他跑,直到灌木丛档住了去路。游泳者丝毫没有注意这一切。有人说,看上去似乎他在“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游”,既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在哪里”消失,只是朝圣者都沮丧地看着他消失了。

这个人当然没有被确认。没有人看见他的脸,他离河岸太远了。有一点没有搞清楚——而这是很关键的一点——到底他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根据描述,他似乎既“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他有着“深黄色头发”——“浅黄色头发”——“黄中泛白的头发”。但有一点大家是达成共识的:他游泳游得很好。

广播通知了所有的海岸警卫队的搜救人员,但那个“游泳的男人”始终没有被找到。

我长大了,我搬到了位于波罗的海街的房子里,23岁时,我成为了一名尼亚加拉县危机干预中心的一名志愿者。我成为了红十字紧急救护队的一名成员,也是撒马利坦会① 的成员——那是一个防止自杀的组织。我得知像朝圣者那样的报告并不少见。

目击者都会发誓——真诚地、坚定地、时常激动地!——他们看见一个游泳者(实际上)在那里他们看见了一具尸体,被湍急的河水冲着快速的顺流而下,通常这些目击者都会声称他们看到的那个游泳的人(通常证据证明)是被淹死的狗或羊的尸体,因为波浪引起尸体四肢有节奏的运动,很像在游泳。

这些游泳者总是“非常优秀的游泳者”,通常都顺流而下,与岸平行。他们从不掉头,或改变姿势,或朝岸上游。他们也从不回应岸上人的呼唤。他们就这样不知疲倦地一直坚决地游着直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名海岸警卫队的搜救队员这样解释到:

“人们想看见的是一个‘游泳者’,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不想看见一具尸体。在那里,就在河里,有像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希望看到他是活着的,他在游泳。无论他们大脑告诉了他们什么,他们的眼睛就是看不到。”

德克?波纳比的尸体从未被发现、确认过。很多年过去了。

1

为什么?因为我需要帮助别人。

因为我需要帮助。有人在那。

因为我需要。我需要。

为什么?

2

侵蚀 时间 侵蚀 时间

这是1978年3月。他27岁了。这里是拉萨尔① 初中九年级的科学通论课。钱德勒正在将这些词儿用印刷字体写在黑板上。在这所尼亚加拉大瀑布市中心的公立学校里,钱德勒通常都感觉不到具体的时间或年龄的存在。

钱德勒正要把这个术语和学生的作业联系起来时,有人来找他了:“波纳比先生,打扰一下。请赶快给县危机干预中心回个电话,我想那里有急事。”

这个年轻的女人从校长办公室来,气喘吁吁,显得很担心,她感觉到自己带来的是非常紧急的消息。

这不是县危机干预中心第一次召唤钱德勒了,但通常这些紧急情况都出现在特殊的时间里。深夜、凌晨、周末假期。此时,人的意志已经松懈了。钱德勒说:“珍妮特,谢谢!”为了向教室里的28个学生显示他们的波纳比先生是如何处理紧急情况的,他把粉笔放在盒里,以他平常平静、温和、幽默的声调告诉他们,可能要他们伤心欲绝了,因为他不得不提前离开教室,出了点事情。“希望大家不要辜负我的信任,离下课还有八分钟。请待在你们的座位上,铃响了再走。你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开始写作业。我们,只要上帝保佑,明天见。好吧?”他们很认真的笑着,点点头。这是紧急情况,他可以信任他们。至少在这八分钟内。

只要上帝保佑。为什么钱德勒要说这呢?钱德勒不是个爱戏剧性地表现危险或自己的人。他不相信上帝,他也不会在给十四岁的孩子讲授科学知识时,让他们觉得信仰上帝就可以预见。

即使是阿莉亚的上帝,也有着冷酷的幽默。

“波纳比先生,是有人又要跳大瀑布了吗?”

“我想不是的,皮特。这次不是。”

在校长办公室的楼下,钱德勒给危机中心回了电话,中心指示他前往东边一处持枪歹徒胁持人质的现场。几分钟内,他跳上车,往东沿着大瀑布街穿过第十大街,纪念快车道,和艾奇逊快车道。他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机敏而警觉,犹如被投到了冰水中。感觉如箭在弦上——尽管钱德勒自己并不会射箭——迅速而准确地直奔目标。

只要上帝保佑。这是歪曲了的宿命论,也是阿莉亚的宿命论。因为你并不知道,这次受危机中心派遣去处理紧急情况,你这个精力充沛的志愿者还能否回来。

自我惩罚,是吗?这是你的生活。但是如果你爱我,为何自我惩罚呢?

他确实爱梅林达。他也爱梅林达那还是小婴儿的女儿,他希望有天能当她的父亲。但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阿莉亚已经不再问了。钱德勒第一次积极参与危机中心的事务时,刚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公立学校系统当了一年的老师,那时,对大儿子参加这种“鲁莽又危险”的志愿者工作,阿莉亚就表达了强烈的反对,不过她是那种明知不奏效还固执坚持的人。

这些日子,钱德勒所处理的问题,他是能不告诉梅林达就不告诉她。当然也不会告诉阿莉亚。

“持枪歹徒 / 人质”。钱德勒以前只参与过一次这种事件,那是一名精神错乱的男子在自己家中胁持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作人质,处理的结果不太好。事情一直持续到夜里。

从1970年代早期钱德勒还是个大学生时,他就开始当志愿者了。他参加过反对越南战争和轰炸柬埔寨的游行示威活动。他还和其他年轻的激进理想主义者一起,为在布法罗贫穷地区设立投票登记而挨家挨户做过动员和宣传。他还帮助在布法罗、尼亚加拉大瀑布及其富裕郊区多处设立红十字会献血站。他还帮助学校联合请愿,“洁净的水,洁净的空气”等活动(就是在为红十字会工作时,他第一次遇见了梅林达?艾特金斯,她是位护士)。从那时起,他就投入到了急救工作之中。红十字会,危机干预中心,撒马利坦会。那是一个人数不多、很团结的一个团体,大家很快就混熟了。他们中大多数人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或者是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离开了他们。或者是孩子在某个方面让他们失望了。还有的人孩子已经过世。

钱德勒所认识的志愿者,大部分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做一个基督教徒就要与人“行善”。耶稣就曾志愿解放全人类,不是吗?他也曾无畏无惧地应对人类的精神危机。他挑战人类的循环宿命,因此必须要在人世遭受磨难以此赎罪,而复活就是对他所有善行的报答——不是吗?钱德勒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曾掌管当地撒马利坦会的前耶稣会士给他传达这些思想,他一言不发。

他告诉梅林达,“我真希望自己相信,那样的话,一切事情都会简单得多。”

梅林达说:“你并不想让事情变简单,钱德勒,你只是希望事情保持原来的难度。”

在钱德勒的生命里,尼亚加拉大瀑布已经变成了一个迅速拓展、发展很快的“繁华”工业都市。人们夸口说,当地的人口已经扩大成1940年代的两倍了。这个地区可以提供的工作岗位已经超过五万个——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好像这是该市优势的最好体现——这里也是美国化工厂最为集中的城市。钱德勒所了解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或者说他在一定程度上所了解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差不多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月神公园是唯一的保留了一些“历史”的居民区,但那里的情况也开始恶化。富人聚居在大岛,或是附近,就在富饶的布法罗郊区的阿姆赫斯特和威廉斯威尔。州政府把大瀑布保护了起来,禁止在接近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尼亚加拉峡谷以及沿河地带进行商业活动,因为这片旅游圣土确保了每年数百万美元的进帐。

在面貌一新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风向的改变让空气变成了深褐色。人一旦接近瀑布,眼睛就会发酸,呼吸也会变得困难,“突发事件”就会像犯罪一样司空见惯。很少有怀着朝圣心理来参观瀑布的游客会想到在此作一个悲壮的了断。大部分自杀者是本市居民,男性居多。他们大多是由于酗酒、吸毒、一时冲动而变得狂暴、失望、发疯,然后实施没有料想到的暴力,大部分是家庭暴力。枪、刀、锤子以及拳头都是他们的武器。他们通常在发泄之后自杀,或者试图自杀。

“持枪歹徒 / 人质。”危机干预中心的调度员告诉钱德勒,这起绑架案不牵扯抢劫和入室行窃。犯罪动机完全是情感方面的,而这也是最危险的动机。

钱德勒已经过了那个尴尬的青春期,他现在身材瘦长,永远对周围的事物充满警惕。他行动敏捷,就像是网球运动员遇到高手,但又不准备让步。他还一脸孩子气,脸部轮廓不是很清晰。他是那种让别人过目即忘的一个人(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发型轮廓在20出头的时候已经开始后缩。他柔和、羽毛般的银棕色头发从鬓角梳起,好像比空气还轻。他敏感的眼睛总是湿湿的。大学的一个女同学曾说过,他有一双“魔鬼般的眼睛”——“充满智慧的深邃而年轻的眼睛。”(她是在夸他吗?)带上彩色眼睛的钱德勒显得随意、性感、叛逆。但是他心中的叛逆偶像是耶稣会士贝里根兄弟。他的穿着则一点也不过分。如果他头发过长或是发卷搭到了衣领上,那完全是因为疏忽,而非刻意为之。钱德勒决不会像罗约尔那样让头发长过肩或是在前额扎上有发带的头巾。罗约尔身上那种悠然气度和那份自我感觉让钱德勒迷惑,罗约尔总认为别人都应该很喜欢他,并且也会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他。这不是因为罗约尔自负,他一点也不自负。女孩子或是女人爱上他,又怎能责备他呢?不是我让她们爱上我的,不是我,是她们自己。相反,若是有女人爱上钱德勒,他也会觉得很惊讶。他忍不住就会去怀疑她们的真诚和品味。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瘦弱的13岁的孩子,眼睛湿湿的,皮肤上脓包点点,总是在抽鼻子,他恼怒的妈妈还在旁边不停地指责他,让他站直,把头发从脸上拂开,把扣子扣好,还有——拜托!——擦擦鼻涕。

“差不多啦,钱德勒已经变得很帅气了,”不久前阿莉亚惊讶地看着他说。好像她重新在打量她的大儿子,而这一次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别往心里去啊,钱德勒!”她以她特有的方式,嘲弄的、带着责怪的笑了笑,这种笑让你即便知道是一种好意也要在它面前退缩的。

为什么?因为我需要。

我需要帮助别人,不管怎么帮都行。

他总觉得这是一种特权,一种赠予的未知的祝福。

今天,他接到指示,要去东部位于斯万路的一家工厂。钱德勒对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这个区还不是很熟,但是他看到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时,他就会认出这座大楼。在钱德勒的青年时代,他整日开车经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市阴冷的、纵横交错的大街上,有时候他觉得上辈子他也是这儿的居民。

阿莉亚有一次在住院进行胆囊手术期间,因为害怕可能会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曾神秘兮兮地告诉钱德勒,“亲爱的,我真的很爱你!有时候我觉得我最爱你,饶恕我吧。”

钱德勒不安地笑了笑,饶恕什么呢?

今天是晚冬的一天,天气刺骨得冷,就像一条湿乎乎的毛巾。带着金属化学气味的风从东边吹过来,一直进到张嘴呼吸的口中。石棉似的天空,被雪覆盖的院子,脏脏的人行道和围栏。雪上沾满了煤烟,雪堆溢出到大街上变成雪泥、溜冰地。钱德勒的心跳开始加快,寻思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忘了给梅林达打电话,告诉她今天晚上可能会晚些去见她。

不。他没有忘记。只是没有时间。

不。也不是没有时间,他完全可以让他学校的一个朋友、同事替他打个电话,但是他没有。

有时候,当他走进事发地点的时候,钱德勒会觉得自己视野的周边开始变黑。这是最奇怪的视神经现象,管状视。好像所看到的东西周边逐渐消失,被黑暗吞噬。这对于消防队员来说司空见惯。然而钱德勒的救援工作很少是体力上的,主要是口头的。热心的咨询服务,给予意见和安慰。他通常只是同情地倾听。劝说一个绝望的男人或是女人,让他们不要自杀,这个时候你会意识到别人的灵魂和你在一起,希望被解救而不是去死。这个人绝望透顶,而你必须说服他继续活下去。

当我们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大家都会有轻生的念头,但是我们会打消这个念头。就像天气一样。我们就像是天气。你看那天空,那些云,最终会云开雾散。我们有时候会进退两难,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

这是最平庸的乐观主义了。大家可以在谷物食品包装袋上读到这些话语。阿莉亚会同情地付诸一笑。然而钱德勒相信这些,他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检验。

波纳比,就是那个名字。那是不是属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一个名字?

也许成年人还记得,但是九年级的孩子们不会知道。他们大都出生在1963年或是更晚,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发生在1962年的一个慢慢被人们遗忘的丑闻呢?

钱德勒自己也很少去想这个事情。

他有的是机会,他可以离开尼亚加拉大瀑布。你可以想象他生活在一个波纳比仅仅是一个名字的地方。他本可以去费城读大学。他也在另外一所学校获得了奖学金。但是他不想在阿莉亚最困难的时候再伤她的心。(阿莉亚那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危机,钱德勒已经记不起来了。)他也不想把罗约尔和朱丽叶留给喜怒无常的妈妈。他们也很需要钱德勒,虽然也许他们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去死吧你罗约尔对钱德勒说,然后挂了电话。

兄弟两个已经疏远六个月了。钱德勒曾试图联系过罗约尔,但没有成功。很奇怪,他们只有兄弟两人,竟然还吵架。罗约尔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钱德勒被他们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这不公平,钱德勒曾在他们父亲去世的时候答应过阿莉亚“保护”罗约尔和朱丽叶,他确实那么做了。也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努力。但是现在罗约尔却和他反目成仇,不去理解他。罗约尔已经离开家,现在城里给一个商人打工。他自己一个人住,还在尼亚加拉大学读夜校,罗约尔,重回校园!这是最令人惊讶的事儿了。钱德勒偶尔会在朱丽叶那里听到罗约尔的情况,当然是私下里,因为阿莉亚拒绝谈论这个“任性的、自毁前程”的儿子。

钱德勒一直想问他的母亲:到底什么时候罗约尔才能对他们的父亲不再好奇?还有朱丽叶。任何通情达理的母亲都知道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通情达理。”钱德勒放声大笑起来。

想到这些事情,他就开始加快速度。速度限制是35,他现在已经开到50。连出个事故的时间都没有了。现在在斯万路有人需要他。

我不想被保护,我想知道。

钱德勒想知道罗约尔现在已经掌握多少情况了。到底要知道多少他才能不想知道得更多?

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叫波—纳—尔。

实际上有很多孩子曾在钱德勒背后唱这些单调的句子。很久以前,在高中,他装作听不见。他不是那种别人一激就会生气或是哭泣的男孩儿。

正如他现在不会感情用事一样。一般不会。

梅林达有天晚上问了有关他父亲的事,因为,当然啦,她知道,或者知道一些事情。她自己也是在这个城市出生,在这个城市长大的。对波纳比这个名字也不陌生。钱德勒坦白地告诉她,他很少去想他已故的父亲,出于对母亲的尊重,他从不谈父亲。他悄悄告诉梅林达,因为他爱她,他相信可以信任她。

“真的!爱我?”

“是的。我爱你。”但是钱德勒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口气中带着一丝惊讶或者说是恐惧。

钱德勒告诉了她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德克?波纳比那天晚上死在尼亚加拉河,虽然他的尸体从没有找到。这几年有传言说他有可能自己游到岸上,活下来了。“但是只要了解尼亚加拉河的人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钱德勒说。“这明明就是个残酷的玩笑罢了。”

梅林达在倾听。她想问问钱德勒是否去过事发地点,但是她没有开口。

她是个训练有素的护士。她对痛苦有很强的感知力,即便是幻想的痛苦。她知道痛苦是无法治疗和排除的,也没有办法补偿。现实生活中就是这样。

德克?波纳比的尸体从来没有找到过,但是毫无疑问他肯定死了,官方已经出具了死亡证明。在警方的一次公开调查后,这个突发事件被判定为“意外事故”;钱德勒猜想这只是委婉的说法。根据习惯,地方验尸官一般会尽可能避免定性“自杀”。在大瀑布地区的死亡一般会归因于“事故”——“不幸”——出于一种愿望,就是不要让生者更加悲伤,当然也出于降低著名景区死亡率的考虑。即便是发现了绝笔信,这些信也不会归档到警方的档案里。

让生命处于绝望状态,这是最痛苦的罪。

钱德勒告诉梅林达说,他推断大部分认识德克?波纳比的人都会认为他是自杀。那时候他一直高速(速度计在每小时89英里的时候就会停止工作)行驶在恶劣的狂风暴雨的天气中。他那时刚刚在一宗重要的官司中败诉,还有他差不多已经破产。“还有其他的原因。”我是从报纸上得知的。阿莉亚那个时候从来不在家里放报纸,我自己找的。我读了所有能够看到的报纸,但是现在我已经忘了大部分内容了。或者说我现在不想谈这个话题了,梅林达。好吗?

梅林达静静地吻了他。

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叫波—纳—尔。

钱德勒真想知道,如果波纳尔真的就是那个名字的话,梅林达会不会最终因为这个而不愿嫁给他。他必须冒那个险,因为别无选择。

危机干预中心的调度员给了钱德勒地址,3884斯万路。经过老兵之家和波蒂奇路,现在这一段路已经被警察封锁,除了当地车辆,其他车辆不得通行。钱德勒出示了他的身份证,警官挥手示意他过去。离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一幢空心砖质的平顶楼房坐落在停车场的正中间。在车道上停着至少一打市里的、地方的警车和救护车。钱德勒把车停在斯万路上,跟着一名年轻的警官尽量悄悄地朝事发地点挪动。在那些车辆和厂里的卡车后面,警察们蹲伏着就像是悬疑片中的镜头。

只是这里没有背景音乐,没有主要演员,没有台词。警察把钱德勒?波纳比叫了过来,但是不一定用得上。警局的头头会做出决定,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钱德勒到了,到了事发现场,和大家打过招呼,握过手,然后静候待命。

持枪歹徒进入工厂大概已经有40分钟了,进来就放了一通枪。几分钟之后,在他的准许下一些人离开了大楼,这时候才有人打911。钱德勒可以看到几米远的地方半开着的前门和一扇破碎的窗子。窗子的形状非常奇怪,大概有五英尺高,却不到一英尺宽。有人告诉钱德勒,歹徒就是从这扇窗户放的枪,但是现在好像已经停下来了。“把头放低些,不要冒险!”钱德勒说,“我知道,长官。不会的。”

好像他以前也被训过一样。在那种场合下,他只是平民百姓。

扩音器的声音让空气都有些颤抖。震耳欲聋的声音,钱德勒几乎听不见在讲些什么。梅威瑟尔先生,你听见了吗?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重复一遍,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放下武器,举起手来,走到门口,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梅威瑟尔先生。我们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警察,我们已经包围了这幢大楼。你走出来,放下武器,举起手来,梅威瑟尔先生。再重复一遍,不要——拿着扩音器的是警察大队长,他试图让声音充满威严和镇定。

在那里,几个尼亚加拉警察局的警官都认出了钱德勒,对于他们来说,他就是危机干预中心的“波纳比”先生。一个名叫罗德威尔的便衣侦探,蹲伏在钱德勒的旁边,两年前,钱德勒在拉萨尔曾教过他的女儿。他简单地告诉了钱德勒一些情况。据说持枪歹徒至少拿了一把手枪和一把来复枪。大家都认为他“精神错乱,可能有些喝醉或是吸毒了。”最初他异想天开地要求“安全引渡”,之后,除了语无伦次地吼几声而外,他拒绝和警察沟通;他没有接总裁办公室的电话,大家认为他正挟持着人质,一个年轻的女接待员在那里待着。梅威瑟尔先生,听见了吗?放下武器,走到门口。马上放了卡彭特小姐。听见了吗?梅威瑟尔先生。

持枪歹徒,白人男性,中等身材,体重200磅,被指证是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刚刚解聘的一名员工。梅威瑟尔?在波罗的海街区有几个梅威瑟尔,钱德勒上高中的时候也有好几个梅威瑟尔。这个梅威瑟尔很严重地打中了一个领班;并向员工逃跑的方向开枪,他只是放了几枪,但是没有追赶。最初,他挟持两个女人作为人质,20分钟后,放了那个怀孕的年轻女人,并让她带出口信,要求乘坐直升机“引渡”到另一个国家古巴。

古巴!不是个好兆头。

好像菲德尔?卡斯特罗会给一个向同事开枪的家伙政治庇护似的。

钱德勒问罗德威尔,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何判断,罗德威尔说,真他妈的希望那个女孩儿没有死。

如果警察知道她死了,他们就会立刻逮捕梅威瑟尔。他们会扔催泪瓦斯,清除大楼。如果梅威瑟尔反抗的话,他会被打死。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梗概,就像是一个缩略的希腊悲剧。从以往的经验看,钱德勒知道对于一个被包围的持枪歹徒,他几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而如果有的话,也不会对他有利。

除非,他的目的是要自杀。

如果把这些只言片语拼凑在一起,故事就是这样:梅威瑟尔上个星期被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开除,那天下午他带着来复枪,步入总裁的办公室,要求见总裁,所幸的事,总裁吃饭还没回来;他就决定把那个以前和他有点过节的领班解决掉。但是在他射中领班之后却又发起了慈悲,同意人们把他抬出去。领班血流如注,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梅威瑟尔好像再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了,这也很正常。钱德勒想,处于这样的绝境,无所适从很正常。

钱德勒问了问,他因为什么原因被开除的,警方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有人提到有可能是工作时酗酒,或是不听话。梅威瑟尔的同事都认为他“非常安静”—“阴郁”—“脸皮相当薄。”那个怀孕的年轻女子由于惊吓过度,说不出什么,现在正在医院接受休克治疗。

扩音器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梅威瑟尔?再重复一遍,梅威瑟尔先生,大楼已被包围——

这是双方僵持间歇时一片死寂。又过了20分钟,不见人影的持枪歹徒一枪也没有放。

这里空气气味刺鼻,钱德勒感到呼吸困难。他敏感的眼睛有些刺痛感。强烈的气味是从附近的道化学公司散发出来的,这个公司曾造过凝固汽油。几年前,在通往加拿大的和平大桥边,钱德勒曾经和很多人一道为反对道化学公司而游行示威。警方逮捕了几名激进的游行者,但是钱德勒决不会是激进分子。大家都希望个人行为会有一些作用,但是做出一个伦理决策还得考虑现实的后果。这次情况也不例外。肮脏的战争结束了。美国军队已经回家。凝固汽油最终成为了神经瓦斯。道化学公司倒是对公众所造成的灾难进行了补偿,现在像其他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工业一样,它再一次兴隆发达起来。

斯万化学公司在1960年代被道化学公司收买。那是一桩几百万美元的大买卖,这个公司依傍着尼亚加拉大瀑布,赢利惊人,它一经成立,就成了现在所谓的“早期环境保法”瞄准的目标。斯旺虽然赢了“爱的运河案件”,但是现在时代在变。

扩音器还在响,这一次更加急促。梅威瑟尔先生,警方已经包围了这座大楼。我们需要确认卡彭特小姐毫发无损。放下武器,走到门口——

上帝啊,钱德勒心里想,发生点什么事情吧。

不:他不是不耐烦。为什么要不耐烦呢?他来这儿的原因就是耐心。他是“危机干预中心”的人;他已经被培训过应该怎样解决“危机”;他不是专业人士,所以对他来说,这一定是神召。必须承认他喜欢做无名之辈。如果说他曾经叫波纳比先生,那么这个名字在此时此刻不属于“他”。对于他这样一个不相信上帝的人来说,这是一种风度。阿莉亚现在不知道他的儿子在哪里,所以还不可能担心他,也不会为此大动肝火。罗约尔不可能知道,他也不会为哥哥可能遭遇什么不测而感到内疚。朱丽叶也不可能知道,如果电视上报道的话,而她又恰巧在看晚间新闻的话,那么她会猜到,哥哥就在现场。

还有就是梅林达。

想到她,钱德勒一惊,他本应该让朋友给她打个电话的。

她还在西部她的家中,等他在六点半到七点之间出现。她感到他会来迟的时候,就给他打电话了,但是电话没人接。他们是准备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做晚饭的(今晚,辣味的)。钱德勒会和小孩儿一起玩,翻图画书给小孩儿看,他甚至会帮助她洗澡。如果梅林达感觉钱德勒想要被邀请,她就会邀他留下来,钱德勒就会留下过夜。他们试着温柔地做爱。他们就像溜冰一样,慢慢滑向一种更加固定的关系,有些激动,也有些恐惧,不清楚所要滑向的冰块是否足以支撑两个人。

投降吧!缴出武器。

梅威瑟尔先生,大楼已经被包围了。

钱德勒冒险看了看货车周围,希望没有人看到他。他感觉持枪歹徒不会正拿着枪准备开火。但是钱德勒还是觉得后脑勺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罗约尔总是认为他在魔鬼洞的工作百分之百安全。乘船驶向大峡谷只是看起来危险。

钱德勒把眼镜向鼻梁上推了推,斜眼一瞥。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虽然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一点危险都没有。确实如此。这个阴暗大楼的正面一点变化也没有。像刚才一样,门半开着,门口空荡荡的。一点动静也没有,破旧的窗户里面也没有丝毫的动静。房后面停着一部嗡嗡作响的直升机。好像时间凝固了;当然不会了,警察、护理人员、紧急救援人员还有记者都在等着发生点什么,但是持枪歹徒到底在哪里呢?他让所有这些人都处于兴奋状态,而自己却和人质一起撤退到被封锁的大楼里面。他对震耳欲聋的扩音器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接电话。钱德勒真不希望梅威瑟尔和女人质都已死去。

也许梅威瑟尔拿了一把刀,已经悄悄地杀害了那个女人。警察没有听到有枪声。说不定他也割腕自杀。梅威瑟尔先生,大楼已经被包围了。如果你听到——

我们应该同情这样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的工作如此重要。这个不甚富足的公司员工还不到300人。

钱德勒无意中听到有警察在打赌。他们打赌歹徒是活着走出来,还是被抬出来。自杀还是被杀。

钱德勒见过一些场面,死人或是歹徒被警方火力所伤。不愉快的经历。恐怖的枪声,深深地印刻在脑子里,一直持续好几分钟。它是噪音外的噪音,是一种超自然的攻击。就像是听到了刀砍骨头的声音。我希望你不会,但是我更希望你不想去做。梅林达吻了他,把颤抖的他拥在自己的臂弯里。她好像下意识感觉到,以这样的方式拥抱钱德勒有些别扭,然而他想要被拥抱,她也感觉到了。除了她需要知道的,他没有告诉她更多。当然啦,她是个护士,也曾在急救病房工作过。

在过去的三年时间里,钱德勒曾两次到过自杀现场。一次是在元旦,在市区的一间民房里,那人拿着一把左轮手枪,警察就在旁边。另一位当着众多目瞪口呆的旁观者的面,在山羊岛顶端跳入滚滚的美洲瀑布中。(这位自杀者年仅18岁,是尼亚加拉大学数学系的学生,没有听说有什么感情问题,他在跳入大瀑布之前已经阴沉着脸在栏杆处徘徊差不多一个小时。钱德勒被指派去劝说他,尽量让他说话,重新考虑一下,但是钱德勒失败了,只好灰溜溜地败退下来。在大瀑布自杀。在所有自杀者中,好像这是最具报复性的。)

实际上,钱德勒参与处理的大部分突发事件,都没有发生转折性的变化,都只是结束了,最后陷入僵局,大家都精疲力竭。一个醉汉把自己和最小的孩子关在家里,挑衅性地大喊大叫,边哭边砸窗户和家具。但是当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反抗,乖乖地束手就擒。一个中年女嬉皮士吃了迷幻药,然后恐吓说要在公众场合自燃,这吸引了一大批围观者,她用煤油把全身浇透,但是却不能划着火柴,最后警察偷笑着把她带走了。曾有一些胡子拉碴、身着汗衫的男子闯入警察局,嘴里骂骂咧咧,拼死要和警察斗争,但是很快就被制服,双手铐到了背部后面,一字形排开被扔到人行道上。

情况就是这样,有好几次钱德勒都去晚了,危机已经过去,大家都回家去了。

心里有种失望的感觉。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真是个大傻瓜。什么虚荣心呢。

他想起来去年七月的一个晚上,他开车送梅林达去医院生产。那个时候他们还不是情人,仅仅是朋友关系。梅林达让钱德勒待在医院陪着她,因为她害怕一个人。他留下来了,虽然自己也有些害怕。当她开始缩宫的时候,他给她帮忙,钱德勒陪着她到医院,并且一直陪着她度过了七个小时的苦难。这是他一生最难以忘怀的一次经验。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从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改变。

梅威瑟尔先生?拿起电话,我们要和你谈谈,梅威瑟尔先生。我们要确认卡彭特小姐一切都好——

没有反应。

钱德勒无意间听到警察在悄悄议论,他们有些烦躁、恼火。大家推测,梅威瑟尔已经在双方交火中受伤了,但是钱德勒怀疑情况可能不一定是这样。也许持枪歹徒和人质现在都在大楼里面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了呢?“一切都好”——扩音器里出其不意地冒出这样一句话,这听起来真有些奇怪。

梅威瑟尔先生,请你拿起电话,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想要怎么样。梅威瑟尔先生,听到了吗?大楼已经被包围。请立刻放了卡彭特小姐,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这一次,大家紧张地听着,在楼里突然传出来那人的叫骂声,听起来有些紧张,声音传得不远。

一阵沉寂。(不远处是货车隆隆的声音。)大家料想可能会有枪响,但是什么也没发生。

就是在那个时候,钱德勒得知歹徒的名字是“艾伯特”。他不是也认识一个艾伯特?梅威瑟尔吗?在学校?但是钱德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实际上,钱德勒曾和另外一个梅威瑟尔一起毕业,他是艾伯特的弟弟或是表弟。但是他还记得艾伯特?梅威瑟尔,就像是小男孩记着比自己年纪大的孩子,对他既害怕也不喜欢,然而却以一种难以言说的青春期的方式崇拜着他。

梅威瑟尔住在波罗的海街区,离波纳比家很远。梅威瑟尔家人很多,是个大家族。然而钱德勒却清楚地记得艾尔,他身材敦实,有着摔跤运动员的身材。灰黄的头发像地毯纤维一样粗糙。他和其他高中协会全国联合会的学生一样攻读艺术专业。他时而静若处子,时而动若脱兔。他最得意的就是压指关节,或是响响地放屁。艾尔不是校队运动员,但他和他的一帮朋友在学校后面打篮球,厚厚的嘴唇上总挂着烟卷。朋友总称他“空中接力”,好像这最能表达他们的喜爱之情。钱德勒很不情愿地承认,女孩子们,即便是“好”女孩儿有时候也会被艾尔这样的男孩们吸引,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很奇怪,却又无法言喻的是:你希望这样的男孩儿喜欢你。希望他们原谅你得了高分,原谅你眼睛近视,步履蹒跚,原谅你在紧张的情况下结结巴巴。希望像艾尔?梅威瑟尔这样的男生记住你的名字,一个被丑闻玷污的名字;一个罪恶的名字。“波纳比?是你吗?”

钱德勒模模糊糊地记得艾伯特?梅威瑟尔或是班里另一个梅威瑟尔的家里有这么一个人。他曾是氢氧化学公司的工作人员,和很多员工一样,年纪轻轻就因工致残,大概就是三四十岁吧。在1970年代中期,大家共同起诉了那家公司。这在当时引起了争论和公愤。钱德勒回想起了一些新闻标题词“背叛”——“谎言”——“工人权利”——“职业相关疾病”。如果你知道内幕的话,你就会明白,几百万美元的案子最终并没有给工人带来什么好处。陪审团准许给予死者或是幸存者相当可观的经济赔偿,但是这个议案在法庭上审来审去,最终媒体对此也失去了兴趣。

梅威瑟尔先生?举起手来,走到门口。

放下武器,梅威瑟尔先生。

梅威瑟尔先生,接电话。

警方试图跟梅威瑟尔不甚和睦的老婆打电话,但却不知道她是在家还是在上班。他的孩子们在托纳旺达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们现在还好吧?钱德勒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持枪歹徒一般会在家先恣意扫射一番。

钱德勒在想,不知道梅威瑟尔的父亲是否还在世:也许已经不再了。所有和那个案子有关的人现在可能都已谢世。肺癌,胰腺癌,脑癌,肝癌,皮肤癌,恶化转移很快的癌症。这是本案的重点,对加快死亡、缩短生命进行赔偿。

“爱的运河案件”经常有人提起。

但是波纳比这一沾满污点的名字却很少有人想起。

梅林达曾说过钱德勒,拜托,你又不是你的父亲。

钱德勒数了数,身边大概有超过20名的警察在事发地点。所有的人都全副武装,有一些还穿了防弹衣。在工厂的另一边,有更多同样全副武装的警察。梅威瑟尔一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他想用枪打开一条生路,他立刻就会被子弹打成蜂窝状。钱德勒曾不止一次地想,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竟然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就像被逼到角落里的老鼠,没有任何出路。

高中以后,钱德勒就没有再想起过梅威瑟尔一家。他猜想这家人可能仍旧住在波罗的海街区。年轻一代可能已经长大成人,就像艾尔,已经成为工人,结婚,生子,生活稳定下来。很有可能艾尔在高中艺术专业毕业后就直接来到了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工作。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名业务熟练的工人了,当然是和业务不熟练的工人相比较而言。绘图员和工具色彩设计师一般会拿最高工资,然而如果工厂没有统一的工会,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也许就没有,工资可能就不会太高。退休金计划,医疗补贴,保险金都不会很高。老板突然心血来潮,也许会解聘非工会人员。

梅威瑟尔进入大楼,开始射击,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了。自伤员被送往医院到现在,情况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钱德勒好几次都问,是否可以用扩音器跟梅威瑟尔说话,并且解释说他和梅威瑟尔曾有同窗之谊,但是大队长觉得这不是个什么好主意。警方仍然在和他的老婆、弟兄们以及跟梅威瑟尔关系近的人在联系。钱德勒说:“我感觉和梅威瑟尔关系很近,我能让他拿起电话。”

(真的这样吗?钱德勒不敢肯定。听到自己以急切、自信的口气说那些话,他感觉到也许真的可以。)

像其他人一样,钱德勒开始变得急躁、担忧起来。激动的感觉慢慢在消退。像是低潮,海浪消退之后,留下一沙滩的碎屑。钱德勒担心他会头痛。那是他的毛病,或者说毛病之一 ——在眼睛后面,搏动性地绞痛,心生沮丧,失望。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就像一只被困的老鼠。我喜欢过他!我想他。

他已经让罗约尔失望了。罗约尔给他打电话了,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气跟钱德勒说话。

罗约尔,还有朱丽叶。他是他们的保护人。阿莉亚15年前曾恳求过他。当然了,他也答应了。最好是背叛死者而非生者。

钱德勒想起了梅林达,阿莉亚一直没有同意他跟梅林达的事情;他又想到了梅林达的孩子,对于她,钱德勒了解甚少。钱德勒很奇怪他的妈妈怎么会对未曾谋面的女人充满仇恨。是不是因为梅林达的女儿不是她的孙女。也许是因为这个。钱德勒可能会爱上这个孩子,虽然她并非己出,但她是梅林达的孩子。

家庭就是一切。天底下万物皆然。

钱德勒到的时候,电视台采访车也已陆陆续续开往现场。在斯万路上排成了长龙。在一溜警车后面,新闻工作者晃来晃去,因为无事可做,他们为还不能接近大楼而感到有些失落。新闻工作者和其他在场的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把所有的紧急事件都看成是机会,是有待“开发”的新闻。他们也很焦急,但却充满期待和希望。我们在这里!激动人心的事情就会发生。最大张旗鼓的是那些坐在印有“NF—tV新闻直通车”第四频道字样的采访车里的人。这是NBC旗下的一家公司。在他们当中,有一个肩上扛着火箭筒形状摄像机的摄影师走来走去,瞄准移动的目标。现在已到了傍晚时分,很快事发区的灯都亮了。刺眼的灯光被一种奇异的蓝光所笼罩。这时候你会很想听听震耳欲聋、节奏强烈的摇滚乐。在灯光的照射下,所有物体的质地以及颜色都有很强的舞台效果。在一个普通的三月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所有的东西变得模糊不清、无关紧要。

一个迷人的NF—tV电台女记者,身着束腰的军用短上衣,深红色的嘴唇,有着一双克娄巴特拉① 那么漂亮的眼睛。她正试图哄骗警官或是医护人员对着她的镜头说上几句,却不很成功。钱德勒知道媒体的目标就是获得尽量多的新闻镜头。然后在摄影棚再进行粗暴的剪辑、拼贴等后期制作以达到轰动效应。“钱德勒先生?您是‘危机干预中心的’人,能否跟您说上几句?”那年轻女人的声音飘向了钱德勒,他后退了一步,礼貌地笑了笑,“抱歉,我不是‘钱德勒先生。’不是,抱歉。我现在不想说话,这个时候不太合适。”

“怎么不合适?”

“因为不合适。”

“是不是因为持枪歹徒还在那里,还有人质,还有——”

钱德勒转过身,希望她能泄气。然而她还是紧追不放。

像专业人员一样,钱德勒也开始不喜欢这些过分主动的记者,认为他们是入侵者,是剥削者,虽然这个评价有些老套,但却一点没错,大家有可能对他们抱有一些同情心,然而却不相信他们,不能够相信。在他刚刚成为志愿者的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对这些使人处于绝望境地的事件进行报道也许会有用,甚至有教化作用,但是他最后改变了看法。去年,他曾接受了NF—tV电台晚间新闻的采访,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在电视上所看到的。被称为“钱德勒?波纳比先生”的拉萨尔高中科学通论课教师,一位“以危机处理为己任的志愿者”这些可把他吓坏了,好像他在自吹自擂。他讨厌自己的声音,微笑以及习惯性的紧张;还有一眼即能看穿的虚荣心,即那时是由于他的努力,他成功了。更糟糕的是,梅兰达在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之前,碰巧在电视看到了他。她非常紧张,比他想象中还要紧张的多。

不管怎么样,钱德勒还是表现得非常谦逊。他害怕媒体夸大事实。然后在公众面前丢尽脸面。他知道,如果报道说他在“拯救”别人的时候被射死,那会得到人们一些挖苦和廉价的悲情。

特别是,作为一个27岁的年轻人,他在撒马利坦会成员面前更是自卑。这个组织成员大都是基督徒。撒马利坦会十几年前起源于英国的一个自杀预防协会,后来在美国正式成立。撒马利坦会成员有专业的还有非专业的,但是所有成员都是志愿者;参加者必须接受培训,培训非常严格。仅仅“尼亚加拉危机热线”就需要五个星期的专业课程培训。这个工作并不是为那些无聊的家庭主妇或是退休人员打发时间而设立的。

“波纳比先生?”——现在那个电视台的女人已经知道了钱德勒的姓和名。她好像被授权采访了似的。突然间,她就站在他面前威胁性地挥舞着麦克风像是挥舞着节杖,用平静的敬重的口气问道:“您真的认识‘艾伯特?梅威瑟尔’吗?那个挟持辛西娅?卡彭特,并且在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严重射伤领班的持枪歹徒吗——”钱德勒觉得很烦,脸都红了,他转过头去,示意她离他远点。

“辛西娅?卡彭特”,直到现在钱德勒才知道人质的全名。

他尽力去想:自己是不是认识一个名叫卡彭特的人?

卡彭特的几个家人也来到了事发现场,现在待在远处安全的地方。钱德勒注意到那对老年夫妇,大约五六十岁左右,精神恍惚,备受打击的样子。(但却没见到梅威瑟尔的家人?)钱德勒在想,也许面对面他可以劝一劝持枪人。他(差不多)认识艾伯特?梅威瑟尔。艾尔是那种你唯恐躲避不及的年纪大一些的男生。躲他并不是因为他欺负小他几岁的钱德勒。梅威瑟尔和他的朋友们总是在走廊里、楼梯上、学校的咖啡馆里吵吵闹闹。梅威瑟尔,或是和他非常相像的男生们健身之后就去衣帽间,光着身子洗澡,大笑着、打闹着,捶一捶对方的肱二头肌,阴茎像血肠一样晃来晃去。

如果梅威瑟尔现在投降,把没有受伤的辛西娅?卡彭特放出来,那么对他指控就会轻一些。他已经放了那个怀孕的女人,如果领班没有死,也没有终生致残的话……钱德勒在想30岁的梅威瑟尔不知道在屋子里面想什么呢。他被捕获?被囚禁?捕获,(就在现在)钱德勒不敢想象处于这样绝望境地的人会对他自己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几分钟过去了,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迟早要上厕所,肯定会憋得难受。他迟早会因为没有吃饭,脑子发晕,精疲力竭。他肯定后悔得要死,希望自己没有犯这样的错误,没有把自己逼到如此绝境。

现在,有人问钱德勒到底对梅威瑟尔了解多少,他顿了一下说,“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我想他应该记得我。他会信任我的,也许我能让他拿起电话谈判。”

如此自信。钱德勒真不知道这一点是从谁那里遗传下来的。

差不多六点钟的时候钱德勒才拿到扩音器。他攥了攥手,让它们不再颤抖。一个警官告诉他要慢慢说,说清楚点,站在任何可能的枪的射程之外,不要被误导,如果梅威瑟尔拿起电话跟你说话,你一定不要露面。尽量让他接电话。电话一直在响,他就是不肯接。让他把电话给人质。我们想知道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好。我知道了。我会的。谢谢,长官。”

钱德勒咽了口唾沫。他以前曾用过一次扩音器说话,然而那震人的声音和音量还是让他惊讶。就像是梦幻中巨大、不可思议的能量。钱德勒用嘴对着扩音器,惊诧于自己被放大的声音,还有声音中的那种威严。

艾尔?艾尔?梅威瑟尔?我是钱德勒?波纳比,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住在附近波罗的海街区。我不是警察,艾尔,我是市民,志愿者。他们要我过来是因为认识你,艾尔。你还记得我吗?拜托,接一下电话,艾尔,我们可以说说话。我想听到你的声音。钱德勒停了一下,他的心激动地跳个不停。他在想,艾尔?梅威瑟尔听到这个陌生的、突如其来的声音肯定会大吃一惊。一位朋友的声音,过去的。这个人对他直呼其名还说拜托。

十年了。从钱德勒上一次见到艾伯特?梅威瑟尔也许已经11年了。梅威瑟尔可能已经记不起他了,但是他们确实在同一时间、同一个教学楼学习、同一个街区长大,躺在床上被同样的震耳欲聋的火车声还有机动车的轰鸣声吵醒。

钱德勒希望梅威瑟尔不会去想为什么会是该死的他,钱德勒?波纳比,住在同一个城市这么多年都没有联系,今天下午突然会对他这么感兴趣?

艾尔,请你拿起电话好吗?我在拨号。

实际上有人在替钱德勒拨电话。跟他在一起在车里的还有好几个警察,正在调试程序。钱德勒听到电话在响,那头的也在响。他希望辛西娅?卡彭特还活着。他非常希望和艾尔?梅威瑟尔有一种兄弟般的情谊,但是,如果梅威瑟尔已经打伤了人质,那就另当别论。

艾尔?我们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

电话一遍一遍地拨出去。钱德勒一遍一遍、热切地重复着他的请求。他从高中就已经认识了艾尔——艾尔记得他吗?——他现在是想要帮助艾尔,想要帮助他和警方协商争取以对双方都有利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样的话,就没有人会受伤,艾尔在听吗?艾尔拜托拿起电话吧,现在电话还在被拨出……

又拨了一通电话,然后突然间,出其不意地,话筒被拿起来了。

一个听起来很近、充满疑惑的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

钱德勒打破了僵局,警察没有做到,然而他做到了。

“艾尔?喂。”

电话会被那些警官监控,并且被录音。然而钱德勒必须装作那是一部私人电话,是他和梅威瑟尔之间非常亲密的私人谈话。

钱德勒告诉他说自己是危机干预中心的志愿者。警方让他过来是想让他打通“交流电话。”来看看怎么样帮助艾尔,让他摆脱这种境地。但是那边传来的声音却异常刺耳,像沙砾敲打着他的头:“没有人可以帮我,我该死。”钱德勒想表示异议,不,艾尔没有杀人,但是顿了一下,放弃了这种想法。(是真的吗?就钱德勒所知,那个领班现在还活着。)钱德勒说,“你放了那个女人,怀孕的那个,这对你有利,艾尔。人们都是这么说的。还有,辛西娅?卡彭特,那个和你一起的年轻女人,现在没事吧,是不是?”

停了一会儿,然后是一阵咕哝,听不清楚对方说的是什么。钱德勒说,“艾尔?我听不到……”

他等了一秒或是两秒钟,然后又开始说话,好像一切正常。他有很重要的消息要说,他假定电话那头的梅威瑟尔正在听他说,认为他头脑清晰,足以听懂自己所讲的内容。钱德勒告诉梅威瑟尔那个年轻女人的父母正等在这里。他们非常担心,艾尔,你能不能把电话给辛西娅?卡彭特?用他平静、诚挚的口气,用一种可以让人信任的朋友的口气对他说,“艾尔,相信我,如果你现在合作的话,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人们都说,你做了一件好事,你让那另一个女人走,你是在为那个怀孕的女人着想,你是不会伤害女人的……”梅威瑟尔突然间就爆发了,用一种委屈的声调说道,“我不会!不会伤害女人。我妻子在吗?”

妻子。毫无疑问这场戏跟他(不在场的,和他关系疏远的)妻子有关。所有的戏剧归根结底都离不开家庭。

钱德勒说:“你妻子现在不在,艾尔,警方正在跟她联系。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格洛里亚在哪儿,不,我不知道。跟她父母联系一下。还有她男朋友。”梅威瑟尔一直保持着这种又生气又自怜的情绪,钱德勒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很明显他在来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放枪之前并没有杀死他老婆。钱德勒说,“还有,艾尔,那个女人,辛西娅?卡彭特,她肯定吓坏了,需要接受治疗,还是让她接一下电话吧,她的父母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好……”钱德勒等待着,并且重复着他的请求。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跟这样一个情绪激昂、疯狂的人讲道理就像是跟一个不太会用桨、也不愿意用桨的人同舟共济一样。船一会儿朝着这个方向,一会儿又朝着另一个方向,要想保持一个相对直的航道,你必须要有坚强的意志,还要坚信最后有“好”的结果;不能犹豫,不要疑惑也不要恐吓。钱德勒知道这个多么重要。如果辛西娅?卡彭特真有点什么事,那梅威瑟尔就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了。那人质肯定还活着。“艾尔?听着。大家都很担心辛西娅?卡彭特,我刚才已经说过,你想想,行吗?如果你能让她接电话,就一会儿……”钱德勒有些眩晕,但也很高兴,就像是在走钢丝。高高地悬在瀑布上的,悬在一群张大了嘴巴在观看的陌生人头顶上的钢丝。他们希望他能成功,但也想让他失败。在钢丝上表演,面临着失足、滑落的危险。一步走不好,他就可能滑倒、摔下去。“艾尔?你在听吗?如果你能……”他可以听到梅威瑟尔和后面的一个人在说话,但是他却听不到回答。

车里面没有暖气,但是钱德勒已经开始冒汗。

他还会等,还会再试,再试。只要警方允许,这是他的任务。

直到最后,在几分钟的挫败之后,梅威瑟尔好像叫了一声,“她在这儿!”然后就听到电话那头一个极其微弱、惊恐的声音。“喂?”是辛西娅?卡彭特。呼吸微弱,差不多听不到她在告诉钱德勒,她还“好”——“有点累,恐惧”——“希望警方不要朝大楼开枪。”钱德勒向她保证警方不会开枪,她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辛西娅?卡彭特绝望地说,“这个人没有伤害我,我发誓。他让我去厕所。他也没有伤到我,我发誓。但是他说——”她哭起来了,钱德勒不愿去想梅威瑟尔也可能正用枪顶着她的脑袋呢。

他第一次感觉到对这种形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这不是因为艾尔?梅威瑟尔,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在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而是因为人质辛西娅?卡彭特,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认识她,听到她的声音,他非常同情她的处境。担心她的生命。也许梅威瑟尔把她推来推去的,打她。她肯定会恐吓她。吓唬她要杀了她。她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她是不是可以被恩准多活一会儿。钱德勒想到他的妹妹朱丽叶,突然对梅威瑟尔一阵憎恶。

不管警方怎么处置他,这个杂种都罪有应得。

但是,不。梅威瑟尔,他也是受害者。钱德勒也对梅威瑟尔开始同情了。

他尽量让辛西娅?卡彭特拿电话时间长些。她在哭,抽泣着。在这种情况下,钱德勒尽可能说一些安慰她的话。她的父母也在,很高兴她还“好”;不,警方不会朝大楼开枪的,他们最关心的是她的安全;他们会竭尽所能解救她,但是他们需要知道劫持者到底要什么交换条件才肯放她。“梅威瑟尔先生好像无法跟他很清楚地进行交流,卡彭特小姐。你能不能——”

电话被抢走了,梅威瑟尔开始非常激动地大声嚷嚷。他告诉钱德勒,他肯定会放了这个女孩儿——只要他老婆来,并且替下卡彭特小姐的位置;他只想跟格洛里亚“随便谈谈”。钱德勒重复一遍说,格洛里亚现在不在,还没到;警方正努力跟她取得联系,如果联系上,艾尔就能跟她通电话了。梅威瑟尔说,这个不行,跟她打电话,她会挂断的,所以他想跟她在一起,他需要向她说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因为他爱她,但是她却不爱他,这是她的错误,她也知道。钱德勒非常同情地听着。然而,就在此时,梅威瑟尔猛然间改变了他的主意,说只要外面的灯都关掉,警察靠后站,让他进到车里,然后保证他“安全出城”,他就会放了那个女孩儿。不能有枪,不能道路封锁,不能有直升机。“这个女孩会一直跟我在一起,明白吗?但是我会让她走的。也许在加拿大。”

“加拿大!好。”钱德勒用纸巾擦了擦湿湿的脸。“安排上可能会有些困难。桥,边界……”

梅威瑟尔并没有听。因为这会儿他又改变主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即便是他像孩子一样煞有介事地说着。梅威瑟尔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他好像没有喝醉,但有可能是吸毒了。钱德勒朝上看了看那些警官,他们也在看他。怎么回复他呢?怎么办呢?梅威瑟尔有些语无伦次、情绪激动。说得最多的是格洛里亚和孩子们。还有格洛里亚知道这都是她的错。梅威瑟尔看来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了,他好像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他为什么会来到尼亚加拉精密加湿器和电动清洁器厂了;也记不起来为什么会朝那个人开火,并且还准备杀另外一个人。钱德勒一直让他说下去。就像拳击手主动扑向对手一样,钱德勒跟这个“危机”人物相谈甚欢。当他停顿很多的时候,会自言自语,钱德勒就会接住话题。逐渐地,这变成了一次私人交谈。

钱德勒重复说,警方正在试图联系梅威瑟尔夫人,同时,艾尔应该很清楚他还是个父亲。也许,这应该是他首先要考虑到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必须要考虑孩子们的生活。还要考虑他的家庭。还有那些爱他的人们,他们会担心他,担心他受伤,他们爱他,不想让他受伤,情况还没有坏到无法扭转的地步,会有律师保护艾尔的权利,如果他没钱请律师,按照法律规定会有公设辩护人,钱德勒请他放心。钱德勒说得很快,也许是受神灵的启示,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听起来说得很对,看似很有道理,梅威瑟尔好像在听,可以感觉到他把话筒越抓越紧。“你应该为了孩子,为了怀念你的父亲而活下来,艾尔。那是你必须做的,怀念你的父亲,艾尔。我还记得你的父亲。”

在那个时候,钱德勒好像确实记得他的父亲。也许他们曾在一起聊过天。都是街坊邻居嘛。在氢氧化学公司诉讼案那个时候。工人的照片都登在了报纸上。好像不是癌症——是什么呢?肺气肿。虽然也可能是癌症。白血病?钱德勒记得:梅威瑟尔在他的记忆里很老,秃顶,脸上坑坑洼洼的,但是他应该不会超过50岁,中过化工厂毒气的人都死得很早。

“想想你父亲会怎么说,艾尔?他想让你在这里做点该做的事情,放了那个女孩儿吧,艾尔,是不是?艾尔?你父亲会这样想的。”

钱德勒在信口胡说,他的眼睛被眼泪蜇得生疼。但是他的话肯定很有说服力,因为很快梅威瑟尔就好像咕哝了一声“好吧”。这下完全打破了僵局,很快情况就有了变化,和以往的这种情况一样,冰雪就此融化了。

在华丽的聚光灯照明下的门口,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试探性地往前挪动。旁观者一阵低语,但是很快被压下去了。那个年轻女人,看起来非常年轻,她抬起两只手罩住眼睛去挡强光。她走得很慢,有些摇摇晃晃,好像她脚下的地面在倾斜。(她没有穿鞋,只穿了一双袜子。钱德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记得这一古怪的细节,然后把它安在自己身上,就像梦中错位颠倒的情节一样。他在哪里丢的鞋子呢,是在警车上吗?)警察都抬起手枪瞄准着,准备随时向这个惊恐万状的女孩后面射击。这是一个人人都在等待的时刻,然而却不是一个热切盼望的时刻。是一个电视或是电影的场景,只是没有台词。当辛西娅?卡彭特穿着袜子穿过那片光秃秃的草坪的时候,大家都异常恐惧地在猜想,也许,现在,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大家都在盯着,持枪歹徒也许会开火,也许会射向女孩周围他的敌人,或是射向她的背部。然而,她继续朝前走,既没有向右看也没有向左看,脚步蹒跚地走向灯光边缘的阴影里,蹲伏在那儿的警察一把抓住她,给她穿上防弹衣,带她到安全的地方,被她哭泣的父母拥在了怀里。

就这样结束了,像是一部戏剧的人质事件。

皆大欢喜地结束了,但它也可能会是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就像掷骰子,钱德勒心想。最后,这一切和他几乎都没有关系。

正文 7-2

在以后很长时间内,钱德勒都会想辛西娅?卡彭特是多么了不起啊!一个20岁左右的女子,战战兢兢地穿过一片随时可能被子弹击中的死亡之地,她苍白、温柔的脸就像是半融化状的东西,眼睛周围污迹斑斑,口红已经吃掉,带着发垫的头发有些凌乱,但是她走过来了,她成功了,她经历了死里逃生这一劫,以后的日子对她来说会更加珍贵,这是上帝赐予她独享的一个奇迹。这个奇迹会被电影保留下来。电影里语言可能会改变或是省略,然而辛西娅?卡彭特的形象将会长存。这是对于她经受了一个男人的折磨这一苦难所能得到的一个小小的补偿。她会永远成为当地的“辛西娅?卡彭特”传奇。

现在,是该大楼里的持枪歹徒投降的时候了。

“放弃”——他的反抗,或者他的生命。

投降,或是自杀。

沉浸在人质被释放的激动中,钱德勒失去了和梅威瑟尔的联系。电话已经挂掉。再一次拨过去的时候,没有人应答。钱德勒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一阵惊慌,他赶快去摸扩音器。

他现在已是汗流浃背,白色的衬衣是当天早上穿到学校的,胳膊下面,胸前胸后已经湿成一片。他早先把领带拽了下来,然后记得塞到衣服口袋里,但是现在却找不到了,丢了。他的汗水油油的,像泪水一样从两颊流下来。艾尔?我是钱德勒。艾尔,谢谢你。谢谢你放了那女孩……这么说是有些奇怪,然而钱德勒不得不这样说。他竟然称赞那个劫持一个女人并用枪对着她数小时的疯人,他还感谢他放了她,并且态度非常诚恳。艾尔,听到了吗?你能不能拿起电话,电话在响……还是没有人接。电话一遍一遍地在重拨,一次一次地没有应答。艾尔,你听我说!会有一个好结局的,你已经放了那个女孩儿,大家都可以看出来你没有什么坏心眼儿。现在你要放下武器,艾尔,好吗?这样你就不会受伤,艾尔,你可以出来,你会被囚禁,但却不会受伤。想想你的家庭,艾尔?你的孩子们,你的父母。你的父亲。他是个坚强的人,我记得他。他不应该那么早过世的。他希望你活下去。艾尔。我也要你活下去。现在继续僵持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艾尔,你很聪明,你知道的。警方想要你放下武器,把它们放在屋里地上然后慢慢走出门。让我们看到你,艾尔,我在这里,我在看呢。摊开手让我们看到它们。事情会妥善处理的,艾尔,看那,你放了那个女孩,情况就不同了,没有人被杀或是受重伤,那个女孩还说你对她不错呢……钱德勒诚恳地说,他越来越绝望,但是却没有反应。

电话再一次重拨,这一次是忙音。

艾尔?把电话放好,听我说……我很想跟你说说话。

形势变化非常之快就像是冰雪在融化,但是钱德勒现在好像已经掌控不了形势了,他像是正在慢慢失去,失去那种他刚刚还拥有的转瞬即逝的能量。几分钟恍惚间就过去了,能量也不再跟他同在。那种能量就像是笔直的火苗。但是现在火苗在慢慢摇摆,闪烁不定。钱德勒开始乞求。艾尔?你一定要相信我,艾尔。他们答应过不会伤害你的——他们答应过——如果——钱德勒猜想警方会给他几分钟时间,然后他们就会放弃谈判的尝试。这个被包围的人已经没有任何谈判的价值了,除了他的生命,也许经过这几个小时的折腾、狂怒和厌烦,他已耗尽枯竭,生命早已没有什么意义了。警方会马上开始围攻,投掷催泪瓦斯,击溃这个命该如此的男人。这么多全副武装的警察,而梅威瑟尔却是孤身一人。钱德勒感到绝望,但是他现在不能放弃。

就像掷骰子。为什么不能放弃,这一切和他几乎没有关系呀。

呆在警车里面,有让人眩晕的灯光,还有防弹玻璃的保护,钱德勒把脖子伸得老长,看着空空如也的大楼前部。被雨刷洗过的空心砖大楼显得丑陋无比。在亮蓝色灯光的映衬下,看起来像是一个纵横伸张的舞台。破败不堪,好像很快就要被拆除,抛弃。钱德勒必须要快速、毅然决然地采取行动,不然他所有的能量就会被抽空,他不得不回到他原来的小圈子里去。

钱德勒想知道现在梅威瑟尔在哪里:他会不会已经从被警方牢牢包围了几个小时的大楼里爬出去了?他会不会跟着辛西娅?卡彭特走到了前门口?他,会不会,即便是现在,还站在破碎的窗户后面,瞄准着他的来复枪?钱德勒凝视着那扇奇形怪状的窗子,碎玻璃的边缘就像是牙齿。处于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中,这样的一个场景显得非常重要。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也许它会一文不名。卑微的生活。无法回避的生活。未来的生活。即便是瞪着眼睛,钱德勒也意识到他的外围视野在慢慢地变窄。即便是他的视力敏锐,视野中心是这样,可是外围已经有些模糊。然而——他现在变成了一个充满能量的漏斗。他知道——他知道!——他面对面和梅威瑟尔谈——谈的时候到了。

为了挽救艾尔?梅威瑟尔。就像他挽救人质一样。

在他拿到扩音器之后,又是漫长的、让人精疲力竭的一段时间,钱德勒一直在警车里面呆着,待在阴影里面。他爬了出去,没有人来得及阻止他。

他用他微弱的、沙哑的、充满人情味的声音叫道,“艾尔?是我,钱德勒。”

他勇敢地跳到铺满灯光的大楼前方。没有人能够足够快地抓住他。他可以听到四面八方人们的叫喊和抗议声。但是钱德勒继续向前走,诚恳地举起双手。他没有武器——当然了。他要让艾尔?梅威瑟尔看看,他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在他纯洁的内心里,他做正确的事情是不可能失败的。即便是警察都大声叫骂着让他注意隐蔽。即便是电视台的镜头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大声喊道:“艾尔?我能走进去跟你说说话吗?我很想跟你说说话——”离那个半开着的门不到十英尺远的时候,钱德勒好像看到里面有动静,但是不太确定。他的视野无限变窄了,好像他正拿着望远镜反着的那端看。他所看到的是一小圈的强光,然而他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耳边的轰鸣声更大了。他已经超越了那个极限,现在正快速地向瀑布靠拢。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一种舒适的感觉。他的心狂跳不止。在意识的边缘,他可以听到呼声注意隐蔽!但是声音很远,完全是陌生人的呼喊。他要让艾尔?梅威瑟尔看看他和那些陌生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让他看看他们的关系多么的亲密啊,就像是有着共同过去的兄弟。

突然一声清脆的声音,是一声枪响。

当晚的电视节目。那个人创造了奇迹,救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祈祷,祈祷,他救了她。卡彭特家人是这样评价钱德勒?波纳比的。但是钱德勒不会看到这个采访,或是其他采访。也不会看三个电视台的新闻镜头。

一切兴奋激动已经退却,留下的是生活中平庸的琐事。

冰雹打在防风玻璃上。他必须开慢些,以避免眼睛后面一阵阵地疼痛。他现在已经迟到了一个半小时,也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一个你爱着的,或是差不多爱着的,或是希望爱上的女人打电话,你必须考虑该说些什么,钱德勒此刻语言已经被掏空。扩音器让他精疲力竭。那个东西状若一个巨型的、滑稽可笑的男性生殖器。你神奇地拿起它,却失望地把它放下。

开车驶向奥尔科特大街,在十一大街的西北边,梅林达在那里租了三楼的一个公寓。那幢房子曾经是一个别墅,离梅林达工作的格雷斯纪念医院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八点多了。今天早上钱德勒起了一个大早,六点刚过。在其他的时间段,他是拉萨尔初中九年级学生科学通论课的老师,他和蔼可亲,诚实可信。虽然他比主监管人拿的工资还要少,但是他知道这不是个别现象。波纳比先生,情况就是这样,安安生生地教你的书吧,闭上嘴巴。

大家都在说钱德勒?波纳比是个英雄,他救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生命。但钱德勒知道的更清楚。

他没有打开车内收音机,也不情愿。他一点也不想听当地新闻。明天早上,他却不得不去看《尼亚加拉新闻报》的头版头条,这个不可避免。

他觉得有些恶心,心烦意乱。眼睛很痛。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兀自爬上钢丝绳,却惨遭失败。

他尽量去想梅林达的小孩儿。

梅林达的孩子,不是钱德勒的。她的父亲是另外一个人,他离开了。在她还没出生之前,梅林达刚刚怀上孕的时候,他遗弃了她们。钱德勒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但是他知道这并不罕见。梅林达刚刚离婚的前夫是布法罗大学医学系的学生,现在在这个地区做实习医师。他对孩子没有监护权,也不想监护。梅林达只是说婚姻破裂了,是她的错误。

你?你的错误?

我的判断。我判断失误。

暗含的意思就是她不会再一次判断失误了。梅林达扬了扬刚正的下巴。

孩子,丹雅。对于她(有些荒谬,然而却是事实)阿莉亚有些嫉妒,所以钱德勒不敢在他母亲面前提起这个孩子,还有梅林达。

“嗨,我爱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当然不知道了。在丹雅的生命里,钱德勒?波纳比到底算是谁呢?

想着丹雅,钱德勒现在感觉好一些了,不那么绝望了。那温润的身体。有时候很热,并且很重。好像她的整个生命,一生的时间都被塞进了那个小身体里。

她的眼睛睁开着,忽闪忽闪,对周围的事物充满好奇,贪得无厌地看着四周。

每当钱德勒抱着丹雅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在吸纳信息,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吸收掉。

她可以是我的孩子。她可以像爱她的父亲那样爱我。我并不需要为自己走的路找理由。

但是,当他到达梅林达公寓的时候,情况却不同了。是的,他必须为自己的做法找一个理由。

很可能他知道,他也期待过会儿有这样的场面,这就是为什么他没有打电话。

梅林达在门口堵住了他,脸拉得老长,怒气冲天。她是一个强壮丰满的女人,年长钱德勒两岁。她的脸庞迷人、端庄,头发一点也不鲜艳,是淡棕色的,短短的正好放在护士帽下面。她中等身材,大概5.4或5.5英尺左右,但是浑身散发着一种威严,衬托着好像身材也更高了一些。虽然她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但她却可以在别人都感情用事的时候,让人诧异地迅速跳出这个圈外。钱德勒在最浪漫的地方遇到了她:在亚摩利,红十字会的年度献血活动中,看到了漂亮的她,钱德勒有些不能自已,朝她笑了笑。试图在被迫躺下的担架上和她说句话。答应我,不要把它都抽干,我的血,我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

梅林达说她在电视上看到他了。也看到他所做的一切了,为他担惊受怕。但是回头想想,她非常生气。甚至心生厌恶。“你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什么?什么人啊?那个陌生人?‘你的高中同学’——狗屁!那个窝囊废,他就是这样,就是个窝囊废。他自杀了,然而也可能把你杀掉。为什么?到底为什么,钱德勒?你告诉我:为了什么?”

钱德勒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问候。哦,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个浪漫的、痴心妄想的傻子,他期待一个完全不同于这样的问候,虽然他知道(因为钱德勒总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科学家),他不值得享受那样的待遇。

离开家庭。背叛。

狗屁。

钱德勒试图解释,但是他不会道歉的。梅林达打断了他,她知道他的心。她生气地说,“这个又跟你父亲有关,是不是?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父亲。我不能跟一个一点也不关心我和我孩子,也不关心我们共同生活,却关心陌生人的人交往,我不能和一个不关心自己死活,把自己的生命像掷骰子一样扔出去,好像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的人交往。晚安,钱德勒。再见。”

她把他推出门外,把门摔在他目瞪口呆的脸上。

3

强制出招。他发誓,在他28岁这年的春天,他要把握住自己的生命。

他一直在游荡,被动的游荡。就像一个对大瀑布着迷的人。梅林达迫使他看到了这一点。她好像拿着一个反射镜,对准钱德勒,他却无法把眼睛移开;就像是一个人必须避开看到镜中丑陋的美杜莎① 一般,因为镜中明显的、却令人不可捉摸的真实会让人目瞪口呆的。把自己的生命像掷骰子一样扔出去,好像自己的生命一文不值。有些不可思议,梅林达肯定爱着他。她看到了他灵魂的至深处。

什么时候开始了消极的梦游生活,开始了他误以为是忠诚和自我忏悔的游荡。也许从他的父亲在他的生命中消失开始吧。(钱德勒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父亲的尸体,没有尸体。那他怎么可能“相信”他的死亡呢?)他曾经为他自己的理智感到骄傲。到目前为止,他是家里最有理性的一个人。他相信自己能够完全控制自己,有责任感,并且很成熟。从早熟的11岁开始,他就是(寡居的、艰难的)妈妈忠实的儿子,是(没有父亲的、不成熟的)弟弟妹妹的亲爱的、耐心的、万般呵护的兄长。

承诺吧!阿莉亚低声说,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用你的心,用你的生命去承诺!

从初中开始,钱德勒就是一个相当有潜力的而风格有些怪异的棋手。他教会朱丽叶下棋,在冬天天气不好的时候,当他那不知疲倦的弟弟也被困在家里的时候,他也教罗约尔下棋。(阿莉亚很少跟她的孩子们玩棋类游戏。也许是害怕输给他们。)朱丽叶和罗约尔都不是很在乎,所以没有很精明、很有耐心地去下,然而他们凭感觉,有时候还很幸运。钱德勒不是那种相信运气的人。他有时候会发现自己为了挡住对手致命的一击,不惜牺牲自己一员老将。这就是强制出招:在短时期内是牺牲,然而从长远看却是胜利。

从现在开始,他要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已经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世或是自己的父亲而觉得耻辱了。

1978年的整个春天,他一直在调查德克?波纳比的生活以及他的死亡。为了了解一个方面,他必须清楚另外一个方面。他给他父亲以前法律界的同仁还有朋友写去简短的、用词妥切的信。他起初是从报纸上看到他们的名字的。请问我能否见您一面?能否跟您当面谈谈?作为德克?波纳比的儿子这对我至关重要。他试图找到和德克?波纳比的晚年很接近的一对夫妇,妮娜?奥谢克和萨姆?奥谢克,但是很遗憾地听说这对夫妇已于1963年离婚,也就是那个案子结案后不久;好像妮娜?奥谢克带着孩子现在住在纽约州北部,已经离开普拉茨堡①,也没有登记电话。他试图跟几个曾在爱的运河案件中给德克?波纳比宣誓作证的专家证人联系,却得知这些人在审案时候迫于压力,在德克?波纳比死后又经常被质问和德克?波纳比的关系,现在已不想提这个事儿了。他试图跟1961年负责当地卫生委员会的医生联系,得知这位富足的绅士已经“隐居在棕榈滩②,和外界没有联系了。”还有那些当时也在卫生委员会供职被裁定支持斯万化学公司的医生要么拒绝跟钱德勒交流,要么年事已高或是已经谢世。还有那些当时的辩护律师,现在大都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是功成名就的律师。还有现在是州共和党负责人的前任市长“胆小鬼”韦恩。还有前尼亚加拉地方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现任纽约州位于奥尔巴尼的上诉法院法官。他还和位于布法罗的纽约州立大学生物化学系一位荣誉教授约好见面。他约见的人还有德克?波纳比的接待员玛德琳?赛德门。现已退休的法警,德克?波纳比曾承认初审时在豪威尔法官的审判室攻击过他。他还试图约见曾是德克?波纳比好友的警长费奇,还有郡治安官,还有调查德克?波纳比死亡原因的侦探们,然而没有人愿意见他。

当然,他还能期待什么呢?他是成年人,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男人权力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与威胁。

然而:在多次拒接钱德勒的电话后,警长费奇直接打电话告诉他说,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警署调查团在1962年“调查出很多你不愿意看到的、对你家不利的事件,明白吗?我们判定是‘意外’,保险公司就会赔偿。”钱德勒还没来得及插话,电话已被挂断。

意外事故。按他们的意思,钱德勒应该感激他们没有把他父亲的死判定为自杀,不是吗?

“也许是你们谋杀了他。你们所有的人。杂种。”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像个孩子似的。直到这个想法消失,就像是青春期的幻想在必要的时候会褪却一样。

16年了。遗忘。

记忆突然涌上心头,让他痛苦得想要退缩,就像是身体生冻疮的部分突然又有了知觉。

永不哭泣。不要流泪。没有人值得你为其流泪。

妈妈是最爱你的人。

他的思维比较缜密,所以他知道:他身上父母的基因同样多。所以应该孝顺两个人而非一个人。孝顺两个让他内心斗争的人。

然而,天平最后总是倾向阿莉亚。另外一个,父亲,已经去世,烟消云散。妈妈活了下来并且是至高无上的妈妈。她的观点对他来说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即便是现在他已经是成年人了,他有时候仍然处于母亲的影响之下,就好像他们之间还有没有解决的问题,没有道破的事情。

多年之前,她曾经给他唱歌,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摆,深爱着他。

我的头生子!阿莉亚经常话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就像是瓦格纳① 戏剧中命中注定的悲剧人物。头生子最重要,没有人会提起第二个、第三个孩子的。然而钱德勒非常清楚,阿莉亚当然在两个儿子中更喜欢罗约尔;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爱朱丽叶甚于两个儿子。钱德勒,作为头生子,得到的爱很快就降级了。他知道,不是他自己没有努力,然而他一如既往地爱着阿莉亚,他永远爱她。对于母亲偶然的生育之恩,他早已感恩戴德。

阿莉亚曾冷冷地说,“爱因斯坦说过,他不可能相信一个玩宇宙于股掌的上帝。我要说,上帝就是这样掷骰子。不喜欢也要忍受它,孩子。”

她对于钱德勒在人质事件中的表现极为气愤。所幸是她没有看到当地电视台的直播,但是邻居都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她这一消息。当然还有第二天早上的《尼亚加拉新闻报》。钱德勒?波纳比,初中教师,一位“英雄”。阿莉亚心里清楚钱德勒是什么样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为了一文不值的梅威瑟尔,但是她还是原谅了他,然而梅林达却不会。阿莉亚耸耸肩,用她特有的既能显示她母性脆弱的一面又能显示她对于这种脆弱不屑一顾的方式拭了拭眼睛,笑了一下。

“好啦。只要你今晚还能活着跟大家共进晚餐,这就值得感激。”

但是钱德勒在想:是那样吗?

死者只有仰仗生者为之言说。

我是德克?波纳比的儿子,我还活着。

一天,钱德勒心血来潮,随即驱车前往大岛,拜访他十六余年来没有联系过的姑姑们。他的姑姑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都是阿莉亚极为鄙视的人物。两人都是寡妇。有钱的寡妇。钱德勒分别看望她们,但是知道她们肯定事先打过电话通过气,因为她们两个所说的话极为相似。克莱丽丝冷冷地说,“我弟弟是个不计后果的人。他死了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一点都不会考虑别人。”西尔维亚冷冷地说,“我弟弟是一个不计后果,被宠坏了的孩子,到死的时候还是这样。”克莱丽丝说,“我们爱弟弟,尽量不计较他是大家掌上明珠。他去参军,精忠报国,所有这一切都很高尚,他是个优秀的律师,然而……”西尔维亚说,“我们爱着小弟弟,但是悲剧却发生在他身上,你瞧。一个诅咒。”

钱德勒寻思,她们说得肯定是爱的运河案件,然而当他再问的时候,西尔维亚用喷香的手帕掩着鼻子,警惕地说,“我懒得提了。”

克莱丽丝,也神秘地说,这是一个“诅咒”。当钱德勒问诅咒是什么呢,他的姑姑犹豫了一下说,“德克爱上了一个红头发的女人,瞧。他本应该在岛上结婚、定居,和家人一起呆在岛上,他本应该监护我们,包括我们的财产,投资,所有波纳比家族的一切,但是他深深地伤害了妈妈,偷走了她的半个心。自从那个时候,我们家里一切都变了,我们孩子,你的表兄弟姊妹,都长大就走,跑到五湖四海,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跟我们待在一起。为什么?——因为红发女人在弟弟身上下了咒语。她的第一任丈夫跳入大瀑布自杀了。他第二任丈夫也注定要死在大瀑布里。这肯定会发生的。妈妈预测到了,的确发生了。”

第一任丈夫?跳入大瀑布自杀?

钱德勒哆哆嗦嗦、精疲力竭地离开了大岛,发誓再也不会去了。

他知道:克劳丁?波纳比,他的奶奶,前几年因病去世了。这个消息不是从阿莉亚那里得到的(她从来不会提及波纳比家族),而是从《尼亚加拉新闻报》讣告栏看到的。克劳丁?波纳比把家族的夏洛特庄园赠予了新教圣公会作为学校或是疗养院。她大部分的遗产也留给了教堂,没有给孩子和孙子们,钱德勒想这一举动对他们来说肯定是一个打击,也是一种侮辱。

他忍不住笑了笑。波纳比祖母:她曾拒绝成为波纳比奶奶。

波纳比祖母能够让儿媳阿莉亚心烦的日子早已烟消云散了。钱德勒依稀记得在第一个月神公园家里,那个香气扑鼻、高傲的女人扑向他的情景。黑色的太阳镜就像是甲克虫闪亮的、不透明的眼睛,红红的、光鲜的嘴唇;头发颜色是怪怪的银棕色,散发着一种强烈的化学气味。钱德勒把视线从他的万能工匠玩具里移开,抬起头,眨着眼睛看到了一张与众不同的脸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凶巴巴的,闪着光,像是面具。她的头上扎着一个黑色的天鹅绒头花,像是一只蹲伏着的蜘蛛,钱德勒害怕它会跳到自己身上。从她红红的嘴里说出的是一些生硬的话,钱德勒一辈子都能想起,然而却不会明白的。他要生活到21世纪呢。多奇怪啊,每个人都曾经这么小一点,但依旧是人呢。

钱德勒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祖母曾说他不是她孙子。(他曾听到或认为自己曾听到过这些话。或许这些都是他自己瞎想罢了。)波纳比祖母给他留下了礼物,但他没想过要打开这些礼物。在祖母离开后,他妈妈打开了那些礼物。她撕扯着那些艳丽的锡箔包装纸,里面包着各类衣服。她扯掉了小衬衣上的袖子和睡衣的裤管。她撕扯着,蹂躏着,时而嘀咕,时而又纵声大笑。然后又紧紧抱着钱德勒,抱得如此紧,以致于他都喘不过气来。突然,她从爸爸的橱柜里拿出一瓶酒跑上楼去了,并把钱德勒锁在屋外,因此,钱德勒只好回到楼下他那安全的万能工匠玩具村子,这片村庄将成为他最为苦心经营的村子。而只有在钱德勒下令“爆发地震!”时,它才会土崩瓦解,爸爸一见到这种情形便笑了。

4

证据。他修过科学教育课程,本应该连法律也一起修的。因为为了寻求(一种难以捉摸而又极具吸引力的)公正,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了一场连续不断的审判,需要跟对手进行辩论——他现在已开始觉察到这一点了。

“老天。那真是令人痛苦的经历。法官带有明显偏见,而你父亲又过多地牵涉到此案。没有哪个律师能做到像他那样在法庭失控。所以他也就完了。”

“的确,我们是值得怀疑。但当时谁都无法确切地知道这一点。豪威尔一抛出这个案子,‘爱的运河案件’就成年累月地受人质疑。这是诉讼人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爱”这个词变化多端,如今,它已成为一些圈内的下流玩笑。但也是自那时开始……,我们开始看到了光明,当然啦,你会说是非官方的。斯金纳对你父亲的证人施加了压力,而他的助手又不给他作证。他们很可能还受到了威胁。(这事儿和暴徒有联系么?这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城市之间的较量:鱼会游么?鸟会飞么?孩子,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这里就是聚众闹事之地。)因此,他们必定已经受到了威胁。卫生部和教育部曾制止过。但是被告方高价聘请了一批‘专业证人’站在他们那边。人人都知道豪威尔像往常一样会有翻身之日,不过也许碰上了德克?波纳比这个真正对手。我在念法学院的时候就认识德克了,而对于你可怜的父亲,老天,这真是一个耻辱。他这样受折磨,真是见鬼!他跟我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豪威尔把这个案子丢进马桶的那一天。‘唉,这事做得太卑鄙,真令我伤心。’坦白地说,他说这话时正在喝酒。你还能闻到酒味。因此,最终他们惹得他在法庭失控了。而这一切也就造就了德克?波纳比。”

“真是可耻的行为。豪威尔从中获了益。现在看看他:正在向上诉法庭陈述呢。而你父亲已死了——多少——15年了。”

“你的父亲!我现在还无法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他曾是最善良、最体贴的雇主。我还从来没替这么一位如此绅士、如此好心的人工作过。他不想让人们知道他投了多少钱在这案子当中,他甚至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你们能够预见到结果如何,就像火车慢慢失事一样,但没有一个人能劝住他不要他这么做。当我看上去很焦虑的时候,他会说‘好了,玛德琳,德克?波纳比不知道什么是失败。’而这就造成了他的悲剧,他自己却还不清楚。他的一生非常成功,这使他看不到某些事情,比如他周围的人以及跟他一起上学的那些人的本质,而他却相信自己对它们很清楚。他甚至都不愿意听听他那些律师朋友的话,为什么会听我的呢?当然,我从来没跟你父亲就这些东西提过一个字。还轮不上我呢。我曾试图把那个叫奥谢克的女人打发走,但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你父亲,并把魔爪伸向了他。嗯,他一直就是一位绅士,而其他人——其他人却是政客。看看那个叫韦恩的市长吧!他被指控接受回扣,可几年前就被宣告无罪了。不过,人人都知道他和其他那些人是什么货色。再说那些律师们,以及你父亲有理由认为是自己朋友的那个伪君子法官!我从来没想过你父亲会自杀,从来也不会这么想。其他认识他的人也没想到。波纳比先生不是那种类型……那种绝望的,那种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的类型。波纳比先生是那种只想帮助别人,只会让事情好转起来的人。你知道么,钱德勒,我跟你弟弟也这么说过。几个星期前他来过这里。他自称‘罗伊’?我猜是你弟弟?很英俊的一个年轻人,尼亚加拉大学的一名学生。”

“是的,这是我生命中最为吃惊的事了:你父亲竟然挥手打了我!不偏不倚打在脸上。差点把我的脸都打破了。感觉就像沃尔科特的右拳击在马西亚诺的鼻子上①,打破了鼻子,鲜血横流。我曾经也差点让人在法庭上打了,真的,但是法官通常都预先制止了,我没被他打着,我指的是那位律师!通常,法官们会让鲁莽或脾气暴躁的被告戴上手铐。这样你就没问题了。但是,就有那么一位律师,突然转过身来打在我的脸上。后来,波纳比道了歉。他给我打电话,说他很抱歉,并送了我一张几千块的支票,日期就是他死的前一天。如果我当时想着要去兑换的话我就不是人。但后来我想,管他呢,我还是兑现了那张支票……那时,德克?波纳比已经去世六个月了。尽管我从来都没相信他死了。但是从来没有人在落入大瀑布后还能活着回来,所有我猜他一定已经…一定是死了。嗯,我现在后悔的就是我从来没说我原谅他。我对他非常恼火,也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打过自己,因为他想打的是豪威尔的脸,对此我很遗憾,我指的是没有告诉你父亲那件事没关系,我能理解。”

“孩子,我能说什么呢?你知道,你父亲是我在这个城市中的老朋友。我想——应该是这个世上的老朋友。我们一起去上大学,一起参军,出生在同一个月份,相隔只有几天,虽然年份不一样,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念他,这真令我伤心……但是我没法帮他。他就像那些你在夜晚看到的一只美丽飞蛾飞进了一个蜘蛛网。这个网他不但不知道它有多牢,有多险,而且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网。在最后的那几周中,他就这么盲目地飞着。他喝酒,醉到了那种我们都能达到的程度,就像土壤全被浸湿、渗透一样。你再多喝一点,酒精就直入你的血液,因为那时肝已经再也无法过滤了。有人警告过他了,但他不听。现在人们回过头来看,他就是那些行为准则的先驱。而在当时,这看起来有点疯狂。人人都围在身边说着同样的话,就像你怎么判断这人是由于住的地方还是工作或是由于吸烟而得的病?(当然人人都抽烟。)还是由于酗酒,或遗传,或运气不好而得病的呢?你明白吗?在当时,人们说的就是这些,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主教们在电视上这么说,医生们那么说,每一个高薪政客都这么说,这与他们属于哪个政党无关。当然啦,还有法官们。所以不难想象,德克是会被打死的。但这事真发生的时候,我跟你讲,还是令人吃惊。他已经疏远了大部分朋友,我们的朋友,我们共同的朋友。坦白地说,他也有点疏远我。公开这些‘被污染的空气、水和土壤’对商业极为不利,对旅游贸易尤为糟糕……当然了,城市变成这个样子我也非常痛恨。有时空气闻起来就像粪坑的味道,一些来自各地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到我的酒店来登记,期待在这里会有一片天堂——我可不知道有没有天堂——加上还有一些来自德国、日本的观看瀑布的游客,但他们对这个城市却一无所知。我们听到抱怨声也是必然的。自从1970年代以来,情况变得更为糟糕了。一些像我和我的家人那样的人,曾长久地生活在过去所谓的‘豪华的酒店生意’的生活中,而现在出现的却是‘旅游生意’了。谢天谢地,我总算及时从大彩虹酒店出来了,否则,就会像泰坦尼克号一样,而1960年代中期就是全国走向毁灭的一个时期。(实际上,它仍在走向毁灭,但至少已经没有那些行刺和丢汽油弹的人了。)现在,我们家族的生意,考博恩公司,也像我们这个国家一样,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布法罗大道和风景大街,我们有‘旅途终点站’和‘到地方’汽车旅馆。我们拥有三家泰斯特冷饮店、一家比萨斜塔饼屋。此外,我们还有保龄球馆,在湖边还有尽兴迪斯科和岸边咖啡馆。在奥尔科特,我们在海滩上还有一些特许权,加上幸运宾果游戏场。目前我们正在考察罗伊尔香蕉的特许经销权。微型高尔夫球场!我向你承认,这是一种“狗屁”运动,但游客们为之着迷,日本人喜欢它(你能想象出原因,对不对?)所以我们就建了几个。在这片地区有两个北京村,以及一个警察随时会搜查的好莱坞迪斯科港,这些我们有可能会接管。我们去年购买的尼亚加拉腊像馆,我们正在把它改建成‘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英雄和受难者,’另外就是横穿大峡谷,在那里你可以手持一杆,踩着钢丝横过汹涌的瀑布,进行一场轻松的表演,而底下的热心者则煽风点火,想把你弄下来,这个想法好极了,准能挣钱……哦,真是抱歉啊。我猜你肯定也看到了这幅画面。昨晚我在玛力奥时就想,你父亲是多么喜欢那个地方啊。他像我一样,也有个弱点,就是喜欢意大利香肠调味饭和玛力奥的薄皮比萨,他要是知道这些还没怎么改变,准高兴坏了。除了我们在变老,一些人死了之外,玛力奥根本没什么变化。”

“你父亲犯了一个诉讼者不能犯的错误。他低估了对方的道德败坏程度。处在他那种地位的人,根本无法了解他们有多么腐败,因为当他看他们的时候,他就感到在看自己一样。在一定程度上,这话一点不假。但他们——他们却是——恶毒的。他们请了律师,医生,‘科学研究人员’,健康检查员来替他们干坏事。他们会跟孩子的母亲说,她的孩子得了‘先天性白血病’,却不是由苯引起的,而苯就在爱的运河上她家后院子里冒气泡呢。他们还会跟30多岁的男男女女说他们得了‘致命的肝病’——‘致命的肾病’——这是天生的,因为他们吃了自己菜园子里的被爱的运河毒害过的蔬菜。脑瘤几乎都是由四氯乙烯引起的,这要归因于‘三级电视辐射’的影响。患有哮喘病,肺部虚弱,或有膀胱炎的孩子都是‘先天不足’。(你查字典看看,先天的就是‘追溯到出生时候。’)流产妇女生出的孩子,或者心脏不好,或者少一部分结肠,你更会把他们归咎为‘先天不足’了。当国家最终于1971年在亚摩利地区对爱的运河的居民进行血液检测时,他们都要求在上午八点钟来,等一整天,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还有一半的人在等。那时,‘针头短缺’,‘护士短缺’。有300个血液样本被‘污染’了。实验室结果‘没有结论’——‘归档错误’。我们中有些人因为暗示这些医生跟纳粹的医生在人体上做试验没有两样而遭到了批评,但我坚持我的指控。联合会那件案子就是基于你父亲那件案子上的,不过它的范围要更广泛。我想,你已经读过有关我们的资料。包括我在内,总共是五位全职律师。我们有调查员和律师助手团。我们的基金跟对手不一样,但我们有基金来源。我们掌握了国家卫生部的最新研究结果——最终结果!——而且有利于我们。我们这场集体诉讼案总共有120名代表。他们现在称自己为爱的运河业主协会。“爱的运河”——就好像在挥舞着一面红旗。我们要求最少支付两亿美元。在1978年,司法部对于这种诉讼案总是富有同情心。卡特总统要宣布爱的运河为‘灾难区域’时颇有压力——这就意味着联邦政府将买下所有房主的产权来帮助支付赔偿。这一切会发生的,只是时间问题。德克?波纳比在我们大家心目中是一个英雄——即使他犯了错误。当这一切都结束我们获胜时,我想组织人为他建一个纪念碑,像他那样的人不该被忘记……在我看来,你父亲意识到那种腐败有多深的时候,他就开始崩溃了。当时我还是一个孩子,在东部长大。我父亲和叔父都在斯旺和道化学公司工作。‘依靠化学,生活才更好’。我总看见一些适合他们的该死的口号,但他们这种人事招术却骗不倒我。如果有人出钱买的话,他们还将生产那些粘粘的凝固汽油弹,而那些‘研究型的科学家’此刻正在距此几英里的地方研究生物战略武器呢。钱德勒,你在拉萨尔也教这个吗?嗯,也许你应该教,如果你教的科目是科学的话…我相信德克?波纳比是自杀的吗?不。他死于“意外”吗?不。是那帮狗杂种害死了他。但是你永远都没法证明这一点。”

5

一封散发着香气的信件寄到了钱德勒?波纳比手上,地址是拉萨尔初级中学。字是手写体,用紫色的墨水写在薰衣草信纸上。

亲爱的钱德勒?波纳比:

我的生命属于你。我多想见到你并当面向你表示感谢。我到过你的学校,在外面等过你,但由于羞涩我还是走了。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只想看看你的脸,你脸上的那种善良。这种善良不是照片上能看到的,而是真切的生活里才有的。我可以吗?

我没有答应嫁给任何人。此前我曾蒙生此意,但现在再也不会答应了。

你永远的朋友

辛西娅?卡彭特

钱德勒曾预见过:一次笨拙、激动的会面。一位敏感的年轻姑娘爱上了他。一位非常迷人的年轻姑娘把他当成了英雄一般去崇拜。

这一点不像梅林达,她懂得他的心。梅林达会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

钱德勒把辛西娅?卡彭特散发着香气的来信当作纪念品收藏起来了。

在他人生的这段新奇的时期里,他既充当了一位救星,也是一个傻子。这个纪念品既是对他的尊敬,也是他不光彩的体现,是对他的崇拜,也是对他的轻视,其程度不相上下。

6

在那个时期有一天,整整一个小时,钱德勒的孤独感非常强烈,他很渴望和罗约尔说说话。钱德勒突然觉得除了罗约尔,他再也没有别人可以说话了。他的心塞得满满的,像要爆炸了一样。

但是罗约尔不想见他,不是吗?罗约尔恨他。

罗约尔住在城里,又没有电话。朱丽叶建议他去看看他。到了那儿,敲他的门,他会让你进去的。你了解他的。

钱德勒不再那么确信了,他真的了解罗约尔吗?

朱丽叶笑了。“罗约尔正在要那些他认识的新朋友称呼他‘罗伊’呢。要是他让我们也这样,该怎么办?我永远都不会叫的。对于我来说,他永远都是‘罗约尔’”。

钱德勒照朱丽叶说的做了,他去了四号大街罗约尔的公寓,坚定地敲了敲门。当罗约尔打开门的时候,两兄弟彼此吃惊地盯着对方,什么也没说。后来罗约尔尽力笑着说,“哦,见鬼。原来是你。”钱德勒说,“该叫你‘罗约尔’还是‘罗伊’?我可以进来吗?”罗约尔脸都红了。“当然。请进!我可没想到任何人会来。”

罗约尔一直在餐桌上读书,在一本有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做记录。他写字像孩子一样,写得又大又认真。他读的是平装版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他把这些推到一边,拉出一把椅子给钱德勒。

罗约尔竟然读起了《哈姆雷特》!钱德勒笑了。

这是个舒适的厨房,比桌子大不了多少。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只洗干净的玻璃杯,几只盘子和一些不锈钢的餐具,为罗约尔的下一顿饭准备着。屋子里还有做饭的味道,那种柔软的,粉状的,容易烧焦的强烈气味——燕麦吧?从一扇稍微打开的碗橱门,钱德勒扫视了一眼,里面有一些罐装的汤,一瓶西红柿汁,一盒贵格牌燕麦。他的心已经移到了弟弟身上,就好像他是一个已经离家出走的孩子正在勇敢地模仿大人做家务一样。在他旁边,罗约尔惊奇地看到,他那当中学老师的哥哥看上去那么的不确信,闷闷不乐,眼睛发红,这可真是少见。钱德勒的下巴刮的很马虎,他的夹克斜扣着。他正在张嘴吸气,刚急匆匆地爬了两层楼梯。罗约尔二话没说,从靠近有两个燃烧器的炉子旁边的低矮冰箱里拿出了两瓶啤酒,兄弟两个面对面坐在一起,靠在上面贴有福米卡家具塑料贴面的旧桌子旁。罗约尔吹嘘说,那桌子是他花了五美元在固纬店① 里买的。

他们坐在桌旁,促膝谈心了好几个小时。那个时候夜已降临,罗约尔六扎啤酒已被消耗殆尽。

钱德勒用低低地、颤抖地声音告诉了罗约尔,他在过去的几个星期内所了解的关于父亲的一切。罗约尔也告诉了他在过去的几个月内自己所打听到的一切。

钱德勒说,“天哪!有时候我感觉他好像只是在某一天突然间消失了。我还记忆犹新呢——”(钱德勒到底想说什么?他困惑地摇摇头,无语。)

罗约尔说,“不。好像很久了。就像妈妈试图让我们相信的那样,好像我出生之前就发生了似的。”

“不是你的错,罗约尔。你当时才四岁。”

“四岁足以记得一切事情了。但是我什么也记不住。我一直在努力,但想不起来。”

“也许这样更好——”

“别这么说!狗屁。”

罗约尔双手粗暴地捋了捋头发。钱德勒可以看得出来,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在折磨自己。他缓缓地说,用那种痛苦的更像是钱德勒而非罗约尔的方式说。“整个冬天,我一直做着关于他的奇怪的梦,但是醒来的时候,却什么也记不得了。我可以感觉到是什么样的梦,让我心情郁闷,但就是记不住。”

钱德勒在想,是的。他也曾整夜整夜地做梦,但却什么也记不住,只留下愤然、失望的感觉。

罗约尔说,“爸爸不应该死的,他不应该就那样死掉了。有人说,也许他是被杀了。”罗约尔声音在颤抖。

钱德勒浑身僵硬,感觉到心在突突地跳。

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会重复他所说的话。他知道情况会是这个样子。

罗约尔抬头看看钱德勒,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一束强光。他喝干了最后一滴温温的啤酒,用袖子擦了擦嘴巴。“然而我试图从梦中醒过来。我的整个人生,是场梦。或者说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我曾是那个妈妈爱着的‘罗约尔’,很多人也爱着。过去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坚强,但我现在很坚强。”罗约尔离开厨房,拿回来一个东西让钱德勒看。“我从没用过这个东西,”他说。钱德勒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枪?罗约尔有把枪?那支枪带有扁扁的管子和核桃木的手柄,泛着油蓝色的光,大概九英寸长。罗约尔说,“这是我老板的。他有不止一把‘火器’。他把这个借给了我。我有带它的许可证,别担心。他亲自带我去了他管辖的区域。但是,钱德勒——我从没有用过他。”

钱德勒觉得有些眩晕。“罗约尔,天哪!这里面装子弹了没?”

“当然装了。但是保险已经上了。瞧?”

罗约尔把保险拉下又推上。拉下,推上。他也需要刮脸了。短短的胡子茬儿在他的下巴上就像是云母。

钱德勒这样想着,打了个冷战“我弟弟手中握着死亡”。

罗约尔说道,“给我们上文学课的教授说,如果在戏剧中出现了一杆枪,那么,在某个时候,必然会有人开枪。作者不能给观众错误的期待。但是,生活中,我不相信这一套。”

“对,生活中不会的。”

“你可以手持一把抢,像是拿一个实用的物件——锤子、钳子。某个人赖以生存的工具。但是你没有必要开枪。”

钱德勒轻轻地推了推罗约尔的手。“罗约尔,求你把那东西拿开。确定保险拉上了,放到一边。”

“就是给你看看而已,钱德勒。我绝望的时候,也许会开枪。假如知道了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让我感到绝望的话。如果,你瞧——你认为我应该感觉绝望的话。”看到钱德勒不吭声,罗约尔说,“但是我一点也不绝望,不是吗?仅仅是理论上的。”

钱德勒还是一声不响。他深吸了一口气。

罗约尔接着说,紧紧盯着他,“不过我不知道目标是什么,是谁。”

“谁?豪威尔。”

“谁?”

钱德勒笑了。“我们就像是一对鹰。嗬。嗬。我想我是醉了。”

罗约尔大笑。“三罐啤酒。没人喝三罐啤酒就会醉了的。”

“空腹喝,有可能啊。”

“我给你说过为什么会有枪,是不是?那是工作需要,为了防身。”

“什么工作?”

“我在帝国讨债公司做兼职,为其他公司代收欠款的公司。我经常开车跑来跑去的,经常上门服务。有时候我也收车,摩托车。电视机,洗衣机,两个人一起工作。我老板是个人物,曾是海军和中量级拳击手。他说他曾和乔伊?马克西姆交过手。‘以往’认识父亲。不认识的人对他的印象不好。但实际上他却是‘人中君子’啊。”

钱德勒的视线被罗约尔手中的枪给转移过去了。他越看越觉得丑陋。然而他笑了,“我的小弟弟。小弟弟拿着杆枪。”

“这是杆三八式的史密斯?韦森转轮手枪,六个枪膛。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老板说了,如果你带了武器,你就要对你带武器的健康负责。”罗约尔把枪放在手掌上,像是在掂量它的重量。“他手下的人有的被打,有的被刺,在大街上被追或者是在车里被拖出来,射中头部、膝盖、屁股。但是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因为我从来不惹是生非。到哪儿都不惹事。”

“但是,罗约尔——枪?你可是个大学生啊。”

“我是!但不是全日制的,也许到明年才是吧。在帝国的工作只是临时的。我感觉应该尽可能地报答妈妈,我离开她和朱丽叶连个招呼都没打。我好像在奔命。”罗约尔看到钱德勒继续以厌恶、惊讶的眼神看着那杆枪,就把枪收了起来,等他回来的时候,笑眯眯的,用梳子在梳头。“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他们离开罗约尔破旧的赤褐色砂石大楼,朝着第四大街匆匆地走去,好像是刚刚从被囚禁了几个小时的潜艇里释放出来一般。钱德勒高兴地深吸一口气。他和罗约尔又一次成为了朋友,重归于好!他爱罗约尔,他会试图忘掉那杆枪和它所代表的意义。从安大略吹过来的风,把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尼亚加拉大峡谷成片的雾气吹过来,打湿了他们温暖的脸庞。

他们去杜克烧烤吧吃饭,伴着烛光晚餐的是1960年代的摇滚乐,声音把钱德勒的耳膜快要振破了。罗约尔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音乐晃动,虽然她好像几乎听不到音乐。他们现在谈论的是些不很严肃的话题。他们一直在微笑,笑得像是老朋友。这晚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这次谈话对于他们来说是很稀奇的——两个人在位于波罗的海大街的家之外,在母亲的掌控之外重新互相依靠。钱德勒问了罗约尔在尼亚加拉大学的课程,问他自己一个人住,是不是有些孤独,罗约尔有些尴尬地回答说是,但是转念又说不孤独,他确实有时候感到孤独,但坦白地说他还是喜欢一个人住,感觉最终长大了,人生最重要的时期刚刚开始。“了解一些父亲的情况,知道吗?这才刚刚开始。”

钱德勒点点头,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罗约尔说,“我有时候想念坎德西,还有妈妈,朱丽叶……但那时没有结婚,我敢肯定我没有后悔。”

“你从来没有结过婚,罗约尔。你当然不会想念她了。”

“想到婚姻。要24小时爱一个人,并且对她忠诚,这个让我很有压力。”

钱德勒想法正好相反。他喜欢有这种压力。他在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

罗约尔淡淡地说,“朱丽叶告诉我,你和梅林达分手了。你想她,对不对?”

钱德勒顿了一下。“快想疯了。还有她的孩子。”

罗约尔惊讶地摇摇头,好像孩子离他还远着呢。

“其实,梅林达挺好的。家里总有个护士是个好事儿,妈说过。”

“妈说过?”

太好笑了。钱德勒揉搓着他的下巴,惊讶地发现他的胡子茬儿。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早上上课前没有刮过胡子吗?

他们两个谈了许多许多,像好朋友那样感到难舍难分。虽然今天是星期三的晚上,钱德勒还要备明天的课。(作为初中科学通论课的教师,他越来越忙了!德克?波纳比对他儿子的期望会更高的。)还可能有紧急电话从危机干预中心或是撒马利坦打过来,钱德勒志愿在周末服务。他不能忍受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他一直在想,如果给梅林达打电话,她会不会不说话就直接挂掉。

我不能跟一个不顾自己死活的人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真的。

尽管已经过了晚上11点钟,饭店里依然几乎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烟雾缭绕。旋转门把饭店和杜克吧连了起来。这个地方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警察和医务人员经常光顾的地方。在柜台后面,油乎乎的烧烤架子旁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平头男子,他看起来很笨拙,又很面熟。(梅威瑟尔家的人?或者是同一个街区的人)他不断地看着坐在小隔间里的波纳比兄弟俩,看着他们吃饭;但是当钱德勒和他对视的时候,他皱了一下眉,转身走开了。那个年轻人身高大概有6.3英尺,体重应该有220磅吧。然而他在柜台后面,显得灵活而协调。钱德勒很好奇,这个人到底是谁,罗约尔告诉他:巴德?斯通克劳普。

“他的父亲是尼亚加拉警察局的警官,曾被打成重伤,不得不提前退休。他们住在驻防街。巴德上学的时候高我几届。中途辍学,现在算是这里的厨师。”

“他是厨师?”

“喜欢吃辣椒吗?巴德是做辣椒的高手。”

钱德勒已经就着一些松散的蚝油饼干吃了一碗拌过的辣椒。他刚开始的时候饿得手直发抖。他很少会注意到辣椒,除非好吃得要命。罗约尔推了他一下,“如果你喜欢吃的话,告诉巴德。这是他叔叔的店,他可以随便拿的。”钱德勒向这个穿着灰白色厨师服的大块头年轻人示意了一下,告诉他自己喜欢辣椒;可是斯通克劳普脸刷地红了,绷着脸,突然间离开烧烤架消失在了厨房里。罗约尔笑了。“斯通克劳普很害羞。他可以打破你的脑袋,却不愿意坐下来说会儿话。”

外面大街上,两兄弟在分手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钱德勒的车在一个方向停着,罗约尔的公寓却在另外一个方向。从河边吹过来的雾气越来越重。天被云遮住了,什么也看见。他们一直对于那个重要的话题避而不谈。现在罗约尔压低声音,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出了钱德勒已经猜到他要问什么的话:“钱德勒,嗨,有人说爸爸是被杀的,你觉不觉得有些蹊跷?”

钱德勒深吸一口气。“不觉得。”

“不觉得?你不觉得吗?”罗约尔有些惊讶。

“不,罗约尔。你问我,我会告诉你,不。”

钱德勒不会再多说这个事情,他就准备了这些话。

罗约尔盯着他,若有所思。

他们要分手时握了握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他们以前握过手吗?钱德勒怀疑。)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罗约尔。“罗约尔,随时给我打电话啊。咱们至少每周出来撮一顿,吃巴德?斯通克劳普的辣椒,如何?”

罗约尔后退一步,笑了笑。眼泪模糊了双眼。

“当然,钱德勒。好吧。”

7

钱德勒给梅林达写的信,他从未曾寄出过。当天晚上,他给罗约尔写了封信。

亲爱的罗约尔,

不,我不会。

我不愿让我们兄弟俩人都有这种摆脱不掉的念头。

我不愿让两个人都心烦意乱。

为了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凶手们。

(如果有凶手。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我不愿问你这样一个问题,也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罗约尔,我爱你。你的哥哥,

钱德勒

一封不曾寄出的信,留着作纪念。就像是那封来自女人质的散发着香味的信,一直没有回复。

正文 8

8

他下定决心:他要直面阿莉亚,要求她告诉自己所有有关父亲死亡的事情。十六年了,他一直渴望跟她说说这个被禁止提起的名字:德克?波纳比。他希望母亲能够非常温柔、充满爱意地说起父亲。他在排练可能会给母亲说的话:

“阿莉亚,你曾经爱过他。你不能恨他。他是你的丈夫。我们的父亲!”

但是当钱德勒驱车赶到波罗的海大街的家门口,在门前走廊上等待阿莉亚结束钢琴课的时候,他的情绪慢慢温和下来。或者说他失去了勇气。四月下旬的一个周六晚上。天气异常温和,对于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来说有些不合时节。钱德勒坐在台阶上,轻拍着看见他欢呼雀跃的萨尤,挠着这条老狗的耳朵后面。在屋子后面阿莉亚的音乐教室里面,有人在弹奏葛利格作品《皮埃尔金组曲》中的“清晨”。钱德勒倾听着,陶醉其中。不是阿莉亚,是一个学生在弹。学生弹得劲头十足,是个很有才华但缺乏训练的钢琴演奏者。阿莉亚的学生大部分只有十几岁。有时候钱德勒无意间会听到阿莉亚和学生说说笑笑,他就会有一丝嫉妒。阿莉亚有没有在他面前这么恣意放松过呢?每次她看到钱德勒的时候都好像有些收敛。她会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替他整整衣领,重新扣扣他的衬衣。她会像抚平萨尤的鬈发一样整整他翘起来的头发。她会叹口气,“钱德勒,让我怎么说你呢?”

钱德勒总是认为阿莉亚没有爱过他。就是在最近他还在想:她是爱萨尤的。

萨尤,是德克?波纳比带回家的一条快要死掉的小狗。

钱德勒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萨尤的耳后,这让它兴奋地喘着气,扭动着。他的眼睛是亮棕色的,充满了感情。“你爱我们大家,是不是?从不问为什么。”钱德勒抱着浑身颤抖的狗,把脸埋到他的软毛中。萨尤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急促。钱德勒感觉精力疲惫,自从梅威瑟尔自杀后他就这样:那一声枪响,还有紧跟着的沉寂。

钱德勒那时候(几乎)在想:我是不是受伤了?

毫无疑问,在这个狂乱的时刻,他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出于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和头发。警察和危机处理工作人员会不由自主有这样的动作。不,我不应该这样。这一次不应该。

难道那时候他在等待艾尔?梅威瑟尔从破窗户里面射中他吗?这是一种自我了结的方式。不要问为什么。

弹得很快的葛利格的曲子突然断了,没有结尾。一阵停顿,然后另外一个钢琴演奏者开始从头弹奏。这次是老师在弹,给学生演示怎样弹奏这个段子。每个音符都弹奏的非常用劲也非常精确。音乐流淌着,在听者心中蔓延开来。但是钱德勒却觉得音乐有些烦心。

你私下里为德克?波纳比哭泣,是不是?然而却禁止孩子们为他哭泣。在悲伤方面,你哄骗了我们。

肯定是朱丽叶把种上天竺葵的陶土花盆放在了走廊扶栏上了。是朱丽叶把走廊上那把陈旧、不很舒服的木头椅子重新刷成了暗灰色。在那些很少有人坐的椅子上放着雨水冲洗过的靠垫。在波罗的海大街,人们总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坐在走廊里,有时候晚上很晚的时候还吃吃喝喝,当然阿莉亚?波纳比是个例外。对于她来说,这样的行为非常“平庸”——“粗俗”。

没有什么比“那些陌生人知道我们家的事儿”更让阿莉亚惊慌失措的了。

阿莉亚过着隐遁的生活,竭尽全力地保护自己的隐私,然而她却比这个街区的大部分居民更加引人瞩目,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钱德勒猜想,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她是谁的寡妇,每个人都对德克?波纳比有看法。但是在钱德勒母亲的骄傲中有令人感动的东西。她拒绝卑微,“普通”。在16年中,她没有拜访过她的邻居们,甚至没有因为她住院期间为她照顾孩子而感谢过他们。仅是阿莉亚用昂贵的奶黄色的信纸写了正式的感谢信并让朱丽叶把信送给邻居们。她很少接受她最有天赋的学生父母的邀请,并且强烈反对孩子们和他们一起吃饭,更不用提在晚上与朋友们在一起了。她的宣言是:“我们虽然穷,但是决不需要施舍。”然后用孩子们都学得会的恼怒的口气说,“我婚前是自给自足,婚后也一样。”

在悲伤方面哄骗了我们。为什么?

钱德勒想起了他的祖母利特莱尔以及其他的亲戚们,之前他没有看到过他们,之后也没有再见过,他们来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市陪伴阿莉亚,安慰她丧夫之痛。这些好心的人们,当然都是女性,希望阿莉亚跟她们一起回到特洛伊,她们认为她“属于”这个地方。到底为什么阿莉亚要待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她不喜欢波纳比家族的那些人,很明显他们也不喜欢她。她在这里实际上没什么朋友,作为音乐教师也不是很有名望。她的孩子们也只是在鬼魂出没的瀑布附近长大……她的家和亲人在特洛伊。

但是阿莉亚静静地说:“不,我的家和孩子们的家就在这儿。”

阿莉亚把钢琴当作生命演奏着——非常流畅、明快、尖利、优美。快板,什快板——明快的乐章从她的指尖流泻下来。她也可以弹奏庄严的快板,她还可以同样熟练地弹奏安静的曲子。她弹错一个音符的时候,手指会迅速移动过去,听者无法确认到底听到了什么。

萨尤从钱德勒的怀里挣脱出来,跑到人行道上给另一条狗打招呼。它的主人是一个膝盖不灵活、面目毁损、眼如生鸡蛋的男人。“萨尤!晚上好,”那个男人用有口音的英语跟它打招呼。两条狗明显相互间很熟,互相闻着,蹭着对方,看上去非常兴奋。萨尤叫着,对他来说,这种情况很少见。虽然不小了,萨尤总是很乐观,乐于相信其他狗好的一面。他的尾巴摇得像钟摆,眼睛里充满深情。阿莉亚称萨尤是另一个自己——她身上所有的优点、多愁善感以及软心肠都在萨尤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

来访的狗是一条杂种塞特种猎狗,粗糙的毛发是没有光泽的深红色鞋油的颜色,潮湿的眼睛和一条看上去好像废掉了的左后腿,但他也是高兴地摇晃着尾巴,满心喜悦。“你认识萨尤?”钱德勒问这位有一双悲剧式眼睛的男子。那男人郑重地点了点头,有点害羞。“是的。很熟。雨果和我都很熟,萨尤的女主人,是你母亲吧?也挺熟。”

钱德勒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女主人?母亲?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母亲与邻居结为朋友。

在房间里,钢琴的乐章如欢快的鸟儿一般飞翔着。

那位有很重口音的男子不确定地说,“我是约瑟夫?潘高斯基,你是钱德勒,是吗?你是教科学的老师,阿莉亚这么说的。有时候我站在这里听音乐,在天气暖和的夜晚,在你们窗户开着的时候。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听到她的音乐,我感到很愉快。如此美妙……”

潘高斯基穿着有品味的黑色外衣,一个斜纹哔叽布料的夹克衫,让他瘦削的肩膀显得十分宽松。还有黑色的裤子,很宽大,但却不松垮。他的鞋子也是闪亮的黑色,有不同寻常的质地。他大概50出头,中等身材,看上去曾经很壮。他的脸,让钱德勒看上去很不舒服,像是缝在一起似的。他的头盖骨在头皮下面拱起了肿块。他呼吸很重,很乱。他湿润的、飘忽不定的双眼好像含着痛苦,让钱德勒觉得大为迷惑,但是后来想到:他是想要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儿子。

阿莉亚的朋友是个波兰籍的犹太人,生于华沙的维尔纳犹太人聚居区,于1946年移民美国。他也曾是个音乐家,但好几年没有弹过琴了。手指和神经已经不再适合弹奏。潘高斯基盯着他的手指看,想活动活动它们。塞特狗雨果使劲拖着皮带,差点挣脱跑掉。

钱德勒禁不住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1946年?但他知道最好别问。可以猜到这个男人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第一次听到你母亲弹奏的是肖邦的《玛祖卡舞曲》,在去年6月,就在这个地方。雨果和我正好路过,我们停了下来,走不动了。后来,不是那晚,而是另一次,我们听到你妹妹唱歌,舒曼的《桃金娘》,当然了,我们还不认识,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天赋。‘朱丽叶’—— 一个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的名字,一个羞怯的女孩却有如此可爱的女低音。但是你当然知道这一切了,因为她是你妹妹嘛。”

钱德勒皱了皱眉头,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多少。

几年前朱丽叶还只是个孩子,阿莉亚想训练她的声音,就像她试图训练罗约尔一样。但是阿莉亚要求太高,这些课程只能以眼泪和伤感情告终。钱德勒知道朱丽叶在高中女子合唱团唱歌,而且常常独唱。但她不知道朱丽叶曾为阿莉亚唱过。

出于礼貌,钱德勒问潘高斯基是否住在附近,这位老人很尴尬地说,“不太近,但也不太远。”他五官拥挤的脸涨红了。阿莉亚的钢琴演奏非常突兀地停止了,潘高斯基看上去很想走。他结结巴巴地说:“请向你母亲致以诚挚的问候,谢谢,晚安!”

潘高斯基走了,膝盖僵直,牵着雨果的皮带。这条上了年纪的塞特狗勉强地跟着主人,回头看着萨尤。萨尤像上了发条似的不时吠叫着。

钱德勒想:他爱上她了,上帝保佑啊。

当钱德勒向阿莉亚问起约瑟夫?潘高斯基的时候,她看上去非常尴尬。“哦,他啊。一个修鞋的。”阿莉亚试图用一种嘲讽的语气,但不敢看钱德勒的眼睛。“我们有时候去公园听夏季音乐会。他是个鳏夫。他的孩子已经长大,离开了。”阿莉亚停顿下来,好像要说跟我的孩子一样。钱德勒说,“嗯,他看上去是个特别好的人。有文化。过去拉过小提琴,他非常钦佩你的钢琴弹奏。”阿莉亚鄙夷地笑了笑,“他把一生经历都告诉你了,是吗?太孤独的人往往说得多。”她皱着眉,带着一丝轻蔑走到房屋的一角,好像要走进一个无穷大的空间。“他曾在比克瑙集中营待过。他永远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左腕上有一个文上去的字母。他穿着长袖衬衫,但是还能看到。”阿莉亚顿了一下,摩擦着自己纤细的手腕,“我觉得如果努力的话,是可以将这样的刺青除去的。”

钱德勒反对道,“除去刺青会很痛的,阿莉亚。也许不能这样做的。”

阿莉亚言辞激烈地说,“我会这样做的。”

母亲和孩子呼吸急促好像在吵架一样。吵什么?为了什么?钱德勒脑海里一闪而过曾经的一次争吵,几年前当他悄悄走进厨房的时候,阿莉亚毫无征兆地大发雷霆,称他是间谍。

间谍?

阿莉亚转移了钱德勒关于约瑟夫?潘高斯基的问题,开始问他“已婚的女朋友”的事儿。钱德勒说他已经22天没有看到、也没有联系过梅林达了。

阿莉亚很惊讶。“22天!你还算着呢。”

“不是故意的,妈妈。”

阿莉亚想她该说什么呢。一般她是不会提起梅林达的,除了有时候遮遮掩掩地说起。就像是提到一种含糊不清的危险状态,比如说经济的低迷时期,亚洲型流感的前兆。她说,“我知道她是个好女人,一位护士。家中有个护士再好不过了!但是她比你大,不是吗?而且已经离婚了。在那种不合意的状态下,她丈夫在孩子出生前就离开了她!”

钱德勒很清楚,最好不要在母亲面前袒护梅林达,好多次他都说:“是呀但他们结婚太早。这是个错误。”他实际上想说是的我爱她,为什么这对你是个威胁呢?

阿莉亚继续说,皱着眉头,“如果她要断绝朋友关系的话,我会很尊重她的判断。她比你成熟得多。我理解她为什么嫉妒你‘危机干预中心’的工作。如果妻子比丈夫大是个很奇怪的事情,尤其是在男方还不是很成熟的情况下。罗约尔和坎迪斯——就是错配的后果。”

钱德勒笑了,“错配?是你介绍的,阿莉亚。都是你促成的啊。”

阿莉亚笑了笑,她的脸红了,微微发烫。她喜欢儿子们跟她开玩笑;现在罗约尔已经离开,钱德勒必须这样做了。

“嗯。你母亲也会犯错的。她也是人嘛!”

也只是人,这对钱德勒来说真是个新闻。

后来,当钱德勒要走的时候,阿莉亚心情不错。他才敢于提出开车去过大岛。“我跟姑姑克莱丽丝和西尔维亚谈过了。”

“‘我姑姑。’没这么亲密。什么时候那些讨厌的势利鬼成了‘你的姑姑?’”阿莉亚沉静地说,好像有些困惑。

“克莱丽丝姑姑告诉我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我知道。”

“她告诉我——”

阿莉亚用手捂着耳朵。“不要指责我轻信,钱德勒。我很愿意相信,那个恶意的老妖婆对我遮遮掩掩会告诉你一些很奇怪的事情的。”

阿莉亚笑着,或者试图笑出来。钱德勒犹豫了。他怎能开口问他妈妈是否嫁了两次?是否她的第一任丈夫跳瀑布自杀了?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不仅是不可能的,甚至是不可思议。就像是很早以前,人们在谈论有关大瀑布的轰动事件,浪漫传奇,厄运连连,那是在上个世纪。

他一冲动就说了:“妈妈,我——是不是——爸爸和你的儿子?我是说——我不是领养的吗,是吗?”

“领养的!怎么会这么说。”

钱德勒本不想说领养的。他很犹豫,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莉亚抚摸着钱德勒的手腕,尝试安慰他。她的目光,由于愤怒闪亮了一刻,很快就柔和下来。她用低沉的、诚挚的嗓音说道:“亲爱的,你当然不是领养的。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在医院里。你是看见过你的出生证明的,也肯定用过了。你究竟在说什么啊,钱德勒?你出生得并不容易,我生了11小时12分钟,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母亲不可能忘记这一些,特别是第一胎,你是——你是我的头生子。”阿莉亚强调地说,她挽着钱德勒的手臂就好像他不同意似的。“这些永远不会改变。”

“那我的父亲——”

“我们不要谈他。他已经走了。”

“我的父亲是德克?波纳比。”

阿莉亚闭上眼睛,身体有些僵硬。她的嘴唇紧闭,缩成蜗牛大小。她的一束头发松散下来,凌乱地堆在脖子上。钱德勒深吸一口气,好像打了一次胜仗。在这幢房子里,在妈妈面前,他终于说出了德克?波纳比这个名字。

“他死于事故,是不是?被判定成事故?”

阿莉亚没有回答,钱德勒鼓起勇气问道,“那爸爸的人身保险呢,如果说是事故?他的遗嘱呢?一定有钱吧。”

阿莉亚用指尖按在眼皮上。钱德勒在她开口之前,已经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不安。

“我不能接受,用鲜血换来的,被玷污的钱,我不能要。”

钱德勒不得不思索片刻去理解她的话,阿莉亚究竟说了什么啊?

她快速、紧张地说着话,好像在重复排练过无数次的话,钱德勒感觉他视野的边缘开始变黑,在缩小。“他们想让我接受钱,就是他的律师们,甚至他的家人。但是,我拒绝了。我不得不拒绝。不是由于骄傲,我不是一个骄傲的人。当他离开的时候,我把他和所有波纳比家的人都关在了心灵的门外。”

钱德勒不相信阿莉亚所说的话。即使他可以平静地想:当然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妈妈,什么?你‘拒绝’了多少钱?”

“我确实卖了那幢房子。那幢奇怪的房子,浮华的地方,必须要卖掉。因此我们搬到了这里。我们在这里很快乐,不是吗?我们四个。还有萨尤,是个小家庭。”

“哦,妈妈。”

“嗯,不是吗?我们诚实地过着日子。美国的什么生活来着”——阿莉亚试图找到这个词,这对于钱德勒很有吸引力——“自尊生存。哦,我也用了一些钱,是卖房子的钱。在银行里总有一些钱,虽然很少,但可以应付一些紧急情况,如果有三个孩子,又无依无靠。上帝知道怎样帮助你。我想让你们离开那种生活,波纳比的生活。不管从前我们过得如何,那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阿莉亚辩解,“而且我们很快乐,不是吗?”

“你回绝了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想知道。不想被诱惑,钱德勒。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希望你也会这么做的。”

这么多年住在波罗的海的街区,这么多年过着贫苦生活的波纳比家。钱德勒不可思议地笑了。他会做同样的事情吗?

“不会。”

“哦,钱德勒。你肯定会的。在爱的运河案件之前,我就知道波纳比的钱已经受到了污染。”

“‘污染’!阿莉亚,你真像大歌剧中的一个人物,不像是现实生活中。这是尼亚加拉大瀑布,这是生活。老天,所有的钱都是被污染过的。”

“不是的。你,作为公立学校的一名教师,应该有更高的道德标准。”

“事实上,你想要惩罚他。德克?波纳比。拒绝他的钱是在惩罚我们。好像,他在坟墓里会看到,感到惭愧。”

“不,这是原则问题。站在我的立场上,你也会这么做的。钱德勒,跟我说,是的。”

这时候,钱德勒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他又感觉到那种临床症状,视野变窄,像在危机救援的现场。管状视。是恐慌的症状,控制住的恐慌。

“妈妈,我要走了。”

这会儿朱丽叶在邻居家照顾孩子回来了。她像野猫一样悄悄、知趣地走下楼梯,只是含糊地问候了一声,好像明白母亲会挥挥手让她走开,以免防碍她与儿子在厨房里的对话。

钱德勒踉踉跄地站起来。试着想象事实是,我是她的儿子,其他的就不重要了。他拥抱了阿莉亚,感觉到她很瘦,像金属丝一样干瘦。当他吻她向她道晚安的时候,感觉到她的皮肤发烫。他想说他会打电话,明天下课之后还来看她,但是话哽在喉,说不出口。实际上,他的膝盖已经酸软。阿莉亚跟着他到了前门,在前厅用低沉的、小女孩似的声音叫住他,“亲爱的,告诉我‘是。’你会的。”

钱德勒在坐进车子之前,回头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好像那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和那笔想着就会眩晕的几百万美元没有丝毫关系,“哦,妈妈,当然。你是知道我的。”

他永远也不理解妈妈。虽然不理解,但却不得不去爱她。

妈妈用钢丝刷刷着爸爸的手腕。他们两个待在月神公园那所老房子的楼上,那是他们的第一幢房子。在那里,钱德勒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妈妈有些激动、焦虑。爸爸的脸模糊不清,但是可以看到五官扭在了一起。还是个小孩儿的钱德勒蹲在门口,慢慢爬近,在床角处躲过大人的视线。那是张雕花桃花木心床。房间里铺满了灯光,很刺眼但还有些昏暗。很难看清楚。看不到那男人的脸,但他知道那是爸爸。妈妈还在用钢丝刷刷那流着血的手腕,因为皮肤上的一些东西冒犯了她。几滴血像雨滴一样飘在空气中,有一些散落在钱德勒身上。他抽泣着,想把钢丝刷从母亲强壮的手中夺走,在争夺中,他醒过来了,觉得脑子一阵眩晕,精疲力竭。

正文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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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的话题是:大瀑布,还有侵蚀。”

波纳比先生教九年级科学课程,在他教室前面那块黑板上,挂着一幅简单却精确的尼亚加拉河的地图。波纳比先生用粉笔在地图上画了很多记号(在他的脑袋里,他肯定也有一幅地图)。黑板上还写着上个星期的话题:

侵蚀 时间 侵蚀 时间

波纳比先生用粉笔指着地图说道:“大瀑布目前就在这里,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在我们的城市里,距离我们这个教室只有两英里多一点。但是,大瀑布过去并不是总在这里,而且将来也不会一直在这里。大瀑布是在移动的。”

大约两万年前,瀑布起源于坐落在这里城市南方下游的路易斯顿。以地质学的时间来说,这并不是很久,但是,地球的侵蚀发生得非常快。

“一英寸等于一个世纪?是的!这是非常‘迅速’的。”

钱德勒?波纳比先生所精通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知识,给某些聪明的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波纳比先生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公立学校的教师,教授九年级科学课程。他好像在勇敢地大踏步走过地质学时代的裂痕,而他手中的粉笔就好像是一道护身符。

波纳比先生可是九年级的一些女孩子们(是谁,已经算不上是秘密)暗恋的对象。

波纳比先生以他固有的脸色出现,用他固有的声音说着话。

这些少年们,看起来比小孩子们大不了多少,却要去理解那些可怕而又令人心碎的事实,那些存在于不信神的宇宙间的那些时代、死亡率以及人类的孤立这些深刻的事实以及那些堕落和灭绝的事实。墙上的钟那红色的指针稳稳地一圈一圈走着,永不停息。

波纳比先生在黑板上画了一条一英寸长的线条。在黑板上看起来,这条线实在太短了,几乎看不到。“是的。仅仅一英寸就表示了一个世纪。但是,对于那40英里的河床来说,这是一个很慢而又无情的消磨。当我们用人造设备去阻止侵蚀时,尼亚加拉大瀑布将会重新开始运动。总有一天,它会逆流向上运动,穿过大岛,穿过托纳旺达,穿过布法罗;总有一天,从现在起有一段非常长的时间,尼亚加拉大瀑布将会在这个峡谷的源头——伊利湖(因为事实上,尼亚加拉河不是一条河,而是链接两个湖泊的峡谷)。”

钱德勒真想让他的几个学生能够吸收这些知识,也在他们的勇气中感知它。他们学了以后就会自然而然甚至轻蔑地认为,尼亚加拉瀑布不是永恒的。

一个聪明的小男孩挥舞着他的手提问道,如果说尼亚加拉大瀑布从这里离开了,那这个城市将会被叫做什么呢?就是尼亚加拉吗?没有瀑布了?

“有可能”,钱德勒说道,“它不再被叫做任何东西了。再也没有人来这里记下笔记。就好像冰河时代那些最伟大的冰河,我们的城市,以及那些其他城市都将很有可能已经被摧毁了,被埋藏在丛林下面,这里也不再有居民了。你们已经看了足够的科幻片并且了解了里面的情节。所有的东西都用完了,人类文明也无法传承并且消失了。谁知道是哪里呢?”

他的学生凝视着他。教室里静得让人觉得不安。“谁知道是哪里呢?”这个问题萦绕在空中。在下课铃声响起,他让他们下课,但是,他已经让这些年轻人受到惊吓了,而他自己也吓着了。他摸索着把残留的粉笔头放进黑板下面的盘子里。粉笔头滑了下来,掉在他的脚上。

正文 10-1

10

没打电话给梅林达。

至少,他可能为自己的克制力而自豪。

他一直不停地写信给梅林达,但是,通过这些私密的信件,他渐渐地了解了梅林达、也了解了自己。那些信从来没有邮寄出去过,一直放在他的抽屉里。

直到他和约瑟夫?潘高斯基见面之后,他才决定要给梅林达寄一些话。那些话语简介扼要得如同诗歌一般:

对不起

我不停地想你

是的,我错了,如此轻视自己的生命

希望你能原谅我

怎么署名呢?难道写爱你的钱德勒?似乎看起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他讨厌他写了这么多的“我”。他讨厌自己的自负。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只被困在瓶子里的苍蝇。

但是,他必须要把这个信息发出去。对于每一行,他已经写了又写、重复无数次,直到他不能再改为止。

梅林达没有回信,也没有打电话给他。无论无何,他觉得受到了鼓励。

他不再骚扰她。他不再开车经过她坐落在奥尔科特大街的公寓。他不再拨打她的电话号码、听着对方铃声在响、但在话筒拿起时又被无声地挂断。

他不再去医院看望,是否……哦,仅仅是看看而已。

他不再送花,也不再在花里放入写有“爱你的C”字样① 的卡片。他认为,送花给一位女士,会让这位女士感觉到这位男士示爱的意图太明显。

但是,他还是寄出了他精心挑选的卡片,卡片上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和峡谷的风景。这些都意味着不可思议的美丽以及这种美丽中所隐藏的危险。

想我可以改变。

爱你,我爱丹雅。

你会给我另一个机会吗?

在五月初,他在查找一些有关护士和病人的滑稽动画卡片,但是却找不到一些脱俗的卡片。他就自己画卡片,上面画着一位男士平躺在担架上,旁边有一位护士正在给他抽血。

梅林达!我完全在你手中了。

发发慈悲吧。

他等待着。

“这为什么不能是真实的?我们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们所不相信的某些事情很可能就是真实的……”

在1891年的春天,一位来自爱尔兰科克区的15岁的挤奶少女和她的亲人们居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据说,这个女孩儿是一个“中立”的宗教信徒。她相信神圣的罗马天主教堂和它的圣礼,但是她和那些宗教狂热分子不同,她不参加大型的宗教集会和周日之外的宗教交流活动。

在她来到尼亚加拉大瀑布的这一年里,她陷入了深深的困境,变得脸色苍白、心烦意乱,还失眠。突然有一天,她被她的亲人们赶出了他们的喧闹的群体。她被带到尼亚加拉大瀑布去补偿她的罪恶,去补偿她和牛奶场主人的儿子所犯下的情欲之罪。这位年轻人发誓,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就爱上了这位少女。后来,他又说他想用手掐死她。他的手因为从奶牛那光滑的奶头挤奶而变得坚韧了。在挤奶的时候,那些奶牛会发出鸣叫声和呻吟声。他粗俗地觉得,那些奶牛的叫声就好像这个挤奶少女痛苦地呻吟着时、当她扭动着大腿时、当她用力地咬着下嘴唇直到出血时、当她渴望她的恋人在她的体内射精时、当她渴望她的恋人用他那乳脂状的精子涂在她的体内时,所发出的呻吟声一样。

这个女孩儿,一位处女受到了如此的诱惑,她怀了孕。但这不是那罪恶的原因。她罪恶的原因在于,她怀了孕,却把它当作肚子里面有了一个无法去除的坚果。(由于感到羞愧,这个女孩儿竭力想要除掉这个不想要的孩子。她尝试着!她尝试着!她压脚后跟,敲打腹部,拼命地奔跑。她就好像一只被打中的小鹿一样一直努力着,直到倒下来无力地喘着气。如此以来,她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理所应当地被上帝所轻视。)在她怀孕的第三个月,所有认识她的人都避开了她,牛奶场的主人也禁止她接近他的财产,这个羞愧难堪的女孩儿由于悲伤而变得精神错乱,营养失调,自我厌倦。她徒步走向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她走向了曾经听人说起过的人类堕落之地,那是个让所有罪人洗清自己的地方,也能让他们摆脱他们的世界。她好像一个悔罪者,脱掉了鞋子,像中了符咒一样,在奔腾的河边那脏而尖的石头和草上走着。她从未用这种眼神凝视过这大瀑布——人类的堕落之地。此时,她处于发狂的精神状态,她看着峡谷的巨浪漾起的薄雾,觉得那就像是蒸汽所聚集的团团云雾,她觉得那似乎沸腾的热浪,就是地狱的内部所散发的热气。

这个挤奶少女已经作好决定了并冷静地开始行动。为了快速地跨越堕落,她要把自己交给这条河,因为她听说无数的人曾经在这里跳河。像现在这样,她的家人就要背负她带给他们的负担,而这个不要的私生子也不会有人爱(可能除了牛奶场少女自己而外)。目不转睛地望着团团雾气,这个挤奶少女微笑着看着那些小彩虹。那些彩虹在阴天中发出微弱的阳光。带着那纯真的微笑,她觉得心意萌生,在朦胧中似乎看到空中出现了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女性神像。那时,她离这个伟大的峡谷可能只有40英尺了。这座神像的脚在马蹄瀑布所产生的雾中慢慢消失了,而神像头顶的光芒射向了天空。细细看后,当认出这是圣母玛利亚的神像时,这个挤奶少女惊呆了,她微弱的身躯跪下大叫“圣母玛丽亚,上帝之母啊!”圣母玛利亚有着那沉静美丽的脸庞和品蓝色的长袍。当她在大教堂接收洗礼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种情况,所以,她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地臣服于这种幻影并且欣喜若狂地大声祷告着:“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啊!恳求您现在和我们死去的时候原谅我们这些罪人吧,阿门!”

接着,这个挤奶少女祈求圣母玛利亚原谅她。圣母玛利亚温和地冲着她微笑着,温柔地对她说着话。她的声音在咆哮的瀑布声中有点模糊,但是这个挤奶少女却感觉到自己听得很清楚,就好像圣母玛利亚在她耳边轻声耳语到:“我的孩子,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爱,以上帝的意志行事。”

听了这话,挤奶少女沉浸在狂喜之中,甚至失去了意识。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河边好几个小时了。后来,她好几天都神志不清且在发高烧。她被送到风景大街附近的家里,看过医生以后,她被救醒了。醒后,她喜极而泣。她告诉那些救她的人们,她已经看到过圣母玛利亚的幻影了。并且,她不厌其烦地重述着,把这件事告诉所有想听的人,告诉那些马上被召集在一起的罗马天主教教堂的牧师们。这位爱尔兰籍的挤奶少女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也没有文化,但是,她声称是圣母玛利亚幻影的目击者。她说时那么地自信,她的脸上容光焕发,让每一个人都相信了她所讲的是事实。在这个牛奶场少女的眼睛里,你似乎就可以看到圣母玛利亚了。她异乎寻常地告诉大家她所见过的不可思议的景象,以及为信徒们传递这个特殊的预言:“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爱,以上帝的意志行事。”

一座罗马天主教的神殿耸立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南边三英里的山坡上,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挤奶少女所看到的情景而立,那就是“大瀑布之女天主大教堂”。据说不计其数的康复神话和启示神话出现在那座长方形基督教堂内,最终,在1949年,一座新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完工了,据说她有20多吨重,高达30英尺并且是用在佛蒙特州产的大理石打造而成。她被放置在那里,人们从几英里以外看过去,她似乎在观看着这条河流以及尼亚加拉大瀑布市。你看到了,你就想去相信。你看见了,你把脸转过去并冷嘲热讽,你感到恶心并且羞愧,然而你还是想相信。救救我。

我们的名字有一个诅咒。

不对。我们的名字就是一个诅咒。

声音!大瀑布里的声音啊……在冬日里,瀑布结满了冰;闪闪发光的冰凌形成了一道道彩虹,瀑布也就钻进了那些穿越峡谷的彩虹里。薄雾也被冻住了,就好像给树木披上了由玻璃织成的衣裳。在月神岛和婚纱瀑布之间的河面上有一座薄冰形成的桥梁。看着那景象,你就会相信你可以走过那座桥。这是无声的天籁之音,几乎听不见,你不得不屏住呼吸去聆听。但是,到了三月末四月初的时候,随着一切都解冻了,那些声响又重新回来了,变得更大声、更刺耳但更加诱人了。到了六月,由于那接近死亡的周年纪念,声音开始变得令人觉得太吵闹和太急躁,你会在远离急流的睡梦中听到那些声音。朱丽叶!朱丽叶!波—纳—比!羞愧啊,你的名字就是羞愧。你知道你的名字。到大瀑布去看看你的父亲吧。

“萨尤,不要啊。留下。”

朱丽叶低声跟萨尤说再见,把它从她床脚的熟睡中惊醒。她把脸埋在它熟悉的粗糙皮毛中,一任它舔着她的脸,她的手。它静静地喘息着,急于想跟她走的那种热情让他浑身颤抖——去哪儿?

黎明前的死寂。在曙光中,雨逐渐变成了细雨,雾丝。

她必须在阿莉亚知道之前赶快离开。在阿莉亚阻止她走之前。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试图睡着,但是那些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带着一丝揶揄和嘲弄,波—纳—比!波—纳—比!在那些声音中有他沉着、温柔的声音——朱丽叶!时间到了!

(是他的声音吗?朱丽叶相信是他的声音。)

(虽然出生很晚。她对于他的记忆就像瀑布般清晰。)

在她唱歌的时候,她在为他唱;偷偷地,为他而唱。

在独唱会上,她想象他就坐在观众当中,当然没有在前几排家长、亲戚和同学当中,但是肯定在黑暗当中的某个地方。他会孤零零地坐在某个地方,他会聚精会神地听她唱。她唱得很动听,因为有他认真地在听。

她在音乐大厅里的独奏《弥赛亚》赢得了赞誉。掌声雷动。为他!

她是个害羞的女孩儿,眼里总是溢满情感。张开双眼,她看到他在微笑,笑容充满了父亲的骄傲。

还有些时候,难以预料,她的声音会颤抖或是失去力量,她有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她快要失声了:她知道给一个她已经记不得、16年前已经过世的人唱歌,是徒劳无益的。

我们很幸福,但只是在音乐响起的时候。

阿莉亚让步了。这肯定是真的。

(在朱丽叶弹完《弥赛亚》之后,埃伦瑞克夫人跟她说起,去她所任教的布法罗音乐学院进修的事儿。声乐学方面的奖学金。年仅16岁的朱丽叶?波纳比可以获得这笔奖学金。她不用转学到其他高中,下课后坐通勤车每周去听课两次即可,乘公交车并不是很远,学院会负担她的所有费用。绝好的机会!她的老师这么说。微笑地看着朱丽叶?波纳比,似乎在等待这个惊恐的孩子也同样朝她微笑。)

这个家有没有爸爸她这样问妈妈,妈妈会说没有。

这个家有没有爸爸她这样问她的哥哥们,那时她已经长大了一些,迫切地想知道答案,钱德勒说有但是走了。她问为什么,他恨我们吗?钱德勒含含糊糊地说我想,只是发生一些事情。就像是天气。妈妈不希望我们提起这个事情,明白吗?朱丽叶?然后就看到罗约尔脸涨得通红,孩子气地握紧拳头,他并不比朱丽叶知道的多多少,但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我恨他!我不想他!我太高兴他走得远远得了。

萨尤跟着她到了楼梯的底部,萨尤的脚趾喀哒喀哒地敲击着楼梯,犹豫地在找准确的位置,它已经上了年纪了,粗粗地喘着气,靠着它积累的平衡感,估计它的后腿不能在这么陡的角度支撑整个身体的平衡。朱丽亚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它,她很严肃,决计不带它走,它不会也不能在屋里吠叫:它是个非常听话的狗,训练过不会因为小事而大叫。

“萨尤,告诉过你不要。留下吧。”

朱丽叶在前门离开了。这是离楼上后面阿莉亚卧室最远的一个门。

阿莉亚最后一个孩子离开了。逃跑了。

最后一个爱着阿莉亚的孩子,这种爱让人承受不了。我不是你,妈妈。让我走吧!

光着脚,在奔跑。她双脚麻木几乎感觉不到路的存在了。也感觉不到寒冷,只有挂满露珠的草地,和硬硬的泥块。她现在好像已经没有恐惧了,却感到异常欢快。终于作出了决定,不是她决定的。急匆匆地:她穿着白色镶着圆孔的、沾着噩梦的睡衣,防水短上衣罩在外面,腰带扎得很紧。

羞耻啊,羞耻!了解你的名字吧。

做出计划然后就行动。

黎明前的死寂。黎明前的大雾弥漫。在梦幻般的世界里奔跑,你会感觉自己不仅仅是梦想者,还是梦本身。很久以前战神昂加拉和图斯卡罗拉斯在这块大地上巡游,他们高大、凶猛,强于任何人,但是现在他们都已远离,只有魂魄存留,雾一样地飘忽消散在人们眼前。钱德勒曾说过,风景经常在变,瀑布也一直在变。时间,腐蚀。印度神已远离,没有其他神可以替代他们的位置。

除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公交车,里面灯火通明像是活着的有机体。就像是潜流或是呼出的一口气在城市穿行。车子驶向费瑞街、风景大道、第十大街、海德公园风景区干道。朱丽叶偷偷摸摸地,缩着脖子生怕被人看见,她穿过波罗的海大街,走向那个在这个时候荒芜人烟被大雾笼罩的公园。跑啊,跑啊!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她的肺因为唱歌也变得非常强健。她身材纤细,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妈妈经常告诉她不要一个人走在波罗的海公园。哥哥罗约尔也曾教训过她,但是这个时候渺无人影,她正穿过一片湿湿的草地,走在一个看起来很小的垒球场边上,场地被分割成了小块,在昏黄的灯光下就像是一个儿童棋盘。如果她的遗体找不到,那就不会有人知道。就像她的父亲一样,销声匿迹。阿莉亚会说,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们不用再想她了,我们会忘记她的。离这儿一个街区处,正行使着一列货车。货车厢发出熟悉的咔嗒咔嗒声。这样的声音让她感到一丝安慰。你的名字就是羞愧,了解你的名字,你在玩儿什么把戏?在梦中朱丽叶?波纳比正被货车运向大瀑布。这是因为潘高斯基先生曾说过的一席话。城市里火车的声音,货车的噪音对他来说就像是噩梦,这些他不敢奢望任何美国人会理解,但是朱丽叶说她理解,如果你上了货车,那么它就像拉着牛去屠宰场一样,把你带走。火车飞速行驶,根本没法跳下来。

尼亚加拉河上的天空,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道骤然出现的亮光。地平线上太阳投射过来了万丈光芒。不,不要害怕!

2

声音!孩提时代妈妈用婴儿车推着我到大瀑布边上的时候,我就听到那些声音。冷冷的水汽打湿了我们的脸庞,睫毛还有嘴唇,我们舔舔嘴唇,兴奋地笑着。

哦,舒服!

看哪,朱丽叶,亲爱的,这就是幸福。

她最爱我,妈妈说过。我是她的女儿,她的小女儿,哥哥们都是男孩。我是女儿,很像妈妈,而哥哥们不可能是女孩。这一次我要做得对。这一次我没有罪。

妈妈唱歌给我听。妈妈一边弹钢琴,一边给我唱歌。妈妈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我,然后把我胖乎乎的小手放在键盘上,我们一起弹钢琴;妈妈催促我唱歌,当我用稚嫩的童声唱出来的时候,妈妈就会回赠一个吻。

那些梦幻般的时刻啊。只有妈妈在我身边。

唱着男孩女孩出来玩,月光亮若大白天。唱着薰衣草在变蓝,天灵灵地灵灵!薰衣草在变绿。如果我为王,你就是女皇。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首歌,她经常边弹边唱,还有的时候,我躲在床上,进入梦乡,她就会唱:小宝宝,睡树梢,风儿吹,摇篮摇,树枝断,摇篮掉,里面宝宝吓一跳。如果我快要掉下床,妈妈就会笑着把我抱住。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的时候。声音会传入房间。妈妈说什么都没有!别瞎想!妈妈用手掩住我的耳朵,然后掩住自己的耳朵。第二天如果我说起声音飘入屋子里,妈妈就会责骂我。或者突然站起来,走开。我两个哥哥中的一个会照顾我的。

当我不再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妈妈也就不再爱我了。当我大到不能再像一个玩具娃娃一样被她抱在怀里、也不能坐在她的腿上听她弹钢琴的时候,好像就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爱我了。我在夜晚里呼唤妈妈,她根本就不想听到,最后我明白只能把这样的哭喊埋藏在枕头里,但这样会把枕头弄脏,而这样的泪痕又跟其他我不能控制的污渍一样是妈妈所讨厌的。于是我就自己一个人爬到一边藏起来,任他们怎么叫,我也不答应。有时候是低声的呼唤,我把耳朵抵在墙上,枕头上或是地板上才听得到。罗约尔努力想听清,但也不能,他说没什么,也没什么可怕的。有一次我趁天黑的时候去了妈妈不许我们去的地下室,从陡峭的楼梯上滚了下去,割破了嘴唇,赶紧爬到一边试图从风的呜呜声和车的轰鸣声中逃脱出来,最后是萨尤找到了我,萨尤不明白我不想被人发现,对它来说一切都像是个游戏。所以它用他湿湿的鼻子拱我,还用滑滑的舌头舔得我发痒。萨尤叫了几声,因为它在屋里很少叫唤所以他们找到了我,当时我在地板上一堆兔子笼子后面缩成一团。我哥哥大声叫着朱—朱丽—叶!妈妈从楼梯上奔了下来,用手电筒照在我脸上,晃得我一下子就睁不开眼睛了。她看到我流血的嘴唇了,“朱丽叶,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呀,哎呀你这个坏孩子,你一定是故意的,是吧!”从她瞪大的绿眼睛中我明白了妈妈想威慑我,她想伤害我,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她的小女孩儿了,我让她失望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好多次了,然而她是阿莉亚,不是大街上朝孩子大喊大叫、打孩子耳光的其他妇人,她是钢琴教师阿莉亚?波纳比,她不是会打孩子的人,所以她抓着我的手很温柔,用低低的声音一遍一遍告诉我不可以再违背她的话,不许再来这个脏兮兮的地方,否则她就会将我送走。

让妈妈很恼火的是我居然笑了,或者是说发出了一个类似发笑的声音。我浑身脏兮兮、裤子湿乎乎的,而且我的上嘴唇肯定会留下一块疤痕,一块星星形状永远不会消失的疤痕,会把人们的眼光不自觉的吸引过来,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看到这块疤痕时想把它弹掉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就像弹掉一块脏东西那样,他们肯定想把这块东西弄下去,这样我就是一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小女孩儿,而不再是那副上嘴唇有块白色发光东西的怪模样了。后来,我上波罗的海小学时,罗尼?海罗恩推我荡秋千,把我推的特别高,我求他他也不肯放我下来,然后我就摔了下来,还在悠荡的秋千荡板打在了我的左额,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伤口很深,血把我的脸都糊满了,我被救护车送到了尼加拉大瀑布总医院,缝了几针,于是我的额头上也留下了一块发光的、镰刀形状的白色疤痕。妈妈开始害怕我,她坚信我疯了,我是一个为了伤害母亲不惜伤害自己的孩子,为了让母亲找不到,会藏到让母亲不能忍受的脏兮兮的地下室,地下室的脏地板下雨时会浸满水,石头砌的墙也会往外渗污物,一堆生锈的破兔子笼子还散发着兔子排泄物的气味,这些都是母亲所不能忍受的。

她不是我的孩子,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她不是我的孩子。妈妈这样说我,而我的哥哥们会告诉她不对,告诉她朱丽叶是他们的妹妹,并且和他们一样都是她的孩子。

阿莉亚还长期受失眠症的困扰,现在,在这个多雨的1978年的春天,适逢他的忌日接近而她的几个儿子又不在家,她的失眠症更是像肆无忌惮的烈火蔓延开来。然而她却不肯承认她因此而被折磨得很虚弱,就连跟医生也不肯承认。而虚弱又让阿莉亚很烦躁,她的孩子,在波罗的海的1703房子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后来回忆说,大清早天还没亮,就可以听到她蹑手蹑脚在楼梯上走动的声音,要不就是在厨房把茶壶放在火炉上的声音。然后她就坐在房子后面那间冰冷昏暗的屋子里,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坐在钢琴旁用手指轻轻地拂过琴键,就像一个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也许不仅仅是音乐使她开心,而是只有音乐有可能让她开心,“音乐可以拯救你,朱丽叶,你可以从最糟糕的景况中站起来。要有信念!”但是到了晚上九点,阿莉亚就会精疲力竭,甚至当广播上播放她最喜欢的纽约管弦乐队演奏时,她都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睡着了,萨尤则趴在她的膝盖上打盹儿。而她的孩子们会相互交换着焦急的眼神,因为他们真的想知道:我们是应该叫醒妈妈,还是让她这么睡着?——不管怎样,妈妈要么会生我们的气,要么会很尴尬。

这个房子里有爸爸吗?当我长大一点后,意识到别的像我们这样的房子里都有爸爸的时候,我就这样问。然后妈妈就会告诉我“没有”。我从妈妈的眼睛中读出我不应该再继续问下去了,可是我还是问了,爸爸去哪里了?妈妈把她的食指压在我的嘴唇上,说“嘘!”如果我还继续坚持,她就会皱起眉头说爸爸在你出生之前就离开我们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股冷气顿时包围了我,就像地下室墙上渗出污水的那种感觉,我对自己说现在你知道了。你问过了,现在你知道了。

3

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

一年级的时候,其他人好像就都知道了。(但是他们知道的是什么呢?)也许你可以认为他们是本能地就知道了。他们的目光最开始是好奇的追随着朱丽叶,然后变成怀疑,最后是嘲弄。然后罗约尔上了另一个学校的初中,朱丽叶还留在小学里,只剩她一个人。一个奇怪阴郁的口吃小孩,从来都是一个人,只有两块疤痕在苍白的小脸上陪着她。两块疤痕!她的老师也不知道该怎样看待她,波纳比家的人?她是和——有关?因为她是班级里唯一会口吃的孩子,有时候口吃,有时候又很正常地说话,还很聪明;有时候毫无预示地又自己一个人在那儿闷闷不乐地嘟囔。一个对人不友善的小女孩,不太好。但是当她唱歌时,她又从来不口吃。当她唱歌时,尽管会因不确信发出颤音,但她的声音却很清澈。

波—纳—比,波—纳—比,嗨!

在社区的广场上,人们对于“奇怪的”小孩儿丝毫不讲礼节,没有一丝同情和怜悯。

就是那个!波—纳—比!羞耻啊!

你和她说话,她听不见,走近她,她也看不到,只是直直地注视你,就像在用心听好远好远以外的声音。要想让她注意到你,必须得在她面前击掌,掐她,捅她,或者是拽她头发让她疼得叫出声来。波—纳—比,你爸爸把车开到了河里,你的爸爸要进监狱的,波—纳—比,羞羞羞啊!大一点的孩子一定是已经告诉他们真相了,大人们肯定已经告诉那些大孩子真相了。(但到底是什么呢?)

所以,童年对她来说就是一种磨难。当她回忆起童年的时候,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是一个勇敢、坚强的一个小女孩儿的故事,一个她不认识的小女孩儿的故事。

4

阿莉亚称她为阴影中的孩子,她拖着一个自我的阴影。

说到她这个青春期的女儿,母亲尽管很苛刻,却总带着一丝爱惜之情,好像她理解年轻小女孩儿的痛苦,知道不能完全责怪她。坐在钢琴前弹着德彪西① 那首神秘悲伤的《被淹没的大教堂》,哦,《被淹没的大教堂》多么美丽动人啊!她那让人窒息的美就像冬天的瀑布一样,水无声地奔驰而下,只留下氤氲的湿气,乐曲响亮的高音符似乎透过阿莉亚的皮肤,娴熟的手指直透她的灵魂。沉静,朱丽叶有一天也许会想,这是不是很奇怪:母亲叫过她刚刚放学的女儿,那时她才14岁,“朱丽叶,听到了吗?这个是你的曲子,你的灵魂,你就像被淹没的大教堂,没人能够接近你,这就是你出生时候唱的歌。”你语气好像就在说,“我已经放弃你了,走开!”

朱丽叶灰溜溜的走开了,但却只是上了楼,她搂着萨尤,相互向对方低语着、倾诉着。

阿莉亚在楼下继续弹着她的钢琴。

(为什么阿莉亚要和她实际上深爱的朱丽叶说这样的话?这位母亲,是在想象着她的迷人的处于青春期女儿的私生活么?她所渴望的那种久违的私生活是不是像沉重的种子从她身体里蹦了出来?她是嫉妒她的女儿么?嫉妒那种低沉的女低音的嗓音,就是那种她一直试图把自己训练出的那种?)

罗约尔看到了,朱丽叶阴影般的自我。

在倾斜的灯光里显得非常与众不同,就像影子一样紧紧地跟随着她,也像是泛起涟漪后水面上渐去渐远的波纹,又像是鬼魅一般跟随着这个优雅的小女孩儿。

朱丽叶常常看起来像个梦游的人,重重的黑眼圈,弯曲的头发像没有梳理的马鬃一样垂到肩上,还散发着一股秋天落叶般浪漫而又忧郁的味道,又好像是被雨淋毁的紫罗兰;这种淡淡的香气吸引着其他的男孩甚至男人。罗约尔就曾看到他不愿看到的场面:男人看到朱丽叶出现时脸上那种震惊的表情,就像丢了魂一样。

罗约尔长到青春期的时候时相当有吸引力了,然而还是在他妹妹面前自惭形秽,有时候的确是!

罗约尔有时在街上看到朱丽叶,偶尔几次和其他女同学一起,但大部分都是她一个人。沉思在自己的世界里、梦游般的飘荡回家。看到她,你会想知道她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罗约尔猜测,她的脑海里可能正响着音乐,喉咙里还在修改着某个音符。然后,她独自一人在波罗的海公园的时候,总是会有男人偷偷摸摸、时不时瞥她两眼,或者有时候她会绕路从驻防大街(梅威瑟尔,斯通克劳普和海罗恩几家都住在那边),或者绕过挨着布法罗和肖陶扩湖院子那片长满高高野草和野玫瑰的区域。还有一次跟踪她,居然发现她一个人沿着铁道旁边黑漆漆散发着臭味的水沟走着,她那孤独却又吸引人的身影好像已经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像猫注意不到自己的存在那样,一步步小心谨慎的向前试探着,好像随时留意着周遭的情况——然而是什么呢?(蓝色的菊苣花?一些不存在的什么?某些掠过水面的东西?或者是朱丽叶对自己盯着的东西的下意识反映?)罗约尔发誓,他看到了朱丽叶那个阴郁的影子拖在她的身后。

罗约尔总是不愿这样想象。正如阿莉亚说的:朱丽叶骨子里有些很神秘的东西,难以驯服又不值得相信。罗约尔因为此时在暗处偷窥他的妹妹而感到尴尬,这种尴尬就像匕首一样刺痛了他。然后他也没法挪开自己的脚步,他是她的哥哥,他很爱他的妹妹,他理解他的妹妹有多么容易受伤,在这片街区,除了他,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没有父亲的波纳比家的孩子们啊。

羞耻啊,羞耻。我们知道你的名字!

(真奇怪:没有人敢因为罗约尔?波纳比的名字而嘲笑或者奚落他。但是他知道钱德勒有一次为此烦恼过,朱丽叶现在也是。)

(罗约尔一想到这个就很恼火,他的名字?)

罗约尔跟了朱丽叶一小段路,很惊奇她居然没有向四周看一看,也没有注意到他。每个人都可以这样接近她:任何有恶意的人。她穿过一片场地,穿过铁轨,滑过一个砂砾的筑堤然后从第四十八街走出来,四十八街一部分是居民住房,都是和他们住的那个街区差不多的寒酸砖房,一部分是商业区吧,有小酒馆,商店,一个煤气站。他看到,或者说他相信他看到朱丽叶那个阴郁的影子在她身后盘旋着,他还看到一些家伙盯着朱丽叶看,有他这个年纪的男孩,也有男人,一些老的甚至可以做他们父亲的男人。这群混蛋!朱丽叶还是不慌不忙的走着,梦游般的,可能还在脑里听着音乐,根本没有注意到周遭的情况。她的嘴唇润湿微张,上唇上有一小块伤疤,还有另一块,在左侧太阳穴上,隐约可见。她的胸部在紫色棉衫的衬托下更加突出,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太紧了,就像她的黑色法兰绒裙子,一年左右就穿不下了。罗约尔生气了:难道妈妈就没看到朱丽叶离开房子时候的样子么?难道他是唯一一个看到的人吗?

朱丽叶路过了那家煤气站,在那总晃荡着一群二十几岁的男孩,罗约尔认识那些男孩,可是朱丽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盯着她看,一个个彼此交头接耳挤眉弄眼。朱—丽—叶,波—纳—比。哦宝贝!罗约尔不能再忍受了,他追上了妹妹,用自己的肩膀撞了一下朱丽叶的肩,“哦,罗约尔!你从哪儿冒过来的?”朱丽叶笑着问,吃惊得就像一只猫在不熟悉的地方突然被一只熟悉的手抚摸了一下。

罗约尔闻了闻朱丽叶身上的气味,有点湿润叶子的味道,又似被雨水打过的花朵特有的气味。真让人发疯!朱丽叶也许几天没洗澡、没洗她那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了。一个念头如火星般在罗约尔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是愤怒,也是断言。他不能忍受他这个对异性如此有吸引力的妹妹这么不注意自己,在第四十八大街上。难道她不知道那些小子是什么样子么?难道她一点都不知道性到底是什么么?

“朱丽叶。你到底要去哪儿啊?”

“我回家啊。”

“兜了这么大一圈?”

朱丽叶心虚的笑了笑,“是么?”

罗约尔试图放轻自己的声音,他爱他的小妹妹,也许他有点夸大了她可能陷入的危险,他不想冒犯或者听起来像警告她,但他还是说,“嗨,我很认真的:你需要清醒点啦,看看那些小子怎么盯着你看,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么!”朱丽叶有些受伤的答道,“罗约尔,不用责骂我,我知道我在哪里:四十八大街。你在哪儿呢?”

盯着朱丽叶的那些男孩中有一个剃平头的,他在铁道旁边的那片空地没有其他男孩的地方,保持一段距离,偷偷地跟着朱丽叶,所以就连她哥哥那双敏锐的眼睛都没有发现他。

5

羞耻啊,羞耻!

1977年的晚冬,刚刚解冻的时候,已经可以听闻猴子的尖叫声了,有一次朱丽叶跟她的同学不太开心,就一边一个人心里默默吟唱着正在学习的罗伯特?舒曼的一首歌曲,突然之间就走出了学校,没有请假,也没参加下午的两节课和女生合唱团训练——那可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她敢说出来的),她跟人免费搭车就去了河边(20世纪70年代吸毒泛滥的纽约尼加拉瀑布地区,一个15岁的单身女孩跟一个陌生人搭乘免费车,司机侧面隐约露出猫看到乳酪时的那种势在必得的笑容,这不危险么?)隔离带(大概18英尺高)应该已经换过(具体撤销到哪里了呢?),因为15年前,德克?波纳比的车在陡峭的堤岸上飞驰,后来在暴风雨中失控,冲破隔离带扎到了河里。

“我在这儿,这就是那儿。”

她以前从没来过这里,这是不能来的地方,她的心因为兴奋而狂乱的跳着,如果阿莉亚在附近,她一定会暴怒。

“如果我爱你,我就一定要讨厌他吗?我不能!”

朱丽叶对自己说。

在贯通尼加拉大瀑布和布法罗的高速公路上,车流平稳地向前行进。正是下午时分,没有一丝雨。车辆都在紧挨着湍急尼加拉河的右侧车道上行驶,车道外侧是沙砾的地基和一条隔离带,隔离带距陡峭的岸边就几尺远。

朱丽叶不知道她父亲的车是在哪里冲下了悬崖,一定是在沿着这里不远的地方,隔离带已经在风吹日晒之下生了锈,整条都看不出哪里是后来连接上的,当然了,那场事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车冲出了隔离带,在河水最湍急的地方扎了下去,随即就被白色的浪吞灭了。现在因为是春天解冻的时候,河水的水位更高了,朱丽叶盯着河水入了神。可以想象的到汛期到来的时候河水就可能溢出河岸,甚至淹没高速公路。

你可能很难想象印第安人会相信,尼加拉大瀑布是有生命的,是有灵魂的。河水是有一个神明的,瀑布也有。哪里都有神明,尽管我们看不到。钱德勒说过,神也像人类一样,有食欲有热情。并且这些永远也不会消失,只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而已。任何这条河流是不需要名字的,“名字”是很愚蠢很可笑的东西。河流会复活,所有你所能知道的就是它的特性是人类所拥有的,没有人能在里面生存几分钟,哪怕是几秒钟。

如果在这样的地方孤独的死去,那真是太可怕了。

朱丽叶心里突然感到一阵虚弱。她那骄傲的力量、昂首走出尼亚加拉大瀑布、搭乘过路车回家、一点也不在乎谁看到她的那种勇气,忽然间消失殆尽了。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恐惧。事情确实发生了,就在这儿,一个男人死了。我的父亲。

想到这些字眼她就觉得是一种解脱,即使是那些带给她晕眩、迷茫的痛苦的字眼。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朱丽叶迷失在周围的环境和时间里了,伴随着她的音乐,恍恍惚惚,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歌唱,呼吸,就像做梦,却睁着眼睛。她毫无意识,以一种特有的节拍走来走去。如果我爱我的母亲,我也能爱我的父亲,他需要我。

恍惚中,朱丽叶感到一个细微而神秘的韵律伴着哗哗的流水声进入她的脑海,抚慰着她的心灵。“朱丽叶!波—纳—比!到河里来,到爸爸身边来!”她从未听过那么清晰的声音,是如此的焦急和真切。太阳在天空中缓缓移动着,苍白而又阴沉。公路疾驶的卡车司机们减慢车速,看着这个静静地伫立在河边的孤独女孩儿,长长的头发随风飞扬。然而,女孩儿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沉浸在那个声音里,忘记了一切。

“小姐,你在那里干什么?”一个刺耳的男声传来。

一辆印着尼亚加拉大瀑布警察局的巡逻车一个急刹车,停在公路边上,车中的一个警官对着朱丽叶喊着,她却仿佛没有听见。风不停地吹着,朱丽叶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小姐,待着别动!”

那男人声音很大,带着命令和勿庸置疑的口气。

如果说朱丽叶开始听到了喊声,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个闷闷不乐的少女,虽然眼角看到了那靠近的穿着制服的身影,却固执地无视警察在几码外的叫喊,甚至连头都没回。由于受过专门的训练,他小心地靠近。他不想吓着她让她失足掉进河里。

“小姐,我在和你说话,看着我。”

魔咒解除,这次的声音慢慢的变弱,消失。朱丽叶转过身,爬上河堤,好像终于听到那威严的喊叫了。但她眼神低垂,拒绝抬头看,只有嘴中在轻轻的喃喃自语。警官站在她的面前,穿着制服,虎背熊腰。她的眼睛扫过他穿着靴子的脚,扫过他闪亮的腰带和枪套,手枪就在枪套中。她看着那有点滑稽的警徽,就像好莱坞电影里面治安警察的徽章一样闪闪发光,异常显眼。但她绝不会去看那张脸,以及盯着她的那双眼睛。不会。

他严厉地质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干什么?有没有看到警告牌?她叫什么名字?

朱丽叶静静地站着,看着地面。她被逮着了,逃不了了。你是无法从一个警察手里逃脱的。他要拘留她,这个州的权力,都在他手上。

正文 10-2

朱丽叶像个孩子般眨巴着眼睛,这个时候,她变成了孩子,嘴巴颤抖着。她嘟喃着说自己一个人来到河边——“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

“小姐,难道你没看到那个告示吗?‘警告:禁止行走’,‘危险区域’,不要靠近那条河,小姐,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朱丽叶点着头,强忍着不哭。哦,她根本就不想哭。她并不想告诉这几个充满敌意的陌生人她的名字,这真是糟糕透顶了。

在警车的后座,隔着一道粗糙的铁丝网,她本想问:我被捕了吗?但气氛有点沉闷,开个玩笑可能会产生误会。

出乎意料,一旦朱丽叶顺从、屈服了,警察对她非常和善。那个在河堤上对她喊话的警察跟她说,在圣玛利亚他有一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儿;那个司机,一个年轻一点的人,通过反光镜观察她,对她说像她这样的女孩,这个年龄,这么漂亮,又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地方,即使在白天,也“不会百分之百安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小姐”。

这腔调多像罗约尔啊!“明白,警官。”朱丽叶咕哝道。

他们把她送到波罗的海街的家中。她不得不告诉他们她的住址和姓名,当她告诉他们“波纳比”时,她看到了他们脸上恍然的神色。

6

在1977年那个潮湿,蚊虫滋生的夏天,约瑟夫?潘高斯基走进了他们的生活。对于这个人,阿莉亚总是喜欢嘲笑他是个“鞋匠”,“喜欢音乐的犹太人”,有时候也叫他“有以色列血统的波兰犹太人”。

很难知道阿莉亚对潘高斯基先生的感觉,她不许朱丽叶向钱德勒和罗约尔说起关于他的一个字。钱德勒很纳闷儿,不经意地对这两个“跟班儿”表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友善;罗约尔则会奚落她。阿莉亚警告说,她没有心情听这些奚落。

与和同龄人在一起相比,朱丽叶觉得和成年人在一起会更自在些,她以前从没遇到像约瑟夫?潘高斯基这样的人,她就像对外星小生物一样对他非常着迷。可能你会认为这样的小生物你不会在意,对你自己而言毫无意义;所有的一切只和他有关,神秘而又难以琢磨;你还不敢蛮横无礼和表示质疑,否则将要面对一张满是伤痕和针脚、使陌生人错愕、孩子们好奇的男人的脸了。

他的手腕上有文身,对此,朱丽叶从来没有问过。

约瑟夫?潘高斯基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对于某些话题他很健谈。而面对令他狂热的事物,他会紧张、反应剧烈、说话也结巴。他喜欢看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他总是在午夜剧场看这些。他认为自己是个“棒球迷”。他坚信艾森豪威尔会证明自己是美国“最后一位伟大的”总统。(在参议员约瑟夫?麦卡锡逝世多年后,他痛斥麦卡锡那美国盖世太保的丑恶嘴脸。)他用带有浓重口音的英语跟朱丽叶说她的歌声,特别是德国民谣,给了他许多欢乐,这让朱丽叶感到尴尬。阿莉亚勇敢地弹钢琴同样也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遇见他们,他感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潘高斯基先生已经单身好几年了,独自一人生活在南码头(市区东边一个鱼龙混杂的小区),以修鞋为生。他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年,远离了纽约的北部,虽然都已成家,但没给他生个孙子或孙女。“他们年轻人总是抱怨,‘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这个邪恶的世界来?’他们自以为像我们一样,过着在欧洲的父辈们的生活。他们伤透了我们的心。”阿莉亚对于这种内心的倾诉感到很不安,说,“孩子们生下来不就是为了伤父母的心吗?”

但是潘高斯基却希望严肃地探讨这个问题。在阿莉亚眼中,这是这个男人的缺陷:他不能够,也不愿意在最需要开玩笑的时候开个玩笑。

他们去参加风景公园的夏季露天音乐会,阿莉亚快速地走在前面,急不可待地找到三个座位。朱丽叶和潘高斯基先生一起走着,他腿脚僵硬,若有所思地挠着脖子。他说,“‘罪恶,’‘善良’——怎么说呢?上帝允许邪恶存在仅仅是因为在他眼里没有善恶的区别。因为对他来说,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并不是因为邪恶而失去第一个充满活力的家庭,而是一些人的行为,——想一想!——真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奇迹!——虱子,在集中营活活把他们生吃掉。你必须认可上帝,认可何为上帝,而不要去想你失去了什么,那样你会发疯的。”

朱丽叶假装没有听到这席话。

不,她是没有听到。这个男人的话不可靠,特别是他精神高涨时说的话。

不是在风景公园的那天傍晚,而是另外一次,阿莉亚听不到的时候,朱丽叶大胆地提出要看看潘高斯基手腕上的刺青,她看到那只不过像是黑色的快要褪去的墨水。然而那是不会褪色的,因为是刺在皮肤上的。

想问他为什么活了下来?是因为上帝疯狂了。

7

是的,私下里,朱丽叶想要相信。她拼命想要相信。

一种幻象!有时候,一些特殊的“虔诚的”基督教徒会看到这样的幻象。

到朱丽叶12岁的时候,阿莉亚已经带她去过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十多个教堂了,在每一个教堂,阿莉亚都会去看那些“礼拜者,”她双手紧扣,放在脸前,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庞,她在想他们是认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们那种感觉呢?让朱丽叶特别迷惑不解的是,那些礼拜者因为见证的喜悦而泣不成声,泪水在他们扭曲的脸上淌下。阿莉亚也在试图相信。她经常志愿弹奏风琴或是指挥唱诗班。但是不出几个月或是几个星期,她就会觉得无趣,烦躁不安。这群傻子,我不能尊重他们。

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市长大,朱丽叶对当地的大瀑布之女传奇早有耳闻。圣母玛利亚在马蹄瀑布的薄雾里现身于年纪轻轻的爱尔兰挤奶少女面前。在九年级的时候,她曾(悄悄地)一个人徒步去城市北边三英里远的圣地朝拜;她在思考挤奶少女的命运,她怀孕期间由一些富足的天主教徒照顾,孩子生下来就被他们收留,然后她又在一个家族企业罐头厂找到工作。朱丽叶半信半疑,然而却与这个15岁、人人耻笑、连亲戚都不例外的女孩同病相怜;她来到河边,希望在河中洗清自己,但是却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象。

阿莉亚曾说过没有上帝,很多只是他的信使。

朱丽叶不愧是阿莉亚的女儿,她不相信罗马天主教的迷信,然而:孤独的时候,她幻想如果她非常真诚,热切地去死的话,那种幻象也会出现在她眼前。

如果能看到那种幻象,死了也值。幻象已经足够。

她在想,在死去的那一刹那,汽车冲过护栏,坠入河中,她的父亲,德克?波纳比是否也看到了一个幻象。

那么,那个幻象是什么呢。

她想知道是不是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幻象?

幸运的是,阿莉亚不知道朱丽叶曾朝拜过我们的大瀑布女士圣地。钱德勒和罗约尔都不知道,不然的话,他们会取笑她的。

圣地让她大失所望。朱丽叶曾天真地认为会看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内在的、精神的东西。但是圣地却是游人如织。那里有出租车,巨大的停车场,“朝圣中心饭店”和纪念品店;满心好奇的游客背着相机,各种年纪病泱泱的人或是不同程度残疾的人坐着轮椅被顽强地推上斜坡,还有一些游客虔诚地跪下叩头,背诵着玫瑰经①。他们非常谦恭,用爱慕的眼神看着庞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教堂拱顶上约30英尺高的雕像赫然耸现在他们面前。雕像由坚固的白色大理石铸成,几英里之外都可以看得见,在小山村里看起来风格奇异;圣地宣传材料上吹嘘雕像重约20吨。朱丽叶觉得圣母索然无味的脸、瞎眼以及冰冷的笑容像是电视广告里的女人。“你!你不是那个人。”

这对于1891年挤奶少女的形象是多么大的歪曲呀!朱丽叶站在那女孩儿的立场上非常生气,觉得她和自己一样,渴望却无助。爱尔兰女孩有自己的幻象,但是故事却被无耻地窃取放大,比如说爱尔兰女孩儿有了孩子而那个孩子却被别人抱走了。

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爱,以上帝的意愿行事。

在这个大雾弥漫的六月的清晨,朱丽叶像一个忏悔者那样赤脚走向小河,她想的不是圣地,不是游客和丑陋高大的雕像,而是挤奶少女,她丢失的姐妹;还想到可能会看到的幻象。来啊!来到父亲所在的大瀑布里。

8

“是谁——?”

阿莉亚惊醒了,觉得屋里有人。或者在床上。

在凌乱的被褥里。(哪一个丈夫?这是哪一年?)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像很多慢性失眠症患者一样,可怜的阿莉亚经常数小时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昏昏迷迷地睡上一两个小时,然后精疲力竭地醒过来,心怦怦直跳,口干舌燥,感觉像是被噩梦拖过了一片乱石林立的荒原。

这是六月的一天。这些天。充满噩梦的日子。啊,她要是能整整昏睡一个月该有多好啊!

一辆货运列车吵醒了她,该死的巴尔的摩与俄亥厄的货车咔嗒咔嗒的声音直钻进她的脑袋里。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却又坚持不懈地挠她卧室的门。萨尤?

阿莉亚咬牙切齿,“这条坏狗!”不过她知道这条聪明且又敏感的狗已经跟着她16年了,也是她一手驯出来的,它是不敢因为小事吵醒她的。

什么时间了?刚过六点。又一个乌云密布的早晨。几只小鸟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里时不时鸣叫两声。在这样阴沉的时刻,阿莉亚觉得头晕眼花,她记不起来这是温暖还是寒冷的季节;是不是她的两个儿子都离她而去,或者只是钱德勒离开了。

不。罗约尔也离开了。

但是朱丽叶还在:她的女儿。

还有萨尤,她最好的朋友,感觉到她已经醒来,挠门挠得更响了,开始呜咽了。

9

在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秘密。

他看她已经几年了。不是每天每时每刻,而是经常。朱丽叶从没有刻意去看他,感觉她不应该,也不能。阿莉亚警告过她不要和陌生人进行“眼神交流”,“他们有可能会伤害年轻女孩子。”因此朱丽叶羞怯地把脸转过去,她故意转过头去,学着不去注意。她越来越生活在音乐之中。在她的脑海里,音乐不断从一个神秘的地方传来,就像光来自那个神秘的地方“太阳”——“唯一的太阳。”

然而,他总是在那里。平头男孩。在等待。

在朱丽叶上五年级或是六年级的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奇怪的他,注意到他的特别之处。随着年华流转,她慢慢意识到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多,他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安静的看着她:在波罗的海的街区,四十八大街,费瑞街。驻防街(他就住在这条街和老兵路交叉口的有楔形板的畜棚大小的房子里)。她在等车去市里的时候会看到他。在市公共图书馆门前看到他。也许她放学回家,梦游似的在波罗的海公园拖沓而行的时候见到他最多。

当朱丽叶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少,实际上从来没有注意到平头男孩在看她,只有在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看到。

大块头的男孩,冷漠、丑陋、面无笑容。她抬头去看,大概三十英尺或是更远,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坚毅与狂热。

在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秘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为什么朱丽叶不告诉任何人有关平头男孩的事情,包括阿莉亚、钱德勒还有哥哥罗约尔。她完全可以告诉学校老师。可以告诉同班同学或是闺中密友。

为什么,朱丽叶不想去想。

从小时候开始,她就知道向别人提起平头男孩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他从来没有接近过她。也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嘲笑她。他从来没有侮辱、恐吓过她。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过去的一年中,朱丽叶眼看着他长成高大威猛的年轻人,出现在她高中合唱音乐会上或是其他地方。她也曾在礼堂彩排现场看到过他(当然这更不可思议)。斯通克劳普经常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黑影里。他很高大,但是看起来还蛮像是高中生。朱丽叶觉得他不恨她,不侮辱也不嘲笑她。而其他孩子们都低声地叫朱—丽—叶!波—纳—比!他们下流地吸吸嘴,发出怪异的声音,平头男孩只是不做声,他在等待。

这,也是个秘密:几年前朱丽叶12岁,上七年级,一群年纪大一些的孩子在放学的路上欺负她,斯通克劳普挺身而出。

那都是些九年级的孩子们,姓梅威瑟尔、海罗恩、达马托、席汉等。他们也戏弄、欺负其他女孩子,但是朱丽叶是他们最喜爱的目标。他们为什么恨我,因为我的面貌吗?还是因为我的名字?那些男孩子闹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他们很讨厌朱丽叶对他们漠然的态度。她漫不经心、茫然的态度让他们很恼火。她经常盯着地面或是远方。(难道在听脑海中的音乐?)她嘴唇和前额上的伤疤好像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他们自己身上也有伤疤。他们在她身边蹭过去,推推搡搡的。像狗一样聚在她身边。朱丽—叶。嗨:谁咬了你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面容受损,思想怪异,或是很迷人、性感。他们相互怂恿上去吻她。疤—脸!波—纳—比!如果没有大人在周围,他们会更加放肆。他们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充满了贪欲。那天下午朱丽叶没有躲开他们,他们就把她挤到波罗的海大街旁边的一个小巷。梅威瑟尔家的那个孩子揪着她的头发,海罗恩抓住她新线衫的领子。如果说她在听脑海中的音乐,想象音乐中响起自己声音的话,该是她惊醒的时候了。她正被这些呲牙咧嘴的男孩们围在中间。她为什么尖叫不出来,为什么在惊恐中会失声?她拼死想逃跑但仅能虚弱地推推他们乱七八糟的手。她试图逃脱,但是他们堵住她,围成一圈。他们大声地嘲讽地笑着,相互鼓动继续侮辱她。朱丽—叶!朱丽—叶!波—纳—比!谁咬了你的脸?朱丽叶的线衫被撕破了,课本散落一地被踢来踢去。男孩们这一次的骚扰时间比以前都长,朱丽叶惊恐万状。她知道如果女孩单身一人,孤独无助的时候男孩们可以对她们做些什么。她没有清楚的概念,但是她知道。

然而她试图不哭。不要给敌人满足,阿莉亚警告过她。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的眼泪。

“嗨,小杂种!”

巴德?斯通克劳普,警察的儿子,冲入巷子中,跑着,挥舞着拳头,像美洲嚣犬一样把那些孩子们打趴下。他不动声色却身形矫健。一只手抓住克莱德?梅威瑟尔的头,就像是抓住一只篮球,然后去碰雷恩?海罗恩的头。他用拳头去打达马托的头,一拳下去把他打得鼻血直流,鼻梁欲裂。他用腿顶着席汉瘦弱的腹股沟,然后一脚踢向他的小腹。那些孩子们被打得趔趔趄趄的,惊诧于这种攻击,更惊诧于攻击的残忍。他们骂骂咧咧地作鸟兽散。斯通克劳普比最重的九年纪男生还要重30斤。他站在那里喘着气,一言不发。朱丽叶蜷伏在地上,用手护着头,还在防着那些攻击者。她粉红色的绣花线衫领子已经被撕裂,扣子也没有了。那是她靠照顾婴儿挣来的。斯通克劳普嘴里咕咕哝哝,好像在说“狗娘养的杂种。应该杀了他们。”他弯腰去捡朱丽亚散落在地上的扣子,一颗又一颗。那是些珍珠母扣子,在斯通克劳普巨型的手掌中显得更为渺小。看到朱丽叶正尴尬地拉着她被撕裂的线衫,斯通克劳普很快脱下他的t恤,递给她嘟噜着,“接着。”

朱丽叶从这个平头男孩手里接过t恤衫,呆呆地套过她的头。那是一件灰色的棉t恤,脏脏的,胳膊下面湿湿的,套在她身上巨大无比,就像是一个帐子。右边的袖子在肩膀上垂下来就像是下半旗。朱丽叶有些羞涩,低声说,“谢谢。”平头男孩比罗约尔大一些,还不到18岁,却有着成年人粗壮的肌肉。朱丽叶有一种转瞬即逝的印象(她眼睛朝别处看,没有看他)认为他像是浑身长满皮毛,就像一只熊。他的t恤衫套在她身上散发出咸咸的盐味和煎洋葱的味道。朱丽叶穿着那件衣服回到他们位于波罗的海的1703号的家里。没有被警觉的妈妈发觉(阿莉亚正在后面给学生上钢琴课)那天晚上,她用手温柔地把衣服洗净,挂在屋里晾干,第二天用简易纸袋装好,上面写上巴德?斯通克劳普,然后放在驻防街522号摇摇欲坠的房前走廊扶栏上。

后来,朱丽叶和平头男孩没有过多的联系,没有说过话,这样过了四年。

10

斯通克劳普!1960年代晚期,当斯通克劳普还在上高中的时候,他就在纽约尼亚加拉大瀑布市波罗的海街区有一定的声誉。他是斯通克劳普,警察的儿子。有时候,对于那些了解他家的人来说,大家知道他父亲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警官,他是小巴德。

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过斯通克劳普。很少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尽量避开他,甚至不去看他。大家也都不想让斯通克劳普看到,不想出现在他模糊的、飘摇不定的然而却很警觉的意识里。就像不想让某种肉食动物比如说鲨鱼看到一样。人小的时候,都有这种想用消失的方式来求生的本能。

到12岁的时候,斯通克劳普已经长到差不多六英尺高了,体重180磅,并且他到了青春期还继续长。即便是在体格较大的斯通克劳普家族,他也是很突出的一个。他就像是一个笔直的、填的满满的、快要撑破包装的血肠。他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激动和坚毅的神情。他笑起来像是在做鬼脸。他的头给人混凝土砖的密度与耐久性的感觉。他的头发是宝石色的,前面和后面的头发都已经被剃掉(理发师恰好是他的一个舅舅),头顶头发很短,粗糙的短茬儿像是冬日的玉米地。他眼睛很小,但看起来冷冷的,也很警觉,长得很奇特就像是两颗弹珠。他黄黄的牙齿状若小铲,一生下来就是个塌鼻梁,即便是鼻子被打中也不会再平或是因之流血了。据说斯通克劳普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疯长,结实的身体上开始长硬硬的汗毛。阴茎每周都变一个样。在男生更衣室学生们总会看到它处于半勃起状态;他们会尽量不去看,他们本能地感到恐惧,就像是一个拿着三英寸小刀的人遇到手持弯刀的敌人。然而,在女孩子面前,斯通克劳普却很腼腆、冷淡。女孩子们说见到他就哆嗦。

斯通克劳普是家中小儿子,他的父亲巴德?斯通克劳普是尼亚加拉瀑布市警察局的警官,是个在当地有一定名气、颇有争议的警察,很早就退休了。斯通克劳普家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是一个大的家族,他们和梅威瑟尔家族,以及欧兰斯家族通婚。但是家庭以及堂兄弟之间的联系并不多。驻防街的斯通克劳普家和第五大街的斯通克劳普家还有他们的邻居梅威瑟尔家关系并不稳定。小巴德在高兴的时候可以是个可靠的朋友;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奸诈的敌人。在学校的时候,他和一伙精挑细选和他同样高低、同样背景、同样性情的男孩子秘密交往,但是他更喜欢独处,喜欢冥想。他经常逃课,但是从来没有不及格过。没有老师愿意给他不及格,然后再“教”他一年。在教室里,他总是很热心,也很阴郁。他皱着眉看着课本,好像书本是外文的,他偶尔可以看懂几个单词。在他16岁生日的时候他突然就辍学了,那时候还在初中,但是在辍学前他坚持要修一门被很多人嘲笑的属于女生的课程——家政学;在这门课上,让同班女生和老师大为吃惊的是,他的厨艺最精湛。

厨师!没有人笑。

据说,斯通克劳普的气管在一次街头打架斗殴中被打破,所以他说起话来嘟嘟囔囔的;事实上,他声音沙哑,底气十足,但是却因为害羞有些结巴。老巴德喉咙曾和身体其他部位一样受过重伤:这位警官在玛力奥停车场中过埋伏,差点被与之有深仇大恨的被称为是“疯狂可乐黑人”的仇人用铁轮胎打死。(这是警方的报道。在他所工作的第一警务区,还有他的亲戚之间,流传着其他一些有关他被打的事实,还有他后来的身体以及精神状况。)在他42岁的时候,他光荣退休,获得了伤残退休金。

人们曾预测,小巴德会像他父亲一样去做警察。他们亲戚当中有很多是警官、假释官以及监狱守卫。但是从11岁开始,斯通克劳普就被他舅舅第四大街上的杜克烤肉吧吸引住了;辍学之后,他就开始在那里面做全职厨师。杜克烤肉吧在第一警务区和县市大楼附近,那里是警务人员和律师事务所退休员工经常光顾的地方。女人们成群结队轮番来到这里,她们大都是孤独的离婚女人。夜幕刚刚降临,酒吧和与之毗邻的饭店就开始熙熙攘攘,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点唱机播放的1950年代的重金属摇滚乐以及西方乡村音乐非常受欢迎。吧台上的电视总是开着,播放体育新闻,虽然没有人能听到在讲什么。在饭店的厨房里,斯通克劳普和他的同事们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1970年代的摇滚乐。饭店里资历老的厨师好像都喜欢店主的外甥斯通克劳普;他非常乐意做一些别人称作是下人的活,擦盘子、倒垃圾、清除油腻、洗盘子等。为了奖励他,厨师有时候会指导他做些菜。

当然,斯通克劳普家族没有人会同意小巴德在厨房做事。这是个玩笑吗?那样身板的小孩儿,又不傻?(不管怎么说,不算傻。至少他跟他爸一样聪明,他父亲可是毕业于警官学院并找到了一份相当有油水、“有关系”的工作)家人不断给斯通克劳普施压,要他找一份“真正的”、“严肃的”、“适合男人干的”工作。通过亲戚介绍,他开始在公园和娱乐休闲处工作,但是差点在用电锯的时候把右脚锯掉。在严冷冬季,他曾在尼亚加拉乡村做营救人员,每天开着铲雪车工作十个小时,随时执行紧急任务。在当地采石场工作的时候,他可以拿相当可观的薪水,然而他不喜欢这个枯燥的工作,虽然还不到喝酒的法定年纪,他和年纪大一些的工人天天在一起,醉醺醺地回家,或者干脆不回家。到17岁的时候,他已经长到6.2英尺,220磅,亲戚们就开始讨论如何把他训练成拳击手。他半瘫痪的父亲老巴德就开始幻想,小巴德能成为下一个重量级世界冠军,夺回原本属于高加索人的桂冠。(自从洛奇?马西阿诺1956年无败绩退役之后就再也没有白人夺过冠。)但是斯通克劳普是位消极的拳击手。他天生适合在街头打架斗殴,他喜欢抡拳,实际上他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更不用说技巧,迂回攻击,侧击,快速移动脚之类的战术。斯通克劳普的身材可以吓倒和他一样重量级的人,但是对于比他身材魁梧的人就没有什么威胁性了。他在前街体育馆心不在焉地为他第一次参加的金手套联赛进行训练(可能会在布法罗举行),斯通克劳普郁郁寡欢。他稀奇古怪的小眼睛变得血红,嘴唇肿了起来,裂开了。用鼻子呼吸困难,他的鼻子比以前更平了,里面都是软骨;几轮下来,他气喘如牛。80岁的教练训斥他就像是训一头小牛:“拳击不是被打,孩子,是去打别人,明白吗?”斯通克劳普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拖着脚,站在那里哑口无言,一任拳头打在他毫不设防的头上,脸上,身上。他又白又壮的身体上面都是浸满汗水的汗毛,散发着坚毅、受伤的尊严,思索着他古怪的命运。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想满足他。

他第一次参加在布法罗军械库举行的金手套联赛,在第一回合中,他50秒钟就倒下了,是被一个16岁的黑人重量级拳击手打倒的,震惊的裁判判他出局。

这种情况下,斯通克劳普获准永远离开体育馆,重返杜克烤肉吧,工作时间很长。(然而他的舅舅给他支付差不多是最低工资。)斯通克劳普父亲的病情慢慢加重,常常处于半瘫痪状态。他没有原谅他,从来不过问他在饭店里的情况。厨师离开的时候,斯通克劳普开始下厨。他学会了迅速、自信地下命令。虽然前几个月,他不知疲倦地研究烧烤菜单,做肥肥的汉堡包,加干酪的三明治,猪肉香肠,煎蛋,熏肉,小圆面包,吐司面包,他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在明油里煎炸。打十岁开始,妈妈出门的时候,他就在家做饭,他做饭有自己的一套,从不在乎舅舅的看法。他眉头紧锁,穿着溅满油星的围裙,带着厨师帽,垂着肩,低头朝向案板,斯通克劳普尝试着把百慕大洋葱丝,青椒还有红辣椒放入绞细的牛肉中。他尝试用新的方法去做加拿大熏肉,鸟眼冻鱼,鸡翅,坛子鸡和炸薯条。斯通克劳普使用新品种的酸菜,薯条,油菜色拉,这些让他的舅舅大为恼火。他自创了一种辣味坎贝尔西红柿汤,用各式的香料和大块西红柿做料,这是饭店的主打菜。他创造了独具特色的意大利菜,首先是意大利面条,然后是肉丸子。他的咸牛肉杂菜和特制辣椒开始吸引回头客。他用绿色食品代替卷心莴苣,用新鲜蔬菜代替冷冻食品。他坚持选用横切段的切达干酪代替美国切片干酪做汉堡,这让杜克饭店的利润减少。他对于肋排有自己的见解,“炸鸡排”,伦敦烤肉还有猪排。猪肉炒豆,酥炸比目鱼,还有鳕鱼饼,甚至是马铃薯泥。顾客满满开始议论,或是抱怨这种新奇的斯通克劳普式的汉堡,他舅舅气坏了,劈头盖脸地吵了他。“臭小子,这是什么,什么臭狗屎?”这位老年人,比斯通克劳普要矮几公分,轻三十来斤,撕开一个汉堡,看到肉里面引人非议的洋葱丝,辣椒,胡椒。他咬了一口,怀疑地嚼了嚼,又吃了一口,把剩余的肉上撒上番茄酱,又品了品味。他让步了,“也好,不太难吃。味道不同,有点像意大利风味。这个可以作为我们的特色菜——巴德汉堡。下一次,你再在老子厨房创新的话,小子,先跟我说一声,不然我打烂你的屁股。”斯通克劳普红着脸,闷闷不乐,他用围裙擦了擦脸上的汗,嘟哝着了一句我操,逗得厨房里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

几个月过去了,开始有客人慢慢喜欢上他做的菜。律师事务所退休员工和孤独的离婚女人是他的首批客人。

老巴德的病情逐渐恶化,小巴德更多时间不在驻防街家中。他不工作的时候就在市里闲逛,他沿着河走,到布法罗,然后再折回来,就着转圈。他有一辆二手的雷鸟车,买的时候准备修一下,但是买过之后就忘了。有时候他在这一街区散步。他从不约女孩儿出去,对女孩子也没有明显的兴趣。(大家都知道。都在猜测他可能有秘密的生活。)这么大块头的男孩子,长着一张愁苦的扁平脸,脸上布满雀斑。他的眼睛枯燥无神,头发剃得稀奇古怪,出乎意料的是,他这个样子却在杜克饭店吸引了一些女性顾客。据观察,她们当中一些人专门等(在酒吧)厨房11点关门,她们好带斯通克劳普回家。虽然这个平头男孩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多年了,然而这些女人经常还是会说,斯通克劳普是个“没妈的男孩儿”——“那个可怜的,没妈的斯通克劳普男孩儿。”

波—纳—比!波—纳—比!来吧。

离近一些听,声音更是充满了同情。朱丽叶现在不是很害怕了。她也不难受了。不是因为难受、伤心或是悲痛让她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是对的,这是她该来的地方,也是她该来的时候了。瀑布中的声音没有威胁,没有劝告。她现在听起来好像是音乐。就像她和其他孩子在波罗的海街区小学唱的我的国家,我歌唱你,音乐教师专门表扬了朱丽叶,虽然她不知道我歌唱你什么意思。还像唱着最动听的圣诞颂歌平安夜!圣善夜!绕着圣母和圣婴,但是她不知道绕着圣母是什么意思,即便是她听懂那个短语母亲和孩子,但是歌词天使吟唱哈利路亚还是让她觉得神秘、难懂,就像是大人们所说的苍茫宇宙本身。一定要坚信,相信这个世界会给你安慰,给你保护,朱丽叶也努力了,她努力去相信,但是她做不到。她现在想和其他人一样在大瀑布里得到救赎。

斯通克劳普的父亲瘫痪在家,由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姐姐照料。当他情况好转的时候,他要家里所有人签订一个协议,答应不要把他送往疗养院。斯通克劳普家人,和其他波罗的海街区的家庭一样都不会采取这样令人绝望的措施。最好死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

对“谁”最好呢?没有人问起。有一些事情出于义务和愧疚,没有人会去做。

大家感觉到,斯通克劳普因为他父亲病情的恶化变得越来越紧张,脾气越来越坏了。他曾和老巴德斗过好多年,但是也许他是爱他的?斯通克劳普是个神秘的男孩儿,现在长大了,变得更加神秘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和老朋友们断绝了来往,有时候他休假一周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杜克饭店,越来越多的顾客喜欢上他做的菜,除了老顾客,还有新顾客,如果舅舅惹他生气,他会气乎乎地冲出厨房。杜克开除了他,又重新雇用他,然后再开除他。但是当地有很多人愿意出高价钱雇他,所以,杜克就会急匆匆地重新雇用他,迫不得已地增加他的工资。斯通克劳普对于家庭的义务一定也是这样的,他不断重返杜克烤肉吧,就像是一只被踢出门的大型犬、小心翼翼地等待回到似乎有些悔改的主人的身边。“这个小杂种有自己的想法,”杜克极不情愿地表现出一分赞同。“但饭店是我的。”斯通克劳普家族的人都不会非常圆滑地说话,特别是在做生意的时候。杜克叫他外甥“混球”——“臭屁”——“尿壶”——“臭小子”——的时候,斯通克劳普会嗤之以鼻,知道这是在间接地表达喜爱之情;但是当舅舅当着众人骂他“傻蛋”——“弱智”——“反映迟钝”的时候,他会以武力反抗。他会扯掉围裙,扔到地上然后怒气冲冲地走出饭店。他会摔盘子,掀翻一盘子冒着热气的食物,或是一盘子剩菜。有一次,有人发现斯通克劳普手握重重的烫人的铁锅扑向那个老头,明显有要杀他的意图。有几个尼亚加拉市的警察碰巧在饭店吃饭,他们通过武力才制止住那个平头男孩。“如果我们不制止他,那个疯孩子会敲破杜克的头盖骨。”这一幕很快成为斯通克劳普家族的传奇,大家高兴地述说着这件事情。

一天晚上,罗约尔?波纳比还有他的妹妹朱丽叶在杜克饭店吃饭,坐在靠外墙的隔间里,斯通克劳普就在厨房门口晃悠,若有所思,非常冷淡。那是1977年12月的事情,罗约尔离家几个月后的一天;朱丽叶去他第四大街上的住处看他。兄妹两个静静地谈着话。“妈妈很想你,”朱丽叶说。“她叹气叹个不停,好像心都要碎了。”罗约尔耸一耸肩。他用刀叉懒散地在丽光板桌面上敲击着摇滚乐的节奏,伴随着点唱机上播放的比尔?海利的代表曲《晃动,吵闹和摇滚》。搬出在波罗的海街的家之后,罗约尔好像成熟了很多;对于他自己来说,他也更加独立、沉默寡言。他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孤独。“我也想你,”朱丽叶说,垂下头好像有些尴尬。

点唱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罗约尔的音乐却没来得及跟着停下来。他尴尬地说,“不跟别人住在一起,并不意味着就爱他们少一些……”罗约尔的声音很微弱,飘忽不定。

罗约尔点了一大碗辣椒,里面泡上几块牡蛎饼,朱丽叶点了一盘西班牙煎蛋。罗约尔的碗和朱丽叶的盘子都是加热过的。在朱丽叶的盘子上,除了煎蛋,还有一些小胡萝卜和欧芹做成的装饰花,以及切的很细的哈密瓜做成的花朵。煎蛋独具风味,里面放了很多烹炸过的西红柿,洋葱,切段青红椒,朱丽叶几乎吃不完了。多么丰盛的一餐啊!就像是打开熟悉的抽屉,却跳出来一些不认识的魔幻般的东西。厨师送出了一大篓新鲜出炉的发酵粉饼干。女服务员说,“他说这是给你的,奉送的,免费。”罗约尔疑惑地看着朱丽叶的盘子。他低声说,“看起来很黏,好吃吗?”朱丽叶说,“我觉得煎蛋里面就应该是软的。叠成几层,但里面是软的。”阿莉亚是个急性子的厨师,她给大家做的煎蛋就是仅仅把鸡蛋打碎放入煎锅中,让蛋黄蛋青膨胀,整个变白结成块子,就像是煎饼;她做的煎蛋有股焦糊味儿。罗约尔已经习惯了未经加工过的原始味道;他仅吃过粗糙加工过的,像胶一样的鸡蛋。朱丽叶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煎蛋。想尝点儿吗?”

“谢谢,不吃!我会记得你说的话的。”

他们看到斯通克劳普,这个比罗约尔仅小一到两岁的平头厨师,从厨房里走到屋后,现在站在了柜台后面,准备清理烤架。他一直偷偷摸摸地在注视着罗约尔和朱丽叶,但是现在却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罗约尔叫住他,想表现得礼貌些,“嗨,巴德。我们的饭做的太好了。你做的吧?罗约尔本意是好的,但是斯通克劳普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把脸弄得滚烫,红通通的,好像他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突然转身钻入厨房,厨房门随他旋转关上。罗约尔盯着他的后背,惊诧于他转身时那冷冰冰、愤怒的一瞥。朱丽叶在默默地折她的餐巾纸。她吃了煎蛋的三分之二,还吃了大部分的饼干还有几乎所有那些好看的装饰品。

罗约尔嘀咕,“妈的。我说错话了。”

开车把朱丽叶送回波罗的海街区的家,罗约尔说,“那家伙,巴德?斯通克劳普。有时候很好笑地看着我。对你是不是这样,朱丽叶?”朱丽叶咕哝着她不太清楚。“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似的,”罗约尔说。“但是——是什么?”罗约尔心神不安地在想着那个平头斯通克劳普,谣传说他壮得像匹马,对罗约尔89磅重的妹妹有点意思,她才刚刚1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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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耻啊,羞耻,你知道你的名字。

到大瀑布看看你的父亲吧。

那是他的忌日。现在声音更加清晰了。不再模糊,也不再充满责备。好像朱丽叶会这样做,而她已经完成了。像那个15岁、充满忏悔的爱尔兰女孩,她气喘吁吁,在湿湿的草地里,光脚丫已经有些麻木。

朱丽叶!波—纳—比!来,来我们这里。

现在她已经到了瀑布的栏杆边上,她的手紧紧抓住湿湿的栏杆。风吹来的水气打湿了她的脸。白色水流奔腾着,就像是巨兽的肌肉在皮肤下面撕裂一般。多少次了,朱丽叶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尼亚加拉河,然而在黎明的时候,却不同于以往,东方天空层层叠叠的是脏兮兮的混凝土似的云,边上镶着微弱的金黄色的光,确实和以不同,或者是朱丽叶不同了,脑袋轻飘飘的,然而却很清醒,她微笑着。有些后悔没有给家人留个字条,现在已经晚了。

来到瀑布就没有回头路。

现在还不到早上六点半。如果不是天空阴云密布的话,已经是黎明了。朝向山羊岛的护堤在几个小时之后会挤满游客,现在却很荒凉。厚重的黄色雾气慢慢地在升腾,朱丽叶盯着看的时候,突然间看到东方层层叠叠的云开始移动,它们翻腾着被吹向了西边,东方泛起了一丝磷光般的光亮,此刻朱丽叶的头脑已经迷迷糊糊,她希望这是一个征兆;是对她一个人的暗示,就像那个爱尔兰的挤奶少女很久以前一个人所看到的那个幻影;一束闪电般的阳光,从峡谷上面出现一个巨大的、形状怪异的轮廓,模糊的柱状薄雾凑热闹般地升起又散开,在大峡谷上面变换着各种姿态。在震耳欲聋的瀑布呼啸声中,有一个几乎听不见却又准确无误的声音朱丽叶!朱丽叶!到我这里来,是时候了。

朱丽叶笑了。是时候了!

她摸索着向前走,双手紧紧地抓住扶手。她本能地像一只困兽寻找着最实际的出路。好像是在神话中会有一个小门,她可以打开,然后跨过去。但是扶栏有她的腰那么高,没有小门,她必须趴在上面,她青春的、活力四射的肌肉紧张地展示着她的技艺。她的身体战栗着做好准备,深吸一口气去唱歌,她用心灵去唱,在歌唱中得到救赎,所有的羞耻都被湮没,即使被诅咒的名字也被遗忘。是时候了!

突然间,有人迅速接近她。如此敏捷,朱丽叶一直没有看到他是谁。他所了些她听不懂的话。他抓住她的手,偷偷把她的手指从护栏上掰开。肯定是——罗约尔?她哥哥如此熟悉地抱着她,好像他有权利这样做?朱丽叶像一只被困的猫,拼命挣扎,不是罗约尔,而是大块头的平头斯通克劳普,他整个人是她的两倍,赫然耸现在她面前,好像咕哝着,“别,别这样。”几秒中之内,他已经把朱丽叶拖开护栏。离开了筑堤,来到了一片草地上。斯通克劳普毫不犹豫地用力,他如此健壮,朱丽叶觉得自己被一种自然力量举起,风或者地震,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她像是一只被惊吓的麻雀。朱丽叶在反抗,“滚!你不是我哥哥。”她气急败坏,这个年轻人没有资格干预,也没有资格这样碰她。他像动物一样喘着粗气。很长时间没有刮脸了,他的下巴泛着污浊的钢蓝色,表情异常尴尬,有些沮丧,但却很坚决。她虽然一直在反抗,扇他,踢他,抓他的关节,但他是不会放开她的。“放开我!滚!你没有资格!我恨你!”

但是太早了。风景公园还很空荡。没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阻止斯通克劳普像抱起一个反抗的小孩子一样抱起朱丽叶,她踢着他,用肘推挤他,但是他用粗壮的胳膊紧紧地搂着她继续向前走。斯通克劳普尴尬但却毫不犹豫地抱着她走向公园边上,走向他的雷鸟车,走向安全地带。

正文 12

12

“妈妈?萨尤在哪儿?”

“在后院。”

“不,没在呀。”

“它当然在啦,亲爱的,别傻了。”

“妈妈,它不在!跑了。”

可怕的时光。那些痛苦、郁闷的日子。波纳比家人永远不会忘记。叫着,哭着萨尤!萨尤!幻想任何时候萨尤都有可能喘着气,面带悔意地出现在门口,急切地等待拥抱。他们在整个街区,公园里,铁路沿线,臭气熏天的阴沟里,大街小巷寻找萨尤,不顾一切地朝邻居院子里张望,按门铃,拦住人行道上的行人,恳切地问你见到我家走失的狗了吗?他叫萨尤,它是英国猎犬和毕尔格猎犬的混血,小狗,四岁了,很友好,但是遇到生人会害羞,不咬人,但是紧张的时候会叫,他挣脱绳索,逃跑了。我们觉得他肯定是迷路了我们拿萨尤的照片给路人看,对于我们来说,它很漂亮,然而陌生人会觉得那只不过是一只浅黄色的小狗,和其他狗没什么区别,看过就会忘掉。它叫萨尤,我们爱它,希望它能回来,如果你见到他,请打电话,这是我们的电话号码。我们声音沙哑,眼睛哭得红通通的。

连阿莉亚都哭了,害怕失去萨尤。在这种伤心、糟糕的时候,好像阿莉亚已不再刻意控制自己的眼泪。

阿莉亚,惊慌失措,脸色苍白!悲痛,震惊,妈妈的脸上表情怪异,她干燥的红头发披散下来,乱七八糟的。拿着电话,她提高了声音,近乎在哀求。我们从来没有看到妈妈处于这种状态,有点怕她。这种害怕和担心萨尤从此消失再也不回来了那种害怕交织在了一起。我们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如此热爱这个生性活泼的小狗,现在这种爱伤害着我们,就像是酸腐蚀着我们的肉体。

阿莉亚的钢琴学生按响了前门门铃,我们中的一人去开门,解释说妈妈不舒服,她头痛卧病在床,她要求练习上个星期学习的内容,下个星期再见你们,她很抱歉。

可怕的时光。开始的时候萨尤仅失踪不到一天,现在已失踪一天一夜(只是在夜里我们谁也睡不着,我们守着前廊相信萨尤会在夜里转悠回来,它会显出饿得发慌的模样)最后萨尤消失了48小时,我们的泪已哭干,或者说差不多。我们走出家门,分头呈圆形向四周找寻,找到了老兵路,高中,医院,穿过十六大街,走到一个有刺鼻柑桔味儿的一个地方,那种味道比咸咸的泪水更蛰眼睛。萨尤!萨尤!你在哪里?你怎么了,求求你回来吧。

没有人去想萨尤曾是谁的小狗。是谁把它带入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人会说出这个事实。

我们不知害羞地挨家挨户地按着门铃。再一次给他们看那张皱皱的照片。打扰清理房间的、喂孩子的、看电视的女人。陌生人家的狗朝我们跑过来,嗅着们伸开的手。萨尤!带我们去找萨尤。

在几个孩子中,朱丽叶哭得最凶。非常无助,没有希望,她少女的心都碎了。

“亲爱的,不要哭泣,哭泣于事无补。只会让大家更加难受。如果说哭有用的话,现在萨尤已经回来了。”

还是阿莉亚试图勇敢地装出一副平静的表情。阿莉亚,是妈妈。她是这个家里责无旁贷的领导,这个家位于波罗的海街区差不多被遗弃的破落的排子房处。哦,阿莉亚想表现得很勇敢,很坚强,在这个焦虑的时期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

我们中的一人发现她和衣躺在床上。纤细苍白的胳膊掩着脸。她慢吞吞地有些犹豫地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了,她是如此的累,几乎抬不起头。如果萨尤不回来,我不想活了。

后来,阿莉亚否认说过这样的话。

后来,阿莉亚否认自己在那个时候曾歇斯底里。

她的孩子们发现一些邻居对她们非常友善。事实上,是大多数的邻居。还有陌生人。

进来,坐下,一点儿都没打扰我们,我们可以理解丢失一个心爱宠物时的心情。这是那条狗吗?可爱的小狗。萨——尤?名字很特别,外国名字?确实没有见过,但是我们会看着的,我会记下你们的电话,当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是不是?

一个住在费瑞街的老年妇女领我们到她长满青草的后院,那里有乱蓬蓬的石南和疯长的甜豆花,还有她所有丢失宠物的墓。博波,斑点,雪球,雷迪。每一个墓前面都有一个桦树做成的墓碑,上面烙有它们的名字,那是用她儿子烙画工具刻上的。雷迪去世的时候,她觉得再也不想养其他宠物了,它是一个漂亮的长发龟甲,活了17年,身体已缩了一半,它们离开的时候,我们都很痛苦。但是这是我一个僻静的地方,我们相安无事。

我们跑回家,萨尤依然没有影踪。

阿莉亚依然躺在床上。她眼睛大睁着,空洞无物。

钱德勒开始感到害怕。现在该钱德勒打急救电话了。喂?我妈—妈不太舒服。我觉得妈—妈需要帮助。

朱丽叶依偎在张着嘴、呼吸急促的妈妈身边。朱丽叶,四岁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很喜欢靠在妈妈身边,把妈妈柔软的胳膊放在她身上。她闭上双眼,吮吸着指头,假装像很久以前一样和妈妈一起午休。

还有罗约尔,他为什么砰地关上门,跑到楼下,门夹住了他左手的小拇指,疼得他大声叫着,呻吟着,哀嚎着,为什么罗约尔觉得萨尤丢失是他的责任,是不是罗约尔很粗心地把他栓在后院的晾衣绳上了?阿莉亚朝着罗约尔大叫都是你的错,你最后看到它,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我要你走不要再看见你。

第二天早上,萨尤回来了。

跑出去三天,我们永远也不知道它去哪里了。我们幸福得快要眩晕了!听到萨尤紧张激动地叫着,是那种断断续续的对于它来说很新颖的叫声,我们中的一人抚摸它耳朵的时候,它一转身要去咬手,它以前从来不会也没有这样做过,所以大家不由自主地在想这不是萨尤,是一条不认识的狗。然而,过了一会儿萨尤又恢复了常态,充满爱意地呜咽着,不顾一切地舔着我们的脸和手。我们轮流抱起这只局促不安的狗,吻着它又扁又平的鼻子。即便是头脑发昏的阿莉亚也慢慢振作起来了,她试图打开一罐狗食但是手抖得厉害,钱德勒不得不接过来替她打开。把它用来放水的红色塑料盘子里放满清水。它身上的毛发打着结,脏兮兮的,它殷切摆动着的尾巴硬硬的沾满牛蒡草①。它浑身散发下水道的味道,好像在垃圾堆里打滚了,阿莉亚坚持让我们给它洗澡,洗掉它身上死亡的气息,我们给它洗了,从地下室拿洗衣盆到厨房里,用香波给它洗毛发的时候,我们发现它的脚垫,虽然和骨头一样硬,但有灼伤的痕迹,它好像曾在化工废料里游荡,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一碰到它,它就会呜咽着,猛地一缩,我们害怕会被它咬。但是过了一会儿,它慢慢平静下来,把爪子放在温和的肥皂水中,我们温柔地把满身滴着水的萨尤从水盆里抱出来,放在铺了报纸的地板上,大家蹲在旁边,把它用大的沙滩巾裹起来,萨尤感激地又舔起我们的手来了,特别是阿莉亚的手,过了几秒中,它平静地睡去,是艰苦劳顿后的睡眠,是精疲力竭的睡眠;它侧卧着,它漂亮的毛发湿湿的,露出来满身骨头,在睡梦中,它颤抖着,呜咽着,好像失去了知觉。

萨尤以这种方式回到了我们身边。阿莉亚声称她不是很担心。她笑着,训斥我们。“孩子们!我告诉过你们,这只该死的狗会回来的。它只是出去转转,又转回来了。如果它不会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它只是个杂种狗。不会一直活下去的。照顾宠物就像是往老鼠洞里扔钱,你们最好明白,生活会伤透你们的心,下一次会成为现实,它有可能会被车撞上,也有可能自己吃毒药,或是在沼泽地淹死,我不希望你们这些傻孩子大哭大叫,依赖你们的妈妈,我听不见,我警告你们。

正文 13

13

多么不般配的一对儿!

突然在1978年的夏季,人们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6.2英尺高大块头的平头巴德?斯通克劳普,高中辍学,杜克烧烤吧的厨师,和16岁的朱丽叶?波纳比,已故德克?波纳比的女儿。这个忧郁沉默的年轻人和有着一副美妙女低音的爱做梦的高中女生在一起了。他们被发现一起在斯通克劳普破旧的黑色雷鸟车中,在受风的悬崖边散步(没有手拉手,也没有太多的话)俯视着尼亚加拉河,在离安大略湖大概30英里的奥尔科特海滩上散步。人们看到他们一般在大下午空闲的时候去看电影。还看到他们在当地商业街上,非常不协调地一起逛街。(是给斯通克劳普买衣服吗?突然间他开始穿运动衫而不是总穿t恤,在夏日无情的阳光下,他同意脱下经常穿的长裤和脚脖高的运动鞋换上了卡其色的短裤和凉鞋。)

不止一个邻居勇敢地敲开阿莉亚?波纳比家的门,告诉她她女儿在跟“那个驻防街上斯通克劳普家的那个男孩子”约会。阿莉亚嘴唇发白,她礼貌地听着这些话,咕哝着,“谢谢!”也不邀请他们进门。

(阿莉亚跟朱丽叶说过这事儿了吗?她没有,也不敢。她女儿和任何一个男孩约会足以让她感到害怕,更别说一个危险的大块头男孩儿了,但是她非常聪明,总能回想起自己青春期的复杂的感情;她知道善意的父母有时候会不经意间在错误的时候说不该说的话而让孩子陷入疯狂状态。她的青春期和孩子的有相似之处,阿莉亚安慰自己说不管他们有什么关系都不会长久的。从来都是这样。)

在格雷斯纪念医院工作的护士梅林达?艾特金斯,现在已经与钱德勒和解,并深深坠入爱河。她犹犹豫豫地告诉钱德勒说,她看到一个跟他妹妹很像的女孩子和那个“是她两倍大,长相粗野的小伙子”在一起。她看到不般配的这一对儿在尼亚加拉商业街上盯着宠物店橱窗里的一窝活蹦乱跳的小猫看,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起,不是肩并肩,只是在一起。钱德勒很快就说,不可能是他妹妹,朱丽叶太不成熟,太害羞了,不可能跟男孩子约会。

罗约尔的朋友们开始跟他说起,看到过不般配的这一对儿,罗约尔大为惊讶,他坚决不赞成。斯通克劳普!父亲是尼亚加拉警署警官,他在某种压力下退休,这种压力笼罩在含糊不清的阴云下,阴云也一直伴随着德克?波纳比直至其死去。当罗约尔问朱丽叶有关巴德?斯通克劳普事情的时候,她的脸红了,愧疚的样子,把脸转过去,用微弱而倔强的声音说,“巴德是我的朋友。”罗约尔气得脸色铁青。“‘巴德’,你这样叫他?‘巴德’?巴德是你的朋友?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天,朱丽叶,巴德?斯通克劳普是——”罗约尔想找一个合适的字眼,但是却没找到,好像斯通克劳普正站在他面前低垂着下巴,怒目而视。“——斯通克劳普家。你知道那家人的。”

朱丽叶说,仍旧不看罗约尔的眼睛,“巴德家人不是我的朋友。只是巴德。”

只是巴德。即便是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罗约尔在她的言语之间听出了一丝温柔。

朱丽叶说,“巴德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他很害羞,很安静。他会很高兴为那些懂得欣赏他厨艺的人烧饭。他很尊重我,还有我们家。不像其他人那样嘲笑我们。”

“我们家?他知道我们家什么呢?”

“问他去。”

这是朱丽叶给出的一个很不错的回答。罗约尔感觉到他妹妹和另外一个人站在一边,和斯通克劳普。他恼怒地说,“他对于你来说太老了。你太小。他和比他大的女人睡觉,他在舅舅的店里偷东西。”罗约尔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胸口憋了一口闷气。阿莉亚的孩子们都不能很随意地跟另一个人谈起性,虽然那时是美国历史上性解放运动急剧发展的十年,或者说人们认为是这样。朱丽叶的脸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地说,“巴德不会要求我什么——她和其他男的不一样——他不同于,也许,不同于你。”

罗约尔说,感到大受伤害,“你什么意思?”

跟一个女孩儿睡觉,给她一枚戒指,却又解除婚约、伤透了她的心。

“我们在说你,朱丽叶。不是说我。说呀!”

“你想了解巴德,好——你不理解巴德。他不像看起来的那样。如果他不想让你了解他,你就不能。”

“狗屁。”

但是罗约尔不是很确定。这让他恐慌,他是多么不确定啊。多么感情用事啊:就像几年前的阿莉亚,会突然发怒,得上了神游症①打她的孩子们。

朱丽叶用她平静、倔强的声音说,“巴德就像是我前生已经认识的一个人。我可以信任的一个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罗约尔受到了伤害,感觉被呛住了。他抗议到,“巴德不是你唯一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朱丽叶,我是你的哥哥。”

正文 14

14

在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

我们有共同的东西,在你我之间。它永远不会改变。

斯通克劳普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说过话。然而朱丽叶理解。

这位平头年轻男子和别人交流的时候沉默和话语一样多。总是在一边嘟嘟囔囔,扮扮鬼脸,耸耸肩,哼哼哝哝。他叹叹气,挠挠他满是头发茬的头。他总在拉他t恤破损的领子,好像他袋状的衣服还太紧了。他的笑容总是投射在一边,不确定自己的微笑是否受欢迎。如果了解他的话,你就会发现他的口才。你就会领略他精神的细微之处,虽然对于别人来说他看起来有些笨;结巴,还很凶恶。

那天早上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他抱着她离开瀑布,走进他的雷鸟车,驶向北方,驶出这个城市,他告诉她我们有共同的东西在你我之间。我们现在有,未来还会有,它永远不会改变。

到仲夏的时候,斯通克劳普开始带朱丽叶到位于驻防街上的家中,那是套不齐整的灰色的装有楔形板的房子。在一排褪色的灰泥砖房的排房中,斯通克劳普家的房子就像是一艘拖上岸的远洋船舶。宽阔的前院几乎没有草,满是垃圾。斯通克劳普试图保持它的整洁——清理过——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像他放弃杂草丛生的后院一样。前廊乱糟糟地堆放着从里屋扔出来的家具和其他物件,还有童车,踏板车,小雪橇。前边的几扇窗户已经破裂,很明显地用胶带粘上了。房顶永远都是湿乎乎的,这样破败的房顶即便是细雨朦朦也会漏雨的;如此接近瀑布,细雨会变成倾盆大雨。朱丽叶经过这个房子的时候,经常就在想:谁住在里面?她好像预先知道住在波罗的海海街1703号的这家和住在拥挤排房里其他家庭不一样。

斯通克劳普的母亲,他腼腆地喃喃而语提到他的妈妈,已经“跑了,跑到,南方”——“也许是佛罗里达”① ——那是很久以前了。朱丽叶惊讶地说,他肯定很想她,斯通克劳普耸耸肩,慢慢走开了。

可以说:这是欠考虑的一句话,也许。有些傻。

后来,不是几分钟或是几个钟头之后,而是几天之后,斯通克劳普重新提起他妈妈的这个话题,好像他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一直在脑海里跟朱丽叶进行对话,他说,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跑了,她那样做,她还不如死了的好。以前——”斯通克劳普想继续说下去,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朱丽叶想知道,他是不是想说在她出事之前。

那个灰色的装有楔形板的房子是斯通克劳普父亲的房产,人们在这种前提下都称他是警官。只有他姐姐和妈妈叫他大巴德;斯通克劳普经常叫他父亲“爸”或是“老爸”——“老头”。每每提到父亲,他就会面带愁容,皱着眉头,骤然一抽或是露齿而笑。他拉拉t恤脏兮兮的领子,他抠着伤痕累累的厨师的双手上的疮痂和伤疤。朱丽叶很难看出来斯通克劳普是爱他的父亲还是可怜他。也看不出他是因为父亲的处境难受还是生气。斯通克劳普经常感到羞耻,也很生气;也许他生气是因为感到羞耻,或者说他为生气而感到羞耻。她紧张不安地想知道什么时候她可以见到警官。但是她知道最好不要问。

斯通克劳普家里总是人来人往的,包括半打活泼的孩子们,他们大都是斯通克劳普的侄儿或是侄女们。当然还有跟斯通克劳普年纪相当没有刮过脸的年轻人,他们总是待在楼下,打着哈欠,挠着胳肢窝,拿着啤酒瓶喝酒,然后就拖着脚走上楼,看不到了。斯通克劳普没有想把朱丽叶介绍给这些流动人口,她很快学会用啦啦队队长那种貌似真诚的热情对着他们灿烂的一笑,“哦,嗨。我是朱丽叶。巴德的朋友。”第一次斯通克劳普带她回家,把她介绍给了姑姑爱娃,他爸爸的大姐姐,她曾是一名注册护士,一直照顾着警官;第二次带她回家,他把她介绍给了奶奶,他爸爸八十二岁的妈妈;最后,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叹气,愁容满面,吸鼻子,第三次的时候,他带她见了爸爸。那个时候,朱丽叶已经有些焦虑了。

那是七月的一个温暖的下午,天色渐晚,朱丽叶穿着白色的短裤,粉红色的印花衬衣,她不齐整的长发梳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她希望脸上的疤痕不像有时候阴雨天气那样闪闪发光。

警官在杂草丛生的后院打着盹,夕阳西下,他身边的便携式塑料收音机正播放着早期的流行音乐。在他帆布躺椅旁边的草坪上放着一堆幽默连环画,上面是马维尔船长历险记和蜘蛛侠。还有散落的汽车和船的光面广告纸。朱丽叶敏感的鼻子被那些气味呛得难受——熏肉味儿,烟味儿,尿渍过的肉味儿,晾干了的尿味儿。哦,她试图不受那些聒噪的、愚蠢的音乐的干扰。(那不是摇滚乐,是糖果店播放的1970年代青少年流行音乐,叮铃响的重复的曲子和节奏是借用披头士乐队的。)警官半躺在脏兮兮的帆布躺椅上,光秃秃的头低垂着。他看起来很难看,像个浮肿的孩子。他松弛的脸上油油的,头皮好像被烟熏火燎过似的,眼睛空洞无神。在他裸露的腿和前臂的血管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疮痂和瘤子。他手脚细长,然而躯体却膨胀起来好像吃了什么大的难以消化的东西。他穿着脏乎乎的短裤和邋遢的汗衫,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呼吸声很重,直到斯通克劳普走近他。当斯通克劳普巨大的影子投射到警官身上,这个老人不安地动了动,斜着眼睛看看他。他了无神采的眼睛闪过一丝恐惧。

斯通克劳普咕咕哝哝算是打招呼。“爸。嗨。在外面还好吧?”

警官惊愕地看着他,犹豫不决地笑了笑。嘴咧了咧,露出沾满唾液的发黄的牙齿。斯通克劳普声音很大地重复了他的问候好几遍,他弯下身子看着父亲,最后这个老人好像听到了。

“嗨爸爸?你一直在睡觉吗?”

朱丽叶看到斯通克劳普粗壮的脖子慢慢红了起来,就像有时候在饭店,斯通克劳普粗暴的舅舅恐吓他的时候那个样子。她心疼她的朋友了,他费尽心机。斯通克劳普总是给人很卖力的感觉。

他贴着父亲红红的脉络清晰的耳朵说,“嗨,看那?有客人来了,爸爸。”斯通克劳普大声地清着他的嗓子。

就像是歌唱家给很挑剔的观众表演,害怕失败但是又下决心不失败,朱丽叶走上前去傻傻地笑着,舔舔她干裂的嘴唇。她不知道为什么斯通克劳普带她到这里,但是她已经来了。她会用心不让朋友失望的。在收音机的嘈杂声中,她提高了声音,说道,“嗨,斯通克劳普先生,我是——朱丽叶。”

多么充满希望,自命不凡的一个名字啊!阿莉亚为此曾满心希望、自命不凡。

(然而:朱丽叶不是照样自杀过吗?不计后果的十几岁的年轻人。)

现在警官注意到了朱丽叶,他可能把这个瘦小的扎着马尾的小姑娘看成是在这个快散架的屋子里住的一个亲戚。他眯着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她,没有理解她说的话,好像她说的是外语。朱丽叶在想,这个可怜的老人到底能看到什么,看到他身边具体的她:他的眼睛严重受损,他的视野肯定是倾斜着的。他刚刚从舒适的小憩中被粗鲁地吵醒,有些虚弱。他思绪纷乱就像是被风吹走的纸屑。朱丽叶可以看到斯通克劳普的父亲疯也似地追逐那些碎屑,试图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连贯起来。

收音机上聒噪人的流行音乐还在响。简单重复的曲调像是摇篮曲,但是却夹杂着被奇怪放大的合成的打击乐。斯通克劳普厌恶地说,“爸爸喜欢这些破烂的音乐,也许只有这些音乐他才能听到。”

警官静静的盯着她看,所以朱丽叶不得不又笑了笑,笑得更灿烂些,是美国女孩把她的脸都笑疼的那种明媚的笑容。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斯通克劳普先生?警—官?很高兴见到您。”

警官没有反应。朱丽叶失望地看了看旁边的斯通克劳普。

斯通克劳普嘟囔了一下,把收音机声音关小了。他摸了摸开关,关掉了收音机。警官反应强烈得像是个被欺负的孩子,他用虚弱的拳头打了斯通克劳普一下,斯通克劳普不理不睬,他是如此沉着,过了一会,朱丽叶竟然怀疑这件事情到底发生过没有。斯通克劳普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高高地耸立在父亲身边,倔强地说,“这是朱丽叶,爸,我朋友朱丽—叶。”

警官疑惑地看了看,这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湿湿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发出一个神秘的声音。朱丽—叶?

斯通克劳普没有放弃。你可以看到他扛着一块是他两倍大得巨石,推上山顶。向上,向上,气喘吁吁然而不屈不挠。“我朋友朱丽叶。住在波罗的海街区。”

“‘朱丽—叶’?”这个老头含糊不清地说着,声音像是震颤的细流。朱丽叶回忆起了有关巴德?斯通克劳普的传说。他被铁轮胎打伤,气管破裂,“波罗——的海街区?”

斯通克劳普耐心地解释说,“那是她住的地方,爸。你知道波罗的海街区在哪里。”虽然他不确定警官到底知道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朱丽—叶?波—纳—比,爸。”

又一次尴尬的停顿。现在警官的眼睛好像在盯着朱丽叶,他尽力表现出精力充沛的样子。

斯通克劳普重复着“朱丽—叶?波—纳—比”,他刺耳单调的声音刺激着朱丽叶的神经,就像是非常拙劣地拨弄钢琴的琴弦。他突然加上一句,“德克?波纳比的女儿,爸。”这让朱丽叶大为吃惊。

突然间,警官清醒了,像是盲人在睡梦中惊醒。他张着嘴巴惊愕地看着他儿子的朋友,好像非常想说话的样子,但却说不出来;有些湿湿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斯通克劳普坚定清晰地重复着“德克?波纳比”——“德克?波—纳—比的女儿”——朱丽叶站在那里红着脸,迷惑不解。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巴德?你父亲——没有心情——”

但是警官现在却在努力跟朱丽叶说话,潮湿受伤的眼睛盯着她看。他颤悠悠地抬起一只手,朱丽叶压抑着战栗,强迫自己碰了碰他的手,他又咧了咧嘴,笑了。他费尽力气发出每一个音节就像用镊子捡起一粒粒沙子:“‘波—纳—比。’”

朱丽叶孩子般率真地问,“您——认识我父亲?我想——很多人都认识?”

但是警官躺回他的帆布躺椅上,精疲力竭。他喘着气像是在爬山,嘴唇上出现细细的泡沫。他光秃秃婴儿般的脑袋懒洋洋地倚靠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斯通克劳普扭头叫了几个简单的字,或是名字,朱丽叶没有听明白,但是后来想想应该是“爱娃”或着是连贯着的“爱娃姑姑”因为他中年的姑姑出现了,吸着烟,她建议两个年轻人现在离开。警官下午在后院待得时间已经够长了。他必须要被扶进去了。该吃晚饭了。当然,还有,他要“换换”了。

斯通克劳普带着朱丽叶离开,走向他停在车道上的车,朱丽叶问道,“‘换换’?什么意思?”

斯通克劳普咕哝着,“尿布。”

第一次见到警官,朱丽叶估摸好像至少花了一个钟头,实际上连十分钟都不到。她感到疲惫不堪!

他们开车离开了。朱丽叶觉得她的朋友怒气冲冲。汗水像小河从他没有棱角的脸上流下来,浑身散发着潮湿的恶臭味道。他好像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他快速地开着他的雷鸟,遇到十字路口猛地一刹车,车子就摇摇晃晃的。朱丽叶很谨慎地擦了擦她湿湿的脸,然后递一些纸巾给斯通克劳普,他接过来,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朱丽叶说,好像没办法不说这样的事情,“你可怜的父亲!我不知道他——病得这么厉害。”

斯通克劳普,一直开着,没有回答。

“但是他不老,是吗?我是说——”在紧张和混乱中,朱丽叶差点说像你奶奶。这是个很奇特的事实:斯通克劳普家这两个人,警官和他80岁的妈妈,看起来像是同岁。

正文 15

15

声音!从瀑布传来的声音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就像广播站一样遥远。有一天你会意识到,很长时间没有听这个电台的节目了,你就不会再去搜索这个频道了。

16

如果你不想要的话,那就是你不需要。

是的,但是朱丽叶想要。如果这对于他很重要的话。

他满心希望地对她斜斜地一瞥。他皱着的前额上写满忧虑和渴望。这样子,朱丽叶没法开口问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了什么?

她半道上在想他想让她见见他自己唯一的父母,是想让她更了解自己。所以也许她也应该反过来把他介绍给阿莉亚。

朱丽叶微笑地想着这个会面。她发抖了!

总的来说,斯通克劳普在那个夏天带着朱丽叶去他们驻防街上那破落的楔形板房总共见他父亲三次。最后,朱丽叶终于知道为什么他带她去见他,因为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警官了。

第二次见他是在第一次会面的十天后,警官还像上次一样在后院,一动不动地躺在帆布躺椅上,头上搭着一条湿毛巾,听着收音机。音量还是开得很大。但是至少这次换台了。不是青少年流行音乐而是西方乡村音乐。两个年轻人走进去的时候,警官没有注意到。他正闭着双眼笑着,用颤抖的声音跟着收音机的音乐大声哼唱着。斯通克劳普重新把朱丽叶介绍给父亲,他一点也没记住她是谁,这一次他告诉他父亲说她是个歌唱家,她可以唱得跟收音机上任何人唱得一样好。不知何故,朱丽叶给警官唱了歌,肯定是斯通克劳普的主意。她总是会想起那个病人像孩子一样惊讶地张着嘴巴,潮湿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看。她站在他面前,像唱诗班女孩似的拍着手,唱那首五年级的时候在学校大会上唱的那首歌。

据斯通克劳普说,这是他爸爸最喜欢听的歌。

“这是我的祖国,

美丽的自由之乡,

我为你歌唱。”

下面是什么?歌词是什么?在老头那极度痛苦和斯通克劳普充满爱意的注视下,朱丽叶感觉很不自然。她从来不敢面对,更别说享受了。她不太确定歌词,但是她像专业歌唱家一样非常自信地悄悄跳过出错的地方,观众根本听不出来错误,更听不出来她的迟疑了。

“你是朝圣者的骄傲!

你是我们父辈逝去的地方,

让每个山冈

响彻自由之声”

那天晚上朱丽叶又提起斯通克劳普的父亲,因为不提他反而有些不自然。她问斯通克劳普他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被打得太严重脑子受伤了吗;但是斯通克劳普没有心情谈他父亲。他痛苦地晃晃肩膀,抽了抽鼻子,又狠揉了一下。朱丽叶很快扯开了这个话题。但是几天以后,斯通克劳普以他平时歪着头阴沉的方式告诉她,“‘痴呆。’我爸。人家这样说。”

“‘痴呆’?哦。”朱丽叶听说过这种病。但是她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是一种智力的恶化,还是更糟?她浑身发抖地想到这个词:痴呆。这个词肯定和魔鬼是同根词①。

朱丽叶心疼斯通克劳普。她温柔地抚摸着他肌肉结实的前臂。但是什么也没说,因为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这种痛苦的状况下总是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承受。

朱丽叶第三次拜访斯通克劳普家,也是最后一次,是在一周后的星期天。这一次天下着雨,警官呆在屋子里,气味更呛人了,他伤痕累累块头却很大的身体好像占了更多的空间。他好像睁着眼睛坐在一个破旧的格子花沙发上打瞌睡,沙发的座垫上面谨慎地铺着油布;爱娃姑姑刚刚把他松弛的、满是疖子的脸洗了洗,下巴也算是刮过了。小小的黑白电视播放的是棒球比赛,在屋子一角发出刺耳的声音。斯通克劳普一进门,二话没说就把它关掉了。警官在小睡中惊醒,没有反抗。他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儿子在房间里待着,他盯着那个扎着马尾穿着印花黄裙子的女孩子,试图记住。斯通克劳普退了一步咕哝着说,“嗨,爸,感觉怎样,”斯通克劳普说,“还记得朱丽叶吗,我朋友?”朱丽叶笑了笑,但是没有说话。斯通克劳普异乎寻常地多话,他给父亲重复说朱丽叶是个歌唱家,声音跟收音机或是电视机上任何人的声音同样动听,她住在拐角处的波罗的海街区。她的名字叫做朱丽叶?波纳比。斯通克劳普顿了一下,用嘴吸了一口气。警官还在盯着朱丽叶,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嘴巴动着像是在咀嚼,咀嚼,咀嚼硬硬的他咽不下去的软骨。

她的脸发烫,朱丽叶低声向他问好,试图笑笑,好像是一次对一个普通残疾人的拜访。一个渐渐康复、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病人。她决定为了斯通克劳普自己要坚持下来,对于他这好像意义深远。她猜想他肯定深深爱着父亲;这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虽然她对他一无所知,但是却对他日思夜想。他本应该活着。在那场事故之后。他也有可能就这样活着,哪怕是个活死人。

这种想法让她头脑发晕,这个地方的热度、憋闷还有恶臭让她感觉眩晕。

斯通克劳普在这种场合下拿来了冷饮。给朱丽叶拿来了一罐樱桃苏打,他自己和父亲喝啤酒。但是斯通克劳普的父亲已经不能直接从瓶子里喝了,即使从杯子里喝,对他也是一个挑战,因此斯通克劳普不得不把杯子举到父亲嘴边。啤酒撒出来了时,就擦擦他的下巴。朱丽叶不喜欢樱桃苏打中的化学气味。眩晕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哦,她希望巴德不要叫她唱歌。

“‘波—纳—比。’”警官惊愕地说,还有些恐惧。他血红的眼睛骤然一亮。他猛地把儿子手中的杯子掀翻,并朝朱丽叶大喊大叫。在沙发上颤抖着、战栗着,像个发怒的庞大的小孩儿。他斑斑点点的皮肤全都变红,牙齿像长矛一样呲着。朱丽叶本能地后退一步,退出他挥舞的双手所能够着的范围。她从来没见过别人脸上出现过这样恐怖厌恶的神情。

斯通克劳普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反应:他用手掌把父亲推倒在沙发上,推倒在沙发的后半部,像是拍打一个苍蝇。他嘴里好像嘟囔着“老不死的。”不到几秒钟,他就和朱丽叶出了家门,走向斯通克劳普的车。

他们开向尼亚加拉大瀑布,向北经过路易斯顿①,穿过尼亚加拉要塞,到达四里溪流。在安大略湖上的悬崖上散步。

“……因为梅毒。他到底怎么了。‘痴呆’。人们觉得这是因为他被打了,其实不是黑人打的,而是警察窝里斗,但是还有别的原因,梅毒的最后阶段,没有皮下注射可以治疗,脑子坏掉了,看到了吗?他已经记不起新的东西了。即使是今天发生的,他都记不起来了。你不会见到他了,即便是见他,他也一点记不住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他也许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但是却记不住刚发生的事情,就像一个钟表钟针一直在摇摆,但是表上却没有钟头标志,只有钟针在移动,明白吗?——没有变化。

“医生说他会忘记怎样洗澡。他忘了。还会有一天,他会在一段时间忘了怎么吃饭。食物在他嘴里,放在他舌头上,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会吐出来,医生说不要奇怪。

“他妈的,对我来说,无所谓。你看,他也不是什么好家伙。不是正人君子。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他,我也想让你看到。他过去常常打我们这些孩子,在家里这样,或者是在外面街上,可能你也知道,他是个老杂种。他打我妈妈。她曾经很漂亮,他用我哥哥的棒球棒打破了她的脸。还有一次,要不是我们拦住他,他差点勒死了她。作为警察,他没有受到惩罚。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在尼亚加拉警局升职,是因为他很聪明,他会换个角度看问题。很多高层的警官都是这样。现在警局可能比以前清白些。但是那个老杂种还是那里的头头。他的薪水最高,是布法罗帕里蒂诺家族中最高的。大家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和那些狐朋狗友用手枪柄肆意殴打黑人。差点把一个14岁的孩子打死。他们说是一伙人干的。可能是暴乱,是马丁?路德?金被暗杀的那段时间,那股风吹到了这里。小孩的家人在这个地方消失了。他们知道,但是不会跟警察较真,爸爸总是夸耀这一点。他说你要是警察,也会这么做的。

“我长到很大他还打我。我没有告诉过其他人,他差不多把我的左眼都打瞎了。‘视网膜脱落’,现在好了,我几乎不去管他了。很幸运没有瞎,瞧?如果瞎了,我就当不了厨师了。我经常切着自己的手,或是烧到自己。没问题,还好。

“有一次,他杀死了一只狗,就因为它叫得太凶了。他告诉别人,狗要咬他,所以杀了它。这发生在他杀你父亲的那段时间。

“他和另外一个开着卡车的人。我爸爸当时开着巡警车。他们把他从高速公路上挤了下去,落入了水中。你父亲就是这么死的,落水而亡。我猜你是知道的。有人想要你父亲死,知道吗?有人跟我父亲接触后,他就做了那件事。

“人们常说‘斯通克劳普家。’我知道他们脸上的表情。喔,他们说得也没错。但是他们知道的事情还不到全部的一半。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一些事情。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无意间会听到很多。我听到他打电话。他从来不担心会被抓住。谁会抓他?证据在哪里?他也许还做过其他这样的事情。所以,他也就变得更加怪异。怪异到警局都管不了他。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梅毒。他从来不去看医生,他怕看医生、上医院,他怕死了。他现在还这样。事实上,我们必须把他捆起来,带他去看医生。

“他愈加怪异,在警局到处惹是生非。他们本该杀了他的,但是没有。有记载,我们家那老头子退休的时候,报纸都有报道。市长、警察局长所有的那一帮人都夸他。多可笑!你忍不住会笑。我会因为你而杀了他,朱丽叶。

“知道吗?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情。爱娃姑姑和我曾讨论过这个事情。我是说,提起过。他‘意外’死亡。或者他在睡觉中心脏停止跳动。没有人会在意。有几次,我差点掐死他了,他开始尖叫,摔东西,就像今天一样。但是我不会,这样会留下我的手印。我要用枕头。他没劲儿,我要比他强壮的多。把枕头捂在他脸上几分钟,他就会死掉。没有人知道。

“我到底是怎么知道你父亲的呢,是他告诉我的。我姑姑爱娃来叫我,说老头子在放声痛哭,说他做了很多坏事。我就问他做了什么,他拼命摇头装作记不得的样子。然后我就问你的父亲,他招了,承认是自己干的。他号啕大哭,有点疯狂。我姑姑说,也许我们应该叫个牧师,他可以向牧师忏悔,但是我说没用的,狗屁牧师没办法进我们家门的。她同意了。他只是告诉我。‘那件事,我干的。’

“另外那个开卡车的人,死了。我没弄明白我父亲说的话。也许他杀了那个人,杀人灭口。也许别人命令他这么做。我不知道另外那个人的名字。我只知道我父亲,我想为你而杀了他。”

斯通克劳普停下来了。下面的湖水呈现钴蓝色,白色的浪花冲刷着满是卵石的沙滩。朱丽叶目瞪口呆地听着他朋友滔滔不绝地言谈。她从来没有见过斯通克劳普多说过几句话,除了咕哝几个字,现在他向她掏心掏肺。他非常诚挚,热切。朱丽叶明白他把他父亲的生命作为礼物送给了她,或者希望赠送这样的礼物。这会是她一生中收到的最超乎寻常的礼物。她知道斯通克劳普爱她,这是爱的宣言。他并不是简单像其他任何人一样爱上她,但是他爱她,还像一个兄长出于了解、亲密而爱她。好像他们在一个屋子里长大。来自同一个家庭。

朱丽叶说,“巴德,不要。”

“不要?你肯定?”

朱丽叶把斯通克劳普的手放在她的手里。那双手是她的两倍大,粗大的关节,污浊的指甲,旧伤上面又覆盖上新伤,做了几年厨师留下的烧伤。她笑了,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美丽的手。

“我确定。”

正文 尾尾声

1

“我不会去的,你们也别叫我。”

这样的乞求不像是从阿莉亚的嘴里说出来的。她的儿子钱德勒疑惑地看着她。后来,他觉得有些内疚。(对于阿莉亚?波纳比一个忠心耿耿的儿子来说,感到内疚是多么自然的事情啊。)当他告诉她要举行一个追思会来纪念德克?波纳比的时候,她拒绝参加。因为,他寻思着,总要有人告诉她的,而且很快。

可怜的阿莉亚。她盯着钱德勒好像他说了一些难以理解但却很可怕的话。她脸色惨白,摸索着找椅子。她眼神狂野、迷离,呈玻璃绿色。

“我不会,钱德勒。我不会去的。”

后来又说:“你们如果爱我的话,就别叫我去!”

在接下来忙乱的几周内,九月眼看就要到了,有关德克?波纳比追思会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出现在《尼亚加拉新闻报》上。阿莉亚对此闭口不提。她拒绝谈论未来,拒绝谈论即将到来的秋天。

波罗的海街1703号的电话是不是响得更勤了?阿莉亚拒绝接电话。只有她教的钢琴学生让她牵肠挂肚,是她永远的兴趣所在。还有她的钢琴:她整日弹着那些曲子,一些幽怨悲伤,一些激情澎湃,她很久以前就已经对那些曲子烂熟于心了。

你走了。抛弃了我。我不是你的妻子。也不是你的寡妇。没有人可以让我如此。永远没有!

2

罗约尔总会记得:在11月21日那个温暖的下午,当他把车停在波罗的海街1703号房前坎坷不平的路边时,他看到阿莉亚和朱丽叶在前廊等待。他觉得自己像是高中生,但又知道年纪已经大大超过高中生了。罗约尔大声叫道,“老天呢。”

后来,他问朱丽叶为什么不通知他一声。给他打个电话。朱丽叶告诉他,我也不知道,真的。直到最后一刻钟我都不知道妈妈会来。我不知道。

阿莉亚?波纳比没有穿流行的黑色,甚至没有穿阴沉的深蓝色或是灰色,而是穿着白色的棉仿男式女衬衫,这在1950年代非常流行。衣服底料上绣着粉红色的玫瑰花瓣。她带着粉红色缎带的大沿草帽,白色花边手套,白色品牌皮鞋。虽然根据日历现在该是秋天了,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的天气却很温暖、明媚,像是夏天。所以,阿莉亚古怪的装束一点儿也不觉得出格。(她是在二手市场买的,还是在箱底找到的?)阿莉亚把她苍白、有点点雀斑的中年女人的脸修饰得非常健康、迷人;她把她那散乱的、褪了色的红头发剪成了短发,闪着光泽,让她的孩子们大吃一惊。

钱德勒非常惊讶,已经顾不上是否得体,或者邻居是否听得到,大叫起来,“妈妈?你也跟我们一起去?”

在车里,阿莉亚坐在钱德勒身边,冷淡地但带着尊严说道,“我当然要和你们一起去了。如果我不去,那会多么奇怪啊?”

3

她57岁了。她失去他这么长时间了。57岁!他死了,在她46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相信自己受到了诅咒,但却命不该绝,阿莉亚毅然决然地过着一种自持的生活,她在这个让自己愤怒、伤心、羞愧的城市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她希望别人知道,她从来不想回顾过去。

她告诉钱德勒,“我跟约瑟夫说了,你知道的,潘高斯基,遛狗的那个人。他两次失去了妻子,对于他来说无所谓。但我不是寡妇。我拒绝承认这个。我觉得只有那些在丈夫的葬礼上殉夫自焚的女人被能自认为是‘寡妇’呢,这样才能与众不同。”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罪恶的笑容。“哦,看他脸上的表情!”

(钱德勒在想:阿莉亚和潘高斯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问了朱丽叶,她肯定知道,但是朱丽叶坚持说她不知道。她怀疑阿莉亚本人到底知不知道。)

钱德勒担心他妈妈会责备他开追思会的事情,他跟组织者很熟;倒不是责备他办追思会本身,而是把追思会办得非常公开化这一点。然而,出乎意料,阿莉亚半句都没有责备他,也没有说他辜负了她的信任。对这个消息反应平平,这让大家都很吃惊。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感觉释然,后来又觉得担心。

“这对妈妈来说不正常。”

“对妈妈来说也不自然。”

“嗯。也许这意味着——”

也许什么?大家都说不出来。

我们不知道。

即便是钱德勒,虽然他一直以为自己对爱的运河业主协会诉讼的活动了如指掌。

读着1978年7月《布法罗晚间新闻》头版头条对尼尔?拉蒂摩尔令人惊讶的采访,就会发现这个敢作敢为的年轻律师现在已上了国内要闻,当地陪审团发现当事人要求对爱的运河案件重新翻案;看到头版头条拉蒂摩尔的照片旁边赫然印着德克?波纳比1960年的照片。

“爸爸。”

钱德勒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泪水把他的眼睛蜇得生疼。

爱的运河案件不断被提起要翻案,虽然1978年那个案子是德克?波纳比那个案子的延续,却更加纷繁复杂。相对于原来的科文庄园业主协会来说,爱的运河居民协会人数更多一些,更有组织性,和当地的民主党以及媒体联系更加紧密。这一次被告人也增加了,包括帕里什塑料厂,它一直是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主要污染源,双方都有更多的律师和支持者参与进来。两亿美元的赔偿金,14个星期的判定,非常公开化的陪审团,这一切都会让德克?波纳比震惊不已的。

然而,波纳比的照片只出现在了头版头条上面。钱德勒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盯着他看。

照片上是一个相貌英俊的43岁的年轻男子,他有一张带着自信微笑的宽宽的脸庞,眼睛中透着一股善良和忧郁。可以看得出来,他是颇受尊敬的一个人;也可以猜得到他自我感觉很好,正如别人也会给他很高评价一样。然而,他着装随意,穿着白色的衬衣,袖子捋到了肘关节处。没有带领带,头发是风飘型的。钱德勒感到非常奇怪,这个人竟然是一个以好斗而著称的诉讼律师;这个人竟然有想置他于死地的敌人。尼尔?拉蒂摩尔对他进行了高度评价,称他“英勇无比”——“超前于时代的悲剧人物”——“正义的理想主义者”—— 一个智力超常、精神高尚的律师,他被一个由化学公司的金钱、政治、司法腐败以及人们早年的“生态无知”结成的邪恶联盟“残忍迫害、追杀致死”。

钱德勒焦虑地浏览了一下余下的采访。但是后面没有再提德克?波纳比。他长嘘了一口气,拉蒂摩尔只字未提德克?波纳比在审判中对于自己阶层的“道德腐败”以及自己的失败一无所知。拉蒂摩尔也没有提及德克?波纳比被谋杀的可能性。

4

罗约尔。你没有,是吧。

没有什么?

我知道,当然你不会。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钱德勒?

我没有问你。这个不是问题。我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也没有理由。

你在问问题吗?

不,我没有。

但是如果你问的话,问题是什么?

这个谜一样的交谈,钱德勒从来没有说出口。他永远也不会说给罗约尔听。他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大法官斯特劳顿?豪威尔在仲夏失踪的令人震惊的消息。原来居住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最近常住奥尔巴尼地区,报道说豪威尔“消失”——“人间蒸发”——在议会大厦大法官的专用私人停车场和他们在艾微瑞尔公园的居家之间的地段;他的车子被抛弃在离纽约州高速公路旁边的一条便道上,钥匙落在了点火器上。截至9月21日,豪威尔大法官已经消失七周了。

钱德勒知道这些,不用问罗约尔:罗约尔不再为帝国讨债公司工作了。他现在是尼亚加拉大学的一名文科生,他只在校园内做兼职,现在是地质学系的教学助理。去年夏天,他辞去魔鬼洞领航员的工作,留在学校工作。立志成为一名地质专业的大学生。他已不再拿枪。也没有必要拿枪。那天晚上兄弟两个在第四大街上开诚布公地在一起谈心之后,罗约尔再也没有提起任何枪的事情,钱德勒也没有再问起。钱德勒几乎在想,有枪吗?是真的吗?他那天晚上一直在喝酒,他的脑子混乱不清。

5

正如斯通克劳普经常说得那样,他们不会一直活下去的。

斯通克劳普这样说的时候是抱着乐观的态度的:警官,那个有病的老杂种,不会一直活下去的。但是朱丽叶把这看成是对她的警告,阿莉亚也不会一直活下去的。她要在阿莉亚还活着的时候尽力去爱她。

“哦,妈妈。你看起来真漂亮。”

阿莉亚没有吭声。好像没听见似的。她勇敢地说了那通话。坐在罗约尔旁边的座位上,阿莉亚终于同意坐车去市里风景角了。朱丽叶坐在颠簸的车的后部,紧张不安地看着妈妈的后脑勺。她对妈妈又气又爱。尼亚加拉大瀑布高中的秋季学期已经开始,她也开始在布法罗音乐学院选修声乐,朱丽叶感觉跟妈妈有些疏远,但是对她的爱却更真切了;妈妈对她不是那么热乎了,她对妈妈更宽容了。我又不是你,永远也不会是你。

“肯定是因为我这张波纳比家族的脸。所以没有要我的身份证。”

在停车场的入口处,罗约尔只报了一下名字——“波纳比”,他就被示意进场,坐入贵宾席。

穿过风景公园到达维多利亚眺望台,追思会就在那里举行,罗约尔和朱丽叶生平第一次看到阿莉亚是多么的紧张焦虑。越来越多的陌生人成群结队来到这里,折叠椅呈环形在草坪上排开。草坪刚刚修剪过,为了迎接这个特殊的日子。阿莉亚紧抓住她的两个孩子,突然恳求,“不会来摄影师吧,对不对?千万不要再受那种罪了。”

罗约尔安慰她说:钱德勒答应过了,不照相。他和组织者达成了协议,没有阿莉亚的允许不会照相的。

但罗约尔也很奇怪: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承诺呢?波纳比家想在一个公开场合保留些私人空间算不算合情合理呢?这会成为一次有争议的事件,涉及爱的运河和环境诉讼的双方群情高涨。新上任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市的市长(他因为提倡改革而获得多数选票,从而打败了共和党以及其他民主党候选人)会在追思会上致词,在追思会上讲话的还有城市改造执行委员会的成员,纽约卫生委员会的主席,爱的运河业主协会诉讼的一名官员。德克?波纳比的律师朋友也要讲话,其中一人是二战退伍军人。89岁的来自圣?约翰学院的拉丁语教师会在追思会上缅怀德克,称他是个“和事佬”。克莱德?考博恩,德克的老朋友,现在是一名功成名就的律师和企业家,会在追思会上声明他现在尼亚加拉大学谋到教授一职,在生态学研究领域崭露头脚全是仰仗了德克?波纳比。组织者没有联系上妮娜?奥谢克,但是原来爱的运河诉讼案件的其他人会做演讲。激进分子尼尔?拉蒂摩尔会主持会议。当地媒体兴奋地注意到,保护消费者权益运动领袖拉尔夫?纳德如果档期不冲突的话也会出席,并在追思会上讲讲德克?波纳比“传奇。”

纳德!他根本不认识德克?波纳比。罗约尔的心沉了下来。他讨厌这样,这将会成为一次政治聚会而不是他爸爸的追思会。

不管怎么样,这是给他爸爸正名,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罗约尔说,“妈妈,把帽檐放下来吧。你带着个傻傻的帽子就是因为这个,是不是?”

朱丽叶抗议道,“妈妈的帽子一点也不傻,非常时尚,漂亮,有雷诺阿画的风格。”

“‘雷诺阿的画’!那是经典啊。我们都是画中人,还是只有妈妈的帽子呀?”

阿莉亚干笑了一声。罗约尔的揶揄总能让她充满活力,但是今天下午却不能。

德克?波纳比的遗孀和三个孩子理所当然被邀情在追思会上讲话。阿莉亚断然拒绝了,但是三个孩子却在想象他们会说些什么,或者是做些什么;朱丽叶甚至幻想高歌一曲。(但是唱什么呢?巴赫,舒伯特,舒曼?或是更加美国化的,更加现代的?她不知道父亲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样做有多少合理成分呢?谁会做她的户外伴奏呢?观众肯定觉得他们应该为这样细腻的感情拍手喝彩,但是在这种场合下,鼓掌合适吗?)最后,他们也礼貌地拒绝了。

“看哪!”阿莉亚冷冷地指着一群人。“看他们跟秃鹰似的。”

眺望台上站着几位摄影师,五六个人的样子。还有当地两个电视台的一些工作人员。朱丽叶觉得他们一点也不像秃鹰,只是跟其他人一样。

6

钱德勒独自一人开车到风景公园跟家人团聚。追思会的事情不应该责备他,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责任。

阿莉亚脸上饱受打击的表情一直缠绕了他好几个星期。

我不能去。你们如果爱我的话,就别叫我去。

她受到的伤害太深。钱德勒现在看出来了。他爱上梅林达之后,把丹雅视如己出,钱德勒开始慢慢理解母亲16年前的悲痛。她从来都没有恨过德克?波纳比,只是失去他很伤心。

不能提起这样的损失,不能正视它,已经麻木,但是却要活下去。

预留的停车位!作为波纳比家的人被单独挑出来,钱德勒笑了,这是第一次无疑也是最后一次。他让梅林达下了车,她会和朋友们一起坐在观众席。而他,波纳比家的一员,是这次追思会的贵宾。他把车和其他的贵宾车停在一起,戴上专门准备的领带:梅林达送给他的礼物。银蓝色的颜色,精细的几何图案式样,上等的意大利丝绸领带,钱德勒接到礼物差点喜极而泣。

“你怎么知道,亲爱的:三叶虫?”①

“‘三’——什么?”

“我最喜欢的化石。这些形状。”钱德勒笑着看梅林达迷惑的表情,他想逗逗她。“亲爱的,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这个领带。谢谢你。”

他急匆匆地把领带戴到刚刚洗好的浅蓝色衬衣上。真是一个漂亮的领带,他非常喜欢。他在倒车镜里看到自己爬满皱纹的额头,和脏兮兮的眼镜后面鱼鳞般的眼睛。然而梅林达爱他:她原谅了他。

也许在某种程度上,爱就意味着原谅。

梅林达有时间揣摩他,他这个谜。他的波纳比家族的内心。可能是他的明信片说服了她。她笑他画的很潦草的卡通画,上面是一位护士在一个平躺着的男子的胳膊上抽血。发发慈悲吧!

钱德勒发誓他会改变的。他决定在一年之内娶到梅林达,收养丹雅,他还决定辞去他初中教师的工作去法学院读书。他感觉到自己需要这么做,然后他的生活会改变,这样他才配得上做德克?波纳比的儿子。今天,在追思会之后,当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告诉他们。

穿过公园,听到音乐声,钱德勒既担心又兴奋。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从来没有,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很讨厌人们随意地叫起波纳比这个名字。再也不会有羞耻啊,羞耻!你的名字叫波纳比了。

是的,这很好。阿莉亚会感到心烦意乱,但是追思会是个好事,也很重要。德克?波纳比最终能在自己的家乡得以正名了。

杂种。杀人犯。甚至剥夺他做人的尊严。

他确实想到了斯特劳顿?豪威尔。那个体面的大法官。但是他好像意识到,他永远也不知道答案。

那音乐!在追思会上,黄铜管乐弹奏的是普赛尔①庄重活泼的五重奏。追思会地点选在大家都熟悉的风景公园的一个建筑物里,这个建筑是专门为夏季户外音乐会和其他重大活动而修建的。钱德勒松了一口气,音乐听起来不错。庄重、不浮华。美妙的音乐中掺杂着一丝忧郁。钱德勒一直都很喜欢那个维多利亚式的看台。陡峭的屋顶上面是浮雕细工,画着几丛紫色的薰衣草,颜色像是从儿童读物上面采集下来的。很多年前,年轻的德克?波纳比曾带着家人来这里听夏季音乐会。他们坐在铺上的毯子的草坪上,阿莉亚是唯一一个被蚊子叮的人……那不是他们家吗,波纳比的家?

还有一次,很遥远的事情了,远得钱德勒几乎记不得了,像是正拿着望远镜反着的那端看,妈妈让他用婴儿车推着罗约尔出去。那一次也是在风景公园。离瀑布很近。钱德勒想起了雨丝般的飞沫,小罗约尔的温顺。还有美丽的妈妈的红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像一只大猫一样慵懒、舒服地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听妈妈话!走开。

钱德勒呆呆地停了下来。试图去想。什么?

看到闪亮的合成纤维料子的美国国旗从八角型的房顶周围伸出去,在微风中飘荡,他的心有点沉下去了。这个地方的爱国气息,风景公园的户外。七月四日的大峡谷上的烟花。

“钱德勒?嗨。”

是罗约尔。他抓住钱德勒的双臂,笑眯眯的。

他英俊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恐惧。恐惧遮盖了他的笑容,他好心肠的笑容。兄弟二人好像是在奇异的公共场合站在一块浮冰上相互问好。不敢朝下看,不敢去看是否冰块已经开始裂开。

“猜猜谁来了。”

钱德勒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个知名度很高的保护消费者权益运动领袖拉尔夫?纳德的名字,他曾隐约听说他会出席追思会。

然后钱德勒看到了:阿莉亚。

他看到妈妈在这里非常惊讶,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妈妈!你看起来——”(阿莉亚到底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狂躁,心烦意乱。深红色的口红勾勒出她平日里苍白的小嘴。新的发型。夸张的非常女性化的装束,伴娘似的装容。)钱德勒拥抱了妈妈,当她的帽檐碰到他眼睛的时候,他退缩了一下。明显感觉到在他的拥抱中妈妈身体有些僵直。(是的,妈妈还在怪他。他知道。)他急切地说,“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照顾你的。”

阿莉亚推开钱德勒,好像即便在她麻木的状态下,她必须斥责他。“那谁照顾你呀,傻孩子?”

还有朱丽叶:美丽的朱丽叶。

钱德勒很高兴看到妹妹如此漂亮。这个害羞内向的孩子曾经脸朝下摔下地下室阶梯,碰到生锈的兔子笼上,割破了嘴巴,血流如注,她哭得很凶。邻居孩子们都盯着这个害羞内向的脸上带着伤疤的孩子。朱丽叶十六岁了,穿着高跟鞋,比钱德勒以前见她的任何时候都要高。她的风飘型的头发用发卡卡住了。她也涂了适合她的口红。梦幻般的眼睛恳切地盯着他看。她看起来泰然自若,一点都没有紧张不安的样子。她的裙子是闪光的绿色纤维料子,颜色很深,几乎接近黑色。非常时尚、性感,和阿莉亚的印花仿男式女衬衫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朱丽叶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闪亮的烟色玻璃吊坠,钱德勒以前没有见过,不过他好像知道这个肯定是男性朋友送的。(钱德勒从没面对面见过斯通克劳普,但是他知道斯通克劳普是谁。事实上,钱德勒觉得他肯定刚刚在公园见过斯通克劳普,这个平头男子在人群周围闷闷不乐地踱着方步,烦躁不安,坐不下来。从罗约尔那里,钱德勒得知斯通克劳普最终辞去他舅舅饭店的工作,现在在玛力奥饭店做厨师。)

钱德勒捏了捏她的手,让她安心这不是个可怕的错误。波罗的海大街的波纳比家人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完全暴露在公众的视野里。

朱丽叶微笑地看着钱德勒,害羞地咬着下嘴唇。“现在太迟了。”

“太迟了——”

“这么晚才来到这里。”

追思会计划下午四点开始。现在时间快到了,人们还在陆陆续续来到;大部是陌生人,偶尔会见到一两个熟人,脸上带着惊讶的表情。如果下雨的话,追思会会在附近的一个礼堂举行,但是天气无比晴朗,只是北边安大略湖上有层层黑云。钱德勒意识到他一直攥紧拳头,担心没有人会出现在德克?波纳比的追思会上,可是,谢天谢地,来了不少观众。他科学家的脑子在计算16排的折叠椅,每一排有25个座位,总共400个座位呢。

400个座位!钱德勒又觉得一阵惊慌,这么多座位肯定不会坐满的。

尼尔?拉蒂摩尔精神高涨,非常激动,这位才华横溢的律师走上去跟钱德勒握手,几乎握断了他的手指,他希望认识波纳比家人。但是阿莉亚皱着眉,心不在焉地听着黄铜管乐五重奏:现在弹得是艾甫斯① 还是科普兰②?对于阿莉亚高雅的品味来说,这些缓慢的进行曲太过于美国乐观主义了。节目单已经发给大家:德克?波纳比1917—1962。尼亚加拉先锋联合会年轻的志愿者们正在游说签名请愿。观众中突然出现很多发光的黄色小徽章,上面印着“支持洁净水”运动。拉蒂摩尔有一个请求,他对钱德勒低声耳语一番,好吧,钱德勒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求阿莉亚照几张照片,这个没法拒绝,并且要很大方地接受。让钱德勒惊讶的是,阿莉亚同意了。但是她不会跟那五六个在周围转悠的记者们说话,她也不会独自一人照相。“罗约尔!朱丽叶!钱德勒!过来。”这是当妈妈的几个特权之一,你可以在公共场合像母鸡召集小鸡一样叫你的孩子们,他们还必须服从。

在花团锦簇的楼台旁边,阿莉亚站在英俊的儿子们中间,她纤细的胳膊挽着他们;朱丽叶,家中最小的孩子,站在最高的罗约尔侧前方。闪光灯,电视摄影机。波罗的海的波纳比家不可思议地暴露在众人面前。阿莉亚会避免在媒体上看这些图片,但是有一个却不可避免:第二天《尼亚加拉新闻报》的头版头条会出现他们漂亮的照片,照片上面他们都严肃地笑着,下面配上文字说明——

德克?波纳比家人参加风景公园追思会。

这句宣言式的公告会被所有波纳比家人一遍又一遍地读过,就像是华彩的诗篇,含义深刻。

7

香槟对我有一种奇异的效果。

怎么会这样?

一种邪恶的效果。

结果是,阿莉亚跟三个孩子,当然是自己的孩子,坐在了第一排,德克?波纳比1917—1962追思会观众席的正中间。她该不该笑?纵声大笑?尖声笑着,或者笑着尖叫?或是静静地坐着,她笨重的帽子现在已经摘下,坐在钱德勒和朱丽叶中间,把他们两个的手放在自己手中?

五重奏现在已经弹到最后一部分。不出阿莉亚所料,缓慢的进行曲到了最后一个乐章,变得非常欢快,非常美国化。

麦克风已经调试好了。现在是下午4:12。远处湖上传来阵阵闷雷声。或者是货运列车从远方归来了吧。波纳比家的孩子们回忆起父亲颇具传奇色彩的幽默感,抑或是远处传来了他的笑声?你必须要笑。辩护,证实,救赎,等等。16年太久。

钱德勒听到朱丽叶低声告诉阿莉亚,“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照顾你的。”钱德勒等着阿莉亚刻薄的回击,阿莉亚没有吭声,这多少让他有些伤心。她总是爱他们两个,胜于爱我。

罗约尔坐在朱丽叶旁边之前,替她扫视了一下人群:黑衣女人。他邂逅并且与之在波蒂奇路的公墓里做爱的女人。自从那天早上之后,罗约尔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虽然偶尔被嘲弄似的瞥见长相酷似她的女人。他几乎在想他们的会面,疯狂地做爱,都是一场梦。是那段时间一个有关那个公墓的一场梦。然而却如此真实,让他有一种性的冲动,到了一种痛苦的不想回忆的程度。在这样的公众场合,他习惯性地寻找她,虽然仅是一种猜测,差不多一年过去了,他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他坐在那里,伸直了腿,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心跳加速,有些闷闷不乐,但是为了什么?他知道这是一个欢乐的场合。他淡蓝色的眼睛向上看着,充满了疑惑,然而他希望自己相信。那些站在露台上的陌生人,今天下午要说起德克?波纳比的“故事”。他明白,他应该对他们充满感激。那些人有拉蒂摩尔(罗约尔确信虽然他握手很重,但是自己握得更紧),还有尼亚加拉大瀑布市号称“改革”的市长,他正在调试麦克风,看看是否是开着的?是的,是的!该死的麦克风是开着的。

旗帜在阵阵潮湿的风中飘扬。风带来了峡谷的气息。

土壤,水,岩石。这些充满神秘活力的东西对于不善发现的眼睛来说是死气沉沉的。一天早上罗约尔醒来的时候,他兴奋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学习这些现象了;相对于人类来说,他更喜欢这些东西。法律,政治。人们想征服别人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在所有人当中,所有这些已为人子的人们当中,罗约尔?波纳比成为德克?波纳比的儿子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在那些充满幻觉的时刻,他不是罗约尔,而是罗伊。罗伊,给帝国讨债公司打工的罗伊。他有权利携带枪支,但是他从来没有开过枪——是不是?现在那只枪已经安全归还给他的老板,罗伊已经不存在了。

罗约尔淡然一笑,想了起来。当然,他现在是大学生,经济状况也好多了。他有的是未来,不仅仅是过去。他不是一个绝望的年轻人。但是有时候在这种时刻,这种安静的,沉思冥想的时刻,他会觉得不安宁,会想念手中握着沉甸甸的手枪的感觉。他也想念罗伊。

这是事实:在1978年9月21日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地区,空气异常湿热,几乎不能呼吸;像是被腐蚀过的芥末色的阳光穿过腐烂的织物。然而在离尼亚加拉大峡谷很近的风景公园,空气却像充了电似的清新舒适。你想要活下去:你想要永远活下去。黄铜管乐的演奏者们淡出人们视野,在旁边甩着锃亮的乐器里的唾沫,他们带来了奇迹。在露台上,第一个陌生人在演讲,装满冰水的花瓶折射着灯光。空气中从大瀑布吹来的水汽在灯光下飘舞着。在持续90分钟的德克?波纳比(1917—1962)追思会上,太阳时不时钻进碎片般的浮云中,很快又探出头来。大峡谷上面现出了彩虹。薄薄的,淡淡的,很容易让人感觉是幻觉。再一次看的时候,它们已经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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