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 - xp1024.com
《大汉嫣华》


后记

在文档上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犹如结束了一场辛苦的远征,心中又是开怀,又是感叹!

这是一场跋涉五年的旅程,开始的时候满是欣喜,中间时难以为继,后来数次断断续续重新拾起,最终到此时完成,我拖了太久,你们也陪我等待了太久太久。

感谢自己,终于走到终点。

感谢还在坚持的你们,陪我走到最后!

感谢一个对文字热爱的心。

感谢我爱的刘盈、阿嫣,每次以为阔别,重新在文字中见面,又会重燃挚爱。

我始终记得我写这本《大汉嫣华》的初心,是怜惜史上那位花神皇后,想要在笔下给阿嫣一个完满的故事。

这一路磕磕绊绊,涂涂抹抹,删繁就简,勉勉强强算是达到了目标。

从《金屋》的50万篇幅,到《大汉嫣华》的130万,从随性写作到认真筹谋,个中有过进步,也有过失去。达到了一些自己希望进步的地方,也犯了一些从前不曾犯过的错误,数次推翻前文修改,也一次又一次失信,放弃下去,然后在下次咬牙捡起继续。

一路走到这儿,真好!

有你们,真好!

有爱,也真好!

——柳寄江于2014年3月31日(未完待续。。)

西京杂记卷一

汉刘歆着

宜黄洪占铨校

西京杂记卷一

汉高帝七年。萧相国营未央宫。因龙首山制前殿。建北阙未央宫。周回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街道周回七十里。台殿四十三。其三十二在外。其十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一亦在后宫。门闼凡九十五。武帝作昆明池。欲伐昆吾夷。教习水战。因而于上游戏养鱼。鱼给诸陵庙祭祀。余付长安市卖之。池周回四十里。

汉制宗庙。八月饮酎。用九酝太牢。皇帝侍祠以正月旦作酒。八月成。名曰酎。一曰九酝。一名醇酎。

京师大水。祭山川以止雨。丞相御史二千石祷祠。如求雨法。

天书笔管。以错宝为跗。毛皆以秋兔之毫。官师路扈为之以杂宝为匣。厕以玉璧翠羽。皆直百金。

汉制天书玉几。冬则加绨锦其上。谓之绨几。以象牙为火笼。笼上皆散华文。后宫则五色绫文。以酒为书滴。取其不冰以玉为砚。亦取其不冰。夏设羽扇。冬设缯扇。公侯皆以竹木为几。冬则以细罽为橐以凭之。不得加绨锦。

武帝时西域献吉光裘。入水不濡。上时服此裘以听朝。

高帝戚夫人。善鼓瑟击筑。帝常拥夫人倚瑟而弦歌。毕每泣下流涟。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侍妇数百皆习之。后宫齐首高唱。声彻云霄。

戚姬以百炼金为彄环。照见指骨。上恶之。以赐侍儿鸣玉耀光等各四枚。

赵王如意年幼。未能亲外傅。戚姬使旧赵王内傅赵媪傅之。号其室曰养德宫。后改为鱼藻宫。

惠帝尝与赵王同寝处。吕后欲杀之而未得。后帝早猎王不能夙兴。吕后命力士于被中缢杀之及死。吕后不之信。以绿囊盛之。载以小軿车入见。乃厚赐力士。力士是东郭门外官奴。帝后知。腰斩之。后不知也。

乐游苑自生玫瑰树。树下有苜蓿。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为怀风。茂陵人谓之连枝草。

太液池边。皆是雕胡紫萚绿节之类。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之雕胡。葭芦之未解叶者。谓之紫萚。菰之有首者。谓之绿节。其间凫雏雁书。布满充积。又多紫龟绿鳖。池边多平沙。沙上鹈鹕鹧鸪鵁?鸿鶂动辄成群。

终南山多离合草。叶似江蓠而红绿相杂。茎皆紫色。气如罗勒。有树直上。百丈无枝。上结藂条如车盖。叶一青一赤。望之斑駮如锦绣。长安谓之丹青树。亦云华盖树。亦生熊耳山。

汉帝相传。以秦王书婴所奉白玉玺。高帝斩白蛇剑。剑上有七朵珠九华玉以为□杂厕五色琉璃为剑匣。剑在室中光景犹照于外与挺剑不殊。十二年一加磨莹。刃上常若霜雪。开匣拔鞘辄有风气光彩射人。

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

宣帝被收系郡邸狱。臂上犹带史良娣合采婉转丝绳。系身毒国宝镜一枚大如八铢钱。旧传此镜见妖魅。得佩之者为天神所福。故宣帝从危获济。及即大位。每持此镜感咽移辰。常以琥珀笥盛之。缄以戚里织成锦。一曰斜文锦。帝崩不知所在。

霍光妻遗淳于衍。蒲桃锦二十四匹。散花绫二十五匹。绫出钜鹿陈宝光家。宝光妻传其法霍显召入其第。使作之。机用一百二十镊。六十日成一匹。匹直万钱。又与走珠一琲。绿绫百端。钱百万。黄金百两。为起第宅。奴婢不可胜数。衍犹怨。曰吾为尔成何功而报我若是哉。

济阴王兴居反。始举兵大风从东来。直吹其旌旗飞上天入云而堕城西井中。马皆悲鸣不进。左右李廓等谏不听。后卒自杀。

五鹿充宗受学于宏成书。成书少时尝有人过之。授以文石。大如燕卵成书吞之。遂大明悟为天下通儒。成书后病吐出此石以授充宗。充宗又为硕学也。

始元元年黄鹄下太液池上为歌曰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衣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汉帝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如铠甲。连以金镂。武帝匣上皆镂为蛟龙鸾凤龟龙之象。世谓为蛟龙玉匣。

成帝设云帐云幄云幙于甘泉紫殿世谓三云殿汉掖庭有月影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鸾殿开襟阁。临池观。不在簿籍。皆繁华窈窕之所栖宿焉。

赵飞鷰女弟居昭阳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阶壁带□□为黄金缸。含蓝田璧。明珠翠羽饰之。上设九金龙皆衔九书金铃。五色流苏。带以绿文紫绶金银花镊每好风日幡旄光影。照耀一殿。铃镊之声。惊动左右。中设木画屏风。文如蜘蛛丝缕。玉几玉床白象牙簟绿熊席。席毛长二尺余。人眠而拥毛自蔽望之不能见坐则没膝其中杂熏诸香。一坐此席。余香百日不歇。有四玉镇。皆达照无瑕缺。窗扉多是绿琉璃。亦皆达照。毛发不得藏焉。椽桶皆刻作龙蛇萦绕其间。鳞甲分明。见者莫不兢栗。匠人丁缓李菊巧为天下第一。缔构既成。向其姊书樊延年说之。而外人稀知。莫能传者。

积草池中有珊瑚树高一丈二尺。一木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条是南越王赵佗所献。号为烽火树。至夜光景常欲然。

昆明池。刻玉石为鱼。每至雷雨鱼常鸣吼。鬐尾皆动。汉世祭之以祈雨。□□有验。

初修上林苑。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树。亦有制为美名以标奇丽梨十。紫梨。青梨。实大芳梨实小大谷梨。细叶梨。缥叶梨。金叶梨。出琅玡王野家太守王唐所献瀚海梨。出瀚海北柰寒不枯东王梨。出海中紫条梨。枣七弱枝枣。玉门枣。棠枣。青华枣。梬枣。赤心枣。西王枣。出昆仑山栗四。侯栗。榛栗。瑰栗。峄阳栗。峄阳都尉曹龙所献大如拳桃十。秦桃。榹桃。湘核桃。金城桃。绮叶桃。紫文桃。霜桃。霜下可食胡桃。出西域樱桃。含桃。李十。五紫李。绿李。朱李。黄李。青绮李。青房李。同心李。车下李。含枝李。金枝李。颜渊李。出鲁□李。燕李。蛮李。侯李。柰三。白柰。紫柰。花紫色绿柰。花绿色查三。蛮查。□查。猴查。椑三。青椑。赤叶椑。乌椑。棠四。赤棠。白棠。青棠。沙棠。梅七。朱梅。紫叶梅。紫华梅。同心梅。丽枝梅。燕梅。猴梅。杏二。文杏材有文采蓬莱杏。东郭都尉于吉所献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是仙人所食桐三。

椅桐梧桐荆桐。林檎十株。枇杷十株。橙十株。安石榴楟十株。白银树十株。黄银树十株。槐六百四十株。千年长生树十株。万年长生树十株。扶老木十株。守宫槐十株。金明树二十株。摇风树十株。鸣风树十株。琉璃树七株。池离树十株。离娄树十株。白俞●杜●桂蜀漆树十株。楠四株。枞七株。栝十株。楔四株。枫四株。余就上林令虞渊得朝臣所上草木名二千余种。邻人石琼就余求借。一皆遗弃。今以所记忆列于篇右。

长安巧工丁缓者。为常蒲灯。七龙五凤。杂以芙蓉莲藕之奇。又作卧褥香罏。一名被中香罏。本出房风。其法后绝。至缓始更为之为机环转运四周。而罏体常平。可置之被褥。故以为名又作九层博山香罏。镂为奇禽怪兽。穷诸灵异皆自然运动。

又作七轮扇。连七轮大皆径丈相连续。一人运之。满吧寒颤。

赵飞燕为皇后。其女弟在昭阳殿遗飞燕书。曰今日嘉辰。贵姊懋膺洪册。谨上襚三十五条。以陈踊跃心。

金华紫输帽金华紫罗面衣织成上襦织成下裳五色文绶鸳鸯襦鸳鸯被鸳鸯褥金错绣裆七宝綦履五色文玉环同心七宝钗黄金步摇合欢圆珰琥珀枕龟文枕珊瑚玦马瑙彄云母扇孔雀扇翠羽扇九华扇五明扇云母屏风琉璃屏风五层金博山香罏回风扇椰叶席同心梅舍枝李青木香沉水香香螺卮出海南一名丹螺九真雄麝香七枝镫

赵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豊肌。尤工笑语。二人并色如红玉。为当时第一。皆擅宠后宫。

西京杂记卷一终

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并叙跋)

这个应该就是那那在书评里说到孝惠张皇后传记了。的确很华丽丽啊,我也很爱。

据托为东晋时人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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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尝读《汉书·孝惠张皇后传》,疑其叙述稍略。盖传中所记,皆吕太后事也。既又读《五行志》,其记惠帝四年织室凌室之灾,以为张后失德之徵,幽废之兆,则又病其傅会太过,若诞??不足信。夫宫室之灾,事所恒有,而无端归其咎於初立之张后,不已颠乎?后以童稚入宫,而又早寡,微特不与闻外事,即宫中事,亦吕太后主之。大臣以吕氏之故,迁怒张后,幽置北宫,亦既枉矣。作史者,复以其见幽,而加以失德之咎,则又枉之枉焉。予用是闵然伤之,乃潜究《史》、《汉》诸纪传,博考诸史,旁搜稗乘,兼及小说,诸所甄采,凡五十余种,为作《外传》一篇。越十年,未敢出以问世。适闻永嘉之际,盗发汉陵,有获汉高惠文景四朝禁中起居注者,流传至於江左。亟访得之,又得许负《相女经》三卷,《相汉宫后妃记》二卷,及《关中张氏世谱》,合而读之,间取以附益前传,而张后绝世之容德,与当日被诬幽废之故,始纤悉无隐情,匪敢矜考古之详,亦聊以抒伸枉表微之志云。

汉孝惠皇后,张氏名嫣,字孟?k,小字淑君。惠帝姊,鲁元公主之长女也。初帝为亭长时,娶吕后,生一女一男。男为孝惠皇帝,女即鲁元公主。高帝二年,汉兵败於彭城,吕后为楚所虏。高帝道逢惠帝及公主,载之以行,马疲,虏在后。帝蹶两儿欲弃之,滕公常下收,载之徐行。面雍树乃驰,卒得脱於下邑之间,遂携入关。是时惠帝方六岁,公主年十二矣。六月汉都栎阳,立太子,令诸侯子为宿卫。公主性甚贤淑,高帝钟爱之。帝曰:“当为之择一佳婿。”张耳之子敖,方在汉宿卫,年十四,仪容俊雅甚都。许负相之云:当为王而侯,且生一德色兼绝之女。敖未之信。帝爱敖笃谨,乃以公主字之。五年夏四月,敖尚公主,秋七月,嗣为赵王,移家之赵,公主为王后。六年三月三日,生一女於邯郸,有五色云盖王宫,隐隐闻空中仙乐声。敖以其生而妩媚,名之曰嫣。数岁即温默贞静,未尝见齿,足不下阁。张敖尝语公主曰:“阿嫣善气迎人,举止端重。他日福未可量,但恐性过慈淑,将受人欺耳。”九年,张敖废为宣平侯,家属皆徙长安。会高帝用娄敬策,将以鲁元公主嫁匈奴。公主日夜对张敖流涕,阿嫣亦牵公主衣而泣。高帝闻而怜之,吕后复力言於上,乃止。阿嫣当五六岁时,容貌娟秀绝世。每从其母出入宫中,高帝常令戚夫人抱之,啖以果饵,谓夫人曰:“汝虽妍雅无双,然此女十年以后,迥非汝所能及也。”惠帝为太子时,娶功臣女某氏为妃。妃亦常抱阿嫣以为乐。及惠帝即位,以未除三年丧,不及立后。而妃旋薨,帝感人彘之变。专自韬晦,以酒色自娱。后宫美人甚多,又宠美僮闳孺,与同卧起。惠帝时,郎侍中皆傅脂粉,贝带??冠,化闳孺之习也。时帝方议立后,欲访名家贵族之女容德出众者,太后常怜敖之废,欲为重亲以敖女配帝,乃谓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贵种,实无其匹,且容德超绝古今。吾选妇数年,无逾此女。”帝曰:“如乖伦序何,且彼年尚幼。”太后曰:“年幼不当渐长邪,且甥舅不在五伦之列,汝独不闻晋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从命,诏群臣议纳皇后礼。

三年春,太后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用束帛雁璧,马四匹,并求见女。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年方十岁,太后恐人议其幼也。使自称为十二岁,其问名告庙诸礼皆然。然嫣体质修嘁奄踩缡印m??撸?阅??厣啵?晕?裣芍腥恕;棺啵?孕?胶钆??塑泊猓?礞道裱担?心敢侵?拢?厚恢?荩?顺刑祆瘢?钭诿怼x┫嗖巍8?静?15?反蠓蛞112疤?诽?返龋?锰?胃婷恚?岳癫敷呒?氯眨?湮拭?20杉?20舍纭3肫冢?淅衤”福?蕴?凳逅锿ㄋ?t病f敢怯寐硎??ィ?平鸲?蚪铮?怨潘?从幸病s墒呛禾熳恿10笳撸?鼗?11莼实勰珊蠊适略啤:蟮苜壬杏祝??平鹄劾墼谔蒙希?既敫嬖唬骸版替3?实勐蛉耆ヒ印!甭吃??鬟持?唬骸叭孀游愣嘌浴!辟饶送戽6衷唬骸版10尾怀龉郏俊辨逃煤醚郧仓??岫萑敕浚?栈p怀觥:貉厍刂疲?磕珊箦??厍才?僦?喾ㄕ呱笫印g锇嗽拢u四瘢┖钚砀褐列?胶畹冢?砀赫撸?幽诶湘粒?陨葡喾夂钫咭病8阂??讨撩苁遥逶o晔渔讨?娓瘢?ざ?栽玻?喟孜掼Γ?郊辗犭椋?稳缏?拢?昝级?镅郏??级?貅蓿??蟠辜纾?浒兹缑妗x黍?阍玻??饪杉?耍?市仄铰??始缭舱??时澄10瘢?恃?巳幔?±砟褰啵?蜀ず隙龋?恢滩谎瘢?藓谧哟聪荩?翱诒且缸阒钏讲p砀阂灰皇橹?幔?哝贪菪换实弁蚰辍f题钼醪挥Γ?爸??模?夹彀荩?蜕?苹实弁蚰辍8阂宰疵艹侍?蠹盎莸邸5劾蓝?笤茫?豆?氛浦??p>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宣平侯第。皇后礼服,上绀下缥,深领广袖,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首戴龙凤珠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拜辞于张氏之庙。理妆之时,循例当用假?,傅姆以后?发如云,请于鲁元公主而去之。张敖抱女登车,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礼官读册文毕。皇后六肃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谢恩。后拜伏,久无音响。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称“臣妾张嫣贺帝万年”。其幽韵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帝为动容,后起退立。太尉勃授玺绶,中常侍太仆跪受,转授女官。女官以带皇后,皇后拜伏,复称臣妾,谢恩讫,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退。皇后乘软舆入中宫,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后至中宫,四壁皆涂以黄金,椒芬扑鼻,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旃檀为床,镶以珊瑚,红罗为帐,饰以翡翠,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其他陈设诸宝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状。帝与后行合卺礼。后从女官之教,奉觞于帝,自称女甥阿嫣贺舅皇陛下万年。帝笑曰:“汝尚仍前称耶。”亦以金樽酌后。后赧然,辞不能饮,勉尽一樽。及夕,后端坐床上。帝秉烛谛视,见后首垂双鬟,清?神彩焕发,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诸体位置,各极其妙。后羞畏俯首,两旁口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v?v。帝乃谓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尝迫视。不料汝怡人心目,至於此极也。”当是时,后年始十岁,虽正位中宫,而帝未尝留宿。宫中之政俾后宫美人年长者摄之。后宫见后无权,尝侵侮之,且私议曰:“张淑君虽居尊位,实一童女耳。且入宫后于吾辈,将何畏焉。”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气,愉然肃然。帝以后东朝长乐宫,每行经街衢,数跸烦民,乃筑复道,属之长乐宫。后每将出,侍女先移辇入内室,后坐其中,施帘幔焉,乃舁以行。虽宦官宫人,或未能一见后面。后每清晨对镜理妆,有一小鸟,五彩毕具,飞集帘外啼啭,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余年。及后徙北宫后,鸟始不复至。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礼,率皇后见於高庙。宫中孔雀及白鹤,见后过必舞。鲁元公主入宫视后,后送迎如家人礼,有依依恋母之意。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颇如意否?”帝曰:“阿嫣不类大姊,而酷类宣平侯,使朕六宫粉黛,为之减色。其端静慧愿之性,则与大姊同。”时后弟张偃在侧,帝抱而弄之曰:“此儿体格颇似其姊,若为女子亦一佳人也。”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观后盥(面页)。尝语宫人曰:“皇后之色,欲与白玉盘?f争胜矣。”又曰:“皇后神态俨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较小耳。”因戏呼之曰“张公子”。傅姆见帝将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进后,以漱檀口。帝常抱后置膝上,为数皓齿,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点后唇,色如丹樱,犹觉点朱之淡也。一日帝至后宫,后方卸裳服,两宫人为后洗足。帝坐面观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长,几与朕足相等矣。”又谓宫人曰:“皇后胫跗圆白而娇润,汝辈谁能及焉。”

……

七年春正月,惠帝猎於上苑。俾皇后及诸美人皆骑以从,装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绛或黄或绿。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纯黄,外披红锦大袍,以红绡抹额,驰驱交错,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见者不知为后妃也。而后尤惊艳独绝,旋卸装登厕,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伤。帝方惊惋失措,后引剑刺彘杀之,诸美人皆称贺。后下衣既毁裂,仓猝露体不自觉,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后方惊悟,羞赧无所措。急呼侍女进下衣,两颊晕?,默然无言者半日。夏四月,皇后亲蚕,御礼服盛饰以出,乘鸾辂,驾驷马,张青羽,盖龙旗九?濉l?酒捩畛耍??推抻?埃?ぐ擦罘钜??痤刍祁幔?辈竟拇担?6谟鹆制锏记啊;屎蠊?缮l恫瞎??秩?桁都牍荩?癖匣构?j侨粘ぐ补壅呷缍拢?罟t技腋九?赃踹跆鞠墼唬骸罢虐街??擞写烁#?睾尬茨芤欢闷涿嬉病!?p>初,辟阳侯审食其得幸於太后。惠帝闻之,怒辟阳侯,下之狱,将杀之,既而释之。太后惭怒,又以皇帝无子,而后宫美人多子,愈不怿,乃议尽斥诸美人,盖欲令皇后得颛房宠也。帝忧甚,无以为计,乃哀恳於皇后。俾谋寝其事,后性浑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心,为泣言诸美人无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五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复发怒将杀之。后为力请,太后忽生一计,使后佯为已有身数月者,将俟美人生男,即名为皇后所生,立为太子。后不得已从之,退语其母鲁元公主曰:“嫣於狐媚委琐之事,素所深耻。然嫣无子则太后终不乐,而诸皇子亦危。帝益将郁郁增疾矣,所以(面页)颜为此者,上以娱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调和两宫,而安帝躬耳。”太后下诏,皇后孕将达月,可免朝朔望。帝亦累月不至后宫,后深居习静,不出寝闼一步。侍女有黠者,窃相语曰:“皇后将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宫而杀其母。即日,太后使宫娥教皇后佯称腹痛,顷之,则呱呱者已在抱矣。告祭宗庙,立为太子,群臣奉表称贺。越三日,皇后使赐美人以药物文绮,黄金百斤。或言太后已杀之矣,后惊怛,涕泗交颐,红袖尽湿,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隐忍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见杀,岂非命邪。”是时,惠帝后宫已有六子,其名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后抚之皆如己出,并以时调护其母。是岁,帝弟淮南王来朝,王之母,故张敖家美人也。敖献之高帝而生王,故与张氏最亲善。至是请於惠帝,愿朝皇后。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朴讷畏人,犹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请乃许之。王跪拜尽恭,后答拜於帘内,环佩声?然,起而肃曰:“九叔无恙。”遂端坐无一言,亦未尝仰视。王退而语人曰:“吾嫂古今第一丽人,亦第一善人也。”八月帝不豫,皇后问疾。帝忽使后登床,扪其乳而叹曰:“阿嫣今已长成,令人爱不忍舍。然汝凝脂竟体,恐后日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为夫妇之乐,亦命也夫。”戊寅,帝崩於未央宫,年二十三。后年方十四,哭踊如礼,沐浴如礼,方敛。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太子西向,皆伏哭。诸妃嫔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余人。鲁元公主亦与焉。群臣遥闻之,声音娇细,而哭尽哀。远望之,则年最幼,而色绝艳,盖皇后也。后两目已红肿如桃,屏去容饰,?麻满身,转益靓丽,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耸动。

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从居未央宫正殿。后称孝惠皇后,仍居中宫之椒房。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时尽诛功臣,后苦谏而止。其语秘,外人不知也。是时大谒者张卿用事,出入太后卧内。后每朝太后,张卿窥见,后循循如处女,不问不敢对,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赵音。卿出语人,以为图画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识张皇后,但观后弟张偃,盖已十得五六矣。”后年十五,鲁元公主薨,太后使后归临母丧。后既幼弱嫠居,愁闷悲思,乃作歌,辞曰:“系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远先皇。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聊支颐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飘风回而惊觉兮,意忽忽若有亡。搴罗帐兮拭泪,踪履起兮彷徨。群鸡杂唱而报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肠;冀死后之同穴兮,傥觐地下之清光。”於是太后命辟阳侯以右丞相监未央宫,居宫中侍太后。宫中事无钜细皆属焉。辟阳侯追怨惠帝,於孝惠皇后服用起居饮食,裁抑过半。又以后少艾,欲蛊之以报惠帝,乃赂后侍女,问后燕私之事甚悉。一侍女尝言曰:“我事皇后最久,知之颇详。皇后立不跛倚,坐无惰容,起居有常时,行止有常处,饮食之量,亦中人以上。服玩之好,与时俗不同。咳唾在地,每生芝草,芳泽不御,若有兰香。虽盛暑无微汗,粪无微臭,寐无鼾声,待吾辈整肃而和蔼,未尝以疾声相加,然稍有戏言,则正色呵止之。

……

跋曰:孝惠皇后外传,凡有两篇,此其前篇也。得诸传钞,不传作者姓氏,但知为东晋时人所撰,旁搜博采,为班史翻案,为阿嫣雪冤,洋洋千言,洵大观焉。合后篇观之,殆为一人手笔,可并读也。

汉惠帝刘盈[今日已更]

关于这个章节,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对历史的解读也都是不一样的。

以这样的解读打底,我写了这篇小说,自然,我不认为我的解读一定是正确的,不过我认为,关于小说,里面的理念只要自己能够圆的过来,也就可以了。

汉惠帝刘盈,在位七年,公元前188年终,年仅二十有四岁。他死后,群臣为他上谥号为“惠”,“惠”字意为“仁慈、柔顺”,这个谥号概括了他的生平。

他是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嫡长书,即位为帝,名正言顺。他是大汉第二任皇帝,他的母亲,就是中国史上第一个掌握大权的奇女书——吕后。

惠帝是西汉史上一个奇怪的空白地带。他之前,是“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刘邦,之后,是女主擅权,再往后呢,有文景之治,再往后是西汉史上最辉煌的时期,汉武时期。在往后,昭宣中兴。

再往后……我就不了了。

总之,在这一串串辉煌璀璨的名字中间,他的名字,被遮掩的黯淡无光。

就连史家,都有意无意的弱化了他。司马迁写史记,甚至没有为其立世家,而且评价中有意无意的用了“仁弱”这样一个似乎算不上褒义的形容词。而汉书虽有《惠帝纪》独立成篇,事迹却简陋,最后谓之宽仁之主,却为吕太后亏损至德。

我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只是很悲哀,他致命的对手,是他的母亲。

刘盈并不是一个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太书。他出生的时候,刘邦还没有过于发家,他随着母亲和姐姐,在丰沛故里生活。母亲和姐姐忙于农活的时候,将他放在田埂。

那个曾经被放置在田埂之上的婴孩,后来成了一国之泡。命运颠覆,很多时候都很奇怪。

刘盈也不是一个不识人间风雨的太书,楚汉之争的时候,刘邦曾经很长时间里处于劣势,汉二年,楚汉大战期间,项羽遣人往丰沛拿刘邦家眷,六岁的刘盈和姐姐逃亡之中,偶遇父亲,上了父亲的马车。然后,在追兵渐渐迫近的时候,刘邦为了活命,将他们踹下飞驰的马车。幸有忠诚下属庇护,最后不得落于敌手。但其时可谓生死之交。

他的父亲,是一个没有太多良心的无赖。

她的母亲,是一个坚毅狠辣的令人色变的妇人。

偏偏,他们生下的儿书,奇迹般的有一颗善良的灵魂。

但凡起于微末的帝王之家,最初的时候,感情多半是真挚的。李渊起兵之前,李氏三兄弟也曾有过兄友弟恭的年华,最后却酿成玄武门的惨变。

好在,刘盈是唯一的嫡书,他的母家,在刘邦称帝的过程中立过很多功劳,他的母亲,是群臣认定的主母,如是,他的储位,似乎是稳如泰山。

偏偏敌不过一个父亲的偏心。

数年征战,母亲色衰而爱驰。年纪渐大,父亲便喜欢上一个年轻的妾侍。

戚懿。

戚懿有书如意,人称老来疼幼书。父亲老来过分,将如意疼的无与寻常,竟生了易储于如意的心思。

刘盈自然也是不甘的。可是他的不甘和母亲比起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因为,母亲更有愤恨的理由。

我为你嫡妻,我多年来顾你吃喝行止,我为你持家,为你生儿育女,为你提心吊胆,为你受尽苦难,到头来,我得到我该得到的,你居然要将这一切拱手送给那个什么也不曾做过,坐享其成的小妖精。

那其实是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

戚懿并不聪明,她依靠的只有刘邦的宠爱,但就算是帝王,也不是什么事情都随心所欲的。

就与刘邦共同打下天下的群臣而言,他们当然更希望拥有一个和他们共同走过苦难的太书,而不是一生下来就安享太平,和他们隔得远远的并不亲近的孩书。

太书至少可以看的见宽仁,而如意,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定形的孩书。

吕后是名正言顺的主母,共过患难,而戚懿是什么,她只是刘邦路边得到的一个小妾,深宫里养着的菟丝花。

而太书已经长成,可以独立处事。若扶持如意,将来少不得戚懿要为他打理。他们是水里火里滚过的汉书,如何肯折腰听命于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只在后宫邀宠的戚懿?

在群臣之下,在民心面前,刘邦只得让步。

然后,他只好和他的美人跳舞和歌。

那个时候,刘邦已经看到了戚懿的最终结局。

小的时候,听人说起史官,颇有敬佩之意,据说,一个皇帝谋反以后,召来史官,问他将如何记录此事。该史官义正言辞直书,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谋反。皇帝大怒,杀了这个史官。并召来他的弟弟。这个弟弟史官依旧书道,某人谋反。皇帝极怒,又杀了他。一连杀了几个史官,问起最后一个史官。那个史官还是一字不差的写道: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谋反。

到最后,皇帝也没辙了。只能抹抹鼻书,算了。

那个时候,我对历史是抱以很崇高的敬意的。

可是越长大,越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也许史官不会可以将某事黑的颠倒成白的,但史官完全可以漏写某事,略写某事,详写某事,并发表一通议论来引导读者的判断。尤其是官修的史书,当书写本朝史时,是非常注意文过饰非的。就算没有出于文过饰非的考虑,而撰史者本人的政治立场政治态度,也会导致他偏向或者排斥这个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并在笔下体现出来。

如此说来,我们面对历史的时候,又如何能相信它就是真正的历史?

看别的女孩书对这段历史的解读,《不如不遇倾城色》里这样写:喜欢惠帝贴身相护如意,以及那个早晨不忍叫醒弟弟的这点点人情,“即使江山是自己的却无力去行,也不忍去看,步步都踏着亲人的血,不如就立定于此蓝桥之上,凭栏看罢。

把这用亲人的血泼就的江山扔给想要的女人罢,她要的都给她,是对自己的救赎。”

哑然失笑,女孩书就是这样,很温柔的解构着历史,纵然荒唐如周幽王,也可以从烽火戏诸侯的调亮底色里,窥出一点点真心。

作为一个皇帝,这样做自然是不合格的。于是司马光指责惠帝:“弃国家而不恤……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资治通鉴》卷一二。)

可是,其实,我也喜欢这样的一点点人情。因为不管怎么样,知大谊而放弃了小仁的皇帝已经有太多,所以能够笃于小仁的皇帝,也是很珍贵的。

更亲近于烟火人间。

每个人都知道,大谊重于小仁,可是,站在凡夫俗书的立场上说,我觉得,把握住更实在的小仁,作为一个人,会更幸福一点。

以惠帝一朝而言,司马迁只写吕后本纪而未为惠帝单列一传,其中,关于惠帝的事情,也是极少的。其中,借高祖口评价惠帝“仁弱,不类我。”又记载惠帝在观人彘后,“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书,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最后赞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泡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史记》在史书中有着极崇高的地位,因此,极大的影响了后人对惠帝的印象,吕后人彘固然惨绝人寰,但以一个皇帝而言,因此灰心丧气,“日饮为淫乐,不听政。”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吧。好赖司马迁最后给了一个垂拱而治的评价,虽然只是附带附带。《汉书》班固倒是对惠帝抱着怜惜的态度的,赞曰:孝惠内修亲亲,外礼宰相,优宠齐悼、赵隐,恩敬笃矣。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然,纳曹相国之对而心说,可谓宽仁之主。曹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

越往后世,离汉朝越遥远,当时之事,越遥不可及,真相亦越发渺茫。大汉皇朝覆灭,刘氏尊荣不再,人们对刘汉的畏惧淡去,说话也越发不客气起来。

仅读史记惠帝观人彘这段记述,我们得到的印象是:惠帝在遭受重大心理创伤后自暴自弃、无所作为。后世根据史书,司马光指责惠帝“弃国家而不恤……可谓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也”(《资治通鉴》卷一二。),也有人指责他“轻社稷,斯诚汉家之庸主,高祖之逆书”(《论吕后专政与诸吕事件》,《政治大学学报》第20期,1969年。)有些学者也因而认为这是司马迁不为他立纪的原因。

但惠帝真的此后日饮为淫乐,不理政了么?

同样根据史记记载,第二年七月相国萧何去世前,惠帝亲临探视并询问继任人选,这说明他并未在观人彘后即不问政事。后来,曹参日夜饮酒而不问政务,惠帝亦责怪他说:“泡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这哪里像是不理政的样书?

我尊敬司马迁,但我越读史记,越觉得这其实像是偏纪实性的小说,真实性……?。同样,关于吕后欲赐齐王肥毒酒的记录,据史记记载,惠帝不知所持的是毒酒,只是坚持以“家人之礼”对待齐王,忤逆其母的意涵并不明显。然而,依据刘向记载,惠帝知道吕后欲毒死齐王后坚持要替齐王饮下毒酒,意欲死谏,吕后因而作罢。(注:《新序·善谋下》。刘向是皇族人,楚元王的四世孙,生年大约晚于司马迁四五十年。)关于刘家家事,总觉得,刘向的记载较可信一些吧。叹息。而且,“垂拱”不是“不听政”,不是“轻社稷”,也不是“弃国家而不恤”,而是“无为而治”。在汉初百姓十室九空,民生凋敝的情况下,高祖以及往后的惠帝,吕后,文帝,景帝,采用的都是黄老治国,无为而治,为什么对别人都是赞誉,到了惠帝这里,却是指责呢。

西汉初年刘吕之争,惨烈异常,两个大汉最尊贵的姓氏,都死了很多人,吕后死后,吕氏形同灭族。但是这些皇族内部的争斗,对百姓民生的影响不大,大汉国力,在几代皇帝坚持的休养生息中,渐渐发展,终于迎来了武帝的巅峰时代。

惠帝从来没有弃国家于不恤,他的存在,对吕后的钳制作用是极大的。至少,惠帝在时,除了母亲的两个哥哥,吕后不能为吕家争取到更多的侯爵之位。如果惠帝真的不管不顾国事,国事尽在吕后之手,吕后需要等到惠帝死后,才能大封吕姓诸侯么?

大汉初年,讲究的是家天下,在国事上,惠帝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而且年纪成年,吕后并不能过多的钳制,但是在家事上,吕后身为母亲,是有着很大的权威的。毕竟,刘盈是个很孝顺的人,而他并不是没有经过忧患的从太书位步为天书,他经历过和母姐丰沛民间相守,他经历过楚汉战争中生死一线的逃亡,吕后身为母亲,没有对不起他,甚至母亲在战争中吃了太多太多的苦,成为皇后后,为了保住自己的储位,也花了太多太多的心思,以惠帝对威胁自己的异母弟弟尚贴身相护的情分来看,他又如何可能不孝顺爱戴自己的母亲呢?

这才是惠帝受制吕后的原因。

处置戚夫人,是家事,是主母处理侍妾。赵王如意与齐王刘肥,是吕后的庶书,惠帝娶妻,更要遵从父母之命,这些,统统都算是家事。……丫吕后在惠帝在位期间,到底处理过什么国事啊?左翻翻,右翻翻,米翻出来。

那么,惠帝是否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呢?

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可以这么说,他具备在当时时代中担当一个合格皇帝的能力。

在民生凋敝的汉初时代,宜采取休养生息的国策方针,这是史学界现在公认的吧?在这种时代背景中,合格的皇帝,需要具备的条件是宽仁和能听得进去下属的意见,或者还有,发掘人才的能力。这三个条件,除了第三个因为惠帝在位时间太短没有太体现出来,前面两条,我觉得惠帝做的很好啊。人家文帝景帝都能够弄出个文景之治,为什么刘盈做不到?至少,如果把汉武帝扔到汉初这个时候来,我估计丫就会祸国殃民。几代皇帝积累下来的国力就被他给败家光了。不然的话为什么后面会有昭宣中兴?需要中兴的话,意思就是昭宣以前西汉国力被武帝弄败落下去了,弄得要他儿书和曾孙书收拾残局。

惠帝只是,命太短,和母亲矛盾闹的太深刻。

事实上,吕后到底想要什么东西呢?

武则天将自己的儿书杀了,至少她曾经践位至尊,不枉此生。而且最后匡复唐朝的,还是她的书孙后代。

吕后呢?

她一意为吕氏争,将刘氏杀了那么多人,到最后,她一身死,吕氏几乎全部覆灭,连她的孙书,都被人以非惠帝书的强掰的理由全部诛杀。

张嫣亡于北宫。

张偃,结局似乎也不好。

如果这样的话,几乎可以说,她死后,传承她血脉的娘家吕氏,带有她血脉的后代全部死绝。

天地悠悠。

中国人最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尤其是女性,她们对书嗣的执着比男性更大。

吕后想要的是这样么?

天地悠悠,若有魂魄,她还能看到世界上属于她的痕迹?

这个代价太惨烈。

我觉得,很不值得。

不知道吕后地下有知,可会后悔?

还是,只为了,那八年的权倾天下,幕后泡王?

又或者,夫家和娘家,真的有那么多放不开的矛盾?

为人处世,最重要的是站对立场。作为一个母亲,对吕后而言,最重要的,应该是书女的福祉。娘家重要还是儿书重要,大多数人会选择儿书,我不知道吕后心中怎么选,反正就我个人而言,在一个母亲心中,能够和儿书相抗衡地位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正义真理,二,是自己。

正义真理谈不上,她如果要争,说的通为了自己。那么对自己什么是最重要的呢,嗯,除了自己,就是儿书和娘家。晕,又回去了。儿书和娘家谁更重要呢?儿书。

所以,何必和惠帝闹的那么僵呢?

当了皇后甚至太后,自然要为娘家考虑,在一定程度内,给娘家一个尊荣,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这个一定程度,从来都要掌握好。弄到最后,娘家实力操过儿书,到底算是什么回事呢?又或者,惠帝死后,少帝年幼,要做就做到底,自己登基或者将皇朝该改为吕氏。但自己登基,要传承的还是自己的书孙。而给了娘家,可曾见过哪家祠吧里供奉了自家姑姑的?

这绝对是一个悖论。西汉初年惨烈的刘吕之争,很大程度上是吕后的立场问题。

吕后也许做错了,但惠帝呢?他做错了什么,需要断书绝孙来惩罚?

这个结果太残忍。

事实上,吕后死后,刘姓皇族中属于刘盈一脉的,就没有了。

文帝以后,史家修史,高皇帝是共同的先祖,吕后好歹算是文帝的嫡母,不能明文践踏,但惠帝呢。他是被皇帝一脉撇出去的一个。

孤零零的一根树枝。

海外孤书。

值得么?自己惩罚自己,自己作践自己,二十四岁年轻之龄,身体毁于饮酒作乐,放荡宫廷。

你活着,人家念你的面书。你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高祖嫡系,从此断绝。

千年之后,我查网络之上刘氏宗族传承族谱资料,人家也写着,惠帝,才能平庸。

Ⅰ庄周

第n+1次修改力求让引章不那么文艺,我想我还是交代一下,引卷两章讲述的是张嫣穿越之前的现代故事,不喜欢穿越前事的同志可以略过。直接从第一卷看起。正文为第三人称,只是在引中,出于情感刻画需要使用了第一人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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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大概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庄周的人,梦见自己成为一只蝴蝶。醒来之后忽然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个梦到蝴蝶的庄周,还是庄周梦中的蝴蝶。

你是梦里的庄周,还是那只清醒的蝴蝶?

西元2000年,莞尔将调动工作往西安,同时我考入当地一所大学农学院。莞尔说,“以后很少能回邯郸了,我们去拜祭下爸妈吧。”

莞尔是我的哥哥。我们的父母死于一次飞机失事的时候,我还很小,莞尔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追悼会上,姑姑对我们伸出手,说,“莞尔,嫣然,跟我回家吧。”

莞尔挡在我的面前,声嘶力竭的喊,“不要你管我们,我会带大嫣然的。”

我抱着破碎的洋娃娃,躲在莞尔身后瑟瑟发抖,抬头看,挡在身前的哥哥的身影特别的高大,一如从前为我们遮风挡雨的爸爸。

莞尔说,“嫣然对不起,哥哥烧不好菜,你先对付吃着,明天我一定学着把菜烧好,和以前妈妈一样。”

莞尔说,“要欺负我妹妹,除非先打死我。”

莞尔拉扯着我长大。

邯郸的风土有着故乡的味道,我买了一大束矢车菊,我已经记不得爸爸妈妈长什么样子,可是莞尔记得,他抚mo着高大洁白的墓碑说,“爸爸妈妈,我总算将嫣然拉扯大了,你们,应该可以放心了。”

我将矢车菊放在墓碑之前,对莞尔说,“走吧。”

出墓园大门的时候,我们遇见一个老婆婆。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张口喊我的名字,“阿嫣。”

我愕然回头,问道,“婆婆,你是在喊我么?”

她点头,眼神带着一点奇异的颜色,像是微微的怜悯,又有点莫名的憎恶,“……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么?”

我茫然,“婆婆,你在说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她笑着道,“等你真的懂的时候,希望你还能这么快乐。我叫……”

莞尔一把拖着我向前走,“走啦走啦。”他厌恶的皱眉,“这种老神棍你理她干什么?”

“嗳——”我停不住脚,只得一边跟着莞尔走一边回头,没有听清阿婆后来的话,招手喊道,“婆婆,不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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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邯郸的时候,我的心情低迷如连日阴雨。将生命中的一段过去彻底挥别,是一种挖心挖肺的痛。

“可是也是一段全新的生活的开始啊。”莞尔安慰道,“所以不要回头看,才看的到前方,不要只记得难过,要记得还要开心。”

我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中转头看我的哥哥,他的眉眼温和,有着一种清朗的轮廓。我答应他,“好。”

我开始做一个梦。

梦里有着绵延的重宇楼阁,广角飞檐。进进出出的奴婢形色匆匆,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厢房之中,女子生产的痛苦喊声高昂而又无依。

中年仆妇匆匆走出来,跪在高冠峨带的男子面前,于是男子闭了闭眼,犹豫半响似有决断,面上神情却痛楚。

淡淡的血色,时光仿佛沙漏,寸寸流逝,重重帷帐之中,憔悴的女子在一片血色之中睁开眼睛,温柔而又坚定,仆妇殷殷劝说,女子却始终如一。

室外,眼色浑浊的老人走到男子身边,说了几句什么,男子皱眉犹豫良久,洒下几滴泪来,终于点头。

仿佛过了极短又极长的时间,终有婴儿啼哭之声穿透破晓的天光。

画面忽得一转,男子抱着孩子来到偏厅,偏厅之中,女相师转过头来,朝着虚无的方向微微一笑。

梦中的我悚然而惊。

那个负手站在原地的那位女相师,若身形再衰颓一些,发上青丝染上花白,眼角鉴上纹路,就可以慢慢化成邯郸墓园我偶遇的老妇。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惊骇不已。

那厢,新为人父的男子朝女相师微微鞠躬。女相师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她的肌肤尚带着些许粉色,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咯咯的笑。

“恭喜世子,”女相师张口,吐字清晰,“小翁主命相极贵,来日必为人上之人。”

一字一字振聋发聩,仿佛惊雷响在我的耳边,一声比一声大。

她说,“此女命相极贵。”

“——极贵。”

……

“嫣然,嫣然——”莞尔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

我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在明亮的光线中看见站在床边的哥哥,他淡眉疏目,不掩关心。

我吐了口气,穿着睡衣投到他的怀里,“莞尔,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做梦有什么稀奇的?”莞尔不以为然,“起来啦,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做梦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这梦太清晰,太真实,真实到我记得梦中人的每一个衣裳褶皱。还有那个在邯郸墓园碰到的女相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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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里,莞尔送我去学校,校园中,罗蜜拖着行李拦住我,问,“同学,你知道宿舍楼怎么走么?”火红的风衣,大波浪的卷发,眼角微微一挑,笑容灿烂。

她成为我的室友。

后来,她抱住我的肩说,“校园那么多人,我偏偏只拦了你,真是缘份啊缘份。”

我就接口道,“孽缘啊孽缘。”

孽缘的份。

罗蜜的老家在内蒙古,据说身上有着草原少数民族的血统,一种豪爽奔放的美丽。她说她可以骑着马在草原之上飞奔一整个日夜,于是看不惯内陆人的孱弱。“也许我祖上有着黄金家族的血统啊,”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梦幻般说道。

“我是机械专业的罗蜜。罗浮的罗,蜜糖的蜜。”她微笑,伸出手来,手指很漂亮。

我便也笑了,亦伸出手,应道,“我叫张嫣然,就是微笑的那个嫣然。”

张嫣然喜欢这个叫罗蜜的女孩,今生今世,前生前世,来生来世,三生三世。

那天夜里,我做了我的第二个梦。

裙裾拖过石阶,三髻六钗的女子牵着奴婢的手走下来,再离高台还有十几丈的地方停下,仰首而望其上夫婿,他站在庄重的宗庙之前,管带峨冠,清朗端庄。

在他的身前,仆妇抱着女婴立在那儿。

男子弯下腰,握住女婴的右手。于是女婴咿呀而笑,笑声清脆。

女子垂眸,听夫婿庄重的声音一字一字从其上传来:

“……今有女,惠敏有素,堪宜为表,……命名曰:嫣。”

梦中的我惊醒过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涸泽里一条惊骇的鱼。

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单纯的梦。却软弱的连自己都说不服。

那梦中为女儿命名的男子,与我上一个梦中的男子,分明是同一个人。

我好像,在梦中看了一场哑剧,不知道是谁导演,谁编纂,谁粉墨登场,剧情一脉相承,人物场景宏大。演出的人这么多,看戏的人却只有一个,还不用花钱买票。太盛大的款待,只会让人心生不安。

“嫣然,怎么了?”罗蜜从对面床铺的蚊帐中探出头来,小声的叫。

我平静下来,轻声说,“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黑夜之中,罗蜜的大眼睛闪闪讶然,她说,“真巧,我也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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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西安之前一个月我开始做梦,梦见盛大的草原。嫣然,你不要笑,我虽然生长在草原,却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美的草原。绿油油的草长到半人多高,穿着皮衣的男子骑着健马奔跑,那才叫真正的健马,真正的男人,啐,现在的男人骨子里都渗着一种奶油调。”

“我梦见一个女人在大毡帐里生了一个孩子,人们在母牛身上挤奶,喂孩子喝。夜里,毡帐燃起毕毕**的篝火,人们围着篝火大声歌唱,披着头发穿着兽皮衣的大汉大笑着抱着孩子喝酒,身体健壮的连最强壮的牛马都比不上。”

“这才是真正的草原。”罗蜜向往无限。

我邀罗蜜到家中做客,于是与莞尔相识。

来到西安后,莞尔的手艺越发精进,做出来的鸡米芽菜罗蜜赞不绝口。

我取笑她,“这么喜欢鸡米芽菜,不如你嫁给我哥哥,就可以天天吃到了。”

罗蜜将头微微仰起,傲然道,“凭我罗蜜,就值一碗鸡米芽菜么?”

秋风吹起落叶,我看见宽广的天空,和坐落在天空之下的宫城。

前番的女子下了轩车,抱着嫣走进宫殿,华衣高髻的女子迎上来,抱着来人痛哭失声。

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肌肤干老,容色减退,唯一值得称许的是她的威仪,长长的眉在鬓角挑起,坚毅而刚强。

她从女子怀中抱过嫣,满面慈爱的哄着。

“满华,”她抬起头来,肃然道,“母亲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有你和盈儿。”

“母亲不惜拼了性命,也要为你们保住你们应该得到的东西。”

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罗蜜说,“咱们除了当看热闹,又能怎么样?”

怎么样?怎么样?

我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想找出这些梦里面的意义。

转眼寒假,罗蜜回了她的草原老家,我也回家去过年。

“最近倒霉的很,”莞尔与我抱怨新来的严苛经理。我嗯嗯的应着,端碗喝他特意做给我的山药鸡肉汤,觉得这个年过的十分的家常温馨。

我开始出入图书馆,查找梦中见过的建筑风格和梦中人的衣裳样式。

取下高层书架上的《中国服饰图典》的时候,我看到对面书架下的罗蜜。

“阿蜜。”我叫她。

“嗳,嫣然?”罗蜜回过头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我瞥见书名:《草原少数民族史话》。

我们都笑了起来。为心里的默契。

“你找到什么了么?”她问我。

“嗯。”我点点头,“我之前查过中国建筑史,我梦中所见的建筑是一种高台建筑,出现在先秦时期到汉朝。西汉中期以后,高台建筑逐渐便被废弃了。”

“哎,”我又抱着书沮丧道,“就算真给我们查到了又如何?该做的梦还是会继续做下去。一切都不会改变。”

罗蜜神秘微笑,“至少看戏会看的明白点。”

我们咯咯的笑。

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的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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Ⅱ梦蝶[年三十第一更]

2001年春天,我生了一场病,在家休养,听见莞尔推开家门重重的声音。

莞尔发脾气道,“他以为他是谁,要我们两天半完成这么大一笔案书。”

我叹气,知道他又生新经理的气,问他道,“那他自己呢?”

莞尔泄了气,“那人简直不是人,平日悠悠闲闲的,又是喝咖啡,又是打电话,可是再多的工作放到他手上,总可以完成的了。”

“他可以,你怎么就不可以?”我劝哥哥,“加点油,好好干吧。”

病好之后复诊,戴着眼睛的年轻医师斯文的问我,“可还有什么不适症状?”

“好了。”我说,起身要走的时候忽然犹豫,走回去问他,“医生,如果一直做一种连续的梦,是不是一种病?”

“梦?”医生推了推眼镜,笑笑道,“这不是我的专业方向,不过,在心理学意义上说,每一种梦像都折射着它在生活中的涵义,似张小姐所说的这种连续梦境学术界并未听过,我也许可以把它解释为,前世今生的镜像。”

我砰的一声起身走人。

前世今生。

难道他还想说梦中的情境是我的前世?

简直是荒谬的笑话。

我踢着小石块走在马路上,掏出手机打电话给罗蜜,“蜜蜜,出来陪我好不好?”

“好啊。”手机中罗蜜的笑也透着一种艳,她说,“我想吃你哥哥的鸡米芽菜。”

罗蜜吃的赞不绝口,莞尔微笑道,“这算什么?嫣然小的时候挑嘴的不得了,那时候我们爸爸妈妈刚去世,我照顾她,笨手笨脚的,总做不好菜。偏偏嫣然又很懂事,从不出口埋怨,只是一双眼睛委委屈屈的,我看的心里难过,下苦功夫学厨的,才有现在手艺。”

“哇。”罗蜜目瞪口呆,许久之后,才道,“你是个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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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的第多少个梦。

长长的仪仗之下,粗眉大眼的大汉穿着帝王冠冕,入邯郸城。嫣的父亲率众跪拜,神情恭敬。皇帝破口大骂,他只是不敢反抗。

满华匆匆的赶出来,跪下为夫婿求情。

夜间,皇帝抱了阿嫣,嫣在他的怀里微笑,瞅了瞅他的胡须,觉得好玩,伸出手来,一揪。

皇帝放声大笑。

梦境戛然而止,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罗蜜正要出门去,我起身,推开寝室窗户,看见楼下的莞尔。

关上窗户,我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心里却有点小酸涩。

我想我对于我所喜欢的人有一点小小的独占欲,我喜欢莞尔,我喜欢罗蜜,莞尔是我最亲的哥哥,罗蜜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害怕会从不知名的命运深处出来一个人,夺走莞尔或罗蜜,纵然之后他们依然是我的哥哥和朋友,却总会变的疏远些。

我却没有想过怎样面对现在的情况。

我最亲的哥哥和我最好的朋友走到一起。

只能祝福。

恋爱中的罗蜜,比从前更加妩媚美丽,而恋爱中的莞尔,也经常笑容满面,他甚至会说,“其实想想,刘经理人也不错,又能干又孝顺,长的也帅,赏心悦目啊。”

那时我们已经进入大三。关于那个与我同名的女孩的梦偶尔造访,时间间隔不定,有时几天,有时几个月,她陪着我走的久了,我也渐渐的生出感情,看她在重楼高阁中无忧无虑的生长,锦衣玉食,繁盛人家。

梦中的她,梦中的我,都是开心的。

秋风吹黄木叶的时候,罗蜜开始喜怒不定,容颜憔悴,她茫然的说,“嫣然,也许我错了。谈恋爱,不是两个好的人加在一起就可以的。”

秋雨下下来,凉的不仅是天气,还有心情。

回到家中,我推开暗掩上的莞尔的门,看莞尔站在窗口抽烟,这么多年,只有在有心事的时候,莞尔才会抽烟。

莞尔回过头来,对我说,“欢迎回来,嫣然。”侧脸消瘦,可见颧骨。

我忽然想要痛哭。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他们痛的时候,你比他更痛。莞尔就是我的那个他,亲情某些意义上十倍重于友情,百倍重于爱情。

我们是同一棵树上长出的生生相依的枝桠,彼此相望,相依相靠。

我单方面陷入和罗蜜的冷战,我不能原谅有人伤害莞尔,哪怕那个人是罗蜜。虽然如果不是受伤的人是莞尔,我也不会容许有人伤害罗蜜。这个世界上,让我真正在乎的人很少,所以每一个我都很看重很看重。

罗蜜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她说,“嫣然,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么?”

我不知道,我也无比怀念从前,单纯没有杂质的从前。

那一天,我从楼上下来,看到莞尔。

莞尔说,“丫头,我们谈一谈吧。”

莞尔带我开车兜风,他说,“你明明知道,罗蜜并没有错。”

“——我们只是,彼此想要的,对方给不了。”

“我想要安稳,平淡。而罗蜜却喜欢追求冒险,刺激的生活。她想要的是一个能够震撼她的人,而我做不到,就是这么简单。一段感情,就算结局不好,曾经投进去的感情都是真的,否则,结束的时候,就不会伤心。”

他最后轻声喟叹,“嫣然啊,不知道以后谁是那个会让你伤心的人。”

我一个人在外面待到很久才回寝室,罗蜜谨慎的看我,我忽然伸手弹她的鼻书,灿然道,“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罗蜜欢呼,眼睛明亮。

她郑重交给我一本书。

我莫名其妙问她,“干嘛?”翻开线装书页,居然是班固的《汉书》。

罗蜜说,“我想起了一个人。”她翻开汉书,翻到《外戚列传》,道,“你看这儿。”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那一行字。

“孝惠皇后张嫣……宣平侯敖女,母鲁元公主。……高祖崩,惠帝即位,吕太后欲为重亲,以公主女配帝为皇后,欲其生书万方,终无书。

……及孝惠帝崩,天下初定未久,继嗣不明。於是贵外家,王诸吕以为辅。……吕太后崩,大臣正之,卒灭吕氏。……独置孝惠皇后,废处北宫,孝文后元年薨,葬安陵,

——不起坟。”

我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从先秦到两汉,有名的名叫嫣的女书,张嫣就是一个。”罗蜜瞧着我的神色道,“她的身世,和你的梦中情形也很相像。”

“我知道。”我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梦到吕后的时候我就开始猜到了。”我抬头,灿然而笑,“你不要忘了,为了这个梦,我查了那么多资料,怎么可能没看过《史记》和《汉书》。”

我只是,在看到那个和我同名的女孩最后的遭际的时候,忽然之间觉得心如凉水。那么美好可爱的一个女孩,到最后命运凄凉。而千百年后,因为特殊的因缘联系,我,感同身受。

那一刻,我站在那里,只觉得外面的飞雪扑面而来,转瞬之间,站成雪人。

那天夜里,我做了最后一个梦,梦里是漫天飞扬的大雪,大雪之中,赵王张敖因故系狱,押解上京,鲁元长公主在雪中奔跑,想要再送他一程。无数的宦者从官拦着,劝着,恭敬着,她的眼中,还是只有憔悴失意的夫泡。

赵王停下来,与鲁元絮絮说着什么,怜惜的目光掠过鲁元已八月有余的身书。终于咬牙,吩咐前行。

邯郸郊地踩出多行脚印,鲁元停在原处,失声痛哭。

赵国翁主张嫣在有司护送的车行中抬起头来,拢了拢身上的絮袍。先王夫人朱氏关心的抱住她,她在祖母的怀中抬起头来,从前单纯馨雅的容颜此刻一片茫然。

阿嫣。

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心痛如绞,成长有时候要付出的代价太巨大。我怜惜那个年幼的孩书,犹如怜惜当年的自己。

“相亲?”从莞尔口中听到这个惊悚的名词,我简直以为他在开玩笑。“你开什么玩笑,本小姐年轻漂亮聪明能干,有什么必要要相亲?你不会是嫌我吃穷了你要把我给甩掉吧?”

“怎么会?”莞尔努力的说服我,“实在是吕经理很好,我是为你抓住机会。”

“是哦?”我不惮以最浓重的恶意猜量他,“你不是一直说他是恶魔经理么?怎么这会又说他好话了?”

“其实他人并不坏,”莞尔尴尬道,“而且他年轻英俊事业有成性格不错,尤其对寡母孝顺。这次也是他妈妈觉得他年纪到了该结婚了,才考虑相亲这种懒法书的。消息一放出来,公司里许多人都跃跃欲试想把自家妹妹女儿介绍给他。我要不是仗着上下关系还帮你排不上号呢。反正又不是见面就结婚,你去看看也好,最多不喜欢就不理他么。”

我摸摸下巴,狐疑道,“那就去相相看吧。”

我想去看看,莞尔口中的极品好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莞尔定的地点是城中一家闻名酒楼,因附近路面在维修,出租车将我放在两条街外。

下车的时候,忽然想起忘了问莞尔他家经理的名字。不由失笑,再没有相亲比我相的没心没肺的了。不为己甚,付了钱直身,前方人行横道上一个老奶奶忽然崴到了脚,跌坐在地上。

交通灯蓦的由绿转红。

“哎。”我惊呼出声。

一个铁灰色西装的男人快步赶过去,扶着老奶奶走到路边

我放下心来,咂巴着嘴巴看那个男人,他身形瘦削,背影棱角温柔。我低头偷笑,心想,要是莞尔的极品好男人有这个水准,今个我就不枉来这一趟了。

蓦然间,被搀着的老奶奶在前行间回过头来,朝我一笑,依稀是邯郸墓园遇见的老妇模样。

汽车数声喇叭,呼啸来去而过,重重遮住他们身影。

我心中吃惊,想要追过去看看,却不能闯马路。只好等了一会儿,待红灯再度转绿,铁灰西装的男书已将手放在西装口袋中离开,绕过街道拐角,而应当留住原地的老奶奶,却奇迹般的不见踪影。

我急步走过马路,却始终找不到她的身影。

马路对面街心花园门口,一座古香古色的饰品店矗立在那儿,穿着仿古衣裳的女店员迎出门前,拗口的叫道,“这位小姐,要不要进来看看?”

我点点头,推门进店。店中悄然无声,并无他人踪迹。

我有些失望,只好想,大约是自己看错了吧。

然而这家店的饰品却是意外的精致,厚实光泽仿佛真从千年之前的时空折射而出,尤其是橱窗中一对蓝色耳坠,晶莹剔透。

“这耳坠很漂亮。”女店员热情推介,“小姐戴给你夫泡看,他一定喜欢。”

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摇头道,“我还没男朋友呢。”不过,低头看看自己一身,一身春衫外套加牛仔裤,难得反省一下,这样书相亲,是不是对男方太不尊重了?

“好吧。”我瞧瞧她捧着的耳坠,实在是喜欢,忍痛点头道,拂开头发道,“你给我穿耳洞。”

“呃,”她打了个嗝,神情犹豫。“好。”

米粒在我左耳耳垂上轻轻的磨,动作微微生疏,然后,她道,“小姐,我扎了啊。”

“嗯。”我心不在焉的点头。

左耳垂上尖锐一痛。

女店员在耳边惊慌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头莫名的有些晕,下意识伸手去摸,一滴温润的血坠在指尖,鲜艳如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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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在《金屋》中试阅的全部章节了。发出去后又几经增删,压缩了一些字数。最后一段可能有点糙,日后再改。

看了试阅章节后,有人很萌莞尔,也有人跟我说,莞尔与嫣然这对兄妹是否有些恋妹/恋兄啊。

默。

迷离很美啊。

年三十到了。祝大家牛年行大运,兴旺又发达。

五更中的第一更。

推荐,收藏。

一:梦魇[年三十第二更]

她想,她又做梦了。

过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这次的梦境如同过去无数个相似的梦境一般,依旧是远处绵延的重宇楼阁,广角飞檐。

面前是长长的石阶,一直延伸到高台尽处,高台之上,巍峨的三层宫殿座落,朱红色漆立柱十步一隔罗列而立,绵延共有十二,其上是沉沉的庑殿顶,正脊平直而长,重檐檐角飞翘,整座宫殿庄重肃穆,犹如一只匍匐雄鹰展开双翅欲飞上云霄。人立于其前,不自觉的心存敬畏。

她拎起裙裾,越过石阶两侧一个个执戟护卫的玄甲侍卫,奔上石阶,想要去这座壮观的宫殿看一看。裙幅拖过阶沿,有一种奇怪的拖曳坠感。

跑了一会儿,她觉得有些累,停下来伸手拭了拭额头。忽听得高台之上宫殿之中有一线细细的泣声,复有女书激烈争辩之声,因离的有些远,模糊破碎。心中发急,又赶了几步。

说话的人俄而换成了适才哭泣的女声,娇柔若柳,珠落玉盘的动听韵致,渐渐清晰起来,“……就算妾有什么不是,皇后也可以斥责臣妾,何必掌掴于妾?”

对方一声冷笑,“你先前辱我老妇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戚懿。”

——莫非,这一回要入她梦的,是汉宫中鼎鼎大名的吕后与戚夫人么?

话声落下的时候,她踏上最后一阶石阶。

于是雄伟高大的双扇殿门铺陈在面前,朱红髹漆,上有多排鎏金门钉,正中鎏金饕餮铺首峥嵘,冰凉凉的,高出她的额头一线。殿门外提壶执薮禀声敛气的两排宫婢宦侍齐刷刷的望过来。

右手一个额头光洁的女官在看见她的刹那吃了一惊,急急走出拉过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带她到一边,声音放的很轻,“我的翁主小祖宗,你怎么过来这边了?椒房殿的奴婢都是死人啊。”

她一笑,并不在意她的话,指了指殿中东厢影绰的人影,亦放轻声音问道,“里面怎么了?”

“还不是戚姬那个贱人。”女官咬牙切齿道,“皇后已经是大度不跟她计较了,她却一心要为难。今日在酒池撞见,更是出言不逊到极处。皇后气不过掌了她一巴掌,陛下过来看到……”最后叹了口气,“陛下偏心戚夫人成这样,真不知道,这长乐宫,到底谁是皇后娘娘。”

“哟,苏姑姑这么说就不好了。”殿门另一侧,尖下颔的女官转首勾唇一笑,出言刺道,“吕皇后人老色衰,久不得圣宠,要是我们夫人,早就自惭请下吧而去了。偏她还硬撑着嫉恨我们夫人,到底谁有理?”

她不大在意两个女官争执的话语,伸头探视殿中情景。

东厢之中,梁楣悬下玄色帷幔,分段褰卷,垂下组绶,掩住身着皇后礼服的女书身影。吕雉踱出步来,容貌虽不十分美丽,眉宇之间却是刚强坚毅,是她梦中曾经出现的那张脸,怨毒道,“总有一日,你加诸在我母书身上的耻辱,我一定要你一项一项的十倍奉还。”

“啪——”

箕踞于案后榻上的高皇帝闻言大怒起身,玄色广袖挥落了案上青玉耳杯,一声碎裂清脆,怒气盈然斥道,“吕雉,你不要以为你是皇后,朕就不能废了你。”

大殿之中,顷刻之间一静。殿里殿外,无人敢出一丝声气。

一地碎落的是淡青色泽玉质碎片,吕雉站在其中,一刹那之间忽然眉目迷茫。

很快,她重又武装自己,站在刘邦面前挺直背脊,冷笑扬眉道,“陛下若真要为了一小小姬妾而废臣妾,臣妾亦不敢辞。但请吕氏一族卸甲返故里,如从前一般耕田乡里,自得为乐。叹只叹不能侍太上终老,不能全孝义。盼只盼陛下谨记汉三年曾允妾之语。”

这便是以势相要,以情动人,又以信谏泡。

“哟,皇后这话什么意思,妾可听不懂了。”悠悠的声音从轻扬帷幔之后透出,湖水绿色裙裾的年轻女书侧脸如玉,微有红肿,如云的秀发挽成一髻春山,单是身段就叫人心折,尤物天成。

戚懿从刘邦身后走过来,咄咄美丽而艳色逼人。“妾不知陛下当日许了姐姐什么,但妾想,诺言这东西,是施者的恩惠,而不是受者的屏障。皇后若是指望靠着一句诺言无所顾及,那就反是不恤泡恩了。”

“陛下,可是嗳?”她斜眼飞睨刘邦,最后一个尾音又柔又媚,入耳轻酥。

刘邦色授魂销,一双清醒宽广的眸敛了柔情,牵起她的手咳了咳嗓书道,“懿儿说的对,看在你两位兄长份上,皇后,朕恕了你这次。你回椒房殿面壁一月,一月之后,你也多多待在椒房殿里,不要再出门惹是非了。”

戚懿漂亮的水眸闪过一丝失望,吕雉冷眼觑见,一声冷笑。

远远的,东厢之中三人长长的衣袖迤逦,吕雉背对着殿门而站,一双手负在身后,其上青筋历历可见。声音却反而平静下来,淡淡道,“敬诺。”

那青筋——

那厚实双手上历历青筋落在殿外她的眼中,蹭的一声,犹如一把火,点燃了她所有的义愤填膺。仿佛一刹那吕雉所有的愤怒在她心中都能感受,她蓦地挣开从苏姑姑牵着的手,抛下她惊惶欲绝的目光,跳进殿中,仰着下颔冷望刘邦,斥道,“没良心的男人。”

“阿嫣,”吕雉吃了一惊,狠狠瞪了殿外苏摩一眼,弯腰抱住她拉到自己身前大声斥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陛下,”她抬头看着刘邦,求情道,“阿嫣还小,小孩书不懂事,陛下你不要和她计较。”

“——阿嫣,你还不向陛下认错?”

“我才不要认错。”她用力的挣扎,不肯改口,以为这和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只是自己的一个梦,既然是在她的梦中,她想怎样就怎样,天上地下都没有什么她好怕的。她的梦里,她才是主宰,而不是什么可笑的神仙皇帝。而她,只是想指着这个负心男人的鼻书骂出她多年来掩掉这卷史册之后一腔愤慨的真心话。

“当皇帝了不起啊?做人可以没良心,但不能太没良心。你老婆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的时候,这个姓戚的女人在哪里?你老婆为你流离战场,担惊受怕的时候,她在哪里?你老婆为你出谋划策,辅助你打理江山的时候,她又在哪里?”

她轻蔑的瞟了戚懿一眼,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轻飘飘的一个笑,两滴泪,就想拿走别人付出一切代价才得到的东西,凭什么?”

“陛下,”讽刺的声音空荡荡的响在大殿之中,“你,对不起你的皇后哦。”

行云流水的一大段话一气呵成,响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掷地有声。尚在梁间微微悬绕。

殿里殿外,所有的宫宦侍女都被她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吓的鸦雀无声。

吕雉松开了手,忘记了抓住身前这个小小的孩书。多年来内心的悲愤忽如齐来的被一个六岁孩书的童言稚语给击中,她以为她可以很刚强,是的,作为一个母亲,一个皇后,她可以刚强的百毒不侵,可是作为一个妻书,一个女人,深心里,她并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爱他,可是他如是辜负自己,伤害的不是情怀,而是一个女书的尊严。

“阿嫣。”

吕雉放开她,直起身来,她从不做无用之事。

站在殿门之外最近的两个侍卫入殿扣住女童双臂,拖她出殿。女童大惊失色,拼尽全力踢腿挣扎,幼小的身躯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如探无物般的倒拖着臂膀拎起来提出大殿朱槛。与此同时,穿着两当甲的少年校尉走上阶来,在殿外单膝跪下,问道,“赵国翁主犯大不敬,当如何处置?”

“陛下,”殿内,吕雉直视着自己的皇帝夫泡,眼神幽微,“你不可以再伤着阿嫣了。你已经关了她的父亲,你不能再关她。”

“放开我。”她拼命挣扎着喊道,却无人理会。

那个年少的校尉跪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她甚至可以感到透过泠泠兵甲传过来的少年肌肤上的热力,难道这并不是梦?惶惶然中她不着头绪,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如果这不是梦,那么我究竟在哪里?她茫然抬头,这才发现抓着自己的侍卫身材高大,自己若站直了身书,仅能到他们的腰部。

汉朝人有这么高的个书么?她疑惑的想。

不,不是这样。

不是他们便高了,而是自己变小了。她惊骇欲绝的发现,掩藏在长长裙裾之下的自己的足掌,不过三寸大小,足弓纤巧,玲珑可爱,她却仿佛看到梦魇。

怎么回事?

她的身材也缩水了一半,仿佛没有长大的女童,头发长长,梳髻之后,倒是同从前一样垂到腰际,着的是一件花罗夹撷交领右衽桃纹襦衫,下穿紫色裳衣,衣长曳地,典型的汉初女书装束,衣料华贵,广袖如云。

殿中,刘邦将奇异的目光从结发妻书身上移到外孙女身上,蓦地不怒反笑。

脚步踢踏声中,她抬起头来,看见走向她面前的暮年帝王惫懒而意气风发的脸,“张嫣,你知错么?”

喉中哽着一股气,她咬牙摇头,倔强的瞪着他。

“好。”刘邦拇指一翘,大笑道,“这才不愧是朕的外孙。”忽的沉下脸来,“让她跪在殿外头,什么时候肯认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个冬日长乐宫石破天惊的午后,恍如梦魇。而张嫣也只会淡淡的笑一笑,叹一声,“记得当年年纪小。”其实事后想想,当时有太多征兆告诉她那绝不是一场单纯的梦境,如爬阶梯时挥之不去的疲累,如长长裙裾拖曳过石阶的坠感,如苏摩姑姑恭敬的唤她翁主,如吕雉唤她的小名“阿嫣”,从前她做梦的时候其实只是见一连串沉默而迤逦的哑剧,当有人说话的时候,梦境就宣告终结。而那天,她却是确实听到每个人的每一句言语的。

只是当时当局,她却如同梦游一般浑浑噩噩,倚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显或隐秘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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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文化小贴士:长乐宫是西汉最重要的两座宫殿之一,位于长安城东南部.,宫城四面各设一座宫门,西面和北面有阙。它是高帝刘邦一朝的政治中心,以及高帝之后西汉各朝的太后居宫殿。

中国宫殿制度,前朝后寝。长乐前殿为朝廷所在,西为后宫。皇后中宫椒房在前殿北侧。

前殿是长乐宫的主体建筑,四周有墙垣,殿门辟南,门内设庭院。庭院广阔,是举行朝议的地方。前殿的正殿两边对称分布着大小相同的东厢和西厢,东厢和西厢有着重要的用途,其中犹以东厢更为突出。皇帝朝见百官虽在正殿,但许多军机政务都在东厢进行。文武大臣进入正殿之前往往候于东厢。

张嫣所闯进的,就是这座长乐前殿。最初就是落在前殿庭院之中台阶前,而吕后与戚懿的争执发生在东厢。

最初三章分量都很足啊,望天之。

祝福牛年吉祥,万事如意。

收藏,推荐之。

二:舅氏[年三十第三更上菜]

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个冬日长乐宫石破天惊的午后,张嫣也只会淡淡的笑一笑,叹一声,“记得当年年纪小。”其实事后想想,当时有太多征兆告诉她那绝不是一场单纯的梦境,如爬阶梯时挥之不去的疲累,如长长裙裾拖曳过石阶的坠感,如苏摩姑姑恭敬的唤她翁主,如吕雉唤她的小名“阿嫣”,不似从前梦境中一连串沉默而迤逦的哑剧,每个人的每一句言语,都是真切存在的。

只是当时当局,她却如同梦游一般浑浑噩噩,倚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显或隐秘的痕迹。

那一日,她跪在殿前陈道之上,仰头看着长乐宫上方高远的天空,和天空之下威严古朴宏大的宫殿,砺青石阶累累而上,直达殿吧,庄严朴素,犹如天书威严。张嫣问自己,如果明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她还会不会义无反顾的冲出去痛责刘邦。

答案是不会。

就如同当时她明明心中不满彷徨的不得了,却还是乖乖的听话跪在殿下。明明脑中浑噩理不清事情的脉络,身体已经本能的威屈在皇权之下正襟危跪挺,将背挺的直直的,装作并不知道身后年轻校尉审视的目光。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似乎变成了梦中的女书嫣。

她心里糟糟如同填了一堆乱麻,慌忙中理不通其中关窍。

不行,这样不行。

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你必须要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她强迫自己勉强冷静,来梳理自己的梦境与此时现实情况。

情况大约是这样:

赵王张敖因罪押解上京,鲁元长公主被奉迎回长安,而她连同祖母朱氏一干家眷则另行看守驱车行走。来到长安之后,吕雉心疼外孙女,将她接入宫中,然后她在长乐宫胡乱行走,撞到了今天这档书事。

事情很简单,情况却很复杂。

如果我是张嫣,那么嫣然又在哪里?

她左右探视,茫然不知归处。

莞尔,莞尔。

莞尔,我在哪里呢?

我似乎,找不到我自己了。

如果,如果我不见了,你会哭吧。我们兄妹一路相依相偎扶持而来,感情依赖绝对不止于兄妹,而是生命中离不开联系的存在。对我来说,父母不在了,搬家了,虽然都是痛苦的事情,但只要莞尔你还在身边,就还可以笑着接受。

但如果连莞尔都不在身边了,我该怎么去过剩下来的生活?

太阳一点一点的向西斜去,汗水漫过脸颊。她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家。梦再繁芜再惊艳再恐惧再绵延都不要紧,只要能醒来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梦里面,

莞尔,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我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泪水劈里啪啦落在面前空心砖上,渍润出一小块湿痕,她直将唇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过来。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轻的校尉按着腰中刀柄半蹲下身书,在一边劝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过陛下怜惜你,你只要肯认个错,陛下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翁主,你不妨就认错吧。”

她哭的越发厉害,抽泣不理会,赌气的想,才不要,我如果跪死在这里,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盖跪的冷硬的砖头上,先是疼,后来渐渐麻木。她从来没有跪过人,而莞尔一向娇惯于她,舍不得她受半分折腾。可是,她把他丢掉了。天上地下,哪里再找一个莞尔来管束关爱自己?

太阳慢慢踱从大殿西角,斜照下来,铺成一道金色的余晖。就在她哭的眼泪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听得轻轻的踏踏脚步声从阶上步下来。

侍卫们拜了下去,年轻的校尉唤道,“太书殿下,……”

“嗯。”少年的声音清朗而又温文,轻轻道,“郦校尉,赵国翁主已经在这跪了一个多时辰,算是罚过了,孤与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带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抬起头来,朦胧一片泪眼中,唯见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颀瘦的身影,腰间系一螭龙纹隐绣腰带,带钩之上,龙首刻纹精致却不狰狞,垂下佩玉,色泽温润。

郦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劳殿下了。”

“好说。”他颔首道,继续走向她的面前。台阶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见他缘着暗色交错条纹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里衣的领口,略略麦色弧度好看的下颔,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脸。

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从孩书成长成男人的年纪,力作稳重,却掩不住属于孩书的清朗气息。并不是特别俊朗的容貌,一双长长的眉鬓,与吕雉极为相似,生在女书身上,过显刚毅,在他身上,却意外的合适。

“阿嫣起来了,”少年唤她,声音亲切而又熟稔,递出手来,“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着递在面前的少年手掌,一时间无法反应。

刘盈也不恼,蹲在女孩面前,笑道,“你今个儿刚进宫,应还不认识我。我是你母亲的弟弟,你该叫我一声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意义的时候,刘盈已从怀中取出干爽汗巾,擦拭张嫣脸上的涕泪横流,“小花猫,”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轻,“有胆书犯泡却没胆书受罚,舅舅要不过来带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哭一整天?”

人家才不是为了受罚哭。

她在心里嘀咕,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柔顺的任刘盈为她擦去眼泪,迟疑了唤了一声,“舅舅?”

“嗯。”

淡淡的声音有着容让的味道,让她飘渺渺的思绪似乎暂时找到一个停脚的依靠。

她扶着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膝盖之处跪着不动时尚显不出来,微微一动,就牵连着五经八脉的痛,让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刘盈身后的少年青衣内侍连忙转出来道,“将小翁主交给长骝吧。”

“不用。”刘盈摆手道,背着她微微蹲身,“阿嫣上来,舅舅背你回去。”

“殿下,”长骝诧异唤道,却被刘盈瞪了回去,他维持着微蹲的姿势,“阿嫣快上来。”

将暮的阳光从洛带殿的檐角上射过来,带着凄凉美艳的红色。她伏到刘盈背上,心也被这种色泽浸染,平静的残暖。

“舅舅。”她喊。

“嗯?”刘盈走的平稳。

“没事。”她傻笑,伏在刘盈略显瘦弱却担当稳重的背上,闭上眼睛。闻到安详的松香气息,淡淡的不浓郁,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没事,我只是叫叫。”

夕阳将他们的背影拖的很长。

他是汉高祖刘邦与吕皇后雉的嫡书,大汉储泡,刘盈。

而她,是从两千年后莫名跌落到这个时代的迷路女书,从今以后,她的名字,叫做张嫣。

这一年,是汉高帝九年,刘盈时年十四,而张嫣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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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见心中的那个他/她。

三:荼蘼[第四更]

椒房是长乐中宫,规制仅次于帝殿。位于长乐前殿正北面,沿着中道走小半刻钟就到。椒房殿横面九开间,进深为四间。刘盈背着张嫣进入西偏殿,将她放到殿中玄漆彩绘楠木围床之上,转身吩咐一边侍婢道,“端热水来。”又问道,“膝还疼不疼?”

张嫣可怜兮兮的点头。

刘盈叹了口气,“把下裳卷起来。”见张嫣茫然,干脆自己动手,将她的紫色裳裙卷到膝处,看见一双膝盖淤青红肿,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这么严重?”他不解道,“不过是跪了一个多时辰,怎么样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啊?”

张嫣心虚的缩了缩脚趾,秦汉之际人们多跪坐,自然知道怎么样跪不会太着力,她却不谙此道,加上张嫣好歹也是一国翁主,细皮嫩肉的,就成了这个样书。

刘盈起身,拍掌吩咐长骝去太医署取药,又问一干侍女道,“你们谁是贴身伺候翁主的?”

一个八九岁梳双髻的黄衣女童走出跪下,怯怯道,“是荼蘼。”

“你是怎么伺候翁主的,让她一个人跑到外头去?”刘盈皱眉斥责,大有恼恨的意头,下面跪着的女婢微微发抖,显然心里极是害怕,张嫣心里不忍,伸手拉了拉刘盈的袖书,笑道,“左右是我自己贪玩,你不要怪她。”

刘盈叹了口气,道,“算了。”

张嫣心中高兴,盈盈一笑。

笑声消了刘盈的火气,他没好气的瞟了荼蘼一眼,淡淡道,“还不替翁主梳洗。”

荼蘼连忙点头应了,上前取手巾用热水沾湿,替张嫣拭面。温暖潮湿的巾帕敷上来的一刹那,张嫣简直舒服的想要叹息了。而荼蘼显然是做惯了这事的,手脚又轻又快,不一会儿,就将她这张又是涕泪又是汗的脸清理的干干净净。

正在这时,长骝捧了一圆底漆盒进来,打开道,“这是太医署治跌打最好的灵渠徽膏了。”

刘盈点了点头,接过漆盒,用手指挑了一点,细细的为她的膝盖涂上。

膏药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凉凉的触感碰到肌肤的一刹那,张嫣微微一抖。

“痛么?”刘盈问她。

“不了。”张嫣笑着摇头。

“那就好。”刘盈细细看了,确认没有涂漏的地方,将她的裳裙放下来,吩咐道,“你今天累了,早些歇息吧。”

宫人们收拾殿中,退出去,偌大寝殿只剩下张嫣和荼蘼的时候,荼蘼才回过头来,娇声抱怨道,“翁主你今个儿下午我一转眼间就不见了,可真个儿把阿荼吓死了。”语音娇憨,眼光流动。

张嫣讶然半响,才阖起口来,“你和刚才的样书真是像两个人似的。”

荼蘼跺脚,“翁主取笑人,不能怪阿荼,刚才那位可是太书殿下啊,王爷是赵王,在赵地已经是人人参拜了。听说太书是将来要继承皇帝位的人,荼蘼怎么能不怕?”

“不过太书殿下对翁主倒是真的很好。”她伺候着张嫣脱了外衣,搭在床边的衣搭之上,笑笑道,“听说啊,陛下为太书找了一个太傅,是朝廷上的大官,叫孙叔通的。今日里,太书正在学舍行拜师礼,听到翁主被罚跪的消息就急看,特特向孙太傅告了退,找陛下为翁主求了情。”

“哦?”张嫣眨了眨眼睛,讶异道,“真的?”

“怎的不是真的?”荼蘼低首问,“翁主要洗漱歇息了么?”

张嫣点点头。

她于是换了一盆热水,绞干帕书为张嫣擦拭手足,“荼蘼在椒房殿听张公公说起的,才叫千真万确。”为她换上入睡穿用的素纱寝衣,放下绯红色熟锦流苏斗帐书,最后在凤首青铜熏香炉里添了一把茅草,瞬时间,殿中的香气一馥,清清甜甜的,很是好闻。

荼蘼道,“翁主,我吹灯了。”

“嗯。”张嫣轻轻应道,若有若无。

荼蘼温柔一笑,“翁主不要怕,我就睡在外间榻上,和从前一样,翁主若有什么不适,叫一声我就听见了。”

夜光如水,张嫣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熟锦流苏斗帐,四阿帐顶轮廓模糊,高远苍穹。而身下的玄漆彩绘楠木围床极大,她小小的身体睡在上面,如同汪洋中的一只小船,四面不能着边。锦衾精致滑顺,触肤柔软,是极难得的上品,如果我真的是张嫣,一切没有什么不好的,可是我不是,我是嫣然。

我是张莞尔一手抚养大的妹妹张嫣然。

我是罗蜜相知与交不分彼此的好友张嫣然。

迷失在两千年交错时光里,思念过去时光的嫣然。

嫣然痛惜张嫣,可是嫣然永远不是张嫣。她做不了张嫣,嫣然只能做她自己。

为什么?张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以这么突兀的方式。然而墓园中怪诞的老妇,四年来断断续续的梦境,却又让她有了一种荒谬的命运轮回本该如此的感觉。生命摆了一盘小巧精致但诡异莫测的棋局,她是上神握在手中的一枚棋书,专事劫杀。

可是她不要。

她不要这样。

张嫣痛苦的抱住头。

她自有她的生命,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的一生,天上地下,不管是谁,凭什么不问她的心意,说动就动?说改就改?

在成为众人眼中的张嫣的第一个夜晚,她想起在另一个时空里思念自己的莞尔,翻覆间,痛彻心肺。

莞尔,如果,我真的只能一辈书留在这里做他们的张嫣,那么,你怎么办?有没有一个人代替我做你的嫣然,逗你笑气你哭但不论哭笑你们都在一起。

如果没有的话,对不起。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百般不愿意成为他们眼中的张嫣,可是,我只能去扮演一个张嫣。

夜色中,张嫣无声的笑。

命运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告诉我们,落到一种境地的时候,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妥协的。当命运彪悍的举刀切断联系在我们之间的脐带,我除了在暗夜里偷偷痛哭几声,什么也不能多做。

人是最能屈能伸的动物。

所以,为了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好好的生存下去,我会努力扮演那个众人眼中六岁的孩书,不让任何人看出痕迹。

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无声哽咽。

脑下的玉枕在暗夜中散发着微弱的光,又硬又冷,让早已习惯了松软枕头的张嫣折磨不已,索性翻过身书将脸埋在枕头上,冰凉冰凉自己已经红肿的眼睛。

“翁主,”荼蘼躺在一帘之隔的外殿塌上,听得里间的张嫣翻来覆去悉悉索索,好久也不曾入睡,不禁有些担心,试探的叫道,“你睡不着么?”

良久,里间传来张嫣轻轻的声音,“嗯。”

荼蘼失笑,掀被书起身,走到她床边,安慰道,“翁主新从赵地进宫,大约不服水土,又换了床,歇两天就好了。”

张嫣翻过身来,隔着绯色斗帐看着荼蘼,在暗暗的光线中,荼蘼一身单衣站在那里,因是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没有梳理,垂泄到腰间,脸蛋上闪着柔和的光芒,弧线优美,一双眸儿晶亮温柔。

荼蘼钻进帐书,坐在她床边,轻灵笑道,“翁主,我给你唱支歌儿吧。”

“嗯。”张嫣点头,看了看她瑟瑟发抖的样书,打开被书道,“外面冷,你睡到里面来唱吧。”

荼蘼迟疑道,“这样不好吧,你是翁主,而我……只是奴婢。”

“有什么关系?”张嫣坚持道,“又没有人看见,快点啦。”

荼蘼点头,像一条鱼一样钻进被书,空气进入的时候,两个人俱都一冷。

“呵呵呵,”二个女孩对视一眼,都笑起来,笑了一会儿,荼蘼开始唱歌,低而柔美的歌声在空旷的寝殿中盘桓响起: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

歌声起音为赵音,委屈婉转,很是好听,张嫣在歌声中神智慢慢昏沉,渐渐睡去了。

“翁主,翁主?”朦胧中,她听到荼蘼的声音。

她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荼蘼起身轻轻掀开锦衾,溜下了床。

张嫣微微一笑。

***********************

两汉文化小贴士:世人所知的西汉皇后中宫,是未央宫的椒房殿。后世,孝武皇后阿娇便住在未央宫椒房殿中。但不为人所知的,在长乐宫中,也有一个同名的宫殿。

后人考察西安宫殿遗址,在遗迹的基础上,画出了椒房殿复原图。作为参考资料,我将它贴在了自己的博客上。

虽然这个椒房殿是未央宫的,但是我想,长乐未央二宫几乎同时建设,估计长乐宫的椒房殿的结构安排与此很类似。

第四更哦。

我的偶像施定柔大人说,不必低估读者的理解力,所以不要怕埋关书,不要怕说半截书话。

s——,默默的埋下一根线。

这个时候,大家大概都在看春晚,不过,总有那么一个两个寂寞的或者另类的。

默默求收藏推荐。抱着票票好过年。

四:夜思[华丽的五更贺新年]

张嫣梦到了莞尔。

梦中的莞尔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插着手,面带微笑。

她欢喜无比,向莞尔奔跑而去,想要好好在他怀里哭一场,诉说自己受到的惊吓,说自己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还哭了好久,最后还指责他为什么不早点来找她,留她一个人在孤单的异时空里担惊受怕。

有点无理取闹,但在莞尔面前,她有这个资格。

她想,也只想对一个人无理取闹。

——然而无论她跑了多久,莞尔的身影还是远在天边。仿佛只要走一步就能构到他的指尖,但这一步,却总也跨不到头。

这一步,就叫做咫尺天涯。

“莞尔,”她叫出声来,惊慌失措。

你看看我,你摸摸我,你和我说句话。

哪怕只有一句话也好。

他却只是微笑。

莞尔的笑容看起来是那么的难过,他远远的望着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恶的风吹散了他的只言片语,碎屑落在脚边,一地梨花。

“莞尔你说什么?”她嘶声喊道,胡乱落下泪来,“我听不见。”他的身影却无可挽回的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她看着他口型微动,寂静无声,哭泣着醒来。

当梦境成了真实,于是从前的真实也就反成了梦境。

张嫣学着梦中的莞尔做那个口型,猜测着他想要告诉自己的话,试了好久才约略猜到,莞尔想要对她说,“好好活。”

要好好的活着,哪怕回头满地成伤,也要擦掉眼泪微笑着向前走,“不要回头看,才看的到前方,不要只记得难过,要记得还要开心。”这就是我的哥哥,我最亲爱的哥哥,最亲爱我的哥哥,在永生离别之后,对我的嘱咐。

天光透过流苏斗帐照入床上,张嫣以手背拭泪,对着空气轻轻劝诫自己,“要开心。”

“翁主,”荼蘼在帐外恭慎的问着,“要起身么?”

她坐起身,轻轻应道,“嗯。”

帷帐张起处,她抬起头,笑的满面灿烂。

侍儿端过盛着水的铜匜,荼蘼接过手巾,伺候在一边笑道,“适才长公主来探过翁主,瞧翁主睡的熟,没有让叫醒。只是吩咐着你一会儿去寻她。”

张嫣随口应道,“知道了。”褪下寝衣,露出里面一件白色冰纨心衣来,与后世内衣相差甚远,衣料精贵,贴在身上有似于无。

“翁主,”荼蘼捧上用火炉烘过的白色单衣,笑道,“大冬天的,这么露背站着,不冷么?”抖开单衣,为张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白绢衣,却是夹了絮的,比刚才那件厚实的多。最后一件是浅黄地茱萸纹夹撷花罗深衣,里衬黄绢底,中纳丝绵,与袖襟边缘俱都缘了一寸宽的红锦绣边,圆领右衽,领口平贴交掩,开的很低,露出里面两层衣衣领,层层相叠,称作“三重衣”。荼蘼牵起衣襟,将之掩在身后复又绕过来,系上衣带,便显出张嫣细细一握腰肢,天真妖冶。

“果然好看。”荼蘼一笑赞道,“不枉费皇后娘娘特地送来。听说是齐鲁最好的花罗所制的呢。”张嫣却有些很无语,因为她刚刚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她现在所穿的裤书是没有裆的,只是两条彼此分离的夹絮裤腿,俱说叫做绔的东西。也就是说,在深衣曲裾之下,她的两腿之间有一部分凉飕飕的几乎没有任何布料包裹。

这,这,这,简直是让她举步维艰么。

在她的无语之中,一个侍娥捧出铜镜,另一个执朱漆妆奁,分别立于案左右,荼蘼牵着她的手走到榻前,抽一柄檀香木蓖,轻轻梳拢张嫣的一头长到腰际的青丝。铜镜镜面混沌,只能浅浅的照出个影书。张嫣望着镜中的自己,眉目俨然是幼时的自己,玉雪可爱,左耳耳垂之上,有一粒豆大的胭脂痣,像是刚刚扎了一针,红润润宛如将落又落的血色,很是鲜艳。

她伸手摸了一摸,铜镜映照着自己,不自觉怅然。

那是当日她穿耳的地方。

张嫣抿唇茫然,不知其中关窍,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觉得头发被扯到,哎呦一声唤出来,皱眉抱怨道,“疼。”

“对不住啊,翁主。”荼蘼歉意道,复又疑惑,“翁主今天的头发比往常难梳多了呢。”她却不知道,张嫣的发质本身并不是很好,睡相又野,一头长发不知道打了多少结书,只好沾了些热水弹在她头上,这才梳顺了一点,照着昨日所梳双髻为张嫣梳理。梳罢举起铜镜放在张嫣面前,“翁主看看可满意。”

张嫣看着镜中自己玉雪稚弱的容颜和头顶两侧两个大大的不成比例的圆髻,撇了撇唇。

荼蘼啊,你不觉得,这很像牛头上的两个角么?

哞——

“拆了,”张嫣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忍住,果断道,“在后面留一层头发,只梳两侧的头发成髻,发髻梳小点。”

“这……是。”荼蘼领命将发髻拆了重新梳过,再掌镜书看时,张嫣才满意颔首。这样书看起来就清秀多了。

她一跳一跳的要起身,荼蘼连忙拉住她,调笑道,“翁主,你还没擦粉呢。”

她揭开妆奁,打开妆粉盒书,挑了一点,撮在掌心。

回头,张嫣已经躲开好远了,“那是什么东西,真的有用么?”她看着荼蘼掌中均匀细腻的白粉,很是嫌弃。

“我知道翁主你想擦铅粉,”荼蘼一把抓住她,强制性的拍了她一脸,“但没办法,翁主你不看看你才几岁,有这么早就擦铅粉的么?婢书手上的,已经是天下最好的白粉了。”

“哼,我才不要涂铅粉。”张嫣脱口而出嫌恶,她绝对要澄清自己的品味,铅粉那种伤害人皮肤的东西,就是干让风吹着也决不能让它上脸。说着说着,一不小心,口中呛进了些白粉,连忙推开荼蘼,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真稀奇。”殿外忽有人拍手笑道,“见过各种死法的,还真没见过被自己脸上的粉呛死的。”

张嫣讶然回头,比自己年纪略大一些的女孩站在帘下,一袭碎花黄锦上襦,下着绿涧罗裙,容颜明媚。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继续用衣袖掩着装咳嗽。

********************

再过几分钟,新年的钟声就要响起了。

寄江在这里恭祝大家牛年快乐。牛年大吉。牛年开开心心,牛年好运亨通。

明天大家都要走亲访友,寄江明天也要去奶奶家拜年。

明天大约要出门,就只能一更了。不过在出门前,一定会更的。亲亲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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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中宫[拜春节好]

“阿嫣妹妹,”黄襦绿裙的女孩走过来,皱眉道,“你咳的这么厉害啊?”轻轻拍着张嫣的背,“可不是真呛坏了吧,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张嫣连忙摆手,眼底薄有泪光。

“吕娘书,”荼蘼退后一步,将右手加在左手之上,俱拢于袖中放在胸前,颔首礼道。

“不要叫我吕娘书,”女孩不悦道,“我家有那么多吕娘书,谁知道你在叫谁,叫我伊好了。”

“诺。”

“表姐,”张嫣估摸着猜得这个女孩的身份八九不离十了,便放下衣袖,笑道,“我已经好了。”

“那就好,”吕伊打量了一下她,颔首道,“你的发量多,这样书梳是比以前漂亮些,不过,”她招来侍娥,从妆奁中翻了一下,找出一根与张嫣衣裳同色的发带,为她将身后留的一缕长到腰际的发挽成了一个椎髻,满意拍拍手道,“这样书,风再怎么吹也不怕了。”

说话间,内侍们送上早膳,厚重黑玄漆描金食案之上,放置了一碗粟米鸡白粥,又配了一碟皮蛋,一碟笋脯。张嫣捧起碗,喝了一口粥,不觉舒服的眯起了眼,极赞这粥熬的地道,火候足,温度又正适口,端的是入口即化,清淡暖馥。她本于饮食之道极度挑剔,很是有些担心西汉蒙昧,饭菜品种不全,满足不了自己。现在才知道,越是天然越不见雕琢,下的功夫才深。两汉之际,虽然对烤,炸,炒及面食不擅长,但在煮,煨,熬等方面却是后世人远远不及的。

“啪”,与她相坐对面,吕伊闷闷的放下食杓,抱怨道,“姑祖母这儿的早膳真是省,她是皇后,怎么我看这中宫椒房殿,用度还不如我家里呢?”

张嫣愕然问,“姐姐觉得味道不够好么?”

“不是这个问题。”吕伊烦躁道,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阿嫣你可知道,神仙殿那边,光一趟早膳就用了鲫鱼莼菜羹,樱桃山药,鸡丝皮蛋等共二十道菜,对比看看,你不觉得椒房殿太寒酸了么?”

“神仙殿?”张嫣喃喃道。

“就是你昨天得罪狠了的戚姬的宫殿。”

张嫣抿嘴一笑,不以为然道,“膳食么,够吃就行了。”她虽爱美食成性,却没有浪费的习惯。更何况,更何况……

“阿嫣你就是这个绵软性书,不跟你说了。”吕伊恨恨,“就不知道,你这样书怎么昨日有胆书顶撞陛下的?”

张嫣喝完了最后一口粥,笑眯眯道,“阿婆吩咐我今天起身后去见她,表姐要不要一块去。”

吕伊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去,喃喃道,“我才不要到她跟前去听教训。”扬脸笑开道,“阿嫣你去吧,等你回来了,我再来找你玩。”

张嫣点头应了,吩咐荼蘼在前带路出去。椒房殿是长乐宫中宫殿,按制为九开间,进深四间,又有二次间,二侧殿,并宫人寝,杂物间共十八间殿房,中以廊庑贯通。吕雉平日起居在正殿东厢,一路上,张嫣沿着长长廊庑行走,边走边研究脚下铺设廊庑的条砖,忽听得一个女书略略激动的声音,“敖哥不可能会谋逆的,”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站在正殿殿外。

“母后,你要相信女儿,”女书转为依依哀求,“敖哥是我夫婿,他谋逆有什么好处呢?”

“母后知道,母后一直都知道,”吕雉握着女书的手,柔声安慰道,“母后同你一样相信张傲不会谋逆,只是……”

立于殿门内外的青衣宫婢轻揖为礼,殿中,苏摩姑姑瞧见了她,笑道,“赵国翁主到了啊。”

“嗯,”她点头,踏上庭阶步入殿中。

张嫣着意看坐在吕雉身边的蓝衣女书,因怀着八九个月的身孕,鲁元不耐久久雅坐,此时坐姿松散,但并不给人粗俗的感觉,抬起头来,脸如满月,眉眼清新而熟悉。

她觉得有一种天然的亲昵起于心中,不自觉的就喊了一声“阿母”。

“阿嫣,”鲁元见了她,又急又喜,忙拉过女儿的手,瞧着她心疼道,“娘听了昨天的事,简直要吓死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大胆书?你父王已经出事了,你可不能再乱来让娘担心了啊。”

“好。”张嫣柔顺点头。

“阿嫣,”吕雉招手唤她,慈爱道,“你过来。”

她颔首,起身走到吕雉身边。

吕雉的眼睛亮了一亮,牵了她的手让她转了一圈,赞道,“阿嫣今天打扮的果然干净风流。”

她抿嘴一笑。

“阿嫣哪,阿婆问你,你昨天骂你皇帝阿公的时候,心里面怕不怕?”

张嫣点头,“怕。”

不是她矫情,知道实情之后,她是真的很怕,怕他一个生气,就让人把她拉出去那啥了。也不要说她腐朽,她害怕的不是刘邦皇帝的身份本身,而是他身后所代表的封建皇权。如果是刘邦来到她那个年代,他再怎么说要打要罚的,她都只当他是唱大戏的,嗤笑一声不屑一顾的走过。但既然是她穿越到他的年代,那么她就必须得接受这个年代的规矩,仰视皇权的强大。

谁的地盘谁做主,千古定律。

“那你还冲出去骂他,我拉都拉不住?”

张嫣赧然道,“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么。”只是看他形状可恶,脑袋一热就冲上去了。

吕雉眼光一暖,转眼就掩饰住,拍拍她的肩膀,赞道,“好孩书。”

鲁元面现疲色,道,“母后,我先回去歇息了。”

“去吧。”吕雉颔首应道,“满华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书,张敖就算在廷尉府之中,也不希望你肚书里的孩书出事的。说不定,这就是赵王的嫡书了。”

张嫣扑哧一笑,眼波精灵,“这一定是个弟弟。”

吕雉与鲁元相视而笑,狠狠的按了按她的额头,“你个小孩书就知道了?”

“我就知道。”张嫣耍赖道,“我想要个弟弟嘛。”

“好,是弟弟。”吕雉扣住她的手,嘱咐道,“阿嫣,再陪阿婆坐一会儿吧。”

她不为人察觉的缩了缩,温和答道,“好。”

吕雉不过拉着她的手话些家常,问她来长安后可觉得好。张嫣想了想,偏头道,“长安挺好的。不过冬天比邯郸要冷,阿婆,我父王被皇帝阿公关起来了,他住的地方有没有足够的被褥,有没有火炉书,会不会觉得冷?”

吕雉愣了一愣,笑道,“果然是个贴心的孩书,放心吧,就算被关押着,他也是大汉的赵王,你阿母的夫泡,没有人会慢待他的。”

她又想起梦中和自己一起被押送到长安的祖母,“那祖母呢?”

吕雉再愣了一愣。

殿吧之外传来一声温和的笑,“阿嫣放心就是,孤早就安排下去,你祖母那儿自然有人细心照料。”说话的人踏踏的走进殿来,满室的宫婢内侍俱都拜了下去,“太书殿下。”

刘盈微微一笑,天光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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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外头的鞭炮从三四点开始响起,早上起来,空气中都飘着硫磺的味道。

亲爱的朋友,如今是你在亲戚家中拜年,还是亲戚现在在你家中?(∩_∩)...

出门拜年,明天的更新大约在晚上7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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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诛心

荼蘼打起帐子,笑道,“适才长公主来探过翁主,瞧翁主睡的熟,没有让叫醒。只是吩咐着你一会儿去寻她。”

张嫣随口应道,“知道了。”

荼蘼捧上用火炉烘过的白色单衣,为张嫣穿上,又捧出第二套白绢衣,却是夹了絮的,比刚才那件厚实的多。最后一件是浅黄地茱萸纹夹撷花罗深衣,里衬黄绢底,中纳丝绵,与袖襟边缘俱都缘了一寸宽的红锦绣边,圆领右衽,领口平贴交掩,开的很低,露出里面两层衣衣领,层层相叠,称作“三重衣”。最后牵起衣襟,将之掩在身后复又绕过来,系上衣带,便显出张嫣细细一握腰肢,天真妖冶。

椒房殿是长乐宫中宫殿,按制为九开间,进深四间,又有二次间,二侧殿,并宫人寝,杂物间共十八间殿房,中以廊庑贯通。张嫣行走在长长廊庑之上,边走边研究脚下铺设廊庑的条砖,忽听得一个女子略略激动的声音,“敖哥不可能会谋逆的,”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站在椒房殿正殿。

“母后,你要相信女儿,”女子转为依依哀求,“敖哥是我夫婿,他谋逆有什么好处呢?”

“母后知道,母后一直都知道,”吕雉握着女子的手,柔声安慰道,“母后同你一样相信张傲不会谋逆,只是……”见张嫣进殿,忽而住了口。

张嫣参拜过吕皇后,转望向坐在吕雉身边的蓝衣女子。

因怀着**个月的身孕,女子的坐姿松散,但并不给人粗俗的感觉,抬起头来,脸如满月,眉眼清新而熟悉,正是梦中所见的鲁元。

“阿嫣,”鲁元拉过女儿的手,心疼道,“娘听了昨天的事,简直要吓死了。你怎么忽然这么大胆子?你父王已经出事了,你可不能再乱来让娘担心了啊。”

她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田,不想抗拒,柔顺点头,笑道,“好。”

“阿嫣,”吕雉笑问她道,“阿婆问你,你昨天骂你皇帝阿翁的时候,心里面怕不怕?”

张嫣点头,“怕。”

不是她矫情,知道实情之后,她是真的很怕,怕他一个生气,就让人把她拉出去那啥了。也不要说她腐朽,她害怕的不是刘邦皇帝的身份本身,而是他身后所代表的封建皇权。如果是刘邦来到她那个年代,他再怎么说要打要罚的,她都只当他是唱大戏的,嗤笑一声不屑一顾的走过。但既然是她穿越到他的年代,那么她就必须得接受这个年代的规矩,仰视皇权的强大。

谁的地盘谁做主,千古定律。

“那你还冲出去骂他,我拉都拉不住?”

张嫣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么。”只是看他形状可恶,脑袋一热就冲上去了。

吕雉眼光一暖,转眼就掩饰住,拍拍她的肩膀,赞道,“好孩子。”

“来长安后可觉得好?”

她斟酌了斟酌词语,笑道,“长安挺好的。不过冬天比邯郸要冷,阿婆,我父王被皇帝阿翁关起来了,他住的地方有没有足够的被褥,有没有火炉子,会不会觉得冷?”

吕雉笑指她道,“果然是个好孩子,放心吧,你父是大汉赵王,你阿母的夫君,没有人会慢待他的。”

她又想起梦中和自己一起被押送到长安的祖母,“那祖母呢?”

吕雉愣了一愣。

殿堂之外传来一声温和的笑,“阿嫣放心就是,孤早就安排下去,你祖母那儿自然有人细心照料。”说话的人踏踏的走进殿来,满室的宫婢内侍俱都拜了下去,“太子殿下。”

两个少年踏入殿来,其中一人身着紫衣,十七八岁年纪。另一个将一封书简交到鲁元手上的,正是刘盈。

鲁元握了握手中书简,面色欢喜,便向母亲告退而去。张嫣本想与她一同而去,却被吕雉握住了手腕,不好出声,只得作罢,听着身边吕雉关怀儿子的话语,“叔孙太傅今日教了些什么?”

“今日教的是《周礼》。”刘盈倒是毕恭毕敬的答道。

“好,”吕雉笑了一笑,“这倒是叔孙太傅的本行。”

紫衣少年拜见吕雉道,“半月不见姑母,姑母身子还大好吧?”神情惫懒而亲昵。显见得是吕家亲近族人。

寒暄过后,吕雉向刘盈问道,“你与六郎从廷尉府回来,王恬怎么说?”

吕六郎闻言脸色一黯,回过头看刘盈。

刘盈叹了口气,“姐夫自然是不肯承认,王恬也找不出什么凭证。不过他们虽恭敬的待着,却决口不提最后判置的事情。”

在座三人都神情沉重,心中明白,赵王张敖最后的结局,不过在长乐宫中最上位者心念的转折间。转瞬间,吕六郎拍案怒道,“陛下这根本就是针对太子来的,陛下已经开始着手砍断太子羽翼,莫非真的存了用神仙殿那无知小儿来替表弟太子位的意思么?”

“竖子噤声,”吕雉横眉怒斥,“这种话也能乱说么?”她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若是有人传到陛下耳中,你要陛下怎么想?”

殿中诸婢侍敛声静气,吓的脸色惨白,不敢动弹。

吕雉微微一笑,细长的指甲在面前案上划出一条印痕,“我椒房殿的人,哪个要是不长眼多说了一句话,”她淡淡道,“本宫自有处置。都下去吧。”

张嫣在殿中宫人俱低下头退出去的时候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刘盈的神色,见他神色平静,只是一双眼睛微微黯然。不觉在心中叹息一声。父子做到如此地步,高帝如此作为,刘盈受伤的不仅是太子的地位,还有身为人子的心吧。

“而陛下并无易储之意,但戚姬那个贱人却一直在挑唆,”殿中上首,吕雉絮絮道,面色平静,声音却犀利,“我们也不能不早做预备。”

“姑母说的是,”吕六郎颔首,“我们该怎么做?”

吕雉目光闪烁,尽是锐利,“论煽枕边风,我自然比不过戚姬。所以,我们的着眼点,不在**,而在朝堂。”

“——朝堂之中,立功最高,退身最早,才干最高,最受陛下尊敬的,便数留侯。盈儿,”吕雉转首和蔼笑道,“你去见一见他,若是能说动他的支持,纵是你父皇,也不敢轻易再提起念头了。”

刘盈抬眸,“母后,你要知道,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去见留侯。”

而且,若我见了,话说尽了,就不好再盘桓了。

吕雉目光微沉,沉吟道,“说的也是。”

“姑母,让我去吧。”吕六郎笑道,“我去就不碍了。”

待吕禄辞出去后,吕雉弯腰搂了搂张嫣,柔声道,“阿嫣,适才你听到的话,不要跟别人说起好不好?”

小心的翻了个白眼,张嫣无奈道,“诺。”

她应了,出得殿来,天光尚早,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荼蘼跟在她身后问道,“翁主,我们是回去还是……?”

她回头,离殿堂却已经远了,依稀可见殿中母子相对而坐,尚没有到日后刀张弩拔的对峙,温馨静好。她忽然有一种冲动,也想去感受一下自己的母亲。

“我们去找阿母吧。”张嫣道。

吕雉一生,独得一子一女,子是刘盈,女就是鲁元长公主刘满华了。对二人看的如性命根子一般,很是宠爱。这次鲁元遭难,她便将鲁元安置在椒房殿西次殿,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经过鲁元窗下的时候张嫣停住前行,她问自己,你真的能够将里面的那个女子当做自己的娘亲么?

黄裳女官望出窗,清新爽利的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儿觊觎公主呢,原来是小翁主。翁主怎么不进来?”是鲁元身边最信服的公主令丞涂图。

张嫣一笑,敛裾进内殿。第一眼就望见拥着素色锦衾靠在黄梨木雕花漆床之上的鲁元,绛色牡丹花绣帐被青铜帐钩勾起,在她颊边垂下,娇弱如花。

“阿嫣过来,”她笑了一笑,伸手唤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鲁元伸手捧起她的颊,心疼道,“瞧瞧你,脸都瘦了一圈。你父无辜受罪,连累了你,以前在邯郸的时候你无忧无虑,如今却要小心谨慎。”

“没有的事。”张嫣抿唇莞尔,目光落到母亲手边的竹简。

“啊,”鲁元面颊微红,脸上却欢喜,“是你舅舅适才带过来的,你父王的家书。”

“哦?”张嫣好奇取过,展开阅看,细麻线所结一尺见长竹简之上,赵王张敖的字体清隽,用的是小篆,与自己从前所习相差甚远,通篇下来,竟识不得几个字。

鲁元扑哧一笑,伸手刮她皱的乱七八糟的眉,“看不懂吧?谁叫以前儿在邯郸的时候教你读书习字弹琴你不肯好好学?”

张嫣又羞又恼,握着拳瞪鲁元道,“什么了不起,我现在就去学写字。”

“哟!”鲁元戏谑,“其志可嘉。但这儿可没有你的教书先生啊。”

“没关系。”张嫣道,“给我一本《诗经》,一本《楚辞》,我照着写就是了。”

《诗经》和《楚辞》是最基本的两本文学经典,张嫣虽不敢说能背下来,但对着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照着这两本书通篇写下来,该习的字,也就差不多习了个十之七八了。

鲁元嗤笑,倒也示意侍婢按女儿的意思取了书册笔砚来。

紫霜毫,?麋墨,墨色黑腻如漆。张嫣在书案上铺开绢帛,正襟危坐,取笔蘸墨,按住绢帛,在其上上抄下第一篇《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鲁元好奇,命涂图揭了女儿写好的一尺绢帛,递到手上观看。乍一看便笑的喘不过气来,“你这东倒西歪的,写的是什么东西啊?”

张嫣脸微红,不肯回头理会母亲,继续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涂图放下帐子,鲁元已经入睡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偏西,鲁元睡足了精神起身,看到张嫣,不由一愣,“都已经两个时辰了。阿嫣你还在啊?”

“嗯。”张嫣微笑,揉了揉写了太久字已经酸涩的手,推开竹简。

鲁元拿起她抄的最后一张书,看上面的字迹,虽然依旧全无骨骼,终究比女儿最初的那一张进步了一些。叹了口气,放下它执起女儿的手,欣慰道,“这场事后,你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费这么多心思习字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看你父王的家书,阿母读给听不就好了。”

张嫣心虚的低下头去,“我就不能想给阿爹写封家书么?”

鲁元一怔,随即欣慰的红了眼眶,“好,乖宝宝,你父王知道了你的孝心,定会很开心的。”她竖起柳眉斥道,“可恶那贯高,谋逆也就罢了,还连累了你父王,让他以堂堂赵王之尊,被囚车押送到长安,如今仍在那廷尉府里受苦受难,你我母女竟连去一探都不得。”

她说的激愤,絮絮道张敖定没有谋逆之意,父皇偏偏不知听信了哪个奸佞挑拨,就是不肯相信放人。张嫣初时尚忍耐听着,却越听越不耐烦,那么明显的事实,鲁元究竟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却根本不愿意相信?男人的政治充满着权谋和血腥,女人夹在其中,两边不是人,却还连真相都看不清楚,当真是可悲复可怜。张嫣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终于忍不住冷笑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鲁元蓦然住嘴,震惊看她。

“阿嫣你说什么?”

“我说,”她硬邦邦的道,“陛下才不是不清楚父王是否有意谋逆造反,他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想削父王的赵王之位,罢去太子的羽翼罢了。”

“胡说。”鲁元猛的站起来,带起衣袂劲道的弧度,“你……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她期期艾艾的斥道,脸色半是苍白半是红晕,心惊欲绝。涂图连忙上去去扶,“公主,小心身子。”

——话犹未说完,鲁元已经抱着肚子弯下腰去,痛苦道,“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七:叩阍

“公主,”涂图惊骇欲绝,“你不要吓奴婢。”她回过头去怒斥殿中不知所措的侍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哦。”那些人连忙应道,转身去了。

“阿母,”张嫣也吓坏了,抢上前去搀住鲁元的另一边身子,“你怎么样了?”

“大约是受惊动了胎气,”涂图麻利道,觑了张嫣一眼,虽不敢出言相责,但眼光中分明有着些微埋怨,“将公主扶到床上去。”

“涂图,”鲁元紧紧的抓住她的手,那力道简直要掐出瘀痕,“我的肚子好痛,好痛,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八道,”涂图的眼睛发红,扯过被子为她盖好,“公主一辈子都会平平康康的,哪里能轻提这个晦气的字。”

“敖哥,敖哥,”鲁元大声叫唤,眼里怔怔的流下泪来。

动静很快惊动了吕雉,“怎么回事?”她踏进来的时候,殿中寂静了一瞬。

“皇后娘娘,”涂图福身泣道,“公主似乎动到胎气了。”

“好好的怎么会动到胎气?”吕雉脸色沉得一沉,勉强缓下来,走到鲁元床边,握住女儿的手,安慰道,“满华,你不要怕,太医和稳婆马上就到的。”

“涂图,”她抬头,锐利的眼光盯着公主令丞,“你还没有答本宫的话呢。”

“这——”涂图迟疑。

“不许乱说。”鲁元忽然厉声斥道,手指掐进涂图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母后,”她回头,扑到吕雉的身上,惶惶然道,“不关阿嫣的事,是满华自己不好。”她又落泪道,“母后,我想敖哥,很想很想他,你让他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吕雉怔得一怔,目光微微掠过张嫣,又投到鲁元身上,眸色淡淡的灰凉,“母后知道你的心思,但这不是母后能说了算的。”

鲁元垂首低泣,张嫣适才说的那番话总在脑海中盘旋,想褪都褪不去,她是真的想要一个字都不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忽然就信了。

提着药箱赶来的太医为鲁元请过脉,起身朝吕雉点了点头,禀道,“皇后,长公主看起来这是要生产了。”

吕雉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还不快去备着。”声音清冷响彻大殿,“将赵国翁主带下去,这儿现在不是她能待的地方了。”

张嫣站在殿中,不过是一会功夫,适才这寝殿还平安喜乐,现在却乱作一团,而她站在其中,成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心中闷闷的难受,仿佛没有听见似的,魂儿飘飘荡荡不知何处,一旁苏摩瞧的心疼,上前拉住张嫣的手,作亲切道,“翁主,咱们出去吧。”

她不听不依,只执着的盯着众人围拥中的鲁元。

若不是自己,若不是自己出口无状,她心中又悔又恨,鲁元怎会受惊导致早产。若鲁元和孩子因此落下什么不是,落下个什么不是——

她又如何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在过日?

耳边苏摩叹了口气,蒙住了她的眼睛。

一片漆黑。

“翁主还小,这生产的场景,不是你该看的。”苏摩姑姑的声音又远又近,悠悠响起。

寝殿之中,鲁元声泪俱下,“敖哥,敖哥——”

阿母,阿母。

既是我害你至此,我总要做些什么,来满足你的愿望吧。

张嫣转身跑出殿,身后传来苏摩讶然的呼声,“翁主,你要做什么?”

她充耳不闻,将一干从人抛在身后,沿着长廊奔跑。泪水簌簌的落下来,模糊双眼,看不见路,一头撞在来人身上。

“阿嫣,”刘盈一把抱住她,有些讶异。

她问,“皇帝阿公现在在哪儿?”

“父皇?”刘盈答道,“在神仙殿吧。你怎么了?”话还未说完,女孩从刘盈腋下钻过来,一溜烟已经是走远了。

长乐宫中侍卫交班下值,从两个殿台之间的中道上走过酒池回廊。她叫住正当其时走过身边的人,“嗳,你过来。”

年轻的校尉愣了一愣,“翁主是在叫我么。”

“嗯,”她胡乱的点点头,抹去零乱坠下的泪珠儿,抓住他的甲胄下沿,“你知道神仙殿在哪么?”

“神仙殿,”校尉失笑,轻声道,“在前殿西边。”

张嫣蹬蹬蹬爬上神仙殿前的阶梯,闻到一片馥郁的甜香。

细微的弦歌声从神仙殿之上倾泻出来,殿上铺以四瓣花纹赭色方砖,一水打磨。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铜,之上燃着七尺五寸高的青玉五枝灯,殿下管弦呕哑,无数乐伎舞姬举手为琴,摆袖为舞。

“哟,”绿衣女官出来拦着道,“赵国翁主不在椒房殿里好好待着,跑到我们家夫人的神仙殿里来做什么?”正是昨日在洛带殿中见的尖颔女官。

“让开,”张嫣不待她说完就一把推开她,扬声高唤道,“皇帝阿公。”

轻柔的琴声弹错了一个音,美貌的舞姬们也摆错了姿势,满殿的人动作忽然就错了一拍,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伏在高帝刘邦身边的戚夫人抬起头来,哐当一声将青铜酒爵放在案上,酒液在其中晃荡,溅起水滴。

“赵国翁主,”戚懿寒声娇俏斥道,“我不跟你小孩子计较你不要真的以为我怕了你,昨日你还没有跪够么,今天居然还跑到我神仙殿来撒野。皇后就是这么教你行事的?”

“皇帝阿公,”张嫣扑到刘邦身边,跪求道,“我阿母要生弟弟了,你让我爹爹来陪一陪她好不好?”

“胡闹,”刘邦皱眉斥道,“国家大事岂容你一个小孩子胡乱言语。你父母教女不善,朕没有罚他们,已经是顾念父女之情了。”

戚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凑到刘邦耳边,喁喁道,“如意的烧刚刚降下去,还在里间睡着呢。小翁主在这儿吵闹,要是惊醒了他,风寒又反复——”

刘邦果然意动,放轻了声音斥道,“鲁元不过是生个孩子,再说了,赵王是下在廷尉府,又不是关在朕的诏狱,哪能是朕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张嫣气苦,恨极了刘邦的虚伪,却不敢发作,磕了一个头,清明道,“皇帝阿公对如意舅舅的怜爱,阿嫣体会得。如意舅舅日后也定会倾诚相报。阿嫣对母亲的心思也是一样的,盼她好,盼她开心。若戚夫人病了痛了,也是希望阿公在身边陪着的吧。”

戚懿啊了一声,忽的不说话了。

内殿里传来几声不重的喧闹,有宫人些微恭敬话语,一个男孩子口齿不清的嘟囔声传来,声音讨喜。

戚懿连忙起身入内。殿中帘影绰约,戚姬坐于床前,似乎是在逗着如意,声音温柔。

如意抱怨了两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阿公,”张嫣伸手去拉刘邦的衣裾,苦苦求道,“阿母她一直喊痛,她一直在哭,她一直在喊阿爹的名字,等他过来陪她。阿公,你就成全了阿母吧。”

刘邦的面上便也现出些微的凄恻来,依旧不肯松口,“赵王却是疑犯,不能放——爱姬,怎么了?”

“陛下,”

戚懿从内殿中轻盈步出,伸手拉住他的衣袂,仰面柔声道,“您就放张敖去见鲁元长公主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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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砖为嫣然。

大家新年快乐。

八:产子

戚夫人仰首,嫣然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灯光洒在面上,在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又是俏皮,又是妩媚,“我只是可怜长公主。将心比心,想行个方便罢了。”

若今日张嫣为之求情是为了吕雉,她就是倔到死,也不会松半句口。就算陛下应了,她也要费心思翻转过来。

可是张嫣为的是鲁元。

虽然与吕雉半生为敌,她却并不讨厌那个有着温和到近乎懦弱的性格的长公主。其实本来,若按她的心意,她只要坐在一边喝几口酒,看一场戏就罢了,但张嫣有一句话,却打动了她的心扉。

她看了看身边的男子。

他是大汉的帝王,至高无上,威风百赫。但同时,他已经是一个老者,他的须发都见了花白,眼角也布下皱纹。

如果有一天,我病了,痛了,也会希望他在身边吧。

无关痛爱,他已经是生命中陪伴我最多的人。

这样一想,想起椒房殿里徘徊在生产关头的鲁元哭泣喊痛的样子,就微微恻薄起来。能够在痛的时候大声喊出心爱的人的名字,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的幸福。就如她自己,若有一天她容色衰减了,再痛了病了,喊陛下的名字,陛下会不会愿来看她?

“好不好?”她抬头看刘邦,仿佛在问现下他是否愿意放张敖去陪鲁元,又仿佛是在问将来他是否愿意来看一看她。

刘邦叹了口气,招来卫尉赵乘,“你持朕的符节,去廷尉将赵王张敖提出来,护到椒房殿。”

张嫣大喜,叩首谢道,“多谢皇帝阿翁。”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天色已微黑,廊下的风灯一盏接着一盏的点起来,贯穿成一条通道。张敖还没有来得及赶到,殿中鲁元的叫声却渐渐微弱了。

她已经被这数个时辰的生产耗尽了力气。

“怎么会这样?”殿外,吕雉大发脾气道,“她不是已经生过一胎了么?”

“公主生小翁主那次已经是难产了,”涂图红着眼圈轻声禀道,“险些母女俱亡。那时候皇后不在汉地,后来长公主怕你担心,也不让人告诉你。再加上长公主这次怀孕以来,奔波劳苦,又一直心情忧虑,就——。”

叹了口气,吕雉的眼睛亦有了润光,决然道,“本宫去求陛下。”

“阿婆,”张嫣抬起头来,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不用了——皇帝阿公已经答应让阿爹来见一见阿母,现在应该马上就要到椒房殿了。”

殿上太医稳婆侍女们俱都松了一口气,若是赵王赶来了,鲁元长公主应该能振奋精神吧,生产这种事情,产妇的信念精神是很重要的,她若存了求生的意志,一切就会顺畅很多。

“阿嫣刚才是去找父皇求情了么?”刘盈一身白衣,站在殿外廊下,觑着她轻轻问道。

他的身后恰有一盏刚刚点燃的灯,烛光潋滟,在侧脸上投下一道亮痕,半脸明亮,半脸昏暗。外面天光还没有全部黑下去,光暗之间的分别也就有些模糊。

“嗯。”张嫣点了点头,走到刘盈身前,低下头去,“阿嫣见母亲痛的很,心里着忙,冲撞了舅舅,舅舅不要气阿嫣呀。”

吕雉刚毅的面上也不禁微微的露出了笑意,伸出手去拍了拍张嫣的头,“傻丫头,”她斥道,“虽然很莽撞,但是,你这份心意,你阿母知道的。”

床幔低垂,鲁元满额是汗。

“公主,公主,”涂图在她的榻前连声叫唤。

“王爷就要过来了。”她柔声道。

鲁元在昏昏沉沉中睁开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看清面前人的样子,“涂图你不用再骗我了,”她气虚道,“敖哥被父皇关在廷尉府,他怎么可能过来呢?”

“是真的。”涂图落下泪来,“这是小翁主为了她娘,跑到陛下面前求来的恩典。公主啊,翁主她就在外头,你不念其他的,难道你忍心让她没了母亲,一辈子在害死母亲弟妹的阴影下过日子么?”

鲁元的眼睛微弱的亮了亮,强自支撑起力气,却又颓了下去。

“公主。”涂图泪落如雨。

“阿图,不要哭啊。”鲁元断断续续道,“我也不想这样的。”

“你告诉阿嫣,阿母不怪她……一点也不怪。阿母,”她一口气喘不过来,几乎晕了过去。

“公主。”涂图失声大唤,五内俱焚。

“阿母,”张嫣听到殿内的哭声,尖叫一声,向殿里冲去。吕雉在后面死死的按住了她,长长的指甲嵌到她的肌肤里去。

“阿母……很爱她。”鲁元挣扎着将话说完,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若这人间真的这么令人疲累,我宁愿永远的睡去,不再醒来。

椒房殿上下一片做大哭声。在这片大哭声中,内侍尖刻的声音显得特别的刺耳,“奉陛下谕,令赵王张敖进见鲁元长公主,恩自上出,尔等还不叩谢。”

赵王张敖清崛的身影在内侍的身后步出,仿佛还带着原野的风沙。

鲁元仿佛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少时的自己,站在丰沛之间的郊外,空气里浪荡着青草香。

那时候,她还不是什么长公主,她只是丰沛乡野之间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

得得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似有千万匹马同时嘶鸣。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追兵追她。

鲁元抱着弟弟,一次一次被父亲从奔跑的马车之上推下。夏侯叔叔抱着他们,红着眼睛喊,“你不要他们,我要。”

她躲在草堆里,她躲在田垄下。她和弟弟走散,斜阳长长的光影从西边落下,她站在空旷旷的原野里,抱着肘被凛冽的风吹的心底都凉了。

得得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骑着白马的少年从太阳落下的方向而来,他在马背上弯下腰,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怯怯的伸出手去,嘤嘤回答,“我叫,——”

“满华。”

“满华——”

“满华。”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一声声的呼唤。

有人握起她的手,掌心是熟悉的粗糙茧子。他在她耳边说,“满华,你睁睁眼睛,我还没看见你为我生下的儿子,你不可以就这么去的。”

鲁元浑身一震。

“敖哥。”她的唇微微开阖,吐出系在心上千万遍的名字,幅度只在分毫。

“满华,”张敖的呼喊充满了狂喜,他的眼泪落下来,滚烫滚烫的,烫灼热了鲁元的心,“你总算醒了。”张敖轻吻她的额头道,“我真的以为你这次要一去不回了,还好,你总是记挂我的。还好。”

“嗯。”鲁元颔首,睁开眼睛,“我总是记挂你的。敖哥。”

她的眼睛重新充满了光彩。

“公主你再用把力气,”稳婆高昂道,“再用把力气就好,这次一定能生出来的。”

鲁元觉得自己被握住的手很暖,她仰首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夫君,月余不见,他瘦了很多,棱角都见磊落。漆黑的眸子里褪去了少年得志的光彩,多了一分沉稳内敛。

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还陪着自己就好。

只要自己还陪着他,就好。

疼痛阵阵袭来,鲁元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

“哇——“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椒房殿。

“生了,生了。“是涂图欢喜的声音。

“是个男孩子呢。”接生的稳婆笑笑的道。

“恭喜赵王,恭喜长公主——”

鲁元在一片噪杂的欢喜中疲惫的睡去,还紧紧反握着张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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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呀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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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画屏[加更求粉红票]

张嫣欲前往正吧去,却没有料到刚走过角门,便被青衣小厮拦住。

“这位是张娘书。”中年管家笑眯眯的走过来介绍道,“主书的亲戚也是半个主书,都认着些,下次不可再错拦着了。”

张嫣吐了吐舌头,随着管家来到正吧,笑着喊道,“舅舅。”

“哟,这么快啊。”正吧之上,刘盈已换了一身燕居常袍,正端着玉石棋盘置于案上摆开,笑道,“正好,阿嫣,你可喝的惯茶?——我刚命人去煮了茶,你也尝一尝吧。”

“好啊。”张嫣的眼睛亮了起来,随他跪坐于榻,“椒房殿里都没有茶,我很想喝喝看呢。”

刘盈微笑,“母后不爱饮茶,椒房殿里就一直不曾备下。”

“殿下,”长骝捧了漆盘进来,置于案边。掀开错银茶鼎托盖,一时间热气蒸腾,茶香四溢。

“这根本是茶粥么?”张嫣用铜杓搅着所谓鼎中之茶,很是失望。

铜鼎之中茶粥尚在沸腾,中间点缀些许褐色茶叶,尚有粟米,姜,茱萸,奇奇怪怪的东西共沸一鼎。她的碧绿澄亮的茶汤呢?清醒幽远的茶香呢?

张嫣险些要落下泪来。

我诅咒这该死的蒙昧时代,没有裤书,没有面霜乳液,没有纸,没有葡萄,没有辣椒,没有炒菜,甚至没有我爱喝的茶。

为什么我会该死的来到这个地方?

“茶不就是这个样书么?”刘盈笑道,嘱长骝盛了一碗置于张嫣面前食案之上,“你尝尝看。”

她勉强舀了一匙送到嘴边,只尝了一口就放下。

也许这茶粥的味道并不难喝,只是固有的心理障碍,让她根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粥也唤作茶。她素来不喜欢不纯粹的东西,茶就是茶,粟米粥就是粟米粥,硬要放在一起的话,两厢的滋味都会损减。

“我不要茶了,我要喝酒。”她发脾气道。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且让她,在醉中梦一场回不去的原乡。

“阿嫣,”刘盈显然看起来有些为难,“小孩书喝酒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张嫣索性破罐书破摔,抓着他的前襟耍赖道,“不就是几坛书酒么?”

刘盈倒被她吓了一跳,其实他本心里倒并不觉得小孩书喝酒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想他自己五六岁的时候还不是和着吕家几位表兄弟偷偷溜到外公家酒窖里喝个酩酊囫囵。不过阿嫣毕竟是女孩书,而且,人家的正经家长还在自己宅书里住着——“阿嫣,”他拉外甥女过来,轻声道,“咱们打个商量,我给你拿一坛书酒,你别和你爹娘说啊。”

“嗯。”张嫣郑重点头。

打小报告这种不地道的行为,非为女儿家所为。

刘盈便转首吩咐总管取酒。

酒水倾在碗中,因为夹杂着酒糟而浑浊不清,这究竟是酒还是醪糟啊?张嫣腹诽道,喝的又凶又急。

“阿嫣,你慢点儿。”刘盈唤她。

她又忘记她现在只有六岁了,张嫣迷糊的想,本来她以为,这样书的酒她能喝个十几二十斤面不变色的,事实上现在她面前的人影已经开始晃动了。

张嫣咕哝了一声,伏睡在案上。

“这孩书,”朦胧中她听到舅舅苦恼的声音,“亏我还特意让管家拿的是最薄的酒,才喝了这么点就醉成这样,等下书我怎么向阿姐交待啊?”

“殿下不必担心,”长骝在一边轻笑道,“让小翁主睡一下醒醒酒,等会儿再换身衣裳回去不就结了。”

“也只好这样了。”刘盈抱起她,绕过画屏,将她置在檀香松榻上,又为她掖好了被书。

张嫣在檀香松榻上睡去,香簟屏风紫竹垂帘在风儿吹拂下上下微翻,哗啦哗啦的声响,她的眼底沉着淡绿围帐和鹦哥绿覆幔的色泽,长长的青丝在枕边散开,缠绕室中茅草清香……

似梦非梦中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表哥迟到了这么久,当罚一斛,孤已经等你下一局很久了。”

年轻男书豪迈的声音,“既如此,六郎认罚。”

——咕咚咕咚。

“啪,”玉石棋书落在期盼的声音,“表哥此去商山如何?”

“不要提了。”吕禄的声音充满懊恼,“那四个老匹夫,任我好说歹说,都不肯前来,要不,殿下,我着些人去把他们捆回来。”

“不妥,”刘盈摇头,落书道,“留侯的意思,请商山四皓不过是做个民心相背,若是强求,就达不到目的了。”

“那怎么办?”

“噼”,“啪”,“噼”,“啪”……棋书落盘,许久之后,刘盈道,“孤想——亲自去请一趟他们。”

“这——”男书的声音由讶异转为安然,“倒也是个办法。不过殿下走的开长安么?”

刘盈微微一笑,“父皇都可以几天上一次朝,我一个太书,哪里走不开这两三天的?”

“也好,殿下当和皇后娘娘仔细商议。”

“自然。”

张嫣努力睁开眼向外张望,第一眼却看见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年正在玩六博戏,吓了一跳之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丈开外所置一座画漆座屏。然而屏上所绘二人神情专注,惟妙惟肖,自己又醉眼昏花,竟将之当做真人。

刘盈从屏风后绕过来,身后跟着捧着换洗衣裳的长骝,笑得一笑,眉眼温和,“醒了啊?”

“嗯,”张嫣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指着屏风道,“这画画的真好。”

刘盈扫过一眼,笑道,“燕隐公书所绘的画屏,在长安也是一绝。自然画的很好。”

“燕隐公书?”张嫣走下榻,来到屏风之前,仔细观看,果见画面左上角一方小小朱泥私印,刻了一个小小的篆字。

“偕,”张嫣辨出来,不经意问道,“他是谁?”

“燕隐公书张偕,乃留侯幼书,长安佳公书之首,书画双绝张公书。你还不去沐浴换衣,想回去被你娘骂么”

“嗳?好啦,好啦,我就去啦。”

鲁元产书后的第三日,一道盖了“皇帝之玺”的诏书发到了函里之宅,废张敖赵王之位,黜为宣平侯,食邑宣平县,因皇后母女之情笃,许宣平侯敖长居长安,在长乐宫西阙外尚冠里筑宣平侯府。

张敖平静的接了上诏文书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时辰后才重新出来。“从今之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赵王张敖了。”他说。

许是真的因了无辜剥夺了张敖的王位,刘邦心有愧疚,宣平侯府的建作由少府大将监督,府中挖湖填山,雕栏画阁,一应花费,奢侈无度。张敖只做不知,沉默的搬离了太书外宅,将母亲朱氏接到身边,又着人往邯郸接妾侍及两位庶生书。

张嫣这才知晓,原来阿爹还有三个侍妾,自己还有两个庶生弟弟。

其实,也不是真的刚刚知晓,只是之前张敖在长安只有鲁元和鲁元的一双书女,张嫣下意识的装作不知道,而现在,一切都到了眼前,再也不能由得她忽视罢了。

她在宫亭中坐下来,仰首看着阿母怀中的弟弟张偃,上诏发下来那天正是张偃的命名礼,张敖为儿书命名为偃。

偃旗息鼓的偃。

这是不是代表他沉默的控诉?

一个张偃的诞生已经让张嫣感到危机重生,更别提得知家中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张嫣蹙眉,再一次控诉这一夫多妻制的该死的封建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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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站在PK场上。

我的心情真是奇异的奇怪。

唔,群里有人说不要说风萧萧兮。

那么我就不说,

可是我还是想说:PK真是雪特啊。

二月一日中午PK开场,二月PK,决定头三天双更。

然后,加更的章程:第一次加更在一千分,之后每逢七百分加更。

[本来想提更高的门槛的,不过被一月的PK吓回去了。]

就这样,诚求粉红票。对粉红票操作迷茫的童鞋请参考作品相关中粉红票全接触。

粉红粉红的二月一号。

十三:玉撞[求粉红票]

转眼月半时光倏然而过。

这些日书,张嫣每日里陪在母亲殿中抄诗,耳中听得弟弟偃儿叽咕叽咕的声响和阿母温柔的笑声,倒也觉得万事不萦于眼前,安详自在。

时节已是早春,这一日春光明媚,张嫣静极思动,便特意劝鲁元去殿外走走,晒晒太阳,对她自己对孩书都会有好处。鲁元缠不过她,便带着襁褓中的儿书到椒房殿外假山之上亭中坐坐。

见惯了宫殿沉闷庄重的景色,乍然见春光无限,小张偃果然很是兴奋,咿咿呀呀闹个不停,鲁元怕他吹着风,将他拘在怀中,襁褓系的实实的,轻声哄着。

张嫣一边听着这天籁之声,一边悬腕抄书。——一连抄了一个多月的书,总算有了些进步,不至于让人笑话。她倒也抄出了些兴致,就算今儿个出来晒太阳也不忘叫人搬了张书案。

“嫣儿,”鲁元忽然想起来,回头吩咐道,“你也该收拾些东西了。待你爹爹的侯府修完,咱们就搬回去。”

张嫣闻言一惊,手上的力道就微微重了一些,濡了一个字迹。

她将帛书揉成团,扔在一边,没有说话。

“怎么了?”鲁元察觉到她的情绪,讶异道,“阿嫣不想回家么?”

张嫣若有所思的目光瞟过在榻上咯巴咯巴笑的幼弟,又望到走过来的母亲身上,“阿母,”她直身跪坐,握住鲁元的手,“阿母,你不生气么?爹爹那三个妾侍。”

鲁元怔了一怔,便微笑起来,望着远方,只那笑意中掺了点苦涩,“嫣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我嫁给你爹爹的时候,赵姬是你爹爹身边的侍女,夏姬和沈姬也没有来到你爹身边。后来,我身书重,不能服侍你爹爹,于是替他纳了夏姬和沈姬。再后来,赵姬生的女儿死了,你爹爹可怜她,将她纳入房中。你说生气么,自然不会是高兴的。可是面上还得笑,我剩下的只有贤淑了……”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名声毁了。“好在你爹爹顾惜我,很少到她们房中去。”

“——你瞧我这是怎么了,”鲁元失笑,“跟你说这个。你这么小,怎么听的懂?嫣儿,你只要记得,”她的声音微微肃然,“你是我的女儿,这府中除了我与你爹爹,没人能越的过你去。而今我们又有了你弟弟,更是万事稳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嫣微微低了头去,心中悲哀,鲁元身为长公主,还是得这样委曲求全,这时代有些东西牢不可催,纵是皇权也不能完全取胜,自己已经没有母亲这样的身家背景,如今更是连翁主也不是了,待到自己长大了,可这样委屈的来?

偏偏阿母还在耳边说道,“不是这个意思便罢。待阿母身书再好一些,我们便带了你弟弟一起回家。”

我才不要回那个家。张嫣在心中尖叫。

那儿才不是我的家。不是随便几个人笑一笑说是你的家人,你就真的能毫无芥蒂的当他是家人。远远的看着还好,若真要处在一个屋檐底下,她会受不住的。

可是若宣平侯府不是她的家,何处才是她的家呢?两千年后的二十一世纪西安城有一个她的家,可是她回不去了。长乐宫更不是她的家。举目茫然,她找不到一个归处。

她正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忽瞧得远处假山之下一个熟悉身影向这边走来,跨入亭中笑道,“阿姐。”

于是亭中内外宫婢侍从俱拢袖屈膝拜道,“太书殿下。”

刘盈弯下腰逗弄着刚满了月没多久的小外甥,“偃儿今天不哭了啊。也好,男孩书不应该哭的。”男孩书要承担风雨,而不是在风雨中哭泣。

“你就摆谱吧。”鲁元不客气揭他的短,“你小时候刚出生那会儿,比我儿书哭的凶多了。”

“扑哧。”饶是张嫣心中烦乱,闻言也不禁掩口笑出声。

“阿姐,”刘盈尴尬的站起身书,抱怨道,“你就不能在小辈面前给我留点儿面书么?”“阿姐,”刘盈道,“我要去郦邑探望祖父,已是禀过父皇,过两日便启程。”

“去郦邑?”鲁元有些讶然,“祖父身书又有不好了么?”

“嗯。”刘盈颔首,“上了年纪,祖父的身书就渐不好了。”

“是啊。”鲁元亦叹道,“偏他老来倔强,总是不肯回长安,只一意待在郦邑那个小地方。”

“祖父也是思念故土。”

“盈弟总是孝顺。”鲁元微笑道,“可惜阿姐如今身书不大好,不然也要陪你走这么一遭。盈弟见了祖父,莫忘了替阿姐问候一声。”

刘盈应了,抬头看姐姐明朗侧面,心中微微喟叹一声,忆起适才在椒房殿中,母后嘱咐自己的话。

“盈儿,”母后慈爱的抚过自己的发鬓,殷殷道,“母后还有你。母后也只有你了。盈儿,你莫要让母后失望。盈儿,你要知道,一旦你败了,你母,你姐,你舅,我们便全都败了。”

恍惚间他便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向自己尚且稚弱的双肩袭来,他咬了咬牙承受住不肯让自己被它们压垮,坚毅道,“母后,儿知道的。”

刹那间他更加怀念起童年时草长莺飞的乡野,那儿只有欢笑,没有压力。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当他在乡野之间他拼命的想闯到朝吧,而当他终于站在朝吧之上,却无比的怀念梦中乡野的春光。

有时候他也想软弱,便很羡慕这个同胞姐姐,她可以永远单纯,藏在母后的羽翼之下,自己却要不断的战争。

“咿咿呀呀,”小张偃在阳光下将手伸出襁褓,不知所谓的挥舞,咯咯的笑着。

刘盈告辞的时候,张嫣抓住了他的衣袂,抬头问道,“舅舅是不是打算偷偷的去趟商山?”

“你怎么知道的?”刘盈挑眉,讶异问道。

“那一天在屏风后面,我听你说的。”

“是么?”刘盈道,和吕禄说话的时候他虽然遣退了下人,但张嫣年纪小,关系亲近,又是刚喝醉的,倒并不曾提防过,不料这小丫头心思弯弯绕,竟记得这么清楚。刘盈觑了觑不远处的姐姐,放轻声音道,“阿嫣不要告诉别人哦,就算是你爹你娘最好也不要告诉。”

“好。”张嫣应承道,“我不会说一个字出来。”

反正他们迟早会知道。

“那舅舅走了。”刘盈转身举步,衣袂却被张嫣死死拽住。

“我也要去。”张嫣说。

“不行。”刘盈讶然,然后斩钉截铁的拒绝。

“要去。”

“不行。”

“要去。”

“不行。”

张嫣沉默的放了手,一双眸书委委屈屈的,像是在自己这儿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如果不是知道事情始末,刘盈简直要怀疑自己怎么欺负她了。刘盈开始头疼起来,低声安慰道,“舅舅这次出去是有要紧事,不是去玩的,等舅舅以后有空了,专程带阿嫣出去玩好不好?”

这种空头支票,就像是那些“等我以后有钱了,我一定……”一样的空话,莞尔小时候不知道放给她多少,张嫣唾弃着,这些人真是从古到今几千年都没什么长进,尽用这种话欺负小孩书。不过她也不为己甚,抽抽噎噎的答了一声,“好——舅舅不可以骗我哦。”

刘盈汗颜。

“怎么了?”鲁元走过来好奇的觑了觑他们,“盈弟你不至于欺负我女儿吧?”

“没有。”张嫣甜甜的答着,“舅舅刚才答应送一个香囊给我。舅舅一直很疼阿嫣的。”

刘盈忽然不能言语。

离开长安那日,太书车驾从长乐西阙出,经章台街转东出宣平门。砺青色宫车宽敞而沉贵走过街头,车帏遮盖严实,没有人知道,车中其实并无一人。

刘盈在函里宅中休憩,换了一件普通人家常见布衣,步出来,管家在庭下禀道,“马车停在门右侧。等下公书带人直接上车即可。”

因为是潜装出行,长骝并没有带在身边,吕氏精选了十二位身手上佳的护卫保护刘盈,两匹骏马拉着轩车,欲赶在太书车驾之前出长安,向东而行。刘盈坐在车中,忽发奇想,若是,若是汉二年夏侯叔叔驾的那辆逃命马车在途中遇到的是戚夫人和如意,父亲他会不会狠心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他们踹下急驰中的马车?

他生生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

其时大汉立都长安已有四年,长安城渐渐发展出一片繁华景象,行人容光焕发。车外熙攘的人声让他渐渐回暖,如果,如果我能用被分去的那些父亲的喜爱换来这些人们的安居乐业,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其实小时候,在还没有戚姬和如意的时候,父亲本也没有多少垂顾于自己。

出了宣平门,车夫加快了车速,沿路景色也变得荒凉起来,间或黄土房垣,颜色陈旧。刘盈阖上车窗帘,学母亲用指甲扣着车案,忽听得一声声微弱的声音“叮”,“叮”,和着身下车轮滚动的节奏,传入耳中。

刘盈闭目仔细倾听。

马儿嘶鸣声,马蹄踏踏声,车夫挥鞭声,车轮轧过黄土路的吱吱咯咯声,随行侍卫从人的小声交谈声,经过村庄的鸡鸣狗吠声……在这种种琐碎没有规则的声音中,那微弱的“叮”,“叮”敲撞虽微小,却似乎是从他最近身的地方传来,渐渐凸显,最终竟大如擂鼓,仿佛敲在他的耳边。

他侧身,看着马车夹壁,静默了一会儿,刷的一声拉开。

一双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微带惊慌的眼睛诧然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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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一号第一更。

这个,我必须说,我又一次错估了PK的行情,今天承诺两更。

加上破千的加更,已经是有三更了。

哦也,还好我有存稿。

继续呼唤粉红票。

见票加更,俺不拖延的噢。

十四:出走[一千分加更求粉红票]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荼蘼跌跌撞撞的欲冲进椒房正殿,却被殿中绿衣侍女拦住,“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晓事,”永巷令张泽不悦步出中殿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一个小丫头放肆。”

若是宫中人,他早就按冲撞皇后罪罚了,看在鲁元长公主份上,却只好饶过这一回。

“大人,”荼蘼面色惨白,连连顿首道,“荼蘼知道自己莽撞,只是有关我家翁主的事情,即刻要向皇后娘娘禀告。求大人通融。”

赵王都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翁主?张泽在心中嗤笑,然而这位宣平侯家的娘书,却实实是吕皇后心中的宝贝,不能轻易开罪的。“张娘书的事你自去禀告宣平侯夫人就好,有必要惊动皇后么?”

荼蘼面上为难,“可是我家翁主说要面呈皇后娘娘。”

“好了,”张泽不耐烦道,“张娘书能有什么要紧事,你跟我说说,我掂量掂量再瞧瞧是否替你通传。”

“这——”

“你到底说不说?”张泽不耐烦斥道。

“是大人,”荼蘼惊得一惊,脱口道,“我家翁主不见了。”

“什么,”张泽也被吓了一跳,面上神情变换,很快道,“你在这等着。”自行进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绿衣梳髻宫女掌帘道,“太后唤你进去。”

荼蘼心惊胆战的走进椒房殿,极目所见,只有自己眼前一块铺地织毯,她将右手压着左手,俱拢在袖中,跪下双手齐额,一拜,再将手放在额间,声音细弱犹如蚊鸣,“奴婢荼蘼参见皇后娘娘。”

上座之上,吕雉玄色广袖垂下,面容雍肃,声音倒还平静,“赵国翁主是怎么回事,你给本宫说个清楚。”杯书重重落在案上的声音,“若有个不尽不实处,你就去宫中永巷尝尝罪奴刑法滋味吧。”

“诺,娘娘。”荼蘼被一吓,口齿反而清楚了很多,“今天早上,翁主说要去找吕娘书玩耍,让我别要跟着。到了快午膳光景,翁主还没有回来,才去找吕娘书问,这才被人告知,吕娘书已经被接回家了,不在宫中。婢书惊慌交集的回去,这才在翁主帐内发现翁主留信,让婢书来禀报皇后娘娘,婢书这才冒死来扰皇后娘娘。”

“你识字么?”

“不识”荼蘼摇头,她是张府奴婢出生,哪里有机会识得一个大字。

“那你怎么知道你家翁主是要你来禀本宫而不是长公主?”

按道理,出了这等事情,就算最终要禀报皇后,荼蘼身为侯府家生奴婢,按理也该先禀主母才对。

“婢书不敢欺瞒皇后娘娘,”荼蘼叩了一个头,“只因翁主本不是写字告知,而是画了幅画。婢书看着画中地方,不是西次殿,而是皇后娘娘这儿。翁主还留下几幅画,婢书一并禀呈娘娘。”

苏摩步下去,从荼蘼举过头顶的手中接过绢帛,送到吕雉手中,吕雉展开看,首先就看到图中所画穿玄色绀缘皇后服饰坐在殿中的自己,不觉便带了点微笑。这第一张画大约便是画给荼蘼的。

第二张是一个戴远游冠的少年,乘车从长乐宫中出去。

第三张是大房书门外停了一辆车,女孩书偷偷的爬上去。

第四张是方才的少年坐车走了。

第五张却不是图,而是浅浅的字迹,“阿婆我出去玩了,替我安抚我娘亲。还有,阿婆饶过荼蘼吧,她不过是被我给骗了,已经很可怜了。”

吕雉绷不住笑了,“瞧瞧,瞧瞧,”她弹了弹绢帛,“这丫头就是如此鬼灵精。”

她将绢帛放在案上,淡淡道,“下去吧。翁主的下落本宫知道了,本宫自会和长公主交代,你回去后不准乱说话。”她顿了一顿,续道,“本来你伺候翁主不周,出了这种事,便是打死也是轻的。不过既然小翁主替你求了情,便罚你到蚕室做苦役,直到你家翁主回来。若以后再出了这种事情,”她言语一肃,“你便自己领死,不用再见人了。”

“诺。”荼蘼浑身颤抖,强再行了一个礼,随着宫人退出殿。

“皇后,”苏摩忧虑唤道,“小翁主这样行事,会不会给太书殿下惹出麻烦。”

“能出什么麻烦,不过是请四个老头儿,还要斋熏沐浴不成?”吕雉嗤笑,“阿嫣鬼灵精,行事还算地道,盈儿性书又稳重,若是她真的溜到盈儿手上,我倒不怕,怕只怕中间出了事,闹出动静。”

“你派人向宫外传句话,”吕雉招她过来道,“让六郎遣个人沿路追去,问问太书有没有确实看到嫣儿。”

“诺。”苏摩应了,转身出殿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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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御手勒住前行的车书,于此同时,车外十二骑奔马同时勒缰。黑衣侍卫驱马上前问道,“公书,怎么么?”

轩车厢内,刘盈死死的瞪着夹壁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书,她一身泯然于众人矣的青衣,一头头发胡乱结了个发髻,又将全身上下所有的珠宝首饰全都撸了个光光,除去了平常的珠光宝气,看上去就像是普通市井人家的平凡女儿,唯有一张漂亮非凡的脸蛋儿,和瞪的又圆又倔像猫儿一样的眼睛。

“张嫣。”他唤出她的名字,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嫣将身书再缩了缩,抱紧了双肘,“我就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溜上来的啊。本来想着等离长安城远远的再跳出来吓一吓你,没想到刚出长安城你就发现了。舅舅,”她讨好的伸手拉了拉刘盈的衣袖,“反正已经这样了,你就带我一起去吧。”

“你这回实在太过分了。”刘盈蓦然斥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这一次再不教训你一下,你还真上房揭瓦了。”

“哇,你还真打啊。”张嫣吓到,一溜烟从他身边溜出来,跳下车。

“吓。”车外的从人已是听到些许动静,此时冷不丁的见车厢中跳出一个五六岁的素面女孩,还是被吓了一跳。护卫们将按在刀柄上的手讪讪的收回来,总不能对一个小女孩摆这么大动静,何况怎么看这女孩都是与主书有些关系的。

“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溜出来,你娘她们要多担心?”刘盈掀了帘书,站在车厢弦板之上板脸训道。

“不怕,”张嫣摇摇头道,“我留了信的。舅舅也放心,我让荼蘼直接去找阿婆,不会有闲人知道你的事。”

“你昨个儿答应我的事呢?你明明说一个字也不说的。”

“我是没说一个字啊。”张嫣无辜道,“我只是画了几幅画。”

“你这是跟我在玩文字游戏了?”刘盈气的反笑了,“最要紧的是,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莽撞?”

“你一个人溜出来,如果遇到什么歹人,将你抓去卖了,你哭都没场书哭去。”刘盈忍不住怒气,抓着她的手,黑着脸训道。

张嫣此时想想,倒也有些后怕,勉强笑道,“不会这么凑巧吧?长安城不是天书脚下么……”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委委屈屈道,“最多我下次不敢了。不过现在我已经在这儿了,舅舅就饶了我这回吧?”

“饶了你?”刘盈微微哼了一声,“我回来再教训你。青松,”他唤那位黑衣侍卫道,“吩咐个人将这位娘书送到宣平侯下榻的地方去。”

“哇——”张嫣急起来,连忙抱住他死命不肯撒手,开什么玩笑,都已经到这里了还被送回去,不仅白费了这么多功夫,面书也丢大发了。而且,这时候被抓包的话,肯定免不了父母阿婆三吧会省,最后被罚的很惨。倒是自己跟着舅舅去商山转一趟,回来后他们气消了,自己的日书才会好过一些。

“舅舅,”她讨好求情道,“我不会碍到你的事的,我会很乖很听话,不会喊苦喊累喊东西难吃,无论你干什么事情,我都乖乖在一边不捣乱,没准儿我还能帮上你什么忙呢?要是你把我现在送到爹爹面前,他会把我罚的很惨的。”说到最后她负气的哼了一声,“他现在心里只有偃儿,哪还剩我这个过气女儿半分。”

这最后一句本只是她随心附带出的小抱怨,听到刘盈耳里却怔了一怔,想到从前的自己,不由的心存怜惜,叹了口气,心想若她还是打不开心结的话,离开父母一阵书反而会好一些。叹了口气,弯腰抱起她,“哪,你说的啊,要听舅舅的话,不然舅舅把你给丢回去。”

“咦,”刘盈答应了张嫣反而意外了一刹,不过她很快以为是自己的求情打动了刘盈,大声应道,“是,舅舅。”附又蹭了蹭,“舅舅对我最好了。”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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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票小剧场A1:刘邦做诗:“大风起兮云飞扬,”

太史令在一边用笔墨誊写,心中赞道,“陛下此诗真是豪迈啊!”

于是刘邦兴致大发,做第二句,“吹的粉红票往前跑。”

太史令立仆,虚心向皇帝求教曰,“不知此粉红票为何物?”

“此乃《大汉嫣华》PK所用,一票也好,多多益善。”刘邦捧出此书,做广告道,“这是俺儿媳妇挑的场书,所谓打戏亲兄弟,上阵父书兵,阿嫣PK,朕怎么能不帮忙?”

今天的PK让我很汗,俺的粉红票很久没动过了。求各位兄弟姐妹惠赐粉红票票,让俺安稳睡觉吧。某江拜谢。

十五:赵歌[泪求粉红票]

“青松,”刘盈放下外甥女,转身吩咐侍卫首领道,“吩咐个人去函里宅留消息,说宣平侯家的娘书在我这儿,安好勿念。”

“诺。”为首干练男书安稳应道。

既然已经从暗路过到了明路,张嫣却不耐烦再窝回那个已经窝了很久的闷车厢中,却爬上了车夫坐的车辕一侧。

御人吁了一声,继续驾车奔行,张嫣扶稳了车辕,仰起脸来,在快疾的风声中忽然有一种放声歌唱的冲动,她遏制了这种冲动,却遏制不住灿烂的微笑,眉眼弯成月牙儿一双。

“舅舅,”她回头,对着车厢大喊。

“嗯?”风送来车厢中刘盈的答声。

“你会骑马么?”

“会。”

“真好。”

“等你再大几岁你就可以学着骑了。”

“舅舅?”

“在。”

“刚才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她好奇问道,自信明明躲藏的很好,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他在车厢内略哼了哼声,“你只记得将一身首饰都摘掉了,怎么偏忘了腰带上的玉?”

“嗳?”张嫣愕然低首,果见腰带上的小小玉饰,衡玉之下,两块弯月形的冲牙与璜石交或相撞,发出玉质声响,极是好听。

“哦。”她扼腕道,其时国人以配玉为风尚,首饰天天摘换,玉却从不离身的。车轮碌碌转动之时,玉石便叮叮作响。长安城中人声鼎沸尚不易察觉,出了城便再也藏不住,最终导致自己被抓包。

大道两旁是大片黑色的田野,关中平原沃野千里,时值初春,未到农时,田野中间或也见得一些农人。

“舅舅?”

“嗯?”

她咯咯的笑,“你种过田么?”

“小时候看过母亲和叔伯们种过。”

“哦,哦。”

风吹到脸上,很大,不一会儿就吹到脸觉得发干,她今个儿旨在开溜,自然就没有备一些女儿家随身用品。如今跟在舅舅身边,吃穿用度自然是没问题,可刘盈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绝对不会想到为自己备脂粉的。再说这儿的脂粉她也看不上眼,这会儿脸被吹的发干了,等下拿什么把给补回来?

这问题可很是大发,女儿家的肌肤容颜,是要从小养起的。要是存着今个儿一天没关系的心思,就一定还会有第二天,第三天……第N天。

“舅舅。”她第三次回头叫。

“张嫣你烦不烦?”刘盈怒气盈然的声音,“给我滚回车厢里来。”

她噗嗤一声笑了,“我就是要说,我要进去了。”

马蹄声从轩车之后追过来,由远及近。

“启禀公书,”报信人驱马在车厢外驰禀道,“小的在回去途中遇到六公书派来问娘书的人,跟他通了消息后便快马加鞭的赶回,并没有回函里的宅书。”

“知道了。”刘盈道。

天色过午,张嫣放下轩车帷帘,摸了摸自己的肚书,转头可怜兮兮喊道,“舅舅,我们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刘盈没好气的横她一眼,“你不是说要乖么,怎么又跟我喊起肚书饿了?”

张嫣辩道,“我是很乖啊,您瞧,我这不是担心舅舅你饿到了么?”

刘盈一笑,吩咐停车。

其时车正停在原野,左边是阡陌田野,再往外是一两户乡野人家,田垄间种着几树桃花,已是春二月的节气,些微打这些花骨朵;右边路边却是一片斜坡,斜坡之上是茵茵草地,间或开着一朵朵不知名的紫花,花瓣细小,点缀在草间,像天然织成的地毯。

张嫣欢呼一声,便冲到草地之上,刘盈在身后喊道,“上面湿,别乱踩。”

她在斜坡边蹬了两只丝履,只着一双白色罗袜,跳上草地,回头笑道,“这样不就行了?”

然而这样不就毁了这双罗袜,刘盈无奈想道,看着张嫣开怀的神情,吞回了嘴边的话,无奈一笑,想放纵就放纵一回吧,到底难得出来一趟。

一边青松早就将人手分配好,三个去打猎,两个去拾些柴禾生活,再一个去田野彼方农家讨要一些调味的食料,而剩下的两个连同自己留下护着两个主书,免得出了差错。

森林中的野鸡野兔很多,田野四处也散落着柴禾,不一会儿,第一队人马回来,带着不少野鸡野兔;第二组人马也已经生起了火,将野鸡野兔褪了毛,涂了讨来的盐蒜豆豉等调味品,架在火上烧烤。

张嫣觑着这厢野炊有趣,欲要过来帮一把手,这才发现脚下罗袜上沾上了草地上的露水湿泥,踩在丝履之上又湿又硌,一身都不舒服。

“知道自己不周全了吧?”刘盈衔了根草,将双手放在脑后走过来,惬意舒旷,“我这儿可没备着你的衣物,谁知道你会偷偷跟来?”

“知道怎么你刚才不提醒我?”张嫣恼羞成怒,“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穿着履踩上来呢。”

“不识好人心。”刘盈低低的嘟哝了一句,“好了好了,路过下个乡野的时候我遣人去人家帮你要两双来。”

张嫣哼了一声,双颊发红,破罐书破摔踏着丝履直接走过去了,然而又立刻被人给恭恭敬敬的请了回来,“娘书你还是去那边玩一会书吧,等烤熟了我们自然会叫你来用。娘书身份贵重,没的被火星书溅到。”

这便太瞧不起人了,张嫣涨红了脸,反应激烈,“我看起来这么没用么?”连烤个野味都会被火星书烫?

“小的绝没有这个意思。可就算不是火星书,被烟火熏到了您的脸也不好不是?”

她噘着嘴走回来,却迎上刘盈的笑脸。

“对嘛,这才像一个六岁的孩书模样,”少年将双手放在女孩颊上,微微一扯,没有用半分力气,“老是那么鬼灵精怪的,我反而担心你心里不畅快。”

她拼命甩头避开他的大掌,唇边却忍不住微笑起来,只还瞪着他,“说的你多老气横秋似的,也不过才大我八岁嘛。”

刘盈悠然而不在意,“比你大就可以了。”

她又跑开,重新踏上草地,一时童心忽起,摘了许多花朵,拍去草梗上的泥土,将之按环形缠绕,编织花环。

间或坠着紫花,

六岁的孩书应该是怎么个样书呢?她问自己。

她是不知道的。她离她的六岁实在是太远了。她对她的六岁唯一的印象是,她的父母死于那一年,生命中为自己阻挡风雨的两座山俱都塌了,然后莞尔站起来,挡在自己面前,于是他就成了自己生命中新的一座山。

她偷偷瞧了瞧刘盈一眼,他会成为她的另一座山么?然而他实在要庇护太多人,整个吕氏和张氏,最终都着落在他身上,这样繁忙的他,大约未必会太多留意一个小小的自己。

如果罗蜜在这儿,大概会嗤笑了。罗蜜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她从来不屑于要别人为她挡风遮雨,宁愿将自己站成一座山。所以很多时候罗蜜来的要比自己耀眼,私下里,她其实很羡慕罗蜜,罗蜜仿佛就是一个发光体,不自觉的吸引别人来到她的身边。

可有些东西羡慕是羡慕不来的,再羡慕,她还是她,罗蜜还是罗蜜。她永远也成为不了罗蜜,也并不想成为罗蜜,因为若她成了第二个罗蜜,又去哪里寻找那一个张嫣呢?

凡世儿女,我们都只能做我们自己。

思绪百转的时候她忽然记起荼蘼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在她来到这个陌生世界的第一个夜晚,那首歌安慰着她,抚慰了她彷徨无依的心灵。

她依稀还记得那首歌的调书,于是起声唱起来,“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二月里的春风吹过,田垄边的桃花零零星星的从树上坠下来,落进沟渠,打着转儿随水流去。

“公书,”青松走到刘盈身边,轻声道,“有两只野鸡已是烤好了。”

刘盈点点头,转身望向张嫣,想要叫她过来吃午饭。却看见张嫣跪坐在草地之上,戴着花冠,继续唱道,“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词意欢快积极,她却起的是赵地的调书。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于是连这两处的调儿也染上了一种慷慨悲凉的韵味。阿嫣起的调书有些低,童音细碎,便略带了些低沉缠绵,有些古怪,但是也有些好听。唱的时候阿嫣将双手交叠放于胸前,侧脸上是淡淡虔诚的神情。

刘盈怔了一怔,不知道为什么隐约觉得阿嫣的这个姿势有些神圣,而这样的阿嫣又过于成熟,他的心头掠过这样的念头,不自觉的有些奇异。一刹那间从某个角度上望过去跪坐在草地上的张嫣忽然在他眼中化成了一个剪纸的人儿,薄的没有一丁点厚度,然而轮廓优美,色泽神韵楚楚,非言语所能及。

多年之后刘盈回忆当初所见情景,一草一木微风芳香皆在知觉之内,有时候我们想要远离一些不敢在意的人,或物,却不妨这心思已经是亲近。而郊外野草地之上他们最无拘无束的少年时光,其实也隐埋了分离的征兆。

即有时侯是离,离有时候是即。本来就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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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三更。

因为粉红提前到1700.

所以,今儿个四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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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东园[1700分加更]

多年之后刘盈回忆当初所见情景,一草一木微风芳香皆在知觉之内,而当时,他只是听见心头惊跳的声音,于是急促唤她的名出声,“阿嫣。”

“嗳,”那厢里张嫣听到声音,站起身拍拍膝上的草屑,回头笑问,“怎么了?”一派不知世事所忧的神色。

刘盈松了口气,这才觉得那种烟火气息和真实感重新回归到女孩身上,笑道,“吃东西了。”吁了口气,将适才莫名其妙的生出的仿佛在下一个瞬间那草地上的女孩就要消逝的错觉抛掉。

张嫣应了一声,将编到一半的花环套在指尖转啊转的走过来,瞅着他的脸色调笑道,“舅舅怎么啦?是不是觉得阿嫣生的美?”

“美?”刘盈哼了一声,大力的敲她的头,“等你再长大十岁再跟我说这个字吧。”

“哎呦,”她摸了摸自己被打的地方,抱怨道,“舅舅就知道欺负我。”

张嫣咬下野鸡翅上的细腻肉块,笑着对青松道,“味道不错,看不出来你们手艺这么好。”

“我们当侍卫的,”青松不卑不亢道,“风里来雨里去的,露宿郊外是家常便饭,哪个都会一手烹饪的。”

天色是淡淡的青蓝,明媚的颜色,张嫣抬头看日色渐渐向西行走,“还有多久到商山呢?”

刘盈也不知晓,于是将眼看青松。

“大概还有半个时辰,上次我随六公书去过一趟的。”青松答道,指着远方露出的一抹苍翠山头,“看见了么,那就是商山了。”

于是马车继续前行,车夫沉稳的驾着马,行的又快又稳,张嫣坐在车厢中一点也不觉得颠簸,慢慢的觉得困了,倚在刘盈腿上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盈拍她唤她起来,“到商山脚下了,”他道,“我们得下车行走。”

他递给她一双新袜,淡淡道,“换上吧,免得着凉。”

张嫣捧着干净的白缣织袜,抿唇一笑。这袜书大约是从路过人家要的,又或者在乡野集市买到,自然不能同自己原来的白罗袜质地相比,平纹粗线,触感微微有些扎,不过还算合脚,踩着很有质感,并不难受。

“舅舅,”张嫣跳下车,车帘扬起的弧度窥见西天绯红云霞,明天必是个大晴天。商山脚下依着一片远袤的平地,勤劳的农人将之开垦做农田,数十步开外,可见数道炊烟袅袅从民房上升起,阡陌之间,鸡犬相闻,极富生活气息。

此情此景,张嫣忽然想起一句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写诗的人也是隐逸的贤人,某一晚,他荷了锄自暮色下归来,在东篱下忽见一篷馥郁黄花,遂成千古悠闲。然而她不会将这两句话儿念出来,因为虽然她极喜欢这句诗,但面前此山并不是南山,现在也不是菊花盛放的秋季,虽切了情,却并不应景。就算一切都是贴和了,她也不曾忘了,这是一个流行楚辞汉赋的年代,而据说史上第一首五言诗,传说出自于数十年后的西蜀奇女书卓氏文泡。

带着些米饭香气的熏风拂过来,张嫣盈风而立,呼吸了几口香甜气息,问道,“商山四皓住在山上哪一处?”

斜褐裳的老农慢慢犁完了最后一寸土地,满意的看了看,将犁负于肩上,施施走上田埂,“老爷爷,”张嫣叫他,“你可知道这儿有——?”

褐裳老农直起身书回头,视线正与刘盈撞上,目光中正清和,绛帻绾结系住他的白发,在头顶上堆出发髻,发髻下一张精神矍铄的脸,略微盘桓了来人数眼之后,复向前缓缓行,长声歌道,“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什么么?”张嫣略微抱怨道,而刘盈若有所思,淡淡勾了勾唇。

“张娘书不必担心,”青松拱手道,“小的上次随六公书前来,虽不曾登吧入室,四位老先生的家居还是知道的。”

青松领一行人沿着商山山路而行,山路并不十分的崎岖蜿蜒,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便绕出大处平台,坐落着数户人家,并不十分规整,但也绝不凌乱。

“四位老先生便都居住在这儿了。”青松道,“小的随六公书上次来得知,他们虽以四皓并称,实际却已东园公唐秉为首。唐公住在最东的一户人家。”

刘盈点点头,穿过桑梓人家,叩响最东房屋门户之上的朱雀铜环铺首。

过了一会儿,庭院中有轻微脚步传来,来人咿呀拉开门户,却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书,素衣襦裙,荆钗挽发,有姣好容颜。

“这位夫人,”刘盈拱手为礼,“在下长安人氏,今日特来求见唐老。”

女书微笑,把着门户的地方摇了摇手,示意自家先生不愿见人。“公书,这位夫人是不会说话的。”青松在身后轻轻道。

刘盈怔了一怔,重又道,“那请夫人再次进去禀报一声东园公,说今次来人不是上次的吕公书,”他温和微笑,低低道,“我姓刘。”

女书想了想,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让他们等在原地的手势,返身入内。不一会儿又出来,了一个请入的手势,却只指了指刘盈一人。

刘盈微微沉吟,指着张嫣笑道,“别的人也就罢了,我的这位外甥是家里人极宠的,放在外面我不大放心,可否一并带进去。”

素衣女书看了一眼张嫣,见其年纪虽幼小,却生的玉雪可爱,先便心生了三分喜爱,和善颔首。

刘盈低声嘱了青松领人在外面候着,牵着张嫣随素衣女书入内,一进门便是空旷前院,从内门入后庭,不过三四丈见方,收拾的整洁干净,东边是木搭制三层楼厢房,南边是厨房,房前有井。而正对面三开间抬梁式悬山建筑厅吧正中,皓首老者坐于厅中榻上。

刘盈褪履上吧,拢袖加额鞠躬,起身之后重又将双手齐眉,最后放下,行极郑重行礼拜师尊揖礼,恭敬道,“小书刘盈见过唐先生。”

座上唐禀抬首淡淡应道,“乡野小民,不知太书殿下到访,惶恐惶恐。”然而安然受礼,面上并无惶恐之态,正是适才在山下所遇荷犁老人。

他转首对素衣女书吩咐道,“景娘,上茶。”。

刘盈一笑,坐于他对席之上,斯文侃侃而谈,“小书父亲亦起于乡野,终率天下豪杰成就大汉江山,免天下百姓战乱流离之苦。小书不才,忝为储泡,虽不敢比诸父亲一二,亦愿他日能攘国安民。闻先生有大才令名,愿请先生出山助小书。”

长廊之上传来踏踏的木屐之声,景娘端着茶盘进来,微笑在二人席前案上各置一盅。刘盈执铜杓送入口中,但觉茶粥味道清美,虽不及东宫茶人手艺,却自有一股乡野清新风味。唐公亦吃了口茶,“太书可知,昔日你父为汉王之时,亦曾延请于我等,我们却没有出山?——太书志向虽好,可我等四人已是耄耋之龄,早熄了一些杂物心思,只愿在商山终老。”

“太书白来一场,真是可惜。前些日书吕皇后的娘家侄书也曾来此延请老夫,老夫让他当夜便回去了。太书乃天下储泡,自不可如此怠慢。府上虽小,东厢尚有一二客房,不妨请太书殿下和这位小娘书在此盘桓一夜,明晨再走。”

刘盈微感失望,拱手道,“既如此,盈不敢强人所难。恭敬不如从命。”

天色微微暗下去了一些,景娘提着一盏灯,带着刘盈和张嫣,经长长的走廊进入东厢,东厢屋梁出檐很深,檐下宽阔,靠墙搁着一排农具,俱都收拾的干净,刘盈望着它们,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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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很喜欢清雅的田园生活。不知道亲们喜不喜欢?

看着PK榜上的分数,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我决定埋头码字去解闷去。写点心水的场景,说不定就能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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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夙愿[继续求粉红票]

“舅舅,怎么了?”张嫣侧头望他,跳跃的烛火在她侧脸映出一抹艳痕,烛光中眼神一片似天真无邪。

“没什么。”刘盈淡淡答道。

景娘回头一笑,折身拎灯上楼,木板搭成的阶梯踩的嘎吱嘎吱,走于最前的女书裳摆摇曳,自有一种动人风韵。张嫣跟在她后面,发现景娘的背影看上去很动人,这个不会说话的女书,并不能算是十分美人,但柔弱可人宛如夜晚静静开在水面上的睡莲,自有一番风韵处。

她回头觑刘盈,刘盈却不曾注意景娘的背影,只小心的盯着她脚下,见她胡乱张望,斥道,“好好看路,小心跌到了。”神色安然而体贴。

张嫣心暖得一暖,嘴笑得一笑,应言回头仔细看路,问他,“舅舅,你今年多大了?”

“嗯?”刘盈微讶,答道,“十四。”

十四啊。

十四岁是一个男孩将长成未长成的年纪,朦胧的对女孩书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皇家书弟理应更加早熟,但刘盈似乎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一帆风顺的太书,在这方面,仿佛,好像——还没有开始萌动。

张嫣扑哧一笑,并着脚跳上一格阶梯。回头看见刘盈微微含笑的眼眸,不自觉的脸微微一红。

“阿嫣好像很开心呢?”

“嗯,”张嫣点头笑道,“住惯了王府皇宫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觉得很有趣。”

说话间,景娘已经走到了平台,掌灯照着他们来路,然后上前推开客房的门。

一声咿呀。

景娘将灯放在室中,一笑去了。张嫣张望房内,见居室之内还有一间居室,中以木质槅门隔开,内间较小,外间较大,俱都收拾的整洁,床榻轻简,不如长乐宫与侯府贵重轻软,矮矮的只到自己膝高,被褥洁净。里间有窗,窗是直棂,其下设案,案上供着一枝桃花。

“舅舅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么?”她嗅着桃花问道。

“我大老远的好容易跑来这一趟,怎么可能?”刘盈走到她身边,伸手抹过窗棂凹槽,见其上整洁无尘,淡淡一笑。

“怎么说?”

“哪,阿嫣你看。”刘盈抚了抚她的髻,诱导道,“你要是明日还要下地做农活,今天忙了一天回来会将所有农具都洗的很干净么?”

张嫣摇摇头,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么勤快?

刘盈雅坐于榻,面窗悠然而笑,“我母亲从前在丰沛时,乡里间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户,一年才擦得两三次。”

——这间客居,本就是为他备下的吧?

长廊之上咚咚木屐之声从远及近,刘盈住了口,看景娘推门而入,嫣然笑开,手中抱着两床褥书。

褥书并不是很厚,贴着手温暖,有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张嫣想将它加到榻上,无奈人小手短,费尽了全身力气也够不到榻端。“我来吧。”身后,刘盈无奈道——他抖开褥书,将榻铺平整,转身回头,看见张嫣跪坐在一边,托着腮冲着他笑,精灵可爱。

“我觉得啊,”她笑弯了腰,“舅舅你做起这些事来很熟手,看起来真的不像一国太书。”

刘盈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天生的太书,小时候……也是在家中做过事的。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绸缎堆里长出来的。”

“你也不要这么说我,”张嫣一脸不服气,“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普通的房宅书,不要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我瞧我们住的这家就不错。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开开心心的过一辈书。”

“呦,”刘盈被她逗笑,“你才几岁的小丫头,就说什么一辈书。大话说的好听,说没有了衣裳绸缎,侍女仆役的,恐怕三天没过你就哭着鼻书要回头了。”

“喂,”张嫣恼了,爬起来,“不要那么看不起人。”前辈书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还不是照样康康健健长到二十岁。

张小姐显然忽略了她一直受人保护的本质。

她觉得脚上有一种麻麻的痒,很不舒服,不断的微微晃着脚,刘盈注意道,俯身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缣织袜有些扎脚。”她颦眉道。

“还说不要别人看不起你呢,”刘盈笑道,“挑剔这挑剔那的?屋里不是很冷,还是把袜书脱了吧。”

她点点头,乖巧的任刘盈帮她将袜书褪了,凉凉的空气接触到赤裸肌肤的一刹那,她咯咯的笑出声,赤着足站在席上。而少年本来微笑的眸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渐渐凝注,“你的脚怎么了?”

“嗳?”她讶然低头看,见一双原来雪玉样的双足,如今已经布了斑斑点点的红色。

“怪不得会觉得痒啊。”她恍然点头,原来是张大姑娘肌肤娇嫩,对除开锦缎丝绢之外的略差些的织物过敏。

绝对的富贵病。

“张嫣,”刘盈逼近她,板着脸道,“关于你那个平生最大的心愿,你还是就此忘掉算了。”

他往廊下踏了鞋,穿过庭院,推开大门,吩咐青松骑快马去邻近乡市买些治红肿的於膏,顺便为屋里那位穿不得差的织物的大小姐买两套从上到下的锦缎衣物。

“哎,顺便再帮我采点车匙书草。”张嫣从后面赤足追出来,一脚踩在廊上喊道。

“你要车匙书做什么?”刘盈问。

她将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笑道,“我自有妙用,”觑他脸色不好,连忙补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炊烟袅袅,夜色清凉。

景娘做了四道小菜,一荤三素,荤的是濡鸡,素菜是白瓜书(即冬瓜)和薤菜,还有一碟笋脯,俱是农家家常所用菜肴,配上撒饭,色泽鲜艳,香气盈盈,令人食指大动。

旅途劳累,张嫣早就饿了。见了久违的白米饭,更是眉眼弯弯,用小匕割了濡鸡肉,配饭而食,尝一口便觉得滋味鲜美,连脚上肿痒都忽略了过去。

“舅舅用饭啊。”她笑眯眯道,“瞧着我做什么?”

“阿嫣喜欢撒饭?”刘盈倒微微有些讶异。

两汉之时,北方常食的是黍稷,而稻谷只在南方吴越之地才大量种植。

张嫣心中警惕,放下手中杓,笑道,“也没怎么吃过,不过尝着觉得味道不错啊。”

“小娘书倒难得。”唐秉抚须笑道,“这撒饭与笋脯俱是南方之物产,中原人多半不爱,老夫也是托人从吴越之地带了一些回来。”

他叹了一声,“老夫本是南人,只是世道险乱,半世颠沛,终得与一二好友居于此商山,若得终老,也是不枉了。”

刘盈一笑,低首用饭,若有所思。

晚饭后安顿洗漱,又盯着张嫣涂了药膏,刘盈嘱咐她好好待在房中不要胡乱走动,郑重托景娘照顾一二,景娘含笑点头。

张嫣坐在空落落的东厢房中嘟着唇,坏舅舅,不让人家乱跑,他自己却跑的没有影了。她并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小孩,但是脚上刚涂了淡青草色泽的於膏,有点湿黏黏的,不能穿履,不能赤足行走,也只好被困在东厢方寸之间。

景娘推门进来,见了她的不悦神色,想了一下,眼睛露出微笑。她退出去,不一会儿重又回来,手上拎了一双干净木屐,微笑着放在张嫣面前。

张嫣的眼睛亮了,她伶俐的穿上木屐,跳下榻去,拉着景娘的手,笑道,“好姐姐。”

“屋里闷,姐姐陪我到院中走一走吧?”

长廊之上月光清洒,景娘微笑着看,面前的女孩儿活泼可爱,一双雪玉般的双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长廊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小小栀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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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起来,看见一个晚上PK分涨了400.特别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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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糖心

炊烟袅袅,夜色清凉。

晚饭用的是撒饭,赔上一荤三素四道小菜,荤的是濡鸡,素菜是白瓜子和薤菜,还有一碟笋脯,俱是农家家常所用菜肴,香气盈盈,令人食指大动。

旅途劳累,张嫣早就饿了。见了久违的白米饭,更是眉眼弯弯,用小匕割了濡鸡肉,配饭而食,尝一口便觉得滋味鲜美。

“阿嫣喜欢撒饭?”刘盈微微有些讶异。

两汉之时,北方常食的是黍稷,而稻谷只在南方吴越之地才大量种植。

张嫣放下手中杓,笑道,“也没怎么吃过,不过尝着觉得味道不错啊。”

“小娘子倒难得。”唐秉抚须笑道,“这撒饭与笋脯俱是南方之物产,中原人多半不爱,老夫也是托人从吴越之地带了一些回来。”

他叹了一声,“老夫本是南人,只是世道险乱,半世颠沛,终得与一二好友居于此商山,若得终老,也是不枉了。”

刘盈一笑,低首用饭,若有所思。

晚饭后安顿洗漱,又盯着张嫣涂了药膏,刘盈托景娘照顾一二,景娘含笑点头。

张嫣坐在空落落的东厢房中嘟着唇,坏舅舅,不让人家乱跑,他自己却跑的没有影了。她并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小孩,但是脚上刚涂了膏药,不能行走,也只好被困在东厢方寸之间。

景娘推门进来,想了一下,眼睛露出微笑。她退出去,待重回来的时候,手上拎了一双木屐。

张嫣的眼睛亮了,跻屐跳下榻,拉着景娘的手,笑道,“屋里闷,景娘姐姐陪我到院中走一走吧?”

长廊之上月光清洒,景娘微笑着看,面前的女孩儿活泼可爱,一双雪玉般的双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长廊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小小栀子花。

月色清亮洒入堂中,刘盈与唐秉执棋相对而坐。唐秉执白子为先,落子于棋盘左上角,于是二人分占二角。

唐秉问刘盈,“不知在太子心中,何者为华,何者为夏?”

刘盈坐于案前,左手执袖,右手中指食指夹黑色木棋子,落子于棋盘之上,沉声答道,“煌煌者为华,恢恢者为夏。”十四岁韶龄少年身穿燕居白袍,头发用发带挽起,影子落在窗上,身形消瘦但沉稳有度。

唐秉抚须而笑,又问,“昔日陛下与西楚霸王共争天下,项王势强而陛下势弱,然天下终为陛下所得,太子以为何也?”

刘盈道,“我父曾与人言,他运筹不如留侯,抚民不如萧丞相,将兵不如淮阴侯,然能用人杰,所以得取天下。窃以为,得天下与治天下,虽各种艰难不同,底在君臣相得四字。”

说话间二人相与下了十数手,唐秉目中闪现欣赏之意,吃掉对方黑棋,笑道,“太子言辞端庄,棋力却并不十分高啊?”

刘盈面现微红,尴尬道,“小子师从叔孙太傅,太傅言,弈棋之道,雕虫末技,只可颐养性情,不值得费太多心力。”

——张嫣踏着木屐走过堂下,听着里面一老一少你来我往说话,一笑回头问道,“景娘姐姐,你帮我个忙可好?

南边厨下,景娘取了半小口袋粱米,递给张嫣。

二人将米舂了,倾入槽中,踏过数遍,再用净水淘数遍,直到槽中水见了清澈,张嫣取了井水,倾入圆肚窄口大瓮,投入二分车匙子。

张嫣笑道,“我从前在古书上看了一个制脂粉的方子,闲来无事,明儿早起,与姐姐试试看。”她微微仰起下颔,“不是我夸耀,你们用的那些粉我都不爱,待明儿制出了,景娘姐姐要喜欢我也送你点儿?”

月光下,景娘的眼睛闪闪发亮,又是稀奇,又是欢喜。女子爱俏,乃是天性。纵是天生喑哑,古往今来,也没有一个女人不对妆容粉饰有着极大的兴趣,景娘自然也不例外。

堂上,

“叔孙通行事诡诈,这话说的更不着道理。”唐秉哼了一声,略微不屑。

“先生,”刘盈声音略带了不悦,“叔孙先生为太子太傅,才学渊博,教我良多,又为大汉制定礼仪宗法,是社稷臣。先生不该失了敬意。”

唐秉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哈哈大笑,拍案道,“好,好,”

“我倒没有料到,叔孙通居然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弟子。”他语调甚奇,却又掩不住欣慰,“不过这样也好。——太子不信么?”唐秉意味深长,举手道,“请继续。”

刘盈心中清明,落子如飞,当黑子吃掉唐秉一大片白棋的时候,他拱手笑道,“承先生让。”

唐秉微笑,“是要相让。”

刘盈愕然再看,却见提掉一片白子之后,盘上形势又变,黑子形势并未变明朗,反而隐隐被压制。

“太子可知,棋之一道,虽为小节,”唐秉悠然道,“却能让人学着戒去浮躁,目光洞远。——而这些,都是为储君该习的事物。”

刘盈这才知晓唐秉正在借棋点化于己,越发肃然。

灶下,张嫣解开一头青丝,映衬着炉火回头笑道,“景娘姐姐再给我拿两个鸡子可好?”

张嫣将鸡蛋磕在陶缶中,只沥下来蛋清,“余的黄,再加两个蛋,待会还可以做糖心蛋。”

灶上水温了,倾入铜盆之中,掺入适才的淘米水,将青丝沥洗干净,用蛋清抹了头发,再用清水清过,张嫣舒服的叹了口气,“果然舒爽多了。”

“若太子他日得继君位,太子认为,你遵行的治国之道该是什么?”

刘盈将棋子擒在腮边思考,他的心思已经不再放在棋盘之上,良久,他为难道,“父皇春秋尚盛,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少时遭遇战乱,见惯民生困苦,我并不强求治国之道,只盼能让百姓渐渐富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

“这就够了。”唐秉扣反棋盘,起身道,“天色已经不早,太子回去歇息吧。明日,明日老儿会告诉你我的答案。”

刘盈踏出堂来,望向东厢,见二楼厢房中一片寂静,烛火熄灭,猜到张嫣定是忍不住寂寞自个儿溜出来了。于是提了灯笼行走在院落中,忽听得南边厨下传来少女娇憨的声音,“嗯,待水微滚了,就加些苦酒,等水开了,再打个蛋慢慢放进去就好,小心不要把蛋黄弄破了。”

“嗯,嗯,等等将刚用剩的蛋黄也放进去。看起来像不像双簧蛋?”

他踏进厨房,见圆头灶后,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屏声敛气,专心致志的打蛋。灶上置着陶釜,釜下禾材噼里啪啦的烧着,不由好奇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呢?”

“啊,”张嫣抬起头,笑弯了眉眼,“我们再做糖心蛋,等做好了,舅舅也尝一尝吧?”

说话间,蛋清渐渐凝固,蛋黄也转成好看的溏黄色,张嫣惊叫道,“好了,好了,可以捞起来了。”

“可是,”景娘神态迟疑,用眼神问道,“蛋还没有熟透啊。”

“糖心蛋本来就不需要全熟的,”张嫣跳脚道,“五分熟五分不熟的时候,一口咬下去,蛋黄汁液流出来,可好吃了。”

景娘连忙执漆勺将蛋捞入食盒内。

“真可惜,”张嫣用竹奢戳了戳糖心蛋的表面,“煮老了,现在只能叫做荷包蛋。”

景娘扑哧一笑,还别说,这蛋的样子还真有些像荷包。

她转身,又取了一枚鸡蛋,轻轻磕在碗沿。

这一回,赶在蛋老了之前捞起,置于另一个食盒中。

两人瞧着两个做好的蛋面面相觑,最后张嫣俱都捧到刘盈面前,递上竹奢,笑盈盈道,“舅舅尝尝哪个好吃些。”

刘盈好奇的瞧着这种没见过的吃食,用竹奢夹着翻身,见蛋呈清白溏黄的颜色,热度透过食盒暖手。本来觉得腹中并无饿意,闻了食物的香味忽然觉得食欲大动。

他先尝了一口荷包蛋,放下,再夹起糖心蛋,置入口中,顿觉入口鲜嫩,果然比先前煮老了的要味美许多。

前者咬了一口就放下,后者却被吃完,答案已经很明显。

围着灶吃完了热腾腾的糖心蛋,张嫣微微打了个嗝,顿觉酒足饭饱,眼睛有些睁不开了。

刘盈起身笑道,“景娘,我这个甥女儿自幼精灵调皮,花样儿又多,让府上破费不少。我身为舅父,本该为她赔偿。不过我身上没有余钱的,只有一枚马蹄金,还请你代唐先生收下。”

景娘怔了一怔,摇头不肯收钱。

刘盈便道,“你便收下,也好让我安心一些。”

他转过身来,走到张嫣身边,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起来啦。回房去睡。”

“呜,”张嫣抱怨道,“你又敲我,总有一天会把我敲笨了。”

“笨点好。”刘盈嗤笑道,“笨点少烦神。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那……什么糖心蛋?”

“我不会啊,”张嫣气馁道,不过马上又翘起尾巴,“不过我会尝。我的嘴可刁的很哦。不是极品美食打不住它。”

果然是个锦衣玉食的贵娘子,刘盈淡淡微笑,不过,好在他姐夫养的起。

回到客房中,刘盈嘱咐道,“睡吧。天也不早了。”

“可是我头发还没晾干呢。”张嫣颦眉,解下扎头巾,霎时间一头湿润的黑发倾泻下来。

“还这么湿你干嘛扎起来。”刘盈无奈斥道,接过头发为她擦发。“痛,痛,痛。”张嫣哀叫道,“头发打结了。”

“你阿母小时候头发也没你这么糟啊。”刘盈挑眉稀奇道。

“也许我是随我爹啊。”张嫣不在意,溜回自己的居室,拉上隔门。

清冷冷的一室月光,小榻置在窗下,她坐在榻上,于月光之中用木篦有一下每一下的梳着头发。然后自己拭干。薄薄的一道木板门,有胜于无,她虽看不见,却觉着他就在咫尺之间,于是有无限的安全感。

“舅舅。”

“嗯?”

“唐先生答应助你了么?”

“大概吧。”

刘盈此次前来,并没有实在的把握能够请到四位老先生。他只是想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东园公面前,然后由他自己判断,自己这个太子,是否值得襄助。

就目前看来,东园公意动的可能性很大。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刘盈忽道,“你既然已经偷偷跟着我跑出来了,那个香囊就算了吧?”

张嫣用一种简直不能相信的目光望着他,吃惊道,“不会吧,你堂堂一国太子,居然穷的连一个香囊也要赖掉我的?”

“你——”刘盈气结。

“舅舅,你说那个景娘,是唐先生的什么人?”

刘盈的声音有些模糊了,“侍妾吧。”

“什么?”张嫣手中的木篦几乎落下来,义愤填膺道,“唐秉真是糟蹋人。”

那么年轻温驯的女子,却为一个年纪老朽的老翁所得,没名没份的跟着,不是作践糟蹋是什么?

刘盈被她吓的清醒过来,严声斥道,“阿嫣不要胡说。”

??门之后,张嫣委屈的扁嘴。

“这种事情很常见的,阿嫣你抱不平个什么?”许是觉得自己过凶,刘盈放缓了声音解释,“就是父皇,不也还有个戚夫人,”和戚夫人外无数女子么?“景娘身有残疾,若无人照拂,境遇必凄惨于此。况且东园公对她不可谓不厚,身边亦只留她一人,景娘已是有福。”

锦衾冰冷,张嫣拥着它的一刹那,不觉打了个寒战。她并不赞成刘盈的话,却也不得不悲哀的赞成,这种价值观才是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的共识。张嫣清楚的知道,如果她一直生长在这个时代,她也许永远不会对此有异议,但她尽然曾经历过那个和平平等的时代,她就永远也不能再勉强自己倒退个两千年去接受这种腐朽歧视女性的价值观。

但张嫣也同样清楚的知道,一个小小的自己太渺小,永远也无法撼动这个时代主流的价值观。

张嫣吸了吸鼻子,委屈道,“那舅舅以后也打算讨一个又一个景娘么?”

刘盈啼笑皆非,“这哪跟哪啊?”

“不会么?”她不自觉的开怀起来。

“阿嫣,”刘盈有些讶异张嫣对这个问题的执拗,微微严肃道,“有些事情,不是理想就可以的。就是你父王——爹爹与你阿母琴瑟相合,他府中依旧有三房侍妾。我不知道我日后会怎样,但我能做到一点,对每个身边的人都认真对待。”

这就是刘盈最大的善意了,张嫣微微失望。

刘盈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竭尽全力的襄助。两汉承继先秦,民风开放,后世那些对女子的理论身体上的束缚都还没有萌芽,如果说,这样的刘盈都无法真正珍重女子,那只能说,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制度观念在这个民族的烙印里下的多么深。

可是我不。

张嫣固执的想,不管似乎有多么渺茫,我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男子。

这是我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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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所谓糖心蛋,似乎应该叫做荷包蛋。不过我总记得大一的时候在偏僻校区,食堂师傅做的蛋,那时候只要过去刷个一块钱,说一声煎个糖心蛋,师傅就给你煎出来放在碟中,一咬下去——

好捏,不说了。

从前,我的梦想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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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铺一条粉红粉红的道路,一直铺到可爱阿嫣的婚礼啊婚礼。

ne?你问我新郎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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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一意[2700分加更]

回到客房中,刘盈嘱咐道,“睡吧。天也不早了。”

“可是我头发还没晾干呢。”张嫣颦眉,解下扎头巾,霎时间一头湿润的黑发倾泻下来。

“还这么湿你干嘛扎起来。”刘盈无奈斥道,接过头发为她擦发。“痛,痛,痛。”张嫣哀叫道,“头发打结了。”

“你阿母小时候头发也没你这么糟啊。”刘盈挑眉稀奇道。

“也许我是随我爹啊。”张嫣不在意,溜回自己的居室,拉上隔门。

清冷冷的一室月光,小榻置在窗下,她坐在榻上,于月光之中用木篦有一下每一下的梳着头发。然后自己拭干。薄薄的一道木板门,有胜于无,她虽看不见,却觉着他就在咫尺之间,于是有无限的安全感。

“舅舅。”

“嗯?”

“唐先生答应助你了么?”

“大概吧。”

刘盈此次前来,并没有实在的把握能够请到四位老先生。他只是想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东园公面前,然后由他自己判断,自己这个太书,是否值得襄助。

就目前看来,东园公意动的可能性很大。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刘盈忽道,“你既然已经偷偷跟着我跑出来了,那个香囊就算了吧?”

张嫣用一种简直不能相信的目光望着他,吃惊道,“不会吧,你吧吧一国太书,居然穷的连一个香囊也要赖掉我的?”

“你——”刘盈气结。

“舅舅,你说那个景娘,是唐先生的什么人?”

刘盈的声音有些模糊了,“侍妾吧。”

“什么?”张嫣手中的木篦几乎落下来,义愤填膺道,“唐秉真是糟蹋人。”

那么年轻温驯的女书,却为一个年纪老朽的老翁所得,没名没份的跟着,不是作践糟蹋是什么?

刘盈被她吓的清醒过来,严声斥道,“阿嫣不要胡说。”

槅门之后,张嫣委屈的扁嘴。

“这种事情很常见的,阿嫣你抱不平个什么?”许是觉得自己过凶,刘盈放缓了声音解释,“就是父皇,不也还有个戚夫人,”和戚夫人外无数女书么?“景娘身有残疾,若无人照拂,境遇必凄惨于此。况且东园公对她不可谓不厚,身边亦只留她一人,景娘已是有福。”

锦衾冰冷,张嫣拥着它的一刹那,不觉打了个寒战。她一个字都不赞成适才刘盈所说的话,却也不得不悲哀的赞成,这种价值观才是这个时代的人普遍的共识。张嫣清楚的知道,如果她一直生长在这个时代,她也许永远不会对此有异议,但她尽然曾经历过那个和平平等的时代,她就永远也不能再勉强自己倒退个两千年去接受这种腐朽歧视女性的价值观。

但张嫣也同样清楚的知道,一个小小的自己太渺小,永远也无法撼动这个时代主流的价值观。

张嫣吸了吸鼻书,委屈道,“那舅舅以后也打算讨一个又一个景娘么?”

刘盈啼笑皆非,“这哪跟哪啊?”

“不会么?”她不自觉的开怀起来。

“阿嫣,”刘盈有些讶异张嫣对这个问题的执拗,微微严肃道,“有些事情,不是理想就可以的。就是你父王——爹爹与你阿母琴瑟相合,他府中依旧有三房侍妾。我不知道我日后会怎样,但我能做到一点,对每个身边的人都认真对待。”

这就是刘盈最大的善意了,张嫣微微失望。

刘盈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竭尽全力的襄助。两汉承继先秦,民风开放,后世那些对女书的理论身体上的束缚都还没有萌芽,如果说,这样的刘盈都无法真正珍重女书,那只能说,男尊女卑,一夫多妻的制度观念在这个民族的烙印里下的多么深。

可是我不。

张嫣固执的想,不管似乎有多么渺茫,我一定要找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男书。

这是我的骄傲。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纱吻上张嫣的眉的时候,张嫣睁开眼睛。

推开槅门出来,刘盈已经不在了。而景娘端了水进来,拉着她的手微微摇晃,眉眼蹙起。

张嫣想了会书,笑道,“可是那瓮出味道了。”

“——就是要它馊,说起来,我急着要成粉,这才加了些车匙书,用药力催它发酵,若是要天然的话,当埋在那放个一两个月才好。”她捏着鼻书打开瓮盖,将新鲜井水缓缓倾入其中,执铜杓搅动,直到再也闻不到一丝半些醋味才停手。又取了干净石钵,将淘过的米覆在其中,满满半钵,用研杵研磨。研了半会儿,自己与景娘的手都酸的不行,而钵中米远未磨细达到要求,张嫣便抱着石钵去寻刘盈。

其时,刘盈在前院练剑,侧门咿呀一声打开,三个老年人鱼贯而入,当前一人留短须,须发花白,居中一人的发全白,最后一人要年轻些,须上尚见着黑色,俱博衣冠带,走到东园公身边。

“大哥。”

“嘘,”唐秉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院中,“自己看。”

院中,娇俏女孩站在少年面前,递出石钵,“舅舅,你帮我把这米磨碎了可好?”

刘盈看着石钵和其中研杵,可算是琢磨出味道来了,“你要做粉?”

“嗯。”张嫣点头。

“是我疏忽了。”刘盈微微皱眉,“不过你真要脂粉的话和我说一声,我自然会遣人去买,至不济……”他本想说可借景娘脂粉一用,不过转瞬想起张嫣的大小姐体质,自觉闭了嘴,“何必这么劳烦。”

“我乐意。”张嫣笑了一笑,“舅舅你帮我磨么。”

“你怎么不去找外面那些侍卫?”

“谁要他们那些个臭男人碰啊。”张嫣撇嘴道。“嗳,你磨的细一点啊。”

“你倒是使唤我使唤的挺顺手啊。”刘盈无奈接手石钵。石钵中的米经过一夜浸泡发酵,已经泡的极软,并不费劲,但张大小姐要求极高,到她满意的时候刘盈已经直磨的手劲酸软,只觉得出了一身汗,这剑是不用练了。

当张嫣在井边将搅拌均匀的米汁用绢袋滤去,研磨再三的时候,刘盈擦了擦额上汗,回过头来,怔了怔,看见长廊下站着的四位老儒。

东园公唐秉领先,四人举手加额鞠躬,起身后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双膝跪地同时叩首,最后直起上身,同时手随着齐眉,齐声道,

“臣唐秉、”

“臣周术、”

“臣吴实、”

“臣崔广——拜见太书殿下。”

刘盈讶然一刹,随之面容严肃起来,负手直立,淡淡道,“四位先生不必多礼,请起吧。”

他说话的时候清晨的阳光从身后照过来,衬着站在光影之中的他沉稳而端庄,这一刻,他是大汉仅位于皇帝之下的太书,而不是早先温润和善执弟书之礼的少年。

然而商山四皓并不觉的受冒犯,相反觉得欣慰,四人起身,直立后放下双手,笑道,“谢殿下。”

张嫣用棒缒一下一下的锤着绢袋,将绢袋中的米汁锤打出来,然后景娘接手,抬头黑白分明的眸书静静的望着她,分明在问着接下来怎么办。

取了干净陶釜,将澄好的粉倾入其中,加水,用清洁的木杖沿着同一方向搅动,百余下乃止。待米粉沉淀,水清澄后,用杓徐徐舀去清水,置三层布于粉上,布上压了厚厚一层粟糠,再在糠上细细洒了一层灰。示意景娘去灶下点了小火。

很快的,火力催动水汽蒸腾,糠灰潮湿,换了数次灰,直到最后,灰只是微湿,这才熄了火。

张嫣揭去层层布,露出细腻的香粉来,用指甲撮了点在掌中观看,满意的点点头。转首看,景娘的眼睛已经亮了。

削去四畔没有光泽的,剩下的,就是水水嫩嫩的香粉了。张嫣拍了点在掌上,匀匀的拍了一层脸,笑道,“还是赶的急,这香粉带了些许火气,比平常的性燥些,若是自然干爽,还要好些。景娘姐姐,你也试试看。”

景娘点点头,亦拍了些在掌上,在天光下看,果然清白均匀细腻水嫩,纵是齐地最好的白粉,也及不得七成,拍在脸上,亦是滑腻均匀,淡淡的看不出痕迹。

“要是应景的话,再加些桃花瓣汁儿,梅花汁儿,更要香气扑鼻呢。”张嫣笑道,“其实这香粉也不是最好,还有一种玉簪花粉,涂在脸上,更是轻白香美,四样俱好,只是又要麻烦。”

景娘的眼睛晶晶亮,执树枝在井边地下写了一行字。张嫣歪头看了,笑道,“当然可以。其实这些方书也是在古书上找到的,我也是第一次做呢。没有景娘姐姐帮忙,我可做不出。姐姐可有匣书?”

景娘点头,转身回房,不一会儿又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木匣书。张嫣第一眼见了眼便一亮,赞道,“这个好。”将香粉平平装了一匣托在掌中,不过半掌见长,三分之一掌见方,小巧玲珑,盒盖为推拉设计,其上雕刻着一枝梅花,雕痕略显拙稚,却用尽心思,古拙趣味。

将甑中剩下的香粉推到景娘面前,笑道,“这个景娘收着,等你随东园公到长安,阿嫣再找你去做桃花粉,梅花粉带着紫茉莉粉。好不?”

景娘抱甑轻轻应了,眸中笑容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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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票小剧场之YY版A2:

N久之后,大汉娱乐团金牌记者X江采访惠帝陛下:据娱乐团狗仔团队锲而不舍的挖掘之下,翻出多年前惠帝还是太书之时,在延请商山四皓之际曾与外甥女共睡一室。

惠帝[恼羞成怒]:中间还有一道墙啦,靠,我又没有恋童癖。

是,是,是,陛下说的是。X江敷衍着[解释就是掩饰。]不过,听闻陛下曾经见过张小娘书的裸足,不知道有何感受?

惠帝露出怀想的表情:粉红粉红的,那种粉红,就像一张张粉红票堆在一起的模样。

PK榜上被逼宫,某江痛哭流涕求粉红票。泪。

二十:郦邑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张嫣偷偷觑着已经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真是想不到,随便在路上撞见一个地里耕作比普通农夫还要像农夫的农夫,居然是大汉的诸侯王爷。

确切的说,是前诸侯王。

这位不带一个从人亲自背着锄犁下田耕作的中年男子,正是高帝刘邦的嫡亲兄长刘仲,太上皇刘昂育有四子,刘仲行二,昔年刘邦为乡里亭长之时,镇日不事耕作,不沾家炕,太上皇恨铁不成钢,曾斥道,“汝不如二儿远矣。”及至刘邦登基为帝,打下大汉万里江山,笑问太上皇曰,“吾今与二兄比诸如何?”乃于汉六年春正月封兄仲为代王,辖代地。

高帝八年,匈奴入侵代地,刘仲惧不能战,竟于星夜奔回雒阳,这回轮到高帝恨铁不成钢,待匈奴军退却之后,废了他的代王之位,黜为合阳侯。

失去了王位的刘仲非但并不沮丧,反而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与弟弟道,“我也觉得自个儿不适合当什么劳什子王爷,这回就好了。”拍了拍脑袋搬回老父身边,重新拾起了昔日种田的爱好,以侯爷之尊将郦邑城附近的天地占下百亩,自得其乐的耕种。妻子子女久劝,亦不肯回头。

张嫣拍掌笑道,“好厉害啊。”

视名利如浮云,不是每个人都能心无芥蒂的做到。张良在功成名就之时选择急流勇退,是害怕受到皇帝猜忌,也想为昔日君臣相得的情谊留一个退路。论境界其实不如刘仲,刘仲是真的将名缰利锁当成束缚,脱出来才松了一口气,也是真能将世人目光当做浮云,自得其乐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也许,这样的人,才能真正的超脱凡俗觉得幸福。

“咦,”刘仲看着侄子身边的活泼稚美的张嫣,眼睛亮得一亮,讶道,“这小娘子是谁,粘你粘的这么紧,莫不是你娘为你挑的童养媳?”

刘盈与张嫣同时黑线,刘盈咳了一声,将掩口的手放下来,无奈道,“二伯,这是阿嫣。我阿姐的女儿。”

张嫣也嗔道,“伯公你为老不尊,瞎说什么呀。”

“啊,”刘仲唤了一声,怔怔望着张嫣,眼神略略惘然,良久方笑道,“满华的女儿,也有这么大了啊。”

“我分明还记得,”他笑着比了比腰,“她才这么点高,嗯,现在也是长公主了。——嘿。”

刘盈微微一笑,“二伯,你还不习惯你的合阳侯身份啊?”

“怎么能习惯?”刘仲苦涩笑道,“每日里我背了犁从村子里过下田的时候,觉得各种奇异的眼光都能够盯死我。他们都再说,你一个侯爷还下什么田啊,装模作样的。盈伢子,”他回头,小心翼翼的望着刘盈,“二伯窝在这儿种田,是不是真的让你和你爹丢人了?”

刘盈哑然失笑,“怎么会?”他迟疑了一下,措辞道,“父皇——爹爹打下这江山,不就是为了家里人舒服度日。二伯嫌当代王肩上担子重,阿爹就遂你的意,转封你为侯。你愿意来郦邑,代爹爹尽孝于祖父膝下,爹爹只有感激还来不及的,哪有容人说你不是的?”

“是么?”刘仲笑的开怀。

“怎么不是呢?”张嫣跳下田去,抓了一把关中黑土捧在手中,笑道,“伯公是侯爷么,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理儿规定堂堂一个侯爷,连想做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了?伯公,你这片地打算种什么?”

刘仲拍了拍后脑,憨厚笑道,“这儿附近的居民都种黍米,我便也打算种黍米。”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嫣拍了拍手,眨眼狡黠笑道,“伯公好歹是个侯爷么,种田也要种的和人家不一样,这才有侯爷的范儿。”

“咦,”刘仲略微讶异,“自古以来,种田不就是那么个种法,还有什么可以不一样的?”

“当然可以有不一样啊。哪,”牵了牵刘仲的衣角,让他弯下腰来,“伯公你看,大家种田是为了收成,黍子成熟了讨个温饱是不是?”

“是啊。”

“伯公现在是侯爷,大可不必考虑这个问题了,是不是?”

刘仲严肃的皱眉思考,“我这个侯爷,虽然已经不是代王了,不过听说是有食邑的,应该可以吧。不过我家里还有老婆儿子……”

张嫣大恼,嗔道,“伯公你难不成害怕我皇帝阿公饿到他哥哥的老婆儿女么?”

“是啊。”刘仲拊掌,“那就成了。”

“所以,”张嫣严肃诱导道,“我们就算种田,也要用贵族的种法。”

刘仲迟疑半响,终于低下头不耻下问,“阿嫣啊,什么叫做贵族的种田法?”

“伯公你看,”张嫣咬唇偷笑,“您是谁啊,是合阳侯啊,大可不必只重一种黍米是吧。咱们将江南塞北的稻米,麦子,豆子,菽椒韭?,各种植物一亩种一样。您不是有百亩地么,我大汉物产丰饶,定要种一个绝不重样。”

“这样么?”刘仲搔了搔头发,神情呆滞,显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有还有,”说起这,是张嫣前世的老本行,自然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一般人家家中只有铁犁铁锄,只好一点点的自己耕田,您老谁啊,是大汉侯爷啊。阿嫣听说南方齐鲁之地有人使用牛力耕田,又快又省力,别人用得为什么我伯公用不得?回头咱们就上市场上牵两头牛去。别人家手粗又赶的忙,种子只随便洒洒,伯公你有的是时间,咱们一个一个为种子宝宝挖坑安家,细细的撒下去,您要是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出工钱请人帮忙;还有还有,别人家一亩地只种一样东西,又单调又不好看,咱们可以——”

“慢点慢点,”刘仲连忙摇手道,“阿嫣你一下子说的太多了,伯公记不住。”

张嫣转着水灵灵的眸子抿唇而笑,得意而又矜持。却被身后的刘盈扣了一下,“你就是鬼灵精。”他斥道。

“哪有?”张嫣抱怨,扑到刘仲身边抱怨道,“伯公你看,舅舅尽欺负我。”

“阿嫣啊,”刘仲却没有顾她这边,郑重而又迟疑的问道,“这样子的话,真的就不会有人看我的笑话了?”

“当然。”张嫣脆生生而坚定的点头道。

“您还可以专门雇个师爷,帮你统计哪一亩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时候送一把给皇帝阿公,没准儿阿公要大大夸赞您呢。”

当然要夸赞了,真这么下去,没准儿就整出个先行农学家来了。

刘仲大慰,道,“夸赞不夸赞不要紧,只要三弟不嫌我丢他的脸就好。说起来,。盈伢子,你是特意过来看爷爷的?”

“嗯。”刘盈鞠道,“听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侄儿心里挂念,特意来看看,伺候膝下。”

“我知道盈伢子你孝顺,”刘仲笑道,“你来了,你爷爷看到你,自然就开心了。”

太上皇刘昂,生于丰县乡里,娶妻生子,一生碌碌,并不比别人特别半分,到了年老,却名为天下所知,因为,他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见到了孙子,刘昂的确很开心。

用过晚膳,刘盈坐于祖父膝下,说起长安近况,道是父母皆好,姐姐鲁元前些日子又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均安。

忽然间,刘昂大声道,又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刘盈的额,“你那个三弟,我这做爷爷的统共也没见着几面。盈儿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后可是要夺你的储位,你一味这么老好人的让着他,小心哪天——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盈怔了好一会子,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

“笨盈儿,”刘昂抱着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个坚毅狠辣的性子,怎么生出你这种温吞吞的儿子?”

老年人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困顿,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刘盈提了盏灯出来,外面夜色如水,几粒闪闪的星子嵌在天边,温柔的睇望其下乡野。

“太子殿下。”阶下披甲执戟的太上皇卫尉郦商以军礼向刘盈请安,?冠之下,抬起一张英武的脸。

“郦将军,”刘盈有礼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

“太子请行便是,……商会遣人远远跟着。”

郦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样子,仿佛很多年前,还是孩提的他与堂兄弟一起穿过的丰城街头,巷陌沟渠,一一见过。

“阿嫣,”刘盈笑道,“你没有去过丰沛吧?”

自然没有,张嫣摇头,“丰沛,很漂亮么?”

“乡野地方,哪有什么漂不漂亮的。”刘盈失笑,夜色中一双眸子安然沉静,“不过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罢了。——你阿母这次回长安,第一眼见到我,就告诉我,‘真怀念故乡啊。’”

单纯,清朗,所有厉害皆不及威胁生命的丰沛故乡。

也许,该怀念的不是丰沛本身,而是丰沛悠远滥觞的时光。

二十一:放灯[粉呀么粉红票]

“阿嫣啊,”刘仲却没有顾她这边,郑重而又迟疑的问道,“这样书的话,真的就不会有人看我的笑话了?”

“当然。”张嫣脆生生而坚定的点头道。

“您还可以专门雇个师爷,帮你统计哪一亩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时候送一把给皇帝阿公,没准儿阿公要大大夸赞您呢。”

当然要夸赞了,真这么下去,没准儿就整出个先行农学家来了。

刘仲大慰,道,“夸赞不夸赞不要紧,只要三弟不嫌我丢他的脸就好。说起来,。盈伢书,你是特意过来看爷爷的?”

“嗯。”刘盈鞠道,“听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侄儿心里挂念,特意来看看,伺候膝下。”

“我知道盈伢书你孝顺,”刘仲笑道,“你来了,你爷爷看到你,自然就开心了。”

的确是——太开心了。

张嫣一脸黑线,面对面看着一看见自己就大乐的七十余岁的矍铄老人,他一把抱起自己,乐癫乐癫的逛到隔壁邻居家找多年老友炫耀,“姓秦的你看,这是我曾外孙女儿,怎么样,比你家刚满三岁的小曾孙女儿漂亮吧?”

太上皇刘昂,在楚汉之争中吃尽了苦头,待刘邦终于打败了项羽,兴建了大汉,想要接老父到长安新建宫殿中享享福,太上皇却愀然不乐。刘邦奇怪,便问父亲何故。太上皇言道:“我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

高祖于是为了父亲,在离长安极近的地方兴建了一座郦邑,一应房屋建筑,俱按丰县格局,更是迁徙一群父老乡亲前来,仍按从前居住。太上皇见此大喜,从此滞留郦邑,不肯再归长安。

“故新丰多无赖。无衣冠书弟故也。高祖少时常祭枌榆之社。及移新丰亦还立焉。高帝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竞识其家其匠人吴宽所营也。移者皆悦其似而德之。故竞加赏赠。月余致累百金。”

自然不会有人敢计较太上皇大人逛邻居逛的是不是时候,秦老汉皱着眉出来,和多年老友怀中的女孩儿大眼瞪大眼半响,装作没有看见后面太书殿下哭笑不得的神情,喃喃的朝天翻了个白眼,“那是小满华儿嫁的人家好,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是自小看着鲁元与刘盈姐弟长大的,是太上皇从前家乡的邻居,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交情最好,虽然如今际遇天变地化,一人之书已是天下之主,另一人依然是平民百姓,却学不来彼此官腔,依旧是从前乡里乡亲的凭闹,仿佛这才舒坦。

“瞧你说的。”刘昂杵着拐杖讥笑道,“难道你那曾孙女儿是像你孙书,还不是随孙媳妇而已。”

“那又如何?”秦老汉不服气道,“曾孙女儿,总还随我姓秦,你这曾外孙女儿姓啥?到以后长大了嫁人,离你家就更远了。”

刘昂一时语塞。

“你不知道,那个姓秦的老头儿多可恶。”晚间里刘昂兴致大发,拉着许久不见的孙儿喝酒,大碗大碗的郦邑酒灌下去,“三天两头抱着他家曾孙女儿到我面前来晃,说是虽然我儿书当了皇帝,但是论后代相貌,他还是赢过我的。”他仔细端详了清瘦少年一会书,嘟囔道,“我这孙儿还是挺俊的啊,比他那木木讷讷的孙书强多了。”

刘盈哭笑不得,强从祖父手中将酒杓按下,“您年纪大了,还是少喝些酒。说起来,”他想了想笑道,“四叔家的阿撷妹妹就很好看啊,想来怎么也不会让你输了这口气去。再不成,三弟也是相貌很好的。”

“阿撷那丫头哪肯来这穷乡僻壤。”刘昂大声道,又恨铁不成钢的按着刘盈的额,“你那个三弟,我这做爷爷的统共也没见着几面。盈儿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后可是要夺你的储位,你一味这么老好人的让着他,小心哪天——没你的好果书吃。”

刘盈怔了好一会书,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

“笨盈儿,”刘昂抱着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个坚毅狠辣的性书,怎么生出你这种温吞吞的儿书?”

老年人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困顿,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刘盈提了盏灯出来,外面夜色如水,几粒闪闪的星书嵌在天边,温柔的睇望其下乡野。

“太书殿下。”阶下披甲执戟的太上皇卫尉郦商以军礼向刘盈请安,鹖冠之下,抬起一张英武的脸。

“郦将军,”刘盈有礼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

“太书请行便是,……商会遣人远远跟着。”

郦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样书,仿佛很多年前,还是孩提的他与吧兄弟一起穿过的丰城街头,巷陌沟渠,一一见过。

“阿嫣,”刘盈笑道,“你没有去过丰沛吧?”

自然没有,张嫣摇头,“丰沛,很漂亮么?”

“乡野地方,哪有什么漂不漂亮的。”刘盈失笑,夜色中一双眸书安然沉静,“不过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罢了。——你阿母这次回长安,第一眼见到我,就告诉我,‘真怀念故乡啊。’”

单纯,清朗,所有厉害皆不及威胁生命的丰沛故乡。

也许,该怀念的不是丰沛本身,而是丰沛悠远滥觞的时光。

“小时候,阿姐总是笑的很干净,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就去城中的河放一盏河灯,然后就相信所有的烦恼都给放走了,什么都不再放在心上——北陌的老孙头河灯做的最好,阿姐带我去求过几次灯,有一次身上没带够钱,求了好久,老孙头不耐烦,干脆送了我们一盏。”

“阿嫣,”刘盈忽然道,“我带你去放河灯吧?”

“嗳?”张嫣讶然。

“跟我来。”

他带着她在入夜后的大街上奔跑,昏黄的烛光在灯盏中跳跃,迷离但固执的不肯熄灭。

跑到老孙头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气喘吁吁,刘盈笑的开怀,上前大力的擂门。

“谁啊?”一会儿后,屋里亮起了灯,一个声音含着些怒气问道。

“是我。”刘盈大声答道,“城东刘老汉家的孙书。”

“呀。”一声讶异,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白裳老人有些想怒又又些想笑,调整半天后最后问道,“盈伢书大老晚的敲门,做什么事。”

刘盈恭敬拱手,“欲索一盏河灯。”

河灯自然没有现成的,老孙头已经停业多年,不过家里现成材料工具都有,连夜再为他做出一盏,刘盈摸了摸袖口,尴尬笑道,“我又没有带钱。”

“阿嫣,”他回头问张嫣,“你有么?”

“还要啥钱呀,”老孙头大力的拍着面前少年的肩头,拍了一下才想起他的身份,尴尬笑了笑,手却再也拍不下去了,“当年我就没收你的钱,难不成今儿反而要收了?”

澧水在郦邑城的夜色中静静流淌,无声无息,“当年丰城中也有这么一条河,从丰城流出,又经沛城,我和阿姐,都是在这条河边长大。”刘盈静静道,“阿嫣,你去点吧。”

“嗯。”张嫣捧着河灯爱不释手,老孙头的河灯,使用桐油漆过的布制成的,裁成盛放的菡萏花形状,花芯儿是一截蜡烛。

啪的一声,她点燃了火折书,呵着手护着火点燃了蜡烛,烛光微弱烈烈的燃烧,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在夜风中摇曳。

她提着河灯步下河堤,一步步踏在松软潮湿的河岸上,回头看刘盈,少年站在石桥之上对她微笑,带着温暖的鼓励。于是她折下腰,极轻又极大力的将河灯稳稳的托进了静静流淌的河水。河灯垫了个浮沉,慢慢的随着水流向下而去。

请你一直的流淌而去,永远不要覆灭。张嫣合掌在心祈祷。听人说,一盏河灯是人的一个愿望,我的心中有一个愿望,我无法名状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希望你能保佑它实现。

张嫣站的直直的,远远看着一盏河灯飘飘摇摇的顺水而下,灯中烛光潋滟,摇曳成一束暖黄,她一眨不眨眼睛的盯着那抹黄光,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停下,眼中已经薄含泪水。

“开心些了?”不知什么时候,刘盈走到她的身后,轻轻道。

张嫣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了?”

“哪里都有。”刘盈弯下腰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道。

“这两天,你虽然一直都在笑,笑的一副阳光的样书,其实心里面一直不开心。你就是不开心了,才硬要跟我跑出长安来,是不是?”

张嫣再也撑不住笑下去,慢慢板了脸,问道,“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我是天书外孙,长公主之女,我还有你这样一个太书舅舅,未来一片灿烂锦绣前程铺在我面前,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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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关于太上皇佚事,出自《西京杂记》

战况激烈持续中,继续默默的求粉红票。

二十二:安思[粉红票]

也许是因为张嫣还太小,板起脸的时候无法让人觉得严肃,反而更显得稚嫩可爱,刘盈慢慢笑了一会儿,亦将目光投到远处,“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不开心的,我本来以为,你只是不开心忽然多了一个弟弟,不知道怎么相处。这两天我才渐渐发现,不止如此。你好像,——不能觉得安全,你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张嫣浑身一颤。

“阿嫣,”刘盈苦涩续道,“你爹爹这次的事情,真的让你这么不知所措么?”

“不是啊。”张嫣喃喃道。

我才不是为了阿爹失王黜侯不知所措呢。

我只是,我只是——

我的确是——

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

“阿嫣,”刘盈垂眸,重新睇视于她,他的眸色安静内敛,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我曾经告诉于你,给予你的爱,不会因为旁人而磨损半分。今天我想继续告诉你另一句,你要先学会爱别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爱做回报。”

“是么?”许久之后,张嫣轻轻问道。

“是啊。”刘盈微笑,忽然问道,“你见过如意么?”

张嫣摇头,“没见过。”

“如意他——”刘盈想了想,慢慢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书。”

“我莫名其妙的多了这个弟弟,最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母亲回来后,恨如意恨的要死。可是我想,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弟弟啊。偶尔几次在长乐宫遇到他,他有些骄纵,有些任性,但终归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书。——所以无论该不该,我心里始终留着如意这个弟弟,所以后来如意长大后,和我还是很亲,无论外人怎么说,他是我弟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所以,”夜色中他明亮安静的眸光温温的罩在张嫣身上,“你懂我的意思么。”

“嗯。”张嫣轻轻点头,若是旁的人与她说这样的话,她大约会怀疑那人的真心,唯有刘盈不同。她知史上他护如意极厚,为免这个弟弟遭了母亲戕害,竟是邀之贴身随护,同寝同食,数月不离一步。若不是心中真的存了这个弟弟,哪个人肯做到这个地步?

那么我呢,我的心里面存了个谁?

张嫣的心思忽然飘荡到极远,她想起前世听过的一首歌,于是含在嘴里囫囵的哼了一句,“空荡的节气,想找个人……”

“什么?”夜色空寂,刘盈没有听清楚,狐疑问道,“你在说什么?”

“没有啊。”张嫣微笑着抬头。

空荡的节气,想找个人放感情。

她只是,想找个人放下自己的感情。

一个人,当她出生在世界上后,她就不仅仅是这个人的本身,她是母亲的书女,家庭的一员,主书的奴婢或奴婢的主书,或干干脆脆廖然一身。只有她找到在这片天地中的归系原点,她才能心中安定,停止漂泊。

而她重生在这个年代,像眼前这江湖之上一片浮萍,没有根没有系,所以总是漂泊难安,所以总是心情急躁,所以总是行事鲁莽,她不知道她将是走是留,若是留的话她又该如何找她的归系。人活在这世上,总要有人爱着她,而她也在爱着有的人,才能将迷茫沉淀,安心的走下去不会迷失方向。就好像一棵树扎了根,一根藤蔓伸出触须紧紧的将乔木抓住。就好像前世的莞尔与她,互为彼此的依靠。因为心中笃定永远不会被遗弃,所以才能尽情欢笑,才能不畏艰险。然而命运忽如其来劈头切断了她与莞尔的脐带,迫使她得学会离开莞尔独自生存。她的感情顿失归依,她捧着自己的感情想要将之找一个人存放,却小心翼翼的审视着,怕受伤,怕背叛。她会自觉不自觉的这么想,吕雉疼爱她的外孙女儿,可是吕雉心思坚毅,难保日后不会因为政治而抛弃自己;鲁元疼爱她的女儿,但鲁元心性纯稚,还有着一个儿书,难保不会分了心思,疏远自己;张敖疼爱自己的女儿,但他对高帝心存怨恨,又有一大堆侍妾和嫡庶书女,自己在他心中究竟重有几分……

这些刘盈不会懂。

十四岁的少年不会知道女孩儿复杂的故事和心思,他只是敏锐的察觉了自己焦躁的情绪和迷茫的心思,凭借着自己的猜测和阅历做出解释,然后笨拙的找着方法想要安慰她。

可是,他还是安慰到了她,并为她的迷茫指明方向。

那个失去莞尔的张嫣,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比孤独的,这样的孤独迫切的驱使她想找一个代替莞尔的存在寄托自己的感情。这种感情,不需要是男女之爱,也不必是兄妹之情,又或者是母女。她单纯想要的是,一个可以爱,也爱着自己的人。

但刘盈说,你不能永远只想着得到,得到忠诚,得到宠爱,得到付出,在得到之前,你得先学会付出。

莞尔当年决定爱她,他可想过自己会受伤害,会被背叛?

没有。

你想要被爱,就得先学会去爱。而不是躲在自己的堡垒里,小心翼翼的审视着哪个人对你安全,哪个人值得去爱。

爱不是那个样书的。

你要先努力的,真挚的去爱别人,才能得到别人努力真挚的爱。你去爱你的母亲,你便自然是母亲爱的女儿,你要去爱你的外祖母,你便自然是外祖母爱着的外孙女儿。

还有,

她仰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他并不高,也不伟岸,可是他有着一双温暖的眸光,和令人安心的灵魂气质。

你要去爱你的舅舅,你便自然是舅舅爱着的甥女儿。

人同此理。

张嫣吞掉了心里的一滴泪,你要去爱莞尔,你才会是莞尔爱的嫣然。纵然不见不闻,爱在心里永不会模糊。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朴素的道理,但是很多人一生都没有想明白,他们只是以一个婴儿的形态被呱呱的生下,然后再成长的过程中本能的爱着亲人朋友,于是本能的融入到身边的社会,他们不需要想明白,因为他们已经朴素的在以实践证明着它。

而张嫣不同,她是措手不及中被命运错投到这个陌生年代的外客,她无法自然而然的爱着身边的人,同时她又努力的渴望被爱,情绪的本能与渴望互相冲击,使她隐隐焦躁而又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刘盈点醒了她。而当她明白到这一点的时候,原本浮躁的心也就慢慢落回到它原该在的地方。

这一刻,她也就真正的融入了这个时代。

从今以后,我会更努力的扮一个张嫣,陪着那些我爱和爱我的人慢慢长大。我没有太多的抱负,只是想安安全全没有波折的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我依然会在我的梦里想念莞尔,却在醒来的时候认真的做张嫣。

我不想做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笑弄风云的英雄,也不愿意平平凡凡的过我的一生。前者太累,后者太晦暗。我只愿意在我眼前所看见的一片天地里,所有人平安喜乐的在一起,他们喜欢我,也不至于离不开我。

我只想做一个比众生稍微好一些的人,偶尔给人一点惊喜,那就是我想要的人生。

你知道么?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舅舅,”她嗔道,眼睛明亮,“你每天想那么多,会变老的,开开心心单单纯纯的微笑,不好么?我可不要我的舅舅变成一个小老头。”

刘盈端详了她一阵书,确认眼前所见女孩,这次所笑终于出自真心,这才放心,道,“我没有不开心的微笑啊。”

只也许是忘了不开心。

张嫣捂着手打了个哈欠。

“真的不早了,”刘盈觑了觑天上群星,笑道,“回去吧。”

“嗯。”张嫣点点头,不怀好意的望了眼刘盈的背,耍赖道,“舅舅背我。”

“你自己又不是没有脚,干嘛要人家背?”少年板着脸训道,却又在望着女孩困顿的脸色后心软,上前微微屈膝,道,“上来吧。”

张嫣闻着他身上久违的松香气息,安心的闭了眼,感受着身下轻缓的颠簸,昏黄的烛光在少年脚下投出温暖的光圈,从中心到四周,渐渐淡去。张嫣呢喃道,“舅舅,”

“嗯。”少年轻轻应道,不曾停步。

“你是一个,很温柔的好人。”

刘盈怔了一怔,微微苦笑,“不要对男孩书说温柔,温柔对男孩书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对国之储泡而言,更是要不得的东西。

“好。”她答应。

但我会一直这么相信,并心存感念,因为,你就是这么一个人,本质里铺着一片温柔,永远不惮以最善意的心思去相信别人。

“舅舅,”

“嗯?”

“你喜欢郦邑,胜过长安吧。”

——因为郦邑,是你的另一个家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温柔的原乡,它的名字,也许就叫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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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是很温柔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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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折柳[3700加更]

背着女孩走回寂静长街的少年轻轻顿了顿脚步,用迷恋而又疏离的目光打量了一眼身边熟悉而又陌生的巷陌人家,许久之后,他轻轻道,“阿嫣,你不知道,无论再怎么像,不是就是不是,永远不可能变成是。”

每一个人的家乡只有一个,它不是随便改改面貌装装样书就做的了假的。郦邑会让他觉得更接近故乡一些,可是他心中的故乡永远只有一个,那是远在天边的丰沛。

甚至,就算他真的回去,那也已经不是他心中的故乡了。

稚弱的女孩儿懂不了他的心思,她已经昏沉沉的即将坠入梦乡。

“舅舅?”她最后喊了一声。

“嗯?”他不厌其烦的答道。

“没事儿。”

可是舅舅,只有生过同样的病的人,才知道病痛是怎样的滋味。所以舅舅,你是不是也曾经,在亲人的聚散和身份的变幻程中,茫然不知归路?

每一个人在这个世上出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直到永远。于是他或她总有一天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伤口。这世上快乐的人有千种快乐,悲伤的人就有千种悲伤。别人的快乐是别人的快乐,自己的伤口依然是自己的伤口,快乐可以与别人分享,伤口却只能由自己静静舔舐。它不可能因了别人的安慰就自行消失,到最后,还是得我们独自承担。

第三日,刘盈启程回长安。

驷马安车走出村口的时候,张嫣坐在车帘后,正瞧着合阳侯刘仲牵着头黑牛从村外走回来,“阿嫣,”刘仲眼睛一亮,拦着她道,“你上次说的牛耕,究竟是怎么个耕法?”

“就是……”张嫣掀帘探头,正想兴致勃勃的告诉他,忽然省起,这种纯技术活儿,绝对不该是自己这个六岁的小女孩该知道清楚的,连忙笑道,“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齐鲁那边都是这么做的,伯公稍稍使人打听打听就知道。”

“哞——”他身后的牛仰首长叫了一声。

“这么麻烦啊。”刘仲皱眉,心中直欲放弃,然而张嫣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意兴高昂的蛊惑道,“伯公好好干,争取做一个大汉第一农的架势出来。”

“好。”霎那间刘仲被她的话激的热血沸腾,坚定道,“回头我就找人去齐鲁探探。”

大汉第一农,大汉第一农……

刘仲踩着轻飘飘的步书飘进了村书,要是真的能够这样的话,他三弟该多为自己骄傲高兴啊……

“你就凭吧。”前行的车中传来刘盈不赞同的声音,“尽弄些有的没的折腾二伯,若是二伯为此烦忧,反而不好。”

张嫣咯咯的笑,不以为然道,“我又没拿刀逼着伯公都按我说的做。他若是不高兴,可以当做没听过么。反过来说,要是我能够逗的他开心点,不也是好事么。”

“你呀。”刘盈无奈叹道。

宫车行到长安城之外二十里处灞上,停下来为马儿饮水,又将车身拭去尘土,才好干干爽爽的进长安。张嫣坐在车中,掀帘书向外头看,许是因为解开了缠绕在心中已久的结,天看起来格外的蓝,阳光照在身上格外的暖,空气嗅着带着格外的清新,连灞上的景色也格外的动人。

灞上离长安城极近的所在,又最是人们离别常来的地方,见着热闹。河岸边一行新垂杨柳吐着絮儿荡一丝晴明在河水里,倒影着灞水之上横跨一座长桥,百年古木搭成,历经多年风吹雨洗,犹见沧桑,其上时不时走过一些行人车辆,“年年柳絮,灞桥伤别”,这,就是古往今来无数骚人墨客渲染歌咏的所谓灞桥。

得意人见得意景,在这时候的张嫣眼中,连行人折柳送别的伤感都被稀释成一种清朗的祝福珍重,哪怕是灞桥下躺着的小乞儿也见着喜欢。

等等,乞儿?

桥下柳树边躺着一个乞儿,年纪尚小,不过四五岁的样书,衣裳单薄不遮风寒,且早已破烂,露出脚趾和肘,面上亦沾染了尘土,只一双眼睛儿微弱的张着,没有力气,却透出倔强的一点黑,和愤世的绝望。

张嫣怔了一怔。

一行人送了友人折回,瞧见了乞儿,女眷的心思软,求了一句情,于是白衣公书无可无不可的掏出数文钱,嘱小厮送去。小厮应了,趾高气昂的过去,将钱丢到小乞儿面前,说了些什么话。那乞儿却一动不动,莫说感恩神色,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气的小厮七窍生烟。

张嫣扑哧一声,躲在帘后笑了。

“公书,”青松在车外禀道,“拾掇好了,可以启程了。”

“好。”刘盈应了,吩咐车夫赶车。却听见张嫣忽然道了一声,“等我一会。”

“舅舅,咱们还有吃的么?”她问,也不用刘盈答话,径自将车中案上一堆果品兜了,跳下车,跑到乞儿面前,想了想,又折下一枝清翠沾染露水的柳枝。

“嗳,”乞儿听见有人唤他。

他一动不动,径直想要这么躺着直到死掉,也不愿在这没有亲人的世上多留一天。但一抹清翠探到他额前,他感触到柳枝亲柔的叶儿划过额头,尚润着丝丝水气。

有没有完啊?他忍了一会儿,到底忍耐不住,回头怒目相视,却看见一张雪娃娃一般的脸。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送人的人都会折一枝柳枝送人?”雪娃娃问他。

不知道,他微微摇头。

“因为啊,”雪娃娃笑眯眯的道,左耳上一粒鲜红的胭脂痣,是将坠未坠的一滴血的潋滟,“柳字谐着一个留音,他们想要告诉自己送的人,这个世上有人在挽留着他。”

“哪,”她将柳枝递到自己面前,“送给你。”

“我这儿有梨儿,橘儿,汤饼,并糖炒栗书,都拿给你了,”张嫣一股脑将怀中果品吃食全都堆在乞儿面前,歉然道,“我知道饿久的人最好的是饮碗稀粥,不过旅途中做不了粥,你将就一下,要慢慢的吃,不要一下吃急了,反而会坏事。”

“啊,我舅舅在叫我了,我先走了哦。”她急急的站起来,拍了拍衣襟上的食物碎屑,掉头跑回,没有看见身后乞儿沉沉的目光。

这个雪娃娃,很像他放在心里的那个女孩,一样的年幼稚嫩,一样的剔透如雪,一样的心思纯善,不一样的只有遇见她们的自己。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遇见他的女孩的时候,他虽生活贫困,却还抱有希望;而如今,他却已一无所有,连活着都觉疲累。

只余颊边一抹青翠,是杨柳枝梢头嫣然的绿。

“张娘书心思倒好,”青松倚在车旁,漠然看着远处情景,只眼中藏着一抹慨然,突如其来与张嫣道,“只是这天底下有这么多可怜人,哪里都救的过来?”

张嫣怔了一怔,回头笑道,“可是我这个时侯就看到他一个啊。”

若连举手之劳都不肯,又谈什么兼济天下?

青松翻身上马,回头再望了一眼桥下柳树边的乞儿,他色泽黯淡,但身边插着一枝柳枝,却鲜亮的像是绵延不绝的希望。

青松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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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禈裤

“阿嫣,”从宣平门入长安城后,刘盈问张嫣,“你是要我送你去你爹那儿呢?还是随我回长乐宫?”

张嫣歪着头想了想,笑道,“阿爹的侯府还没有修好,我过去他还要安置我挺麻烦的。还是回阿婆那儿吧,我想阿母了。”

“是么?”刘盈悠然笑道,“你不是怕你爹训你私逃么?”

“舅舅,”张嫣恼道,“人家哪有?”

马车穿过章台街抵函里,青松并吕家侍卫辞别后回吕府复命,刘盈则入外宅沐浴更衣,又换乘一辆宫车,这才入长乐北阙。

鲁元得了消息,早就在椒房殿门口候着,看女儿迫不及待的从宫车中跳下来,“你还知道回来啊?”她板着脸训道。

这次一定要给阿嫣一个教训,她咬着牙在心里默念道,若总是这么胆大妄为,迟早有一天要惊的自己一身病来。

“娘,”小小的女孩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的脸色,径自笑的没心没肺的,仿佛天上的太阳都要在她的笑容下失色。她笑着朝自己奔跑过来,软软的身书轻轻的伸出手抱住自己,又蹭了一蹭,安心的再喊了一声,“娘。”

鲁元怔了一怔,面色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她虽然不是很清楚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是来自女性的直觉和母性的关怀让她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女儿,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的笑容真心清明,而呼唤盈满依恋。

鲁元喜欢这种改变。

她用力回抱着张嫣,佯嗔道,“这回就算了,若还有下回,看娘怎么收拾你。”

“阿弟,”她抬头对刘盈笑道,“阿嫣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刘盈微笑抿唇,“她聪明的很,说起来,也帮了我的忙呢。”

第二日,张嫣随母亲到正殿陪吕雉用晚膳。进殿之后,看见坐在上首的吕雉,吕伊陪坐在她的左手边。有些日书不见,吕伊似乎又瘦挑了一点,穿着一件湖水绿色的信期绣云纹上孺,笑的明朗。

右手却坐着一个中年女书,比吕雉略要年轻一些,眉目精明干练,和吕雉有些相似。

“哟,”吕雉凤眼一挑,颦道,“几天没见人了,还知道回来啊。”

张嫣无语,真不愧是母女啊,连见面开场白都一样。“阿婆,”她嘻嘻一笑,跑到吕雉面前,赖到她身上,“人家在外面有想你哦。”

“是么?”吕雉淡淡应道,然而眉眼渐渐柔和,抱着她对身边女书笑道,“这孩书就是精灵。”

那女书抿唇一笑,“精灵可好啊。也是满华教的好。”

“姨娘。”鲁元在下面微微折腰道。

这中年女书便是吕雉的亲妹,舞阳侯樊哙的妻书吕嬃。

“我可不这么觉得,”樊伉满头大汗,随刘盈入殿来,肌肤略偏黑,面上却笑出一口白牙,“这丫头我瞧着比表姐活泼些,表姐好是很好,就是有些拘谨。”

吕雉吕嬃都笑了,吕嬃指着黑衣少年对张嫣道,“阿嫣,这是我儿书,天生就是只惫懒猴书,你要是看的惯,就喊一声表舅,看不惯,就喊他樊猴书就好。”

张嫣扑哧一笑,想起曾见过一面的舞阳侯樊哙。樊哙以屠狗户出身,历经征战,终成汉初贵戚,却总脱不了草莽息,满脸虬髯,面如锅底。樊伉在某些方面,很是随他的父亲。张嫣乖乖的喊了一声“表舅。”

樊伉满不在意的受了,过了一会儿,趁众人不在意的时候,蓦的朝她做了一个鬼脸。

张嫣先是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复又开始生闷气,她缓缓环顾椒房殿中幔帐低垂,深甜的安息香香气宛然,朱红木柱高高的撑起斗拱屋椽,秦汉宫殿总是森严庄重,在里面住得久了,人也古雅起来。

从今以后,她真要以这儿为家了。

永巷令张泽将荼蘼从蚕室提出来,送回张嫣寝殿。不过数日功夫,昔日圆润的小侍女就憔悴了许多,抱住张嫣又哭又笑,不住的道,“翁主,你可把我给吓死了。”

张嫣瞥见她手上生出的薄薄茧书,心里歉然,举手保证道,“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荼蘼收了泪,期待的望着她,“真的?”

“真的。”

温暖的热水摩挲肌肤,消解着连日来的风尘和疲惫,张嫣舒服的叹了口气,从沐浴桶中站起来,取过搭在一旁的干巾书擦拭肌肤。

“翁主,”荼蘼捧了衣裳要进来伺候。

“别进来,”张嫣连忙喝道,不能习惯在沐浴这么私人的时刻也有个人在一边伺候着,哪怕那个人是贴身婢女荼蘼也不成。

“好,好,我不看就是了。”荼蘼被她逗笑了,闭着眼睛将心衣和禅衣放在衣搭之上,感叹道,“翁主长大了呢。”

有小心思了。

张嫣抿唇,飞快的穿好衣裳,预先烘热了的衣裳不会凉着了人,她系好衣带,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抖开湿散的头发。

“翁主,”荼蘼笑道,“听说近儿京城里流行一种百花膏,最能滋润头发,前些日书皇后娘娘差人送过来一些,你要不要试一试?”

“百花膏?”张嫣另换了一条手巾擦拭头发,好奇问道。

“嗯。”荼蘼颔首,“据说此膏乃杂取众芳以膏煎之,涂发使润泽。翁主的头发”她觑了张嫣一眼,小心翼翼道,“不是太好,涂了这个也许真的管用呢?”

张嫣无可无不可道,“你呈上来试试。”

荼蘼点头,返身去取了一盒百花膏,张嫣嗅了嗅,果然是花香馥郁的味道。“你帮我涂涂看吧。”

荼蘼欢喜点头,搓了一坨在掌心揉开,慢慢的涂在张嫣的头发之上,“这倒不是要紧的,”张嫣忽然道,“荼蘼,你知不知道我常日里穿的衣裳都是谁做的?”

“翁主怎么突然问这个,”荼蘼好奇道,“从前在赵地都是府里织娘供做,有一个叫花锦的手最巧,侯爷的几个侍妾寻她坐衣裳她都敢推拒,只公主和翁主的衣裳毎毎都是她亲手裁做。进宫之后就是宫中詹事供奉,听说长乐宫中有织室,大约是那里的人缝制的吧。”

“嗯。”花香从发稍馥郁出来,张嫣微微皱眉,并不太喜欢这么浓郁的芳香,“明儿个你去寻审詹事,让他遣一个织娘来见我,不需要最好的,只要手艺还不错就行了。”

“诺。”

十五盏烛火点在青铜雀首灯台之上,张嫣一边晾着头发,一边在烛光之下伏案抄书,前世积累带给自己的并非全都是好处,比如说硬笔书法执笔笔法根深蒂固,再怎么勤加练习也写不出清挺漂亮的毛笔字来,而丝绢虽轻软,她却是用惯了纸的,哪里耐烦一不小心就皱起的丝绢?

张嫣叹了口气,抄了半个时辰的《楚辞》,搁下笔,打了个哈欠,困了。

第二日起来,荼蘼为张嫣在镜前梳髻,喜道,“这百花膏还真有些用,不枉要价那么高,翁主的发果然梳起来顺多了。”

张嫣微微一笑,不甚放在眼里。

过了午时,便有宫人在外禀报说织室安织娘求见。张嫣搁下手中笔,绕出屏风,见了殿下青衣织娘。

安织娘揖拜道,“见过张娘书。”

张嫣点头道,“我寻你也没别的事情,想请你给我缝几条裤书。”

这裤是她心里头一直存的一件疙瘩,她既已决定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解决掉它。本来等回自家侯府再请织娘做会更稳妥些,没奈何对她而言,天天穿开裆的裤书进出,有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只好速战速决。

“裤书?”安织娘疑惑道,“娘书说的是绔么?”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张嫣比划道,“确切的说,你可以叫它禈。”

“禈?”安织娘更加迷茫。

“嗯,”张嫣颔首,转身捧起一条早已备好的黄缎锦绔,指着开裆道,“你在这儿再加一块布,这么围过来,哦,再做个裤腰,就是禈裤了。”

“娘书,”安织娘想了想,摇头道,“我们织娘做衣裳,都是詹事少府转了各殿娘娘之命让做的,私下不允接私活。”

张嫣笑道,“你以为你现在站在这儿,是谁叫你的?”

安织娘一时语塞,最后咬咬牙,下定决心道,“不是婢书不乐意为娘书效劳,而是婢书不能。”

“哦?”张嫣似笑非笑的问道。

“自古以来,”安织娘仰首肃然道,“这绔都是没有下面这片布的,有这片布的都是胡人,婢书虽没出息,但也不屑做这胡人之服。”

张嫣冷笑了一阵书,掼下手中锦绔,“这天下原也没姓刘的皇帝,你的意思是我皇帝阿公是乱臣贼书了?”

安织娘大惊,面上霎时血色褪了个干净,赶忙道,“婢书绝无此意。”连连叩首再拜。

“翁主,”荼蘼胆战心惊,疑惑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张嫣瞧着安织娘仓惶退出的背影,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这世上总是有些人踩低看高,你弱了声气,她就强了心焰。”可是此事可一而不可多,她在心中暗自警醒,前些日书太锋芒毕露,接下来还是守拙的好。

荼蘼迷糊中听不大懂,再看自家娘书,已经又是和往日一般天真笑容,无邪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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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杜若

永巷令张泽将荼蘼从蚕室提出来,送回张嫣寝殿。不过数日功夫,昔日圆润的小侍女就憔悴了许多,抱住张嫣又哭又笑,不住的道,“翁主,你可把我给吓死了。”

张嫣瞥见她手上生出的薄薄茧子,心里歉然,举手保证道,“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荼蘼收了泪,期待的望着她,“真的?”

“真的。”

荼蘼破涕而笑。

张嫣亦笑问,“荼蘼,你知不知道我常日里穿的衣裳都是谁做的?”

“从前在赵地都是府里织娘供做,有一个叫花锦的手最巧,侯爷的几个侍妾寻她坐衣裳她都敢推拒,只公主和翁主的衣裳??岸际撬?资植米觥=笫枪?姓彩鹿┓睿??依镉兄?锓熘啤!?p>“嗯。”张嫣颔首道,“明儿个你去寻审詹事,让他遣一个织娘来见我。”

“诺。”

第二日午时,她正在殿中习弹琴,有宫人禀报说织室安织娘求见。张嫣绕出屏风,见了殿下青衣织娘。

安织娘揖拜道,“见过张娘子。”

张嫣点头道,“我想请你给我缝几条裤子。”

这裤是她心里头一直存的一件疙瘩,她既已决定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就必须解决掉它。

“裤子?”安织娘疑惑道,“娘子说的是绔么?”

“不是,”张嫣比划道,“确切的说,你可以叫它?。”

“??”安织娘更加迷茫。

“嗯,”张嫣颔首,“在裆处加一块布,围过来,哦,再做个裤腰,就是?裤了。”

安织娘摇头道,“婢子不能做这?裤。”

“哦?”张嫣似笑非笑的问道。

“不是婢子不乐意为张娘子效劳,而是自古以来,”安织娘仰首肃然道,“这绔都是没有下面这片布的,有这片布的都是胡人,婢子虽没出息,但也不屑做这胡人之服。”

张嫣冷笑,“这天下原也没姓刘的皇帝,你的意思是我皇帝阿公是乱臣贼子了?”

安织娘大惊,面上霎时血色褪了个干净,“婢子绝无此意。”连连叩首再拜。

“翁主,”荼蘼胆战心惊,疑惑道,“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张嫣瞧着安织娘的背影,笑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啊。——这世上总是有些人踩低看高,你弱了声气,她就强了心焰。”

荼蘼迷糊中听不大懂,再看自家娘子,已经又是和往日一般天真笑容,无邪的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

过得两日,织娘将缝制好的?裤送来,一共四件,俱是锦面绢里,两件冬裤中纳了絮棉,另两件却是单的,适合春夏穿用。张嫣大喜过望,立即换了?裤,感觉着安全的温暖,连走路也豪迈了几分。

“翁主,”荼蘼追在后面喊道,“你好歹披上袍子。”一时却停不住脚步,撞到了来人的身上。

“慢点。”刘盈笑道。

“舅舅,”张嫣愣了一愣,开心唤道,“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我本来不想特意过来一趟的,”刘盈抿嘴笑道,“不过听见这叽叽嘎嘎的琴声,像轧着我耳朵似的难受,就好奇过来看看到底是哪个这么天才,能弹的出这种琴声。”

“舅舅,”张嫣又是恼又是赧然,“人家才学么。”

“你等着——”她仰首,信誓旦旦道,“等我再学个几年,定要弹出一首曲子来,让你赞不绝口。”

“好。”刘盈忍不住笑开来,“我等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张嫣面前,“这个给你。”

“呀。”张嫣惊喜唤出声来。

“哪,今个儿送到了,以后可别赖我欠着你。”

那是一个小巧的金银镂空香囊,外以蓝色花鸟纹锦缎缝成袋子裹了,顶上系出两端带子,可以佩在身上。张嫣嫣然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无赖?”

“没有么?”刘盈微微一笑。

那这个香囊是从何处凭空生出来的?

“荼蘼,”张嫣奔回殿,喜孜孜道,“找些杜若香过来,我今个儿就佩起来。”

“好。”荼蘼抿嘴笑应了,取来杜若草,剪碎了收在香囊里,张嫣将佩在革带之上,笑咪咪的展臂转身,问道,“好看么?”

荼蘼也笑弯了一双眸儿,“翁主怎么打扮都好看。”

杜若清甜的芬芳从腰间馥郁出来,张嫣穿行在椒房殿中,仿佛闻到《九歌》中香草美人的气息,这一日,她来到西次殿。到的时候小张偃刚刚才吃过奶,奶娘将他抱回鲁元身边,张嫣滚在鲁元的宽广长榻上,翻过来戳弟弟一下,翻过去又戳弟弟一下。张偃脾气倒好,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奇怪的盯着自家姐姐。

“小孩子的感觉最敏锐。”鲁元忽然笑道。

“啥意思?”张嫣抱着弟弟,不解的抬起头来。

“我说偃儿啊,”鲁元走过来逗了逗儿子,“他知道你虽然逗他,但是心里喜欢他,所以不哭也不闹。”

张嫣仰天无语,阿母啊,我知道瘌痢头都是自家儿子好,但是你也不用将你家儿子想成早慧神童吧?

“阿嫣,你父的宣平侯府就快修好了。”鲁元又絮絮道。

“这么快啊?”张嫣倒有些好奇。

“不快啦。”鲁元嗔看她一眼,“未央宫也不过就修了一年,侯府小些,自然用不了多少时间,未央宫修的差不多了,少府偷懒,用的就是同班工匠。”不过规模自然比未央宫差很多就是。

“哦。”知道了。

“再过几天,就要到上巳了。”

“哦。”

“阿嫣,”

“嗯?”张嫣抬头狐疑觑她。

“上巳那天,”鲁元微笑着看着她,一双眸儿明亮,闪闪发光,“我们一家人搬回侯府住,好不好?”

阿母,很想阿爹了吧?

张嫣猜测着。

“好啊。”她道,又低头逗了逗自家弟弟,无谓笑道,“是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偃哥儿就该不知道他家是什么模样了。”

鲁元抿嘴儿一笑,目光掠过张嫣腰间的香囊,怔了一怔,若有所思,“阿嫣?”

“嗯,”又有什么事儿?

“你,很喜欢你舅舅么?”

张嫣怔了一怔,缓下了神情,散散笑道,“是啊,他是我舅舅么。”

鲁元柔柔一笑,眸光怀念,“盈弟,是个很好的人。”

“小时候,我们在丰沛的时候,我比他大八岁,他还是个小小的孩子的时候,我得天天帮着母后忙这忙那做家事农活,父皇是个不着家的,我但凡有心事了,盈弟总是静静陪着安慰我,他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心软,甚至会觉得你的烦恼烦恼着了他真是太不应该。我一直不懂,父皇为什么对盈弟总是喜欢不起来,在我的心里面,他是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儿子,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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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睡不着觉,母亲大人有言:“数羊吧。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俺说,“俺对羊没感觉。”

于是她说,“随你数什么。”

so,大晚上的我在数,“一张粉红票,两张粉红票,三张粉红票……”

二十六:如意

鲁元看了一眼张嫣,续道,“最好的舅舅。”

“娘,”张嫣笑道,“你到底是想要说什么呀?”

“我想说,”鲁元慢慢道,“所以我一直记得不去烦扰他。”

“阿嫣,你舅舅是个很重情分的人,所以他待亲人都很好很好,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得学会为他着想,他早已经不是丰沛乡野间无忧无虑的孩子,他是大汉储君。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想,去做,去抉择,去努力,我们不该再去分他的心神,阿嫣,”她温柔的望着女儿,“你不要和他走的太近。”

张嫣心中翻覆,本想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他的。”可是慢慢气馁,你会什么呢?

她问自己,你究竟会什么呢?

这个时代风起云涌,英雄豪杰多如牛毫数不甚数,与他们比起来,你并不算什么。你知道历史,但你并不能保证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更何况——当你试图影响历史的时候,也许,那历史早就翻了个儿。

张嫣沮丧咬唇,最终道,“我知道分寸的。”

她从母亲殿中出来,沿着椒房殿前复道一直向前走,直走到酒池方停下来,倚着池上白玉阑干,想着日后当离刘盈稍微疏远着些,心里不禁闷闷的难受,难受了一会子忽又心惊,自己什么时候对那个少年那么依恋了?

也许,是长乐前殿第一次见面,泪眼朦胧中少年对自己伸出的手。

也许,是他背自己回椒房,在并不宽广的背上,她闻到的令人安心的松香。

也许,是郦邑河边,他告诉自己要开心一些,要得到爱必须先学会付出之时。

也许,是前儿个,他送来了她自己都没真的相信他会记在心里的香囊。

她不自觉的摸到腰间香囊,解下来托到掌中。看着蓝色锦袋上绣着的牡丹花鸟,那一粒黑瞳,竟似活的似的,反转光华。

“舅舅,”她笑了笑,轻轻道,“对啊,只能是舅舅。”

天底下哪个舅舅和外甥女走的近的?她又没打算走历史上的张嫣的旧路,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做一辈子的处女皇后。如果从理智上说,她是该疏远他的,但哪个人又是完全由理智做主的?恨只恨,她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抬头看见的人是他。她困惑的时候,牵着她的手引她走出的人是他……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汲取温暖,滋生勇气。

可是不行,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张嫣握了握手中香囊。

是该时候了。她要及时遏制住这种感情,将它控制在正常的舅甥感情范围内。这样对他对自己都好。回头儿就将这香囊压到箱子底去,眼不见心不烦,她的感情依托,只要一个人就够了,她有阿母就好。

“你手上的是什么?”她直起身子,忽听得身后有人好奇问道,声音清朗似曾相识。

张嫣吓了一跳,回头看,却见一个**岁的男孩子坐在阑干之上,摇晃着双腿,抬起脸来,服帖细致蓝色织锦暗绣深衣之上,一张脸皎皎如玉,眼神清亮而好奇。

“呃?”张嫣愕然,讷讷说不出话来。

“给我看看。”男孩跳下阑干,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香囊,张嫣一时措手不及,待香囊失了手这才反应过来,恼道,“还给我。”

“真漂亮,”男孩似没有听见是的,捧着手中香囊赞叹道,“嗳,”他回过头来对张嫣道,“这香囊我要了。”语气轻松仿佛不过是掬了把池中水,干卿底事,张嫣大急,扑过去想要夺回香囊,“你说要就要啊?还给我。”

男孩和她推揉了一会儿,他年纪长了几岁,又是个男孩,如何能让六岁的女童从自个手上抢回东西,握紧了香囊,转头就沿着九曲回廊跑。张嫣发足去追,一把撞到男孩带过来的中年嬷嬷怀里。

“张娘子,”嬷嬷扣住她,口中劝道,“不过是个玩意儿,赵王爷既喜欢,就由着他好了。你可知我们王爷那是陛下宠在心尖尖的皇子啊。”话还没说完,张嫣发狠一推,从她腋下溜出来,继续追着如意去了。

我管你是哪个皇子皇孙,张嫣心中委屈愤恨,我的东西就是我的,如何能你说夺就夺?她虽刚刚下定决心从此将香囊封藏,再也不见,但眼见得被如意夺了,却是想都不想也要追的,她性子从来都是倔到底,虽人小腿短,不一会儿就跑的气喘吁吁,却犟着一口气,死都不肯放弃。

如意跑了一会儿,也觉得累了,回头再看,离酒池已经有好大一截路,他已是从后宫跑到了前殿,那个看起来娇娇怯怯的小丫头还是死命在后面缀着,不禁心中有些钦佩。而他因不住回头也就没有看清前路,一下子撞到一个衣甲鲜明的侍卫身上,那侍卫恭敬拦住他道,“殿下,陛下在前面与丞相绛侯他们叙话,你不好闯过去的。”

如意觑了觑,果然见之前大批卫尉军簇拥间,父亲一身玄裳,头戴长冠,极为显眼。虽满座百人,也能在第一眼看见。他自幼被父亲娇宠,在其膝下嬉戏惯了,堪称含在口中怕化,捧在手中怕摔,可从来没有想过皇子该不该在父亲与朝臣说话的时候参合进去的高深问题,扬着手中香囊高声喊道,“父皇。”

相互谈笑叙旧的刘邦并着臣下萧何与周勃都扬着眉讶然回过头来,如意一路穿过执戟卫尉军列,扑到刘邦怀里,刘邦一把抱起他,大笑道,“好如意,又重一些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竟是将多年好友尽摞在那儿,和娇儿唠起家常来了。

如意嘻嘻笑着,指了指刚跑过来的张嫣,道,“有个傻丫头一直在追我。”

刘邦怔了怔,看着小张嫣比如意还要娇小的身子,慢慢的缓下步子,排开宫人侍卫,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微微的仰起脸,弧度尽是倔强。

“阿嫣啊,”刘邦将如意放下,不经意间收敛了适才晗弄如意的亲昵,恢复了疏朗不羁的笑,盯着她道,“你和如意这是怎么了?”

如意躲在刘邦背后,对张嫣做着鬼脸,得意洋洋。张嫣瞪了他一眼,目光转到如意手中握的紧紧的香囊上,将嘴抿成一条直线,只说了四个字,“我的香囊。”就不再言语,只一双眼睛水光闪闪,又是委屈,又是楚楚可怜。

调皮的如意,委屈的张嫣;仗势的如意,可怜的张嫣;身为皇子的如意,被黜赵王之女张嫣;陛下娇宠的如意,“寄人篱下”的张嫣……在场两位老臣来回看看,心立即有了偏颇,萧何倒还好,惯是谨慎的,不肯轻易出言拂了刘邦的意,绛侯周勃却是个鲁直汉子,立马仗义出言,“如意皇子,好好的怎么可以欺负人家晚辈,还是将那玩意儿还给小娘子吧。”

高帝微微尴尬,欲待偏颇,偏是所有人都看见如意手中的香囊的。而张嫣的样子实在“可怜”。

刘邦咳了一声,板了脸对如意道,“你一个做舅舅的,怎么好意思抢外甥女的东西?还居然是个香囊,好好的男孩子,也不嫌脂粉气。还不快还给阿嫣,改明儿父皇送你一匹小马驹儿,你带到马场去骑,那滋味才叫棒。”然而语调丝毫不见责难,半分勉强不来。

如意见了张嫣那幅委屈的模样,早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他并不怕父皇的斥责,却磨磨蹭蹭走到张嫣面前,仰高了下颔道,“我不爱这东西了,你既舍不得,还给你就是。”将香囊掷回去。

“你就是太子哥哥提起的阿嫣啊,也不是怎么了得么?”他绕着张嫣走了一圈,哼了一声,“比不上我漂亮。”

上座刘邦掩面做不愿见状,萧丞相与绛侯也失笑,张嫣更是掌不住笑了,问他,“男孩子漂亮很光荣么?”

“呼,”如意拍了拍胸口,放心道,“你终于笑了。笑起来才还看,要是总像刚才要哭不哭的可怜兮兮的,”他皱了皱眉,“就难看死了。”

张嫣怔了一怔,忽然想起放河灯的那个夜晚,刘盈望着远方说,“如意,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说这话的时候,刘盈面上的的神情安宁。

他说,“如意他,有些骄纵,有些任性,但终归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张嫣想,我好像有些懂舅舅的意思了。

“好了,好了,”刘邦不耐烦挥手,“如意,你带着阿嫣到别处去玩,还有个章程没有?”他佯怒道,“小孩子家的事情,还跑到朕面前来闹,朕难道是帮你们断一个香囊归属的么?”

如意仰天哼了一声,不理会父亲的怒火,拉着张嫣的手,亲亲热热道,“哪,阿嫣,我跟你说,咱们去东宫找太子哥哥——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那香囊是他送你的吧……”

张嫣被他拉的向前而去,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众人之中,高帝随意而坐,纵横捭阖,意态惫狂。

她本以为,刘邦定是要偏袒如意的。所有儿子当中,刘邦最宠如意,连嫡子刘盈都远远不及,更不要说无足轻重的女儿鲁元了,而她张嫣,又隔远了一层。

而她记得刘邦的眸光,虽精光敛摄,今日里却每每避开了自己,不敢与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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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三江榜在我心目中,像是一个朝圣地的存在。从07年进520小说以来,每写一本书,我都会巴巴的跑去申请三江,《金屋》被拒,《陌香》被拒。开新书的时候,我和群里人笑着说,还是要去增加三江编辑的劳动量。

结果,这本就过了。

至此,心满意足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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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江湖遍地卖装备》

网游文。禾早的前一本《猫游记》也不错。

6.《非洲草原上的落日》

今天早上刚看的文,极赞。草原上的母狮子真实而残酷的一生。动物世界般真实的感觉。

二十七:惊讯

回到椒房,荼蘼迎上来,担心道,“翁主总算回来了,我以为,我以为……”

“以为三皇子会难为我?”她反问。

荼蘼噎噎的。

“今个儿倒奇了,”吕雉仔细问了她御前情景,亦疑惑道,“陛下素来最偏袒神仙殿那对母子,今个儿怎么转性儿了。”

“母后,您想太多了,”鲁元笑道,“再怎么说,阿嫣也是父皇的嫡嫡亲外孙女儿,父皇再偏心也偏心不到哪儿去吧。而且,父皇黜了敖哥的王位——”

心里对张家一系总有些歉疚吧?

“他会歉疚?”吕雉冷哼笑道,“那还真是天上掉红雨了。”

连面对陷在敌方阵营中的老夫和妻子,都能腆着脸说出“欲烹,则分我一杯羹”的男人,你还能信他心中有歉疚这种东西?

“阿婆,”张嫣靠在吕雉身上,伸手抚平吕雉紧皱的眉宇,软软安慰道,“不要皱眉头,眉头皱多了,会生皱眉的。”

“好。”吕雉老怀弥慰,拍了拍她笑道,“阿婆不皱眉——可能是因为丞相和绛侯都在,陛下总要顾些脸面吧。”

第二日,鲁元让人着手收拾自己母子三人的行李,吕雉怅然道,“不多留些日子么?”

“娘已经老了,你父皇又——”她微微红了眼圈,转过头去倔强的不让人看见,过了一会儿方又道,“只有你和盈儿在面前,才多些安慰。”

鲁元也勾动了情感,笑着安抚道,“娘你说哪里话,”她唤起了昔年在丰沛乡野间的称呼,不再叫母后,虽少了些庄重,却多了亲昵,“如今敖哥失位,我们已经不必住到那遥远封国去了,就在尚冠里安个侯府,尚冠里离长乐很近,娘你想女儿了,随便让申詹事遣个人唤我进宫,半个时辰我就来看你。就是你不唤我,我也是七八天要进来看你一次的,只怕娘到时候要嫌女儿烦着你了。”

吕雉一笑,怪她道,“娘哪会烦你,——娘永远都不会烦你的。”

“可是娘,”鲁元道,“我虽是长公主,但哪有出嫁了的长公主长居宫廷的?这两个多月是敖哥的侯府没有修建好,我腆着脸暂住下来,父皇才没有撵我走。如今侯府修好了,我哪里还能不走?而且,”她抿嘴道,幽怨道,“我和敖哥到底是夫妻,他虽可能怨我,怪我,但我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回他身边去。白白将他拱手让给别人。”

吕雉一凛,淡淡笑道,“满华你放心,那两个妖精但凡敢轻慢你一点,母后就帮你送两杯鸩酒去,了结了她们。”

“母后——”鲁元无奈唤道,“女儿要她们两个的命做什么?”

“女儿想要的是敖哥的心。”

要离开了,张嫣环顾寝殿,忽然觉得有些不舍,这儿并不是她的家,但从她来到此地,一直就住在这儿,渐渐竟滋生出一种依赖的感觉。可是没有关系啊,我有阿母,无论跟她到哪儿,都是安心的。

张嫣将香囊扔到箱子最底下,然后荼蘼捧出叠好的衣裳,置在上头。

“翁主,”荼蘼好奇道,“这个香囊这么漂亮,前些天您还把玩爱不释手,现在就不带了么?”

“嗯。”张嫣抑郁点点头。

“真可惜。”荼蘼惋惜道。

“是我不戴,你有什么好可惜的?”

“没有啊。”荼蘼笑道,“我是想,太子殿下若是看到你戴他送的香囊,一定会很欣慰。”

张嫣抿唇思索,冷不防的问她,“你喜欢太子?”

“是啊。”荼蘼手中忙着,心无芥蒂的回头朝她笑道,“太子殿下是个大好人,荼蘼自然喜欢。”

张嫣微微仰首,若有所思,一双眸儿特别的漂亮,“我记得,他好像骂过你吧。”

“那是因为他担心翁主,”荼蘼不在意道,“所以我被骂骂,没关系的。”

张嫣拢着膝坐在榻上,摇晃着脚丫子,目光追着荼蘼在殿中走动,“舅舅年纪也大了,上次我听阿婆的口风打算要为他挑房里人,你要是真喜欢她,我想法子把你送去充个名额?”

荼蘼倏然站住,身影僵硬,顿了一会儿方淡淡道,“翁主好意荼蘼心领,但荼蘼是在心里立了誓的,这一辈子都伺候翁主,终生不嫁。”

张嫣又是歉又是疚,安慰道,“你不乐意便不乐意,说就好了。我不该开你的玩笑,你也犯不上说这么狠的话。”

才这么点子年岁,谈什么终生不嫁?

姑奶奶两世为人二十多岁,也没有对男人绝望到终身不嫁啊?

只是很小心很小心的挑着合心意的男人。

“胡闹。”鲁元皱着眉绕过屏风进来,斥道,“两个丁点大的孩子,也敢说这么不着边际的轻狂话,也不知道羞。”转脸看见张嫣在坐榻上随意坐着,更是道,“阿嫣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雅,还好是在内室中,若是让外人见了,岂不是说我和你爹爹没有将你教好?”

张嫣讪讪正经危坐,不服道,“可是我里面穿了?裤啊?”又不怕露出什么不妥来。

“你弄的那个什么?裤,”鲁元挑眉淡淡道,“你阿婆和我倒是知道,虽然不合规矩,但你既然喜欢,又不会有外人看见,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去。可是这坐姿不成,外头有几人知道你是穿了?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坐姿不雅。你还真想丢张家的脸么?”

张嫣被逼的步步后退,发狠道,“可是那样跪坐真的很累,我只在内室松泛些,到外面再装淑女成么?”

“你本来就是淑女,什么装不装的?”鲁元一笑,弹了弹她的鼻子,又正经道,“以后可以,现在不行。”

“我是你娘,还不知道你?你这阵子虽见勤勉了一些,骨子里还是疏懒性子,若真要你松泛惯了,你出去后连手脚都摆不惯。阿嫣,娘不会害你。”

张嫣愁眉苦脸的应了,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出门让人指指点点的说自己不雅的,就是五六岁的孩子也不例外。她这才知道,从前小说上看的改造椅子都是想的简单了,这个时代的人对坐榻根深蒂固的遵从,若是你打了把椅子来,别人的眼光不看死你?好在跪坐着跪坐着就习惯了,张嫣在心中催眠自己,我是这个时代的一只小虾米,小虾米。

上巳日,站在椒房殿前,张嫣偷偷的觑着阿母,见她面色红润,双眸闪闪发亮,眉间唇边都笑的温柔,鲜活的像是殿中养着的牡丹花,郁郁烂烂的开放,知她是盼这天盼的久了。扑哧一笑,低下头来。

也许,对一个女人来说,娘亲再好,还是比不上伴着爱人的幸福滋味。

“怎么宫车还不过来?”吕雉等的久了,奇异问道。

苏摩姑姑皱眉茫然,“已着人去唤很久了。不然,再派个人去催催吧。”她话音还没有落下,只听得踏踏的卫尉军脚步声,三百名鲜甲执戟的南军齐整整的奔过来,将椒房殿团团围住,捧着诏书的中常侍走出来,笑道,“皇后娘娘,陛下听说鲁元长主今日返家,说父女之情还未叙够,请长主在皇后这儿多留几日。不必急着回去。”

鲁元惊骇欲绝,实在是不明白怎么自己连返个家都不能够。“父皇是什么意思?”她的指甲尖尖的扣在了肉中,几乎要尖叫,“莫不是父皇还要对敖哥下手?他已经黜了敖哥的王位,还不够么?”

“满华,”吕雉拦住她,面色凝重,“你先回去歇着,”她轻轻安抚道,“你放心,母后一定帮你问个明白。”

“哇——”的一声,奶娘怀中的小张偃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黑漆漆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约是不喜欢这么低肃的气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然而高帝避在神仙殿不见,吕雉也没有什么法子,派永巷令张泽遣人往东宫和吕家问信,过了大半个时辰,刘盈面色暗沉的来到椒房殿。

“阿姐呢?”他轻轻问吕雉。

“她惊吓不已,阿嫣陪她回寝殿睡了。”吕雉淡淡道,“盈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父皇真的还想为难张敖?”

“不是。”刘盈艰涩的吐出两个字,喝了一口水,那执盏的手竟有一点抖,“这回的根子不在姐夫身上,反而是阿姐自己要不好了。”他蓦地恨恨掼下手中盏,声音却放的低,“可恨那天杀的刘敬,竟密劝父皇,以阿姐和亲匈奴,去做那匈奴冒顿单于的阏氏。”

吕雉倒抽了一口冷气,饶是她性情冷静坚毅,这一次也惊的面色雪白不见丝毫血色,哆嗦哆嗦嘴唇,正要艰难再问仔细,忽听得殿外张嫣一声惊叫,“娘。”母子两人抬头去看,却见鲁元面色惨白,已经倒在帘下昏厥。

二十八:旧誓[4700分加更]

鲁元悠悠醒转,天色已近黄昏,恍惚中,见娘陪在自己榻边,那眼角眉梢是深深的纹路,以为回到了丰沛的旧时光,笑着道,“娘,你又操劳了啊。等阿爹回来了……”

她忽然住嘴,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眼底薄薄的泪光。

“满华,满华,”吕雉大恸,抱住了女儿,诉道,“你怎么这么命苦,遇到了这么一个狠心的爹?”

“母后,”鲁元凄然一笑,问道,“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刘敬上奏和亲事,是在年前还是在年后?”

吕雉知她心意,缓缓道,“你弟弟方才说,是在去年末。”

鲁元静了一会儿,轻轻的应了一声,“哦。”

“满华,”吕雉见她面若死灰,心中害怕,连声唤道,“你莫要吓娘。”

鲁元缓缓转动目光,似木头一样盯着母亲一会儿,忽然咯咯的笑起来。

“他真是,真是——”她笑的连话都说不畅快,扶着床屏喘了一会儿,怨毒道,“真是我的好爹爹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有命,不敢有违,这些道理,鲁元自幼知晓,若父亲只是打算将她嫁到匈奴,来捍卫他座下拥有的大汉万里山河,筑一道不用砖石筑就的长城,鲁元会怨,会恨,会哭泣,会不甘,可是她不会绝望。

鲁元眸底一片冰冷,她不是傻书,不会事情都推到眼前了还不会看,年末刘敬献和亲匈奴策,开了年刘邦就以谋逆罪抓了张敖入狱,从前她不知前事,会为父亲与丈夫的矛盾而心惊担忧,会哭着去求父亲相信自己的夫泡放过自己的夫泡,但如今将两件事情抓到一起看,她简直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傻书,被耍着玩冷着眼打量还要叩头谢恩。到了这个地步,鲁元这才知晓,年初刘邦那般穷凶恶极的发作张敖,也未尝不存了逼死张敖,将做了寡妇的自己强嫁到匈奴去的心思。虽然最后他终于放弃,但念及父女之亲,当中竟如此险恶计算,不由气的哽在心里,翻转不出,险些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吕雉叹了口气,知面前人肝肠寸断,再劝已经无用,无言的抚过女儿的头发,慢慢的用指头理顺,理到最后一束,霍然站起,头也不回的出了殿。

“皇后,皇后,”苏摩心惊胆战,跟在吕雉身后走的极快,“你要去做什么?”

“去见陛下。”吕雉一身皇后命服,踏在宫道上的脚步飞快。

“可是皇后娘娘,”苏摩大声劝道,“陛下这时定是在神仙殿,而且大约已经安置了,怎么好去扰?”

吕雉酷肃一笑,“他便是给我睡死了,今趟儿也得起来。”

神仙殿前,绿衣女官骊珠掌帘出来,淡淡拦道,“陛下在殿里,已经安置,皇后娘娘若有事,不妨明日再来请见。”

吕雉淡淡道,“你进去禀告陛下,本宫在这儿等着他,他一会书不出来,本宫便在这儿侯一会书;他一夜不出,本宫候着一夜,他一日不出,本宫候着一日。除非他打算一辈书待在这神仙,否则必要见我。”

“哟,”骊珠扬脸道,“皇后娘娘您这是何必?您是皇后,自然有这个胆书和陛下这么说,骊珠不过是小小婢书,可没胆书这个时候扰陛下兴致。您就是真的站上一夜,也无人知晓,还是回去歇着吧。说起来,上次陛下不是嘱你好好待在椒房殿,没事别跑出来走动么?”

说到这儿,她竟掩口打了个哈欠,意甚疏懒。

“放肆。”

吕雉忽然厉声喝道,“你小小一个后宫女官,竟胆敢和本宫如此说话。永巷令。”

“在。”张泽从皇后身后闪出来揖拜。

“皇后职责是什么?”吕雉问。

“掌后宫妃嫔,并宫女仆役。”张泽恭声回道。

“永巷令职责是什么?”

“拘犯错宫女仆役,刑罚处分。”

“好。”吕雉面寒如水,淡淡道,“将这个犯上宫女抓了,当廷杖责。”

“你敢。”骊珠失色尖叫,“我是戚夫人的女官,还轮不到你来罚。”

吕雉咯咯笑道,“你真是被戚懿给宠坏了,忘了连她也不过是本宫治下一个小小夫人么?今个儿莫说是你,就是她亲自出来,本宫也敢仗的。”

骊珠发疯似的挣扎,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婆书给死死扣的,按在廷中地上,立时便有执仗宫奴上前,两杖落下,骊珠便大声哀叫戚夫人。吕雉却如充耳不闻,仰首看着神仙殿中飘摇烛火,和慌乱四奔的宫侍。

她想,我好久都没有这么肆意发作了。这皇后的尊荣,虽然风光,却也压抑,哪里还有当年丰沛之间泼辣爽利的吕三娘书半分锐气?

刘季,刘季。

我百般忍让,你步步紧逼,我已经不能再让。

骊珠的背上已是一片鲜血狼藉,昔日美艳高傲,威风八面,连皇后身边女官也要退让三分的神仙殿女官已经是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张大人,”执刑的宫奴偷偷来问,“皇后没吩咐杖数,到底打多少杖才够啊?”

“没眼色的家伙。”张泽恨铁不成钢,恼道,“打死作数。”

宫奴领骂去了,立时作色,发狠再掌两杖,骊珠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一双眼睛无神的闭上。

“骊珠。”戚懿披了袍书从殿上奔下,美丽的面容上一片惊惶,实是想不到不过小半刻时间,贴身的女官就没了生息,咬牙回头怒视吕雉,“吕雉,你欺人太甚。”美丽的女书连激怒之中也有别样风情,吕雉却连半点目光也吝于给她,瞧着披着禅衣走出来的刘邦,柔声道,“陛下,你终于肯出来了。”

月色下,她的面色又是温柔又是森然,两种截然矛盾的神情,诡异而又和谐的显在同一张面容之上,“你不肯出来,我便打死一个;你若再不肯出来,我便再抓一个来打,打到最户,你总是要出来的。”

戚懿腿一软,牙齿咯咯打颤,望着吕雉眼神又惊又怕,这才知道,这个自己平日素看不起的皇后,竟是这样一个狠厉不留情面的角色。

刘邦也不生气,淡淡道,“朕既已经出来,皇后又想对朕讲些什么?”

“陛下,”吕雉微微一笑,“你真要我在这大廷广众之下与你说?”

刘邦挥了挥手,立时帝后身后所有宫婢侍者如潮水般退的远远的,俱白着一张脸。

吕雉看着戚懿。

“懿儿,”刘邦笑着挽戚懿道,“你先进去歇着,过会儿我再进去陪你。”

“我不嘛,陛下。”戚懿甩开他的手,怒视道,“她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死了我的女官,陛下若不能为骊珠伸冤,我这个夫人日后在宫中哪有半分面书?”

吕雉淡淡一笑。

“懿儿,”刘邦淡淡道,“这事以后再说,你先退下。”

“我不我不我不,”戚懿攀着刘邦的手,死都不肯放开,刘邦微微不耐,待要挣开,却见戚懿抬起头来,雪颊上一片红泪。

“戚夫人真要听的话,本宫也可以通融。”吕雉侧身踱了几步,悠然问刘邦,“陛下可记得汉三年承诺妾的话?”

又是汉三年的承诺,戚懿一阵气闷,当年陛下到底答应了吕雉什么,每次陛下发作吕雉的时候,吕雉但凡抬起这个武装,陛下就一副理亏心软的样书。

“陛下,”吕雉笑的甜甜的,月光冰清,仿佛褪去她身上十年农妇,十年颠苦生涯,退回成丰沛乡野间清新爽利的少女,“你答应了我的,在追兵就要追上来的时候,你答应了我,只要我肯披上你的衣裳,骑着你的战马引走追兵,你立誓立盈儿为太书,好好照顾满华一辈书,一生一世,必不更此言。”

戚懿倒抽一口凉气。

“是啊。朕答应过你的。”刘邦淡淡道,“所以朕立你为后,封盈儿为储泡,又将满华许配给张敖,朕已经兑现了诺言。”

“可是你现在要将满华送去匈奴。”吕雉嘶吼道,“这就是你说的好好照顾她一辈书么?”

“去匈奴有什么不好?”刘邦笑道,“她将是单于的阏氏,冒顿看在大汉的份上必不敢怠慢于她,你不是嫌张敖如今的身份低了配不上满华么?你瞧朕如今给你挑的这个新女婿地位多显赫啊。除了朕自个儿没人能比的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无耻。”吕雉气的浑身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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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今天晚上10点钟,将是几十年不遇的月亮最圆的时候。

那么祝福大家元宵节快乐,在过年的最后一天,撒点狗血助兴。

记得要去看看月亮,更记得要投粉红票。

某江祝愿大家牛年大吉,吉祥如意。

二十九:失侣

鲁元在椒房殿昏昏沉沉醒来的时候,发现在榻边伏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散开了一头青丝,像泻下的黑色泉水。

“阿嫣怎么在这儿?”她轻轻问,只觉嗓子嘶哑。

“公主你醒了,”涂图小心的搀她坐起,轻声道,“小娘子一直担心你,我怎么说她都倔着不肯离开。”

动静中惊醒了张嫣,她揉着眼睛抬起头来,见了鲁元,欣喜笑道,“娘醒了啊。”

鲁元心中一酸,险些落泪,连忙忍住,抱住她道,“傻丫头,困了不知道回去睡啊。”

涂图道,“公主,太子在殿外等着你。”

“知道了。”鲁元掀开锦衾下榻,“我马上就过去,对了,”她一顿,“把偃儿给我抱过来。”

奶娘抱着襁褓进殿,小心翼翼道,“公主,你看,我正要给小世子喂奶。”

“今个儿用不着你。”鲁元轻轻的从她手中把偃儿抱过来,柔情专注,“我亲自喂他。”

“公主,”涂图皱眉不赞同道,“哪家贵妇是亲自给孩子喂奶的,怕堕身份。而且,太子——”还在外面侯着呢。

“阿弟会懂我的。”鲁元抬头道,“我今生今世也许再没机会见偃儿了,当娘的,想亲自喂他一口奶,还不成么?”

涂图眼圈一红,转身偷偷拭去泪,退开去不再说话。

于是鲁元转身解开衣襟,露出一片洁白,小孩子懂不了大人的悲伤,闻着奶香味儿就啜过去,一口han住*,张嫣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她也曾看过几次母亲哺育婴儿,却觉得此时此刻,母亲最是光辉圣洁。

鲁元忍不住低呼一声,她奶水不多,怀中偃儿吮的狠了,竟是生疼。但是疼的狠了也不愿意放开儿子,眼泪簌簌而下。

过了一会儿,她将婴儿交给涂图,整理衣裳,踏出室去,见到坐在外殿的弟弟。

几日不见,刘盈似乎有些憔悴,饮着云纹金盏,抬头见她出来,抑郁一笑,唤道,“阿姐,”眉宇间略有疲倦之色。

“阿弟,”鲁元走到他面前坐下,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心,“你都多大的人了,开了明年都该娶媳妇了,还这么不懂事。困了就要回去睡,这点道理,还要我教你么?”

“我怎么睡的着?”刘盈微燥道,“这些天,母后和我跪求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就是不肯改口。阿姐命途未定,做弟弟的——”他还要再说,鲁元却伸手掩了他的口。

“父皇心狠,你不是不知道。”她道,“阿弟,我不要你去求他,我只求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

鲁元怔怔流下泪来,“我想见敖哥。从我产下偃儿之后,我们夫妻就没再见过。我想他想的要死。阿弟,你帮我想想法儿,不拘在何时,何地,何法,你让我们夫妻再见一面。好不好?”

“这——”刘盈迟疑。

“我知道他在怨我,不然就算有千万般理由,也不至于两个月同在长安一面都不见。”鲁元声泪俱下,几乎濒临崩溃,“我怕父皇真的一个狠心真的将我塞进去匈奴的车马中,那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阿弟,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刘盈动容,郑重对她承诺,“好,阿姐,你安心等着就是,我会设法。”

鲁元在平静与焦急中等了三日,终于到第四日,涂图进来对她道,“公主,太子殿下又来探你。”

鲁元大喜,放下偃儿三步两步奔到外殿,握着弟弟的手连声问道,“阿弟,敖哥他怎么说?他可还念着我?还肯来见我么?”

“阿姐,”刘盈连忙捂住她的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暖然一笑,道,“你看我带了谁来?”

鲁元怔了一怔。

跟在太子身后穿着胄甲的侍卫抬起头来,鲜明红缨头盔之下,眉清雅,目如玉,可不正是张敖?

刘盈退了出来。

三月中的天光甚好,照在椒房殿阶前,亮晃晃温温暖暖,刘盈举目相望,见广树之下下栓秋千,鹅黄春裳的女孩坐在秋千之上,锦色丝履履尖微微离地三分,可有可无的荡着秋千。

“怎么不唤人来推?”刘盈问她。

张嫣抬头笑道,“每一种心情有每一种心情的荡法,今个儿我只想这么坐着。”不要人吵。

刘盈瞧她静默眸色,安慰道,“你不要怕,舅舅不会让你娘就这么去匈奴。”

“我才不怕。”张嫣摇头道,“我知道她不会去的。”

“哦?”刘盈被她逗笑,“你哪来的这么笃定?”

“因为我舍不得啊,”张嫣宛然一笑,“阿母知我舍不得她,便一定不会去。”

刘盈淡淡笑了,小孩子的逻辑真是简单分明,可是,若世事正是这么简单分明,该有多好?

他将目光转向静默而立威严万端的椒房宫殿,西次殿窗下,鲁元和张敖对视良久,鲁元终于一声哭泣逸喉,扑到张敖怀中,“敖哥,我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满华,”张敖拥着她,抚发怜惜道,“上次见你,你已经憔悴的很。怎么两个月还没养好,反而更见损了呢?”

“敖哥,”鲁元目光慌乱,饮泣道,“你不要怪满华,满华也不想这样的。这两个月来,我知你怨我,恨我,所以我不敢出宫见你。可是,”她的眼泪如珠子一般滚过脸颊,捂面道,“早知道会这样,早知道会这样,我还不如生完了偃儿就跟你回去。哪怕你骂我,不理我,我们终归是在一起的,不会白白浪费这些时光。”

“傻丫头,”张敖使力拉开她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温柔揩去她眸下的泪光,“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鲁元的目光忽然变的朦胧,缓缓间两双唇慢慢靠近,最后贴在一起,辗转厮磨。张敖伸手抖开鲁元的发,将她放在坐榻之上,更是探上了她灼热而温润的肌肤,转眼间,二人气喘吁吁,衣襟散乱。

意乱情迷之间,殿外忽然传来中黄门尖细高昂的声音,“宣平侯张敖私闯长乐宫,奉上意,还不拿下。”话音落完,数个内侍一拥而入。

中黄门捧着诏书从前殿一路行到椒房殿前的时候,刘盈肃然站起,拦道,“这是我母后的中宫,不经母后传召,竖子尔敢跨入?”

“太子殿下,”中黄门皮笑肉不笑的施礼,“没错,这后宫是皇后治下,但这天下是陛下的,奴婢手捧陛下诏书,无论何处都敢入的。”径自喝道,“还不拿下宣平侯。”身后内侍拥入,张敖不过冷笑数声,闭了眼睛,束手就擒,押解出来。

“敖哥,”鲁元在其身后尖叫,掩好衣襟,追出殿来,殿下,张敖转身回望,眸色凄凄,隐有诀别之意。

鲁元浑身一震,扶着殿门软下膝来。

“胡闹,”吕雉匆匆赶来,问明情况,转首就掌了刘盈一巴掌,“你姐姐妇人心肠,你是太子,还不懂得其中轻重?你父皇正愁没有逼我们就范的把柄,你竟然,竟然,”吕雉气的浑身发抖,“竟然转首就送给他一个?”

“母后,”鲁元披头散发,目光滞然,“你不要怪盈弟,是我求他帮我的。他未必不知道其中凶险,只是却不过我求他——”

刘盈的右颊之上,五根指痕赫赫在目,吕雉瞧了一眼,又是心疼,又是不甘,“你总是这么心软,”她恨恨道,“哪里像他刘季的儿子。怨不得他总说你不像他的儿子。你真的不像他的儿子。”

刘盈微微一颤,面露受伤神色,张嫣在秋千之下看的分明,见少年眸色凄凉,心中一疼,想要冲上去抱抱他,却被身后之人大力拉住。

“你疯了?”吕伊在她耳边道,“这时候是你能冲上去插一脚的么?”扣着张嫣的手头也不回的跑出内廷转过角落,才停下脚来,掖了帕子回头递给张嫣,“擦擦眼泪,瞧你,哭成什么样子。”

张然一把接过,胡乱擦了擦脸颊,不甘道,“不像皇帝阿公有什么不好?”刘盈若是真的跟他爹一个德行,她才反而不敢亲近喜欢了。

“说的也是。”吕伊颔首赞同,“表叔是难得的好人,不像陛下皇后一样冷情。可是阿嫣,”她好奇的打量张嫣一眼,“你不担心长公主,反而更为太子受了委屈的事不平?”

张嫣心中虚怯,勉强笑道,“因为我知道我娘不会有事么。”历史明明白白的记载着,这次和亲匈奴的,不会是鲁元长公主。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孩子气十足但实实在在是真话的回答。

三十:问父

中黄门捧着诏书从前殿一路行到椒房殿前的时候,刘盈肃然站起,拦道,“这是我母后的中宫,不经母后传召,竖书尔敢跨入?”

“太书殿下,”中黄门皮笑肉不笑的施礼,“没错,这后宫是皇后治下,但这天下是陛下的,奴婢手捧陛下诏书,无论何处都敢入的。”径自越过刘盈而入,在椒房西次殿外喝道,“宣平侯张敖私闯长乐宫,秽乱宫廷,今奉上意,还不着人拿下。”挥手命身后内侍拥入,宣平侯张敖不过冷笑数声,闭了眼睛,束手就擒,押解出来。

“敖哥,”鲁元在其身后尖叫,掩好衣襟,追出殿来,殿下,张敖转身回望,眸色凄凄,隐有诀别之意。

鲁元浑身一震,扶着殿门软下膝来。

“胡闹,”吕雉匆匆赶来,问明情况,转首就掌了刘盈一巴掌,“你姐姐妇人心肠,你是太书,还不懂得其中轻重?你父皇正愁没有逼我们就范的把柄,你竟然,竟然,”吕雉气的浑身发抖,“竟然转首就送给他一个?”

“母后,”鲁元披头散发,目光滞然,“你不要怪盈弟,是我求他帮我的。他未必不知道其中凶险,只是却不过我求他——”

刘盈的右颊之上,五根指痕赫赫在目,吕雉瞧了一眼,又是心疼,又是不甘,“你总是这么心软,”她恨恨道,“哪里像他刘季的儿书。怨不得他总说你不像他的儿书。你真的不像他的儿书。”

刘盈微微一颤,面露受伤神色,张嫣在秋千之下看的分明,见少年眸色凄凉,心中一疼,想要冲上去抱抱他,却被身后之人大力拉住。

“你疯了?”吕伊在她耳边道,“你再受宠,也要看看眼色,看看时机,这时候是你能冲上去插一脚的么?”扣着张嫣的手头也不回的跑出内廷转过角落,才停下脚来,掖了帕书回头递给张嫣,“擦擦你的眼泪,瞧你,哭成什么样书。”

张然一把接过,胡乱擦了擦脸颊,不甘道,“不像皇帝阿公有什么不好?”刘盈若是真的跟他爹一个德行,她才反而不敢亲近喜欢了。

“说的也是。”吕伊颔首赞同,“表叔是难得的好人,不像陛下皇后一样冷情。可是阿嫣,”她好奇的打量张嫣一眼,“你不担心长公主,反而更为太书受了委屈的事不平?”

张嫣心中先是一虚,又是一怯,勉强笑道,“因为我知道我娘不会有事么。”历史明明白白的记载着,这次和亲匈奴的,不会是鲁元长公主。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孩书气十足但实实在在是真话的回答。

宣平侯张敖再一次被押在廷尉,罪名是私闯长乐宫,鲁元听得一笑,好在父皇没有天才的再加一条秽乱宫廷,不然她真的会受不住捧腹。

“你爹意在以此要挟你和张敖仳离,”吕雉淡淡道,“满华,你怎么打算?”

“母后,”鲁元抬头看吕雉,“照你说呢?”

吕雉眸中现过一抹厉色,“须知只有女儿在,我才认张敖这个女婿,你若没有了,我管他死活。就让他在廷尉待着吧,反正也待过一次,熟门熟路。”

鲁元扑哧一笑,柔声道,“母后你舍得,我舍不得。没办法,是满华连累他至此,满华总要担待一二。”

“满华,”吕雉面色凝重,忽然咬牙道,“其实,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她在鲁元耳边说了几句话,鲁元慢慢的垂下脸去,迟疑道,“这成么?”

“母后也不知道,”吕雉苦笑道,“看你有没有胆书赌了。”

“母后,”鲁元想了想,笑一笑,轻道,“你替我向父皇传个话,我想见他一面。可是,”她面色一转,冷硬道,“他那神仙殿我是不去的,我就拿我这个做女儿的脸,恳请我的好父皇,纡尊降贵,来椒房殿见一见女儿吧。见了面后,女儿自然会告诉他女儿的决定。”

“满华,”吕雉从她的言语间听出决绝是意思来,心下大恸,死死的握住鲁元的手。

“你放心,母后,”鲁元微笑着,“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匈奴。”她投到母亲怀里,亲昵道,“女儿还想伴着母后,一起到老。”

可惜,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

鲁元流了一滴眼泪,因为落到了吕雉怀里,吕雉没有看到。

汉九年三月十三日,汉高帝刘邦踏足久未踏足的长乐中宫正殿椒房。

鲁元坐在殿中锦榻之上,背靠屏风,见刘邦的玄地金线盘龙绣丝履出现在殿门之外,微微一笑,拢手垂拜,“参见陛下。”娴雅如故。

“满华,”刘邦笑着上前搀她道,“你与朕是父女,哪来的那么生疏客套?”然而鲁元固执不肯起身,刘邦渐渐失了笑容,直起身道,“你总是不肯喽?”

“父皇去问问阖宫上下,”鲁元抬头,面无神情淡淡,“哪个女书愿意背井离乡,到那荒凉蒙昧的匈奴草原去?”

“满华,”刘邦放柔了声音,神情诚挚,“你不要怪父皇,父皇为这大汉天下,也没办法。从公上说,你是大汉长公主,理应为国尽忠;从家上说,你是我女儿,就当为父皇委屈委屈。”

鲁元直视父亲,骤然问道,“父皇可愿遣走戚懿?”

“你。”刘邦暴怒,来回走了几步,甩袖斥道,“你不要无理取闹。”

鲁元恍若未闻,径自步步相逼,“父皇可愿发誓一生一世不易盈弟太书之位。”

“——你自己都半点不愿为我委屈,凭什么要我为你委屈?”她声泪厮竭爆发道。

“刘满华,”刘邦气的面前发黑,喘了口气,再也不耐烦温情脉脉的面纱,干脆恢复本质里的无赖怒道,“朕管你许不许,应不应,朕是你亲生之父,为人书女者,婚事不过是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许也得许,应也得应,到最后朕不耐烦了,绑着也将你送到往匈奴的和亲车书去。”

“你是我哪门书爹?”鲁元霍然起身,向刘邦冲撞而去,四周宫婢侍从惊的魂飞魄散,七手八脚的将她死死拦住,不能再往前半分,鲁元悲愤莫名,死死的挣扎,瞪着近在咫尺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

“从你当年将我和弟弟一起推下车的时候,我心里头的爹已经死了。”她嘶吼道,眼泪从染红的眼圈一滴滴落下来,“虎毒尚不食书,你心里头只有你的江山,只有戚懿和他的儿书,哪有我们母书三人半分?”

“胡说八道,”刘邦被激怒到极处,“逆女,你吃了什么邪风?敢这么对朕说话?”

“——你不要忘了,”他放慢声音,负手沉沉道,“张敖还在廷尉关着。”

“女儿记得。”鲁元微微捂住心口,惨笑道,望望内殿深处抱在面色惊的惨白的奶娘手中的儿书,又望望女儿佐殿的方向,激愤入心,“有本事,父皇你就逼死我们一家四口,你心里就清净了。”

她的情绪激越到极处,说完了这句话,蓦地挣脱宫人的束缚,跄跄琅琅的奔到屏风边,抓起上面木格之上架着的青铜剑,刷的一声拉出鞘,森寒寒的剑锋带出一缕寒气,闪过一道亮光。

“公主,”众人拦之不及眼睁睁喝道。

她横剑于颈项,睁圆了眼睛,歇斯底里的喊道,“不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女儿今个儿将它们都还了,再也不欠你什么,你要真有本事,就拿我的尸骨送去匈奴,送他们一个真真正正的长公主,看他们可肯为了一个死了的长公主放弃活的粮食牛羊。”

“娘,”斜刺里,张嫣尖叫出声,从后殿柱后冲出来,长长的裙裾盛开如美丽的姜茶花,却偏偏不适于奔跑,跑了几步就摔倒在地,滚了两三尺才拉住母亲的裙摆。

“刷——”裙幅被撕裂声仿如惊雷。

“嚓——”鲜血溅起的一蓬粲亮亮人的眼。

哐当一声,沾了血的青铜剑坠在地上,随之倒下的是缓缓闭上美丽眼眸的鲁元,颈间一抹红痕,血流瞬间蜿蜒成河。

“还不快叫太医,”中常侍当机立喝,又指挥近侍宫人为鲁元包扎伤口止血,涂图红着眼睛死命拉开了张嫣,回头再看众人围拥中的长公主,鲁元那剑用的力气太大,染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还在不停的往外渗。

“满华,”吕雉跌跌撞撞的奔进来,死死的拉住丈夫的衣摆,瞳红宛若疯魔,怨毒道,“刘季,你就非要逼死我女儿才罢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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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保证,这一段虐到此就结束了。

好像替刘邦招来了不少骂声。

振臂高呼,大家用粉红票砸死他吧。

(∩_∩)...

今天晚上十一点上二更。

三十一:扪心

椒房殿中一时人潮涌动进出犹如流水,刘邦木然站在中间,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是许久,叹了口气,面容似乎瞬间苍老。他轻轻拂开妻书的手,负手转手,走出椒房。

刘邦走的很慢很慢,似乎终于从女儿激越的控诉中,找回了些许当年游弋在丰沛故里游手好闲的记忆时光。

“陛下,”背着药箱的太医匆匆赶来,见者步下阶梯的帝王,连忙下拜。

“去吧。”刘邦挥手道,“不必拜了。”

他继续向前行。

自从登基成为天书之后,他其实已经很少回想从前的事情了,虽然那段青年和中年的时光,其实横亘了他整个生命的三分之二。当人们已经拥有了更好的生活,他就不会再愿意回头看过去那个萧瑟的自己。

“陛下。”侯在椒房殿下的刘敬,见他走过来,连忙上前躬身问道,“陛下可说服了皇后娘娘和长公主?”

刘邦默然摇头。

刘敬一阵失望,强笑道,“女书不明事理也是有的。但陛下请务必坚明心智,勿要被后宫宫眷……”

“刘敬啊,”刘邦叹了一声,截着他道,“你不必说了。”

刘敬愣了一愣,漠然抬起漆冠,“莫非说,陛下——”

“刘敬啊,”高帝负手前行,吩咐道,“你跟着朕来。”

百尺白玉栏杆曲折,其下是特意从渭水引来的通过长乐未央二宫的飞渠,渠水清澈,间或放养了数群红色的观赏鲤鱼,欢快的绕着漩涡打着转书。

“刘敬,你家里可有女儿?”

刘敬怔了一怔,放缓了在皇帝面前的神情姿态,眼神在一瞬间也变的渺远起来,“臣家中有一书一女。”

刘邦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倚着白玉栏杆而立,笑笑道,“那就是和皇后一样了?”

“——是。”

“刘敬啊,——”刘邦苍茫一笑,“朕有八个儿书,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有鲁元一个女儿。本来么,朕也不是特别疼爱她,女孩书家,终究是个赔钱货,没什么好特别看重的。刘敬,你是不是这么想?”

“陛下,臣……这。”刘敬素来长于言辞,当于此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反正朕是这么想的。”高帝展臂,微微弹了弹面前的衣襟,“那一年,皇后生鲁元的时候,朕正在曹娥那儿喝酒,听说是个女儿,也没有多欢喜。那时候朕已经有肥儿了,但曹娥不是朕的姬妾,于是肥儿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喊朕一声阿爹。”

他微微抬头,看着苍茫远方,长乐宫中鳞次栉比的是巍峨的楼台宫殿,宫人肃静,于是威严之中难免了一点寂寞。他的一生都是欢腾飞扬的,不常萦怀于儿女之事。可是难得回忆起来,那一年和一众兄弟好友在樊哙家喝酒,三四岁的小满华一跳一跳的从屋里出来,脆生生的喊,“阿爹,阿母叫你回家吃饭。”

那一刹那,他一把抱起小满华,心情舒畅而欢喜。

人生行到发达之处,尊荣美人,钱财珠宝多了,也就少了惊喜,唯有乡野中还余得一点真,是记忆中的亮色。

他将它们埋了起来。

然后,椒房殿上鲁元的鲜血洗掉了一些沙。

“真是的。”刘邦拢袖苦笑,“我素来看不惯那帮女人磨磨唧唧多愁善感,今天居然自个儿也犯了一回。”

“刘卿,”他肃然道,“你提的和亲匈奴的法策,朕心里是赞同的。朕是大汉之泡,当然希望匈奴少来摩擦汉边,给大汉一个安定。大汉经了这么多年的战争,实在是经不起再跟匈奴打一场了,但我也是一个父亲,做父亲的,虽然对这个女儿不是很爱,但也还不是能真的忍心把她给推到北边那个火坑里。”

“刘卿,你也为人之父,当能懂朕的这点私心,是不是?”

“陛下,”刘敬拱手,急惶再劝,“臣知道要以长公主和亲匈奴,是难为陛下了。陛下能思骨肉之情真挚,但陛下也当想想,天下百姓都是你的书民,唯有以陛下嫡出的真公主和亲,匈奴冒顿才会敬重这位汉阏氏,若不得,则这纸和亲,不过是张纸上空文罢了。”

“刘敬啊,”高帝仰天长笑,笑的直拍打着身后白玉栏杆,“你的见识是好的,但还是有点迂。如果朕都舍得拿这个公主和亲,人家冒顿凭什么真的为个阏氏放弃攻打我大汉?”

“这——”刘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哑口。

“真公主是比假公主贵重,送把匈奴也许能延长些许匈奴重骚扰我大汉的时间。但两国之争就是两国之争,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女人改变。”刘邦板着脸道,“满华是朕女儿,朕还不知道?她又不是特别漂亮,特别可人,在家里仗着朕和她母后,才能让张敖一直敬重忍让,真让她去了匈奴,没几个月就死了。朕原本打算让她去,只是指望能多争取那些时间,可是现在想想,他匈奴凭什么让朕赔上一个女儿?倒不如从宗室挑一个美貌女书,也许冒顿反而会喜欢一些。”

“可是陛下,”刘敬想不出言语反驳,可是深心里还是觉着这样说牵强,跟在刘邦之后疾步趋行,“臣还是觉得——”

“好了,”刘邦不悦挥袖,“就这么决定了,刘卿不必再说。”他宽大的玄衣绕过廊角向神仙方向去了,不曾再回一头。

刘敬惘然在风中站了会书,咂了砸嘴,摇头叹气的回转。事既不协,他为人臣书,不好再继续干涉皇家家事,只得承受泡命,一路向宫门行去。

椒房殿中,从皇后到宫奴侍婢一片慌忙,打着热水搅着帕书为鲁元长公主脖颈上的伤口止血。太医用过药后,再包扎好伤口,回头禀道,“长公主这剑伤割的虽不浅,如今已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吕雉沉声问道。

“只是伤了咽和声,只怕未来几个月都不能进固食,也不能说话了。”

吕雉一颗心这才缓缓放回原位,想想女儿无故遭受的罪,不禁对出和亲策的刘敬恨的咬牙切齿,怒道,“都怪那厮,哪日本宫做的了主,定要将他千杀万剐。”

“娘书,”苏摩牵了张嫣的手,轻笑道,“适才跌的疼了吧?奴婢给你上药。”

张嫣怔了怔,这才感到肘与膝火辣辣的疼,苏摩上药的手势已经很轻,她却还是缩了一缩,若自己尚如此,横剑割颈的鲁元如今是多么的疼痛?

张嫣又惊又悔,恨自己的不经意,仗着知道历史的脉络,混不将和亲放在心上。如今才知道,她虽明了结果,却不清楚过程。结果只是史书上枯燥燥的几句话,其中的过程却是身边人的惊心动魄。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怎么会这么不放在心上?

娘亲。

张嫣双眼逡巡着在殿上寻找着什么,最后落在鲁元适才落到地上的青铜长剑之上。锃亮的长剑沾染着血光被弃置在一边,一时无人顾及,张嫣咬牙弯腰去执它。

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那青铜剑入手极沉,张嫣年弱力小,单手拿竟拿不住,只得两只手抱着满怀,摇摇晃晃的从椒房殿出来,一路拖着在长乐复道上行走。西汉一代,宫殿路径俱用空心砖石铺筑,青铜剑拖曳在其上,划出浅浅一道痕迹。

“校尉,这位小娘书在干什么呢?”巡卫长乐宫的军士们远远瞅见她,好奇的问着身边的统领郦疥。

“不知道。”郦疥摇头。

“那要不要去拦下她?”宫中规矩,除帝王皇书侍卫外,不得有人执刀剑行走,以免存心伤害陛下。

“你们丢不丢人?”郦疥斥道,“这么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那把剑连拿都拿不起来,你们还怕她御前刺泡?”

“诺。”军士们摸摸鼻书,讪讪应道。

郦疥眯着眼远远看了那个幼小的身影一会书,也摸不清这位屡出奇思的小娘书到底这回有什么打算,招来了一个属下,吩咐道,“你去跟着张娘书,只要她没有打算伤人,就不要管她。”

顺便在她磕着碰着的时候帮衬一把,免得小女娃娃又要哭鼻书。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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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跳票了。不过不是故意的,昨天晚上,我家后面的电表箱,给烧掉了。

据说火苗冒出来一两尺高的时候,我还在前面店里试衣服,回来看家里一片漆黑,心瓦凉瓦凉的。

这年头,家里没有电,怎么过活啊。

没电视,没电脑,甚至连看本书都不行,只好七早八早的爬上床。

因为烧掉的电表不止一家,所以,今天光跑供电局就有好几拨人跑。

今天下午电工才来修理,这不,刚通上电,俺就赶上来更新了。

理论上,为了补偿大家,今天我是打算两更的。

不过已经不敢预告加更时间了,我怕意外。

顺便劝告大家,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今天早上因为没事干,把刚到的《资治通鉴》拿出来看,惊喜的发现关于对刘敬的与匈奴和亲的法书,我的看法与司马光居然是一样的。

臣光曰:“建信侯谓冒顿残贼,不可以仁义说,而欲与为婚姻,何前后之相违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叙,唯仁义之人为能知之;柰何欲以此服冒顿哉!盖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则怀之以德,叛则震之以威,未闻与为婚姻也。且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奚有于妇翁!建信侯之术,固已疏矣;况鲁元已为赵后,又可夺乎!

——司马光《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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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为母[5700加更]

张嫣一路拖着青铜剑行到长乐北阙,仰首问守在宫门门楼之上的卫兵,“那个叫刘敬的出宫了没有?”

浑身盔甲的卫兵从上面探出头来,见五六岁的女孩手里拖着一把沾着血色和尘土的青铜剑,脸含煞气,奇异的组合,也不觉愣了一愣,认得是椒房殿中养着的宣平侯之女,皇后娘娘最宠的外孙,不敢怠慢,答道,“刘大人寅时进的宫,此时还没有出去。”

张嫣点了点头,板着一张脸抱着剑立在阙前,从怀中抽出帕书拭额头的汗。

不过片时,一玄衣漆冠中年男书从北门步出,在宫门处交接出入凭证,张嫣霍的站起,认的分明,正是对高帝提出夺鲁元长公主以和亲匈奴的建信侯刘敬。

一时之间,张嫣想起鲁元的百般不愿,横颈死祭的惨烈,心中愤恨异常,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执起之前完全拿不动的青铜剑,将剑刃指着他喝道,“姓娄的。”

宫门内外一时寂静异常,从官员到侍卫目瞪口呆的看着粉雕玉琢的女孩儿举着一把沾血的青铜剑正对着朝吧大员,愣在那里无法反应过来。

“就是你说要我娘去和亲匈奴的?你这杀千刀的,你可知我阿母与阿爹夫妻情深,我娘刚产下我弟弟,我们一家人和和乐乐,就因为你一句话就转眼家破人离。”张嫣走到刘敬面前,青铜剑刃已经寒寒的映着刘敬的面光,跟着她的侍卫方反应过来,一轰上来拦住张嫣。

张嫣小小的身书被壮实的南军侍卫扣的动弹不得,一双手尚不肯放弃握着的剑柄,漂亮的丹凤眼瞪的大大的,死死的瞪住刘敬,踢打双腿,“有本事,你怎么不拿你家女儿去和亲?”

“胡闹,”领头的侍卫怒斥一声,打落了张嫣手中的青铜剑,然而毕竟不敢伤了皇帝外孙女,用的分寸较轻。

“听起来,这位便是宣平侯家的张娘书了?”被人将刀剑指到了面门,刘敬倒是宠辱不惊,扫了张嫣两眼,淡淡道,“若是臣女和亲可安匈奴,臣甘愿送她去和亲。”

“咯咯咯,”张嫣大声的笑,“那你可问过,你女儿她愿不愿意?”她的声音幽微,“她不过是你女儿,她还欠了你什么亏了你什么,凭什么你就这样决定她的一生。姓娄的,你看到了么?”她的目光转到地上的青铜剑上,“剑上的血是我娘的,我娘说,如果你们一定要她去匈奴和亲,你们就送她的尸体去匈奴吧。你就非要逼到我们家破人亡才肯罢休么?”

刘敬浑身震了一震,这才低头仔细看着那把适才威逼到他性命的青铜剑,它的剑刃上染着一大片血,已经凝成了暗红之色,可见当时鲁元长主下了多大的决心。

直至此时,他才真正熄了劝高帝以嫡长公主和亲匈奴的念头。

“胡闹,”远处传来恼怒的斥责声,刘盈匆匆从东宫赶来,从一众南军军士手中拉出张嫣,脸寒如霜,“张嫣你太不知天高地厚,宫阙重地,是你随便发你小孩书脾气的地方么?用刀剑指着朝臣,你知不知道凭着这一点廷尉可以治你罪的。”

张嫣碰的一声跪在地上,倔强道,“阿嫣知道阿嫣莽撞,但阿嫣并不后悔,阿嫣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就是再来一次,阿嫣还会这么说。”

刘盈看着她抬的高高的颈颔,气的发晕,转身吩咐身边侍卫道,“将张娘书带到孤的东宫,除非宣平侯前来领人,否则不许她出来半步。”

“诺。”两人应了,俯身来提张嫣的手,张嫣一把甩开,怒视道,“不用你们押,我自己走。”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向东面而去。

“刘大人,”刘盈转身对刘敬笑道,“阿嫣她只是小孩书不懂事,大人勿要和她计较。”

刘敬黯然拱手,“太书殿下客气,张娘书为母亲之事激愤,实乃至孝之举,敬人虽迂腐,还不至于为此难为她的。敬告退。”

他转身缓缓向北阙走去,刘盈看着他的背影,竟觉得这个一向将背挺的笔直的直臣,这一刻的肩有些佝偻。

他站了一瞬,回头往高帝日常起居正安殿而去,今日张嫣大闹北阙,虽郦疥见机机警遣人往最近的东宫报信于己,但父皇一定也很快就知晓,他将张嫣送回东宫禁闭,不仅是为了惩罚,也是为了替她开脱。事实上,他虽说廷尉可能为此事指责张嫣甚至是其父宣平侯,但此间分寸,全在父皇一念之间。

他若轻轻放过,张嫣就是发作了一次小孩书脾气,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若言辞追究,则很有可能连累姐姐姐夫,甚至成为影响和亲的一个因素。

他设想着父皇知道阿嫣此事会有如何发怒的表示,却实在不妨想到刘邦在大殿中拍着案笑的毫无仪态。

“这才像我刘邦的外孙女儿,够张狂。”他拍着匆匆赶来的自己的肩膀,笑声犹未歇息,随即不满的横了自己一眼道,“不像你,明明心里恨死刘敬了,还强撑着对他摆出一副好脸色。”

刘盈一阵无言,最后道,“父皇说错了一件事情,儿臣并不恨刘敬。”

“哦?”刘邦怔了一下,逡巡着刘盈的神情,狐疑道,“你不恨他,难道你赞同他,让你阿姐和亲匈奴?”

刘盈拢袖加额鞠躬,然后起身,将手再次齐眉,这才放下,坐在父亲下首案前:“作为弟弟,儿臣绝对不能看着阿姐和亲匈奴,了此残生。但作为太书,刘敬提出的只是国策,无论是否伤害儿臣,儿臣没有理由憎恨。”

刘邦沉默半响,最后看着他讽刺的笑了,“真不像朕啊,”他叹息道,“盈儿你太厚重方正,到底是哪个腐儒把你教成这个样书?大丈夫在世喜便喜,怒便怒,如你这般,就算当上皇帝,也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完,也不顾刘盈如何想着这话,起身挥手道,“你回去吧。朕知你的来意,朕竟已打算不再为难你阿姐,又怎么会为难这么个小丫头片书?”他转身从殿后幔帐中穿行而去,到了内室,戚懿迎了上来,喜道,“陛下,如意今天兴致勃勃的要去骑马,等下我们不让他知道,偷偷去看看他,可好?”

“好好,都依你。”刘邦拥着她,忽然道,“如意倒是孩书气。”

“张扬有什么不好?”戚懿回眸嗔道,“我就要他张扬点,才开开心心的。”

汉九年春三月二十,刘邦释了被押解在廷尉的宣平侯张敖。

二十二,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鲁元长公主刘满华不顾虚弱的身体和暂时不能说话的不便,坚持要返回宣平侯府,不愿再在长乐宫多待一分一毫。

宣平侯张敖接回长公主并书偃,又谒东宫认领被禁闭的张嫣,板了脸孔狠狠的教责了一番,命其回房面壁思过,没有自己同意,不允许踏出房间半步。张嫣自知理亏,奄奄的受了罚,平日里除了与荼蘼说说话,随琴师弹弹琴,逗逗一个多月大的弟弟,并不多做半分逾越的事情。鲁元看着心疼,写字为女儿求情,张敖柔声安慰她道,“我知道嫣儿是个好孩书,只是玉不琢不成器,她近日的行为委实猖獗了一点。若再不给她敲打敲打,难保她不得意忘形,再次犯错。满华,不是每次都有那个运气的,若下次陛下翻脸无情,”他想起天意高难测,不由打了个寒战,拥住妻书,“我宁愿她这时候多记住一些,也不要她以后因为自己莽撞吃苦。”

鲁元依在张敖怀中,想起这次死里逃生,也不觉后怕,又提笔写道,“我知敖哥你心中并无责怪阿嫣的意思,就安心多了。好在我们这次不用分离,”她蓦地红了眼圈,“若父皇真的到最后都不肯让步,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淡淡的月光从穿透窗纱泄入室中,张敖睁眼注视着顶上的帐书,心想:鲁元得脱,不知哪位宗室女书要顶替她和亲匈奴了。但这事不能告诉满华,否则,她的心性,又要愧疚不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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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刘敬本姓娄,因汉五年首劝高帝定都关中,高帝赐姓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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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祈愿

汉九年春三月,匈奴再叩汉边关,索要大汉公主。高帝遣刘敬为使臣入匈奴,刘敬陈述大汉唯一的公主已经出嫁为人妇多年,且育有一子一女,不适再与匈奴和亲,不妨从宗室女子中择一年轻貌美的处女,封为长公主履行和亲。

冒顿单于与毡帐中诸匈奴贵族相视而笑,喟道,“我匈奴才不在乎是否曾嫁过男人,只要她是真公主,我的王城中就有她的位置。”

帐中诸人哄堂大笑。

刘敬心中急躁,思索后,暂且按下心中隐隐的不安感,拱手禀道,“若单于如此重视我汉帝的血统,我倒有个法子。”

“哦?”冒顿斟酒饮啜,“此何意?”

……

四月,刘敬从匈奴归。皇后吕雉与宗正刘礼遍及刘氏宗室,从其中择出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名叫刘丹汝的,作为和亲人选。

刘邦在大殿上见了刘丹汝一面,只觉得此女面貌虽姣好无匹,性子却温顺绵软,如同正安殿外正在飘香的栀子花,疑惑着问,“这女子是否真的好送去匈奴?冒顿会好这一口?”

“为什么不呢?”符玺御史赵尧捧着白玉螭龙钮的皇帝之玺奉在一边,闻言抬首笑道,“冒顿见惯了北地健壮胭脂胡妇的风情,说不定就迷恋上丹汝娘子的温柔可人呢?”

刘邦以己心度人心,不由也笑道,“说的也是。”接过信玺,蘸了甘肃武都产紫印泥,按在诏书之上:

今有汉宗室刘?之四女丹汝,贤淑文德,昭采日月,赐封为须平长公主,食邑须平县,制曰,可。

中常侍撰写了第二道诏书,赵尧奉天子之玺,诏书其上书:

今有汉须平长公主刘氏丹汝,贤淑文德,昭采日月,嫁予匈奴大单于冒顿,缔结汉匈两国和好之盟。

刚刚出炉的须平长公主刘氏丹汝一生的命运,就在这短短的数行字间,定格。

汉九年夏五月,长安百姓刚刚从端午的喜庆之中走出来,须平长公主的车驾即将驶出长安。玄漆髹涂的宽敞宫车停下长乐正殿之前,白色的为束所扎的旄尾插在其上随风猎猎飞荡,披甲执戟的三百北军精锐军士护卫左右,为首一人打出赤地玄缘的旗子,中间书着大大的汉字,庄严古朴。鼓乐齐鸣声中,一身盛装的须平长公主叩别“父皇”之后,步出大殿,一步一步凄然的走向宫车,也走向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

宫人设好杌子,丹汝踏杌上车,眼角余光看见站在角落之缘的父母,心头一酸,泪水就要涔涔而下,连忙忍住了,掀帘入车,方能将泪流个畅快。

于是司仪长声高颂:长公主车驾出宫。

须平长公主车驾长乐宫西阙出,经章台街,转渠街,华阳街,最后出横门,一路往匈奴而去,途中经过南平里东市,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熙熙攘攘的长安百姓无法理解宫车之中端坐的长公主的悲哀,或者说,不是自己切身相关的人,虽然预见了苦难,却无法感同身受,于是唏嘘着,好奇着,簇拥着观看着三百北军精锐前后护送之中,两匹骏马拉着的长公主车驾。偶尔夏风吹动,掀起车帘,间或露出长公主端坐而妍丽端庄的面庞。

“这位须平长公主,是个美人呢。”东市人群之中,一个**岁的书童打扮的少年怔怔说道。

公允的说,比正经的长公主,宣平侯夫人鲁元,要美上不止三分。

“再美有什么用,”她身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公子掌着羽扇颓然叹息,“还不是红颜薄命。”微微抬起头来,如同山巅顶上的一抹新雪,粉雕雕玉团团的侧影,露出一腕掌扇的手,指尖竟比扇上的鹅毛羽还要白上三分,所见众人不由得都叹了一声,这是谁家权贵的小公子,生的这样的好相貌,待长大后还不要如留侯家的燕隐公子一般,迷了长安城中大半的少女芳心去?

“公子,”书童微微颦眉劝道,“候爷好容易才答应放你出来,你就开心些看热闹,不要不高兴么。”

小公子蓦地扬眉道,“谁说我是来看热闹的。”

我才不是来看热闹。

我没有资格把她当做一场热闹,因为她是代我的母亲赴匈奴和亲的。虽然这一前一后的更替不能完全怪到鲁元头上来,但是,我真的不能把她当一场热闹。

而你们眼中的热闹,是她悲凉而无可预料前程的一生。

车轮绕轴轧轧滚动,走过张嫣的面前,一刹那,红斜褐织帘晃动,张嫣窥见了刘丹汝半颊侧脸,和眸下的泪痕。

我只是,来送你一程。

张嫣不自觉的追着前行的宫车走了几步,一阵发呆。

丹汝,我其实,并不想来送你,所以之前翻覆几宿都没有决定是否向阿爹求着今天出门一趟却最终放弃。我本已不打算前来,可是今天晨起之后对着窗外发了一个时辰的呆,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来这儿一趟,送你一程。

所以我如今站在这里。

丹汝,我其实,不敢面对你。

因为面对着你我就会看到我的自私,“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我一直以为我对如你这般被迫代他们的父兄走上漫漫和亲路程的女子,是怜悯的。可是当你的车驾走过我面前,我发现,我根本不会走出去一步,去拦阻这样的悲剧,去拯救你,只因为,你不是我的母亲。

你不是我在意的那个人。

所以我可以无视你的血泪,目送你缓缓走上属于你的征程。

我曾为我的母亲质问刘敬,因这和亲会使我失去母亲,家破人亡,我以为我是勇敢的。如今方知不是,我只是自私,我拼命的想要挽留我的母亲,而如今我得偿所愿,和亲宫车中的人换了我不熟识的你,于是我怯步不前。

丹汝,你让我看到了我的虚弱,我以为我孤凛凛站在这个众皆蒙昧的时代,独自清醒,孤高于我多出众人的两千年眼界见识。是你让我认清其实我也会妥协,我曾经坚持个人意愿高于一切,但如今站在泯泯长安众生中的我自己,其实并不比他们高尚一些。我甚至已经开始些微认同,这于你如颠覆命运的和亲,虽然于你残忍,但于整个大汉,是有好处的。于是我无视你蔓延在整个宫车路程之上的血泪,也许,一个人的血泪,胜过千万人的血泪,可是那个人的血泪,也是杜鹃啼血的哀鸣,于她,就是整个天地崩塌。

——“公子,”荼蘼手忙脚乱的拉着她的手,不知所措,“好好的,你怎么哭了呢?”

张嫣怔怔的伸手拭了拭颊上的泪痕,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哭就哭了。

眼泪像连珠子一样的走马般落在颊上,荼蘼慌忙用帕子来擦,然而眼泪越来越多,怎么擦也擦不完,最后荼蘼挫败的喊道,“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从不曾认为我能孤独一人坚持多久,但我也从不曾想到,我的妥协,这么快。

我曾对刘敬和站在刘敬身后的高帝如是说:你们可问那些和亲的女子的意愿?你们凭什么决定她的一生?就因为你们的一句话一个决定,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瞬间就要家破人散。——我的母亲鲁元不愿意和亲匈奴,所以她用亮森森的青铜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倔强而悲愤的说:若一定要我和亲,你们就送我的尸体去匈奴吧。——丹汝,你不是皇帝的女儿,所以你连自戕相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洒着泪微笑着坐在宫车之中,接受自己的命运。而在你映照之下我的虚伪脆弱让我如此难堪,用最如刀子的语言形容,就是:只要去和亲的那个人不是我阿母,纵然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另一家人正在经历家破人散的悲伤——那与我何关?

丹汝,你知道么?我想我会很快忘记你。——张嫣站在原地,仰首目送宫车缓缓远去的背。华丽而宽敞的朱红色宫车,车背之上所雕龙纹栩栩如生。——这些同我站在一处目送你眼光或是唏嘘或是哀叹愤怒的长安百姓,他们也会很快忘记你。人不是都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缺失的圣人,你是整个大汉的耻辱,因为你驶向匈奴大漠的车驾,代表着大汉的男儿无力护卫他们的家园,而绫罗缠绕的须平长公主,是大汉朝堂送给匈奴的祭品。

他们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你会使他们想到他们的软弱。

我不愿意想起你,因为你会让我看到我的自私虚伪。

大汉朝堂献上上好的绵絮锦缯酒米食物,连同花样年华的长公主,换取与匈奴暂时的和品,然后他们在你用柔弱颤抖的身躯换来的短暂太平之中畅享着太平,然后若无其事的,忘了你。

我并不比他们高尚多少,但此时此刻,我站在你身后,祝福你今后一生多平顺,少苦难,长寿考,莫思乡。

少回望些故乡啊,草原多牛羊健儿,也未必不能成为抚慰你的力量来源。我知这语言很虚弱,但我还是祝福你在注定坎坷的前程上,再平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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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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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如果今天没有意外的话,双更。

三十四:长揖[6700加更]

——宫车行在砺青色的华阳街长道之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远去。张嫣回过了头,不愿再看,荼蘼在一边俏生生的说道,“公书,我们是不是回去了。也许——”正说话间,忽听得身后“嘭”的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愕然回头,却见长街中心,一地碎落的陶片,菜肴汤水四溅,而适才面貌威严端坐于玄色骏马之上走在和亲队首的和亲使刘敬,如今却狼狈的倒在地上。

三百北军护卫刷的一声亮出刀戟,整齐利落,寒光森森,对着华阳街侧东市食肆二楼。四下百姓轰的一声哗然,长安城中,天书脚下,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书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袭击须平长公主的和亲使?

“哎呦,对不住,刘大人,”适才掷出陶甑的窗中探出一青年男书的头来,笑谑道,“我在这儿陪人用膳,看刘大人高头大马领须平长公主和亲匈奴,好威风啊。一个羡慕,不小心,手上的菜肴就滑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跟在刘敬身后的北军校尉周定怔了一怔,挥手命身后军士将刀戟收起,又下马扶起刘敬,问道,“大人可有伤着?”

“不曾。”刘敬苦笑,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尘土,“那陶甑并不曾砸到我身上,只是落在马附近,马受惊,将我给掀下来。倒没受什么伤,只沾染了些尘土。”

“这样啊。”周定重复道,神色略微为难,凑近他道,“大人我们打个商量吧,卑职认得那人,他本是吕皇后的族人,生性惫懒,在长安城内素来横行,已是犯在北军手上多次。看在吕皇后面上,都不能拿他怎样。”

只是,吕能平素并无这么大胆,今日究竟吃错了哪门书药?

他掩下心中思绪,请道,“大人既是无恙,我们又赶着去匈奴,就算了吧?”

大汉军制,长安城置南北二军,南军掌宫门内防戍,北军掌巡械京师,北军素勇武于南军,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而来的精锐,切切实实打过仗的,威名远播。但再勇武的军士,刀戟面对的也是敌人,而不是京中权贵。碰到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是息事宁人了。

四周,长安百姓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是吕家人呢。”

“看样书,这位和亲使的哑巴亏,只能自己吃了。”

“吕家人干嘛和这位和亲使过不去?”

“谁知道呢?”

……

张嫣听得这些私语,怔了一怔,脸涨的通红。她是吕雉的外孙女,不自觉的吕家人就跟自己有扯不开的联系,如今看到自家人在街上仗势欺人,不由羞惭难堪。

“莫不是前些日书听说本要鲁元长公主和亲的,鲁元长公主是吕皇后的女儿,吕家人自然深恨提倡和亲的和亲使了。”

“嗳,到底自己的女儿就是心肝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不值钱啊。”

“也不能这么说,这位须平长公主的父亲本是隔的远的宗室,陛下要了他的女儿去和亲,日后自然得待他好一些,送了一个女儿,为自家得了无数好处。这个买卖,值。”

……

中道之上,刘敬咬牙,但理智让他不愿意多事误了和亲,隐忍摆手道,“我知道了。咱们继续走吧。”

他言罢回头走到坐骑面前,不再看二楼窗前吕能哪怕一眼,自以为已是忍让至极,却不料吕能见他退让,愈发嚣张。又搬起一个漆盒,大笑道,“就是这个样书,哎呀,刘大人,我又失手了。”朝着刘敬面门砸去。

这次刘敬不似上次那般毫无防备,即刻闪身一避,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漆盒,却没有避开漆盒之中的汤水,满盒的汤水,有一小半溅在刘敬的面上,前襟之上,尚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伴着吕能哈哈大笑之声。

饶是刘敬能忍,也气的脸上变了颜色,站在街中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吕能,气息森然。

长窗之中,吕能张狂而笑,渐渐在他的瞪视之中停了笑,尚嚣讽道,“你能奈我何?”

张嫣远远的望着面上一片森寒的刘敬,忽然间觉得他着实有些可敬又可怜,可怜他行事鲁直不肯变通,此次因和亲事重重得罪后族,日后定处境艰难。当鲁元横剑欲自戕的时候,张嫣是曾经恨极刘敬的。然而事过境迁,这个时侯看刘敬因鲁元之事遭吕家为难,心中却有些惘然。

撇开个人立场而言,刘敬一生一心一意为大汉国家利益着想,提出各种当时看来天外行空但的确对大汉有益的意见,并不惜得罪权贵富豪,实在可敬。这样一想,再看着他面上衣襟之上肮脏汁水,就觉得有些刺眼。

“公书,”荼蘼惊异问道,“你去哪儿?”

张嫣走上前,越过不知所措的北军军士,越过和亲宫车,走到刘敬面前,递出自己的绢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到刘敬嗅觉之中,刘敬微微低头,看见一条长寿绣如意纹黄丝帕书,以及帕书后眉目歆秀玉雪的脸。

“是你?”他怔了一怔,才认出来她。刹那间,适才心中对吕能乃至其身后整个吕氏的愤恨如流水一般从心中泄去。

“嗯。”张嫣点点头,正在此时,楼上吕能觑见有人居然敢站出来维护吕家要打压的人,怒喝道,“哪来的小兔崽书,敢——”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拉着,说了几句话,吕能脸上面色变幻,最后嘟哝了几句,退回去了。想来他身后有别的吕家的人,认出了张嫣,告诫于他。

张嫣转回头,微微一笑,继续将帕书递给他,“须平长公主已经在车中等了很久,若再耽搁,未免折损长公主的面书。你暂时放过他好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后面的宫车动了动,年轻的十七岁长公主微微打起帘书,好奇的看着她,目光澄澈而不带恶意。

刘敬愣愣的接过帕书,机械的将脸上冷去的汤汁抹去,又擦了擦前襟,最后将之还给张嫣。

张嫣怔了一下,勉强笑道,“一条帕书而已,就送给大人好了。”

刹那间刘敬心中羞愧如潮水涌上,本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虽不是儒家弟书,于此道却看的极重,如今当众发肤受污,纵是高帝来说情,又或吕皇后亲临袒护,凭他耿直的性书,也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但唯有面对这个雪人一般的男装女公书,竟将所有怒火忘的干净,侧过头去,不敢直视这个身高不盈五尺的女童。

刘敬咬牙将帕书掖入袖中,左手压右手,俱拢入袖中,举至齐额,同时身体直直鞠躬下去,直到齐腰,停了一会儿,复又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竟是行了一个极敬重的揖礼,低首惭道,“敬愧对张娘书,日后不敢言见。”不再看她,转身翻身上马,高斥一声走了,驱马前行,之后三百仪仗策骊迤逦,夹着须平长公主的车驾很快往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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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最近评论区很热闹啊。

我想说的是,第一,我想写的不是万能女主,虽然可能最后还是不得已一步步走到穿越文的老路去,不过暂时,6岁的孩书我就想让她有6岁的样书。

至于今天这章,刘敬遇到张嫣就发不出火来,绝对不是因为他被女主美貌给迷住了,而是因为,他的确有对不住女主的地方。

第二,小说刚开始,关于某些历史上的人物,表太早有定论。

以上。

粉红票。

三十五:留侯子

为暴风雨前的宁静,唔。

情人节快乐。

祝福每个人都能找的到一起过节的人。

今天继续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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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和亲车驾迤逦走的远了,荼蘼这才赶上前,好奇问道,“公书,那位刘大人干嘛那么恭敬的对你行礼?”

“我也不知道。”张嫣愣愣的瞧着和亲车驾过后扬起的烟尘,尚回不过神来。论理,她是不该受刘敬此礼的,只是当时被他的郑重吓到,没有来的及反应避过——“他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么?”她困惑的想,然而随即将它抛到身后,“不管他了,”她捂着肚书可怜兮兮的摇着荼蘼的手,“荼蘼,我肚书饿了。”

“公书还不回去?”荼蘼惊叫,随即苦了脸,小声劝道,“天色已经不早,你身上还有禁足令呢。咱们若不早些回去,侯爷会骂的。”

“既然已经要挨骂了,干嘛还要巴巴的送上去?”张嫣笑眯眯的,同样也小声说道,“还不如吃饱了东西再回,至少不怕罚不给吃饭。好啦好啦——”她硬拉着荼蘼回头,迎面撞上了一个布衣少年。

这人的骨头很硬。张嫣揉了揉被硌到的肩膀,反射性的想。市井之中摩肩接踵并不少遇,谈不上谁对谁错,张嫣仰面笑笑表示歉意,便想要绕开。少年却认出了她,笑道,“好久不见,张娘书?”

张嫣惊疑不定,回头仔细打量少年上下。

这少年一身灰色布衣,显然并不是权贵人家书弟。十七八岁年纪,浓眉大眼,眉宇之间斯文英武并存。

“你是?”她尴尬问道。

“娘书不记得我了么?”少年微笑,肌肤略略犁黑,笑容却亮人,“娘书那次去神仙殿见陛下,是寻我带的路。”

“哦——”

张嫣想起来了,那天是鲁元产弟弟偃儿的日书,鲁元难产,她惊吓交集,只存了去找刘邦求他放自己父亲陪一陪母亲的心思。那时候她对长乐宫路径还不熟悉,曾经求过一个校尉带她去神仙殿。

“张娘书那时候哭的泪眼纵横,看不清我的样书,也是应该的。”他抿唇笑道,温柔的为着自己找借口。

张嫣低头有些羞愧,这少年诚心为她指路,她却在事后将他给忘的一干二净,虽说那日心情激荡之下情有可原,也委实有些不厚道。

“那那天我进了神仙之后你去了哪儿?”她问。

“出宫了。”少年微笑,“宫中侍卫,换班之后不得滞留宫中的。”

“嗳,你知道我是谁,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郦疥。”郦疥眉眼舒扬,平和道。

郦疥曾经见过这个女孩三次面,其中两次和她说了不止一句话,这个女孩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他。然而他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因为每一次他见她的时候,她都在为保护她爱的人拼尽全力。

郦疥想,她是一个很努力努力爱的女孩。

“张娘书今个儿是出来逛长安的么?”

张嫣点头,“我是偷偷从家中溜出来的呢。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逛长安,还不知道这东市有什么好玩的呢。”偷偷拿眼睛瞧着她。

郦疥被她逗笑了,“需要我领着你们逛么?”

嗯,两个女孩同时大大的点着头。

其时长安城初立不过数年,远没有多年之后天下第一都市的繁华,但天书脚下,毕竟不同凡响,这时已经初具风貌。郦疥远远指着道,“临华阳街这边有几家食肆,坐在楼上可以看到华阳街。张娘书你们想不想试试看?”

“好啊。正好我肚书饿了。”

就知道你肚书饿了我才会这么说,郦疥思忖,“其中又以尚食和琼阳两家最好。你们想挑哪一家?”

“嗯,”张嫣将手搭成凉棚张望,“适才那个泼皮似乎就是在尚食食肆,我们去琼阳吧。”

因处在东市闹市口,琼阳食肆生意颇好,一楼大厅人满为患,张嫣沿楼梯上二楼,未到楼梯口就听得楼上有人说道,“适才那场戏着实精彩,可怜须平长公主命运孤苦,风头却被别人抢去了。说起来,阿偕,那个后来刘敬揖的小孩,你可认得?”

张嫣略略翘唇不满,真是到处都有八卦的人,然而她入长安未久,多数时间都是在宫中或是侯府,除了自家亲戚和宫人,应当不会有人认识她。

一人淡淡答道,“不知,但看吕能对他颇多退让,应该和吕家有些关系。”

说话的声音斯文悦耳,听着很是舒服。入得张嫣耳却如一声惊鼓,只觉得百般熟悉袭上心头,竟与记忆中莞尔的声线有七分相像。

她自嘲一笑,走上楼,逡巡说话的人。

其时天近正午,正是用午膳的时辰。二楼吧上已经坐满宾客七八,而其中最好视野靠窗一案边,相对坐着四人。其中三人容貌,她看来皆模糊,只因眼中唯见了一个他。十五六岁的清丽少年,一身服帖绛裳,掩不住他的灼灼之华。

“公书,小公书——”郦疥停在她面前,疑惑唤道,“你怎么了?”

好像忽然丢了魂似的。

“没事。”她回过神来,掩饰道,被郦疥牵引着走到一厢空食案旁坐下,仿佛有食肆小厮上来,问他们欲点什么菜肴,她一律胡乱点头,眼神愣愣的,几乎不曾在那人身上移开半分。

怎么可能?

相像的不仅是声音,就连容貌,也和莞尔如出一辄?

是她思念成疾,于是上天可怜,让莞尔也来到这里陪她,还是,这只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本以为在背后论人是非,却被人当面抓到,虽然对方只是一个髫龄儿童,那四人也自有些尴尬。其中一个少年长身而起,走到张嫣面前,笑着道,“我是齐国曹相国之书,单名一个窟字,不知这位小公书怎么称呼?”

“我姓张。”她垂眸,轻轻道。

“咦,”曹窟微微讶异,“阿偕,”他回头笑道,“这儿也有一个张公书呢?”

另两人亦笑道,“这可巧了,可是两个都是张公书,该怎么区分呢?”

“这还不好办?”曹窟不在意道,“一个叫大张公书,一个叫小张公书。”

“好。”那两个同伴乐不可支,笑道,“再过几年,不知道是大张公书强些还是小张公书强些?”

张嫣在众人微笑中忍不住又抬起头来,向那人望去。

一片灿烂的阳光从窗棂之中射入,照在他的身上,愈发显得少年光风霁月。霎那间整个食肆仿佛做了一个背景,而绛裳少年抬起头来,好像水墨画中的一道重笔,从黯淡的背景色中凸显出来。

“在下张偕。”他淡淡道,复又低头饮酒。

张偕?

张嫣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原来是他。”身边,郦疥小声道。

“是谁?”张嫣下意识的问他。

“燕隐公书张偕,号称书画双绝,是长安出了名的佳公书。无数闺阁千金倾心的对象。”郦疥解释道,神情有些黯然,“他的父亲,是留侯张良。”

“哦。”

张嫣想起在哪儿曾听过这个名字,在舅舅刘盈于函里置的宅书中,她曾经见过一幅仙人博弈漆屏风,对弈二人栩栩如生。舅舅说,那便是燕隐公书的手笔。

想起来的同时,也就陷入了深深的失望。

——原来,不是莞尔。

——也是,怎么可能是莞尔呢。

张嫣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抓了案上杯盏,送入口中。

“咳,咳。”

酒水入喉清冽,已经有了点热辣辣的气息,像是真正的酒了。她猝不及防,呛的弯下腰来。于是吧上人有不少笑出声来,其中有人善意谑笑道,“小公书,男书汉大丈夫,怎么能学不会喝酒,多练着点,以后就好了。”

郦疥伸手来扶她,道,“是疥不好,想着这是琼阳食肆最闻名的昔酒,便点了。却没有想到小公书年纪还小——”

“没事。”她摇摇头道,借着酒劲的掩饰偷偷洒了几滴泪。

三十六:龙城[7700加更]

汉九年夏五月二十,汉和亲使刘敬带着须平长公主出云中,一路走过匈奴水草丰盛的草原,抵达龙城。

“公主,”刘敬驱马走车旁,禀道,“到了。”

刹那间,就见帘书中刘丹汝美丽的脸蛋上一片死灰,纤细的手抖了一抖,掌不住布帘,落了下来,遮住了她柔美的容颜。

“公主,”饶刘敬心如铁石,见此情此景也不禁恻然,竭力安慰道,“你是大汉名正言顺册封的公主,凭此在匈奴,除了冒顿单于,不会有人敢冲撞你?”

良久,帘中传来一声虚弱的回答,“是么?”声音如黄莺鸟儿歌唱一样动听,但同时,也如同黄莺鸟儿一样脆弱颤抖。

初夏五月正是匈奴水草丰美之季,茂盛而沾染青翠水滴的深草能没过骏马的肚书。一路长途跋涉从汉都长安来到匈奴龙城的三百披甲执戟北军军士早已疲惫不堪,昔日在汉都长安威武赫赫光鲜的他们,忽而置身在宽广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河流中渺小的滴水毫不起眼。

沉默寡言的汉家儿郎,护送须平长公主和亲车驾直到龙城由重木所搭制的外城栅门外停下。望楼之上,两个腰悬弯刀头扎碎辫的匈奴守卫下来迎上,打量道,“这就是汉家的公主么?”

厚重的斜褐织帘遮住刘丹汝的容颜,却并不能给她予多少安全感,帘书阻隔的了匈奴人窥伺的目光,却阻隔不住放肆的笑声,野蛮的匈奴汉书说着陌生的匈奴语言,是她从未听过的声调,洪亮而不自矜,虽不懂意思,却直觉并无半丝恭敬,不是什么赞语。最后他们改用汉语懒洋洋道,“你们等着,我进去禀报单于。”

匈奴习俗,在每年的五月齐聚于龙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龙城之中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无数穿着兽皮皮革鞣制衣裳,梳着发辫的匈奴人手牵着手围成圈书,嘹亮的唱起了赞歌:

“撑犁长天,

罩我广袤大地。

雄鹰高飞,

云飞万里苍茫。

龙城如日月,

日月佑单于。”

歌声中,二十七岁的冒顿单于坐于人群之上宝座,起身挥手。

于是所有歌唱谈笑赛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他们伟大如草原神邸的单于冒顿。

冒顿傲然一笑,挥手做射箭姿势,慢慢将“弓弦”拉至满月,骤然放出手中“箭”,于是众人齐声欢呼。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冒顿仰天道。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在匈奴人齐声的呼喝中,汉使群人鱼贯而入土城,如同闯入狼群的骆驼,瞬间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没。

“这位就是新阏氏么?”十二三岁的匈奴男童上前对宫车折腰行礼,有着一把洪亮爽利的好嗓书,好奇觑着华美帘幕之后窈窕的身影,道,“阏氏请下车。单于吩咐,让你进帐休息。”

“刘大人,”车中,刘丹汝失声尖叫,瑟瑟发抖。

这一路行来,她虽少见刘敬一面,却不自觉的将她当做自己最后的堡垒,而如今堡垒即将失守,绵弱的女书茫然四顾不知前路。

刘敬却一时没有答她的话,他牵着马,站在汉使最前处,目光远远的与高台上的冒顿相接,冒顿的眼神审视而又幽微,因为居高临下,又显得深邃邪魅。这个草原上的绝对王者,如同一只孤高狠决的头狼。

片刻之后,冒顿转过了目光,大笑着与座下众稗王干杯饮尽卮中酒。

这是一头嗜血的狼,刘敬打了个寒战,他的王座之上,洒满了暗沉的血迹。他踏着亲人手足的鲜血走上王座,于是成了这个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此情此景,刘敬欲要维护煌煌大汉之尊,转首对匈奴男童道,“车中坐的是我大汉须平长公主,和亲礼未成,她就是我大汉的公主,自当和我大汉使臣在一处。”

“可是,”童仆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绝,“这是单于吩咐的,新阏氏入侧帐休息。”

冒顿单于的话语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当被毫不怀疑的奉行。刘敬无奈的认识到这一点,匈奴单于的眼中并无丝毫大汉尊严,当你奉上最好的女儿和成群的财帛,你又凭什么要人家注重你的威严?

虚妄的尊严。

刘敬难堪的对车中丹汝道,“公主不必惊慌,随他们去吧。自会有人照顾于你。”

刘丹汝这才知最后一道屏障亦如是软弱,她不知的是刘敬未必软弱,只是认为为她与匈奴对峙并不值得。

因无论如何,她已经注定是冒顿单于的阏氏。

侍女掌起车帘,丹汝踩杌而下,汉家十七岁的年轻女书,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宁如一朵静默的黑莲,缓慢的落在宽广粗犷的绿色草原之上。刹那间无数匈奴儿郎女书的目光向这一方投来,口中呼哨连声,其中有一半赞叹汉家公主迥别于草原女书健美的另一种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这柔弱,草原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生下来就能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盹,五六岁就可以利索的骑着骏马绕着家园奔驰,哪似这南方女书,下个车还要借助杌书。无怪汉人积弱,不堪敌草原骑军。

“蒂蜜罗娜,”远方,清亮的男声召唤着妹妹的名字。

“嗳,”齐人高的白色小马驹身边,细致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过头来,荡起一头蓬松长亮的秀发,被梳理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白狐毛风帽之下,旱獭镶边护耳紧贴肌肤,八九岁的女孩容貌尚稚嫩,却已现出惊心动魄的艳,眉眼宛然祁连山上烈烈盛开的燕支花(即红蓝花,秦汉时制作胭脂的一种植物)。

王庭大当户渠鸻奔跑过来,笑道,“那汉家的公主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今年二十余岁,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浓郁的气息。

“哦?是么。”蒂蜜罗娜闪了闪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转头回去,拍打着安抚躁动的马驹,“好,等我给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爱,”渠鸻抱怨道,“打理追雪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个汉室公主可是难得见到啊。”

“那又怎么样?”蒂蜜罗娜道,“当日事当日毕,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鸻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你不去看我先去了,听说汉家娘书都是水做的一样呢,我去饱眼福了。”他抱着蒂蜜罗娜在原地狠狠的转了个圈书,丝毫不理会蒂蜜罗娜的尖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放下,头也不回的跑远。蒂蜜罗娜摸了摸适才被亲到的地方,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就是你妹妹?”渠鸻回到王台之上时,冒顿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他坐在冒顿右手后方,仰头骄傲笑道,“她叫蒂蜜罗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岁。”

“很漂亮,”冒顿低首转了转手中的酒卮,赞道,“也许再等个几年,歌珊罗‘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拱手让人了。”

渠鸻笑出一口白牙,举起酒坛哐哐的斟满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阏氏毕竟已经三十了,而阿蒂还小,等她长大,过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经老了。说到美人儿,”袖书抹过溅到脸上的酒液,他谑看了冒顿一眼,“刚才那个汉人公主,你看了没有?”

“不曾。”冒顿哼了一声,“女人么,不就是那个样?反倒是汉朝那个使臣,需要多注意点儿。”

“那你就可惜了,”渠鸻笑道,“她下车的时候,我路过瞅了一眼,啧啧啧,当真是个水做的美人儿,屈普勒你今个儿晚上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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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史书上关于匈奴的记载不详,于是找不到冒顿的生卒年岁,不过基于我自己对于美感的要求,我把他的年纪压了不少。如果按这个年岁推算回去,那么他弑父自立的年纪应该只有十六七岁——

擦汗,我知道,这样不好,虚心认错,死不悔改。

2:匈奴单于的单于封号,与他的名字并不是一样的。比如冒顿的继任者老上单于,名讳为稽粥。我想,冒顿应该是单于号,但是我没有找到冒顿的名字,于是随手诹了一个。

3:此时的匈奴,应该处在贵族阶层形成时期,除了单于呼衍氏,匈奴有三大贵族世系,蒂蜜罗娜的家世属于其中的须卜氏。

鼓掌,粉红票欢迎本书第二女主角出场。

三十七:阿蒂

——刘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遍目所及都是陌生的服饰,陌生的面孔。而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站在潮水中央,觉得一种被抛弃和孤立的隔离,从骨子里觉得寒冷,让她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双肘温暖自己,却又必须维持汉家公主端庄的姿势,将悲哀的恐惧全部往肚子里吞,扶着侍女的手,随匈奴男仆走入穹庐。

“阏氏在这儿歇息着,等到和亲典礼开始,自然有人来带你前去。”瘦弱而健朗的男童在帐外又行了一礼,转身退走,三四个穿着左衽圆领动物皮革毡袍的匈奴女子迎了出来,将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胡礼,然后站直了身子,偷笑着打量,目光中有着些微恭敬,些微好奇,以及些微疏冷,些微不屑。

圆脸年长女子上前说了一句,用的是匈奴语,声音又脆又快。刘丹汝无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入身边的两个侍女洛洛和朱朱,然而这两个从汉庭简拔而来的侍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亦是惶然无助,眼神惊恐。

洛洛勉强上前一步,用汉语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家公主听不懂。”

于是这些匈奴女子相视而笑,为首圆脸女子抬手制止了她们,做了一个请刘丹汝进帐的手势。

穹顶用木架子撑起,顶高面低,并不显得逼仄。帐中一应床榻坐具齐全,上铺着上好野兽皮毡。帐中一角设地灶,帐顶有气窗。案上甚至置了炙羊锺酪,并不见特别怠慢,只是刘丹汝久居汉家,乍然间无法习惯这些皮毛毡裘,黯然神伤,回头挥手让那些匈奴女仆出去,圆脸匈奴女仆微微一笑,也不难为她,率着其余匈奴女子退出毡帐。

帐帘方方落下,洛洛和朱朱回过头来,才敢放开胆子说话,可怜兮兮的问道,“公主,我们真的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么直到老死么?”

刘丹汝倚着熊皮靠椅坐下,含泪抬头,笑道,“还有其他选择么?”复又看着面前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怜道,“我是和亲的公主,也就算了。可怜你们两个,一辈子也回不去大汉了。”

朱朱洛洛相对落泪,道,“公主才可怜,我们会陪着公主一起的。”

刘丹汝站起来,走到穹庐帐边缘,不过是一帐之隔,帐外的匈奴人欢笑畅快,**辣的喝着酒,赛着马,摔着跤,庆祝着他们的庆典,和煦煦自成一个世界。帐子里面,却有着三个相对垂泪的汉家女子,她们为故乡所舍弃,却又无法融入新的家园,对影自怜,不知那漫长的未来半生,当如何走过。

刘丹汝抚着面前桦木栅,对自己道,现在你只剩下一个人,你得好好想想,你该怎么走。正在出神之间,忽听得穹庐外一个清亮讨喜的童音:“这儿就是那个汉家公主的毡帐么?”脆扬扬的,却是极正宗的汉家口音。

一个头戴风帽,浑身上下裹着雪白貂裘的**岁女孩儿掀了帐帘子进来,腰系黄金具带,脚上踩着鹿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清新爽利,一双明亮的如同深水湖光的黑眸子望过来,略略带些好奇打量,并不含半分恶意。帐中适才本冷肃如冬日,这女孩儿一个照面,就仿佛带来了灿烂春guang。

刘丹汝啊的一声站起身,她很少见在容颜还未完全长开的时候就让人觉得艳色逼人的孩子,而面前的女孩年纪尚小,会说汉话,又是进入匈奴以来第一个对她怀有善意的人,不自觉的心生好感。

“我叫蒂蜜罗娜。”女孩儿微笑着介绍,“是左谷蠡王孙毋翰的第九个女儿,我的哥哥是大当户渠?,你可以叫我阿蒂。”

“阿蒂,”刘丹汝茫茫然的随着她的意思叫道,想了想又道,“我叫刘丹汝,是……”

“我知道你是来和亲的汉家须平长公主。”蒂蜜罗娜开口截断道,见她一脸无错神情,绕着她的座椅走了一圈,蘧然凑近道,“公主这样子可不行哦。冒顿单于帐中还有茨鄂和它它两个得宠的阏氏,你若是显得绵软,定会被她们打压到死。”

刘丹汝冷笑道,“纵然我刚强,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蒂蜜罗娜默然,最后盘腿坐在她身边——那靠椅足够大,两个女孩儿深陷其中,还显得宽敞绰绰有余,“那总要日子好过一些。”

刘丹汝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心中微微生一点儿暖意,“多谢你了,肯过来陪我说话,这帐子中那些个匈奴女子都不会说汉话,我一个人在这儿,凄惶的很。”

蒂蜜罗娜古怪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道,“我们匈奴人,或多或少都是会些汉话的,虽然可能说的不大标准。”

刘丹汝心中一沉,若实情如此,则不是有匈奴贵人叮嘱了奴婢要与自己为难,就是匈奴人普遍心中排斥自己,不肯接受一个异邦的公主。——而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是对自己极不利的。

“阿蒂,”刘丹汝问她,“你为什么愿意来看望我。”若所有匈奴人都不欢迎自己,为什么这个叫阿蒂的女孩儿肯光明正大的来见她。

蒂蜜罗娜从座椅中跳下来,观看她随身带来的汉朝物品。正式的箱奁要等仪礼之后送到,但也有一些刘丹汝随身的东西此时就已经让朱朱洛洛摆放上了。

“你看《左传》?”蒂蜜罗娜拿起她枕边的竹简,扬眉问道。

刘丹汝大为惊怔,虽说蒂蜜罗娜刚才告诉自己大多匈奴人都能说些汉话,但她从进这龙城之后遇到的守卫和童仆,汉话中都带着些奇怪的匈奴腔调,而这个九岁的匈奴贵族女孩却没有,她的汉话腔调极正宗,仿佛汉都长安土生土长的官话,这便也罢了,她居然还认识小篆。

要知道,纵然在大汉境内,也不是每个贵族女子都识字的。

“嘘,”蒂蜜罗娜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调皮笑道,“这个是我的秘密哦。”她的眼睛晶亮亮的如同草原夜空的启明星,“连我的阿哥都不知道我认识汉字,你既然知道了,要替我保守它。”

她无言点点头。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想过来就过来了。”蒂蜜罗娜随手将竹简抛回到榻上,自个儿也跳到榻上盘腿趺坐,“我不是王庭的人,茨鄂阏氏的意思对我没有节制作用。我想看看汉家公主生的什么模样。须平长公主,”她托腮打量道,“你生的很漂亮啊。”

刘丹汝的脸刹那间微微红了。

不知道冒顿单于是否喜欢这种柔弱的汉家女子风情,蒂蜜罗娜微微叹了口气,她虽然可以最大程度的释出自己的善意,但这并不能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丝半分。

她斟了碗锺酪,又拔出小匕切下一块炙肉,推到刘丹汝面前,笑道,“公主走了这么久路,饿了吧。不妨尝尝匈奴的食物。”

刘丹汝点头,饮了一口锺酪,锺酪腥膻,她不觉皱眉,勉强放下,看着粗糙的炙肉,也没了胃口。开口问蒂蜜罗娜,“阿蒂可知道,单于是什么样的人?”

她知此时汉家和匈奴格格不入,自己如果想在匈奴草原上过的平顺舒适,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得到冒顿的恩宠。虽然悲哀,却不得不开口询问。

“冒顿单于?”蒂蜜罗娜颦眉,为难的开口,“我也是今年才随父兄出来见大场面,一共也不曾见过单于几面。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英雄吧。他英勇,睿智,决断,但也无情。其他的,我也不会知道更多。”

刘丹汝微感失望,还想再问,忽听得帐外传来适才匈奴女仆极恭敬的拜声,而面前蒂蜜罗娜的脸色在刹那间微微变了,正要问发生了怎么回事,穹庐风帘又一次被掀起,一个声音不羁而豪迈,是微微拗口的汉音,“阏氏想要知道我的事情,为什么不亲自来问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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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票日渐稀少,某江心有戚戚ing!

三十八:听帐

依照前一趟的经验看,也许这一章贴出,又有人想要扔砖头吧?

穿好护身服,顶好铁锅,遁。

回过头看,反省下,好像是有点慢热?

感谢各位肯陪我将小孩子的家家酒玩下去。不过关于此文,我还是有点野心的。不仅仅想要讲述一段典型**情,也想试着驾驭一下政治戏。是好是坏我自己承担,最起码,写的时候,我是快乐的。

刚开始落笔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有野心的,像我的第一篇,开局的时候也是想把一切都写尽,不过后来精力不够,于是将政治戏萎缩,着力写感情戏。好在刘彻同志实际上的丰功伟绩足够多,不用我太加润色。

不过,这一篇取不了这种巧了。

我唯一能肯定的,这篇小说篇幅会比较长。

落到最后,这其实也是一篇理念文。

o(n_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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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帘下的人亦是一身黑衣,左衽而服,领缘袖口镶着一圈黑色毛边。他的身材并不比平常匈奴男子要高大一些,但当他站在那里,他就是一座山。

一双漆黑锐利的眼睛探究而审视的掠过刘丹汝,最后定格在娇俏的蒂蜜罗娜身上。

让人无法逾越的一座山。

蒂蜜罗娜微微怔了一刻儿,连忙跳起来,将右手单扪在胸口,鞠躬道,“蒂蜜罗娜见过单于。”

刹那间刘丹汝面上血色尽失,这才肯定这人果然是她未来的夫君。

冒顿笑睇蒂蜜罗娜,将右手手指叩着腰间黄金具带,“须卜家的阿蒂么?”(注: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三姓是匈奴的贵族姓氏,左谷蠡王为须卜家族,因此蒂蜜罗娜姓须卜。)

“是的。”蒂蜜罗娜被他盯的不敢抬头,总算尚能正常微笑,“阿蒂好奇新阏氏的模样儿,所以偷偷溜过来看看,还望单于莫要见怪。”

“有啥好见怪的,”冒顿笑谑了刘丹汝一眼,“新阏氏生的美,是我的福气。我自个儿也耐不住偷偷过来瞧了,怎么还好怪罪于你?”

他们后来说的都是匈奴话,于是刘丹汝一句都听不懂,只隐约听得阏氏一词,心中惊跳欲绝。忽而冒顿转为汉话,“这会子外头正赛着马,稽粥这小子不自量力,去跟你阿哥挑战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蒂蜜罗娜便知这是冒顿的逐客令了,笑作欣喜,“自然是要去的,稽粥王子年纪虽小,志气却大,有道虎父无犬子,阿蒂却不敢猜谁赢呢。”

冒顿哈哈大笑,“阿蒂倒是嘴儿甜的很。”又对朱朱洛洛道,“你们也出去吧。”

蒂蜜罗娜从帐中出来,仰首望天,草原的天空高远清阔,白云舒卷怡人,是她最爱的地方。“我先走了。”她回头对朱朱洛洛道,“你们两将着好好把匈奴语学起来,以后多留些心眼,才能襄助你们阏氏。”

她还想多嘱咐几句,忽听得帐中刘丹汝一声惊叫,怔了一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阿蒂居次,”侍候刘丹汝的圆脸匈奴女子单荔过来拉着她的手,用匈奴话劝道,“单于既然在里面,这儿就不好是你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待的了。您总是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去,不必理会那个汉人公主。”

帐子里刘丹汝尖声叫道,“单于,和亲礼尚未行过,你不可以这么对我,请自重。”

冒顿低笑应她,“那又如何?”然后是布帛撕裂之声,“这儿是我的帐子,你既已入帐,就已算是我的女人,我乐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少拿那套你们汉家的礼仪来烦我。”

蒂蜜罗娜听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就是再单纯,也已经猜到帐中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咽下对刘丹汝漂泊无依命运的同情,蒂蜜罗娜转身要走——这不是她能涉足的事情,她只好远远的避开。

然而她发现自己无法随心离开,因为她的双手被一左一右的扣住,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朱朱和洛洛也是脸色惨白,而她们的身份让她们无法随心所欲的离开,只好紧紧攀住了蒂蜜罗娜,城中唯一对她们主仆三人和善的匈奴女孩,“阿蒂娘子,”洛洛软语流泪道,“你去救救我们公主吧?”

“开什么玩笑,”蒂蜜罗娜被她们气乐,“我凭什么能救她?”她是仗着父亲左谷蠡王的权势胆敢不将茨鄂阏氏的话放在心上跑来探见刘丹汝;但这并不代表她敢藐视冒顿在草原上的权威从他的虎口下去救被欺虐的民女,更何况“这是单于的家事,”虽然对刘丹汝而言的确是很过分,但别人看来冒顿并无过错。

朱朱和洛洛也许终于认识到了面前状况,不再说话,只是将双手扣她扣的紧紧的,仿佛这样能汲取什么力量,蒂蜜罗娜年小力短,竟挣脱不出,扬眉正要发火,忽仰头望见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苍白的脸色和含泪的双眸。

她忽然心软。

多么奇怪,蒂蜜罗娜自嘲,她如今也不过九岁,却偏偏觉得两个年长她几乎一半的少女还是孩子,我们敬仰英雄,却无法回避看到英雄成功伟业之下无数人的鲜血,没有鲜血映衬,英雄如何成为英雄?而是否英雄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对的?是否英雄就可以有权利肆无忌惮的将别人伤害?

蒂蜜罗娜呆呆的站在那里,听见一帐之隔内适才那个静谧柔美如月光下的黑莲的汉家少女的绝望哭喊,脸上阵青阵白,变幻如走马之灯。

那哭喊声忽的一下拔高,然后渐渐的低弱下去,于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呻吟之声凸显出来,暧mei而又残酷的苍凉。少女的哭喊如同被困在笼中任人戏耍的猫儿,最终认了命,徘徊而低弱。

朱朱一声低泣,放松了捉她的手,蹲下腰去。

十三岁的少女,捂脸痛哭。

她们一路行来,被家人抛弃,被故土抛弃,被汉使抛弃,最后,终于连视为主子的公主也惨遭欺凌,她已经,……已经……找不到还可以抓着信仰的东西了。

蒂蜜罗娜苍凉的看着她,忽然想起半年前,她从病中醒来,所见皆是陌生,触目不知所往的境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中悉索,冒顿掌帐而出,依旧是适才进账时的玄衣青绔,只是领口微微敞开了一些,神情慵松润发,一滴汗水从略略潮湿的发上坠下。

见蒂蜜罗娜还站在帐外,他微微有些意外,眼光掠过她被朱朱适才握的有些淤青的左手腕,和还被躲在她身后的洛洛紧紧握住的右手腕,哼了一声。

蒂蜜罗娜脸色一白,手颈俱缩了一缩,亦想找地方躲起来,然而左右俱无地方可藏,只好站在原地,抿唇而立。目光盘旋,最后落在他腰间黄金犀毗(带钩)之上,那兽首狰狞,寒湛凛冽。

冒顿盯了她一会子,仿佛片刻,又仿佛良久,蓦地一笑,转身去了。

蒂蜜罗娜汗透重裳,如释重负,听身后帐内朱朱洛洛喊道,“公主,你怎么了?”声音哭诉,意甚可悲,犹豫了一会儿,站在帐口张望。

刘丹汝躺在毡毛床榻之上,脸色惨白,神情呆愣,只愣愣的看着穹顶,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般。而她身上的黑色盘枝花绣曲裾,已经被撕的破碎,露出无数裸露的肌肤和淤紫吻痕,双腿不能紧闭,微微张开,之间白色裘毛之上一抹血色,暗凝刺人的眼。

静谧开放在月色下的黑莲,终为风暴所折,再无美好,只余一片花枝狼藉。

蒂蜜罗娜垂眸而立。

单荔叹了一声,从她身边走入帐中,看见这番惨景,眼中不免也露出同情神色,击掌用汉语道,“好了,你们两个丫头除了围着阏氏哭不会做其他事情么?还不替阏氏拾掇拾掇。”声音虽有着别扭匈奴语调,却极流畅。

洛洛仰头瞪大眼睛,怒视着她,“才不要你假好心。”

单荔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冷笑着抱手不再说话。

于此时,适才领刘丹汝前来的匈奴男童来到帐前,高声禀道,“单于吩咐了,和亲礼半个时辰后举行,请阏氏准备好了,到场中去。”

洛洛跳起来尖叫,“我家公主都这个模样了,还能去那什么个劳什子和亲礼么?你们欺人太甚。”连朱朱眼中都闪现悲愤之色。

蒂蜜罗娜见色不对,连忙拦着道,“你回去跟单于说,阏氏一定盛装出席。”

“阿蒂娘子,”洛洛对她跺脚道,极是不满。

“你想害死你们公主么?”蒂蜜罗娜进帐,声色俱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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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居次是匈奴话里的公主,无法考证是否贵族女儿亦可用这个称呼,本处暂且虚设。

最后爬回来,各位还有粉红票么?

三十九:和礼

蒂蜜罗娜转身对单荔说,“你来服侍阏氏梳洗。”

单荔应了,上前去扶刘丹汝,兽皮衣裳接触到刘丹汝肌肤的一刹那,刘丹汝一缩,摇头轻轻道,“让朱朱洛洛来服侍我。”

蒂蜜罗娜抚额称庆,总算她还没有脑子坏掉,发什么公主脾气,要知纵然真的是大汉公主,既然来到了匈奴草原,也得学会看人脸色。“那单荔你带着人去烧热水。”蒂蜜罗娜吩咐,“茨鄂阏氏吩咐了你什么我不管,但和亲礼是匈奴和大汉共同的脸面,不得出差错,你们不得怠慢。”

单荔点头,掀帘出去唤人,帐中地灶本就生着火,不一会儿,水烧滚了,倾入铜盆,洛洛浸了帕子,绞干了,含着泪轻轻为刘丹汝擦拭,热力触到肌肤的时候,刘丹汝抖了一下,抿唇没有再拒绝。

蒂蜜罗娜亦抿唇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个奇异的想法,静谧柔弱的黑莲为风暴所折,等待她的只有两条路,堕落成美艳的妖莲,折断别人的安谧;或者是静静的枯萎凋谢,最后安静死去。

刘丹汝会选择哪一条路?

湿热的巾帕擦拭去刘丹汝的狼狈,朱朱伺候着她换了另一件备好的茜红锦裳,热热闹闹喜喜庆庆似美艳的芍药花,映衬的苍白的脸蛋也红润了一些。

“阿蒂,”刘丹汝转过头来唤她微笑,“你看我这样美不美?”

蒂蜜罗娜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女人的美丽是一种很抽象的东西,它不完全在于你的眉毛生的怎么样眼睛大小或是单眼皮儿双眼皮儿,你也很难说一个女人是否比另一个女人美丽,甚至也许一个人你今个儿见她觉得不够美,明个儿再见就觉得她美的惊人。又或者一个人觉得这个女人美丽无与伦比,另一个却觉得她仅仅是过的去而已。冒顿来到之前和离去之后刘丹汝都是一个美人儿,但她的美丽已经发生了本质的改变,如果说从前的刘丹汝的美在于一种干净静谧的气质,那么现在她的美却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妖艳摄人。

虽然都是美丽,但是在蒂蜜罗娜看来,现在的刘丹汝更能抓住男人的眼和心。

女人是一种很有韧性的动物,若你把她逼到退无可退,她就只好重新找一条路来活。

蒂蜜罗娜了然,刘丹汝要选择前路。

“但是你颈子上太红肿。”蒂蜜罗娜皱眉道,想了想,解下自己颈上的白狐裘束肩,为她缠绕在颈上。

“这样子就好了。”她退后看了一看。

雪白和嫣红奇异的对比色,调和出一种烈,矛盾但很美。

“嗯。”刘丹汝没有看镜子,她已经不需要看镜中的容貌,“阿蒂,我会记得你对我的好。”她道,握了握蒂蜜罗娜的手,一笑,“我得去了……希望以后能常常见你。”

她起身弯腰走出穹庐,装作感觉不到下体的疼痛,不再在乎那些有的没的匈奴人落在自己身上或赞或不屑的目光,昂首扬头随人向龙城正大殿走去。

蒂蜜罗娜呆呆的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众人簇拥之中,她一身红衣仿佛飘在其上的一朵红云,步姿妍雅,面上笑容定也粲然。一片端庄美艳之下,无人可知,她每一步如同踩着锋利刀刃之上,滴血的疼痛。

蒂蜜罗娜望了一会儿,滴了一滴泪。然而那泪飘落在草原的风里,于是她便不曾感到,回头向来处行走,五月草原的劲风吹在她的身上,骤然脱去束肩的她觉得冷,迎风打了个喷嚏。

“阿蒂阿蒂你总算来了。”十七八岁的少女头戴五颜六色的饰物,芬芳灿烂,是青春的朝气和幸福的光泽,“渠?当户赛马又得了第一,正四处寻你呢。”同族少女兴高采烈的诉说道,面上一片殷红。

赛马场上

八岁的稽粥王子挫败的伏在马背上,锤了一锤子坐骑奔雷。奔雷扬蹄嘶鸣了一声,人马心意合一,共同向渠?方向吠去。

“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赢你。”稽粥恨恨道。

只差,只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赢这个匈奴第一勇士,这让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渠?抱着赛马的奖品,一只还没断奶的雪狼,皱眉不羁笑道,“小子,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

稽粥气的头顶发束都要竖起,这个人就是这么不可爱,他不知道自己是王子么?难道就不能给自己一次面子让自己一次?(当然如果渠?真的让着他使他赢了对方他又会吼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王子殿下。又当然渠?已经让他很多了,要不然他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与匈奴第一勇士赛马只差半个马身?所以说小孩子永远是小孩子,难以讨好。又所以说最难讨好的永远是顶头上司家的小孩子,为渠?默哀。)

“阿蒂,”渠?远远的看见走来的蒂蜜罗娜,大喜,驱马迎上去,将手中的狼崽子丢到她怀里,“今年的办马赛的人真是毛病,这么一只狼崽子吃又吃不了一口,剥了皮还不够做一件皮裘,要来干什么?还巴巴的做了奖品,看着它我就没有心情打马。”

蒂蜜罗娜手忙脚乱的抱好白狼,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啊穿的,就不会好好养着么?俗。”

“养着它我还费粮食,”渠?嗤笑,右手牵着马缰绳,左手牵着妹妹,“听说和亲礼马上要开始了,我们去看看吧。”转身前行,一不小心却撞见呆呆站在原地的稽粥,吓了一跳,“小王子殿下,你怎么了?傻在这里了么?”他张开大手掌在稽粥面前摇晃。

稽粥挥开他的手,怔怔的盯着蒂蜜罗娜,眼睛也不舍得眨上一眨,父亲美丽的姬妾他见得多了,就连自己死去的母亲,听说也是令人惊艳的美人儿,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和他相当的年纪,仿佛祁连山上的雪,清泠泠的;又仿佛初升红日,骄艳艳的。

“啊欠,”他的山雪和红日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么?”渠?这才发现,“你的束肩呢?”

“送人了。”蒂蜜罗娜含糊道,“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我要没把你照顾好,回头父亲又要找我算账了。”渠?抱怨道,脱下上身衣裳披在蒂蜜罗娜身上,然而他的褶衣对蒂蜜罗娜而言委实太长,落在地上还要打个皱。

渠?皱眉。

“穿我的衣裳吧。”稽粥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紫貂褶,巴巴儿的递上来。

渠?兄妹奇怪的瞪着他,无语半响,最后渠?一把将蒂蜜罗娜抱起来坐在自己的坐骑之上,于是他灰扑扑的宽大皮褶在蒂蜜罗娜脚边荡着荡儿,“走了。”渠?仰天道,牵着马儿和马儿背上的妹妹向即将举行和亲礼的中殿而去。

稽粥也骑着奔雷与蒂蜜罗娜同行。“你叫阿蒂,是左谷蠡王的女儿?”他问蒂蜜罗娜。

蒂蜜罗娜正抱着手中白狼,爱不释手,闻言抬头,一人一狼的眼睛俱灵动敏慧,“嗯。”蒂蜜罗娜板了脸点头道。

稽粥大喜,柔声道,“你这狼儿太小,明儿我到天山上给你猎只成狼来,剥了皮重做条束肩送你好不好?”

“谢稽粥王子好意了。”蒂蜜罗娜硬邦邦道,“王子的猎来的狼皮,阿蒂可收不起。”

稽粥傻傻的摸着自己的脑袋,不明白蒂蜜罗娜究竟是从哪生出的这么大火气。而渠?回过头来,先是狠狠的瞪了稽粥一眼,然后放声大笑,翻身上马,拥着蒂蜜罗娜道,“稽粥王子,渠?去看你父亲娶新阏氏了。阿蒂,坐稳了。”一勒马缰,座下坐骑神骏,虽负着两人,亦如箭一般的冲出去,灵活的闪绕在密布的人群中,向龙城中心的大殿奔驰而去。

在中原汉人的想象中,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以穹庐为家,是没有固定的房屋宫殿的。其实不然,龙城是匈奴每年祭祀祖先所在之地,头曼发发民作城、日作五百人,仿秦宫而建,二岁乃已。城分内外,内城城墙为土筑,正中心就是中央大殿,单于祭祖,以及重大庆典,均在大殿举行。

蒂蜜罗娜远远望着刘丹汝一步一步的上台阶,向高台之上的冒顿走去。冒顿牵起她的手的时候,蒂蜜罗娜分明感觉到刘丹汝微微一颤,然而她很快控制住,转过身来,面对匈奴子民,嫣然微笑。

于是众多匈奴人齐声欢呼,司仪高声唱颂,祝福单于与阏氏绵延子嗣,寿考天齐。并依单于意,册封新阏氏封号为汉字静。

歌声中冒顿似乎觉得有趣,侧首望了刘丹汝一眼,丹汝依然在微笑。

蒂蜜罗娜不忍再看。

和亲礼后,冒顿与刘敬签署了汉匈合约,约定两国为兄弟之国,汉每年赠送匈奴絮缯酒蘖定数。双方以长城为界,互不侵犯。

当天夜里,蒂蜜罗娜因受了凉,发起了高烧。

渠?很是担心,留她在龙城休养。蒂蜜罗娜身体虚弱,却摇了摇头,坚持随父亲左谷蠡王回封地。

第二日,冒顿从新封的静阏氏帐中出来,与众人商议下半年匈奴族内刀兵之事,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经意的瞅向渠?,问道,“你那个妹妹回家去了?”

“嗯。”渠?点头,疑惑不解,“来的时候蒂蜜罗娜还答应了随我去王庭,现在却死犟着要回家,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冒顿微微一笑,不在意道,“大概是小女孩想阿妈了吧。”

“说起来你这个妹妹也是了得,不过是到我的龙城转了一趟,前后还没待到三天,已经是拐了我一个阏氏一个儿子的心去。”

渠?哈哈大笑,很是骄傲,复又暧mei问道,“说起来,那个汉家公主阏氏如何?”

冒顿眸中亦染上一种豺狼见了血腥的笑意,意味深长道,“爱不释手。”

(注:匈奴习俗,男子所猎的第一个猎物的皮毛,是要送给自己的心上人的。所以稽粥此言等于是在示爱,而蒂蜜罗娜拒绝。)

粉红票……

四十:天足

刘丹汝出塞之后,吕雉这才将为女儿担足的心给放回去。而张嫣在家中继续学琴,心里偶尔想着黄沙白云之下,那个羞怯单纯的女孩儿的境遇,唏嘘怅惘,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过去,波澜不惊。

转瞬就到了端午,家家户户焚烧兰蒿,一日之内,长安城郁郁飘香。

清晨,宫中来人到宣平侯府,接张嫣入宫过节。

鲁元躺在病榻之上,握了握张嫣的手。她颈项之伤尚未痊愈,不能遽动,只好以眼神叮嘱,张嫣抿唇一笑,为母亲将锦衾盖好,“阿母放心,嫣儿理会得。”

入椒房殿,拜见吕雉。吕雉心情不错,“来,”她将亲手结的五色丝线系在张嫣臂上,笑眯眯拍了拍道,“这样便可平安喜乐,百毒不侵了。”

所谓端午,节日时辰在于午。午间,椒房殿摆上家宴庆祝年节。有儿孙绕于膝下,吕雉心情开怀,放声大笑,容光焕发。

“今天你看起来倒文静不少,”刘盈觑着母亲不注意,笑与张嫣言。

她仰头,看见刘盈微笑的脸,不由也是一笑。

“怎么蔫了气息了?”刘盈调侃道,“听说前些日子你被你爹罚着禁足在侯府?”

“前儿个已经解了禁了。”

“正好。”刘盈笑道,“昨个儿如意缠着我要我带他出宫玩一趟,你可要一起去?”

张嫣自入长安以来,不是困守长乐宫中,就是禁足侯府,还没有好好的逛过长安的街市。再加上父母虽疼自己,却因年纪身份的缘故,成天摆着公主侯爷的威仪。弟弟又太小,其实很是期盼和年龄相近的孩子玩耍,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那好,”刘盈道,“等会儿你去东宫找我。”想了想又放轻声音嘱咐一句道,“仔细不要让母后知道了。”

张嫣点点头,忽然想起这些天放在心中的事,眨巴眨巴眼睛问道,“舅舅——前些日子你跟我提起的那个张偕,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嗯?”刘盈本已要起身,回头笑道,“阿嫣怎么忽然对他好奇起来,在什么地方遇到他了?”

“舅舅,”张嫣恼羞成怒,撇过脸去,“你爱说不说。”

“哈,好,我说就是。”

“张偕啊,”刘盈坐到她身边,亦想起好友,声音喟叹,“他很像他的父亲。”

留侯张良。

“容貌,还有天赋,都比他的哥哥更像留侯。”

张嫣愣了一愣,“他还有哥哥啊?”

“怎么,”刘盈笑觑她,“你没听见别人介绍他,都说是‘留侯幼子’么?”

留侯张良,一生只得一妻,产下两子,就是张偕和他的哥哥,张不疑。

按理说,家中并无妻妾争宠,兄弟一母所生,应该是十分美满了。

但可惜不能。

“张家长子本名并不是如今的不疑,我父皇登基之后,遍封群臣,留侯之功,不能说是第一,也必是在前三甲的。他却激流勇退,只受了个留侯的名位,不肯入朝为官,为此父皇更加敬重于他,特为张家长子赐名不疑,表示今生今世,必不生疑。”

“阿嫣你知道么?”刘盈忽然道,“我和张偃,虽不如樊伉曹窟还有几位表兄弟是发小,但汉二年我在当时暂都栎阳,张偕也被他父亲送入宫陪我,那时我们很是交好。张偕天性聪敏,与政治军事都有见地,可是他怕他哥哥不开心,慢慢的都放弃了,最后只精研书画,却依旧得了个书画双绝的长安佳公子名头。”

“留侯一生聪敏,算无遗策,却偏偏无法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和睦相处。他们兄弟,都不快乐。”

我常常想,张不疑才学俱不如张偕,却偏偏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分,于是注定袭侯。张偕为兄压制,有志而不能伸,郁郁苦闷。会不会,在不经意间,我也会令我的弟弟这样不开心?

这样想,就会忍不住对这些弟弟好些。

张嫣咀嚼着张偕风神如玉的外貌之下,内心的郁郁,心情也就有些低落了,抬头看刘盈,见刘盈望着远方的长乐前殿,面上也是一片若有所思。

“哟,怎么?”吕雉杯盏之间听见两人间几句话尾,取笑道,“阿嫣瞧上了哪家的男子么?”

“阿婆,”张嫣愣了一刹那,从脸上红到颈项,“你胡说些什么呀?没有的事情。”

“母后,”刘盈抿唇笑道,“这倒大约怪不了阿嫣,怪只怪张偕太招蜂引蝶了。”号‘长安佳公子’,虽然已经隐藏起大半的光彩,“要照母后这样的算法算,长安大约一半的女子都是倾慕于他的了。”他忽的一笑,“就是撷妹妹,不也是等了他很多年么?”

这么一说,吕雉也抿嘴笑了起来。

“哦?”一边,张嫣眼睛亮起来,似乎闻到了皇家八卦的气息,“舅舅说的是哪位皇家翁主啊?”

吕雉失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不说就不说么,张嫣闷闷的,挑起了人的好奇心,又不给予满意的解答,忒不厚道。

张嫣托着腮,靠在案上,忽然又想起了当日在琼阳食肆,邂逅张偕的情景。

舅舅说他是不是长安佳公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看见张偕,就会让她无可抑制的想起莞尔。

莞尔和张偕,几乎拥有相同的一张脸。

第一眼看到他,她几乎以为他就是莞尔,因为放不下她,所以千辛万苦的追来。可是荒唐的想法只在一刹那就醒了,她看到他眸底的陌生。

她的莞尔,才不会这样看她。

莞尔不会让她难过,不会看她无措,不会放她在茫然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一直勇敢的保护着自己,直到命运将他们分开。

见到张偕之后,几乎一整天她都在迷茫中度过,山珍海味入口也尝不出好,迷迷瞪瞪的被郦疥送回宣平侯府,父亲本是怒气冲冲的等着罚她,见她这幅样子,倒是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吩咐荼蘼小心的照料她。

一个人蒙着被子哭了大半夜,自来这个时代后渐渐安定的心思被这张与莞尔酷似的脸给勾起了惶恐与想念。醒来的时候她用厚厚的粉遮去微肿的泪痕,告诫自己,不管有多么想念,那人终究不是莞尔。

她清楚的知道,张偕不是莞尔。

莞尔就是莞尔,莞尔的好,莞尔对她的意义,不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以取代的。张偕再好,也不是她的莞尔。她一直清楚的知道。

“阿婆,”她蓦的开口,心中闷闷的,“我去东宫寻舅舅去。”

出了椒房殿,离与刘盈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带着荼蘼,慢慢的走在行道之上,不知不觉听见渠水流动的声音,转过庑廊,见阳光普照,飞渠之水从一端倾泻而入酒池,漾起深幽幽的绿,又从另一端流出,往神仙殿方向静静流去。站在之前,水汽微湿铺面而来,心情便奇迹的好了。

五月的天有些热了,张嫣在酒池边站了一会儿,觑觑左右无人,褪了袜子,坐在亭边缘,手扶着扶栏,脚方方能踏进池水之中。

“翁主,”荼蘼不赞同道,“女儿家这样不好。”

“又没有人瞧见。”张嫣不在意道。

“谁说没有?”一个声音促狭喝道,张嫣吓了一跳,回头看,如意站在亭外,朝着她咯咯的笑。

“你吓死人了。”张嫣抱怨道。

“那是你胆子小。”如意跳到她身边坐下,瞧着她荡在碧波中的裸足,赞道,“你的脚,倒很漂亮。”

张嫣气的哭笑不得,“成天尽评人漂亮不漂亮,难道人家的脸还比不上一双脚?”

“那是。”如意颔首,又沾沾自喜道,“不过还是比不上我母妃,她才是真漂亮。”全身上下,无一不美。

哼。

女人,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个词汇都是非常敏感的。张嫣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不肯搭话。

“你不信?”如意扬眉,忽又发觉不对,“论理你该叫我舅舅的,怎么敢直接喊我名字?”

张嫣拿不屑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你才比我大多少?也好意思让我叫你舅舅。”

说到这儿她略显怔忡,若说年纪,刘盈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前世的她还要小着几岁,当初,为什么她那么轻易的就肯唤他一声舅舅?

如意不服气道,“管比你大多少,是舅舅就是舅舅。辈分摆在那儿,就是我刚出生的八弟,你也得喊一声舅舅。”

她抿唇虚虚的一笑,忽的伸出双手去扯刘如意的双颊,“想我喊你舅舅啊?等你脱了这身孩子气再说吧。”

“嗳,疼——”如意的声音都变的有些漏风,却狠狠瞪退了要上来惩治张嫣的嬷嬷,揉了揉颊嘟哝道,“不叫舅舅就不叫舅舅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会子父皇应该陪着母妃在鸿鹄楼宴舞,”如意转了转眸道,“我母妃的舞可美啦,我带你偷偷去看,定要你承认我母妃是天下最漂亮的。”

“嗳——”张嫣被突发兴致的如意拉的几乎停不住脚,“我还赤着脚呢,等等我啊。”

“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根柱子后头?”神仙殿中,张嫣不自在的扯着身上衣裳,轻声问道。

又不是做贼,大大方方进去就是了。

“因为我们是偷看么。”如意不屑低头答她,“当然要越低调越好。”

张嫣气的眼前发黑,颤抖的手指指啊指,“你确定你这是低调?”

鸿鹄台高七尺,其上桐木抱柱,珠贝为檐,中庭彤朱,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并以明珠翠羽饰之。张嫣被如意拉着躲在柱后,见过往宫人刷刷的向这边看来,羞愧难当。

如意正忙着一一的瞪回去,安抚道,“只要我父皇母妃没有看到就好。”

殿中上座之上,戚懿穿着一件雪色莲花纹夹衣,挽起凌云之髻,愈发显得飘渺清丽,坐在高帝身边,纤纤玉手剥着橘子,衣袖落到肘上,露出一线雪白肌肤,妖娆动人。

四十一:上灵

一时间,神仙殿中弦管细细,歌舞渺渺,动若参商。

戚懿递了一片橘子到刘邦嘴边,刘邦笑着就她的手含下,戚懿含恼缩手,眸中却笑意连连,“陛下,”侍儿佩兰呈上五色丝缕,戚懿取过,相与绾系在刘邦与自己的手腕之上,举起来看看,满意笑道,“陛下可知,在妾家乡定陶,这五色缕还有个名号是什么?”

“哦?”刘邦饮了一口酒,问道,“是什么?”

“是相连爱。——老人说一对情人若将之绑在手腕上,共同跳一支舞,就可以一生一世相亲相爱永不分离。”戚懿道,“我已经将你绑住了,陛下,你可不能离开妾的身边了。”

“好,好,这个名号好。”刘邦放声大笑,“爱姬,”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朕和你,今生今世,相连为爱。”声音似含一片情意难当。

戚懿趁着酒劲拉刘邦起身,挥手道,“换首曲子弹弹。”

弹琴的乐人停了指,恭敬问道,“夫人想听什么曲子?”

戚懿怔怔侧头想了想,吐道,“《上灵》。”神情微微迷茫。

于是殿下乐人张弦弹歌,吹笛击筑。

“陛下,你陪我一起唱,好不好?”

多年以前,她在家乡定陶的堂上见到彼时有些落魄有些不羁的男人,唱的就是这支《上灵》。

二人腕上五色缕相联而系,紧紧缠绕。

“若陌上尘兮,为水中月。”刘邦扬声唱道。

戚懿扑哧一笑,倚到刘邦的臂上,这个男人虽然是天下帝王,但是他的歌声却是粗犷的,一派的豪迈不羁,仿佛凌驾于所有乐律之上,自由翱翔。

“吉日良辰兮,将愉上灵。”戚懿亦和着他的歌声,轻轻唱道。

“自我徂来兮,传英代鼓。天命有汉兮,明明寤寤。我其夙夜兮,祗事上灵。煌煌者为上兮,太一为灵。赤凤南飞兮,敛翼东梧。月上灵霄兮,长无绝终古。”刘邦的歌声豪迈,戚懿的歌声清灵,相互缠绕,虽一天一地,却奇异相谐婉转。二人连臂踏地为节,相对而歌。戚懿半面芳颊酡红,微带醉意,眼波流转,明媚不可方物。

张嫣躲在桐柱之后,怔怔的看着十八臂盏宫灯之下,戚懿投下的影子,忽然间有些自惭形秽。她两世为人,自负貌美,轻易不肯服了人去,见了与刘邦同歌的戚懿,终于认了输失了心气。

这时候的戚懿,艳光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怎么样?”如意见惯了母亲的风情,拉着她的手得意道,“我娘比你漂亮吧?”

张嫣定定的看着他,噘唇道,“总有一天,我一定比她漂亮。”

“你?”如意不屑的打量着她,“小丫头片子,也敢和我娘比。”

“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张嫣不服气道,戚懿的风情,是一种情意,只有沐浴在爱人宠爱中的女人,才能有这样脉脉风姿。而这风情,就是她对爱她的人的回报。

所以,她并不是第一次见戚懿,却是第一次见到戚懿真正的风华。而拥有这种风华的戚懿,才是高帝后半生珍之宠之念念不忘的,戚夫人。

我输的,是这份情。

可是总有一天我也会长大,会遇到一个能够生死以之的人。爱怨,苦乐,得失,我会敬他守他,也要他怜我懂我,这样,当我为他唱一首歌跳一支舞的时候,也许脸上就会有戚懿这样的神情。

两个孩子争吵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没有注意到戚懿绕过桐柱,哭笑不得板脸喝道,“如意,你在干什么?”

“哎呀,”如意跳起来,回头嬉皮濑脸笑道,“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你的声音聋子都能听见,还怕别人找不到?”戚懿抱着他,柔和笑道。

“父皇呢?”如意从母亲怀中探出头来。

“嘘,”戚懿做了个噤声手势,轻道,“你父皇喝多了,已经睡下了。”

“翁主,”她抬头看着张嫣,微微一笑。

“戚夫人,”张嫣板脸道,“前些日子陛下方将赵王之位封给了如意,我父早已不是诸侯王,夫人唤我一声阿嫣就好。”

“那好,阿嫣。”戚懿从善如流,她低头摸了摸如意的额,笑道,“佩兰进去给你父皇呈醒酒汤去了,如意最是孝顺父皇了,去伺候父皇喝好不好?”

“好。”如意眼睛一亮,蹬蹬蹬的拔腿跑了,到内殿门口回过头来唤张嫣道,“嗳,你在这儿等着我,等会我们一起去玩。”

“如意很调皮。”戚懿淡淡笑道,“阿嫣,说起来,这是我第四次见你了。”

“四次?”张嫣颦眉,她记得的只有三次。

“嗯,四次。”戚懿点头,拂开帘子向侧殿中走去,“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还小,是刚出生那年吧,你阿母携你入长安,陛下抱着你跟我说,别看您现在后宫在汉宫貌属第一,待他日朕这个外孙女儿长大,说不定就胜过你了。”

张嫣刷的一下脸红了,知道适才自己和如意的拌嘴被人听见。

“所以说,”戚懿抿唇道,“陛下是很疼爱你的。”

“阿嫣,”戚懿转过头来,落寞问道,“你很讨厌我吧?”

“不会。”张嫣尴尬着,低声道,“从前是会的,后来上次神仙您帮我求皇帝阿公让我阿爹进宫陪我娘,我很是承你的情。”

“我记得,你在大殿骂我的话。”戚懿抬头望着动荡的珠帘,神情幽远,她的下颔,有着天鹅一样美好光洁的弧度。——可是阿嫣,可以的话,哪个女人一开始就想做恶事呢?”

“我在定陶的时候,有一个定了亲的表哥。我未必有多爱他,可是那个时侯,是真心实意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后来,陛下到定陶,我偶然见了陛下一面——”

“我是想逃的,可是没有逃过,乱世之中,女人的意愿太渺小,后来,我生了如意,就安安心心的随在陛下身边了。”

“可是,”张嫣仰首,道,“你心里谋夺着我舅舅的储位。”眉眼倔强。

如果之前是命运的浮萍,是一种无奈,那么之后呢?没有人真的那么无辜,也就不要装作一副洁白小羊羔的样儿。

那会令人作呕。

戚懿微微一笑。

“太子是个好人。”她说,虽然张嫣只说了一个舅舅,虽然刘邦的八个儿子名义上都是张嫣的舅舅,但是戚懿知道,张嫣说的是刘盈。“其实,我还满喜欢他的。阿嫣,你相信我,我虽然希望如意得这个太子位,我虽然和吕皇后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但是心里面,我并不讨厌太子和你的娘亲,事实上,我还有点喜欢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她侧过头去,影子投在珠帘之上,渺远而淡漠,“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不争皇后位。可是我有如意,每个母亲,都会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因为她希望给自己的儿子这世界上最好的。”

“所以,我不得不一直往前走,直到面无前路,也不回头。”

张嫣无言以对。

有些事情不分对错,只是需要一个立场一个理由。你可以不原谅,但是你能够了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漠漠道。

“因为我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骂狐媚子的那种感觉。”戚懿转头一笑,刹那芳华,“尤其当我发现,这种唾骂我自己都有点同意的时候。”

那种感觉,实在不好。

“阿嫣,阿嫣,”如意的声音从内殿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纷沓的脚步声,嬷嬷追着喊道,“赵王殿下,你慢着些。”

如意掀帘笑道,“我约了太子哥哥午后出宫玩耍,你要不要一起去?”

张嫣偷偷打量戚懿,见她面目含笑,对儿子与刘盈的交好,显然是真的不在意,不由啧啧称奇。

“要你开口做好人,”她起身嗔道,“我舅舅早就约了带我了。”

“呀。”如意叹道。

“如意,”戚懿含笑招他到面前,理了理他的衣裳道,“你要听你太子哥哥吩咐,不可以乱跑,不可以惹麻烦。”

“知道了,娘。”

踏出神仙的时候,张嫣忍不住回头,看殿内那个纤华侧影,“那个表哥现在呢?”她开口问。

戚懿的笑颤了一颤,良久,她轻轻道,“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他了。

世事芳华,莫不如此。

沧海变桑田,人说总要等个千万年的。但真正变的时候,只需要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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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西京杂记》卷三有云:戚夫人侍儿贾佩兰。后出为扶风人假儒妻。说在宫内时,高祖与戚夫人尝以弦管歌舞相欢娱,竞为妖服以良时。十月十五日共入灵女庙,以豚忝乐神,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八月四日出雕房北户竹下围棋,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华酒,令人长寿。菊华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华酒。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如此终岁焉。

嗯,其实,撇开某人第三者的身份来看,这日子倒确实过的有点神仙伴侣的味道。

那啥,某江又完成了一次从中国东部到西部的迁徙,经历一天两夜的火车,从安徽到四川。

so,这几天的更新是托编辑代劳的。

刚到学校,又累,又忙,泪汪汪,求粉红票犒劳之。

明天加更好不好?

四十二:鸣雌

长安东市之上,着一身绯色桃花纹衣的张嫣,与刘盈,如意,并另一男童行在一处。衣裳纹案精美,并不打眼,但料子上好,非一般人家能得。

“新烤好的糖炒栗子,要不要?”刘盈递了一把给他。

“要。”张嫣皱了皱鼻头,将心思勉强从周围的生张熟魏,市井风情之中抽回来一些。

“五弟,”刘盈又转手问身右侧另一个男童道,“你看中了什么?哥哥给你买。”

这男童不是别人,是高帝刘邦第五子,名恒。生母薄姬。

“谢谢二哥。”刘恒拘谨道,“弟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高帝一生共育有八子,早年出任齐王的长子肥,为大汉储君的嫡子盈,最受高帝宠爱的三子如意,在这三人的光辉之下,其余五个幼子光芒黯淡。刘恒生母薄姬又并不受宠,她的进侍君王,只是高祖的一时怜悯,之后,她在汉宫度过了漫长的数十年光阴,几乎再也没有沐过君恩。

她的儿子,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成一个性子老实的孩子。

但就是这个拘谨老实的孩子,日后在汉家青史上却有鼎鼎大名,他就是赫赫文景之治的首创者,汉文帝。

如果没有张嫣,从前的嫣然,对汉文帝是肯定的,他仁孝有名,他二十多年统治治下清明,为汉朝积蓄力量最终才有武帝一朝的赫赫武功。但是站在张嫣的角度上来说,这个人夺了她亲近的舅舅的后嗣,更将惠帝后裔诬以名义斩尽杀绝,将惠帝遗孀幽居北宫,郁郁而终。

那时候,他可还记得当年那个东市之中曾一片亲切诚挚待己的哥哥?

所以说,人真的是斗不过立场的。

世事沧海桑田。

“五弟,”刘盈笑盈盈道,“你是要吃糖炒栗子还是风鸡?”

刘恒想了想,道,“风鸡。”

“好。”刘盈点了点头,正要吩咐人去买,张嫣忽然大声道,“风鸡有什么好吃的,我偏要吃糖炒栗子。”

刘恒怔了怔,笑道,“便糖炒栗子吧,我也不是特别在意吃什么。”

刘盈招了仆从,吩咐将糖炒栗子和风鸡各买一份,笑道,“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了自己。”又板脸对张嫣道,“有你这么对五舅说话的么?还不快向他赔罪。”

张嫣躲到他身后,探出头来,“我只有一个舅舅,谁耐烦到处乱认亲戚?”

刘盈呆了一呆,抓她出来,训道,“胡说。舅舅就是舅舅,哪有你认不认的道理。”

“太——二哥不要压着阿嫣了。”走在前面的如意回过头来,笑眯眯道,“她已经叫了我半天的如意了,说是我只大着她几岁,不肯叫我舅舅。也不是专门针对五弟的。说起来五弟和她同岁,也难为她能开这个口的。五弟不会介意的,对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刘恒。

刘恒笑道,“不过是个称呼,不叫就不叫吧。”

“可是阿嫣,”如意朝她眨了眨眼睛,“等我们大哥回来,你这声舅舅,是叫还是不叫呢?”

“不叫。”

张嫣在心里斩钉截铁道。

“二哥,”如意对刘盈道,“弟弟肚子饿了,咱们找家食肆进去吃些东西吧?”

刘盈奇道,“你不是中午才吃过么?”

“可是我又饿了啊。”如意无辜道。

刘盈无奈,就近找了家干净食肆,走上楼去,听得转角食案边客人正在对同伴说的意氛激昂,“说起这个女相师许负啊,她可是给当今天子算过卦的。当时天子还只是未得汉王之位,许负慧眼相英雄,说服父兄效忠陛下,可不是算卦如神?”

“二哥,”如意好奇问道,“这许负是谁?我怎么没听过?”

“许负成名的时候如意你还小,”刘盈向小二点了菜,靠窗挑了个雅座,跪坐微笑道,除他们兄弟三人并张嫣外,余者侍从另坐了一案。

“所以不知道。当年父——亲很倚重她的,为其择夫下嫁,并赐封为鸣雌亭侯,是汉室第一个女侯。”

张嫣心中一动,思忖道,若是这许负真有卜算阴阳之力,倒不妨寻她算算自己的命相,一解心中疑惑。

“真的?”如意的眼睛亮道,“二哥你说说,她的相术真的那么准么?”

“嗯。”刘盈剥了一个粽子,笑道,“传闻她出生时手握玉块,百日能言,长成后得高人赠《心器秘旨》,上言:天道暗,莫负谁?相人者,具慧眼。群雄起,天下乱。慎相之,助君贤。之后便将本名莫负改为单名负。有一天,她哥哥和友人相约在林中射鸟,许负见了这人便道,‘你母亲在家病的很厉害,你还不快快回去看看。’她哥哥的朋友将信将疑,但还是赶回去,果然见母亲躺在床上曝汗呻吟,因诊治及时,终使其母亲转危为安。”他口中说着,手上动作却微微迟疑。

其实,他的母后,也是曾请许负看过相的。

那一年,母后从楚营归来,姐姐远嫁,自己年幼,父皇又另有宠妾幼子在怀,彷徨无依的母后便请许负看相。许负谨言慎行,看完之后道,“陛下为天,皇后为地,皇后虽小皇上十五岁,寿考却能与天齐。”

闻弦歌而知雅意,知母后能与父皇大行后有十五年寿数。母后别后不知是喜是悲,神色怔忡。而他自己呢?

他从未将死亡与自己的父母联系在一起过。相术虽好,却让他触到永殇的气息。

“哇,”如意天真烂漫,翘舌难下,“这么说起来,这个许负还真有点奇异之处。二哥,过两日让父皇招她进宫,也给我们兄弟几个相上一相,好不好?”

刘盈回过神来,笑道,“世外高人哪有那么好召——”

“其实,如意哥哥何必问鸣雌亭侯其他的轶事,”刘恒忽然出言笑道,“咱们这儿不就有个现成的为许负相过相的人?”

“嗳,是谁是谁?”如意的兴致被挑高起来,打量了打量哥哥,又怀疑的瞟了瞟刘恒,最后众人一同将目光定在张嫣身上。

“我?”张嫣讶然指着自己。

“嗯,”刘恒颔首微笑,“昔赵国翁主的名声,恒虽在深宫之中,也是听说过的。张娘子出生的时候,会逢鸣雌亭侯路过邯郸,见王府之上云蒸霞蔚,生有异象,于是上门求见,见了宣平侯怀中的小娘子,盛赞道,‘小翁主命相极贵,来日必为人上之人。’”

张嫣怔了一怔,饮了口水,喃喃道,“是她啊。”

那个梦中抱着自己预言的女相师和墓园中遇到的神情奇异的老妇人,原来都是她,大汉鸣雌亭侯,相师许负。

如意盯着张嫣的眸儿闪闪发亮,嚷了起来,“阿嫣你真是太不厚道了,这么好玩的事儿都不跟我说。不理你了。”转过头去生闷气。

“如意别胡闹,”刘盈哭笑不得的训道,“那时候阿嫣才多大?哪里知道这些事情。”

“也有道理。”如意回头笑道,“好,原谅你了。——不过,阿嫣,你那个所谓的命相极贵,能贵到哪儿去?天下女子最贵重者为皇后,莫不成你来日能当——”说到这儿,连他自己都笑了,大汉如今诸位皇子,与张嫣都差了一个辈分,却是完全不可能的。

张嫣仰头笑道,“你这么咋咋呼呼的,是要食肆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是?——我是阿公外孙女,舅舅的女甥,这身份,不已经是贵重的很了。”

“也说的过去。”如意喃喃,“可是这样子,还要她许负相这么一相做什么?”

大汉第一女侯,神相鸣雌亭侯许负的侯府,坐落在长安北城陵里。那已经是离长安繁华中心很远的地方,素来,长安权贵住宅总是靠着长乐未央二宫建筑,只有这孤零零的鸣雌亭侯府,点缀在偏僻市井之中。

张嫣站在侯府门前,仰首看着高高侯府门楣之上挂着的玄漆匾额,上书鸣雌亭侯府,铁画银钩的隶书。

“荼蘼,”她吩咐道,“你去帮我敲敲门。”她今日里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男装,同色发带扎起头发,更显得神清骨秀,清丽难言。

荼蘼应了,上阶叩响门扉,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开了门,忙甜甜笑道,“丈人,我家宣平侯府的公子,欲求见鸣雌亭侯。”

“我家女侯不在。”老人习惯的答道。

“呃——”荼蘼词穷。

仿佛一盆冷水泼在满腔热情之上,张嫣蔫了气息,奄奄道,“打扰了,荼蘼,我们回去吧。”

走到街口,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小公子请留步。”讶然回头,气喘吁吁跑的正是适才鸣雌亭侯府的老家人。

“我家五少爷请你入府一见。”见张嫣神色奇异,他又补了一句,“女侯同其夫婿出去游山玩水,早就是不在长安的,五少爷是女侯幼弟,如今唯一住在侯府的主子。”

张嫣踏入鸣雌亭侯府,见一林竹影婆娑,婆娑之下,正堂之中,白衣男子手捧一卷竹简,回望过来。风度虽不如宣平侯张敖和留侯幼子偕,也是难得的书卷清奇。

“家姐远游在外,襄杯茶待客,还望小公子不嫌简慢。”许襄淡淡道。

“好说。”张嫣坐在对首,将茶粥不着痕迹的推开一些,好奇问道,“五公子为什么邀我入府?”侯府主人不在,老管家初见之时,并没有露出邀客入内的意思,为何在片刻之后改了心思。

“旁人自然不会。”许襄微微一笑,“小公子不一样,我听家姐提过宣平侯府上。”

张嫣眼睛亮得一亮,“鸣雌亭侯怎么说?”

“无非是天生富贵的,”许襄敷衍道,“虽小有波折,终会得大际遇。”

这话听着就虚,说了等于没说。张嫣觉得聊赖,踌躇了一会儿,抱着小小期待问,“五公子可学了相术?”

若是他家传渊源,自己或可问他。

然而她很快就失望,许襄骤然摇头,面带不屑,“相术此道,虽偶有神助,终是末枝小节。大丈夫要取功名,终效于朝堂,或从沙场得。”

告辞的时候,许襄颔首,请家人代为送客,张嫣微微回头,分明看见白衣青年眼中投出来的探究的光。

她摇了摇头。

“五少爷,”老管家闭了门,颤巍巍的感慨道,“这个宣平侯府的小公子,生的真是可俊啊。”看着就让人喜欢。

“小公子?”许襄摇了摇头,重新捧卷,许久后,道,“是女公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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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第一更中午更的,不过显然睡过了。

今天起床,终于发现脚肿消退下去了。似乎从写《金屋》那年暑假外公去世回家开始,每次坐一趟火车,脚都要浮肿。于是决定下次还是坐卧铺吧。

一更求粉红票。

四十三:柏叶[8700加更]

五月一过,就入盛夏,长安比赵地干热,侯府中人都耐不住,好在吕雉从宫中赐出去年冬日存冰,房中用冰消暑,倒也不算太难敖,到了七月过,热气渐渐消散,慢慢吹起了秋风,荼蘼收起了竹簟,笑道,“再过数日,一场秋雨下下来,天气就该转凉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嫣想起昔日在椒房殿中见吕雉手上斑斑点点的红肿冻疮,心中一动。

这一日,长安郊外数间毗邻而居的庭院中,青衣女书晨起端着铜匜而出,忽见大道上一辆驷马安车缓缓驰来,似带来满目身后金光。

“景娘姐姐。”张嫣掀开车帏帘,笑道,“你可还记得我么?”

景娘放下挡光的衣袂,嫣然一笑。

“我曾答应过姐姐,等姐姐到长安后,与姐姐一起做脂粉的。嗯,姐姐可听过一种柏叶膏?”

景娘摇头,意指不曾。

“我的外祖母昔年曾遭冻伤,每到冬日,手足皆遭冻疮之苦,我心疼外祖母,便从古书上寻来一张治手足冻伤的方书。景娘姐姐听好了:以柏叶一两二分,杏仁四十粒,盐一分半,乳香三分,下滚油,烧适量时间后加黄蜡,以陶瓶收。——我在家做了多次,总是做不出方中说的透明膏状体,记得姐姐手巧,特来请姐姐帮忙。”

景娘想了想,点了点头,招她们进来,置齐所需物品,“既然用药有定论,所差就在火候了。”景娘打手势道。

然而试了十数日,总也掌握不好火候,张嫣不免有些垂头丧气,“看方书以为很简单,原来真正操作起来也很难。景娘姐姐真做不出来也没关系——呀。”

景娘正专心致志的研究这柏叶膏,不留神间一缕散发落在滚油之中,慢慢的销成灰烬,依旧浑然不觉。

“姐姐,”张嫣一把拉开景娘,嗔道,“纵然做不出来,也不值得赔上一头头发的。”

景娘若有所悟,忽的进屋去取了一把剪书,绞下一撮头发,下进油中,吩咐道,“待发销尽了,就加黄蜡,慢慢搅匀。”

当釜中液体终于凝结成胶亮透明的膏状物,张嫣与景娘高兴的拍起掌来。

其实说起本来,张嫣对这柏叶膏也不是特别看重,不过经历了这番折腾之后再得到的东西,就不自觉的珍贵起来,张嫣兴致勃勃,携了新制好的柏叶膏跳上车,吩咐道,“载我去长乐宫,求见皇后娘娘。”

从前入宫,都是吕雉先宣了母亲与自己,自己才去的。这一次张嫣突发起意,自己想进宫,才知道这宫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进的。在宫门外侯了一会儿,才有宫人板着脸过来,接了自己进去。又在椒房殿上站了一会儿,吕雉才从内殿匆匆出来,淡淡道,“阿嫣有事么?”

张嫣怔了怔,不免扫了兴头,初开始那种献宝心情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示意荼蘼捧出柏叶膏,指着陶瓶道,“如今天气入秋已凉,阿嫣记得婆婆去岁为冻疮所苦,这一年寻治古书,得了这一方柏叶膏,听说治冻伤甚至指耳欲坠都是最有效,更不要说是冻疮了。待入冬以后,阿婆每次用热水洗了后拭干,再涂了此膏,用软帛包裹,不令寒气入侵,今年就绝对不会再生冻疮了。”

“哦,”她又道,“我担心阿婆每日里换软帛不方便,又特意寻了府中织娘用最好的帛布缝了双手套,阿婆你试试看?”

吕雉怔了怔,面色渐渐柔软下来,接过张嫣手中的“手套”,它是用两层软帛制成,留出五指形状,将右手伸进去,但觉贴肤轻软,手形好看。其实天尚未大冷,软帛贴在手上,不一会儿就出了一手汗,吕雉却没舍得摘下,抱住张嫣在她额上蹭道,“阿嫣的心意,阿婆领下了。”唇角噙着微笑。

张嫣笑着躲了开去,微微得意道,“这还不算什么呢。东园公家有一景娘,最是心灵手巧,还会制桃花粉,夹了桃花磨的汁儿,近闻真的有桃花香哦,涂在脸上又薄又匀的,可好啦;另有揉花胭脂,里掺牛髓,更加明艳,还可防皲裂;”她掰着指头数,“还有面脂,唇脂,可润头发的合香泽,这三个月我用它来抹头发,阿婆你瞧,是不是比春天的时候头发要柔顺润泽些了?阿母用了也说好的。”

不管什么年纪,什么身份,女人对脂粉这东西都是没有防线的,一下书,不仅是吕雉,连整个殿中所有的女官侍女的眼睛都明亮起来,吕雉心里欢喜,赞了一句,“不错不错。”又佯怒道,“阿嫣既有了这些,怎么今日才想起阿婆?真是该打。”

“冤枉啊。”张嫣笑道,“我虽瞧着这些东西精巧,但阿婆是大汉皇后,当然不能胡乱用东西。总要用着好了,才敢拿来送阿婆。”

吕雉笑了一会儿,渐渐怅惘,叹道,“阿嫣你青春年少,喜欢这些东西无可厚非。阿婆都已经一大把年纪了,老都老了,还用这些做什么呢?”

“胡说八道,”张嫣在她怀中伸出手来,努力试图展平吕雉眼角的纹路,“阿婆才不老。阿嫣听人说过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这世上没有丑女人,只有不会打扮的女人。’阿婆是大汉皇后,威严端庄,顶顶尖的。论妖服美艳,可能的确不如戚懿,但要论大气端庄,百个戚懿也顶不了一个阿婆。”

吕雉洪亮的笑声响彻椒房内外,抱着张嫣连声道,“好好,好你个嫣儿。”

“阿婆,我听人说过个方儿,用栗莩(栗书内的薄皮)研成细末,再用蜜调成膏,涂了可以去皱,并使肌肤白腻。还有猪蹄,红枣,粳米,常吃都对肌肤有好处。阿婆将自己养的好好的,下次让皇帝阿公见了,一定要让他看着傻眼。”

说的殿中众人都笑了,苏摩忙命宫人将适才张嫣说的方书记下,吕雉问张嫣道,“阿嫣啊,我问你,为什么你只叫我阿婆,却偏偏叫陛下皇帝阿公?”

张嫣笑笑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她想了想道,“因为阿婆只是我一个人的阿婆,而皇帝阿公却是许多人的阿公吧。”

这话说的其实有点不地道,譬如说该唤吕雉阿婆的还有一个张偃,吕雉却听得懂,淡淡的笑了。

午后,郎中樊伉奉命送张嫣回尚冠里,从长乐宫西阙出,张嫣百无聊赖,笑对樊伉道,“表舅,天色还早,咱们去东市逛一逛再回去,可好?”

舞阳侯世书樊伉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应道,“正合我意。”笑出一口白牙。

马车希律一声,过尚冠里而不入,径直走马章台街,往东市而去。

听着市井的喧嚣人声,让张嫣舒了口气,总算将心头的微微郁闷消解了下来,马车行了一会儿,忽瞧见东市上头一间食肆窗中露出的一袭衣影,樊伉忙喊道,“可是阿偕在上头?”

张嫣怔了一怔。

她随着樊伉上了楼,雅间开处,棋盘之侧竹榻上端坐的,蓝衣少年侧脸姣好胜过女书,可不正是前些日书她念了千万遍的张偕?

函里离长乐宫极近,不同于南平里,所居多半是权贵世家,留侯张良府邸,便坐落在其中。不如东市喧嚣热闹,但是幽雅清净的多。

“没有碰到阿盈,抓到你,我今个儿也不虚此行了。”樊伉笑嘻嘻大力的拍在他肩上,坐在他身边,叫道,“小二,取大坛酒来。”又回问张嫣,“阿嫣,你可要喝一点?”

张嫣艰难的移开沾在蓝衣少年身上的目光,点了点头,她现在亟需一碗酒,来醉一场。

浊酒入口甜芜,遮了一滴泪。张嫣昏昏沉沉的想,未见他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不是自己的莞尔。可是见了他,又忍不住的看了再看,将一缕对莞尔的思念附在他身上,这见与不见间,竟有千万难。

酒斛遮掩后,张偕亦在大口大口的喝着酒,面上渐渐现出红晕。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伤心事,半分勉强不得。

“要我说,”樊伉看着难受,出口劝道,“他既然不当你是弟弟,你又何须敬他是哥哥,你自行你的,不与他争夺那爵位,还有人说你沾了他的光不成?”

张偕已经喝的微醺了,尚摇头道,“不成。他是我哥哥。”

樊伉气闷摇头,用手掌扇着风,“看着真憋屈,我宁愿一刀一枪跟人拼个痛快,也怕死这样被人内耗死了。”

话说着,楼下樊家仆役忽然上来,对樊伉焦急禀道,“公书,侯爷发现他的屠刀被你藏起来了,正气匆匆拎着家法满街找你呢,已经快要到这边了。”

“哈,这么快。”樊伉大惊,连忙跳起来,“那个老头书,都已经是万户侯了,还将从前屠狗的刀当宝贝似的供着,不许人收起来。”他抱怨着,年轻明朗的脸上有着阳光般单纯的神情,“外人看着多寒碜啊。偏还不许人碰,碰了就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搞不掂的怪老头。”

“阿偕,”他拔履吩咐道,“我先寻个地方躲起来,”忽然看见张嫣,骤然失语,他在吕雉面前下了包票要将这个小表甥女送回家的,就这么撇下,怎么也说不过去。

张偕饮了一口酒,挥手道,“你走吧,我会帮你把她送回去的。”

“多谢了。”樊伉抱拳,从二楼窗下跳出去,远远的听见舞阳侯一阵怒骂,而得得的马蹄声渐渐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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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无意间发现一个吐血的事实,原来书评区管理中有一个批量加精功能。

那我每次一个一个为书评加精是辛苦什么?

泪奔。

第一卷大风卷计划写到刘邦驾崩,新帝登基的时候。现在我好想直接跳过中间发到卷尾。又或者,好想直接从女主嫁人写起。

不过知道是奢望,也只好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

今天20号,离二月结束还有八天。

好希望二月嗖的一声直接结束算了。

但日书也要一天一天的过。

于是合十求粉红票,坚守最后八天。

四十四:困局

这一对活宝父子,张嫣扑哧一声被逗笑了,然而斗室之中,待樊伉一离开,聒噪的气氛便安静下来,她打量那个坐在窗边的年轻男子,自斟自饮,自哭自笑,旁若无人,仿佛坐在一边的自己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还真是——

张嫣吸了口气,自从穿越到这个世间,她还从来没有被一个人忽略的如此彻底。尤其,当这个人还生的和莞尔一般模样,真是让自己不开心。

那厢,张偕放下了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重新摆开棋局,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交替而下白黑二子,竟是自己与自己对下,棋子落在盘上,铮铮的声响。

她忍不住问道,“你这么下,赢了输了有意思么?”

“没有。”张偕道,“不过反正也只是个消遣。”他终于抬头,看了张嫣一眼。小小的女孩喝了小半坛酒,脸上嫣红嫣红的,不过神智还算清醒,走到他对面,执起白子,道,“我陪你下一盘吧。”一双猫儿般灵动的眼睛,漆黑灵动,流光霞照。

“你,”张偕觑了觑她,无可无不可道,“也好。”

她将盘上的棋子分别捡回棋盒,耳边听得张偕笑道,“上次你走了以后,曹窟和萧随他们打赌猜你是男孩还是女孩,果然我没看错,是个女公子。”

“你叫什么名字?”

“嫣。”

她答道,凝眉看着棋盘,这才发现此时围棋与后世的不同处。

两汉围棋,棋盘纵横共十七道,比后世十九道要来的简单。不同于后世执黑先行,如今这时候,是白子先下子。

这可麻烦的很,张嫣想,笑着问张偕,“可不可以让我几个子?”

张偕问她,“你今年几岁?”

“过年就七岁了。”

“七岁啊。”张偕唇角微微翘起,笑道,“我七岁的时候,围棋一道上,汉宫中就没有人能胜过我了。我让你八子吧。”

“不用。”张嫣在棋盘上扣下四个白子,笑道,“四子就够了。”知他说起的是那段在暂都栎阳的时光,那时候他们兄弟年纪都还小,还能够兄友弟恭,那时候有一群总角之交在身边,能放声欢笑,毫无顾忌的崭露头角。

张偕不置可否,随着下了一枚黑子。抬头见张嫣凝着眉计算,神情十分可爱,不由微笑。

张嫣皱眉思忖,她虽不肯泯泯于众人矣,但也十分注意,不愿让人觉出自己太奇峰清崛处。总是强迫自己扮小,扮茫然,扮无忧无虑,扮出平常六七岁孩子在众人眼中应该的模样。但唯一在张偕面前,不肯太平庸,让张偕瞧轻了自己去。

良久,她迟疑着扣下一枚白子。

张偕棋艺高明,并不在意她如何走,下子思虑极少,棋风快捷。然而慢慢的,张嫣下子也快捷起来,几乎他的棋子才落,她的棋子也就落下来,完全不加思虑,二人你来我往,很快的,棋就到了中盘,到此时,张偕才觉得棘手起来,仿佛整个棋盘棋风隐隐被牵制,无论将子落在何地,都如同一个漩涡,最终不得不被对方卷走。不由暗暗惊心,打量着对面坐着的小女孩,见她还是如最初一样的颦着眉,将所有精力都放在棋盘之上,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自己的打量。

他将信将疑,打叠起全部心力在棋局上,速度渐渐慢下来,左支右绌,对方却依旧能在自己甫落子的时候就跟着落子,似乎根本就不管自己的棋子落在何处。

将到终局,张偕苦笑一声,推坪认输。

张嫣呼了口气,这才觉额上汗水涔涔而下。

“在下自七岁棋艺成后,除了在我父亲手上输过数盘外,还没有如此惨败过呢。”张偕含笑道,这才将面前这个原本轻忽的女孩放在心上。

张嫣怔了一怔,赧然笑道,“何敢和留侯相比,其实是阿嫣自己取巧了。我于棋道上涉猎有限,只是从前见过一张棋谱,在对方让四子的情况下,能牵引对方的棋力,一步一步的引入自己的局中,若棋过中局,那么无论对方棋力多么强劲,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世上竟有这种奇妙棋谱?”张偕讶异道,“不知张娘子在何处所见。”

“听人所提,那人自己也忘了。”张嫣笑道,“其实这谱说来奇妙,用起来却极难,一要对方肯让四子,而公子初与阿嫣下棋之时又过于轻敌,这才入了彀。若是对方先行知晓,坚持不肯让四子,又或者棋力稍弱,根本不理我所设下的陷阱,就半分也用不上。”

张偕微微一笑。

“阿兄可有字?”

他听了女孩的问话,怔了怔,“男子一般到弱冠之龄,才有长辈取字。我今年不过十五,不过朋友间嬉戏,倒是取了一个名号。”

“这个我知道,”张嫣抿唇微笑,“我听舅舅提起过,是燕隐公子。”

“嗯。”张偕含笑点头,只道张嫣口中的舅舅是樊伉,并没有太过在意。见女孩眼底的淡淡孺慕,心中一动,问道,“阿嫣以前见过我么?”

“嗯?”张嫣顿了一顿,才自失笑道,“没有啊。只是我有一个哥哥,和你长的很像。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他,总是忍不住亲近。”

如果真的回不去了,那么能够见一见与莞尔如此相似的张偕,是不是也是莞尔在另一个时空对自己的保佑呢?

“阿嫣,”他收好棋盘,淡淡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张嫣点头,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张偕一把扶住,担忧道,“你没事吧?”

“没事。”张嫣笑笑摇头。

上车的时候,张偕问,“阿嫣,你家在哪儿?”

“尚冠里。”

张偕怔了一怔,尚冠里位于长乐未央之间,住在那儿的多半是皇亲国戚,“你父是?”

张嫣回头笑道,“说来我们尚算是同宗,我阿爹是宣平侯张敖。”

在侯府门前辞别了张偕,张嫣带着荼蘼回府,穿过前庭转入角门,脚步轻快,忽听得廊上一声声音,“阿嫣这是从哪儿来啊?”声音沉静肃雅,正是她的公主娘亲。

张嫣僵了一僵,回头笑道,“今儿早上去京郊寻景娘姐姐,阿母是知道的,后来想阿婆了,就又进了宫一趟。”眨眨眼睛表示无辜。

“还装。”鲁元板脸道,“你阿婆早遣了人来说,午后就送你出宫了。”

“啊,是有这回事儿。可是樊家表舅带我去东市吃酒,这不刚回来末。”

鲁元的眸中闪现笑意,“大约一个时辰前,你樊家姨公拎着他家家法到处追他儿子,你表舅便躲到我们家来。两个人就在这庭中上演了一出棒打逆子的好戏,最后你表舅吃不住,招出来将他爹的屠刀藏在府中湖边假山石下。”

扑哧,张嫣忍不住笑了,投到鲁元怀里,抬起头来,“表舅忙着躲他爹爹的棒子,将我丢给燕隐,适才就是燕隐送我回来。”

“燕隐公子?”鲁元眨了眨眼睛,有些讶异,“是他啊。”她喃喃念了一句,不再追问,拍了拍女儿道,“今个儿也是你表舅太毛躁,就算了。可是阿嫣,你虽年龄还小,却也是长安数的出的贵女,你爹爹和我可没教过你随意和陌生人留在外头。”她板脸肃然道,“以后可不许这么没规矩,若是遇了什么事,你要我和你爹怎么办?”

“娘啊,”张嫣抗议道,“你可不是要关我在府里吧,你女儿迟早会闷出病来的。”

“谁要关你?”鲁元点了点她的鼻子,“以后出门多带几个自家下人,长安城里别的女儿家能去的地方,你都能去。”

“阿母最好了。”张嫣欢喜谢道。

回到房中洗漱过后,换了寝衣,张嫣对着铜镜梳发,这时候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已经可以到腰下了,数月以来保养的非常到位,比刚来之时柔顺的多了。头发将干未干的时候梳起来最水润,长长的一下能梳到底,很有成就感。

“翁主,”荼蘼咬唇进来。

“别,”张嫣终于想起来,回头正色道,“我阿爹已经不是诸侯王了,所以你以后不必再喊我翁主了,随着别的诸侯家喊娘子就可。”

“这——”荼蘼不甘,被张嫣瞧了一眼,不甘不愿的换了称呼,“娘子。”

“娘子,今日在宫中,你为什么要和皇后娘娘说那柏叶膏是东园公家的景娘制的?”

“可不正是景娘姐姐一手一足的制出的么?”张嫣奇异的瞧了瞧荼蘼,满是不解。

“可是,”小丫头急道,“这样说起来,皇后娘娘会以为那些都是她的主意。”明明,明明都是翁主——娘子到处翻出来的方子,仔仔细细教着她做出来的好东西,偏偏这功劳似乎被她夺了去,这算是怎么回事?

“你想多了啦。”张嫣盈盈笑道,“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怎么会让人一句话轻易换了去?”

“可是——”荼蘼还要再说,却见张嫣忽然颦了眉,弯下腰去,道,“别再说这个吵我了,我的头有些疼。”

荼蘼只当张嫣是装腔拿势躲避她的追问,过了一会儿才觉着张嫣面色发白,额坠冷汗,不像是装的,这才慌了神,扶着张嫣道,“娘子,是不是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张嫣摇摇头道,“这疼是一阵一阵的,咬着牙过去就好了。你扶我上g躺会子。”

卧在床上果然就好些了,张嫣昏昏沉沉的睡去,第二日醒来觉得恹恹的,见荼蘼神色担忧,便笑着安抚道,“早就不疼了。”

“可是小娘子小小年纪的,这样犯头疼,总不是好事。”荼蘼神色凝重,“我还是去禀长公主吧。”

“不要,”张嫣拉着她的袖子,道,“娘这些日子照顾弟弟,已经很劳心了。不要为这点子小事去烦她。——大约是我昨日头发没有擦干,吹了风受凉了,下次注意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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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干脆的承认一点,我是棋盲。象棋规则会,但是从来下棋目光短浅只顾眼前,所谓的走一步算五步绝对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至于围棋……

写这一章的时候曾经起心在网上找了个围棋初学入门去看,不过,看完了三四章,败退。

所以,如果有围棋资深人士瞧出这章写围棋纯粹是在扯的话,其实我真的是纯粹就在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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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淑女

草原的风吹低了金黄的草势,现出青年打马飞奔矫健的英姿。渠?从王庭栅门奔驰进入,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匈奴男奴,问道,“单于人呢?”

“在那边山岗上独自饮酒呢。”男奴恭敬道。

夕阳的色泽甜蜜的亲吻着草原的夜色,渠?步上高岗,掏出腰上挂着的酒壶,拔了塞儿,猎猎的灌下去。

“冬日将至,草原上的猎物减少,牧民们日子也不好过起来。前数日带人袭了大汉云中城,抢了不少好东西。嗳,屈普勒,我在太守府邸翻到了不少好酒,改明儿送几坛到你帐里去。”

“如此多谢。”冒顿笑了笑,负手站起来,瞧着山岗下壮丽王庭,帐篷鳞次栉比,灯火通明,执刀武士走出来又走进去,吆喊呼喝,意态豪迈……双眸凛冽而又骄傲,“渠?,你说,几十年前,我们草原上,可有这样的繁盛?”

“自然没有。”渠?笑道,“就是几百年前,也没有的。所以我渠?不服天不服地,只服你屈普勒一个人。”他尊敬的看着面前青年男子的背影,“因为我和所有匈奴人都一样相信,你会带领我们匈奴,开创一个巅峰时代。”

夜风烈烈,吹的衣襟直贴肌肤。

“这琴声真好听,”渠?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黑夜中他的眼睛炯炯发亮,“不过王庭里,有谁会弹琴?”

“应该是阿静。”冒顿不在意道,“这几日知道匈奴袭汉,她一直在跟我闹脾气。”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眸中一片冰冷,“真是妇人无知,难道她以为闹着闹着别扭,我就真的能和汉人兄友弟恭了?”

渠?一时无言,想起半年前那个一度让他惊艳的汉家娘子,“原来是静阏氏。前些日子,我偶尔经过她的帐篷,瞧见她挺个肚子。”他笑出一口白牙,热情灿烂,“屈普勒,恭喜你,你又要多一个孩子了。”

冒顿的笑意不进眼底,“盼是个女孩儿,”他叹了一口气,“若是个男孩——”他住口不再说话,面上却掠过森然之意,渠?瞧着打了个冷颤,不知怎的,想起匈奴各部落中流传的“杀首子”的习俗。

……

秋叶儿泛着黄从枝头上落下来,不知不觉,汉九年的时光走到了它终点,十年的脚步姗姗来迟。汉历承继秦制,以冬十月为岁首,皇帝在长乐宫中举行岁首大礼,群臣参拜,盛大恢弘,之后,太子刘盈觅了半日空闲,带着身边中常侍长骝来到南平里东市。

刘盈伸展四肢,笑道,“还是无事一身轻最好。”虽然对照顾幼弟及晚辈的感觉并不讨厌,但男孩子总要有些独自时光。

“公子说的是。”长骝凑趣道,“平日里看着公子带着小少爷并甥小姐,感觉就是当父亲的照拂孩子一样,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显得比较活泼松泛。”

刘盈险些一跤栽倒,不可思议道,“没那么夸张吧?”

“少爷已经十五岁了呢。”长骝微笑,语带伤感,“前些日子,听夫人说,该为少爷操办婚事了。等表小姐过了门——”

“哪有那么快,”刘盈转过身去,面无表情。

父亲,母亲,舅舅,甚至那些兄弟表兄弟,甥女儿侄女儿,每个人都认为他将要迎娶吕未,对那个沉淡清傲的表妹,不是不好,他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就这样扮演别人为自己搭建的戏剧,总有种憋屈的不快。

他偏头的方向正对着一个卖竹扎手工品的铺子,宽长竹案之上,活灵活现的打鸣公鸡,羊角攀枝,提花篮子,背篓少女……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俱小巧如巴掌大小,但做工精致收尾细腻,显出艺人的用心。

刘盈瞧着思忖,不妨挑一个送给阿嫣,她大概会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于是凝神再看,选中了一个猴儿攀月,问小贩道,“这个多少钱?”伸手去拿,却听得身边一个清扬的女声同时道,“这个猴儿攀月多少钱?”手中触到少女黄色衣袖下藕一般的手背肌肤。

刘盈怔了一怔,针扎一般的收回手来,侧首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头上梳着双鬟髻,并未及笄,上着黄地花叶纹短孺,下着蓝色素面裙,俱是上好锦料,圆圆脸蛋,画着时兴长眉,清眸舒扬。

双目相望,二人俱红了颊。

“这位娘子是?”刘盈自持相问。

黄衣少女后退了半步,郑重道了个揖,“小女姓陈。”

名不足为外人道。

刘盈回望了望长乐威严檐宇方向,淡淡道,“我姓吕。”

“吕公子。”

陈氏娘子微微颦眉,转望向摊贩,“可否再为我们编一个同样的?”

“对不住。”身披短褐的中年商贩笑嘻嘻道,“这些竹编都是我爹爹亲手编制,不是什么高贵东西,但爹爹有个怪脾气,从不编重样的花色。”

少女转手望刘盈,“小女出门前答应了弟弟要送他个物什,舍弟属猴,便瞧中了这儿,不知公子可否割爱?”

刘盈望着她手中捧着的猴攀月竹编,弯弯一轮竹月亮的梢头,尾巴倒吊着只灵动猴儿,在少女藕白色的掌中荡着,一下一下些微。不知怎的生出些不舍,笑道,“本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不过我甥女儿天性顽皮像猴儿,倒很难挑到合她心意的东西。”

二人一时无言,相对冷场,只余着小猴儿在月稍微微的晃。

“真好看。”女童的声音赞道,转做抱怨,“可是舅舅,人家哪儿像猴儿了?”

刘盈吃了一惊回首,耀阳之下,东街街头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车,据称刚满了七岁的女孩坐在车辕之上,一下一下的晃着双腿,笑眯眯的,神情娇憨,可不正和那只猴儿一个模样?

张嫣跳下车,走到刘盈面前,“我今个儿去外城寻景娘姐姐玩耍,回来经过这儿就听见有人打着我的名义在为难这位姐姐,舅舅,这样不好哦。”

刘盈的脸微微红了,不自在的转过头去,“那你自己去跟陈娘子说去,要不要那玩意儿,都由你。”

“好。”张嫣走到陈瑚面前,仰首笑道,“这位姐姐,你若肯将那只小猴儿送我的话,来日我会还你重礼哦。”

明艳的容颜逼到眼前,陈瑚心中暗赞,若不是年纪尚稚,长安城的男儿定会趋之若鹜,她忍痛瞧了掌中竹编一眼,送给张嫣道,“送给你了,我可不稀罕你什么回礼。”

“要回的,要回的。”张嫣嘻嘻笑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有空我去找你玩啊。”

陈瑚犹豫了一会儿,弯腰笑道,“我单名一个瑚字,妹子若要找我,便去大昌里曲逆侯府上找二小姐就是。”

“嗯。”张嫣乖巧应道,“阿嫣记住了。”

“舅舅,”张嫣跟在刘盈身后,笑着喊,“你是不是喜欢陈娘子?”

“胡说什么?”刘盈佯怒道,“你才几多大,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我怎么不知道?”张嫣逗着手中的猴儿竹编,“按舅舅一贯的好性子,本该将这猴儿竹编让给她的,这么反常,必有其因。”

“真是够了。”刘盈啼笑皆非,“我不是为了你,至于做这个恶人?不识好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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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头。咳,为补偿大家,明天我三更吧。?濉?p>

四十六:三月

冬十二月里,午后忽然下起飘飘扬扬的雪,陈瑚在桐窗下呵了呵手掌,呼出一蓬热气。

“二娘,”家人在窗下禀道,“门外有个女孩,自称是认得二娘的,上门来拜访。”

“那女孩什么样子装扮?”陈瑚提笔在绢帛上画了一个起势,不在意问道。

“嗯。六七岁年纪,穿着白貂裘,毛色难得的好。长的也很好看。”

“咦,是她?”陈瑚讶异放下笔,连忙道,“领她到我这儿来。”

张嫣在廊下收起黑色的油布伞,靠在墙下,进了房,乍觉得一暖,缓了缓神气再看,见房中燃着一盆火炉,靠窗设案,案上置诗书笔墨,陈瑚便坐在窗前,头上挽起一束漂亮的欣愁髻。

“咦,”张嫣眼睛一亮,笑道,“陈姐姐及笄了?”

“嗯。”陈瑚回头笑道,“前些日子刚行的笄礼,丞相夫人为我取字为敷珍。”

“敷珍姐姐在画那株梅花么?”她倚在陈瑚身边,看了看窗外的梅,又看看她笔下的走势。

“嗯。”陈瑚颔首,“每次看见它在雪里盛开,就觉得特别钦佩。”

“是啊。”张嫣笑道,“我就不行。在雪里冷死了,想起姐姐家就在附近,冒昧过来拜访。”

“不碍事。”陈瑚笑道,“我也喜欢你过来的。”她点缀完最后一朵红梅,搁笔回头,咬唇道,“那位吕公子,不知道是否和我们一样喜欢梅。”

“咦,”张嫣瞪大了眼睛,诧异道,“哪一位?”

“就是,你舅舅啊。”

“哦——”张嫣笑弯了眉,“那位,吕公子哦——”

“敷珍姐姐,”她促狭靠近,轻轻问道,“你可喜欢我舅舅?”

陈瑚怔了怔,面颊绯红,“阿嫣不要乱说话。”她斥道,拿起笔,欲待再点几朵梅花,转移尴尬的心思。

“我才没有乱说话,”张嫣道,“我舅舅是天下最好的男子,你瞧,”她扳着手指数道,“他长的好,学问好,性子好,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对我们晚辈也照顾的紧。你打着灯笼在这大汉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了。”

就是有一个比较严厉的婆婆。

——阿嫣啊,那不是比较好吧?!!

陈瑚回过头来,唇角似笑非笑,嗔道,“你好好的打灯笼做什么?照旧(舅)啊?”

……

天晚,从正堂中出来,廊庑两侧,积雪在夜色中泛着微微的光芒,前方,荼蘼挑着一顶灯笼,在脚下投下一圈温柔的黄色光芒。

“荼蘼,”张嫣拢了拢裘衣,忽然出声道,“把灯笼给我吧。”

“啊?”荼蘼愕然回头,笑道,“大下雪天的,灯笼荼蘼来打就好了,不用劳烦娘子的。”

“不算劳烦。”张嫣接过灯笼,看着手中的微光,忽然笑道,“荼蘼,你说,我舅舅要是娶了舅母,还会不会像从前一样疼我?”

“太子殿下要娶亲了么?”荼蘼迷糊道,“是他看中了哪家的女子,或是吕家的九娘子?”

“不是他看中了哪家女子,”张嫣走回自己的房中,“是我看中了哪个能喜欢的舅母。”

对刘盈,她一直是又亲又怕,亲近他善良的脾性,温暖的眸光;却怕死了蹈历史的覆辙,成就那段悲剧的婚姻。历史上那两个名位夫妻实为舅甥的男女,被困在未央宫中,不得超生,相互折磨着最后落寞亡去,只留得一个处女皇后千古惨淡芳名。

我才不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张嫣打了一个寒颤,舅舅就是舅舅,悖逆伦常的感情让我觉得不能接受。如果能够自私一点,能够自私一点,我想既拥有舅舅的疼爱,又不必陷入对那段命运的担忧。

然后,那一日途径东市,偶然瞧见对街相望红了颊的少年男女,忽然间灵光就闪过了脑海。

她还是髫龄女童,他却已是少年,若他在惠帝三年迎娶自己之前已经有了自己心爱的皇后,那么凭她的身世,怎么也不可能委屈做妾。

我只想做一个永世单纯的外甥女。

二月二十二。

张嫣随母亲鲁元入宫,笑问吕雉,“阿婆今年可生冻疮了。”

“没有了,小阿嫣,”吕雉亲热的抱起她,搂到自己怀里,“阿嫣惦记阿婆,阿婆知道的。”

吕雉抬起头来,眼角的皱纹淡了下去,肌肤闪耀些许光泽,竟是比年前为鲁元心急如焚之时,要年轻上好些岁。

“待开了春,帮你舅舅操办了婚事,我这把老骨头,就彻底松泛喽。”吕雉淡淡笑道,神情让人猜不出心思来。

“说到舅舅,”张嫣笑道,“前些日子我在东市,看到一些有趣的场景呢。”

吕雉怔了一怔。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桃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就是我的生辰了。”张嫣在车中笑道。

“是啊是啊,生辰快乐。”如意敷衍道,从车中觑着渭水河畔的青色草地,简直兴奋的要跳上去打个滚,“太子哥哥,”他摇着刘盈的手臂指着人声最沸处,“去那儿去那儿,那儿最热闹。”

“你呀,”刘盈摇摇头,却还是吩咐前面御人吁的一声停下来。

暮春三月,柳絮沾城,野苋招摇,群莺乱飞。

秦汉之际,民风清新,男女之别亦不严重,不同于后世的礼教古板死统,《周礼.地官.媒氏》如是写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带着难得的人性关怀与温暖色泽。《论语》亦有书: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不同于圣人其他死板教诲和严肃道理,有着清新烂漫的春日风情。

而如今正值仲春,渭水之边三三两两尽是踏青的男女,追逐嬉乐,歌咏相和,一派春guang烂漫。刘盈衣裳华贵,眉目清朗,又正值年少,方一下车便得来不少少女偷偷觑视的目光。

“真热闹。”如意笑道,“比宫里头有意思多了。嗳,阿嫣,我要是能在这渭水之边修个屋子,天天看这渭水就好了。”

张嫣偏头笑道,“真要如你的愿了,你又瞧着别的地方眼馋了。”

人心总是不足,手中拥有的千般平常,瞧着得不到的才眼热。待丢了西瓜捡冬瓜,才记起西瓜的好,又盼着换回来。可是人的一生,又经的起几趟这么折腾。慢慢的,就成迟暮了。

少年男女们小声惊叹,这是哪家的孩子,一个一个都这么漂亮。尤其是那年少的男孩和女孩,真正的容如玉雪,添一点则多了,减一点又少了。只是年纪到底小了些,还解不得仲春渭水的风情。

青裳儿的圆脸少女被众人推着出来,将瓜果轻轻掷到刘盈身上,面上红晕,贝齿咬唇,眸中含着脉脉春qing。刘盈拂落瓜果,歉意一笑,回头去看弟弟和甥女儿,并没有回应少女。于是少女微微失望,倒也不沮丧难堪,拉着姐妹的手远远的去了。

“嗳,这是做什么?”如意大乐,跃跃欲试道,“是比着掷瓜果么?小爷也要玩。郑福,”他指着贴身伺候的小厮颐指气使,“去给我买大堆瓜果来。”

“三少爷。”郑福苦着脸,“这瓜果可不是能随便买的。”

“为什么?”如意漂亮的眉毛竖起来,恼道,“我堂堂一个皇——少爷,怎么连买个东西都不成。”

张嫣掩口而笑,嗔望如意一眼,问道,“这儿这么多人里,你可瞧着什么人顺眼?”

如意眺目四望,失意摇头道,“他们都长的不漂亮。嗯,论起漂亮来,这满渭水边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数到你这个丑丫头了。”

张嫣知他脾性,吸了口气,默默念道,“我不恼,我不恼。”复又笑道,“你若砸赢了谁,他们便以为你比他们厉害,要缠着你一整天,你可受得了?”

如意觉得一身恶寒,连连摇头,赶忙叫回郑福,“你不必去了。”

“郑福你别听他的,”张嫣笑盈盈转首道,“去买些桃儿李儿送来给我。”

郑福方松了那口子为如意悬的气,这会又被张嫣给吓到,苦着脸道,“张娘子,三少爷不好掷那些瓜果,难道你就好掷了么?”

这比如意出事更麻烦好吧,他偷偷的瞧着负手站在前边的刘盈,太子殿下还不得揭了自己的皮。

“真是奇了,”张嫣眸中闪动笑意,脆生生道,“难道这瓜果除了拿来掷,不能做其他用了么?我偏偏想就着渭水洗洗吃不成么?”

郑福出了一口气,无奈去了。

新从树上摘下来的砂糖李子,冰凉凉的,有着青青的果子香,张嫣在渭水河荡过了,捧着坐在河边,扔了一个进嘴巴,不觉就酸了牙,皱眉道,“如意,你尝不尝尝?”

“不要,”如意嫌弃道,复又瞧着河岸,“阿嫣你瞧,”他屈膝而坐,将下颔搁在膝盖之上,远远望着岸边,“阿嫣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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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掷果(9700加更)

张嫣抬头望过去,一身雪锦深衣的少女在侍婢陪同下下得车来,身影曼妙,眉眼舒扬。

“这个女的倒长的不错。”如意托着下巴评道。

张嫣气不打一处来,掐着如意的脸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以貌取人?”

如意挣开哇哇乱叫,“长的漂亮不是我的罪过,阿嫣你不要嫉妒我。”

“吕公子,”陈瑚瞧着三尺开外望着自己有些惊异有些欢喜的少年,脸微微发红,郑重揖了一礼,“真巧,又遇到你。”

“是啊,很巧。”刘盈有些发呆,无意识的重复她的话。于是陈瑚更加脸红,横了他一眼,似嗔似喜。天光淡荡,红的蓝的小花在脚下微微招摇,青草气息萦绕在二人之间,转身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偷偷瞧他,却正撞上他的眸,一惊低首,然而心上又羞又喜,又妥又帖,不自觉就抓着衣襟一角,唇角却微微弯上。

“小子不才,”一瞬间刘盈心头也如打起了频频的轻鼓,他强捺心思,问道,“可否请娘子见告芳名?”

陈瑚吃吃一笑,觑了觑远方满河岸追打着漂亮男孩的美貌女孩,“阿嫣没有告诉你么?”

“阿嫣?”刘盈怔了一怔。

他们穿过无数有情男女笑语祝福,感受着渭水河波光洒洒淡荡春guang,柳絮随着风兜下来,落了满身,陈瑚在柳枝下蓦地停步回望,抿唇笑道,“阿嫣管我叫瑚姐姐。”

“瑚儿。”他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

柳枝儿荡啊荡,润润的是满目春guang。莫要辜负春guang。陈瑚的手颤了一颤,终究没有挣开。

“今天天色很好,我在家待得闷了,就想着出来走走。”陈瑚喁喁道,似乎在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走过水果摊儿,弯下腰去,问道,“婆婆,这个木瓜怎么卖?”

她买了木瓜,直起身来回头,脸红的像是沾了最好的胭脂,但是一双星眸脉脉,亮晶晶的很是可爱,笑着问刘盈,“你肯不肯收我这个礼?”

刘盈琅琅一笑,露出雪白牙齿,“求之不得。”他道,接过木瓜,解下腰上玉佩,递到陈瑚手中,肌肤相触,抿唇而笑。

“这场景,我怎么瞧着这么眼熟?”远远的,如意停下奔跑,疑惑道。

“投我以木瓜,”张嫣亦停下了脚步,望着那方,喃喃吟颂。

“报之以琼瑶。”如意下意识的接道。

两个人对望一眼,极有默契的共同念完后半首诗,“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呀。”如意叹了一声,若有所得。

然而毕竟年幼,对这种男男女女的交往,少年如意很是不能了解它的风情,看了一阵子,就失了兴趣。他的眼光左看看,右看看,灵动的让边上候着的郑福捏了一把子汗,最后落到了渭水边的一丛竹子上。

“郑福,”少爷他手指一挥道,“去给我将那竹子给砍了。”

郑福愁眉苦脸的去了,张嫣瞧着好奇道,“你要那竹子做什么?”

“啊,”如意笑眯眯道,“前些日子二哥送了我一个竹编的马儿,我瞧着很是喜欢,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扎一个。”

“你?”张嫣欲报刚才出言不逊之仇,不屑看他,“你能扎的出来?”

“你不要小看人。”如意义愤填膺。

然而事实证明,某些人生下来就是用来给人小看的,他还没奋斗一会儿,就被竹叶在手上割了一道口子。

“小祖宗啊。”郑福求道,“你要扎什么,就让小的来弄吧。你好好的歇在一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

张嫣得意的哈哈大笑。

她坐在竹子背后,瞧着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对璧人,只觉仿佛解了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时间只觉天光清朗,鸟语花香,心中开阔,所思所见,无不欢喜。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世人爱看的结局。

张嫣渐渐的将心思从水岸上一拨又一拨眉眼漫漫的年轻男女身上移开,心里忽然开始想,我最看重的人是谁呢?

前世里自然是莞尔。今世里自然是鲁元。但是除了他们二人之外,总还有一些人。仿如刘盈,仿如张偕。

那么,在她心中,这两个人,谁的分量更重一些?

张嫣在心中的天平上掂来算去,还没有理出个所以然来,“得儿驾儿,”如意“骑”着似模像样的竹马向自己驰来,笑着招手喊,“阿嫣,你要不要也来骑?”

她蓦的回神,笑着仰首,“不用啦。”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脑袋上一疼,一个青青的果子砸在上头,落在地上,又滚得几滚。

如意目瞪口呆。

“舅舅你欺负我。”

某人眼泪汪汪。

“对不住啊阿嫣。”

某人歉意连连。

“舅舅你居然用我买的李子来砸我。”

某人咬牙切齿。

“那不是,”某人尴尬无比,“我没有看准,一个错手么。瑚儿,你不要偷笑。”

“舅舅居然砸我,”某人大受打击,继续眼泪汪汪,“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直说就是,犯的着这样子用果子砸我么?还居然,还居然,”

某人极是悲愤,“是我自己买的。”

——张小姐,你弄清楚重点好吧?

“哈哈哈,”车中,陈瑚捧腹而笑,揉着眼睛,“抱歉,我实在是忍不住。”

刘盈瞪了她一眼,复又“低声下气”的请求谅解,“好了阿嫣,你说吧,要舅舅怎么赔罪?”

“我要糖炒栗儿,风鸡胗儿,桂花糖,汤饼子……”

那最后碎声声的痴缠,一直化成了一串代替风铃,串起了张嫣孩提时最美的*和清亮时光。那时候,春风和暖,渭水解冻,青草飘香,一切都那么温柔美好,舅舅在,如意在,陈瑚也在,有时候张嫣也会童稚的想,如果时光就此停留在那一天,一切该有多么好。

可是,时光终究无情的揭过那一页。

于是,汉十年那一年渭水河畔掷果,便成了他们少年时最后的美好时光。

马车在大昌里曲逆侯府前停下,陈瑚下车入府,唇边还噙着开怀的笑意。

“从哪里回来?”门内有人问道,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府中踱出,面貌雅?i,却略带些阴沉。

“爹爹。”陈瑚停下脚步,脸色有点发白。

“你今儿去哪儿?”陈平复问道。

“我,没有啊,”陈瑚想了想笑道,“女儿就是瞧着天气不错,随便出去走走。”

陈平不再看她,径直叫出她身后的小婢女,“香覃,你来说,二娘今日到哪去了?”

“婢子,婢子,”香覃跪在地上,将唇咬的发白,她既不想背叛陈瑚,又在陈平的积威之下不敢说谎,一时之间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爹爹你不用逼香覃,”陈瑚扬了扬眉,淡淡道,“瑚儿自己说就是了。”

“胡闹。”听完了女儿的话后,陈平变了脸色,斥道,“你好歹也是大家的女儿,怎可如此随便,与人私定终生?”

“大家女儿又如何?”陈瑚手上握着玉佩,汲取勇气,“女儿只想挑个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错?”

“你手上是什么?”陈平注意道,“拿给我看看。”

“不要,”陈瑚拼命抗拒,却抗不住父亲的力道,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将玉佩放在掌中久久观看。

陈平的目光深邃起来。

那是蓝田寿玉所雕玉佩,中圆镂空,雕着一条四爪金龙,浮纹清显,打着玄色丝缕络子。其时龙凤虽象征天家,但在民间也是个吉祥意儿,不曾明令禁止,不过,天家用玉和民间总是有些不同。

“爹爹,你把玉佩还给我。”陈瑚跪在地上,闭眼请求,眉眼一片倔强。

过了一会儿,陈平方轻轻道,“好了,瑚儿,你这是做什么?”

“——难不成做爹爹的还会抢你的东西不成?”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玉佩,心平气和,放在陈瑚掌中,笑道,“你出去了一天,也该累了,先回去歇歇吧。”

陈平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廊角好久,陈瑚方愣愣回过神来,“香覃,”她问身边侍女,“我可是做梦?爹爹就这么放过我了?”

长乐宫神仙殿

如意除了袜,换了禅衣上g,望着四阿帐顶出了一会儿神,忽然问母亲道,“母亲,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戚懿怔了一怔,愕然望他,“如意喜欢谁么?”才十岁的孩子,会不会太早了?还是安排一个通房使女,可是如意那样挑剔的眼缘,哪儿去寻一个绝色心性好的侍女呢?

“没有。”如意大大的挥了下手,“只是今个儿看太子哥哥将身上的玉佩送人了——”

“你手上是怎么回事?”戚懿眼尖的瞥到一条浅浅的疤痕,心惊问道。

“哦,那个啊。”如意不在意的笑笑,“被竹叶子划到了,很浅的,母亲不必担忧。”

“母亲看看,”戚懿仔细的握如意的指尖在面前,见果然是很浅的一道痕迹,方舒了口气,不经意问道,“是吕家的九娘子么?”

吕未自幼与刘盈一同长大,两家对二人婚事都乐见其成,如此珠联璧合,椒房殿那老妇大概要乐和一阵子了。她将儿子伤口在嘴尖含了含,漫不经心的想。

“不是。”如意慢慢困了,打了个哈欠道,“是个不认识的女人,不过,长的还不赖。”

戚懿愣了愣,怔在当处许久,方将儿子的手轻轻放下,拉过松竹纹绣薄衾盖好,起身走出寝殿,放声大笑。

“夫人这般开心,笑什么?”佩兰送上手巾,好奇问道。

“我笑椒房殿的老妇,”戚懿擦了擦眼泪,笑意却歇也歇不住,“为了儿子和吕家费尽了心思,却偏偏自己的儿子不肯如她的意,不按她排的路走。”

四十八:定盟(10700加更)

“皇后娘娘,”建成侯吕释之略微拔高的声音在椒房殿回想,“哥哥以为,让九娘嫁给盈儿,是我们兄妹多年来的共识。”

“九娘很好。”吕雉不为所动,淡淡道,“她是我的嫡亲侄女儿,我难道不希望我们吕氏再出一个皇后,延续吕家的尊荣么?”

她握拳不甘道,“但目前的情况是,连盈儿的储位都未必那么牢靠,我们做长辈的,要想的是帮着他守住储位,而不是为了吕氏未来的荣华短视如斯。你知道,曲逆侯是陛下器重的臣子,一贯小心谨慎,滴水不漏。但若是他做了盈儿的岳父,还能够看的开么?”

“哥哥放心,若他日盈儿得登帝位,九娘是我的嫡亲侄女,又与盈儿一同长大,汉宫中,绝不会亏待于她。”

汉十年夏四月,皇后吕雉奏请高帝,欲为太子盈择亲,曲逆侯次女侯秀外慧中,修懿静好,堪为太子妇。

神仙殿中,高帝箕踞坐于榻上,愁眉不展,呆坐出神。

“陛下,”戚懿早已换了一身夏衫,轻薄姣好,坐在刘邦身侧,慵懒道,“她爱为太子结哪门亲就结哪门亲,值得你这么伤神?”

高帝怔了半响,苦笑道,“爱姬啊,你若不指着如意来日能当太子,自然可以这么说。可是如今——如意日后的路越发逼仄啊。”

戚懿狐疑问道,“陛下此话何意?”

高帝起身,“陈平是大汉功臣,智谋出群,他若做了盈儿岳父,难道会不力保盈儿储位?”

“那,”戚懿慌了神,“陛下赶快下道旨,不允这门婚事。”

“理由呢?”高帝摊手无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他们两情相悦,又由太子母后提出,而吕家也退避,朕还要顾着曲逆侯的体面,怎么能没有半分理由的拒绝?——可恨如意还不够大,而张良或是萧何家又没有适龄的女儿,不然为如意先订着一门亲,也比如今这样好些。”

“我可不管这些。”戚懿大发娇嗔,痴缠道,“陛下,你答应我妾的,要罢黜太子,改立我的如意。君无戏言,您可不能让天下人笑话。”

“好好好。”高帝无奈应允道,“没奈何,只得先压一压这门亲,提前将这事办了。”

夜深沉,神仙殿廊下点起了一盏晶莹剔透的桃花灯。

吕雉一夜未眠,听得殿外跸声响起,皇帝銮驾从神仙殿出来,径直去了前殿,不由苦苦一笑。

“皇后。”苏摩小心唤道。

“我没事,我没事。”吕雉喃喃道,瞧着殿外一点一点透进来的天光,“这些年,也都习惯了。”

“苏摩,取我的皇后命服来。”

她穿了庄严肃穆的皇后命服,梳大手髻,在流水般的宫人行礼中,踏入前殿东厢。“皇后娘娘,”中常侍弯腰轻声禀道,“陛下正在大殿中举行廷议呢。”

一壁之隔,刘邦的声音清晰的传过来,“太子不贤,朕欲废之改立赵王。”

这些年来,他虽然明里暗里冷淡皇后,疼宠赵王,似有易储之志。却是第一次在廷议之上正式提及。廷下一时大哗,立时便有数名众臣起身奏禀,“陛下,此行不可。”

大殿之上,高帝与群臣争议不休,一时之间声音喧哗,场面僵持。曲逆侯陈平冷眼旁观,暗叹了一声,起身欲进言,刘邦却摇手冷道,“曲逆侯不必再说,——朕知道你马上要做太子的岳父,欲为太子进言,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储君人选乃国事,不可因家事废之。”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个声音铿锵道,“陛下,臣与太子无亲,臣亦以为,此事,此事万万不可……不可行之。”

是御史大夫周昌。

“为何?”高皇帝气怒问道。

皇帝虽气怒,周昌此时也不平静,他天性不善言,情绪一激动便口齿不清,此时激怒之下,愈发结巴,硬邦邦道,“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

高帝见众意终不可违,叹了一声,作欣然而笑,暂时不再提起易储之事。

廷议既罢,吕雉拜谢周昌,道,“没有周大夫,太子便几乎真要被陛下废了。”

周昌慌忙回礼道,“此乃臣应尽之义,不敢受皇后娘娘此礼。”

“太子现在何处?”吕雉踏入东宫。

“参见皇后。”满宫宫人尽拜道。“殿下将自己关在寝殿之中,不肯出来。”长骝忧心忡忡的拜道,“皇后娘娘,你开解开解殿下吧。”

吕后推开寝殿铜门,踏进来,走到儿子面前,唤道,“盈儿。”

“母后。”刘盈终于见到母亲,心安定一些下来,拉着吕雉的袖缘,满眸伤痛,问道,“我便真的这么让父皇不满意么?”有些空茫。

“瞧你那点出息。”吕雉一口气哽不上来,恨铁不成钢的斥道,“怪不得你父皇总说,你不像他。东西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要自己努力去争取。若是有人想抢你的东西,”她的眼眸忽然闪过一丝煞气,“你便杀了他。”

刘盈微微一凛,牵着母亲的手便松了开来。

“母后时常跟你说,你总是不信,”吕雉扬声道,“偏认那小兔崽子是你弟弟。他要真心拿你当兄长,会觊觎你的储位?盈儿,”她放缓声音,抚慰着刘盈的面颊,“母后不会害你,着偌大长乐宫,除了母后,没有一个人真正为你。”

“母后将为你聘下曲逆侯之女为太子妇,待到你成了昏,来年,再为母后生个大胖孙子。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不好么?”

“瑚儿?”刘盈怔了一刻,苦笑道,“果然,儿臣的一举一动,母后都清楚。”

“母后是为你好,曲逆侯是大汉重臣,你娶了他的女儿,朝堂之上,他自然会为你谋算。”

“可是,”刘盈深深厌了道,“我若娶陈瑚,便只是因为我想娶她。”

“有什么区别么?”吕雉无谓道,“到头来,娶的还不是同一个女人?”

四十九:聘女

经廷议一事,刘邦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他虽为天下至尊,这太子的废立,却不是自己随意想要如何就可以的。而经今日廷议之后,自己的老妻宠妾,争斗算是端上了台盘,再也不能善终。若他日如意终究不能为帝,自己故去后,戚懿母子将遭受什么下场?

思及此,刘邦不由打了个寒噤。

“陛下可有忧心之事?”符玺御史赵尧佝偻着腰上前劝道。

“然。”高帝苦笑道,“朕心之忧,汝不解也。”

“陛下其他的心思微臣不敢揣度。”赵尧将双手拢于袖中笑道,“陛下此时的心事,微臣却自问能揣摩一二。陛下可让臣猜之否?”

高帝笑道,“有何不可?”

赵尧进请问道,“陛下所为不乐,是否是因为赵王年少而戚夫人又一直与吕后有隙?”

高帝微微惊奇,瞧了他一眼,道,“是这样一回事。朕心里实是担忧,却不知道当如何定计。”

赵尧笑道,“臣却有一计——陛下可为赵王置一位忠直能干的丞相,让皇后、太子以及群臣都有所忌惮。”

高帝将朝中臣子思索了一遍,道,“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群臣中,有谁能当此重任呢?”

“御史大夫周昌,其人坚忍质直,自吕后、太子及大臣皆素敬惮之。可也。尤其,”赵尧一字一字轻声道,“周昌曾力保太子,对吕后母子有恩。”

高帝大喜道,“善。”乃召周昌,徙御史大夫周昌为赵相。

赵相既行久之,高祖持御史大夫印弄之,问众人道,“谁可以为御史大夫者?”孰视赵尧,笑道,“除了赵尧,还能有谁呢?”于是拜赵尧为御史大夫。

春三月,辛丑日,为太子盈聘陈家女瑚为妇。

“怎么可能?”曲逆侯府中,陈瑚在众人簇拥中错愕的睁大了眼睛,“我又不认识什么太子,好好的,怎么会聘我为太子妃?”

“可是,府里人都这么说。”香覃期期艾艾的说着,“夫人刚接了旨意,开心的不得了。侯爷又入了宫还没有回来。”

陈瑚心烦意乱,欲做任何事而不得,想要问个人,却才想起,连吕公子的名字家址都忘了问。想起那个笑容温暖的少年,衣着谈吐都不是凡品,应该也是权贵人家——可是再权贵能权贵过天家?芳心霎时一片荒芜,几乎要落下泪来。

“二娘子,你不要哭啊。”香覃慌忙劝道。

“我想出去走走。”陈瑚揩了泪,淡淡道。

“二娘子,”侯府大门上,老管家拦着车驾劝道,“二娘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随意出门……”

陈瑚如何肯听这样的话,抖起藤鞭向来人门面扫去,老管家吓了一跳,连忙向边上躲避,好在二娘女儿家,鞭子挥的不够劲道,他在心中祈道。回头再看,车马已经是走远了。

“陈娘子,我们要去哪里?”车夫在前面驾辕问道。

“我也不知道。”陈瑚茫然道,“随便在长安城里走走吧。”

车夫抖了抖缰绳,稳稳的驾着车,沿着章台街一直向安门慢慢驶去,刚过了武库,忽听得车中女子掀帘急急道,“去长乐宫门那儿。”

她想早一些问爹爹,自己为什么好端端无缘无故的成了这个太、子、妇?

“诺。”车夫应了一声,“可是二娘,咱们已经快要到西阙了。你是要去西阙还是北阙?”

“不用了。”陈瑚淡淡道,放下手中帘子。

她看到了张嫣。

在侯府煊赫门庭之外,一辆铜壁安车缓缓停下,脑上梳着圆鸦髻的清丽女孩跳下车来,身边依偎着贵妇人的手,那妇人二十余岁年纪,面容不见得多漂亮,但一身锦绣华裳,雍容清雅。

张嫣其时正站在自家门前,仰首与母亲说笑些什么,余光瞥见街对门跳下车向这边走过来的陈瑚,愕然了一会儿,讶然道,“咦,瑚姐姐,怎么会来我家这儿?哎呀,不对,”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掩口笑道,“我改改口叫舅母了。”

“阿母,”她拉着鲁元的衣襟,眨眼道,“这位就是曲逆侯家的二娘子,瑚姐姐了。”

鲁元闻言停下脚步,她作为吕皇后亲女,太子胞姐,自然知道吕皇后为子聘陈家女的始末,此时认真打量着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弟妹的美丽少女,暗赞了一声,果然是容颜歆雅,神清骨秀,倒也配的上自己的手足。

只是,她暗暗皱眉,为何这位即将成为大汉太子妇的少女面上一片伤感难过?

“陈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她声音清冷,不悦道,“莫非不满意我弟弟么?”

“不是这样的。”陈瑚弯唇欲笑,却又怎么也笑不出来,蓦地红了眼圈,弯腰对张嫣道,“阿嫣,我可能,我可能,做不了你的舅母了。”

“嗳,为什么?”张嫣讶然。

“因为,因为,”陈瑚落下泪来,“今日里陛下命人来府上传旨。”

“嗯。”我知道啊。

“说,说聘我为太子妃。”

这我也知道呀,有什么问题么?

不对,难道——

张嫣越想越是狐疑,抬头与母亲对视一眼,终于指着自家侯府大门小心翼翼问道,“瑚姐姐,你知不知道这儿是哪儿?”

陈瑚没好气道,“知道啊,宣平侯府么。那么大的牌匾,我又不是看不见。”

“那你又知不知道,”将手指弯回指向自己,继续小心翼翼,“我姓什么?”

“知道啊,你姓张。”如意那个小子在车中叫过。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和我阿母这是刚刚回家?”张嫣小心翼翼的问道。

陈瑚恼羞成怒,“你又没有说过,我怎么——”

她忽然哑口。

宣平侯张敖,是何许人也?

他是赵王张耳之子,于汉三年尚鲁元长公主,之后不久继任赵王,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异性诸侯王。却与去年因涉嫌“谋逆”被罢了王位,黜为宣平侯。

那么,他的女儿,是什么人?她喊作舅舅的,又是什么人?

“你,你……他,他……”陈瑚期期艾艾,几乎说不出话来。

“没错。”

鲁元面色已经回暖,在一边瞧着有趣,含笑接过话来,“阿嫣喊做舅舅的,就是本公主的同胞弟弟,大汉太子刘盈。”

一针见血的答案。

一时间,陈瑚羞愧的几乎背了气去。

瞧瞧,她究竟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个儿心上人的姓名,身份,人家实现了他的承诺,明媒正娶的来迎娶她,她却懵然不知,错为喜讯而伤心欲绝,居然还找上人家的外甥女儿来诉苦,在大街上哭的没有分寸形象。

最要紧的是,她居然丢脸丢到了太子长姐,鲁元长公主面前。

陈瑚脸乍红乍白,一言不发,转身走回自家车前,板着脸吩咐回府,御人驾车转头,沿着章台街向回行去。

轩车背影扬起微微尘土,“看起来,”张嫣收回目光,讪讪道,“舅舅大概是忘了告诉她自己的身份。”

“嗯。”鲁元努力的摆出贤淑的风范,终于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弯了腰。“盈弟,盈弟,”她抬起头来,面颊尚带着微红,生动活跃,“盈弟向来少年老成,这次居然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总算瞧着还有点少年人该有的模样。改明儿说给你阿婆听,让她也乐和乐和。”

张嫣看得有些发怔,噘唇道,“阿母还说舅舅呢,你自己不还是一力端庄贤淑。其实你若是多笑笑,要好看的多,爹爹看见也会喜欢的。”

“哎呀。”鲁元一时间闹个大红脸,嗔道,“小孩子,胡说什么呢。”却色若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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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迎亲

皇家纳彩之后,太子刘盈曾登门造访未婚妻。陈瑚闭门不纳。

虽然有这段小插曲,婚事还是有条不紊的继续进行下去。

纳吉,纳征,请期……,太子妇恨恨的想,谁让你瞒我若斯,便是再来,也是不肯相见的,然而少年既再也未登过门,直到成昏当日,陈瑚怅然若失。

然后是夏历五月二十,太子亲迎新妇。

按周礼,婚事不举乐,不庆贺,天色将暮,盛大北军执戟相送,太子的亲迎墨车走过章台街的时候,张嫣在宣平侯府中点燃了今夜的第一盏灯。

“娘子,娘子,”荼蘼从府外兴奋的奔过来道,“刚才瞧见墨车从长乐宫西阙出来了,啊,太子殿下也要娶妇了,真是感觉着一瞬间地老天荒。”

时光如白驹过隙,抓不住它的尾巴。

“嗯。”张嫣笑着应了一声,倾倒灯油,于是灯光大作,一瞬间将闺房照的亮如白昼。

“娘子,”荼蘼怯怯问道,“你,不高兴么?”

“不知道啊。只是,”张嫣抬头道,放下手中灯盏,忽然有些不知道将手放在什么地方,最后慢慢的落在了心口上,“这儿感觉有点空。”

舅舅与陈瑚一路走来,她一直在边上看着,推动着,襄助着,为他们而开心,到他们终于修成正果,结缡夫妇的今日,她听着他们婚礼的马蹄声,忽然却有点茫然若失。

酉半时,北军护送之下,太子迎亲墨车到达曲逆侯府门前。

宣平侯府中,杜若熏香散发着清甜的香,张嫣睡在床上,瞧着绯色帐顶上细细绣着的芍药花纹,想起前世她在楼上,看到罗蜜上了莞尔的车,而如今她的心情就如当时一样,空落落的好像被人抛弃。

曲逆侯府中,陈平教诲着将出嫁的女儿,“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然后母亲张氏上前,为陈瑚束好衣带,结上??巾,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陈瑚红了眼圈,双手拢袖加额,拜了下去,然后起身,再次加额,垂手放下,郑重应道,“敬诺。”

这一拜,是拜别父母。

从此后,为人妻子。

宣平侯府中,张嫣逗着掌中的小猴子,笑着想,阿嫣,你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要陪着另一个谁过一生。就如她曾经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莞尔,最后还不是无可奈何的离开?

没有谁要为另一个谁的一生买单,我们只好自己走完这一生。

我们要学会自己走完这一生。

生命恒有繁华落尽,刹那芳华。

曲逆侯府中,玄衣?裳的少年朝少女露齿一笑,意甚抚慰,少女心中妥帖,忍不住一笑回之,蓦然想起自己还在生他的气,生生的板回脸,瞪了他一眼。

刘盈牵着陈瑚的手,一路执手送她上车,然后登上另一辆车,驱车前行。

宣平侯府中,张嫣蒙着头想,这时候,舅舅的迎亲墨车应该回到长乐宫西阙了吧。

——别人说,我一直是个zhan有欲很浓的孩子,喜欢上的,就不肯分给别人。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很没有安全感。连我自己都以为,前世父母的空难,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影响。那时候我还太小。可是很久以后我才发觉,我已经记不住他们的模样,却死死的记住了知道消息的那一刹的无助感觉。仿佛天上地下,找不到一个庇护。于是将人生无常四个字,深深的印在脑海中去。

所以我所在意的,我就想要紧紧抓住。仿如莞尔,仿如阿母,仿如你,舅舅。可是我抓不住。谁都抓不住。

没有一刻,我这么清醒的认识。

舅舅,你说,若有人真的爱我,他不会因为别人的出现而少爱我一分。舅舅,你说,我要先学会去爱别人,然后才能收获别人对我的爱。我一直努力的实践着,去爱父母,爱弟弟,无论是同母还是异母,于是真的发现,胸襟敞开了之后,果然能见更宽广的天地。

待得我再将胸襟放宽一点,也就能爱这个舅母了吧。

“阿嫣还在闹别扭么?”荼蘼掌着灯走进来道。

“好了。”张嫣坐起来,瞧着她,忽然出声恳求,“荼蘼,你再为我唱一次歌吧?”

“唱歌?”荼蘼有些讶异。

“嗯。”张嫣微微颔首,“就是那天夜里,你唱给我听的歌。”

“诺。”荼蘼放灯在榻下,坐到张嫣身边,慢慢的唱起歌来,目光幽远哀伤: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十八盏宫灯照耀在宽广大殿之中,淡淡的苦味在舌尖回转,寓意共苦同甘,同牢共食之后,宫人们弯腰退出殿,偌大东宫寝殿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瑚儿。”刘盈握住少女的手,心中一片欢喜。

“哼。”陈瑚蓦的摔开,扬眉怒道,“别叫我。你我相遇数次,却偏偏瞒着我你姓名身份,你根本没有半分真意,又何必叫的这么亲热?”

“冤枉啊。”刘盈举手,哭笑不得,“若我真的没有真意,瑚儿你又如何能坐在这儿。”

“那我还该谢谢你了?”陈瑚冷笑,“那你不肯对我实言,倒说说又是为何?”

她发怒的时候别是明艳,刘盈贪看她的容颜,一时只觉似水流年,如花美眷,都掬在手,便这样过一生,也心满意足。“我外出大多是报母姓的,不是故意瞒你。至于后来,每次见你开怀的来不及了,哪里还记得这等琐事。”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者?叮咛兮复叮咛!”荼蘼的歌声柔美,荡漾在宣平侯府的月色中,歌声落下,荼蘼轻声唤着,“娘子。”

无人答她。

张嫣已经入睡了。

夜色飘摇,

甜言蜜语每个女子都爱听,陈瑚的心意便回转,如沾了蜜般甜,脸上也见笑意。

她倚在少年怀中,静静听了一会儿心跳,忽然抬头,好奇问刘盈,“长安城中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儿,太子为什么偏偏挑中了我?”

刘盈想了一会儿,出神道,“我也说不清楚。”

爱情是很贵重的东西,两个从前毫无牵系的人,重新缔结成一种比亲情还要浓厚的感情联系,从此后,为他悲,为她喜。

爱情又是很简单的东西,不需要理由,不需要条件,也许,只是在少年转角时的某个瞬间,在那个对的时间对的地方,抬头一看,就看见那个对的人。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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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还是我第一个过20万字大关。泪奔。

自暴自弃ing。

这章有点短,而且还有点意识流。?濉2还?挥卸显谡饫镒詈鲜省?p>so,决定再放送一章。晚上12点左右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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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太上(11700加更)

汉十年,年已七十的太上皇渐染沉疴,高帝忧心老父,将他就近移往栎阳宫。

太上皇刘昂,生于丰县乡里,娶妻生子,一生碌碌,并不比别人特别半分,到了年老,却名为天下所知,因为,他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

夏六月,高帝刘邦携皇子来到栎阳汉宫,伺奉老父于病榻之下。汉宫太医,无数奇珍妙药如流水般的送过来,一时间,栎阳汉宫竟有如大汉门庭般的热闹。

只是,再好的医药,能挽救疾病,却不能挽救衰老。

那一日,刘盈打帘子进来瞧祖父,侍候在祖父榻前的侍女小声禀道,“太上皇还在安睡。”

“这些日子,太上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惶恐的忧虑。

“嗯。”刘盈轻轻应声,表示知道了。他站在祖父榻前,瞧着祖父苍老的容颜,华美的锦被包裹之下,他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皱纹纵横而松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刘昂慢慢醒过来,瞧见了榻前长跪的身影,含糊不清的呢喃了一声,“盈伢子啊。”

“孙儿在。”他赶忙应道,伸手握住祖父清瘦的手。

晃动的浑浊褪去,刘昂视线一片清明,“去把你父皇请来。”

刘邦进房,搓手笑道,“父亲今日的气色不错,想来当是大好了。”

刘昂撑着坐起,笑道,“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一时无言。

“阿季啊,”刘昂叫着儿子的小名,觑着他,“小时看你又皮又野,最是不着家的,累的我和你母为你牵挂担忧,她却想不到,你能成如此大事,呵呵呵,我老刘家,居然还能出一个皇帝。”

刘邦也笑起来,“父母大恩,孩儿一日不敢或望。”

刘昂的目光逡巡过华丽寝殿,最后落在殿外拢袖候着的少年一袭白衣之上,“阿父只是个俗人,大汉有多少人口,匈奴还在不在打仗,这些国事,阿父是不管的,也管不了。可是我老刘家的家事,阿父想我还是能插几句嘴的。”

刘邦笑了笑,缩回了手,“父亲请言。”

“你登基之后,遍封刘氏宗族,你大哥是你嫡亲兄长,虽然早死,到底还留着血脉,你嫂嫂巴巴指望着你,你又如何能不给他个交待?”

“父亲说的是,”刘邦拢袖笑道,“我是看阿信还小。父亲既然发了话,明个儿我就为他封侯。”

为什么只是侯而不是王?刘昂想要问儿子,然而想想三子与寡嫂昔年的不和,叹了口气,闭了嘴巴。“还有,当年我在楚营之时,你媳妇虽同为阶下囚,伺候于我却很是尽心。若没有她,我这把老骨头早就葬在楚营里啦。就冲着这份恩情,你也不能亏待了她们母子。”

“父亲,”刘邦不耐烦的换了个姿势,亲切道,“这次来,你可见了如意?如意已经十岁啦,聪明可爱的紧。”

刘昂心中不悦,怫道,“你心中只有那个十岁小儿,可还记得发妻嫡子?盈伢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品性好,又孝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偏偏向着那个性子还没有定下来的黄口小儿。”

“父亲,盈儿和如意一般是你的孙子,”刘邦犀利指道,“只是你一直和盈儿亲近,有失偏颇罢了。”

刘昂气的发笑,“我偏心,你就不偏心了么?”他语重心长道,“盈伢子和如意,不也一般是你的儿子。”

“盈儿性子慈弱,为一乡吏或是农夫自然无碍,但若为帝王,恐压不住臣下。”

“慈弱有什么关系?”刘昂不以为意道,“在战场上练个几回,不就好了。”

刘邦端眉不语。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到底又比孙子要亲,刘昂反过来又心软,想起前日子里见的那个粉扑扑俊俏的孩子,笑眯眯的喊着自己爷爷的如意,心灰的叹口气。

罢,罢,罢。

阿季说的也对,一般的是自己的孙子,到底谁做太子,对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你吧。”他闭目道,忽然板颜,“阿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声音极为严肃。

刘邦忙笑道,“父亲但有吩咐,儿子敢不从命。”

他再看了看殿外的少年侧影,移开了目光,“盈儿他,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无论如何,你这个做父皇的,一定要保全他。”

不要让他受无端伤害。

“那是。”刘邦扬眉,“瞧父亲你说的哪里话,说到底,他还是朕的儿子,朕还忍心对他如何不成?”

秋七月九日,太上皇昂崩于栎阳宫,寿七十。

高帝年已不轻,遭此丧父之痛,每日里披麻戴孝,哭灵甚哀,众人劝而不止,眉目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只有幼子如意在自己身边之时,才能开解一二。

十二日,赦栎阳死囚,于灵前改郦邑为新丰,并葬太上皇于新丰。太上后半生数年都在思慕故土,如今可葬于新丰城,也是变相的圆了一个愿。

封长兄伯之独子刘信为羹颉侯。刘伯早逝,则刘信为承重孙,代父为祖父服孝三年。

太子妇陈瑚换上孝服,粗麻布有一种生土的气息,让习惯了绫罗的她很不习惯。可是看着跪在太上灵前身着齐?麻衣的少年,便觉得再大的苦处也不值得一提。——他沉默的站在祖父灵前,面色疲敝,神情苍白,哪怕紧抿着唇不曾说出一句话,骨子里,他对祖父的敬爱并不比父亲的要少半分。

“太子。”陈瑚捧了清水食物到刘盈面前,劝道,“你吃些东西吧。”

刘盈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妻子,道,“拿回去吧,我吃不下。”声音寡淡无生气。

陈瑚忽然红了眼睛,“再这么下去,你也要撑不住的。”

刘盈叹了口气,取了一个汤饼,放入口中,嚼了几口,机械的咽下去。笑道,“这就好了。”

“舅舅心里很难过呢。”她忽然听见身边一个稚气的女孩声音。穿着功服的张嫣负手走到她身边,因着太上皇是张嫣的曾外祖父,张嫣服的是小功孝服,麻布质地比要洁白细腻的多,反而衬的整个人更团团可爱。

她同自己一同瞧着少年的方向道。

“嗯。”陈瑚颔首,“他就是这么沉默着,我想劝劝他,他却只笑着说没事。”

“我阿母说,”张嫣叹了口气,“小时候,祖父总该抱着他们,给他们桂花糖吃。舅舅一定想起旧时的时光了。”

陈瑚悲从衷来,她爱那个温柔的少年,但是当少年独自难受之时,她却不知道怎么开解。

张嫣跑到鲁元身边,拉着鲁元的孝服衣袂,“阿母,我和你借个人可好?”

“嗯?”鲁元弯下腰来,诧异道,“阿嫣你要做什么?”

她笑笑道,“我想要他替我买些东西。”

“你去新丰城东一户姓孙的人家,替我买几盏河灯。”张嫣吩咐那个叫做长生的小厮,“嗯,多少价钱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要快些给我送来。”

“诺。”长生应道,抬头微笑,“原来是去郦邑。娘子叫它的新名,小人倒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第二日醒来,已经是辰半时辰,“嗳,”梳洗的时候张嫣叹了一声,握了握自己的手,“每一次都扛不住睡过去了,你哪有那么赖睡的?”

“小孩子都是赖睡的么。”荼蘼笑眯眯的为她梳髻,道,“等娘子长大了,自然就好了。——啊,娘子,你吩咐长生去买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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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承认,我其实也满盼望刘邦童鞋快点挂掉的口胡。

五十二:中元

用过早膳,张嫣往太子所居院落找陈瑚,见两个侍女立在房外,而陈瑚在窗下梳妆,她探头笑道,“舅母已经够美了,不用再对镜细梳描。”

“呀。”陈瑚吓了一跳,嗔道,“好好的女孩子,这么皮。莫怪你舅舅总说你像个猴子。”

“那我这只猴儿还你的大礼,你可还喜欢?”

“鬼灵精怪的丫头。”陈瑚轻按她的额头,红了颊。

“嗳,我舅舅呢?”

“太子昨夜与羹颉侯一道,在太上皇生前所居庭院喝酒,子时才回房,”陈瑚叹了一声,神情似忧似喜,“我命人做了桂花糖,同他吃了半夜,才服侍他睡下,不过躺了一会儿,今早又出去了。我真怕他将心事闷在心里,生生闷出病来。”

“那舅母陪他去散散心,他就会好了。”张嫣笑眯眯道,递出藏在背后的河灯。

“这是?”陈瑚若有所悟,星眸闪闪发亮。

“我听我娘说啊,”张嫣洋洋得意道,“他们小的时候在老家,若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相约去放河灯。一个河灯代表一个悲伤,把他们统统放掉,就能够开心了。”

午后,刘盈在逼仄的房中抄写《孝经》,洁白绢帛之上,兔毫之笔写出字字工整,一丝不苟,祖父之恩,大如深海。他不能一一回报,也只好手抄一卷《孝经》,焚于灵前,聊表寸心。

“殿下,”长骝立于房门之处,瞧着殿外站着的人,笑着弯下腰禀道,“太子妇来瞧你了。”适才清冷的小室,只因得陈瑚走进来,便亮得一亮。

“眼圈都是黑的。”陈瑚伸手抚平他的眉角,“你这样劳累,太上天上之灵见了,也不会安心的。”

他微微一笑,搁下笔,柔声道,“你过来瞧啥?”

“一定要瞧啥才能过来么?家里闷热,我听过新丰城里有条河,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他听了这个家字,不由一怔,微微温暖。抬头瞧妻子期盼的眸,便点了点头。

“这儿水流太大,”陈瑚站在岸边,伸手试了试河水,皱眉不快道。

“转过那道弯有一段水要缓一些。”刘盈笑道。

“嗳,”陈瑚讶异回望道,“你又没有来前问过人,怎么知道?”

“你不知么?”刘盈负手站在那儿,淡淡道,“这新丰城的一街一道,都是按丰县建造。”丰沛是他人生中一段清浅的回忆,一道街有几个弯,都清楚的记得。

“瑚儿,”他笑看妻子,“巴巴儿叫我倒这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瑚讶然望他,有些懊恼,“你怎么又知道?”

“因为你脸上都写着呢。”藏都藏不住的小雀跃,谁看不见?

陈瑚笑着拍拍手,于是有随人捧出数盏河灯,“太子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在心中算了算,讶然抬头,“今个儿是盂兰节。”

七月半,是一年中时辰最阴的日子。传言道:七月半,鬼门开。每一年中元之节,当年逝去的生魂就会返回阳世,再见一见眷恋的亲人。

爷爷。

陈瑚握上他的手,诚挚道,“太子,我陪着你一块儿等到天黑,然后一起放河灯为太上皇祈福,可好?”

“好。”刘盈点头,取过灯盏在掌中翻覆,本以为只是凑巧,却越看越是心中有数,这桐漆布质地,这扎灯手法,分明都出自老孙头之手。

这便不能说是巧合了。

天下扎河灯的人也有千百,却偏偏只有一个老孙头。“瑚儿,”刘盈深思叫道,“这灯,是阿姐拿给你的么?”

“不是。”陈瑚笑笑,“是阿嫣。”

“阿嫣啊。”

刘盈将河灯放回随人手中,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喃喃念了几趟之后,慨叹道,“原来是她。”

陈瑚看不懂他的神情,只抿唇嫣然道,“阿嫣是个好孩子。——她一直很关心你这个舅舅,有这么个贴心的甥女儿,是太子的福气。”

“嗯,”她的确是个好娘子,“只是有时候很莽撞,有时候又贴心的让人心疼。”

她是感念当日自己在新丰带她放河灯解心事的心意,特意托了陈瑚来安慰自己么?

小小的小心思,一望就望的穿,偏偏却让人觉得窝心。

“嗯。”陈瑚红着脸点点头,“所以我一直很开心当日在东市遇到阿嫣。”她瞧着刘盈,意味深长道,“阿嫣还我的回礼,我很喜欢。”

“没出息的东西。”刘盈笑谑道,“几盏河灯就把你打发了?我的太子妇,还真是容易满足。”

才不是几盏河灯呢。陈瑚如鲠在喉,动了动唇,本性里的矜持,让她说不出太热烈直白的话。

“不过那只竹猴儿,说起来也不值几文钱。和这几盏河灯价钱倒也相当。”刘盈又道,叹了口气,“只是可惜,那也算是我们相识的信物,却偏偏在阿嫣手上。她性子古灵精怪,开口问她要,她定是不肯还的。”

“太子和我,难道非要什么东西见证,才可以在一起么?”陈瑚扬眉微微一笑,“妾从小就知道,凡有得,必有失。妾非常喜欢手中得到的东西,就不会抱怨那些失去的。人若太贪心不足,会遭天谴的。”

“太子你看,天黑了。”

天色慢慢黑下来,覆罩新丰城,是一种淡漠的黑,有一种黑暗的温柔。夏风吹过河面,个中呢喃的虫鸣,有没有逝去亲人的一声问语?刘盈肃目而对,爷爷,一路走好。孙儿在此送你最后一程。

远方上游上零星飘来三五盏河灯,燃着豆大的星火,在苍茫的暮色中跳跃。

离他们最近的那盏灯晃了一晃,刘盈呀的一声,烛火像一旁歪去,刹那间,那灯就覆灭在汤汤河水里。

“无妨。”陈瑚笑了笑,“灯灭了,人还在。人走了,思念还在。”

每一盏河灯都是一段不泯的思念。

“是啊。”刘盈若失笑笑,“是我太偏执了。”

他晃亮手中火折子,将河灯放入水中,于是河灯顺着水流向下游,瓢了很久,夜色中的那一点星火依旧在执着的燃烧着。

“那是太上皇在对你笑。”陈瑚柔声道,“他在跟你说,盈儿,你要好好的走下去,擦干眼泪,挥去伤心。太上皇已经过身了,却还有很多人要你去关心,像陛下,皇后,还有长公主,阿嫣,还有——”

“还有瑚儿你。”刘盈反握上她的手。

少年的手温暖,眸光亦温暖,“你也为爷爷点一盏灯吧。当是孙媳妇见祖父的礼。你嫁我的时候,爷爷年事已高,就不敢劳烦他回长安。而如今你来了新丰,”他声音微一顿的伤感,“他却已经走了。你为他点盏灯,就当作,孙媳妇为他敬茶了。”

陈瑚面上一红,心中一暖,微微颔首,接过火折子,点燃手中河灯。

夜色又深了一些,烛火便又明亮一些。她捧着掌间的一星灯火,盈啊盈啊的笑,虔诚的将灯放入河中,双掌合十:太上爷爷在上,孙媳陈瑚在此向您诚心祷告。

她瞟了眼身边的少年。

不求天,不求地,但求爷爷保佑,让夫君一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长命百岁,永不萦怀,但凡心愿,最终都能达成。

一点星火漂了很远,终于覆灭。

陈瑚心里欢欣,伸手去取最后一盏河灯,却偏偏和刘盈的手撞到一起,微微惊呼,缩了回来,想起初识之时的旧事,脸红心跳,抬头望刘盈,眉眼之间,也有着脉脉情意。

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我们一520小说,好不好?”

陈瑚点点头。

他的手掌握着她的手掌,二人共同燃了火折,“最后一个愿望,”陈瑚在火光中笑盈盈,“太子打算许什么?”

刘盈微微发笑,“让给你好了。”

最后一盏灯放入河中之时,陈瑚面颊绯红,在心中许道:愿与太子生生世世结为夫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紧紧的盯着河灯,河灯行之未久,本极是平稳,却不知怎的,平地起了一个浪花,浇在灯火之上。只一刹那,烛火便灭了。河灯摇摇晃晃,打了个漩涡儿,一头栽进水中。

“呀。”陈瑚惊呼一声,追着河灯跨出一步,怅然若失。

“别太在意,”刘盈温言劝道,“你不是说了么,灯灭了,人还在。人走了,思念还在。也不过是个意思,不必太放在心上。”他接过随人手中灯笼,眉眼脉脉,“你许的是什么愿?”

陈瑚将唇咬的发白,强笑道,“不过是个小愿望。”

说着别人自然豁达,放到自己身上,又有几个人真正能放的开?陈瑚瞧着前面少年的背影,蓦然间悲从中来,莫不是上天给予谶语,太过容易到手的幸福终不长久,走的快的,终究是最美的时光?

他们其实不能,白头偕老到天长地久。

默默来到村口,远远的,火把绰约,一行车队迤逦前来,为首乃是一辆铜制轩车,黑暗中看不清干旄标志,车楣上覆着白幛。

“还不让开。”驾车御人执辔缓住车势,眉毛轩敞而扬,喝道,“楚王为太上皇奔丧来了。”

“放肆。”车厢中有人斥道,服最重斩?孝服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的下车拱手拜道,“太子殿下,交御下不严,还请太子恕罪。”

刘盈瞟了瞟跪在道旁瑟瑟发抖的楚邸御人,皱眉道,“四叔也是为祖父伤心心切,急着赶路了些。盈安敢言罪。父皇还在等着四叔呢。请四叔快些进去吧。”

楚王刘交神情恍惚,再拜之后,匆匆入内。一干家眷亦下得车来,俱都是身着孝服,其色如雪。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越众缓步走到刘盈身边,眼圈红肿,拜道,“太子哥哥,祖父这番去了,走的时候可辛苦?”

刘盈蓦的便被这句话激的红了眼眶,掩袖拭泪道,“祖父去时一切安好,只是很清瘦。撷你也别太难过了。”他握着陈瑚的手道,“瑚儿,这位是楚王叔女,我的嫡亲堂妹,单名一个撷字。”

陈瑚与刘撷相互揖过,借着道边火把的光线瞧面前的少女,见她年纪虽略有不足,眉目却生的极艳。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粗麻?服穿在刘撷身上,略略颔首,姿势清婉,不仅不惨淡,反是勾勒出一分清丽妩媚难言。不由脱口赞道,“楚国翁主生的真好。”

“那是。”刘盈微笑道,“我那位四婶,当初可是难得的美人。可惜死的早。偏偏……。”略觉不妥,收住了话。

刘撷神情惨淡,道,“祖父新丧,我们为人子孙的,伤心大过,哪里还注意得了这些琐事。嫂嫂谬赞。”

“好了。”刘盈拍拍她的额,一时无言,待了一会儿方道,“众位兄弟与你都是远道而来,风尘仆仆,不妨先去祖父灵前祭拜一番,然后梳洗歇息一下。”

刘撷颔首谢过,随着众位姨娘兄弟而行,落在最后,走了一小段路后忽然回过头来,喊道,“太子哥哥。”

刘盈回身相望。街陌两旁熊熊燃烧的庭燎火把在女孩脸上投上交叠的亮影,她的脸微微有些红,斟酌了一下问道,“阿偕,他来了没有?”

眸光微微期待。

刘盈灼灼瞧了她一会儿,叹息道,“太上皇归天,他身上并无官职爵位,是不该来新丰送葬的。”

“哦。”刘撷低下头来,站了一会儿,转身进去了。

五十三:《出塞》

八月?林

又是一年秋日,匈奴人共聚于?林,庆旧年结束,新年伊始,草原上一片欢声笑语。

渠?北征大月氏后返回匈奴,刚进?林,就听见有人切切私语道,“听说,那女人快要生了。”

“楼烦王,”渠?扬了扬眉,笑得疏朗,“说什么呢?脸色不大好看。”

“原来是渠?王子。”年迈楼烦王回头看到他,也笑了,“我是在说啊,单于娶的那个汉人公主,这几天就要生了。咱们大伙儿都在观望着呢。”

渠?入见冒顿,冒顿拍着他的肩膀,神情有骄傲之色,“你是我们匈奴的战神,这趟劳烦,我让大伙儿给你洗尘。”

“单于谬赞。”渠?爽朗一笑,“论打仗,我哪比的上单于。只是单于位高权重,不像我身无羁绊,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就是。”

二人拊掌而笑。

“你的刀?”冒顿眼睛锐利,一眼就望到了渠?腰间悬着的弯刀。

“哦。这个啊。”渠?利落拔刀,倒转刀柄,递给冒顿。刹那间,王帐里便闪过雪亮的刀光。

“好刀。”冒顿不自禁的赞道。

“漂亮吧?”渠?神色骄傲,却又在下一秒转为喜滋滋,“这是阿蒂亲手打来送我的。这次出征月氏,我便将它带在身边,少说也沾了百多人的血。”

冒顿失声道,“她,蒂蜜罗娜?”

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孩,也能打造刀剑?“我听说,”冒顿的眼中闪过精光,“左谷蠡王部如今用的双辕车,也是你这个妹妹鼓捣出来的?”

“倒也不完全是。”渠?大咧咧的笑,面上满是对这个妹妹的骄傲,“去年她见了族人逐水草而居辛苦,就忽发奇想,想做一辆双辕车。只是一个模糊设想,她就抓了全族的人做了又做。本来族人是都不信的,汉人都弄不出来,咱们匈奴人能弄出来?可是却不过阿蒂的面子,就将信将疑,前前后后浪费了好多木材,还居然真的有一个牧民做出来了。如今,族里人可是将她看的比我这个王子还金贵呢。”

“这样啊,”冒顿莫测高深,“双辕车的确给我们牧民带来很多便利。虽不是蒂蜜罗娜亲手造出,但她功不可没。我倒想好好赏赏他。对了,她今次来?林么?”

“来。”渠?已是笑的连眼睛都看不见了,“阿蒂这两年都不爱参加这些大会——不过因为这次打仗,我们兄妹已经几个月没见了,阿蒂便先来?林寻我,我们再一块儿回部落。”

这儿是匈奴人最爱的赛马大会。

开了年,稽粥王子就要满十岁,他的个子已经比一年多前长高了许多,骨骼宽大,骑着奔雷在赛马场上风驰电掣的奔驰着。

奔雷是草原之上数的着的名马,这些年来,稽粥骑着它,转战匈奴各草场,少有败绩。

无数的匈奴牧民围在赛马场之外,鼓着掌为他们的王子打气,眼神热烈而又晶亮,呼喊声一声高过一声,渐成海洋。在这样的声势下,别的骑手就算有余力,也渐渐胆怯。

偏在这时,有一骑白马从背后超出,马上的灰衣少年在马身上伏下去,马技娴熟利落,看着就要追上稽粥。稽粥精神大震,亦发狠催着奔雷奔跑,两匹马忽前忽后,相互追逐,互不相让,很快的便一前一后的越过终点,草原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吆喝不断。

稽粥在掌声中用衣袖擦了擦汗,回过头来,笑的开怀,“嗳,你的马骑的不错啊,我喜欢。这个绿玉佩送你吧。”

匈奴人最敬好汉,稽粥又还年少孩子气,并不计较少年挑战他的权威,主动亲善。然而这灰衣少年并不领情,哼了一声,策马缓缓越过他而去。

“居次。”圆脸匈奴女奴迎过来,同时,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狼一跃而入马上少年的怀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少年咯的一声笑出来,抚mo着它的脑袋,温言道,“小白,可是饿了?待会儿我切块牛肉喂你。”

这背影,这声音,这脾性,还有这头摇头摆尾的雪狼,霎时间稽粥福至心灵,大声喊道,“阿蒂?”声音已是微微颤抖。

灰衣少女抬起头来,露出遮耳帽檐之下一张粉掉玉琢的脸蛋。

没有露出她的脸的时候,她只是这金黄草原上一个灰扑扑干涩的点儿,一旦露了这张脸,她的整个人便明媚生动起来,像是春guang下的红蓝花。

“阿蒂,果……果然是你,啊,不对,我,我不知道是你,”稽粥激动的手微微发抖,连说话也结巴起来,“如果刚才我知道是你的话,我就会让着你呢。”

“这是什么话?”蒂蜜罗娜扬眉斥道,“输了便是输了,我蒂蜜罗娜技不如人,也没有不服气的。如果要你让,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对不住。”稽粥气馁道,“我不会说话,你莫要生气。”最后一句软软的,带了一丝哀求。

蒂蜜罗娜望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嗤的一声笑了,策马前行,“我没生气。”她嫣然道,却在稽粥开心起来的下一刹那又将他打入地狱,“你是我什么人,值得我为你生气?”

渠?掀开帘子走进帐篷的时候,蒂蜜罗娜正在为小白洗澡,他靠在帐门柱子上啧啧的看着妹妹,“真是舍不得啊,我家妹妹,也能迷的男孩子神魂颠倒了?”

小白哗的一声拨动铜盆中的水,踱到渠?身边,抖了抖皮毛上的水,将淋淋漓漓的水珠抖的渠?满身。“呀,”渠?跳起来,怨愤道,“没良心的小白,这可是我新上身的袍子啊。”

“谁叫你跑到我这儿来悲春伤秋的?”蒂蜜罗娜白他一眼,取了条大巾子,将小白从头到尾的包裹起来,仔细擦拭。白巾子落下,露出小白的漂亮脑袋,一双漆黑的狼眼,暗有一些妖娆。

“你不喜欢稽粥那孩子么?”渠?弯下腰,逗弄着小白。小白啊呜一声,张口要咬他的手指,却被他快捷闪过。

“不会啊。”蒂蜜罗娜抬起头来,“他就像个弟弟——上一次不待见他,是因为我迁怒;今天嘛,我倒觉得他挺可爱的。”

“弟弟——”渠?嗤笑,“这可不是稽粥爱听的答案啊。”他瞧着蒂蜜罗娜的目光意味深长。

又三日,静阏氏临产。

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静阏氏已经在帐中折腾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将孩子生下来,“我们单于的孩子天生个头健壮,汉人柔弱,自然就难以生产。”说起这话的部落娘子眉飞色舞,似乎还有些盈然的骄傲。

怒气冲上心头,渠?骤然斥道,“那可是一条命,由不得你们这么轻狂说笑。”声音火爆,娘子吓了一大跳,讷讷的不敢再说。

他遽然走出帐篷,拉着一个人问道,“单于现在在哪儿?”

“单于啊,”那人笑得爽朗而又暧mei,“他在它它阏氏帐里。静阏氏难产,几位阏氏一向是不喜她的,它它阏氏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缠着不让单于过去了。”

夜风吹拂着渠?灼热的脑袋,渠?瞧着篝火在?林城中四处燃起,人们欢歌笑语,没有一个人想起去问一问那个汉家柔弱如栀子花的女子,她平安否?

她平安否?渠?跨上坐骑,绕着?林城奔驰,江南的栀子花,在血夜里渐渐凋零,无人问询。

恍惚间他听到低低的哭声和呻吟,茫然抬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经过静阏氏少年。

“阏氏她的身子下面全是血,”匈奴服饰的女奴倚在帐篷门口哀哀痛哭,“怎么办?阏氏会不会死?”不必问询,渠?一眼看的出来,她是静阏氏从汉地带来了女奴。匈奴的女儿不会这么没用,哪怕到了生死以之的境地,也不会就这么哀哀痛哭束手就擒。

皱眉中他听见一个极低弱的声音在喊,“阿蒂,阿蒂。”

阏氏帐中另一个女声哭着喊道,“阏氏,我们身份低微,你们让我到哪里去给你找阿蒂居次去?”

渠?掉头而去。

其时蒂蜜罗娜正在灯盏之下一边含着梅子一边看书,瞧见刷的一声掀开帐子瞪着自己的渠?,不由吃了一惊,“哥哥,”蒂蜜罗娜傻笑后退,“妹子今儿没得罪你吧?”

“你跟我来。”渠?抓着她没头没脑的道,他的神色有些凶狠,蒂蜜罗娜不敢挣扎,任由他拥着自己上马,风驰电掣的在黑夜的?林城里穿行。抬头看见灯火通明的帐篷的时候蒂蜜罗娜瞬间明了,“哥哥,”她回头看着渠?,眼神复杂。

“你进去陪陪她最后一程吧。”渠?推了她一把,悲伤的笑。

蒂蜜罗娜走到帐前,匈奴老妇拦住她,“阿蒂居次,当户大人是个男人大大咧咧的不懂事,你还分不出轻重么?”

——未出嫁的女儿探产妇,会有血光之灾。

她握着帘子一边犹豫了一会儿,听见帐中低低呻吟,咬唇掀帘而入。

很多很多的血。

蒂蜜罗娜从没有想到过,一个人身体中能流出如此多的血。而刘丹汝躺在血泊之中,面容苍白成一种死灰,宛如一朵血莲花。

“怎么会这样?”蒂蜜罗娜不忍问道。

“也是作孽。”单荔叹了口气,“常言道,十月怀胎,静阏氏这胎却过了半月,带来的汉家大夫用药催产,却成了这幅模样。”

“阿蒂,”刘丹汝瞧见了她,奄奄的眸中闪过脆弱的欢喜,“你来了?”

“嗯。”蒂蜜罗娜上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你不要急,当是场噩梦,睡过去就好了。”

“嗯。”刘丹汝快乐的点点头,十八岁的女孩,来到匈奴之后一年有余,只有在这个时候,神情才单纯的像个孩子,纯稚的快乐,“丹汝梦了好久。”

她噘了唇,闭上眼睛,呢喃道。

“爹,娘,丹汝一直盼着你们来入梦,你们为什么都不应我?”

……

“丹汝,一点都不喜欢这儿。”

……

“丹汝,好想回家。”

……

帐外,匈奴的稳婆和大夫退出帐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渠?远远的在马上坐着,望见了,仰着头将泪水逼了回去。

人就是该认命啊。

南方的栀子花就该招摇在南方的烟雨里,若强将它移植到风冷入骨的北方,终究逃不脱香消玉殒的命运。

命运强大如斯,无法抗拒。

帐内,蒂蜜罗娜怔怔的看着躺在榻上苍白憔悴濒临死亡的女孩,心思酸痛难言,热泪一滚溜下双颊。

握着她的手无力的垂下。

榻上躺着的人双手交叠于高耸的腹上,神情安详。

她嘴唇微动,似在唱歌。

“你在说什么?”蒂蜜罗娜垂下身子去。

她于是听见女孩在唱:

“过陇头水,出玉门关。一朝出塞,莫我肯顾。八月塞外,草野金黄。陟彼高岗,言望其乡。谁无父母?谁无家乡?能勿出塞?谁个出塞?”

蒂蜜罗娜轻轻的和着她唱,“班马萧萧,大旗飘飘。笛中折柳,宵眠抱鞍。男儿出塞,勒铭授钺,雪满弓刀。女儿出塞,身纵百死,犹望家乡。三月试马,五月射雕。七月饮酒,九月吹笳。终年终岁,眺我长安。北雁南归,狐死首丘,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葬高山兮,望我故乡,不见故乡,泪下沾裳。谁无父母,谁无家乡?能勿出塞?谁个出塞?……”

《出塞》。

“过陇头水,出玉门关。一朝出塞,莫我肯顾。……男儿出塞,勒铭授钺,雪满弓刀。女儿出塞,身纵百死,犹望家乡。”

横吹之音清细幽微,鼓角伴歌,神仙殿里香风细细,帷帐轻扬,传出戚夫人巧笑轻歌,声音柔和缠mian,仿佛一卷轻纱缓缓的落在地上。唱到动情处,戚懿红了眼眶,翻覆吟哦,“葬高山兮,望我故乡,不见故乡,泪下沾裳。谁无父母,谁无家乡?能勿出塞?谁个出塞?谁无父母,谁无家乡?能勿出塞?谁个出塞?”

“好好好。”刘邦拊掌笑道,“爱姬这首《出塞》唱的极好,朕听的心有戚戚焉。”

“陛下谬赞。”戚懿嗔了刘邦一眼,剥了一粒栗子放入刘邦口中,又喜又羞,“不过是逗笑玩意儿罢了。”

“陛下。”中常侍蹬蹬蹬的登上神仙长阶,“丞相萧何在外殿求见。”声音急促。

“怎么了?”刘邦一惊起身,玄色衣袖带起一道风。

“代地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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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长一章奉上。

嗯,可能之前有人认为刘丹汝这个人物会有大作为,不过我觉得呢,个人意志和现实还是有差距的。

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她又没有特别的能力。只好惨淡收场。

这个人物本来设定就是一个比较龙套的人物。不过我本人很怜惜她。也对古代那些代表国家去和亲的女子表示同情。她们中的少数能建立起一番功业,比如汉细君,解忧,王昭君。唐文成。

大多数就像刘丹汝一样,凋零在异域草原或是沙漠上,孤零零的无人知道。

不过无一例外,这些“公主”在异域的生活都是苦的,纵然是以盛唐为背景的文成公主。

最后,写完之后查资料,才发现《出塞曲》应该是属于男儿的雄壮骁勇之歌,这儿被我编成几乎是《望乡》了,致歉。

最后的最后,某江泪汪汪的伸手。离二月pk结束还有十三小时半。粉红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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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山雨(拜谢大家支持)

汉十年秋八月,赵相国陈豨反代地。刘邦气怒不已,于秋九月,率军自东往击之,命太书盈留于京城长安监国。

这并不是刘盈第一次以太书身份行监国之事。

汉初定都栎阳之时,刘邦征战在外,便曾命太书署理国中事,其时,刘盈年六岁。没有人期待过一个六岁的孩书能做什么大事,所谓署理国中事,不过是徒担了个虚名,国中所有事情都是相国萧何署理调度。

事实上,就是刘邦自己在朝的时候,也是不大乐意管理这些琐事的,一应交给相国处理,自己只在大事上拿个主意。所以在高帝离开后的第二日,相国萧何清晨来到未央宫中的相国官署,见到坐在其中等候的太书刘盈,实在是吃了一惊。

满案卷宗之后,十五岁的少年正坐在榻上。因为祖父守孝,不过穿着简单的麻衣,头上系一根素色发带,侧影清颀秀长。正伏于案上观一册书简,神态细致,闻得萧何进来,抬头颔首致礼,“相国大人。”放下手中书简。

“太书殿下啊,”萧何微微一笑,“微臣本是打算在这儿整理一下事物,再去东宫禀告于殿下的。却不妨殿下亲自过来了。”

莫不是少年心性,立意要做些什么让天下侧目?或者是不放心于自己,又或是想要拉拢自己站稳立场?萧何在心中皱眉,无论是哪一种,对如今的大汉,都不是可以说是好事情的。

“相国大人自我父皇于丰沛起军,一直是协理内政,忠心不二,游刃有余,盈是信的过的。”刘盈垂眸,恭敬道。

萧何静候来意。

“到汉十年,盈就已经十五岁了。虽说父皇春秋鼎盛,盈自忖,也不可终日碌碌,无所作为。盈为太书,知我大汉朝中虽人才济济,国库却颇为困窘。而素日里观百姓民生,虽与秦时较起来要好些,终究还是显凋敝,盈有心盼日后国富民强,但大汉国政千头万绪,想了很久亦不知该从何着手。恰逢父皇如今以国事相托,盈不敢自专什么,却想随相国视事,或可得之一二。”

萧何目露欣慰之意,“太书有此心意,实为大汉之幸。太书年未弱冠,日后大有可为尔。”

刘盈欠身为礼,“相国谬赞。说起来,相国与我父皇虽分属泡臣,少时盈在沛,也是叫过相国叔伯的。如今心有所惑,盼相国指点。”

“太书可知大汉国库钱财源自于何?”

“自然是百姓赋税。”

“是。大汉编民为户,记载户籍,以此收税。若要国库富足,不过是有几个法书,第一是让大汉书民繁衍生息,将更多的人纳入户籍制度中,同时抑制流民;第二是增加赋税。

“第一个法书盈懂得,”刘盈皱眉道,“但第二个法书,岂非是富了国库,却苦了民生。长此以往,百姓自然会怨恨朝廷,难保不生反意。否则,此法容易实行,父皇和相国却为何不用?”

“谁说富了国库就一定要苦民生?”萧何笑的如狐狸般狡黠,“我大汉如今实行什一之税,若升税率,自然如殿下所言;但若百姓所得渐丰呢?”

“那便不伤民本了。”刘盈大喜拜道,“那相国,如何令百姓所得渐丰?”

“这便是太书该思虑的事了。”萧何轻松的将问题抛回,“譬如说,如今我大汉地广人稀,很多田地荒芜,若多耕起一些,自然百姓收入就多了。”他叹了一声,萧瑟道,“何为相良久,能做的不过就这么一些。”

而太书,你毕竟还年轻,不会懂得,最为难的不是民事,而是,人心。

刘盈沉思良久,拜道,“多谢相国。”眉眼郁郁,想是并无所得。他的手无意识的放在案上一卷竹简之上,竹简之上扎着绿缨,当时匈奴那边的消息。刘盈展卷观之,怔了一怔,神色悲凉。

“怎么了?”萧何问,今日里刚送来的卷宗,他还没有看过。

“须平长公主,亡了。”

秋九月,长安的风里也带了萧瑟的凉意,黄色的梧桐叶在风中打着转,先是落在官署窗棂之上,再滑到地上。萧何想了一会儿,才将这个须平长公主与年前和亲匈奴的宗室女书联系在一起,“真是红颜薄命,”他叹道,渐渐皱起眉毛,“殿下,须平长公主既亡,汉匈和亲也就名存实亡,匈奴,只怕又要起波澜了。”

刘盈仰首,目中冒着不甘的火花,少年血性,掷卷击案,“大汉已经亡了一个须平长公主,再也不要亡另一个公主了。匈奴若真胆敢再犯,大汉儿郎也不是吃素,打上一仗就是了。”

“殿下有此雄心自然是好的。”萧何负手于窗,叹息着劝道。

“说到打仗,”刘盈道,“不知道父皇那儿怎样了。”

九月十八,高皇帝率大军至邯郸,据漳水之岸笑曰:“豨不南据邯郸而阻漳水,吾知其无能为也。”

“那都是陛下英明神武,神授天助。”中常侍谄媚言道。

舞阳侯樊哙亦勒马,豪迈笑道,“给我五千人,瞧我为陛下将陈豨活捉到阵前。”

闻陈豨将领大多从前都是商人,于是以重金诱降陈豨手下诸将。其手下将领有很多因此投降了汉军,留下陈豨在邯郸气的跳脚,又悔又恨。

二十四,陈豨部将侯敞双领万余人欲阻高帝,而叛将王黄将骑千余军于曲逆,张春将卒万余人渡过漳水击聊城。汉使将军郭蒙与齐国将领相与击,大破叛军。太尉周勃领军从太原而来,摧毁了马邑,平定代地。

陈豨手下将领赵利守东垣城,高祖亲自领军攻之,月余不能下。赵利使士卒在城头之上骂高祖,高祖怒极。七日后,东垣城降于汉,令当日骂者斩首,不骂者赦之。遂平陈豨之乱,分赵山北,诸县坚守不降反寇者,复租赋三年。

汉十一年,还于雒阳。下诏曰:“代地居常山之北,与夷狄边,经常有胡寇侵扰,难以为国。取山南太原之地划归代,而代国云中以西定为云中郡,则代受边寇益少矣。”

立书刘恒为代王,都于晋阳。

春正月,淮阴侯韩信与陈豨相谋里应外合叛乱,谋夜诈诏赦诸官徒奴,袭吕后太书。家人不严,密报吕雉。吕雉与萧相国谋画,令人假说从皇上那儿来,言陈豨已被俘获处死,于是列侯群臣都前来祝贺。韩信亦入贺长乐宫,吕雉使武士缚之,斩于长乐钟室。夷其三族。听闻,韩信受戮之时尚仰天长笑三声,“大丈夫悔不能战死沙场,而亡于儿女书之手,岂非天哉!”

断气的时候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去拖他的尸身的内侍脚软,跌了一跤,瞧见其怒瞪自己的眼睛,毛骨悚然尖叫。战神之威,其至于斯!

高祖归长安,见韩信已死,叹了一声,于吕雉道,“当年韩信功高,朕曾允他三不杀,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器不杀。而今见他此惨状,心不忍矣。”

吕雉微微一笑,“妾岂敢至陛下于不信之地。实乃置于布袋中,以竹签杀,不见天,不见地,不见铁器。”从容恭然。

刘邦既悯且喜且惧,私谓近侍道,“皇后心狠果决,朕虽为天书,亦不能及也。他日太书若为帝,天下则尽入吕家彀。”愈发坚定了罢黜太书改立如意的决心。

春二月,一切事已经是尘埃落定。渭水河边又开满了新一年的嫣红桃花,春光淡荡,遮掩人世间一切血腥。只是当日的惨烈,依旧有宫中奴婢切切提起,面色发白。

吕雉牵着麻衣少女的手送到椒房殿门前,谆谆叮嘱道,“撷儿,你父王虽已返回楚地,你却是我大汉嫡嫡正的瓮主,陛下的亲侄女,陛下和我都应承了你父王要好好照拂你,在这长安城,是要照拂若是有人敢驳你的面书,你和本宫说,本宫为你做主。”

(关于刘撷这个人,我还得道一下歉。之前漏发了此人的出场。有兴趣的人可以回五十二章看看,没兴趣的人只要知道,此人是楚王刘交的嫡女就可以了。)

刘撷抽出手退了一步,颔首道,“阿撷谢过皇后娘娘美意了。只……”

吕雉掩了她的口,叹息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关于你的亲事,你父王心中自有定见,”她语重心长道,“他也是为了你好。”

刘撷微微红了眼眶,倔强的抬首将泪意逼了回去,告辞而行。

步下宫阶的时候张嫣拜道,“阿嫣见过撷姨。”

刘撷匆匆应了,神情自矜,擦肩而过,显是没有将张嫣这个小小的诸侯之女放在眼中。张嫣只觉一阵清香拂过身旁,一眨眼,年长少女已经是去的远了。

“呀,阿嫣,你到了啊。”吕雉言笑晏晏的弯下腰来,面上笑容和蔼可亲,比诸适才面对刘撷要真心很多。

“嗯。阿婆,”张嫣笑着依偎上前,好奇问道,“楚国翁主这是怎么了?”

吕雉叹了口气,道,“小孩书家,不要多问。”待张嫣诺诺应了,却轻轻抚摸着她的青丝,神情若有所思,“阿嫣,”她的嘴角噙起一抹笑,“待你长大了,阿婆一定给你挑一个如意郎泡。”

张嫣心下暗惊,抬起头来,嘴上像抹了蜜似的笑赞道,“阿婆今儿涂了新面脂么,看起来特别的漂亮。”

“是么?”吕雉微微惊喜,不免摸了摸面颊,拉着张嫣在身边坐下,“对了,阿嫣,“她不经意道,”你上次送进宫来的那种白濑霜,阿婆这儿已经没剩多少了,你可还有?”

“嗯,回去我就叫人给阿婆送来。”

“次次都要东园公家的女眷麻烦,”吕雉微微作笑道,“不如让她将法书细细的教了匠人,阿婆想要多少就要多少,也不用阿嫣烦神,岂不是好?”

“我乐意烦神。”张嫣眨了眨眼睛,“本来么,教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匠人做的多了,谁想要就要的到,哪里还显的出这东西珍贵。阿婆想想,要是神仙殿的戚夫人向匠作间索,匠作监是给还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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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PK终于结束了。(擦汗,幸好二月只有28天,比旁的月都要少。)

在这一个月中,多谢大家的支持,某江才能走到今天。

还差两章加更,今天会补上。

上架之后,还望大家继续支持。

五十五:心疾(12700加更)

张嫣抿了一口热杏酪,将银扣云纹耳杯放回漆案之上,微微一笑,仰首现出下颔的弧度,“但我这个侯爷女儿亲手做呢,戚夫人就不会好意思对我开口了。我只送我最喜欢的人。不是又尽了心意又妥帖?”

吕雉神色微动,眯了眯眼睛,回头对苏摩笑道,“瞧瞧,果然是鬼灵精怪,尽出怪花样。”

“那是阿嫣妹妹聪明。”吕伊在一边嫣然一笑。

吕伊如今已经是十岁,身子较前些年又抽高一些,着的是她平日最爱的黄襦绿裙,娇美怡人,可见得脱了些许女童稚气,有了些许少女风韵。“姑祖母,”她转首道,“等会儿我亲自出宫一趟跟着阿嫣妹妹去拿吧。免得等闲庸人触了脏了阿嫣妹妹精心调的东西。”

正巧南越新进了一种叫荔枝的果子,新鲜味美,吕雉便令人装一小盘给鲁元带去。张嫣在殿下等了一会儿,吩咐一边的小宫女,“吕娘子出来和她说一声,我去东宫探太子妇。”

东宫离椒房殿并不远,经过酒池再行几步就到。远远的,黄衣双髻小侍女提着一只云纹双耳广口圆肚暖壶在殿下廊庑而行,张嫣见得有些面善,是日常在陈瑚身边服侍的小侍女,只是叫不出名字。而暖壶中泛着淡淡的药汤味。

“怎么,太子妇身上不爽快么?”张嫣含笑问道。

小侍女吃了一惊,手中的暖壶微微一荡,连忙揭开看,内中药汤已经洒出来一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哪里见过世面,要哭不哭手忙脚乱好久之后才记得抬起头来,礼道,“张娘子安好。是,太子妇这几日有些心悸。”

张嫣叹了一声,道,“我端过去吧。”接过她手中暖壶。

汤药泛着苦苦的味道,张嫣步上东宫长阶,跨进殿门,宫人掌起内殿的帘子,“舅母瞧瞧,谁来看你了?”

夷光浣纱画屏之后,陈瑚于锦榻之上霍然回过头来,面色在见得她的时候亮了一亮,“阿嫣。”

汤药甚苦,陈瑚皱着眉,小口小口喝着。

“舅母这是怎么了?”张嫣好奇问道,“从前没听说你有心悸的毛病啊。”

“啪”的一声,陈瑚将药汤扔回到漆盘之上,面色惨淡,“阿嫣,”她抓着张嫣,用力的指尖都有些发白,浑身发抖,“你知道么?淮阴侯是生生被竹签戳死的。听人说,死后拖出尸首来,眼睛都在流血,还是睁的圆圆的。”

“嗳?”张嫣讶异的叹了一声,淮阴侯被诛及死状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此时听起来倒不觉的多么惊惧,只是有些感慨,韩信天纵英姿,一代战神,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着实是惨淡收场。

“你怎么一点都不怕?”陈瑚死死的望着她,神色狐疑,“你也和吕伊一样,觉得淮阴侯是反叛该死,所以怎样死的都没有关系么?”

“太子妇,”香覃捧了一盘果品进来,笑道,“吕娘子奉皇后娘娘的命,送来了这盘荔枝。”

“不要不要。”陈瑚猛的挥手,挥翻香覃手中漆盘,哐当一声,漆盘落地,一地鲜亮圆润的荔枝果子滚的满地都是。陈瑚抱肘而坐,“我才不要她送过来的东西。”眉宇之间尽是惊惧厌恶。

张嫣心中亦惊惧,怯怯问道,“淮阴侯是谁啊?”

陈瑚慢慢抬起头来,逡巡着她面上神情,半响之后,方呼了一口气,神情安慰。“是我想太多了。”

“你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呢?”

“阿伊不过也是个孩子,她却就可以那么老辣,那么狠。”

“那日里,我去向母后请安。恰逢淮阴侯来贺,苏摩姑姑过来说,皇后娘娘在钟室接见各诸侯,就候着淮阴侯了。淮阴侯本也是将信将疑的。就这个时候,吕伊出来,就穿着她平日里最爱穿的黄襦绿裙,像一只穿花蝴蝶似的笑着说,姑祖母已经是候着很久了,遣她来催催。”

“她笑的那么干干净净,坦坦荡荡,我是半点没有看出来不对。淮阴侯大约也是不相信这么小的女孩儿能作假,终于去了。”

“我也是忽然想起来,有事要问一问母后。就去钟室寻母后。到了钟室外头,就看到三个宫监将淮阴侯的尸体拖出来。刚才还好端端站在椒房殿里向我见礼的人,忽然间就这么惨死了。我看见他浑身都是血窟窿,连眼睛都戳了个大窟窿,汩汩的流着血,偏偏还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当时我就吓的叫了一声,昏倒过去。”

“阿伊她根本就是知道,她知道皇后要杀淮阴侯,她还是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笑的那么干净,那么甜,好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天知道,她才十岁,我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每次想起她在我面前也是这么笑的时候,我就不寒而栗。”

你想要什么呢?张嫣瞧着那个拥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女子,心中怜悯,难道你要淮阴侯真的杀进长乐宫,拿剑指着你的丈夫与婆婆,你才会心里过得去?她忽然生起些微的后悔,这个女子美好而单纯,本是不适宜长乐宫的风雨的,却偏偏被她因私心扯了进来。

“我才不管那么多,”张嫣喃喃道,“我只要我阿婆和舅舅安好就好。”

陈瑚长长的睫毛眨得一眨,“嗯,”她微弱的重复,“只要太子安好就好。”

药力发作,陈瑚安然的睡了,张嫣瞧了一眼她美丽但苍白的容颜,步出东宫。

在宫阶之下她瞧见徘徊的吕伊,片刻功夫分别,她依旧是一身黄襦绿裙,鲜亮亮像穿花无邪的蝴蝶。裙子依旧是适才那件绿涧群,上襦却换了一件,适才那件上绣的是云气纹,如今却是绿花叶子,映衬着清清的瓜子脸蛋上漆黑灵动的杏眸,仰脸一笑,春guang灿烂,清新爽朗,“太子妇身子好些了么?”

“不干身子的事,”张嫣道,“是心疾。”意味深长。

从西阙出长乐宫,到宣平侯府不过是很近的一段路。吕伊将荔枝献给了鲁元,又传了几句皇后的话,进退得宜,风范正好。

“这是合香泽,这是桃花膏,这是阿婆要的白濑膏,啊我新做了一种玫瑰胭脂,好闻的很,表姐要不要试试?”张嫣将妆品一一放到吕伊面前,笑着道。

“太子妇都跟你说了吧?”只有到了张嫣的东厢小院,吕伊方沉下了脸,不肯再笑,淡淡道。

她倔强的侧头看着室中琴台,“你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觉得我很可怕?”眸底已经现了淡淡水光,偏不肯眨得一眨。

“你总是替别人将话说尽了。”张嫣叹了口气,放下手中胭脂,“淮阴侯欲谋反是事实,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帮了阿婆的忙,等于是保护了阿婆和舅舅。不管赞不赞同,为人子侄者,我只有谢你的分。”

吕伊怔了一怔,哇的一声哭出来。

“哪个天生想害人了?那个时侯淮阴侯不肯过去,我不出来,谁诳他过去?太子妇么?我也很害怕啊,还不是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她干干净净的看热闹,倒反过来怪起我来了。”

她哭的委屈,声嘶力竭,忽然面前递过来一块帕子,吕伊一把抢过,胡乱擦了擦,继续放声大哭。

待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天色已经晚了。荼蘼打来热水,吕伊就着铜盆清洗一番,热热的帕子盖在面上,舒服的想要叹息,直想就这么留在这儿,一辈子不挪一步。

“你该回宫了。”张嫣笑道。

她闷闷的将帕子揭下,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我从前面要来的草药,”张嫣捧着药盅道,“捣烂了在眼睛四周敷一会儿,可以掩饰泪痕。你要不要。”

她敷了一刻钟,洗了展镜照,果然眸边红肿就消下去很多。

张嫣捧了一大一小两个盒子过来,神色安然,交待着,“大的是装给阿婆的,小的就送给你了。我也就这一点儿手艺,还莫见笑。”

宣平侯府门前,早早的打起了风灯,挂在檐下飘荡。吕伊抱着盒子登上宫车,一刹那,火光在她的颊上飘荡,半明半暗。车帘掩下的最后一刹,吕伊发力喊道,“阿嫣。”

“我决定暂时不讨厌你了。”

别扭的孩子。

一瞬间张嫣险些咬到舌头,目送宫车沿着尚冠前街而去,哑然失笑,想起年余前那个跺脚喊“我最讨厌你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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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英布(13621分加更)

汉十一年春三月,梁王太仆亡走入汉,告梁王谋反,高帝派使者往梁国捕梁王,囚于洛阳城,不久后赦为庶人,徙入蜀。

梁王彭越西行至郑,正巧吕雉从长安出来欲往雒阳,彭越于是在吕皇后面前泣涕自言无罪,知王位已无望,只求陛下皇后看在往日情分上,放他回归故居昌邑。吕雉含笑许诺,与俱东至洛阳。却在私下里对高皇帝道:“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妾谨与俱来。”

于是彭越复为谋反事,高帝夷其三族。立皇子刘恢为梁王,皇子刘友为淮阳王。罢东郡,并入梁国;罢颍川郡,并入淮阳国。

为以梁王意警示诸侯王,生生醢了梁王彭越,盛之遍赐诸侯。赐醢汉使到淮南国都六安之时,淮南王英布正在外行猎,听闻彭越之事,大为惊恐,便有兔死狐悲之感,谓左右道,“汉室不能容孤矣!”

秋,淮南中大夫贲赫逃往长安,告英布反。汉使者到淮南,淮南王英布遂族赫家,发兵反。反书到长安,这一年高皇帝刘邦年事已高,开了春身子就有些僵硬不适,夏日长安虽酷热,他却反而染上风寒,日日服用汤药,闻英布反汉,虽大为恼怒,却没有多大力气亲自带军平叛,便赦贲赫,以为将军,讨伐英布。同时命太子刘盈率军击英布,发上郡、北地、陇西车骑,巴、蜀材官及中尉卒三万人为皇太子卫,军霸上。

上命下来之后,一时之间吕氏族人又喜又惧,纷纷在心中计议高帝心意及太子出征得失。

鲁元倒并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凭白忧虑,弟弟太年轻,并没有领过军打过仗,可消受的来,战场刀剑无眼,若有个三场两短,可怎生是好。翻来覆去了一夜未睡,第二日正是七夕节,便趁着七夕的名头便打算入长乐宫向母亲讨个主意。正值吕伊从椒房殿出来,在阶上拢袖拜道,“姑姑来的正好,皇后已经等姑姑和阿嫣妹妹久了呢。”

鲁元嗤嗤一笑,抚了抚吕伊青色的发带,“五娘长大了,越发漂亮了。”

她站在檀木珠帘下,方要进去,听见殿内苏摩姑姑掌帘陪着吕雉出来,声音喁喁,“五娘子行事干净果断,倒有几分皇后当年的风采。”

过了一刹,吕雉幽微叹道,“是啊,伊儿若是男儿,倒是能顶起吕家一片天。我就不用为吕家操心了。”

张嫣抬起头来,见阿母眼眸悠长的眨了一眨,过了一会儿,鲁元方笑道,“母后,今天天气这么好,怎好总在殿里待着?”牵她的手打帘子进殿。

一时间,殿内吕雉与苏摩都笑了,“好。”吕雉应道,“我们便出去走走。”

长乐宫方圆甚广,除十数宫殿外,尚有三山二池,其中,酒池便在前后宫交接之处。椒房殿在前殿之北,神仙殿在在前殿之西。自数次与戚夫人交锋,反得皇帝训斥后,吕雉面上虽不肯弱了声势,实际上却已是避着戚姬,如非必要,不肯去宫西撞上戚姬。

“今儿天气果然不错。”在东阳台摆下案榻瓜果,天高气朗,渠水叮叮咚咚从西向东流过,经过台下,卷起洁白浪花,吕雉笑得一笑,回头吩咐张泽,“今天是佳节七夕,不妨将太子与太子妇也叫来,咱们一家人聚聚,说会子话。”

张泽领命去了,鲁元趁机坐在吕雉身边,问母亲道,“父皇命太子领军伐淮南王布,盈弟……他能行么?”

张嫣尝了一口瓜果,听吕雉皱眉叹道,“这些天我也反复琢磨这个事情。说也奇怪,但凡其他事情我都想的通透,唯有沾上你们姐弟两,我却总是关心则乱,也是前世欠了你们的。”忽觉口中无味,远远的瞧见太子仪仗从东宫迤逦出来,亮了亮眼睛,笑道,“舅舅过来了。”

果然,过得一会儿,就见刘盈拾步上台,笑道,“母后和阿姐好兴致。”

鲁元含笑望他,问道,“太子妇呢?”

台上,吕雉的笑容滞了一滞,很快又恢复。

“瑚儿身子不好,”刘盈微笑道,“我劝她还是在殿中歇着,不要出来。若是惹了母后不快,我便代她向你罚三杯谢罪,可好?”

说话间张泽即刻奉上一只错金铜足陶卮杯,垂髫侍女用杓挹取尊中清酒,刘盈连饮三杯,然后入座。

“哟,瞧你说的。”吕雉忍不住抿唇笑了,用巾帕揩拭儿子溅了些酒的颊,“好像母后要找你媳妇儿麻烦似的。就要出去打仗了,可不能再这么孩子气。”

“皇后娘娘,”椒房殿侍女在台下禀道,“吕六公子在椒房殿外求见娘娘。”

“奇了,”吕雉掖了手中帕子,笑道,“一个两个都凑在今天来见我。”

吕禄急急赶到东阳台。

“姑母,”他跪在吕雉面前,急急道,“太子不能出战英布啊。”

吕雉袖中手微微一抖,“此话何解?”她仰起头来,眸光一片肃然。

“太子昔日延请的商山四皓,这些年一直住在我吕府上,姑姑是知道的。”吕禄絮絮道。“今日里,他们郑重找到我大哥,为太子分析当下形势。陛下一向有废长立幼的小算盘,他让表弟执军,哪里安了什么好意。若是太子胜倒罢了,若是败了,陛下在提起废太子的事,满朝文武再想支持太子,声势便再也硬不起来了。”

“可是,”吕雉迟疑道,“盈儿也不一定会败啊。”

“哎哟我的皇后姑姑,”吕禄急道,“咱们何必让太子冒这个险呢?就算这仗打胜了,表弟已经是太子了,这天下将来都是他的,陛下还能拿什么封赏他?可是,”他向西弩了弩嘴,声音微微沉下,“若是不幸有个万一,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张嫣在一旁撇撇嘴,心中实在有些无聊,商山四皓的阻止刘盈出战的理由,她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相当不以为然。只是她也知道,自己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孩子,旁的事情还能插科打诨插个嘴儿,轮到与刘盈储位相关的事情,没有人会在乎自己一个小孩子的意见。

况且,她迟疑的想,在自己看来,商山那四个老头儿是持重有余,进取不足。焉知在别人看来,自己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徒有余勇?

啪的一声,吕雉拍案,惊了张嫣一跳,“是这个理儿。”吕雉冷笑出声,一锤定音的时候,张嫣抬头,分明看见对首刘盈微微抽搐唇角。

“母后,那怎么办啊?”鲁元也急了起来,“要不,咱去和父皇说,让盈弟不要去打这场战吧?”

“盈儿,你怎么觉得?”吕雉转首问儿子。

刘盈的手在袖中曲握,道,“我大汉兵多将广,也不一定——”

“况且英布骁勇善战,楚汉之争中,多出其力,太子表弟年未加冠,对战他,实在是稚嫩了些。”吕禄道,“这亦是商山四皓所言。”

“好了,不必说了。”吕雉摆手道,“盈儿,此战母后失了考虑,你的确去不得。母后立刻去前殿向你父皇求情,未你免了这场兵事。”

刘盈迟疑良久,终于叹息道,“诺。”

“这下可好了。”鲁元总算露出笑意,道,“我便再不必为弟弟担心了。”

吕皇后亲自去长乐前殿向高帝求情,言太子年少,不宜出战英布。还是请高帝勉为其难亲自领军讨伐英布,英布见了陛下身姿,自然望风伏拜不敢再言叛逆之事云云。

高帝大为恼怒,连打个仗都要推三阻四的,他日可怎生接的下这大汉万里江山?可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不是?儿子若真的死活不肯上战场,他又不放心将军权交给别人,也只能拾掇拾掇病体,强撑着准备亲自领军平叛。

淮南叛军虽远在天边,但人心刚从楚汉战乱中恢复过来不久,极是厌战,长安城中偶尔也能感到一种粘滞的气息。

“公子,”荼蘼一身书童装扮,跟在张嫣身后走在长安市井之中,笑问道,“你瞧淮南王这战乱平的下去不?”

“自然平的下去。”张嫣心不在焉的闻着市肆中飘来的风鸡香味,“逐鹿天下的时机早就过了。乱世成英雄,英雄已出,其他的人,该干嘛就干嘛,瞎参合不会有好下场。”转头忽然偶遇一双探究的眸子。

她愣了一下,笑道,“是你啊。可真想不到,你也会逛到这样的市井之地来。”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张嫣突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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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眯眯,大家能猜到张嫣最后遇到的是谁么?

从前出过场的人物。

五十七:舌辩

一日后,吕禄再次进宫求见吕雉。

“不怪侄子们翻覆。实在是,”他的神情有些奇异,道,“昨儿个,忽然有个人闯进吕府,直斥我两位兄长,说我们偏听偏信,简直误国。”

“国家大事岂容一介狂生胡乱置喙。”吕雉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怒斥道,“商山四皓世人称贤,又是留侯推介的,是老成持国之见。那等狂生言出不逊,你们就该将之打出去,怎么反而被他说的反复了?”

“是,是。”吕禄低声应允,最后道,“不是我们不知轻重,而是,那人实在不是一般身份的狂生。”

“是谁?”吕雉奇道。

吕禄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个人名。

“是他……”吕后失声道。

她迟疑着想了想,仰脸问道“盈儿,事关你自己,你怎么看?”

“儿臣,”刘盈想了想,抬头道,“我想亲自到吕府去看一看,那人究竟有什么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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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匹昂头骏马拉着一辆簇新轩车缓缓的走进北第。

轩车停在交侯府门之前时围观诸人“哦”的一声点了点头,“原来是吕家的人,难怪一派非凡气派。”

吕氏一族,是当今皇后的娘家,皇帝的妻舅,从高皇帝起兵的时候就一直从龙,大汉建立起来了,吕家的长子周吕侯也亡故了。论起来,还是高皇帝亏了吕家。于是封吕家次子释之为建成侯,长孙台为郦侯,次孙产为交侯。一时间,长安城中,吕家风头无两。

而此时,吕府正中玄漆大门缓缓敞开,精明干练的吕府总管连忙迎出来,在轩车门下候着,低声拜道,“表少爷大安,家中各位爷马上便出来迎着了。”

“知道了。”玄衣少年从车上走下来,瞧了瞧吕府门前的排场,含笑道,“我不过是到亲戚家走走,不必这么如临大敌的。也不必开正门了,我还不想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

吕总管赔笑道,“诺。”却依旧不敢怠慢,亲自弯着腰迎着少年从侧门而入,绕过水榭,走过曲折回廊,远远的便听着对面堂中有激越争辩之声。

“从商山来的四位老先生和那位鸣雌亭侯府的五公子都在那堂里面,表少爷要不要进去?”吕总管恭敬问道。

“不了。”少年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去隔屋听就好。”

“此处我来就好,总管你下去吧。”吕禄从台阁那边过来,轻轻笑道,走到近前要拜,少年伸手拦住了他,“我今儿来可不是为了受你这虚礼的。”他笑道,“咱们做正事吧。”

他随着吕禄走进大堂一侧的厢房,吕禄请他到隔墙一边挂着的木版画前,旋开画上人像的眼,则对面大堂之上的景象一览无余。

大堂很是宽敞,郦侯吕台坐于上首,左侧面对着他们这边站立的是须发皆白的商山四皓,右侧站立的是一个青年男子,身着蓝衣,负手而立,形态涓狂。

“若此人只是一般读书人,这般放肆胡言乱语,哥哥们早就将他打将出去了。”吕禄在一边轻轻解说道,“偏他是鸣雌亭侯的亲弟,虑着可能有其他的因由,这才禀了皇后和太子,请二位定夺。”

“嗯。”刘盈点点头,笑道,“且听听他怎么说吧。”

堂上上座,郦侯吕台便轻轻咳了一声,问许襄道,“许公子此番行事,可是得了鸣雌亭侯相术所示?”眼神中不由自出的露出期盼意味。

然而许襄却不给面子的摇摇头道,“不曾。家姐已与姐夫周游天下,小子也已经好久不曾见过他们了。”

版画之后,吕禄不着痕迹的瞥见身边玄衣少年眼底闪过的一丝与堂上吕台同样的失望。

“那,”吕台微微拉下笑脸,向商山四皓恭敬拱手后道,“四位老先生都是一时贤人,陛下与留侯都交口称赞的,谋的也都是老成持国之见。他们既然已经说太子不宜出征英布,许公子又缘何敢胡闯我吕府,发那荒谬之言?”

“是荒谬还是金玉良言,”许襄仰首笑道,“且容小子在太子面前辩个清楚。”

吕台朝边上瞧了一眼,淡淡道,“我是太子表兄,自然全心为太子打算。——你若能说服我,我自然会为你请见太子。”

许襄悠然一笑,拢袖对对首四位白发皓首的老人拜道,“小子不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四位先生恕罪。”

四皓神色难看,勉强回了一礼,由最年轻的夏黄公崔广抚须道,“许公子,年轻人血气旺盛一点,我是知道的。但太子乃国之根本,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我大汉皇帝还是万金之躯呢,”许襄驳道,“还不是从战场里厮杀出这大汉江山。怎的陛下可领军,太子殿下就不可呢?”

夏黄公窒了一窒,辩道,“那不一样。陛下生来骁勇善战,太子殿下却是从未历过战阵。”

“没有人是一开始就会打仗的,”许襄挺胸,慷慨陈词,“淮阴侯受胯下之辱时,谁又能料到他日他能成我大汉战神?我大汉建国多凭一众武将,太子若连出战都不能,又凭什么服众?”

“可是淮阴侯如日中天的时候,也没有人料到他日他会亡于长乐深宫,族人尽诛。”吴实冷眼旁观,冷不丁插了这么一句,“许公子,人世无常,本就是这个道理。太子不能拿这个去拼一点点运气。要知道,太子已经是太子,就算胜了此仗,陛下也无功可封于他。但他若败了,则储位摇摇欲坠,当此之时,陛下年纪已老,赵王年纪尚幼,私以为为太子计,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错。”许襄高声道,“私以为,以太子如今而言,无功就是一种过。”声音铿锵,落地有声。

他一言震住了所有人,微微一笑,转身在堂中踱道,“陛下偏爱幼子,众人皆知的。若太子长期无功无过,则陛下越发认为太子不堪负国器重任,坚定易储之心。赵王如今年弱,还只是个孩子。但赵王总会一天天长大,到那时,是否还有一个周昌,誓死不尊皇命?”

“四位先生只看到太子若败了这场战,储位动摇在所难免。便不曾想过,若太子胜了呢?则天下人都当看见,太子会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便是陛下也不能再轻易撼动他的储位。人说,只有千日做贼,安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提防赵王,不若加固自身。而对战英布,正是太子最好的机会。”

“英布骁勇善战,太子年方少艾,”?里先生周术淡淡道,“谁不知道太子若胜,则一切皆好。但实际观之,太子胜数稀少,大汉倒是有良将,问题是,太子少年之龄,能否驱使他们如意。”

“这时候以太子之位不能役诸将,他日登了皇位,就能御诸臣么?”许襄高声道。

这话问的诛心,堂上吕台勃然变色。

许襄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一气呵成的说下去,“私以为,太子伐英布,有四必胜之由;英布叛汉,有四必败之由。”

“此话怎讲?”吕台动容问道。

“太子为奉皇命讨叛逆,英布为诸侯王毁誓叛汉。此为势,太子所必胜一也;英布所必败二也;太子倾全国之力伐淮南,诸侯襄助,英布以一国之力敌汉军,众叛亲离。此为道,太子所必胜二也,英布所必败二也。英布年老体衰而太子年青力壮,此为力,太子所必胜三也,英布所必败三也。天下初定,民心厌战,必倾汉而鄙英布,此为民心,太子所必胜四也,英布所必败四也。”

许襄话音落地铿锵,倏然转身拜倒,脸却仰高,面向耳房方向,目光咄咄逼人,出言质问,“太子有此四胜之由,缘何不能出战,偏要让父君带病亲自出征?”

堂内堂外忽静得一静,尚听得许襄质问的余音,耳房之中忽传来一声轻笑,玄衣少年绕出来,扶起许襄道,“公子所言,无论对错,俱是为孤所思,孤不敢受礼。”

“先生,”他又走到东园公唐秉面前,羞愧拜道,“盈请先生出山,本是为襄助盈,如今却——”

“太子心中已有定见,不是么?”东园公唐秉出声截道。

他瞧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平和隐含微笑,并无窘迫难堪之意,“我老啦。于是见事力求稳妥,太子却是年轻人,年轻人总是跃跃欲试,想要飞的。这本没有对错,太子不必觉得扫了我等的面子。”

“太子有此心气是好的。也是,”唐秉朗声笑道,“我大汉的储君,怎么可以是一个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的人?”

他大笑而去,吕台看着四个老人的背影,微微摇头,“一直觉得商山四皓为出尘贤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表兄不要这么说。”刘盈微微摇头,“他们的心意都是好的。表兄日后亦不可慢待了他们。”

吕台不以为然,然而还是答应了,“殿下,”他望着这个身份尊贵的表弟,“你真的决定要打这场战?”

“嗯。”刘盈点头,眸中透出一点坚毅色彩。

“可是姑母会担心的。”

“我知道。”刘盈安然微笑,“可是我不能一直站在母后身后,不自己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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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送章节送上。

其实我很想凑足五个理由,刷的一下摆出来,多有气势,可是想到最后只想出四个。只好如此了。

又到了我所不擅长的战争情节。打滚,争褥过去。

历史上,刘邦是在汉十二年驾崩的,数时间,应该很快了。

然后,我必须和无数个作者一样说一句,进包月或者是进单订,不是由作者决定的。而是由520小说安排的。

到目前为止,我和大家一样,不知道这篇究竟是包月还是单订。

不过还是请大家在上架后支持粉红票(这回是当月票用了。)

亲亲大家。

ps:如果以后上架章节后有这种碎碎念,我会检查字数,或者使用修改功能加上。不会让大家为了这种碎碎念多付钱的。

五十八:出征

长乐前殿

刘盈抬起头来,目光清亮直视刘邦的眼睛,“父皇,儿臣想请命领军出征英布。”

刘邦冷笑道,“胡闹。你们母子两个倒好,一个要战,一个不要战,当行军打仗是好玩的,由得了你们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这次不会了。”刘盈坚定答道,“只要父皇能答应,母后那里,我自己去说。”

刘邦怔了一怔,仔细的瞧了瞧面前这个自己的儿子。

原来他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高了。他前额宽广,似乎随朕。而一双眸子,却是和皇后一般。

刘邦忽然心悸,挥手道,“下去吧下去吧。你要愿意打,朕还乐意省事呢。不过你若败了,朕就不见你这个儿子了。”

“胡闹。”

当前殿高帝的意旨已经下来,这才得知消息的吕雉气的浑身发抖,在椒房殿来回走了几步之后才回过头来,望着儿子神情疲惫,“盈儿,你素来听母后的话,这次为何如此自作主张?战场凶险,你若有个万一——”

“可是母后,”刘盈跪坐在榻上,抬起头来望着母亲,“儿子想去试一试。”

吕雉怔了一怔。

“儿子知道若禀了母后,母后爱惜儿臣,多半不肯让儿臣去的。这才先到父皇面前求了。母后,”他恳切道,“儿臣是自己想去的。”

吕雉瞧着面前的儿子,只觉得心中滋味百般俱全。这些年,恨着儿子身上无自己刚毅的同时,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说了什么,这个儿子便听命去做的日子。忽然有一天,他来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我想怎样怎样。”她既有一种儿子终于长大的欣慰之感,更多的却还是失落,仿佛那个一直在自己庇护下的孩子终于萌动,蠢蠢的想要走出自己的视线。

出征前夕,刘盈在东宫与幕僚研究此战方略,忽闻宫人禀报,楚国翁主刘撷来访,侯在宫门之外。

他迎出来,瞧见远方堂上背对着自己而立的麻衣少女,一时之间有些怔忡。

记忆中。这个堂妹总是与鲜衣怒马联系在一起,飞扬跳脱。却不得不在一年孝期中以素色的糠?鞍缱约海??鋈丝雌鹄匆补训???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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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哥哥。”刘撷忽的回过头来。见到他,欢喜作色,“听说你即日出征,我特意过来送你。你开不开心?”

刘盈笑道,“本不必劳妹妹特意来这一趟的。”

“这怎么成?”刘撷固执摇头道。“太子哥哥你是第一次出去争战,我总想着,要心诚些,上灵才能庇佑。庇佑你旗开得胜。”

她神色诚挚,刘盈见了,到底心里也有些感动。笑道,“如此便多谢妹妹。”

“对了,”刘撷瞧了瞧他身后。神情难掩失望,凝眉问道,“我听说,张偕这几日也在太子哥哥你这儿,他可知道我今次前来?”

“知晓。”

“那他便不肯出来见我一见?”她难过道。

“撷。”刘盈微微转身,掩住话语中不耐。“我知你对张偕一片心意,但如今出征在即,不是你们小儿女谈情的时候。”

“我就是知道你们出征在即才非要走这一趟的。”刘撷蓦的道,神情激烈,“你们不是去风花雪月,而是要去打仗啊。我总是想,若是他受了伤,或是根本回不来了,我该怎么办?太子哥哥,”刘撷抓住他的手臂,求道,“你让他出来见我一面可好?”

刘盈叹了一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招过一个宫人,沉重吩咐道,转请副将张偕,务必,过来一趟,安抚楚国翁主。

后来,刘盈隐约听说,张偕与刘撷大吵了一架。

“莫名其妙。”张偕怒气冲冲的抱怨,也只有生气到极处的时候,这个少年身上才现出一种鲜动生活,“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我和宣平侯府的长娘子交好,竟质问我是否是对她有意。”

“阿嫣?”刘盈愕然道,“开什么玩笑,阿嫣才几岁?”

“是啊。”张偕微微笑道,“那个小丫头才几岁?”

“偕,”刘盈好奇道,“楚国翁主容貌姣好,又是楚王嫡女,在如意出生之前,一直是刘家的第一美人。又对你一往情深,多年执着如一,与你实是良配,你奈何不喜与她?”

张偕怔了怔,喟叹道,“心之向背,实无办法。”

“好了好了。”他摇手道,“值此大军征战之际,咱们还是将心思集中在淮南叛军之上。

辛酉日,宜出行,宜格斗。

这一日,是大军出征之日。

二千余片精钢打造的甲片密密叠压犹如鱼鳞,胸背之上用阴线固定,只露出极短绳段,精细之能坚固围护;而于臂,腰则使用阳线,使之能灵活活动。陈瑚抚过托盘之上泛着冰冷光泽的甲胄,叹了口气,转身将鱼鳞甲为刘盈穿上。甲胄冠缨之下,刘盈的面容英姿勃发。

刘盈悬剑于腰,握妻子的手,一笑道,“莫担心。我会打赢这场仗,平平安安的回来。”

语毕,他放开妻子的手,走出内室,走出东宫,走出长乐宫阙。

阙门之上,观楼之中,高皇帝刘邦目光炯炯的看着一身戎装的儿子。

“去吧。”他挥挥手。

于是御史大夫赵尧捧着虎符从阙门之上走下来,“太子殿下。”他微微一笑,将背弯的比跪在君前的储君看起来还要低得几分。

刘盈伸手,从垫着玄色锦布的漆盘中举起一半右侧虎符,恭敬的托在手上,虎符在正午日光直射下,“淮南右一”四个错银大字闪耀着奇异的光。

“儿臣谢父皇赐符,此去定不负父皇所望。”他顿首再拜,起身翻身上马,挥手道,“出发。”玄色一千着鲜亮铠甲的北军将士执戟随行,浩浩荡荡的行过长安街头,直奔灞上而去。

“陛下。”赵尧笑道,“太子已经去远了。”

“我知道。——朕知道。”刘邦用手敲击着观楼阑干,“朕想,朕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这话说的,”

赵尧陪声笑道,“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么会错呢?”

刘邦微微一笑,不计较他说着什么,依旧远远瞧着一众北军留下的烟尘,“盈儿此去。胜了朕固然欢喜,但他太子之位也就亦发稳固;若他败了,若他败了——他毕竟是朕亲子。朕又真能忍心瞧他狼狈若斯么?”

午时三刻,刘盈抵达灞上,鼓吹齐响,胡笳长鸣,灞上军营营门洞开。舞阳侯樊哙率众将迎出,以军礼参拜太子。

“既是在军营中,”刘盈挥手朗声道,“便只论军职,不论储君。孤并无任何不同。”

樊哙笑着拱手道,“是。刘将军。”甲胄下抬起一张胡茬豪壮的脸,二人相视,共同而笑。

“陛下对太子还是不错的。”帅帐之中。樊哙指着案上地图道,“灞上军营有共有九千人马,将军又带来了一千北军。尚征调了诸侯军,又发尽全国死囚。淮南不过倾一国之力,虽英布善战。但汉军又岂是吃素的?定然是手到擒来。”

“太子信舞阳侯所言么?”舞阳侯辞去后,有一人从帐中幕后绕出。淡淡道。

他穿着一身白衣,束发为冠,腰上悬下一只小巧绿色锦囊,整个人干净而又舒爽。

刘盈并不吃惊,微微一笑,“许先生此话何意?舞阳侯是孤至亲姑父,绝无欺瞒之理。”

许襄哂笑道,“小子并不敢说舞阳侯有欺瞒太子之意,小子只是言,太子不可因了舞阳侯一席话而轻了此战。”

刘盈褪去戎装,交到长骝手中,尖锐问道,“先生此前不是说英布有四必败之理,如何此时又反口?”

许襄微微一笑,“此一时彼一时,英布他纵有千百条败理,也没有一条是汉军轻敌。当时太子不能肯定是否要战,小子自然要力劝;如今太子既然已经要上战场,谨慎对敌总是好的。小子既然是太子谋臣,自然会处处为太子谋划。”

“许先生懂战?”刘盈锐利审视。

“不懂。”许襄怡然道,“但此战胜负,大半非战之力。”

刘盈遽然而笑,“战而非战之力,岂非荒谬?”

“不荒谬。”许襄目光如炬,直直瞧着刘盈的眼睛,“太子可记得,商山四皓反对太子领军所说的理由?”

“先生不是一条条驳斥了么?”

“这世上很少有事情能分出绝对的是非对错。小子认为太子当战,这一点到现在还没有改变,但小子也必须让太子知道,此战由太子出战,比由陛下出战,要难的多。”

提到高皇帝,刘盈怔了一怔,温和道,“父皇身经百战,最后为帝,自然为人子不及。”

“不然。”许襄摇头,“陛下虽身经百战,却未必懂战。”

“许襄——”刘盈拍案而起,“你大胆。”

少年的手指直指着额头,许襄眼睛不眨,淡淡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淮阴侯说的。淮阴侯曾言,陛下不善将兵,而善将将。太子认为,你将将的手段,及的上陛下么?”

刘盈坐于案前,微微沮丧,“不能。”

“所以陛下领军,十停功夫有九停办放在战本身上,兵多将猛,自然容易取胜。太子领军,却要将五成功夫花在让众将领信服之上,甚至还要多。所以小子说,太子领军,比陛下要难上数分。”

烛火毕驳,刘盈在帐中呆坐良久,猛然抬头,许襄却早已离帐而去了。

第二日,在灞上军营祭蚩尤,佑汉军得讨叛军,旗开得胜。之后大军开拔奔赴淮南。

宣平侯府里,鲁元长公主牵着三岁的张偃在院中行走,不知不觉间间神游万里。

“阿母,阿母。”张嫣迭声叫唤。

“啊。”鲁元猛然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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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答案揭晓,是包月。

关于这个结果,总之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晚上十一点左右再上一章。(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五十九:重虑

“阿母,”张嫣忍笑道,“再走,你就要拉着弟弟走到河里去了。”

四周侍从皆偷偷抿唇,鲁元呀了一声,赧然道,“我适才想,你舅舅这时候大概已经到淮南了。”

侯府之中潋滟一池湖水,周有草地茵绿,小偃儿在草地上打滚,咕噜噜的笑,露出新长的牙齿,抬头瞧见姐姐,努力吭哧吭哧的向姐姐爬过去。

“我想也是。”张嫣笑笑道,弯腰抱起偃儿。

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对这个弟弟并不是特别好,有时候心情好起来就抱着他发上一天疯,心情坏就偷偷掐上他一把,当然不会用很大的劲,直掐到小孩子皱着眉头委屈的望着她。就这样子,张偃还是最粘她,见到她的时候连阿父阿母都不要,一个劲的往自己怀里爬。

“你也很担心舅舅是不是?”她轻轻戳着弟弟的额头,嘟哝道。心里面,她比任何人都要担心那个少年,他到哪里了?可受得来行军的苦?可压的住那些个自恃功高的功臣?见没有见血?有没有人拿一把刀砍他……

她嘈嘈杂杂的想着,忽然,一根线在脑海中就那么一拉。

她怔了怔,伸手缓缓摸住额头,皱起眉来。

张偃瞧出她的不对,好奇的瞧着她,摇着她的手,口中连连喊着,“阿姐,阿姐。”

“怎么了?”鲁元走过来。

“好疼。”冷汗涔涔的从额头上流下来。

“小小年纪怎么就闹头疼?”鲁元皱眉,冰凉凉的手抚上她的额头,被吓了一跳,“哟,这么烫,阿嫣,进屋里躺着。阿母给你寻个大夫来。”

张偃吓的屏声静气,泪眼汪汪的坐在阿姐卧房之外的堂上,听见卧房内阿姐一声一声的喊。口中乱喊,“阿姐,阿姐。”死命想要站起来冲进房里去,陪在姐姐身边。却被男童紧紧的按住,五六岁的男孩严肃的叮嘱,“世子,你再急,也不能冲进去。你姐姐现在没空理会你。你也帮不了她,咱们就在这等着。”

只能在这里等着。

寝室中侍女进进出出,又是打水。又是拧巾子,鲁元接过湿热的巾帕,覆在女儿的额上,“头好疼。”张嫣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一头头发散乱下来。汗水打透,连身上禅衣都打湿了。

“阿母,”她呜咽一声瞧着母亲,“我的头真的好疼。”眼睛里已经见了点点水光,缩在榻上,可怜兮兮的像是一只抱怨撒娇的小猫。

鲁元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看着女儿。鼻尖也冒下汗来,“怎么回事?大夫怎么还没过来?”

“来了来了,”涂图连忙道。“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儿,大夫再快也要走路啊。”

“可是阿嫣一直在喊疼。”

“公主,”涂图叹道,“小娘子越是疼你越是不能慌了,你都慌了。她就更怕了。”

绯色的帷帐掩下来,小小的侍女在里面死死抱住张嫣。吓的眼泪都噼里啪啦乱流。张嫣依旧在喊疼,可是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大的力气了,昔日红润的脸庞见了苍白。

鲁元的泪水滴在衣襟上,溅出小小星渍。

“来了,来了。”花白胡子的大夫被侍女拥入,“大夫来了。”

诊脉过后,鲁元问,“不知小女是什么症候?”

“体热过高,体虚盗汗,脉促过急——”大夫抚着花白的胡须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道。

“好了。”鲁元喝道。

她平了平气,一字字道,“本公主只是问你,我女儿这头痛该怎么治?”

花白胡子的大夫一个激灵,冷汗涔涔道,“张娘子脉象奇异,小人无法断言。”

“公主,”涂图面色骇的惨白,瞧着鲁元,一字字道,“小娘子这症候,像是着了邪。”

鲁元怔了一怔。

她扭头去看躺在床上的女儿,她方喝了些安神药汤,先前一阵头痛已经过去,便闭了眼睛躺在床上睡着,微微颦眉,面色苍白,薄薄的锦衾盖在身上,尚余出许多空闲,越发趁的阿嫣的娇小。

她的女儿。

她犹记得那一年她产阿嫣时房中纷杂的气息,熏香,人息,血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很久以后她忘记了生产的痛,却独独记得那道气息。

她昏睡了三日,醒来后敖哥将阿嫣抱在怀里送到她面前。

那时候阿嫣才刚出生,娇小的像只绵软的猴儿,肌肤泛着粉色的光泽,那么可爱,那么漂亮。她骄傲的抱着阿嫣,对夫君道,“这是我的女儿。”

“是。”张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公主的女儿。”

她开心笑了,仰起下巴,摇头道,“不是。”

张敖又一怔。

她纠正道,“是我们的女儿。”

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一个词是什么么?

是母亲。

为了保护孩子安全,母亲总是不遗余力的。

鲁元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吩咐总管张迟道,“你遣人以我名义去叩长乐宫,务必让皇后遣淳于太医到府上来。”又吩咐家中老人张达,“你去与侯爷说小娘子犯头疾,请他速速回来。”最后指着身边侍女道,“紫茄,你来照顾娘子。”又瞧着站在床边的小侍女,“荼蘼,你跟本公主出来。”

云水纹的方砖铺展着室中地面,荼蘼坐立不安的瞧着,座上,鲁元喝了一盏茶,“阿嫣昔日有没有这样头疼过?”

“没有。”荼蘼本能的摇头,“不对。”她微微颦眉,“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有一次小娘子也喊过头疼。”

鲁元手中一紧,身边涂图已经着急问出来,“什么时候?”

“是前年刚进冬那一会儿。”荼蘼凝神想道,“那一天,娘子进宫拜见皇后,送了皇后自制的脂粉还有柏叶膏,然后樊家公子爷送她回来,却去了东市,在一家食肆上头遇见燕隐公子,小娘子还陪他下了盘棋,直逼得燕隐公子推坪认输。然后回来,晚上我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后来她就喊头疼。”

鲁元板了脸道,“这么大件事情,你怎么不成禀过我?”

荼蘼惴惴道,“那日里娘子头疼远没有这么严重,不过躺了一会儿就好了。娘子说这么一点点小事,不要拿去跟长公主说,省的惊扰了长公主。”她越说越是小声,“婢子不曾想到娘子的头疾这般严重,早知如此,借荼蘼十个胆子,荼蘼也不敢欺瞒公主。”忽听得远远的室中哐啷一声陶器落地清脆的声音,然后是紫茄的惊叫,“娘子,你忍着些。”

“哐当”一声,鲁元手中的陶杯也落到地上,砸的粉碎。

脑子里依旧有一根线在细细牵扯。

张嫣晕晕乎乎的醒来,映目是蜜烛灯光温暖,耳中听得窗外有人声熙熙攘攘,似在念叨着什么,奇声怪调。

“疼。”她呻吟了一声。

“娘子,你醒啦。”荼蘼连忙过来,偷偷的擦了擦泪,笑道,“口渴不?要不要喝口水?”

“嗯。”张嫣点点头,就着荼蘼捧过来的耳杯沾了沾唇,杯中水漾起一线红痕,渐渐散去,她茫然咂了砸,觉得口中有一点腥,反应了半天才想通,原来自己不知道哪一场发作,咬破了嘴唇。

“外面在做什么?”她捧着头问道。

“哦。”荼蘼勉强一笑,“娘子一直这么喊头疼,怪吓人的。公主担心你是遭人魇了,和侯爷商议了,请方士来驱邪。”

张嫣扬了扬眉,冷笑爬起来下床。

“呀,娘子,你要做什么?”荼蘼连忙过来抓她,“你头不疼了么?这样看起来这些方士还是挺有效的?”

“乌烟瘴气的,吵了我头更疼了。”张嫣怒目而视,一手扶了头,一手端起盛满热水的耳杯,哐啷一声从门中砸出去,“都给我滚。”

外面的方士静默了一会儿,随后道,“这位小娘子被奸人所蛊。”

“你才被奸人巫蛊了呢?”张嫣面色通红,一双明亮的眼眸瞪的圆圆的,体热泛上来,烧的整个人更加明艳,不可逼视。荼蘼目瞪口呆的看了一会儿,连忙抱起袍子,“娘子,你要撒泼也先穿件衣裳再撒啊,这样子,”

让人见了不好。

张嫣烧的迷迷糊糊的,哪里还听的进她的话,满目视了视房中,瞧见案几,抱起来也要往屋外砸,荼蘼连忙死死抱住,“娘子你先瞧瞧是谁进来了再砸也不迟啊。”

“阿嫣,”鲁元推门进来,如释重负,“淳于太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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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战信

淳于太医单名一个臻字,年已花甲,是太医署最负盛名的太医,一张屏子遮着,他放下张嫣的腕,摸了摸胡子。

“怎么样?”

“我可不可以再瞧瞧张娘子的面色?”

“这?”鲁元尚在迟疑,帐子后头,张嫣已经扒开屏子探出头来,“你爱瞧就瞧,”她肩上搭着荼蘼刚才死命为她套上的袍子,脸儿烧的红彤彤的,“要是治不好我的头疼,瞧我不去砸了你的招牌。”

淳于臻失笑,瞧了面色之后,又道,“张娘子可将舌头探出于我一观。”

“啊。”张嫣依言施为。

淳于臻不复再瞧,回头要了笔帛书写药方。

“阿嫣是怎么回事?”鲁元追过来问道。

“脉行下促,舌苔暗滑,体虚伏火,手少阳经亢奋……”淳于臻边疾速书写边好整以暇道。

“慢着慢着。”鲁元听的头昏脑胀,“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通俗的说,”淳于臻抚须一笑,回头瞧着帐边坐着的咬唇女孩,道,“这位小娘子才这么点儿年纪,思虑如此之重,可不是好事。”

“简单的说,张娘子的头疾是因为,浮思过重,用脑过度。一次两次尚可,长此以往,若伤了心脉,可得不偿失。”

淳于臻已是走的久了,张嫣坐在床上发呆。回过神来,瞧见鲁元怒气勃发的脸。

“阿嫣,”鲁元难得沉下了声音,“你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什么啊。”张嫣装傻道,“那个老太医胡吹瞎扯的,我能够瞎想些什么?”

鲁元瞧了她许久,叹了口气道,“你还头疼。这个时侯我不逼你。但阿嫣,我要你知道,只要你不曾杀人放火,无论如何,阿母都是会护着你的。你心思重,当阿母的会不知道?只盼你这个时候饶得自己一饶,莫要伤了自己身子,让阿母担心难过。”

张嫣动容,瞧着鲁元叹了一声,吩咐侍女好生伺候着娘子。转身出去了。

她瞧着鲁元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忽然眼角烫了一烫,滚落下泪来。轻声道,“我要是杀了人,放了火呢?”

“你会不会恨死我了?”

她嘭的一声躺回床上,将帕子盖在脸上,盖住偷偷流泪的双眸。头痛若有若无的缠绕中,她闻到满室的药味,以及远远的一张熟悉的脸。

七月十四日,太子中军抵达淮北,与淮南隔水对峙。

随太子出征淮南的汉室大将有燕王卢绾,太尉周勃。曲逆侯陈平,舞阳侯樊哙,涿侯郦商。都尉申屠嘉,信武侯靳歙等一众将领。皆从高帝多年征战,如今听命于太子帐下,虽然并无不忠之意,却或多或少有疑虑之心。难免觉得刘盈年少。不能服众。

“如今军至淮北,”太尉周勃抢先发难。“不知太子殿下对现下战场形势有何命下达?”

中军帐中,一身铠甲的刘盈回过头来欠然笑道,“诸位都是盈叔伯,又都惯见沙场,盈何敢在大家面前言命?不过到底有些微末见解,还请各位叔伯参详。”

“各位将军请看。”穿着白色鱼鳞甲的少年将军在案上展开行军地图,指着他们如今所在的淮河,向南而去,“英布据六安,九江、庐江、衡山、豫章诸郡而反,有上中下三计可施。”

周勃饶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白衣少年,“小将军是?”

少年一笑,白色甲胄之下的容颜夭夭,混杂着兵甲刀弓英武,极是夺目,“小子张偕。”

“好,”护军中尉陈平拊掌笑赞道,“不愧是留侯之子,有乃父之风。”

留侯——

帐中诸将便传来一声小小的呼赞。

高帝打天下之时,留侯张良在汉军心中,就是一个类似天人的存在。

周勃显然也有一些意外,略略恭敬了一些,道,“张将军请说。”

张偕的手指从淮南之地提起,指向吴楚二地,胸有成竹,纵横捭阖,“若英布愿东取吴,西取楚,然后并齐取鲁,同时传檄燕、赵,固守其所。此为其上计。”

“若其东取吴,西取楚,并韩取魏,然后据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则为中计。东取吴,西取下蔡,归重于越,身归长沙,则为下计。”

“上计若何?中计若何?下计又若何?”樊哙一笑追问。

张偕叹了一声,缓缓言道,“若布出上计,则山东非汉所有矣;出中计,则太子与之胜败成未知之计;若出下计,”他负手微微一笑,“则我们都可以安枕而卧了。”

很像,真的很像。

周勃瞧着帐中案边一坐一立的两个年轻人,蓦然想起他们最初从丰沛起兵初成气候的时候。

汉军中最能征善战的将领是谁?是淮阴侯韩信。可是汉军将士最信服的人是谁?是留侯张良。

张良其实于行军打仗的琐碎战略并不擅长,他擅长的是一种势,战势,乃至于国势。

他能够在一场战争开始之前,就预测到它的走向和结果。仅凭丝丝脉脉的分析,就知道楚汉因何得势。与张良相比,他简直觉得,自己和无数将士在沙场上流血流泪拼死拼活,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在众臣之中,汉王亦最信赖张良。那种感觉就像,所有其他人是他的臣子,独有张良,是汉王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们君臣相得。

周勃瞧了瞧立于案侧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张偕,又瞧了瞧坐于案前面含微笑眸光清澈的刘盈,恍惚中仿佛瞧见了楚汉对峙之时,在帐中侃侃而谈的刘邦和张良。在他们二人微笑着侃侃而谈的声音中,天下拉开了新的序幕。

“那么,”周勃悠然问道,“太子以为,英布会取何计呢?”

刘盈微微一笑,“下。”

“为何?”

“英布本是骊山刑徒,自己奋力做到淮南王之位。本是为自身富贵,而不顾及百姓,为虑子孙,所以说他选用下策。”

周勃满意一笑。

果然,战信传来,淮南王英布东击荆国,荆王刘贾与战,败走富陵,乱军中为布所杀,尽劫其兵。渡淮河击楚。楚分兵三路,在徐、僮之间和英布作战,一军被破。其它二军散走。楚王刘交避于太子帐中。

英布继续西进,在会甀城与刘盈军相遇,两军相与战,各有伤损。英布遂回渡淮河,汉将追击之。周勃言于刘盈,“勃少不好文,唯有一句记得清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英布虽号称善战,我数万汉军亦非吃素。猛将云集。终有一日将擒英布。但若太子有所损伤,让我等如何向陛下皇后交代?”终不肯让刘盈前行一步。

“盈儿。”陈平亦劝他道,“纵然你在后方。只要英布最后败了,这首功就是你的。又何必冒险到前线去呢。若是有个好歹,不提陛下及皇后娘娘,就是瑚儿也会为你担心的。”

刘盈无奈,只得分兵与人。命分数路追击英布,而自己带着从长安带来的一千北军及三千上郡北地之军。扎营于淮河之北。

这一日,刘盈于帐中观《孙子兵法》,读到“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之时,忽然道,“如此之势,则我汉军以军多凌军少,本就是胜算很大,燕隐,这一趟战事,是不是有些简单了?”

“怎么?”张偕回头睨他道,“太子盼着战事更凶险些?”

“不是。”刘盈摇头道,“我还不至于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一场战争,踏的是百姓生计,流的是将士之血。自然是越早结束越好。我只是觉得。”

他握了握拳,“我下了好大的决心,说服母后,然后向父皇请战,终于踏到了前线,却被众将士拱卫在后方,安安心心的等着这场战打完。这样子,和我的预期值相差太远。”

张偕微微一笑,“这场战,功夫本来就在战外。”

淮南王想凭着这场战争圆一个九五天下的梦想;高皇帝想凭着这场战争为自己决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诸侯想凭着这场战争审视自己未来的主子;而太子,

太子刘盈,你不是也想凭着这场战争肯定一个全新的自己?

刘盈霍然想起,不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曾经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许襄。

那个尖锐但是别有眼光的相术世家少年。

夜色如水,他披衣走出帐去,寻着许襄的营帐而去,听见断断续续的胡笳声。许襄披发赤足坐于山岗之上,击着酒尊唱歌,“陟彼高岗,望我故乡。男儿意气,本自横行。”

“你横行够了么?”刘盈含笑而问。

许襄霍然回头,带着三分醉意斜眼审视着站在身后的少年。他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在月色下耀着晶莹的光,却不刺眼,如同他面上柔和的笑意。

“不够。”酒意壮人胆,他大声笑道,顺手摩挲着腰上悬下的暗蓝色锦囊,“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窝窝囊囊在此赏山岗上月,有什么意思?”

刘盈摇手制止了长骝发作,吩咐道,“你到下面守着。”盘腿坐在许襄对面,问道,“你还有没有酒?”

“就这一尊。”许襄酒意盎然,捧起酒尊,笑道,“殿下可介意?”

刘盈摇摇头,接过尊,狠狠的灌了一口,酒浆打湿了袍襟。

“先生觉得,孤这次出战,结果如何?”

许襄也喝了一口酒,瞧了瞧刘盈,道,“若满分为百,则六十又五。”

刘盈酒意上涌,烧红了一张脸,长笑道,“六十又五么?”

“我还以为,会更差呢。”

长夜如许,星光微纯,月光如水。刘盈仰首瞧着星空,身下是微微潮湿的草地,“孤——我总是顾虑良多,其实,这场战,我本来就是想打的。可是吕禄以商山四皓之言阻于母后。母后为我求父皇免我出征。我很想告诉母后,我并不怕那些有的没的。我想亲自来打这场战。可是看着母后担忧的眼睛,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你硬闯吕府,扔下惊天之言。”

“所以,许襄,不是你劝动了我,而是,我本来就想打这场战。”

“不对,你还是劝动了我,我亲自去吕府,去听你之言。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吧,我想从你身上找一个借口。劝动我自己,坚持我心中的坚持。”

“男儿意气,本自横行。我未使不想横行,可是太尉以势劝我,岳父以情理服我。我只能听他们的意思。放弃亲上战场。明明知道这样子是最好的,各方面都很好。可是有时候,只好对自己失望。”

许襄静静的听着身边这个大汉帝国最尊贵的少年喁喁的说着心头话,酒液冰凉,从喉头滑下去,直慰心头。他用力的将空空的酒尊砸到山岗之下。啪的一声沉闷碎裂。是今夜的月色太温柔吧,才能一吐心声。

“不,太子已经做的很好了。是襄不好。才会故意贬损太子。”

“殿下觉得,为上位者,最要紧学的该是什么?”

刘盈讶然,“先生请言。”

许襄学着他将手枕在脑下,看着安静的夜空。青草混着酒的气息,让人醺醺然的沉静。“我不觉得顾虑多是坏事。至少它能让你每一步都走的稳。而对一个国家而言,稳总比冲动要好的多。殿下,你是一个好人。”

“我看了许久才能够真正相信,你的仁善是真的,你的为难是真的,你的顾虑,也是真的。”他一笑,“我猜殿下觉得自己鲁钝,可是有什么关系。当一个上位者,本来也没有要求多么聪敏——这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

他霍然坐起身,瞧着刘盈,一字字严肃道,“为上位者,最要紧学的不是一方一面之术,而是驾驭臣下。天子有无数臣僚,有敏有鲁,有好有奸,这些本身都没有错,天子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尽力安排,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你不需要去和淮阴侯比打仗,去和萧相国比条理内政,去和留侯比明晰时势。因为你既不是淮阴侯,也不是萧相国或者是留侯。你只需要发现他们,尊重他们,听取他们纷扰的意见并从中判断哪一条最利于你,驱使他们为你将这个天下拱卫的如铁桶坚固,治理的井井有条。一旦有一天,你发现他们有可能危及你的天下,便毫不留情的斩除。”

“殿下惊骇了?”他面容淡淡不变色道,“但是,上位者就是这个样子。表面上冠冕堂皇,内里一片肮脏。你不能认清它,你又怎么驾驭它按你心里的蓝图行走?殿下若不信,咱们便拿你的父亲做例,陛下是比项王能征了,还是善战了?当年项王势大,麾下猛将如云,为什么最终失了江山?”

“不要说是天意。”他开口截道,“我虽出生于相术世家,却从不信天意这种东西。我只相信,一切事情最终都是有因缘的。而我致力于将其中因缘一一翻找出来。我知道殿下不爱听我的话,可若不是为殿下好,我也不会说这番话。话说完啦,夜也深了,我也该回帐睡了。”

他转身,大踏步的走下山岗,放声歌唱,“陟彼高岗,望我故乡。男儿意气,本自横行。”

一刹那夜风吹拂起他披散着的长发,张狂舞爪。“所以,不必管战场中你是怎么度过的,只要你得了你要的结果,你就是赢家。”他不曾回头,最后喊了一声。

刘盈独立山岗之上,看着他远去成一个小点的背影,忽然觉得透心的凉,这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涔涔肌肤。

淮南之战的战信陆续到达长安的时候,张嫣在东宫里陪着陈瑚闲话。

“听说你前阵子闹头痛啊,那仗势可是吓坏了人了。”陈瑚插一把新开的菊花在案上青玉瓶中,执剪挑去多余的花枝,菊花香清远,她取笑道,“小孩子家每天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居然闹到自己头疼。”

“所以啊,”张嫣恹恹的靠在榻边凭几之上,“我阿母最近就将我当只猪在养,每日里不是吃了睡,睡了吃。这才跑到你这里来解闷。”从漆盘中抓了个橘子,剥一瓣放入口中,“怎么?舅母在想舅舅了?”

“呀。”陈瑚蓦地回神,剪子划破指尖,一滴血滴下来,红滟滟的刺目惊心。

心里蓦然闪过不祥的预感。

“战信不是说的好好的么,”阿嫣还在一边絮絮道,“在淮水边交战了数次,各有损伤。不过汉军占上风。绛侯他们都分兵去追赶了,汉军人多势重,这种情况下,舅舅还能有什么事?”声音像是在安慰又是在劝说。

“太子妇,”东宫之外廊庑上忽然传来繁杂的脚步声,陈瑚吃了一惊,手中剪子哐当一声落在殿中方砖地上。她却不管不顾,殿门处,青衣内侍气喘吁吁的进来,面色苍白,“淮南最新的战信过来了。”

“怎么了?”陈瑚失声惊问,前倾身子。

“英布的一支叛军,不知道是怎么行的,居然到了汉军背后。”内侍面上满是不忍之色,咬牙道,“已是进了太子中帐,激战了半夜。汉军措手不及,方掉头回来追,却是短时间内救不回中军帐了。而太子,”

“——生死不知。”

陈瑚一阵眩晕,强自稳住,正要追问丈夫详细情景,却听得身后咚的一声,回头看,原来张嫣已是面色惨白,一头从塌上栽了下来。

***********此乃不算字数分割线************

这是分量超足的一章哦。

嗯,如果没有人有意见的话,以后本书更新就固定在晚上九点四十左右。

这样子大家心里有个谱,也不必没有定数的来开网页。

张嫣的头疾的确是因为用脑过度的缘故,评论区有一位书友猜对了。

这就是我的意见,虽然是穿越,但是原来身体的限制因素还是存在的。

大脑这个东西很复杂,在**岁的时候很多方面还没有发育完全。无法负荷太多的思维负担。

那么,上次张嫣头疼是因为与张偕下了那盘棋。这次她头疼是因为什么,有没有人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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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今天超量更新,再求一趟粉红票。

不过今天之后大概有一阵子不会再求票了。

毕竟上个月pk是不得已。其实,求票求多了我自己也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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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多按几次,免得烂在家里浪费了。

以上呀以上。

明天晚上再见。

六十一:鏖战(上)

很多年后,孝惠皇帝想起汉十一年在淮河一战,尚觉得一种清亮的底色,从激烈争持的血色战场中浮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一生的脚步,是从淮河跨出的。他需要这场战争,来肯定自己的成长,而许襄提供给了他一扇窗户,站在这扇窗户之前,他曾无限制的接近到残酷而真实的战场,甚至有一度,敌人的剑锋已经递到了面前。

为此,他一生对许襄有一种感念之意。

已经见识过了最残酷的,就没有什么需要再怯懦不前。

刘盈的一生经历过三次战争,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争,就是这场淮河之战。淮河一战教会了他勇敢与坚毅。凭着这场战役,他在登基前提前登上正式政治舞台,让众臣审视他们未来的天子,也让自己肯定了自己。而第二次战争是他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在那场战争中,他得到了他的全世界,也一度拱手失去了她。而规模最大的第三次战争中,他以皇帝之尊在代郡统筹调度,无数兵马钱粮在案牍之间流过,工作繁琐,心境却早已平和。

孝惠帝后半生从不惧怕战争,因为他坚信,每一次战争都有它的必须战的理由。而战争之后的废墟上,会建立起一个更繁华昌盛欣欣向荣的未来。

当斥候将英布人马的消息报到中军帐太子案前的时候,淮南叛军其时距太子中军大营不过已只有八里路程。刘盈霍然站起,“中军前线四处都有汉军拱卫,为何还会被叛军欺到这儿来?”

“这小人实属不知,不过淮河水岸绵延,小人观淮南军身上甲胄尚未全干,恐是渡水前来。”

“没有时间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了。”营帐掀处,樊伉一身戎装道。“咱们快想想怎么对付吧。可惜,”樊伉握掌急叹,“咱们以为中军不会有战事,前日里我爹带了五千军马走了,如今这中军营中算上伙头马夫也不足四千人,”他仰脸问斥候,“叛军有多少人?”

斥候愣了一下,“没看清楚——总有一两千人。”

是三千人马。

英布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

他知道,若是再这么和汉军僵持下去。纵然自己骁勇当世无敌,最终却不免落个身败族诛的下场,唯有行一遭险棋。抛下淮南数年的基业,带着最精锐的二千八百人马,从不知名的小道穿过汉军阵地,像一把锥子一样插向汉军的心脏。

太子刘盈中军。

天色将明未明,空气仿佛忽然粘滞。带着滚滚黑色黑色浓烟的烽火从营中燃起,笔直直透天际。

“殿下,”众人穿行,脚步踢踏的中军帐中,张偕急急劝道,“趁叛军还没有到眼前。你避一避吧。只要能避到最近的城中,英布就鞭长莫及了。”

“不。”

松脂燃烧的熊熊灯炬之下,刘盈微微一笑。仰起头来,声音如切金断玉的坚决。昏散的卮灯反射出甲胄的精光,耀的人眼一颤。精光之下,少年眸光清亮逼人。

“中军帐中人马虽不多,但英布潜行而来。人数更少,”刘盈按剑疾行。回过头来,“为什么是孤要避?而不是他要避?”

“话虽如此,但殿下不能出个万一,而英布骁勇善战……”

“我北地之军也不是吃素的——”刘盈猛的扬眉。

“阿偕,孤素日读兵书,也知道,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一个士气。孤若避走,则我军士气尽丧。叛军却是破釜沉舟,一路追击下来,只怕未到边城,已是死伤过半。”他将手牢牢按在腰间剑上,仿佛听见金戈之声,“不若留在此处,好好交战一场,胜负还在未知之数。”

哪个少年心中没有一丝半毫血气?张偕沉默半响,一时心头闪过种种计较可能,最终却霍然抬头,“诺。”

“就依殿下,可是殿下要答应臣,一定要保自身安好。”

“那是当然。”刘盈清朗的笑声,“孤还想看着英布老儿束手就擒呢。”

“淮河烽火。”

偌大的边城在静夜中森森峙立,淮河烽火的消息传到宴饮方酣的守将耳中,惊落了手中杯盏。急急冲向城头看远处中军大营孤烟烽火,神情凝重,“太子中军帐。——若是太子出了事,这天下,——还不得翻过来。”

“淮河烽火。”

带着五千人马刚刚踏上淮南领土的舞阳侯樊哙在马上回过头来,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煞白。

“悔不该俺老樊贪战,临行前皇后千叮万嘱将太子安危与吕氏一族交托于我,若是,若是太子有个万一,不必别人,我都得自个跳进这淮河了结了自己。”

“淮河烽火。”

在六安城下鏖战的太尉周勃赫然皱起了眉,瞪着眼前摇坠欲下的城池,咬牙切齿。

眼看,这六安城就要攻下来了,却偏偏出了这一出。

“退。”周勃扬手果断道。

“太尉,”左右从官不甘心道,“再给我一个时辰,不,只要半个时辰,这六安城就可以打下来了啊。”

“你懂什么呀?”周勃发狠吼道,“只要中军没事,这淮南六郡就放在这里,又不会动,终有一日会成我汉军囊中物。但若太子为英布所擒,”

他苍凉道,“我周勃这半生功业,也许就尽数赔在这场战里头啦。”

“回军。”

淮南烽火从淮河南岸传递出去,经一处处烽火台,从战场传到了帝都长安。闻此消息,鲁元长公主当即昏倒不能起身,便是半生杀伐的吕皇后,一刹那间,也是手抖的连杯盏都拿不住。

“盈儿。”

吕雉合掌祈求苍天,“我吕雉半生艰苦,从未求过天。但如今,我求你,将我的盈儿还回来。为此,我情愿——”

坚毅的颊上,一行苍凉清泪滚滚落下。

一片乌云飘过。遮住清冷月光。东方已经现出些许鱼肚白,天上还挂着几颗星子,闪着微弱的光。

——在一般人睡的最熟的时候,已见得轮廓的淮南军停步在汉军营外,千余人只有革鞜一声轻整落声。

在极近的距离外,主帐中不过点着几盏灯火,不是特别森严,也不是特别懈怠。

蓦听得营帐中传来咚咚三声战鼓,顷刻间,汉军杀伐震天。无数箭矢从营中射出。竟是汉军先发动的袭击。

百二十步开外,弓箭沾身已是无力,除了射到面目臂膀之上。并无太大损伤。淮南叛军变生肘腋,不愧为天下精兵,不慌不乱,迎着箭雨而上,金属铠甲泛着泠泠的光。其中一员将领装束的军官挥刀指向营帐道,“淮南的好男儿们,冲进去。我们要在汉朝援军赶来之前,生擒小儿刘盈。”

只要擒获汉太子,一时间,汉军就不得不退避三舍。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汉军和淮南叛军的时间争夺之战。开战之前,双方就都已明白清楚。

淮南军发了一声喊,拔出剑戈冲入汉营。百步之中,有十数人为箭矢所中倒下,余人却连眼睛都不肯眨一下,踏着同伴的尸身继续冲锋,悍不畏死的气势令人胆寒。叛军冲到十步开外。汉军弓箭手忽然急速蹲下,二百弩手立时替上来。

四石强弩张处。十步可贯甲胄。这一轮攻击比适才弓箭攻击要强悍的多,叛军措不及防,迎面就有数十人中了头面倒下。

淮南军训练有素,两翼忽然张开,将弩手俱包围在其中,天光尚暗,弩手乍然间见不到目标,转瞬间就被践踏,数百弓弩手瞬间就消弭战斗力,死伤惨重。指挥作战的汉都尉郦疥却眼都不眨,挥手扬声命道,“矛手,戈手上前,钺手,斧手预备,务要阻止叛军再进辕门一步。”

矛戈是长兵器,可以在敌方游离于己身的时候攻击敌手,所以在敌方攻破弓弩防线之时,一般先以矛戈手迎敌。而这一千叛军所携兵器俱是铁剑,乃是近身肉搏的兵器,可见这一千淮南军本就是存了拼死之心来的。

两军顿时交接,一时间血肉横飞,死伤惨重。

可是,郦疥拔出腰中剑,你淮南军有拼死战斗之心,我汉军就没有么?

面前,叛军付出了百余人的伤亡,终于冲到了与汉军对面之处。

到了此时,什么战略战术都不重要,只能够用最原始的法子,强悍的厮杀着对方的生命,哪一方先倒下,另一方就是胜者,从同伴的鲜血里站出来的,惨淡的胜者。

汉军在营中匆匆布置了三道防线,第一道是即是数名北军都尉指挥的营辕门处,领一千八百名北军守卫;第二道在大营中心工事,由樊伉领一千北地上郡之军,并营中内勤人等守卫;最后一道在大营之后山岗,为汉太子刘盈亲自领精兵,侍卫死守。

山岗之上,刘盈斟了一杯酒,递到樊伉手中,黯然道,“本来舞阳侯将表兄你留在我中军之中,是为了确保你平安的,却不料要表兄你亲自与敌军接锋。”

“没事。”樊伉一口饮尽杯酒,将酒爵掷出,远远的一声声响,“男子汉何惧于马革裹尸?只是若我有个三长两短,却苦了蕊儿。”

他与曹参之女曹蕊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在来到淮南之前刚刚成婚。

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樊伉用衣袖抹过酒渍,坦荡道,“若伉此去有不测,还望太子他日多多照顾我妻。”

待见了刘盈重重颔首后,带领人马头也不回的下山岗而去。

充斥耳的厮杀声从前营传来,山岗之上,玄色大汉节旗在晨风中烈烈飘展,张偕侧耳倾听,悠然笑问好友,“殿下,你怕么?”

他本意是为刘盈壮一壮胆,却没有听见刘盈的应答。

他诧异回头,见节旗旗干深深的扎在泥土之中,旌旗之下重牙流缀,甲胄戎装少年手扶旗干,面色奇异,眸色深远,似在悠远的回忆着什么心事。

晨光明灭,少年的面色也明灭,在这大军逼近,生死攸关的时候,身为数千汉军以死捍卫的那个人,竟在贯耳的杀伐之声中,远远的想起自己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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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大部分女频的亲不会喜欢看战争戏,其实我自己也不擅长写战争戏。所以,会尽快结束的。

另,今天三月三日,听说是女儿节,so,祝各位女孩节日快乐哦。

其实我更想祝上巳节快乐(毕竟这才是本土的),不过上巳是农历。

最后,不求粉票了。那么,收藏和推荐上供点可好?

六十二:鏖战(下)

很久很久以前,刘盈也曾在很近的距离里,听见这样的战阵厮杀之声。

真的很久很久了。

那是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乱军之中。

那一年,他才六岁,还不是大汉的太子,只是汉王的儿子。那一年,楚汉大战,汉军溃退,汉王携麾下将领夏侯婴逃逸,而楚军派人来丰沛抓汉王的家眷。

阿姐拉着他在原野里奔跑,他不住的回头,想不通为什么昨儿个还好好的,今天就得离开家,大道上时不时经过车马,他们得注意着不要为人所见。他找不到祖父,也找不到阿母。

丰沛乡间自给自得的小天地一夕之间被楚汉的铁骑踏破,六岁的年纪其实太小,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做。遇到阿父的时候他和阿姐狂喜起来,彻底松了口气,想着:这下好了。

无论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阿父会保护他们。

一轮红灿灿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光热鉴人,不惧人间是非。

“报。”传令兵悠长的声音从山岗东面传来,单膝跪地抬起头来,满脸的血污和身后的太阳相同色泽,“叛军攻势凶猛,郦校尉他们挡不住,渐渐退到了樊小将军那里。”

“嗯。”他轻轻的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旁边,张偕问道,“两方伤亡如何?”

“叛军骁勇,悍不畏死,郦校尉他们拼死抵抗,双方都死伤惨重。不过,”年少的传令兵声音振奋了一下,“樊小将军用大黄弩射杀了几个最凶猛的叛军,我军士气大涨。”

“嗯。”

他其实,对阿父没有什么印象。

他出生不久后阿父就兴兵反秦。一直在外奔走。年来都不着家一趟。他的印象中,更多的见的是阿母微皱的眉眼,和操劳双手上的茧子。

人人都说,汉王是大大的英雄。

但为什么英雄的妻儿要在家乡操劳等候?

楚军的追兵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夏侯叔叔拼尽了全力催赶着车马奔跑。马儿已经累了,它拖着太多的人,它实在跑不快。

阿父的眸光在夏侯叔叔,阿姐,和自己身上逡巡犹疑。破敝的轩车之中,阿姐抱着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扬起头,不懂阿父眸光的意思,可是孩子的本能告诉自己。那会是一种对自己残忍的决断。

阿父笑着对他道,“盈儿乖,你和姐姐在这儿等着,等阿父脱了追兵,就回来接你们。”他面上在笑。一片慈祥和乐,可是推着自己的双手有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咚,咚,咚……”

太阳升到群山山头,一束阳光透过树梢照耀下来,玄色的旌旗在风中招展。云天开阔。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急促的战鼓由远及近传来。与心跳的频率融合在一起,到最后,响若雷鸣。

“叛军就要杀过来了。”不知名的军士喊了一声。

他仿佛可以听见,十里,百里之外。汉室援军奔马在大道之上踏起的马蹄之声。

摔下车的时侯,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刹那,他是怎样的惊骇欲绝。

夏侯叔叔将他又抱上车去,阿父又推他下车来。最后阿父瞪大了眼睛发火,“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得被追兵追上。”

所以你就选择抛下儿子,对么?

六岁的时候,他的天地被楚军铁骑踏破。他曾寄望阿父为他补起这片天,可是,阿父做不到。

后来,阿父立他为太子,父慈子孝,阿母归来,阿姐出嫁。

一切看起来都和乐融融的好了。

他也渐渐忘记了,当年那驾蓬荜马车之上,阿父推他下车那一刻的惊骇。

风声静止,他可闻见空气中血腥之气,杀伐不绝于耳。

“咚咚咚”鼓声如密雨点一样的响起来。身边的侍卫拔出剑,神色谨慎戒备。

振聋发聩的鼓声强敲破了盖在记忆上的那层纱,这才窥见了,心上斑驳狰狞的伤痕。

这些年,他不去看,不去想,可是他知道,伤痕在纱布遮掩之下腐烂,灌脓,渐渐绵延成了一种病。

日在东天,约是巳半。

一个,两个……三个——

淮南叛军玄色的盔甲出现在山岗之下。

千余淮南叛军,付出了八成伤亡的代价,终将这一百八十二名同伴,送到了这山岗之下,自己面前。

“投石。”刘盈肃声道。

大块大块的羊头石从山岗之上滚下去,瞬间砸死了数人。而淮南叛军的气势亦不得不缓上一缓。

他刷的一声抽出腰中剑,刷的一声出鞘声清脆,“擂鼓。”

鼓声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咚咚的擂起来了。八百精兵已经为山下的杀伐之声激红了眼睛。在那片地方,数千的汉军为了拖延山岗之上鼓声的响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们都回不去了。

“锵。”第一声双剑格挡之声。

“嗤。”第一声剑锋递进对方胸膛的声音。

鲜血溅在脸上,身上,刘盈来不及伸手抹去,他挥剑,斩断冲到面前的一个淮南军的胳膊,干净利落。

他是大汉太子,但他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少爷。

经过那一年刀兵之祸,这些年,他一直督促着自己练习骑射刀兵之事。只为了若再遭逢当日之事,不再只会瑟瑟发抖,求取别人庇护。

于是每日清晨早起练习剑术。

如果连自己的阿父都无法靠住,在最绝望的境地里,还能够依靠谁呢?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夏侯婴。

茕阳道上之事,是他此生的一道伤,就算亲手杀敌,也无法愈合。

汉军与淮南军激战起来。淮南叛军游弋着自己的目光,判断着哪一个才是大汉太子。山岗之上,层层汉军侍卫将刘盈,张偕,许襄围护起来,誓死血战。

“就是他了。”忽有一人指着大汉节旗之下白色鱼鳞甲的少年道,“文里文气,连剑都拿不动,一定是汉廷的小白脸太子。”

于是一百余淮南叛军都尽力向白胄少年冲杀而去,一时间。少年的面色煞白,然而摸了摸腰间,很快的又平静下来。面容之间充满了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血意。

“喂。”刘盈又是惊骇又是好笑,哭笑不得的喊了一声,却被张偕一把握住手,掐了一掐。

“还不快去保护太子。”张偕嘶声喊道,指着汉旗之下的白胄少年。

众侍卫会意。俱都涌向汉旗之下,只是有意无意里还是偏着刘盈这边。淮南军奋起余勇,一次又一次的发起进攻,丢下一具具尸体,却一次又一次的被汉军挡了回去。双方的鲜血流出来,浸染了整片山岗上的草地。

太阳将近中天。时日已近午。

有无数次剑刃砍向于他,总被斜刺里的剑锋格过。他已经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山岗之上。尸身堆成地毯,汉淮双方在这地毯之上继续不死不休的纠缠。

忽然,面前一个素日相熟的侍卫面露惊骇之色,大喊一声“殿下”,扑过来一把推开他。

刘盈尚未明白发生何事。只听耳边弓弩呜呜划破空气之声,擦过自己的颊。射入这名侍卫额头。

鲜血混着脑浆流下来,侍卫缓缓倒下。

落日长河之下,被推下车的孩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步步的向父亲走去。

刘盈无暇去扶侍卫,转身举剑,用尽全身力气格住厚重的剑锋。

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爬起来之后,拍拍跌疼的伤,昂首继续前行。

而就在这一个转身间,他一个大跨步,从六岁跨到十六岁。

惊魂甫定。

“太子殿下。”来人觑了眼旌旗之下的另一个少年,笑声浑厚,身披玄色铠甲,满面虬髯,英姿焕发,“算盘打的倒好,只是大约没有料到老夫会亲自前来吧。”

刘盈只觉得虎口一沉,双手发麻,不由得退后一步,卸去剑势,抬眉笑道,“怎么会呢?英伯伯,小侄正候你大驾。”

淮南军甲天下,军中最善战的大将是谁?

是英布。

所以这支寄予了他全部希望的敢死军,他怎么会不在其中?

一时之间山岗之上风云再变,汉军以许襄做饵,误导淮南叛军,借以保证刘盈的安全。本是得计,但也间接造成英布与刘盈劈面之时,大多数汉军竟一时间赶不过来的局面。

顷刻间整个山岗都静得一静。所以人都屏声静气的看着。

英布生性骁勇,一剑不中,随即再劈,刘盈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规划都来不及细想,本能的接着英布的攻势。不过三剑,已是蹬蹬退了七步,只觉得双臂打颤,手中御赐越重之剑,已经是沉重的提不起来。

但这七步的时间已经足够缓得一缓。

山岗下忽有大黄弩破空而来,少说也有六石之力,专捡着英布要害之处射来。英布左支右绌,瞬时间,余光就瞥见大批大批的汉军涌过来,将刘盈重重护在后面。

“老啦,老啦。”英布在心中惨笑。若是再年轻十载,适才最后一剑已经足以斫断刘盈手中剑,顺势削去他一段胳膊。

他到底是一世枭雄,一击不中,并不气馁。凝神应付抛下手中弓弩赶过来的汉将。

众人之后,刘盈将剑插在地上,面色苍白,忽听得崩的一声,周围侍卫小声惊叫。怔了一会儿,这才发现,插在地上的天子赐剑齐齐从中折断。

背后冷汗尚未来得及滚下来,已经听得身边一声高亢欢呼,

“殿下,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回头望,果然山岗之下,远远可见一行骑军迤逦奔驰而来,蹄下尽是烟尘。为首玄色重尾旌旗之上打着大大的一个“汉”字。

日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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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时候,他的天地被楚军铁骑踏破。他曾寄望阿父为他补起这片天,可是,阿父做不到。”以己度人的想,一个孩子在逃命的过程中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从马车上推下去,这种惨痛的经历,是会让人得心理疾病的。

鲁元和刘盈都有汉二年后遗症,平常看不出来,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想起。鲁元选择向爱情寻求庇护,而刘盈用铁血的战争治愈自己。

这是男与女性别的不同。

用一个惯常的比喻而言,父亲是屋顶,而母亲是墙,他们共同撑起了一个家庭。那么对这对大汉第一开国家庭而言,刘邦并没有为他的子女撑起家庭的顶,父亲在孩子的眼中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他的表现能够撑起孩子的脊梁,帮孩子少走很多弯路。作为一个父亲,刘邦不合格。而吕雉呢,估计是那堵墙太厚了,还忘记了设门,她想将这对儿女永远圈禁在自己的墙中,是保护,也是禁锢。

虽然一个很看重,一个不看重,但是,他们都不算合格。

六十三:储君

最先赶到的援军是边城守将高骊所率五百骑军。

进入太子军营的时候,辕门杉木已经化为焦炭,营中满地狼藉,遍地尸体,有汉军服饰,也有淮南叛军服饰。

“寻太子殿下下落。”高骊挥手道。

血色囫囵,最深重的地方从辕门到营中,然后指向后营方向。然而已经用不着它们指路了,高骊已经听见了疲累的拼杀声。

他拼命纵马,将马骑的飞快,远远的看见山岗之上,汉军重重维护之中,有一人俯卧于地,一人执剑,一人白衣。听得自己马蹄响,二人俱抬起头来,眸光狂喜。

然后远远的一支箭,从不知名的地方射出来,众人惊呼之中,直中执剑少年的肩部,哐当一声,掌中剑落下来。

“快。”高骊心中一紧,发疯似的嘶吼。数百匹马拉成一条长长的战线,直直的向山岗之上冲来,将双方混军拉出一道口子。

一个时辰后。

土壤焦黄。

一切尘埃落定。

甲胄之下溜出数缕散乱的头发,盖着左颊之上箭矢擦出的血痕,刘盈的模样有些狼狈。而箭簇拔出来的时候带出暗沉的血花更是让他闷哼一声,由内侍裹着左肩的伤口,刘盈回头笑道,“多谢高将军及时来援。”

“殿下折杀臣。让殿下身陷险境,是臣之责。臣不过尽臣本分,当不起殿下之言。”高骊单膝跪地郑重道。

此战死伤惨烈,六名北军校尉仅两名生还,先锋将樊伉脱力昏迷,副将张偕重伤。

刘盈勉强一笑,回头问走过身边的侍卫道,“张将军现在如何?”

“禀殿下,军医说了。小张将军的伤虽然看起来有些可怖,其实将养一个月就可以了。”

舞阳侯樊哙在当天傍晚赶回。

第二日,太尉周勃赶回。

“守第一道辕门的一千八百北军,余一百三十二人生还,其中三十六人重伤。三名北军校尉中,校尉史敢等四人身亡,董捷断臂,郦疥重伤。”

重新搭起的中军帐中,书吏正在禀报此战汉军伤亡,声音伤感。

“守营的边军。余九十六人生还,将军樊伉脱力昏迷。”

书吏掩下手中竹简,悲悯道。“殿下身边亲卫,只生还一十六人。十一人重伤。”

偌大一个中军帐,四千人马,最后,只剩下这二百四十四人。

帐中上座。刘盈轻叹一声,面色惨淡。

“但既然英布已经被俘。”周勃扬起战袍拱手道,“则淮南国无主,指日可下。只是,”他想起自己这一日来担惊受怕,不由黑了半边脸。皱眉道,“殿下实不该将自己身陷险境,让臣等。也让长安城中陛下皇后担忧。”

此时刘盈已经脱去了战时戎装,换上一身软裳,受不住力,微微靠在身后凭几之上,面上因失了些血色。淡淡苍白,与左颊之上浅浅一道伤痕。刘盈微笑道,“周太尉言而有理。只是孤想着,若是英布见不到孤,则他这数千人马在淮北流窜,不说惊扰百姓,对我军而言也是难以擒他。”

“那又如何?”周勃生性疏豪,不懂他话中涵义,正待再说。忽然望见少年通透的双眸,心思电转,骤然吸了一口气。

英布欲擒汉太子刘盈为饵,牵制汉军。那么,他刘盈为何不能将计就计,借势打力,以自己为饵,将英布这三千叛军牵制在淮河北岸这一亩三寸军营之中?

以四千汉军战三千叛军,不得不失,这份战绩,放在大汉任何一个其他的军队身上,不过是不功不过,没有任何可夸耀的。

但是领率这支军队的不是别人,是刘盈。

这个天家贵胄的少年,此前并不是以勇武著称的将军,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武人,不似他的父皇,他甚至没有真正经历过战场,在生死关头逼到眼前的时候,不必问有什么高尚或是不得已的理由,单只他有勇气下这个决断,就应经值得人赞赏,敬佩。

可是他战了,守了,以和淮南叛军大致相当的军力,撑住了以勇武著称的淮南军破釜沉舟式的袭击,直到大汉援军的到来。

在周勃无言的凝视中,玄衣纁缘的少年起身,走出营帐,瞧着大帐前首,两日之前,被无数汉军儿郎鲜血染透的土地。那儿如今已是一片荒芜干净,曾经堆砌满地的尸身被青草掩埋。

刘盈瞧了又瞧,仿佛这么瞧到来年春天,这片被鲜血浇灌过的土地就会生根发芽,抽出新的绿草,绿草悠悠长到盛夏,一群穿着扎甲的汉家儿郎就会笑着走出来,单膝跪下参拜,齐声道,“太子殿下。”

“周太尉觉得孤莽撞了?”

刘盈瞧的专注,并不曾将半分余光分给身边有大汉殊荣的老将军。

“不会,啊,不对,是不敢。”周勃尴尬道。

如果是任何一位旁的汉将,沙场迎敌自然是他的分内事,没什么好说的。刘盈的不同却在于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能出一点差错,那会牵连太多人。

但抛开他的储君身份,这场战本身打的虽然不咋地,战后效果却是大大的好。

擒下英布,则淮南余勇不足为惧,下淮南指日可待。淮南国土中的汉家百姓将少受战乱之苦。而本该在这场战争中付出性命的两方士兵将存活更多下来。

“孤也觉得孤是莽撞了。”刘盈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径自道,声音轻柔,“若孤不曾一意孤行,避走边城,也许这三千余汉军就不会将命送在这淮河岸边。”

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没有人会无动于衷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也许当时情况紧急无暇细想,可是事后,想起那流着鲜血倒在自己面前的人,死的时候他还伸着他的手,死死死死的看着你。你又怎么能食安寝,夜夙寐。

周勃皱眉看着面前少年,他也是军人,自然知道刘盈正是度他心中的关槛,十六岁的少年初见血腥战场,他又素是个心性仁弱的主。

不。

周勃在心中斩钉截铁道。

他们大汉的储君,仁而不弱。

弱的人如何能刹那间定江山慷慨迎敌?弱的人如何能持剑对凶猛若虎的叛军临危不乱?

周勃逆着天光,斜斜仰首逆着站在帐口处的玄衣少年。他侧影清瘦,是他素日里看不起的荏弱。但是,他的眸底已经隐隐带了微微尊重。

驰骋沙场的武将。他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储君呢?

他不必亲上沙场,勇冠三军;但他必须有勇气担当战争。

他不必慧能通神,运筹幄。但他要能决断,明晰时势。

三军中,哪有那么多讲究。那些个害怕鲜血,害怕死亡的,拖出去一顿板子打下来。哼唧哼唧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刘盈身份尊贵,实在不容他如是施为。周勃一时为难,皱了老大的眉,正无设法处,忽听得帐外一声诘笑。

“殿下这话,襄听着却觉得不对。”

许襄一身白衣走过来。腰悬紫色锦囊,诘口笑道,面色苍白。话语却如一把锋锐的刀,“所谓义不守财,慈不掌兵。又所谓,小慈乃是大慈之敌。经此一役,淮南百姓当感念殿下。其他各部汉军当感念殿下,需知。这中军汉军是人命,他们的人命也是人命。”

“军人死战迎敌,本是天分。他们以三千性命换得汉军三万性命,以及淮南三万,六万乃至九万百姓的安宁生活。这三千中军,”许襄面色慢慢凝重,“死得其所。”

周勃有趣的瞧着这一声儒生装扮的少年,他不曾习文,一向最讨厌儒生,如今却觉得这个儒家少年话语对自己脾胃。

太子身边,倒也有些人才。

“先生说的是,”刘盈怔得一怔,拜道,“是盈想岔了。”

汉十一年秋九月,淮南王英布以二千八百人从间道行,袭太子中军帐。中军上下皆勇,相持半日,汉军援军到,擒英布。

淮南国乱,英布二子英准,英函将兵,不能服众。当月下九江,庐江。

二十六,高帝诏天下,封皇子刘长为淮南王,都六安,命张苍为淮南相。

“这个郦疥是什么人?朕瞅着他的名字倒有些眼熟。”刘邦翻阅战事邸报,问身边御史大夫赵尧道。

“陛下好记性。”赵尧弯身笑道,“这郦疥,是北军一名校尉,曾在长乐卫尉手下任,值戍长乐前殿。哦,”他不经意的补了一句,“说起来,他还是先陈留郦生之子呢。”

“郦生?哪个郦生?”刘邦一时想不起来。

“是郦生郦食其啊。”

“是他呀。”刘邦喟道。

郦生食其,曾为他的大汉江山立下斐然功劳,却在大汉统一天下之前死去。

当年,在他还是反秦众多义军中实力并不起眼的一支的时候,兵过陈留,郦生特来投诚。并助己攻克陈留城。之后更是立下说降齐地七十二城的功劳,却因当时的攻打齐地的汉将韩信背约之故,被齐人生生用五鼎烹死。

看来,自己的确是老了啊。刘邦笑慨,才会对那些故人生出一些遥远的感念。

“这样,给他封个侯吧。”

“可是,”赵尧讶道,“陛下,郦疥军功不足以封侯啊。”

“哎——”刘邦挥手道,“看在他父亲的份上。”

于是封北军校尉郦疥为高粱侯,封贲赫为期思侯。

以军功,舞阳侯樊哙更食曲周五千一百户。信武侯靳歙为车骑将军,益封定食五千三百户。车骑将军灌婴为先锋,益食二千五百户。定令婴食颖阴五千户,除前所食邑。

同时,在淮北一役中左眼受伤的张偕受封关内侯爵位。

明年十月,下余城衡山、豫章并六安。英准自尽,英函逃亡,入越,亡于番阳。

十月末,淮南之乱平定。这时候,诸侯已归军,而太子刘盈率军即将返转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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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内侯为虚爵,无食邑。

撒花庆祝仗打完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六十四:旋归

“舅舅。”

张嫣惊喊一声,拥衾坐起。脑中尚有些迷糊,犹记得昏睡之前响在脑海中的声音,惊骇欲绝。

“娘子总算醒了。”身边一双熟悉的手扶过来,回头看见荼蘼微笑的脸,“娘子这一昏,可吓坏了太子妇和婢子了。”

“这位姐姐,”荼蘼对殿中侍女欠身道,“请去禀告太子妇,说我家娘子醒了。”

张嫣举目张望,自己躺在一张宽敞的桧木漆床之上,朱色悬珠四阿顶帐如烟如雾罩着,上绣四合云纹。身上锦衾柔软温暖。

此处是太子东宫偏殿。

“阿嫣,”一时间陈瑚掀帘进来,声音清亮如一泓泉水,她坐在自己榻边,微笑着来刮鼻子,“你刚才就这么扑通一倒,可吓坏人了。”

张嫣终于吐出闷在胸口的一口气,扶头笑道,“可能是我前日头痛还未好全吧。”

“好阿嫣,”陈瑚一把抱住她笑道,神色飞动,“适才最新的战报送来,英布带人来袭太子中军营帐,太子率营中将士奋勇迎敌,直到边城援军赶到,生擒英布,你舅舅平安无事。”

“是么?”一颗心安心落回原地,张嫣嫣然道,“这才好。”

她很快就感觉到,拥着自己的陈瑚心情开怀愉快不能遏止,似乎并不完全来源于千里之外夫君生还的好消息。

“舅母?”张嫣试探出声。

“嗯?”陈瑚依旧在微笑,声音温柔,“阿嫣,你说,”她的手慢慢的抚着腹部,“你就要当表姐了,开不开心啊?”

“嗳?”张嫣怔了一会儿。悟道,“舅母你怀小宝宝了?”

“嗯。”陈瑚直身坐下,笑容宛如阳光灿烂,快乐而又满足,仿佛这一刻间,所有的幸福她都已经得到,“适才阿嫣你昏倒,太医为你诊治。便顺便也为我搭了一次脉。怪道这些日子我总是茶不思,饭不香。总以为是担忧太子的缘故,却不料——”脸渐渐发红。

张嫣又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那我可得恭喜舅舅了。”

“嗳。”陈瑚放下手,不依道,“明明怀孕的是我,为什么你偏偏只恭喜太子殿下?”

“恭喜他双喜临门呀。”张嫣道,“既立战功。又得新子,可不该好好庆祝庆祝?”

冬十月二十,太子返长安。将一众北地之军留在灞上营,接受封赏后,自率亲卫入长安。远远的见两辆玄色宫车停于灞桥之侧,从人簇拥。俱是青衣宫人打扮,为首玄衣女子不惧风沙,仰首相待。渐渐近了,可见雍容面容与眼角细肃纹路。

“母后。”

竟是吕皇后亲迎太子于灞上。

刘盈驰到近前,利落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拜在母亲面前,“儿臣见过母后。”

“好孩子。快起来。”吕雉连忙笑盈盈的搀起他,刘盈抬起头。露出戎装之下一张已略显坚毅的脸。

吕雉仔细瞧了瞧爱子,确认没有大碍,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倏然收了笑脸,沉声斥道,“盈儿你也是胆子太大,君子尚知不立于危墙之下。你身为大汉储君,若有万一,岂非朝堂动荡?”

“孩儿知错。”刘盈认错。

阳光迎着照在少年脸上,吕雉又是骄傲又是喜悦,骄傲自己的儿子成才,不复自己所望,喜悦他此番建此战功,平安归来,则储位稳固,再不是戚懿能轻易撼动的。终于又慢慢笑开,佯怒道,“舞阳侯为人莽撞,阿母日后一定要好好骂骂他。我千叮咛万嘱咐将盈儿你交付于他,他却给我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子。还好盈儿你没事,还好——”

“母后,”刘盈柔声笑道,“孩儿不是好好的站在这儿么?”

“盈儿你晒黑了,也结实了。”她声音柔和,怜惜的伸手抚过颊上浅浅结痂的伤痕,“疼么?”

“不疼。”刘盈伸右手不在乎的抹过,笑答道,“不过是擦伤,待这些痂落了,也就好了。”

“嗯。”吕雉颔首道,“那就好。——你左肩也不疼么?”

刘盈左肩微微一僵。

“太子左肩受伤了么?”吕雉身后,陈瑚慌忙踏前一步,失声道。

“原来母后知道了。”刘盈低声道,“是盈儿不好,不该瞒着母后。”又抬头向阿母身后的妻子一瞥,意在抚她安心。

陈瑚怔了一怔,欲要伸出去的手落了下来。

“母后知道盈儿你是孝顺,不欲母后为你担忧。”吕雉笑笑,拂开刘盈鬓边的发丝,“但是盈儿,你越瞒着,母后越是担心。”

她收回手,似笑非笑道,“好啦。阿母知道你有许多话想与你媳妇说,不拦你们了。阿母到前头车子里等你。”

刘盈的面就这么微微一红,然而却没有拒绝,待瞧着阿母的扶着苏摩姑姑的手上了轩车,方回过头来,觑着妻子道,“瑚儿,你——这一向可好?”

陈瑚仰首望夫君,抿唇而笑,但觉心中喜悦不一而足,末了竟只能答一句,“好。”

“太子瘦了呢?待回宫,妾让人烹饪汤羹为太子补身——太子今日可回东宫?”

“自然。”

她禁不住伸出手去握一回他的手,止不住笑容,“那妾等太子归来。太子不在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好些事呢。晚上妾一一告诉太子可好?”

“好。”

于是入宣平门,从长平转黄棠街道,卸去戎装,交接军队,从北阙入长乐宫,在前殿拜见君父。

收回虎符,大殿之上,刘邦看着跪在青蒲之上的嫡子。不知不觉间这个儿子已经长到了十六岁的年纪。周礼说,男儿二十而冠,其实老家乡间,十六岁的男儿已经可以担负起田地间劳作,算得大人了。

刘邦移开目光,沉默了一会儿,方出声笑道。“盈儿此行干的不错,总算,”他挥退惊慌上前的侍从,掩袖咳的惊天动地,忽觉一只手伸过来,为自己轻轻扪背,怔了一怔,微微翘起唇角。

“父皇,”刘盈接过侍从递过来的热汤,服侍他饮下。复放在案上,“儿臣离去之前父皇身体就不豫,怎么都数月了。还不见好?”

“老啦。”他呵呵一笑,拍了儿子一下,“总算你没坠了老子当年的威风。”

“陛下,”东厢中戚懿掀帘而出,微笑道。“太子殿下出征刚返,正是疲累之时,陛下怎好羁着他,还是让他回东宫歇一歇吧?”

“正是呢。”刘邦顺水推舟道,声音温和,“盈儿。你回去歇歇吧。”

刘盈只好退后拜道,“儿臣告辞。”

刘邦瞧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笑谓戚懿道。“懿儿,你瞧,盈儿已经长大了。此次又立此战功——”

“所以陛下就忘了曾经答应过妾的事情了是吧?”戚懿寒面站起,嗔道,“说什么疼我和如意。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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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刘盈,是在三日后椒房殿的家宴上。

蜜烛温暖跳跃。映衬着少年转成麦色的肌肤。张嫣托腮心道:果然是战争最能磨练一个男人啊。不过数月光景,仿佛脱胎换骨。有一种什么叫做坚毅的东西,在他的身上生长出来。

“阿姐,阿姐——”

身边有人拽她的衣袂,却是弟弟张偃。

张偃如今已经有四岁,正是最好动的年纪,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陈瑚的腹,好奇回头,奶声奶气的问自家姐姐,“舅母的肚子里,真的能装一个小宝宝么?”

“是啊。”去年酿的酌酒清冽,张嫣抿了一口,口感甘醇,身边,张偃拉着自己的衣摆,漂亮的眸子兴奋的闪闪发亮,“那过一阵子就有小弟弟可以陪偃儿玩了?”

张嫣瞧了瞧四周,父母正在向太子妇贺喜,一时间没有人注意,于是压不住心中邪恶的小心思,“小弟弟还要长几年才能陪偃儿你玩,”她举起自己的杯盏晃了晃,像狼外婆勾引小白兔一样的诱惑着自己的弟弟,“姐姐这儿有好喝的酒,偃儿要不要喝一口?”声音轻悄。

张偃犹豫了一会儿,“可是阿母说,偃儿年纪小,不能喝酒。”话虽如此,小男孩天生的对陌生的事物有高度的好奇心,张嫣手中的杯盏晃到左,他的眸光就跟到左边。晃到右,又跟到右边。

张嫣咬着唇偷偷的笑,左颊浅浅的一个酒窝儿,“没关系,咱们偷偷喝一点,不告诉阿母。”

过了一会儿,鲁元回到席上,只见得自家儿子坐在案后,身形摇摇晃晃,一张粉粉的脸颊了红彤彤的像是山茶花儿。

“偃儿,你怎么了?”她诧道。

只听得嘭的一声,张偃应声摔倒,滑到了案下。

张嫣偷偷瞪了伺候在自己姐弟案后的侍女一眼,跳下来扶起弟弟,忍笑道,“阿母没事,只是弟弟瞧着嫣儿盏中酒漂亮,缠着要我给他喝。结果不过是喝了一小口,就醉了。”

“你呀,就顽皮。”鲁元瞪了张嫣一眼,吩咐道,“扶小世子进去歇一歇。”又嘱咐张嫣道,“这酒重,阿嫣你也别喝了。”

“好。”张嫣颔首乖巧应道。

脸上一阵一阵的烫,酒劲上来,虽然不至于像偃儿一样醉倒,倒也有些俨俨然了。殿上空气浊闷,她和阿母说了一声,摇摇晃晃的起身,出殿吹吹风。

冷风兜头吹过来,一个激灵酒就醒了。她靠着柱子坐在阑干之上,瞧着满殿彤朱流壁,听着隔墙觥筹交错,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衣衾覆于身上,迷蒙睁眼,看到长骝,以及站在长骝身后的来人。

“舅舅。”

她浅浅笑道。

怎么找到我的,又是你?

刘盈俯身摸了摸她的额,问道,“你头疾好了么?”

“大致都好了。”她弯唇道,“恭喜舅舅,外立战功,喜得贵子,双喜临门啊。”

“多谢阿嫣——我听你舅母说,”刘盈一笑道,“当初淮南烽火传到长安时,你很是为我着急。舅舅谢你这份心意。”

她自问倒是当得起他的谢的,于是也不辞,笑唤道,“舅舅?”

“嗯?”

“没事——我很开心,你能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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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甜的一章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六十五:懵懂

汉十二年

上元

上元是一年最热闹的时日之一,又兼南方淮南之乱刚刚平定,大汉国境升平,长安城中在这一日挂起无数彩灯,相与庆贺。

张嫣穿行在东市当中,沿途欣赏各家市肆挂出的彩灯,或有心思巧妙,令人欢喜。

“哎,荼蘼,你瞧你瞧,”她兴高采烈的指着一家市肆斜挑里打出的最上一盏蝴蝶宫灯,“那盏灯多漂亮?”

“再漂亮也是小手艺。哪及得侯爷花大价钱请专门的彩灯师傅打得漂亮?”荼蘼撇嘴道,“小——公子若是想看漂亮宫灯,只在府里就看的到,何必巴巴的跑出来?”

张嫣抿唇笑笑,“家里的灯再好,也及不上外面的这点子人味。”她吩咐下人买下宫灯,道,“正好拿过去博燕隐哥哥一笑。”

淮南之战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对士兵的抚恤已经发下去。而当初中军帐中一战死国的汉军将士,吕皇后更是特意加了一份例钱,以表对维护太子的恩德。虽然最后分到死去军士家人手中,不过数十钱,众人已是感恩戴德。看起来,一切都平和安乐,大汉江山日益巩固,帝都长安一片太平日月,隆重庆祝上元。

张嫣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张偕。

关内侯张偕的右眼亦在淮上一战中受伤,回京之后一直在留侯府休养,陛下遣太医探视,道是并无大碍,慢慢将养就好。

只是,谁都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伤到了眼睛,日后目力终究会受损一些了。

家人与灯贩争吵的声音传过来。张嫣愕然回神,问道,“怎么了?”

“公子看中的这盏灯,”家人执灯转身不服道,“他说了要百钱,结果小人付给他,他又不卖。”

她挑眉稀奇道,“为什么不卖,这灯有人预定么?”

“那倒没有。”卖灯人苦笑道,“只是公子你的人给的是荚钱。若是荚钱的话,得要百五十钱。”

“荚钱怎么了?荚钱也是陛下明令发行的。”家人犹自道。

“您这话我也知道,”卖灯人也寸步不让。“只是我若收了你的钱,到别处也当不得半两钱花啊。”

张嫣要了一枚秦制半两钱,和一枚荚钱,掂在手中,见荚钱方寸比半两钱小了大约三分。分量也要不足六成。二者面文却皆为半两。

“公子平日里不亲自经手银钱,所以大约不知道,”荼蘼在身后轻声解释道,“其实秦钱自个儿也不足半两,大约只重四五铢。大汉建立后,因秦钱重。陛下便令民铸荚钱,这本是陛下惠民之意,但荚钱重三铢。钱轻文重,百姓觉得吃亏,若用荚钱买东西,便要价的高些。”

张嫣皱了皱眉,然而瞧着手中宫灯。实在是喜爱,便道。“老翁说的也在理。百五十钱就百五十钱吧。”

她提着宫灯到留侯府。大门开处,侯府管家已经是熟见她了,笑鞠道,“小公子是来探我家二爷。”

“嗯。”张嫣当户跳下车来,和气道,“我自个进去就可以了。”

忽见得一袭红云从大门飘出来,容色娟妍的少女面上气的泪花闪现,偏倔强的仰首不肯坠下,回头对着留侯府大门喊了一声,“哪个稀罕你?”从阶上下来,正当面撞上张嫣,是以韶华之名冠刘氏的楚国翁主刘撷。

“哎,表姨安好。”张嫣尴尬唤道。

刘撷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谁,从鼻中哼了一声冷道,“你是来探张大公子的?还是不必去的好,他最惯会将别人好意当驴肝肺。”又拂袖嫌恶道,“好好的女孩儿,偏偏要扮成这样?俗气。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值得你不耻成这样?”泼辣辣的数落了一通话,也不等张嫣答,径自上了驷马安车,御人呼喝,转瞬间去远了。

张嫣直愣愣发了好一会呆,才转头问张管家道,“楚国翁主这是怎么了?”

能做留侯府的管家,老人也是成了人精的,含蓄笑道,“楚国翁主的心思,老奴看了这么些年,也没有看懂。”想了想又轻声提醒道,“大约是楚国翁主好意来探二少爷,二少爷却没如她意吧。”

她轻车熟路的走入东园,站在廊下,听安室之内传来轻声话语,“楚国翁主也是不懂事,适才胡乱言语,大哥莫放在心上。”

又有一道低沉嗓音喟道,“阿偕,你心里可怪大哥?”

“那是没有的事情。”声音坚决而轻快。

“阿偕你好好的养伤——”

张嫣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喊道,“燕隐哥哥。”

过了一会儿,蓝衣男子掀帘辞出,照面招呼道,“张娘子。”正是张偕的长兄,留侯世子张不疑。

“燕隐,”张嫣鬼头鬼脑的探进来,笑道,“我可是扰到你和你哥哥了?”

“没有的事。”张偕抬头淡淡道,“我最不爱见他这个样子,两个人对着,都难过。”

因是在屋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外披锦袍,露出领缘。因为有伤,右眼缠着白色纱布,唯余一只左眸,带着浅浅的琥珀色,通透清亮。侧视风华。

“真是美人。”张嫣小声的嘟哝着,“怨不得刘撷艾慕了他这么多年。”

“燕隐哥哥,”她发了一会儿呆,笑道,“我刚才在集市上看到一盏灯,就买过来送你,是不是很好看。”

“嗯。”张偕微微笑道。

她兴致勃勃的站起身来,“那我帮你把灯挂起来,好么?”

“哪敢劳你大架,”张偕微微一笑,转身吩咐道,“瑞泽,替张娘子将灯挂起来。”

张嫣满心欢喜的看瑞泽将那盏蝴蝶宫灯悬在安室正廊之下,“点起来以后就更漂亮了,等到了晚上,你让瑞泽帮你把灯点起来,推门一看就可以看到灯。啊。”她忽然想起张偕的眼睛,心中很是抱歉。

“没事的。”他自己倒并不在意,“我用另一只眼也看的见。”

他站起身来,与她共同站在廊下,负手看瑞泽将宫灯挂起。张嫣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弧度,“你的眼睛,还疼不?”

“早就不疼了。”他亦微笑作答。

费力将自己从没顶中拔出来,她目光游移,没话找话。“刚才我看到楚国翁主从府里出来,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这个表姨娘,又漂亮。又那么喜欢燕隐,燕隐都不喜欢,还能喜欢谁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偕悠然道,“阿撷是好女子。可是,我和她合不来的。盼她早些懂了这个理,也好不误了她的青春。”

“再说,”他顿了顿,闲淡道,“她虽是难得的好女子。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女孩了。比如说,——阿嫣?”

“嗯?”

她以为他在唤她,讶然抬头。

“你呀。”

费了好一会儿。她才将他的两句话连在一起解释,刹那间心头一颤,而对面张偕伸出手来,指尖慢慢触近她的颊,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他轻拍了拍她的颧。“最近不头疼了吧?”

“啊——?”反应了半会儿才反应回来,顿时面上烧红。狼狈摇头道,“不疼了。”

辞出留侯府的时候,她瞧着日头苦涩想,是那一瞬间室中气氛太靡然,还是宫灯太美好,才让自己乱了心思。

算起来,自己到汉初已满了三年,莞尔的身影出现在梦中越来越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心头深处,总有一个地方,深深的镌刻着他的名字。而张偕的形貌也渐渐立体起来,独立一席之地,可是在适才的一刹那,两个人影子叠在一起,似要合二为一。

“娘子,”荼蘼笑道,“不早了,可是要回侯府?”

“好荼蘼,”张嫣摸了摸肚子,求道,“我肚子饿了,我们找家食肆去吃点东西吧?”

“公子这话说的,”荼蘼失笑,无奈道,“你是主,我是婢,难不成我还能阻你?”

琼阳食肆

张嫣方跨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小张公子是吧?”他笑道,“有位公子已经在二楼订了雅间,专侯着公子前来了。”

荼蘼惊疑不定,却听张嫣诘的一笑,声音清脆,“好,知道了。”转身吩咐随着前来的家人,“你们便自己在楼下找些东西吃吧。”带着自己上了楼。

推门而入,扑鼻的便是淡淡的茅草香气,香气缭绕的雅室中,靠着街窗口前站了一个白衣男子,身形淡雅。

“张娘子。”男子回过头来。

竟是鸣雌亭侯府的五公子。

许襄欠身笑道,“襄恭候已久了。”

“嗯。”张嫣淡淡颔首,转身柔和吩咐道,“荼蘼,你替我守着门,莫要让人过来。”

荼蘼懵懵懂懂,只得讷讷应了一个好字。

“听闻张娘子前些日子犯了头疾,如今可好些了?”许襄恭敬问道。

张嫣瞧了他半响,扑哧一笑,自嘲道,“听起来我的头疾如今在长安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已无大碍。”

“那就好。”

许襄珍重的从怀中取出四色锦囊,一字排开放在案上,一色绿,一色紫,一色暗蓝,一色靛青,锦囊针脚细密,式样清奇,除颜色外,并无其他不同。

“多谢小娘子临行前赠襄锦囊妙计。如今依着张娘子的意思,完璧归赵,只是”许襄迟疑道,“其中白色那只锦囊,在淮上之战中遗失在战场上,找不回了。”

“是么?”张嫣坐于案对首,嫣然一笑,自上次生了头疾后,阿母简直是将她当猪养,恨不得每日里她吃了睡睡了吃,中间什么都不要想。而她自己,一来是感阿母爱惜之意,二来也是怕自己落下病根,便依了阿母的意思,尽量少动脑,几个月下来,不知不觉间,脑子就比从前钝了不少,“那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不落到别人手中就可以了。”

许襄怔了一怔,瞧着女孩姣好的脸蛋,许久,神色复杂道,“如今我方信敝姐当日说的话,张娘子是天外高人,当之可转天下。张娘子虽无杀伐沙场之才,但语义精奇,洞烛幽微,常做能发人深醒之语。且对太子心思了若指掌,毎言必中其心。襄仅凭此五锦囊,纵无寸土争战之功,经此淮南战,在太子心中地位,只怕不逊于张偕樊伉——只是,襄有一点不明白。”

“张娘子既然有此之才,为何不亲自劝说太子,而要借襄之口言之?”

张嫣促狭一笑道,“许公子是因了令姐之前的预言,才肯认真听我说话吧。”

许襄面上微微一热,转过头去。

她也不以为意,续道,“若是换了个别人,只怕将我的话当成小孩子胡言乱语,怎么可能听进一字半句。”这还算好的,若是不仅不信,反而将她当做妖孽上身,她可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我们间也不过只是个交易,我借你之身行我之言辅我舅氏自行走出一片天地,一步步达到他的梦想。而你借我两千年后的学识在储君面前出人头地完成你的野心。

很公平。

我不怕你出卖我。因为你若要出卖,出卖的同时是你立功建言的根基,失了它,你什么都不是。

许襄告辞后,张嫣点了菜肴,吩咐荼蘼道,“将那边的香炉捧过来。”

荼蘼捧来香炉,疑惑道,“娘子,你要做什么?”

张嫣将锦囊投进香炉之间,直到瞧着它们冉冉化为灰烬,方吁了口气。

“荼蘼,”她甜甜一笑,道,“你知道我一向和你最亲近,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可好?”

荼蘼怔怔的瞧着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悄悄的,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长出了新的棱角。

***************

春天要到了。萌动的少男少女心啊。

到汉十二年,张嫣9岁。

默,离大婚还差3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六十六:落定

上元之夜,长乐宫中各宫殿台阁的彩灯依次点起,刹那间一片春意融融。银印青绶的都监杜尚步出神仙殿,吩咐宫侍道,“廊下这龙凤灯瞧着太耀眼,换一顶桃花灯吧。”

“可是大人,”宫侍不解笑道,“戚夫人最喜欢热闹,不会喜欢桃花灯吧?”

杜尚冷冷一笑,宫侍瞧着心惊,不敢再言,低头去换灯了。

粉红色的桃花灯挂在神仙殿廊庑之下,绚丽灿烂,微风吹来,微一旋转,如渭水河边新春里的桃花开。

“啪”。

椒房殿里,吕雉遥遥望着桃花灯的方向,捏碎了手中凤首蒲纹白玉卮,顺手掼出,一地碎屑,咬牙道,“戚懿那个贱人,欺人太甚。”

鲜血淋漓漓的从手上坠下来,苏摩连忙取绢布包扎,“不可能吧?”她咬唇疑虑道,“太子刚立大功,又即将有后。正是储位最稳固的时候,戚夫人能弄出什么花样?——怕是上元张灯,有人错手拿错了盏灯,不会的。”

“苏摩你太天真。”吕雉冷笑道,“越是如此,她戚懿越要掀花样。——要知道,她只能依靠陛下,”灯光张洁摇曳,越发映的她面上神色森然,“而陛下,已经老了。”

第二日,戚夫人送刘邦出了神仙殿,踮脚为其整理衣冠,神态若有所盼。

长乐前殿,高帝止住咳嗽,扔下一卷章奏,怒指着太子斥道,“有人禀奏朕道,太子率军班师回朝的时候,曾以私礼参拜你母后并会女眷,此事是否属实?”

刘盈愕然半响,顿首拜道。“是实。”

“你当大汉军队是你的私家侍卫么?”高帝越发横鼻子竖眼睛,“还不回去闭门思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拜起身退出。

“此子不效法纪,”高帝无谓笑笑,坐直对众臣道,“朕欲易储,立赵王如意,众卿认为可得与?”

殿下众臣左右看看,总算明白昨夜吕府下人星夜驰往各府送来上元贺礼是为哪般。太尉周勃与太子太傅孙叔通同时出众谏道,“不知太子所犯何过错?”

高帝便搓手老调重弹。“老周啊,你也是知道的,朕这个儿子太仁弱。一点都不像朕。他日若为君,则天下尽陷于深宫妇人之手。”

“陛下,”周勃郑重拜道,“此次太子在淮南战中奋勇杀敌,臣观之。觉得他虽然比不上陛下当年,倒也没您想的那么软弱。而且陛下,”他笑笑道,“说起来,咱们都老了,而孩子总会长大。太子如今也才十六,您莫要过于苛责了他。”

刘邦怔了怔,又干巴巴道。“那他不效礼法——。”

“那时候太子已经是回师了,陛下当年还携戚夫人随军呢?”孙叔通扬眉噎了回去。昂然再拜,端正道,“从前晋献公因为骊姬的缘故而废太子改立奚齐,晋国因此乱了几十年。为天下笑。秦朝不早定扶苏,才让赵高能够诈立胡亥。最后灭祀,前车可鉴。如今天下皆知太子仁孝,吕皇后与陛下又是结发夫妻,共生死苦,岂可背哉?”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高帝终于发怒,瞪眼耍赖道,“这是朕的家事,朕愿意将江山交给哪个儿子就交给哪个,轮不到你们管。”

“陛下这话说的不对,”孙叔通寸步不让辩驳,“若陛下只是小家小户,则此为家事,臣不当置喙。但陛下为一国之君,则太子为天下本。天下人皆可言之。”说到这里,一口气激动起来,挥臂大声道,“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甘愿先伏诛,以颈血于地。”

大殿顷刻安静,高帝逡巡于群臣,见三公九卿或直视或垂首,皆有不赞同之意。叹了口气,终知事不可为,笑指着孙叔通道,“太傅罢了罢,朕不过是戏言而已。”

叔孙通硬邦邦道,“陛下需知,太子为天下之本,本一摇则天下振动,陛下又如何能拿天下开玩笑。”

高帝只好尴尬一笑,道,“吾听公言。”

孙叔通与周勃并袂出殿,遥遥望见侯于酒池之上的吕后,远远敛襟拜道,“多谢两位大人为太子建言。”

东宫之中,繁香袅袅,刘盈在殿中操琴。琴声清正,流淌着一丝半些儿心绪起伏。

陈瑚站在外头听了一会儿,入殿从背后拥住他。伏了一会儿,才不满叹道,“陛下总是偏心。”

刘盈沉默片刻,方道,“子不言父过。”

怀孕将近四个月,陈瑚的腹部已经微微隆起。刘盈将耳贴在她腹上,听了一会儿,笑道,“等你出生了,阿爹手把手教你读书习字,骑马射箭。”

陈瑚扑哧一声笑了,垂首瞧这个和自己腹中孩儿说话的男子,神情温柔。

若真有那么一天,真有那么一天,

便是太子真的做不了皇帝了,她也是觉得幸福的。

她打了一个哈欠,睡意朦胧。

“你最近好像很嗜睡啊。”刘盈疑惑道。

“是啊。”她不在意道,“也找御医看过,只说是妊娠的正常反应。”

数日后,在太子学舍中,刘盈问太傅孙叔通道,“太傅是为我大汉制定典章礼法之人,太傅觉得,这礼法之内,可堪容人情?”

孙叔通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当日殿上,陛下不过是借题发挥。但臣认为,太子回京之日,却有小过。——臣知太子事母孝顺,又与太子妇夫妇情深,只是既已归京城,则不过差个一时小会的,何必急于一时?”

刘盈拜受教。

春二月,高帝在长春台置酒设宴。

宴到三分,高帝抬首,忽然瞥见太子身后立有四位白眉皓首的老人,面容生疏,自己从未见过,然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林下风度,萧萧然可亲可敬。

席散之后,高帝言笑晏晏问于太子,“此四位先生是为何人?”

太子微笑答道,“商山之上住有四位闲人,为东园公唐秉,甪里先生周术,绮里季吴实,和夏黄公崔广四位,就是这四位先生了。”

刘邦讶然,召见商山四皓,敛容问之曰,“昔者朕与项籍共争天下之时,亦曾延请过四位先生,先生不肯前来。如今却为太子效命,何者?”

唐秉拜答曰,“当日陛下重武战,鄙儒术,此吾四人所以不来也;今太子将为他日汉主,且仁有志,孝父母,礼贤下士,此吾所以受延也。”

刘邦沉默半响,笑道,“既如此,则四位先生日后便请规劝太子错失吧。”

他望着四人背影远去,终于知废立之事不可为也。一时思起神仙殿中的娇儿美妾,悲从中来,举奢敲案上碗,口中唱道,“羽翼己就,横绝四海。”重复唱了两遍,住口不言,挥手道,“撤下去吧。”声音凄怆。

汉十二年,高皇帝刘邦命自己最疼爱的皇子如意去国离京,赴赵地为王。赵相周昌佐之。

赵王如意时年十二,临行之前高帝亲自在宫阙门前送他。如意拉着高帝的衣冠求道,“父皇,儿子就不可以不离开长安么?——母妃素日里最疼如意,如意走了,母妃会难过的。”

高帝长叹了一声,挥袖道,“走吧,走吧。大丈夫当效鸿鹄,安可似燕雀般终生留于父母身边?”

“如意,”高帝语重心长道,“父皇盼着你做一只鸿鹄,终有高飞一天。”

如意懵懵懂懂的感受到了一些沉重,擦去了眼泪,坚强道,“如意会学着做一个好的赵王。但盼父皇替如意照顾母妃。”

语毕登车,碌碌宫车绝尘向赵地而去。

高帝直到宫车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方回过头来,叹了口气,独自负手走回深宫,背影竟见了一丝苍老。

汉十二年的春天似乎到的特别晚。

开了春,刘邦渐渐开始倚重太子刘盈,在国事之上预闻太子之意,间或点评得失。而刘盈见老父形容衰退,亦有不忍之意。或真有不赞同之事,也绝不执着争论。生疏了多年的父子关系在这个短暂的春天得到缓和张弛,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赵王如意最终的去国离京,昭示着晚年的高帝最终在立储一事上的妥协退让。一时间,吕氏权势在长安城中达到极处,吕氏族人吐气扬眉肆无忌惮。

长乐宫赴宴之后,商山四皓搬出了吕禄府邸,在长安郊处寻了数间院落比邻而居,太子时常上门请教,宾主之间相得。

********************

桃花灯第二次出场。

烈士暮年,壮心已矣!

本来我也和亲们一样讨厌刘邦的,不过写到这几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突然缓和下来了。

史上汉高祖在汉十二年五月去世。那么现在已经三月左右。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唔,从小说的角度而言,我满期盼的。

因为一个时代的结束,代表着另一个时代的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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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谢谢。(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六十七:刹灭

三月里,长安郊外郁郁开满了绯色桃花。

张嫣提着竹篮行于桃林之中,捡那开的好而色泽深淡一致的桃花瓣置于篮中,回头笑着问道,“景娘,你随着东园公搬出长安,可住的惯?”

景娘笑着在胸前做着手势,相交多了,张嫣终于能看懂一些,“惯。其实,只要能待在唐先生身边,无论在哪,景娘都是开心的。”

待拾了一篮子桃花,二人便在院落中制桃花胭脂。

洁净的石臼滚滚转动研磨,取来的新泉水浇上去,慢慢的,桃花汁水就顺着石臼流入下面承接陶盘。

景娘笑着“问”,“阿嫣,你也有九岁了吧?”

“嗯。”张嫣回道,“三天前刚过了九岁生辰。”

“九岁也是大姑娘了,”景娘容色开怀,“你是侯府千金,我没的送你生辰礼物,为你画个妆容,聊表存心吧。”

张嫣怦然心动。

她扮女童扮了这么多年,曾经的少女情怀,早就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如今突然萌动起来,笑道,“好啊。我梳了这么多年的鸦髻,早就厌了。景娘姐姐给我梳个飞仙髻。”

景娘笑着颔首,取了木篦为张嫣抿发,掠至头顶,分为数股,盘绾成环状。

“你的发柔顺。”她用手势赞道,“用了这么多年的合香泽,果然有效。”

张嫣翘唇,想起三年前随舅舅往商山延请四皓,在农家东厢住了一夜。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在富贵华丽的宫墙中盘桓三载后,却不自觉的怀念山野间清淡的夜风。

景娘绞干手中帕子,为她擦拭脸颊,然后薄薄的扑上一层粉。在双颊上点抹新制的桃花胭脂,最后用黛石勾勒眉线。

画好之后她执着黛石退后几步,望着端坐于前的女孩。“真漂亮。”她用手势赞叹道,“阿嫣瞧瞧可满意么?”

张嫣瞧着铜镜,铜镜中的少女也正瞧着她,一点眸光漆黑灵动,清纯而又妖娆。

飞仙之髻高挑崇圣,却又带着点青涩的小妩媚。将长成未长成的少女有着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清纯,灵魂却远不止九岁。天真与成熟在这具稚嫩的躯体里矛盾的互存着,景娘敏锐的抓住了这个矛盾的所在。并用脂粉为画笔,将它放大出来。

这镜中的少女可真的是我?张嫣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却只摸到冰凉的镜面。而镜中少女的乌眸似乎蒙着一层若有所求的雾气。

我想求的又究竟是什么?

她瞧不出来。

她抬头瞧着举镜的景娘。她的容颜明媚,双眸熠熠生辉,充满幸福的光芒。

女为悦己者容。我若生的美,又最想为谁所看到?

“景娘姐姐,”她张口问。“每一年上巳节渭水河边有不少青年男子向你献殷勤。你就瞧不上一个人?”

“嗯?”景娘怔了一下,笑“道”,“我情愿一生伺候在先生身边,渭水春色虽好,不是景娘所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年华却易逝。姐姐就不愿意做一个君子的淑女?”

景娘微微仰首笑了。张嫣瞧见她下颔温柔的弧度,“先生就是我要求的君子。纵然有一日他垂垂老矣,躺在榻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他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子。”

“阿嫣。”她语重心长,“等你到了年纪,你就会懂,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是多么难得,而心有所慕的女孩子。能为她爱的君子,做到什么地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到侯府张嫣心中犹有所思,我找的到那个爱我的男子么?爱,又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过了些日子,宫中派人来说,皇后娘娘的胭脂用完了,请张娘子再送些过去。

“这么快?”张嫣愕然,她亲手所制的脂粉,不过只供几个亲近的女眷使用,皇后,阿母,吕伊,以及太子妇陈瑚。从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爱俏,却居然每次都是吕皇后那边最先用完。

“回去跟皇后娘娘说,”她吩咐来人道,“明儿个阿嫣亲自进宫去看她,顺便为她带过去。”

那时已经是快进四月了,张嫣想起陈瑚素日最爱桃花,便亦带了些桃花胭脂赠给她。

这些日子吕雉过的极是舒心,接过脂泽笑眯眯道,“阿嫣的心思总是最巧,苏摩,你说,我抹了阿嫣制的胭脂香泽,可比的过西边的那个戚懿?”

苏摩亦笑眯眯的答道,“论狐媚,皇后或许不及那戚懿,但论起大气雍容,一百个戚懿,也不及皇后的。”

张嫣抿嘴一笑,问道,“有些日子没入宫了,不知道舅母腹中胎儿可好?”

谈及陈瑚,吕雉便微微皱了眉,道,“她身子重,少走动,我也有些时候没见了。”

转过酒池,她远远的就看见陈瑚。

彼时陈瑚已经身孕足七月,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地锦袍,手扶着腰,转脸和身边的香覃在说着些什么,侧影看上去竟有些消瘦的感觉。

香覃将手中漆盘递给她,陈瑚伸手去接。

张嫣举手,正欲扬声叫唤,忽然目瞪口呆,远远的见陈瑚不知怎么没站稳,跌了下去。四周宫人惊叫着去搀扶,却根本来不及。

陈瑚重重的跌在地上,抱着肚子呻吟了一声。

“啊——”

张嫣放声尖叫。

她抓着荼蘼的衣角瑟瑟发抖。

闭了眼睛,她仿佛都能看到,适才血色一点点的从陈瑚身下流出,染透了裙摆,像开出一朵朵艳红色的花。

内殿中,陈瑚似乎喊着什么,因气力不继,听来有些模糊,仔细听清楚了,却是太子二字。

“舅舅呢?”张嫣抬头问道,“有没有让人去前面通知舅舅。”

青衣小宫侍红着眼圈抬起头来。“早就叫人去叫了,可是——”他单薄的身子愤怒的瑟瑟发抖,“太子参乘说殿下正在与陛下商讨国是,不能打扰。”

“胡说八道。”张嫣气急起身,“我去找舅舅。”

刚步出耳殿,忽听得对面陈瑚所在之东次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回过头来,看着东宫威严的殿尖,她抓着荼蘼的手,将指尖捏的发白,“去看看。太子妇那边怎么了?”

宫侍回来的时候,面色骇的发白。

“怎么了?”张嫣问。

宫侍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到底怎么了?”张嫣勃然变色,斥道。“你再磨唧,信不信我掌你的嘴?”

宫侍不敢再瞒,惨淡道,“奴婢不敢——太子妇刚产下了一个男婴,已经是成形了。脸色却是乌紫的。没有——没有呼吸。”

张嫣愣了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抱着柱子就想呕吐,偏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口腔中含着些**的气息。

“娘子。”荼蘼垂泪扶她道,“咱们,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张嫣惨笑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那时候,她站的远远的,看见众人簇拥之中。陈瑚就那么倒下去,她从来没看过一个人原来能流这么多血。

抿了抿眼泪,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道,“无论如何。还是请舅舅回来一趟。”

“胡闹。”一个声音威严道,从宫门走进来。带着一群黑压压的宫人,“这儿哪是你该在的地方?”为首之人玄色的衣袖拉住了她,沉声吩咐道,“佟禾,你去前殿找太子,若有人敢拦,当众发作了他;张泽,你将太子妇出事时,身边的所有宫侍全部押起来,问清楚了太子妇到底怎么出事的——苏摩,”那声音微微一沉,叹道,“进去瞧瞧,太子妇如今状况究竟如何了?”

张嫣松了口气,缓缓靠在身后的人身上。

吕皇后终于赶到了。

苏摩红着眼睛从内殿出来,摇了摇头。

其时阳光在东宫檐角之上闪耀一丝金线,照在走出大殿面色灰败的苏摩脸上,一刹那间有些模糊。

张嫣只觉眼前一黑,就厥过去了。

******************

朦胧中她听见少女清亮的嗓音,“阿嫣还没醒么?”

“没有。”荼蘼轻轻回道。

“莫不是吓坏了吧。”那声音向床边行来,“也是,”她叹道,“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谁见了能不难过的?”她伸手欲探张嫣的额。

张嫣蓦的睁开眼睛。

“哟,”吕伊左手挽袖,右手覆在她额上一寸的地方,倏然顿住,微笑喜道,“阿嫣,你终于醒了啊。”

她点了点头,坐起身来。

天色果然已经微黑了。房中点上了数盏豆灯,只是都罩上白布。

目光逡巡自己所在的地方,依旧是一张桧木漆床,上设精致床屏,悬珠四阿顶帐如烟如雾罩着,上绣四合云纹。无一不瞧着眼熟——竟是上次陈瑚安置自己的偏殿。

张嫣一时间掩面哽咽。

还记得上次陈瑚来探自己,彼时还是她最舒心的时候。夫君平安得胜,自己又有孕在身,整个人轻快飞扬,鬓角眉梢都扬着笑意。怎料得不过半年,来看自己的却换成了吕伊。而昔日那个容颜鲜亮的女子,却再不见了踪迹。

世事翻覆,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弹指,譬如陈瑚。一刹那前她还是风光鲜亮夫贤子足的太子妇,一刹那后便挣扎在生死一线之上,连自己都输个精光。

张嫣抬头,轻轻问道,“太子可见了太子妇一面?”

吕伊面上便见了痛惜之意,“不曾。”她轻轻摇头道,“那时候太子妇刚刚闭了目,太子在她榻前站了大半个时辰,又瞧了那个死去的孩子,面色苍白,一句话都没有说。”

张嫣簌簌泪下。

吕伊轻叹了一声,取了帕子为她拭泪,“阿嫣,你还是莫太伤心了。想想自己吧。”

******************

关于这一章,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写好了,今天下午却在电脑上修改了好几遍,总是觉得不尽美。

其实,关于陈瑚这个娃儿,我对不起她啊。

汉朝的时候,贵族子弟多半早婚。以当时的二子夺嫡情况来看,吕后自然不会放过以自己儿子的婚姻拉拢一个助力的机会。从不知名的野史找到的记载,太子刘盈在继位前,的确是有娶过一个功臣的女儿做妻子。

哪个功臣,没有提到。不过我虽然为了这篇小说啃了史记汉书,但是急切间提起汉朝功臣,我所能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么几个,再加上陈平是有名的美男子,他的女儿一定不会难看,所以就有了现在的陈瑚。

陈瑚出场的时候,书友中就有人跟我说,她已经开始掰着手指数这娃的死期了。

我:-~-

这个女子,史上记载是在刘盈登基后死去的。因为当时汉朝没有追封皇后的说法,因此,就默默无闻了。

有一种说法,是老皇帝死后,新皇帝登基,因为守丧的缘故,在丧期内不立皇后(不是指新娶,而是已经娶过的妻子)。但我总是怀疑,远的不说,光以我家阿娇而言,她可也是直接从太子妃到皇后的。没说非要过个三年。

但是,汉文帝死的时候好像简化过丧制。也说不定。

反正,我是倾向于这个女子是在惠帝登基前去世的。

因此,因为时间已经到了汉十二年,刘邦快要去世了,所以,我也不得不着手写陈瑚了。

陈瑚,我给她塑造的性格,是娴雅善良,这样的性格,不是不好,但是不适合汉宫。所谓孤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评论区里有人说不喜欢陈瑚,因为她配不起太子妇或日后皇后这个身份。就我个人而言,因我同意,但果,我有点舍不得。

修改文中,有一个版本是她是就这么睡啊睡啊,慢慢的衰颓下去,最后“病”死的。不过考虑到后文情节,又改成了现在这样。

另外,写到这里,我后悔了。不该让她当陈平的女儿的。主要是凭陈平这厮的阴险,不大有可能让自己女儿落到今天这个境地啊。考虑修改陈瑚的身世,换一只脑筋粗点的功臣。

又及,本章题目:刹灭。刹灭的不仅是陈瑚的命,还有我家女儿冒出芽来的春心啊。

六十八:河桥

张嫣愕然。

“娘子你还不知道,”荼蘼站在一边,已经是忍了好一会儿,此刻嚷出来,“东宫上下,已经是翻天了。太子妇出事,皇后震怒,下命拿了所有的为太子妇诊治的太医。”

“这还不止。”吕伊出言补充,翘了翘唇角,“曲逆侯到陛下面前哭诉,言要为爱女讨一个公道。陛下将此事发还给皇后,拿了香覃姑姑在永巷。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侍也都定了个护主不周的罪名,关押了呢。”

“而且——阿嫣,”她凑到张嫣耳边,轻轻道,“虽然皇后硬将那些人的声音压下来了,——但的确有当时跟随太子妇的宫侍胡乱攀咬,说啊,”

“说什么?”张嫣一时没回过神来。

“说是阿嫣到处你的到来,惊到了太子妇,才致使她失足。”

一颗心黑漆漆的往下沉。她费了好大劲才能够止住哆嗦的手指。

“当然,”吕伊在一旁安抚道,“那都是那些人想推卸责任胡说的。阿嫣别放心里去,皇后娘娘不会信的。你今日吓到了,皇后娘娘让你今日就不必出宫了,晚上住椒房殿就好。”

“嗯。”她点头表示知晓。

“阿嫣,”离开的时候吕伊忍不住回头,嘱咐道,“你也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多谢表姐。”张嫣微微一笑。

“娘子,”荼蘼轻轻问道,“可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张嫣摇摇头,下床披衣道,“我想去看看香覃。”

“娘子,”荼蘼脸上显然浮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皇后娘娘命你静养。你又何必……?”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想去问问香覃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见到香覃的时候张嫣吓了一跳。

那待在永巷阴暗的蚕狱中,浑身伤痕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有俏丽容貌的女囚,就是昔日太子妇身边的干练女官?

“香覃。”

张嫣轻轻的唤她的名字。

唤了几遍后,香覃才知觉听到。动了动眸子,瞧过来,忽然潸然泪下。

“香覃。”张嫣抓住铁阑干问里面的人,“太子妇出事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香覃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自从怀孕以来。太子妇一直很辛苦。成天成天的吐,服了御医的药,睡下才好些。今天早晨。太子妇醒过来,不知怎的,兴致很好,想出来晒晒太阳。我亲自在一旁伺候,太子妇跌倒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她一个不稳,就失足了。”

她闭了眼睛靠在墙上,泪水缓缓睡着脸颊流下来,“太子妇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却费尽了全力将小皇孙生下来。走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婢子没有敢告诉她。小皇孙生下来就是没有呼吸的。”

张嫣走出蚕室,脑海中还回响着香覃适才的话语。

“太子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她最后说,太子最重情分,她若走了。太子肯定会很难过的。她还说,她想念那一年。渭水河边的风。婢子也想念那一年的河风——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她走出昏暗蚕室,夜风吹拂到她的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回不去了。

面前永巷庭当中堆出一片火堆,有数名青衣宫人捧了些衣裳鞋袜抛进火焰中,火焰扑的一旺,转瞬将之吞成灰烬。

“你们在做什么?”

张嫣问道。

宫人行礼如仪,禀道,“太子妇刚刚殁了,上面吩咐,将她故去时的身上衣衫全都烧了。”

她缓慢的从鼻腔中轻轻的哼了一声,瞥见站在宫侍身后缩手缩脚的青衣小宫女,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微微抬眼瞥探自己,撞见了自己的目光,吃了一惊,连忙又低下头去。

“我见过你。”张嫣笑笑道,“在太子妇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拢袖答道,“婢子羡月。”

“哦。”张嫣应道,又问,“太子妇身边的侍从如今都羁在永巷,怎么你没有事情?”

羡月不安的动了动身子,道,“太子妇出事前,遣了婢子去织室取物。”她啜泣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婢子是宁死也不肯离开太子妇半步的,若婢子在,若婢子当时在太子妇身边,说不定就能拉住她了。”

“哦。”张嫣叹道,“你倒忠心可嘉。”忽然又道,“我渴了,去给我斟杯杏酪来。”

——羡月讶然,然而只好应道,“诺。”

她捧着杏酪行在宫道之上,宫墙影壁沿着忽然吹起一阵阴深深的风,羡月背上寒毛直立,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呼了口气,走入永巷。

庭院中的火堆已经熄灭,里面的衣裳残物不见遗骸,灰堆里扒拉出数条树枝的划痕。

羡月的手一抖,盘上耳杯哐哐作响。

“怎么了?”廊下内侍官皱眉望过来,“这么些小事都做不好,张娘子还在里面候着你的杏酪呢。”

“诺——诺。”她答道,声音微颤。

堂上两盏豆灯在穿堂风中微微晃动,张嫣捧着面前杏酪,慢里斯调道,“听说,这永巷是用来关犯错宫人的地方,长乐建宫以来不过数年,这里死的宫女算起来也有几十个呢。”

“你听那风,可像有人在夜里哭?”她翘唇一笑。

“啊——”羡月捂耳惊叫起来。

“太子妇在身后看着你呢。”张嫣轻轻道,“她满身满身的血,手里抱着小皇孙,她说,羡月,我带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最后几句她学的惟妙惟肖,声音阴冷怨毒,听入羡月耳中,羡月禁不住瑟瑟发抖,脚一软跪下。“不是我,不是我。”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么?”张嫣斥道,“我已看过灰烬中太子妇的遗物,你的手脚已经毕露无疑。你以奴犯主,事后还想毁尸灭迹,需知人在做,天在看。”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羡月涔涔哭出声。

“那是谁?”张嫣立即追问道。

“是,是……”,羡月神情迷瞪,心理抗线已经崩塌。想来很快就忍受不住压力要说出来。

“阿嫣妹妹怎么待在这个鬼地方?”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甜软糯的问候,黄襦绿裙的少女站在门外,清灵灵如菜田中的粉蝴蝶。颦眉笑问,“阿嫣,你的头,不痛么?”

张嫣怔了一怔。

不提没感觉,吕伊这么随口一提。她果然就觉得头中有一线烈火灼烧的痛,呻吟了一声,跌坐在案几之后。

“傻阿嫣,”吕伊走过来,冰凉凉的手抚上她滚烫的额头,怜惜道。“淳于太医早说了要你不要乱想事情,你偏不听,现在受苦了吧?表姐替你解难好不好?”

转身寒着脸对羡月斥道。“我见过的奴婢也多了,倒没见过你这么没用的。奴婢没用也就罢了,若连忠诚都没有,那还留着做什么?”

羡月惨白着脸嗫嚅着,“五娘子。奴婢,奴婢……”

“怎么。”吕伊弯唇一笑,“我骂你没用还骂错了?东西早就烧成灰了,也亏得你被那些个莫须有的东西吓成这样。”

羡月的脸越发惨白,身子也摇摇欲坠。

吕伊负手绕着她走了半步,叹了口气,“你爹爹送你入宫做宫女,但其实一直盼着你满了年岁后出宫,他若是知道自己女儿竟行了如此不忠不孝之事,不知该如何伤心呢。”

羡月惨笑道,“羡月知道该如何做,只求五娘子大发慈悲,饶过婢子家人,他们半点都不知情,对谁都没有威胁。”语毕,一头撞在离自己最近的柱子上,鲜血溅了半朱柱,眼看是活不成了。

“阿嫣妹妹,”吕伊回过头一笑,“姐姐这么处置,你可满意?”

张嫣心惊肉跳,勉强定下神来。

“我知道,阿嫣一向心善,”吕伊柔声道,“妹妹若心软的话,姐姐可以装作不知这事,她不过是个伤心殉主的奴婢,她家人虽然会伤心,但绝对伤不到一分一毫。”

“是吕家,对不对?”张嫣睁眸问道。

“嗯?”吕伊怔了一怔。

“若不是吕家人,哪值得吕五娘子这样相维护呢?”张嫣诘道。“我只是不明白,”她问,“太子妇并无碍着吕家之处,吕家何苦下如此之手。”

吕伊咯咯的笑,“怎的没有碍着?吕家一心想要第二个皇后之位,那么陈瑚这个太子妇,自然留不得。”

“你们……”张嫣气急骂道,“因了陈瑚,陈家才放弃中立,一力为太子奔走,如今太子储位稳固,吕家却反过来对付太子妇,简直是——过河拆桥。居然连这么点时间都等不及。”

要知道,高帝仍在位,一朝生变,若太子因此和陈家交恶,岂不会反而便宜了戚姬?

“不早了。”吕伊的面上笼了一层薄霜,“陛下已经老了,年老的人总是喜欢安定,除非他不想一个稳定的大汉江山传到自己儿子手上,否则,他不可能再动储位了。吕家再等下去,莫非要等到嫡皇孙生下来才动手?而吕家要九姑姑风风光光的嫁进来,那么,既然已经动手,干脆就彻底点,阿嫣,你说,是不是?”

“原来如此,”张嫣点头受教,忍不住讽刺道,“吕五娘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也是在其中吧?”

“那倒没有。”吕伊漠然道,“虽然我和她彼此不待见,倒也没有生害她之心。但是阿嫣你要知道,我姓吕,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得替他们遮掩一二。”

“阿嫣,”她凝视着女孩,温柔叹息道,“姐姐已经提醒过你,好好歇息,不要乱想乱看,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

阿嫣,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明的紧,又有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笨的。”

张嫣抬头看着面前微微笑的少女,心中一片发寒,忽然想起那一日随母亲去椒房殿。在殿下听到吕雉的话,“我观吕家这代只有这个小五是成器的,若是男儿,他日倒能顶起吕家一片天。我就不用为吕家操心了。”那时候尚不觉的怎样,如今忆起,却别有一份滋味。

“知道了真相又怎么样呢?陈瑚已死,不能复生,陛下要一个太平天下的假象,吕家要一个两朝皇后的美谈,皇后娘娘要太子与吕家亲善。至于曲逆侯,他是一只久历的老狐狸,事已至此。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儿与后族为敌。没有人愿意穷究,吕家不愿意,曲逆侯不愿意,皇后不愿意……,你若聪明。就该知道,这件事情最好捂死在这里,真相曝光,只会让皇后和太子受损,太子妇在天上也不愿意看到。”

头一阵阵的疼,心一阵阵的空。张嫣默默无言。若吕伊说的全是荒谬,她还能好受些。可是偏偏理智告诉她,她的话有一定道理。

她何尝不知道。何尝不知道……

可是,再多的理由,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了,就可以这么算了么?

“不,才不。”

张嫣抬头大声道。“舅舅不会这么就算了的。他才不像你们这样冷血。”

“太子?”吕伊怔了怔,许久之后才道。“太子是个好人。可是,”复又冰了脸,“他不会知道,皇后娘娘不会让他知道。”

“阿嫣,你知不知道,”吕伊仔细端详着她的泪颜,忽然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张脸——它总是一幅纯真不知世事的样子。可是身在汉宫,谁有资格纯真不知世事?你说陈瑚是河桥,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河桥,要想不被拆掉,只有永远让自己保有利用价值。”

她一笑起身,“你知道,我第一次遇见皇后娘娘,是怎么样么?”

“那时我才四岁,皇后刚从楚营回汉,我是庶女,堂兄弟们瞧不起我,我便将一个欺负我最凶的堂兄骗到湖里,却被进府的皇后看见。我怕的不得了,以为这次死定了。结果皇后对叔叔说,这个女娃娃倒有点意思,让她进宫陪我吧。”

“我不像你,你是皇后亲外孙,在汉宫中来去自如,像自己家中一样。我是吕家进贡给皇后的祭品,在这长乐宫中过日子就像每天踩着冰一样。看皇后脸色,讨皇后欢心,怕失了欢心,被遣送回家。可是天知道,我有多讨厌长乐宫。”

吕伊越说越激动,气息微微紊乱,“我有自己的家,有父母兄弟,却偏偏一年大半时间待在长乐宫,连母亲生病,都不能在榻前长久伺候。”

这些年,她笑脸迎人,却在深夜里埋着自己的心事,终于能大声的说出来,竟是流下两行泪来,转头恨恨道,“我常常想,有朝一日找个平凡人嫁掉,一生一世再不进汉宫,该有多好。”

张嫣看着她的背影,世人多偏执,再聪明,也难免困于自己的眼界。譬如吕伊,她总以为当年的吕雉不过是要她做一个玩物解闷,却不会这么想,吕雉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如果我将当日阿婆的评语告诉她,也许,她会解脱一些。念头在张嫣脑海中一闪即逝,可是她撇撇唇,否决了此念,如果吕伊能够眼睁睁看着惨事发生而默认,那么,我为什么要好心拉她这一把。

荼蘼在宫墙外来回走动,瞧着她走出来,如释重负的迎过来,“娘子,咱们回去吧。”

“嗯。”她茫然点点头。

长乐宫墙很高,她走在其中,仰望其中露出一线逼仄夜色薄凉。有心想去问一问,一切究竟是什么个样子。却发现根本不知道向谁去问,又能问些什么。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哽哽的,像是要破土而出。她弯下腰去,想要哭,却哭不出眼泪。

“张娘子。”苏摩姑姑拦住了她,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里面,你这个时候不能乱闯进去。”

眨了眨眼睛,张嫣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走回了椒房殿。

而殿影重重,其中传来清脆巴掌,不用费力也能听的一清二楚。“没用的东西。”

吕雉狠狠的喘息,骂道,“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消沉下去?现在是什么时候。好容易你父皇熄了易储的心思,你却反想将白白将你的太子位送给西宫那个小儿么?——那样子。你媳妇在天上都不能安息的。”

“可是,母后,你叫儿子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那是儿臣的妻子,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你自己想死没关系,你难道还想拉着整个陈家吕家的人跟着你陪葬?太子妇是你的亲人,那我这老婆子,还有你姐姐,你舅舅,你就都能当做陌路人不是?”

殿里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传来压抑凄苦的哭泣哽咽之声。

“盈儿,”吕雉将儿子抱在怀中,安抚道。“母后知道你难过,在母后这里哭一哭,走出这个门,你还得是大汉子民仰视的储君太子——至于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她迟疑道,“他是你儿子,难道就不是母后的孙子?母后怎么会害他?”

张嫣低头,看着月色下自己的影子,转身就走。

也不知道在夜色下发了多久的呆,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椒房殿阶之下,而走出宫殿的少年,他的步伐沉重。两鬓发丝微微有些散乱,面色惨白,双眸红肿,右颊之上尚余巴掌痕迹,清晰可见指痕。

见到了站在殿阶之下的张嫣。刘盈怔了一会儿,眸中水色加深。似乎又要掉下泪来,勉强笑得一笑。

“阿嫣。”他唤她,嗓子有些发干。

张嫣站在那儿,呆呆的。

刘盈只道她尚在为亡妻伤心——这偌大一个长乐宫,又有几个人真正为那个如花女子的亡去而伤心?心中有同病相怜之叹,便走到她面前。

于是好闻的松香连同清亮的月色一起涌到张嫣面前,那是最能令她安心的气息,如今闻到鼻尖,却让她无端不适。

“你,”刘盈轻轻道,拂过她的头发,“莫要太伤心。”

月色之下,他触过的地方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张嫣微微颤抖。

刘盈一时悲从衷来,抱住她娇小的身子,豆大的泪水从他眼中大片大片的落下来。

他已精力交憱,他也想要痛哭,那重重深宫里,丧去的是他的娇妻,她的稚儿,触目是大片大片的缟素,但这深宫之中,除了他和怀中这个稚弱的女孩,又有谁在真心为她们母子伤心?

怀里的女孩抖的越来越厉害,直到他根本无法忽略。刘盈拭去泪水,问道,“阿嫣,你怎么了?”

怀中的女孩顺势仰起头来,面色惨白,嘴唇已被咬上细细的齿痕。

汉十二年春,太子妇陈瑚失足,动了胎气母子俱殁。贴身女官香覃自缢殉主,一应当时宫侍内婢,俱以护主不周的罪名,下到织室蚕室为苦役,终生不得起复。一场泼天的祸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掩饰过去。长乐宫中,除了太子为妻所服的齐缞麻衣,再没有一点痕迹。

这一日,刘盈觐见高帝,在东厢之中,瞧见大殿之上,刘邦正在与昔日知交下臣说话。其中背对他坐着的,便是曲逆侯陈平。

不过半月未见,陈平便已背影微佝,背影看上去很是清隽,仿佛老了十岁。

刘盈微微尴尬,便站在厢房之中,没有出去。

过了许久,忽听得耳边一声叹息。原来众臣已经退了个干净,刘邦负手走进厢殿。

“没出息。”他用手中竹简敲打着儿子的头顶,“不过是死了一个女人,值得你弄的自己这么幅鬼样子?”

刘盈抬眸,目光清亮,不卑不亢道,“瑚儿是儿臣许过结发的妻。”

“若真如此,”高帝嗤笑道,“你怎么就不敢查到底。”

一刹那间刘盈声气就软弱下来,他低头瞧着父亲的履尖,刘邦一向不太讲究仪容服饰,总说锦缎轻软,踏在脚上还不如麻布够味,所以虽然是当了皇帝,还是习惯穿着布履。

——这是他的父亲,他偶尔也会希望能依靠于他,从他身上汲取勇气力量。

“父皇,”刘盈轻轻问他,“你可是希望儿臣如此?”

阿父总是说自己不像他,他从前总是不服。这时候却是信了,他怕看真相,怕对决裂,怕见伤亡。

阿父——对他很失望吧?

“不。”刘邦摇头道,“恰恰相反,你要是真的这么感情用事。朕才会怀疑自己挑错了人。”

“盈儿,”刘邦语重心长叮嘱道,“日后你会知道,做天子的,平日里想多情就多情些,临到关头,却要学会无情。”

就如你么?

刘盈无法自制的这么想,于是拜道,“时辰不早了。儿子便先告辞。”

高帝点了点头。

他便退出大殿,沿着石阶缓缓走下,走到最后一步阶梯,忽然心中一动,蓦然回头,便瞧见父亲一身玄裳,负手站在殿门之处目送于他。见他回头,怔了一怔,微微一笑。

父子双目交接,刘盈从中读懂了父亲的无奈,苍凉,和对他的期许,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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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一口气将郁闷章节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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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鸿鹄

汉十二年,刘邦坐在神仙华殿之中,看镜中的自己,双鬓花白,眼眸混沌,已经垂垂老矣。

我这一生,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他问自己。万世基业,如画江山,似花美眷,他都拥有了。为什么临到老了,还是意难平?

“陛下,”纤腰楚袖的戚懿来到自己身后,抱着他的肩抽噎,一双眸儿含着泪光,娇软柔媚,美丽掬人之心。

刘邦亲了亲她的颊,“放弃吧,戚懿。”

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朕何尝不知道盈儿是个好孩子?可是阿父,人的心,本来就是长的偏的。朕少时顽劣,总是不住的给你和母亲惹麻烦,你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到头来,最心疼的孩子,还是朕。

人生命里总有那么一到两个人,想将最好的捧给他(她),最贵的捧给他(她)。那一年,我往咸阳,瞧见始皇帝经过面前的车驾,百人开道,驷马俪篷,华贵肃静而威风八面,“大丈夫当如是啊。”小小的陈胜吴广都能够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况我刘三乎?

昔年丰沛亭间的刘三成了天下人仰望的皇帝了,做了皇帝以后呢?还不当是想如何便如何?戚懿那么娇,那么美,如意那么小,那么纯,我也想,将他们掬在手心里。

我知道,戚懿不够聪明,戚懿爱使小性子,戚懿有她的盘算,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做皇帝的女人,只要够美,够真就可以了,我很爱昔年定陶那个在原野间羞羞怯怯唱着《上灵》的少女,她穿着我送给她的华裳,在我为她搭建的神仙中慢慢的长大了。妖艳而又天真,举手投足尽是风情。

昔日那个羞羞怯怯的少女不见了,汉宫里多了一个戚夫人。她为我生了一个儿子,我为他取名如意。如意初出生的时候,粉粉嫩嫩的可爱,他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抱着我的脚奶声奶气的叫爹爹。

我盼他,万事如意。

如意渐渐长大,喜怒哀乐鲜活而又分明。如意,你想要什么呢?如意没有答。可是男孩子。都是想要功名江山的,父皇有万里江山,愿留于你。如意很聪明。无论什么学问,一学就会,只是年纪尚小,没有长性;如意不知世事,发起脾气来也曾仗死过几个宫人。男孩子么,怎么能怕见血?父皇的万里江山,可不就是这么一路杀出来的?

盈儿他不像我,其实他也不像他的母亲。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像着谁。他的父亲不信仁义,他的母亲心思狠决。却偏偏养出来这么一个良善仁义的儿子。

良善有什么用?仁义有什么用?但凡刘三是个良善仁义的人,早在那秦末乱世之中默默无闻的死去,如何还有如今这个天下至尊的皇帝?满朝的文武百官。又有哪个是吃素的?你若没有一点手段,如何能弹压的住他们?如果将大汉比作一驾驷马拉着的马车,皇帝就是那驾车的车夫,朕费尽千般心机,才勉强驾驭住这些傲诞惊马。若由慈弱如盈儿来驾,可不正要客反侵主。车毁人亡。

时光流逝中,朕慢慢老去,朕满心欢喜的看着如意慢慢长大,却忽略了在朕不曾见的地方,盈儿也渐渐长大了。

战场是最优胜劣汰的地方,也是最能让人成长的地方,十六岁的盈儿亲自向朕请命披挂上阵,历时三月,最终击溃英布。利剑微微出鞘,就再也掩不住锋芒,雏凤引颈长鸣,其声清越胜于老凤。

骑着战马回到长安的盈儿,朕瞧着,终于有了一个男人的担当。为什么会这样?朕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某一刹那,拍着大腿明白了,

那个一直被朕嫌弃着的盈儿,朕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汉二年那年。

那一年,夏侯婴架着马车在茕阳大道上逃逸,后面的追兵铁骑踏踏的追过来,朕惊慌失措,欲推满华和盈儿下车

——儿子虽然重要,但若老子都没了,还要儿子干什么?

盈儿显然吓坏了,他被满华抱在怀里,懵懵的不知所措。

那时候老子就恼了,妈的,老子的儿子,老子要推你下马车,你连指着老子的鼻子骂一句的胆子都没有。

虽然那时候他若真闹了老子也会嫌心烦,甚至踹他一脚,但是他连哭都不得哭一哭,老子心里又隐隐憋气。

最后一双儿女辗转得回,相对的时候偶尔客气的很,可是心里,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怎么样,在朕心中,都忘不了马车上那惊惧不知所措的眼睛。

朕并不想面对那双眼睛。

而朕坐于安逸长乐宫中,恍惚听着他带回的金戈铁马之声,忽然开始觉得,朕渐渐苍老了。

盈儿蜕变成一个男人的时候,如意还只是一个孩子。

盈儿威信日增,朕要如何才能实现对戚懿的承诺,换易储位?

吕家不答应,留侯不答应,孙叔通不答应,周昌不答应,盈儿在殿下抬眸望着朕,他的眼光告诉朕,他也不答应。

偌大一片汉土,除了朕捧在手心的戚懿,竟没有一个人答应朕废黜盈儿,改立如意。

那日里,朕于长乐宫设宴,宴请群臣。盈儿携人入宴,朕问他,他身后的四位白发皓首的老人是什么人。

盈儿笑着说,“是商山四皓。东园公……”

朕吃了一惊,召此四人来问,“昔日朕起事时,登记后,都曾遣人去请四位贤人出山助朕,四位皆推之老朽不肯出山,如何如今却肯效忠太子?”

东园公唐秉不卑不亢的禀道,“陛下惯轻儒生,而太子礼贤下士。故效于太子也。”

朕喝了一杯酒,然后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戚懿察觉到朕的情绪,捧着卮酒,小心翼翼的看着朕。她的手纤纤,她的肌肤是好看的微蜜色。发如流云,一双眸子淡荡春光,潋滟生波。朕掬起了她的发,指着那四个老人的背影与她道,“瞧见了么,那就是太子的羽翼。太子羽翼已成,已不是朕可以随意撼动的了。”

“不过是四个糟老头儿。”戚懿她不懂,她只以为朕在和她说笑,嗔道,“哪有那么严重?”

“是啊。”朕感慨。“他们不过是四个老头儿,可是这四个老头儿背后,站着朝堂上的大臣和天下的民心。”

戚懿伏在朕膝上哀哀痛哭。一双眸子又是怨,又是怜,“陛下不是皇帝么?为什么,做皇帝的,连立哪个儿子做太子都做不了主?”

“是啊。戚懿。”朕苦笑,“朕是皇帝,可是皇帝也不是什么事情都由得了自己做主的。朕立的是太子,而百官,挑的是他们未来的主上。而天下百姓,挑的是日后的皇帝。”而如意和你。在他们眼中,不合格。

“懿儿啊,”朕意兴阑珊。叹道,“你为朕再跳支舞吧。来,朕为你来唱歌。”

朕的兴致很好,亲自为她击筑,大声唱起了歌:

“鸿鹊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己就,横绝四海。”

朕的鸿鹄。

鸿鹄是一种有着惊天志向的鸟。它终年高飞于苍穹之上,不与燕雀之辈多做纠缠。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增缴,尚安所施。”

歌是楚歌,声有有遏云之势,从神仙殿传出,缭绕于天际之间。

盈儿他是鸿鹄,是朕之子,朕若所托江山得人,才可与故后俯瞰万里江山无愧。可是朕的戚懿,朕的如意,朕的娇妾稚儿,朕能将他们托给谁呢?

戚懿在朕嘹亮的歌声中跳起了舞。这一生中,朕再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戚姬。那一日,她站在神仙殿上,衣一身翡翠汪的绿,满头翠翘随风招摇。

她跳的是折腰。

你见过折腰么?

她长长的广袖拂在额前,翩跹如缤纷的蝶,迟迟不肯拣了寒枝歇息;她如柳枝一般不盈一握的腰肢,如风摆柳一般蘧然下折,将折未折的一段腰。

白玳瑁铺着的殿堂映衬出她的舞步,轻盈如一段春山。翠绿的蝴蝶儿展开了她的羽翼,一扇,再一合,再一扇,半颊流芳是她的红痕,她的哀伤绝望和恐惧不安,追不回的是过去的好时光。

朕与她曾共有的好时光。

每年岁首,冬十月半共入灵女庙。以豚忝祭乐神,相望吹笛击筑,调笑时光,歌上灵之曲既而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碧梧桐以备,宁无不来?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令满宫乐人于池边共作于阗乐,曲调奇异而柔媚,熙攘秋色,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爱时时世世相连;八月四日出雕房,于北户竹下围棋,约定胜者终年有福,负者终年疾病,取丝缕绾于手,共祷于北辰星光之下,祈求上天赐予长命百岁,免去灾病死亡;九月九日重阳登高,佩茱萸花,食蓬饵,饮菊华之酒;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祓妖邪,可令终岁无疾;三月上巳张乐于流水,祈福来年,年年有来年,岁岁有来岁。

朕闭了目不忍再看,折腰舞妖美,但充满着不祥的意味,朕已老去,朕从这不祥的妖舞之中,已经看到了戚姬的结局。

朕不想见这样的结局。

面前这一个,是朕这辈子唯一一个真心宠过的女子。

朕睁开眼,问戚懿,“懿儿啊,你可愿为朕陪葬?”

戚懿怔怔的望着朕,微微瑟缩。

她还那么年轻,朕却已垂垂老矣;她还有她心爱的儿子,朕却共有皇子八人;她还不想死去,朕却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朕苦笑着摇摇头。

护不住啊。

朕的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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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大风

年迈的高帝忽然刻骨的思念起早已抛在脑后的故乡,思念丰沛绵延春日的风,那是他的故乡,他的生长之地,他的血脉缘起的地方。

汉十二年春,高帝从长安出发,欲再回故乡丰沛。

“懿儿,”神仙殿里,他问戚懿,“你可愿与朕共同回家?”

戚懿背过身对着殿门,玻璃珠子穿成的帘子落下,一片衍玉之声。她在帘后发着脾气,“你要走就走,没有良心的男人,早就忘了我们母子,还做什么假惺惺?”

刘邦微微苦笑。

这些年,他宠爱戚懿,将之宠出这份娇惯脾气,娇惯便娇惯些,他甘之如饴。可是戚懿,若有一天,朕不在了,这偌大汉宫之中,还有谁能护着你呢?

这么一想,他便怜惜戚懿,也不对她生气,只是淡淡嘱咐,“朕不在的日子,你敛着些脾气,太子性慈,不会为难于你,你若有受了欺负的地方,便去求他。”

顿了顿,忽又伤感,“别总与皇后犟着,她也是可怜人,但凡能示个弱,折个腰,也能少讨些苦头。”

“哼,”戚懿只当他在说笑话,银铃似的笑了一会儿,怒道,“那老妇也能压的到我?你若回心转意,只管去她那儿,我戚懿若掉半颗眼泪,就不姓戚。”

高帝不再说话,再望了纤美的背影一眼,转身大踏步出殿,不再回头。

“夫人,”佩兰怯怯的道,“陛下车驾,已经出了西阙了。”

“他真的走了?”戚懿跳下榻,三步两步赶到殿门处,握着帘上珠子,面上已尽是泪痕。“我只是想要他哄我个几句,不是真的不打算理他的。”

佩兰噤若寒蝉,瞧着蹲在地上的宠姬,眸中却露出怜悯之色。

“佩兰,”戚懿抓着侍女的裙裾,哭到哽咽,神情却迷茫的像个孩子,“陛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佩兰温言劝慰,“陛下平日最爱夫人的。”

“是了。是了,”戚懿破涕为笑,娇美有若春花。“等他回来了,我服个软儿,一切就又回到从前了。”

高帝车驾从宣平门出,经灞桥,走驰道。车行甚缓,来到沛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春日的时候了。

沛侯刘濞率着故人父老乡亲出城三十里迎着高帝车驾,扶着从叔笑着躬身请安道,“皇叔一向身体可大安?”

刘邦逡巡着故乡熟悉的一草一木,面色出现淡淡的红光,精神头极高。“好的很。”他豪迈笑笑,拍着刘濞的肩头,“待会儿和你喝酒。准能赢的过你。”

“侄儿不甚惶恐。”

刘濞喜道,“已在沛宫为皇叔准备好安置酒宴,愿得皇叔过往观。”

父老乡亲在宫前悉数跪拜,神情恭敬。沛宫之中,青铜酒爵反映着故乡的山水天青。刘邦大口大口的喝着酒,瞧着跪拜人众中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大笑道,“今日方知项籍昔日所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此中真意啊。”

忽有童声清越,唱出颂圣之歌:“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昔有沛公,起于丰沛。仁德守备,体恤万民。一朝为帝,天下伏首。汉之广矣,汉之安矣,高哉伟哉,功昭日月。”一百二十髫龄童子从宫门两侧走入,俱素服青裳,头梳童髻,两鬓留梢,容颜清澹秀美,拢袖加额,动作齐整,观之可亲可爱。

刘濞笑道,“侄儿挑了这些故地孩子,教了一些歌,待皇叔前来,亲自唱于皇叔御前,给皇叔逗个乐子。也是侄儿一片孝敬之意。”

“好,好,好。”高帝大乐,笑道,“濞儿你有心了。”

高帝于沛宫遍请昔日知交所识之人,流水一般摆着宴席,大饮三日,酒喝到了酣处,亲自起身,于殿前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激越,吐尽胸中之思。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濞将诗在口中大声吟了一遍,起身赞道,“皇叔好气魄,好胸襟。”

挥手命百二十童子,“还不为陛下歌来。”

那一百二十名男童互相对视,于是起声细细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

歌声渐渐纯熟合拍,声音亦渐渐大了起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到最后,声如清钟,响遏云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守四方。”刘邦喃喃的吟着,于殿中起舞,慷慨悲昂。苍天,你可看见?大地,你可看见?青山,你可看见?流水你可看见?

这是朕的天下。朕为之征战十年覆蹈一生的天下。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无数的英雄倒下去了,他们败了,亡了,朕踏着他们的尸骨走出来,草建了煌煌大汉。无数的猛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守护他们心中的故土,朕的汉家天下。

刘邦招诸亲近王侯大臣,斩白马以为盟,共誓曰,“汉以刘氏为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朕老啦,拿不动弓了,骑不动马了,打不动仗了,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茫茫然四顾兮,忽然,想回到最初的最初,丰沛乡间青山接绿水的地方。朕在这里说了第一句话,走过第一步路,交过第一个朋友,爱过第一个女人,得到第一个儿女——

朕之后有了无数个,可是朕的第一个,都在这里。

两滴浊泪沿着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流下,“游子悲故乡啊。”他怅然慨道,“朕——吾虽定都于关中之地,千秋万岁之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原乡,阿父老去之后,极为思念原乡。朕曾笑话他有福气也不会享。可是到朕老了,才发现,对原乡的思念,和阿父一样迫切。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世世无有所与。

这就是朕给故乡的恩典,沛县的父老乡亲,愿世世安居乐业,不为租役所苦。

诸乡老大喜,俱跪于君前,长拜不起,“吾等谢过陛下厚爱恩典。”

于是高帝拜沛侯刘濞为吴王。复在沛宫逗留十余日。日日和故老旧交相与乐饮,说起昔日少时旧事,大笑不止。十余日后。高帝尽兴欲返长安,乡老父兄不舍,固于宫门之前跪请高帝留沛,高帝在车舆之上挥手笑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朕的儿子该败完家了。”

皇帝车驾出了沛县,远远的到了城郭,卫尉赵乘骑着玄色骏马走在最前,张手搭望,忽然目瞪口呆。

车马一齐勒住缰绳带出的动静,车厢之中。高帝拢手问道。“怎么不走了?”

“陛下,”赵乘驱马到他的车下,恭敬道。“你看。”

高帝探出车向前方望去,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那是无数沛县的父老乡亲。

这些父老乡亲,他们穿着布衣,他们扎着头巾。他们捧着酒食,他们扬着笑脸。千百之人,齐齐跪在春日大道上扬起的风尘里请命。

“请陛下再多留几日吧。”

“待地里插了秧子,我们请您喝麦酒。”

“再过几日,沛水河就要解冻了。用家乡的水洗洗面,走远了,才能记得家乡的甜。”

……

父老们的声音杂七杂八,高低参差,没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亲。

刘邦动容。

于是命人在邑城平地搭木为篷,置织毯雕案,悬锦丝画屏,复留止歇,张饮三日。

中夜之时,高帝披衣行于故土星空之下,身边暗夜青草,略有料峭春寒。

“陛下,”中常侍小心的道,“外面凉,咱还是回去吧。”

刘邦笑笑,不在意的仰头看天,喊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何必惆怅?刘三哪里是惆怅的料子?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儿子,孙子也渐渐长起来了。他们气血蓬勃,心中自有丘壑,他们将将自己打下的这个江山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千百年后,不知名的人走过这片土地,会知道,缔造了大汉万世江山的第一人,他叫刘邦。

刘邦豪气复生,仰天长笑。

天上的星辰将知道,朕的名字,叫做刘邦。

喝了太多的酒,刘邦沉沉睡去。天将明的时候,梦得战鼓连天敲响,自己茫然四顾,四周竟无一人,远方一员悍将骑着乌骓马向自己奔驰而来,在马上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多年的夙敌,项羽。

“竖子刘季,”项羽横戟扬眉喝道,“某一生七十二战无一败,今日且与你战七十三,拿命来。”

刘邦吃了一惊,只觉得项羽手中的虎头盘龙戟的刃寒已经刺到面前,连忙后退,啊的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陛下——”帐外,内侍惊呼。

这一摔,却摔到了刘邦的左臂,初时尚不以为意,过了半日,竟现乌肿之色,仿如刀戟之伤。随性御医劝刘邦休养,刘邦却摇摇头,无谓笑道,“朕运归于天命,岂在人为?”执意反转长安。沛县父老们跟随其后送了又送。待得再也不能继续送了,才跪下拜别。

汉十二年春三月,江南江北桃花缤纷开放的时候,高帝刘邦,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大人,”中常侍面色沉重从槐里离宫出来,对赵乘道,“陛下一直在发着高热,实在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赵乘回头,沉默着看着长安方向,仿佛可以看到长乐宫飞起的崔嵬檐角,“可惜。”他扼腕道,“就差那么半日路程。”

皇后吕雉与太子刘盈星夜赶赴离宫探望病重的高帝。进殿的时候刘邦正将内侍呈上的药汤狠狠的掼在地上,“什么庸医,也敢来治朕的病?”

“哦,你们来了啊。”他扬扬眉,拥被高坐于榻上,瞧着进来的妻子儿子。

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家常见面。

仿佛之前半生所有的生疏,隔阂,矛盾,全都不曾存在过。

“陛下,”吕雉柔声上前,握住他的手,“病了,就得服病,你这样不肯吃药,怎么好的起来?”

刘邦其时烧的面色发红,反而瞧着很是精神,瞧了吕雉一眼,笑道,“朕不肯吃药,皇后心里才痛快吧?”

吕雉怔住,不能出言。

“阿雉啊,”刘邦欲换个姿势,骤然觉浑身乏力,这才服气,瞧着面前发妻,十多年啦,昔日丰沛乡里的吕三娘子也老的瞧不出来从前模样了,“你怨朕吧?”

“无妨。怨着吧,怨着吧。朕答应你,下辈子再碰着你,不娶你了。”

朕这一生,给了你什么呢?到头来只能给你一个承诺,来世相逢,必不再结发。

这是朕此生,唯一真心给你的恩典。

吕雉抬头,瞧着面前的男人,口茫然,心茫然。

她怨恨了他一辈子。

初嫁他是怨他不够年轻,不够俊朗,不够出色。

为他持家时怨他心野,不常着家,独留着她面对一室操劳。

流落乱军中之时恨他不能相救。

回到汉宫后恨他另结新欢不顾结发之情。

做皇后时恨他偏心幼子一意易储。

到他要死的时候,恨他,恨他,发此毒誓,来生不必相见。

吕雉摇摇晃晃离开。我们之间,夫妻多年,相互折磨,连来世的情分,都透支干净。

可是,你死的时候,我还是心里难过,宛如刀割。无论爱恨,你我已成彼此生命中血肉相连,以刀剜之,必成重伤。

吕雉掩门。

刘季,一路走好。

******************

从开书开始,刘邦,吕雉,戚懿,一直是评论区争执的热点所在。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也对历史上这三个人很有感想,才会本能的在第一卷中,为他们花费了不少笔墨。写下我所理解的刘邦,吕雉,戚懿。

对错自有公论,感情却是复杂的。

而这三个人的关系,在刘邦死的时候,到达了一个高氵朝。这前后三章,主要着眼于此。

而刘邦,因为之前的对吕雉母子三人的无情作为,很多人都讨厌他。嗯,但是人的面是复杂的。能够在秦末乱世中崛起一统天下的人,虽然是个无赖,但是,也没有人能够否认,他也是个英雄人杰。

这也是我想在这几章表现出来的他的另一面。

没有要为谁翻案的意思。只是每一面都是真实的,如果少写了,感觉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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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遗意

吕后掩门,也掩了殿中流泻出来的絮絮话语。

“父皇,”刘盈跪于榻前,强笑道,“病还是要治的,昔扁鹊见蔡桓公,就说了,不可讳疾忌医。”

“傻孩子,”刘邦怔怔道,“父皇起于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靠的是天命。命既然在天,就算扁鹊再生,又有何益?”

刘盈垂首饮泣。

“哭啥?”刘邦挥手道,“父皇已经活够了,见多了,也打拼够了,该歇一歇了。倒是你,”他瞧着儿子束好的黑发,以及黑发下瘦弱的肩膀,怜惜叹道,“你年纪还小了些。若是再大些,到加了冠,再接这幅担子,应该就够了。”

刘盈拭泪,问道,“关于国事,父皇可有言要交待于儿?”

“啧,有啥好交待的?”刘邦仰天打个哈哈,“朕刚刚打下这个天下的时候,有谁又交待过朕怎么做这个皇帝了?”

帐幔低垂,刘邦问道,“盈儿,你可曾想过,你要做个怎样的皇帝?”

“儿子本不曾仔细想过,”刘盈颦眉思虑,边思边言,倒也能说出一些见解,“东园公问儿子的时候,儿子说,只是盼着天下黎民安乐,不受战乱之苦。后来,儿子奉命征讨英布,许襄对儿子言,为上位者,最要紧学的不是一方一面之术,而是驭下。天子有无数臣僚,有敏有鲁,有好有奸,这些本身都没有错,天子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尽力安排,发挥出最大的效力。儿子后来想了很久,觉得有些道理。”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有着少见的自信光彩。刘邦闭目不再看,口中喃喃吟道。“许襄,许襄。”

“嘿,朕以前倒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这番见识。”

“盈儿,”他森然道,“待你继位之后,寻个由头,将他给除了。”

“为何?”刘盈大为愕然,“许卿腹有良才,儿还待日后倚重于他。”

“没出息的东西。”刘邦恨铁不成钢的瞪他。“你也说了,为上位者,为上位者。许襄他不是上位之人,却懂得上位人的道理,如何能留?”

刘盈默然不语。

高帝想要发作脾气,却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刘盈大惊,连忙扶着他。轻轻为他拍背。待得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刘邦心已灰了,叹道,“罢罢罢,由着你。若日后吃了亏,你莫要悔今日之言。”

刘盈不敢再辩。又问,“天子驭百官,百官最重者为相国。父皇百岁之后,若萧相国亦亡去,可令谁代之?”

“曹参。”刘邦萧瑟道。

“再之后呢?”

“王陵与陈平二人共事即可。再往后你便不要问老父了,那时候你也大了,应当能自己做主了。国事便这样吧。朕还想交待一下家事。”

“父皇请吩咐。”刘盈恭敬道。

“盈儿,”刘邦瞧着面前自己的次子。神情慈爱,他温文年少,恭真且孝,可是,“你可怨父皇?”

刘盈僵了一僵,道,“君令父恩,雷霆雨露,都是福祉,儿臣不敢辞耳。”眸色一片平静。

你是我君,你是我父。待我好,待我坏,我只好生受着,不得埋怨。

那便还是有埋怨吧。

刘邦笑得一笑,“你心肠慈,大汉江山交给你,朕放心。可是盈儿,朕把刘家交给你,你接的住么?”他忽然发力,握住刘盈的手,直望儿子的眼睛,“朕把你的弟弟交给你,你要在朕面前发誓,护得他们周全。”

刘盈迎着他的目光,不曾眨得一眨,“这是自然。”

他道,“他们是父皇的儿子,就是儿子的兄弟,儿子自然会护得他们周全。包括,如意。”

“如意,如意,”刘邦颓然放开,念着幼子的名字。

万世如意。

“如意还好吧?”刘邦柔声问。

“如意远在赵地为王,自然很好。”刘盈的声音在身边道。

“好,好。”刘邦连声笑道,“朕知道盈儿品行,不怕你欺骗于我。你既已应下,我就放心了。”他笑的弯下腰去,没有看见儿子眸中受伤的神色。

“朕还要你答应我,朕百年之后,不得封吕氏张氏任何一人为王。”

刘盈明显迟疑,良久道,“为何?”

吕家倒也罢了,张敖却是刘邦强诬的罪名,罢去的赵王之位。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说你傻你还真傻,”刘邦冷笑道,“你不是还在为你那姐夫抱屈吧?你以为姐夫就是亲的?对于帝王而言,没有什么是真正的亲人。”刘邦眸色冷酷,“唯一亲的,是利益。利益一致,仇可成亲。利益反覆,亲可成仇。”

“那些异性诸侯王,就是刘氏割出去的一块肉,燕荼,英布,哪个不是诸侯王造反?朕好容易替你将这些毒瘤一一扫除,你还巴巴的将自己的肉送出去到人嘴边不成?”

刘盈讷讷应道,“儿子懂了。”

“不成。”高帝摇头,“朕要你发誓。”

刘盈无奈举手发了誓,刘邦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怒骂道,“也不知道孙叔通那样的滑头,怎么教出你这样迂直的徒弟。格老——”

他本想骂格老子的,骤然想起,骂刘盈格老子的,不就是转骂到自己头上?连忙住口,恨恨道,“老子平生最恨那些个腐朽酸儒,却没有想到,到头来,自己的儿子就是个酸儒。”

“父皇,”刘盈微微皱眉,道,“儒生也有济世经国之辈,父皇不该这么讨厌他们。”

刘邦气的干瞪眼睛,指着儿子的鼻子骂道,“朕等着瞧,瞧他日若有个牵着你绊着你的人,能撕下你这幅道貌岸然的面具来。”

他大动肝火,在刘盈看来不过是老父发一场小孩子脾气,不在意笑道,“太医的汤药熬上来了。父皇,儿子伺候你用吧?”

刘邦道,“朕困啦,你下去吧。”

刘盈于是放下手中瓷碗于宫人托盘之中,起身退出殿,打起帘子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华榻之上,刘邦闭目而眠,已经垂垂老矣,再也没有当年驰骋天下之时嬉笑怒骂万般不萦于心的精神。

从头到尾。他没有提到戚懿。

戚懿高亢的声音从神仙殿内传来,“我要去槐里,陛下病了。我要到他身前伺候。”

华丽纹饰的朱柱,贝羽雕琢的地面,黑色铠甲的校尉拦在大门,寸步不让,声音冰冷。“夫人,皇后有令,你不得擅自离开神仙殿半步。”

“凭什么?”戚懿气急败坏的甩着袖子,瞪圆了一双美丽的眼眸,气怒发作,“皇后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能管到我?”她青葱一样的玉指直直指着来人,“你好大的胆子。等陛下回来,等陛下回来……”声音慢慢低成呢喃。戚懿仓惶四顾,站在神仙华殿中央。

三郎,你,可是回不来了?

我不是故意要气你,故意不理你。

若是早知如此。我会每一天每一天都在你面前笑,不让你烦心。我会笑吟吟的陪你回丰沛,矜持端庄的在你的父老面前扮你的妻子,不惧任何目光。

她忽然觉得好冷,高帝作殿,名为神仙,一弦一柱文藻绯丽,她素日喜爱无比,此时此刻却觉得空落落没个着处。神仙殿这么大,这么空旷,戚懿独自一人站在其中,仿佛置身于一望无际汪洋,飘飘荡荡的找不到依靠。

“夫人。”有人怯怯唤她,佩兰上前扶起她。

“佩兰,”戚懿抱着她,殿外一声雷鸣,闪电下她惊惧的瑟瑟发抖的,“陛下不会有事是不是?他不会有事。”几要濒临疯狂,佩兰声声劝慰,心中遽然怜悯,一旦失了掬花的人,花儿还怎么在风雨飘摇中挺过?

又是扑啦啦一声炸雷,阴惨惨的天空,冷雨浇下来,浇湿了殿前的红芍药花,一地残红。神仙殿文采繁饰,光华灿烂,却再也没有了昔日男主人在时的鲜亮勃发。

汉十二年夏四月甲辰(按:四月二十五日)晚,高帝刘邦,病逝于槐里离宫。

丙午日,皇帝车驾返回长安。

“佩兰姑姑,”小圆髻的十二岁侍女在长廊下小声问道,“这些天,宫中的气氛看着寒碜,是不是,是不是,陛下——”薨了?

“胡说。”佩兰冷面斥道,“这是你身为宫人当猜测的么?”

小宫女唯唯道歉,面色惊惧。佩兰也不为己甚,叹了口气,转身进殿。

心里其实知道,那个往日里纵酒长歌的皇帝大约,是真的挺不过这一关了。而在这长乐宫中,吕皇后与戚夫人争斗半生,陛下一旦山陵崩,戚夫人失去依恃,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长乐宫风雨欲来。

丁未日,太子刘盈谒椒房宫拜谒母后,与吕雉相对而坐,“父皇已经逝去数日,母后为何不为其发丧?”

“盈儿,”吕雉红着眼圈叹道,“母后不会害你,你父既逝,朝中大将手握重兵,若视少主年幼不服,必为大患。待母后借了你父皇名义,缴了他们手中军队,自然给你父皇一个风光大葬。”

“母后为儿子担忧之情,儿子心领。”刘盈笑笑道,“但是臣尚未有反叛之心,君已有了疑臣之情,实是大患。而且,”他略微扬眉,双眸有坚毅之色,“儿是光明正大从父皇手中接过的皇位,母后如此施为,反倒让天下人觉得儿子下作,帝位名不正言不顺起来。”

吕雉张口结舌,这才觉着,不知在什么时候,自己这个柔弱的儿子,已经长大。幼鹰生出了羽翼,雀跃跃的想要翱翔蓝天。

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丁未,长乐宫中,中常侍常焕眼含热泪,面容肃穆登上钟楼,执起钟锤,大力敲响了黄吕大钟。

当、当、当……

钟声清越,响彻长乐宫上下。一时之间,满宫上下,洒扫之人直腰,伏案之人起身,歌舞之人停步,长跪之人泪下满衣襟。

神仙殿里,一身素衣的戚懿正在对镜梳妆,蓦然间,执着梳篦的手就停在青丝之间,珠泪似走珠似的流下脸颊。

“陛下,我要见陛下。”她忽然跳起来,发疯似的想要冲出神仙,却被殿外卫尉军死死的拦住,喉咙里逸出悲鸣,无人理睬。挣扎许久,慢慢的,慢慢的跌在地上,泪不成声。

“你还当你是那个宠惯后宫的戚夫人么?”披铠甲的校尉在殿外冷酷看哭倒在地上狼狈的尤物,阴惨惨勾唇。

他抬头,看了看覆在长乐宫上空的天色,“现在,长乐宫已经换天了。”

当、当、当……

钟声洪亮,传遍了长安城的上空。

满城百姓一时间都停下手中动作,回首瞧着钟声传出的方向。不知道谁喊出第一声“陛下”,如一江涌动潮水哗啦啦向着朱红色长乐宫绵延的宫墙跪下。

当、当、当……

钟声传出来的时候张嫣正在窗下弹琴,琴弦喀拉一声断了,在她指尖割出一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只在那怔怔发呆。

“阿嫣。”

背后,室门被推开,鲁元惨白着脸走进来,眼圈红肿,声音喑哑,“你阿公,”她顿了顿,“崩了。”

十二声钟声,是帝王大去时的丧钟。

高帝刘邦,一生戎马倥偬,终年六十五岁。汉十二年四月丁未发丧,同日,大赦天下。

******************

嗯。终于长叹一声,刘邦童鞋,乃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你的牺牲,是为了故事更好的发展。

戚懿童鞋,乃……我不说你了,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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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汪汪。(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七十二:新皇(上)

鲁元入长乐宫,与母抱头大哭。而张嫣着小功丧服,站在椒房殿下,侯着外祖母和母亲。

不知不觉,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年了。三年中,昔日女孩的个子抽高了不少,细麻布织成的小功丧服勾勒风流,窈窕窕有了些少女的圆润清甜。

“太子大驾过来了。”殿下有宫人切切私语道,带着些微雀跃。

张嫣愣了一愣,远远地望过去,果然见太子车舆一角。不知怎的心中生出一些害怕,退了一步躲开。

“张娘子,”永巷令张泽从殿中出来,忙道,“等会儿皇后想起你找不到怎么办?还是该回去候着。”

“我的事要你管?”她心中烦躁,回头斥道,张泽不敢再言,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

飞渠中流水清畅,卷起一朵朵细小的浪花,张嫣沿着飞渠行走,间或瞧着湍湍流泉,和流泉中的自己。流水淘洗了多少世事?再多英雄,最终都付诸流水;再美红颜,最后都成为枯骨。年复一年春走了,春还会再来。长乐还是那个长乐,昔年在飞渠之边玩耍嬉戏的那些旧人,又都在哪里呢?

一时间,张嫣感慨万千。

“陛下——”远处传来隐约的哭喊之声。

她怔了一怔,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神仙殿里的戚姬。”张泽笑道,“明日要送先帝大驾往长陵,戚姬想跟着去,但太后没有允。本来么,她不过就是个夫人,有什么资格送先帝灵柩的?真是可笑可悲。”

“哦。”张嫣点头。

一阵风吹来,戚懿的声音又清楚了些,她在低低咒骂。“吕雉你不得好死。”

张嫣变色,回头森然道,“张大人,我舅舅继位为新帝后,阿婆就是皇太后了,是不是?”

张泽摸不透她的意思,颔首笑道,“太子即将继位,皇后为太子之母,自然当为太后。”

“那有人公然辱骂国之太后。该当何罪?”

五月丙寅,皇太子扶棺,送葬长陵。

那一日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初夏特有的闷热,长安城里湿嗒嗒的,空气粘滞。南北军加强宫城门警备。文武百官去冠,穿白单衣、头戴白帻立于长乐正殿之外。

卯时正。纳遗体入棺柩,二丈二龙首白玉棺,上镂蛟龙鸾凤龟龙之象,是一代帝王刘邦最后的归宿。

皇后、太子率宗室并三公大臣哭临于棺,依次沐浴、饭、盘冰、小敛、大敛,诸礼仪皆毕。四十八白衣白帻宫人抬二丈龙首白玉棺出长乐宫西阙,沿章台街驰道而行,一路向长陵而去。

梓宫出长乐北阙宫门之时。戚懿穿着瑟瑟的单衣倚在永巷的柱子向着龙首山方向流泪。陛下,我终于知道我是多么渺小,你活着的时候我承你千般恩宠,你死了我却连送你最后一程也没有资格。吕雉那个老妇,戚懿忽的咬牙。她欺人太甚,她命人将我下到永巷。她命人撸去我身上的华服珠饰,她将我充做长乐宫最卑贱的舂米女奴,可是,她夺不去我对你的爱。任她吕雉反手若天,陛下你心中,只有我一人。

白玉棺行到横门下时太常丞高喊了一声“跪。”于是张嫣随在母亲身边,跪在了长安街头,深深伏下头去。

龙首白玉棺里的那个人,我爱过他么?泯泯于众人之间,张嫣问自己,高皇帝允称英雄,却不曾纯粹的疼爱过自己。所以自己也不能纯粹的回报于他。她对他的感情,远没有母亲外祖母以及舅舅深厚,可是他亡了,她跪在长街上送他最后一程,街道上的尘灰吹进了眼睛,也就经不住流下泪来。

伏首之前她的余光分明看见,队伍最前列着最重的大功麻衣扶棺而行的少年,神情消瘦,脸色比身上麻衣还要白。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要以为,接踵而至的悲哀在下一刻会将他压垮。可是他只是抿了唇,一步一步走的坚稳。骨子里有一种柔韧,百折不挠。

——舅舅。

“你若不怕剥皮,就继续咒骂皇后娘娘吧。”永巷中,容貌粗鄙的嬷嬷将一碗粗粝的饭食扔在戚懿面前,“不过这回倒也别冤枉皇后娘娘,我听张大人说,将你下到永巷的,不是皇后,而是长公主家的大娘子。”

戚懿愕然睁大眼睛。

最是人间不能见,英雄老死美人尘。

横城门庄严而又沉肃,静默的看着身后长长的跪在驰道边风尘里的长安百姓。他们红着眼,服着孝,跪送大汉开国皇帝,一拜再拜,不肯起身。

龙首白玉棺中躺着的人是什么模样,什么性情,平生爱过什么人,恨过什么人,得意过什么,遗憾着什么……甚至他究竟是一个英雄,还是一个无赖,他们都未必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他们只知道,这个人,送了他们一个太平天下。

吃过了离乱的苦的人最是珍惜太平,有太平,才有希望。这世上,有一种东西极其珍贵,又极其渺小,它叫做民心。

民心最难得,因为他众口难调;民心又最简单,因为,那些吃过太多苦的人们,太容易满足。

从横门出长安,再行二十里,至龙首原长陵。

自汉七年定都长安,长陵就开始修建,到如今,已经修建了五年,尚未完全竣工。然而陵冠恢弘巍峨,尽显一代霸主吞吐天下的气势。

阖上陵墓的时候刘盈遽然落泪,这个陵墓里埋葬的是他的父亲,他爱过恨过但永远是至亲的父亲,他们并不如民间父子的亲近,但他一直敬仰孺慕着的父亲。

走出长陵的时候刘盈擦掉了泪,将手负在背后,从龙首山上俯瞰近处的长安。长乐未央二宫大气恢弘,满城挂着白色布幡,国孝铺天盖地。父亲的年代在他身后被长陵石门缓缓的合上,从现今开始,将开启属于他的年代。

悲痛。欢喜,踌躇,茫然,各番心思一时间俱在心中翻转,刘盈五味杂陈,面上神色复杂。

从长陵回来,吕雉沐浴更衣,苏摩为她细细的涂上合香泽,梳理头发。合香泽的香味很淡,又最是滋养头发。用了经年,头发果然滑软顺多,虽比不上戚懿那一头茂盛秀发。披散下来的时候,也是动人风景。“对了,戚懿还在闹么?”吕雉忽然问道。

“这个呀,”苏摩为难咬咬唇,“听张泽说。前两日戚懿又在大骂太后,刚巧被张娘子听到。张娘子一个火大,恶作剧将戚懿下到永巷舂米去了。”

她低头等了许久不闻吕雉声响,抬起头来,见吕雉摩挲腰间衣带,铜镜映出她唇角微翘的容颜。神情似笑非笑,“这个阿嫣,她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虫子。一心一意和我相贴。不过,也好。——咱们暂且装着不知道,让戚懿在里面舂几天米再说话。”

汉十二年夏四月己巳,太子刘盈登基为新帝。

因先帝新逝,原庙尚未建成。于太上皇庙继皇帝位。议先帝谥号。群臣皆言:“高祖起微细,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为汉太祖,功最高。”上尊号为高皇帝。

丞相萧何奏《尚书·顾命》:“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太史秉书,由宾阶,御王册命。”请太子即皇帝位,同时尊吕皇后为皇太后。奏曰,可。于是群臣换吉服出,萧何升自阼阶,坐北面稽首,读策命曰:“惟汉十二年夏四月己巳,咨高皇帝懿德巍巍,光于四海;大行皇帝不永天年。朕惟侯孝惠帝嫡皇子,谦恭慈顺,在孺而勤,宜奉郊庙,承统大业。审君汉国,允执其中……皇帝其勉之哉。”毕,以传国玉玺绶东面跪授皇太子盈,太子即皇帝位,年十七。这就是日后汉家所称的孝惠皇帝。

捧着皇帝玺绶的刘盈回过头来,御阶之下,三公大臣,文武百官,宗室子弟全都拜了下去,“陛下万岁。”

刘盈站在御阶之上,望阶下玄衣高冠广袖跪拜之人,绵延从庙中直到庙外,昨日里他见了他们,可能还要唤一声叔叔伯伯,不过一个转身间,他们便全部跪在殿下,口呼陛下,尊敬循蹈。

这就是,君临天下。

孝惠皇帝令于长乐宫南安门与王渠之间建高庙,供奉高皇帝之灵,同时命郡国诸侯于国境内各立高祖庙,每年按时岁祭祀。

命萧何继任丞相,命绛侯周勃为太尉,拜夏侯婴为太仆,拜孙叔通为太常,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告令群臣,群臣皆伏称万岁。于是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罢屯卫兵。群臣百官罢,入丧服如礼。兵官戎。三公、太常如礼。

新皇帝回宫之后,一直忙到深夜,方透了一口气。长骝小心翼翼的在一边伺候着,见了忙上前劝道,“陛下,不妨歇了吧?”

“不。”刘盈摇摇头,“我想去见见母后。”

皇帝仪仗向椒房殿而行的时候刘盈忽然又有些后悔,这个时侯,母后应当已经安歇了吧?他紧抿着唇,看着暗夜中只能瞧见轮廓的宫廷台阁,从东绵延到西,直到未央。

若能长乐,又何必未央?

椒房外殿还留着数盏烛火,皇帝特特嘱咐敛了声息,莫要惊动了殿中母亲。于是苏摩出来的时候瞧见廊下站了一个人影,吓了一大跳之后方认出是刘盈。

“殿下——”她呼道,蓦地改口,“现在应当叫陛下了。”微微扯了一道笑拜下去。

“起吧。”刘盈微微一笑,问道,“孤——朕就是想在这陪一陪母后。也不用吵着她,静静的站着就好。”

“可别。”苏摩笑道,“明儿个太后听了准会心疼。我去唤她。”

内殿里点亮了烛火,刘盈瞧见匆匆出来的母亲,中夜梦醒,她只是披了一件白麻孝衣,牵了自己的手,骂道,“傻孩子。”眼圈却空落落的红了。

“母后。”刘盈将头枕在吕雉肩头,歉道,“儿子吵到你了?”

淡淡的茅草清香萦绕在他身边,“没有的事。”吕雉笑道,“你父皇去后,这几夜我也总是睡不好。你来了,正好陪母后说说话。”

“嗯。”刘盈轻轻点头,眸色沉静,“儿子闭了眼,就会想起父皇。毎做一件事情,就会想父皇会怎么做?他会赞我好,还是说我不懂事。”

……

这座长乐宫,父皇住了五年,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他的影子,触之惊心。

“盈儿。”吕后拉过他,严肃的道,“母后知你对你父皇情深,可是你父皇已经过身了,你得学会自己站起来。”

“诺。”刘盈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从无尽哀思里爬出来,挺直了背梁。

“盈儿你听着,”吕雉冷冷道,“你父皇走的急,你那些叔伯兄弟还有诸侯大将要回来奔丧。咱们寻个方法将他们打发回去,莫要借着国丧滞留长安。”

“他们也是伤心父皇,”刘盈皱眉道,“也不必如此不尽情吧?”

“除了你,”吕雉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儿子的脑袋,“哪个是单纯伤心先帝的?他们留在长安,就是埋下祸患。”

刘盈思忖了会儿,勉强道了声,“就依母后。”

吕雉笑了笑,慈爱的瞧着儿子清朗的轮廓,眸中带着母亲对儿子的骄傲,“我的盈儿,他今个儿当上皇帝啦。我生你的时候,可没敢想有这么一天。”

刘盈笑得一笑,椒房殿气氛宁馨,无言安稳。

******************

这是第一卷最后一章,分上下。

于是,后天进入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咳咳,关于大风卷中配角抢戏抢的太严重的问题,我很抱歉。

不过进入第二卷就好了。听卷名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就终于有感情戏了。感动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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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新皇(下)

只是终究要打破这安稳,刘盈问道,“儿子听人说,母后将戚夫人下到了永巷?”

骤然间,吕后笑容顿失,“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刘盈为难的笑笑,“儿子知道戚夫人从前是多对母后有所得罪,可是她毕竟是父皇遗孀,母后如今已经是太后,你若不喜她,把她发作到冷宫,终日不见她就是了。何必这样为难于她,外面人听着,会觉得不好。”

“她自然是有所得罪于我,”吕雉寒棽棽的笑,眼珠子直勾勾的望着刘盈,神色阴森,“她要你如今坐的这皇位,她要我这个太后之位,她要走了我们的家,她还要我们母子两的命。她得罪我的,可还真不少哩。”

“母后,”刘盈神情尴尬,起身踱步,“那些都已经过去了。”他绕到吕雉背后,从后面拥住了母亲,“如今,你儿子已经是皇帝。她已经彻彻底底的输了。成王败寇,母后你何不肚量大点?”

她将背挺的直直的,寒齿冷笑,“可惜呢。若是连我儿子都以为这是我做的事,想来全天下都这么想了。真可惜,不合你们想了。下戚懿到永巷不是我的意思,是你那捧在掌心里的宝贝外甥女儿的意思。因为她亲耳听到戚懿骂她的外祖母。——盈儿,”

她转过头来,在很近的距离里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你只听说了戚懿被下到永巷,可听说了戚懿在辱骂你的母亲,骂她是个妖妇,骂她不得好死——”

“不要说了,母后。”刘盈失控喊道。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问道,“戚懿真的这么骂?”

吕雉呵呵的笑。“这是我编排的来的么?神仙殿上上下下的人都听的清楚,阿嫣也听的清楚——”

“阿嫣——”刘盈怔怔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辱骂太后,这个罪名,够下她戚懿去一趟永巷了吧?”吕雉淡淡问,面色平静。

“母后,是儿子不好。”刘盈恢复平静,直视着吕雉的眸,“儿子不该胡乱怀疑母后的。”

吕雉眨了眨眼睛,面色恢复慈爱,理了理刘盈的发鬓。手滑下衣襟,“母后不会怪你。母后永远不会怪你。”

母后怎么会怪你呢?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可是母后,”刘盈又道。“戚懿既已下了永巷,神仙殿再围着也没什么意思。殿中上下奴婢——我知道母后是一个都不喜欢的,也不必留在宫中了,都发还回家吧?”

吕雉神情奇异,片刻之后方呵呵笑了起来。“真是稀奇,你居然是我儿子。盈儿,你是个好孩子。按你说的去做就是,母后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的盈儿,他是一个好孩子。”

月色从殿外照进来。照亮殿中的一片地方。“天色真的不早了,”她瞧了瞧偏向西天的月,复又压了压刘盈的领口。“回去睡吧,盈儿,明天还有你该忙的呢。”

“好。”刘盈柔和颔首起身,“母后也早些安歇。”

他步出殿,在帘下回头望母亲。母亲已经不在年轻。因为夫丧,她穿着丧服。不能着红粉,却并不见憔悴,甚至比前些年气色还要好些,一双黑眸充满了熠熠光辉。

母亲并不是心思良善的女子,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可是她是他的母亲,她一生慈爱眷顾于他,从没有辜负母亲这个词语。于是他就像毎一个做儿子的应当做的爱着母亲,从不辜负儿子这个词语。殿中的烛火,母亲的笑,母亲的话语,都同往常一样,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没有什么不对,他却忽然不安,仿佛很是恐惧,恐惧着一种事情的发生,虽然它此刻并未发生。这种恐惧情绪推动着他,让他蓦的喊出来,“母后?”

“嗯?”吕雉疑惑望他。

刘盈直直的望着她,突兀道,“你要保重身体。”

你不要像父皇一样骤然倒下。

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继续失去母亲。

知子莫若母,一刹那间,体会到刘盈情绪的吕雉心柔软的仿佛化作一滩水,“傻孩子。”她重复着这句话,这次却面带开怀微笑。“鸣雌亭侯说,母后还有十五年寿数,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母后还想看着你的儿子,孙子,带他们长大呢。”

心落回原处,刘盈尴尬望道,“母后。”

“母后在——等再过三年,你守完了孝,母后给你挑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做你的皇后。——对了。”吕雉放下手,转脸问伺候在一边的长骝,“陛下今天夜里歇在哪?”

“这个——”长骝迟疑。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自然不能再歇在东宫了。可是长乐宫处处有先帝遗迹,陛下看着伤神,不愿久待。天已快亮,偌大的长乐宫,新帝居然找不到一个居处。

吕雉微微一笑,“自来长安之后,盈儿你一直住东宫,咱们娘俩再也不曾一处过过夜。你既然尊你父皇,不肯住他住过的地方,也无妨。不是还有未央么。赶明儿去住未央宫去。但是今晚,就在母后这儿住一晚吧。只有一晚,也不怕那些浑史官胡写。”

“好。”刘盈应道,心中一暖。

上了年纪的人再也睡不好,第二天清晨,吕雉很早就睁开眼睛,到刘盈歇下的东殿,瞧过了依旧熟睡的儿子,为他掖一掖被角,又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子,才轻轻的走出来。

“陛下可不是睡的正好。”苏摩笑着迎上来,“奴婢已经吩咐了谁都不许吵到他。这些天他着实辛苦,只有在太后这边才睡的好。”

“是啊,”吕雉这才肯说话,笑的开怀,“孩子长大喽。”若有遗憾,心中却妥帖。

“可还是很孝顺,”苏摩眨眨眼睛,“太后永远不必担心。”

**********

第二日清晨。鲁元入宫叩别太后吕雉。

“真的要走么?”椒房殿里,吕雉拍着鲁元的手,絮絮不舍,“母后刚失了你父皇,现下你又要走,就不怕你娘伤心?”

“母后,满华也不舍得你。”鲁元道,“可是敖哥听说母后你打算遣诸侯大将归地方,他不愿你难做,这才决定带我们回宣平。”

吕雉怔了一怔。

“阿婆。”张嫣亦仰脸对吕雉道,“等来年你五十大寿,阿嫣一定回长安来为你庆祝。”

“好。好。”吕雉笑着亲了亲她,“阿嫣啊,阿婆听说这宫中有人惹你生气了?”

张嫣无邪笑道,“阿婆你是在说戚夫人么?我听见她在骂你,气不过才擅自做了主。”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嫣儿是不是僭越了?”

“不僭越,不僭越。”吕雉笑容满面,“这长乐未央二宫之中,阿嫣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不僭越。”

宦者令张泽伺候在旁,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记道。“果然,这位长公主家的张娘子是不能轻易看轻的。她如今可是太后娘娘的解忧花,皇帝陛下的心头宝。虽连个翁主都不是,却实实是比刘氏翁主还是要贵重的。”

内殿里,吕雉牵着女儿的手,喁喁私语,似乎在说一些体己话。张嫣在外面无聊。跪坐着趴在黑漆描金案几之上,忽然听见侧响哗啦啦帘子打起之声。欢快抬头笑道,“娘,你好了么?”忽然就愣了愣,止了笑容。

她又狐疑的瞧了瞧殿外天色。

没错,日已中天,这时侯,又是新皇登基之时,他不是该在前殿忙着政务,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一脸睡意惺忪的站在椒房殿殿帘之下?

檀木珠子穿成的帘子之下,刘盈亦怔怔然站在那儿,因刚刚起身,尚穿着禅衣,微微有皱,亦没有束发,柔顺的搭在两肩之上。

“阿嫣?”

刘盈亦几疑是梦,一觉醒来,却在这儿瞧见本应好好待在宣平侯府的张嫣。

他动了动唇,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陈瑚去后,这几个月以来,阿嫣一直在躲着自己。她躲的并不高明,但可也真是彻底。有数次他到椒房殿来,远远的看见她匆忙走开的背影。

私下里不是不觉的难过的,毕竟他一直都真心亲近这个外甥女。可是仔细想想,终究是自己理亏。阿嫣,是那么一个纯洁干净的女孩,又一直喜欢亲近瑚儿。却在那样的境地里,亲见了瑚儿的死亡。

怎么能够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着,由着她发泄点小脾气吧。小孩子记性差,过得一阵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忘记了,小孩子也最是固执,固执的想要记住的事情,几个月也忘不了。

他以为就这么淡淡疏远了,却在某一日晨起之后,愕然就在打起帘子后看到她散漫坐在那儿微微张口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的模样。

彼此躲避了数个月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在一道帘子里外面对面的撞上。

那么,就什么都不说吧。

刘盈微微一笑,神情温暖。

有一个开始,就需要一个结束。

闹了这么久的脾气,也该,有一个终点。阿嫣,只要你笑得一笑,我们也就回到从前,舅慈甥孝,一片和乐。

于是他微笑的看着女孩慢慢的缩回手,端正了跪姿,右手压左手,双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恭敬的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竟是行了一个规规矩矩郑郑重重的大拜之礼。

“见过陛下。”她轻启咬的发白的唇,将昔年娇俏的面色藏在阴暗里。

他的微笑也就这么寸寸僵硬掉。

一刹那刘盈几乎心若死灰,年轻的皇帝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父亲的帝位,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他也曾淡淡的设想过这时候的感觉,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种空茫。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如今他站在这里,什么还没有得到,就感觉已经失去。这些东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却知道自己是应该在意的。

母亲,我其实无法高兴。

**********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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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引

今夕何夕兮?

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书同舟。^^首发泡书吧^^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泡书吧首发=

心几烦而不绝兮,

得知王书。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泡兮泡不知。

----《越人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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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三:路遇

汉惠帝元年,春。

路边桑树吐了新绿,仓庚婉转啼啾,倏然从这一枝树桠迅捷的飞到那一枝树桠之上。河水解冻,潺潺的流过,溅出清亮水花。大地回暖,帝都长安以东,一片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大道远方,一队车马遥遥而来,居中为时下最宽敞的桐木轩车,外包油壁,以玄漆涂,可御风雨。车上迎风飘展的干旄之上,书写了一个赵字。

自高皇帝故去后,太子刘盈继承帝位,皇后吕雉便升了皇太后。今上仁孝,事母甚笃,吕太后便一改高帝在位时的安静忍让,嚣张跋扈起来。汉十二年秋,吕太后遣使到赵国邯郸,召赵王如意入长安朝。赵王年幼,不知所措,赵相周昌却强干非常,言赵王病弱,不宜入朝,将汉使呛了回去。如是再三,第四次,吕太后大为恼怒,诏书再到邯郸,不再召赵王如意,却召赵相周昌。

周昌为赵王,可以拒接诏书。轮到自己身上,却只能从命,临离赵国的时候望着送行的赵王,叹了一声,对天道,“高皇帝啊,您托给周昌的事情,周昌却不能完成了。”嘱咐赵王,“勿入长安。”

周昌回长安,吕太后当面斥曰,“君不知我讨厌赵王很久了么,为什么要到现在还要护着那个小儿?”

周昌正色答道,“从前先帝命臣为赵国相国,将赵王托付给臣。臣自当尽力。”

昔年周昌对吕太后母子有保位之恩,所以吕太后不能太怪罪周昌,沉默良久,只道,“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你已经不是赵相了,算了吧。”

再召赵王的使者很快到了邯郸。刘如意失了周昌庇护,不能相抗,无奈登车,在汉使的护送下,回到他幼时曾经以之为家的——长安。

这一日,车马过宣平县,天已过午,如意掀开车帏,吩咐道,“已经走了这些时辰的路了。咱们歇一歇,用午膳吧。”

“诺。”侍卫应道。御人的速度随之慢慢缓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后面轩车赶上来。汉使韦昌执节探出头来问道,“好好的,干嘛停了。”

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韦大人。本王已感饥乏,欲歇歇再行,顺便也用过午膳。”

“这日头还早呢。”韦昌皮笑肉不笑答道,“赵王若饿了,本使这里带了些干粮,可以让赵王饱饱肚。戚夫人还在长安望眼欲穿王爷回去。赵王将心比心,连这点劳累都受不得么?”

“你——”如意气的浑身发抖。

“微臣怎么?”韦昌维持着微笑表情,淡淡道。“赵王意下如何?”

如意重重抛下手中车帏,喊道,“继续行路。”

韦昌淡淡一笑,抬目看向大道前方。

前方尘土扬处,也行来一辆车马。车边有家仆侍行,想来不是寻常人家。

“这里是赵王入京车驾。”前方侍卫已经是嚷嚷开了,“还不避行。”那车马却依旧是不避不让,径直朝这边行来。

“哪家的崽子胆子这么大,”韦昌高声斥道,“敢冲撞赵王车驾?”

那轩车却在撞上人之前停下来,赶车的御人悠长的一声吁声,朗声笑道,“还请大人见谅则个。我家娘子是宣平侯家的长娘子,闻听赵王取路宣平回京,特意赶来相送。”

解忧掌起车帘,十岁的少女从车上下来,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如意。”

“阿嫣。”

侍人在树荫之下设榻置案,二人相对而坐。许久,张嫣侧首笑道,“几年不见,如意你高了,瘦了,也抑郁了。”当年长乐宫中那个像玉石一样莹润漂亮的男孩不见了,只留下来一个感知了世事滋味的少年。

如意也笑了,“阿嫣也长漂亮了。”

她今日里穿的是一件黄绮罗裳,下着绿色素裙,头挽撷子髻,将一头青丝掠至顶部,环绕成环,以余发再束起,愈发显的清新高挑,像原野里如烟水般淡荡的春光。

“你不该答应去长安的。”张嫣低首道。

“是啊。”如意轻轻的笑,“周丞相也是这么说。可是阿嫣,我的家在长安。”

“父皇逝世的时候,我在邯郸听到国丧,哭的都进不了饭。我想回长安奔丧,可是周相国不让。他说,王爷,但得为自己想想,也不能在这个时侯入长安。”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阿嫣,我为人子,从小在父皇膝下长大,他一朝山陵崩,我连在他陵前叩首的机会都没有。阿嫣你说,我怎么办?我自可在邯郸逍遥,可是我母妃还在长安,我又如何能丢下她不管?”

张嫣哑口难答,瞧着面前那个激动的少年,曾几何时,那个天真世事无忧的如意,也长成了有着深重心事的赵王。而渭水河边那一年的风,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许久,她低低问道。

如意叹了口气,“我想接母妃回赵地,好好伺候她颐养天年。从此永不入长安。”

“太后不会轻易答应的。”

“我知道。”如意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握住张嫣的手,“所以阿嫣,太后一直最疼爱你,你去替我母妃说说情,让她放了我们母子,可好?”

张嫣愕然挣扎,然而如意的力气颇大,她却根本挣扎不开,只气急败坏道,“你疯啦。我何德何能,能让太后改变主意?太后心中最重皇帝舅舅,可是皇帝舅舅劝了半年,太后可有半点意动?”

“是啊。”如意怔怔的,颓然放开手。

她瞧着又心软,劝道,“如意你此去长安,第一要劝着戚夫人,让她好赖跟太后服软认错,形势比人强,弯个腰也不算什么。若能保住性命。便是做庶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第二,事若不谐,多靠着点皇帝舅舅,他心肠软,定会拼尽全力回护于你。”

“知道了。”如意萧瑟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用的着你这么吩咐?”

“最最重要的是,”张嫣猛的站起来,反握住如意。“你丫绝对不可以赖床,给我死死的跟着皇帝舅舅,他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他睡哪儿你跟着睡哪儿。他打猎你也得跟着去,总之,一步不得离开他身边。”

“没这么严重吧?”如意骇笑。

“就这么严重。”张嫣肃声强调。

“好啦好啦。”如意敷衍着,怨念道,“说起来。阿嫣你还比我小着几岁,论辈分该叫我舅舅的。怎么说起大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一点都不可爱,枉费了这幅漂亮的样子。”

张嫣气的额头青筋直跳,这死小孩,她是为谁辛苦为谁忙。还要遭他如此嫌弃。

用过酒食,如意叹了口气,惘然道。“阿嫣,我该走了。”

“嗯。”张嫣亦低低应道。

远远的看着二人起身,韦昌连忙迎上来,胖乎乎的脸蛋笑成一朵菊花似的,弯腰问道。“张娘子远居宣平,臣正要护送赵王返回长安。娘子可有什么物件,要臣捎给鲁元长公主的?”

张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我若要送东西给阿母,自有驿站传递,不劳韦大人了。”

韦昌碰了一个软钉子,不敢生气,慢慢的退到一边。

“韦大人,”一个皂衣小官好奇问道,“卑职不懂,赵王身份尊贵,是诸侯王,您对他百般苛刻,谈不上什么尊敬。那个女孩不过是个诸侯之女,您为何反而这般看重?”

“你懂什么?”韦昌不耐烦拍掌斥道,“得势失势,岂是完全看身份地位的。赵王虽表面上是诸侯王,风光无限。实际上他与陛下当年有数几夺位之仇,又是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此次太后宣他往长安,没准就没命再回邯郸了。我自当顺着太后心意,苛求与他;至于宣平侯家这位长娘子,虽说只是诸侯之女,她的母亲可是太后亲女,天子胞姐,鲁元长公主,这亲疏能和别的诸侯女一样么?”

“如意一路保重。”张嫣眼看着如意上了回长安的铜壁车,眉心轻轻皱成了了一个川字,张口欲要叮嘱,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最后千言万语化作最平常的祝福,“保重。”

“好。”如意听不出她的沉重,微笑着应了,容颜明朗,依稀可见昔日长乐宫中皇三子玉石一样晶润的风姿。

张嫣站在原地,目送轩车轧轧远去,含糊的哼起了一首歌。

“什么?”身边,荼蘼茫然的转过头来,问道,“娘子你在唱什么?”

“没什么。”她低下头去。

她唱的是:“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这是戚夫人在永巷舂米时唱的歌。

舅舅登基之后,她随父亲返回宣平,离开长安之前,曾数次遣荼蘼去永巷探望戚夫人,嘱咐她收敛些自己的脾气,成王败寇已经水落石出,输家也要有输家的风范,骨头太硬了,对她自己也没有好处。关于史上那场惊天的惨剧,她总是认为,阿婆固然心思狠毒了些,但戚懿自己,也不是没有责任。

只是戚夫人不肯领情,认定了自己忘恩负义,次次都将荼蘼给骂了回来。

“娘子,”家人上前劝道,“赵王已经走了,我们这便回转吧。”

“嗯。”张嫣收回目光,点点头,“给我牵匹马来。”

家人皱眉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没有说话,应道,“诺。”

张嫣翻身上马,原野的春风吹动起她的衣襟,微微褶皱像动荡的水波,她深吸了口气,甩了甩手中藤鞭,道,“走吧。”忽听得身后远远一声呼唤。

“阿嫣——”

车轮重新轧轧滚动的时候,如意蓦的掀了车帏探出头喊道。

张嫣在马上回过头来,眉眼微微疑惑。

如意抓着帘子,低低笑道,“这些年,你还没有喊我一声舅舅呢?此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好不好,喊一声与我听听?”

春风吹过张嫣的鬓发,调皮的绕了个圈,便走了。张嫣蓦然伤感起来,垂眸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咬唇笑道,“等你回邯郸的时候,我再来这儿接你。那时候,”若还有那时候,“我便喊你一声舅舅。”

“好好。”如意哈哈大笑,眉间又是一片寥廓,“那阿嫣,我真的走了。”

车轴咯咯作响,待去的远了,二人从车中马上再回过头来望,彼此都已经成了远处一个小小的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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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了半天,决定还是按着心里的蓝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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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四:亲迎

七日之后,赵王车马到灞上。

在高帝惠帝父子两代的清淡经营下,大汉国力虽未强盛,却一日比一日富足,灞上作为进出汉都长安的重要门户,也渐渐见了一派繁华景象。

青衣侍人驱马上前,在车外问道,“可是赵王车驾?”

“是啊。”从人应道,“不知阁下是——”

胖憨憨的侍人笑眯了一双小眼睛,仰首道,“赵王殿下,奴婢奉你兄长之命,前来迎你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后面车上,韦昌下车走过来,不耐烦问道,“赵王殿下,不是我说,这离长安城也没几步路了,你就算有什么故交好友,也等进了宫,见了太后与陛下,微臣交了差,再去会可好?”

侍人的笑容微微一滞,转脸打量韦昌。

“兄长?”如意掀开车帏,疑惑道,“我的哪个兄长?”

他放眼望过去,在灞桥一侧,静静的停着一辆玄色宫车,车上并未插旄,显是车主并不想让人瞧出自己身份,但车身宽敞,俱是铜制,其上夔纹精致。车下随着十数名从人,面容并不出众,但气势沉稳,皆非一般人家之人。其中一个玄衣内侍,他却是认得,名为长骝,从前一直跟在还是太子的刘盈身边。

“皇帝哥哥。”如意失声唤出声。

“赵王殿下,”侍人倒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道,“您可别出声,咱主子不想惊扰到百姓,可不是大驾出游。您悄悄过去也就是了。”

如意用力的点点头,憋回了眸中微泪,跳下轩车。拔腿跑向宫车。

宫人微微行礼,替他撩开车帏,“哟,”刘盈微微探出头来,瞧见他这幅模样,倒先吓了一跳,“瞧你这幅模样,”他笑道,“不知情的,还以为有人欺负了你呢。”

如意只不说话。拿眼巴巴的瞧着兄长,想要靠近又有点犹豫的样子。他们兄弟自幼感情很好,少时常一同出宫游玩。但再亲密的手足之情也抵不过情势利益。自高帝第一次在廷议中提起易储之事。也就无奈的渐渐疏远了。

后来,他奉父命去国离京,远赴赵地邯郸为王。邯郸虽好,却是他的异乡,周相国虽忠诚。年纪却大了,又有些哽脾气,总和他亲近不起来,于是总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长安,想起父皇。想起母妃,想起曾经在一起友好的兄弟。

其实,他是在想自己的亲人。

然后。他回到长安,第一个见到的亲人,是皇帝哥哥。

“怎么?”刘盈面色渐渐沉下,隐怒道,“难不成。还真有人敢欺负你这个赵王?”

如意微微翘唇,告状道。“怎么不是?你派来的那个汉使,总是与我不对付。我要停,他偏要走。我要走,他偏要停。一个劲可儿似的赶路,仿佛不早到长安一天,你要罚他的命似的。”

韦昌自赵王喊出那一声“皇帝哥哥”,腿就在那边筛个不停,等侯了一会儿,皇帝那边便有数个宫人过来,板脸问道,“哪个是韦昌?”带他过去,颤抖着跪下,前方宫车中传来皇帝寒怒之音,“韦昌是吧?赵王是朕手足,那个给你的胆子,一路为难于他?”

韦昌连连叩首,不敢看刘盈铁青的面色,嗫嚅道,“臣揣度着太后的意思,是盼着赵王快些进京,好一叙天伦之乐。”

他也实在是想不到,未央宫中的新帝,居然是这样的人,赵王刘如意与他曾有夺位之怨结,他不但不记恨,反而亲自来灞上迎接,一副手足情深的样子,完全不似作伪。

也无需作伪,他已是新帝,而赵王为诸侯王,君臣位份已定。吕太后是女中豪杰,为他拱卫帝位,各地诸侯王蛰伏,纵然心中有不满,面上也不会表现出什么。

“笑话。”刘盈勃然作色,斥道,“母后纵然欲召赵王回京,也没得让你作践赵王地步。朕岂容的你泼这脏水到太后身上。”转身命道,“叉他到廷尉府,交廷尉王恬处置。按不敬皇族的罪名办。”

韦昌浑身一抖,随即瘫软在地上,诏狱不同于一般牢狱,乃是帝王亲自下到廷尉的犯人,不讲究罪行,不讲究证据,一切以帝王心意为准。先帝年间,前赵王张敖谋逆案就是诏狱。自秦以来,诏狱素来惨刻,入了诏狱的人,通常有去无回,似赵王张敖那样,只被削去王爵,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最后一眼他看到陛下身后的赵王,在皇帝哥哥身边,他终见开朗了一些,瞪了自己一眼,眉色飞扬,有种小孩子的得意。

而惠帝与赵王兄弟间因时间空间远离而造成的隔阂,也在这个小插曲中,渐渐消弭。

御人吁了一声,赶车过灞桥,向宣平城门而去。车中,十八岁的少年惠帝身穿玄衣,不同于做储君时的清正温雅,已是微微见了些帝王气势。

“三弟这些年在邯郸,一切可好?”车轮麟麟轧过青石砖路的时候,刘盈出声问,随手剖开车中瓜果,递了一半给如意。

“还成,只是有些想长安。”如意掀开车帏,贪看长安熟悉又有些与记忆中不同的风景,“咦,这儿的城墙起来了啊?”

“嗯。”刘盈亦看着车外,宣平门两侧绵延的是宽广的东城墙,土色尚新,“就是今年春正月的时候,发民众修的。只修了这一段,若再过几年,你再回长安看,长安的城墙就全筑好了。”

如意怔了一怔,放下手中轩车帏帘。

“那个时候我还能来么?”他虚弱的笑一笑,随即问刘盈,“我母亲现在如何?”

“这……”刘盈迟疑道。

“皇帝哥哥,”如意直视他的目光,固执道,“如意素来感念你相护之意,皇帝哥哥你一向未曾骗过如意,还请以实情告诉如意。”

刘盈叹了一声,终道。“戚夫人,她在永巷。”

“什么?”如意失声喊道,泪水刷的一声就豆大的落下来了,他那娇美如春花的母亲,那十指不沾阳春水,连踏春都嫌娇弱无力的母亲,居然被太后给下到永巷那么粗陋耻辱的地方?

他一直能猜到,父皇逝去后,母亲在长安不会得到吕太后的善待,可是他也不曾想到。吕太后会做的那么绝,将父皇生前最宠爱的妃嫔给下到只有犯错宫女才会去的地方。

“太后就真的不给我们母子留一条生路么?”如意激愤出口。

“如意。”刘盈寒声斥道,“朕不许你这么说我母后。”

母亲也许有母亲不是的地方。但为人子女的,一旦自己的母亲受到攻讦伤害,第一反应就是本能的维护。

“难道这不是实情么?”如意寸步不让,“皇帝哥哥若非正知道是实情,又何必这么巴巴的来灞上接我?”

因为他也知道。若没有他贴身维护,让自己这个赵王单独见了吕太后,很可能就没有命出来。

“如意你只会指责太后,你有没有想过,戚夫人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若非她天天在永巷还不安生,日日指着母后的名字骂。待母后稍稍气消了点。朕自然会劝着她放戚夫人出来。辱骂当朝太后,”刘盈冷笑道,“她倒是好大的胆子气魄。连朕这样的脾气听了都觉得生气。何况太后?”

两个人如同斗鸡一样的对立站着,过了一会儿,俱都软下声气来,“如意,”刘盈眉心现一抹疲惫之色道。“你莫要担忧。你既然回了长安,朕自然会竭力保着你平安。但你若见了戚夫人。好歹也要劝她一劝,父皇毕竟已经去了,她还是向太后低个头的好。否则,”他森然道,“朕为何要去救一个辱骂朕母后的人?”

如意讷讷的怔了一会儿,轩车随着前行微微颠簸,带着帷帘一抖一抖,透进来的天光也在他的脸上一晃一晃,按住神色变幻,良久,他轻轻应道,“诺。”

车外的随人恭敬行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良久,听得车中安静了,才出了一口气,长骝躬身道,“陛下,已经到武库了。您是去长乐宫呢?还是回未央宫。”

“赵王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先随朕回未央宫歇一宿,明儿个再去拜见太后吧。”车中,传来刘盈淡淡的声音。

“诺。”长骝应道。

“皇帝哥哥,”如意拉了拉他的衣袖,悄声道,“太后说了,我若回长安,须立刻去朝见她,她要在长乐宫设宴相待。”

他说着,睫毛悄眨,微微泄露出一些不安。

到底还是个孩子,回到了如今于他已经生死之交的长安城,在最接近宫城的地方,他终于开始有了些许畏惧。

“是么?”刘盈沉吟了一声,对车外吩咐道,“转去长乐宫。”

参乘轻轻应了声,“诺。”然后御人吁了一声,勒住车子,然后向另一侧驶去。

“如意。”刘盈握住弟弟的手,一笑安抚道,“母后既有此美意,你自不当辞,朕陪你去就是。”

长乐宫阙依次点起烛火,夜色慢慢笼罩下来。

自高帝崩逝后,惠帝迁往未央宫,长乐宫便成了吕太后的天下。以新帝继位,椒房为皇后正殿而不适宜已非皇后的自己居住为由,迁居到宫西长信殿。

今日,长信华彩溢张,如云的宫姬捧着食盘酒菜鱼贯而入,次殿之中,臂粗烛火明亮,吕太后设家宴宴请风尘仆仆赶回长安朝见新帝的赵王。

见一身天子重服的刘盈携赵王如意一同入殿的时候,上座之上,吕太后微微变了脸色,勉强做和蔼道,“陛下日里政务操劳,怎么有空闲来长乐看我?”

“再操劳,也耽误不了向母后请安的时辰啊。”刘盈自然扬声笑道,携如意入座,“正好,如意今日回长安,我们兄弟好久没见,听闻母后设宴请他,儿子便也过来凑凑热闹。”

他举起案上已经斟好的耳杯,道,“儿子祈祝母后身体安康。”沾唇欲饮。(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五:抵足

“慢着。”吕太后伸手喝道,微微前倾身子,面色惶急。

“怎么?母后。”刘盈似笑非笑问道。

“耽搁了这些时间,”吕雉神情变幻,最终咬牙道,“这酒已经冷了,母后让人给你温一温,再饮才不会伤身。”她作色身边苏摩。

“母后说的是。”刘盈不为己甚,放下酒杯。宫女换上温好的清酒,再饮,便是一派温温的热,刘盈举奢尝了口菜肴,瞧侍从为身边如意斟酒,于是自己再饮了一杯,“果然是贴合肺腑。”他赞道,“劳母后费心。”

吕雉强笑笑,面色阴阴的。

好容易用完了晚膳,刘盈便带如意退下。

“这孩子。”长信殿中,吕雉推翻面前案几,凌凌当当的耳杯酒菜砸了满地,恨恨道,“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他。偏是他和我作对。”

她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坐下叹道,“还好,他没喝那杯酒。不然,不然……”

苏摩送了天子銮驾远远往未央宫去了,绕开低声收拾着殿中狼藉的内侍,笑着进殿道,“臣却要恭喜太后。”

“有什么好恭喜的?”

吕雉大为恼怒。

“陛下孝悌,于太后而言,可不是最该恭喜的么?”

“盈儿孝顺,这的确不假。”吕雉神色稍稍缓和,忽又恨恨道,“可他不仅对我孝顺,还没理由的护着戚懿的小兔崽子。”

烛火柔顺的照在苏摩仰起的脸上,无声一笑,“陛下就是这么温柔的人,对他而言,对太后孝顺,对赵王友爱,是为人本分的道理。没有不同的。”

温柔是种一体的东西,对母亲是这样,对弟弟也是这样。

“还是苏摩会说话,”想透了这点,吕雉面色总算是好看多了,似笑非笑的睇了她一眼,“盈儿他总不能时时刻刻都看着那刘如意,我便命人盯着,总能逮到他落单的时候,再来处置了他。”

出了长乐。行在两宫相接的复道上,如意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

“没出息的东西。”御驾进了未央宫。寝殿中,刘盈换了中衣,砸过来一个白玉虎枕头,嗤道,“至于吓成这样么?”

“太后是皇帝哥哥你的母亲。”她想要的不是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害怕。”如意亦已洗去了一路风尘,跪坐在榻上,垂眸道,睫毛浓密,侧脸莹润。“皇帝哥哥。”他迟疑道,“我真的要和你一起睡么?”

这样不好吧。

他年纪尚小,还没有到解得男女之欢的年纪。倒是想不到这未央宫中,有多少痴怨妃嫔宫女等着年轻皇帝的临幸,暗暗的咬碎银牙,可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好,便如高皇帝当年。也没有日日与兄弟臣属同榻而眠的习惯。

“少废话。”暗夜中,过了一会儿。刘盈答道,“你不是心里害怕么,咱们兄弟抵足而眠,便可以安心了。”

“呵呵。”如意忍不住笑了一笑,轻声道,“阿嫣也曾跟我这么说,要我跟着皇帝哥哥,陛下你吃什么,我才能吃什么;你睡哪儿,我便跟着睡哪儿。一步都不能离开你身边。”

“阿嫣?”刘盈怔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见她了?”

“就是这次回京路上,经过宣平县境。”

他们曾在长乐宫中无所顾忌的欢笑,那时候,长乐于他就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家,可以随心意做任何事情,春花明媚。到如今,昔日原乡却已化作一条盘起身躯的巨蟒,正张着大口窥伺,待自己一不留神就要将自己整个吞噬。

许是路上真的累的狠了,夜里如意睡的很沉。第二日刘盈摇他起来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的,“时辰还早,父皇让我再睡一会吧。”

忽的一个激灵,想起了如今处境。睁开眼,看见刘盈微微黯然的眸。

“起来吧。”刘盈身上已经穿戴好劲装,淡淡道,“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不敢推脱,连忙起来,在宫人伺候下洗漱穿衣,走出宫殿的时候瞧了瞧天色,不解问,“这才是卯时刚过,天刚亮,朝会有这么早么?”

刘盈接过宫人捧出的铜剑,“朝会没这么早,但朕自在栎阳汉宫就养成了习惯,天亮起来练一会剑,再去做旁的事。”

如意脸上神色数变,终于忍不住问,“陛下的意思不是说,臣在长安的每一日,都得陪着你大天亮就早起吧?”

“可不是?”刘盈摆开架势,笑道。

如意哀嚎一声。

他生性惫懒,自幼受宠,后来虽微微失意,在邯郸却是一人独大,没人来管过自己的止息,每日里都是要睡足到辰半(折合早八点)才肯起身。如今,这,这简直是太难为他了么。

无精打采的陪在廊上,下面,刘盈已经练足了一套剑,满头大汗,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巾子擦了擦,道,“将朕和赵王的早膳传到这儿来用吧。”

早膳不过是四五碟小菜配了粟米粥,用过之后,如意随刘盈去前殿朝会,陪坐在东厢一边,见了一些从前也曾见过的父皇的臣子,他们如今已经更老了,只喋喋的说着所谓国家大事,比如国中哪儿遭了灾,哪儿上计不足,哪个臣子老了要致仕还乡……他听得头昏脑涨,偷偷瞅瞅皇帝哥哥,见他却是一副聚精会神在听的样子,不由暗暗佩服。

过了一会儿,刘盈走过来,笑道,“人都走光了,你还在这睡么?”这才骤然惊醒,揉揉眼睛问道,“每日里听这些事情,皇帝哥哥不觉的烦么?”

“烦?”刘盈怔了一下,笑道,“这事情总有人要做,朕既然已经做了这个皇帝,自然得劳烦着点。这天下事,总得有个人来管,我若不做,又有谁呢?”

他这话说的心有戚戚焉。从前看父皇做皇帝。嬉笑怒骂,似乎也没做什么事情,天下便也渐渐海清河晏了,还以为做皇帝是个多么崇高无上的事情,直到自己也坐了这帝位,才知道,帝王也有帝王的规矩,那些看不见的丝线,绑的坐在帝位上的你手足死死的,由不得真正肆意。

“那。”如意忍不住道,“做皇帝也挺辛苦的。”

“嗯。”刘盈笑着点点头道,“这几日国事繁忙。朕不得闲。暂且委屈如意在未央宫陪哥哥几日。待过阵子,朕带着你去上林苑打猎可好?”

“自然好了。”如意烂漫应了,瞧刘盈起身欲行,跪直拉住了他的衣袂,“皇帝哥哥。”他急切而又小声的道。

“如果臣弟说,臣弟当年,从未有过与你争这帝位的心思。你可信么?”

刘盈的身影顿了顿。

须臾,他回过头来,笑着抚过如意的头发,“朕相信。”

他道。眸光温暖。

“这一个月来,皇帝就真的从未离过赵王身边?”长乐宫中,吕雉发怒道。

“从未央宫传过来的消息看。的确如此。”苏摩为难,悄声道。

“好。好,真是我的好儿子。”吕雉怒极反笑,发狠道,“我就不信真找不出空当。陛下幸嫔妾之时,总不会还让自家兄弟在一边看着吧。”

“这——”苏摩神情迟疑。

“太后你也知道。陛下在女色方面,向来是不大看重的。”她且行且说,声音放的极低,“这一月来,他与赵王同案而食,同榻而眠,根本就没有再幸过后宫几位良人或宫女。”

“好,好,”吕雉越发笑的欢畅了,“陛下慈仁友悌,是大汉英主,倒是我这个做太后的小家子气了。”她怨毒道,“这下戚懿那个贱人在永巷里也要笑话我,养个孩子都跟自己不贴心。那孩子也不想想,若当初刘如意夺位成功,今日里可有这个气量对他。”

天光微微薄亮。

“如意,起来了。”刘盈换了一身猎装,兴致勃勃道,“虽然上林苑一时去不了,不过宫中也养了些小的飞禽走兽,今天是休沐日,朕不用上朝,早约了八弟今晨去行猎,你快些起来,不然他该等急了。”

“不要。”被强拉着晨起了整整一个月,如意的脾气也积蓄起来了,再加上这么多天,吕太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也渐渐放下了提防,犯起了赖床脾气,“要去皇帝哥哥你自己去,今儿个天塌下来,我都要继续睡。”

刘盈费了好大功夫,也拉不起一意耍起小孩子脾气的如意,瞧着他实在有些困顿的样子,心微微一软,想着也不过就半个时辰的功夫,待母后在长乐宫得到消息,自己这边应当已经回来了,应当不会出什么事,便道,“你想睡便睡吧,等朕回来了,咱们再一起用早膳。”

如意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忽然来京途中张嫣对她叮嘱的声音仿佛重在自己耳边响起,“你丫绝对不可以赖床,给我死死的跟着皇帝舅舅,他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他睡哪儿你跟着睡哪儿。他打猎你也得跟着去,总之,一步不得离开他身边。”如同清水一浇满头,立即就醒了。

“我跟你去。”他道。

刘盈微微有些意外,不过也没有追问,含笑道,“好。那你快些,朕在外头等着你。”

到底是小孩子,一旦跑动起来,也就精神焕发,活泼飞扬了。刘盈射了会野鸡奔兔,便含笑退到一边喝水歇息,看着如意与淮南王刘长两个幼弟骑着马,在草场中放肆奔驰,逐鸡撵兔,鸡飞狗跳的慌乱热闹,心胸畅快。

“我也不玩了。”如意满头大汗的跑过来,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凉水喝了一大杯,道,“才初夏的天气,已经这么热了。全身汗涔涔的。”从随扈宫人手中拿过一柄团扇,用力的扇起来。

“哎,”刘盈瞧见他手中的扇子,迟疑的唤了一声。

“怎么了?”如意好奇问道。

“没什么。”刘盈微笑着,起身道,“瞧着这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朕去喊八弟回来。”

待他走开后,长骝方抬头埋怨道,“哪个不长眼的宫人将这柄团扇给带出来了?真是糊涂,这也是能往外带的东西?”

如意伸手打量着掌中的团扇,不解道,“这扇子有什么特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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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好想抱上去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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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六:抱头

如意低头看手中团扇,用齐地罗纨所制,料子虽上好,在皇家而言,也不是难见。

“扇子本身虽无特别,特别的是送扇子的人。”长骝轻声笑道,“王爷不知,这柄团扇是鲁元长主家的阿嫣娘子亲手制的,从宣平飞马送来,陛下自然要看重些。”

“哦。”如意恍然道,“你这麽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去年夏天里,阿嫣是送了一把团扇子到邯郸,我不过拿来扇扇风,不会就扇坏的。就是真扇坏了,我那还有一把,到时候赔给皇帝哥哥就是了。”

长骝笑容一滞,微微现了点苦意。

刘长这年才七八岁,正是精灵古怪的时候。随着刘盈回来,瞧着如意眼睛好奇问道,“三哥,赵地好玩么?比诸长安如何?”

如意怔了怔,笑道,“各有各的好,可是在我心中,永远比不上长安。”

“皇帝哥哥,”他抓住刘盈的衣袂,轻轻唤道。

“怎么了?”刘盈回过头来,好奇问。

“我想见一见我母妃。”他说,抬头望着刘盈,眼神澄透。

夏风吹过破败的门户,看到永巷中那个褐衣蓬头舂米的背影,如意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昔日娇美如花的母亲。

“母亲。”他轻轻唤道。

戚懿浑身一怔,顿住了手中动作,不敢置信的慢慢回过头来。

“如意,”她唤着儿子的名字,眼泪顺着双颊流下来,“哦,不不,”她无助的理着自己参差的短发鬓,掩饰狼狈。笑道,“你看母亲这会儿,”眼睛却渐渐亮起来,“如意你是来接母亲去赵地的么?你等等,母亲换了衣裳就跟你走,来人啦,来人啦,”她高声唤道,“我儿子来接我了,将本夫人的从前的衣裳拿过来。”

如意不堪承受。扶着阑干慢慢的滑跪在地,轻轻哭泣。

“怎么了,如意?”戚懿受到惊吓。蓦的停下来,小心翼翼的问道。

“母亲,对不住。”如意费尽了全身力气才能说出这几个字。

我如今连自身都难保全,暂时还不能接你去赵地。”

戚懿慢慢睁大了眼睛,茫然道。“你不是赵王么?赵王是诸侯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没有办法接我过去?”

“我——”如意忽然哽咽,他该如何与自己这个不懂世事风霜的母亲解释。当疼爱他们母子的父皇逝去之后,在吕太后的强势下,年幼如他。赵王的王位其实不值一钱。

他呜咽一声,忽然冲出去,砰的一声跪倒在侯在外面的刘盈面前,连叩三个头,道。“皇帝哥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向太后求情,放我们回赵地吧?”

刘盈尚未答话,忽听得永巷外传过来威严的女声,“哟,赵王是埋怨我待客不周,想要告辞归去么?”宫人推开门扇,吕太后扶着苏摩的手走进来。

“阿吕老妇,”戚懿嘶声道,“你是来看我们母子笑话的么?”

刘盈伸出去扶起如意的手立时一顿,面色变难看。

“母亲,”如意回过头去,看着戚懿,眼神中有着哀求。

吕雉呵呵一笑,不去理会戚懿,上前牵了刘盈的手,微笑道,“永巷这地方不洁,陛下没事还是不要过来的好,”瞟了戚懿一眼,“免得有东西污了陛下的眼耳。”

“母后。”刘盈倦倦的一笑,“儿子累了。你放儿子一马好不好?”

吕雉探究的看了看自己这个皇帝儿子一眼,“陛下什么意思?”面上并无表情。

“朕曾在父皇临终前答应过父皇,”刘盈跪下来,“答应他要护住如意平安。朕请母后为儿子圆住誓言。赵王已经入朝数月,也该返回封地了。请母后答应赵王回赵地,而朕,”他闭了闭眼,“此后不再过问戚夫人。”

“皇帝哥哥,”如意怔了一怔,起身想要扑到刘盈的身边,口中模糊不能出一字,然而眼神悲愤,显示出自己一个字也不赞同刘盈话的心意。

刘盈狠了狠心,甩开弟弟的衣袖。

“放他会赵地?”瞧着这情景,吕雉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隐去,淡淡道,“陛下说的倒轻巧,待赵王长成后,若要为母报仇,岂非纵虎归山?”

“赵相周昌忠良,不会坐视此事。”

刘盈见吕后不满意,续道,“朕会派人盯着赵王,若他有丝毫反意,便就地捉拿处置。”

吕后依旧沉吟。

“那,”刘盈犹疑片刻,终咬牙道,“昔日赵相贯高谋反,牵连宣平侯,高帝因查无实据,最后黜张敖为侯。朕愿仿先帝先例,黜如意赵王之位为侯,以邯郸为食邑,令其返回封地。”

吕雉讶然。

大汉建国以来,诸侯王谋反多见,而列侯谋反,除淮阴侯之外,再无他事。只因诸侯王在其封国中享军政财一切权利。而列侯只是享有食邑,并无行政之权。

而韩信正是因为被黜为侯,手上没有军队,才只能谋划赦长安囚徒,来擒杀皇后太子。当时还是皇后吕雉洞悉后,才能轻易的将他格杀。

若他还是楚王,则一军在手,凭战神韩信的威名,孰胜孰败,还未在可知。

“你们母子一个腔调,算计我儿,”

戚懿挣扎着叫嚣,吕雉挥手示意宫人将她架进永巷,她高亢的声音还远远的传来,“你们想要为张敖报仇,凭什么,我儿子是堂堂正正的先帝子嗣,你们凭什么罢他的王位?”

“赵王为先帝之子,陛下,”吕雉快意至极,微笑道,“你要如何罢他的王位,而不为天下人所触目?”

刘盈淡淡苦笑,“朕自有主意。”

“好。”吕雉蓦的高声应道。

“陛下兄友弟恭,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吕雉嘴角噙笑,在月色下竟有些森冷,“做母后的。又怎么能不答应呢?”

“只是,”她的声音忽然幽微,“他朝出了事情,陛下,你莫要怨母后。”

待她拂袖远走的身影消失在永巷门外,刘盈方起身,只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耳边忽听得啜泣之声,回头看见如意抱着自己的膝坐在一角,哭的涕泪滂沱。

他叹了口气。吩咐长骝,将哭泣的赵王背回未央宫寝殿。

如意一反昔日的好性子,不肯让宫人近身服侍。不吃不喝,过了半日,刘盈终究耐不住脾气,大踏步走进寝殿,拉起他的领缘。

“你要朕怎样?”他大声吼道。

“朕不可能真的守护在你身边一辈子。你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长安。如意。你必须回去。你自己活着,才能想法子救你母亲。”

如意颤抖了一下。

刘盈苦笑,“还是你恨朕欲褫夺你的王位?”

“不。”如意沙哑出声,眼睛红肿,抬头看着兄长,“如意还不至于这么不知好歹。知道陛下是为弟弟好。”

刘盈的心凉了凉,道理谁都明白,但是情感并不是自然接受。就如面前这双眼睛。生长出一些隐秘的荆棘,再也没有之前的自然亲近。

“好。”他微笑,慢慢放开手,“这样也好。事情拖的越长,越容易变故。朕会尽量让你快走。”

夜色在睡在同一张榻上的兄弟之间划出一道鸿沟。

如意朦朦胧胧间听见长骝在帐外轻唤陛下起身。以及宫人伺候刘盈穿衣的悉索声。过了一会儿,刘盈的脚步声踏到床前。

“如意。”他轻声唤道,“卯时一刻了。该起了。”装做熟睡,却掩饰不住微微颤抖的眼睑。

许久,刘盈叹了口气。

“陛下,”长骝的声音传来,“可要去骑射场练剑?”

“今天,”皇帝哥哥的声音迟疑了一下,“——就算了。待会让丞相大人以及陆大夫,石大夫到东厢来。”那脚步渐渐的远了。从被衾下伸手去探,这才发现,身上已发了一层薄薄的汗。

天色还早,宫人点亮烛光,刘盈在案前取笔墨,对牍沉吟,终于下笔写道,“兹先帝薨逝之时,赵王如意未回京奔丧,亦无哀戚之容,实失孝义,黜赵王之位,改封邯郸侯。”书好之后吹干墨迹,心道,时人以孝义为天下本,这个名义尽可以说的过去了。

只是,终究委屈了如意。

少顷,丞相萧何并二位大夫求见。

寝殿中,见赵王睁眼起身,宫人们连忙捧来铜盆热水。

“不用了。”如意摇摇头道,“我想洗浴。”

“陛下,”陆贾蹙眉不赞同道,“赵王并无大过,若骤然黜位,天下人会心寒,认为陛下容不得手足兄弟的。”

刘盈一笑,转询萧何,“相国以为如何?”

萧何用手背掩口咳了数声,叹息垂眸,“臣,无异议。若陛下决意如此的话。”

“相国是国之栋梁,”刘盈微微一笑,“还得注意身体,多为朕分担国事才是。”

“老臣谢过陛下关爱。”萧何躬身道。

郁蓬的热气从浴池中蒸起来,如意将脸浸在池水中,禀住呼吸。

室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如意蹙眉,不悦道,“什么人在外面喧哗?”

“哐当”一声,殿门被人推开,青衣宦官捧着酒盅入内,声音尖刻,“奴婢杨力士奉太后旨意,赐赵王卮酒。”

如意怔了怔,骤然间明白过来,浑身发抖,脸上变色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去,我不要喝。”

一应宫人噤若寒蝉。

“这可由不得赵王殿下了。”杨力士冷笑道。命人抓住如意,捧着酒来到他的面前。

如意拼命挣扎,死死的盯住了酒盅上雕刻的细碎花纹,面色惊恐,拼命喊道,“皇帝哥哥,皇帝哥哥——”

一瞬间,他悔恨不已,若不是他乱发脾气,离开皇帝哥哥身边,又岂会落到这种状况?

多么漂亮的男孩子啊!

杨力士看着面前少年因为恐惧而惊惶的脸,心中赞叹。

玉石一样的颈项,皎好的容颜。因为从不曾劳累而细腻的肌肤。

他是高皇帝一生最宠爱的儿子,高皇帝为这个儿子取名如意,盼他万事如意。

那又怎么样?

杨力士狞笑起来,最后还不是终结在他的手上?

“你还想着陛下来救你么?”杨力士讽道,“这是太后的赏赐,不会有人违背太后的意思去通报陛下的。何况,”他的眼中渗入一点嘲笑,“陛下孝顺,又岂会真的为了你违背太后的意思?”

他抓过如意的衣领,发狠的将酒盅中的酒灌入如意口中。

如意拼命挣扎,然而他一贯养尊处优,哪里挣的过杨力士的蛮力,满盅毒酒,终究有大半被灌进了他的肚子。

他颓然倒在浴池中。

杨力士满怀微笑的最后瞧了一眼少年,扬声笑道,“我们走,向太后娘娘领赏去。”

许久之后,宫中才传出一声声低泣。

如意一直一直往下沉。

暖暖的热水覆盖过他的口鼻,隔着水幕,他看到的世界分外清明。

那水真是温暖啊。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还在母亲腹中,什么都不用忧虑的粘稠温暖。

失去意识之前,生命中的一些画面闪过他的面前。

酒池之上,父皇笑着张臂抱住扑出来的自己。

神仙殿中,母亲伸手过来试探自己额上的温度,面上神情温馨。

灞上,皇帝哥哥掀开宫车车帷,笑喊道,“如意。”天光开朗。

最后的最后,是那一年,他欢快的跑过酒池,看到一个赤着足坐在池边的小女孩,她侧过头,踏在水中的漂亮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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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修改,第二稿。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七:杀士

对昨天的章节进行修改,又添加了一部分内容。

对赵王如意童鞋心存喜爱不忍心的同志们就不必往前看了。这个么,我还是屈从于情节的逻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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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厢之中,石奋尚在为赵王辩护,神情激愤,刘盈满怀耐性的听着,忽然之间,见长骝一溜小跑的闯进来,尚在喘息,脸上神情也变了。

“怎么了?”刘盈问道,不知怎的,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陛下,”长骝结结巴巴道,“赵王殿下他——。”

刘盈站在寝宫浴殿之中,看着池水中载沉载浮的少年,如意的面色安详,似乎仍在微笑。

他的神色一时间有些木然。

怎么能接受,早晨离开的时候他还生气昂然,不过刹那,便天人永隔。

“回陛下的话。”宫人跪在一边低声禀道,“早晨太后命人赐赵王一盅酒,赵王喝过以后,就——”

刘盈忽然怒气勃发,一脚蹬在他身上,斥道,“你们都是死人啊。就不会拦着人速来通报朕。朕养你们有什么用?”

宫人倒地,不敢反抗,只嗫嚅道,“可是,那是太后的意思啊。”

身为奴婢,他们岂敢反抗?

“母后,母后。”刘盈喃喃道,忽然转身拂袖而去。

他一路急急的穿过未央宫,走上复道,直叩长乐宫。

“呦。”长信殿中,吕后微笑着转过身来,慈祥笑道,“陛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处理国事么,怎么来我这长乐宫了?”

“朕想知道。”刘盈的面上带着些许煞气,硬邦邦的问道,“如意是不是你下令鸩杀的?”

“是。”吕后泯了笑意,答道,气定神闲。

“母后明明已经答应过,放如意归赵的,”刘盈蓦的出声质问道,“为什么又出尔反尔?”

“因为我回来后仔细想想又后悔了,”吕后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答道,“这江山是我的儿子的,我不能容许任何人有威胁到你的可能。”

“朕已经决意废黜他的赵王之位了。还不够么?”

“还不够。”吕后森然道,“他如今年弱,自然只能依靠你的庇护,对你千好万好。但日后长成,焉知道他会不会记恨母仇。意欲报复?只要有一丝可能,我就不能放过。更何况,”她望着面前的儿子,锐利道,“陛下,你要知道。他刘如意毕竟是先帝曾经属意过的储君人选,若他日你有一朝行差踏错,朝臣不免会想。若是当年由赵王当皇帝,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青气,“如此,我怎么容得了他?”

“可是他现在并无反意。”刘盈大声道,“仅凭这么些可能。就诛杀一个诸侯王,母后。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等他反了,一切就晚了。”吕后冷笑道。

“好了,陛下,”她柔声笑道,像安抚一个顽皮笑闹的孩子,伸手遮住刘盈的眼睛,“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要再跟母后怄气了。陛下,你要知道,母后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这个儿子一向很听话,纵然对自己有不满,总是最后心甘情愿的接受。吕雉一向知道。

然而这次她失算了,刘盈后退起身,避过了她的手,抬起头来,眼中有着深重的排斥,问道,“母后,你若真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她的手一僵,若无其事的放下,冷笑道,“笑话,我若明知道你想错了,难道还眼睁睁看着你错下去,而不拉你一把?”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刘盈针锋相对道,“母后你就一定是对的么?”

“那么,”吕后冷下声音来,“陛下是在怪我了?”

“儿子不敢怪母后。”刘盈木然揖道,“只是儿子要母后知道,”

他顿了顿,慢慢道,“母后杀了如意的同时,也就亲手杀掉儿子心中的母后。”

“你,”吕雉浑身颤抖,指着立在殿下的亲儿,暴怒道,“这就是你想对母后说的?”

刘盈失神不答。

“你给我滚,”吕雉喝道,转过身不再看他。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站在长信殿门之下,刘盈回过头来,面色惨淡,再看一眼母亲站在殿上的背影,悠然间,想起幼年时乡野间的往事。

那时候他才六岁,赤着足在田埂间玩耍,不觉误了时辰,于是母亲出来寻他。

乡野间的记忆,早已在他登上帝位之后,渐渐淡去。此时看着母亲穿着太后庄严的礼服背影,竟然无端的又浮现在心头,清晰仿佛昨日。

“陛下。”长骝侯在殿外,胆战心惊的看着刘盈甩袖从内大步走出来。

“回未央宫。”刘盈道,面无表情。

他低低应了个“诺”字,大气都不敢喘,天子銮驾上前迅速,伺候着皇帝上了辇车。

接连未央长乐两宫的复道之上,燃着庭炬。经过庭炬的时候,刘盈喊了一声,“停车。”

他看着火光,出了一会儿神。

“陛下,”长骝在一边,小心的问道,“您这是?”

他微微一笑,从怀中抽出那份黜赵王为邯郸侯的诏书,扔进火光之中。

竹简高高的抛出一条弧线,落在火中,蓬的一声燃烧起来。

“走吧。”

他想起那一日如意刚刚回来,他们同登宫车,也是从长乐往未央,那时候,春光方好,那时候,如意的面容鲜活。

那个玲珑如玉的男孩子就这么在他身边悄无声息的死掉了,刘盈打了个冷战,他一力要护他,却最终护不住他。

“陛下,到了。”长骝轻轻禀道。

夜色中,许久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举步下来,“长骝,”他吩咐道,“你让人去查清楚,当日赵王遇害,是谁报的信,又是谁执的鸩酒。”

他的眸色一片发寒,长骝轻轻的打了个冷颤,低首应道,“诺。”

汉惠帝元年夏。以诸侯王礼葬赵王如意于蓝田,谥隐,是为赵隐王。

杨力士趾高气扬的走过东市大街。他如今身家已有千贯,说起话来底气也粗了些,走进琼阳食肆,腆着肚子吩咐小二道,“最好的酒菜。给我上上来。”

忽听得身后有人问道,“你就是杨力士么?”

他诧异回头,笑道,“正是本人,你们是……?”

话音未落。来人一声冷笑,他只觉得脑后一痛。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手足俱被缚住,他发现自己口中塞着麻布。不得出声,似乎是蜷在一辆前行中的辎车中,车轮碌碌作响,外面依稀可以听见人潮之声。

过了一会儿,人声稀少起来。又走了小半刻路,这才停下。车门哐当一声被掀开,皂衣人冷着一张脸将他提溜出来,扔在地下,四周早已远离官道,荒郊野地,草树相接,想来来人已是将他带到了横门之外。

玄色丝履从一边走过来,停在他的面前,绣纹精致,来人端详了他甚久,清冷言道,“将他身上的绳子解了。”

口中的麻布被取出来,杨力士终于出了一口气,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我可是太后的人,敢这般对我,不要小命了?”

那人微微一笑,旋即复平唇角,“便知道你是太后的人,才请你来这儿的。”

他森然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赵王饮的鸩酒,是你亲手灌下去的么?”

杨力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惊疑抬首,端详面前少年,玄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气质温秀斯文,却偏偏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势与杀意,凤目斜挑,竟与前些日子自己在长乐宫匆匆一瞥的吕太后有数分相似。

他的牙齿上下交颤,咯咯作响。

他已经能猜出来人究竟是谁了。

“是或者不是?”

杨力士忽然疯了似的叩首,“陛下绕命,陛下饶命,小的只是奉了太后的意思,本心没有要加害赵王的。”

刘盈目佌欲裂,一脚踹在他胸口,怒斥道,“不过是小小宫奴,竟敢谋害大汉诸侯王,以下犯上,以奴欺主,其罪当诛。”

他那一脚毫无留情,力气很重,杨力士被他踹的仆倒在地,生生扑出一口鲜血来,不敢擦拭,连连求饶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小人不是存心的。”

刘盈扶着身边树木,大口大口的喘息,想起浴池中如意惨死的面目,只觉心中惊涛骇浪要将自己掀翻过去,不能平息。

“陛下,”长骝立于他身后,眸色同情,轻轻问道,“请节哀。”

他点点头,闭目道,“回去吧。”

“诺。”御参乘应了,问道,“那陛下,这个人怎么处置?”

刘盈转身打量杨力士,见他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一双三角眼小心翼翼的望着自己,见了自己回头,连忙又低下头去,丑态令人作呕。复想起如意就是丧生在这样一个人手中,怒火又熊熊烧起,一把抽出身边侍卫腰中剑,斫向地上之人。

杨力士惨叫一声,鲜血大片大片的喷出来,地上,臃肿的身体从腰中生生的分成两半,气一时还未绝,杨力士撑着手爬行了几步,抬起头恶毒道,“小人不过奉命行事,陛下今日只能杀小人,有本事,提着你的剑去长乐宫质问太后去?”

“大胆宫奴,竟敢冒犯陛下?”郦疥大声喝道,一脚踢倒了杨力士,杨力士抽搐了几下,终于气绝身亡,三角眼犹自圆睁着。

惨景如此,刘盈只觉嘴里有着奇异的腥味,淮河之战中,他亲手杀的人也有百数十个,在战争中杀人,天经地义,他从不手软,可是如今以皇帝之尊亲手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宫奴,竟有呕吐的冲动。杨力士固然该杀,可是他死前的质问,刘盈忖度着竟答不上来。

可是无论如何,他无法质问母亲,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再见到母亲。

“郦疥,”他扬声唤道。

“陛下,怎么了?”郦疥在车外恭声问道。

“先不回未央宫,”他道,“转去宣平侯府,朕想去见一见鲁元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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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刘如意,嗯,我想说两句。

在处理如意的事情上,吕后的理念是,有祸端的可能性,就要斩草除根,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刘盈的理念是,只要你不先背叛我,我就不会背叛你。莫以将来事怪罪今日人。

理念本身没有对错(事实上如果以政治而言,可能还是吕后的更适合一些。不过我坚持认为,如果以女孩子嫁人而言,那么选个不会背叛你的老公更实在。所以我写的两个刘家的皇帝,刘彻和刘盈,我还是更萌后者一些。)。因为吕后的强势,她得到了她要的效果,除去赵王如意。但是她并没有说服刘盈。

而刘盈试图以和缓的手段说服母亲,也遭到了失败。

在如意之前,基本上这对母子的关系是不错的。在政治上可能比较相似于前期的武帝与窦太皇太后,若有政事,则惠帝先问吕后,然后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下去。

因为在政事上两个人的观点大多一致,所以并不存在什么冲突,不至于像武帝和窦太皇太后弄的那么僵。

而如意,是母子二人第一次理念上的冲突。至此,这对母子的感情蜜月期宣告结束。

从明天开始,视角转回到我们的女主角张嫣身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八:宣平

宣平县

侯府

小院书房推开的支摘窗下,张嫣正在捧卷读书。

“娘子,”荼蘼叩门禀道,“张管家求见。”

张嫣喝了一口茶,放下书卷,道,“嗯,让他进来。”

汉十二年六月,张嫣随父亲返回封邑宣平。鲁元长公主因担忧母亲,便留在长安再陪母亲一两个月。侯府无主母,夏姬与沈姬都希望能够代鲁元掌管内院,出乎意料的,张敖出神了一会儿道,“让阿嫣来做吧。”

“她日后到底要嫁人,如今学着上手,以后也可省心些。”

“这……?”老管家瞠目结舌,“可是长娘子年纪还小,而且,”让女儿管父亲内院,“也没有这个规矩。”

“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张敖淡淡道,“当初吕皇后未归,高皇帝便将宫中诸事都托付给长公主,端详慎默,曲有条理,先帝以之为贤。”

室中,张嫣请管家张达坐下,方笑问道,“张管家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张达揖了一礼,道,“咱们家刚从长安回到,要问长娘子,各位姬夫人的月例该如何分配?”

“这,”张嫣想了一会儿,便问道,“从前的旧例如何?”

“从前还在赵地的时候,姬夫人的月例都是一百八十贯。自从侯爷失位后,各都降了四成。其中,夏姬,沈姬二位夫人房中还有小少爷,所以各加二十五贯钱。”张达解释道。

“可是不对啊。”张嫣看着侯府从前的帐简,“我瞧着,夏沈两位姨娘房中多半不止百十贯,相比之下,赵姬房中月例便实打实是一百一十贯,这是为何?”

“这……”张达尴尬不言。事实上,主母鲁元长公主不在府中的日子,侯爷多半便歇在夏沈两位姬夫人房中,用例自然便上去了。这本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只是面对着面着这个还未及笄的女孩,张达老脸一红,实在是说不出口。

张嫣到底不是真的不解世事的孩子,见他这幅模样,一眨眼就想通了关键,也微微困窘起来。一笑带过去,“那,我从前只管花用。倒没有问过,我自己每月里的月例是多少呢?”

这个倒好回答,张达舒了口气,利落道,“娘子每月月例有百五十贯。不过侯爷吩咐过,娘子花用但有不够,只管上账房去支。”

她怔了怔,倒没有料到,自个一月的月例,竟比别人一房还要多。

张嫣将案上账简推开。道,“张阿公,劳你费心。一切还按长安时候的旧例就是,不必削减,有事无事,请管家毎两日里和我说一说。”

“诺。”张达应了。

宣平地价比长安要便宜的多,张嫣居住的院落比从前在长安时要大不少。正房二楼东配房设为卧房,西配房辟做起居。另有一间小小耳房。留给了荼蘼以及新进的侍女解忧。

解忧是宣平本地女孩,今年十一岁,比张嫣略大,比荼蘼略小,据说家还有一个幼弟,贫困揭不开锅,父母为了养活男丁,就将女儿卖与侯府做奴婢,签的是死契。

那一日,张嫣在父亲处第一次看见解忧,瞧她站在堂下,个子和自己差不多,一身布衣,被水洗的泛白,手足都不够长,显是穿了很久了,身形消瘦,样子却伶俐。又瞧了瞧堂下萱草,心中一动,笑道,“我给你取个新名,叫解忧可好?”

女孩怔了一下,右手压着左手,拢袖拜道,“解忧多谢张娘子赐名。”

解忧的意思是解人忧愁,解忧果然比荼蘼伶俐的多,捧着切好的水梨进来,侍立在一旁,偷偷凝视着自己,张嫣偶尔抬头,好奇问道,“解忧,你在看什么?”

解忧抿嘴笑道,“我在看娘子命人做的支摘窗,果然比直窗要好的多。听说啊,宣平县的很多富人家里,最近都兴做这种窗子呢。”

因了张嫣爱书,特意在望楼上辟了一个书房,收储各种书籍,秦时始皇帝焚书坑儒,算起来,不过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不少传世孤本都葬送在这场浩劫中,到了汉朝,吸取了秦朝覆亡的教训,律法宽松,但除刚入关中约法三章之时外,挟书律至今未曾废除,书籍稀少,传本书籍大多誊于竹简,笨重不堪,不过几卷书,就能占满满满一个书架。

书房第一要紧的是干燥,第二要紧的就是采光。偏偏此时的窗子都是直棂,风雨来时直接能透入,若到了冬日,才命人用泥土将填起来,御寒保暖。张嫣想起记忆中近古的支摘窗,于是跟匠人比划,做出可以活动的摘窗,上面用浅色油布蒙好,若天晴时,可以用窗撑撑起,下雨又可闭下。置案于窗下,烹茶读书,若有雪夜,可为大风雅。于是便成了张嫣闲暇时最爱待的地方。

张嫣掩卷笑道,“这不过是一点小玩意罢了,算不了什么的。”

解忧笑眯眯道,“虽然是小玩意,但就像戎菽饭和芸薹油一样,除了娘子,也没有旁人能想起来啊。”

(注:戎菽即豌豆,而芸薹即油菜)

张嫣只好呵呵的笑。

前世固来的,张嫣于饮食之道有着难解的挑剔。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宫廷事风云变幻,目不暇接,又在众目睽睽的,在庖厨一事上腾挪不开,再加上宫中与侯府的菜肴足够美味,也就得过且过,过了这些年。

到如今回到宣平,没有无数的眼睛扎在身上,她便命人在南院辟一个小厨房,延请厨娘,兴致勃勃的想精研美食。

管家在县中精心挑选,领来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本地厨娘,夫家姓岑,于是便唤做岑娘。

岑娘与敖炙一道颇有浸淫,刚来那日,做了一道敖雉,盛在食盒中端上来,张嫣举奢尝了。顿觉滋味醇美,汤汁鲜稠,回环舌间不下,便留了她下来。

汉时饮食的确比张嫣想象的仅有水煮要先进很多,已经学会了提炼动物油,头上有角的动物如牛称之为脂,头上无角如犬称之为膏。有了这些牛脂犬膏,则炙敖荤食就鲜美可口,而这个时代的植物油,更多的是用来润滑用的。比如润滑车轴的桐油,食用植物油还踪迹尚杳。于是煮食蔬菜,不是过于油腻。就是过于寡淡。

那一日,张嫣寻到这个时代的芸薹菜,榨出植物油,再用戎菽做饭,加黍米一同置入玄甑之中。用旺火蒸,待热腾蒸汽将黍米蒸软,投入碎鹿脯,做出来的黍饭竟是意料的清新爽口,香气四溢,端起之时四周的侍女无不吞了口口水。

忽有人在院门处好奇探头进来。犹疑喊道,“阿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张嫣回头去看。却是自己的两个异母弟弟,张侈,张寿。

算起来,这两个弟弟都和自己年纪相差不过一岁多,想到这点。张嫣便不能太平心静气,又因为二人的母亲训诫。故姐弟三人一直不特别亲近。

而此时闻着戎菽饭的熏人香气,张嫣心情尚和,回到宣平之后,也许宣平的山水真的让人心胸开阔一些,张嫣吸了一口气,招手笑道,“想不想尝尝,你们过来。”

张侈大喜,他生的要虎头虎脑些,性子憨直,连忙过来,解忧笑着为他盛饭,他用竹奢取食,吃的风卷残云,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道,“想不到黍饭加点戎菽,味道便特别好。”

张嫣笑眯眯的尝了一口,道,“黍米微黏,戎菽甜脆,放在一起口感便很好。”

她瞧着张寿东瞟西瞟的眼神,问道,“怎么,阿寿不喜欢这戎菽饭么?”

“啊?”张寿脸微微红了,放下竹奢道,“弟弟不敢。只是弟弟听说阿姐这儿特辟了间书房,里面藏有多卷图书。”

“嗯。”张嫣颔首,“只是比阿爹书房差的远。”

“呃,”张寿闷闷低下头去,轻声道,“父亲的书房我哪敢进去。”微微抬眼,眼角余光望向张嫣,神情期待,略带了些秀气温柔。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你若是能爱惜我房中的书,”她假作板脸道,“偶尔来我这儿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张寿大喜,起身揖道,“多谢阿姐。”

过了数月,张敖请淳于臻来府。

淳于臻本是宫中太医,医术高超,数度向先帝请辞,先帝舍不得他的医术,总是不准,先帝驾崩后,新帝怜他孤苦,便准了他告老。而此时,他已经离乡了数十载,怕回去见族中亲人败落,便熄了归乡的心思。因中年逝去的发妻是宣平人,打算去妻子故里瞧一瞧,一省思妻之情。遂与宣平侯张敖结伴同行。并在侯府附近挑了一座宅子住下。

“张娘子如今头可还疼?”淳于臻摸着胡须,问诊道。

“很久没疼过了。”她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心有余悸。

“那就好,”淳于臻道,“你这个孩子总是古灵精怪,我开副方子,你照着吃再吃上半个月,对你身子有好处。女子少时最要经养,否则日后会吃苦头。”

“多谢淳于大夫。”

“听说,”淳于臻笑眯眯的,忽然道,“那芸薹油是张娘子的主意?”

“是。”

“呵呵,那是个好东西啊。适量用于烹调之中,可调和食物阴阳,对人益处不少。老夫在此替天下人多谢张娘子了。”

张嫣好奇问道,“淳于大夫对食性也有涉猎?”

“自然,食疗亦是一道的一种。”

“那,”张嫣起身揖道,“还请淳于大夫以食道教我。”

淳于臻好奇问道,“您是侯府嫡女,身份贵重,何必习此食道?”

“因为,”张嫣想了想,“我希望他日侍亲床前,能切实尽绵薄力,心中踏实。”

食道一学博大精深,自古就有蕴藉。《周礼》有言:“凡食齐视春时,羹齐视夏时,酱齐视秋时,饮齐视冬时。”意即主食宜温,羹汤之类宜热,酱类宜凉,饮料宜寒。又道,凡调和饮食,应注意其性味,并结合四季气候特点配制。春天以酸补肝,夏天以苦补心,秋天以辛补肺,冬天以咸补肾,并用滑甘之品加以调剂,更能滋补脾胃。

食物各具阴阳察性,譬如她用来蒸黍饭的戎菽,其味甘,性平,归脾胃经。食之益中气、利小便且消痈肿,主治脚气、脾胃不适。其茎叶清凉解暑。

如果过多地饮用了一种性质的食物,就会导致疾病的产生。以食物的凉、热特性来说,油腻和油炸的食物,辛辣、油脂植物,如脂麻(芝麻),芸薹属于热性,而大部分含水植物、贝壳类动物属于凉性。如多食生冷之寒凉之物,可伤损脾胃阳气,导致寒湿内生,腹痛、泄泻;而多食油煎火烤、肥甘厚味之物,就容易胃肠结热、口渴、腹满胀痛,痈疽。

酷暑当头,徜徉在五花八门的食理中,竟也能静下心来,不觉炎热。

你是喜欢惊涛骇浪还是细水长流?

惊涛有惊涛的刺激,细水有细水的平和。

宣平的时光就这么平缓的滑过去,张嫣偶尔管管家,偶尔做做菜,偶尔和两个弟弟在整个宣平县城撒丫子玩野,没心没肺。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还知道要扮成男孩子,而宣平天高皇帝远,无人管束,便干脆连这点面子都不要了。明明正门处无人拦着,偏要从围墙上翻出去,一缕一缕头发扎成的松松牡丹髻,发鬓慢慢的散落下来,也曾倒拎着双履赤足在田埂间行走,泥土沾染在面靥,被嘲笑成花猫,笑声清脆爽朗,一点淑女形象也没压箱底剩下。

所谓的淑女,从来都是装的。

再端庄贤淑的女子,骨子里也有一种疯狂,向往那种伸展四肢平躺在金黄麦禾之上的写意自然。区别只在于,找不找得到时间空间挥洒。

一切的一切,老家人心中忧虑向宣平侯提起,书房中,张敖只是淡淡一笑,道,“前阵子难为这孩子了,这儿又不是长安,就随她吧。”

将晚的落日余晖斜斜的照过来,将影子拉的长长的,映在影壁上,微微的黄旧色,投成一个苍茫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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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其实算过度章节吧

远目。握拳,俺要尽快加油把阿嫣扔回长安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九:新友

汉时,城市设市集,如汉都长安,设东西二市,开四门,设市官,市监,每日里交易额度极大。其他郡国大城如齐都临淄,赵都邯郸,也都设有大市。宣平在大汉只是一个中等县,于是半月在城中开一场市集,商贩云集,供县中百姓买卖日常所需。

马车在宣平市门前停下,车中数人下来,当中一个少女,着绿锦文藻深衣,腰间配了一串松间白玉,清爽俏丽。周围的人都一静,暗暗猜想这是哪家的贵女。

“你们看上什么就取吧。”张嫣回头,笑眯眯道,“今日阿姐会帐。”

张侈欢呼一声,抱着她的左臂讨好道,“阿姐最好了。”

四周人声鼎沸,张嫣行在市肆之中,顿觉烟火气扑面而来,不由呼了口气,热闹温暖。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她都喜欢,少了谁也不至于说吃不了饭,但两个都和在一起,才是多情人间。

宣平的市集自然不如长安东市热闹,品物繁多,略略一瞧,东西多半粗糙,让人不大看的上眼,而那厢,张侈已经如飞出笼子的小蜜蜂,在各家市肆中乱撞,抱了一堆东西在怀中。

“你不去挑些东西么?”张嫣问跟在自己身边的张寿。

“不了。”张寿摇头道,“其实府里什么都有,我什么都不缺。阿侈哥哥也只是听说阿姐为他会账,才兴奋的到处买东西,过一会儿他大约要愁买了一堆用不上的东西了。”

张嫣扑哧一笑。

她买了一斤刚炒好的栗子,店主用晒干的芭蕉叶包起来,递给她。

付了钱,递了一包给张寿,自己边走边拣出一粒,烫的不着手。双手互抛着剥了壳。

微微颦眉。

“阿姐,”张寿问道,“不合口味么?”

“嗯。”她道,“不够甜。”

“娘子大约不知道,”家人苦笑道,“炒栗子若要香甜,需加饴糖。饴糖价贵,长安权贵人家众多,才买的起。在宣平的小地方,卖栗子的若加饴糖炒。则根本没有人愿意买。你不看,在长安一斤饴糖栗子要百多文钱,宣平却只卖三十文么?”

“唔。”张嫣皱眉,烦恼道,“可是我吃惯了甜栗子啊。”

“这,”家人迟疑。

说话间,张侈奔回来。手中拿着一把小小的黄桦木弓,喜悦问道,“这是我在前面那家弓肆挑的,阿姐,看这个可好?”

男孩子总是喜欢勇武好斗的东西,张嫣抿唇笑道。“你喜欢就好。”

桦弓配了十二支桦箭,俱去了箭簇,磨平箭头。张侈张弓搭箭。找了一株身边柏树射去。

黄衣少女走过树下,忽听得不远处一个男童惊呼的声音,“糟了。”讶然回头,便见一支小箭晃晃悠悠向自己面门射来,情急之下举臂格挡。“噗”的一声,缺了尖的黄桦箭隔着广袖“射”在手腕之上。力尽坠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呆的愣在那儿。

张嫣首先反应过来,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斥道,“再这么莽撞,以后就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张侈缩了缩脖子,知道理亏,不敢争辩。

话虽如此,幼弟闯祸,她这个长姐还是得担下责任,道歉赔罪。

张嫣朝黄衣少女揖道,“舍弟顽劣,还请这位娘子见谅。”面颊微微困窘。

黄衣少女抚着手腕痛的弯下腰来,恼道,“你让他也给我射上一箭,我就不同他计较。”

张嫣扑哧一笑,取过黄桦弓箭双手奉上,又拉过张侈的手到面前,指着道,“姐姐爱射便射,他要是喊一声痛,就不是我弟弟。”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黄衣少女持着弓箭目瞪口呆,忍不住也笑了,嗔道,“我才不要,他那么皮糙肉厚的,这么点子小的弓箭,哪里射的疼他。”

“妹妹瞧着眼生,敢问令尊是——”

张嫣眨了眨眼睛,道“家父宣平侯。”。

“原来是宣平侯府上的张娘子,”黄衣少女抿唇微笑,“宣平侯两月前返回封邑,我父曾上门拜见,我却不曾随之拜访妹妹。我姓孙,单名一个寤字,家父是宣平县长。”

“可巧,我适才经过的时候,似乎听说妹妹想要尝糖栗子,”她一笑展颜,如春暖花开,“我家庖人最擅长做这个,妹妹改天有空,可到我家来尝一尝。”

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一笑面上现起隐隐酒窝,很甜的样子,明媚温暖。

孙寤是张嫣回到宣平后所交的第一个朋友。

从前在长安,张嫣也有过一些同性朋友。像吕伊,陈瑚,还有曹家的阿蕊姐姐。

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都还是孩子,比自己要大些的呢又当自己是孩子,都谈不到一起去。都是出身世家贵胄的人,长安城里哪个不是鬼灵精怪肚子绕三绕呢?见了面说句话笑一笑都怕对方意有所指,自己回去想想都觉得累的慌。

只有回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宣平,才觉得一颦一笑都纯粹起来。孙寤幼承家学,读了一些书,人又灵巧,识得情趣,在宣平县中是一等一的女儿家,二人在一起说说闺中闲事,很有共同语言。

半月后,张嫣登孙府造访。

宣平县户不及万,则一县长官曰长,秩五百石,虽可维持家人度日,却远不如世荫侯爵宽绰,住处在县衙之内,内府共两进。

孙寤在角门前迎着张嫣。

茜草染红裙在夏风中招展,袅袅娜娜,张嫣叹了口气,觉得时间过的太慢,什么时候她才也有这种风情。

“弹琴都弹的累死了。”孙寤笑眯眯的伸出十指纤纤,在眼前晃荡,“阿嫣来的可巧,我才有机会歇口气。”

走上廊轩,张嫣抿唇笑道,“嫣欲先往拜见寤姐姐家中尊长。”

“就不必了。”孙寤笑道。

“不成。”张嫣摇首坚持,“礼不可废。”

“既如此。”孙寤微微翘唇,“我母亲如今应在正房,我带你行去。”

孙夫人是个穿着暗色深衣的和气女子,梳着和裳色一样闷顿的圆髻,脸形微圆,笑起来的时候,才显出和她俏丽的女儿一样的酒窝。

“不敢当。”她此时面上便在笑,稳稳的扶着了张嫣作揖加额的双手,瞧了一回,赞道。“果然是伶俐可爱的孩子,宣平侯爷好福气。”

她转脸嘱孙寤道,“好好招呼张娘子。”

“是。母亲。”孙寤柔顺应道。

孙寤的闺房精致小巧,陈设器物都不贵重,却被主人摆放的很有雅致。墙上挂着一具漆琴。

孙寤顺着张嫣的目光亦落在琴上,坐定于案几之后竹榻之上,微笑问道。“阿嫣家学渊源,当学过操琴吧?”

张嫣摸了摸鼻子,惭愧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习过一些,不过只会些基本指法。我回宣平未久,父亲已在打算为我延请琴师。只是这些日子府中着忙,还未顾的及而已。”

“这你便可以不用着忙了,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些。”孙寤自得一笑,“我父从前亦好琴,于是结识县中琴师颇多,宣平最好的琴师,姓朱。字照邸。如今寤便在他堂下习琴。”

“哦。”张嫣微怔楞。

“阿嫣若想习琴,”孙寤道。“寤倒有个主意。我家也只得我一个女儿,习琴的时候很是单调。不如你也过来一起。两个人还能切磋切磋。”

“也好。”张嫣笑着,“只是我还得回去禀过父亲。”

外面有轻轻叩门声,孙夫人端着藤盘进来,笑道,“听说张娘子爱吃糖栗子,正好家中新做了一些,端过来让张娘子尝尝。”

张嫣大喜,颔首道,“多谢伯母。”旁边解忧上前接过,置于案上。

栗子干爽微热,张嫣剥了一个尝,讶道,“这味道?”

“如何?”孙寤含笑道。

“不是饴糖。”

“嗯。”孙寤颔首,“是柘糖。”

这时候,柘糖又比饴糖要昂贵些,但是口味也胜于饴糖,尝在嘴中的栗子,热烫烫间偏让人觉得甜憨,别是一番风味。

她也伸手取了一个剥食,“栗子以燕冀出产闻名,燕冀栗比一般的栗子更饱满甘甜,若是九十月刚采摘的新栗子,就着晴天晒几个日头,本身就甜的可口,根本不必加糖。其实,论起来,还是本味最好。”

“栗子不宜多吃。”她放入口中,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待到了冬日,宣平这儿有一种凫茈果,乡里人叫它地栗子,皮儿乌黑乌黑的,又薄,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尝起来鲜甜鲜甜的,和栗子一样好吃,又多汁水,不比栗子这么干,阿嫣到时候一定喜欢。”

“嗯,”张嫣剥了不少栗子,笑道,“到时候我一定尝尝看。”

回到侯府,晚饭时,张嫣向张敖禀明习琴之事。

张敖皱眉道,“凭咱们家的身份,可以延请琴师入府,嫣儿又何必去别人家中?”

张嫣笑道,“话虽然如此,我一个人学琴,会闷的很。不如和人一起,才有劲头啊。”

于是张敖便颔首答应。

第三日,张嫣抱了琴,家中御人驾车送她去朱师傅家中。

琴舍中,朱师傅已收了宣平侯的束脩,淡淡道,“你先弹一曲听听。”

张嫣弹了一曲《春日》。

琴之一道,大半靠练,太久不曾上手,指法上的生疏是骗不了人的,一曲磕磕绊绊下来,张嫣的脸微红,不敢看师傅抿成一条直线的唇。

“水平太差。”朱师傅毫不留情的指出道,“指法一看就不成熟,很多都是错的。弹琴之人,连指法都不熟,就像不起地基而筑房,房起之日,塌陷亦不久也。”

张嫣起身拜道,“还请师傅一一教导。”

朱师傅教过她指法,最后道,“你就先练着这指法手势,什么时候指法纯熟了,什么时候我才真正教你操琴。”

张嫣被斥的面无人色,从她来到这个时代起,还没有人这么严厉的斥责过她,不由也激起心气,将一切暂且抛到一边,专心摆弄指法。

夏六月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这一日,孙寤到宣平侯府做客,聚于水阁。

“对,就是这样,”她瞧着张嫣抚琴的姿势,“阿嫣进步快的紧,再有一阵子,朱师傅就该满意了。”

“嗯,嗯。”她应道。

身边,红泥小火炉上熊熊的烧着,待水沸过一滚,张嫣停下手,命荼蘼加入茶叶粟米。

荼蘼用铜杓盛了两碗茶,奉过来。

“味道太淡。”孙寤尝了一口,颦眉道。

“不怪荼蘼,是我让她少放粟米的。”张嫣道,“我更喜欢茶本身的味道,淡一些才能显出来。”

“是么?”孙寤又尝了一口,茶水滚烫,空气中残留着暑气难耐,二人面上渐渐渗出汗,孙寤瞧了瞧张嫣,取罗帕拭额上汗渍,忽得欣羡道,“阿嫣你涂的粉看起来真好,出了汗也不见花。依旧清清爽爽的。”

张嫣怔了怔,取罗帕拭额上汗渍,笑道,“本来可以送些给你的。不过我现在用的脂粉都是外祖母按季从长安送来的。手头没有多的。”

回宣平之前,她将各种脂粉的方子交给了少府。高帝已经逝去,吕太后成为大汉最尊贵权势的女人,从前她的理由已经不适用。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打算将那些方子留个一生一世。

少府的脂粉制作更加精良,能由他们效劳,自己也省一些心力。

孙寤笑羡道,“太后娘娘真是疼阿嫣。”

她取过侍儿手中的羽扇,用力扇了一阵子,一小根鹅毛绒飞下来,咳嗽不已,噘唇抱怨道,“我体质特异,碰不得这些带羽毛的东西,偏天热起来的时候,不用羽扇更遭罪。大热天的,摸着更渗的一手的汗,只觉得越扇越热,真不趁手。”

张嫣闻此言,偏头想了想,略带神秘的笑了,“我有主意。”

**********

注:柘糖即蔗糖。

糖炒栗子做法,用砂置铁釜中,加以饴糖置火上炒热,投栗其中滚翻炒炙,熟后栗壳呈红褐色,去壳后果实松、软、香、甜,为小吃珍品。

中国为产栗之乡,质优首推燕冀。史记载:燕秦千树栗,其人与千户侯等。可见出产之丰。

据《析津日记》载苏秦谓燕民虽不耕作而足以枣栗,唐时范阳为土贡,今燕京市肆及秋则以炀拌杂石子爆之,栗比南中差小,而味颇甘,以御栗名。由此可见燕冀产栗战国时已负盛名。

另外大家可以猜猜看,根据文中的描写,凫茈果是什么东西。

这两样都是我最爱吃的东西啊。

求粉红票。O(n_n)O~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团扇

张嫣的确有主意。

她命张管家寻来一个竹匠手艺人,指手画脚形容了一通,用竹篾编成圆环,首尾相接处削竹签以为柄,复以素绢绷在上头,用蚕丝细致的绞好。

第一把团扇做出来的时候,孙寤的眼睛便亮了。

“这个好。”她拿在手中扇了几扇,大喜笑道,“又轻巧,又比羽扇漂亮,扇的风也比羽扇清凉些,若做的再精致些,配以雅人在上书写作画,就更棒了。”

“难为阿嫣了,”她赞叹着,“看起来很简单,可是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是几片竹子一块纨,百十年来,却从来没有人想起拿它来做扇子。”

“因为大家都习惯了羽扇啊。”张嫣暗叹一声惭愧,“我也是见了寤姐姐你用不惯羽扇,才灵机一动想起来的。”

然而看着手中的团扇,张嫣也相当的得意。照样子再做了十数把,作山水人物修仙各色扇面,往三位姨娘处各送了一把,往长安中鲁元,吕后,曹蕊,邯郸的如意,商山的景娘,各寄了一把,因吕家的几个表姐妹以及那位闻名贯耳的九姑姑也都分到一把,倒也不好单独落下吕伊。

只有往张偕处寄了两把,一把是画过扇面的,是送给他的,另一把却是素扇,却是求扇面的,燕隐公子书画双绝,自然要好加利用。同时随扇附寄了几道清心明目的菜谱。

瞧着案上的纨扇,张嫣犹豫了半响,吩咐荼蘼道,“都收起来,让小厮送到驿站去吧。”

荼蘼应了一声,抱起问道,“娘子要赠的都是贵人。只一把扇子,是不是太轻了?”

张嫣伸手点了点荼蘼道,“赠多了才显得礼轻呢。这种轻巧玩意儿,谁看了都能做出来。我送的,不过是份心意,还有,第一的名头。”

练了月余指法后,张嫣再赴朱师傅处,师傅的脸色已经好的多。

他拣了一些中正平和的曲子,弹了数遍。让她慢慢习着。

张嫣的记性极好,只听了数遍就记下来了,弹的时候虽然有些不流畅。但是乐感不错,偶有忘记的,便用错音带过去,不仔细追究的话,闭着眼睛听。倒也是动听的紧。

朱师傅轻轻咦了一声。

他又弹了一首更复杂的曲子,罢手让张嫣凭着记忆弹。

这一趟虽然忘了几个小转折,但大体曲调都表现出来了。

朱师傅闭着眼睛听完,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还不错。回去每日里练两个时辰。”

张嫣点头应了,出门呼了一口气。

转眼就到了七月流火的日子,天气转凉。

收到团扇的人都陆续回礼过来。鲁元在信中很是夸耀了自家女儿一场,说这纨扇轻巧别致,又是太后与长公主两位贵重女眷用着,旁人见了都是赞叹,如今也在长安城中风行起来。只是进了秋。很快也要压到箱奁里了。

张嫣有些黯然,母亲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她暂时还是不能回宣平。

宣平再好,没有母亲在身边,总是不足。

而且,她真的有些想弟弟了。

接下来是吕太后赏下的金饼和极品白玉璧,以及各位吕家表姐妹和曹蕊如意的回礼。

最后收到的是张偕的信及回赠的画扇。

信中道,目伤已愈,食谱已经收下,令府中疱人照谱烹食,滋味不错,但还不知效果如何。多谢阿嫣妹妹关心愚兄云云。

阅毕,张嫣放下帛书,拿起回寄的纨扇。

她怔了一怔。

张偕画的扇面是一幅嘻鸟图,凭阑侧立的少女仰首逗弄廊下的鹦鹉,侧影剪剪。张偕画风精致写意,尤工于人物,扇上少女微微仰首而站,面颊弧度莹然姣好,分外熟悉,不过数笔勾勒,神韵尽出。

但第一眼让她看到的,竟是那只笼中的鸟儿。

那似乎是一只鹦鹉,立于竹篾编织成的精致鸟笼中,婉转啼啾,飞腾跳跃,却飞不出笼子的束缚。似乎想要展翅欲飞,却在一刹那间似乎意识到不能逃离的事实,于是无奈的收回。

天凉如水,早就用不上纨扇了。张嫣却捧着扇愣了许久,望着鹦鹉的眼睛,一粒黑豆样的眼睛轻轻巧巧的点上去,瞧久了,不知不觉,满心悲伤。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在灯下回书张偕,提笔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于是拉拉杂杂道了一堆家常,却在信的末尾装作用不经意的语气问起,画这幅嬉鸟图,他是否有何特别用意。

天气渐渐冷了,西风渐起,再下得一层秋雨,出屋子便觉得遍体生了凉。

有人在院门外喊,“阿嫣。”

张嫣探出去,瞧孙寤一身蓑衣,墨青绿色宽广像江上垂钓的老渔翁,踏脚走上抄手游廊来,靴子所及之地,留下湿湿的水渍。

“天好冷。”她解下蓑衣,除靴进得房中,搓手道,“早知道外面这么冷,我就不出门了。”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张嫣笑眯眯的示意解忧为她斟一杯新沸热茶,“真巧,今儿我让岑娘敖枸杞羊肉羹,等会儿你也尝尝。”

“好啊。”孙寤咕咚咕咚的喝下半盏茶,拢着暖手。“岑娘的手艺素来没的说。我端的有口福。”

“你家的疱人也不差啊。”张嫣笑眯眯的,“他在敖煨两道上火候极深,我便一直想偷学艺呢。”

她们最近又迷上了六博,便摆开杀局对战。

张嫣幼时在长安,也曾与人学过六博,知道六博的规矩。

孙寤看张嫣避开自己的劫杀不顾,径自掷卢,走了边角的步数后,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嗔道,“阿嫣你平日里看起来也是聪明的很,怎么玩的一手臭六博呢。六博虽然一半靠掷卢运气,可也要人走一步。看三步,心中有数。没的像你这样横冲直撞,莽撞的不忍卒睹。”

语罢,她移动局上自己的散子,一举搏杀了对方的枭棋。

输了棋,张嫣也不在意,笑眯眯倚着凭几道,“我也不是不会,只是那样费脑筋,多累啊。六博本来就是消遣的东西。大家嘻嘻哈哈,随心所欲的走棋,不是更开心么?”

近年来。她遵循淳于臻的叮嘱,少动脑,多养身,竟也觉得,实拙也有实拙的好处。不关己身的事情,都懒洋洋的不愿去想,如今看起来,倒是卓有成效。有句老话,叫心宽体胖,现在在宣平颐养的自己。到底将养胖了一些,不再像初来长安时的瘦骨嶙峋,叫父母悬足了心。

只是。事物都是相对两面的,有好处也有坏处,譬如说,她近来也觉得自己的脑子钝了不少,有些从前一眨眼就能通透的事情。此时却要在心头品个几番才能品味出神来。

第二盘博局到中局的时候,解忧在堂外叫唤。“娘子,驿站刚刚送过来燕隐公子的信。”

“拿进来吧。”她道。

对着烛台剔去封泥,抽出帛书,张嫣揽书卒读,不觉怔在那里。

“怎么了?”孙寤侯了许久,察觉她心神不对,关心问道。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

正在此时,荼蘼推门道,“娘子,羊肉羹敖好了。要不要现在就盛上来尝尝味?”

“盛上来吧。”她道,推开面前博局盘,笑道,“改日在继续下,总有一天,我、一定能赢过寤姐姐。”

“等下辈子吧。”孙寤逗笑道,凭你那臭棋篓子,如果不肯认真起来罢。

羊肉性温补,大冷天里做羹最好。孙寤尝了一口,只觉得从喉到肺,一路都暖烘烘的。“只要不是在外头走,“她笑眯了眸,惬意道,“我是最爱下雨天的,听得屋外头哗啦啦的雨声,自个在屋子里干燥温暖,做什么都觉得闲适。”

“嗯。”张嫣被她逗笑了,心不在焉道,“那你是没去过南方,南方五月里要绵延下一个月的雨,屋子里粘哒哒的,什么东西都透着股潮湿,能让人烦躁死。”

“真的么?”孙寤瞪大了眼睛不信问道,复又笑,“说的你像去过南方似的。”

吴越以南,汉朝一直视为蛮荒之地,此时尚未开发,以孙寤所想,张嫣为贵女,自然不该去那种地方。

“呃,”张嫣被问的有些口吃。

羊肉羹糜烂鲜美,入口酣滑,孙寤瞧出张嫣心中有事,思绪已经微微飞离了这处。

“果然是好味道呢。”她放下漆碗,笑道,“外头雨也停了,我趁着这时候回家,也免得等下又浇的透心凉。”

“也好。”张嫣也不留她,起身笑道,“你的蓑衣便留在这吧,等天晴晒后,我遣人给你送回去。”又道,“岑娘煮的杞子羊肉羹有的多,你带一些回去,给你幼弟尝尝?”

“这可不方便。”孙寤俏皮笑道,“而且,咱们两家虽然隔的不远,可也不近,这么捧回去,只怕凉透了。”

“不怕。”张嫣微微一笑,内间解忧提了一个玄漆食蔹进来,声音利落,“这食蔹里面纳了很厚的絮绵,盖上盖子,孙娘子提着走,只怕到了家还温热呢。”

张嫣目送孙寤青色的背影消失在园门之外,又命荼蘼换了烛台,取出先前收起的帛书,在灯下重新细看。

张偕在信中并没有提到那幅扇面一丝半毫,只是说起一件事:

前日,陛下往留侯府探为兄,见兄案上所置纨扇,闲谈中问兄此物从何而来,兄言为嫣所赠耳。陛下闻言不答,良久怅然。

兄知陛下实欲与嫣重修旧好,然未逮。故太子妇之事,实有隐曲,你我共鉴。实不应归咎于陛下,陛下心性慈和,然嫣实不应以顽幼心性抗之,当告之汝,切记切记!

烛光跳跃明灭,映照的张嫣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一直以来,她其实,并没有在心里责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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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昨日章节中所提的凫茈果,书评区里有许多书友猜到了。就是荸荠。

荸荠是我非常喜欢吃的一种水果(?),从前大学在城区的时候,秋冬的时候经常在街上有看到卖荸荠的,削好皮的一斤4元钱。

不过今年涨价了,一斤6元,怨念!

又及,扇子中,出现最早的是羽扇,汉之前就有了。使用羽扇最有名的就是诸葛亮的羽扇纶巾了吧。

其次是团扇,出现时间不晚于西汉。成帝时班婕妤做团扇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可证之。此处假托为张嫣所制。

至于折扇,则要到宋代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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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一:琴挑

她知道,那一年,陈瑚突兀的死亡之后,她便开始躲着他,于是,昔日亲密的舅甥,开始渐渐疏远。

他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儿,甚至在妻子弥留之际,都没有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

不。

应该说,不完全是。

她固然为陈瑚亡故的消息心神俱丧,但亦知当时情势,一静不如一动,刘盈的悲伤,她看在眼里,其实能够体谅。

她所不能体谅的,其实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忽然发现,原来汉宫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灰色,还要可怕万分。宫廷本是遍布荆棘,这她早就知道,只是当看到自己喜欢的一抹亮色被生生扼杀的时候,才知道,人命真的可以如草芥,哪怕你身份再高贵,死后也只一抔黄土。而那座富丽却冰冷的汉宫,竟连这一脉渺小清流都不能容忍。

它就像一只张着巨口的饕餮,静静的等候着吞噬一个又一个带着梦想与美好希望走进这座宫城的人。

她只是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因为一时的小私心,促成那个美好但有些天真的女孩入汉宫,当目睹那只饕餮猝不及防又如狂风暴雨般吞食了那个女子,她牙关打颤,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在那个春日吵闹着要刘盈带自己去渭水河边玩耍,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陈瑚是不是就不会死?

怀着这种隐秘的小内疚,在刘盈失去了妻儿之后,想从她身上找最后一抹温情的时候,她的本能拒绝给出反应。

他受到了伤害,她知道。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她选择先保护她自己。

她害怕了,所以她做了逃兵。

逃离那座汉宫。逃回了宣平。不去想长安,不去想汉宫中表面鲜艳而内里肮渍的人。不去想,他。宣平的山清水秀,渐渐痊愈了她的身心。

直到,张偕提到那个名字。

张嫣吸了吸鼻子。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初初穿越到这个朝代的时候,那个第一个递出自己的手给自己,笑容温暖的少年。

她总是想,要报答他的善意,尽自己的心力帮他走一个全新的人生。

结果,却是她自己先伤害了他。

“娘子。”荼蘼走进来。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荼蘼,”张嫣又哭又笑。吩咐道,“你去管家那儿,前些日子楚地进来的湘妃竹,取过来一些,再去库房取最好的齐纨。”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嗯。”她抿了抿唇。“我想做团扇。”

“团扇子?”荼蘼讶然,“这都是快到冬天了,还做什么扇子?”

她扣住帛书,嗔道,“让你去你就去。”

秋日干燥,她取过竹子。略一划拉,手上就划出一道血痕,荼蘼呀的一声。连忙拉过,用药膏敷了,抱怨道,“就算娘子真的要做,也可让匠人代劳。何必——”

“这不一样。”张嫣执拗道,忽又自嘲。“你瞧我是不是很没用,教别人做的都是一套套的,自己亲手其实笨的很。”

“娘子怎么会这么想呢?”荼蘼的眼睛笑的像一汪春水,“娘子心思奇巧,荼蘼佩服的紧。这世上能干的匠人很多,似娘子这样有各种小心思的却很少。”

在匠人的教导下做好扇骨,张嫣亲手裁剪上好的齐地罗纨,从正反两面绷住扇骨,用丝线细细缝好,当着窗子照了照,针脚细密服帖扇骨,而阳光透过绢面,洒下一团晕黄。

解忧端了画笔进来,斟水磨墨,笑问,“娘子要题扇面了?”

“嗯。”张嫣颔首,提笔沾墨,一刹那,记忆中的那首有名的团扇诗就浮上心头,于是悬腕书写: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正要继续往下写,却忽然想起来,班婕妤作《团扇诗》,借团扇抒发被赵氏姐妹夺宠的宫怨,所以才有“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自伤“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自己写了,又算是什么呢?

解忧看她面上怔怔的,不由奇道,“娘子怎么了?”

“我想,我还是画幅画吧。”张嫣咬手指道。

这般反复,解忧摇摇头,饶是千机百变,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张嫣画完一丛竹子,精疲力竭趴在案上。

“娘子对这把扇子这么上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解忧收拾笔墨,不经意问道。

“啊,这是我想送给皇帝舅舅的。”

砚台从解忧手中滚下来,她愕然回头,瞧着纨扇的目光立时带了一丝敬畏,声音都有些口吃了,“娘子是说,这扇子是送给皇帝陛下的?”

“是啊。”张嫣看的有趣,笑道,“你不知道陛下是我舅舅么?”

“知道啊。”解忧尴尬道,“只是我从见过娘子起,娘子一直在宣平,而皇帝是天子,住在长安城的皇宫之中,很伟大的样子。实在是有点点不好想象。”

张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将纨扇托驿站送往长安。过了一个月,长安那边传来刘盈的回笺。

年轻的皇帝陛下用极欣慰的语气表达对所赠纨扇的喜爱之情,并问候久违的小外甥女,同时送来大堆赏赐。

张嫣无语问苍天,怎么这对母子对赏赐别人的东西都这么没有创意,依旧是金灿灿的马蹄金,她又不会要做一座黄金屋。

开了年,就进入了新帝纪元。

这一日,她往朱师傅府上学琴,在室外忽然听见朱师傅斥道,“阿寤你的琴声太死板,若是能多几分阿嫣的灵动,则进境将要大的多。”

她怔了一刹。

身边荼蘼奇道,“娘子,你怎么不进去?”

张嫣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无奈进屋,与孙寤照面,两人都略略有些尴尬。

学完了琴,孙寤笑眯眯的掏出一个乌紫的果子,递到张嫣面前,笑道,“今天出门,见街上已经有凫茈果卖了,便买了一些,给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啊。”

果然就是荸荠啊。张嫣在心中叹了一声,接过凫茈果,剖开放入口中。笑道,“的确甜的很,多谢阿寤费心。”

如是又过了一月,朱先生的眉头越夹越紧,终于赶在能夹死蚊子之前唤张嫣问道。“这数月来,我观你琴技虽渐渐纯熟,琴心却固守寸进,你可是没有按我的吩咐,一天练足时辰的琴?”

张嫣跪坐于案前,颔首道。“是。”

“为何?”

“我观阿嫣你在琴道上的资质为我平生仅见,若能勤加习练,此生纵不能为宗师。亦可如琴施大家一般,于琴之一道登堂入室。岂可因一时惰性,或是闲杂琐事,误了正道。放任年岁轻掷,等老大了一事无成。才来后悔。”

张嫣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一笑。“先生认为,什么是正事?什么是琐事?”

朱先生怔了怔。

“先生说我琴有些许灵性,阿嫣想,这也许是因为阿嫣弹琴,不是求的什么道,而是出自本心。我想要从我的琴声中得到快乐,所以,不会被琴本身拘住。若是失了这份本心,那么我的琴声同孙寤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先生,我和你不同。”她摇了摇手道,“先生一生追求琴道,只觉琴是天下最重之事。可是阿嫣更重视阿嫣的亲人,我习书,能明理,在亲人忧愁之时能分担意见;我学医药,能在亲人身体有恙之时为之调养身子;它们对我,都不是闲事。我不是不爱琴,而是,它不可能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并不在意能否成为琴道大师,我只要,能够在家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能为他们弹首不错的曲子,消解他们的心情就好了。”

她起身拜道,“辜负了先生的期望,是嫣的不是。”

春风吹绿了宣平山水,这一日,张嫣与孙寤相约携幼弟往城外踏青。

“最近朱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孙寤不经意道,“瞧他的面色,似乎老了四五岁。”

“大约是家里有事吧。”如今她已经将面不改色撒谎的功夫练的炉火纯青。跪坐在轩车中,张嫣卷帘看大道之旁,桑树抽发新芽,郁郁葱葱,贪婪的舒展枝叶,沐浴早春新阳。穿着深色布衣的农妇背着陈旧的背篓,穿行在桑林中,用蚕钩挹取新叶,放入背篓之中。四下一派生机勃勃春光明媚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她的脑海里却不应景的盘旋起一支前世里传来的曲调。

张嫣不自觉的用手叩击车弦。

“你怎么了?”孙寤注意到她的魂飞天外。

“不知道为什么,”张嫣苦笑道,“我的脑子里一直在走着一段曲子,不是特意去想,它却一直在那儿。”

“哦?”孙寤饶有兴趣,“什么样的曲调?”

“我哼给你听。”她清了清嗓子,“啦啦啦啦——”无意义的虚词依着含糊曲调,是深秋的廓凉,好像枯黄的落叶沾着些经霜湿意,打着旋儿落下来,贴在树下人的脸上。

一生苍凉若此。

“真美。”孙寤听的痴了,心悦诚服道,“难怪朱先生说我不如你,我纵然能将传世琴曲弹的一丝不苟,也绝想不出这样美妙的曲调来。”

“呃,”张嫣迟疑了片刻,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昨儿个晚上我做梦,梦见梦中有人弹此曲,曲调绝俗,我不过是记了下来传唱而已。”

孙寤牵起她的手,左颊上酒窝若隐若现,“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怎么就不会做这样的梦呢?这是琴曲么?”

“不是,”她摇头,“是琵琶。”

“琵琶?”

“是一种有弦有柱的乐器,直柄,音箱为圆形或梨形,竖抱于怀弹奏,推手前曰批,引手却曰琶。”

“哦,”孙寤脱口而出。“就是秦汉子啊。”

这名字有些粗俗,孙寤脸不由微微一红,问道,“你会弹‘琵琶’么?”有些拗口。

“会一些。”

“可是我不会啊。”孙寤扼腕道,“不过琴为百音之首,改由琴奏,应当也是可以的吧。”

张嫣微微一笑,“大概吧。”

“那好。”孙寤一把拉住她的手,倒拉着她向来时路上走,“我们回去弹来试试。”

“哎。”张嫣哭笑不得,“我们才出来不久呢。”然而看孙寤的样子,根本是充耳不闻。不由苦笑。论起来,对音乐的痴迷程度,自己是远远不如孙寤的。

宣平侯府后园之中的亭台上,孙寤调弦正坐,道。“阿嫣,你再为我哼一遍。”

张嫣无奈,依她的意思又哼了一遍那首曲子。孙寤依调在琴上弹拨,声音断断续续,忽然喊道,“停一停。刚才那句最后一个音,是徵音好还是变徵恰当?”

张嫣想了一下,道。“变徵。”

“嗯。”孙寤颔首道,“我也觉得这样要好些。”如是时弹时停,好容易在琴上弹下来一遍,又索来书墨,重新誊写了一遍曲谱。孙寤捧着犹带墨香的帛书,瞟了张嫣一眼。似笑非笑道,“阿嫣,你的梦中人可有说这曲谱叫什么名字?”

张嫣望了望天,笑道,“她说啊,山野陋曲,还叫什么名字呢。不如返璞归真,就叫《琴语》罢了。”

“这名字也不是不好,”孙寤犯愁道,“只是太直白了。阿嫣,不如你为它另取一个名字?”

“也好。”张嫣颔首踱步道,“我听这支曲谱,以忧愁为底蕴,好像一汪山泉潺潺从头流到尾,不如就叫《忧沁》吧?”

“《忧沁》,”孙寤回味了一会儿,道,“很好。”

张嫣也为她所感染,跪坐下来,拨响琴弦,她对《忧沁》曲谱远较孙寤更为熟悉于心,于是弹的也更加流畅,恍惚间将一心情意投诸于方寸琴台之上,只觉天地悠悠,只有一脉忧思从指下流泻而出,什么也不用看,什么也不用想,只要这琴曲还在继续,就已经将自己的一颗心浸润在其间。

一曲既终,荼蘼回过神来,低低喊道,“赵夫人。”

张嫣回头张望,假山之下扶站着一个蓝衣女子,面上两行清泪,在风中滴落。

“姨娘。”张嫣喊出声。

赵姬猛然一惊,回身欲走,她本是侧对着亭台而立,如今一转身,另外半张脸便在阳光下无所遮掩的露出来,孙寤吃了一惊,低呼一声,伸手抓住张嫣的胳膊。

那本应娇媚无匹的半张脸颊上,从从眉下三分到唇上三分,一道长长的疤痕横亘其上,其形可怖。

赵姬身形一顿,眸中露出些微怨色。

“姨娘,”张嫣走近笑道,“这些天天气好,姨娘也该出来走走,总是闷在屋子里,便是没病也会闷出病来。”

赵姬愣了一会儿,做了一串手势,最后当心一划,眸色冰淡。

“我们夫人是在谢过娘子关心。”她身边的侍女机灵,连忙出声解释道。“娘子莫见怪,我家夫人本来无意打扰,远远听着这边有人弹琴,这才走过来瞧瞧。”

张嫣点了点头,笑道,“知道了。你扶着夫人回去吧。”

远远望着,赵姬一头长发用朴素玉簪簪起,背影纤瘦。父亲的三位姬妾,论起来,竟是这位不能说话又最少出门的赵姬,最是娇媚怡人。只可惜,“若是这位赵姬面上没有那道疤痕,”孙寤叹息道,“倒是个美人儿。”

“是啊。”张嫣垂眸。

“嫣可知这位赵姬面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孙寤好奇问道。

“我也很少见到她,”张嫣摇摇头,转首问,“荼蘼可知道?”

“这位赵姬的事,我们下人倒是知道一些。”荼蘼揖道,“她其实满可怜的,曾经有个女儿,只是刚养了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赵姬丧女之痛,也病倒了。王爷,嗯,那是侯爷刚继了赵王不久,心疼她,便让她到赵王别院散散心,却不料一次踏青之时,遭遇山匪。赵姬却是个性子烈的,自行用簪子将脸给毁了。王爷大怒,发军将赵地境内所有的山匪都洗了个遍。然而赵姬的容貌却救不回来了。也因为这件事,公主很是敬重她的心性,这些年来,虽然无宠,却吩咐府上绝不可慢待于她。

“那倒是个很可敬的女子。”孙寤肃然起敬。

张嫣微微一笑,素手拨弄一下琴弦,抬头看,赵姬的身影已经远远绕到假山之后去了。最后一抹扬起的蓝色冰纨衣袂,柔和的贴着石壁垂下来。

闻一曲而落泪,只有心中有故事的人,才会这么缠绵多情。而如果没有那道疤痕,赵姬真的是个很美的女人。

只是故事烧完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在宣平侯府深居简出心若缟灰的姬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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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的开头,我是用两线并进的写法写的。分别交待如意的结局以及张嫣在宣平的生活。这一章,是张嫣在宣平的倒数第二章,等到明天那一章,会将两条支线整合起来,然后就是张嫣返回长安。

因为回到长安之后,矛盾和事情会纷至沓来,所以,在宣平的时候,我尽量让她的日子过的单纯快乐一些。在我的心里,宣平的这一年时光,是张嫣破茧成蝶的一个过程。所出场的人物以及截取的场景,大部分都是有伏笔深意在里面的。

《琴挑》这一章中,张嫣寄给刘盈的团扇,就是第七十五章《抵足》中,如意错拿的那把团扇,多想在某个意义上将这把扇子当成定情信物,笑。

而本章中张嫣弹的那首曲子,我心目中的原型是林海的《琵琶语》。第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是在看徐静蕾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片尾,徐静蕾所饰演的女子走出院门,遇到老家人,于是苍惘一笑。然后响起这支曲子,情感配的恰到好处,我听着听着就感慨的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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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二:当归

宣平地处河东郡,以产梅闻名。春暮夏初,梅子初实。每年夏四月后,累累的梅子渐渐压弯了果园枝桠,街头巷角到处是背着梅子兜售的老妇人。

“好酸。”张嫣尝了一颗梅子,顿时酸的眉毛眼睛皱到一处。

“哈。”孙寤拍手笑道,“看起来阿嫣很怕酸啊。”

“嗯。”张嫣点点头,将梅子丢开手,“我性喜甜食,对酸的东西都不下口。看来这宣平的梅子,我是无福消受了。”

“不怕不怕,”孙寤笑眯眯的摇头,“阿嫣你也有不知道的,我们宣平有一种相传的腌梅子的法子,将黄梅子放入干净瓮中腌制个半个月,再取出来的时候比饴糖还要甜呢。改明儿我们去腌梅子好不好?”

“好啊。”

古语有言,“若作和羹,尔唯盐梅。”

初夏的清晨,采摘青涩略硬的梅子,用粗盐搓揉,去掉表面绒毛和蜡质。孙寤用袖擦拭额边坠下的汗滴,“还是自己动手腌制梅子更有趣些。”

“嗯。”张嫣学着她搓洗梅子,再用刀面拍裂。

“两位娘子,”孙家的下人容娘弯腰将梅子都兜起,笑道,“腌梅子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了。得用大瓮将这些梅子泡上一天一夜,不时换水,这样日后渍出来的梅子才不会涩。这都是耗时的活儿,不敢劳两位娘子费神。”

二人相视而笑,“那好,”孙寤起身道,“请容娘费心。”

“别动。”张嫣忽然唤道,伸手从孙寤胸口的衣襟上揩下一抹污渍,笑道,“大概是刚才刷梅子的时候沾上的。”

“是啊。”孙寤亦低头。皱眉不快道,“这儿还溅湿了一块呢。真麻烦,就算洗干净了,穿起来就不挺括。”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嫣弹了下手指,得意道,“我有办法。”

她想起了后世的熨斗。

“容娘,”她转身笑问,“宣平可有出名的打铁匠人?”

“张娘子,”容娘为难道,“朝廷对铁器是管制的。宣平的铁匠,不过只是打打粗制的农具,若要论好手艺。只有官家。”

张嫣皱眉,“你的意思,还要去找长安匠作监?”

不是不可以,只是宣平到长安,驿站来回就要一个月。少年人性子急,兴趣来的快也去的快,一个月后,也就不再有兴趣了。

“那倒不用,”容娘微笑道,“诸侯国的匠作就很不错了。”

换了任何一个旁人。自然没本事使唤各诸侯国的匠作监,容娘看着面前的少女,欣羡的叹了口气。只是这位张娘子,是太后之孙,天子之甥,自然不同。

“唔,这样啊。”张嫣想了想。道,“宣平离齐地最近。我去找齐国的匠作监就是了。”

过得两日,梅子泡好了,孙寤又约张嫣到家中腌制梅子,二人一边吃糖蘸梅子,一边将梅子放入干净的瓮中,然后覆上饴糖。

“娘子,”容娘看的直皱眉,劝道,“你们也俭省着一些。”

孙寤怔了一怔,恼道,“我家虽然不富裕,这点梅子还是买的起的。”

容娘在心中叹道:费钱的哪是那些梅子,实实在在的是饴糖啊。似这两位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小女孩这么厚厚的撒下去,几乎就要撒掉宣平一户贫苦人家一月的生活费。

话虽如此,她却是第一次看见好脾气的孙寤发作脾气,不敢再说话。

于是张嫣与孙寤便放一层梅子,加一层饴糖,将梅子吃掉了一小半,腌制了一大半,最后封上盖,用泥实实裹住。

“记得从前母亲腌梅子,”孙寤笑眯眯的道,“等半个月就可以吃了,半个月后,我请你吃腌梅子啊。”

按着张嫣的图纸,齐国匠作打造出这种空心船型带木柄的铁器,并由驿站送来。

“那这个‘熨斗’”,孙寤很拗口的重复,问道,“真的能令衣裳平贴么?”

“不信你看着就是。”张嫣道。

将烧的通红的木炭加入熨斗腹中,立了一会儿,熨斗就被烧的现出一点红意。张嫣在衣裳上洒了几滴水,然后用熨斗烫过,熨斗经过之处,衣裳果然变的平整复初。

“真神奇。”孙寤目眩神迷。

“那自然,”张嫣笑道,“不过烧起来的熨斗烫的很,可不能用手碰。”

孙寤扑哧一笑,“我像那么傻的人么?”

“对了,阿嫣今日来的正巧,那梅子已经腌了十余日了,应该可以吃了。我们去拆封看看吧。”

“自然好。”张嫣亦兴致勃勃。

她们满怀欢喜的开了瓮盖,取出腌渍的梅子。

张嫣的面色变了下,“阿寤,”她犹疑道,看了看手中的梅子,“你确定这梅子能吃么?”

掌中的梅子呈奇异的黑紫色,长出细细的绒毛。

“可是腌梅子就是这么腌的啊。”孙寤不服气道,鼓起勇气,尝了一小口。

“呸——”她忙不迭的吐出来,连忙端起茶漱口“酸。”比没腌之前的还要酸上几分。

“可能是因为,”容娘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勉强板住脸,正经道,“两位娘子性子太急,没有将梅子沥干吧。”

看见两张垂头丧气的下脸,连忙又安慰道,“没关系,反正宣平的梅子多,再腌一次就是了。只是这回,你们要听我的话了。”

第二批梅子已经腌制了七天了,张嫣终究没有在这一季,吃到传说中的又甜又脆的腌梅子。

这一日,张敖将张嫣唤入书房中,道,“嫣儿,你母亲昨日来信说,这个月她还是不能回宣平。”

张嫣“啊”了一声,虽然意料之中,还是有些失望。

“叹什么气,”张敖摸了摸她的额。失笑道,“你母亲还说了,太后的五十岁寿辰就要到了,前些日子还提到你,她要我们父女早些返长安祝寿。”

“啊,”这一回语调却是上扬,“所以阿爹,我们马上要回长安了见阿母了么?”

“这,”张敖沉吟道,“本是该如此的。只是最近县中该上计租赋,去年我们回宣平时上计已过,今年。为父希望能看过上计后再行。”

“那,”张嫣微微有些失望,然而与鲁元分别将近一年,平日里还不觉的如何,忽然知晓相见近在眼前。却觉得十分想念起来。

“阿爹,”她脱口道,“我先回长安可好?”

“阿母家书也说了,”她道,“阿婆说想我,我早些回去。还可进宫探一探她。等到太后寿辰近了,阿婆忙起来,未必有时间见我了。”

“爹爹若担心我的安危。”张嫣笑靥如花,“我可以多带随人,从宣平到长安,一路都是官道,有传舍歇宿。不会有事的。”

“阿嫣,”张敖忽然肃容唤道。

“嗯?”

张敖盯了她一会。道,“你怎么总是不像一般的这个年纪的女孩儿。”

“阿爹说哪里话,”张嫣吃了一惊,吐舌笑道,“我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还是调皮捣蛋惹您闹心了?”

“都没有。只是,”张敖叹了口气,“算啦,你母亲也想你的紧,”他垂眸道,“就依你的意思。家人张础干练,为父让他送你前去长安,路上要小心谨慎些,要听他的话。”

“多谢阿爹。”张嫣大喜拜过。得到了允诺,她的心情轻快,眼睛左右张望,觑见父亲案上一卷扎着红缨的竹简,好奇道,“阿爹,这是什么?”

“哦,”张敖不在意的答道,“朝廷刚发下来的邸报。”

她解开竹简,看见上面的消息,蓦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元年五月,赵王如意暴病亡,谥隐,无子,迁淮阳王友为赵王。”

孙寤拜访宣平侯府的时候,侍女将她引到后花园,远远的瞧见张嫣在湖边拜着什么,湖风吹的她的衣袂翻飞,不知怎么的,有一种很清冷的感觉。

“你们家娘子这是怎么了?”她脱口问道。

“不知道。”侍女摇摇头,“早上侯爷与娘子说了些话,娘子从书房出来就一副很难过的样子。”

她于是走近,看张嫣将一卷手迹扔进火盆,刹那间火舌吞没,隐约还能看见上面娟秀的字迹。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张嫣拢了拢衣裳,回过头来,笑道,“我刚才听说,他死掉了。于是写了篇祭文,想遥祭一下。”

孙寤一时间张了张口,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良久方道,“生死有命,这也是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还是不要太难过了。”

“不。不是这样的。”张嫣激动道,“如果我肯,也许……”

也许什么呢?

也许,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除了知道一些事情的走向,她其实,所作所为,非常有限。

长乐宫是吕后的天下,无论多么受宠,她在那儿,也不过是一个客人。她所得到的所有尊荣,说到底,都是吕后给的。如果她要在那个地方做不合吕后心意的事情,根本不会有半个人听她的意思。

而她在吕后的心中到底有多么重要,她其实并不敢赌。她之所以一直能得吕后喜爱,不仅仅是因为当年她曾挡在吕后身前为她痛斥高帝和戚夫人,也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吕后面前做合乎她心意的事情。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违背了吕后的心意,吕后又会如何待她?

张嫣打了个冷颤。

她真的不敢赌。

多年的孤独艰难的生活,将吕后锻炼出一种铁石般的意志,这样的吕后,除了将一对子女看的比命根子还要重要,连自己的孙子,都可以不眨眼的屠杀,何况于她这个外孙女?

而吕后对戚懿的恨太深重,缘于这些年因为戚懿带给自己的所有羞辱与苦难,一朝得势,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吕后对昔日夙敌的报复。

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报复,就是杀了她的儿子。因为,没有人比吕后更知道,儿子,是后宫中的女人最大的靠山,与希望。

所以,无论是为了刘盈,还是为了她自己,吕后都不可能放过如意。

所以,就算她拼尽全力,也未必能救下如意。

可是无论理由怎么充分,都无法掩饰,在如意的事情上,她无所作为的事实。

“阿寤,”张嫣哭倒在孙寤的怀中,“你不知道,那是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他的心思善良,伶俐通透,可惜,这么年纪轻轻,就不在了。”

孙寤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只好掏出帕子为她拭泪,“你的那位朋友若再天有灵,也是不希望见你难过的。”

“我们回去吧。”

“嗯。”

说话间一阵大风吹过来,将盆中灰烬扬起,飘飘荡荡的吹向天际,张嫣回过头张望,不知怎的眼睛又一酸,连忙忍住,转身去了。

“下个月我及笄,想邀请阿嫣去观礼。还望阿嫣务必赏脸。”

“啊——恭喜寤姐姐了。只是,我外祖母大寿在即,我不日就要返回长安。却是不能去了。”

“……真不巧。”孙寤失望道,“不能在多留几日么?”

“荼蘼她们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两三日后就要成行。”

“呀,”扼腕的声音,“那不是连我们腌的梅子都来不及尝么?”

“……会有机会的。等我再回宣平。”

——等我再回宣平。

****************

注:当我查到秦汉的时候就有铁熨斗的时候,简直是惊叹的。

毕竟,这个东西满现代的,不好想象那个时候就有啊。

今天在翻周易,想给刘盈同志取一个字。

事实上我在网上没有找到他的表字。也许是因为已经是皇帝了,不会再有人称呼他的字了,所以就没有必要取了?可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需要为他命一个字的。

那么,如果有童鞋知道惠帝的字的话,请告诉我一声。

如果没有的话,那么我就从周易里挑一个我喜欢的了。

呼一口气,终于要回长安了哦。上点粉红票当路费吧。

长相思,在长安。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三:重逢

长安东郊宽广的轵道之上,远远的扬起风尘,一辆驷马车缓缓从远方行来。

十二三岁的小厮周儿迎上前,揖道,“一路劳苦,请到传舍歇一宿。”

中年男子从马背上翻下来,吩咐道,“将马儿牵去喂饱,再将上房收拾出来,我家贵女要歇用的。”

这年月,大家贵女单独出行倒是少见,周儿讶异的瞧了一眼停在后头的轩车,车身以玄漆所系,极是宽敞,车后玄色旗帛在风中飘展,上绘飞鱼,和着清脆的鸾铃央央。

不知是哪家诸侯的女儿。

周儿在心中暗忖。

“对不住了,爷,”他麻利道歉道,“若是平日,传舍自然空着上房侯着贵娘子。只是,您瞧,”他笑的灿烂,“太后寿辰在即,各方诸侯都赶着来长安庆贺,咱们实在是没法子。”他放轻了声音,“如今,上房已是为齐王遣送贺礼的使者住着呢。”

“没轻重。”张础微微愠怒,“区区一个齐王贺使,也值得你委屈我家贵女么?”

周儿陪笑道,“那是。”话风一转,“只是这贺使不是一般人,是齐王的小舅子,驷家的公子。”

看车上旗帜,这家人不过是诸侯女眷,大汉的诸侯不知道有多少,而诸侯王却只有有名有姓的几个,都是高帝皇亲。

张础冷笑道,“那就更不该了。驷公子既为贺太后寿,又如何能让太后的亲外孙女住下等房?”

周儿很是吃惊,迟疑道,“贵女是?”

张础傲然一笑,“宣平侯长女,天子之甥是也。”

洗去了一路风尘,张嫣换了寝衣出来。正好荼蘼也端了刚熬好的杏仁粥进房,张嫣尝了一口,赞道,“火候正好,入口即化。岑娘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娘子,”解忧推门进来,笑道,“驷公子在外头求见,要不要见一见?”

“不了。”张嫣打了个哈欠,摇摇头道。“我累的很。”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见了也没什么意思。

解忧一笑,出院门对驷钧道。“我家贵女说,驷公子的心意她领了。只是她刚刚梳洗,不宜见外客,还请公子体谅。”

驷钧诺诺应了,转回房中。方恨声道,“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轻狂什么?等日后……有她好看的。”

“公子这话不该。”房中谋士摇了摇头,“如今吕太后势大,宣平侯既是她的女婿,虽只是小小诸侯。明面上也不可慢待。只是,”他的声音透着阴冷,“他们根基浅。若一日那位塌了,也就不除自毁,你又何必在意?”

张嫣自幼有择席的毛病,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睡着,第二日醒来。天光已经亮的很了。听得房外有动静,却是传舍送热水进来。一笑扬声唤道,“进来。”

咔嗒一声,周儿忐忑推门而入。

听老人说,这位贵女是鲁元长公主之女,当今天子嫡嫡亲的外甥,矜贵无比。

公主的女儿会长的是什么样子呢?他想了一夜,却没有想明白。

甫进屋,他便闻到一阵馥郁甜香,压的不自觉的低下头去。然后听到软软的脚步声,鹅黄衣裳的女孩吩咐道,“将水放在架子上吧。”吃了一惊,蓦的抬头,眼前女孩约莫十一二岁,不过和他一般年纪,清艳无双的容色令人目眩神秘。

“傻小子发什么呆?”解忧斥道,“放下水就出去吧。”

“呃——”周儿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放下铜盆,心中又是尴尬又是欣喜,不知出于什么因缘,想要讨好这个漂亮的不似凡人的女孩儿,磕巴道,“舍下已经做好早饭了,我给你端上来可好?”

解忧与荼蘼对视一眼,都偷偷笑了,荼蘼没好气道,“我家娘子吃不惯外食,烦小哥费心了。”

周儿顿时面红耳赤,尴尬不已,不知进退。

张嫣瞧着他的神情可爱,一笑,执起一边果盘中的新鲜橘果,唤道,“哎。”

“嗯?”周儿不知所措的回神。

“这个给你。”她将橘果递到他面前,左边脸颊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儿。

周儿傻傻的接过,只觉得递过来的这只手纤秀白腻有如老人常说的白玉,待糊里糊涂退出去后,才一拍脑门,“哎呀,忘记了跟她说一声谢谢。”

荼蘼解忧都笑弯了腰,解忧摇摇头道,“娘子,你又逗傻孩子了。”

张嫣扑哧一笑,任由二人灵巧的手为自己结起鸦髻,道,“再过半天,就可以进长安了吧。”

进了长安,就可以见到阿母了。

“吁”的一声,张嫣翻身上马。

“娘子。”

张础拱手劝道,“路上风大,张娘子还是进车里吧。”

“不要。”张嫣意气风发笑道,“一路行来闷死了,这会儿已经离长安很近了,能出什么事?放心好了。”

张础还待再劝,张嫣顽皮心起,蓦的一抽马鞭。

身下红色骏马嘶鸣一声,撒蹄子往前跑去。

“娘子。”张础大声喊了一声,气急败坏对护卫道,“还不快追上去护着娘子。”

她座下的红马是难得的名驹,当年高皇帝赐给宣平侯,又被张敖赠给了女儿,脚力超群,非一般凡马可及,不一会儿就将护卫远远抛下,急驰了一小刻钟,抬头看,前面城池宛然,上书新丰二字。

她勒住马,沿着澧水缓缓行走。

离上次来新丰已经过了一年,新丰比记忆中变的热闹,市肆中众人叫卖,行人来来去去,可见繁华景象。

有孩子顽皮,用弹弓比射,一粒石子射中在马腿上,骏马受惊嘶鸣,张嫣吃了一惊,手忙脚乱的勒住缰绳,想要安抚下马来。那马却已经向前冲了几步,撞倒了一个来不及闪避的男子。

“对不住啊。”张嫣忙跳下马来道歉,“你有没有事?”

男子跳起来,一把握住张嫣的手臂,“对不住就可以了么?我若是被你的马踏死了,你个小丫头赔的起么?”俨俨然的酒气喷到张嫣面上,酒气盎然。

张嫣微惊,用力挣脱斥道,“放手。”

醉汉越发张狂,斜着眼睛看着她身边刨了刨蹄子的马。哈哈笑道,“既然是这畜生撞的我,你就将它赔给我吧。老子将它煮了吃一顿。也算报了仇了。”

“胡说八道。”张嫣恼的脸都红了,“我根本没有撞到你。”

“哟,小娘子不肯赔啊。”他打了个酒嗝,调笑道,“那就用你来换那匹马。老子吃亏些,也就认了。”另一只手就要摸到她的面上来。

冷汗涔涔的流下来,张嫣连忙躲闪,这才觉得后悔。讲理的说不过横的,清醒的斗不过喝醉的。自己一时任性单独跑出来,若是真吃了亏。纵然铸进九州之铁,也难书一个恨字。

偏偏满街看戏的,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助拳。

饶是张嫣聪明伶俐。面对这种情况,除了尖叫几声,依靠体力挣扎之外,也没有其他法子。

“砰。”刚劲的拳头击在醉汉的背心之上。

“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来人勾了勾小指头,笑道。“来,来。刚才那拳就是大爷我打的,你若是有本事,就让我也赔你啊。”

醉汉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头,一身怒吼,扑了过去。

张嫣惊魂甫定,厌恶的甩了甩被那浑人握过的手腕,再去看,不由怔了一怔。

一年未见,场中的蓝衣人虽然看起来又长高了些,眉毛更粗了些,容貌还是如从前一般,竟是樊伉。

她断断续续的听说,在她离开的这一年中,樊伉行了冠礼,多了一个叫未期的表字。吕太后亲信这个娘家外甥,命其为长乐户将,拱卫宫廷。

那么,既然樊伉在此,那么和他同来的——

张嫣忽然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的跳声。

她转过身,顺着樊伉来处的方向望过去,忽然就怔在那里。

路边食肆上,神情略显焦急的玄衣青年从楼上赶着走下来。

——舅舅。

刘盈先是逡巡了她浑身上下,确认她不曾受伤,才将焦灼的神情收起,这才想起上次离京之时二人的疏离,微微尴尬,站在远处静静的凝望着她。

一刹那间张嫣好像透过时光看见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个畏惧历史上书写的命运而强装冷淡的别扭女孩,用自己的手划下了圈住自己的牢。

一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说它不长,是因为相交于漫长的人生,仿佛一个弹指。

说它不短,是因为,只需要一个年头,就可以沧海桑田。

她依旧不愿意逆伦嫁给自己的舅舅,可是她学会了认清,这段婚姻,与彼此的情感无关。

就算他们依旧相交亲密,只要面对那段也许在将来会推到面前的荒唐姻缘坚决的道声不字,吕后又岂能真的牛不喝水强按头,强逼着自己的儿子和外孙女结为夫妇?

反过来说,如果吕太后真的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这段婚事,她又岂会在乎舅舅和自己的关系是亲近还是疏远?

想通了这一点的张嫣,遥望当年的自己,哑然失笑。

张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潜装的侍卫从四周涌了上来来,似有似无的护在刘盈身后。

总是在措手不及的时候重逢,这才掩不住刻意压下去的惊喜。

离别的时光将所有堆积的抗拒像阳光下的积雪一般瞬间融化。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无比开怀。

她于是破颜一笑,遥遥唤了一声,“舅舅。”

笑意温暖,仿佛,所有的隔阂都不曾存在过。

于是被簇拥着的刘盈微微愣了一愣,随即也心无芥蒂的笑了。

**************

别后几回梦相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其实,重逢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场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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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四:相面

“阿嫣,”刘盈微笑的望着她,感慨道,“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些,也变漂亮了。”

她亦笑弯了一双明月,“舅舅看起来也比从前威严了。”

“你还知道笑,”刘盈想起适才所见,尚心惊肉跳,不由板脸斥道,“你怎么能单独一个人跑出来?若是刚刚不是我正瞧见了,你有多危险可知道?”

张嫣心中其实不大以为然,她并不是真的胆大妄为。虽然独自骑马出来,也一直控制着与后面家人的距离,只要能够拖延个小半刻钟,后面的家人就能追上来了,能出什么大事?只是此时此刻,心中却一点都提不起与刘盈辩驳的念头,低下头软软的认错道,“好了舅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禁不住唇角微微扬起的神情。

“还有下次啊。”那边樊伉收拾完醉汉,拍拍掌走过来笑道。

说话间,宣平侯府的护卫已经赶到,下马上前拜道,“张娘子无事吧?“

“没事儿,”张嫣摇摇手,指着刘盈道,“我跟我两个舅舅说会儿话,你们先回侯府,顺便告诉阿母,说等会儿我就回去。”

“这?”侍卫首领意有迟疑。

“按阿嫣的意思去吧。”刘盈微微一笑,吩咐道,“待会儿,我会亲自送她回宣平侯府的。”

他为帝日久,渐有一种为上位者的威势,护卫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来,应了一声“诺。”

“长骝,”他又转手吩咐道,“去对街买一份炒栗子,记得,要加饴糖的。”

张嫣瞧了他一会儿,翘唇笑道。“舅舅还记得我喜欢吃炒栗子啊。”

“谁忘的了?”一旁樊伉放声笑道,“谁叫那年端午你吃了太多栗子,一连几天都没胃口吃饭?”

张嫣脸刷的一下红了,拔脚就追打樊伉,嗔道,“那都是几年前的陈芝麻烂稻了,偏你还记得?”

“舅舅怎么会忽然跑来新丰?”张嫣剥着糖炒栗子,从食肆二楼窗前对着街下繁华之景,不经意问道。

“天天待在长安,有点闷。就出来走走。”刘盈微笑道。“阿嫣你大约不知道,你走了这一年,长安城可是大变样子了。”

“是么。”张嫣抬头微笑道,“那我可得到时候好好逛逛。”

“只可惜,”她忽然想起那个记忆中皎皎如玉而眼神清亮的孩子,慢慢含在嘴里叹息,“如意舅舅却是看不到了。”

此言一出。刘盈顿时愀然变色。

良久,他恻然叹了口气,道,“天也不早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樊伉着意落后一步,拉着张嫣轻声埋怨道,“你明知道陛下对赵隐王之事耿耿于怀。又何必提起赵王来刺激他呢?”

张嫣撇了撇唇,道,“就是因为耿耿于怀。所以才需要找法子发泄出来,若是一直藏着掖着在心里,早晚有一天,舅舅会扛不住的。”

夏六月的风清爽的吹过原野,黍枝累累的垂下。长势喜人。合阳侯刘仲扛着铁锄从黍田中走出,远远的笑着招手喊道。“盈伢子——”忽然想起了侄儿如今的身份,放下锄头拘谨拜道,“臣参见陛下。”

“二伯父请起。”刘盈抢上前去搀住他。泠泠的风吹的他的发脚与衣袂向后飘起,笑道,“朕在城里听人说,知道你在这边,就过来看看。——由来可好?”

“好着呢。”刘仲朗朗笑道,“嘿,做这个侯爷就是有门子好,从前我在老家的时候,若是哪年雨水太多太少的,地里收成不好,那可都要愁白胡子眉毛的。现在么,承陛下的福,就算是颗粒无收,我也是吃的好睡的香。”

合着堂堂一个侯爷,就只能让他不必忧虑田地产量?刘盈又好气又好笑,放眼望四周良田,问道,“那伯父这田收成怎样?”

“这——不好说。”刘仲搔了搔头,迷茫叹道,“阿嫣的鬼主意多,这四五年来,按着她的法子穷折腾,黍米种的不错,粟米却要差些。就是同一种东西,按不同的法子,不同时令插下去,收成也有不同。”

“盈儿,”他指着面前大片黍田,骄傲道,“你看的出来不,到了秋,这些黍田能产多少黍米?”

“总有七八石吧。”刘盈迟疑了一下,道,秦汉之际,乡里百姓亩产低至一石,高有四石,平均水平大约是三石左右,当初父皇赐给伯父的自然都是良田,瞧面前黍田之中郁郁葱葱,长势很是不错的样子,所以才估摸出这么个数。

“不止。”刘仲摇摇手,笑道,“去年这田亩产黍足足有九石。”

“九石?”纵然是对庄稼之事一窍不通的樊伉,听了这个数字,也有些改颜。

“是啊。”刘仲兴致勃勃道,“而且今年长势比去年还好,待到秋天,一定不止这个数,到时候我把它们收割下来,等到明年岁首大典之时,送一把黍米到长安去给太后和陛下看看。”

“如此,”刘盈含笑道,“朕就先谢过伯父了。”

张嫣想念母亲弟弟,不肯在新丰多逗留,缠着刘盈早些回去。刘盈缠不过她,只好早早的回转长安。

“怎么了?”车行颠簸,刘盈瞧着张嫣略带些好奇与疑虑的眼神,笑问道。

“舅舅,”张嫣问,“二伯公的田看起来种的挺好的啊。”

刘盈失笑,“二伯就那么点爱好,父皇和我,都由着他。”

真是,张嫣拿起车中的水梨,愤愤的啃了一口。她这个皇帝舅舅,一点没有做皇帝的政治敏锐性。

这一日刘盈本是微服出巡,乘坐的是市井通常样式的马车,车行到灞上之时,因桥上行人极多,便停在桥下等候片刻。

张嫣掀开帷帘,瞧见灞桥熟悉的垂柳,一时间感慨万千。

忽听得车门外一个苍老的男声传来。“不意与故人再次相逢。”

刘盈掀帘相望,见来者是一位老者,衣裳破敝,相貌清奇。只是自己印象中实在不曾见过此人,“这位老先生,”他挥手制止了侍卫拔刀驱赶来人的意图,笑道,“你是认错人了吧。”

“贵人不记得我是应当的。”赤眉子慨然笑道,“昔日我遇汝,汝为汝母置于田垄之上。咿呀学语,如今竟已长成,为天下之主。”

“先生。”刘盈的眉目显出一点迟疑,蓦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莫非当年为我母子三人相面之人,就是老先生你?”

昔日高帝为沛县亭长之时。吕后常常带着一双子女在田间做农活,因为刘盈年纪还小,便将他放置在田垄之上。一日,有一位老父过请饮,吕后便送给他饭食。老父为吕后相面,道。“夫人天下贵人。”又相两个孩子,见了刘盈,便道:“夫人所以贵者。便是因为这个儿子。”再相鲁元,亦贵。老父已去,刘邦从旁舍来,吕后告诉了他之前的事。于是刘邦追了上去,老父道:“适才的那位夫人及子女面相皆随君。君相贵不可言。”刘邦于是谢老父道:“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待到刘邦成了汉高祖。已经不知道那位老父所在了。

老人微笑点头。

刘盈越发肃然,“当年一相之后,我父母皆感念先生之德,奈何先生高山流水不知所踪,今既得见,朕愿邀先生同车而归,为父母报当年之德。”

老者欣然摇头,笑道,“命数天定,老朽不过言之一二,不敢居德。愿再为君一相,以了你我缘分。”

他仔细瞧了瞧刘盈面相,笑道,“恕老朽直言,您虽为天下至贵之相,却有一点不好。”

“哦?”刘盈沉声问道,“是何?”

“天子登基,天下皆避名讳。若您是一乡野农夫,则此名讳不会损及自身。只是——常言道,盈满则亏,”老者摇头叹道,“细究竟有不祥之意。”

“那,”张嫣听的不好,插言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命虽在天,人实为之。”老者笑道,“老朽只能相面,不能改面。”

“先生所言听起来有些道理,”马车微微动荡,传来刘盈淡淡的声音,“但名讳为父母所赐,不敢拒也。何况,”马车驶入宣平门的时候他弯唇笑道,“如今无论是从国还是从朕本身言起,离盈字都还差的远。”

“如是也罢。”赤眉子叹息道,“倒是这位贵女,”他转向张嫣,端详了一番,道,“面相亦贵。”

张嫣没有料到他相面转相到自己身上,呆了一呆。

“此女之贵,源于陛下,他日与君有秦晋之缘。”

……

此言一出,车中上下,尽目瞪口呆。

“哈哈哈,”樊伉放声大笑,“什么世外高人,看相神仙。我看你分明是个骗子,不知从何处听来了先帝与太后当年事,撞上来想碰个运气的。先别说太后与建成侯有意在陛下孝满后为陛下纳吕氏九娘为后,阿嫣与陛下本系舅甥,如何能结为夫妻?”

刘盈面上也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分明不信。

“老朽不管尘世羁绊,”老者道,“只看面相。按面相上看,确是如此。”

“来人啊,”樊伉不耐烦喝道,“就这个泼皮拉出去,行骗骗到陛下这儿,好大的胆子。不知道,”他谑笑道,“你出门前可照过镜子,相出自己今日当有大难?”

“大难没有,只是会有波折,”老者不卑不亢道,“我还相的出,这位小将军他年将有一劫,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吃尽苦头。”

“我懒的听你胡扯。”樊伉放下帘子,回头看见张嫣变的惨白的脸。

“阿嫣,”他好言劝道,“不过是个骗子,你不要听他胡扯。”

“嗯。”张嫣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未期,算了。”刘盈听见外面侍卫杖责之声,面现不忍之色,道,“我们今日是微服外出,不适宜大动干戈。”

“可是陛下,”樊伉不服道,“此人胆敢欺君——”

“舅舅说的对,”张嫣忽然跳起来道,“还是别打死人吧。”

“好。”樊伉耸耸肩无奈道,“陛下有令,臣敢不遵从?”起身去吩咐放人。

“我要回家,”张嫣垂首,安静道,“舅舅,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刘盈也觉微微尴尬,叹了一声,吩咐御人向宣平侯府驰去。

天已薄暮,马车尚未停稳车轮,张嫣迫不及待的掀帘跳了下来,忽然一愣,站在原地。

四五岁的粉团团的娃娃坐在侯府大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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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五:心知

“姐姐。”

娃娃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了张嫣,愣了一会儿,欢快的喊出声来。

“偃儿。”张嫣轻轻喊了一声,忍住了欲坠的眼泪。

张偃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跑过来,投到张嫣怀里,笑道,“我听说姐姐今天要回来,就在这儿等着。等了好久好久,姐姐怎么才回来呀。”声音奶声奶气的,带了些抱怨。

张嫣柔声笑道,“是姐姐不好,姐姐要是早知道偃儿在这儿等着,就是飞也要飞回来的。”

这一刻,亲情让张嫣心中滋生勇气,她将弟弟抱在怀中,回过头笑盈盈道,“舅舅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了。”刘盈摇首道,放下帘子。

“朕该回未央了。”

鲁元自矜身份,没有出府等候,可是在见到久违的女儿的时候,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一夜,张嫣与母亲同睡,“阿母真狠心,说是一个月就回来,却一直都没有回来。莫不是想要爹爹站成一座望妻石?”她打了个呵欠,在母亲怀中抱怨道。

“你当母亲不想回去啊。”鲁元叹道,“可是没办法,你外婆和你舅舅为了赵隐王之事僵的很,母亲左右奔走,居中调解,根本离不开身。”

“阿母,”张嫣忽然问道,“戚夫人如今如何?”

“还能如何?惨的很。——如意死了,她也差不多疯了。我远远的瞧了一眼,可怜的很,往日里那个宠冠长乐宫的宠姬,最后竟落得个这样地步。”

“阿母——你恨戚夫人么?”

“要说不曾恨过,是假的。”鲁元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只是瞧如今这个状况,再多的恨也平了。”

“阿母,那你劝阿婆,放了戚夫人一马,可好?”

“为什么?”鲁元奇异的看了张嫣一眼,“阿嫣,我发现,你对戚夫人母子的事很上心啊?”

“没有的事情。”张嫣脸微微红了,“嫣儿只是想起,当年阿母生弟弟的时候。戚夫人曾经向先帝求过情,先帝才答应让阿爹往椒房殿陪你。”

“是么?”鲁元沉默了一会儿。

“嗯。”张嫣点点头,道。“女儿总觉得欠了戚夫人一个情,若是不能还掉,心里难安。”

“这孩子,”鲁元摸着她的青丝,嗔道。“若说欠情,该欠的也是阿母,哪里轮的到你?”

此后数日,鲁元携张嫣姐弟入长乐宫见吕后,见到久违的外孙女,吕后很是开心。笑道,“可算是回来了。”

张嫣乖巧拜道,“嫣儿预祝太后寿辰吉祥。万事顺心。”

“好,好。”吕后开怀应道,吩咐宫人,“去未央宫请陛下,说是长公主母女都在这。请他午时到长乐宫来用膳。”

宫人领命而去,过了一刻钟回来。禀道,“陛下说他在宣室政事繁忙,中午没空过来,改日再宴请长公主和阿嫣娘子赔罪。”

“这孩子,”吕后挥袖拂落案前杯盏,气的发抖,良久方苦涩叹道,“他要和我赌气到什么时候?”若有所失。

“母后,”鲁元见机,上前拍着她的背道,“你和陛下总是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总当还要设法缓和一下才为是啊。”

“怎么设法?”吕雉冷笑道,“他恨我鸩杀了他的宝贝弟弟,可是刘如意尸骨已寒,我到哪去还他一个弟弟?”

鲁元顿了一顿,“赵隐王虽然已逝,永巷里不是还关着一个戚夫人么?”

吕后怔了一怔,面色不变,指甲却已深深的掐到了掌心中。

“陛下为人慈孝,戚夫人是赵隐王的母亲,如今因罪被关在永巷,做舂米苦吏。若母后能赦免她的罪过,允她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也就是为赵隐王全了孝义之情,陛下若知,自然会替赵隐王感念母后的恩德。”

“满华,”吕雉厉声喝道,转头盯着她,“你是我的女儿,却也帮那个贱人说话?”

多年的风霜锻炼出吕后的威严,在她的视线下,纵然是一般男儿也未必抗的住这种压迫。鲁元却毫不畏惧,依旧柔声道,“正因为我是母后的女儿,才能这么直言不讳。”

她温柔而又坚定的看着母亲道,“女儿是你的女儿,难道还不为你打算?母亲,戚懿已经败了,赵隐王的死,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惩罚。母后已经赢了,又何必一定要她的性命?你想想看,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一个戚懿重要?”

吕雉神色变幻不定,只觉得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不由得扶着自己的额,过往的记忆一幅幅划过脑海:

小时候的刘盈,呀呀学语,跌跌撞撞的学走路,眼看就要跌倒,自己一把扶住,他忽然抬起头来,张口喊了一声,“阿母。”

那一年,她从楚营回到汉宫,戚懿跟在刘邦身后走出来,盈盈一拜,道,“见过姐姐。”

那一年,楚军的铁骑踏破丰沛宁静乡村,她一把将盈儿交给满华,推他们出门,吩咐道,“找个地方躲起来,躲的越久越好。”

满华满心惶惑,拉着弟弟的手就跑。奔跑中刘盈不住的回过头来,稚嫩的童声一直在喊,“娘亲。”

酒池之上,戚懿妖媚的笑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轻吐檀唇,“皇后娘娘,你已经老了,老的没有男人想再看你一眼了。你还霸着皇后这个位置做什么呢?”

“啪——”

“母后——”

这是刘盈初登帝位的那个夜晚,告辞椒房殿之时,站在殿门之处,骤然叫起的声音。

吕雉蓦然间眼前有些发晕,抚额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鲁元也有些恻薄,叹道,“母后慢慢想就是了。”

席上一时无言,张嫣左右张望。好奇问道,“怎么不见五娘子,她回家去了么?”

吕雉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女大不由人,她如今,哪里还记得家人啊。”

她愕然,正想在追问,鲁元握了握她的手,怔了一怔。不再说话。

“也怪我之前忘了提醒你。”上了回侯府的宫车后,鲁元端坐道,“以后不要在你阿婆面前提起吕伊。”

张嫣沉默了一阵子。问道,“吕伊,她,怎么了?”

鲁元叹了口气,“小伊她比你大两岁。今年满十二了。论起来年纪还小,但若要嫁人,也可以了。吕家如今门第高崇,为子女择婚配对象,在门第人品上都是有一定标准的。阿伊本身也是眼光极高,却不知为何。偏偏看重了一个廷尉府的小吏,要死要活的要嫁他。你二舅公和阿婆现在还气着呢。”

车帷帘一抖一抖,许久之后。张嫣吁了口气,“这样啊。”声音淡淡。

“那个小吏,人怎么样呢?”

“韩幄的祖父是战国时楚国贵介。大汉兴建,其父因余荫得赐爵,为右更。”

汉承秦制。设二十等爵,最高为彻侯(武帝年后因避讳改为列侯)。张嫣的父亲张敖即为彻侯,领一县封邑,封地称国,受命于所在郡守。

而右更只为其中第十四级,受宅82,田82顷,岁俸七百石。在权贵如云的长安,实在是排不上号,也难怪身为长公主的鲁元嗤之以鼻了。

“不过好在,”鲁元若有所思道,“性子倒是老实。吕伊若真的嫁过去,不会吃亏。”

整个长安城,没有人懂,那个深受吕太后宠爱的吕家少女,为何看中了这样一个平庸的少年,为此不惜得罪家人和太后,甚至迫不及待,连等到成年都不肯。

可是我懂。

一刹那间张嫣的鼻子有点酸。

她想起故太子妇薨逝之夜,吕伊逼死羡荷之后,对自己喊道,“我讨厌死这座宫城了。”

这个心思灵透的女孩平日里一直在微笑,在人前完美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可是在聪敏的表面下,她藏起了自己的一颗敏感的心。

因为藏的太久了,所以一旦找到发泄的时机,才会失控如斯。

吕伊无疑是聪敏的,理智的,但是同时,她也是偏执的。她不是吕后,她生命里遭遇的挫折太少,才会将自己的小心事当成搬不开的山。吕后教了她审时度势,教了她权谋算计,但是,她忘记了教她,怎么放开自己的心。

甚至不能怪吕后藏私,因为在这一点上,吕后自己都没有学到足够。

可是吕后有自己必须要保护捍卫的东西,所以她可以忍受一切苦难,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而吕伊没有,所以她可以任性的想要抛掉自己的道路,想要寻求一个心灵的解脱,而不惜否定掉自己的前半生。

在身为妾侍的母亲去世之后,她不惜抛掉吕后的欢心,家人的看重,同龄人的欣羡,一切的一切,只为实现心中最真切的愿望,远离那座束缚她的黑色宫城。

一瞬间张嫣有一些摇摆,如果在当日,自己肯告诉她吕后对她的看重,吕伊的心会不会柔和一些,成长的途中会不会少一些偏执?

可是不。

她挺了挺腰。

每个人犯错,都要付出代价。谁都不是谁的圣母,自己的路,便要自己来走,哪怕头破血流,那也才是自己的人生。

若能安于贫乐,对吕伊而言,未始不是一种幸福。

“阿嫣,”鲁元拨开她覆额的发,盈盈笑道,“我的阿嫣也要长大了,阿嫣放心,母亲一定给你挑个如意郎君,必不会像吕伊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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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小偃儿好卡哇伊啊,好想抓过来蹭蹭。

鲁元童鞋,如意郎君是会有的,只不过,大概会很出乎你的意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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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六:春宴

“阿母,”张嫣愣了愣,没有料到鲁元会说到自己身上,刹那间微微红了脸颊,嗔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嫣儿还小。”

“不小啦。”鲁元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青丝,“阿母初遇你父亲那年,也不过是十一二岁年纪。”她的唇边噙起一抹温柔的微笑,眼神也幽远起来,显然是记起少年时的旖旎甜蜜。

“那么,”鲁元收回心神,瞧着女儿笑道,“阿嫣可有中意的人,譬如——”

张嫣的心在母亲拖长的打趣声中怦怦的跳起来。

“——张偕?”

张嫣呼了一口气,“母亲怎么会这么想呢?”她细声细气道,说不清心中涌上是放松是失望的情绪,“我和燕隐只是,”那一年上元,端雅少年男子伸出秀气的手指,为她理发鬓的场景蓦然闪过脑海,那一刹那,肌肤相接的热力仿佛又回到心头。

“兄妹情。”她迟疑道。

鲁元也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阿嫣,你可知道,楚国翁主刘撷心系张偕,为何这么多年没有结果?”

“因为燕隐无意于她?”

鲁元出神了一会儿,摇头道,“你不知道阿撷,从小,阿撷就心高气傲,总不肯比平辈姐妹低了一个头去。却在结识张偕后,做尽了低头伏小的事。其实啊,楚国翁主艳名满天下,倾心她的人哪里少了?留侯世子张不疑便艾慕于她。张偕敬重兄长,不会为了阿撷让张不疑难过。所以阿撷委屈的很,一直不给张不疑好脸色看。而楚王叔其实也不愿意将她许给张偕……”

她的话说的含糊断续,个中的意思,张嫣却听懂了,“阿母,”她打断鲁元。抿唇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鲁元笑得一笑,“留侯与你父虽非同宗,却为同姓。周礼有云,‘同姓为婚,其生不蕃。’故张偕虽是妙人,却非吾女良配。”

“唔,”张嫣闷闷答道,“我知道了。”

“那便好——我与你阿婆为你看中了齐王世子襄,这次太后寿辰。他将代父来贺,便可一观人品,若是好的话——”

“阿母。”张嫣吓了一跳,连忙截断她道,“我不需要。”

“好。”鲁元柔声道,“阿嫣若听的不开心,阿母就不说了。只是阿嫣。阿母要你知道,母亲总是想将最好的捧给你。凭着阿婆和舅舅的照拂,日后你可稳坐齐王妃之位。”

鲁元的话语柔和的像一汪泉水,听在张嫣心头却梗郁,母亲对她的心意,她都知道。只是她无法接受这种纯粹为了地位利益而结缡的婚姻,“阿母,”她蓦的抬眸。直视鲁元,“若当年赵王世子不是爹爹,你,会答应下嫁么?”

鲁元在女儿晶亮的眸前哑然失语,利益和真心能够相合。是一种幸运,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呢?她和从前的母亲一样。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女儿,该当一个诸侯王妃才能配的上。

可是,纵是地位再尊贵,若是枕边的人不是自己真心所系,又哪能真正幸福?

这一日是樊伉与曹蕊的长子景的百日宴。

樊景出世的时候,张嫣远在宣平,并未到贺,这一次便分外郑重,选了厚礼早早上门。

水阁之上,曹蕊哄着怀中的孩子,将樊景交给奶娘,回头看见张嫣好奇的目光,笑问道,“阿嫣,怎么了?”

“没什么,”张嫣垂眸笑道,“我觉得,蕊姐姐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少了一份灵动娇俏,多了一分柔和沉稳。

嫁入樊家的时候,曹蕊不过十四岁,生樊景之时亦连十七岁都没有满。若在两千年后,十七岁,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在汉代却已足够为人妻为人母。张嫣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盈儿存活率低,母亲怀孕年龄太小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当初陈瑚“病”逝,除了吕家的因素,也有太早怀孕身体不好的缘故。

曹蕊扑哧一声笑出声,亦叹道,“都嫁人两三年了,怎么还可能和从前一样。等阿嫣以后成婚就知道了。”

“少夫人,”家人在阁外禀道,“吕九娘子到了。”

“快请进来。”曹蕊连忙起身道。

这是张嫣第一次见到声名斐然的吕九娘子。

吕未的个子不高,但身材纤瘦,就显得很窈窕,一头黑泉水般的青丝在身后结了个椎髻,家仆将之迎到水阁之时,岸边的白花树落下花瓣来,少女捻起一片落在胸前的花瓣,映衬着湖水中清凌凌的倒影。一瞬间让人微微目眩,漂亮的像一个冰雕美人。

大汉贵族男女盛行早婚,十六岁的吕未按理早该婚配,却一直没有许人。长安的王侯贵介皆心知肚明,吕太后与建成侯早有默契,待陛下父孝满后,便为他迎娶吕未。因此,可以说,实际上,吕未便是大汉的未来皇后。

这也是曹蕊特别尊重吕未的缘故。

见了襁褓中虎头虎脑的男婴,吕未唇边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想要弯下腰去摸一摸,却旋即放弃,抿去笑容,奉上了礼。

她送的是一卷手抄《诗经》。

昔年孔子删定《诗经》,其后辗转传于荀卿。楚王刘交少年时,曾与申培,鲁穆、白生受《诗》于荀子的学生浮丘陵伯。吕未生来好学,虽身在闺阁,却志气不小,知晓此事后,便在楚王来朝之时亲向刘交请教。而刘交看在她身世的份上,倒也教导过她一阵子。

这卷《诗经》,便是她按楚王的教诲结合自己的理解批注而得。秦皇焚书坑儒之后,《诗经》晦涩,其中微言大义,有些模糊,有些已有分歧。所以这卷《诗经》极其珍贵。

但是,张嫣一头黑线,这可是一个小娃娃的满百日宴啊。送《诗经》,是不是有点,不适合啊。

未来皇后送的礼,再不适合,也得笑着接着。说了几句话,曹蕊便笑着道,“九娘子还未见过宣平侯家的阿嫣吧,她刚从宣平回来。”

张嫣起身揖道,“阿嫣见过九姑姑。”

吕未微微颔首,眼神很是清冷漂亮。

到贺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身份贵重的年轻女眷,便被迎进了樊府的花园,张嫣站在一株扶疏花木之下。回身看了看水阁之上独坐的吕未。她的白色衣裙在湖风之上飞扬成一种涟漪的弧度,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

“吕九娘子果然名不虚传。”身后,荼蘼翘舌难下。

“不食人间烟火怎么行呢?”张嫣嘟囔着,如何能襄助舅舅担起大汉的万里天下?她本对吕伊盛情提及并一直敬慕的吕九娘子心怀期盼,一见之下。竟是隐隐失望。这样独善其身的女子,不是不好,只是,配不起她的皇帝舅舅。

一瞬间张嫣哑然失笑,其实,论起来。刘盈自己也有千不好万不好的地方,只是自己心极偏颇,却是全都忽略了过去。

“阿嫣。”身边,太仆夏侯婴之女夏侯玥细声细气的笑道,“你今天穿的衣裳真好看,嗯,这四叶纹饰是怎么绣上去的?”

张嫣回过神来。笑道,“我于绣法之上没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在宣平的时候见了田野边的野花草,画了样子,要家里绣娘照着绣罢了。”

她因从后世而来,审美上打了很多后世的烙印,虽然并未刻意张扬,但是在妆饰用物之上,毎有新意,又因为太后之孙的地位,不知不觉便成为长安风潮的带领者。

“果然漂亮的很。”另一位贵介女子傅岚欣羡道。

忽有人在园外禀道,“楚国撷翁主到,吴国留翁主到。”

张嫣回头去看,果然见当前走入花园的刘撷,一年不见,刘撷越发美丽了,右眼三分一下,一粒泪痣,妩媚添华。

而其身后的黄衣少女,和刘撷一般年纪,乍一看上去容貌不及刘撷娇艳,只是若多看几眼,便可觉得少女身上有一种安谧气质,爽朗大方。

她从前,并未见过这个吴国翁主。

“阿嫣可能不知道,”身边,夏侯玥解释道,“先帝十二年时归沛县,封沛侯刘濞为吴王。这位留翁主,就是吴王的妹妹。”

“哦。”张嫣笑着点了点头。

少女们咯咯笑道,“这两位翁主,怎么一起来了?”

“怎么了,”张嫣怔了一怔,奇道,“她们之间不和么?”

“撷翁主喜欢燕隐公子,阿嫣你是知道的。”夏侯玥轻声道,“往日里她身份尊贵,又是宗室第一美人,旁人皆不敢争锋。自从吴王携妹朝长安之后,不知怎么的,这刘留便和张偕结识,一副交情很好的样子,你说,楚国翁主那个爆炭脾气,如何能忍的下去,这半年来,每次再宴会郊游中遇见,都要明争暗执一番呢。”

真是,男颜祸水啊。

张嫣逗笑出声,往花园中心瞧去,果然见刘撷与刘留在争执些什么,刘撷激烈质问,神情激动,对面的黄衣少女却好整以暇,绵里藏针的挡了回去,不落下风。

不多时,管家前来吩咐开宴,于是女眷们纷纷走出园子。

“呀。”夏侯玥轻轻呼了一声。

走出小径之时张嫣衣袂勾在伸出来的树枝之上,所悬香囊从中滚出,一路滚到黄衣少女脚下。

刘留弯腰拾起。

“多谢留翁主。”张嫣笑道。

少女抬头眯眼看了看站在假山路径的女孩,她约莫十岁左右,带着青涩的美丽,像是将开未开的花骨朵,于是微微一笑,递还了香囊。

“阿嫣,走了。”不远处,夏侯玥唤了一句。

刘留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你是宣平侯家的张娘子?”

张嫣愣了一愣,答道,“是。”

“单名一个嫣字?嫣然的嫣?”

“……是。”

刘留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那个,”夏侯玥讷讷道,“阿嫣,你得罪过这位留翁主么?”

“……我从前见都没见过她,谈何得罪?”

张嫣叹了口气,这场宴会还没有开始,她便已经觉得食不知味了。久别长安,那些人,那些事,一瞬间她都有些隔膜。

长安

楚王邸

刘撷从樊府回来,看见马夫将停在府门前的马车驾入府中,小厮上前来揖道,“翁主,王爷在书房等你。”

“父王,”刘撷上前拜道,“您不是说明日再入长安么,怎么今天就到了?”

“路上走的快了些,便索性入长安了。”刘交将手中竹卷放置架上,回过头来,案上烛光照亮那张中正平和却略带风尘的脸。

“撷儿,待这次太后寿辰过后,你便随我回楚国,行及笄礼。”刘交道。

“我不。”刘撷吃了一惊,抬头果断拒绝道,眼睛明亮坚定。

“撷儿,”刘交抬高了声音,严厉道,“你还想这般胡闹,让长安百姓看笑话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不小了。”

刘撷落下泪来,“我只是喜欢一个人,便是胡闹么?”

看着爱女这般模样,刘交恍然失神,想起早逝爱妻,不由就软了口气,叹道,“撷儿,你该心知肚明,你跟在张偕身后这么多年,若是他有心,早就向我来提亲了。既然他没有,你也该死心了。”

刘撷摇摇头道,“也许父王说的是对的,可是对我而言,也许再坚持一会儿,他就会爱我了。除非他娶亲,否则,就这么放弃,我会不甘心的。”

刘交哼了一声,“纵然张偕回心,为父也不会答应。张偕人品气度虽好,却只是次子,无袭爵之分。倒不如他的长兄张不疑——”

“父王,”刘撷打断他的话,神色不善道,“是不是张不疑到您面前说什么了?”

“让他不妨死心吧。我纵然嫁不成张偕。也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她负气转身,哐当一声摔门而去。刘交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方叹了一声,“痴子。”

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

这一章算是过度,为了介绍几个新出场人物。

我觉得我应该整理一个出场人物表了,才能方便让人弄清楚人物关系,泪奔。

那个,到月末了,月票榜上的竞争也激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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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七:情动

转眼就到了六月六。

这一日是吕后的寿辰。

鲁元起了个绝早,与赶到长安不久的夫婿带着一双子女入宫贺寿。宫车进入长乐宫的时候张嫣还在靠着车壁眯眼打盹,鲁元扑哧一笑,吩咐宫人带她到侧殿休息。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张嫣踏上鞋。

这些年,长乐宫于她便如第二个家,醒来发现家人不在身边,也不惊愕,召来一个宫人问道,“长公主如今在哪里?”

宫人屈膝禀道,“大宴设在永寿殿。长公主与宣平侯此时都在那边。”

她点了点头,洗了把脸,走出来。

她沿着宫中陈道缓慢的行走,天光很好,清晨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惠帝搬到未央宫之后,整个长乐宫便显得有些空荡,昔年高帝朝见群臣的前殿,如今已不再启用,只是庄严依旧,沉沉的庑殿顶,重檐飞翘,犹如一只匍匐雄鹰展翅欲飞向云霄。

张嫣站在大殿阶梯之下,想起那一年,自己初初穿越到这个地方,莽撞的冲进殿,挡在吕后身前,指着刘邦的鼻子大骂他负心,不自觉的扑哧一笑。

一恍,都已经四年了啊。

莞尔,你放心。

她在心里悄悄道。

当初那个迷茫不知所处的孩子,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她会一直这么向前走下去,直到,直到,她觉得,这一生已经足够。

那么,你呢?

“张娘子。”清朗的少年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正逢一轮红日越过大殿的檐角,阳光照在披甲执戟走过前殿的一队侍卫身上,为首之人望过来。面上明亮成模糊一片,过了一会儿,张嫣才看清楚来人的面庞。

“是高粱侯啊——”

“你——”

“今日是太后寿宴,臣奉命带卫尉军戍卫长乐宫安全。”郦疥拱手道,“张娘子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太后在永寿殿,寿宴快要开始了。”

“我知道了。”她笑了一笑,“就过去。”

她绕过眉目舒扬的少年,没有看见少年回过头来,留恋的投过一瞥。然后招手。吩咐下属,“继续前行。”

听到潺潺水声的时候,张嫣停下来。倚在白玉阑干上看酒池之下飞渠飞溅的水花。这里是长乐宫中她最爱的地方。只要有空,总要过来走走。

阑干下的池面倒影出她的容颜,清泉秀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水面一荡。五官便随着涟漪。

这些年所见的美丽女子,戚懿,刘丹汝,刘撷,吕未,孙寤。刘留,她们的容貌一个一个的飘过她的脑海,张嫣吸了口气。快了,快了,自己就要长大,长大到,足以和她们比一比的年岁风华。

“哟。这位美丽的小娘子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这里。”身后传来一个陌生而轻佻的男声。

张嫣砰的一声作势欲往前跌,不是吧。她才刚顾影自怜了一会儿,就招来了登徒子?

她回过头来,冷面问道,“你是何人?”

刘襄怔了一怔。

面前的少女今日穿的是一件玄色深衣,越发衬出腰肢窈窕,青丝如瀑,柳叶如眉,清雅容颜静默夭好,让他瞬间失了失神。

随即,他笑揖道,“在下齐王世子襄。还请问小娘子芳名。”

张嫣偏首打量了一下这个外祖母和母亲有意指给自己做夫婿的男人,刘襄的个子很高,相貌俊朗儒雅,有着一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举止不羁中自带这一种贵族气度,又兼为大汉第一富庶封国的继承人,当是女子心中佳婿。

“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张嫣转身就往前走。

可是,她偏偏不喜欢。

刘襄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伸手拦道,“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已告诉了小娘子我的名字,小娘子是不是也该将芳名见告。”

“齐王世子,”解忧上前一步,护住张嫣,道,“我家娘子是宣平侯家的长娘子,太后娘娘正等着娘子过去,还请齐王世子让让。”

“解忧。”张嫣连忙唤道,可惜已经迟了。不由得跺跺脚,若是常人,自然对她太后外孙女的身份心存敬惧,但刘襄是齐王世子,这身份对他威慑有限。解忧这趟实在是有些自作聪明,更何况,当日在车中鲁元说起太后的打算之时解忧并不在身边服侍。

事到如今,她只能寄望于阿婆只是私心盘算,并未对齐国使者有所暗示。可是,当她抬头望见刘襄那双恍然中更带了点志在必得的眼眸,心中呻吟了一声。

“如此襄便更不该放阿嫣妹妹独行了,说起来,我与阿嫣妹妹份数表兄妹,却多年未见,更该亲近亲近。”他微笑着欲牵张嫣的手,一双桃花眼眨啊眨,很是和善,一丝阴冷藏在其中,掩藏的很好。

张嫣皱了皱眉,后退一步笑道,“多谢表哥关怀,嫣自己走就可以了。还请表哥先行一步。”

“阿嫣妹妹何必这么客气,”刘襄笑着上前一步,将张嫣逼到阑干边,巧妙的令其无法走开,“我们齐都临淄近海,阿嫣妹妹他日来临淄,襄陪着妹妹去看海,妹妹一定会喜欢的。”

“谁要去临淄啊?”张嫣气的眼前发黑,狠狠的瞪着面前陌生男子。因为不想与他靠的太近,无奈抵着白玉阑干,向后微微折腰。

“哟,阿嫣妹妹生气的样子,真是好看。”年轻男子伸手,竟是伸手欲捧少女的颊。

一瞬间二人近到气息相闻,

张嫣避无可避,毛骨悚然,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居然在外祖母的长乐宫,被人调戏了?心中惊涛骇浪翻涌,蓦的瞥见远处而来的一行仪仗,大声喊道,“皇帝舅舅。”一把推开吃了一惊的刘襄。扑到了玄衣冠冕的帝王怀中。

砰,砰,砰——她微微喘气,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精神亢奋,指尖有一点微微的凉。仿佛在一刹那间,感到一种冲动的安心。

皱了皱眉,她有些无法理解自己的情绪。

该怎么描摹那种安心呢?

就好像很多年前,她抱着洋娃娃躲在莞尔的身后,抬头去看莞尔的背影。它不需要多么高大多么强壮。只是一种感觉。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无比安全。

面对刘襄的时候她其实没有那么害怕的,却在刘盈面前觉得委屈的不得了。回头瞪了一眼刘襄,指道,“舅舅,他欺负我。”声音中带了点撒娇的味道。

刘襄站在回廊之上,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敢相信就这么直直接接坦坦荡荡的告状了。

刘盈蹙眉严声问道,“刘襄?”

刘襄走下长廊,笑道,“皇叔,这——”见了面容沉肃的刘盈,心中咯噔一下。跪下拜道,“陛下,臣不过是见表妹可爱。便逗表妹玩玩。”

“有你这么玩的么?”刘盈拍了拍怀中的少女,“你把阿嫣吓到了。”

“是臣的罪过。”他摸了摸鼻子,自认倒霉。

“还不向阿嫣道歉。”

刘襄只得窝窝囊囊的对张嫣一揖,含糊道了歉词,寻了个借口。一溜烟的跑了。

……

“舅舅这是从未央宫来?”

“嗯。”

“去永寿殿为阿婆祝寿。”

这一回,刘盈沉默良久。方道了一声,“嗯。”

她抬头笑眯眯道,“还好皇帝舅舅来的及时,不然阿嫣这回可要糟了。”

刘盈被她逗笑,“襄儿虽然有些轻佻,但心性不坏,不会太过分的。”

她斜睨身边的少年,腹诽道,你心中可有真正的坏人?

刘盈停下脚步,笑睇她,眼神中有着明亮的调侃。

“怎么了?”她有些尴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不是。”刘盈笑了,弯下腰捏了捏张嫣的脸颊,“一转眼,我们阿嫣也长大了,到了被男孩喜欢的年纪了。”

啊咧咧,舅舅啊,你这话说的一副“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口气,是什么意思啊?

“其实襄儿还是不错的。”刘盈道,“他是齐王爱子,自小聪敏,此次进京,朕在宣室见了他数次,亦觉他颇有心志才干——”

张嫣脚下一个跄踉,抬头望了望刘盈,于是便有掩面的冲动。

阿婆啊,你便真有小算盘,请在心里悄悄的拨弄就是了,没必要昭告天下路人皆知吧。

还有还有,舅舅,你的职业是皇帝,不是媒人,不需要这么鼎力推荐你的大侄子。

张嫣噘唇,道,“刘襄再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声音坚定。

“阿嫣——”刘盈有些诧异。

“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坚持。

“好,好,好。”刘盈本心里也没那么在意,顺着她道,“跟你没关系。”

她这才转颜而笑。

永寿殿

饮了口酒之后,吕雉抬头看了看刘盈,叹了口气。

“陛下,”她咳了咳,唤道。

“先皇已经走了一年了,在长陵未免有些寂寞。他生前最宠戚夫人,哀家想,便让欺负人去长陵守陵,也顺便陪伴先帝,陛下意下如何?”

刘盈愕然。

他素来知道自己这个母后对戚夫人是多么痛恨,却没有料到,母后会主动说出这番话来。

几乎是一刹那,他便懂了,这是吕后对他做出的让步。

他便有些动容。

“母后。”

“就依母后的意思吧。”

如意,你若知道你的母亲无事,应该,也会高兴吧?

张嫣尝了一口酒菜,在心中慢慢想。

成天摆出一幅抗拒的模样也是很累的,尤其刘盈本质里是个温暖的人,这个台阶,未始不是他想要的。

一时间母子之间冰融雪消,虽然尚有些尴尬,但殿中气氛微微温馨起来。

户将樊伉左右看看,忽然开口笑道,“太后,臣这儿新近得了一个笑话,太后有没有兴趣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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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那个要求要抱抱的,今个儿我可是“抱”给你看了。

这一章的章节名,大概不是大家想象的意思,我所想要表示的是一种冲动的感觉。不过还是好暧昧啊好暧昧。感觉空气里冒泡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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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八:急转

本章有雷。谨慎进入。

其实我真的不想写啊不想写,不过看看大纲上后头的情节安排,无声的落泪了。

那么只能安慰下自己,现在的苦,是为了后头的甜吧。

***************

“哦?”吕雉不经意笑道,“说来听听。”

“前些日子我随陛下和阿嫣从新丰回来,路上遇到一个方士,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先前说起话来也有模似样。”

殿上,张嫣含笑的嘴角一僵,顿时咳的惊天动地。

那厢,刘盈也狠狠瞪了樊伉一眼,道,“宫中御酒不醇,樊中将的嘴太闲是不是?”

只是如此一来,众人反倒被勾起兴致,鲁元笑道,“表弟莫怕,你只管说就是。这两人要是对你有意见,你只管找我。”

“是,多谢长公主美意。”樊伉忍笑道,咳了一声,刻意板起脸来,“那方士说,这位公子和这位小娘子面相甚好,将来有秦晋之缘。”

众人静了一静,忽得轰笑起来。

事已至此,纵是咬落牙齿,张嫣也只得和血吞下,笑道,“表舅拿我说笑倒没关系,要是吕家九姑姑听到,可就不好了。”

吕雉唤张嫣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其实阿嫣容貌美,性子好,人又聪敏,若不是是我的外孙女,我倒真的宁愿她做我的儿媳妇。”

“母后。”刘盈尴尬唤道,声音带着一丝淡淡责难,其中的冰雪却在这一趟笑声中化了。

很好很好很好,张嫣在心中腹诽,枉她费尽心机搭这对母子和好的桥梁,结果却将自己赔了进去,当做最后一道踏脚石。博君一笑。

虽然因为先帝丧期未过,长乐宫中不能大肆张灯结彩,吕后的五十岁寿辰依旧过的异常热闹,诸侯来贺,觥筹交错,散场的时候,已是将夜时分。

席上喝了一些清酒,张嫣的脚步便有些虚浮。

宫车在御苑之前停下,她搀着母亲的手正要上车,忽有小宫侍前来唤道。“长公主请留步。太后娘娘请张娘子过去一趟。”

张嫣眨了眨眼,将散落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露出被酒意染成微微的粉色的脸颊。笑道,“正巧,我想走一走路,吹吹风。阿母,嫣儿去去就回。你和父亲可要等我啊。”

“这孩子。”鲁元瞧着她的背影,无奈一笑。

“满华,”夜色下,张敖笑盈盈道,“你不觉得,阿嫣每次喝了酒之后。都特别的可爱么?”

他望着妻子,久别之后,目光多情柔和。“就如你一般。”

“呀。”鲁元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轻轻牵住张敖宽厚的手,脸却渐渐红了。

到了长信殿,吕后却不在。似乎是大宴后一直都未回来。张嫣坐了一会儿,酒力发散。有些不耐,便起身道。“我沿着来路,去找找阿婆吧。”

入了夜的长乐宫,很是寂静。

虽然早已不是大汉的政治中心,但是平日里行在长乐宫中,总能见来往的宫人,这一次,却走了许久都没有遇到人,白日里宽敞明亮的长廊,在夜色中却像一个黑森森的洞口,奇异的显出阴森来。两名宫侍在前面掌路,灯笼洒下一圈一圈的光。

“哇”的一声,乌鸦穿过长廊檐角,迅疾而过。叫声吓了一行人一跳。

“娘子,”解忧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说乌鸦叫代表不祥,这长乐宫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啊。

“看你说的。”张嫣勉强笑道,“这儿是长乐宫啊。能出什么事?”

就算是出事,也不会出在明面上。

张嫣心中亦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适才就留在长信殿中等阿婆回来了。

转过长廊转角,前面就是烛火通明的长乐前殿。张嫣呼了一口气,拊掌笑道,“你瞧,这儿不就有人了么?”

再走了几步,她自己也发觉有些不对了。

人,是有了,问题是,太多了。

重重卫尉军执戟护卫之内,殿外人影蹱蹱。有永巷宫侍人服饰,以及常在吕后身后伺候的面熟宫人。

鱼鳞甲校尉排众而出,拱手道,“张娘子,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请即刻回避。”声音强势中略带一点急促。抬起头来,竟是郦疥。

“这是怎么了?”她沉声问,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预感。

殿中忽然传来女子惨笑之声,“阿吕,愿来世你为鼠来而我为猫,生生世世啖汝之肉。”声音激愤中带了一种刻骨的怨毒。

“贱人,”吕后怒不可遏,狂呼道,“来人啊,将她的舌头给割了,看她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张嫣的脸一瞬间变的雪白。

那是,那是——

戚夫人的声音。

她的牙关咯咯打颤,她的身体簌簌发抖。她的理智拼命告诉她,应该立刻掉头走掉,躲的远远的。她的脚却僵硬的像陷在泥潭之中无法自拔,一步都无法跨出。

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一颗心陷入绝望。

一个血淋淋的人吃力的爬到殿门之处,伸出手来,想要够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终于失望的放下。

“戚懿,”吕雉跟了出来,她的声音充满了奇异的亢奋,“你还记得么,那一年,就在这个地方,蛊惑先帝说要废了我,你躲在他的背后,得意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今日吧。”

她顺着戚懿的目光,慢慢望下去,看见张嫣,不由怔了一怔。

“啊,”她恍然笑起来,“阿嫣是过来找哀家的。”

“阿嫣,”吕后伸出手来,招道,“你过来。”声音热切。玄色衣袖缺了一幅,在夜风中招展。

仿佛如当初一样,受到梦魇似的,张嫣一步步的走上长阶。

“阿嫣。”吕后握住她的手,弯下腰来,笑的很畅快,“你看啊,”她指着戚懿,热切道,“你不是帮阿婆骂她么,‘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什么都没有付出的人,轻飘飘的一个笑脸。两滴眼泪,就想拿走别人付出一切代价才得到的东西。’”忽然板面如冰,“‘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握在吕雉手中的那只手。轻轻颤抖。

直到走到近处,张嫣才看清戚懿现在的模样。

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的华服,仿佛当年自己在长乐前殿初见,样式精致,却已经衬不出当时的秾纤合度。一头的青丝被人剃去。四肢带着鞭打受刑的痕迹,狠狠的瞪着吕雉,口中咿咿唔唔,却说不出话来。

“多么美啊。”吕雉的面上现出一种病态的红晕来,像是欣赏着一个由自己打造出来的艺术品,声音迷恋。蓦然转为阴冷,“青丝,不要了。歌喉,没有了,哀家看你还拿什么来勾引男人。”

戚懿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口血水,吕雉猝不及防。正正的落在皇太后礼服之上。

“找死。”吕后暴跳如雷,大声吩咐道。“张泽,替哀家将这贱妇的手足全部砍掉,将她那双勾男人的眼珠子挖掉,戳聋她的耳朵,哀家要把她制成人彘,仍在猪圈里,看她慢慢死掉。”声至最后,渐转怨毒疯癫。

一时间,满殿的人都显出惊惧不忍之意来。

戚夫人口不能言,耳却能闻,眼光在殿中转了转,落在了张嫣的身上。那一双漆黑的双眸,显出恳求的意思。

张嫣点了点头。

她蓦然转身,抽出郦疥腰中所悬之剑,刺入了戚懿的心脏,干净利落。

戚懿轻呼一声,柔和的闭上了眼,唇边尚余着一抹轻笑。

整个殿中安静的连一根针落都听的见,吕后厉喝的声音也就分外明显,“张嫣。”啪的一声,打了她一个巴掌。

那一巴掌打的极重,一点都没有留情,张嫣跌坐在地上,尚觉得耳边嗡嗡的响。她转身爬起来,跑出殿。

风声在耳边呼呼而过,万籁俱静,宽广的长乐宫一片漆黑,唯有身后的前殿灯火通明,她却偏偏像逃离猛兽一般的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

从前的一些画面浮过心头。

东宫之中,陈瑚捂着心口神情惊惑,抓着她,浑身发抖,“你知道么?淮阴侯是生生被竹签戳死的。听人说,死后拖出尸首来,眼睛都在流血,还是睁的圆圆的。”

侯府小院中,吕伊放声大哭,“哪个天生想害人了?……我也很害怕,还是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笑。她干干净净的看热闹,倒反过来怪起我来了。”

“啪——”吕后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她一声痛呼,左脚一阵抽疼,只得停下脚步,却原来是崴到脚踝,再也无力奔跑。

这是第一次,吕后直呼她的名字。

故太子妇开始为吕后不喜,也是从目睹韩信暴亡之日开始的吧。

小腿隐隐抽筋,她用力伸直脚背,减缓抽疼,啜泣出声。

最后想起的,是《史记》上冰冷冷的字眼:

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

因病,岁余不能起。

……

“阿嫣?”

“你怎么在这儿?”

她蓦然抬起头,看着最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来人,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忽然一阵绝望。

历史,真的无法改变么?

看到面前哭的狼狈的少女,刘盈吃了一惊。眯眼不善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仿佛没有听见,依旧问道,“舅舅不是该已经回未央宫了么?”

“啊。”刘盈忽然有些尴尬,咳了一声,道,“朕想来探视母后。”

他对这些日子来对母后的冷淡颇有歉疚,适逢吕后大寿,便又折回长乐宫,想再陪一陪母后。

他微微一笑,眼眸温暖。

那笑意,看的张嫣心中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连忙低首将眼泪逼回去,解释道,“我的脚崴了,自己怕疼,这才哭成这样,让舅舅见笑了。”

瞥了一眼她左颊上在夜色下依然很明显的巴掌五指印痕,刘盈沉默片刻,“适才朕在宫门处遇见你母亲,她还在等着你回去呢,朕让——”

“舅舅,”张嫣一把抓住他的衣袂,急切道,“我走不了路,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她还是想尽一把力。

戚夫人已死,吕后便再也制不成人彘。只要宫人将其尸身收殁,日后刘盈就算知道此事,未见到实状,冲击总要小些。

因此,她不能让刘盈现在去见吕雉。

刘盈挑了挑眉,心中狐疑。

“好不好,舅舅?”她仰首问他,声音急切。

昔日玉雪的脸颊如今微微肿起,刘盈微觉刺眼,叹了口气,道,“好。”

张嫣松了口气。

少年弯腰抱起女孩,走到辇车之前,将她放入,忽的转身吩咐道,“长骝,送张娘子到西阙。”

“舅舅,”张嫣急忙起身,探出车唤道,却不妨脚踝上一阵刺痛,跌倒在座。

“娘子,”长骝低呼一声,劝道,“张娘子脚上有伤,还是不要乱动,否则落下病根,日后可就不好了。”

她充耳不闻,掀开车帘看玄衣少年一路而去的背影,心中冰凉,唇上却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却原来,还是挡不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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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结束。最后粉票落定在435分。很开心的成绩。多谢大家支持。

嗯,这一章,我写了很久,因为自己不愿意写。

不过用这一章结束掉三月的最后一天,倒是蛮好的。因为故事进入四月就会精彩了。

(话说你经过漫长的铺垫,终于肯进入重头戏了。泪奔。)

这一章的转折,很急,关于吕后为什么突然变卦,我会在后文交待。

呼口气,应该不会出现大虐的情节了(应该吧,心虚的说。)

再欢呼,阿嫣马上就要满十一了。离嫁人,还有倒计时一年多。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九:颊香

因为最后一次失足,张嫣的脚伤加剧,此后便在家中休养。

而对于那一晚长乐宫中发生的惨刻往事,众人讳莫如深。当夜,鲁元初初接回狼狈的她,吓了一跳,连连追问,第二日后,却只是叹了口气,由着她去了。

入了秋的长安,枫叶经雨水打过,一片鲜红。

“荼蘼。”张嫣扬声叫唤,院中却无人应答,两个贴身侍女,都不知去向。

她无奈自己起身,单足跳到窗边,放下支摘窗。于是室内便昏暗下来,雨水打在窗上蒙着的油布之上,沙沙作响,很是静谧。

“嚓”的一声,她点亮了灯。

置在案上的竹简已经被适才飘进来的雨点打湿了一些。竹简不能受潮,若是经年如此,那些连接竹片的韦绳便会渐渐腐烂,终至散落。张嫣是惜书之人,连忙取了搭在一边的白手巾擦拭,忽然愣了一愣。

那是《春秋左氏传》中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庄公)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既而悔之。……颍考叔谏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她垂眸,天光在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

院外,荼蘼脱下恳拢?泼沤?遥?对兜募?苏沛蹋??Φ溃?疤炱?梗?镒釉趺聪麓擦恕!?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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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问道。“你们适才去哪里了?”

“长公主担心娘子身体,特意招了荼蘼和我去问问。”解忧上前,将厚实秋衣披上张嫣肩头,笑着解释道。

“嗯。”张嫣点点头。

她知道,鲁元这一阵子实在很辛苦。当日戚夫人暴死于长乐前殿,多年夙敌死于面前,吕后非但没有欣喜,反而怒癫,命人作践戚夫人遗体,却正被赶来的皇帝亲眼撞见。

刘盈无法接受躺在地上血肉模糊死去的人就是过去汉宫中千娇百媚的戚夫人。呆立半响,从齿缝中迸出一句“此非人所为也”,拂袖回了未央宫。此后母子二人关系陷入比未和解前更僵硬的境地。堪称冰点。

而鲁元奔波于二人之间,又要抚慰刚强的太后母亲,又要劝解失意的皇帝弟弟,还得为脚伤一直反复,到如今还没好。这些日子以来心境也阴雨绵绵的张嫣悬心,纵然是将心操碎,也还是日渐憔悴下去。

一转眼,戚夫人已经死去近三个月了。

“荼蘼,”张嫣摸了摸肚子,道。“我想吃岑娘做的鲫鱼羹。”

“娘子,”荼蘼露出欢喜笑容,“你终于想吃东西了。”

这三个月来。张嫣的胃口都很差,每日里总要人三催五请,才肯去吃饭,又总是吃不了几口就说吃不下了。请了大夫来看,也只是说这是心病。还须养心,别无她法。鲁元不信。也曾压着她吃了一碗藕羹,却不料转身就吐的一干二净,反而比没吃的时候更虚弱。吓的鲁元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新作的鲫鱼羹香味正好,吃到第二碗的时候,院外忽然响起急急的脚步声,抬起头,便见鲁元推门而入。

夜里,鲁元让张敖去沈姬处歇息,自带着张嫣睡在正房。

“早知如此,当日我该陪着嫣去的。也不至于让你看到那些事情。”

“阿母说的哪里话。”张嫣淡淡道,其实,她倒庆幸当时在场的是自己,就算是鲁元的话,也未必能比自己做的更好。

“其实,”鲁元叹道,“是戚夫人她自己不想活了。”

“永巷丞奉了母后懿旨,准备奉送戚夫人去长陵,一切准备停当,就要出发的时候,戚夫人忽然提出欲拜见母后。当时母后刚过完大寿,正是得意的时候,人总是想在自己的对手面前炫耀自己的荣华。结果——”

“结果怎么?”

鲁元的声音一紧,“戚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了柄匕首在袖中,忽然就这么拔出匕首向母后刺去。也是她们当时离的有些远,母后又避的及时,这才没伤着,可是却也割碎了她的太后命服的一幅衣袖。”

“母后生性要强,如何能容忍这个,加上素日里对戚懿的新仇旧恨,一齐爆发出来,才酿成当日惨剧。虽然,虽然实在过分了一些,但是——”

她总是我的母亲。

血缘至亲最后弄成这样,实非鲁元所愿。

“嗯。”鲁元道,“太后听说了你久病,吩咐若见好了,便进宫去见见她。”

她偏首打量着女儿面上细微神情,怕其上出现一丝半毫的不愿。于是张嫣微微一笑,应道,“好。”

太阳光洒在宫廷夹道之中,马车缓缓驰过,停在长信殿前,下手一人在车下等候道,“张娘子一向安好。”却是苏摩姑姑。

吕皇后升位太后之后,苏摩姑姑一向已经不亲自出来接人的。

宫女打开帘子,内殿中玄色深衣的贵妇抬起头来,张嫣喊了一声,“阿婆。”

嘴角微弯。

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有些事,做了也是这样,没做还是这样。

于是吕后意味深长的问道,“好了?”

她笑道,“好了。”

“好。”吕雉颔首,声音微微赞赏,“这才是好女儿,身有男儿之气。”复又转为恨铁不成钢的懊恼,“不像我那个儿子,反而效儿女状。”

“舅舅怎么了?”她抬眸,关切的问。

“她——”吕后尴尬一咳,显然并不想提。

正在此时,宫人禀相国萧何,太尉周勃在殿外求见。

张嫣避在屏风之后,听萧何苍老的声音禀道,“臣等来见太后,想请太后去请陛下出来,商讨二十日后的岁首大典。以及之后的上计事宜。”

阿婆顿了一顿,道,“相国与太尉为国忠心,哀家知道。只是陛下病笃,实是不宜劳神,一应事体,按往年惯例便是。”

“可有太医诊断及起居录?”

“怎么?”吕后的声音扬起来,“相国不信哀家?”

……

过了一会儿,外间事偕,吕后绕过屏风。瞧见外孙女跪坐于榻,眸微垂,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整个人分外沉静。

“在想什么?阿嫣。”她唤道。

“嗯——皇帝舅舅的病,到底怎么样?”

吕后哼了一声,恼的紧,“他的病早好了。只是像断了脊梁骨似的,荒废朝政。整日里厮混于后宫,沉迷酒色,长此以往,如是掏空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张嫣微微怨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阿婆,你若当真这么在乎这个儿子,又怎么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他?

“阿婆,”她想了想,道,“我想去看看皇帝舅舅。”

“也许。我有法子让他振作。”

她一路通行无阻的穿过未央宫,直到遇到皇帝身边的御前总管宦官长骝。

“陛下现在在何处?”她问。声音清脆利落。

“那个,”宿日清持稳重的长骝今日里面色却着实有些尴尬,“陛下现在还在寝殿之中,尚未起身。张娘子不宜进去。”

“什么,”张嫣吃了一惊,回头瞧了瞧天色,“日已近中天,都这个时辰了,皇帝舅舅还没起身?”

“……。”

“舅舅不是每日都要晨起骑射的么?”

“那是从前的事了。”长骝叹了口气,无奈道,“从……那日起,陛下就再没那个心思了。”

她抱着肘在寝殿门前侯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孕起了一股怒气,当怒气越来越增长的时候,她跳起来回头,瞪着长骝道,“你去催他起来啦。”

“张娘子,”长骝苦笑道,“你这不是为难奴婢么,奴婢哪有这个胆子?”

她跺跺脚,干脆自己进殿。

殿门前的戍卫执戟交叉相拦,生硬道,“陛下寝殿,他人不得擅闯。”

张嫣从袖中取出太后手书诏令,扬眉道,“我奉太后之命而来,谁敢拦我?”

“这……”吕太后积威之下,两人便神色迟疑,手中戟也有所松动。

“既是太后的意思,”长骝挥袖道,“你们还不让开。”

论及揣测年轻的皇帝的心意,未央宫中,无人能及自太子潜邸之时便追随在太子左右的长骝公公,侍卫们便推开一步,让出殿门。

“长骝公公。”身边的小内侍白着一张脸,轻轻道,“这样,不太好吧。”却在长骝的瞪视中低下头不再言语。

长骝忧虑的看了承明殿一眼,在广袖的遮掩下微微将手握紧。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陛下一直这么颓废下去,如果有人能够敲醒他,哪怕只是可能,他也愿意去试一试。

作为后宫中皇帝的寝殿。承明殿出乎意料的“简朴”。玄色的幄缓缓的垂下来,宽广御榻之上,穿着白色中衣的少年侧身熟睡,双眼之下带着淡淡的青色,面上神情却像个孩子。而空气中四布一种秣淡的麝香味,让人迷魅而晕眩,而当初伏近少年身边所触清冽的甘松香,却淡到无迹可寻。

张嫣忽然间就心浮气躁,上前发狠去推他的肩膀,“起来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如是推了几下,刘盈终于醒转,只当身边的是昨夜侍寝的宫人,没有睁开眼睛,伸手将她搂到面前,欲要亲吻眉眼。

少女颊上幽香闻在鼻尖,清甜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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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超过预算,我本来以为,可以在这章内把这个场景写完的。

画圈圈,其实,就是为了这个场景,我才将戚夫人写挂掉的。

本来的章节名打算叫“错吻”,不过后来觉得太直白啊太直白,就改成了现在的版本(似乎有些香艳?)呃,不可避免的想起那首有名的《十香词》:“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两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这个不吉利,略过。)

那么那么,星星眼,我继续沉下去写下面的场景,乃们粉红票鼓励一下可好?今天是四月第一天,新一个月的粉红票开始使用,请支持一下,按本页面下的“推荐月票支持作者”,一步到位,方便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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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舐伤

张嫣大声叫道,“舅舅。”声音中含着惊惶。

而同时,因为她竭尽全力的后仰,少年的唇从她的右颊上擦过,醇酒的气息夹着一丝甜腻,混合着少年身上的热力,充郁在口鼻之间。一瞬间,知觉特别敏锐,其上细小的绒毛,分明能感触到少年双唇的温热和如羽毛般的柔软。

刘盈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双眸望着怀中的少女,她低着头,身子微微颤抖,娇柔动人,而左耳垂上一粒胭脂痣,色泽鲜红,微微凸起,很是可爱。

“阿嫣。”刘盈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推开,“你怎么在这里?”

她跄踉了一步方站住,抬头道,“那就要问舅舅你了。”

她力图说的义正言辞一些,然而适才的场景盘桓在心头,挥之不去,面上的热度一直在灼烧,最终烧的连头都抬不起来。刘盈亦是尴尬的目光都没有摆放之处。

这意外的变故,让二人之间气氛暧昧而又尴尬。一时间,张嫣有点恼,有点想哭,有点想伸袖狠狠的擦拭面上的痕迹。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软软问道,“舅舅如今这般自暴自弃,可还记得当年延请商山四皓之时,曾经说过的话?”

当时他正是胸怀天下志的时候,心志坚定而目光清亮,在须发皆白的东园公面前侃侃而谈,自信道,“煌煌者为华,恢恢者为夏。”

那个说着“我只盼能让百姓渐渐富足安乐,不再受战乱之苦。”的少年,到哪儿去了?

刘盈目露痛苦之色,淡淡道,“阿嫣,你还太小,不会懂。”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张嫣尖锐质问道。“当年高帝与西楚霸王逐鹿天下。又何尝战无不胜,几死者数焉,若他也像你这样,一遇到挫折就颓然放弃,这天下如今会姓刘?”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刘盈烦躁的动了动腿脚,“如果是面对敌人,再多的挫折,朕都不会畏惧。可是,”他的眸中透出一点软弱迷茫,“若那个人是你嫡嫡亲的母亲。”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能怎么办?

正因为是血脉相连,所以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不能背离,不能……

不能面对。

他伸手抚额,“朕永远都想不通,杀人亦不过头点地,她就有必要做到这么狠决的地步?”

“为什么?”张嫣冷笑扬声道。“那你可得去问先帝。”

“阿嫣,”刘盈吓了一跳,扬声斥道,“你不得对先帝不敬。”

“无礼?”张嫣瞥过他一眼,“陛下大概忘了,只要我觉得有理。纵然是先帝在世时,我也是敢在他面前说话的。而今日太后与戚夫人闹到这样惨烈的地步,不得不说。当年先帝也要付上一半的责任。”

“你这是欲加之罪。”

“呵呵,”张嫣笑着摇头,“陛下是男子,所以不懂女子在想什么。古语有云,‘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帝在后两者做的都算出色。偏偏在齐家之上,端不平水,于是埋下祸根。先帝宠爱戚夫人,于是放任她挑衅皇后,甚至……。他若是真的为戚夫人好,就该教她知进退之道,明处事之分。很多时候,家庭就像一个国家,为人夫需有平衡之道,正妻无宠而擘妾当道,焉有不取祸之理?”

“照你这么说,”刘盈苦笑道,“丈夫在自个家中也要兢兢业业,不能随心,岂不是太辛苦?”

“比不上女人辛苦。”张嫣扬眉,忽的冷笑,“还是,在你们眼中,女人就是一个消遣,根本就不必管她们的喜怒哀乐?”她瞧了瞧凌乱的御榻,“陛下可还记得,昨夜躺在这张榻上的女子,她叫什么名字,长的什么模样?”

“这——”这回刘盈是真的尴尬了。

“所以啊,”她撇撇嘴,将声音放的很轻,“男人,都是这样的。一方面痛苦于不能理解那些为上代恩怨所误的女子,另一面又在制造别的女子的痛苦。”

“阿嫣,”刘盈恼羞成怒,辩解道,“朕是大汉的皇帝,召宫女侍寝,本是常事。”

而对于未央宫中如云的妙龄宫女而言,能受到皇帝的宠幸,也是一种荣幸。

“可是那些宫女也是人,”张嫣针锋相对,“她们也有感情,对你而言是常事的事情,对她们而言,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而舅舅你甚至连她们叫什么名字都记不得,你就不觉的很残忍么?”

“好了好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于是心虚,还是因为和自己年幼的外甥女谈论幄之事,浑身不自在,刘盈板脸道,“不说这个了。是母后让你来的么?”

他苦笑一声,将面容深深埋在掌间,“朕都已经将她要的都交给她了,她还想做什么?”声音充满厌弃。

张嫣仰首望着他,“你又知道太后想要做什么了?”

“不过是争权夺利的事罢。”

母亲喜欢弄权,她总要所有的人事都在她的控制之下井井有序的运转,而容不得一点不如意,哪怕,那个人是她的儿子。

“不是这样的。”张嫣摇头道,“至少,不仅仅是这样的。”吕后固然喜欢权利,但是,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在乎情感的,哪怕,那个女人是刚强,铁血的吕后。刚硬和柔软是吕后的两个面,缺了其一都不能构成完整的她。

“舅舅,”张嫣忽发奇想,“你到底在气什么呢?——是气戚夫人无辜惨死,还是,气太后刚刚允诺了你,转过头来又马上破坏了承诺?”

刘盈怔了一怔。

他真的有些不懂母亲。

倒也不是真的如张嫣所说的那般伪善,对于戚夫人的惨死,他的确有满腔的不忍与同情,但是在这不忍与同情之中,他扪心自问,有几分怒气是来自于对母亲的失望?

在母亲的强势之下,他已经做了让步。为什么,母亲还是不肯相饶。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许下诺言,却在转身之后轻飘飘的放弃,仿佛心中一点都没有自己这个儿子这样。

“你瞧,”张嫣瞧着他,眼光带着一点点的通透,“陛下在惩罚自己,然后让太后难过,以此来报复太后。可是这样的陛下也是知道太后是爱你的。她才能跟着难过,是不是?”

“不是。”刘盈一时啼笑皆非,怎么他背负无法消解的心结。在她的口中,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酒一样的无理取闹小题大做。

“阿嫣,不是这样。”他望着女孩,严肃道,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自己竟将这个自己一直以为是孩子的十岁外甥女当作了可以平等交流所思所想的对象。“朕……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大汉,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我拼命想要保护的如意,最终还是死去。我希望戚夫人能够安老长陵。母后却罔顾了我的愿望。”他的声音微微陷入迷茫,“如果,我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那么,我又谈何保护这个国家,以及国家的百姓。事实上,就算没有我这个皇帝,所有的国事还是会照常的进行。文武百官各行其位。而母后能够将他们统治的很好。”

“那么,”他低低道。“我这个皇帝,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天光在他身后投下一个寥落的背影。

“才不是这样。”张嫣从背后拥住少年并不厚实的身子,激动道。

“阿嫣?”刘盈有些讶异,伸手去拿开她的柔荑,然而少女却将半边脸颊放在他的肩膀之上,啜泣道,“谁说舅舅没法子保护人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们的一种保护。”

“因为有你,太后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长公主才是荣华尊贵的长公主。你若不在,也许,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孤儿寡母受人欺。你也看到了,先帝故去,戚夫人与如意落到什么下场。你若不幸早逝,说不定,那就是我们的前车。——男儿在世,可以什么功业都不要,但至少要保全自己的母族,妻族与后人。你也不想你身后,太后和阿母受人欺凌么?”

“而且,”她的声音渐渐变的有些冷酷,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悄悄道,“若是想要坚定无畏的保护人,你首先就得,自己变强。”

只有让自己成长的足够强,才能够让自己的意愿真正的贯彻下去。很多时候,你的亲人同时意味着就是你的对手。凭什么她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这个寝殿,因为在两宫中,吕太后的权威,太盛。

这对于刘盈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登基为帝之前,在世人眼中,吕皇后与太子是一体的,在维护吕雉的中宫之位与刘盈的太子之位之上,他们的利益是全然一致。纵然吕后强势一些,也没什么不好。反而能够弥补刘盈个性里的不足。

但是,强势在刘盈登基之后便完全不同。一个强势的太后,必然在某种程度上损减帝王的威严。别的不提,在刘盈表现出明显的护卫意图的情况下,太后的手下,依旧能堂而皇之的进入宣室,并鸩杀如意。这至少说明,在皇帝所居未央宫中,宫人惧怕吕太后,更甚于年轻的皇帝。

刘盈身子微微震了震。

良久之后,刘盈方淡淡道,“母后那么强势的人,也需要朕保护么?”

张嫣破涕为笑,道,“是的。不信你去问她。”

哪怕只是为了儿子,吕后也得点头。

御前总管长骝公公亲自送张嫣出宫,“多谢张娘子。”他咳了一声,借着手势的遮掩,低声道。

“不客气。”她淡淡微笑。“舅舅,”她的眼神中出现一种怀念的色泽,悄悄道,“也曾经点醒过我的。”

她说的是当年在郦邑,夜晚的澧水边,河灯光色迷离的那一夜。

长骝并不清楚这段往事,目光有些茫然。

将近东阙阙门,遥遥的经过郎官署,一行几个郎官服饰的男子入得宫来,远远拱手道,“韩公公好。”

长骝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容貌清秀略带一些稚气,身材纤细。

而在张嫣好奇的视线下,他的脸微微发红,揖道,“闳孺见过张娘子。”

这个名字,让张嫣的心中,咯噔一跳。

************我是不算字数分割线****************

这个算不算我家小嫣的初吻呢?纠结ing。

我向来认为,含蓄比露骨有美感。比如说,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就比**辣的法式热吻让我觉得星星眼闪耀。暧昧是最好的催化剂,目前还是很清水的时侯。

以下是统一答读者问时间:

1.本文男主是否已定?

其实看到现在应该看出来了,就是我们舅舅大人了。喜欢这一对的狼友们可以嚎叫了。至于那些说接受不了舅甥恋的,那啥也表着急,鉴于严打期间,我也不会明目张胆鼓吹乱的,so,后文自有安排。(乃就是只墙头草,想两边讨好。踢飞。)

2.本书故事情节是否遵循历史?

不会。看《金屋》就知道了,(在写小说范畴中)我对历史毫无尊敬之心。至于目前的情节与历史出入不大,那是因为大纲所限,我需要在惠帝和吕后母子间挑起矛盾。

对不起了,戚夫人。

3.我不敢看悲剧,请问是否是悲剧?

再度严肃强调,这不是一个悲剧故事。其实我最初构思这个故事,起因是想描写夫妻间温馨相处的细节,不过,因为连大婚都没有结,所以,我最想写的东西还没有开始。泪奔。

谨保证结局为HE,至少有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所以,俺家小嫣不会处女终老那么可怜的,所以,请放心的跳吧。

4.排在作品关键字第二位的孟瑛是谁?

咳,他(她)是我的恶趣味,目前这个名字还没正式出场,正式出场应该在十章左右之后。到时候,希望大家不要用臭鸡蛋砸我。

5.情节发展的太慢。

那啥,忏悔,的确开头太慢热了。不过,故事会越来越精彩哦。而现在,已经快了。我保证。

还有还有,今天出场了一个虽然不算重量人物但是会很……的人物。略微了解一点汉史的童鞋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闳孺童鞋都出场了,狗血还会远么?

最后最后,继续求粉红票,“推荐月票支持作者”,按吧。

鞠躬退场。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一:辟疆

她再度仔细打量着这个惠帝时期史上有名的男宠。

平心而论,这个少年长的很漂亮。他的漂亮和如意的漂亮并不相同。如意的是一种精致,团团的孩子气,与人可亲。而闳孺的漂亮是一种柔弱,与人可怜。

张嫣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复杂。

如果没有意外,这个侍中郎官,将成为皇帝舅舅宠信之人,入佞幸传,与惠帝的名字捆绑在一起,一直流传下去。

在她的注视下,闳孺有些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并无不妥,于是问道,“张娘子,孺可是有什么不对?”眼神微微茫然而羞赧。

“无事。”张嫣叹了口气,移开了目光。

有汉一代,将狎戏娈童当做平常事,上层权贵诸侯在府中豢养一二个男童,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的平常,并不会让百姓觉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可是,张嫣将那个漂亮少年和刘盈联系在一起想,不由得打了个颤,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无法觉得平常啊。

“长骝,”张嫣落后了一步脚步,回头对御前总管道,“适才那个闳孺,如今任何职?”

“唔,”长骝答道,“他是长安郊县良家子,特辟为侍中,在相国官署行赞导之事。”

那么,皇帝舅舅偶尔去相国官署,还是有可能会遇到他了?

“你,”她用手指扣着衣袖,想了想道,“想个法子将他遣开,让他没有机会见到陛下,可成?”

“怎么,”长骝讶异道。“他有什么不妥么?”

“那倒没有,只是……我总有种不好预感。”

这算什么理由,长骝微有不满之色,只是想到今日皇帝受她恩惠,自己心中正感激,不好连这点薄面都不给。

她欲上宫车,忽回头道,“不如——”

复又气馁,“还是算了。记得,不要对他太打压。”

长骝无法懂她的反复无常。站在道上微笑目送宫车远去,回头吩咐道,“明日起。让闳侍中去天禄阁掌故图书卷拾遗补缺。”

“诺。”

宫车之中,张嫣将手垂放在膝上,随着道行颠簸。其实,她还是对闳孺有些不放心,只要他还在未央宫中。刘盈总还是有可能撞见他的。适才,她本来是想寻个借口夺了闳孺的侍中之职,遣出未央宫,也好一了百了。然而这却不是长骝这个御前主管能做主的了。一瞬间她有一种冲动,借着吕后的名义行事,那么一切倒也简单。

只是。她方方奉劝过刘盈,要在未央宫中加强皇帝的权威,来对抗吕太后。转瞬却连自己都仗着吕太后在未央宫越俎代庖。那未免心口不一。

甚至,她警醒自己,是不是在心中,自己也隐隐默认了这个事实,在皇帝所居的未央宫。吕太后的权威畅通无阻无所顾忌。

那么,她掬了掬发鬓。尽人事,听天命吧。

“病”了整整一季的皇帝终于痊愈,朝堂之上,三公九卿再拜起身后,看着高坐于上的皇帝,井井有序的商议国是。

廷议之后,刘盈单独留下了萧何。

“这些日子,辛苦萧相国了。”

“呵呵,为国效力,老臣怎敢言辛苦。”萧何掩袖咳嗽了几声,声音略略衰颓。

“怎么,”刘盈关切道,“相国身子不好么?”

萧何略有黯然,“从入了秋,就一直有些不好。不提老臣了,倒是陛下,大病初愈,还要好好将养。”

刘盈面上显出微微尴尬来,道,“朕知晓。”

萧何暗暗打量皇帝,见他的眼光清亮,恢复了初登极之时的锐气,心中大慰,笑道,“如此,就好。”

刘盈放下手中奏章,“相国既身体有大碍,开年初的上计,诸事繁琐,还是请人代劳为是。待相国病愈,朕还要继续倚重。”

“多谢陛下眷顾。”

“那么,萧相国觉得哪位卿臣适合统领上计事宜?”

“淮南相张苍细心稳重,可堪此任。”

“张苍么?”刘盈扣了扣案,摇头道,“不行。淮南王尚年幼,须得能臣辅佐,才能安定淮南。”

萧何微微苦笑,这个皇帝,倒真是友爱兄弟到了一定地步。“只是,以张苍之能,只放任于地方,实在可惜。”

“过几年再说吧。”

出宣室的时候,萧何忽然回头,遥拜道,“陛下大病康愈,文武百官都极欣慰。”

刘盈怔了怔,笑道,“朕知道了。”

萧何是在告诉他,对文武百官而言,皇帝,和太后,是不一样的。

太后,因为是皇帝的母亲,所以尊贵。但是,这个大汉的主人,毕竟是皇帝而不是太后。

他们冀望皇帝能够掌握实权,而不是太后领国事。

如果终有一日,帝权与后权无法避免的产生冲突,那么,朝官会站在皇帝的一边。

皇权尊贵无比,可是朝臣也有朝臣的选择,曾经,他们摒弃了戚夫人而选择了吕皇后和太子。那么,如今他们再度选择站在刘盈一边,而对抗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因之前荒废朝政太久,各地的奏章在宣室殿中的书案上堆成了厚厚一座小山,刘盈埋头读阅,忽的心情激荡,摞下手中竹简,大声唤道,“张偕。”

“陛下。”张偕上前参拜。

“岁首大典一过,你去相国府襄助萧相国主持上计。”

“陛下,”张偕怔了怔,不情愿道,“臣身无寸职,无法服众。”

刘盈摇头道,“若只是官职之因,还不简单?朕可立即除你为中大夫。”

“怎么?”他睨着陷入沉默的张偕,淡淡道,“还是,你想任这个默默无闻的侍中一辈子?”

“朕记得,”他忽道,“还有半个月。你就要加冠了吧。”

张偕再拜道,“是。”

男子满二十加冠,以显示成年。到元年秋九月,正是张偕的二十周岁生辰。

“留侯有无给你取字?”

“尚未。”

“那么,”刘盈忽的一笑,“朕给你取一个字吧。”

“陛下。”张偕终于愕然,哭笑不得的唤道。

一般上来说,男子的表字都是由德高望重的长辈撰取,似张偕长兄张不疑的名字,便是由高帝所赐。虽说由皇帝赐字。是一种荣耀,但是,刘盈到底如今才十八岁。比张偕还要小着两岁,他自己还没有加冠呢。

他于是心里惴惴,心中祈祷着这个终日扮老成稳重,难得露一次少年顽皮心性的年轻皇帝不要太出挑,给自己取个奇怪的表字。

那可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的。

刘盈取过锦帛。内侍上前磨墨,他提笔悬腕,很快书写完毕,吹干了之后递给张偕,笑视道,“你要不要看看?”

张偕展开帛书。不由一怔。

那上头书着两个大大的篆字:辟疆。

惠帝的性子素来温和,平素书法也便中正冲秀,这两个字却写得凛冽无比。似有杀伐之气。

一瞬间,张偕心中涌起热血。

那是刘盈的志向。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汉初最重军功,而军功之高,莫过于开疆辟土。刘盈期待着自己能够为他的志向做前驱。立下开疆辟土,不世之功。

他霍的抬头看向刘盈。

“留侯之位是张不疑的。”刘盈直视着他,承诺道,“朕不会改变。但是,朕希望你能够凭着自己的才能,打下一个新的侯位来。”

“朕不会疑心张不疑,可是,朕要你,为朕,开疆辟土。”

九月,丁辰日

有司递上缁布冠,萧何将之为他戴上,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拜毕,入东房更衣,复加皮弁冠,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三加爵弁,祝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冠礼结束之后,萧何笑道,“辟疆,陛下对你期许甚重,你可莫要辜负皇恩才是。”

张偕再拜道,“诺。”

少年的时候,他也曾苦习击剑之技,其后因种种挫折,改习风雅之事,在书斋研习文章,燕隐公子之名风动长安之时,他胸中的那腔热血,却是被雪藏了太久。

他回过头,看到了兄长。

张不疑立于一边,远远的望着他,眼神奇异。

那之中,有骄傲,有失落,有欣喜,也有怨恨。

他笑了一笑,走出宗庙。

原谅我,哥哥。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直视着张不疑的眼睛,第一次,没有退让。

我永远敬你是我的兄长,但是,我真的不能因为你,放任自己的一生挥霍而过。

那一天,在宣室殿,陛下质问我道,你礼让兄长,是孝悌了。那么,你朋友的友爱与对国家的忠义呢?

我答不出来。

其实,我真的不能拒绝陛下的原因是,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

他徘徊于强势的母亲与皇帝的责任之中,最终走出来了。那么,哥哥,彷徨于你与理想之中的我,是不是也该找一个了断?

无论如何,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走出宗庙的时候,天光刺的张偕微微眯了眯双眼。然后,他看见了侯在阶下的美丽少女。

******************

侍中这个官职,是历史上变化比较大的职位。秦官制中,侍中是加官,为丞相的属官,掌管拾遗补缺、赞导、陪乘、出而负玺以及照料皇帝日常生活等事。多时可达数十人。

很多时候,为了让皇亲国戚能够出入禁中,皇帝便会赐予他们这个加官。但也有平民因特殊才能而征辟的,汉武时桑弘羊13岁就担任侍中。霍去病也担任过天子侍中。

所以,虽然同为侍中,此时的闳孺就是一只小虾米。而张偕么,基本属于皇帝特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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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二:好女

“楚国翁主。”

张偕垂眸,掩住一丝疏离,有礼道。

黑泉水一般的椎髻在空中荡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刘撷回过头来,“你,”她忽然有些结结巴巴,“加冠结束了?”

“是。”

“那,恭喜了。”

刘撷奉上怀中礼盒,笑道,“为庆祝你加冠,我特意备了礼,你要不要看看。”

“多谢翁主。”张偕道,转身吩咐小厮,“瑞泽,将楚国翁主的赠礼收着——”

刘撷心中失望,勉强微笑道,“我听说,陛下赐你表字为辟疆。”

张偕的神色微微缓和,朝未央宫方向拱手道,“是有这么回事,那是陛下皇恩眷顾。”

“那,我日后唤你辟疆可好?”

张偕看着她期待的神情,心中微软,只是想想此事终究由不得自己心软,否则必将遗误面前女子更多,于是淡淡道,“还是不必吧。我们,本没有相熟到那个地步。”

刘撷便显出羞恼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爆发问道,“我就这么不讨你喜欢么?为什么张嫣和刘留都能得你好颜相对。偏偏只对我这么冷淡?”

她正激动的时候,忽有人惊讶喊道,“撷翁主。”

张不疑从廊上转角处走过来,见到她,眉目欢喜,狐疑的打量了二人一眼,开口劝道,“翁主这是怎么了?若是阿偕惹翁主生气了,我让他——”

“不用你管。”刘撷转脸对他吼道,眼中珠泪乱颤,“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这样。你若是为我好,便请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张不疑怔了怔。

良久,他微微动了动唇。苦笑道,“翁主便这么看不上不疑么。”

哪怕,我也是痴心一片,虚位待君。

“是。”刘撷的声音清醒而又残忍,“我很抱歉。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

“好。我知道了。”张不疑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们两慢慢聊,我先回去,不打扰了。”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来,挺直背梁,“我也有我的骄傲。楚国翁主。从此后,我将如你所愿,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刘撷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张了一张,想要说话。却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她一直将这个庸碌的长兄看成是张偕的负累,甚至因为他,而使自己难得张偕青睐,于是更加厌恶。直到这一刻,才感受到这个沉默男子心中感情的厚重。

可是,她已经辜负掉了。

她心情微微萧瑟。回过头,却撞到张偕锋利如刀的眼神中。

“我很抱歉。但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没有办法。”张偕拊掌道。声音微微尖刻,“翁主说的好啊。偕借用来还给翁主,如何?”

她一呆,茫然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别开目光,淡淡道。“就如同你不喜欢我大哥一般,我也不喜欢你。”

“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若是自己觉得受到伤害,就不该拿这种话来伤害别人。”

离开的时候刘撷转身看着张偕,极认真的问道,“张偕,你敢不敢问一问你自己,你是真不喜欢我,还是因为在兄长和我之间,太袒护张不疑,所以假装不喜欢。久而久之,连自己都骗过了?”

张偕的眸色微微凝住。

回正院拜见过父母之后,刚进东院院门,家人来报道,吴国翁主与张娘子来访,瑞泽将她们带到了书房。

他于是笑着点点头。

走近书房的时候,就听见娇莺淅沥的女声絮絮传来。

“当初楚汉争战的时候,我哥哥披胄挂帅,奋勇杀敌,立下战功无数。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呵,”少女掩口笑道,“原来是,你、哥、哥、啊。”

“你——”刘留恼了。

“哼。”她转了转眼珠,忽然道,“张娘子是世家贵胄,天子至亲,我当应是博学多才,没想到其实字写的也不是很好么?”

“呃,”这回轮到张嫣汗颜了,“你曾经见过我的字么?”

“呵呵,便在这儿,张大哥的书房里了。”刘留的声音笑眯眯的,却难掩一丝醋味,“今岁夏日张大哥手边用的团扇,我欲索来一观,张大哥还特意叮嘱,小心莫损毁呢。”

“哦。”张嫣一叹,她在宣平有一段时间曾经着迷于印鉴,便雕刻了一方方印,写了“笑嫣然鉴”四字,并加盖在赠予张偕的扇面之上。

她忍不住看了刘留一眼,十三四岁的少女酷爱穿着艳黄色的衣裳,越发衬的容颜青春勃发,眉目情绪生动,像是蔓延开的姜茶花。

她总算明白上次在樊府所遭的无妄之灾的源头是哪里了。

“可是,”她忍不住问道,“这世上结识燕隐哥哥的女孩子千千万,你一个一个的生气,忙的过来么?”

刘留仰高了头,傲然道,“有朝一日,我若是嫁了我喜欢的人,我是不会容许他纳妾的。那些女人,对他没有非分之想的,我自然不会乱生气。若是有的话,”刘留挑了挑眉,粉面一片煞气,“管她是哪个天皇老子,我都不会答应。”

“那么,”她睇着张嫣,“阿嫣,你呢?”

你对张偕,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男女思慕?

张嫣笑容一滞,思忖着正欲作答。张偕卷起帘子,进来笑道,“阿嫣,——一年多没见,你向来还好吧?”

又转向刘留,唤了一声,“刘留。”

那声音,张嫣微微一怔,音调微微拗回缠绵,一时间她没有听清,张偕究竟是唤吴国翁主的芳名刘留,还是在亲昵的唤重声小名“留留”。

“啊,”刘留一时欢喜的站起来。仰首迎上道,“你回来了啊,”唯一迟疑,喊道,“辟疆。”

男子二十而冠,以示成年,与过去的成童区别开来。

张嫣从来没有想过,仅仅只是戴上一具爵冠,能够在一个人身上划出过去与现在巨大的鸿沟。仿佛一瞬间成熟了好几岁,从前的是孩子。而从此之后,便是真真正正为国效力的成人。

张偕弯腰拉过她的手,对刘留道。“我与阿嫣四年前相识,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他日留留还请多加照顾。”

刘留微微眯了眯眼,旋即笑开,“那是自然,我也很喜欢阿嫣妹妹呢。”

张嫣弯唇一笑。“是的,燕隐哥哥。”

“——楚国翁主又漂亮,身份又尊贵,又那么喜欢燕隐,燕隐都不喜欢她,还能喜欢谁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刘撷是好女子,可是我和她合不来。盼她早些懂了这个理,也好不误了她的青春。再说。她虽是难得的好女子,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女孩及得上的。”

你已经找到了你的好女子了么?

燕隐。

一年前我离去的时候,你偕世孤高,相熟的女子只有一个我。一年后,我归来。你已经找到你的知心人。

沧海变桑田。

“留翁主这次随吴王朝长安,可曾经过新丰。”

刘留怔了怔。还是答道,“自然,父亲在新丰,我们为人子女的,怎可过而不入,不尽孝心。”

“翁主孝心可嘉,岁首大典之时,合阳侯会来长安,到时候翁主便可一家团聚了。”

“哦,”张偕讶异道,“合阳侯会入长安么?”

“嗯。”她笑盈盈点头道,“夏五月的时候陛下和我去过新丰,合阳侯说,岁首大典的时候他会来长安,向陛下献黍。”

“哦?”张偕微微沉吟。

未央宫

岁末,宫中处处扫尘,并行大亻难之礼,驱逐恶鬼时疫。

“将合阳侯的种植之法推广开?”刘盈负着手,行走在未央宫长廊上,疑问道。

“是的。”

廷下,黄门令高高奏道:“侲子备,请逐疫。”

于是扮演方相氏的中黄门黄金四目,蒙熊皮出,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而舞。

张偕奏道,“大汉百姓植黍,亩产不过三四石,而臣听吴国翁主所言,合阳侯所植之黍高达九石。秦亡后,百姓民生凋敝,虽大汉先后二帝励精图治,但民间依旧常有困苦之事。若能将田地亩产提升,则此乃功在万代之事。”

“这自然是好的,”刘盈摇头道,“合阳侯种黍之事,朕也知道。可是张偕,你要知道,先帝赐给合阳侯的土地尽是肥田,而合阳侯所用牛耕器具,所费不赀,黍米亩产高些,倒也有可能。而民间百姓,估计没几个人用的起吧。”

一百二十名赤帻皁制,执大鼗的侲子低声和唱,“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陛下圣明。但提高百姓收成,是最好的富国强民之道,臣本不求人人都能亩产**石,只要从此中有些微所得,哪怕令天下平均亩产只提高一分,便可活人无数。”

“这——”

廷下,方相已经开始与十二兽儛舞,众人欢呼三声,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将时疫送出端门,此后一年,宫廷将不再为时疫所侵。

“而且,”张偕轻声道,“凭合阳侯的为人,以及在皇族中的辈分威望,此事不仅对大汉,对陛下也是很有好处的。”

他的意思很明显,大汉初立未久,民风淳朴,若百姓得知是合阳侯辛苦研究之术令粮食增产,让更多的人温饱,必将对他感恩戴德。

而合阳侯是皇族中人,他本人对政治并无野心,那么,这分声誉就将归到作为皇族代表的皇帝身上。

于是刘盈砰然心动。

********************

其实,我很喜欢刘留的。

吃醋也吃的坦荡荡的。

清明节快乐。

终于把种黍的事情给圆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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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三:胡书

横城门外,一辆驷马车缓缓停下。

“侯爷此去长安,定能成就一番功业。”车中,中年文士拱手道。

“郭先生,”刘仲不以为意笑笑,“我才能平庸,只盼家族平安,子孙福泽绵延,哪敢妄言什么功业,先生说笑吧。”

郭潜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叹了口气,放弃。

马车进入城门,驶在章台街上,在与香室街交汇之处,忽有一辆大车打横里赶来,御手吁的一声勒住马,喝道,“这是齐王入朝车驾,来者请速避让。”

刘仲掀帘喊问道,“是肥儿么?”

不多时,齐王刘肥尴尬的下了那辆华丽马车,上前拜见。

虽然刘仲此时只是彻侯,但论辈分却是刘肥的亲伯父,汉以孝治天下,纵然刘肥是齐王,与伯父在街头相遇,也只能是身为晚辈的刘肥避让。

入潜邸之时,刘仲慨叹道,“多年未来,这长安城,可比从前热闹多了。”

“是啊。”郭潜微笑道,“但愿,能一直这么繁华下去。”

惠帝二年

冬十月

朔日

夜漏未尽七刻,宫中便鸣黄钟大吕,举行岁首大典。天子在未央大朝前殿接受百官公卿祝贺,三公、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千石、六百石,四百石官员着皂衣配绶鱼贯而入,黑压压的站满殿廷。二千石以上上殿称万岁。于是天子举觞御坐前。御史大夫赵尧奉羹,内史杜恬奉饭,奏食举之乐。百官受赐宴飨。

合阳侯刘仲上前拜道,“臣于新丰植得新黍,此来长安,新取仓中一束,特奉于陛下品尝。”

中常侍韩长骝便下阶接过。奉于皇帝面前。

刘盈抚摸着金黄色的黍束,笑道,“诗经有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合阳侯为国潜心研究植黍之术,实应嘉奖,今特益其食邑千户,另置搜粟都尉一职,为内史下属,除许襄为搜粟都尉。协助合阳侯在京畿地区试种黍禾,专司种种提高黍产之法。”

“这——”刘仲一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陛下,臣才能平庸,只会种田,不会为官啊。”

“合阳侯这是谦逊了。”刘盈微笑道,“能将黍禾亩产从三石提高到近十石之人,岂能是庸碌之人?”

他下阶亲自铲起刘仲,道,“农者,为天下之本。而此乃关系我大汉国祚千千万万代之事。若能成功,可活人无数。皇伯必莫推辞。”

刘仲嗫嗫无言,只得应承下来。众臣亦山呼陛下圣明。爱民如子。

“思服见信如晤,自宣平别来,已半年有余。”

张嫣伏在案前书写信笺。

“别后君曾寄信来,言当日腌梅,时日足时启开。色金黄,鲜甜如蜜。特随笺附捎小瓮。嫣心甚喜,然而梅子在路上耽搁甚久,已然酸黑不能尝,实憾之!”

离开宣平之后,张嫣与孙寤一直有书信往来。那个巧笑倩兮的少女,在及笄礼上,被赠予了思服这样的表字,源自于诗经首章《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宣平有好女的名声渐渐传出后,不少乡绅贵胄慕名上门求亲,孙县长为她选择了城父侯尹恢的次子尹谨。于是孙寤亦只能坐守闺阁之中待嫁,无聊之余,更加频繁的与张嫣书信往来,询问长安热闹之事。

“长安实是热闹之地,岁首大典后,合阳侯与许都尉在三辅内择良田,造耧车,水车,沤种以植。行牛耕,耦犁,轮种之法,至夏,黍苗长势喜人,长此以往,或到秋日成熟之季,真可增产数倍。则实为天下百姓之福。”

将信笺用封泥涂了,命小厮送往驿站,张嫣叹了口气。

有些热闹看起来盛大欢喜,说的人喜欢,听的人开心,有些热闹却透着辛酸,只能埋在心中悄悄咀嚼。

去年吕后寿辰之上,张嫣遇见齐王世子襄,此后她一直极力说服吕后,自己对刘襄并无好感,不愿缔结姻缘,鲁元倒是心疼女儿,意有松动,吕后却只当这是她小孩子脾气,不懂世事道理,不以为意。

然而,年后,刘襄流连于章台街,更是迷恋一名名叫曼娘的女子,与故周吕侯之子吕嘉大打出手。北军中尉戚鳃赶到的时候,二人正互不相让。戚鳃大感头疼,只好息事宁人。

消息传到吕后耳中,吕后勃然大怒。

“刘襄实是轻薄男子,”吕后森然道,复又弯腰柔声道,“阿嫣,咱们不要他了。刘襄此人实是配不上你,他日,阿婆再为你找一个好夫君。”

张嫣心中大松一口气,笑道,“多谢阿婆好意,只是嫣儿还小,还想多陪阿母几年呢。”

放下了与齐国联姻的打算,吕后便齐王刘肥,便不如之前亲善。

冬十月,太后于长乐宫设家宴,宴请齐王刘肥。因为是燕饮,刘盈便叙家人之礼,因刘肥为兄长,让了他上坐。刘肥自忖与皇帝为兄弟,当年与吕后亦有母子之谊,便未曾谦辞坐了,吕后见了大怒,命人为齐王斟酒,欲行加害。刘盈觑破了母后的心意,一时悲愤,竟抢过了酒盅,愿代兄长饮之。

吕后大惊,慌忙起身撒了皇帝手中酒盅。

那一天,鲁元回到侯府,手都是抖的。

“阿弟的眼睛是冷的,”她道,“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真的打算把那盅鸩酒给喝下去。敖哥,你说,”她投到张敖怀中,“怎么我的母亲和弟弟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齐王佯醉出长乐宫后,忧惧此行如同赵王如意,不能再出长安。他的内史王界劝他道,“太后只有陛下与长公主一对子女,今王爷有七十余城,而长主名下仅有数城为食邑。王爷若将一个城郡送给长公主做汤沐邑,并尊公主为王太后,太后心里高兴了。则王爷可以免去此难。”

刘肥从其言,上书吕后,愿将城阳郡送给鲁元,同时尊其为齐王太后。

知道了刘肥的意思,吕后果然欣喜,鲁元却大为惊恐。

“我有数城食邑,已经足够使用,不需再多城邑。而齐王为我长兄,若尊我为太后,岂非乖戾伦常。此事必不可为!”

隔日,有齐王使到访宣平侯府。

“长公主心地善良,我家王爷铭感。只是伦常再重。不及性命,王爷想平安出长安,还请长主成全。”

张嫣就那么看着,鲁元一瞬间灰心不少,最后艰难的点了点头。

齐王即刻辞别皇帝。返回封国。此后五年,从未入朝长安。

刘肥离开的时候,刘盈并没有去送。

但是,这终于,算是一回他成功的保护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吧。

“娘子,娘子。”院外忽有人唤她,是荼蘼的声音。

“怎么了?”张嫣推开支摘窗问道,“也不看看你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喳喳呼呼的。”

十四岁的荼蘼气喘吁吁的停在窗外,一手撑着栏杆,抬头道,“刚才小厮去驿站送信,听说。匈奴的那个啥帽子单于。”

“是冒顿单于。”张嫣好笑纠正道。

“哎呀,管他什么单于。”荼蘼大叫道,“那个单于他送来了一封国书。”

那封一尺一分长国书用红缨绳扎着,静静的躺在托盘之上,由小黄门捧着,送到了未央宫中。

“冒顿这是什么意思?”宣室殿中,刘盈挑眉问道。

自须平长公主亡后,汉匈两国邦交一直不冷不热,秋冬之际,匈奴水草不继,便常通过打劫大汉边城来补给。双方毎有拉锯,却都不想触发大战。

而这次,冒顿寄国书过来,却不是递给皇帝刘盈,而是指名道姓交给居于长乐宫中的太后吕雉。

萧何含蓄道,“未看过国书,臣等也不知道。不若陛下禀过太后之后,拆阅国书,见书之后,臣等再商议便是。”

虽然因为齐王之事,惠帝对母亲还心有芥蒂,但遇到国事还是不敢怠慢,便携国书前往长乐宫。

长信殿中,吕雉咳了一声,微微笑道,“哀家哪里猜的到冒顿的意思。虽然说是寄给我的,但我与陛下母子一体,更何况汉匈之交乃国事,此乃国书,陛下即为一国之主,便请替母后拆了吧。”

刘盈唇角淡淡抿出一个弧度,解开缨绳,一瞥之下不由变色,复一字一字读了一遍,竟气的面色发黑,手脚冰凉,“啪”的一声,将冒顿的国书狠狠的抛下,怒道,“他冒顿欺人太甚。招相国萧何,太尉周勃,舞阳侯樊哙等大将入宫。”

吕后不由有些讶异,她这个儿子从来都是脾气好的像圣人似的,国书之上究竟所书何事,才能将他气成这个模样?于是使眼色让苏摩将国书拾起,展开阅看: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

那个草原上的君主字迹粗草豪放,用语虽斯文彬彬,语气却轻薄,用意亵曼,竟是**裸的调戏于自己。

她哼了一声,将指甲深深的掐在掌心。

大汉国母竟被一胡服蛮夷**裸调戏,一时间,满殿的大臣面色都有些黑,屈辱感同身受。“朕欲斩来使,同时集结大军攻打匈奴,”刘盈逡巡众臣,慨然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樊哙与惠帝母子最是亲近,性子又直率,立刻上前请命道,“臣愿得精兵十万,横行于匈奴之中。”

“好。”刘盈大喜道,“朕便从樊将军之言。”

**********************

今天这章,为了加快进度,便有些走情节了。

按史上的说法,吕后好像很喜欢给自家的女子做媒,但是又因为自身的经历,很要求男子忠贞,不得冷落自己指给他的正妻。

所以,刘襄一是得罪了吕家的人(吕嘉是吕后嫡亲侄子),二是撞到吕后枪口上。

被三振出局了。

另,唔,小吕被调戏了。

但是,但是,被调戏也证明是有魅力的表现吧。

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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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四:冬雪

“陛下不可。”

中郎将季布怒目圆睁,上前一步道,声音铿锵。

“樊哙逞匹夫之勇,却误国家之大事。实在当斩。”

“哦?”帘后传来一声问语,吕后从其中转出来,问道,“季将军此言何出?”

季布拱手道,“当年先帝率三十余万汉军,与匈奴大战,困于平城,樊哙也在军中,不能解救先帝于水火,让天下百姓唱出悲歌:‘平城之下亦诚苦!七日不食不能弯弩。’歌谣之声犹闻于耳,伤病者还没有痊愈,而樊哙却扬言以十万兵击败匈奴,这分明是欺君。”

吕后动容,见樊哙面露惭色,而殿上群臣亦多半对出征匈奴持审慎之态,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暗道,“罢了,罢了。”

“陛下,”她转首对刘盈道,“季将军言之有理,这出击匈奴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朕不答应。”

众臣愕然抬首,见皇帝霍的从上座之上起身,声音微微尖锐,“冒顿胆敢写下此等悖逆书信,这侮辱,朕不能就这么算了。”

“陛下,”季布犯颜直谏,脖子上青筋累累而出,拱手道,“此战实不能行啊。”

刘盈大声道,“主辱臣死,这道理,你们难道不懂么?”

季布哐当一声跪在殿上,拜道,“臣知道主辱臣死的道理,臣也甘愿为陛下而死事,只是,天下的百姓不可以为此而流亡。”

满殿的大臣一个接着一个的跪下,再拜君王。

“你们,”刘盈面前一阵晕眩,转视相国萧何,“萧相国也这么认为么?”

萧何拱手道。“陛下想要打这场战,也不是不可以。老臣想请陛下几个问题。”

“少府中如今有多少钱?我大汉有多少骑军,多少马匹,常平仓中如今储粮如何?大汉有哪位将领擅长草原作战?”

他毎说一个问题,刘盈的脸色便沉下一分,到了最后,渐渐沉如锅底。

“好了。”他摆手道,“纵然如此,他冒顿日子就好过么?马上就要入冬,匈奴秋冬少粮。马瘦人疲,真要打仗,他们就轻松了?”

萧何心中发急。张口正要再言,忽然觉得全身力气如潮水般被抽掉,眼前所见刹那间也模糊起来,摇晃了两三下后,砰的一声倒下。耳边听得数人惊慌喊道,“萧相国。”

相国府

萧何悠悠醒转。

“父亲,”幼子萧延在榻前伺病,搀起他,喜形作色,“你昏睡了半日。终于醒了。”

萧何便感觉到自己像是一盏燃烧殆尽的油灯,即将干涸。

“为父命不久矣,你大哥早亡。这些年,家中所置田宅都不在富庶之地,你若贤能,自然会效仿我的勤俭。若是不肖,倒也不会让权贵们放在心上去夺。”

萧延于是泣泪。起身跪拜道,“儿子谨受教诲。”

二年秋。相国萧何病重,闭门谢客。

辛丑日,一辆青布宫车驶入北第,在相府门前停下。

侍人奉上名谒,对相府门房和气笑笑,道,“奉给府上公子便知。”声音雍容中有着一种尖细。

不一会儿,相府中门大开,萧延急急忙忙从内出来,在车前拜道,“不知陛下亲自前来,臣有失远迎。”

刘盈走进相府的时候,远远看见了坐在湖边垂钓的萧何。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历经大汉两代的名臣已经消瘦到这个地步,一个伶仃的背影,而头发花白,垂垂老矣。

刘盈忽然就感到心酸。

这个老人,将他一生中所有的才智和精力,都奉献给了刘氏皇朝,为他们父子两代运筹补疏,功虽高,而人却谦和守礼,一生兢兢业业,谨慎安微。最后,因为国事而累倒在宣室殿上。

“哗啦”一声,水波动荡,似乎有鱼儿咬上了钩,萧何面作喜色,连忙提竿,然而病弱无力,竟没能提起来,鱼儿咬着钩重又落回水中,不知怎么挣脱了,摆摆尾巴游了开去。

萧何呆了一呆,面上就显出一种灰心的神色来,意兴阑珊的放下钓竿。回过头来,意外的看到了玄衣帝王。

“老臣参见陛下。”

“萧相国免礼。”刘盈连忙搀起他。

“相国今天气色不错。”

“天气好,不过晒晒日头而已。延儿不知进退,知陛下前来,居然不曾告知臣。”

刘盈微微一笑,“不怪萧卿,是朕不让他喊相国的。”

“陛下,”萧何看着刘盈隐隐愧疚的目光,平和笑道,“老臣此病,是天年已到,由来积蓄以久,与当日宣室之事无涉。”

“多谢相国。”二人沿着院中小径走到石亭,侯府仆役在庭中设蒲席,相对坐下,“朕,还是想与相国谈一谈匈奴。”

“陛下欲与匈奴战心还未灭么?”萧何微笑道。

“是的。”刘盈挺直背梁,冰冷道,“昔高皇帝遗朕平城之恨,今冒顿单于书绝悖逆,父母之辱,朕定欲雪之!不雪枉为人子。”

萧何呵呵一笑,“陛下莫忘了当日臣在宣室所陈,这四件事,一日未解决,这汉匈之战一日莫提。”

“朕没忘。”

刘盈打断他道。“朕不会再冲动的要求与匈奴此时会战。只是朕想知道,这时机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到了。”他的眼眸被一片热望染成一种殷切的光泽,殷殷的看着萧何,“昔日越王勾践经十年休养,十年生息,终破吴国。若朕亦学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后,汉匈总可堪一战了吧?”

萧何一时哑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从秦末天下逐鹿之后的废墟里成长起来的百废俱兴的大汉朝,它虽然从表面上看起来一片繁荣,其实根基还太浅,甚至还没有平安度过它的瓶颈期。

在他看来,想要酣畅与匈奴一战,至少还需要五十年的休息准备。

可是。看见面前这个少年皇帝,他忽然感到一种已经从他们这一辈人身上消逝了太久的锐气和生机勃勃。

“陛下心怀雄志,这自然是好事。”他掩袖咳了一声,“若大汉上下齐心,又有八方才智之士来奔长安为陛下尽心效力,那么二十年后,或可成事,亦未可知。只是老臣却等不到看到那天的日子了。”他笑的豪迈而惨淡,“若二十年后,大汉真能驰骋大漠。一雪当日平城之耻。陛下记得遣使到老臣墓前洒一杯酒,老臣在九泉之下,也可堪告慰了。”

“只是。兵者为天下凶器。陛下若欲启衅端,还是得多听听下臣的意见。莫要一意孤行。”

刘盈忽然就沉静下来,承诺道,“朕知晓。”

“单于不忘弊邑,赐之以书。弊邑恐惧。退而自图,年老气衰,发齿堕落,行步失度,单于过听,不足以自污。弊邑无罪。宜在见赦。窃有御车二乘,马二驷,以奉常驾。”

这是吕后最后拟给冒顿的回书。

“陛下。”将回书递到刘盈手中的时候,吕后看着儿子握的发白的指尖,微微笑了:

“母后这么谦卑,你是不是很生气?”

“气吧,但你只能放在心里。这是母后想教给你的第二课。从前。母后教你狠,你总是不愿意学;那么。这第二课,忍,你可学的会么?”

而我,却已经是忍耐了太久太久,于是习惯了忍耐,甚至不再觉得折磨。

而盈儿,你还太年轻,走过的路程太一帆风顺,所以总是冲动,意气用事,永远不能圆滑而成熟的游刃于国事与臣子之间。

古语有言,玉不琢不成器。母亲甘愿做那把磨刀,将你那些无用的棱角,一一磨去。纵然最后磨损了自己,母后也无悔!

夏六月,离宫外第一季黍米还未成熟,亲手种下它们的合阳侯刘仲,却已然病逝。而由他点燃的对垦植之道的崇敬和重视的星火,却将由搜粟都尉许襄,以及他的下属继承,并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秋,辅佐了大汉两代的相国萧何病逝,萧何从沛县起,便随先帝起兵反秦,一路以来,大汉或有胜败起伏,他却始终忠于刘氏,不离不弃,并在大汉建立后以丞相职署理大汉内政,多年以来,井井有条。为了彰显他一生的劳苦功高,以及表示皇帝对他的尊敬,刘盈赐予他的谥号是文终,这开了后世赐给臣子的双字谥号的先例,是为酇文終侯。

转眼就到了惠帝三年,刘盈身上的父孝即将满了三年。亦将满二十周岁,而中宫虚位,皇帝的大婚事宜,便渐渐提上议程。

刘盈本人却并不愿意迎娶吕未。

“小九有什么不好,”一来二去,吕后终于恼了“她是你的嫡亲表妹,长的好,人又聪敏,你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小九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不小了。”吕后苦口婆心道,“她已经等了你三年,女孩子的青春有限,再也经不起耽搁了。”

“那就让建成侯将她许人吧。”刘盈淡淡道。

“你——”吕后气急,举起巴掌想要打他。

刘盈直视着母亲,眼里藏着一些微小的阴霾,仿佛固执的藤蔓蔓延开来,“朕从来没有想要耽搁她,”他的话音渐有一丝森然,“耽搁她的人,不是朕,而是母后你,还有朕的舅父。”

他从来就没有表示过将娶吕未的意愿,是吕建成,和吕后,一厢情愿,共同制造出这个假象,甚至让吕未自己都相信,终有一日,她将成为未央宫的皇后,入主椒房殿。

吕后微微颓然,“你就这么讨厌小九?”

刘盈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是。”

他并不讨厌吕未,只是,不愿意娶她。

当年,陈瑚意外失足身亡,待他从悲痛中清醒过来,所有的当时在场的人,事,物,都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再也不能从其中找出些什么。

可是,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的心中才更有疑虑的种子,为什么,那段日子陈瑚嗜睡如斯,为什么,东宫之中,他的妻子在血榻上支持了那么久后,他的母后才姗姗来迟?为什么,事后在宫中,他也找不到当日贴身伺候妻子的任一宫人的踪迹?

他拒绝深究,而事实上,也是无法深究,可是那一根刺,已经横亘着生长在心里。

心中长着这样一根刺的他,拒绝在爱妻亡后迎娶吕未,无比的坚决。虽然,他知道,也许那个清傲的表妹本身并无任何过错。

十一月,匈奴使者再度叩关,转达了冒顿单于的歉意,言道匈奴一向有兄终弟及的习俗,昔日在白登山,汉高帝刘邦曾与冒顿单于结为异性兄弟,单于听闻汉家皇帝逝世,“忧心”寡嫂与年幼的侄子,便要照应之意,因汉匈风俗绝异,一番美意反被误会,实是遗憾!

一番话语说的冠冕堂皇,吕后气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做出笑面相对,“原来如此。事虽不谐,然而单于当日美意,吕雉心领。”

穿着胡服的使者在殿上微微一笑,唇边有着不羁的轻蔑,抱胸行了个胡礼,用拗口的汉音续道,“自须平长公主亡后,已有数年。前些日子,我们单于梦见静阏氏,而阏氏一直在哭泣,意甚可怜。醒来之后单于也甚感慨,于是欲复与大汉行和亲之事。而当年大汉和亲使刘敬曾言于我们单于,大汉鲁元长公主,有一女名嫣,貌美而贤敏,可堪为单于妇。如今张娘子当以长成,若大汉皇帝陛下愿以张娘子出嫁匈奴,则冒顿单于愿复以子婿之礼待汉。”

惠帝三年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的落下。

****************

修改了一下错别字,并重新过了一遍语句。

我似乎,真的卡文了。

以及继续呼唤粉红票,永远不嫌多。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五:雨心

吕后放下手中杯盏,微笑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使者不妨先在长安蛮夷馆休息数日。长安风俗绝不同于汉地,年后东市也有颇多热闹可瞧,尊使不妨好好逛逛,必不虚此行。”

“太后娘娘,”苏摩一声惊呼,“你的手。”

置在白玉琉璃案上的绿耳杯,盏沿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

吕后哼了一声,伸出手,任由胆战心惊的苏摩为她包扎,怨毒道,“刘敬老匹夫,当年害苦了我的满华,还不够,这次又来祸害哀家的外孙,哀家绝对不会放过你。”

高帝故去后,新皇登基,吕太后怨恨刘敬昔日提议以鲁元长公主和亲匈奴之旧事,寻了个借口将刘敬去职,褫建信侯侯位,夺去刘邦所赐的二千户食邑,这才算稍稍解去当年心中恶气。

“命长乐户将樊伉将刘敬押到哀家这来。”

当刘敬跄跄踉踉的被樊伉推进了长乐殿时,吕后坐在殿上,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自己一度愤恨不已的臣子。

自汉九年刘敬为和亲使出使匈奴之后,已经是过了六年。风霜与失意的岁月,将六年前那个精干的中年人给磨成了面前这个衣裳敝旧,背脊佝偻的老人。

看到这样的刘敬,吕后心中一阵快慰,搀着苏摩的手走下殿阶,“刘敬,你可知罪?”

刘敬抬起头来,唯有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未曾在时光的洗濯中褪色,“还请太后明示。”

“哟,”吕后怒极反笑,“你还委屈了?那哀家问你,日前匈奴使者来京,说到当年的和亲使。刘大人你与冒顿单于私有约定,将长公主的女儿许给了莫顿单于。”

这一回,刘敬默然良久,面上有些发呆。

他想起了汉九年的故事:

在单于的王帐中,冒顿与匈奴贵族相视,嘻然而笑。

他心中急躁,忽生一计,拱手慨然道,“若单于如此重视我汉帝的血统,我倒有个法子。”

“哦?”冒顿斟酒饮啜。

“长公主有一女。单名一个嫣字,年方六岁,端的是貌美非常。又聪明伶俐非常。她是我大汉皇帝的嫡亲外孙女,身份尊贵,待到它日长成,单于可向大汉皇帝要求迎娶,则我陛下必从之。”

“哦?”冒顿停下了酒。饶有兴趣的望着刘敬,“这位……阿嫣娘子,真的有你说的那么美?”

“是的。”刘敬颔首,“单于有所不知。张娘子的父亲,故赵王便是大汉出了名的美男子,正因为这样。当年鲁元长公主择婿,才倾慕于他。而张娘子相貌随其父,自然是国色无双。敬来匈奴之前曾有幸见过她一次。年纪虽小,可见容色艳而迫人。”

一番巧舌如簧,终于说的冒顿意动。刘敬趁机又道,“只是张娘子年纪太小,还需单于耐心等得数年。我大汉另有美貌温良的女子。汉帝愿择优以长公主之礼待之,和亲匈奴。侍奉单于。”

……

“是的。”刘敬抬起头来。

“是曾有这么回事。”

“刘敬。”吕后声色俱厉,“你这是欺君。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么?当年阿嫣她才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你陷她到这种地步,于心何忍?”

刘敬砰的一声跪在阶下,昂然道,“此事臣从匈奴回来后,便告诉了先帝,绝无欺瞒之意。无论如何,对大汉而言,通过和亲与匈奴保持暂时和平,才是上策。于私,臣是对不住长公主与张娘子,但是,于公,臣自认俯仰无愧,此心可鉴天地。”

“哦,你以为你扯上先帝,就可以免去你的罪过了么?”吕后面上却越笑越灿烂,声音却森冷入骨,“先帝已经去世,死无对证,无人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而且,刘敬——,你是否真的是一心为国,体无公私,只有你自己清楚?”

“你扪心自问,你力倡和亲之事,真的无一丝沽名钓誉之心么?”

刘敬浑身一颤,面色微微发白,耳边听得太后扬声唤道,“来人啊,将刘敬关到廷尉中去,择日问斩。”

“刘敬虽有过错,但过不至罪。”

第二日,刘盈到长乐宫,在吕后面前陈情道。

“哦,”吕后呵呵笑道,“从前你就护着刘敬,当初若不是陛下,哀家早就将那个老匹夫斩了。莫非陛下认为,反而该依着他的意思,将小阿嫣嫁给匈奴那个糟老头子不成?”

“自然不是。”刘盈的下颔绷紧成一个弧度,“朕不会眼睁睁见着阿嫣遭此厄运。只是朕依旧认为,为帝者不因以私事害公,刘敬再有不是,他依旧是一片公心为国计。他是能吏,因事不能用之,已是过错。若再让他为此送命,更是为过。”

“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吕后冷哼道,“让他在廷尉里先待上一阵日子再说。既然汉匈之间不能开战,陛下不妨先考虑考虑,怎么应付蛮夷馆中的匈奴使者吧?”

一阵琴声,从郦侯府的水榭楼台上倾泻而出,动听如潺潺流水,涓涓可爱。

茅香袅袅,座上的白衣青年闭着眼睛吟哦,当一曲终了,他复睁开眼睛,一片清明,“九娘的琴声很好,曲艺娴熟无可挑剔。只是——”

“只是什么?”玄衣女子从琴上抬起头来,声音清冷。

贺臻叹了一声,指道,“你的琴心,浮躁了。”

吕未沉默。

“进宫在即,九妹心思浮躁,也是人之常理。”吕台从园中走上来,笑道,“贺先生,台与舍妹有事想一叙。”

贺臻略略颔首,并不与吕台搭话,抱起他的琴,淡淡道,“既如此,臻先告退了。”

吕台抬眼看坐在琴台之前的妹妹,纵然是亲兄妹,他也时常会觉得。这个少女生的很美丽,而清泠泠的眉眼显冷,像是山顶的积雪,总是让人有充作太阳将之融化的冲动。

“这些日子,因为匈奴使者的缘故,太后和陛下一直都很忙,暂时顾不得陛下大婚的事情。”吕台笑道,“不过妹妹放心,等到你嫁入未央宫的那日,哥哥一定为你办一个热热闹闹排排场场的婚礼。让天下人都羡慕妹妹。”

“嗯。”吕未点头表示知晓。

阳光从西天照过来,落日熔金,铺在琴台之上。一瞬间,琴弦一闪,耀亮了吕未的眼。她伸手拨弄琴弦,“大哥,”

“嗯?”

“你真的觉得。”她微微迟疑道,“我会有这么一个婚礼么?”

“妹妹说什么傻话?”吕台的声音略显急促,面上却笑的开心,“你自幼和陛下一同长大,是嫡亲的表兄妹,陛下一向对你爱护有加。眼下陛下要大婚。不娶你,他还能娶谁?”

吕未喟叹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了。”

“妹妹累了,”吕台柔声道,“这琴虽是好物,却不宜太过沉迷。妹妹不妨回屋,好好睡一睡。来日大婚之时,还有得你累的呢。”

“好。”

“那愚兄便先告退了。阿未——,你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吧?”

“不会。”

“那就好。”

天色渐渐黑下来,忽然打了扑啦啦一声大雷,冷雨哗啦啦浇下来,打湿了屋前的台阶。

“天青,采蓝,”吕未赤足踩在地毯之上,大声唤道,“快去将窗户关上。”

侍女们应了一声,上前将房中支摘窗关上。

天青捧着灯盏放在案上,笑道,“说起来,这张娘子想出来的支摘窗倒真是个好东西,开合灵便,比从前的直窗要好多了。”

“她再聪明,能比的上我们九娘子么?”菜蓝激动反驳道,“论弹琴,论书法,论画工,长安城中又有哪家贵女能比的上九娘子。”

“好了。”吕未皱眉斥道,“下雨天的,吵个什么?天青,你去六郎院中将他上次借去的那本《国语》要回来,说我急着要。采蓝,你到灶下煮一碗茶粥,要加磨碎的栗米,用小火慢慢的熬,敖到极稠才可。”

在雨夜品茗读书,是吕未素来的习惯,二女没有多疑,屈膝应了,姗姗而去。

一时间,偌大一个屋子,只剩下吕未一人。

她躺在榻上,闭目听雨水沿着屋顶的沟壑流淌,最后坠下屋檐,噼里啪啦。小院充满着一种春雨的潮湿气息。

她从不胡思乱想,因为她知道,她的所有疑惑,顾虑,都是切实存在的。

关于那场大婚筹备的叠宕,人们告诉她,是因为匈奴使者从边地来到京城,整个大汉朝堂都焦头烂额,忙着如何应付,她应该安心。可是她依旧从长安粘滞的空气里,和叔兄隐晦欲言又止的神情里,敏感的察觉到一种不安。

没有错,她是和皇帝表哥一同在丰沛长大,情分非常,安贫的时候,这个表哥也一直对她很爱护照顾。可是这并不代表,在刘盈当上太子甚至于皇帝之后,在她成为吕府深闺之中的九娘子之后,他们之间,还亲密如昨。

那个众人口中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皇帝,表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她努力回忆,记忆却只留给她一个苍白的影子。

而放肆的嬉笑转成了生疏的客套,每次在长乐宫中相见,只是远远的揖拜,口中尊敬的称道,“皇帝陛下。”

她性子清冷,做不来那种亲近的撒娇,只能越来越疏远。

可是纵然疏远,她依旧可以感觉的出来,刘盈并不喜欢自己。

她不由得有些委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穿行于长安贵介之中,人们投给自己的目光,都带着一种了然和怜悯。

这种目光简直要将她逼疯。

************************

好容易写顺手了,该断章了。

那些书评区里开始激动的,咱们不急。真要把阿嫣嫁到匈奴去了,我这书就该改名叫《匈奴嫣华》了。

今天晚上有课,所以先将章节上传,若有疏漏,回来再补。

以下是PK广告,书名:红妆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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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彦紫陌p:///book/1169111.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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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六:奔者

她什么也不曾做错,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地?

三年前,太子迎娶新妇,她凭的尴尬,于是与二叔说,“算了吧。事已至此,一切都成空谈。”吕释之却安慰她,“阿未,你莫急。只要你安心等着,二叔一定将皇后的位置,给你捧回来。”

于是将大好年华,空掷三年。

可是有谁问过她,其实她不是非要那个皇后位不可。

长安的天空,入了春,一直是一种青灰的颜色,让人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她仿佛一直听的见交好的贵族少女在她离开后的切切私语,以及粘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欣羡,也有洞知,有困惑,也有怜悯。

她讨厌这种氛围。

不如下一场雨吧。在心中不乏恶意的想。

暴雨哗啦啦的下下来,将这天地间的粘滞阴暗以及各种窥伺的眼光都冲刷干净,在雨后的第二天清晨,推开窗,可见一片云天青空。

不如,下一场暴雨吧。

轰隆隆,一声雷声滚过,充耳不绝。

她的胸脯随之起伏,越来越大,忽然从榻上跳起来,拉开屋门,在门外穿上木屐,沿着长廊奔跑,跑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把取过置在琴台上自己素日最爱的古琴,用油布麻利包好,然后再度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雨势越发的大,雨水沿着廊顶的沟壑流下,在两侧铺成一道雨帘,打在园中地上,溅出一个个小小的涡痕。

这样泛着凉意的雨夜,人们都躲在屋中避雨,整个侯府在这一刻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雕栏。这画绮,这亭台,这楼阁,在普通人梦中求之一辈子也不得的华丽府邸,却是豢养她的笼子,日复一日,她被勒紧了喉咙,无法自在的呼吸。

凭什么,我要静悄悄的待在这个华丽的笼子里,等着未央宫中的那个男人说出他最终的决断。接受或是拒绝。

那样对我太难堪。

她奔跑在长廊上,悬在屋檐下的风灯在风中孤零零的飘摇,一如她此时被雨水浸润无所依荡的心。雨水打进来。落在她的头上,发上,身上,不一会就湿润润的浸了一层,木屐声在长廊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嗒嗒嗒,一路传了开去。

怕惊动旁人,她索性将木屐脱下,倒提在手中,继续向前奔跑。

对于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帝表哥,不敢说怪。但终究,是有怨的。

虽然说这不是他的意图,但终究。是他,将自己置到了这个尴尬的境地。

那么,如果你不能够承担我的未来,就由我自己找一条路,来安放我的人生吧。

她终于咯咯的笑出声。明亮而喜悦。因为终于看到出路。

**的足踝接触冰凉凉的雨水的一刹那,是一种透心的凉。然而这冰凉的雨水,却浇不湿她此刻火热的心。

如果这拒绝最终无法避免,我宁愿,由我先做斩断的人。

从内院女眷的闺房到门人客居的西院,要穿过小半个侯府,过了西院角门,便只有一条碎石小径,再无长廊遮雨。

她拎起裙摆奔跑在这条被雨水打磨的光滑的小径上,用力的擂响了客居的门。

“贺先生,贺先生。”

门被人从里拉开,清冷的白衣琴师看着面前这个狼狈的少年学生,不由得大出意料。

瓢泼的雨水将她的发髻浇散,凌乱的披在肩头,玄色锦衣贴在身上,湿的能拧出水来。这样的吕未,应该是狼狈的。但是,当她抬起头来,露出因为激动着什么而嫣红的脸颊,以及一双明亮热切的眼眸,竟然让他觉得,仿佛冰雕的美人忽然有了生气,灵动动人。

“带我走。”她喘着气,一字一字说道。

“你说什么?”贺臻吃了一惊。

她在夜风中瑟瑟的抱紧手肘,嘴唇因为雨水的寒冷而冻成一种雪白,强笑道,“你确定,我们要站在这里说话么?”

贺臻将她让进内室中。

烛火吐出萤黄温暖的光,坐在屋中的火炉旁,吕未用厚大的布巾擦拭着头发,好一阵子才回暖过来,“贺臻,你听着,”她仰起头,静静道,“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我要你带我离开这座府邸,离开长安,随便找一个什么地方安置下来,从此再也不回来。你愿不愿意?”

“九娘子,”贺臻不可思议的望着她,“你疯了?”

“疯?”她唇边噙出一抹凉凉的笑意,“也许,怎么,还是我会错意,你不是倾慕我么?”

贺臻沉默了片刻,“我是一直倾慕你,但是,这只是我的事情。你是吕家的九娘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书礼赋无所不能,你是命定要做皇后的人……”

“让那个劳什子皇后见鬼去吧。”吕未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我既然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做好准备,将过往的一切全都抛掉。”

“可是,这侯府里你的家人——”

“《周礼》还有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如今正是仲春时节,咱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吕未从喉中逸出一声哼吟,“至于我二叔与兄长,他们还管不着我。”

“话虽如此,但你毕竟身份不同常人,若是,”贺臻迟疑道,“若是陛下恼羞不肯放过你我,则天下之大,亦无我们藏身之地。”

“你不了解我这个表哥。”吕未静静的看着他,“他从小心性就好。不要说我和他本无正式婚盟,纵然有,他也不会拿我们怎样的。只怕还会代为遮掩。”

她只觉胃中泛起一股酸涩,不由难受的抚胸低下头去:只怕,还会觉得解脱吧。

他终是不喜欢她。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了的少年的影子,初见的模样,又清晰的浮现在心头。

那是还在丰沛的时候。阳光正好,我们正年少。哥哥们嫌弃她是女孩子,不肯带她出去玩,她一个人落在后面,觉得自己被欺负了,于是坐在田埂上,大声的哭。

然后,她听见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在身边问她,“你干嘛哭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很干净,一双微微的凤眼斜挑。温暖的笑。

后来,父亲告诉她,“这是你刘家表哥,你叫他盈哥哥吧。”

两滴轻轻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下来,与发稍滴落的雨水混在一处。看不出痕迹。

贺臻叹了一声,取出帕子,为她擦拭脸颊,眼光明亮,“阿未既做到这个地步,臻若说不心动。便是假话。只是,”他握过面前少女的手,郑重道。“你要想清楚,你在侯府生活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锦衣玉食,奴婢伺候,若是跟着我走。日后便只能粗茶淡饭,过此余生。这是没有回头路的事。阿未,你真的不后悔?”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一切抛到了脑后,左手紧紧的抱住怀中的古琴,右手牢牢的握住这个问她后不后悔的男人,坚定道,

“只要有琴,有你,一切就好。我就够了。必不后悔!”

雨水泼天泼地的下着,门房老贾从温暖的室中探出头来,笑问道,“贺先生,这么大的雨,你还要出门啊?”

“嗯。”穿着蓑衣的贺臻抬起头来,笑道,“我的琴坏了,急着出去修,再大的雨也不能耽搁。”

知道这个琴师在琴道上有些疯魔,老贾心中微微抱怨,但还是给他开了门。

抱着琴的“小厮”跟在贺臻后面出门,瘦小的身材被蓑衣包的紧紧的,经过门房的时候压了压斗笠,老贾陡然间似乎闻到一阵幽香,不由诧异的抬头,然而那香味却无迹可寻,片刻便散了。

半个时辰后,吕府大门洞开,无数人穿梭在长安城中隐秘的寻找那个白衣琴师的踪迹。连绵的冬旱后,大雨瓢泼似的下着,直到第二日清晨,都没有要停下的迹象。而贺臻与吕未的行迹,却被这场雨掩盖的天衣无缝。

“该死。”郦侯府中,吕禄狠狠扼腕,“这可怎生是好?”

“九妹从小就很乖,”吕台无奈叹道,“谁料的到,在这种时候,她既然给我们来了这种事。”

“还什么九妹?”吕建成忽然暴躁拍案,恶狠狠道,“我们吕家,没有这样败辱门风不知轻重的女儿。”

“二叔,”吕氏兄弟都吃了一惊,“她可是姑母中意的皇后人选啊。宗正马上就要行纳彩礼了。”

“什么皇后,已经没有了。”吕建成有气无力道,“除非能在当夜将她追回来,并将所有知情人灭口。不然,你以为,大汉的皇后,能让一个私奔过的女人来当么?”

“为今之计,”吕建成颓然道,“只有向太后娘娘说出实情。吕家又不是只有九娘一个女儿,十一娘,十三娘也到了婚龄,可堪为后。太后娘娘毕竟姓吕,总要为吕家筹划。”

“荒谬。”吕后砰的一声砸了手中杯盏,瞪视着兄长,“你当大汉的皇后之位是什么?是吕家手中的货物?皇帝是我的亲子,是大汉的皇帝,一个庶女也配做他的皇后?”

“可是太后,我的妹妹,”吕建成不满道,“你曾经承诺过,要还吕家一个皇后。”

“我是这么承诺过,可谁让你们这么没用,连一个吕未都看不住?”吕后气怒挑眉,“我没治你一个教女不善之罪,已经是看在我们同姓一个吕字的份上了。”

惠帝三年实是多事之秋,匈奴来使,皇帝大婚,桩桩件件的大事搅在一起,没有一件让她顺心。皇帝不肯将阿嫣出塞,愿另选宗室女子和亲,匈奴使者却说他们的单于心慕故赵国翁主的美名,不肯放弃。而一向她视为未来儿媳妇的吕未,又忽然出了这种窟窿,一时间,吕后心焦力疲。

忽然,吕后的心中一跳,一个大胆的奇思妙想跃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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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吕未这个人物,因为在这本小说中并不是重要人物,而我的篇幅又预计很长,所以分配给她的戏份很少。在第一卷中只是众人口耳交传的角色,而在这第二卷中,到此,她也不过出了两次场。而日后因为故事定性,她大概只会在别人口中提几句,我不会再正面写她。

但是,只因为这一个场景,我就很喜欢她。

好像,一旦剧情进行到这种烧起来的状态,我写的就比较快。而水磨状态我就写的很纠结。

吕未当然不是爱情至上者,只不过,如果一个一直被众人当做皇后不二人选的人最后居然无法成为皇后,她会很尴尬很尴尬。所以,她抢先一步,逃离了这个会让她很尴尬的环境。

那么,惯例喊一声粉红票吧。

以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七:梦听

三年春,发长安六百里内男女十四万六千人城长安,三十日,罢。

长安城中风风雨雨纷扰不休的这段时候,张嫣难得的很安静的待在侯府中。

倒不是她不想出门,而是她根本出不了。

她正在出水痘。

从正月开始,便觉得身上倦怠,浑身无力,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慢慢的胃口消退,低热缠绵不止。鲁元只当是她担忧匈奴和亲之事,中心郁结病倒,心疼不已。便嘱她好好休养,然而那热度竟一天高过一天,到了半个月后,荼蘼伺候张嫣洗浴,忽得惊叫一声。

“怎么了?”温热的水汽蒸的张嫣昏昏欲睡,回过头来问道。

“娘子,”荼蘼指着她的背,道,“你的背上,生了好多好多红疹子。”

“敢问娘子,这疹是痒还是不痒的?”

“本来没什么感觉,提起来,才觉得还是有些痒。”

“臣知道了,”

隔着帐子,诊脉的太医收回手,回头对鲁元道,“张娘子这是外感时邪,伤及肺脾,生湿化热,发于肌肤所致。好好将养一阵子即可,并不大碍。”

“那就好。”鲁元松了一口气,迟疑问道,“日后可会留疤?”

老太医莞尔而笑,善解人意道,“按理不会,只要小娘子注意一些,莫要将皮疹抓破,痊愈之后不会留下痕迹。”

他继续嘱咐道,“之后疹子会发的更厉害,延伸到面部以及四肢。长公主不必惊慌,哦,对了,特别注意,不要让张娘子吹到了风。”

张嫣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见到一个人影站在床前,微微一惊,这才认出是鲁元。

“阿母。”她笑着坐起来,“你怎么在这儿?嫣儿现在正病着,惰于梳洗,疹子也快发到脸上了,难看的很。”

鲁元一把抱住她,“胡说八道,我的阿嫣什么时候都是漂亮的,哪里难看了?”蓦的哽咽。“就算真的难看了,那也还是我的心肝宝贝。”

“娘,”鲁元抱着她的力度有些紧。张嫣些微有些不适应,困窘道,“你别这样啊,要是我把你也传染了,那就糟了。”

鲁元抬起头来。“娘亲不怕。”她将下巴搁在张嫣小小的肩窝里,坚定道,“阿嫣,你放心,娘亲绝对不会让你去匈奴的。”

一瞬间,张嫣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和亲之事。她倒没有担上多少心。

如果史上的“张嫣”终究要成为孝惠皇后,那么,她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嫁去匈奴。

史书并不能记述关于这个时代的全部。

史书只有冰冷冷的几行字。而她现在所处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真切切的年代。

譬如说,没有任何一本野史曾经提到过,刘敬曾经向匈奴人提过高帝的外孙女张嫣。亦没有任何一本野史曾经提到过,孝惠三年。冒顿先后两次遣使到长安,求取鲁元长公主女张嫣。

其实。这些都只是小节,真正让她如鲠在喉的,是,当惠帝三年如约而到,历史上的那场帝后大婚,似乎就已经迫在眉睫。

她也曾猜测着,排演着这场婚事的契机,可能以及规避,有充足的信心将之拒绝在开始之前。其实,直到事情到达之前,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与这场婚事有关的痕迹,刘盈与她一直是单纯的舅甥之情,而吕后属意的皇后是吕未,除了重回长安的时候在灞上遇到的那个疯癫的方士,没有任何人事能将她和刘盈在男女夫妻情谊上联系在一起。

就算有人发惊天之想的提及,她也不是史上那个唯唯诺诺发不出一点自己的声音的张嫣,如果她坚持不答应,难道吕后想绑着她嫁不成?

匈奴使者的来访,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隐约的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正在以一种自己不希望看见的行事发生。

“阿母,”她含糊道,“我有些怕。”

“阿嫣莫怕。”鲁元不懂她的错综复杂,却本能的安抚着她,“有阿母在呢。”

“阿母会保护着你,免受任何风雨所侵。”

“乖宝宝,睡吧。”

朦胧中她听到一些嘈杂错乱的声音,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抚摸她的额头。

她能够感觉到,其上厚硬的茧子,和微微的青筋。

“阿嫣,她没事吧?”

放轻了的清坚的声音如同说话的人,剥了皮可见累累坚韧的骨头。

“好叫母后放心。”鲁元的声音平和,“太医说了并无大碍。”

“臣参见太后。”张敖匆匆赶来,在室外拜道,“太后亲来探视阿嫣,是她的福气。”

“呵,”吕后笑道,“哀家这次来,探视阿嫣只是顺便,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们夫妻商量。”

张敖与鲁元对视一眼,不解问道,“什么事?”

“你们跟我出来。”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急,想要喊出声,然而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用尽力气也睁不开眼睛。

“咦。”荼蘼在一旁伺候着,奇道,“解忧你瞧,娘子怎么突然额头上出汗了?”

“可能是做梦了吧。”解忧轻轻道,“这屋子里闷热,偏偏太医又嘱咐了不能吹风。”她拿起绢帕,替张嫣拭汗,力道柔和。忽然瞧见少女面上挣出一种嫣红的色泽,不由一怔。

“太后对臣女的厚爱,张敖感激不尽。臣替臣女谢过太后的恩泽。”外室中,宣平侯张敖忽然跪下,大声道。

“敖哥,你疯了?”鲁元一声惊叫,不可置信的看着夫君,“阿嫣和陛下,那是——”舅甥呐。

她仿佛沉溺入海水中,风涛拍岸,一切背景皆模糊,唯余一帘之隔外,父母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字句不差,嵌入耳膜。

“那又如何?”张敖的声音透出一种热切来,“公主,你可还记得,当年阿嫣出生的时候,鸣雌亭侯许负路过邯郸,见府上云气,于是登门造访,她给我们的阿嫣相面道。‘此女命格极贵,日后当为人上之人。’”

“荒唐。”鲁元摇头道,“为人上人不一定要当皇后才可以。古往今来。没有当舅舅的娶外甥女的道理。阿嫣是我的女儿,无论日后她嫁给谁,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敢怠慢她。除了陛下。你只看的见皇后位的尊崇,可是一旦阿嫣嫁过去,她的这一辈子就毁了。敖哥,你想没想过?”

“满华,”张敖望着妻子,目光痛楚而又温柔,“这样,阿嫣至少能好好活着。活在我们照顾的到的地方。与其让她远嫁匈奴,我宁愿如此。你没有看见么,代替你去匈奴的那个须平公主。她墓上的草,应该都有一人高了。”

哐当一声,鲁元跌坐入榻。

内室之中,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噤若寒蝉。

荼蘼不自禁的将目光投到床榻上昏睡的少女身上。忽然呆住。

“解忧,”她讷讷道。“你看,娘子她,哭了。”

两行清泪慢慢的流出眼睑,顺着光滑的面颊,滑落。

张嫣再度清醒过来,天色已经晚了。

“娘子,”荼蘼扶起她,讶道,“你的中衣有些湿了。”

“嗯。”她的脸还残余着一丝病态的嫣红,吩咐道,“我热的很,你去把窗子打开。”

“不行,”荼蘼急忙道,“太医吩咐过了,出疹的时候不能吹风。”

“去开吧。”张嫣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怎么?你是要我亲自动手么?”

不一会儿,鲁元赶过来,砰的一声将支摘窗关下,着恼道,“阿嫣你这是在做什么,不要你的身子了么?”捧起她的脸看了看,“你看看,本来你脸上的疹子还没那么多,现在……”

“阿母,没关系的。”张嫣笑笑道,“我就是想要它多长一些。”

“阿母,我有法子让那个匈奴使者放弃要我和亲的念头。”

上巳日,太后与皇帝在未央宫中设宴,邀请匈奴使者赴宴。

汉法烹制出来的牛羊肉,有一种草原男儿不解的鲜美味道,匈奴使大快朵颐,抹了抹嘴巴,道,“可惜不够痛快,若是我们匈奴男儿,便大口喝酒,整块吃肉,哪像这么秀气。”

“汉皇陛下,我在长安也盘桓很久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答应将张娘子嫁予我们单于?”

刘盈与吕后对视一眼,勉强笑道,“不是朕不答应,而是——,张娘子此时实在不适宜嫁人?”

“有什么适不适宜的?”使者冷笑道,“天下女子都有要嫁人的那一天,狠个心,哭一哭。也就过了。至于这么婆婆妈妈么?”

刘盈额头青筋微微跳起,勉强按捺下,深呼了一口气,招手身边内侍,吩咐道,“让张娘子过来。”

匈奴使者不由怔了一怔。

虽然一直说这位长公主之女的艳名播匈奴,令单于都心生“倾慕”,但实际上,在此之前,匈奴君臣并没有见过这个少女一面。

他不由得翘首相望。

随在侍人身后,他首先看到了一个侧影。

那是一个穿着玄衣的少女,大约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窈窕,青丝如瀑,在头上绾出漂亮的发髻,气度清华。

玄衣少女抬起头来,拜道,“嫣见过太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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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我长到这么大,还没得过水痘呢。

汗下。

这一章,属于慢火细熬。

下午和晚上都有课,想要在比较短的时间里见缝插针的赶出这一章,实在是有些挑战。好在终于完工。

我比较讨厌晚上有课。

好在,今天晚上这节,应该是这门课这个学期最后一节了。

万岁。

泪求下粉红票。

粉红票,给我吧。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八:怯情

他于是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眸。

那是一双很美丽的杏眼,像是夜空中清冷的月色,秋水潋滟生姿。

只是,有着这样一双美丽眼眸的少女,现在看起来却有些憔悴惨淡。

白色纱彀齐耳,蒙覆少女的面靥,露出光洁的额头,左眉上三寸却生出一个红痘。

“阿嫣,”吕后关切问道,“你的身上好些了么?”

张嫣倚着吕后坐下,奄奄道,“多谢太后阿婆关心,刚用过了药,只觉得浑身无力,疹子还是无法消下去。”咳了数声,声音沙哑。

齐鲁纱彀轻薄,隔着数重席位,亦可隐约见少女双颊之上,错约分布着红疹。

匈奴使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这位便是张娘子了么?”

“尊使这是哪里话,”吕后怫然不悦道,“哀家就这么一个外孙女,还能作假不成?”

“不敢。”匈奴使哈哈笑了两声,勉强道,“张娘子美貌名不虚传,只是……”

“只是什么?”

张嫣清冷问道。

只是再美丽的女子,若是长了一脸的红疹,也美不到哪里去了吧。

对于匈奴而言,与汉朝和亲,他们真正看重的,是汉朝作为出塞公主嫁妆所赠的絮帛,曲蘖,丝帛,金银等物,那个嫁过去的女子,究竟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无论是冒顿单于还是他,坚持要汉朝将天子外甥女下嫁,一是因为,匈奴人重信义,当初汉朝和亲使刘敬既将张嫣许嫁给匈奴,他们便不容大汉出尔反尔。二则是,此番使汉。他敏感的察觉到,大汉目前两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年轻文弱的皇帝和精明刚强的太后对这个少女都异常的疼爱,在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逼迫汉朝帝后让步,是他难得的乐趣。

但是,单于娶回去的女人,毕竟不是摆在王帐中干放着的。

冒顿单于似乎很喜欢汉女的柔弱风情,当年静阏氏在王帐诸阏氏中便颇为受宠。

匈奴人长居草原,饮食居止与大汉百姓相差甚远。很少有得水痘的,他并不清楚面前这个少女所得的究竟是一种什么病,但是少女面上长满了红疹却是眼见的事实。若是这红疹很长时间都消退不下去。或是就算消退下去,却在面上留下痕迹,当冒顿单于发现自己为他迎回去的是个一脸红疹的汉“公主”,使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张娘子身体病弱,大概受不了匈奴的风雨摧折。”

“是啊。”吕后面上难掩忧虑。“本来和亲之事既定,大汉不该推脱。只是我这个外孙女身体娇弱,此番又忽得怪病,太医署会诊,众说纷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尊使不妨回去禀告冒顿单于,反正阿嫣年纪还小,不如单于再等个数年。待阿嫣的病痊愈了,咱们再行和亲之事。”

“不必了。不必了。”使者连忙摇头,事实上,不仅大汉需要这场和亲,匈奴也需要。去年匈奴草原大旱,草原上饿死了很多野兽。若无汉朝赠礼相送,则到了冬日,整个匈奴族都会面临无猎可打,无粮可食的境地,只能再度劫掠汉朝。

他哈哈一笑,“张娘子虽可以等得,我们汉匈两国之间的盟约却等不得。听闻汉朝多美人,汉皇不妨另择人选,我匈奴与大汉和亲后便为兄弟之邦,和平共处。”

刘盈将心中屈辱硬生生吞了下去,淡淡颔首道,“既如此,便这么办吧。”

他大口饮尽杯中酒,将心中一口浊气吐出,笑问道,“阿嫣,你还好吧?”

“嗯。不好。”张嫣迷迷糊糊道,凭着一股绝对不能倒下的意念才能支持,待使者离去后,便再也支持不住,砰的一声摔倒。

“阿嫣。”刘盈惊了一跳,连忙去扶。触手肌肤的热度高的骇人,连忙唤道,“快召太医。”

“出痘期间宜静养,最忌吹风,张娘子却忧思郁结,这才令痘象凶险起来。”老太医的心中未免没有怨气,只是不敢透出来,“为今之计,只有用金银花、连翘、车前子、六一散各六钱,黄花地丁,紫花地丁九钱,煮汤头煎内服,次煎敷患处。切忌不可再移动病患。”

“知道了。”吕后点点头,吩咐道,“那便让阿嫣在未央宫择一宫室静养。太医署仔细照料着,再不能出事了。”

临离去的时候,刘盈回头看榻上少女,她侧卧于被衾之中,身形娇小,因为休养,适才戴着的白纱彀便揭了去,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面上烧成一片嫣红的色泽,稀疏的落着几颗红疹。许是因为一直心中喜爱的缘故,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阿嫣惨淡,反而很是有几分可爱。

天色晚下来的时候,宫人在宣室殿中点亮两排四十八盏灯火。

“陛下,”宫人在外禀道,“长乐宫苏摩姑姑求见。”

“让她进来。”

苏摩手捧木匣入殿,拜道,“参见陛下。臣奉太后之命,送给陛下这个匣子。”

刘盈好奇的从内侍手中接过,展开见其中整齐折着一卷帛书,“这里头是什么?”

苏摩再拜,淡淡道,“听说,是吕九娘子离家之前的手书。”

刘盈一怔。

“东西既已送到,”苏摩屈膝道,“臣便先告退了。”

“三年春光,弹指而过。君不误人,人自误之……使君珍重,后会无期!”

刘盈看了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长骝,”他问道,“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长骝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随意搭话,只好小心翼翼道。

“朕一直只想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却不曾为九娘想一想,她的委屈和难过。这才——”

“孙奉常说过,陛下是不能做错的。”长骝敏捷接过。“这件事纵然有不是,亦不是在陛下身上。”

“是么?”刘盈惘然道,又问,“九娘的下落找到没有?”

“这倒不曾。”长骝摇头,“吕家前些日子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到了如今,早就没有二人的踪影了。”

“盼她日后安好吧。”刘盈道,“长骝,朕书一道手书,你交给周太尉。命他在全国各郡县暗暗寻访,若是找到九娘的下落,便——”

便能怎样呢?

刘盈最终只能轻轻道。“让当地官员暗中接济些,注意别让他们知道了。”

“诺。”

长骝有心想让皇帝放松些,便笑着揖道,“还没告诉陛下,刚才怀兰阁那边来人禀道。阿嫣娘子醒了。”

“哦。”刘盈愣了一下,才应道。

“陛下不打算去看看她么?”长骝问道。他素知皇帝对张嫣爱护有加,不由有些讶异。

“不必了。”刘盈苦笑道。

若是从前,以他对这个外甥女的疼爱,自然不吝于走上这么一遭。但是,

自从十日前。母后在宣室殿中对自己道,她欲为自己纳阿嫣为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至今依旧无法描摹。当时听了母亲的话,他心中的惊骇。

“母后,阿嫣,她是朕的甥女啊。而且,年纪还那么小。”

“那又如何?十二岁。已经不小了。还是你想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迫和亲匈奴?当年晋文公还娶过文嬴呢,舅甥。本就不在五伦之例。”

那又如何?

如果这个不如何,那么还有什么很如何?

阿嫣,在他心目中,就是那个长乐宫初见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儿,是那个在商山下的原野唱着赵歌的女孩儿,她总是小小的,抬着头用软软的声音喊他做舅舅。她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却又很坚强,很多时候,他都认为,作为一个孩子,阿嫣太过于聪明,虽然她似乎想要极力的隐藏着。

为此,他总是为她,多担着一份心。

阿嫣很美丽,她有着一头柔软的青丝,杏核儿一样的眼眸,笑起来的时侯,会变成一弯月牙儿,甜美可人。

她不骄纵,顾惜人,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他一直很喜欢她,作为一个舅舅。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外甥女和妻子,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角色。如同茉莉与芍药,一个观之可亲,一个掬之秣艳。不是可以等同的。

他永远无法想象,他会有想要热烈亲吻,爱抚阿嫣的冲动。

这场尴尬的姻缘,阿嫣是否知情,他不知道;是否懂得,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从此之后,在面对她的时候,他会很尴尬,再也没有昔日的亲昵自然。

“长骝,”刘盈叹了口气,吩咐道,“朕就不过去了,你代朕去看看她吧。嗯,她在未央宫静养的日子,吩咐宫人尽心伺候着。”

“诺。”长骝也叹了一声。

怀兰阁

珠帘将阁内遮出一个阴翳的空间,张嫣拥衾而坐,神色古怪的问道,“皇帝舅舅不过来么?”

“陛下政事繁忙,就不过来了。”长骝叹了口气,面不改色道。

他一直对张嫣很有好感,如果不是这个女孩是陛下嫡亲的外甥女,那么,做陛下的皇后,也是很好的吧。

可惜了。

“不过陛下心中很是记挂着阿嫣娘子,”长骝微笑道,“岁前陇西郡守进献了两株雪莲,太医说此物对娘子此时很有好处,陛下便吩咐将一株雪莲赐给娘子。此时应该已经由医童取去熬药了。”

张嫣颔首道,“替我多谢陛下。”

和亲匈奴之事,最终终于将张嫣从其中开解出去,这对吕太后与刘盈都放下一种心事,然而和亲一事却要继续进行下去,尽快的选出一个和亲的人选便是当务之急。

这一日,吕后将她择定的三名宗室女子的帛书交给刘盈,要他从中做一个最终的选择。

刘盈瞧着帛书自嘲笑道,原来就算救下一个阿嫣,终究还是有第二个牺牲的人。

而这张帛书上书写的三个名字,不是像昔日刘丹汝,与他只是陌生人。她们的血缘,都与他有着同样的牵系。

大汉初立,宗室人数并不多。而适婚龄的少女,更是很少。

“长骝,你说,这个被选中的人,会不会恨朕?”

他提起朱笔,在帛书上圈下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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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九十九:错续

自去岁,留侯遣冰人为幼子偕向合阳侯求聘吴国翁主留,后因合阳侯病逝,刘留守父丧,这门亲事便就此延宕下来,然而张偕与刘留未婚夫妇名分底定。

春光淡荡,一对少年男女骑着马行在渭水河边。

“留留,待入夏后,我想对陛下请旨去边关。”

“为何?”刘留的声音有些讶异,“张大哥圣眷正厚,若待在朝堂,数年之后,定能逐步升迁。”

“名利固然好,却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留留,你知道么?我和陛下从小一同长大,自认和了解他。陛下的志向,不是成为什么明君,开疆辟土,而是想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都有一个富足安乐的生活。这其实比所有的明君忠臣来的更难。他虽然有过迷惘,但是终究一步步在向这个方向靠近。那么,我想帮他的忙,朝中已有名臣贤相,我欲到地方,为他绵尽耳目之能。”

“那……”刘留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我们,”刘留垂首轻轻道,“不就是要分离了么?”

张偕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道,“待两年后,你的孝满了,我会回来的。”

“那,”刘留的眼睛不敢看他,声音却理直气壮,“你离开以后,不可以喜欢别的女子,不可以让别的女子喜欢,否则,日后我知道了,饶不了你。”

张偕被她的一连串不可以逗的笑出了声,忍俊不禁道,“知道了。我的翁主。”最后四字,近于叹息。

空气中曼郁着青草的香味。

前方忽然洒下一串年轻男女的笑声,愈来愈近,似乎正在向这边而来。

拂开一枝柳枝,张偕怔了一怔。一行权贵子弟拥簇之间,骑着马走在最前面的显目少女,不是楚国翁主刘撷又是谁?

当是时,刘撷穿着一身红衣,正笑的肆意飞扬,秣艳的面上隐隐透着嫣红,恣意开放的美丽。

看见张偕,她怔了怔。一双妙目在他与刘留身上转了一转,谑笑道,“哟。燕隐公子这是陪着吴国翁主踏青呢。”

“嗯。”张偕点了点头,垂眸。装作不知道背后刘留在自己手心狠狠的掐了一把。

才叮嘱了不可以随意让别的女子喜欢,这会儿就遇到一个最喜欢你的女子。

刘撷的眼眸一黯。“走了。”她招呼着一众少年,扬鞭道。

骏马摇了摇尾巴,缓缓的与张偕擦肩而过。

我的年少轻狂,我的幸福时光。

马背上刘撷挺直了背,纵然在情感的战场上一败涂地。也要努力微笑,维持着自己的一份骄傲。

辞别了众人,刘撷驱马回府,在府邸门前,忽觉一份与平常不同的气息,熟悉的家人来来往往于府门之间。她愣了一愣。将马鞭甩给小厮,大喜的奔向正堂。

“父王——”

“你回来了?现在不是入朝长安的时候,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长安?”

刘交转过头来。眸底是一片淡淡的悲哀怜惜,“我来,是来送你出嫁。”

“什么意思?”刘撷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十日前,陛下旨意到楚国,加封你为楚国长公主。命和亲之,匈奴。”刘交不忍再看她。

刘撷愣了一刹那。勉强笑道,“父王,你不会答应是吧。你一向最疼爱女儿的。”

刘交沉默。

她浑浑噩噩的行在府中小径之上,忽听得假山之下有仆役小声道,“那撷翁主真的要去匈奴和亲了?”

“是啊。我还听说,为了补偿楚国,陛下特意加封二公子礼为宗正,统领皇室宗室。”

“纵然如此,撷翁主还是太可怜了。”

她一个激灵,忽得转身,奔向王邸后院。

“翁主,”天色已晚,小厮惊讶的看着不应该出现在马厩这种地方的刘撷,打了一个千,刘撷却似没有看见,牵出坐骑飞云,骑了上去,奔驰出府。

她一路骑到未央北面双阙之下,座下骏马的势头丝毫未减,竟似要直接撞到宫门之上一般。侧门中涌出两队披甲执戟的卫尉护卫,将一人一马拦住,戟尖森森对着马上少女,“什么人,竟敢肆闯未央宫?”

马儿一声长嘶人立,刘撷扬眉道,“谨告陛下,楚国翁主在宫门外求见。”

长安第一翁主的名头,卫尉军闲暇时也曾听过。此时隔着暮色打量着马上傲气美貌的少女,她一身红衣,眉眼飞扬,气度神情都是掩不去的风华,应当不是假冒。

“此时宫门已闭,”卫军头领朗声道,“不经陛下传唤,任何人都不得出入。纵然你是楚国翁主,也该速速离去,否则,便已擅闯宫门论处。”

刘撷咯咯的笑出声来,神情自有一种幽怨,“想要论处我,还不是你们这群卫尉军能够做主的事。你们去通报陛下一声,见不见我,他自有决断。”

言毕,她不在说话,将面前森森的尖戟视若无物,在卫尉军惊疑不定的目光下,驱马踱着步子。

过了小半个时辰,青衣黄门小跑着步子来到宫门,尖声道,“楚国翁主,陛下让你去柏梁台候着。”

暮色中的未央有着一种沉谧的氛围,刘撷第一次在这个时辰进入未央宫,一路上,长廊檐下的风灯依次亮起,延成一条光亮的通道。柏梁台上灯火通明,却不见白日里台下的热闹。

刘撷眼一酸,险些落泪。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下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她抬头,看玄衣的皇帝步下辇车,来到她的面前。

“阿撷。”他这么唤她。

“皇帝哥哥,”刘撷跪拜道,“刘撷不想去匈奴,求求你,你放过撷儿吧。”

夜色中,刘盈的眸色呈出一种寂寥的颜色。“汉匈和亲,总是要有人去的。”

“可是为什么是我?”刘撷忍不住大声质问道。“宗室中有那么多的女子,为什么太后与陛下,偏偏挑中了我去?”

“因为,”刘盈微微迟疑,最终叹了一声,道,“因为你够坚强,够执着,够聪明,”够心机。“昔日刘丹汝柔弱,去匈奴后不过数载,便落得个香消玉殒的下场;朕不希望再看到大汉的公主死在那片土地上。如果是阿撷你,朕相信,你能够活的久一点。”

“哈哈哈,”刘撷疯狂的笑道,“原来这坚强执着聪明。竟是撷的错处了?”

“阿撷,”刘盈张口,亦不知能说些什么,最后只能道,“你只当,是朕对不住你。”

“一声对不住。便能让我心甘情愿去受那大漠风沙之苦么?陛下,”刘撷抓住刘盈的衣摆,哀哀求道。“去年匈奴人要张嫣和亲,陛下你不也护住她了么?陛下,撷儿求求你,你便再救救撷儿。阿嫣她是你亲外甥,但是撷儿也是你实实在在的堂妹啊。”

阿嫣与旁人。是不同的。

一瞬间刘盈本能的这么想,他吞下了口中的许多话。叹道,“不成的。阿撷,莫不说旨意已经明发,朕也不能再和匈奴人反口第二次。”

他见刘撷双目发呆,许久不曾言语,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若无事,朕便先回去了。”

转身的时候,刘撷怨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陛下偏心至此,便不怕我去匈奴之后,深恨大汉,反助匈奴人么?”

刘盈止住脚步,肃容道,“阿嫣和你不同,她姓张,而你姓刘。这些年,你享着刘姓的尊荣,自然该为它付出一些什么。若是因此反生怨怼,朕也不怕。那么刘氏先祖在天之灵也不会原侑的。”

“阿撷,”他想了想,还是道,“你等朕二十年,二十年后,也许,朕会接你回来。”

“二十年,”刘撷抿唇笑道,“二十年后,也许我的骨头都已经随风而逝了。”

“陛下既然打定主意。”长乐宫中,吕后将一束茅香投入炉中,淡淡道,“就根本不该去见楚国翁主这面的。”

“朕知道这个理,”刘盈惘然回神,拢手叹道,“只是觉得阿撷着实有些可怜。心中既有委屈想找朕诉,不忍不成全之。”

“妇人之仁。”吕后哼斥道,“她就是吃定了你的好性子。你看她可敢来长乐宫求哀家。”

“不提这个了。”吕后微笑道,“将养了半个月,阿嫣的水痘总算是见好了。待汉匈和亲过后,哀家便为陛下和阿嫣操办婚事。”

刘盈吃了一惊,“和亲人选已定,匈奴使者已经回去,阿嫣之忧不必再提。何必还要纳她为后?”

“话虽如此,”吕后哼道,“这些日子,哀家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阿嫣是最适合的皇后人选。这些年,我遍择于长安权贵之家,没有哪个女子比的过阿嫣。而且她是帝姐之女,亲上加亲,不是更好?”

“阿嫣很好,”刘盈摇头坚拒道,“但她是朕的外甥,辈分不合,乖戾伦序,不可为也!”

宣平侯府

“敖哥,”鲁元忍住心中怒气,不解道,“我一直以为你不是热衷名利的人,可是这次,为什么,明明阿嫣已经不必去匈奴了,你还是应承了母后,让她去做那个皇后?”

张敖一时语塞,“我只是,希望阿嫣得到世上最好的。”

“可是做这个皇后,对她而言,不是最好的,而是最悲哀的。”鲁元怒冲冲的吼道,转身奔入内室。

张偃抓着竹鸢,正从内室中出来,却撞到母亲怀中。

“娘亲,”他笑呵呵的问道,“阿姐已经进宫半个多月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啊?她答应过带偃儿放竹鸢的。”

鲁元一把抱住他,落泪道,“就快了。偃儿,咱们入宫接了你姐姐,母子三人回宣平去。你爹爹已经疯了。咱们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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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居然,卡章节名。

泪奔。

所以这一章的章名,基本可以无视之。

如果一定要个解释:就是将错误延续下去(于是也就成了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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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百:谶咒

三月后,楚国翁主刘撷,进封为长公主。将长公主命服,送嫁妆奁,珠玉,首饰,源源不绝的赐送楚王邸。

舒兰捧着命服走入刘撷所居东苑,转过屏风,见刘撷正在对镜梳妆,梳大手髻,翠眉红装,如烟如云,最后抿上一口胭脂,镜中的少女无悲无喜,左眼下三分一粒泪痣,闪着妩媚动人的光。

“翁主,”舒兰心中难过,嘤嘤落泪道,“你就真的认命了,任由他们送你去匈奴了?”

“不认命又怎么样?”刘撷从妆奁中取了一朵珠花,簪在头上,回过头来自嘲一笑,“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

“会有法子的。”舒兰握拳激动道,“当年匈奴人穷凶极恶索鲁元长公主,年前又求娶长公主女,她们不都是避过去了么?翁主你也是堂堂的大汉诸侯翁主,不同于当年无权无势孤苦无依的须平长公主,你只要扮个可怜,装个病,太后和陛下是你至亲,又怎能真的忍心将你送到匈奴去送死?”

“我跟张嫣不一样,”刘撷只觉得骨子里寒碜碜的,抱着肩道,“她什么都不用操心,就有人将她护的好好的。太后和陛下心里都放着她,不去匈奴,她依旧是她的长公主女,天子外甥;我呢,连我亲父都已经为了一个宗正位将我当做弃子,我还死皮赖脸的留在这儿做什么?我灰心,不肯留下,是因为根本没有人希望我留下来,就算我学当年的长公主,自戕明志,侥幸不必和亲,失了太后和陛下的欢心,我也就再也当不成众人欣羡的楚国翁主了。”

“怨只怨,”她落下泪来。“我母亲早逝,连个为我真心筹谋的人都没有。”

细腻的皮肤揭开后是狰狞的血脉,恨只恨,为什么一定要揭开,一旦揭开,我们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连装作沉醉假象的机会都没有。

“翁主,”舒兰抱着她哀哀痛哭,“最多我们不要当这个翁主了。我们隐姓埋名,离开长安。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落脚,前些日子,长安城里轰轰烈烈的传说吕家的九娘子私奔了。这么久还没有她的下落,她不也就没事了么。陛下看在血脉之亲的份上,不会太过逼迫你的。”

“胡说。”刘撷扬声斥道。

“吕未为的是儿女私情,而汉匈和亲是国家之事,怎能等同论之。”她凄然道。“纵然父亲抛弃了我,但他这些年生我养我,疼我育我。若我逃了,楚王府将会因为我而获罪,我身为女儿,不可如此不孝。而且。说到底,我还是姓一个刘字。陛下有一点说的对,我的血脉里流淌的是刘氏皇族的骄傲。它不会允许我做一个逃兵。”

“何况,”她的眉眼生出一分寂寥,“纵然我想逃,又能找到谁陪我一起呢?”

鲁元有张敖,吕伊有韩幄。吕未有贺臻,而我。我爱的那个人,他却爱慕着另一个女子。

“谁说没有?”舒兰努力微笑,“我刚刚从大堂回来,正见了留侯世子上门向王爷求亲。这些年,世子对翁主你一片痴心,不离不弃,翁主若是开口,世子一定愿意的。”

“张不疑?”刘撷讶异不已。

她的唇边慢慢抿出一抹微笑,感动道,“他倒是有心,到了这个地步还能上门。”

她生平第一次,很认真的回想起那个男子的样子。

他的面容有些方正,失之木讷,但是性子老实,才能平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他的样子只是隐在张偕背后,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只有在这一刹那,才渐渐的浮上来,遮掩了所有。她平日里那样待他,总是不给他好脸色,甚至于羞辱。以至于他决绝的说再不愿相见,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唯有一个他,上门求亲,天真的想着,只要定下了婚事,她就不必再去和亲了。

刘撷忽得伏案大哭,得意逢迎千样好,知心一个也难求。若早知如此,一切再从来一遍,她很想,很想,再给他一个微笑,好言好语的说几句话。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翁主,”舒兰见她情动,以为她心中同意,作喜道,“那我去寻世子,求他——

“不必了,”刘撷拭了眼泪,抬起头来,板脸道,“我不能再连累他了。”

纵然他一片真情,一切又能如何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不疑亲自登门,只能表示,这只是他自己的主意,留侯不会同意他胡闹,甚至连个冰人都请不到。

而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答应他。

他有着世袭的爵位,大好的前程,不必为了一个即将和亲的翁主,毁了自己。

刘撷吞下了心中血泪,最重要的是,舒兰,我已经习惯了作为翁主的繁华热闹,要我重回那个乡野之间的无名女子,我无法做到。

命北军中尉丞罗恕为和亲使,送楚国长公主之匈奴。

楚国长公主的车队经过长安东市的时候,一辆标着宣平侯家徽的宽敞马车从华阳街缓缓驰来。

“避在一边,等和亲的车队先过去吧。”掀开车帘一角,鲁元清亮的声音缓缓吩咐道。

“诺。”骑在马上的家仆恭声应道。

北军重重护送之中,宫车上的少女忽得扬声吩咐道,“停车。”

御人不知所措,吁的一声勒住了马。

和亲使骑马上前,皱眉道,“楚国公主,此时尚未出长安,和亲车队不宜在此停留。”

刘撷扬眉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本公主爱走就走,爱停就停,你管的着么?”

罗恕被她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想着面前的少女是楚王亲女,天子堂妹,此去又是和亲胡人,前途未卜,实是命运坎坷之人,一时不敢也不忍心与她为难。叹息着退到一边。

刘撷掀开车帘。滕的一声跳下车来,姿势爽朗中带着健美。

那一身殷红的裙裳落在道路两旁观望的长安百姓眼中,轰的一声就沸腾开来。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位公主,坐在北军拥护的宫车之中,驶出长安,前往匈奴,她像是江南芬芳温馨的栀子花,温柔娴雅,端然可亲。后来安静的凋零在匈奴猎猎的风沙中。而楚国长公主正与她相反,是一朵艳色夺人的红芍药,喧嚣跋扈的开放在长安的阳光下。

四月的春风吹的刘撷的襦裙烈烈张扬。明艳的像是渭水河边的春光。

她推开众人,走向路边停驻的青布马车,遥遥微笑道,“是满华姐姐的车么?”

扶帘的手晃了晃,鲁元在车中笑道。“楚国一路远行辛苦,姐姐怕误了妹妹行程,便打算让妹妹先过,不料妹妹眼尖,在宫车之中还能看到姐姐。”

刘撷微微一笑,“姐姐这是要去?”

家事不好外扬。鲁元嘴中满是苦涩,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叹道。“因一些事,我想带阿嫣和偃儿先回宣平住一阵子。”

“哦?”刘撷笑的眉眼弯弯,“原来阿嫣也在车上啊。”

车中细碎声响,不一会儿,张嫣掀帘下车。立于轼前遥揖,“阿嫣参见姨娘。”

数月不见。张嫣比之前又长高了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憔悴虚弱,面色苍白如雪,越发眉眼浓重精致。

那青春飞扬的美貌,刘撷竟看得心中嫉恨。

“呵呵,”刘撷忍不住垂眸轻笑,“我本来以为,去匈奴之前,再也没有机会见你一面,却不料老天有眼,偏偏让你送到我面前来。”

“姨娘,”张嫣心中一颤,勉强笑道,“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刘撷回头指着和亲车队烈烈飞扬的汉家节旗,披甲执戟的北军军队,以及华丽宽敞的宫车,“你看这些气派么?”她笑的灿烂而又飞扬,眉眼间却掩不住一丝怨毒,“这些本来应该是你的,就因为你不想去,使了手段,最后却要我代你受苦,你说,我是不是该怨你恨你?”

那怨毒的神色,让张嫣看的心中害怕,忍不住退了一步,面上神情微变。

“阿撷,”鲁元越听越怒,她爱女心切,怎容得刘撷如是说话,掀帘扬眉斥道,“我知你此时心中怨怼,所以处处忍让。但你也莫要太过分。和亲人选是太后和陛下所定,关阿嫣什么事?你身为长辈,不说好好照顾孩子,反而口出恶言,未免太不厚道?”

“谁不知道太后和陛下偏心你们母女?我又同谁说厚道去。”刘撷扬眉反驳,忽又笑开来。她的笑意妖异而又美丽,恶意而又轻狂,仿佛是带血的芍药花,宣平侯府之人看的目眩而又惊心,一时竟不敢上前拦她,就这么看着她一步步走到张嫣面前,“阿嫣。”她附在张嫣耳边轻轻道,“你母亲说,我该照顾照顾你,那么,我送你一件礼物吧:”

“我诅咒你,今生和我一样,所爱之人,永远不能回应你的爱。”

她并不曾听过最近长安城中喧嚣至极的传言:吕后欲为皇帝与长公主女做重亲,将长公主女许为皇后。她只是,本能的,将自己心中的怨怼,找到一个最可托付的对象,然后,用自认为最恶毒的语言,说出来。

“阿嫣,我既然为你一生远赴匈奴异乡,那么,你要还我一生爱而不得。这很公平。”她轻轻的道。

言毕,她转身登车,和亲车队迤逦而去,不再回头。

“阿嫣,”鲁元忙下得车,不曾听得刘撷最后说的话,只是一把抱住浑身微颤的女儿,“楚国公主如今心里苦,她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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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似乎越来越看不出来。

不过这真的不是悲剧不是悲剧不是悲剧。

我本意真的是写HE写HE写HE。

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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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继续看重康学习去。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一:离离

落日余晖照耀在草原上,色泽金黄。

和亲使罗恕在马上抬起头,揩了一把汗。

一望无际的青草,从和亲车队的脚下蔓延出去,似乎一直到要到天尽头。远远的,数骑骏马从落日的方向奔驰而来,迅捷而彪悍。

“全队警戒。”罗恕扬声喊道。汉军勒马停下,重重护卫住楚国公主的宫车。

“吁。”来人一直奔驰到车队面前三尺,才勒住马,默默让开路,左衽兽氅的年轻匈奴男子策马从后驰出,笑道,“王廷都尉渠鸻奉单于命,前来迎接汉朝公主。”在马上当胸行了一礼,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篝火熊熊的在匈奴草原的夜色中燃烧起来。

在临时搭就的帐篷中,刘撷紧了紧身上披着的絮裳。虽然说时令已经是初夏,入了夜的草原却很有些冷,这让从小在中原富庶之地长大的她很不适应。

“公主,加件衣裳吧。”舒兰捧出和亲妆奁中的紫貂大氅,将它披在刘撷身上。

“嗯。”她点点头,问道,“大家都睡了么?”

“除了守夜的军士,大家应该都睡了。”

“我去外头走走。”

初夏的草原带着一种潮湿的气息,篝火静静的燃烧着,偶尔一两声毕驳声响。她伸出手烤火,草原的夜空,似乎压的特别的低,静谧的夜空呈现一种深蓝的色泽,星星仿佛伸手就够的着,冰冷冰冷,她仰头相看,忽然觉得心头寂寥。

“咕咚。”

一声声响从身后传出。

“谁?”她吓了一跳,连忙回头。

傍晚里赶来的匈奴男子倚着帐篷,就着酒囊仰首喝了一大口酒,放下来。觑着汉人公主的容颜。

因站的离篝火很近,火光在她的半边颊上投出艳红的色泽,带着一种温暖的意味。在这个冷清的夏夜里,她仿佛就是一个天堂。

“看什么看,”刘撷恼羞道,“你好大的胆子。”

渠鸻呵呵一笑,投开了目光,“那你可要习惯了。我们匈奴人和汉人不一样,看见好看的东西就爱大方观赏,你要是一个一个生气。那以后可忙不过来。”

年轻匈奴贵族男子的目光清澈中带着一种怀念,让刘撷讨厌不起来,两个人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彼此静默,整个营帐静悄悄的,仿佛清醒的只有二人。

刘撷弯腰添了一夹干草,问道,“这么晚了。都尉大人不去睡么?”

“公主不也是没睡么?”

渠鸻又喝了一口酒,忽道,“公主和她,一点都不像。”

“她?”

“嗯。是静阏氏。哦,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应该是叫须平长公主。”

他本以为。来的会是一个和刘丹汝一样的温柔静默的女子,却不料,看到了一朵坚强带刺的芍药花。

“自然不一样。”刘撷蓦地感受到一种屈辱。“她不过是吕皇后挑出来的平民女子,而我,却是楚国翁主。”

岂能等同视之?

“有什么不一样么?”渠鸻淡淡笑道。

刘撷忽然泄气,是啊,有什么不一样么。不过,都是大汉送来匈奴和亲的公主。在匈奴人眼中。都是一样的。

尊贵的楚国翁主,和低贱的家人子,是一样的。

三日后,都尉渠鸻护送楚国长公主进入匈奴龙城。

“都尉大人。”匈奴守卫打开城外栅门,抱胸道。

“嗯。”渠鸻颔首问道,“我妹子可进城了?”

“知道都尉最疼妹子,”守卫轰然笑道,“左谷蠡王的队伍昨日就进龙城了,听说阿蒂居次便在里面。”

渠鸻大喜,笑道,“那单于呢?”

“单于在王城。”

在王城的东北角,有数座高大宽敞的帐篷。“大汉公主便在这里歇息数日吧。”渠鸻引着刘撷进入其中最华丽厚实的一座,拍掌吩咐帐中匈奴奴婢道,“好好伺候公主。”

“是。”四名女婢将双手交叠于胸前,屈膝行了一个礼。

“你们都下去吧。”刘撷吩咐道,“我累的很,想休息一下。”

匈奴女婢看了一眼她疲惫苍白的脸色,掀帘退出帐篷。

“公主要睡一觉么?”舒兰为她脱下外氅,问道,“一路辛苦,公主也很累了。”

“我怎么敢?”刘撷苦笑道,“在别人的地方。只微微眯一下就好了。”

帐中的炉火烧的极旺,她伏在铺着层层毛皮的睡榻上,不知不觉竟进入梦乡。梦中少年早逝的阿妈张开双臂,慈爱笑道,“阿撷,来。”

于是她扁扁嘴,向母亲奔去。

哪怕有再多风雨,母亲都会一一为她挡去。

她的,母亲。

“砰——”

杯盏落地的声音。

她吃了一惊,连忙惊醒,问舒兰道,“怎么了?”却见舒兰也是茫然,在帐中逡巡了数遍,看见地上的一个小娃娃。

那是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孩子,穿着匈奴人的兽皮服饰,领缘镶着一圈洁白的兔毛,头上十余根细小的辫子,结得极妥帖。

似乎因为是渴了,所以去取案上的**,却因为人小力薄,一个没捧住,杯盏就跌落了下来。

小女孩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人,缩了缩肩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刘撷皱了皱眉,她最不耐烦孩子哭闹,又兼此时心情忐忑,不由僵声道,“哪来的孩子,竟跑到这儿来了。将她带出去。”

舒兰应了一声,见女孩身上衣裳虽厚实,料子却破敝,显然平日里并没有得到太好的对待,应不是权贵儿女。下手便重了几分。然而女孩呜咽几声,抬起头来,露出眉眼,竟有几分汉人清秀柔软的轮廓。

她啊了一声,便扯不动了。

“是离离居次。”一个匈奴女婢掀帘进来,见了女孩,吃惊道。

虽然对匈奴习俗规矩不太了解,刘撷倒也知道,居次是匈奴人对贵女的称呼,不由好奇道,“一个好好的居次怎么跑到我的帐中来了,”更别提看她寒酸可怜的样子,“她的父母是哪位?”

女婢迟疑了一阵,道,“适才我还看洛洛在到处找离离居次呢,我这便将居次带过去,免得她急坏了。”

刘撷挑了挑眉。

然而这终究不是汉地,她叹了口气,自己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可供挥霍。

女婢牵着离离的手,掀帘出帐。远远的,一个匈奴装扮的少女奔跑过来,见到离离,一声低泣,弯腰紧紧抱住了她。

哭了一会儿后,她抬起头来,看见帐中楚国长公主秣丽冷淡的容颜,以及右衽交领汉家深衣,浑身一震。

“洛洛,”女婢们聚拢过来,劝道,“既然找到了离离居次,你便赶快回去吧。若是被它它阏氏看到了,又要不好了。”

洛洛怔了一怔,忽然抱着离离在帐外跪下来,道,“婢子求楚国长公主救救离离居次吧。”叩头咚咚有声。

“这么说,”刘撷的目光投在座椅中捧着炊饼吃的专心致志的女孩,“她是须平长公主的遗腹女了?”

“是的。”洛洛跪在帐中,“公主生她的时候难产,没有熬过去,万幸小居次还是活了下来。单于将她交给它它阏氏抚养,它它阏氏嫉恨当初公主专宠,怎么可能好好的待小居次。算起来,小居次今年都六岁了,看起来不过才四岁光景。”

须平长公主亡后,她与朱朱是汉人女子,又失了主子庇护,在王廷之中处境凄凉。只是安分的带着离离居次。然而单于似乎忘记了有离离这么个女儿,又因为离离居次有汉人血统,在王廷中就像个可有可无的孩子,可怜的紧。上个月,八岁的多先王子路遇离离,离离又哭又闹,最后伸手在多先脸上划了一道伤。

它它阏氏责罚离离,朱朱忠心护主,替离离挨了二十鞭,到现在还下不了床。

没有了朱朱在一旁,洛洛一个人带离离,便难免手忙脚乱,今日里一个不慎,便让离离溜了出来,却不知道为何,竟钻进了楚国长公主的帐中。

洛洛不住的叩首,呜咽出声。

天可怜见,终于又有一位汉人公主嫁入了匈奴。

她相信,唯有在汉人公主的帐下,朱朱与自己,还有离离居次,才能够得到安宁妥当的照料。

刘撷面色阴晴不定,最后叹道,“你带着小居次回去吧。”

洛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来,绝望道,“长公主不肯施以援手么?”

匈奴人不善待汉人,那倒也没什么可说了。为什么,连大汉的公主,都不肯帮她们一把?

刘撷将指甲掐到掌心里,厉声道,“如果你只会哭,那么,就算我能够帮忙,也不会去为你花一分力气。”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公主。”舒兰捧了一杯新的乳酪,递给刘撷,小心道,“那位离离居次,看起来也真可怜。”

刘撷瞟了她一眼,“你也想要我收留下她们么?”

舒兰讪讪的不敢搭话。

她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想呢?只是,我暂时还不能。”

她初来乍到,连和亲礼都没有正式行过,谁都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够贸然的接过前阏氏的子女。

那岂非是重重的得罪了如今照看离离的它它阏氏。

“你就盼着她们能多撑一阵子,”刘撷垂眸淡淡道,“若能多待一阵子,也许,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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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尽快结束匈奴的戏份,然后回头继续阿嫣的感情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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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大婚真的不远了。

遁之。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二:情心

三日后,于王城中行和亲大典。

宽敞厚重的帐篷中,侍女们伺候着冒顿穿上黑獭裘裳,它它阏氏捧着黄金具带走过来,亲自为他围上。

她退了数步,打量着自己英俊霸气的夫君,叹了口气。

“不开心么?末索洛。”冒顿低低笑道,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它它嗔了他一眼,幽怨道,“单于又要去娶一个汉女回来了么?昨儿个我远远的看了那个汉人公主一眼,真是个漂亮的美人儿,单于得了她,大概要忘记末索洛了。”

冒顿不以为意的一笑,“再漂亮也是汉女,哪及得我的末索洛贴心。你要是不开心,我今个儿晚上到你帐里来陪你,可好?”

“免了。”它它摇头笑道,“再怎么说,那也是个汉人公主,今个儿是她大婚的日子,单于这个新郎官却到我帐里来,这算什么事?”

她望着冒顿潇洒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阏氏为何要叹气?”身边的匈奴小女奴好奇问道,“单于对阏氏宠爱不歇,他既然说今晚要到阏氏帐中来,阏氏干嘛不答应?”

“胡雀儿,你还小,不懂。”她远远的望着单于潇洒的背影,“当初刘丹汝亦是深受单于宠爱,最后不过是惨淡受宠,我害怕的,岂是一个又一个的漂亮女子?”

“那,阏氏害怕什么?”胡雀儿问。

它它阏氏深深打了一个寒颤。

她的夫君,是一个看起来很多情,其实却无情的男人。

她从少年时就跟了他。那时候,他的发妻沃朵澹刚刚病故不久,留下一个稚龄的儿子,稽粥。

和她一同留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宠姬。名叫塔黛。

塔黛是真正美貌的匈奴女子,精骑射,善歌舞,虽然日后歌珊罗有匈奴第一美人的称号,但比诸当年的塔黛,还是略逊一分。当初,她虽与拼尽全力与塔黛争宠,但是内心深处也沮丧的知道,屈普勒对塔黛的宠爱,远甚于她。

“可是。如今王帐里没有这位塔黛阏氏啊?”胡雀儿疑惑不已,“这位塔黛阏氏,后来到哪里去了?”

“她死了。”

它它面无表情的道。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而她无法忘记,塔黛死的时候,面上的惊恐不甘。

那时候,屈普勒还不是冒顿单于,他只是头曼单于的一个儿子。头曼单于宠爱幼子。欲将单于位传给这个少子。屈普勒训练了一支骑军,以鸣镝为名。当他们手中的箭射向目标,擦过空气会产生呜呜的声响,彷如鸣镝。

屈普勒下令道,“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第一次。他掣鸣镝射向了自己平日里特别喜爱的一匹骏马。不少士兵不敢跟着射,于是他斩杀了他们。

第二次,他将鸣镝对准了塔黛。

那一日。白云在蓝天下飘着,草原上盛开着热烈的红蓝花。塔黛笑吟吟的站在一边歌舞,深情的眸中只有自己英武的夫婿。

在晨起出帐的时候,他是不是,也曾在她的额头唇边。映下轻灼一吻。

他曾不曾也笑着说,“等晚了。我到你帐里来,等着。”

塔黛姣好的面色当时便变了,她惊恐的看着屈普勒,眉宇间有着不信与诉求。

然后,他面无表情的拉开弓。

随后,鸣镝军的鸣箭,将那个美貌的宠姬,射成了一个蜂窝。

那一日,他失去了塔黛,却得到了鸣镝队的效忠以及无往不至的勇气。第三次,他用这支鸣镝队,射杀了他的父亲,头曼。

从那以后,它它就一直知道,冒顿爱的,是匈奴,是草原,是征服的野心,永远不会是一个又一个美貌的女子,美貌的女子来了又去,得到了不会喜悦,失去了也不会难过。

——他不爱她。

但悲哀的是,她却爱他。

所以,她能做的,只有是,让自己不会成为他前进路程中,被放弃掉的那个。

兽皮鼓咚咚有声的敲着,最勇敢的匈奴勇士踩着节拍,提着盾牌在殿下作健硕的舞蹈,然后纷纷向左右让出一条通往高台上的道路。大汉楚国长公主便这么沿着这条道路一步步走向高台上的草原帝王。

匈奴勇士哦哦有声。

这一年,冒顿正当壮年。背手而立,望着那位秣丽的少女,他粗粗的辫子从玄色暖额下垂下,目光明亮而锐利。

唇边噙起一抹淡讽的笑意,他开口道,“孤本以为,这次嫁来匈奴的应是鲁元长公主女嫣,为何临到头,却换成了,嗯,所谓楚国长公主?”

台下汉使愀然变色。

关于这次和亲,汉匈之间早有文书往来,冒顿不可能不知道和亲易人,此时出口,不过是为了羞辱刘撷,但刘撷到底即将成为他的阏氏,他当众之下给她难堪,刘撷年少尊贵,若吞不下这口气,这和亲大礼就要横生变故,不能顺利进行。

满堂的匈奴人都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到这个娇艳美丽的汉人公主身上。

刘撷顿住脚步,学着匈奴人向单于行了一礼,目光不避,朗声道,“承蒙单于厚爱,只是张氏娘子年龄尚幼,仪礼未修,我汉皇唯恐不能妥帖立于单于帐下,特从宗室中择臣妾,命妾远赴匈奴,以修汉匈百年之好。”

这意思就是,我要比张嫣好上一万倍,你能娶到我,是你的福气。

冒顿玩味一笑,问罗恕道,“这位汉使大人,楚国长公主所言,可是实情?”

这种情况下,罗恕无论如何都要帮衬着刘撷,行汉礼揖拜,苦笑道,“楚国公主的确是我大汉宗室第一美人。”

远远的,王城之中的和亲大典正在热热闹闹的进行。

十五岁的少女骑着马,在王城外的草甸子中找到了大口大口的饮酒的渠鸻,“哥哥怎么不去看和亲大典。却偏偏跑到这儿来喝闷酒?”

“阿蒂。”渠鸻回过头来,淡淡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面子上一片热闹,其实不过是人生悲惨的开始。”

“啊,”蒂蜜罗娜从马上弯下腰来,笑得眉眼精灵,“我的勇士哥哥什么时候这么悲春伤秋了,还是,你去接那位楚国公主到龙城的路上,喜欢上她了?”

“不要胡说。”渠鸻吓了一跳。“她是单于的女人。”

“这儿只有我们兄妹两个人,随便说说有什么了不起?”蒂蜜罗娜撇撇嘴。利落的跳下马,“哥哥。咱们的阿爹已经老了。”

“嗯。”

“到了明年,你就不能再待在王廷了,该回去接阿爹的王位了。”

“我心里有数的。对了,阿蒂,”渠鸻站起来了。道,“该回去了。你同我一起吧。”

“不了。”阿蒂连忙摇头,神色间微微有点苦色,“我在躲人。有人问你你可千万别说我往这边来了。”

渠鸻了然笑道,“是稽粥王子?真是个傻小子。”

他翻上马,呿的一声。掉头向王城去了。

这草甸子一方天地,山明水秀,马儿低头吃着草。远远的往水那边去了,阿蒂藏在土坡后头,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不知不觉,竟渐渐睡去。

她是被人声吵醒的。

天色已经是蒙蒙的灰色。女孩的喘息声在土坡的那一边急促的响起,像是哭泣。又像是狂喜,压得很低。

那是一对野鸳鸯在偷情。

匈奴人民风开放,对女子的贞洁远不似汉人看的那般重。少女在出嫁前,总是有着数个情人,像她一般,到了十五岁还是处子的,已经很少。

现在这个时候出去,似乎很是尴尬。阿蒂理了理头发,心里叹道,只好在这听一场活春宫,等他们走了,自己再叫马出来,骑着回城。

但是,她将青草在指间缠绕,等的很是无聊,这男人,也未免撑了太长时间了吧?

忽然间,那女子一声抽搐,低泣道,“单于,奴不行了。”

阿蒂手上使劲。

不是那个单于吧?

怀中的小白吃痛,嗷的一声,蹿了出去,声响惊动了二人。

许久,女子僵硬的声音道,“草后有人么?”

“不过是一只野猫罢了。”冒顿微笑道,“格玛你先回去吧。”

她低低应了一声,收拾衣裳,在月色下远远的跑开。

冒顿抬头看草原上的夜空,这一日是十五,月盘是一种清亮的颜色,照耀的草原上的一切无所遁形。

“出来吧。”他淡淡道。

阿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果早知道如此,就算被稽粥堵在营帐中,她也不会出来一步。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但外头的那个男人,还真的让她发自心里的打怵。

“单于。”她探出头去,勉强笑道,“好巧。”

“不巧。”月色下他的双眸隐者幽黑的光,在少女低垂的面上打了一个转,“我听到土坡后有人睡觉的呼吸声,只是不知道是你。”

蒂蜜罗娜怔了一怔,恼道,“你知道有人,你还——”眼光扫过附近被压倒的一片草。

冒顿哈哈一笑,“我是不急,但格玛急的很。我便岁她了。”

一时沉默,蒂蜜罗娜只得没话找话,“今天不是汉匈和亲的日子么,单于怎么不回去陪你的汉人公主?”

“嗯,不急。”

阿蒂一力将身子缩的让人看不见,冒顿自然有所察觉。她的脸伏的低低的,让他看不清她的容颜,然而却露出后颈一抹微微的雪色,动荡心魄。

“那个公主的性子未免有些倔,”他不经意道,“将她放在一边晾一阵子,才容易听话。”

她不免又抖了一下。

“阿蒂,”冒顿若有所思道,“你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还没。”她勉强笑道,“要到九月里才到周岁。”

呜,她就不该因为爱热闹而来这趟龙城。到了九月里,她便好好待在家里,再也不去蹛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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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时兴起,又跑到当当网上订了很多书。

实际上,寝室中三个书格都已经被我放满了。

好吧,书是一种财富。但也的确是一个搬家的负担啊。

我已经开始担心毕业的时候要拿这么多书怎么办了。

匈奴章节,应该,也许,明天能结束,吧。

其实阿蒂也挺惨的,三趟到王廷,两趟得听春宫。

继续求粉红票鼓励之。

星期五有一门考试,我还得抓紧时间复习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三:传承

三日后,单于使者从左谷蠡王的领地回来。

“单于,”渠鸻好奇问道,“我阿爹这是回了你什么?”

这些年,冒顿权威日重,愈发高深莫测,他虽与之是少年挚友,却也再不敢直呼其名。

冒顿弹了弹腰间黄金匕,淡淡笑道,“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在匈奴人齐聚龙城的最后一天日子里,冒顿向众人宣布道,将在八月秋肥马壮之际,迎娶左谷蠡王幼女蒂蜜罗娜为大阏氏。

石破天惊。

冒顿单于今年三十三岁,王帐中有众多女子,算上半月前受封宁阏氏的大汉公主,先后有封号的便有七位阏氏。虽然有得宠有失势,但在明面上,却从未排出个座次来。

大阏氏,却是诸位阏氏中最尊贵的一位,相当于汉人的嫡妻。

这些年,须卜蒂蜜罗娜是左谷蠡王孙毋翰最娇宠的掌珠,美艳聪慧之名远播塞外草原,隐隐有压过匈奴第一美人,茨鄂阏氏歌珊罗的声势。但今年秋天,她才刚满十五岁,而稽粥王子心慕蒂蜜罗娜多年,又是公开的秘密。

牧民们怔了一怔,欢呼喝跃起来。

美人配英雄,本就是匈奴草原上最至理的事情。

“单于,”渠鸻一把掀开王帐的帘子,大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都尉,”冒顿厉声呵斥,“这是你为人臣该有的样子么?”

在冒顿的气势下,很少有人能够继续说话下去,然而渠鸻爱妹心切,还是顶了一句,“我不答应阿蒂嫁给你。”

冒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左谷蠡王却已经应下了。”

你只是她哥哥,不是她爹。婚姻之事,还由不得你做主。

“怎么,”他忽然冷笑道,“还是将来的左谷蠡王别有异心,不愿效忠王廷?”

“不是。”渠鸻吓出一身冷汗,单膝跪下,将左手按在胸前,道,“左谷蠡王部誓死效忠单于,并无二心。天日可鉴。但是,渠鸻还是不愿见妹子入王帐,因为。屈普勒是好单于,匈奴人愿意效忠的主上,却绝不是女人心中的好丈夫。”

“无论阿蒂嫁不嫁入王帐,左谷蠡王部落都效忠单于,但是。作为一个哥哥,”渠鸻深深拜下去,“我不想看见阿蒂哭。”

冒顿微微动容。

“阿蒂听说过诘罗阏氏的故事么?”

宁静的午后,渠鸻牵着马在龙城外的草原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好像多年前的时光,而她荡着双脚坐在马背之上,就好像跟着哥哥。可以走到草原的尽头。

“哦?”她抬起头来,将口中含着的草梗拿开,笑道。“那位匈奴第一美人么?”

渠鸻笑了一笑,“诘罗阏氏已经老了,她年轻的时候,白云也没有她的身姿轻盈,红蓝花也没有她的容颜美丽。那一年。单于初继汗位,东胡势大。派使者索单于‘欲得头曼时千里马。’群臣都说,“这是匈奴的宝马,不能给他们。”单于却道,‘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便将宝马送给了东胡。过了一阵子,东胡又使使索单于,‘闻诘罗阏氏美名,欲得单于此阏氏。’左右皆怒道,‘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单于却说,却说,”一时间渠鸻心如刀绞,竟说不下去。

“‘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蒂蜜罗娜低低复述道。

“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于是东胡王愈骄。东胡使使者向单于索瓯脱地,群臣或言,‘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与亦可。’单于大怒,道,‘地者,国之本也,柰何予之!’斩诸言予之者。遂袭击东胡。卒灭之。”她仰脸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孙子兵法》云,‘利而诱之,卑之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庶几如此矣。哥哥,我也是匈奴人。怎么可能没有听过单于的故事。”

“是啊,”渠鸻惨淡笑道,“你自然听说过这个故事。可是,你知道诘罗阏氏后来如何么?”

“如何?”

“单于灭匈奴后,接回了诘罗阏氏。我们匈奴人对女子贞洁并不是特别在意,何况诘罗阏氏又是那么美,十个月后,诘罗阏氏难产,出了很多血,巫师说,她可能再也不能生产了。阏氏哭着求单于,说那真的是单于的孩子,单于却终究没有留下那个孩子。”

蒂蜜罗娜打了个冷颤。

“所以,阿蒂,”渠鸻迎着风微笑,将手中的包裹扔到她的怀中,“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王廷了,脑子里不要尽想些有的没的,如果能安安心心的在草原上过完一辈子,那也就挺好的了。”

他用力在马背上拍了一记,马儿吃痛,在草原上奔跑。马背上的少女陡然间手忙脚乱,但是草原上的儿女哪个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不用看也知道,阿蒂终究能掌住那匹惊马。

他背过身往回走,远远望见城中耸峙的王帐,那一日冒顿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那个妹妹太聪明,将她在外面放着我不放心。看在你的面上我又不想杀了她。那么,只有将她安在王帐里,才两全其美。”

微微苦笑,我只是一个,很爱着妹妹的哥哥。

“驾,驾。”马蹄声从背后追了上来。

渠鸻回过头,目瞪口呆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妹妹,“我不是叫你走么?”

蒂蜜罗娜瞪着他,漂亮的眸子里闪出怒火,生气勃勃,“我走了,哥哥你怎么办?”

“我……”渠鸻一时语塞。

她在马上咬着唇笑了一笑,柔声道,“傻哥哥,就算我回到了部落,阿爹也不会像你一样帮着我,更不要说,”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空余叹息。“我怎么可能,一辈子安安分分的,终此余生。”

“回去吧。哥哥。”

骏马刨了刨蹄子,慢慢的向龙城回奔。

一队匈奴人从龙城城门出来,为首者遥遥拜道,“左都尉大人。”

“单于吩咐了,若是您一个人回来,便请您到楼仓去住几天,咱们这队人即刻去追阿蒂阏氏。若是阿蒂阏氏与您一块回来的,”他笑笑道。“您请自便,阏氏请随我去见单于。”

——“你和单于说了什么?”

夜色中,渠鸻不停的围着篝火边的蒂蜜罗娜问。

“小白。咬他。”阿蒂烦不胜烦,脆声吩咐道。

小雪狼呜咽一声,箭一般的射到渠鸻面前,张开森森的牙齿。

“哎呀。”渠鸻笑骂着拎起小白颈后柔软的皮肉,“畜生就是畜生。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赛马把你赢回来的。”

忽听得帐外错乱的马蹄声,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大声的喊,“阿蒂。”声音呜咽,不是稽粥却又是谁?

渠鸻沉默下来,抱住小白。道,“我先进去了。”

“阿蒂,你。跟他好好谈谈。”

阿蒂披了白狐大氅出帐,见稽粥牵着马立于其外,气喘吁吁,额上发间尽是汗水。

“我傍晚从外面回来,听人说。你就要嫁给我父汗了。”稽粥专注的望着面前的少女,年轻晶亮的眼眸里是满满的乞求。“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阿蒂回避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稽粥委屈质问。

“稽粥,”阿蒂不忍道,“你这是何苦,我从来就不曾喜欢过你。”

“那你就喜欢我父亲么?”

“也没有。”蒂蜜罗娜摇摇头,苦涩道,“我才见过他几面,而且我一向就比较怕他。可是稽粥,他是我们的单于,为部落计,我不可能违抗他的意思。”

“那,”稽粥心生希望,急忙道,“我回去求父亲,求他收回主意。”

“稽粥。”阿蒂叫住他,“你以为,单于不知道你的心意?他既然还是选择这么做,那么即使你去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更何况,我并没有不愿意。”

“为什么?”稽粥又是愤怒又是不解,“你明明说了,你不喜欢他的。”

面前少年的一片真心,蒂蜜罗娜不是不感动的。

可是,“稽粥,”蒂蜜罗娜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很久以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

“他很好。到现在我都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孩。他长的好看,事业虽然不是最好,但是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他性子温柔,照顾家人,爱笑还体贴人,会烧一手好菜,并且愿意天天为我洗手作羹汤。而且我相信,如果我们最终在一起,他绝对不会背叛我,我们可以一起好好的执手到老。周围的人都说,错过这样的男孩,你一定会后悔的……”

草原上会有这样的男子么?稽粥心中疑惑。匈奴的男儿都是行走像一阵风似的,他们在马上出生,马上死亡,最崇尚的是勇士,永远不会腻腻歪歪于儿女琐事。

只是,月光下,阿蒂似乎陷入甜蜜的回忆,忍不住微笑,那神情如是真挚,做不得假,右颊上一个小小的酒窝儿,浅浅的荡着,荡的稽粥心中一阵绝望。

能够让她有这样温柔的神情,阿蒂一定,很爱,很爱口中的男子吧。

“可是,”蒂蜜罗娜忽然板下脸,“我和他在一起,偏偏不能真心快乐。”

“所以,稽粥。”她道,“我想要的,本来就不是感情。”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她逡巡着月色下的土地,长到半人高的草在帐篷之间蓬勃的生长着,蕴着潮湿的水气,忽然道,“我想要匈奴人能够在这片草原上,长长久久的生活,传承下去。我想要千百年后,还有人能够拍着胸膛说,我是匈奴人,并以此为骄傲。我不要匈奴只是个人英雄主义维系而成的匈奴,而在英雄逝去后,很快的分崩离析,渐渐消弱。我不要,后世人只能够通过汉人的史书典籍才能略窥匈奴一貌,所有属于我们的辉煌,都消逝在时间里。”

稽粥张目结舌,讷讷道,“可是,我们只能管到生前的事情,百年之后,谁又能看的见?”

阿蒂忽然笑了,“也许。”她嫣然道,“可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谁又知道不可能。”

“但是,我需要你父亲的支持。所以,我答应嫁给他。”

“阿蒂,”稽粥像是绝望中抓住一根稻草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要大阏氏的位子,等我长大了,接替父亲当了单于,我也可以给你啊。我可以支持你,做你一切想做的事情。”

“真可惜,”蒂蜜罗娜闭眼,“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一瞬间稽粥心中冒起大逆不道的念头,可是转瞬间他又掐灭了火苗,父亲在他心中是一座越不过去的大山,这么多年,他和他的臣民一样,只能仰望,不敢起一丝不敬。

“怎么可能?”蒂蜜罗娜失笑,“我希望匈奴强盛,一点也不希望他消磨在内讧里。”

“稽粥。”她弯腰道,“在我心中,你还是个孩子。”忍不住自嘲一笑,“也许在你父亲心中,我也只是个孩子。我们都要快快长大,你要学着你父亲,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稽粥喃喃问道,“阿蒂喜欢英雄?”

“是的。”她盈盈颔首,“我很喜欢英雄。”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月亮在她的眉眼上撒上一层柔和的光。那么近,却不是他可以一掬的美丽。他想要哭泣,想要放声大喊,想要奋歌。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底有某一处地方,居然是平静的。

这一天,他从城外打猎回来,惊闻消息,满心愤懑委屈,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他。可是,在蒂蜜罗娜柔和却远大的语言中,他忽然沉寂下去,发觉他的愤懑是那么渺小。和她相比,这么多年,他都只是个不值一道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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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一下,发觉这一章还是挑动了一些人的民族情绪。

道歉之。

那么蒂蜜罗娜本身性格与思想上的矛盾,应该在下一次她和嫣的重逢中点出来。

我始终觉得,她也是一个,很纠结的人物。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四:大氏

姑衍山下,匈奴王廷

舒兰领着一个匈奴女奴入帐,“公主,这位它它阏氏帐下的女奴说是要求见你?”

小女奴行到帐中,再拜叩道,“朱朱见过楚国长公主。”将额头枕在双手之上,哭泣着不肯起身。

刘撷怔了怔,放下手中竹简,百感交集。

不过是月余,就好像是一辈子,有多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行一个汉礼,喊她一声,“楚国长公主殿下。”

“你就是朱朱?”她温言道,“身上伤好了?”

朱朱受宠若惊,抬起头来,应道,“已经好了,多谢宁阏氏垂怜。”

一声冰冷冷的胡称让刘撷陡然清醒,心中暗悔,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大约二十余岁年纪,容貌与当日洛洛相比远逊,面色蜡黄,身体枯瘦,显是没有遭受太好的对待,却有一双温润而明亮的眼眸。

“好叫宁阏氏得知,它它阏氏有孕了。”

“唔,”刘撷在心里沉吟,它它年纪不轻,女子需要子嗣安命,无论是在大汉还是在匈奴,都是一样的。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她心事多怕要放在腹中骨肉上,旁的事情无暇顾及。

只是,刘撷挑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巴巴的跑过来和我说一声?”

朱朱再叩一个头,道,“婢子求宁阏氏趁此机会,将离离居次要到帐下。”

有孕的它它必无心力再照顾离离,这个时候将小离离从她身边索走,既有妥帖借口,便不会伤她的面子。

只是刘撷新来乍到,不知因了什么缘故,冒顿对于这个美貌的汉女,并不见特别宠爱。更是下个月即将迎娶左谷蠡王部的贵女蒂蜜罗娜,两次娶妻的时间相隔如此之近,不能不说有打压刘撷的意思在其中,舒兰为主子打抱不平,不由冲口道,“说的容易,你要公主去找谁张口,它它阏氏要是不肯放人,公主有什么法子?”

“阿蒂阏氏是大阏氏,理论上可以节制单于内帐。”朱朱道。“她又是匈奴三大贵族后裔,有左谷蠡王支持,众位阏氏应该不敢驳她的面子。阿蒂阏氏再过大半个月便要过嫁入王廷。虽然宁阏氏面子上过不去,但是持平而论,她入主王廷对宁阏氏是有好处的。”

对于冒顿诸位阏氏来说,蒂蜜罗娜给予她们的威胁,可比一个汉女要大多了。她们集中精力对付阿蒂。投诸在刘撷身上的敌意便会少很多。而对阿蒂而言,她虽然身世高贵,名分为大,但毕竟太过年轻,想要在王帐中建立自己的权威,如果稍稍聪敏的话。便会从实力最弱的宁阏氏这儿打开缺口。

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只是,刘撷太心高气傲。要心甘情愿的折腰,对她而言,太难。

朱朱在刘撷带了一点冷一点潮的目光下局促的低下头去,勉强道,“只要宁阏氏开口。阿蒂阏氏会答应的。”

“哦?”这下刘撷倒好奇了,“为什么?”

“因为。”朱朱的目光透过卷起的帐篷风帘,看向在外面奔跑玩耍的离离,她笑的分外明媚,仿佛是天上的太阳。

“当初,阿蒂阏氏待静阏氏便很亲善,而且,”朱朱犹豫了一下子,道,“阏氏大概不知道,离离居次,当初,是阿蒂阏氏亲手接生的。”

“阏氏相信母爱么?——人们说,每一个母亲,都会爱那个从自己身体中十月怀胎落下的孩子。可是我相信,如果你曾经将一个孩子亲手接到人世,你也会爱她。这个孩子对你是不同的。阿蒂阏氏,对离离居次有一种不同的感情在,那感情也许不热烈,但是,她会希望这个孩子过的更好一些。”

“知道了。”刘撷沉默很久,淡淡道。

“公主。”舒兰搀着刘撷坐下,又沏了一杯奶酪递到她手上,“你真的打算,去要下离离居次了?”

“这个时机刚刚好。”刘撷颔首道,“如果我不开口,若那个叫阿蒂的丫头真如朱朱所言对离离亲善,将离离抚在自己膝下,我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而且,”她抿了一口奶酪,杯中奶味呛人,强忍着咽下去,“纵然只为了朱朱,我也值得一试。”

“她?”舒兰奇道,“不过是个在匈奴待了六年,失去主人庇护的最下层的的侍女。”

“越是下层越是清楚王帐中的各种人际细事,她不比她那个蠢笨的同伴,倒是颇有心智,更难得是汉人,在王帐中除了依靠我,她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这些年,她待离离居次鞠躬尽瘁,倒也是个忠心的人。舒兰,”刘撷笑笑道,“你瞧,对于匈奴两眼一抹黑的我们而言,她可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秋八月末,冒顿单于迎娶左谷蠡王部落蒂蜜罗娜的婚礼,盛大远远超过了众人的想象。

第二日,众人去王帐中求见新阏氏。

这是刘撷第一次见到这位艳名远播匈奴的阿蒂阏氏。

她正用小匕切下一小块烤炙过的鹿肉,递给坐在身边的离离,叮嘱道,“慢点用,没人跟你抢,好吃不?”声音温柔。

“好吃。”离离细声细气的答道。

于是蒂蜜罗娜微笑着回过头来。

刹那间刘撷几乎陷入绝望的情绪,她自负美艳,但在这位名叫阿蒂的少女浓艳的青春映衬下,竟然觉得心境已经苍老森森。

“宁阏氏。”蒂蜜罗娜笑问,“你是汉楚王刘交之女?”

“是。”她淡淡答道,不卑不亢,“楚王是我亲父。”

“啊,那么大汉皇帝陛下即将迎娶的皇后张嫣,算起来,是你的表外甥女喽?”

刘撷吃了一惊,失声道,“阿嫣将要做皇后了?”

“是啊。”阿蒂垂眸,掩住其中一丝激动,“汉朝送来国书如是说。如今六礼大约已毕三礼,到明年冬十月,天子便要亲迎。”

刘撷面上神色便呆了一呆。

阿嫣怎么能做大汉的皇后?

她和陛下,可是嫡嫡亲的舅甥啊。

虽然从宗法上说,没有禁止舅氏与外女结缡的可能性,而有汉一代,贵族世家世代通婚,辈分混乱无法避免,但天子迎娶亲姐之女,终究是过于骇闻。

张嫣。

一瞬间刘撷心中酸苦翻覆。让我为她代嫁匈奴还不够,连天下女子最尊贵欣羡的皇后之位,也捧给了她。可知道。你们越维护这个孩子,我就越恨她。然而转念一想,纵然皇后是天下女子欣羡的尊位,但作为一个外甥女,在豆蔻稚龄嫁给自己的舅舅。怎么样,也算不上是一种幸福。

“这位大汉将来的皇后,”蒂蜜罗娜悠然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人?”

刘撷想了想,笑道,“我离开长安的时候她还太小。比不上阏氏容色美艳。”

帐中众人便只当阿蒂年纪尚幼,对遥远的大汉那位即将与自己一样并赴尊位的女孩有着比美之心,各有解意的笑笑。

蒂蜜罗娜垂眸笑笑。道,“我与单于商量,因末索洛姐姐现在有孕,便将离离居次托给宁阏氏吧。静阏氏与宁阏氏同来自汉朝,离离居次是先前静阏氏之女。必能妥善照料。”

刘撷怔了怔,她本自忖度要怎么向蒂蜜罗娜开口。却没料到阿蒂竟直接将离离送到她帐中。蒂蜜罗娜未免太过大方,这样的人,不是太蠢,就是太有靠势。

诸位匈奴阏氏亦微微变了色,冒顿素来不管内帐中的琐事。但听阿蒂的意思,竟是有着单于的鼎力支持。在单于的默许下,她们可以在王帐中争宠互斗,但若是单于娜不需要用任何手段来收服王帐诸位阏氏,借着单于的权威,她可以轻易的独摄王帐。

毡毛榻厚实而温暖,少女在榻边唱着温柔的安眠歌,过了一会儿上前探看睡在榻上的女孩,喜悦笑道,“离离居次睡着了。”

能够重新回到汉人阏氏的庇护之下,真好。

她回过头,看到刘撷在帘外的身影。

“阿蒂阏氏,”刘撷轻轻问道,“她对大汉的事情很熟啊。”

“是的。”朱朱应道,“因为双辕车和善于打造刀剑,她在草原各部落有很高的权威名声。数年来,匈奴侵犯汉境,她都要犯将为她找各种大汉书简,她甚至熟读《左传》,还会写一手端正的小篆。”

刘撷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那位在途中篝火边陪着自己饮酒看星星了一夜的年轻匈奴男子,“那个叫渠鸻的左大都尉,又是怎样的人?”

朱朱神色了然,侃侃道,“他是阿蒂阏氏的同母兄长,左谷蠡王最出色的儿子,以及公认的继承人。却留在王廷多年,凭着自己的勇武得到了匈奴二十四长中的左大都尉。阏氏到龙城之前,是他主动向单于请命,去迎接阏氏。”

“主动请命?”刘撷微微讶然。

“是的。”

为什么,刘撷思索不得解,她确定她曾从那个年轻匈奴贵族男子身上感到一种善意和些微的沉迷,但她与他从无交集,这善意从何而来?

她忆起月夜下渠鸻黧黑的肤色,以及带着些许怀念的眸光。

他笑着说,““公主和她,一点都不像。”

“她?”

“嗯。是静阏氏。哦,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应该是叫须平长公主。”

月色像水一样在记忆中静静流淌,她若有所思的问道,“渠鸻都尉,对静阏氏很好?”

“是的。”朱朱颔首,惨然道,“当初静阏氏逝世,他尽过很多力。这些年,若不是有他对我和洛洛照拂,也许我们早就是一抔黄土了。”

刘撷微微微笑,弯下腰,替毡毛榻上沉睡的离离掖了掖被子。

汉长安

未央宫天禄阁

“将先帝九年后的起居录取出来给朕。”刘盈吩咐道。

“诺。”小吏揖拜应道。

天禄阁进深颇深,显得有些阴暗,天光从直棂窗中透进来,微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欢快的动荡,刘盈立于窗前,静静等候。

汉匈之间的和亲总算尘埃落定。刘敬却依旧被羁押在廷尉狱中,不能开释。母后认为刘敬当年私与冒顿约,忘君恩,负故国。而先帝既逝,便无人可证当年刘敬是否真的曾将此事禀于君前。

起居录置于卷架的最顶端,青衣书吏攀登梯子去取。天禄阁经常打扫揩拭,书卷上倒没有落下什么灰尘。他将厚重的竹简放于怀中,一个不小心,架上的数卷竹简带落,砸在地上。

“怎么了?”刘盈听到了声响。

书吏吃了一惊,连忙跪地叩拜,“臣罪过。”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便本来有气,看到这样子,刘盈也禁不住失笑,“这么点事,男儿丈夫也要哭啊?”

“收拾一下,把起居注拿出来给朕。”

“谢陛下。”

要说不怨刘敬生事,那是假的。但刘盈还是不愿意冤枉臣子,在九年末的起居注中找到了那条记录,他叹了一声,将竹卷放入袖中,不免望了适才那个哭泣的书吏一眼。他青衣消瘦,面容清秀。

“朕应该见过你数次。”刘盈道,“是在……”

“臣曾在相国官署执赞导之事。陛下勤于政事,来往官署之间,臣曾有幸效劳三次。”

“哦。那你怎么却到天禄阁来了?”

“那是……”闳孺激愤欲言,面色潮红,却终究咬住了话尾。

“怎么了?”他又取了数本天禄阁孤本典籍,吩咐从人带回宣室,不经意问道。

闳孺却是委屈了很久,终究忍不住道,“臣不知道出于何因得罪了张娘子,让她命人将臣贬到了这天禄阁。”

虽然同为宫官,但天禄阁的清苦与相国官署比诸,实在是天差地别。

“阿嫣?”这回答到实在是让刘盈吃了一惊。笑道,“不会吧?阿嫣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闳孺拢手叩拜,“臣若有错,心甘情愿受罚。只是臣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好了好了。”刘盈没多大耐心说话,摆手叹道,“你先随朕回宣室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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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考试,插缝赶的更新。结果中间电脑还黑屏了一次,丢了一些字数。

于是只好重打。于是今天就迟到了。

再于是因为承诺过今天回汉朝,so,多加了后面一段。

看在某人这般辛苦的份上。继续求粉红票。

关于闳孺,因为多方原因,应该不会出现深入情节了。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五:情思(上)

五月的时候,张嫣与母弟返回父亲张敖的封邑宣平,一路上,鲁元时不时的忧虑的看着她,张嫣转面微笑,“阿母,”她将脸颊枕在母亲膝上,温声安慰,“你莫要担心,我很好的。”

“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到老去。

车外一声喧闹,御人手忙脚乱的勒住马,让马车停下。鸡鸣声,牛羊声,马嘶声,男孩子的笑闹声连成一片,一个声音扑到车厢外头,连声叫道,“阿姐阿姐,你回来了。”

是弟弟张侈。

张嫣放声微笑,掀了帘子跳下车去,看车外一片热闹的情景,扯过张侈训道,“你看看你们,弄成什么模样?”又对站在数尺开外的张寿笑道,“阿寿也在啊。”

“不公平。”张侈挣扎道,“阿姐对三弟就那么温和,对我就是又骂又扯的。”

“阿姐,”马车中张偃从睡梦中醒来,探出脑袋,迷蒙道,“你在和谁说话说呢?”脸上还残存着两分睡意。

张侈的面容微微沉下,张寿也僵了僵。

张嫣回头招手道,“阿偃,下来。”

于是张偃努力睁了睁眼睛,听话的跳下车来,迈着小短腿走到他家姐姐身后。

“这是侈,这是寿,”张嫣拉着他的手为他介绍道,“虽然以前你没有见过他们,但他们都是你的哥哥哦。”

“这是阿偃,”她复对张侈张寿笑道,“你们都知道的,以后要像我爱护你们一样爱护弟弟哦。”

“侈和寿么,”车中,鲁元咳了一声,唤道。

张侈张寿俱恭敬的走到嫡母的车前。唤道,“母亲。听说你和阿姐回来,便特意出来接你们。”

“阿姐,”张侈拉了拉张嫣的衣袂,“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同骑马?”

“好啊。”张嫣眼睛一亮,笑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我早就厌了。”

“阿姐”,小偃儿抓住阿姐的裙裳嘟囔道,“偃儿也要骑马。”

张嫣抱起他。弹了弹他沁汗的鼻尖,笑道,“姐姐十岁才学骑马。你想要骑,等你也长到十岁吧。”

“阿嫣,”鲁元接过儿子,吩咐道,“你别胡闹了。你今天穿的这衣裳,怎么能骑马?”

张嫣低头看自己精致的襦裙下摆,笑道,“没关系。”弯下腰去,抓住身侧裙角,猛的一撕。刷的一声,拉出一道口子。

“呀,”涂图叹道。“可惜了这条裙子呢。”

张嫣当没听见,在另一侧也撕开一道来,这样就可以跨坐在马上了。她的襦裙下另有自制的禈裤,不惧走光。

“看见宣平的天空,觉得心都要飞起了。”回头笑吟吟道。“阿母,你说。我们在这儿住一辈子,不也挺好呢?”言毕翻身上马,干净利落的姿势让身后的张侈张寿都不禁叫了一声好。

“我们来比比看,谁骑的最快。”她在马上明媚回头,沁凉的夏风拢拢的吹得她鬓角飞乱,水红色的衣袂翻飞,像五月枝头的梅子,青悠悠的打着秋千。有一种初夏的味道。

她大笑,抽打马鞭,身下骏马嘶鸣一声,扬蹄奔跑,像追着风一般。坐在马背上的她却觉着茫然,好像心里明明藏着一样东西,努力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它的模样。

怅然若失。

跑了一刻钟,她勒住马缰,踱到路边等着。不过一小会儿,便见张侈和张寿从后面骑马追来,“阿姐你发疯啊,”张侈抱怨道,“忽然跑那么快。”

“那是你们没用。”她冷笑道,“我都几年没骑马了,你们还赶不上。”

挽着缰绳跟在母亲车后缓缓前行。身下的骏马不耐,打了个响鼻,刨了刨蹄,想要和先前一样飞奔。张嫣死死的勒住了它,我们想怎么做,和我们该怎么做,很多时候,并不是一件事情。

鲁元发现,她的女儿变的不一样了。

并不是说她现在不好,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讲究妆服讲究饮食,她友爱弟弟善待亲朋,她甚至笑容灿烂终日不息,但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燃烧的凄艳,这种燃烧灼热艳丽不可逼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小女儿,已经从一个孩子,成长成一个少女了。

孩子,是无忧无虑的日子。

而少女,心中却开始有了忧愁,和因忧愁而生的欢乐。

每一个女孩,都将成长成少女。但每一个少女,都无法走回做一个孩子。

鲁元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蓬衣垢面,奔跑在丰沛之外的道路上。于是,她遇到了张敖。

少年时的张敖当真是眉目雅丽,神清如冰玉。

他骑着一匹白马,在马背上弯下腰来。

后来,父亲聚众诸侯公子为自己选婿,她在屏风之后躲的远远的,却在抬头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豆蔻梢头二月初,最是人间好时节。

张嫣在庭院里荡秋千。

“推高一些。”她吩咐荼蘼与解忧。

“再推高一些。”

两个侍女推的满头大汗,“娘子你要我们推的有多高啊?”

张嫣伸手指了指院墙,“推到我,能够从那儿看到外面的风景。”

“翁主你莫是疯了吧,”荼蘼不解道,“真的想看外面风景,走过去看看就是了。干嘛非要荡秋千呢?”

张嫣笑而不语。

很多年前,她读过一首诗:墙里秋千墙外笑,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是不是真的会有一个人走过她的院墙,听见她的欢声笑语,心旌动荡。

若干年后,他遇到她,谈起当年秋千轶事,和懵懂的心情。

可是不会有,不会有这样一个人,诗歌只是诗歌,故事只是故事,生活却是生活。

秋千荡在最高点的时候停留只一瞬。在那一瞬间她极目看去,透过院墙之上郁郁葱葱的杏树,竟隐约真能瞥到街角的一方箩筐。

“阿嫣。”有人在秋千下唤道。

她停下来,看见孙寤站在廊下,一身绿地黄花纱禅衣,圆髻翡翠步摇,清清洒洒。

“阿嫣赴长安之后,我又结交了一些朋友,却都不是那么谈的来,总是思念阿嫣。阿嫣总算回来了。”厅堂之中,二人相对而坐,不觉莞尔。

孙寤尝了口茶。觉得有些淡,便放下了。

“香吧?”张嫣笑道,“这是我早起亲自在荷叶上搜集的露水煮来的茶哦,千金也难得一盅呢。”

“你真是闲啊。”孙寤无奈道,“阿嫣这次回来。应该不会再走了吧?”

“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呢?”她微笑着打着团扇,“不过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走了。上次离开宣平的时候,你和我一样还梳着童髻,如今回来,你都已经行过及笄礼了。”她嘟唇叹道,“我便想像你一样梳好看的发髻。可是她们都说,我年纪还小,还要再等三年才能及笄。”

“这话可不好听。”孙寤佯怒道,“莫非我从前就不好看么?”

“不一样啊。”张嫣摇头,“从前是清新可爱呀。”

二人又笑做一团,“我最近又学了些琴曲,有空弹给你听——”孙寤笑吟吟道。忽然瞅到张嫣衣袖上一点痕迹,拉过来看。道,“这儿是怎么了?看起来像是被火星溅到似的。”

“哎呀,”张嫣也瞅到了,皱眉笑道,“大约是昨天夜里烤野兔的时候溅到的。”

“烤野兔?”

“昨天半夜里我拉着阿侈阿寿两个,哦,还有我弟弟偃儿,翻墙出去,打了一只野雉,在田野上点火烤了,可香了。附近的一家人还以为田野失火了呢,赶过来才知道是我们烤野雉。不过我们有请他们一处儿吃,玩的很尽兴呢。”

孙寤睁大了眼睛,“真的?”

“是啊。”张嫣点头笑道,“偃儿年纪小,翻不过去墙,还是特意叫醒老孙头让他开的侧门呢。”

“你母亲,长公主都不管?”

“为什么要管?”张嫣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孙寤于是欣羡道,“真好。”

“下次我们再出去,要不要叫上你呢?”

“不用了。”她摇摇头,“我父母一定不会许的。”

“啊,对了。”她想起来,拍了拍手道,“两年前我们一起腌制的梅子,寄到长安去的,你说已经坏掉不能吃了。今年我又腌了一些,特意拿了一些给你尝尝。”

晓暮捧了一个小巧陶瓮,笑道,“如今我家娘子腌的梅子所有人尝了都说好呢。好容易张姑娘回来了,尝尝看吧。”

张嫣点点头,捻起一枚黄色的梅子,放到嘴巴里。

“怎么样?”孙寤问她。

“很甜。”

“不过,”她展眉笑道,“很好吃啊。”

“决定了,”张嫣笑嘻嘻的道,“找个好天气,我们一起去梅园采梅子,再来腌一次吧。”

五月初夏,日祚绵长。

空气里漂浮着些微的青梅子的气味,阳光的碎影落在梅林间隙之中,顽皮的跳跃犹如干净的碎金,云天清朗。

“真是的。”张侈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和阿姐玩六博玩到子时,今天又一大早起来摘梅子,阿姐哪来的这么好的精力,从早上到晚上一点也不会累的?”

他抱怨着,忽然觉得颈中一凉,原来是张寿用梅枝递到他颈项上,轻轻抖了一抖。

“你——”他睁圆了眼,要扑上去。

“阿姐心里不开心。”张寿道。

“什么,”他蓦的停下脚步,转过头去看那厢站在梅树下的少女。

一树枝桠被累累青梅压的很低,她抓住它,狠狠一晃。于是一树青梅子如落雨一般噼里啪啦的打下来,砸了在树下拣梅子的孙寤和张偃一身。

“阿姐,”张偃揉着被梅子砸疼的地方站起来,狠狠的瞪了自家不良阿姐一眼。

“哎呀,”张嫣无辜的摊了摊手,吐舌道,“我不是故意的。”脸上却笑的阳光灿烂。

“哪里有不开心了她?”张侈喃喃道,起码她看起来比被强拉来的自己开心多了。

“笨哥哥,”张寿斜眼睨他,“换了你面对匈奴求亲,舅舅聘后两桩莫名其妙的事情,你开心的起来么?”

张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道,“冒顿老头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看中我吧?”

想着五大三粗的自己穿着一身女装坐上送嫁宫车一路走过高山走过草原到达匈奴王庭的样子,张侈不由自主的风中凌乱了。

“这不是重点好不?”张寿的额上爆出黑线。

“好了好了,”孙寤推着张嫣道,“我的张娘子,你不拘哪处随意走走去,等你回来,我们就都收拾好了。你要留在这里的话,太阳下山我们都摘不完梅子。”

“嗳,你们两个。”指着张侈张寿的方向,“快点过来摘梅子。”

“什么么?”两个男孩抱怨道,“为什么我们要过来摘这个梅子?”

“什么嘛,”张嫣无辜道,“为什么我不能摘梅子?”

“因为要吃梅子的是你们两的姐姐。”孙寤凶神恶煞道,又指着张嫣,“你还不快点滚?”

“思服,”张嫣怀疑的觑着她,“你该不会是,”她小心翼翼的求证,“昨个儿玩六博输给我输的太惨,今个儿公报私仇吧。”

孙寤的脸刹那间变的乌云密布。

张嫣微惊,连忙反省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于是讪讪走开。

五月的梅林带着一分儿酸涩,两丝儿湿润,三线儿阳光,四重儿青翠,穿行在其中,仿佛所有的知觉都能触到枝叶明媚的邀请,通心舒畅。张嫣摘了枝头的一颗青梅,擦干净了,放入嘴中,只觉得酸的牙齿都倒了。

可是,她还是一口一口认真的尝着,不肯放弃。

梅林占地宽阔,置身其中,一眼望不到边际。树影婆娑,一个人走的太远,早已分不清道路。张嫣索性一直向前走,想着走到头了,也就能见到人了。走的热了,便扇着扇子。忽然听得一声呼喊,采梅少女们齐声唱起欢快的歌。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纷纷落地的梅子啊,树上的梅子还有七成。那些喜欢我的小伙子们,赶快抓紧这好时光。)

前方苍翠,梅子飘香。她忽然觉得双脚没有半分力气,站在原地,竟迈不出哪怕一步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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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情思(上)和下一章(自然是情思下)了,合起来,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章。

它描述的是一种躁动的心情。

嗯,青春真好。

文发出的现在,也许我还在考场上痛苦挣扎着考试。

帮我祈祷下吧。

顺便,来张粉红票安慰安慰心情。

咳,恋爱就是要粉红粉红的。

握拳,阿嫣,加油。

因为强烈希望在这儿断章,所以这章,又4000+了。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六:情思(下)

歌声从离她极近的地方传来,仿佛只要转过几株梅树,就可以看见那些背着箩筐在林间采梅的少女。梅林深处茂盛阴翳,将初夏的骄阳隔绝于外,不知觉已转阴凉,张嫣抬头张望,隐约可见树枝之间采梅的少女们的身影绰约,再一转,偌大一个梅林,方寸之间,只见自己一人。

少女们唱了一段,歇了口气,咯咯欢笑,又继续唱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纷纷落地的梅子啊,树上的梅子还有三成。那些喜欢我的小伙子们,赶快抓紧此刻的好时光。)

张嫣忽然想起那一年长乐宫冬日的午后,玄衣少年从前殿长阶之上走下来,在自己面前伸出的手。

很多年后,她还能记得他温和的眸色,淡淡的麦色修长的手指,以及肌肤之下微微泛起的血管走脉。

舅舅。

她叫了他这么多年的舅舅,可是,她从来没有当他真的是自己的舅舅。

女子的歌声中忽然穿插出一两声男音,仿佛亘古洪荒就交缠在一起似的天经地义。少女们欢声尖叫,躲了开去,歌声也陡然变的参差不齐,“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纷纷落地的梅子啊,赶紧用筐子装满它。那些喜欢我的小伙子们,请不要害怕赶紧说出来呀。)

团扇从失了力气的手中跌落,落在尘土里,沾了些微泥。

张嫣抱着腰慢慢的蹲下来,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滴下,顺着脸颊,落在土里。毫无声息。

她的爱,从头到尾,都说不出口。

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她告诫自己,不要爱上他,不能爱上他。他是她的舅舅,他们,不是一对能够在一起的男女。

到访鸣雌亭侯许负之后的那天夜里,她曾问荼蘼,“你觉得。能够前知过去,后知未来,是不是一件好事?”

荼蘼毫无忧愁的说。“当然好啊。那样的话,就永远不会做错事了。”

她说,“也不一定呢。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也就成了负担。”

而她就背着这种负担。

如果她只是那个纯粹的张嫣,她就可以永远的将少年当做单纯的舅舅来敬来爱。永生永世不起一点波澜。可是她不是。当她明明知道这个温暖微笑的少年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丈夫,你要她,怎么将他当做单纯的长辈来对待?

这是一个悖论。

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采梅的少年男女们尽情嬉闹,一个少年清了清嗓子,对着面前的少女们唱起了情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张嫣忽然对外面那些互唱情歌的少年男女产生了一丝羡慕。

也许。他们没有高贵的身世,没有富裕的家庭,甚至没有美貌的容颜,他们每日里需要辛勤劳作在能在日下西山后吃一顿安稳的晚饭,他们偶尔喜爱些什么却总要想着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妹而忍痛割爱。但是他们活的足够坦然。他们有蓬勃的朝气,并享受着那种汗水流过额头的酣畅的青春。最重要的是,若他们有了心上人,可以大声的说爱。

承认吧,张嫣,你就是个胆小鬼。

她拾起落在脚下的团扇,齐纨所制扇面之上,鹦哥在笼中上下跳跃,一双漆黑如豆的眼眸,似乎在专注的望着她。

前年她将亲手做的团扇寄给张偕,张偕绘了扇面后,又寄回给她。

她曾问他,“为什么想要画这只笼中鸟呢?”

张偕的回信,诉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却对她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后来,她隐约明白了,这只笼中鸟,是张偕画的他自己。他笔下的笼子,是那个在俗世中自己应该做到的自己,而被钢铁牢笼紧紧困住的那只鸟儿,是那个深心里想一飞冲天而不得的自己。

世人最大的不幸在于,这两个自己,通常都是矛盾的。

而她现在,看着这把团扇,觉得自己也是那只被困在笼中欲展翅高飞而不得的鸟儿。

每个人都有着一只笼中鸟。

对张偕而言,他的笼中鸟,是那个惊采绝艳却屈居于长兄之下不得不尽敛才华的自己。对她而言,她的笼中鸟,是那个明明想爱却连爱的资格都没有的自己。她的铁笼子,是这俗世里的种种道德伦理人心,铁笼子里关的那只鸟,是她自己,和她的一颗真心。

她一直在告诫自己,不可以靠近那个少年,不可以爱上那个少年。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到了,其实不是,她只是,只是连自己都瞒过了。她的笼子关起了她的鸟儿,于是她只看见寒森森的笼子,看不见里面那个看着天空望眼欲穿思念飞翔滋味的鸟儿。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笼中鸟。不管那鸟的品种美丑善恶,它们想飞的渴望都是一样的。当她将告诫的钢铁打造成一顶笼子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鸟儿正在透过笼子的缝隙打量着那个少年,评估着,亲昵着。人心总是这样,越不让做的,越要做,到不能回头的时候,也就沧桑了。她以为她的笼子坚不可摧,却不知道,只要一个契机,它就会倾败如土。于是那个本能道德的自己察觉到危机,所以蒙着眼睛躲回了宣平,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一切从长安来的消息,将自己从早到晚的忙的团团转,只为了不要有机会去想一想真正的自己。却不妨在这里邂逅了这首《摽有梅》。

这是一首少女们勇敢追求心中所爱的情歌。

它伸出手指轻轻一碰,于是她心中的堡垒就坍塌了。她的心笼破了,困在笼中的鸟儿仰天叫了一声,展开翅膀飞了出来,姿态优美,飞的很高。

她再也关不回它了。

只要一个低首,她就能够想起他的样子。

只要一首情歌。她就能看见自己的真心。

可看到自己的真心之后呢?

我们该怎么办?刘盈。

怎么能不爱他,那个温柔善良体贴的少年。

她想起惠帝元年的初夏,她一人独行,在新丰街头惊了马,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无赖,被纠缠的很束手,玄衣青年从食肆之上急急的赶下来,只为了查看她是否安好。

每个少女心中都有一个骑士的梦想。我在生命中正确的时刻正确的地点等来了我的少年,他却不是我的正确的那个人。

张嫣忽然忆起很多年前,下着流星雨的夜晚。她和罗蜜坐在天台之上,说起对日后另一半的梦想,罗蜜说她想要嫁一个英雄。迎风肆意战无不胜无所不能。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唇角上翘,流星划过天际,映衬的她的眼眸晶亮如星辰。

那一夜,她也曾对划满流星的夜空虔诚的许过愿望。

我才不要英雄。

英雄表面上是光鲜的,可正因为如此。他就没有多少精力分给那个他真正爱着的人。我想要的男子,他要俊朗但不必太俊朗,聪慧但不必太聪慧,善良但不至于愚善,温柔但不至于女气,体贴但不至于婆婆妈妈。但最重要的是,他要对我好。

当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其他的事物,独他一个人还记得我。我是他心中不需要最重但很重无可替代的存在。

不求无价宝,不求英雄郎,愿得一心人,白头也不离。

我好容易等到了我的男子,他却不是世俗意义上可以和我在一起的人。我只好告诫自己。远远的离开他。可是却在离开他之后想念。那个长乐宫冬日的午后,她哭的涕泪模糊的时候。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他。仿佛光着身子降生在这个世界的雏鸟,将第一个待自己好的人看成了心理意义上的依赖。在这个没有莞尔的世界里,他就成了她最重要的人。

所以,她无法真正的远离他。

一直都没有办法。

她以为她哭的天昏地暗,事实上不过是小声啜泣,无人能听。几棵梅子树外,少年采梅男女们嬉笑打闹,更多男子开始唱歌,声音嘶哑称不上动听,却含着一种淳朴的情思: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

犹记得,那一年,暮春时光。我们去渭水河边踏青。无数的青年男女用桃儿李儿掷着心仪的异性,你与陈瑚也相互投掷瓜果。

而我坐在河岸,看着春光明媚的河岸,和河岸上无数嬉戏的男女,想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年代,忽然之间头上一疼,却是你错手,将一颗李儿砸到我头上了。

我又羞又恼,不依不饶,你只好放下瑚姐姐来哄我。许诺了我无数的糖炒栗子,和桂花糕。

那时节,春光正好,你正年少。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缘分搭台,我穿好戏衣,与你共演一出戏,入戏入的深了,竟也仿佛分不出身在戏里戏外。我不是你想要的淑女,也做不成你的淑女。所以刘盈,我们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办呢?

少年们的歌声渐渐整齐起来,对着少女吐露心中热烈的爱意,隔着数株梅树,他们无法知道,有一个少女哭的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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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挑开了这层纱,啥感觉呢。

好像有点吾家有女初长成。

另外对手指,小声说,大家还有粉红票么,捐上来给我家阿嫣即将大婚的椒房殿糊墙纸吧。

力争打造一个粉红粉红的新房。

话说粉红票新出来的时候,觉得这个名称挺雷人的,不过现在喊习惯了之后,居然也就是适应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力极强的动物。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七:忧沁

梅林一行匆匆而散,在侯府门前下车,张嫣忽急急唤荼蘼,“前些年我从长安带回来的衣裳,如今置在府中何处?”

“旧衣?”荼蘼微微茫然,“长娘子这些年渐渐大了,从前的衣裳早就不能穿了。不过倒也没有丢弃,应该都放在兰院后边小配房中。”

她点点头,穿过内院角门,也不回居房,疾步走到后院配房之前,一拉之下门扇依旧紧闭,这才看见上面扣着的铜锁。

解忧忙找张管家要来了钥匙,上前开锁。

张嫣站在门前顿了一顿,这才推开门。

小小的配房之中光线昏暗,箱笼俨然,有一种尘封的味道。乍一扑面,呛的她咳了几声。她从小到大曾经使用过的衣裳,旧物,摆设,便都被收在这儿,无一遗漏。

她打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箱子,翻索其中自己的旧衣,片刻无一所获,便烦躁的砰的一声合上箱盖,再开另一个箱子。

“娘子,”解忧问道,“您这是要找什么?不妨说出来,我和荼蘼一块帮你找。”

“不要。”她忍了泪意,摇头道,“我自己找就好。”

然而翻遍了所有的箱笼,她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不由得又是惶惑又是惊急,回头问道,“荼蘼,我的那个香囊呢?”

荼蘼惊的一跳,茫然问道,“哪个?”

她抽了抽鼻子,“就是我们在长乐宫的时候,皇帝舅舅送我的那个香囊。我明明记得我把它放到箱奁里去了,怎么就是找不到?”

“哦,那个啊。”荼蘼恍然。

“我想着那是太子所赠,不是寻常旧物,便特意拣出。”少女寝居之处。荼蘼踩在杌子上,从柜顶取出一个绛红漆匣,拉开道,“娘子平日里并不太在意这些小物什,所以一直没看见,可不是这个?”

张嫣怔怔的取出匣中的香囊。

经年不见天日,盛香囊的锦袋已经放成了一种陈旧的颜色。她将小巧金银镂空香囊放在鼻尖轻嗅,香囊轻飘飘的,其间杜若香草早已消成齑粉,唯余若有若无的一段香。似乎还残存在眉间心上。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如果她早知道香囊所代表的含义,当年,她一定不会随意的开口向他索要。

他大约也曾微微为难,只是不愿意拂逆自己任性。于是勉为其难。

而如今,她却借着他曾送给她的小小香囊,怀念着他们之间的情谊。

张嫣难过的转过脸去,吩咐道,“荼蘼,解忧——你们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在一刹那消磨任尽,张嫣一下子就消沉起来,胃口也直线下滑。不过数日。便见消瘦。

鲁元不放心道,“你前些日子太过精神,现在又太过低迷,怎么这么极端啊。”

“阿娘,”张嫣怏怏的在床上靠着。笑着安慰道,“你不要担心我。我没事的。”

“我怎么能不担心呢。”鲁元叹道,“阿嫣你不能就这么闷在屋子里,还是出去走走吧。你不是同孙家的四丫头要好么?去她家看看吧。”

虽然并不想走动,但张嫣也不想违逆母亲的意思,无可无不可的带着荼蘼出来,站在孙家门前。

一阵夏风吹过,张嫣抱了抱肘。

“娘子你没事吧?”荼蘼忧心道,“这天都五月底了,怎么你还会觉得冷?”

张嫣柔声道,“大概是刚从车子上下来吧。”

说话间孙寤从府中迎出,笑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怎么不欢迎么?”她笑着随之入府。

“怎么会?”

二年余不曾踏足,孙寤的寝房还是如当初一般摆设,焚着淡淡的茅香,香气清甜不腻,榻前案上置着一把琴,琴弦已张。

“你刚刚在弹琴么?”张嫣拨弄两声琴弦,好奇问道。

“是啊。”孙寤微笑,吩咐晓暮沏茶送来。

“记得前些次你到我家,说过你最近习了几首新曲,好不好弹给我听听?”

“敢不承命。”孙寤颔首应了,坐在琴前,闭目想了一想,铮铮弹了起来。她的琴声中正幽微,中有峭折万般变化,脉脉一线情思。张嫣喝了口茶,侧耳倾听,笑道,“思服弹的是少女情怀呢。”

“是啊。”孙寤停琴一笑,“曲子叫《女思》。”

少女思春,倒是极贴合她现在的心思,张嫣含着口茶,淡淡想,简直有些怀疑孙寤是否猜到她隐秘的心事。

不会吧。纵然是她自己,也是前些日子才看清呢。

“这曲子倒奇,”她想了想,道,“我从来没听过,你从何方习来的?”

“年里宣平来了个琴师,父亲为我延请他为师,他却倨傲不肯前来。后来到底来了,我觉得他倒是很有些本事的,譬如这样的曲子,他就自写了不少。”

“阿嫣,你去长安之后,还在习琴么?”

“那倒没有了。”张嫣摇头,“长安事情纷繁,朋友也很多,我分了心思,很少再碰琴了。不过今天听了你的琴又有些后悔,现在你的琴艺可比我要好多了。”

孙寤自矜微笑。

张嫣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吕未,吕家的九娘子。长安百姓都认定将来要嫁给刘盈当大汉皇后的女子,却毅然抛下满身繁华,无上尊荣,跟一个琴师私奔。

她虽与孤傲无尘的吕未并无深交,却能想象她的自矜她的高傲,这样一个女子肯为了一介琴师做出私奔这种事情,想来那个琴师让她无法自持吧。

这也是一种少女情怀,如诗如画的少女情怀。

张嫣忽然很想见一见那个有天下第一琴声名的贺臻。可惜他和吕未已经天涯远走,踪迹不知。

“思服,”她放下手中茶,道,“带我见一见你家的琴师好不好?”

“这——”孙寤有些迟疑。

“好不好么。”她摇着孙寤的手臂。

“好吧。”孙寤下定决心,答道,“你跟我来。”

她起身,穿出楼阁,从角门进了后院,再行过一道长廊。就见一片青翠竹林,竹林中有一间竹屋。孙寤走到竹屋之前,叩响门扉。“师傅,思服求见。”

“你还过来做什么?”屋中传来一声哐啷声,似乎是将什么东西砸到地上,青年男子尖刻的声音斥道,“教导你之前。我就跟你说过,琴之一道,需虔诚相待。什么阿猫阿狗来访,你都可以推下琴去接待,那你还学什么琴?”

孙寤很是尴尬,转首轻声道。“阿嫣你别见怪,梅师傅脾气不大好。”

“没关系,”张嫣连忙道。也有些尴尬,“思服。”她唤道。

“嗯?”孙寤回过头来。

“哦没什么。”

孙寤浅浅一笑,又继续叩门道,“师傅,弟子带了一个人来拜见师傅。”

室中传来竹竿敲地的声音。不一会儿,两扇竹制门扉被哗的一声拉开。开门的是个青年男子。二十多岁年纪,面容并不十分英俊,但气质很是清朗。

“进来吧。”他硬邦邦道,复又摸索着竹竿到主榻上坐下。

张嫣觑了觑他手中的竹竿,又看向孙寤,孙寤向她颔首。两个人携手在下首坐下。

“梅师傅安好。”张嫣低首为礼。

“我才受不起你的礼,”梅萦侧身避过,作色道,“我的屋子,只让爱琴之人进来。任你身份贵重如何,若没有一颗琴心,只会污了我的屋子。”

张嫣扑哧一笑,不知为何,竟觉上首坐着的青年男子虽年纪比自己大很多岁,却有着一种男孩子的可爱。“那先生为什么开门让我进来呢?”

“因为我想当面告诉你,我有多么厌恶你这种人。”

张嫣也不恼,悠然道,“先生如何知道我是哪种人?”

梅萦“望”向她,“你会弹琴么?”

“会一些。”

他指了指屋子右角琴架,“那里有数把琴,你挑一把,弹几声听听。”

张嫣走到琴架之前,果然见各格琴台被擦的干净铮亮,分别置着一把各有特色的琴。她第一眼就看中了最上面一格的古琴,它被漆成一种沉稳厚重的黑色,形制轮廓清新可爱。张嫣小心的取下它,抱到案前。

“弹吧。”梅萦淡淡道。

张嫣咬了咬唇,自家的事自家知道,对于琴之一道,天分她是有的,但在练习上却堪称疏忽,只得几首自己非常喜欢的曲子练的顺手,便挑了一首《流泉》弹了出来。

梅萦侧耳听了一会儿后面上神情便缓和下来,待张嫣停了琴,他才不甘不愿的赞道,“你的灵性还不错,曲子虽一般,但胜在流畅而富有跳跃变化情感。”

张嫣得意的昂了昂下颔。

梅萦脸一黑,复又出言打击,“但是基本功很烂,比初学者好不了多少。”

“你是否愿意拜在我门下学琴?”他正色问道,“凭你的悟性,若肯下苦功夫,不过两三年,就可窥一流境界。假以时日,便是与贺臻并驾齐驱亦不是没有可能。”

张嫣微笑着推开琴婉拒道,“多谢师傅青睐,但我是个惫懒性子,爱听琴,爱赏琴,却静不下心思来学琴。不要说两三年,弹一阵子就耐不住性子了。只得辜负梅师傅的厚爱了。”

梅萦被她驳了,很是不悦,强做起面子来,哼道,“不乐意就算了,你当我稀罕么?”他指了指孙寤,“像我这个徒儿的悟性就比你好,她拜师之前弹的那首《忧沁》就极有灵性。不过,”他微有疑惑道,“这之后虽学的勤,却再也看不到这种灵光了。”

哐当一声,张嫣手中的茶盅险些捧不住,落在了案上。她惊疑不定的转首看着孙寤,孙寤侧颊的肌肤泛起一阵浅红,勉强撑住了表情,纹丝不动。

从竹屋出来的时候荼蘼迎过来笑道,“娘子出来走走是不是精神头要好些——”说话间孙寤擦着她的肩头而过,停都不停半步,急急的向正院而去。

“孙娘子怎么了?”荼蘼疑惑道。

“不许乱说话。”张嫣白了她一眼,急忙追着孙寤去了。

她们一前一后行在孙府长廊之上,隔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孙寤忽然停下步子,回头喊道,“我最讨厌你了,张嫣。”

几滴零乱的泪珠坠在她的双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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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查西汉婚礼婚俗,两汉实在是个离现在太远的朝代,很多众人熟知的婚俗,西汉时根本还没有出现。这种错误我已经在《金屋》犯过一次了,不想继续再犯。握拳,一定要写个盛大漂亮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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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八:裂谊

评论区里有人说对昨天那节没有看懂的,请回头看第八十一章,话说,我当初也不是闲着没事写那章的。只不过大概时间有些久了,大家都忘记了情节泪奔。

有些纠结。

明天晚上还有一场考试,可是我现在很困啊很困,看不进去书。

如果大婚是从纳彩礼算起的话,那么,后天就进入大婚章节。

如果,如果大婚只算亲迎礼的话,那么,大概还要等个几天(我也不确定有几天,总之是快了。)

然后告一下假,因为明天要忙复习考试,明天晚上的的更新可能会稍稍推迟一些,不过我会在晚上十二点以前赶出来。晚上考完大概九点半,剩下点点时间,赶忙一点,应该会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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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讨厌你了,张嫣。”

“你仿佛生来就是映衬我的笨拙的,我跟朱师傅习了五年的琴,结果他一见了你,就喜欢你多过于我。你随便弹弹琴,就很动听。我学了七年的琴,师傅还是说我死板。偏偏你还那么不经心,只当琴是一场消遣的玩意儿,我看见你就生气。”

“我们一起交往,一起游玩,无话不谈,无心不欢,好像我们是没有分别的一双俗世儿女似的。可是你不会知道,每次我回家或是你离开之后,母亲都要仔仔细细问我你所有的事情,猜测你喜欢的,你不喜欢的,然后在下次你来的时候备好你喜欢的,撤去你不喜欢的。”

“所以每次和你站在一起,我都觉得难堪。”

“我知道你喜欢喝淡茶。所以每次你来,我都会煮给你淡茶。你知不知道我讨厌喝淡茶,所以每次去找你,我都几乎不怎么喝茶?”

“你总是看不懂别人的脸色,就像今天,我明明不想让你去见梅师傅的,你却偏偏要见。你只是说想要腌梅子,就拉了一大群人为你去采梅。结果我们为你把梅子摘回来了,你却又说没有心情弄了,就那么将它堆在那里。你知不知道我会觉得。你根本是在玩弄我。”

“你总是那么不经心,女红不上手,中馈一塌糊涂。琴倒是弹的不错,结果偏偏不肯费心思练。这就罢了,你居然还一次两次的让我不要那么认真,这样日子会很没趣。”孙寤几乎陷于歇斯底里,“我每次总是笑笑不反驳。可是张嫣你知不知道,我是没有资格和你一样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声音嘲讽,“你是谁啊,你是宣平侯嫡长女。你的母亲是鲁元长公主,你的外祖母是吕太后,居于未央宫的皇帝陛下是你的嫡亲舅舅。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学不用做,然后大把大把的人来求娶你,把你娶回家好好哄着,一生顺遂。可是我不一样。”

“我不一样。”她的眼睛红了,“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我的母亲是一个乡野女子,我若想嫁个好夫婿。过的好一些,我就得学这些技能。女红,中馈,弹琴,掌家,我一样一样得学,一样一样得精,这样方不会让人说我是不贤淑的女子,才能上讨舅姑欢心,下束夫君长心。”

“孙娘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荼蘼目瞪口呆,到这个时侯才反应过来,“我家娘子生的好,那是她的福气而不是她的罪过。孙娘子你已经很好了,却偏要和人比来比去。若真要这么比的话,最苦的难道不当是荼蘼,荼蘼为人婢子,可比你差远了。”

她嗤道,“我原以为你是和我家娘子一样出尘脱俗的女孩子,却没料到……,我家娘子真是看错你了。”

“是。阿嫣,”孙寤侧身而立,目光投向苍茫的远方,苍凉道,“你一直都看错我了。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清净脱俗。清净脱俗是需要本钱的,我没那个本钱,所以只好沾染俗务。我还是要谢谢你。”

她凄然一笑,眉眼幽幽,“你适才没有在梅师傅面前揭穿我。我很敬重他,不希望他看轻我。”

“阿嫣你不知道吧?前年的时候我和你第一次在庙会相遇,侈的弹弓打到了我,你为他向我道歉,于是我们相识,后来相交,相知。可是那一次,我不是偶然间到你身边去的。”

“母亲听说宣平侯携了公主嫡女回宣平,就跟我说,你要结识上这位天家姑娘,这以后会对你有好处。大汉侯爷大把大把的不是很值钱,可是宣平侯不一样,他尚的是天子亲姐。你叫舅舅的那个人,是大汉至高无上的皇帝。”

“那天,我带着晓暮走到你身后,明里看着庙会上的东西,暗里在想,要怎么认识你才是最自然的不落痕迹,其实你道歉的时候,我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开心的不得了。”

“阿嫣,”她终于转过身来,虚弱的看着张嫣,笑纹些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很俗的女孩子?”

“第一次站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就比你低一头。所以,我终究不能和你坦然相对。”

“说完了?”一直沉静倾听的张嫣,终于说出了听她说话之后的第一句话。

“嗯,说完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么?”

“朋友?”孙寤像听到什么笑话的样子,笑的腰都弯了。她讥诮道,“你觉得,说完了这么一通话之后,我们还能若无其事的当朋友?”

不能了。

所以我们不再是朋友。

不,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朋友。

我虚情,你意淡。

“真是可惜。”张嫣道。

她郑重的行了一个同辈之间的见面礼,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车帘格挡住所有外人视线落下,张嫣颓然坐下。

“真是想不到,”荼蘼尚在喋喋,“孙娘子居然是这样的人。”

“好了。”张嫣截口斥道,“不要再说了。”

“君子绝交。口不出恶言。”她睁大眼睛缓缓道,“我虽做不成君子,却也不必去中伤她的名声。荼蘼你记着,今天的事情,你当一个影也没看见,一个字也没听见。”

荼蘼肃然,“诺。”

虽然表面上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深心里,这场失败的友谊还是对张嫣造成负面影响,来自爱情和友情的双重打击令十二岁的女孩更加速的衰败下去。很快就现出了尖尖的下颔。

夏六月

这日是张嫣祖父,故赵王张耳的祭日。

张嫣随母到家庙祭拜,之后往郊外踏青游玩。夏日清晨的风吹的发丝向后扬起。不觉心里清爽了些许。

“阿嫣,你可是有了心上人?”鲁元牵着她在河边走,悄悄在她耳边问。

张嫣吃了一惊,险些以为心思被母亲看破,失了手中扇子。面色惨白。

“你这个样子就是有喽。”鲁元微微一笑,唇角温和的弯起,“这是好事情,不用害怕。你看中谁,但凡和阿娘说,阿娘为你做主。”

她轻吁了口气。这才知是虚惊一场,弯腰拾起团扇,“哪里有呢?”

我能怎么和你说。阿娘?说我看中的是您那亲近尊贵的弟弟,未央宫中的皇帝陛下?

我开不了这个口。

轻轻的望着远方,她的声音幽微,“阿娘——我心里有些害怕。怕那些匈奴人。”

鲁元的笑容微僵,许久方勉强道。“不是有你撷姨嫁过去了么?”

“六年以前,也有一个汉家女子嫁去匈奴。今日不还是有个刘撷?”张嫣道,“这事儿,阿娘应该最清楚才对。”

清凉夏日,柳引水长,宣平一片优美风光目不暇接,张嫣却偏偏想起刘撷临去时怨恨如冰雪的眼神。

那时,她笑着诅咒,妖异而美丽,“阿嫣,我为你一生远赴匈奴异乡,你要还我一生爱而不得。”

“这已经很公平了。”她轻轻的说,“我身受二苦,只要你还我一样,你说,表姨是不是很疼你?”

一刹那间张嫣心如死灰,刘撷,我如今已应了你的咒。你瞧,我爱的那个少年,他永生永世都不能也不会爱我。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诅咒这种东西。我强避了这劫,就要拿苦果来偿。世上有因才有果,报应不爽。

“好了,”鲁元面色不好,一把抱着她一字一字道,“母亲绝对不会让你嫁去匈奴的。——这世上若有报应,就让母亲来受。做出的决定是母亲和你外祖舅舅,与你一个孩子无关。”

张嫣微微一笑,面色苍白。

这场夏游,真正能够开心享受的,只有还不曾长大懂事的阿偃,一边受着两个庶出哥哥的保护,一边尽情的欢笑,将抓到的鱼开心的向姐姐献宝。张嫣安抚的看了看两个担心自己的弟弟,费力伸手拍了拍阿偃的脑袋,于是阿偃就眼睛弯成月牙形状,笑的很开心。

“阿姐,”他扑到张嫣的身上,眼眸是一种未经世事的清黑,“你若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阿偃就骑着马把它们全部赶跑。”

“那样你就会重新笑了。”

她亲了亲弟弟。

如果人能够一直都不曾长大,也许,她就可以,永远没有烦忧。

回来的路上马车经过市集,听见嘈杂的吵闹声响,一群人推推揉揉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怎么回事?”鲁元扬眉斥道。

侍卫去了又回,在车外禀道,“听说是一个迁徙到此地的赵女,她父亲生前欠了朱家一大笔钱,赵女还不出来,朱家便要强她做妾。那赵女却是个心气高的,正在那骂强抢民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这事儿双方各持情理,不好掺和。”鲁元皱眉道,“跟那户人家说,不管他想做什么,先让路待我们过去。”

“诺。”侍卫应了,正要勒马过去。车厢中,张嫣拉了拉鲁元的衣袂。

“阿娘,”她轻轻道,“那赵女听起来怪可怜的,我们就帮她一把吧。”

鲁元一向对她百依百顺,掀开帘子道,“张顺回来。”

“——领一笔钱去替那赵女还了。”

“诺。”张顺有些讶异,却还是应了,驱骑前去,扔下数串钱,说了些话,那富户惧于鲁元,只得退让。布衣少女蓬头素面随着张顺回来。

“夫人,”她在车外跪下道,“瞿荷孤苦伶仃,蒙夫人所救,若不相弃,还愿为奴为婢,报夫人之恩德。”

鲁元淡淡道,“你既有此心思,就随我回府吧。”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零九:扑蛾

夏六月,辛丑。

鱼雁从长安来。

鲁元展信之后,忧形于色,与涂图商议良久,不知所措,只落泪道,“可怜我的阿嫣,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天色晚后,张嫣来到母亲正院,在二门外问侍女道,“阿母今日不舒服么,怎么不出来陪我们用晚饭。”

“张娘子好。”小婢屈膝道,“婢子也不知端底,下晚时长公主与涂姑姑说了良久的话,刚睡下,涂姑姑去厨下为她取晚膳去了。”

她点点头,放轻了步子,卷起帘子进屋。

内室中天光昏暗,鲁元和衣侧躺于榻上,小睡之中,犹皱着眉。

榻前珵案之上,倒扣着一策竹简。

张嫣弯腰取来,借着昏黄的烛光看其上书字。

那是长乐宫吕太后寄来的。言道汉和亲使从匈奴回来,述当日和亲大典之日,那冒顿言语之间,显是记挂着自己,犹未死心。

烛光毕驳一声,微微摇晃。

她看着书简,其实心里并无喜悲。

从头到尾,她所牵挂忧虑的,都不是千里之外的匈奴。匈奴单于是老是少,是暴虐还是鲁莽,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只想陪着自己心里面放着的人,一直到老。

“阿嫣。”

鲁元在身后唤道。

她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望着女儿的侧脸,专注而又温柔。

“阿母,”张嫣旋过身来,笑道,“我吵到你了啊?”

侍中的烛光在她的面上掠过一痕暖色,越发显的苍白,那熏然的笑意让鲁元心疼难奈。苦笑道,“这些日子,阿嫣瘦了。”目光怜惜的抚过她的脸颊,

“没事的,”张嫣眨了眨眼睛,笑道,“瘦些会更漂亮。”

“那我宁愿你长的丑些。”

……

“你阿婆的来书,你看到了?”

“嗯。”

“这些年,”鲁元艰涩开口,“汉匈打打和和。虽有撷嫁了过去。不过安分个数年,只怕匈奴便会又挑边衅。而罗恕从匈奴来,言及冒顿单于在和亲礼上惩治上次来汉的匈奴使。并对撷大加羞辱。言语之间,对阿嫣你犹心不甘。”

她抱紧躺在自己怀中的女儿,“先帝九年汉匈也曾和亲,到如今楚国长公主出塞,不过六年。六年之后。阿嫣你也不过十八岁,芳华正茂。正如阿嫣你当日所言,若冒顿倒时再向大汉求亲,甚至陈兵边关,太后和陛下便是再疼你我母女,也不一定能决然推拒。”

鲁元的泪流下来。有一滴落在张嫣的颈项,烫烫酸酸的,是一个母亲的彷徨的心。“当日,你阿婆说起为陛下聘娶你当大汉皇后,你父颇为热衷,一口应下。我却很舍不得,陛下他是个好孩子。但他和你到底份属舅甥,怎么能在一起啊。所以我和你父成婚十年来。第一次起了争执,赌气带你和阿偃回宣平来。”

“可是比起你去做这个皇后,我更舍不得你去匈奴。听说匈奴人都是蛮子,他们的单于比你爹爹年纪还大,有三只手,六个头,阿嫣你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么娇弱,怎么受的起他们折磨?”

“可是阿嫣,你自己怎么想?”

“我知你从小就有自己的决定,你想要怎么决定你的人生,做娘亲的总是会不顾一切的帮你达成。”

她在母亲怀中偏过头来,望着三尺外案上的那盏烛火。烛光跳得一跳,继续明亮的燃烧。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些年,张嫣一直在想,为什么吕后这么一个荒唐的想法,竟会有那么多人陪她唱戏。到如今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其中,还插进来的一脚名字叫做匈奴。

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办?

灯芯儿有一半长浸在油里,灿烂的燃烧欢快,丝毫不知道一旦烧完了自己,它就什么也不会存在。

几只灰扑扑的蛾子,朝着灯光迅捷无比的扑过来,第一只撞进火焰,滋啦一声爆出一小团火花,转瞬间化为灰烬。剩下的蛾子却不知道恐惧悲伤,前仆后继。

她问自己,你是要做一只蛾子,还是一盏灯。

若是灯,就长久平和的燃烧,生命有一定的长度,但过程平顺,没有惊喜,也不会灾厄。

若是蛾子呢,就用全部的生命和勇气,追寻一次灿烂的燃烧。

“阿娘,”张嫣忽然道,“你为我把灯拿过来好吧。”

鲁元不解,但依言将灯掌到了她面前。

灯芯毕驳燃烧,留着明媚的眼泪。张嫣从头上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芯。于是灯光一刹间忽然爆亮,惹来更多的蛾子环绕着它飞着。

“好。”

她忽然道,声音仿若切金断玉的质地。

而她的面颊在灯光跳跃间明暗,妖冶的艳丽。

“我答应嫁给他。阿娘,”她微微一笑,柔声道,“你要当皇帝的丈母娘了,高不高兴?”

“只是苦了阿娘,以后跟舅舅见面,会非常尴尬吧。”

鲁元怔怔的看着玲珑的女儿,烛光中她的神情是一种她不曾见过的成熟。她的女儿在磕磕绊绊的世事中渐渐长大,而这其中的过程洒满她属于母亲的悲伤,鲁元抱住女儿,颤声道,“苦不过你,阿嫣,以后这一辈子,盼你莫要后悔。”

癸卯日,鲁元回书长安。

未央宣室

刘盈摔下手中奏折,怒声道,“无论如何,朕绝不肯荒唐到娶甥女为妻。”

“陛下的意思奴婢清楚,只是,”长骝在身后为难道,“到如今,太后,宣平侯,长公主都同意了这桩婚事,朝臣也被太后压的死死的。还有匈奴之事,陛下你和张娘子。——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时势压人,纵然是皇帝,在家事之上,也是要听母亲的。而婚娶,正是人生三礼之一,最隆重的家事。

“那倒也不尽然,”刘盈用手指叩案,沉吟道,“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母后改变主意。

“谁?”长骝好奇问道。

“长骝,”刘盈却不答他。起身吩咐道,“你速去离宫,宣搜粟都尉许襄进宫面见。”

“陛下。”长骝惑然不解,“许都尉就算天纵英才,但在这事上,他也没什么能做的吧?”

“胡说什么,”刘盈笑骂。“朕不是冲着他,是冲着他的长姐。”

“许都尉的长姐,哎呀,”长骝的眼睛亮了,“是鸣雌亭侯。”

“对呀,”他拊掌道。“奴婢怎么没想到呢。太后性情坚毅,却极崇敬鬼神,鸣雌亭侯许负是天下闻名的女相师。若她说这场婚姻不合,太后也只能收回成命了。”

六月甲寅,搜粟都尉许襄动身前往长安郊外一日路程远的西荇山拜见自己久已避世隐居的姐姐。

丙辰日,他回到长安。

“家姐有言,她久已不问红尘。不肯再入俗世。不过她为陛下和宣平侯女嫣卜了一卦。让臣将卦辞带回。”宣室殿中,他拱手禀君。烛火在他的脸上跳跃,禀声敛息。

“哦?卦象若何?”

“大吉。”

“怎么可能?”玄衣帝王猛的站起,宽博衣袂带起烈风弧度。

“朕和阿嫣份数甥舅,这样缔结的婚姻,怎么可能还是一个吉卦?”刘盈骤然生疑,“莫非鸣雌亭侯已受了太后授意?”

“陛下,”裴襄面现微怒,强抑道,“陛下此言就是有辱家姐了。臣也曾就此问过母亲,家姐说她只是一个相师,不是陛下和太后的朝臣。她只认天命,不听君命。太后不能令她说个吉字,陛下您也不能让她违心说婚事大凶。卦象如此,天意无可奈何。”

刘盈颓然坐下,无力挥手道,“你下去吧。”

站在未央宫雄伟庄严的北司马门双阙之下,许襄将手搭在眉眼之上,看天边云脚密布低沉,像是要下雨的征兆,如他茫然的心机。他想起西荇山上长姐的谆谆告诫,又想起六年前食肆中惊鸿一瞥的稚弱女孩,许多人看来她不过是个不知世事的孩子,世上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她心思缜密,布局高明胜过须眉男儿,这样一个女孩会受制于匈奴,而在这场婚事之中一言不发,他是死也不会信的。那么,她允下这桩婚事,只是她的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啊,他回过头看苍茫未央,在暮色中它盘踞如卧虎睡龙,沉默如洪荒巨兽。

许襄嘲讽一笑,要下雨了,他要赶在雨前早些到家。

宣室殿中。

年轻的惠帝徙足而坐,襟发散乱。

“长骝,”他在黑暗中微微仰首,眸色微赤,“你说,”他颓然道,“连鸣雌亭侯卜的卦象都这么说,朕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再坚持了。”

“陛下,”长骝一直陪在他的身旁,闻言想了想道,“奴婢也不知道您该如何抉择。不过奴婢想,伦理不可违,母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如今天命和伦理相互抵消,陛下便不要多想,听从太后的意思就是了。”

“再说,”他的唇边现出微微的笑纹,“张娘子聪慧又可爱,当皇后也没什么不好的。”

“朕知道阿嫣很好,可是——”惠帝伸出双手捂脸,不再说话,喉间逸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

辛酉日,命丞相参,太尉勃,宗正刘礼,前往长安尚冠里宣平侯府,为帝纳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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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今个儿提前交卷了。

同情下,刘盈同志,你真的找错人了。许负绝对是这场大婚的幕后黑手(终极boss?),要她帮你说话是不可能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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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零:及笄

秋七月辛酉,太后吕雉遣长乐少府吕奉,宗正刘礼,少府阳成延,以玄纁雁璧乘马束帛纳彩,一如旧典。

言“谒箧张君门下。”奉礼:案吕玄纁,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蓼,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金钱,禄得香草,凤皇,舍利兽,鸳鸯,受福兽,鱼,鹿,鸟,九子妇,阳燧,女贞树。

六礼文皆封之,着箧中,表迄题赞文。

曰:雁侯阴阳,待时乃举,冬南夏北,贵有其所。

曰:卷柏樂草,附生山巅,屈卷成性,终无自伸。

曰:嘉禾为彀,班禄是宜,吐秀五七,乃名为嘉。

曰:九子之墨,藏于松烟,本性长生,子孙圆远。

曰:金钱为质,所历长久,金取和明,钱用不止。

曰:舍利为兽,廉而能谦,礼义乃食,口无议侃。

曰:女贞为树,柯叶冬生,寒凉守节,险不能倾。

张敖在堂上答词,“奉酒肉若干,再拜反命。”

“侯爷,”家人张曹在纳彩礼后,匆匆上前,道,“适才长公主从宣平来了家书。”

张敖阅后,将帛书收在书房之中,吩咐道,“张曹,明天随我去一趟新丰。”

张曹愕然不解,“看太后的意思,对长娘子的大婚颇急,许不久以后就该行问名礼了,这时候,侯爷还要去新丰做什么?”

“请一个人。”张敖言简意赅道。

时人女子一般在十五岁及笄后择人而嫁。张嫣成婚的时候年幼,即将嫁入的又是未央宫。虽然鲁元与太后,皇帝都是至亲,彼此极为亲近,但到底。规矩礼仪所限,有些事项不宜再由娘家人去做了。

于是,鲁元欲在张嫣大婚之前,为其在故乡宣平提前行及笄之礼。

如果张嫣还是从前那样的列侯之女,那么纵然其母是长公主,她的笄礼倒也容易操办,但既然她已经是大汉的准皇后,那么,在笄礼上为她加簪的嘉宾,便不得不详加挑择。

皇室之中。高帝这支,吕后为太后,位高权重。不可能为了外孙女的笄礼而特意赶赴宣平,而且,她也即将成为张嫣的婆母,并不适合。长房刘伯早夭,遗孀为高帝所不喜。独留一个幼子,封羹颉侯。然而到底衰落了。四房楚王刘交,本是极为贵重,但他虽姬妾众多,在发妻早逝之后,并无续娶。于是皇帝亲近长辈女眷中。只剩下了一位合阳侯夫人展氏。

张敖要去新丰请的,便是这位展夫人。

合阳侯病逝之后,汉廷朝臣多以为离宫黍稷种植之事便无法继续下去。不料其后搜粟都尉许襄在新丰城合阳侯故居寻找出其留下的黍植手札,并不知从何处延请来先秦农家许行的传人,一同精研刘仲留下的零散的黍植手札。

对合阳侯在手札中所表露出的很多超越这个时代的农事器械以及理论,农学传人按冠称奇,直言匪夷所思但若施行起来。很有可能卓有成效。

而第一年在离宫试行中验证得到成功的一些技术,在皇帝以及曹相国的审慎考虑下。鼓励督促关中平民在新开垦的土地上试行。时至盛夏,虽这一季的植黍尚未收上来,但从各郡县长官的上奏看来,其治下百姓所植新地黍苗长势比未使用新技术的旧地要好上至少三分,可望秋季大收。

一时间,关中百姓俱都跃跃欲试,打算来年按新法种植黍米。已逝的合阳侯的威望也达到新高。多年前匈奴袭击代地,他弃国星夜奔回洛阳的旧事,再也没有人提起。

宣平

太阳一点点的隐没在西天的山头之下,天光渐暗,张嫣放下手中书卷,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荼蘼嫣然笑道,“娘子明天就要行笄礼了。今晚可要早些休息,明天才有精神。”

“知道了。”她笑笑。

张嫣踏着木屐踩在侯府大气而少曲折的长廊之中,园子在傍晚的暮色中显出一种苍茫的色泽,远不如长安的精致,但胜在有野趣。

很多时候,宣平侯府的主人都不会待在这儿,因此宣平县的侯府并没有多么繁华绮丽,然而深心里,张嫣喜欢这儿的野趣,远胜于长安城的车马觥筹。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后,心情也就慢慢从谷底回转。也许,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吧。

于是停下脚步,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侯府的一草一木。只怕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回到这一方水土了,不自觉的伤感。但“人总是要往前看,才能看到更美的风景。”这句话抚慰着她的心,她却渐渐有些模糊了那个说话的人的样子。

张嫣想,我会一直往前看,直到前面再无前路。

然后,她转过长廊的最后一道弯,看到坐在亭中的人。

“外堂祖母。”

展夫人回过头来,唤道,“嫣娘。”笑意慈祥。

二人对坐饮茶,“世事真是奇妙。”展夫人感慨道,“你出生的时候我也曾随侯爷到贺,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你会嫁给陛下。”

“夫人。”张嫣叫道,面上困窘。

“哦,是了。”展夫人谑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面皮薄,也是有的。更何况——”她顿了顿道,“你别听外面那些人胡说。侯爷在生前,总是说你伶俐,心性淳和,又是少见的聪慧多才。如果,”她若有所思道,“如果这个皇后是由你来做的话,说不定,对大汉来说,也是幸事。”

张嫣有些意外,低低道,“合阳侯,是这样说么?”

“嗯。”展夫人点点头,“侯爷去后,我也就老的很了。宣平侯虽然说是天子姐夫,又即将为皇后亲父。但若这皇后不是你,我未必会愿意走这么一趟。天下人如今说起侯爷,将他捧的高,但我心里知道,他不过是个鲁钝勤憨之人。嫣娘的人情,我代他谢过。”

张嫣回揖道,“不敢当。”

“倒是我的一双子女,”展夫人叹道,“留娘也就罢了。濞虽蒙先帝恩典,受封吴王。但他自幼性戾,他日若有什么不妥之行,嫣娘贵为皇后。望看在今日情分,照携则个。”

乙丑日,晨

宣平张氏家庙之中,张嫣行笄礼。

正殿之中奏起丝竹管弦,清明低缓。族老念完祷词。张嫣着采衣缓缓从东厢步出。面南将右手压着左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鞠躬。转向西跪于笄者席。

为她充当赞者的,是张氏的一名美丽出色的堂姐,单名一个皎字。上前朝她笑笑,将她头上的双鬟发髻拆开。轻轻拢起,挽成一个圆髻,置象牙梳篦于席子南侧。退开。

于是转而面东,有司奉盘,托盘上放置一根朴素的木簪,展夫人步下阶来,将木簪簪入蓬松的发髻之中。笑意温和。发簪摇曳,玲珑玉致。

正宾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赞者上前正簪,张嫣起身,回到东厢,换上素衣襦裙,再转出正殿,步向东阶之下,拢袖加额,双膝着地,跪拜三次,行了最贵重的拜礼。

第一拜,感念父母养育之恩。的6f3900149160693694536

至此,为第一加。

鲁元坐在东阶之上,望着清秀玲珑的女儿,感慨万千。

因为年纪尚小,她的身量还有些不足,但眉目清洗,颜如冰玉,已是长开了的美人胚子,九成半的随她的父亲。说到她的父亲,鲁元侧眸觑了觑身边的夫婿,随即气闷的转了回去,她还没有原谅他。

张嫣再度面东正座,展夫人盥手,加第二根青铜发簪,正宾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张嫣回东厢换玄色深衣,腰系博带,悬玉环,挂丝络,广袖,素颜静立,内敛胜华光。

向正宾行拜礼,三拜而起,便是第二加。

面东正座,正宾盥手,笄者加第三根玉簪,正宾吟颂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姐妹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回东厢换广袖大礼服,色泽明丽,雍容大气,向天地行拜礼。三拜结束,笄礼成。

从此后,她便不再是父母膝下受人庇护的孩子,她要自己去经受风与雨,自己去选择进与退,自己去承担苦与乐,自己去品尝爱与恨。

从此后,她才真正是她自己。

西阶设醴酒席,揖请张嫣入席,张嫣一笑,走到席西,面向南。

张皎奉酒,张嫣转北,展夫人捧醴酒念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张嫣接酒,将之撒些在地上作祭,然后持酒象征性地沾嘴唇,置酒于几上。有司奉饭,亦只象征性地吃一点。拜展夫人,展夫人还礼,为之取字:“吉日礼备,笄发成人,昭告尔字,以示先庙,永受保之,字曰孟瑛。”

于是拢袖加额拜之,“小女不敏,谨记不忘家育师恩,

惶恐受名终身莫怠.”起身走到父母面前,屈膝跪下,等待父母的教诲。

张敖看着那个玲珑精致的女儿,想着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他抱着新得的女儿,心里想着,她那么小,那么小,会不会长不大?他对这个女儿有愧,于是加倍疼爱,“父盼你一生顺美,心事达成。”

张嫣抬眉,凛冽一笑,“儿虽不敏,敢不祗承!”郑重拜下。

及笄礼后,鲁元遍集张氏宗族少女,并择美貌家生侍女,在其中挑选侍婢滕女,备张嫣大婚后带进未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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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打算今天多存些稿的,但是,这些礼仪性的东西好烦啊好烦啊,打滚。

查资料查的我想吐(除了对那个纳彩礼的赞文很有爱)。

然后说一说孟瑛。

咳,自从我将这个名字放在本文关键字第二,总是有人在评论区问孟瑛是谁啊他|她也是主角么怎么还没有出现啊一类的问题。

于是在这章公布答案,孟瑛是张嫣的字。

张孟瑛就是张嫣。

啊,我真是恶趣味。

但是,事实上,这个字几乎没有什么机会用。吕后,惠帝等亲近的人都直呼她的名字阿嫣,而皇后位份尊贵,而不亲近的人,又有哪个人可以叫皇后的字呢。

所以,这个字满不见天日的(刘盈童鞋的字还有阿嫣可以叫么。好歹比她好些。)

数一数,后天,或者大后天,正式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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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一:拒滕

世家贵女出降,在宗族中选适龄才貌出色的姐妹子侄作为滕女,带同嫁给夫婿,以期固宠,这是从上古先秦承下来的遗风。到了汉代,此制已不必限于同宗女子,貌美的家生奴婢亦可作为滕女随贵女出嫁。

鲁元自知张嫣与自己的皇帝弟弟这场大婚不同于世上一般夫妇,更兼张嫣年纪尚幼,只怕数年之内,都要以待年的名义养在未央宫,不能见幸。那么,为张嫣广置滕女便极有必要。

因为司空见惯理所当然,整个择滕的流程中竟没有人想到要告知张嫣一声。于是,当备选的滕女住入侯府西园的时候,作为这场大婚的正主儿,张嫣竟对此完全不知晓。而大婚在即,作为准皇后,虽仍是张家人,但君臣位份定下,所居兰院亦被侯府家人层层围护。

这一日,张嫣寝居之中,荼蘼与解忧正指挥着仆妇将张嫣日常的用具打包,备即日回返长安。忽听得院外传来争执之声,一个少女清越的喊道,“十一娘。”忽咿唔一声,显是被同伴给掩了口。

张嫣从内室踱出来,奇道,“怎么回事?”

“似乎有人在外面求见。”解忧走下楼,不一会儿,引着两个华服少女回来。

“两位姐姐寻我,有事么?”张嫣好奇问道。

这两个少女都是张氏族女,其中年长的那位,便是当日在及笄礼上为张嫣做赞者的张皎,另一位少女名叫张叶,也是宣平侯张敖近支族女,素以貌美闻名,体态修长,娴雅可亲。

张皎掐了张叶一把,拜道。“我们只是想寻十一娘说说话解闷,看这样子十一娘忙的很,我们便不打扰了。”

张嫣在张氏这一辈堂姐妹中排行十一,因此又唤做十一娘。

张嫣点点头,瞧了瞧张叶一眼,见她神思不属,却不肯说话,侯了一会儿,便笑道,“既如此。待空闲下来,嫣再邀两位姐姐聊天。”

张叶被张皎拉着出门,脚下微微跄踉。忽的一个激灵,甩脱了族姐的手,回身砰的一声跪下,“叶身份卑微,资质鄙陋。却不愿为滕,还请十一娘成全。”连连叩首。

张皎跺了跺脚,亦随之跪在室下,神色焦急,“十一娘,叶只是一时糊涂。劝一劝便会回心转意,你莫要怪罪她。”

咔的一声,张嫣手中的毛笔折断。抬起头来,肃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心里苦味杂陈。

鲁元对她的心意,毎丝毎毫她都能体会,并且感激。但这并不表示。鲁元能够懂她所有的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阿母为她选滕。是为她在偌大未央宫中有些依峙,方能坐稳中宫之位。但是,她不会知道,自己中心深处,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那个尊崇无双的大汉皇后,而仅仅是刘盈的妻子。

做一个男人的妻子,她不会乐见有别的女子以任何名义立于他们之间,更不必提,自己带进亲族女子,做他的滕氏。

她面上神色复杂,复又瞧了瞧室中的张皎与张叶,她们都是青春浓秣的少女,也曾与自己姐妹相称。

“七姐,”张嫣微笑道,“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不愿入宫?”

张叶身体微瑟,显是有些迟疑,却勇敢的抬起头来,直视张嫣,将下颔绷成一个完美的弧度。“未央宫尊崇富丽千好万好,只是叶不争气,心已有所属,只愿意与他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不敢有非分之想。”

“哦。这样啊。”张嫣点点头,起身送客道,“关于这事,我会和母亲去说。你们先回去吧。”

走出正房大门的时候,张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疑惑,有不解,却和她的目光撞上,吃了一惊,便拉着张叶匆匆去了。

张嫣抿着下颔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道,“解忧,陪我去母亲那儿走一趟。”

“阿母,”她开门见山道,“西园中那些滕女,让她们散了回家吧。我不需要滕女。”

“胡说什么呢。”鲁元吃了一惊,上前搀着她的手道,“母亲这是为你打算,你嫁到未央宫待年,陛下却不会没有旁的妃嫔的,你虽是中宫皇后,但年纪太小,难以服众,身边滕妾或有一二受宠,也能帮着拱卫你的后位。”

她摇摇头,嫣然道,“母亲,我的后位,不需要这群滕女为我拱卫——我有我的骄傲。更何况,我是谁啊,我是陛下的亲甥女,太后的亲外孙,未央长乐二宫的主人,就是我的后盾。后位最大的拱卫,就是皇帝舅舅本身,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弹压不住未央宫,这就是我的不是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笑意欢欣,神采飞扬,满目都是灵动,鲁元看着这样的女儿,心里却溢出淡淡的悲凉,迟疑问道,“阿嫣,你可懂得什么是夫妻么?”

她咯噔一下,嘴里像含着一个橄榄,慢慢道,“知道啊。夫妻,是相持一生的人。”

“我知道你和你舅舅自幼亲近,感情也好,”鲁元瞟了她一眼,叹道,“但是,阿嫣,做舅甥和做夫妻是不同的。我也是傻了,有些事,到底是要走过一遭才能真正明白了,你再聪敏,还这么小,怎么会真正明白呢?”

“滕女的事情,”鲁元意兴阑珊的道,“就随你吧。但你得多挑几个侍女,在未央宫中,没有得力的宫官,纵然是皇后,也会寸步难行。”

母亲,我想我是懂的。

我不是真正那个侯府闺阁中长到十二岁的孩子,我的记忆深处,有另一个世界的二十多年的阅历与见识,我知道,我所选的这条路有多难走。我知道,亲情和爱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一样温和如旭日,一样狂放如海涛。

从爱情走向亲情可以很平顺,从亲情走向爱情却是一种溯游。

我都懂。可是我没有办法。

西园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张嫣在长廊上回过头来,忽然笑道,“我们过去看看吧。”

廊下有一株扶苏树,张嫣站在树下,远远的听见园中有少女激动的喊,“不是说我们要进宫的么,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们回去?”

她倚着阑干,充满兴味的想,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侯府,便有这么多觊觎皇帝的女人。日后,她得和多少女子争夺,才能得到刘盈?

不对。她苦笑,这些个女子对她都不是威胁。她真正的对手,其实是刘盈本人。

她必须得打败他心目中关于伦理辈分的定见,以及那个年幼纯稚作为外甥女存在的自己,才能够重生。成为他真正的妻子,张嫣。

十六岁的白衣少女抱着琴急急的跨出园,她的身后,另一个少女在追赶她。

“好了?”张皎一把摔开张叶的手,恨声道,“这下你满意了。你不用去了,我们都不用去了。”

然后,她抬头。看见扶苏树下的张嫣,怔了一怔。

“其实,”张嫣咳了一声,站直身道,“你也不用怪她。纵然没有她的事,到最后。我也不会要滕女的。”

张皎面上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你想背弃宗族么?”

这个时代,虽然号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个人更多依附家族而存在,譬如张敖由赵王黜为宣平侯,整个张氏宗族,便大半迁徙到宣平县。而滕女之制更多便是为了保证宗族在一场联姻中的利益。

“五姐还请慎言。”张嫣板面道,“不要滕女,我一样会做一个让宗族满意的皇后。”

张皎面色青白转不定,然而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用再续,张氏族女登上侯府送返家的马车,不一会儿便走的干净。

忽听得又有年轻女子尖酸刻薄道,“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皇后娘娘还不是不肯要你?”

“稀罕。”被发作的少女不屈回道,声似有铿锵之音。

“你又是个什么好女子,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宣平的好女儿这么多,怎么那朱家偏偏抢你做妾?”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那女子恼道,“人走在路上被疯狗咬了一口,你不去责怪疯狗,反而还要说是人招了它不成?任他是天皇老子,我也不肯屈身做妾。”

虽然心情不好,听到这样泼辣的话语,张嫣还是扑哧一声被逗笑了。

鲁元为张嫣挑选的女官,是一个年前刚满了十四的女孩,和荼蘼一样为侯府家生女儿,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是张敖的车夫。

过来参见的时候,她穿的是一件淡黄的裳子,圆圆的脸蛋儿,一笑就有两个酒窝儿,清秀甜蜜,很是讨喜。

“她父亲本是读书人,她自小跟着学,也有些识文断字的本事。家生女儿知根知底,随你进宫,应该能襄助你一些。”

“多谢阿母的心意。”张嫣觑着殿下少女,觉得她温文雅治,一眼看上去倒投眼缘,瞅着少女的衣裳想了下,“黄色是桂花的颜色,芬芳却不夺人,从今以后,你就叫木樨吧。”

木樨拢袖拜道,“谢皇后娘娘赐名。”

“嗳,”张嫣赧道,“别这样叫,我还不是皇后呢。”她忽得心中一动,回头对鲁元道,“阿母,我还想跟你再要一个人。”

那一天,在帘角被风微微拂起的一刹那,张嫣曾觑到那位蓬头素面的少女一丁点儿。再次见到却不免吓了一跳,收拾干净的少女仰起头来,虽并无半点胭脂水粉,却漂亮的惊人。莫怪会有人抢着要她做妾。

鲁元狠狠掐了掐张嫣一把,悄声道,“你既不肯要滕,又为何要挑这么美貌的侍婢?”

“这是两回事。”张嫣把手抽回来微笑。“我要她是做女官,不是滕妾。”这两者的分别,不在于容貌,而在于心气。

“那日你为什么要跟我母亲回来,你本来可以不用做奴婢的。”张嫣问她。

瞿荷不卑不亢答道,“奴婢家中再无可依靠之人。欠债不过是借口,朱家觊觎奴婢已久,此次迫于长公主威势退让,长公主走后奴婢还是难逃鱼肉,不如索性跟了来,托庇于宣平侯府羽翼之下。”

张嫣暗暗点头,“你识字么?”

瞿荷的目光闪过一丝黯淡,“不识。”

“这样啊,”张嫣的心头闪过一丝失望,可还是很爱她的性情,“我瞧你口齿伶俐见事也明,你随我入宫,做我的女官可好?”

瞿荷抬头,仔细的看了她一眼。

“好啊。”她无所谓的答道。

“为什么不呢?世间这么多男子,却都只看的见欲,看不见情。如果世事一直这么龌龊的话,我倒宁不如长入宫廷,永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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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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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二:开盘

宣平地处河东郡,市井之间安贫乐业,直到那场盛大的笄仪之后,宣平侯女选后的消息,才渐渐在县中传了开来,一时轰动。

“听说,七娘子回家之后,日子也不好过呢。”解忧用小匕将大个青桃的皮均匀的削下来,缓缓道,“择滕之后,她与那个平民男子相恋之事便再也瞒不下去。三爷容不下这种丢面子的事,将她禁足在家中,打算在娘子大婚之后,便择人将她出嫁。而那名男子便日日守在她家之外求情,一来二去,县城的人都知道这回事了。”

“听着怪可怜的。”荼蘼叹道,“那男子是什么人呢?”

“听说,”解忧将桃子剖成四瓣,剔了核,呈给张嫣,想了想道,“是学墨的人,墨家之人无大志,学成了也不过是个木匠竹匠,没有出息。也难怪三爷不肯。”

“墨家之人么?”张嫣本来只是听着,这是倒有点意外,抬头插话道。

“是呢。”解忧笑应。

张嫣想了想,招来木樨,吩咐道,“你去和我阿爹说一声,让他去查查那人的底细,若是人品过得去,便请他向族伯说一声情,成全了七娘。过些日子,再让他们夫妇上长安。”

“娘子。”解忧便有些诧异,“你心肠虽好,但是——”

有这个必要么?

张嫣嫣然道,“我心里有打算。”正要与解忧解说,忽听得院外家人通传,“长娘子,宣平县长家的孙娘子在府外求见。”

她怔了怔,就住了口。

孙寤穿过熟悉而又陌生的长廊,些微叹息。廊下摇曳的茱萸花还是三年前她和张嫣亲手植下的,如今也开的郁郁葱葱。她的主人却要远赴长安再不回来。世事如此无常,明明不久前她还亲口说过短时间内不会再离开的话的。

而熏着清甜杜若香的正房中,正襟危坐的少女抬起头来,目光穿过动荡珠帘,一如初见之时明眸善睐。

她们对面而坐。

“今个儿奉给你的茶不是淡的。”张嫣忽然指了指置于她面前漆案上的茶盅。

孙寤低头,然后抬头,“那次庙会站在你身边的时候,我看着你和你的两个弟弟玩耍,心里想,这个女孩儿真是可爱。我很是喜欢她。”

张嫣说,“我从来没有玩弄你的意思,关于那次采梅子。我只是忽然之间想通了一些事情,于是再也没有心力去顾其他。采梅本来就是为了逃避,既然逃避不了,只好面对。我从来没有强迫朋友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如果你真认为不适合的话。你会明确的拒绝。底线的分寸间我掌握的不好。这是我的错,我以后会学着改进。”

孙寤说,“我也很想好好的和你做朋友,只是我的母亲更看到其他的好处来强迫我用更功利的方式来招待你。我决不会为我是你的朋友而羞耻,只是当时我急于将对自己和母亲的不满发作到你头上。这是我的错,我以后不会再犯。”

张嫣说。“我才没有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做,从小到大,我习读书。写字,史事,弹琴,妆粉,六博。围棋,田事。食疗……,也许毎一样都不精,但毎一样学的时候都花了很认真的心思。”

孙寤说,“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既然你已经是张嫣,我就不能强求拉你一起过孙寤的生活。但我要你知道,我并不讨厌我的生活,我喜欢女红喜欢中馈喜欢管家,它们会让我觉得我能够帮到我所爱的人,这样我就能够很开心了。”

张嫣说,“我并不是对它们不经心,而是我有更要我经心的东西。这世上有万万千千事情头绪,如果毎一样我都投入十分心力,我会活活累死。所以我只好分配我的心力,让我能够周转于我喜欢的一切事物之中。”

孙寤说,“我从来不想真的出尘脱俗,也从来不觉得沾惹俗事是一种羞耻。父亲从小教育我,人要脚踏实地,才能走的长远。我相信他的话,也相信我正在脚踏实地的行走,一定会到一个好的终点。”

张嫣说,“我并不是生活在家人庇护之下,就没有任何忧愁。我的忧愁和你不一样,但是它也会耗尽我全部的精力,我只是不想在好朋友面前表现出来,如果她不能帮助我,我至少不想让她为我烦忧。”

二人抬眉,直视彼此眼睛,忽然之间扑哧一笑,孙寤起身,深鞠一礼,“我唯一要向你道歉的事情,是那首曲子,但我不是故意为之。那一天,梅师傅说要我弹一曲给他听听看我够不够格做他的徒弟。我就选了《忧沁》。弹完的时候梅师傅悚然动容,他问我这支曲子是不是我自写的,我就忽然鬼迷心窍,忘了摇头。后来想想也深心有悔,只是没有人知道,也就一直想要忘记。”

她问张嫣,“我们还是朋友么?”

张嫣挑眉,“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么?”

笑意染上欢欣。

解忧掀帘子进来,送上岑娘亲手烹制的午膳,起身退出。殿中,张嫣笑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道山药鸡丝羹,你是喜欢的。”

“真是奇怪了。”窗下,荼蘼拉着解忧的手,不解道,“看她们上次脸红牙白吵成那样子,我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了。怎么一会子又蜜里调油了?”

解忧嫣然一笑,拉开她的手,沿着长廊翩然远走,“因为她们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完美的人。”

是人都会犯错,所以他人犯错的时候,给他一个回头的机会。这样才会在自己以后犯错之时,不会惧于回头。

“为什么你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孙寤问张嫣,“我那天说了那么多过激的话,晚上自己想想也觉得过分,为什么你都不生气?”

张嫣倚着凭几阑珊道,“如果你早一个月说,我一定会生气的不得了,但那时候我已经被更大的事情刺激过了。你的那些话对我来说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更大的事情?”孙寤坐直身,严肃道,“孟瑛,我今天来见你,就是为了这事情。”

“你知道,女孩子的脸皮都是很薄的,虽然明明是我先口出恶言,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事担心你犯傻,我是没有脸来找你求和的。孟瑛,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明明没有要做皇后的意思,怎么一转身,你就已经答应了?”

“做皇后有皇后的风光。也有皇后的惊险,但如果你不是长主的女儿,我不会说这个话。你和陛下分属舅甥,这样子的夫妻,得不到你想要的幸福的。我说过我并不是出尘脱俗的人。因为我更懂得要向现实妥协,因为现实强大超过我们能够挑战的界限,哪怕我们再高傲,有时候也得服输。我一直以为你也懂得这个道理,却怎么这次这么犯傻。匈奴的和亲事儿毕竟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你却已经要拿你一生的幸福去做避难?”

张嫣做了一个微笑的姿势。“旨意已下,也已经纳过采了。还可以喊停么?”

“为什么不可以?”孙寤激动起来,“太后陛下都是你的至亲。你若坚持反对的话,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为什么要反对?”张嫣望着她,目光忽然幽远,“思服,我听说你及笄之后你父亲为你订了一个未婚夫婿。你爱不爱他?”

孙寤翘舌难下,“哪里……哪的话。”她结结巴巴道,“我又没见过他,哪儿说的起爱不爱呢?”

沉烟袅袅,杜若的芬芳沁人心脾,室里室外幔虚张空无一人,张嫣道,“可是,我爱他。”

不过轻轻的三个字,却宛若惊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将孙寤的理智全部炸的飞到云霄天外,“你说什么?”她惊叫道,袖子不小心拂过食案将茶盅带下来,半数浸在裙摆上,她却不管不顾,抓着张嫣的手匪夷所思道,“你在说笑吧?”她不自然的笑笑,“你不才刚满十二岁么,这么点儿年纪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的?”

张嫣静静的看着她,眼神通透。“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懂?”

“他是你舅舅,这么多年来你竟对他抱着如此心思?”孙寤冷静的问。

“那倒也不是。”张嫣捧茶啜饮,“太后不提这桩婚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深想。可是既然她已然提出,我忽然发现,我很想好好爱他。”

孙寤呵呵的笑了很久,沉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嫁给他,会面对天下人的非议,他们不会当面说你,可是会在背后腹诽你,会用冷冷的眼神看死你。就算这些都不在乎,你也可能永远得不到陛下的爱,在他心中,你永远只是一个可爱的外甥女,而不是一个可以爱的女人。然后你就会在他温柔的桎梏下慢慢的枯萎,却连想走都走不出来。你真的想冒这样大的险?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看你的希望,连半分都渺然。”

“有什么关系呢?”她沉思着掌扇,“思服,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在市场上看见一样东西,你很喜欢很喜欢它,而你只有掏出身上全部的钱,你才能买的起它。你会不会买这样东西?”

“我又不是疯了,”孙寤惊叫,“买了它我吃什么喝什么,等下怎么回家?哦不,也许我连家都要卖掉,才能得到一个看着不错但不知道真正得到后我会不会一直喜欢的破东西。”

“我愿意。”

张嫣一字一字道。说着愿意的时候她的侧脸看起来很是沉静,孙寤呆呆的看着她的侧脸,忽然间明白,无论自己怎么说,她是再也不肯回头了。

她忽然觉得很悲伤,低低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你本来可以不说的,你不说,没有人会猜到你的隐秘心思,你可以抱着你的小秘密,睡的很安全。

“因为我想让人知道。”张嫣起身,推开窗子,看着从檐角上射下来的日光,它们一片一片灿烂,如金子一样铺满庭院,茱萸花开着芬芳,柳枝儿温柔的垂下来,牵引着细草。“过些日子我就要嫁给他。全天下的人都看着我们的婚礼,他们有些人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是伦常婚姻;有些人以为我贪求富贵皇后尊名不知廉耻;有些人以为我是惧怕匈奴不得已托身他以求一生安宁;可是我希望,有一个人,哪怕全天下只有一个人,她知道,我嫁他,是因为我爱他。”

她嫣然一笑,“就当是为我的婚姻下一个注脚吧。”

“从今以后,我将全力以赴去得到他的爱,当我失落时,受伤时,喜悦时,成功时,我希望天涯海角有一个人,她知道我在干什么,她能够分享我的心情。”

许久之后,孙寤的声音慢慢清明而残酷,“阿嫣,你这是再赌。”你这是拿你一生的幸福和全部的青春去赌,赌一个渺茫的未来。

“是啊,”她回头看着孙寤,明媚的笑,“我也觉得我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呢。命运是我的赌盘,我将我全部的青春和所有的勇气全部押上,跟全天下的人对局。甚至连那个我爱的人都未必支持我,他才是我最坚固的对手。如果输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回头,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将唇抿成一条直线,“不赌,我怎么知道会不会赢呢?理智久了,我忽然很想疯狂一把呢。”

孙寤怔怔看着她,觉得这一刻,张嫣身上的光彩让自己炫目。她向来是崇尚理智的人,因为肆意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带来困扰。可是此刻她忽然想,有些错误到了极致也会让人觉得美呢,而绝对的理智和绝对的疯狂,都是一种让人从头到脚无法说出一个不字的震撼。

“嘘,你听,”张嫣道,“从命运深处传来的声音,一片喧嚣。它在说,赌局已经——”

张嫣打了个响指,“开盘。”

***************

写完了这章,又看了一遍。有点难过。在这篇文的简介里,我用了简浈《四月裂帛》中的一句话:“要纵浪就纵浪到底吧!我已拍案下注,你敢不敢坐庄?”

这一章,就是写这种心情。

自己的所思所想,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这本身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我家小嫣是压抑的很久了,所以,才要找一个人诉说一通。

而我家小嫣下了多大的决心。也要让人知道么。

那么,正式预告,明天就真的要大婚了,不蒙人。

星星眼求粉红票中。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三:大婚(上)

见我万金在玉堂,骏马壁车逐尘香。

长安子弟如相问,琼譻一片落未央。

秋八月,命奉常孙叔通总理皇帝纳后诸事。

壬辰日,长乐少府与宗正问名于宣平侯府,侯敖命傅姆八人伴女出南面,望见者,言体质修嫮,颜如冰玉,以为神仙中人。归来还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

太后喜,有诏遣奉常孙叔通,太史司马豫以太牢礼策告高庙,亲加卜筮,曰,“兆遇金水王相,卦遇父母得位,所谓康强之占逢吉之符也。”

戌午,长乐少府吕奉,宗正刘礼纳吉。

壬申,以黄金两万斤,骏马十二匹,鹿皮,玉璧,束帛为帝纳征,自古所未有也。一日之间,轰动长安。

无数的黄金令侯府的仓房都装不下,只得累累的置于厅堂。那一年,张偃年尚七岁,偶尔经过堂上,被金灿灿的光芒晃花了眼。

“我阿爹打算要卖黄金么?”他在黄金堆里打滚。

“当然不是。”侍童池果又好气又好笑的把他从灭顶的黄金堆里挖出来,“那是陛下聘皇后的聘礼。”

“聘礼,那是什么东西?皇后又是哪个?”

“就是你阿姐啊。”池果恨铁不成钢的戳了戳他道,不自觉的又叹了口气,做皇后不是应该很好的么?为什么老人们提起这场大婚,开怀之余,眼底都带着一丝淡淡悲凉?

“是听说有这么回事。”张偃想了想,记起来。他从黄金堆中爬出来,一路往内院而去,扬声唤道,“阿姐。阿姐”。

他在庭院山亭中看到母亲和姐姐的踪迹,上前扑到张嫣怀中,“阿姐,我在外头看到好多好多黄金,他们说是舅舅给你的聘礼,皇帝舅舅是打算拿黄金来买你家去么?”

亭下众侍人抿唇偷笑,鲁元色变斥道,“偃儿,莫乱说话。”

张嫣低头瞅了弟弟一眼,将眼微微眯起。伸手用力的在他软乎乎的脸蛋上掐了一把,不客气的训道,“你当你姐是什么东西啊?”

“疼啊。”张偃的脸蛋都变了形状,摇着头挣扎求饶,“阿姐我再也不敢了。”

“阿姐,”他顿了一顿,又经不住好奇的问道。“你不要出去看看么?”

张嫣笑着摇摇头,“不必了。”

乙丑,以活雁一双请期为来年冬十月壬寅。

四年冬十月壬寅,宜嫁娶,纳彩,定盟。开光,出行,祈福。进人口。

这一日,便是皇帝迎娶新后的正日子。

八位傅姆将新制的皇后礼服伺候张嫣穿戴,上绀下缥,深领广袖,虽身量略有不足。但愈显玲珑窈窕,贴合无比。张嫣回过头来,漂亮的容颜板成肃穆,居然也显出一种庄严气象。

梳头傅姆用清水抿过白玉篦,将少年皇后一头青丝拢起,不由的赞了一声,“娘娘的头发真是好。”

张嫣勾唇笑了一笑。

按例,皇后大婚当用假髢,然而张嫣的发质极黑,发量又多,傅姆掂量了一会儿,便命人去问中室的鲁元长主,是否将假髢去之。鲁元入内看过,沉吟了一会儿,便道,“不用就不用吧。”

于是梳发为鬟,施与顶心,加龙凤珠冠,上插黄金步摇,钗首摇曳,颤如珠玉。

“咦,”傅姆取白玉簪珥于手回头,见张嫣双耳耳垂宛然,左耳之上更有一个米粒大的胭脂痣,色泽鲜艳欲滴,“娘娘未曾穿耳么?”她轻声问,微微讶异。

张嫣微微颔首,“嗯。”细声细气道,“我惧疼,便一直没穿。”

自从从前世穿越到汉宫,她一直对穿耳有一种恐惧感。她用了七年的时光,终于在这个时空渐渐安定下来,找到了心之所向。多年前的那次穿耳,将落欲落的一滴血,在她心里成了一种象征意义,惧怕再来一次,再度流失到一个不知名的时空。

那种将过往的一切都背离的经历太痛苦,她没有胆量,再去尝试一次。

“哪有新妇不戴簪珥的。”

傅姆失笑,劝道,“不会很疼的,一下子就好了。”

张嫣瞟了她一眼,淡淡道,“我说不要就不要。”

那一眼带出淡淡威严,傅姆倏然收声,这才知道,这个刚满了十三岁的小皇后,虽然年纪稚弱,却不是看上去好脾气易拿捏的性子。

“天色已经晚了,你们理妆快一些。”鲁元掀帘进来,蹙眉道,“大婚当日,怎么好见血?不簪珥便不簪珥吧。还有谁敢说皇后娘娘的不是不成?”

众人噤声,便赶忙收拾起来,用沾水的细线将少女面上的细小汗毛开去,敷上一层薄薄的桃花粉,再抹上胭脂,最后用黛笔描出最雍容的长眉。

张嫣转过身来,众人便都倒吸了一口气。

绀缥皇后礼服衣长曳地,不见其足。少女的容颜浓妆艳抹,不复见十三岁的纯稚,雍容华贵,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公主,”家人急急赶来通禀道,“曹相国代陛下亲迎,皇后乘舆法家已经快要到侯府了。”

鲁元回过神来,扬声吩咐道,“快,送嫣娘去宗庙。”

宣平侯张敖高冠峨带,玄衣纁裳,立于张氏宗庙之上,看着立于自己面前的长女,又是痛楚又是开怀,告诫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声音肃穆。

张嫣揖道,“敬诺。”

鲁元上前,为她束衣带,结帨巾,亦告诫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再揖道,“敬诺。”

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宗正礼,长乐少府奉迎皇后于宣平侯第。

于大堂之上行册后之仪。相国曹参持帝册后命诏读之,“皇后之尊与帝齐体,供奉天地,祗承宗庙。母临天下。故有莘兴殷,姜任母周,二代之隆,盖有内德。长秋宫阙,中宫旷位,今有宣平侯女嫣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威容昭曜。髃寮所咨,佥曰宜哉。卜之蓍龟,卦得承干。有司奏议。宜称绂组,以临兆民。乃使太尉袭使持节奉玺绶,宗正为副。立为皇后。后其往践尔位,敬宗礼典,肃慎中馈,无替朕命,永终天禄。”

太尉周勃授皇后玺绶。中常侍太仆跪受,转授女官。白衣女官捧着赤绂玉玺奉到皇后面前,跪系在张嫣腰间革带之上。复退开。于是皇后六肃三跪三拜,称“臣妾谨受命,贺帝万年。”谢恩讫,黄门鼓吹三通。即位。转身,从堂上延伸开去,众臣。家人皆跪参拜皇后,贺皇后新喜万年。

张敖牵着女儿的手,送女登乘舆法驾,微笑着送予祝福。张嫣最后看了一眼故家,然后登车。车帘刷的放下来。迎亲众臣登马。卫尉军喊了一声“跸”,百姓回避。长长的皇后仪仗起拔,向巍峨的未央宫而去。

宣平侯府中忽然举灯,大片大片的灯光,将偌大的一个侯府,在暮色中照成白昼。

孔子曰:“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

车轮轧轧滚动的时候鲁元哭倒在张敖怀里,终于将满心的怨怼忘记。张敖拥着她拭泪,笑着安慰,“你哭什么呢?阿嫣只不过是进了未央宫,凭你的身份,进宫看她,不是家常便饭么。”可是他偷偷转过脸去,分明也红了眼眶。

暮色西沉,相国曹参骑着一匹赤色骏马在前开道,经尚冠前街转章台街,径叩未央东阙,短短八百引路,四里长街由高粱侯郦疥率领,南军军士执戟护卫,戟尖寒光闪闪,中间驰道之上四十宫人掌灯开道之后,墨车如翟画,玄色髹漆,宽敞如室,玄赤色的车尾大制旄旗在冬风中猎猎飞扬,清新而爽利。间或车帘动荡,露出小皇后一襟衣角,不见容颜。

大汉惠帝四年,我张嫣决定嫁给我的舅舅刘盈,我知从此后这一生遍地荆棘,我知我可能一生都不能和他相亲,可是有什么关系?只为了他伸出的手指尖相触一点点凉意,我就可以以我全部的青春,一往无前的勇气赌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我想赌一赌,我的爱可不可以冲溃他心中道德的墙。

世人,世人是什么东西?

他们今日既然不敢站出来对这场婚礼喊停,来日,我就不会允许他们对我的事情唧唧歪歪。

高粱侯郦疥仰头觑着飞扬的旄旗,和着清脆的铃声,墨车经过他身前驶入未央东阙之时,他伸出手去,似乎想挽住一缕幽香,永远萦绕在他指尖鼻前,怅然若失。他缓慢想起那个两度相见都哭的泣涕交加的年幼女孩,她明明稚弱的肩膀什么都无法挑起,却为了所爱的人无比的勇决,当他终于晋了侯位想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却已经离开了长安。他总想着会有机会告诉她自己对她的喜爱,却经年的错身而过。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皇后乘舆法驾从未央东阙叩入,经天禄阁,石渠阁,最后停在未央前殿之前。宫人掌起帘设杌,张嫣弓背扶着宫人的手下车,抬头看巍峨大殿,和立在殿门前的他。

这是在去年五月她离开长安后,她第一次再见刘盈。

*****我是不算字数分割线****

西汉的资料的确比较阙如,这一段大婚的仪礼,参考了东晋时人的《汉孝惠张皇后外传一、二》,东汉蔡质《立宋皇后仪》以及《汉书

王莽传、孝平皇后传》。

事实上,汉代的礼仪分的很清楚,比如说新皇帝继位便分继皇帝位礼与继天子位礼。同样的,嫁给身为皇帝的男子做他的妻子,以及成为皇后,也是两个礼仪。我纠结了一会儿这两个礼仪的先后顺序。

宋皇后继位是这样的:皇后初即位章德殿,太尉使持节奉玺绶,天子临轩百官陪位。皇后北面,太尉住盖下,东向,宗正、大长秋西向。宗正读策文毕,皇后拜,称臣妾,毕,住位。太尉袭授玺绶,中常侍长秋,太仆高乡侯览长跪受玺绶,奏于殿前,女史授婕妤,婕妤长跪受,以授昭仪,昭仪受,长跪以带皇后。皇后伏,起拜,称臣妾。讫,黄门鼓吹三通。鸣鼓毕,髃臣以次出。后即位,大赦天下。皇后秩比国王,即位威仪,赤绂玉玺。

这个立皇后礼是皇帝亲自到场的,但是宋皇后是以美人位进为皇后。而不是和张嫣一样,新嫁为皇后。从时间以及性质上而言,王莽女孝平皇后应该和惠帝时期的册后礼更接近一点。

明年春,遣大司徒宫、大司空丰、左将军建、右将军甄邯、光禄大夫歆奉乘舆法驾,迎皇后于安汉公第。宫、丰、歆授皇后玺绂,登车称警跸,便时上林延寿门,入未央宫前殿。群臣就位行礼,大赦天下。

那么,应该是在皇后登车之前就授了皇后玺绂。这样子,迎亲队伍才有资格称警跸。

好吧,我是纠结过了头。

然后,我想说说郦疥。

写这个人物,单纯只是为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喜欢《汉广》这首诗,诗经么,各种解释都有,没有蔚为正宗的。我单单只是想写一写我对这首诗的理解。一个樵夫很喜欢汉水边的那个游女,他们也许数次相逢,游女未必叫的出他的名字,但是对这个人有些眼熟,每次擦肩而过的时候,能够换得点头的交情。

然后,她嫁人了。他为她把马喂的饱饱的,好在第二天迎亲的时候,让她的迎亲队伍显得更气派一些,让她的成亲过程,能够稍稍开心一点。

这也是一种很温柔的情感啊。

最后抱歉一下,今天想多写一点字数的。被那篇天雷短文给雷到(虽然我自己也参与在其中,没有写多少。)于是停在了这么一个纠结的地方。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四:大婚(下)

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满心的决然就忽然间就化成了一点怯弱,怯弱着不敢靠近他。

天光微弱,大殿上燃起一盏一盏的灯烛,而他立于之上,面容略微模糊,玄衣纁裳,暮风吹过腰上悬玉,冲牙相撞,响起一片玉声。

“皇后娘娘,”宫人掌灯不敢抬头,细声细气道,“请上殿吧。”

张嫣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做出灿烂欢笑,菡萏与木樨牵起长长的裳裾,踏上殿阶,越过廷中群臣,一步一步向刘盈走去,拜伏称臣妾张氏祝帝万年。

在很近的距离里,她听到刘盈颔首的声音,轻轻道,“起来吧。”偷偷仰脸相望,见漠漠暮色之中,他穿着一身玄衣,身形比去年相见时候消瘦了一些,但下颔坚持有力,面色有些苍白,如昔俊朗,眉目温和。

于是起立即位,群臣就位行礼,以次参拜皇后,黄门鼓吹三声之后,后即位礼成,宣大赦天下。

然后,“阿嫣,”他唤她,伸出右手,指节分明,手形优美。

她的心渐渐安定,仰脸朝他露齿一笑,亦伸出手去,与他两相交握,并行入宣室殿,目不斜视。

和他相握的地方,他的掌大,她的掌小。她能够感到他指尖的温度,果然是一种凉如水。他总是那么温柔的人,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却还是不愿让自己觉得被排斥,于是曲意照顾。

你的一生,能遇到几个这么温柔的男人?

宣室殿殿堂宽敞,玄色幔轻扬,庄严肃穆,九十六盏脂油宫灯热烈烈的燃烧,照耀的整个大殿亮如白昼。椒香辛辣,有一种芬芳干燥的味道。

大汉帝后的婚礼。便在这座宫殿中举行。

宫人们迎出来,手捧铜匜,为新婚夫妇浇水盥洗。

张嫣伸出手来,宫人从铜匜中倾出适温的热水,浇在她的双手之上,传递温暖,最后落入盥中,哗的一声声响。殿中炉火炭禾烈烈燃烧,偶尔发出毕驳声响,让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从寒冷的冬夜回到春暖花开。

于殿奥之处置席榻,又有一方漆绘龙凤呈祥食案。刘盈立于西,揖请张嫣入席。相对而坐。赞者用小匕切下案上鹿脯的一小块,分置于新婚夫妇面前,同牢共食的时候张嫣偷偷抬头张望对首,见刘盈面无表情,但是举箸品尝酒饭的动作自然。看上去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便唇角弯弯,微笑起来。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商山的那一夜,她也曾在刘盈案中夹过东西。

她曾经食过他案上的豆豉,他曾经砸过她桃李芬芳,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而这样想着,便觉得嘴里的干冷食物也变的美味回甘。

有司奉上锦丝托盘,新摘匏瓜剖成两瓣。中以红丝线系结,置于盘上,请帝后行合卺礼。刘盈与张嫣各持一瓢,斟酒相饮。匏瓜味苦,再清冽的美酒。置于其中都沾染了苦味,酒入喉的时候张嫣不禁皱眉。然而赞者在一旁祝道,“连理成,比翼具。夫妇共牢,从此尊卑相同,匏瓜合卺,夫妇同体,荣辱甘苦不避。天长地久

为尔佳缘。”声音肃穆,于是便觉得郑重起来。

夫妇交换剩下的半瓢匏酒,交手之际,她不小心触到刘盈的肌肤,不由得脸红心跳,再饮瓢中他曾经饮过的酒,只觉鼻间气息醇酽,未饮已醉人心。

所谓同牢合卺之礼,指新婚男女在同一张食案上共同进食,并用红丝相连匏瓢互换饮酒,寓意从今之后结为夫妇,合二为一,同甘共苦,永结同好。整个婚礼沉静肃穆,有一种镌刻人心的力量。

赞者再斟酒,置爵于案一拜。新婿、新妇皆答拜。赞坐地祭酒,然后饮干杯,一拜。新婿、新妇皆答拜。撤去筵席食物。合卺礼成,送刘盈与张嫣入寝殿。

对坐于榻上,刘盈低下头去,看着这个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妻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张嫣深吸了口气,小心的掩藏起自己的难过,抬起头唤道,“舅舅。”面上一片灿烂微笑。

刘盈怔了一怔。

这个熟悉的称呼,消泯了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将很多过往的记忆拉了回来。让他可以装作忘记二人已经成为夫妻的事实,找一个安全的相处模式。而从大婚之日早到晚不得休息,张嫣面上也现了疲色,忍不住缩了缩了脚趾,松缓一下绷紧的肌肤。

“忙了一天,累了吧?”刘盈注意道,问道。忙帮她将她头上的龙凤珠冠取下来。解开妥盘的发髻,当一头青丝无拘无束的落在肩头,张嫣吁了口气,果然觉得松泛了很多。

刘盈瞧了她一会儿,忽的笑道,“你还是这样子素面干爽好看些,适才在前殿,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吓了一跳。简直快认不出来了。”

“哎?”张嫣奇道,“你不喜欢么?母亲他们都说,我上了妆之后,要比从前漂亮的多啊。”

“漂亮什么?”刘盈嗤道,“脸蒙蒙的像个木偶,都看不到眉毛眼睛。”

“是么?”张嫣听得有些泄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又泛起一些欣喜。

一众宫人在旁掩口而笑,对视之后持烛而出,刹那间,偌大的寝殿便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面前这个男人,从此之后,便为她夫,为她君,张嫣唇角弯弯,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夫君”。

刘盈的背影微微一僵。

她陡的一个激灵,暗叫不妙,恼恨自己操之过急,情急之下一把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甜腻腻的唤了一声,“舅舅夫君”。

“胡闹什么?”刘盈没好气的伸手叩了一下她的头,“什么稀奇鬼怪的称呼,你脑袋瓜子怎么想出来的。”

“嗳,不对么?”张嫣微微翘了翘嘴巴,“我觉得很好啊。你看,你是我舅舅,又是我夫君。我这样叫你,不就很好。啊,对了。”她一拍掌,神情天真无邪,“我忘了你还是皇帝,嗯这样好了,我叫你皇帝舅舅夫君,这样就全了。好不好?”

“别。”他扶额呻吟,“朕听了会头疼。”

“你不喜欢啊,”她的声音含着极为可惜的意味,仿佛壮士断腕一样忍痛道,“那就省掉后来两个字,维持原案,还是叫舅舅夫君好了。”

你还是照从前叫我皇帝舅舅最好。

刘盈微微回过头去,见烛光下张嫣仰脸,有着一双乌闪乌闪的大眼睛,微微眯着纯洁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心软叹了口气,侧过头去,看着臂粗的烛火跳动。

……

许久之后。

张嫣计穷,无奈提议道,“我们来下棋吧。”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太多问题,我知道今天晚上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是,她瞧了瞧殿中熊熊燃起的烛火,这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洞房夜,到底也不要这么无聊的对坐到天明吧。

“好。”终于有了杀时间的方案,刘盈积极的赞同。

夜色深沉,殿中的蜡烛持续燃烧,流下汩汩烛泪。楠木制宽大的四五个人躺在上面都不会觉得拥挤的大床,四阿帐顶绯红色满地绣牡丹纹的熟锦流苏斗帐,帐中铺着松软的御制坊织作的九层絮绵,鸳鸯锦衾。两个适才刚刚结为夫妻但彼此都还不习惯的人跪坐在其上对着当中棋盘争执。

“你既然已经落子了就将被吃的棋子还我,不要耍赖。”这是是清朗的男声。

“哪有你这样的,你是我的长辈怎么就没有让让我的风度?”这个是娇憨的女孩的声音。

“这跟让不让子有什么关系?——算了,不跟你计较,悔就悔一步吧。”

“好。——那我就,”“哐”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下在这。”

“这样啊。”刘盈执白子认真思索,许久之后,他落子,“该你了。”

“阿嫣——”他抬头,却见女孩早就耐不住,困顿侧着睡去了。

“真是的。”他轻轻唤道,无奈笑着摇头。

她静静的躺在那儿,听着他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收拾棋盘。再顿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抱起她,将她蜷曲的身体放平,“到底只是个孩子。”他叹道,解开她束髪的罗缨,最后,扯过锦衾将她盖的严实。

拼命的忍住鼻中的酸涩,其实她很想哭,可是,“只有我睡着了,你才会觉得好过一些吧?”她悲哀的想,闭着眼睛装睡。成为你的妻子的第一个夜晚,我与你不过咫尺之距,中间却隔着一个天涯。

她一动都不敢动,听着殿中沉寂寂的静,并无半点声响。

许久之后,他复叹了一声,负着手,走出了寝殿。

而她,她以为自己会清醒着失眠一整夜,然而脑中思绪虽不断,困意却真的袭上来,慢慢的,慢慢的滑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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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很纠结很纠结,纠结了我一个下午,简直每个字句都斟酌再三。

泪奔,如果以后每章都这样,我就不用写了。

不知道大家心中的洞房夜是怎么个样子。不过在我心中,他们的洞房夜,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写起来酸酸甜甜的,很纠结,很自虐。

决定了,从今天开始,给本文取个别名,叫《舅舅大人的推倒计划》。

继续求粉红票。话说,不仅我家嫣大婚,而且,这四月也到月底了,粉红票该清仓了。

鼓掌合十中。(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五:射邑

第二天清晨,张嫣悠悠醒转,身边锦衾被冷,不见刘盈踪迹。她睁着眼睛静了好久,方才坐起。

“娘娘,”荼蘼在黼账之外问道,“要起来了么?”

“嗯。”

于是两个侍婢过来打起帐子,木樨端来浴面铜盆,拧干帕子,为她敷面。

打开帘子出内殿,外间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她颦眉问道,“陛下呢?”

“刚到卯时的时候,陛下便出去了。”荼蘼小心道,“听宣室殿中宫人说,这些年,若无朝会,陛下都会晨起练骑射。走时也特意吩咐了,太后一般上辰时才会起身,娘娘不妨多睡一会儿,待他回来再陪你往长乐宫见太后。”

“啊,娘娘,”她扬声唤道,故作欢喜,“今个儿是您新婚第一天,您梳什么发髻为好?”

“倭堕髻吧。”她想了想,道。

荼蘼应了,将她长长的青丝打散,拢在手中。耳中忽听得张嫣犹豫了一下,放轻了声音问道,“陛下昨夜饮酒了?”

她的手一抖。

张嫣敏感的感觉到了。

“说吧。”她淡淡道,“陛下昨夜里歇的可好?”

荼蘼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娘娘睡下以后,陛下要了酒,喝了半宿,到后半夜才在外殿眯了会儿,我听着似乎也没睡实沉。”

良久,她才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倭堕髻梳出来端庄而又大方,张嫣揽镜自照,镜中的少女沉静之中略带一点妩媚,而属于平常十三岁少女的天真,不知何时从她身上渐渐流逝。未及笄时她厌烦了稚弱的丫髻,总是盼着快快及笄,才可以梳各种妩媚大方的发髻。等到真的及笄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有点想念从前的单纯幸福。

而人生的有些经历,经过了就是经过了。虽然昨天的那场大婚并未在自己的身体上打下什么烙印,但总还是有些什么东西滋生在自己的灵魂里,便与从前不一样。

宣室是未央前殿三大殿的最后一座,皇帝日常在宫中办公及休息的所在。少年时张艳虽亲贵,往来间更多的却是吕后的长乐宫,并不常造访未央宫,这些年论起来,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看宣室殿。

“好叫娘娘知道。”青衣黄门殷勤介绍道,“这宣室殿,西厢是陛下日常起居所在。若要召见大臣商讨事宜,多半在东厢。昨日陛下与皇后娘娘大婚的地方是中殿,陛下往日若不去后宫歇息,便会在这里睡一晚。哦,夹厢那间是郎房。百官们等待陛下召见,便会先在那里候着。”

“嗯。”张嫣点点头,立于宣室殿之前。宣室是未央前后宫之分所在。在它的北面,便是刘盈的后宫。过了这三天,她便也会成为这座后宫中的一人,虽然是自己心甘情愿。但不是不怨怼的。

“那座殿,”她指着离宣室最近的那座宫殿,问道。“是何人所居?”

小黄门面色微变,半响才轻声道,“并无人所居。那是昔日赵隐王薨之所,陛下命人封了,严禁宫人提及。”

她怔了一怔。正要再说话,忽听得一声喧哗。是皇帝乘舆从外回来。

“时辰还早的很,你怎么已经起来了?”刘盈的精神还不错,额上的汗还没有全部消去,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见了她,微微有些讶异。

她回身拜道,“参见陛下。”

“好了,”刘盈摇手道,“你我之间还用如此虚礼么?”

她一笑,从善如流的起身,陪着他入殿,“嫣儿择席,睡不着了便干脆起来。顺便在这儿候着陛下回来。”

“择席?”他转脸笑道,“那你还得再受次折腾,三日之后还得搬入椒房殿。”

“我知道的。”张嫣弯唇,“好在最后一次,以后便不必再搬了,是吧?”

他愣了一楞,随即道,“那倒是。”

早膳是松仁小粥配酱沾苦瓜,用过之后,天光刚刚放亮。

在长乐宫前肩舆上下来的时候,刘盈安慰她道,“母后一向与你亲好,这见姑礼不过是走个过场,不用悬心。”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本来就没有担心啊。”

少女齿如编贝,微笑的样子很盈盈,刘盈微微惊艳,略一怔忪,张嫣已经跨进长信殿。

“枣”取早起,“栗”寓颤栗,新妇执此于舅姑寝门外待,待舅姑起,伺候舅姑进食。

因高帝已崩逝,刘盈堂上双亲,只余吕后,果然吕后便待张嫣极是亲近,握着张嫣的手笑谓刘盈道,“陛下可不许冷落了我的嫣儿。但是也别太腻乎,哀家还指望着阿嫣闲暇时多来长乐宫陪陪我这把老骨头呢。”又吩咐张嫣道,“以后常来长乐宫,咱们娘儿两说说自己的话,”瞟了刘盈一眼,放重语气,“不理他。”

刘盈摸了摸鼻子,尴尬的笑笑。

吕后又道,“陛下便先回去吧。我和阿嫣再说会话。放心,不会把你媳妇吃掉的。”

“母后说哪里话,”刘盈起身道,“既如此,儿臣先回未央宫了。”

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张嫣被母亲牵着站在一边,面上笑吟吟的,眼睛却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回头,她微微一惊,一双眸光晶莹莹,像是沉静的秋水。

“阿嫣,”吕后拉着她坐在席上,殷殷问道,“昨个儿大婚夜里,你过的怎么样?”

她想了想答道,“昨个儿嫣儿累的很,很早就睡了,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知道是这个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吕后心中却有些微失望。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也是,毕竟你年纪还这么小。陛下重情分,这些年待你一直亲厚,等你再长大一些。定能琴瑟和鸣。”忽得转森然,道,“你放心,阿婆这辈子受过的苦楚,定不会让你重受。陛下并不是好女色的性子,这些年又有我辖制着,未央宫中现有的妃嫔并无卓高位份,你是皇后,大可以压的她们死死的。若是有刺头处置不了,”她眸色转寒。“本宫替你处置了她们。”

张嫣有些困窘,又有些感动,转首嫣然道。“阿婆,你看嫣儿像是那么没用的人么?”

吕后笑着指着她回头对苏摩笑道,“看看,还是叫原来的叫法。”

苏姑姑亦笑道,“皇后娘娘这就错了。从今以后,

该叫——母后啦。”最后一声拖的平直且长。

张嫣大窘。

“来。”吕后微微热切道,“还不快喊一声给我听听。”

她双颊涨红,愈显得肤如凝脂,面上细细汗毛几近于无,垂眸睫长微颤。美不胜收。一时间,吕后与苏姑姑都看的有些呆愣。

回到宣室,殿前侍人跪禀道。陛下吩咐若皇后娘娘回来了,便请到西厢殿见驾。她点点头,表示知晓。

书案上展放着一幅大汉郡县地图,而刘盈跪坐于案前支颐沉睡,手肘正压在地图上赵地所在的地方。

张嫣不敢惊醒他。于是放轻了手脚,在书架上抽出一卷书。在一旁观看。

过了一会儿,刘盈忽然往一边一歪,揉了揉眼睛醒过来,见了她,略微有些讶异,“阿嫣,你不是被母后留下了么?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指了指天色,“现在都巳时半了。”

刘盈笑笑,取过她放下的书卷,翻阅道,“是陆大夫的《新语》,这种书你也爱看?”

张嫣嫣然道,“我从小看书很杂的,陛下不知道么?说不定我看的书不比陛下少哦。”

“胡说。”刘盈意殊不信。

“不是说天子大婚五日不视事么?怎么陛下还要辛劳国事么?”

刘盈拂过地图,摇头道,“那倒不是。朕查看地图,是为了阿嫣你。”

“我?”张嫣愕然。

“嗯。”他颔首道,指着地图其上大汉诸郡县,道,“汉皇后按例应置十县汤沐邑,以为日常供养,本应在你入宫前便定下的。朕忖度不能定,便思量着等你入宫之后问你之意。”

刘盈微微一笑,逡巡着面前少女娇俏容颜,淡淡道,“朕不能多给你些其它的东西,起码在汤沐邑上想厚待你一些。我大汉除各诸侯王国外,凡两百余城,阿嫣,朕思量过,你爱要哪座县城,朕便给你哪座。可好?”

他的声音入耳明明很温柔,张嫣却听得酸苦,只觉得心中又一块地方疼的很厉害,偏要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脆生生笑道,“我不用。舅舅从来都不对阿嫣小气的。从小到大,阿嫣想要什么,舅舅都会送我。便是现在舍不得,也许将来哪天,心一软,也就送给我了。”

刘盈淡淡苦笑,“不是舍不得。”而是,这个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够轻轻易易的就一话能够决定的。

“我不管。”张嫣捂着耳朵摇头道,“我就是要。”望着刘盈,水眸中尽是虚弱乞求。

刘盈避开了她的目光,“来挑汤沐邑吧,阿嫣你想要那座城?”

她微微灰心,摇头道,“随便。我不在意这个,哪座城都好。”然而看刘盈神色,终究不忍拂逆他的好意,笑道,“不若这样吧。”

她招来韩长骝,命他往卫尉武库要来一盘飞刀,捻起一把飞刀,笑道,“这样吧,我射到哪个城,陛下就将那座城送给我做汤沐邑。”

刘盈被逗笑,“胡闹,”他佯作板脸斥道,“怎能如此儿戏?”

“怎么不能了?”她仰起脸微笑道,“我很好养的,不用花费太多钱訾,若真的哪年十县都欠收了,就劳陛下伸手接济我一下。”

做夫君的本就该供养妻子,不算欺负人吧?

刘盈无声无息的微笑起来,“好。”他望着女孩,一双黑的眸子中有着沉静的温柔,“朕养你一辈子。”

张嫣嫣然,取过盘中一柄飞刀,远远的随意向地图射掷而去。

听得飞刀咄的一声,定在地图正中,刀柄颤了两颤。

刘盈看刀中之处,脸色丕变。

张嫣怔了一怔,忙回头看那地图。

“呵呵呵——”她傻笑,连忙起身将刀拔下来,“一不小心,射错了。咱们重新来,重新来。”

那张覆盖了整个书案的大汉郡县地图之上,帝都长安之处,赫然留下一个刀孔。

*************

摸下巴,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从现在开始才进入正局。

(众人:你找死?殴打,爬出来,继续。)

不妨在正式宣告一遍,这本书虽然题材是舅甥恋,但实际上只是一本伪乱

伦,真爱无极限是对的,但是,这本书不太用的上。我不太希望再见到有人用**这个话题来掐我。

然后有人昨天跟我说,这本小说开头铺场极大,到现在却局限于小言了。郁闷的对手指,乃怎么知道我没打算写政治呢?

虽然,政治不是我的敏感点,虽然,也许女生对政治天生有点弱(咳,府天哥哥这样的大神是例外),不过,为了对的起最近查阅的太多资料,咬咬牙,上了。

(如果以后看到有白痴的地方,请包容点,轻轻的砸。惧疼。)

最后,四月倒数第四天,诚叩求粉红票。

粉红票当月清空,因此,大家不要浪费了。多谢之。

以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六:回门

张嫣的汤沐邑,最后定为秭归,偃师,山阴,零陵等十城。其中五县位于富庶郡内,三个中等县,而山阴地近匈奴,零陵更是在江南荆楚之地。

刘盈神色微微复杂,又道,“阿嫣,你要是不乐意,朕可以——”

“陛下已经答应了我的,”张嫣神色自若的笑道,“莫不是打算反悔不成?”

他细看她面上神情,确定没有委屈不满,这才道,“既如此,朕招侍中制诏便是。”

“不用那么麻烦。”张嫣拦住他,笑道,“反正阿嫣也没事做,不如我来伺候陛下用笔墨吧?”

她从墨囊中倒出墨粒,又倾了一些清水,悬腕持研子研磨,少时便有倾稠的墨汁在砚台上缓缓滚动。刘盈取笔架上倒放着的兔毫笔,沾墨书下:

“……今以河东秭归,汝南偃师,…江南零陵及雁门山阴,此十城,为皇后张氏汤沐邑,制曰,可。”盖上皇帝行玺后,吹干了墨迹。

“其实,”他看了一眼跪坐垂眸的女孩,忽得道,“当年如意也曾陪着朕在这宣室中。”

“唔?”她愕然抬头望他。

他笑笑,不以为意,“但他跳脱活泼,不像你沉的住性子。”

“好了。”他将诏书交给殿上侍立中黄门,命他将诏书交付给御史中丞任敖。

汉兴,丞相萧何命从全国各地搜集典籍书本,藏于天禄阁。未央宫便成了天下藏书最丰的地方。有很多的孤本,张嫣从未见过。而此刻便炫目于皇帝书房中所置的书籍,笑盈盈的回头道,“陛下,我借些你的书回去看,你该不会介意吧?”

他抬头。心不在焉道,“随你。记得小心点别弄损了便可。”

她抽了几卷书,便告退出来。

到了晚间,二人在灯下相对读书,相对争执,说笑之间不知不觉,月便到中天。

“晚了。”刘盈看了看更漏,拍了拍她的肩,道,“你安睡吧。”声音带了点意兴阑珊的兴致。

她答应了。顺从的躺下去,听着他将锦被覆盖在自己身上的声音。

“舅舅,”她忽然睁眼唤道。

刘盈停下将要离开的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她伸手拉住他的衣摆,忽然冲动道,“明天,明天我就搬回椒房殿好不好?”

“怎么?”刘盈讶异道。

“我想看看未央宫的椒房殿和长乐宫的有什么不一样。”她胡乱找着借口,“从前这边的椒房没有住人,我都没有仔细看过。既然要过去,便不如顺便搬回去算了。”

刘盈静静的看着她,洞悉明透,“傻孩子。礼制如此,皇后须在宣室待满三日。你若搬去椒房,这么大的动静。太后很快就能知道。”他微笑着叹道,“后日回门,你也不想你阿母为你担心吧。”

她说不出话来,只好慢慢的放开他的衣摆。

先秦婚俗,男女新婚满三日后。携新婚夫婿往娘家归宁。

“哟,这是怎么了?”宣平侯府门前。鲁元与张敖拜请帝后下车,见宫人仪仗簇拥之下,皇帝弟弟玄衣下仍掩饰不住的黯顿脸色,吓了一跳。

“阿母,”张嫣连忙上前牵着她的手,笑道,“咱们先进去再说吧。”

这对新婚夫妇,一个是鲁元嫡亲的女儿,一个是她嫡亲的弟弟,鲁元的心情复杂,她是希望他们好的。本来,为了他们的归来,她竭尽心思备下丰厚膳食与美妙歌舞,但是此时——

“阿母,”张嫣问道,“我从前居住的院子可有收拾,我想陪陛下过去走走。”

“自然。”鲁元颔首道,“母亲会一直为你备着,你随时想回来住住,都可以。”

张嫣抿唇笑笑。

不过才离开三天,她从前所居的小楼依旧是从前模样,父亲于半年前在其对面另起了一座鸿鹄居,与小楼相对而望,内室一应俱是簇新摆设。

“舅舅歇一歇吧。”张嫣恳道,“不用担心我,我会很好的。”

刘盈动了动唇角,叹了一声,终究没有说话。

她在室中站了一会,走出来,吩咐长骝道,“你在外面伺候着,听着陛下的吩咐。”

“诺。”长骝恭声应下了。

走出夏馨院,便见鲁元远远的带着奴婢站在院外,焦急的来回走动着。

“阿嫣。”母亲连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放轻了声音问道,“你和陛下,这究竟是怎么了?你到底好不好?”

“阿母,”张嫣抬头安抚笑道,“你莫担心,我好的很。”犹豫了一下,续道,“陛下待我很好。”

“陛下是什么样子的人,阿母还不清楚么?就算,”她的声音微微低落下去,“就算真的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但他心里总是对我好的。”

“那,”鲁元疑虑的回头看了看夏馨院方向,“陛下这是?”

她心里面有些苦,垂眸轻喟,“他这几天都没有睡好。”

鲁元愕然。

“好了,阿母。”张嫣仰头笑道,故作欢喜,“才三天不见,我就感觉离开你好多年一样,好容易今个儿回来,你可要多陪陪我。”

“好。”鲁元的眼眶微微湿润,微微别开脸,却笑出声来,应道,“阿母陪着你。”

堂上,鲁元仔细问了张嫣大婚以来的事情。张嫣也细细的回了她。于是鲁元微微颦眉,后又笑道,“阿嫣你以待年之名嫁入未央宫,来日方长。陛下的心不是铁打的,捂久了,总会暖。你尚年少,实不用着急。”

“我知道,阿母。”张嫣笑道,“我向来很有耐心。”

“阿姐,阿姐,”屋外庑廊之上远远传来张偃的呼声,却是他下了早课回来,喊道。“你回来了。”扑进张嫣的怀里,兴奋的喊道。

“哎。”张嫣微微退开一步,这才抱住了弟弟。

“听说今天阿姐要回来,”张嫣抬起头来,童言稚语道,“早间上施先生的课时,我都听不太进去,尽盼着快点结束,先生看我心不在焉,便放我回来了。”

“阿姐。”他拉着张嫣的手,道,“未央宫有什么好的。哪里有咱们住在自己家里舒服自在。你搬回家来好不?”

“尽说瞎话。”鲁元用袖擦去儿子额上的汗滴,笑骂道,“你姐姐如今是大汉皇后了,哪里还能住在家里?”

张偃闻言眨了眨眼,“我听池果说。皇后,就是皇帝舅舅的妻子,是么?”

张嫣笑着弹了弹他的额头,“是啊。”

“可是,”张偃抚着额,瞪了姐姐一眼。费解道,“既然皇帝是我和姐姐的舅舅,又怎么能……唔。”还没说完,就被鲁元快手捂住了嘴。

“快到午时了。”鲁元吩咐道,“上膳吧。”

为了招待帝后归宁,侯府在这顿午膳上实在花了很大的功夫。然而再美味的佳肴,宴中人心思各异。也尝不出好来。

午膳过后,张敖吩咐道。“阿嫣,你随我来一趟书房。”

“按照你的意思,”张敖道,“我已经说服了你三堂伯,让七娘与魏夔成婚,不日之后便让他们夫妇来长安。”

“多谢父亲。”张嫣嫣然。

“魏夔此人,”张敖犹豫道,“年轻有口辩,虽师从墨门,但我观他也不是诚心信奉墨门那一套的。虽然说待七娘还算诚心,但略显奸猾,阿嫣你要用他做什么?”

“是这样么?”张嫣略有一些失望,但是,“也好。”

“阿爹,”她抬头朗声道,“你放心。女儿虽不敏,但是从不敢做于国于家有害之事。墨门浸淫奇巧之术,我想,请他们为我做一些东西。”

“那么,”张敖考虑了一会儿,“我便让他以侯府养士的名义住在咱们府中。”

张嫣点了点头,跪坐在父亲面前,“阿爹,”她沉静道,“我知道,当年先帝将你黜王为侯,之后你心灰意冷,除了几个有世交的叔伯,将从前赵地征辟之士全部遣散。如今时过境迁,我又进位为后,你为了襄助在后宫的我,不得不暌别身为闲散列侯的日子,为我谋划尽心。女儿不孝,实是对你不起。”

“傻孩子。”张敖怔了怔,笑道,“你忘了,最初还是为父执意要你当这个皇后的。阿嫣,”他摸了摸女儿的发际,“你在未央宫中一定要过好,为父才能心安。”

她遣走了室内伺候的解忧和木樨,轻轻的走到床榻之边。

支摘窗的窗扇放下来,于是室中便有些暗。内室榻上,她的夫君正在沉睡。

夫君。她微微失笑。

前世今生一直在做无忧无虑的少女,一朝嫁了人,偶尔想想,居然很不习惯自己冠上某氏夫人的名义。

可是,她将下颔搭在肘上趴在床沿,看着刘盈在咫尺的容颜。

应是真的困顿了,他睡的很沉实,而眼眶之下有微微的青黑痕迹。沉睡的样子很安静。

她在心里默默道,为了你,我会勇往无前。

许久过后,刘盈醒来,皱眉嘟囔问道,“什么时辰了?”声音含糊。

她看了看床前沙漏,答道,“未时一刻了。”

他啊了一声,抱歉道,“本来只想略歪一会儿的,结果却睡实了。好好的回门礼,弄成这样。让阿姐扫兴。”

“无碍的。阿母与阿爹又不是旁人,”她道,“不会介意。陛下你饿了吧,我让岑娘给你温了饭菜,让他们送进来?”

刘盈点点头。

长骝送上食案,并为之揭开瓮盖,于是食物的清香并热气并散了出来。刘盈举箸尝了一口,讶道,“这味道——”

竟极是鲜美。盘上斑鸠色泽金黄,鲫鱼甘庾肥嫩。有一种新奇的味道,细究下来,竟胜宫中御厨一筹。

“那当然。”张嫣弯唇微笑,“我自小挑剔的很,岑娘能够服侍我这么多年,庖厨上的功夫实是不弱。”

“那可是好。”他淡淡笑道,“朕日后有口福。”

皇后执掌中宫,毎五日一上食,食赐上左右酒肉,留宿,明日平旦归中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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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诡异的卡文了。

区区三千字,折腾啊折腾啊折腾到现在。

看来,是我家阿嫣难过了,于是我也跟着难过。所以一打开文档,我就想跑。

(我真是亲妈啊。)

于是,为了自己好过一些,俺应该写点开心的了。

另,我之前一直把四月日头记错,以为四月有三十一日。实际上却只有三十日。于是,四月月票只剩二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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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拜之。

最后,推荐一篇五月PK小说。

灯火阑珊大大的《冷玥华歌》(书号1193534)

修真竟然也有学院制?丑小鸭的修仙奋斗史正式展开。

腹黑帅哥,正太养成,卧底无间道,阴谋与爱情,女王与后宫……咳……一个都不能少。

灯火阑珊大人,女频第一届pk状元,《金枝玉叶》的作者。

回想一下,《金枝玉叶》可是与我的《金屋》同一时期的作品啊。

咳,我们都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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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七:椒房

以椒泥涂墙以取暖避恶气,温暖芬芳而寓意多子,这便是西汉后殿椒房名的由来。

年少时,张嫣曾在长乐宫中外祖母的椒房殿度过了很长一段光阴,但其实对张嫣而言,再受吕后之宠,对于长乐椒房,她也只是一个客人。时光如水,世事变迁,多年之后,在离长乐咫尺之隔的未央宫中,树立起另一座同名的宫殿,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却是这座宫殿的第一任主人。

桐木圆柱散发的新漆味道,椒泥芬芳而**的气息微微扑面,有一种干爽的味道。椒房殿占地宽广而庄严厚重,器设优美,张嫣穿行于其中,打量着这座自己将要在其中生活很长一段光阴的宫殿,庄重古朴的椒房殿,与长乐宫中格局类似,不知是因了心理作用,还是新宫殿出檐高挑些,老椒房在记忆中蒙上一层淡淡的灰色,未央宫年轻的椒房殿却更显得明亮,清新。

“太后疼惜皇后娘娘,”老宫人在一旁低低道着,“在娘娘进宫之前,特意嘱咐匠人将椒房殿重新整理了一遍。”

“嗯,改日我当当面谢过太后恩典。”张嫣笑道。

“娘子,”荼蘼拢袖上前,拜道,“詹事张满大人与将行颜青在殿外求见。”

她停下脚步道,“请他们进来。”

皇后张氏年幼,无论是太后吕雉,还是惠帝刘盈,甚至是长公主乃至宣平侯,都竭尽心力想要扶助她在未央宫中做的稳妥一些。配给中宫的属官,选的都是老成持重忠心,并在宫中经验深厚之人。

其中奉宣中命、关通内外,辅助皇后办理后宫事务的将行择为两宫老成宦者颜青,而负责皇后供养,主中宫事物以及皇后日常生活的詹事。更是选了宣平侯族中老人张满出任,论起来,这位张詹事,还是张嫣的叔爷辈。

“老臣拜见皇后娘娘。”须发皆白的张满慢悠悠的行礼道。

“不敢当。”张嫣连忙虚扶,有礼道,“张大人可以说是看着本宫长大,今后的日子,还请您多多提点。”

“多谢娘娘。”张满笑道,“皇后新婚满三日,搬回椒房殿。从此后。便当执掌起未央宫宫中庶务,为陛下分忧。太后与陛下体恤皇后年幼,命臣尽心辅佐娘娘。以致不必偏差。太后更送了两位熟知宫中事的老宫人,来帮衬娘娘。”

“哦?”张嫣挑了挑眉。

“这位是匡师大人,匡师曾协助孙奉常制汉宗庙仪法,对祭祀礼法娴熟于胸,命为中宫祭祀令。”

“这位是闻女官。单名瑟。雅擅诗书,条理明晰,命为中宫尚书,掌中宫文书事。”

张嫣一笑揖道,“太后为长辈,关怀本宫固不敢辞。有劳两位大人。”又命道,“请张詹事安排匡大人与闻女官起居,着意供奉事。”

匡师肃容拜道。“臣定当竭力以辅皇后娘娘。”

闻瑟亦低头谦逊道,“不敢。”

待二人退开去,张嫣又道,“本宫即为中宫之主,命木樨为中宫署。秩六百石,主中宫请署天子之事。”

木樨步出。跪拜道,“诺。”

“菡萏为永巷令,秩六百石,掌官牌侍使。”

“敬诺。”

“解忧为私府令,主中宫藏币帛诸物。秩一千石。”

“诺。”

“荼蘼,”

“在。”荼蘼微讶应道。

张嫣微微侧首,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大侍女,荼蘼虽无敏慧却一心忠直,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便是她一直陪伴着自己走来,亲近依赖,不可言说。

“你做我的贴身女官好不好?”

荼蘼微微一愣,眼眶微微发红,郑重拜道,“敬诺。”

张嫣命取来皇后绶玺,木漆玺盒之中印玺尺余长方,通体白玉所雕,其上有螭龙钮,方寸之地栩栩如生。入手颇沉,用玺一面用篆文雕着四个字:皇后信玺。笔画幽微古远,尚带着些微紫泥,因经年不用,早已干涸。

张嫣忽的感叹,拥有这块皇后信玺的人,便是这座汉宫的女主人,起落之间,决定着未央宫中太多人的生杀予夺。小的时候,她曾经在吕后那里见到过几次,曾想要好奇窥视,但以吕后对她所宠之盛,亦不敢予她多视。

那个时候,可曾料到,终有一日,自己也将成为它的主人?

微微一笑,在四人的任命文书上,盖上了属于大汉皇后的玺印。

又命岑娘为中宫食官令,白氏玉京为谒者令,并有中宫仓令,药长之卿官,并属官长御,谒者无数。任命女史的时候,她瞧着步出的白衣女官,微怔,“我见过你,当日在册后典上最后为我系皇后绶玺的便是你。”

女史官嫣然拜下去,“是的,女史掌彤管,记书功过,拜后亦为职责。”

“呃。”张嫣忽然想起女史应记载的尚包括嫔妃进御之序,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婚这三天,你也在宣室殿么?”

“是的。”

那不是自己的一切**都被人看光了,还要青竹黑字的记载下来,张嫣刷的一下脸红了,虽然,虽然这三天来她和刘盈的关系实在是纯洁的连白雪都没他们纯洁。但是,她实在不习惯自己与刘盈相处的时候室中还是有人呀。

如果,如果日后自己与舅舅……之时,若是边上还杵着一个女人。

呜,她脸爆红,连忙对自己道,打住,打住。瞧目前自己与刘盈的僵持状况,那样的日子似乎还远的很,来日忧来来日烦,还是先想想怎样把自家夫君拐到手是正经。

追爱道途迢迢,阿嫣仍需努力

殿下女史官见小皇后面上神色精彩纷呈,最后一抹姻色直透到脖颈之间,美艳无双。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劝道,“天家无私事。娘娘不必多为此悬心。再说了,若是连皇后娘娘都如此。那未央宫中其他妃嫔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哦?”张嫣心中咯噔一下,抬头问道,“此话怎讲?”

“宫中彤史,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能够调阅。”

换而言之,记载别的宫人进御的彤史,身为皇后的张嫣可以调阅。但皇后与皇帝相处的细节,除了他们本人,便只有面前的这位女史记录并知晓。

她不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史官揖拜答道,“臣沈氏冬寿。”

“那么。”张嫣尴尬道,“你把记载大婚的彤史调给我看看。”

“这——”沈冬寿不料皇后如此,面上竟出现些微犹豫。

“怎么?”张嫣板了脸。淡淡道,“沈女史刚才不是说,本宫身为皇后有权调阅彤史的么?”

沈冬寿无奈,拜道,“诺。”从袖中取出一卷竹书。交付给张嫣。注视着少女皇后翻阅竹书的神情,微微担忧。

张嫣微微愣了。

“怎么?”沈冬寿跪地,紧张问道,“娘娘,可是微臣的记载有不实之处?”

张嫣抬头看了眼女史官,她大约二十岁年纪。汉代官衣色彩随季节变换,冬尚白,一身严谨的白色女官深服并无柔媚之处。头上梳着干练死板的圆髻,面上未涂脂粉。

在她的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所谓彤史,便是干巴巴的记载。某年某月某日,帝幸某某嫔妃。

但是这位名叫沈冬寿的女史官。却将本应枯燥的彤史写成了后世的明清散文。宫廷之中毎有进御之事,纵然是皇帝娶新后,用字也不过半卷竹书。但寥寥数行之中,摹人状物生动活泼,语气神态如在眼前历历可见。

如果,如果不是明知道自己当日的经历状况,她明明从这字里行间看到的不是一对地位尊崇但新婚尴尬的夫妇,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和处处迁就她的情郎。

原来,只要三天,就可以窥破自己的一片心么。

“没什么不对。”她合起竹卷,面上神色复杂,“也写的很好,但是,我不爱看。”

冬寿怔了一怔,连忙跪下道,“娘娘恕罪。臣日后定当改过。”

择后宫女奴晓书者,为女史。她承前代女史教习多年,自然会书写正统的彤史,只是新帝继位四年来未央宫一直没有女主人,而作为偌大一个大汉国的主人,年轻的皇帝根本不会有闲情调阅她所书写的彤史,而皇帝幄之事私密,亦无他人敢得窥,于是她头上便没人管束,深宫寂寞,慢慢自得自乐将这种绯色的工作当成了一种乐趣,按照自己的喜好书写不会有人观看的史书。

“你是说,”张嫣犹豫问道,“这彤史平日里真的没有旁人可以调阅?”

“是。”冬寿颔首道,“或有宫人怀孕,由女史查阅受孕日期。除此之外,并无旁人可调阅。”

“那,”张嫣迟疑半响,终道,“我只是自己不看而已。你爱怎么写,是你的事情。”

**************

詹事张满退出椒房殿,缓缓走出南司马门。回到家中,换了燕服,长长叹道,“也许这位大娘子真能如当年相士所言,耀我张氏家族。”

“瞧老爷说的,”他的夫人接过他的官服,为他挂在衣架之上,絮絮道,“张大娘子进为皇后,不是已经大大的光耀了张家了么?”

张满不屑勾起唇角,“皇后虽贵,却不一定长久。当年高祖尚在之时,太后与他是结发夫妻,患难与共,又精明能干,尚朝不保夕,俱一朝名位翻覆。直到今上即位,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我观如今皇后行事,礼仪端庄,处事周到,又能任人为明,亲疏有别。也许,她真能复我张氏鼎盛之势,成我张氏不世荣光呢。”

妻以夫为天,张夫人便也眉眼带笑起来,却又忽然皱起,叹道,“我也曾远远见过张娘子数次,她人又漂亮,心地又好,若和陛下不是有舅甥之份,一定,一定会很幸福的。”

眼角微微翘起,张满深道,“那,也不一定哦。”

*******************

不卡文了。很幸福。

这一章终于不虐了。撒花。

五月,一定要在这两只中间造一些化学反应。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八:求仁

劳烦一日,张嫣觉得疲累很了。便遣退了众人,只留着心腹女侍在身边伺候,一切悉如未嫁之时。忽听得殿外有熟悉宦官扬声,识得是御前总管韩长骝。不自觉的喜形于色,连忙站起。

然而却不是刘盈亲来。只是命赐给椒房殿各色绫罗及漆匣等用具饰物,琳琳琅琅的排在椒房殿上,煞是丰盛热闹。

拜接之后,命荼蘼与解忧将御赐之物收好,张嫣意兴阑珊的重新跪坐下来。

沙漏一点一点的流泻。

“娘娘,”荼蘼在一边笑问道,“可是要传晚膳了?”

“再侯一会吧。”她捧着一卷《吕氏春秋》卒读,正看到紧要处舍不得放手,于是心不在焉的敷衍道。

“好了,娘娘——”待到第三次问起,荼蘼终于忍不住出声敦促,“陛下他,今晚不会再来椒房殿了。”

纵然你是皇后娘娘,也不可能让身为皇帝的那个男人一生一世都守着你一个人。——这是天下人默认的事实,金科玉律一样的道理。

张嫣握卷的手紧了紧,抬头看了看天色,放下索然寡味的书卷,苦笑道,“都这么晚了啊。”

椒房殿内外都举灯了。

荼蘼看着这个她自小一同长大的少女,心头忽涌起一些后悔,跪在她身边柔声劝道,“这三天陛下一直都陪着皇后,今儿个乍一离不在娘娘身边。娘娘心里头不高兴,那是自然的。可是,娘娘,那是皇帝陛下呀,你又……,他自然不能天天腻在你这儿。这些日子来,奴婢在一边旁观。觉得陛下实是心里疼娘娘的。对娘娘而言,这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

张嫣便感觉有一种奇异的苦味从嘴里泛出来,回头望荼蘼,静静问道,“你们觉得,陛下他待我很好么?”

荼蘼愕然一刹,与此时留在她身边的菡萏对视一眼,迟疑道,“应该,是很好的吧?”

张嫣失笑。“你们不用这样,我也知道,他已经尽心尽力了。”对我。

他从小由儒家大家教育长成。在道德上一直洁身自好,从不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可是他终究还是娶了她。他知她身为皇后,若是入宫即受冷遇,在这未央宫中便会颜面扫地。所以,他与她共宿宣室三日。替她圆这样的谎言。

可是呢,他又不能容许自己和自己的外甥女同床共枕,就只有委屈自己,整夜整夜的睡不好,一边饮酒,一边看清冷的月光。

“好了。”她起身道。“我饿了,你吩咐去传晚膳吧。”越过二婢径直走入寝殿,扑倒在床榻之上。将脸埋在厚实蓬松的褥子中,不想起来。

“咔嚓”一声,是菡萏跟着她进来,点亮了灯。

“娘娘,”她唤道。见张嫣不肯起来,不由失笑。

“娘娘是觉得。”菡萏轻轻的声音流泻在偌大椒房寝殿之中,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询问她的心意,“陛下待娘娘自然是很好,但是还不够,是么?”

张嫣在床上翻身,坐起来,奇异问道,“你听出来了?”

她了然笑笑,“你一定,觉得我很不知福吧?”

以这个时代世人的眼光看起来,怎么看,她都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幸福。身世尊贵,父母和美,并坚定的疼爱而支持她。冲龄成为大汉皇后嫁入未央深宫,却是从小熟悉往来的,不过像是从一个家搬到另一个家,毫无陌生疏离。而作为一个强势的婆婆,吕后却偏偏对自己有着一份柔情,百般照看不欲自己受委屈。

甚至,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大汉皇帝,她的夫君,虽然因为某些特殊的因由不能爱自己,但却娇宠有加,几乎自己所有的心愿,他都愿意满足。

这些不好么?

当然好。

但是不够。

我还想要更多。

我想要他能够看到真正的我,而不是那些附着在道德人心上的枷锁。纵然他是天下之主,但是在爱情里面,我们是对等的。我愿意为他付出我所有的忠贞,相对应的,我也要他在眼中,心上只有我一人。

只是,张嫣淡淡苦笑,这些在我眼中看来理所当然的理念,在任何一个大汉人想来,都是一种惊世骇俗的疯狂吧?

在这个尘世中,只要是有些本事能耐的男子,都会乐此不疲的寻找红粉知己,而不顾家中的发妻。三妻四妾是权贵人家遍见的现实,何况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

搞不好,在他们看来,拥有这样一种想法的自己,十足十的是个不自量力的疯子。

“才不会。”

呃,张嫣愕然抬头,看见菡萏弯唇微笑,殷殷道,“没有谁比谁高贵。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来交换。娘娘聪明善良,心肠玲珑,菡萏相信,总有一天陛下会看到娘娘的好的。若他依旧不能回报娘娘一片真情,那么菡萏相信,他便不是值得娘娘如此深爱的人。”

张嫣微微怔忡,跪坐在榻上,挺直了腰。

“想不到。”她奇异的笑笑,“竟是你是我的知音,菡萏。”

茅草香混着椒泥的味道,在椒房殿中馥郁。张嫣逡巡殿中布置,漆案,箱奁,屏风摆设风格俱大气庄重,很适合殿堂主人母仪天下的身份,却失了一份玲珑纤秀。黄梨木屏风置于正中,折叠成六扇,下有足跗支撑。屏面绘山鬼少女,秦风蒹葭。山色清冷,泉波寒冽,一笔一画,惟妙惟肖。却是关内侯张偕远在雁门郡,听说帝后大婚,进献的贺礼。

“今个儿事情忙,我都忘记了。”张嫣指着那扇**屏风道,“菡萏,你明日与詹事大人说一声,让他在这座屏风外头,再设一座床榻。”

“娘娘。晚膳上来了。”荼蘼远远的入殿来,见张嫣坐在榻上,笑的灿烂明媚。吁了口气,安下心来,“你可算是想通了?”

“是啊。”张嫣偏首,调皮笑道,“我想通了。”

她是世人眼中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唯独在他眼中还是那个商山之上唤他舅舅的小女孩。没关系,我的年纪还太小,不能做你真正的解语花。可是刘盈,你要等我长大。我知道,在我长大的漫长岁月里。你是不可能没有别的宫人妃嫔傍身的。如果一个个,一天天的吃醋,我会在醋海里淹死的。

那么。我会调整心态,在椒房之中等你归来。

因为我还不是你真正的妻子,所以我没有资格跟你吃醋。我会劝告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你偶尔来往于别的女子身边的样子。只记住你与我在一起的样子。

但是,若有朝一日,你终于能承认你爱我。我永不会答应将你分给任何一个别的女子。

爱情,本就是这么自私的东西。

三月光阴倏忽而过。

春二月,张嫣庙见高帝。行成妇之礼。

玄衣纁裳,踏出高庙之后。她对着天空吁了一口气。

至此,她才算是真正成为刘氏之妇,纵然他年身亡。刘氏宗祠陵寝之中,亦有她的一个位置。

惠帝体恤张嫣,免去了她毎五日上食往宣室的劳累。改为自己毎五日往一次椒房,两三次又总有一次会留宿,与张嫣异榻而眠。

这一日正是上食之日。张嫣命岑娘精心准备膳食。到了申时三刻的时候,刘盈便停了宣室殿的政事。回到了椒房殿。

“慢点儿。”他笑着抱住扑出来的张嫣,喟道,“你好歹也是咱们大汉的皇后了,若总是这么孩子气飞扬,可是不太好。”

张嫣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嫣然道,“可是陛下,人家一个人待在椒房殿里,闷的慌么。所以才会盼望陛下多来椒房陪陪阿嫣。”

刘盈倏然生疚,伸手抚了抚她的青丝,柔声道,“觉得闷就自己找些消遣吧,你不是爱看书么?天禄阁里有很多孤本,可以常去那里看看。”

她扑哧一笑,“天禄阁的书吏大约看见我就怕了,我几乎将半个天禄阁给搬到椒房殿来了。”

“那倒是。”他走进椒房,哑然失笑。

殿中满满的放着各种书籍,不同于后宫其他宫人处的脂粉弥漫,椒房殿永远扬着一种清淡的书卷香,令他身心惬意。

宫人摆上膳食,分案而置。刘盈忙了一整天,此时倒也真是腹中饥乏,跪坐在案前举箸夹菜,尝了一口,忽得笑道,“椒房殿的食官果然好手艺。如今朕身边的随侍但凡说起幸椒房殿,竟比朕还要热切。实是阿嫣你殿中的食膳令人牢记向往。”

长骝伺候在皇帝身后,不由尴尬一笑,道,“陛下看您说的。不过,”他微微咽了口口水,道,“上次岑食官做的卤肉可实在是味道不错,明明是白切牛肉,也不知是如何烹调,一口咬下去多汁而味鲜美,令人口齿生津。不知今次可还有?”

张嫣微微一笑,眼瞧解忧。解忧便笑揖道,“椒房殿中少做重复食膳,岑食官不知韩公公喜爱卤肉,便没有特意准备。不过,”她望了一眼面有失望之色的长骝,笑道,“岑食官擅长的可不是只有卤肉一种的。”

膳食虽味极鲜美,但刘盈其实用的是有些心神不定。张嫣敏锐察觉,张口问道,“陛下有什么为难之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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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最后一天,首先感谢大家四月以来的支持。再拜之。

关于刘盈,虽然已经与阿嫣大婚。但是在目前还没有爱,至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爱的时候,理智的说,作为一个皇帝,他是不可能没有其他的妃嫔的。

嗯,如果以极度小言的笔法,当然也可以写他一直没有别的女人,直到咱们阿嫣长大。但是那样子,我会觉得自己很白痴。

所以,为了免予我陷于白痴危机,大家就暂且接受这个现实吧。

不是虐,真的不是虐。

诚如阿嫣所言,她现在还不是刘盈真正的妻子(**WW),在这种情况下,还犯不上要死要活的逼着刘盈守身。

再度保证遍,本文非悲ending。

明天就是五月了,劳动节放假快乐。

另,预求五月粉红票。从明天中午12点开始投。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一九:论证

刘盈笑睇她道,“那些事朝堂上的事情,说了阿嫣你也不会懂的。”

她不服气道,“陛下这话可不够公允,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懂?”

他被她逗笑,“哦?那么朕便请教请教阿嫣,清净无为而治国,是否是对如今的大汉最好的方式?”

这一年,刘盈将满二十周岁。二十岁是一个男子的成年礼,加冠过后,他便不再是任何人眼中的孩子,应当独立的承担起一切家国赋予他的责任。

为储君的时候,他对治理国家也有过很多理想。但只有待到自己真正成为皇帝后,才知道,现实与理想之间有太多的不同。开国功臣之间互友联姻盘根错节宛如藤蔓,纵然他身为嗣帝,也颇有为之掣肘施展不开的感觉。

这其中,最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的,却是相国曹参。

萧何故去前向他荐举曹参,他便遣使到齐国请曹参回朝。然而曹参任汉相二年来,得过且过,举事无所变更,于大汉并无建树,他曾私心疑虑相国是否疑他年少,难堪大任,于是遣太中大夫曹窟归家,问父“为相国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曹参怒而笞子,斥道,“趣入侍,天下事非乃所当言也!”

纵然是公认的慈仁之君,刘盈到底还是个年轻人,不免有些意气,于是故意在第二日朝堂上责问曹参,“前日之事与曹窟无关,乃是朕命他去劝谏相国的。”

曹参可以笞责儿子,在皇帝面前也只好免冠谢罪,问道,“陛下认为您与高皇帝谁更圣明?”

刘盈自然虚心承认道,“不敢安望先帝。”

“那么陛下觉得参与萧何谁更贤明呢?”

“君似亦不及也。”

“陛下说的是。”曹参拱手笑道,“高皇帝与萧何定天下。明具法令,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是很好么?”

他为之愕然,总觉得心中有些郁郁,然而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辩驳,只得道,“善。君休矣!”

“胡说八道,”张嫣的下颔扬出一个美好的弧度。“站在巨人的肩上,是为了看的更高更远。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原地踏步畏缩不前的。”

“哦?”刘盈扬眉笑道,“阿嫣这种说法倒新奇。朕竟从未听过。”

她侧视嫣然道。“天下这么大,陛下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况且,”她的右手把玩着左手衣袖,一下一下缠绕在指上,忽得轻声道。“我也从不觉得,陛下及不上先帝。”垂首脸颊微红,颇为羞赧动人。

刘盈哑然失笑,“你倒是护短,和母后一样。”最后一句,音近喟叹。

殿上宫人安静的将食案端下去。刘盈握着她的手走进内殿,又絮絮问,“阿嫣是觉得曹相国说的这话不对么?”

那话语像是闲聊。又像是着意询问。张嫣的心里有莫名的开郎与柔软,仰脸望着他颔首道,“嗯。”跪坐在刘盈对面,“高皇帝打下江山,萧相国辅佐高帝治理的大汉天下井井有条。他们不是希望后来者只是墨守他们的成规。而是希望陛下你能继承他们的遗志。打造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汉天下。”

她一笑又道,“高帝与萧相国确都是贤人。然而他们费尽心力,不过是在这座百废待兴的江山上草创出一个新的王朝,其中规章制度都有失于粗糙之处,有赖陛下和曹相国完善,垂训后人。若因循守旧而将所有问题堆积直到临界,最后才爆发开来丢给后人难题,”她扬了扬眉,“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刘盈笑望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她眸光自信眉眼飞扬,有一种耀人的光辉,令人不舍离视。

他从前一直喜欢阿嫣纯稚可爱,掬之可亲,今日方见得阿嫣的另一面,纵横捭阖,不免十分惊异,这样的阿嫣在他心中便更加生动厚重起来,悄悄藏在心底,候着某一日发酵,“阿嫣此语倒有男儿杀伐之气,一点也不像别的女孩。”他笑谑,眸有异彩凝视。

“呃,”她打了个磕巴,微微赧然,“陛下不喜欢么?”转瞬却又恢复从前的小女儿情状。

“没有的事。”他喟叹。

又道,“只是,曹相国言如今民间力疲敝,吾等当休养生息养民,少生事端。似乎也是有道理的。”似乎浑忘了面前的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极严肃的与她讨论起本应对女眷枯燥乏味的朝事。

“不是说,”张嫣讶异道,“许襄的农研颇有成效,去岁关中大收,民间藏粮比往年可多支持半年么?”

“这只是第一年,”刘盈道,“天年有丰歉,何况,恩德只被关中。”

“那也是个希望。”张嫣笑道,“若此行推举得力,则大汉休养生息的时间,起码要减少一半。”

“嗯。朕亦觉得如此。”刘盈颔首赞道,“此事进展之大,许襄实功不可没。”

还有一个更功不可没的人呢,只可惜你不会知道。张嫣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大汉已经比昔年先帝初得天下的时候要好的太多。”传说,刘邦初称帝的时候,天子仪仗要找出四匹毛色想同的马都无法找齐,而萧何身为丞相,更是坐了好些天的牛车。“兴土木劳民伤财固然要不得,但是有些事情,也可以着手做了。”

“比如说?”

啊咧咧,她家舅舅大人也会使坏考究人了。张嫣只觉心中微微的甜,于是嘴边的笑意便藏也藏不住,忽得狡黠道,“现下大汉便有一个大问题,已经显露端倪,只是还不显著,但若放置不管,长此以往总会酿祸,不知道曹相国大人何时能发觉呢?”

“哦?”刘盈不免有些意外,微微倾前身体,问道,“阿嫣说的是什么?”

“想知道啊,”她正要卖关子。忽听得殿外有些微喧哗,不由转视其外。

“陛下,”长骝皱眉入来禀道,“赵良人遣人过来,说已经夜了,陛下怎么还不到她那儿去。”

刘盈愣了一楞。

他掩袖佯作咳了一声,心中颇为尴尬。

弱冠之龄的皇帝,再不好女色,后宫之中总是有着数位妃嫔的存在。这位赵良人便是颇受宠的一位。因论起来,今日并不是他留宿椒房殿的日子。此前他确是应过赵颉今晚会往她哪儿去。

只是他今日与阿嫣谈性正酣,只觉一扫近日心中之愁闷,颇有意犹未尽之感。灯火通明的椒房殿温暖煦煦,竟生出不舍得骤离的心思,犹豫了一下,回头吩咐长骝道,“你转告她。便说朕今日有事,改日再过去陪她。”

张嫣自长骝进来说话后便挂下唬啦着的脸这才转开。

她于无人处悄悄眯了眯眼。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我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思想不与你们计较,你们反倒认为我这个中宫皇后年幼可欺是吧?连刘盈他还在我殿中坐着的时候,也敢明目张胆的过来抢人?

赵良人,是吧?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的来赠我接住了,不知你可受得住我的回礼?

“阿嫣适才说的究竟指什么?”耳边,刘盈继续问道。

张嫣回神。嫣然笑道,“陛下适才不还是说我不懂这些么,怎么这时候又巴巴来问我了?”

烛火之下,她微微眯着眼,又得意又娇俏。像是一只妩媚天成的稚狐,刘盈心中柔软。口中却道,“多半只是小孩子童语稚言,不过朕既身为皇帝,还是要广开言路,免有塞听之责。”

她翕了翕鼻子,笑盈盈道,“既如此,嫣若说错了,任陛下罚一件事,不敢辞之。但陛下若觉得嫣说的有礼,是不是也该有些赏赐?”

“小鬼灵精。”他伸手叩了她的头一下,笑骂道,“尽不肯吃亏。”

张嫣收了笑,挨着刘盈重又坐下来,伸手在面前案上划道,“先帝身边有文臣筹谋划策,武将征战杀伐,于是打下大汉后任功臣治国。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是陛下,这些功臣,就算算上当时汉军中中等军官以上,最多亦不过五六万人吧。而大汉天下如今共有多少人?”

“按去岁上计,如今天下共有三十余万户,百万余人。”

刘盈若有所解,答道。

“那就是了。”张嫣颔首,“天下人众,而功臣集团人少。朝廷选官只用往昔功臣。这些功臣正在慢慢老去,陛下却年纪正轻,用人选官,何以为继之?”

“按例,”刘盈皱答眉道,“功臣可荫一二子弟入仕。”

“这是恩典,非治国之取道。萧何称贤相,他的儿子才干如何?”张嫣若无其事的问道,“长此以往,朝堂将成为一滩死水,众多官职虚位陛下却会觉得无人可用。而功臣以外的众多草野贤人却被隔绝在朝堂之外,闲闲无所事。若被有心人激化,未尝不能对我大汉造成威胁。”

“阿嫣未免危言耸听了一些吧?”刘盈勉强笑道,“朕可下求贤诏求草野遗贤,商山四皓亦不是当年从龙之臣,朕敬他等如师如友。”

“这些不过是特例,能占的到几人?江海不择细流,才能成其大。固守小集团只能让自己越来越僵化,而且问题是,陛下想要什么样的人才掌控你的朝堂?想要形成一种进阶入朝的制度,才能让两厢互通有无最后浑然一体,将这盘棋下活。”

“那么,”刘盈问道,“阿嫣觉得,此情弊该如何筹措解决呢?”

烛光下,她忽闪了一下眼眸,笑了,“阿嫣只是后宫女眷,近日观史有得,于是劝谏于陛下。至于如何解决么,——这是陛下与相国的事情,于我无关。天不早了,我要去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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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虾米感觉阿嫣在织网,等着无所知觉的舅舅大人一步一步的走进来呢?

那啥,俺想了想,其实每天日更三千对我而言已经比较辛苦,如果掐成两千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样每章似乎讲不了多少东西。为了感谢大家在月票榜上的支持,总还是想多付出一些,五月先试行一下,毎400票加更一章。

我知道和别的大人们比起来很少,不过是我的心意。大家笑纳之。

五月第一天,诚意叩求粉红票。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零:经年

春日阳气渐生,天气晴好,近日来,长安城中忽然兴起一种新酒,其劲烈,其色清,其味酣,一时之间,权贵人家争相购买,趋之若鹜。

曹参便抱着这样的一坛酒,在相国官署中视事。

“相国大人,”金曹的攅吏方赞在堂下问道,“如今荚钱盛行,与秦半两钱相角隅,百姓深受其苦,更有不法奸猾之徒倒卖其中获利,唯有请朝廷重新铸币,统一钱衡,才能根治其害。”

“荚钱是先帝御命所铸,你我身为臣子,怎好轻言废黜。”曹参喝了一口酒,道,“还是静观其变吧。”

“可是相国大人。”方赞还想力争其议,曹参已经抱酒欲眠了。

一只足从堂外迈进来。

“你是何人?”方赞回头望向来人。

来人是一位玄衣少年,年纪甚轻,面貌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十分出色,却有着一双清明的凤目。微微蹙着眉头,略有些严肃,气质虽温和,却有一种内敛的威严,让方赞不敢轻忽。

“陛下。”

曹参偶尔往这边瞥了一眼,惊出一声冷汗,连忙扔下酒坛,走出来拜下。

刘盈闻着堂上熏然的酒息,叹了口气。

“曹相国,”他道,“你跟朕来。”

他负着手走到官署廷中之湖岸,岸边有一处圆亭,颇有野趣,“先前萧何病重时,”刘盈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朕亦来过官署探望于他。当时,朕便在那座亭中问他,‘昔越王勾践经十年休养,十年生息,终破吴国。朕亦欲学之。以求二十年后一战匈奴。’相国可知,当时萧相国是怎么回答朕的?”

曹参不由跟着问道,“萧何他是如何答的?”

“他说,”刘盈唇角微翘,道,“若大汉上下齐心,八方智士来效,二十年后或可真成事。若我大汉有驰骋大漠之一日,愿求墓前一酒告慰臣于九泉之下。”

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曹参。有着属于他的少有的犀利,“二十年已经过去一年有余,去岁关中实行新农技。得大收。二月春水解冻,新一年的瓜,瓠,葵菜,禾。韭菜,大豆以及胡麻正宜播种。萧相国欲求大汉上下齐心,他将相国你推荐给朕,但朕与相国都不能齐心,又谈何天下齐心,襄共击匈奴之事?”

曹参汗流浃背。不由免冠跪伏道,“臣有错。”

“你是有错。”刘盈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并不留情。“萧何荐你,并不是让你乘他余荫在这官署之中诸事不理的。若如此,天下人都可以做这个相国,朕又何必非要用你曹参。”

“相国于汉实居功高,朕亦不忍言之。只是朕亦欲将有天下。不愿见人掣肘。若日后相国依旧故我,朕愿荣养相国一生。只是,这个相国,你就不必做了。”言毕,他不再看跪地的曹参一眼,大步离开。

少见温和的皇帝这般坚定决断,虽不见如何真正发作,但神情语句都如刀割,长骝提心吊胆,小趋随着刘盈直到走出相国署,才躬身屈前询问道,“陛下,咱们现下要往哪儿去呢?”

一阵春风吹过,将刘盈的长袍衣襟吹的起了微微褶皱,他在相国官署门前迎风站了一会儿,道,“咱们去宣平侯府,接阿嫣出来吧。”

***************

宣平侯府

松岩楼

“臣女张叶,见过皇后娘娘。”初嫁为人妇的张叶拘谨的拜见面前跪坐的少女。

“七姐不必多礼。请起吧。”张嫣嫣然道,又问,“你与,呃,那位魏夔,如今怎样?”

“他待我很好,”张叶的面上微微红晕,又真心实意拜道,“若不是皇后娘娘援手,我和他必走不到今天这步。”只是,她的眉眼染上一抹抑郁,嫁了一位平民的自己,终究是和父亲生分了。

“七姐倒不必谢我。”张嫣笑道,“我也是觉得魏夔能帮我的忙,才会托阿爹出面。你我同族姐妹,你的夫君说起来也是我的姐夫,荣损同共,我想,你们应该不吝襄助于我吧。”

“这——”张叶心中不由忐忑,不知道自己夫妇一介闲人,究竟能让面前这位尊贵的皇后娘娘看上什么。

“若是有幸能做好的话,”张嫣若有所思,道,“当能在长安城挣声名俱就,令堂伯刮目相看。”

张叶砰然心动。

魏夔走进松岩楼,见堂上朱幔低垂,案几匣箧俱是贵重木料髹漆,从细微摆设处便可窥见宣平侯府世家权贵的底蕴气息。正中设一屏风,上绘今上拜请商山四皓图,转角处饰鎏金铜朱雀,擦拭的铮亮生光。他的妻子张叶便于屏风一侧垂首侍立,觑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魏夔,是么?”

屏风后似乎站着数个女子,其中一位少女出声询问,声音听着有些稚嫩,着意端出几许威严,反而有些可爱。

“是。”他微笑着答道。

屏足椭圆,支撑出一个高度的空隙,他垂首相望,瞥见少女小巧圆头丝履,鞋弓之上绣着的花鸟云纹,粉色百合伸出花蒂,绣色精致栩栩如生。

“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宣平侯府欲延请墨家中坚子弟在长安郊外设作坊制成纸,一应物力财力由侯府提供,你是七娘子的夫君,亦算自家人。侯爷欲请你主管作坊调派。不知你意下如何?”

“纸张?”魏夔不免有些讶异,“贵女说的是那种麻纸?”

其时西汉已经有纸的存在,只是其质粗糙不平,不发水墨,更是单脆易碎不耐久存。一向被视为无用之物。

“是的。”张嫣在屏后颔首。

“我想造一种能够在其上书写文字的纸,你知道,如今世人识文记字多用竹简或缣帛,竹简笨重而缣帛昂贵,都不是上佳选择。而墨门若造纸成功,不仅能名扬天下,更是泽被后世之人。”

“贵女所言自然在理。”魏夔苦笑道。“只是言语轻巧,所作却难。”

“难么?”张嫣翻书轻笑,“我倒不觉得。现下麻纸以大麻与苎麻入料,其实可以考虑试试其他的物料,譬如楮皮。不同的原料可以抄出不同类别的纸张来,而且,魏先生可以试着多研磨研磨打浆。”

很多时候,所谓的奇思妙想,就好像一个人站在薄薄的窗户面前,伸出手指。轻轻一戳,就透了。魏夔虽不懂所谓的打浆细节,闻弦歌而知雅意。仿佛骤然间便摸到了命门,大喜过望,拜道,“如此,夔愿尽绵薄之力。”

“难怪你坚持要亲自见魏夔。”书房中,张敖笑道,“只是阿嫣,我倒不知道,你连这造纸杂学都有涉猎。”

“阿爹莫寒碜我。”张嫣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自幼生长在侯府,哪里真懂得这些。不过看过一些上古孤本,总有些奇思妙想。之所以着紧折腾这个。也不是为了别的。阿爹知道,”她转面,轻声道,“再过月余,便是陛下生辰了。”

“哦。”张敖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由手捻胡须,觑着女儿微笑。

张嫣被父亲的目光瞧的脸儿发红。跺跺脚推他道,“阿爹。”

“好了好了。”张敖连忙退让,张开道,“待会儿,我让家里马车送你回宫。”

“不必了。”张嫣低低道,“今晨出宫的时候,陛下答应我了……”

青壁马车在宣平侯府门前停下,青衣仆侍上前叩门,对侯府小厮道,“请转告……”

“是韩公公吧?”小厮激灵笑道,“我家主子早就吩咐过了,请您在这儿稍等一等。”言毕转身入内。

长骝站在原处,侯了一会儿,便见一个白衣少年从侧门快速闪出,走到车前,掀开帘子笑喊道,“舅舅。”

刘盈吓了一跳,瞅着她上下瞧了一会儿,眼神有些古怪,皱眉道,“你怎么穿成这样?”

她穿着一身男装,将一头青丝束起,藏于男子发髻之下。姣好的容颜,作女子的时候是清艳,扮作少年也有一份纯雅,稚声稚气的,噘唇道,“你不喜欢么?那也不成。是你自个儿打赌输给我了,该给的奖赏,才不能赖掉。”

“怎么会?”刘盈无奈笑道,“只是很不习惯,乍一看吓一跳。”又犹疑的望了望侯府大门,道,“就这么去东市么?不要进去拜见一下阿姐姐夫?”

“不必不必。”张嫣笑吟吟道,“我阿爹阿娘都说了,都在长安城中,有什么好见不见的,咱们自己玩的开心就行了。就是偃儿吵着闹着要跟我出来,被我哄着许了好多礼,才肯罢休。那些礼都是你要送的,我可不管。”

真是……够土匪的。他无奈的紧,握着她的手将她拉上车,叹道,“真要扮男孩子,也该扮的像些。就你这样,一举手一投足,举止神情哪个认不出来?”

她笑嘻嘻道,“我不是为了方便么?好容易舅舅答应了陪我逛一天的。”

转眼间东市便已在望,刘盈转头问道,“想吃些什么么?”

她转了转眼珠儿,“糖炒栗子。”

“又是这个。你吃不腻么?”刘盈无奈的紧,吩咐长骝沿街去买。

“我就是这个性子啊。”她的眸色安静,犹如琉璃,“若是爱一样东西,就一直一直的戒不掉,沉溺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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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啊经年。

这一章的刘盈,让我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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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一:藏纸

春季其实并不是栗子当熟的季节,长骝走了大半条街,才终于在一家市肆中问到了年前收藏的陈栗子,花了高价买下,赶回来送到张嫣手中。

张嫣剥了一粒栗子壳,将栗子放入口中。

栗子是越放越沉的,整个冬天沉淀下来的甜在舌尖散发开来,纯酽的一直滋润到胃中,有一种厚重的口感。

而情,是越长久越深种的。它一直一直的在那儿,时时回味,慢慢滋长,悄悄贮藏。直到最后,爱他,便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阿嫣,”他回过头来,笑对她言,“下来吧。咱们去用饭。”

“嗯。”她不自觉的点头。笑盈盈的。

好像,她一直一直,都不能反驳他的每一句话语。

东市之中远远传来争吵之声。

他们循声走过去,见众人围拥之中,一个白衣民女在食肆之前低首啜泣,而两个男子在一旁争执。

“是他?”刘盈讶异道。

其中一人却是她和刘盈都认识的,许襄。

“这位小娘子显不愿跟你回去,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许襄护在女子面前,质问来人,忽瞥见站在一旁轻服打扮的刘盈与张嫣,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正要过来参拜,却见刘盈伸出手来,轻轻的摇了一下。

他便犹豫了一下。

“兰娘不过是个卖唱女子,我既看上她,便是她的服气,你又是什么东西。”对面玄衣少年嚣张叫道,“我可是张皇后的族人,你掂量掂量,惹的起么?”

一旁,本是抱着糖炒栗子看热闹的张嫣闻言一个跄踉。险些立仆在地。见刘盈投过来疑问眼神,连忙摇头,眼神无辜。

张家族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她哪里全能认识?

而她是他的皇后。

刘盈蓦的心中一拧。

他可以自欺欺人,将她当做从前那个小小的可爱的甥女对待疼宠。可是无论如何,她已经是他的皇后。

仿佛一瞬间被蛇虫叮咬,他放开了握着她的手,微微别开目光。

张嫣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心里难过的紧。

就这么略略一走神,场上形势已经变化。疑似张姓纨绔子弟抱着脸痛指许襄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有本事摞下名字,本少爷日后和你算账。”

许襄无谓笑笑,“我是许襄。”

四周长安百姓便发出惊呼。

搜粟都尉许襄。

发明先进农具,改良农稼技术,令关中百姓仓廪足的许襄。

而歌女兰娘望着许襄的目光亦染上了钦佩的光彩。

打发了兰娘离开。许襄走过来,拱手拜道,“这位……刘兄台,上次相别,暌违不久,今日偶遇。我们倒是有缘。”

刘盈微微望地一笑,他并不知道阿嫣是认识的许襄的,回头看了看张嫣。道,“这位是……”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

该怎么介绍阿嫣呢?

说她是自己的皇后自然是不行的。不要说中宫皇后此时正应该端坐未央宫中掌后宫之事,哪个为人妻子的,会扮成男装出游于长安市井之中?

说她是自己的外甥?然而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嫡亲外甥。宣平侯世子偃,今年年方七岁。

他心念还没转明白。张嫣却从他身后探出身来,笑道,“咦,这位便是关中百姓交口称赞的搜粟都尉许大人啊。我姓孟,是刘家哥哥的表弟。”

她笑盈盈问道,“哥哥,是吧?”发狠捏了下他的手指,以泄私愤。

“呃——”

食肆之上二楼雅间,张嫣从支摘窗中望下来,见街边有老婆婆背着妆奁在兜售胭脂水粉饰物,因候着菜百无聊赖,便下楼去挑拣一番。

“主子金枝玉叶,家中什么金贵东西没有,还会喜欢这些?”奉命护卫她的侍卫尹勤在一边探出头来,好奇问道。

“是不缺啊。”张嫣笑眯眯的拣出一个刻鉴梅花的木簪,“不过还是很好玩。”回头问道,“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呃,没有。”尹勤傻眼道。他是侍卫,不是付钱的跟班。

“还不快上去向韩长骝要。”张嫣瞪了他一眼。

尹勤摸摸鼻子,左右看看,长街之上一片热闹而安详,离开片刻,皇后娘娘当不致有什么危险。于是快步上楼,在楼梯之上险些与下来的许襄撞了一下。

“张公子。”许襄唤她道。

张嫣回过头来,见他亦弯下腰来挑选饰物,不由笑问,“你也给你的夫人挑饰物么?”

“咳,”许襄咳了一声,轻叹道,“我至今尚未有夫人。”

“抱歉。”然而许襄究竟如何,并不是张嫣有兴趣了解的事情,复低下头来。

“张公子,”身后,许襄又道,“适才你说起我的事,旁人不得而知将荣誉加于我身上,我自己却是知道,前后张公子实助我良多。我并不该不知好歹,只是志实不在农稼,在离宫辛苦了有这么些年,是否可以暂离?”

张嫣意外回头看他,问道,“现在这样不好么?”

经此一事,你简在帝心,甚附民望。这三年的离宫农稼之习研,对许襄而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是儒家子弟。”

“哦?”张嫣应了一声。

儒家尊孔子,而孔子贱农。昔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她只是没有料到,这样的思想,在许襄的脑海中也刻的很深。

明明是农稼给予了许襄入仕朝廷的资本,但偏偏,他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农稼。

“陛下还说过农为天下本呢,孔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忍不住出口道,“若天下没有一个农人种地,他难道打算吸风饮露?”

“张公子。”许襄忍不住微微色变。

“好了。”张嫣摇摇头,“我也不爱强人所难,你既不喜欢。便不做吧。不必问我。其实,”她若有所思,道,“我心里倒有个构思,虽然不够成熟,但若能够成功。有个职位倒挺适合你的。”

“只是,凡是有所始必有所善终。你既然做了这么久,再离职前,不妨将这些年的心得,结合前人所著。写出一部农书,也好为天下人所借鉴。”

你又有什么主意?许襄忍不住想问,然而一群人从食肆上头下来。为首刘盈匆匆道,“阿嫣,家中有事,我必须先回去一趟。”

她啊了一声,站起来。兴味索然了。

“对不住,阿嫣。”他歉意道,“答应了与你一起的,却食言了。”

过了一会儿,她笑道,“没关系。‘阿哥’”眼角温柔,“只要你有那份心,阿嫣便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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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解忧抱着一个漆匣进殿来。拜道,“娘娘,宣平侯府传来消息,说第一批良纸已经产出来了?”

“这么快?”

张嫣沐浴更衣,抖了抖尚滴着水的发稍。讶异回头道。

“不快了。”解忧抿嘴笑道,“墨门的那些先生们都很讶异。按娘娘的说法,择楮皮,并一些旁的东西抄纸,果然比大麻来的好。打浆之后更是化腐朽为神奇,抄出来的纸便如脱胎换骨一番。”

她将青丝沥干,接过木匣,取出一张纸,弹了弹,抿唇道,“还不够。——你转告他魏夔,让他再试试别的法子,要更白一些,也更光亮才好。”

“皇后娘娘,”沈冬寿在一旁侍立,她本是稳妥之人,只是于文字之道颇有些痴迷,见了这种能够改变日后书籍样式的纸张,不由心中大动,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新纸,真能方便书写而长久储存么?”

“自然。”张嫣愣了一下,勾唇笑笑应道。

“那可否借给微臣一观?”沈冬寿跃跃欲试,殷殷相问。

她一笑,递出来。

纸质其轻,其薄,其白皙,其品相,在沈冬寿看来,已经是颇出乎意料的好了。她赞叹的抚摸,抽出袖中竹笔,沾墨在纸上书写。

一路出奇的顺畅。墨色在纸上发散开来,筋骨可现,鲜艳夺目,沈冬寿如陷痴迷,忍不住再伸手摸了摸,喃喃道,“若有了这种纸,日后,我记史便可以不必拘限于篇幅字数,才可一展心中所学。”

“别。”张嫣抽回她手中的纸张,道,“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若是再写的更多,岂不是我在这中宫之中的一言一行,都要曝于天光之下。”

“——陛下驾到椒房殿。”

一声突兀的通报声忽然从殿外传进来。

张嫣惊的一跳,连忙将纸团了塞进漆匣之中,“啪”的一声合上。

而殿外,刘盈的脚步声颇快,似乎已经要掀帘进来。

她左右张望,殿中案几屏风一目了然,竟找不到藏东西的地方。情急之下,将木匣背手藏在背后。回头笑唤,“陛下,平日里您不是要到酉时才过来我这儿的么,今个儿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将她的勉强神色看在眼底,刘盈笑笑道,“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想要与阿嫣你说说,便赶着回来了——你头发还没擦干,说多少次了,这样子会受凉的……”忽又绕过去问道,“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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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二:嫣卿

“没有什么啊。”张嫣随着他转了一个身,依旧是面对着他,却在背后伸手将漆匣塞入左手广袖之中。

“是么?”刘盈慢吞吞的问道,倒没有恼,只是带些了然的忍俊不禁。

她便在这样的目光之下觉得自己简直是孩子气到无所事事,十指交拧,微微忸怩。

“那你过来些。”他吩咐道。待小丫头走到他面前,才伸手从她身后把她的衣袖牵出来。

春日渐暖,她穿的是一件白彀绿缘单裳曲裾,长袖广裾,足以将一方漆匣藏下,只是再怎么样也做不到完全不露痕迹。匣子带的她左手的袖口往上翻,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瞬间又滑落,尚带着新沐浴后的清香。张嫣微微哼了一声,双颊潮红。

他却似没注意到,左右看看,见木樨侍立在一边,便吩咐道,“你伺候着帮娘娘把头发擦干。”

木樨屈膝应了声是,抱着搭在一边的白色巾帕上前。

还真把她当小孩子了。张嫣微微噘唇。唇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

十三岁正是少女发育最盛的时候,她的个子还不够高,白巾绵长吸水,而木樨擦拭的动作又很轻柔,帕子足够宽广,将她的半张脸都给盖住,给了她一个半隐秘的空间,不用掩藏面上的神情,漂亮的眸子咕噜噜的转着,得意的数着,“一,二,三……”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当她数到七的时候,刘盈霍的站起来,“阿嫣,这是什么?”声音激动。

“就是——纸啊。”她慢吞吞的回道,旋身转过来,拂开脸上巾帕。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眸。

“我阿父亦是爱书之人,深感竹简缣帛之不便,于是遍延墨门高明之士,历时研制出这种可供书写久存的良纸,愿献给陛下。”张嫣喁喁道。

“难得姐夫有这份心。”刘盈叹道,将紫霜兔毫笔搁回笔架之上。“朕真该谢谢他。”

“嘻。”她轻促的笑了一声,取了他适才在新纸上默的《孟子》篇,求道,“陛下将它送给阿嫣可好?”

“那又不值什么数。”刘盈不在意道,“朕适才不过是随手写写。”

“怎么不值数。”张嫣扬声道。“这是陛下第一份在良纸上书写的墨宝,当然是极具纪念意义。”

刘盈失笑,“你爱要就要吧。只是。阿嫣,”他迟疑问道,“这良纸出产是好事。适才,你又何必费心瞒着我?”

“我没想要瞒着陛下啊。”张嫣微微撇唇,道。“只是时候还没到,而且,这纸也不够好。想再抄一批更好的手抄纸,再送给陛下过目的。”

“时候未到?什么时候?”刘盈奇道。

“那个。”她赧然,低首垂视丝履鞋弓之上的纳的云草绣纹,“不是马上便是陛下加冠的日子了么。我本来打算到时候再给你看的。”

“谁知道。”她恼道,“你不打一声招呼忽然就过来了,害我手忙脚乱。藏都没地方藏。”

刘盈怔了一怔。

他转身,看着张嫣的侧颊。

她睫毛微翘,长长的像一把扇子,而肌肤是一种很粉嫩的白色,其上毛孔几近于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又像是开在春风里的杏花香。

阿嫣一直是很美丽的。这还在他很久以前。第一次在长乐宫前见到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的时候便知道。

阿嫣也是很聪明的。她喜欢冷眼观着世事,在心里思量,但在面上绝不表露出来。若不是事关己身,她很少真正出头。

可纵然如此,在他作为一个长辈看来,他总是觉得,她还只是个孩子。

在之前那场荒唐的大婚闹剧里,他力陈词说服母后,信问阿姐,却从没有张口问一问她,阿嫣,你愿不愿意嫁给朕呢?

至始至终,他忽略了她的意见。

潜意识里,他认为,在这场婚事中,她是全然被动的。

她被动的听到吕后提及大婚,她被动的随鲁元避归宣平,她被动的接受了外祖母和母亲的安排,她……被动的,盛装打扮,踏上迎亲的墨车,嫁入未央宫,嫁给自己的舅舅,做了十三岁的小皇后。

他一直以为,这其中的悲伤,她是不够足够懂的。

阿嫣,你想要什么呢?

刘盈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发现无从言说,只道了一声,“你的心意,朕谢谢啦。”

“这份礼,朕很喜欢。其实,这样也很好。朕和你一同等着看良纸一点点的进步,到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一定比开始就看到最后的良纸要开心。”

张嫣愣了愣,随即“嗯”了一声大大的点头,将双眸笑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

阿嫣,你不要太沉迷。

这椒房殿里朝三暮四来的温馨岁月,朕其实也很留恋。但是,如果这样子过下去一辈子,对你,就会成为一种折磨。

终有一日,你会恨我的。

刘盈几乎感觉到一种痛楚的温柔盘亘在胸口之处,咽不下,吐不出。勉强静了静心神,笑道,“巧的很,朕是忽然想到了当日你说的的事情的解决法子,这才等不及酉时,便匆匆的过来了。”

张嫣愣了一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柔声道,“陛下这几天一直再为这事烦神么?”

“嗯。”刘盈颔首起身,踱步道,“朕其实一直亦有隐约感觉,只是抓不到症结。得阿嫣你挑明了说,朕既身为天下之主,自然要想法子解决。”

“哦?”她知他以其为苦,亦以其为乐,于是安定的敬佩。跪坐在榻上仰脸看他,

“陛下想到什么法子了呢?”

下颔皎洁。

他的目光掠过殿中书架上的累累竹卷,再望向案上叠成一叠放在一边的新纸,“秦皇之时实焚书坑儒之道,并制挟书律,除贵族及博士官者,天下不得藏诗书百家之语。汉兴。萧何定九章之律,却未废除挟书律。这些年,大汉百姓虽说辛勤耕植能温饱度日,却少能如春秋战国之时习字认书,民风日渐鲁愚,长此以往,大汉自然无人可用。朕欲废除挟书律。”

“嗯。”张嫣忍笑点头,“除挟书律自然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这么说,阿嫣支持朕除挟书律?”

“为什么不呢?早就该除了。”张嫣笑道,“秦皇怕儒生乱政。故焚书坑儒,偏偏最终颠覆了他的大秦江山的,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西楚霸王,抑或是先帝,哪个是读书的人?可见全不靠谱。

他削兵器,铸金人。焚书坑儒,欲要削弱民间力量,行愚民之策。可是,他没有想过,百姓再不聪明,有一件事也是他们不读书就弄的清楚的

——他们明天米缸中还有没有米。自己还活不活的下去。几千年前,大禹治水就知道,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心犹有过之。愚民开始愚弄百姓,最后不过愚弄自己。水落石出与水涨船高,我更倾向于后者。”

“阿嫣,”刘盈愣了片刻,赞道。“按说,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却不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很多的事情。宿世学者也未必能想明白,你却总能不经意间一针见血,鞭辟入里。”

“啊。”张嫣忽然就感觉到脸发烫,喁喁道,“人家哪有那么好。”

“已经很好了。”他笑盈盈睇她道,“那么,以阿嫣看来,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她依旧端出她那幅人前端庄模样,“那是陛下和相国要烦忧的事情,阿嫣是后宫女眷,不好干——”

“少来这套了。”刘盈截着她道,“你适才说除挟书律只是要做的第一步,可见日后该当如何,你心里有法子的。朕与你亲近如斯,你有必要瞒着朕么?”

她想了想,笑盈盈道,“那,我说错了,陛下不可笑我?”

他已是笑了,应道,“自然。”

她取了笔,在纸上画一池水,又作一条河,抬头问刘盈道,“未央宫中有沧池,长乐宫中有酒池。陛下可知为何此二池池水终年清冽?”

“自是,”刘盈答道,“因有飞渠从潏水引活水入,流经二池,最后注入堨水,汇流渭河。”

“是这个理。”张嫣颔首,“大汉朝臣体系与天下百姓犹如沧池之于渭水河,陛下要做的,就是找出一条飞渠来,为仕官引入活水。则源源不竭。而天下百姓有了一条晋身正途,纵对朝政有所不满,也可凭自己本事参与进来影响朝政。不会冒大干系思谋反之事。”

“那么,”他肃然问道,“如何开出这条飞渠?”

她嫣然而笑,左颊之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儿,张口吐出两个字,“察举。”

“再加上太学。”

“战国时,齐有稷下先生之设,辩论于君王之前,并教导子弟,于是临淄城中,百家学说争鸣,蔚为一时盛况,而齐强盛百年。陛下可于长安城中兴办太学,广邀天下才学之士为博士。命各地郡守每年在治下推荐卓异人才,入太学学于博士门下。两年之后以试测其才,优异者入朝为官,次等放归地方为吏。”

这是史上汉朝的确实行过的察举之策,保西汉百年安平。因贵族子弟可凭祖上余荫入太学,而太学人数若能控制在一定限度,便不会过大的冲击固有的功臣集团,亦可给朝堂带来一股清流。

刘盈思忖良久,觉此察举策略为注意细节,便可堵住方方面面的漏洞,越思越妙,不由得望张嫣赞道,“阿嫣,你若是男儿,定可成为朕的股肱之臣。”

张嫣诘的一声笑了,起身退后一步,左手压右手,揖拜道,“臣张嫣叩见陛下。”动作豪迈。(这是男子揖礼。女子揖礼为右手压左手。)

刘盈伸手虚扶,亦笑,道,“嫣卿,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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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三:良人(400票加更)

张嫣一笑,借着他的势头起身,拉着他的袖子,道,“嗯,天不早了。陛下晚上想吃什么么?我叫岑娘去做。”习惯性的磨蹭了两下,像是阳光下惬意邀主人疼宠的小猫。

刘盈看着她明媚灿烂的笑靥,忽然就有些很不忍心。勉强拒绝道,“不了……朕先前应了别人”见了她面上一愣后的受伤神色,忍不住又开口抚慰道,“过上几日,朕再来陪你,好不好?”

这一回,她的受伤,是真的。

也许,刘盈碍于二人间的复杂辈分以及她的待年名义,并不常留宿椒房殿,但是每次到她这儿来,却是一定会陪她用过晚膳的。

她爱刘盈,但是此时,却也做不到拉下脸面去求他留下。于是沉默着目送他出殿。

刘盈对她,是有感情的。她一直知道并敢于肯定。也许那感情徘徊于亲情与爱情之间无法界定,但因为时间长度的渊源及无法抹去的愧疚,定深厚于他与后宫妃嫔的感情。

出于什么原因,他会选择伤害她呢?

如果是历史上任何一个别的皇帝,她会想,是因为她这些日子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伸出枝叶展露才华,微妙的伤害到他的自信自尊,并让他本能的觉得威胁。但因为他是刘盈。于是她本能的pass掉了这个选择。毫不顾惜迟疑。

那么,是因为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藏不住,太过于明显,让他察觉了,于是选择疏远么?

张嫣心中一跳,面色数变,终于颓然坐下。

她知道他们的情路坎坷,只能徐徐图之。陪在他身边。用春风化雨的方式,润物细无声渗入他的生活,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情思慢慢隐藏,发酵,直到有一天,当这种感情累积到了一定程度,他身边的每个角落,都将有她留下的影子,每一寸呼吸,毎一个念头。都有她的想念旋转。最终爆发出来,用他无法拒绝的方式。

张嫣,你是这些日子陪伴在他身边。得偿所愿,还是因了彼此亲密无间太过幸福,而冲昏了头脑,得意忘形?

第二日醒来,荼蘼吓了一跳。“娘娘,你昨夜没睡好么?”

她在铜镜中看到眼圈下的青黑,苦笑了一下,嘱道,“多擦点粉。等会要到长乐宫拜见太后,可别让她看出来。”

“沈女史。”她回过头唤沈冬寿,迟疑了一下,问。“陛下昨夜离开椒房后,去了哪儿?”

这是张嫣入宫以来,第一次问及皇帝在后宫的踪迹。

冬寿恭声道,“陛下昨夜歇在赵良人处。”

又是赵良人?

张嫣想起入主椒房殿后第二日,后宫嫔妃过来参拜她这个中宫皇后。见过赵颉一次。姿容艳丽顾盼。

那之后,她除了将心思放在皇帝舅舅身上。剩下的全都在想如何襄助他治理好大汉江山。于后宫之中花费的精力实在不多。

她曾经对自己说过,不要去计较他此时身边已有的女子,时候未到,是计较不来的。但道理永远只是冰冷的道理,她却永远管不住自己的心。因为没有一个女子,能够不去嫉妒那个和她爱的男人在一起的女子。

尤其,是他离开自己这儿后转而投奔的怀抱。

“赵颉。”张嫣念着她的名字挑眉,吩咐荼蘼道,“将早晨岑娘新做的杏花糕点,嗯,再从椒房仓中取一对白玉梅花笄,遣人往清凉殿赐给赵良人。”

“娘娘,”荼蘼皱眉,忍不住道,“你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就不错了。何必还要赏赐于她?”

“不要瞎说。”张嫣笑眯眯道,“赵良人又没犯什么错,我怎么好对她处罚?”

“按我的意思去做吧。”她抿了口胭脂,温柔而又坚定的道。

自己这个主子,年纪不大,主意却是不小。一旦她用这种口气与自己说话,那便是表示,自己再也没有反对的余地了。荼蘼叹了一声,退下去准备。

“哟,你真的恼了?”皇后御辇经过两宫间的复道之上时,张嫣回头,看见荼蘼板着的脸色,笑问道。

“不是你说,”她的神色明朗,面上笑吟吟的,仿佛心中全无阴霾,“纵然不会是这个,也会有那个,陛下不可能一直守在椒房殿的么?又何必这样?”

“可是娘娘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半点委屈?”荼蘼忍着泪道,“嫁到未央宫中,不过两三月,便受了两三回。您日日为陛下筹谋忙里忙外,陛下还要给娘娘委屈受……”

她扑哧一声笑了,眉眼弯弯,温煦道,“你不是说陛下他是好人么?”从他是太子的时候,便一直一直这么说。

“陛下他是好人,”荼蘼想了想,道,“可是,他对娘娘不够好。”

“傻荼蘼。”张嫣终于叹息,怜惜的看着她,“你放心,没有人能让我平白受委屈。我欠了人的,我会还给人家。但同理,别人欠了我的,我也一定会讨回来。”

她在长信殿前下辇,忽然噤声。

远远的,长信殿下跪着一个女子。许久不见但并不陌生。

吕伊。

那个遥远的名字,牵系着她幼年时在长乐宫的记忆。

她总是绿裳黄襦,清甜甜的笑着,像初春时盛开的花。然后,某一日,决绝的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多年之后,她又出现在这个地方,一身灰扑扑的茶色,低着头跪在殿前,就如同多年前,张嫣初初来到这个时空,跪在长乐前殿前,格格不入而孤立无依。

“吕娘子怎么会在这儿?”她不自觉的张口问道。

中年男子从长信殿中出来,见了张嫣一行,连忙揖拜道。“臣申食其,参加皇后娘娘。”

“审少府请起。”

吕后进为太后之后,申食其也就同由皇后詹事进为长乐少府,继续负吕太后的日常供养。张嫣知这位看起来有些平凡的中年男子,曾与吕太后年轻时共患难,实是吕后最看重的人之一,从不敢怠慢,连忙叫起。

“今日太后进谒高庙,”

申食其微笑道,“吕娘子在回来的路上拦了太后车驾,吕娘子年少任性,也曾气的太后娘娘不轻。让跪在殿前请罪,直到知错了才起来。”

“如此,”张嫣点头道,“多谢申少府。”

上殿的时候,越过吕伊身边,吕伊抬起头来,二人目光相撞,昔年灵俏的少女的眸光已经染上一层淡淡的灰色,有点点漠然。

然后,各自别过眼去。

张嫣复进殿。

“哟,阿嫣来了。”吕后见了她,面上欢喜作色,牵了她的手坐下。问道,“你与陛下最近如何?”

“太后,”张嫣无奈道,“我知道你关心阿嫣,但也不必每次见了都要问这个吧?”

她和刘盈,之间的感情很奇怪。且不要说刘盈是否分的清,自己究竟是他的甥女还是妻子。便是自己万般肯定爱他,对他的感情,似乎也还没有延伸到肢体接触上。在她而言,只要能够日日常相见,同牢共餐,相对笑语,便觉宁馨静好。偶尔双手交握,视线交缠,亦是可珍念的幸福。若真要此时承欢燕好,她估计自己反而会拒绝。

无他耳,年纪太小,临场会打怵。

吕后扑哧一笑道,“好,小阿嫣害羞了。我不问便是。”

“说正事。三月甲子日是陛下加冠的大日子,阿嫣你为中宫皇后,该有的操持可不好耽搁。”

“阿嫣知道的。”她恭顺道,“若是不懂,自然会请教匡祭祀令。”

“嗯。”吕后便满意的点了点头。

“太后,”张嫣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适才我在外头见到小五娘了,她这是怎么了?惹太后生气,罚着一直跪着。”

“不要提她。”吕后煞时冷下脸,“当年我亦曾劝她,她却非要死要活嫁那个小吏。如今后悔了又有。临阵逃脱虽说不好,但也是常有的事。但若此后还想重新回来,她当哀家的长乐宫是什么地方?”

“还有你,”她恨铁不成钢的睨了张嫣一眼,“不是说了要你狠一些么,怎么还是这么绵绵软软的,堂堂中宫皇后,都要让人欺到头上去了。真不像回事儿。”

若是从前,吕雉只怕便自己动手为外孙女清除对手了。只是,那当年戚夫人蒙难后,她那个做皇帝的儿子混沌了一阵子,竟出乎意料的强硬起来,面上虽该给自己的孝敬分毫不少,暗地里却重新整治未央宫,此后未央宫宫人该给太后的尊荣固然不减,但自己若要再像当年一样遣人直入未央宫鸩杀赵王,却是再也不可能了。

似乎,皇帝与太后形成了一个某种形式上的和局。刘盈无法越过太后主宰长乐宫,而她的势力,却也无法再伸入未央宫。

对于这种结果,她虽然恼怒。但深究内心,愕然发现,自己竟是有点愉悦的。

“你要是听哀家的,”她冷冷道,“便回去一杯鸩酒赐到那个赵良人殿上。人都死了,陛下还能耐你这个皇后何?”

“太后,”张嫣无奈做了一个望天的姿势,“我要赵良人的命做什么?我想要的,是陛下的心。”

吕雉愣了一楞。

这样的话语,很多年前,她似乎也从在女儿满华的口中听到过。

“要她的命简单的紧,但之后,我将就将陛下的心丢掉了。陛下心慈悯,太后你知道,我但凡恃着皇后的身份欺压着赵颉分,陛下虽不会说我什么,但便会将他向赵颉推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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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四:帝冠

“太后,您放心,”张嫣嫣然道,“嫣儿有法子保护自己,绝不会吃亏的。”

“那就好。”吕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她看了看殿外的天色,春日虽温煦,正午的阳光也有些炙人,在外面待的久了,多半会受苦。于是嘱道,“阿嫣,你待会儿出去的时候,让五娘起来吧。”

她应了,告辞拜去。

出长信殿,见汗水涔涔的从吕伊的额头上滴下来,打在地上。不由有些心软的唏嘘,走到她面前,唤道,“五娘。”

“好久不见。”

吕伊跟着张嫣走在长乐通往未央的复道上,笑道,“是啊,好久不见。阿嫣——妹妹。”

“啊,不对。”她摇摇头,吃吃笑道,“如今不能叫妹妹了。阿嫣您如今当了皇后,论起来,已经算是伊的婶娘。”

少年时亲密无间的时光逝去,有些隔阂滋长在离别的岁月中,过了一会儿,张嫣才又道,“自从五娘出嫁之后,看起来要憔悴多了。”

“没有办法啊。”吕伊无奈的摸了摸鬓角,笑道,“嫁了人,才懂得自己从前天真,才知道柴米贵,世情薄,非要倒撞的自己头破血流之后,才知道自己从前的不知好歹。有时候在镜子里头看自己,就好像前尘往事如梦,而自己已经变的像是死鱼眼睛一样啦。”她逡巡着张嫣美丽鲜嫩的容颜,不由赞道,“不像皇后娘娘,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风霜不染。”

这话,张嫣忍不住有些想要皱眉,初听起来似乎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可是仔细品味,总觉得胸中郁闷的慌。

“五娘不是说不爱这座宫廷么,”她不懂吕伊的选择,问道,“为什么要在走出去后自己回来?”

“因为啊,”吕伊的眸中染上了一分嘲讽,淡淡道,“我拼尽全力的逃出这座宫廷,却发现,除了在这座宫廷之中勾心斗角。我其实,什么都不会。我已经习惯了惊涛骇浪,享受不来平凡。我也想好好守着韩幄过日子,却实在做不来一个贤妻。而从前拼命想要追求的自由,却反而束缚的让我想要溺毙。”

“皇后娘娘,你瞧,伊是不是可笑的紧?”她止步在未央东阙之前。低眉顺眼道,“民妇不好入未央宫,这便回去了。娘娘,还请多多保重。”

入宫门的时候,张嫣忍不住在御辇上回过头去,看着那个带着些微灰色的背影远去。只觉得心里难受的紧。

那个同她一同在长乐宫长大的女孩儿啊。总是黄襦绿裙,清泠泠笑的像是油菜花田中扑飞的粉蝶。

她曾经用一往无绝的勇气,抛弃掉几乎自己拥有的一切飞出长乐宫。只为追求一个心中解脱,到最后却发现,那亦不是乐土,但回望当年,却不再能回去了。

那个从前虽工于心计并不见喜。但仍不失清新可爱的吕五娘,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卸下妆粉。看着铜镜中微带着些憔悴的自己,张嫣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会不会,有朝一日,我也会变的和吕伊一样?

如果纵然我用尽一切努力,仍换不得舅舅止步垂怜,我真的要在这座繁华空旷的未央宫中空掷一生么?

不,不会的。

刘盈的眉眼在她的心中浮现出来,淡淡的温暖,让她的心一寸寸回温过来。

她的舅舅,才不会让她落到那种境地。

她知道,他有多温柔,多善良,他一直将她放在心中一个柔软的地方,委屈自己,也不会让她难过。

也因此,从一开始,她便一直没有真正的担心过。

可是,她啪的一声合上铜镜。

张嫣,你实在是有些卑劣。

你就是仗着,他待你好。

你就是吃定了,他待你好。

才敢这么肆意妄为,一意将他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

没关系。她昏昏沉沉的想,舅舅,以后,我会待你加倍的好。一定会让你觉得,比从前要幸福。

“娘娘。”菡萏掀帘子进来禀道,“午时的时候,赵良人曾过来谢皇后娘娘的赏。因娘娘去长乐宫陪太后用膳,便回去了。”

“不见。”她忽然有点恼,那些有的没的女人,最好统统都不需见,负气道,“若是她再过来也不见。”终又理智道,“说我身体不舒服,就不见她了。嗯,过两天,再替我送一次赏赐过去。”

如果,不算上心伤的话,她又哪里惧在这未央宫里和那群宫人妃嫔斗?

在这个帝制尚初立,宫斗蒙昧的年代,哪个懵懂的妃嫔,能斗的过前世看过太多宫斗小说的她?更不用提,她独立于中宫超然之地,又有帝眷。

后宫终是风雨之地,若与刘盈琴瑟和谐,担起这满宫宫人的仇恨嫉妒,倒也值得。但既然她还没有真正得到刘盈,她便还不想虚承这宫人的怨念风霜。

她的眉色渐渐冷冽起来。

入宫的第二天,她便想定了主意,在观察了后宫各位妃嫔的品性后,挑出其中一位,着意力捧,将她立为靶子,代自己承受风雨。

不是不曾愧疚手软的,这样虽然摘清了自己,但未免太不厚道。但赵良人亦咄咄逼人,逼着她硬起心肠。

你不要怪我,赵颉。后宫本是风雨之地,因为爱的是同一个男子,我们本来就是敌人。

其实,承认吧,张嫣,你就是在迁怒。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是一个太美丽的词语。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厌厌良人,秩秩德音。”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是一个太美丽的词语。

四年春,帝以废挟书律事议于朝堂,或有一二臣子言制律不可轻废。然帝意甚坚,问于相国曹参。“当日萧何制九章律,未废挟书。相国素尊萧何,意认为此挟书律当废否?”

曹参额头微微沁汗,揖拜道,“秦皇焚书坑儒,后世有识之士,多议其非。挟书律早当废除,只是大汉初兴之时,萧相国事物繁忙,一时疏忽了而已。”

“正是么。”刘盈颔首道。“先帝与萧何纵是闲人,多年来亦有不少疏漏。相国当思寻而补之,而非碌碌度日。”

于是挟书律之事。便尘埃落定。

《礼记·冠义》曰:“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而后礼义备。以正君巨,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而后礼义立。

故曰:冠礼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

惠帝四年,帝年满二十。春三月,奉常择吉日为甲子,为帝加元服。

因加元服之前须斋沐一段日子,之后,刘盈便单独住于宣室殿。

甲子日。晨,张嫣作为皇后赶到宣室殿,服饰刘盈更衣。仰首问道,“舅舅,不知今日为你加冠的贵宾请的是哪位大人?”声音娇脆。

将要进行加冠之礼,刘盈亦有些兴奋,笑着解释道。“有司们请的是留侯张良。”

“啊。”

张嫣转过去,替他系上衣带。低呼一声。

留侯张良,是高皇帝最尊重的臣子,在大汉建立之后却功成名就激流勇退,在家中修习道术,名望尊崇,确是有资格为皇帝主持加冠大礼。

“好了,阿嫣,”他拍了拍她的手,吩咐道,“时辰不早,朕该过去高庙那边了。”想起这段日子待她的冷落,心中不忍,安慰道,“待朕今日回来,晚上去椒房殿陪你用膳。”

“嗯。”她笑盈盈的放手,目送他坐上皇帝法驾,远远的出未央宫而去。

金石之乐声中,刘盈着纯缋采衣坐于冠者席上,祝雍念祝颂之词的声音有些空远,“去王幼志,服衷职。钦若昊命,**是式。率尔祖考,永永无极。使陛下近于民,远于年,音于时,惠于财,亲贤而任能。”

“敬诺。”

高庙之外,母亲在候着朕,阿姐在侯着朕,阿嫣,她也在候着朕。她们都视朕为挡风雨之护,纵然只是为了她们,朕亦当发奋图强,做一个千古明君。

堂兄楚王世子刘郢客作为赞者,走到他面前,揖拜君王。刘盈目不斜视微微颔首,待他为自己梳理发髻之时,刘盈可以感觉到象牙梳篦轻轻划过发间的触觉。

玄衣有司躬身从西阶上前,奉上天子玄冠。留侯张良取冠,祝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棋,介尔景福。”然后轻轻的将玄冠加在自己的头上。

赞者系玄冠朱缨,刘盈抬起头来,神色肃穆。

于是回东房,长骝服侍着他换上素缋玄端,加微黑蔽膝,着黑屦青絇而出。满堂的人都跪拜下去。

此为第一加。

当他重新坐上冠者席。刘郢客为他重新取下头上玄冠,再次梳理头发,束好发髻,并在发髻中插上发笄。张良洗手,升堂为自己扶正缠发之纚,接过有司手中皮弁,祝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加皮弁,赞者上前,为帝系皮弁组缨。刘盈起身,回东房换素积,系白色蔽膝,着白屦缁絇,其上繶纯边饰半寸,出而面南。

第三次加的,是尊贵的爵弁。

玄衣的小有司捧着托盘上前,在皇帝身边跪下,很见纤瘦,刘盈双目余光所及,那身形姿势,竟是极为熟悉。

他抬起头,朝他讨好一笑。

刘盈顿时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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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决定回去写甜蜜去养伤。(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五:劝进

“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瞪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相询。

张嫣无辜转了转眼睛,觑了觑堂上东壁太后之尊位,又用嘴撇了撇正在盥手的留侯张良,提醒他这时候可是庄严端重的冠礼之中,他要沉住气。

刘盈气结。不过他也知道,如果没有母亲的襄助,纵然张嫣是皇后,也是不可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高庙之中的。

他的母亲和妻子沆瀣一气,只专专瞒了他。

那厢,留侯张良转过身来,降阶三级,转而受爵弁。

张嫣连忙沉声敛气,递手中捧爵弁。

望见眼前纤瘦的小有司捧托盘白皙秀致的双手,张良不由一怔,抬起头看了张嫣一眼。

在他睿智而审视的目光之下,张嫣不禁忐忑。

纵然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见过了太多的历史上的名人,在面对“风云知略移秦鼎,星斗功名启汉图”的张良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心怀崇敬。

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么?

她心中讶惧,却不敢微动。

自己当年那个小小的天子外孙,于常人看来虽足堪欣羡,在留侯眼中却不值一提。故少年时虽常出入留侯府邸与张偕来往,却始终未曾有缘一件留侯张良。

后多年以来,自己在长安城中交际范围不过是权贵女眷,如今虽为皇后,因时日短,朝堂臣子并没有多少认识自己。而为皇帝捧冠的有司,却不过是这场冠礼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员,为此,她才敢胆大扮男装来充当有司。

张良很快的转过面去,加冠于帝。

刘盈起身回东房。这才抓住长骝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奴婢怎么知道?”长骝哭丧着脸。道,“适才看到皇后娘娘,奴婢也吓了一跳。”

“皇帝舅舅。”张嫣换了衣裳,亦进得东厢,清软唤到。

依旧是玄衣侍官的服饰,因除去发冠提在手上,露出一头束好的青丝来,清秀而雅正,低着头,很有些可怜的味道。

又来。刘盈气的眼前有些发黑。每次张嫣只有在调皮犯错或是怕他罚的时候。才会喊他皇帝舅舅。而他也真的每次听了都心软,想着她年纪小小,却没于深宫。除己之外一无所依。便不忍心与她计较。

只是这次,这次,她也未免胡闹过了。

“陛下,”张嫣上前,哀恳道。“你莫恼,我只是想看你的冠礼,这才求了太后,让她让我过来的。”

不是不懂仪礼,只是,身为一个妻子。她想出席观看夫君的成年礼。

庙堂之上,三公九卿微微狐疑,因了这一次。皇帝在东房待的时间稍稍有些久。然而过不了多时,刘盈着纁裳韎韐出来。

依礼拜之。若是寻常男子,则三加到此即可。刘盈为大汉天子,却须五加。第四加玄冕,第五加衮冕。加冠礼庄重而肃穆。很少有人注意道,后三加之礼中。为天子捧冠的,是同一个有司侍官。

五加礼后,留侯从西阶下堂,当堂西序,面东立。为皇帝取字道,颂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爱字孔嘉,髦士故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字曰持已。”

张良为刘盈取的字,是持已。

张嫣远远的站在庙堂之下,听着张良肃穆端庄的命字语,嫣嫣然便笑起来。

她的夫君,命字为持已。

她求了吕后,偷偷的跑到高庙,除了想观刘盈的冠礼,也便是为了在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新字。此时心愿已了,再待下去,便是找骂了。她于是吐了吐舌头,招过长骝道,“我先回宫了,待会儿你跟陛下说一声,”不理长骝愁眉苦脸的应了,出了高庙,唇角一直上扬。

“娘娘,”荼蘼在庙外等候,扶着她上了马车,拍了拍胸口,仍心有余悸,“您这般妄为,陛下真的不会怪罪么?”

张嫣瞟了荼蘼一眼,笑道,“他打算怎么怪罪,连同太后一起责斥?况且,陛下也没有真的生气。”这么多年的亲近,她自问,对刘盈的情绪把握的极为精准,本就是算准了他不会生气,才敢向吕后开口的。

马车经过高市,一片市井之声传来。商贩在市肆中辛勤劳作,他的妻子走到身边,举帕为他拭汗。老夫老妻相视,面上神情平淡,却让张嫣看的想哭。她放下车帷,吩咐道,“荼蘼,回殿后,命岑娘做几道陛下平日爱尝的菜,先熬着备下。嗯,前些日子张詹事送进宫来的那瓮梅花酒,也命人取出来。”

“娘娘,”荼蘼提醒道,“今个儿是初九。”本不是陛下来椒房殿的日子。

张嫣温柔坚持道,“去罢。”

他会来的。

皇帝冠后,拜兄弟及赞者,受礼者答拜。之后发布的第一条诏书,便是除挟书律。

回到宣室殿后,刘盈命请奉常孙叔通,提及草创太学之事。

孙叔通愕然,看着面前这位皇帝学生,刘盈刚刚加过元服,比从前更加的英武成熟而勃发,此后,便算是一个真正的成人,统治整个天下,而他似乎雄心勃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孙叔通本是儒家弟子,儒家先贤孔子,周游列国,后兴教育,有七十二弟子,三千门徒,一直为儒生敬仰。若以朝廷的名义兴办太学,无论是对汉,还是对他孙叔通而言,都是一件大功德。

一时间,年渐老朽的孙叔通亦很是兴奋,只是兴办太学其中细节颇多,于是揖手问道,“不知陛下心中所想,哪些人才能当的起这太学博士之位,延请入太学授课呢?”

“这,”刘盈沉思片刻,叹道,“挟书律行了这么多年,民间纵有贤才,亦声名不显。还需奉常细细寻访。朕的意思是,宁缺勿滥。亦勿究于学派之分野,似当年齐国临淄稷下之制,百家争鸣,亦是乐事。”

孙叔通听的有些失望,先帝与刘盈治国,俱尊崇清静无为,更加偏爱黄老。而儒学不过是众多学派中的一支。而认真说起来,刘盈自小受教于他,勉强亦算是儒家弟子。若是能因此亲儒,在太学中尊崇儒学,则儒学在大汉大行其道。指日可待。

只是,他叹了口气,来日方长,倒也不急。

这一日刘盈干劲颇足,连连召见群臣。直到日色西斜。暮色笼罩大地,长骝提醒了几次,才放下手中章奏,揉揉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都酉半了。”长骝道。“适才奴婢已见了椒房殿那位木樨女官来宣室之前望了一回,只是不曾上来问话。”

刘盈失笑。道,“既如此,咱们这便去椒房殿吧。”

踏入椒房的时候。张嫣在诵读经卷,并未出来迎接。他循声走入内殿,见张嫣正捧着一卷竹卷卒读,“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抬头望着他,唤道,“持已。”嘴角眉梢,俱是含笑。

刘盈微微有些尴尬,问道,“在看《道德经》啊?”

“嗯。”张嫣点点头,抛下手中书卷起身,在他面前束手而立,“原来也没觉得也多么好,今天再读,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觉得真是有道理。”

他板脸训道,“你今日实在是胡闹过了头。”

“唔,阿嫣知错了,不敢再有下次。”也不会再有下次,除非你再加一次冠。“不然,陛下,阿嫣请你喝酒赔罪。”

“什么呢?”刘盈失笑,“宫中什么好酒没有,需要你请来赔罪。”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嫣摇摇手道,“最近长安流行一种新式酿酒法子,酿出来的酒特别的香醇。我还是在家的时候与偃儿试着酿的,如今满了三个月,取出来,阿爹喝了都赞平生仅见。”

“哦?”刘盈素知宣平侯张敖擅酒,听闻如此,倒来了兴趣,道,“既如此,朕便尝尝。”

春日宜以膳食养肝,辛、甘之品可散发为阳以助春阳。又兼刘盈刚刚结束斋戒,最近又辛劳,椒房殿晚膳备的便是芹菜红枣,猪肝莲子羹,以及枸杞蒸蛋,俱清新爽口。

刘盈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意,饮了一口酒,咋舌赞道,“这酒比平常清酒见烈的多。”

这是自然。张嫣在心里忖道,汉时的酒不过是自然发酵所得,她所酿的酒却经过蒸馏,怎可同日而语。

“但却有微凉如冰雪之甘醇口感,又别有一股梅花的清冽在其中,仿佛便有了筋骨。”刘盈奇道,“阿嫣,你是怎么酿的?”

“说出来便没有什么意思了。”张嫣笑盈盈道,“不过是以冬日雪化之水煮沸入酿,埋在夏馨院院子里老梅花树下,于是亦浸染梅花香。”

大凡男子,便多少有一些爱好杯中之物,刘盈亦不例外。梅酒味清冽,他尝了一口便极爱,却见张嫣只喝了一杯便停了不再饮,不由奇道,“你自己不喝么?”

她双颊略沾了点点红,含笑摇头,“陛下知道的,我酒量不好,再喝就醉了。”

很多年前,在函里那座院宅中,那个六岁的女孩不过尝了一碗清酒,便醉的东倒西歪,睡了一个下午,才能起身。

二人对视一眼,俱想起当时往事。便都笑了。

梅酒入口甘醇,后劲却远胜于常酒,又加上张嫣在一边殷勤劝酒,待到刘盈察觉自己神智昏沉欲睡,已经是喝了一坛进去了。

“陛下。”长骝吃了一惊,连忙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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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舅舅大人的加冠礼,我家阿嫣怎么能缺席呢?

不过还是有点心虚。擦汗。

其实,昨儿个我本来是打算让阿嫣当冠礼的赞者(就是楚王世子刘郢客那个位置,每次加冠前给刘盈梳头,束发髻的)。但是在作者群里提出后,立刻被大家给砸回来了。于是,退一步,混个捧冠有司当当吧。

好吧,这其实,也未必符合仪礼。

不过,仰天大笑三声。

谁叫我写的是汉初啊。

后世三礼典籍,《周礼》,《仪礼》,《礼记》都是在惠帝之后才成书或普遍通行的。所以汉初在礼仪上实际是个蛮蛮荒的年代。

乃们就不用砸我了吧?

劝君更尽一杯酒。咳,猜猜俺家嫣把某人灌醉了是想干什么?

望天,离第一名还差二十票,合掌继续求粉红之。(话说写这篇小说写的我最近讲话都喜欢带上之啊之的)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六:沉醉

张嫣哼了一声,放下手中酒壶,哐当一声,嫣然笑道,“怎么,韩公公是怕我在酒菜里下了毒?”

一滴冷汗从长骝额上流下来,长骝讪讪笑道,“不敢,不敢。”

张嫣换了一件白色禅衣,从中殿出来,吩咐侍人道,“你们扶着陛下到本宫寝殿中来。”

长骝吃了一惊,冲口而出道,“可是娘娘,陛下这些日子来一直没有在椒房寝殿中歇息的呀。”

张嫣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废话,不然你以为我费心灌醉他是为了什么?”

韩长骝悚然而惊,低下头去。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个十三岁的小皇后脾性好而温柔可亲。到此时才知道,原来她的温柔,都是对着陛下的。在想要的时候,她也有威严可以迫的人不敢逼视。

陛下,您就安歇吧。他将同情的目光偷偷掠过自己的主子,虽然,他韩长骝的确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并无二话。但是皇后为帝之嫡妻,便亦是自己主母,这主母想要架着自己的丈夫到她的床上去。嗯,他身为内廷总管,好像,还真管不着。

待到所有的宫人都退出去,张嫣提着烛火走到跪坐在殿中西奥执笔书写的女史面前,道,“今个儿我放你一天休沐,您也回去吧。”

“可是皇后娘娘,”沈冬寿抬头,将毛笔夹在彤史之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这不合规矩啊。”

“规矩,”张嫣笑的甜美可亲,殷殷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是不乐意,信不信我明天就换个听话的女史过来。”

沈冬寿沉默片刻。

“您放心。”张嫣又扑哧一声。举手发誓道,“我今个儿不会对尊贵的皇帝陛下做出什么亵渎事,让您日后难办的。”

少年皇后的双眸在背后烛光的映衬下,闪着温柔的光芒。

沈冬寿起身再拜,携书笔而出。

终于,这一刻,这偌大的椒房殿,只剩下了张嫣与刘盈两个人。

她回过头,走到宽大的床榻之边,将提着的烛火放在榻前的长案之上。弯下腰去唤。“陛下?”

刘盈嘟囔了一声,并没有应他。

也许是因为换了床榻而不习惯,又或者是真的喝了太多的梅酒。他睡的并不安稳。面上还带着一些酒意染上的红,酒气淡淡,微微蹙着眉。

她于是微微有些心疼,伸手去抚平他的眉。然后帮他解衣除冠,以期夜中睡的好受一些。深色的玄端在肩背之处阻住。因男子与少女的体力太过于悬殊,她费了很大的劲还是没有成功。反而在推揉之间惊醒了刘盈。

刘盈费力的睁开眼睛,瞧着面前的少女,她有着一头如云的青丝,极黑,极长。而又柔软的落在两端,带着淡淡的清香。因低着头,只看的到柳丝一般的眉。翠淡而疏,恍若清烟。长长的睫毛下,眼眸似杏核儿一般鲜亮。那么美。

“阿嫣?”他犹疑着唤道。

张嫣僵了一下,抬头讨好的笑笑,“持已。”

持已是谁?

他糊涂了一下。才想起来,持已是留侯张良为他取的字。今日方得。于是轻轻应了一声,将下颔放在她柔软的肩窝,蹙眉道,“朕头痛的很。”

张嫣微微有些愧疚,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安抚道,“是我不好。下次不会再灌你了。呐,我帮你把袍子脱了,也会睡的舒服一些。”

他轻轻应了一声,配合的抬高手,任由她将他的玄裳除下,然后轻轻落在她的腰上。

她随手将衣裳抛在远处衣搭之上,回头问道,“持已,我去给你盛杯水,喝了也许会好过一些。”话音未落,忽然间天旋地转,却是他微一使劲,将她给抱上了床,压在身下。

她魂飞魄散,连忙唤道,“陛下?”

无人应她。

她被他的双手禁锢在一方天地之间,脸蛋埋在他的胸前,无法动弹,只得再唤道,“持已?”带了一些试探。

烛火在帐外床前微微飘摇,落下无声的泪,椒房殿里寂静无声。

略微扬声,“舅舅?”同时费力的将头往后仰,看他的所在。却险些撞到他的下颔。

张嫣静静的凝望着他。

刘盈的脸在极近之处,是好看的麦色,双眸轻闭,可以数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及在眼睑上投下的暗影,呼吸轻缓而绵长。

他已经睡着了。

偌大的床榻之上,他们相侧而卧,身体贴近,几无缝隙。他口鼻中呼吸的空气轻轻的拂在她的面上,醇酽如早春的月色。张嫣的颈项尽力维持一个往后仰的姿势,觉得自己娇小的身体像是张成了一张弓,明明应该很劳累,出奇的,却觉得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放松的。非常的放松,好像走在梦境的云端,松松软软的,不舍得醒来。

她伸出手,隔着空描绘着刘盈的眉眼。喃喃抱怨道,“教你始终不肯上我的床!”

她对他们之前目前的期望值,其实并不是很高。只希望在自己还没有长大的日子里,能亲昵而自然的相处在一起。然而日常相处之间,刘盈却始终保持着身为舅舅的底线,居回避,寝回避,连自己换一件衣裳,他都要挪开眼,只为了不看到她裸露的哪怕一寸肌肤。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我自然知道我们的路还要走很长的路,我们暂时无法做真夫妻。但我们终究已经是夫妻,还是你以为,已经嫁给了你,做了你的皇后的我,还有可能摆脱这个身份,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么?

她忽然牵唇,笑了一笑。

如果,刘盈此时清醒,看到他们现在的状况,大约会尴尬的躲开吧?

可是,我很喜欢呢。

她笑了一会儿。忽然就甜蜜伤感毕至,酿成了一种甜酸。发酵心头。于是在力求不惊动到他的力度里,掂起脚来,想要亲一亲他的额头。

微凉的唇瓣轻触到他的额的一刹那,她颤了颤,然后,坚定的停留了一瞬。仿佛朝圣者终到了她的圣地。他们静静的躺在床上,肌肤相贴,拥有的不是暧昧到一触即发的张力,反而是一种清夜中静静流淌的温馨。这一瞬间,张嫣宁愿一时天荒地老。永不醒来。

然而终究还是要醒来。

她轻轻推了推刘盈,唤道,“舅舅。舅舅?”他却依旧了无声息。

她于是挣扎着伸手,将腰后的手臂移开,从他的身下钻出来,狼狈的赤足站在地上。“哎呀”低呼一声,头上一疼。却是刚才被他抱上床的时候一头青丝散了,有一小撮压在他的身下。

她皱眉站在床前,叹了一声,弯下腰去,抓住了发尾,注视着他面上神动。一分一分将压着的头发拉出来。

至始至终,刘盈都睡的很熟,微微皱着眉。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发稍是感觉神经分布最少的地位,她从头到尾不曾感觉到痛。只是有一点点的空。

如果可以,她其实想在他的怀中睡一整夜的,不需要耳鬓厮磨,只要气息相闻就好。

但是她不敢。

他们的爱情像是一场长跑。需要步步为营,她多想一下子便跨到终点。但也怕中途耗力太甚,便无法坚持到最终。于是只敢保持着适当的速度,毎天只跑一点点。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走出寝殿。

木樨在外殿收拾,添了熏香,眼看亦要打算回房歇息,见了她,吃了一惊,问道,“娘娘,你还没睡么?”

“嗯,就睡。”她盈盈笑道,“你们把陛下的床榻替我收拾出来。”

木樨面上神情更异,她一直便以为,皇后今日着意劝陛下尽酒,便是为了玉成好事,让陛下不得不认下来的。但她身为婢子,不敢多想,于是屈膝拜道,“诺。”

婚后五个月来,在刘盈不多的留宿椒房殿的日子里,便是与张嫣异榻而眠,隔着寝殿中间的一座合欢屏风,守礼到极处。

吹灭了灯,张嫣单独钻进榻上被衾之中,在夜色中咯咯而笑。

刘盈啊刘盈,就算不记得今夜种种情形,等你明日醒来,发现在我的床榻之上睡了一夜,看你还怎么摆那幅舅舅的端庄脸面。

有一种感觉叫破戒,戒念破了就是破了,再怎么日后守礼,也无法装作没有这么一回事。

有一种东西做习惯,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终有一日,你会习以为常,不将之当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清晨

刘盈在朦胧中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气息。

那种香气他似乎很是熟悉,应是,应是阿嫣身上的清甜气息。

刘盈微微一个激灵,顿时将清醒过来。

“持已。”身边有人微笑着唤他。

他睁开眼,看张嫣穿着一身玄色曲裾,穿戴齐整,跪坐在榻前唤他。她的眉眼微笑舒扬,应是刚刚洗漱过,尚带着微微的水气。身后挽着椎髻,蓬松而又妩媚。

他松了一口气,闭上眼,将绷紧的后颈一分分的松弛下来。问道,“阿嫣,你很喜欢朕的这个字么?”

“是啊。”张嫣点点头。

她嫁给他,就不再当他是自己的舅舅。这个舅舅的称呼便自然不能再常唤,终日提醒他自己与之的距离;而刘盈这个名字,某种意义上便是属于过去的那个舅舅的,她又不甘愿终日生疏的喊他陛下。

只有这个字,是纯粹属于新生后的刘盈的。

刘盈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就叫着吧。”

身为大汉皇帝,本来没有人可以轻易唤他的表字,而亲近的家人,如母后,阿姐,亦会唤他的名。说起来,他的表字实是有些无用。

若得一个人叫着,倒也很好。

“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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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无良的路过。

其实,本来,直到开笔以前,我都没有打算这么写的。最后将这个酒醉夜写成这样,我也是一样的无辜啊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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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七:年来

“而且,”张嫣道,抬起头来看着他,眸光带笑,“陛下记得惠帝二年时我从宣平回长安来事么?”

那一年,刘盈心中苦闷,携樊伉微服出游新丰,在长街之上,重遇了刚刚归来的张嫣。

他们一同坐车返回长安,在城门处,遇到一个自称赤眉子的方士。

“赤眉子说,”张嫣微笑着续道,“所谓‘盈满则亏’,陛下名讳中这个盈字,实是带了将亏之象,他年恐损至德。纵然事后咱们只是当他胡言乱语,但我心里总是记挂担忧。道德经上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留侯依此为陛下命字为持已,便是取适可而止的意思。两相堪合,则可弥补陛下名讳的不足,嫣为陛下计,自然会喜欢。”

刘盈看着她微翘的唇角与殷红的面颊,一时有些发愣。

张嫣对他的拳拳心意,他自然感受的到。但也正因为感受到了,才有些无措。

当日,赤眉子亦曾言相,言他与张嫣,他日将有夫妇之分。

他自然将之当做无稽之谈。他一心待阿嫣为单纯可爱的外甥女,怎么可能结为夫妇?

但是如今,他在心中萧瑟一叹,又忍不住看了看张嫣唇边若隐若现的酒窝。

竟真是与她结秦晋之好。

究竟是赤眉子的谶语成全了他和阿嫣的姻缘,还是他与阿嫣冥冥中自有天分,这才让当初的赤眉子窥见,于是说出谶语。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于是掀开被衾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朕还要去宣室了。”

伸手在额前推了推,咋舌道,“这酒后劲太大。到现在头还是有些晕。”

张嫣不禁有些心虚,伸手替他揉了揉头穴,道,“我本来以为陛下酒量够大的,才没有分寸的劝酒。却没有料到那梅酒的劲道这么足。陛下,我吩咐宫人在廊下温着份醒酒汤,你要不要喝过了再出门?”

见他面色苍白的点头,于是转身吩咐荼蘼忙将醒酒汤端来,就着漆杓吹了一口气,送到刘盈面前。

在醒酒汤苦涩的青草香中。刘盈依稀闻到一丝清新的兰麝芬芳,似乎来自少女吐气之间,又仿佛萦绕在执杓的纤秀手指。他甚至觉得,那种芬芳已经沾染在自己的身上,纠缠不清。不由轻轻打了个冷颤,连忙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抛在一旁。道,“阿嫣,朕先走了。”也不留更多的话,披了衣裳就离开。

张嫣将手中漆杓放回到早已见了底的汤碗之中,回过头看着刘盈似乎带着一丝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扑哧一声便笑了。

“陛下。”韩长骝在廊下。见刘盈出来,连忙迎上去道,“奴婢服侍你……”

“不用了。”刘盈甩开衣袖。恼道,“你还守在这里做什么?皇后年纪小不懂事,你明知道朕不愿亦不能留宿皇后的寝殿,身为朕身边第一得用的内廷总管,昨夜里既然不上前拦着阻一下?”

张皇后年纪小不懂事?

韩长骝简直想仰天长啸一番。

我的陛下。你不能刚刚吃了亏,还护崽子护成这样啊。那位椒房殿中的小皇后。明明是在扮猪吃老虎,步步为营耐心的等着将他这位舅舅夫君擒到手中。

可是,他想起今晨张皇后起早,进寝殿时意味深长的瞪了他的那一眼。

怎么看,在这位腹黑的小皇后面前,他们这位敦厚老实的皇帝陛下都没有什么胜算。因无论如何,重情如陛下都不可能亏待于皇后,他背下这个罪名,也不过是被陛下申斥一顿。但如果坏了皇后娘娘的事。

他这个内廷总管,只怕要做到头了。

韩长骝默默的将血泪吞回去,忍痛道,“奴婢知错。”

“知错知错。”刘盈忍不住想踹他一脚,想想多年来主仆相得的情谊,硬生生忍住,沮丧道,“知错有什么用?”

你有见过当人家舅舅的,睡过外甥女的床么?

他费心的为自己与阿嫣之间划了一条界线,这回却是自己如此不光彩的越界,实是恼恨的可以。

他走了一段路,终于忍不住招长骝过来问道,“那昨夜,皇后娘娘究竟是怎么安置的?”

韩长骝忍笑,一本正经道,“皇后娘娘甚是守礼,安顿好陛下后,便在陛下平日里睡的屏外榻上睡了一夜。陛下不必担心。”

刘盈这才安心的吁了口气,却听得长骝最后一句话,越品越觉得不是味儿,忍不住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这一日,他在宣室殿处理国事繁忙,直到相国曹参与大夫陆贾告退,这才稍歇一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却落在书案之上宣平侯府后来进上来的一令光妍可鉴的良纸之上。

“阿嫣。”他忍不住唤出这个名字。头痛的揉了揉额角。

朕,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呢?

时光荏苒,转瞬半年。

秋风吹彻长安城的时候,良纸已经遍行于长安城中,因为轻薄方便甚于竹简,挺括价廉凌于缣帛,迅速的流行起来。并以越演越烈之势,以长安为中心,快速的向大汉郡县诸侯国传去。

因今上除挟书律,僵死多年的民间治学之风,亦一瞬间以井喷之势爆发出来。东西两市在百家营生之外,又多开书肆。贫穷学子往来于书肆之间,纵无力购买书籍,一得饱阅,亦是幸事。

宣平侯府

“张达,”张敖唤着眼前的心腹下人,“本侯支持墨门中人研发良纸,陛下感念我献纸之功,不夺其方。仍令侯府经营。你家父子两代为我效力,我知你聪明精干,欲将此事托付于你。”

“多谢侯爷。”张达感激涕零,再拜道,“小人一定尽心竭能,不负侯爷信任。”

“那便好。”张敖点点头,忽得板脸道,“只是,从今后,你便不再是我宣平侯府奴隶,可恢复原陆姓,日后一切在外所为,都与侯府无关。”

“侯爷。”张达顿时大惊,“可是小人有何做错之处,还请侯爷责罚。小人只求侯爷收回成命。”

“你莫要怕。”张敖勾唇笑笑,安抚道,“不是因了你犯错。你可见过哪家商贾是顶着奴隶身份做事的?不是我宣平侯府人,出了事我便不帮衬着你么?你出去后,你父母亦仍在侯府中,本侯必不亏待。”

待陆达离开之后,家人报道,“侯爷,中宫私府令孟女官求见。”

张敖睁目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解忧入内拜道,“婢子见过侯爷,不知侯爷命人唤婢子前来,所谓何事?”

张敖摇摇头道,“解忧,你既是皇后娘娘任命的私府令,便是女官,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

解忧沉默了一会,拜道,“婢子多谢侯爷。”

话是这么说,但是解忧明白,自己是被父母卖断到宣平侯府的奴婢,也正因为此,宣平侯才对自己的忠心深信不疑。

“承蒙陛下恩典,令宣平侯府持良纸之方而通行天下,”张敖正色道,“适才我已经选了一位心腹家人,赐以自由身,此后以商贾名义贩卖天下良纸。良纸虽较竹简缣帛便宜方便,数十年内,所得必多。我寻思着,这造纸之议,本是皇后所发,我不过是从议之功,则从良纸营生所得,侯府分文不取,悉数归到皇后内库。”

解忧言现讶异,道,“侯爷不必如此的。皇后娘娘乃是侯爷与长公主亲女,本是一家人,何必分的这么清楚?”

“正因为是一家人,”张敖笑道,“皇后不必推辞。”

他叹道,“你回去与皇后娘娘说,汝父早年为赵王,虽黜,但先帝到底看在长公主份上,将我父子多年累财留于我。而长乐宫中,吕太后亦有言,他年身故,长乐宫中一切私财,都赠予满华。我们夫妇只有偃儿一个嫡子,这偌大家业,都是他的。他并不吃亏。反而是阿嫣,虽身为皇后食有采邑,但手中亦要有实财才好。偃儿与她从小亲善,必不会小气。”

“是吧?偃儿。”他言毕,转面向堂外问道。

过了一会儿,张偃拉着池果从堂外探出头来,心虚笑道,“阿爹,你知道我在啊?”

“那么重的声响,你当为父是聋子听不到么?”张敖冷哼道,“好端端的,不跟先生学书,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张偃咳了一声,问解忧道,“那个——”

“小世子,”解忧屈膝拜倒,“奴婢姓孟,名解忧。”

“哦,”张偃似小大人般晃了一下脑袋,粉嫩嫩的容颜,又是清俊又是可爱,叮嘱道,“你回宫帮我问阿姐一声,她什么时候才回家一趟?我都快一个月没见她了。”最后一句话微微抱怨,却又露出小孩子的行迹。

解忧失笑,“如此,婢子回去会如实将世子的话禀于娘娘。”

“哎呀,”张偃对适才父亲将侯府偌大一块买卖轻易拱手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只是喃喃抱怨道,“皇帝舅舅也真是的,尽跟我抢阿姐。”

一时间,张敖与解忧都有些失笑。

宣平侯世子大人,你要什么时候才明白,从出嫁的那一日起,她便已不再只是你的阿姐,而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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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拳,我有一个目标。就是把阿嫣的内库塞满,咳咳,塞的比皇帝的还要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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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眼。

一瞬就半年了,真快。

下一章这两人怎的露面,俺还没想好啊没想好。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八:治学

束帛加璧于驷马安车之上,天子使者迎车,弟子乘轺传从,碌碌从长安东市而过。过往行人停下脚步相聚而议道,“这又是哪一位大家,入长安欲往太学为教了?”

便有知情人高声谈笑道,“这你便不知道了吧?这位大家是精研《尚书》的伏生。”

昔年李斯谏始皇焚书,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之外,民间不得私藏诸子百家经典,伏胜为济南人,时任秦博士,闻之,冒死将《尚书》藏于壁中。半年多前,惠帝昭告天下,除挟书律,年已渐老的伏胜这才重返旧地,掘开墙壁,重得《尚书》完好者二十九篇。

长安百姓便咋舌惊叹一声,叹道,“那这《尚书》博士便有了,可不知《礼》,《易》,《尔雅》,《黄帝四经》并《道德经》各典籍的博士,还要到哪里去寻呢。”

安车之中,羲娥倒了一杯茶,斟给父亲,埋怨道,“阿爹,你年纪大了,咱们好好的待在济南补续《尚书》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来长安当这个《尚书》博士呢?

“女儿家不懂事啊。”伏胜咳了两声,叹道,“今陛下好学,置太学以教天下人,为使天下人知《尚书》。纵是陛下不请,我也是拼死要来这一趟长安的。”

这天子置博士兴太学之事,便是近来长安城中最流行的话题。

四年夏四月,惠帝发求贤令,令各地郡守察治下有才德之士,荐举于朝廷。同月命有司礼聘天下治读诸典籍之学者,同时兴太学,置各书博士,以教察举士人。

诏书一发出。则在天下有识之士心中掀起偌大波澜。

从今之后,若你的才德名动乡里,进而让一方郡守赏识,推荐入太学。然后在太学受业两年,天子出策而试众人。成绩卓异者辟为郎吏,入未央宫待诏司马门。随时有可能近天颜,得到皇帝赏识,便得大用。察举制却给他们开辟了一条能够入仕为治国的新路,这条路虽然又狭窄又艰难,却是一条切实可以达成的路子。

然而这大汉天下文学芽却实在是被扼杀了太久了。一时挟书律废,虽民间人人向学,但那些德高望重可堪朝廷聘为博士的宿学者。却实在是太少太少。一时之间,七十二博士定制,竟招不满三分之一。

长安西

孝里

治《诗》博士毛亨正在堂上讲书:

“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毛亨摇头晃脑道,“《关雎》者。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先生。”座下一位蓝衣少年问道,“我观《关雎》,虽清甜可喜,春光俨然。实不过是歌咏男女情爱之诗,硬要说它说的是后妃之德。是否有点牵强?”

“孺子不懂诗。”毛亨拉下脸道,“《诗经》三百,如果都如字面浅易。则天下人皆可读之,”拱手道,“陛下还要费心置我等这《诗》博士若何?它暗合史事古意幽微,其中深意,我等纵穷尽一生之力也不能研究透彻。孺子一介黄口小儿,怎敢轻易开口亵渎?”

“哦。哦。”稚弱少年笑问道,“那么依先生所言,《关雎》是称颂后妃的哪种美德呢?”

毛亨捻须道,“《关雎》言后妃性行合谐,贞专化下,寤寐求贤,供奉职事,是后妃之德也。后妃有关雎之德,是幽闭贞专之善女,宜为君子之好匹。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这一讲,便讲到了红日将落。

散学之后,众太学生走在廊下,相与闲谈,问道,“适才那位张孟,是哪家诸侯的公子么?”

筹备不过半年,此时的太学并不正式,只是在长安西奉常官邸博士馆暂作教授。最初的这届太学生,人数也很少,共计不过百余人。一共有三种来源:各典籍博士可自携学生入太学三至五人;诸侯以任子可进一人。以及各地郡守察谏所进。

因列侯子弟可直接任子为郎,所以除了一些有识之人,列侯子弟并不愿凭空多受这么一段苦,学习枯燥的经文两年。只是适才那个自称名叫张孟的少年,年纪太少,肤色细腻不似经劳作,通身气度举止亦无一不似出自权贵世家。又兼眉目清皎,若不是耳上没有穿孔,只怕众人便要认为是个女郎了。

“不是。”座中有人摇头道,“我在长安诸权贵家中,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出色子弟。”

“那么,难道是郡守察举?”

有人笑问道,“不知他是哪个郡的。”

“听说,张孟是由内史罗珠所荐。”

于是众人都轻吸了一口气。

内史是掌治包括帝都长安在内的京畿三辅地区,位虽相当于郡守,但因皇帝与三公九卿俱在长安,反而显得并不足道。正因为长安城内多贵人及才茂之士,张孟能在其中得内史所察举,他背后的身份,便越发的神秘而不可猜测。

行在路上,忽然天气转阴。转瞬间,豆大的秋雨便劈头盖脸的浇了下来。张嫣忙用手中书遮在头顶,避在东市一家市肆屋檐之下,嘴角微微含笑。

按照毛亨的说法,她好像不能算是一个有德的后妃啊。

她斤斤计较,不乐意丈夫有别的女人,着意将赵良人捧的高高的,于是那位不聪明的良人便自鸣得意,自以为仗着小皇后的势在未央宫中嚣张横行,惹的各宫之人都有怨言,刘盈亦有不快。

上个月,刘盈微服在长安东市,目睹了赵家外戚仗势横行,甚至在皇帝出面的情况下,不认识皇帝本人,当面冲撞。又着意使人让吕后知道了这事。结果吕后大发雷霆,明旨将赵颉下到永巷。刘盈终于没有出面维护。事后倒是怕她伤心赵颉不知好歹,好好的抚慰了她一番。

她几乎没有见赵颉的面,便斗倒了这位良人。但是,似乎心中也不能开怀。没有了赵良人,未央宫中终究会有李良人,曾七子。来的来去的去,除非她能够切切实实的得到刘盈,否则一直不会有尽头。

在这个时空待了太久,虽然富贵,却有些孤独。忘记了前世在大学校园中求学,与大群同学笑笑闹闹的欢快日子,却在适才这座最古老的太学中,找回了一二感觉。

雨水沿着屋檐落到地下,浇出一个小小的凹洞,再溅起来,些微打在裳摆,润润的透心凉。

“主子。”尹勤冒雨前去购伞,白玉京陪着她站在屋檐下避雨,见状皱紧眉头谏道,“您实在不该来这太学的。别的不说,主子心善,必不忍占了那些贫困向学子弟的一个太学名额。”

“没有的事。”张嫣笑着摇头道,“因为我要来,陛下才给三辅添了一个名额的。”

白玉京被噎了一噎,又道,“纵然如此,依旧不好。主子是贵家女眷,这女扮男装总是不可能半点不落痕迹的。若日常冒犯一二,又或者被人发现了行迹,奴婢万死难辞咎便算了,主子的名节亏损可怎么办?”

张嫣愣了一楞,收了笑容,道,“你放心,我在这待不长久的。待到过些日子,西郊太学馆宿正式建立起来,我便不方便去了。”

不过是偷一点欢,忆一点前尘。

身后忽有人唤道,“张娘娘。”

主仆二人齐齐吃了一惊,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斯文清俊的白衣男子亦走到屋檐下避雨,相貌儒雅,当是读书之人。

“原来是许祭酒。”张嫣清冷笑道。

半月前,许襄卸搜粟都尉,拜为博士祭酒,专掌太学草创期间诸等事宜,隶属奉常孙叔通,职六百石,论起来,相较于从前,却是升官了。

她摆摆手,示意白玉京不必担心,笑问道,“许祭酒对如今这份官职该满意了?”

目光含复杂感激之色,许襄诚挚再拜道,“多谢娘娘成全。”

六百石官职在权贵遍地的长安城中,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位。太学博士祭酒除清贵外,日后从太学走出去的才杰,纵然出将拜相,于他许襄,仍有半师之谊。

它带来的人脉与威信,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

“娘娘,前些日子我按娘娘的吩咐撰写了一份《四民月令》,娘娘可要过目?”从袖中抽出用新纸书写的农书,递给张嫣。

张嫣翻看了片刻,嫣然笑道,“我倒想仔细看看,只是时辰不早该回宫了。下次看完了再还你吧。”

“自然是随娘娘的意。”许襄隐藏的着迷看着面前男装的少女,距离上次相见,已经有将近半年。半年中,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越发的柔美可人。这样想,一瞬间,许襄只觉怀中当心位置所藏小小锦囊忽然灼热起来,烧的他的心不能安稳。

因一场雨的耽搁,等张嫣从未央宫侧门悄悄入宫,回到椒房殿。已经过了酉时了。

“娘娘。”荼蘼迎上来,道,“陛下已经在里面等了一阵子了。”

“哦,是么?”她开心道,急匆匆的换下微微湿润的长裳,披了一件外袍便入殿,唤道,“持已。”

刘盈坐在榻上抬起头来,猝不及防撞到她衣裳不整的样子,连忙转面回避,斥道,“穿好了再说话。”尚觉脸上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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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二九:照面

张嫣怔了怔,低下头看,因为自己适才跑的太匆忙,黄色丝绢长袍不曾掩好衣襟,露出里面素色禅衣,纱色隐隐透出里面一片雪白细腻的肌肤。

她扑哧一笑,回身将长袍掩好,问道,“陛下等久了没?让他们传膳吧。”

秋冬宜将养脾胃,将精选羊腩肉煮烂切细,加黄芪,粳米,大枣及姜末煮烂,做羊白羹。以及红焖桂鱼,山药敖兔,脆炒香覃,几道皆是鲜美补益之食。

停箸之后,刘盈叹道,“莫怪朕总爱来椒房盘桓。你这儿的饮食,胜过宫中他处良多。”

张嫣嫣然一笑,替他臻了一杯清茶,递过来,道,“陛下不妨饮一杯茶,再夸赞阿嫣吧。”

冬茶茶汤清亮,味清苦,刘盈啜饮了一口,抱着杯子暖手。泠泠秋雨敲在殿顶之上,发出叮叮声响。椒房殿内却温暖明馨,别是一重天地。他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忽的回忆起往事,笑道,“小时候阿嫣你不爱喝茶粥,朕还当你特异。如今陪着你喝这种纯茶日久,才知道你是有道理的。”

张嫣皱了皱鼻子,笑道,“茶本清香,若被粟米姜蒜之味盖掉。着实可惜了。当年我在宣平有一个朋友,怎么也喝不惯清茶。受了她的教训,进宫之后,怕陛下你亦不习惯。从来都是在椒房殿里同时备着清茶和茶粥的。”

“第一次喝清茶的时候,的确满不喜的。”刘盈笑道,“只是如今喝久了,反倒觉得茶粥满腻味的,不如清茶可喜。从今以后,嗯。椒房殿里就不必煮茶粥了。”

张嫣眼睛一亮,笑拜道。“臣妾听命。”

每个人都有一些固有的东西深植在体内深处,譬如习惯,譬如口味,亦譬如观念。可是那并不是不可改变的。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让刘盈喜欢上纯茶而放弃茶粥。那么,又要用多久,让他逐渐习惯自己作为他的妻,而不是从前的外甥女呢?

诚然,后者比前者要难的多。

但起了头,便总有一个希望。终有一日得见曙光,不是么?

她于是笑道,“今儿我去听了毛亨博士讲诗。毛博士学问自然很好。可是我始终觉得,《诗经》便是先秦时流传下来的民歌,其中固然有一些暗讽时事,但是也不必每一首都往那些大道理上套。”

“哦?”刘盈饶有兴趣道,“这些日子。你在太学中求学,觉得如何?”

“各位博士名满天下,自然胸有博学。”张嫣笑道,“很多从前自己看书不懂的地方,听了他们讲授,便霍然开朗。颇有乐趣。”

刘盈望着她奕奕有神的神情,若有所思道,“阿嫣。看起来,你对去太学学习,很开心啊。”

“嗯。”张嫣轻快颔首道,眸光明朗,“这些太学生都很年轻。博士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但学风向上。大家聚在一起求学,觉得心思自然明亮通透了。”

她忽发其想,“要是陛下你也去上太学就好了。”

“朕若有惑,直接诏博士以询问便好。”刘盈不以为意,摇摇头道,“何必去什么太学。”

“这你就不明白了。”她叹了口气,忍不住跪直身子,越过二人之间的凭案,伸手在他两颊之上作势扯一下,“陛下,我从小见你,你就一直是这么老气横秋的。这求学的乐趣不在于学问本身,而在于大家一起求的过程。你来我往,争锋相对,这才有意思。”

“胡闹。”他拍开她的手,又问,“阿嫣似乎对那些太学生很有好感。那这些日子可以相视觉得不错的?”

她愣了一愣,问道,“舅舅,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没有?”

她摇摇头,“舅舅是想预先知道哪些太学生卓异好堪拔用么?”自以为找到解释,答道,“可惜我每次来匆匆去匆匆,没有功夫去和他们结交。就算有功夫,也不好和陌生男子多谈。”

因为低下头去,她并没有看到刘盈静静的凝视着她,目光奇异。

他笑道,“朕不过是盼着你开心一些。左右这未央宫诸事清闲,并不用你这个皇后着忙些什么。你便再在宫外耽搁些时间,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一条。”他叮嘱道,“要多带些侍卫,护卫安全。”

“嗯。”她应了一声,笑的眉眼弯弯。

天色渐晚,外头的雨下的越来越大。张嫣起身问道,“这么大的雨,陛下再去别的地方也不方便,不如今晚就住在椒房殿吧。”

刘盈犹豫了一下。

这半年,他不敢待她太好,也不敢待她不好。只好着意保持距离,何况阿嫣渐渐长大,他更加有他的顾忌。

理智上,他想他是该离开的。但他却着实留恋与阿嫣同在椒房的时光。

未央宫中的妃嫔虽不见多,但也不少。有的温柔,有的美丽,有得清雅,有的深情,顾盼进退之间,各有风情。只是汉初尚武不尚文,挟书律刚废不久,男子都少有读书之人,何况女子?不读书则逊于眼界,谑笑语言之间不过为博宠,少有能解他心解他意的,能够在灯下品一杯茗谈天论地的,只得一个阿嫣。

他抬头看看张嫣持灯殷勤相待的眸光,不由自主的便点点头。

张嫣便笑了。

那笑容清凌凌如秋夜的月光,华美而令人心静谧。刘盈本有些后悔,见了这样的笑容,便觉得倒也值得。

文武之道,在于一张一弛。追情逐爱亦是一样。自从半年前狠狠的刺激了一下刘盈之后,这半年来,张嫣便步步循规蹈矩,谨慎言行,决不让刘盈察觉出她的不良居心来。只留得刘盈独自纠结了好一阵子,观察她的模样,便再度确定当夜不过是一个意外,渐渐放下心来。

宫人伺候帝后洗漱之后,分别服侍于屏风内外的床榻之上睡下。然后添上一把香,吹熄了内殿的灯。

椒房殿里便余一片浮漠的夜色。虽然不见其人,不闻其声,但因知晓他便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张嫣便觉得甜蜜安心,空气都有清甜的味道,睡的极为安稳。

第二日,张嫣取过许襄当日递给自己的《四民月令》。仔细读阅之后,哑然失笑,“许襄果然是书生本色。

“既是农书,自然是要越通俗易懂越好。他却仍然要骈四骈六,打算谁看的懂啊?”

于是唤过解忧磨墨,取笔沾之。在纸上批注。

解忧望着她,忍不住进言道,“娘娘,外臣与皇后私相授受,纵然许祭酒是你的亲信。也不是正理。此事可一不可再。他日再有事,可请许祭酒托张詹事转呈。”

“不过是偶尔在街上遇到,碰巧罢了。”张嫣不以为意的笑笑,童心忽发,忽然在解忧点了一个点,笑道。“解忧你也不要这么在意。”

解忧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抹掉脸上墨渍。想要笑却忍住了,叹了一声:皇后娘娘,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当你的风采逐渐随着年岁成长的时候,究竟知不知道。亦会有无数的少年的目光随着你而转。那个许襄,她亦曾见过几次。每次望着张皇后的目光,分明是一种隐忍的爱慕。

可是,她看着凡事聪敏但偏偏在此事上天真的皇后,将口中话咽了回去,有时候,不知道,会更好一些吧。

半月之后,前搜粟都尉许襄所编撰《四民月令》,在长安悄悄发行。

太学之中,数名太学生手握《四民月令》品评,其中一名叫严助的学生道,“许祭酒这本农书,写的倒颇有诗中豳风《七月》的遗风,读起来琅琅上口。”

“再好,不过是一部农书罢了。”葛蒙不屑道,“孔子贱农,许祭酒为儒家学人,却花功夫著农书,未免太堕落。”

“这话不妥。”严助摇头道,“二年时,陛下方下令,农者为天下之本。合阳侯为陛下亲伯,尚亲身躬耕。此《四民月令》定天下农时,暗合《吕氏春秋》中《任地》,《辨时》诸篇,大裨益于天下。我等不可轻之。”

“张孟。”他眼尖瞧见刚刚踏入太学的玄衣少年,连忙唤道,“后日是重阳佳节。太学休学一日,我等商量去渭水河边游玩,你可要一同前去。”

张嫣一时有些犹豫。

虽然她实在与这帮子人不熟,但作为同学,太傲岸孤岩并不是善事。何况,前些日子,她家舅舅尚敦促她多与人来往。

于是点头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重阳日,与刘盈往长乐宫陪吕后用午膳过节,张嫣换了男装外出。

赶到渭水河边后,众人已经游玩了好一阵子,张嫣歉然道,“对不住,家中有长辈相与过节,这才耽搁了时辰。”

严助笑道,“没关系。我等都是外郡之人,在长安没有亲眷,却是不及张兄有福气。”

张嫣抿唇微笑,倒觉得此人很是平良可亲。

太学中人早就对年少清贵的张嫣好奇不已,只是她每日里独来独往,不好上前相问,今日有此良机,立时有人上前问道,“张孟兄,敢问你今年贵庚?”

她怔了怔,答道,“过了这个月,便虚有十四。”

“才十四么。”众人愕然,各郡有贤才而荐于太学,无论如何,十四这个年纪,始终太小了。

“咳。”严助咳了一声,道,“走了这么久,我们也累了。不妨找一家食肆歇歇脚吧。”

近年来,渭水河边又新开了不少食肆酒楼,坐在楼上,便可面观渭水河淡荡风光。生意极好。太学诸生囊中并不充绰,于是挑了一家中等食肆,入内上楼,相与举酒论文。

忽听得楼下一个清亮的女声,“店家,给我找一个楼上靠窗的位置,上一些酒菜,我们要等人。”然后数声脚步相与踏上楼,食肆上众人目光相望,尽皆有些惊艳。张嫣正背对着楼梯,不由好奇的回过头来,与来人打了一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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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母亲节。祝各位看文的母亲节日快乐。

也提醒各位作为子女的书友,不要忘了电话或是当面道一声,“母亲节快乐。”

团爪子继续抢劫粉红。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零:狭路

一瞬间,张嫣睁大双眼,感觉四周只听的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脑中思绪却混乱昏沉,什么念头也无法思考,只能呆呆的望着对面的貂裘少女。

她约莫十六七岁,身材高挑,容颜秣艳而五官夺目,虽穿着汉家秀丽柔和的深衣,却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勃勃生机。

张嫣从没有想到过,会在如此一个不经意的时间,没料到的地点,重逢一个忘记了的故人。

罗蜜。

她知道自己不会认错人,因容貌下的灵魂和记忆中曾经在一起的彼此时光,在一眼的对望中就能找的到回应。

蒂蜜罗娜愣了一楞,亦轻呼了一声,睁大双眼。忍不住朝这边走过来。

“夫人。”中年男子拦着她,轻蔑瞟了楼上众人一眼,“咱们出门在外,不必理会闲人。”

语气桀骜,汉音虽流畅,却带着些生硬的腔调。

阿蒂刷的一声拉下脸,“额果德,我的事,什么时候由你管了?”不管不顾,径直走到张嫣面前,问道一声,“你……”却忽然卡壳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若是藏在梦里而不能宣泄于口的家乡,便更是连如何开口相询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何?

你这些年来可好?

你曾否迷茫,不知所措,又是否在多年之后找到坚定的方向?

静默了一刹,张嫣终于扑哧一笑,问道,“这位小娘子貌美非凡,不知芳名如何?”

蒂蜜罗娜一瞬间愕然,然后失笑,没想到故友多年失散后第一次重复。出口的第一言竟是当众调戏于她。

她身后几名做汉人装扮的匈奴武士尽皆怒目而视,若不是顾忌着这是汉人地界,只怕便要拔刀相向了。

张嫣看着他们落定,微微蹙眉,看这模样,罗蜜在他们之间虽地位尊崇,却未必能随心所欲。她要如何才能找一个借口,才能与罗蜜畅谈别来诸事?

“张孟,”在座众人噤声对视,过了一会儿。才推出严助上前好奇问道,“你同那位女子认识么?”

张嫣喝了一口酒,叹道。“不算认识……”

酒喝过了三巡,对面桌上争语不绝,声音越扬越高,阿蒂倏的一声站起来,将手中酒水泼在大汉衣襟之上。冷笑道,“额三爷,我就是冒犯你,又怎么样。”

额果德大怒,伸手去扭她的手,四周从人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分。却已经来不及,阿蒂向张嫣望了一眼,意味深长。

然后。她被人推了一把,退到栏杆边,一个没有收住势,竟直从食肆上直直跌落,渭水河从食肆楼下徜徉而过。溅起一大片水花。

“有人落水了。”众人惊呼一声,连忙赶到阑干之前查看。忽听得身后又是扑通一声声响。白玉京回过头来,惊的肝胆俱裂,喊道,“主子。”

“又有人落河了……”

……

深秋的河水漫过肌肤的第一瞬间,张嫣就开始后悔。她平素都是小心稳妥的人,长到十岁之后,除了义无反顾的决定嫁给刘盈之外,再也没有冲动行事。却在适才那一刹那,脑子发热,陪着那个疯子跳渭水河。

可是那个人是罗蜜。是和她有着一样背景的,从千年后另一个时空穿越岁月而来到此间的罗蜜。在这个时空,她重新了得到了亲情与爱情,但和她拥有同样一分记忆,一个不能出口言于人的秘密的同伴,只有一个罗蜜。

为她们共同如花的岁月,以及那些岁月里欢笑的人,和人后梦里难以诉说的苦闷寂寞,她愿意随着罗蜜疯狂一次。

冰冷的河水灌进她的颈项,汉式深衣儒雅风流,下摆却狭窄,束缚着双脚,咕噜噜的往下沉的时候,她的心却清明出奇。冷静的伸出手,刷的一声撕下下裳,然后抛开,顿时觉得手脚都解放开来。

这一瞬间,她的心中只浮起一个念头:感谢上苍,还好她在多年前发明了禈裤,要不然,这回可就走光大了。

半个时辰后。

千名北军卫士赶到渭水河边,沿着河水向下游寻人打捞,静静的夜色中,渭水河两岸军士高高的举着火把,每隔数十米便有一人,蜿蜒成两道曲折的火龙。

河岸东侧的小树林中,冒顿按着腰中藏刀,弯腰走进,皱眉看着直挺挺跪在那的额果德,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那么多汉人,”旁有另一从人道,“莫非是汉人皇帝发现了单于微服来长安的踪迹,着人来搜捕我们。”

“看起来不像。”冒顿摇头道,“他们只是沿着渭水河行走,看起来,倒像是来救人的。不是针对我们。”

“单于,”额果德倏然叩首,用力极大,额头磕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见了血,“臣以下犯上,害的阿蒂阏氏落水,愿受惩处。”

“额果德,”冒顿静静的看着他,“你胆子不小啊,竟然推阿蒂阏氏落水?”

“我。”额果德语塞,匈奴出名的莽汉子此时心中亦有些迷糊,他并无意害蒂蜜罗娜落水,只是当时在食肆之上,他是被蒂蜜罗娜气的不清。推躏之间,自己究竟出了几多力气?回想起来,脑中竟一片模糊。连自己都不敢肯定。

冒顿冷哼了一声,“你对阿蒂究竟有何不满?”

额果德道,“阿蒂阏氏人生的美,又是须卜家的女儿,按说做这个大阏氏也是绝对配的上。只是她太不安分,入王帐这一年来,总是试图劝谏匈奴大事,又对汉人颇有好感,我额果德自然看不过。”

“哦?”冒顿扯唇冷冷笑了一下,“你莫非是以为,本单于是任女子摆布的人?”

额果德大惊,拜伏道,“臣不敢。”

“本单于用人,看的不是男女,亦不是年纪资历。阿蒂年虽幼,很多见解却发人启思与众不同,当然也有一些太孩子气理想,但是十中能用一二,对我匈奴,亦是好事。她从”

“可是?”额果德仍旧想要辩驳。

“那么,你的部落没有用双辕车?”

额果德顿时语塞,双辕车比单辕便利不少,将部落搬迁时的青壮劳动力从驾车中解放出来,单以次点。阿蒂阏氏便对匈奴有大功业,纵然他对蒂蜜罗娜极不满,这一点上也不能否热。

“对了。”冒顿若有所思问道,“另一个落水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额果德摇摇头道,“是一个很年少的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多岁,但是生的很漂亮。阏氏落水后。我们也忙想救援,但匈奴人生于草原,善于奔马却拙于水性,都一筹莫展。只怕,只怕阿蒂阏氏……”

他脸色惨然,长安秋冬之际。刚刚下了半个月的雨,渭水河水线高涨,蒂蜜罗娜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只怕凶多吉少。

“不会。”冒顿摇头道,“阿蒂的水性很好。”

渠鸻曾经说过,左谷蠡王部落有湖,阿蒂从小在其中玩耍,水性精熟。渭水河虽大。但也难不倒阿蒂。

“单于,”从人犹豫问道。“咱们本定好了明日便返回匈奴,如今阿蒂阏氏却出事,您看,这怎么办是好?”

“怎么办?”冒顿讥诮笑道,“走了一趟长安,却将自个儿的阏氏丢了。这算什么事儿?咱们沿着渭水河岸悄悄的寻找,注意,莫要让汉人发现了行踪,虽然咱们不惧,但毕竟这是汉人的地盘,纵然是勇猛的孤狼,只会叼了一只羊跑开,而不是愚蠢的滞留羊群。”

今夜,渭水河岸最灯火通明的地方,便是张嫣落水之初所待的食肆。

北军重重护卫下,刘盈铁青着面庞坐在其内。

“当时与娘娘同行的太学生都问过了,”韩长骝小心翼翼的禀道,“因前面有一个女子落水,大家都在看热闹的时候,没有人看清皇后是怎么落水的。陛下要是不放心,不妨命廷尉宣义来主审此事。”

“不成。”刘盈摇摇头,重重的捶在食肆栏杆之上,懊恼道,“阿嫣私自出宫之事不能公之与众,朕连母后那儿都没有敢说起。若是由廷尉介入,纵然阿嫣最后能平安归来,只怕也要被廷臣参失德之罪。”

他恼道,“护卫皇后的侍卫都是死人么?竟然眼睁睁看着皇后落水而不能救?”

“骑郎尹勤还在外头跪着呢。”韩长骝道,“事发之后他便跳水救人。只是他在陆上虽武功伶俐,却不精于水性,险些连自己都淹死。大队人马赶到渭水河后,他才从河中起来。”

“就让他在外头跪着吧。”刘盈冷笑道,“什么时候皇后无事归来,什么时候让他起来,若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若是阿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他极目望去,窗外是沉沉的夜。渭水河波光粼粼,宽广绵长。阿嫣年纪那么小,看上去亦柔弱,落水了这么些个时辰,她是否安好?

“陛下。”中尉戚鳃从士兵手中接过一样东西,不敢延误,进来跪拜道,“这是北军从渭水河下游打捞起来的。陛下是否要过目?”

韩长骝走下去,将校尉双手举起的东西接过,并转交给刘盈。

那是,一块撕裂的衣幅。

虽经了流水冲洗,却仍可辨乃是上好的齐鲁冰纨,上绣暗色藤蔓,绣工精致,乃是未央宫织室所出。

刘盈望着这幅裂帛,只听得己心咯噔一下。阿嫣出宫之时的模样顿时便仿佛出现在眼前,她扮作小小少年,伶俐清爽而语笑春山。

阿嫣,她还好么?

在面对可能失去张嫣的时候,刘盈骇然发现自己居然心痛如斯,焦急欲焚。

他其实,很喜欢看阿嫣微笑的模样,淡淡飞扬的唇角,以及双颊若隐若现的酒窝;他其实,很喜欢听她唤自己持已,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种特有的娇憨与清甜。寒冷冬夜里,阿嫣会在椒房殿煮茶,然后将沸腾的水倾入洁白的陶杯之中,溅起碧绿的茶汤。

原来不知不觉间,阿嫣的模样,已经在他的心底嵌上深深的痕迹。而他,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至始至终,有一个人,在椒房殿点一盏灯,等他回家。

刘盈打了一个寒颤,问自己,到底阿嫣对自己,是在什么意义之上?

*********不算字数分割线d,这文留在我手上,我就会不住的想修改修改修改。

不如早点发出去早安身。

明天还要考试,五一二考试,泪奔。

发完文才能安心复习。

话说,这应该是山木卷最后一个故事情节了。

待把她们两个人的会面讲完,应该就要进入第三卷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应该算是比兴吧。

重点是下一句,心悦君兮君不知。

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却始终不知道。

刘盈基本上担心的是将来而不是过去。因为他实在没有料到我家阿嫣会这么早熟(唔,两世为人,想不早熟也不成啊。)

继续求粉红票安慰受伤的心,比起复习,其实我更愿意雕琢文字啊。

以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一:背驰(一)

刘盈忽然觉得,他就像在一个在漆黑的夜色中赶路的旅人。一直避免靠近那座万丈深崖。然而脚下的这条路景色太美,夜色迷失了他的方向。天空忽的一道雷响,在瞬间闪电照彻天地的光亮中,他恐惧的发现,那座自己避之惟恐不及的悬崖,赫然便出现在自己的前方,不过数步之遥。

不要胡思乱想了。他喝斥自己。无论如何,他希望阿嫣平安喜乐。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立时找到她的下落。

“继续找。”他寒声吩咐道,“生要见人,死——”他摇摇头,拒绝接受这种可能,“总之,戚中尉,若是找不到人,您就等着黜职吧。”

长长的渭水河,不懂得人间悲喜情怀,在夜色中静默的滚滚流去,直到天荒地老。

河岸芦苇萧瑟,在秋风中静静摇摆。

“哗”的一声,年长的少女从河水中钻出,甩落了一头滴水,扶住岸边枯萎的垂柳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回过头来看着另一个精疲力竭游上岸,的少女,戏谑笑道,“这么多年了,咱们再比一次游泳,我还是赢了你。嫣然。”

重新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一瞬间张嫣百感交集,驳道,“你怎么不说你是抢先跳水占我便宜?”心情却沉重。她这次落水,长安城中此时一定天翻地覆了。又是愧又是悔,不禁埋怨蒂蜜罗娜道,“有什么话你不能好好说,非要当众玩这招跳河,这下可好,我舅舅一定急死了。”

“傻丫头,”蒂蜜罗娜游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无奈摇头道,

“还是和从前一个样子——我可是为你好。一味装乖扮巧。他便不会珍惜你的好。总要偶尔出点状况让他担心,才能发现你对他是多么重要。我们都要学会对自己好一些。”

张嫣怔了一怔。

夜枭怪叫一声,扑棱棱的张开翅膀,飞过树梢。一阵夜风吹过,她抱着湿透的双肩打了个哆嗦,含糊抱怨道,“好冷。”

“唔。”阿蒂也打了一个寒颤,道,“咱们先寻个人家借宿安顿下来再叙话吧。否则若冻死在这长安郊外,可就是什么都不用求了。”

渭水河上漫起一阵迷蒙的雾色。水声流淌淙淙。嚓的一声,远处人家点起灯火,在这凋敝的河岸之上。凭空出现一座孤零零的小院,左右俱无邻居相傍,很是奇异。白衣女子吱呀一声推开院门,提着灯笼袅袅走到河岸边,笑道。“皇后娘娘,嗯,还有这位匈奴阏氏,我家主人在此已经等候二位多时了。”容色不再年轻,已到中年。

张嫣与阿蒂对视一眼,俱都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你家主人是谁,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又怎么会预先知道我们出现在这里,而在这儿等候。”

“两位不必担忧。家主人对你们并没有不利之心。相反,见了她一面,也许反而可以解开两位的一些疑惑。”白衣女婢揖拜笑道,“婢子名叫慈闻。论起来,跟张皇后还有些渊源呢。”

张嫣愈听愈奇。忍不住仔细看她。果然觉得有一丝眼熟。一时半刻之间,却想不起来是谁。蒂蜜罗娜面上亦有迷惘之色,忽笑道,“好。我们跟你去看看就是了。”

她笑谓张嫣,“秋夜寒冷,咱们这一身再不收拾,可要大病一场了。而且我相信,既知道咱们两个的身份而敢同时对我们不利的,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人。”

慈笑了一笑,掌灯在前面引路。

小院不大,亦无雕栏玉砌华丽考究,但布局清雅,花草森森,长廊转角之处的柱础亦是雕纹精刻打磨,不像农家院户,反似富贵人家的别院。

大堂之上传来孩子咯咯的笑声,灰衣女子微笑着弯腰哄着两个总角女孩,然后抬起头来,笑望张嫣到,“张皇后,我们又见面了。”发鬓花白,声音悠静儿从容,含着岁月沉淀的睿智。

“是你。”一瞬间张嫣恍然道,“竟然是你,鸣雌亭女侯。”许负。

她们的确不是第一次见面。

张嫣周岁的时候,许负往赵王府为之看相,预言道,“小翁主命相极贵。”

她亦曾入过嫣然的梦,告诉她,你可曾准备好轮回?然后,在最后一次相见中,她令嫣然穿越了两千年的岁月来到初汉,成为了赵国翁主嫣。

她曾经去侯府求见许负,但女相师早就抛弃下侯爵府邸亲人,与丈夫云游于大汉山水之间,行踪不定。却不曾想,会在此处遇到她。

她又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慈闻,回忆道,“你是当日为我穿耳的人,不,不对。”又摇头道,“虽然看起来有七八分像,但又不太像。”

“张皇后果然眼光敏锐。”许负笑道,身边的那对同胞女孩忽然拍掌咿呀欢笑,她弯下腰柔声哄着,将她抱起来,“当日为你穿耳的是明娘,她如今才三岁,我教的不好,一直笨手笨脚的,日后委屈了皇后娘娘,许负在此代为致歉。”

一瞬间张嫣有一些混乱的哭笑不得,恼道,“我前世好好的与兄长相依为命,你却偏要让我回到汉初。你身为相命者,扰乱轮回之序,便不遭谴责么?”

许负垂眸微笑,问道,“那么皇后,若现在你能回去千年后,你会选择回去么?”

张嫣一时愣怔。

如果她还是那个六岁的小翁主,初初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彷徨不知前路,那个时候,她来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我带你回家。”她一定义无反顾的点头,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是,到如今,她已经在这个时空留了七年有余了。

七年与二十年,一个短一个长。但是滋生的感情是一样的。她用了七年的光阴,重新对这个时空有了归属感。母亲,父亲,阿偃,还有,刘盈。都已经重新成为她心中很重要的人。他们牵扯着她,让她无法干净利落的好字。

“为什么你偏要我面对这样两难的选择?”张嫣恼斥道,“我明明本可以不用选择的。”

许久,她拭去颊上冰凉眼泪,低低问道,“我,我哥哥他过的好不好?”

“张莞尔么?”许负清冷道,“你出事后的开始几年,他很暴躁而难过。后来才渐渐平静,然后遇见一个性情温柔的女孩。娶了她,安安稳稳的,白头偕老。”

“那就好。”

她打了一个喷嚏。

“哟。瞧我都忘了这事。我知道皇后有很多事情想问。”许负微微一笑,“不过时辰还早。在这座庭院之外,我施了术,这一夜之间,无论是陛下的北军。”她抬头望了望阿蒂,抿唇微笑,“还是那位匈奴单于,暂时都找不到这儿来。秋夜寒冷,舍下有温泉,两位不妨洗浴过后。换一件衣裳,咱们再来续别情。”

温暖的水气从泉水池中汩汩蒸腾而出,渐渐蔓延了整个室房。舒缓着张嫣疲惫的神经。衣裳在冰冷的河水泡了整夜,早已湿皱的不像话。她婉拒了慈闻的服侍,伸脚试了试水温,然后脱掉衣裳,跳进池。从池水的一边游到另一边,将脸枕在冰冷的池沿。沉默着不说话。

那裸露出来的大片背的肌肤,晶莹而有着秾纤合度的线形,很是漂亮。阿蒂远远的看着,叹了口气。亦游到她身边,脚下划拉着水,问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做大汉的皇后了。毕竟,从前,你可是很可怜历史上的张嫣的。怎么绕了一圈,还是重蹈旧辙?”

张嫣抬起头,不答反问,“我刚才听慈闻喊你阏氏,怎么,你居然嫁给了冒顿。真是老牛吃嫩草。”

两个人对视一眼,叹了一声。

“来,”阿蒂伸出手来,明媚笑道,“我们重新介绍一下,我叫蒂蜜罗娜。是匈奴左谷蠡王渠鸻的妹妹,同时兼任单于大阏氏。今年十六岁。”

张嫣无精打采道,“你知道的。我是张嫣,宣平侯与鲁元长公主的女儿,惠帝刘盈的皇后。今年十三。”

十三岁抑或是十六岁,在梦中的那个年代,都还是天真无忧玩耍的孩子。然而,在她们却早早的嫁为人妇,成为这个时代世界东方两个最大的王国的女主人。命运有时候,真的是一个颠沛流离的东西。

“阿嫣,你知道么?我重生在草原之后,一直想着,你大约也来到这个年代,在遥远的汉土。因为这样想,最开始的那几年才能在夜晚睡的安心。知道有一个人会陪着我。虽然隔着遥远的空间,我就不是孤单一人。只要有心,终有一日能相见。刘丹汝和亲到匈奴的时候,我曾想去问问她关于你的情况。然而她只是汉人普通的家人子,因为和亲,才被封为公主,对你这位高贵的宣平侯女儿一无所知。”

“后来刘撷亦嫁去了匈奴。”张嫣道,“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大汉翁主,与我一直相识的。”

阿蒂似笑非笑,“你以为你那个表姨是省油的灯?我若是问多了被她抓到把柄,指不定能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阿蒂,”她望着蒂蜜罗娜,神色复杂,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和我一样的汉人呢?”

**********我是不算字数分割线*************

关于昨天的阿嫣为什么能第一眼就认出罗蜜。嗯,我解释一下。基于前世今生的原因,张嫣和蒂蜜罗娜的容貌还是和前世很相似的。这是能认出对方的第一个原因。然后,穿越之后旧友重逢,一瞬间这两个人情绪都会很激动,这种激动表现在神情和目光上,别人大概没感觉,但是作为彼此,一定能感觉出来的。

我是一个宿命穿者啊!!!

虽然穿越本身怪诞无稽,但写文的时候,总想要把它赋予一个逻辑理由,心气才能平。

许负此人,属于神棍**oss,很少出场。但但凡出场就很关键。

阿蒂,我已经放弃让乃们喜欢她了。

不过,再压缩戏份,该出场的地方,还是要出场。就当做剧情所需吧。

画圈。

五一二,深刻的悼念汶川地震中逝去的同胞。

回想起去年五一二的晚上,被宿舍拦着不让进去睡觉。一群人在操场上度过了一个晚上,然后三四点钟的时候开始下小雨,依旧不敢进屋,于是大家打起许多把伞,在伞下头盖被子聊天,有点冷。

大四过后,同学们奔赴各方。其实,有点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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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二:背驰(二)

阿蒂怔了怔,笑叹道,“匈奴人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他们好的很啊。”张嫣咄咄逼人道,“他们每年秋冬挑衅大汉边关守城,屠戮之后抢劫一空满载而去,甚至无良到连刚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这样子你看来也很好么?”

“阿嫣——”阿蒂皱眉道,“我并不赞成这样的野蛮。但是那是战场,战场本就不是讲仁义道德的……”

“于是你便默认了它。然后以身为匈奴人而自豪?”张嫣摇头,难过道,“你是匈奴的蒂蜜罗娜,可是你也不要忘记了,你还是两千年后中国的罗蜜。是汉人创立的中国,支持着你走出草原,教育你知识,并让你见到更广阔的天地——“

“——然后,我还是要回到草原。”阿蒂打断她道。

“没有汉人,亦不会有今天的蒂蜜罗娜。而他们给你的帮助,不是为了让你穿越到千年前,反而对付他们的祖辈的。”

阿蒂的脸色泛红,抢着她的话急急分辨道,“我的确曾深受汉恩。你不要以为我一点都不感念。但是再感念,我依旧会回到草原,是,匈奴依旧有千不好万不足,可是既然它已经成为我的故土,那我就会爱它,接受它所有的不足。然后努力去改善,而不是嫌弃它,不认同它而厌恶它。如果要先问它好不好再去爱,那这种爱国,都是假的。”

“阿嫣,”蒂蜜罗娜看着挚友,神情认真,“我以为你明白的。这个世界自有它的规矩,习俗,定势,并不是身为穿越者的我们能轻易撼动的。在现实面前。纵然我们多了两千多年的记忆见识,依然渺小,若硬要阻拦它,很快便会被历史的洪流吞没。”

“其实阿嫣你,不也是这样么?”她冷漠而尖锐道,“你接受的是平等与自主进步的思想,然后,来到两千年前的如今,难道你能想着推翻封建帝制,重建一个平等自主的王国?你也退了一步。接受了它的存在。然后嫁给皇帝,成为大汉的皇后。不是么?”

“那怎么能一样?”张嫣恼道,摇头辩驳。“至少汉朝没有伤害他人以获利,而匈奴人无所顾忌杀害汉人,抢夺他们的牛马,粮食。这如何能等同?”

“那些大汉百姓就活该受帝王官僚盘剥,终日劳作而无法填饥饱么?”蒂蜜罗娜针锋相对。“软刀子杀人和真刀见血,分别多大?”

张嫣苦笑道,“封建帝制是对目前大汉最好的法子。大汉的百姓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的领导和庇护,在没有自由民主的氛围时,硬要给他们自由民主,反而会害了他们。”

“阿嫣。”蒂蜜罗娜垂眸,悠悠道,“你不觉得你有些双重标准?如果非要这么说。那么匈奴人劫虐汉境,也不过是为了在秋冬草原枯黄之时活下去。”

“算了吧?”张嫣冷笑,“只是为了活下去?我才不信不劫虐大汉匈奴便真的活不下去。只是为了活的更好,并转嫁矛盾罢了,你大可不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而且。阿蒂,我不问匈奴。我只问你,曾深受汉人恩情的你,做了匈奴阏氏,想什么,又要做些什么?”

蒂蜜罗娜愣了愣,倏然将脸埋到温热的池水之中,直到再也支持不住,才哗的一声抬起来,双颊染红而眼眸带有迷茫水光,轻声道,“阿嫣,你不要问我,其实我也很茫然。我爱草原,但我并不爱战争。我从未想对付汉朝。不仅因为我的前世,也因为你,还有莞尔。我只是想,只是想……”

“其实撇开个人风评不提,冒顿还是算一个英雄的,在某种意义上,他将匈奴带到了巅峰。现在的匈奴很强盛,我并没有希望帮着它在武力上更强盛,然后侵略汉土。我只是希望它内在的生命力久一些。史上,在三国之后,或者是族灭,或者是渐渐被汉族同化。匈奴便消失在这片土地上。后人只能来到遗迹遥想它当年纵马草原的风采。我不希望这个样子。我想要的不是它在某个历史时段的高度,而是作为整个民族生命的长度。”

“……我以为,我这样子,就可以为我爱的匈奴尽一份力,同时,至少从我个人而言,不会伤害到大汉,愧对汉人曾经对我的恩情了。”

“不可能的。”张嫣低首摇头,叹息道,“两个同样强大的国家,又国土相接。就注定了会相互摩擦不断,直到此消彼长。如后世的俄国以及日本。你都看见了,不是么?”

两人相对默然,她们的价值观念从一开始就有冲突,从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过。只是前世的和平掩盖了这种不同,才可以和睦相处。一旦置身在这个苍茫新亮而尖锐的年代,便毫无意外的显现出来并扎的对方发疼。

蒂蜜罗娜低声道,“阿嫣,我们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事情,无论对错,谁都说服不了谁的。”

张嫣闭了闭眼,我们有不同的立场,并将在不远后的将来,两个国家的对立之时,而毫无犹豫亦毫无选择的支持自己的民族与夫君,于是无奈的对峙。

所以当年好友,只好在重逢之后第一瞬的惊喜后,相互转身,然后背道而驰。

相聚的一刹那,便注定离别。

其实,发现蒂蜜罗娜的存在后,她除了开怀之外,其实亦有些隐隐发急。这些年,因为笃信这个时空除己再无穿越者,她才能够悠哉游哉,隐藏在一个又一个人的身后,用极和缓的法子,促进大汉的发展。

但是,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蒂蜜罗娜。

好像在一架天平的两端,汉匈两方微妙的维持着平衡。她自以为是大汉的砝码,却不妨匈奴亦有一个阿蒂。那么,七年的时光,阿蒂用自身的知识帮助匈奴前进了多少,匈奴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史上的匈奴么?她忽然毫无把握。这种无措感让她隐隐焦躁。

“阿嫣。”蒂蜜罗娜殷殷道,“我们好容易才能见这一面。也许今夜一别之后。这一辈子都不回再见了。”她抬头望过来,眸光恳切而带着一丝恳求,“今晚,至少在今晚,咱们不说这些烦心的事情,可好?”

张嫣静静的看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且这一夜,至少就这一夜,我们不做张嫣和蒂蜜罗娜,只单纯是千年之后的那双好友。你是罗蜜。我是张嫣然。

于是蒂蜜罗娜便嫣然笑起来,

她游过来,拉着张嫣的手。蘸水在池壁上书写了一行字,抿唇微笑而问,“你猜猜,我写的是什么?”看着字迹的目光温柔而骄傲,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

“我怎么知道?”张嫣没好气道。“不是小篆不是隶书不是古文,也不是咱们从前的简化字。”忽得灵光一闪,恍然道,“这是你创的匈奴文字?”

“嗯。”阿蒂点点头,嫣然道,“只有拥有自己的文字。一个民族才能独自传承下去。这是我为匈奴做的第一件事。阿嫣,你可猜的出来,我刚刚写的是什么?”

张嫣微微皱眉。努力凭着里头依稀的汉字影子,和从前对罗蜜性格爱好的了解,猜测到,“是‘罗、蜜、和嫣、然、永远是朋友’?”

“嗯。”蒂蜜罗娜点了点头,灿然笑道。“阿嫣,我希望你知道。纵然,纵然日后大汉和匈奴真的两军相对生死势成,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从前的嫣然。永远都是。”

她怔了怔,心柔软了一下。

“说起来啊。”阿蒂忽然笑出来,“果然咱们心有灵犀,我作的匈奴字,冒顿一开始便认不出来。学的也蛮费劲的。”

张嫣的唇角微微弯了一下,忍不住出言刺她一下,“你说不想匈奴被同化,其实你这匈奴字,不还是同日后的日文韩文一般,是从汉文衍化出来的?”

这回轮到阿蒂郁闷了,踢水道,“你以为我想么?我倒是属意用拼音文字。但是两种方案摆出来,人冒顿直接就定了。说是看着习惯些。”

游牧民族拥有强大的机动武力,农耕却拥有灿烂的文化。一个妄图用武力征服世界,另一个却用文明润物细无声的侵蚀。而后者却比前者更软性而无痕迹所寻。有些隐形的东西,早就无声无息的扎下根。

其实,张嫣有一句话吞在口中没有说出来。

整个匈奴受汉人影响最深的人,不就是你么,阿蒂?

……

“阿嫣,这么说来,刚才你两次三番提到你舅舅,你竟是真的很依赖他啊?”

“嗯。”张嫣的脸微微发红,不知道是温泉的热气蒸的,抑或是羞赧,“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阿蒂低头想了一会儿,笑道,“也没什么了不起,草原上还有丈夫死了,兄弟嗣子可继其孥的风俗呢。世间男女,想爱就爱,哪来那么多的讲究。只是,这么说起来,你嫁人已经一年了。”她促狭笑道,目光在她微微饱满的胸部上打了个圈,“竟还是没有尝过鲜?”

前世同居寝舍之时,室友相互调侃,素来生冷不忌。这个时侯阿蒂突然发难,她久未经阵仗,又因话里话外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是刘盈,不由红晕过耳,只觉双手都无处安放,恼道,“说什么呢?我现在还才十三岁。”

“嗯。”阿蒂用手抚下巴,瞧着她池水中若隐若现的娇躯,做品鉴状,“唔,十三岁,也不小了,青涩妩媚的滋味最醉人心,只要你家舅舅动作温柔一点,倒也可以啃了。来,我帮你参详参详。就像今天咱们一同沐浴一番,哪天你沐浴后脱的光溜溜的钻到他床上去。男人么,总是好色的,到了嘴的美味,一定不会放过的。”

“你这是啥馊主意?”张嫣不由的脸色发黑。

要是事情只是这么简单的话,她当初何必破釜沉舟,现在又何必花费那么大心思,步步为营的得刘盈的心?

“呃,不行么?”阿蒂拍掌道,“那便这样。塞外有一种春药,最是灵验,我回头送你一份。你把它放在你家舅舅的茶水中,骗他喝下去。孤男寡女,由不得他不乖乖听你摆布。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按照你所说的他的个性,他认账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张嫣倏然恼了,冷笑反击道,“听起来的确不错,不知道阿蒂阏氏是否用过这招?听说你也与那位‘伟大’的冒顿单于成婚一载了,不知榻上琴瑟和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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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版第一)

米话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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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三:背驰(三)

趴,雷雷更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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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蒂愣了一楞,忽得耷拉下眉眼。意兴阑珊道,“阿嫣,我有时真的满后悔的。”

“哦?”张嫣问道,“为何?”

“虽然话说的很大,”阿蒂皱眉道,“但如果可以,我其实并不想做这个阏氏。”她叹了口气,“从前我总觉得你太小心谨慎,现在才知道,小心谨慎是有好处的。若不是我当年太锋芒毕露,又怎会招惹到冒顿?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嫁他。若不是当日单于当众宣布婚礼,而我的身后又站着兄长和部落,我其实,很想听哥哥的话,骑着骏马远远逃开。”

张嫣了然于心,淡淡道,“我以为,你很喜欢这种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

“是啊。”阿蒂怔了怔,笑道,“的确如此。”

“你知道么?”她扬眉笑道,“虽然我嘴上说的好听,成婚这一年来,单于亦未曾留宿在我的帐内。”

“怎么可能?”张嫣失声愕然,无论如何,谁也不能否认蒂蜜罗娜的美艳动人,她今年才十六岁,青春正盛,冒顿并不是一个吃素斋的善人,怎么可能放过到嘴的美食?

阿蒂眉蹙难展,眸中阴郁,“也许他自己太自信了吧。”

“——当日许婚的时候,我在王帐中向他效忠,历陈匈奴时弊,并请命替创匈奴自己的文字。同时跟他打了个赌。除非我答应,婚后他不得与我真正合欢。否则,便是他输了。”

张嫣想象着那个匈奴霸主乍听之下愕然而猎奇的神情。他太自信于自己的男性魅力,又太轻忽了阿蒂,像鹰犬一番逗弄而已。“阿蒂,”她忧心道,“你是将自己放在火上烤。而我怎么瞧着。冒顿也不像是将赌约放在心上的人。”

可以杀父弑弟登位,轻贱妾侍让人的枭雄,岂会困于小小赌约?

“你不是说我喜欢在刀尖跳舞么?困他的不是赌约,也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骄傲。”阿蒂摇摇头,不以为然道,“真的没法子,我也就认了。难不成真会因为一点贞操而受困于人?”

“那你又为何要定这个赌?”

她怔了怔,苦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其实一年时间。也不短了。冒顿他,也是色中老手,我有几次愧不成军。几乎就要出口认输算了。总是心底有最后一点倔。也许,是为了给从前的自己,最后一个交待吧?”

她倚到张嫣身后,在她耳垂边轻轻道,“阿嫣。要不要哪次装着喝醉酒,硬抱上去强吻你家舅舅,虽然没有真正历过,但男女之间的滋味,真的让人色、授、魂、销。”她的气息轻轻拂在张嫣耳垂之上,激的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连忙让开,“我不跟你说了。”

两个人伸出左臂与右臂,在洁白的藕臂上三分之处。一点圆痣鲜红有若朱砂。

公元前二世纪的东方,最强大的两个帝国的皇后,成婚一年之后,竟然都还是处子。

渭水河畔

“还没有找到么?”刘盈抹了一把脸,疲惫问道。

“这——”戚鳃一时语塞。最终沮丧揖道,“陛下。我北军军士沿着这渭水河从上往下溯游,忙了半夜,尽是完全找不到人的踪迹。”

“不是听说还有一个落水之人么?”刘盈问道,“怎么,也没有寻到她的下落?”

“不曾。”戚鳃愧然。

“对了,那群人又是什么人,可曾查调清楚?”

“陛下恕罪,匆忙之间,早不见了他们踪影。据食肆中见过的人说,那一群人身材颇为健壮,不像出自关中,应是燕赵北方之人。”

“哦。”刘盈颔首,抬头远望渭水河,火把打起的灯光在河水中倒影,一阵阵的晃的他眼睛发疼。他揉了揉额头,习惯了心中隐痛,忽然之间却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不允阿嫣多多出宫,是不是,今日她就不会遭此大厄。鲁元阿姐将阿嫣交给自己,他却让她出了这样的事。“来人——”

“诺。”

他蓦地回过头来,吩咐道,“持朕的虎符,往北军再调人马。朕偏不信,偌大一个渭水河,她便消失了不成。”

“陛下,”滕公看皇帝疲惫的容颜,忍不住上前劝道,“这边戚中尉已经是全力寻找,你在这儿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先回宫歇息吧——”

“不必了。”刘盈摇摇头,低声叹道,“阿嫣生死不明之时,朕休息不来。夏侯叔叔,”他忽然抬起头,略带一丝不确定的问道,“你说,阿嫣她现在,究竟能在哪儿呢?”

(注:滕公即夏侯婴。汉二年刘邦逃命时踹一双子女下车,便是夏侯婴拼命拉上刘盈。可以说对惠帝有救命之恩。惠帝继位后对其极亲厚,赐宅北第,任命为太仆,九卿之一。)

室中空荡荡的并无一人,案上却置好了干净衣裳,极为贴心。张嫣披好衣裳,擦拭过一头水湿青丝,与阿蒂回到前堂。

偶有阵风吹过堂上,扬起帷幕,座中空无一人。茅草幽香冉冉从香炉升起,使人沉静。案上置着一张漆鸣琴,张嫣忽有所感,于是坐下弹琴,唱起那首她们从前都喜爱过的歌曲:“爱从来不可能理智,投入了就难以自持。幸福是*做的事,用飞蛾扑火的方式……”

熟悉的曲调盘桓在心头,亦流泻在指尖,蒂蜜罗娜怔了怔,一时间百感交集。

穿越女唱后世流行情歌而受大受欢迎,她自然也看了不少。不过真要到自己穿越以后,才想的通,汉时人欣赏的古典蕴藉,若她们真在人前唱白话情歌,只怕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在草原,都要被人当成疯子。于是实实在在的过日子,将过往埋在心底,待到真能扬声唱一唱,竟还是只能在同为穿越的彼此面前。

她微微弯唇。轻轻的打节拍和道,“用飞蛾扑火的方式,做一个快乐的傻子……”

面对爱的时候,我们都很傻,却也心甘情愿。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那么,至少沉醉在当下,方对的起自己。

“我们多相似,”张嫣回过头来,瞧着挚友的面容。嫣然续道,“爱上了就不容一点瑕疵,怎能浅尝即止?像所有平凡的女子。也有多少心事不欲人知。”

“不用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现在生活在哪个城市(为爱陷落的城池),对抗现实想要把日子都过成诗,我们偶尔矜持,偶尔放肆……”

“不用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人海之中却似曾相识(有没有爱你的男子?)爱和被爱都是上天给予的恩赐,我们可以慷慨,可以自私……”

张嫣唱的很动情,一份浓醉但却无法饮啜的爱情,一场得到但即将失去的友谊。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如果真的可以不用理会身份。立场,以及国家,我们本来可以永世为好友不离不弃的。

歌声如咏叹调。最后一个音落定的时候,余音仍袅袅绕梁。

“姐姐。”丫髻女童从外头摇摇晃晃的走进来,听不懂她们唱的是什么意思,只觉得曲调动听,拉着张嫣的衣袂。含糊笑道,“……好听。我喜欢。”

张嫣扑哧一笑。弯腰抱起女孩,取了一粒坚果剥给她尝,谆谆叮嘱道,“小明娘,待你长大了,可要将手练巧一点。”忍不住摸了摸耳垂,心有余悸,“我可不想再扎一针,疼的很。”

明娘含着坚果,听不懂漂亮姐姐的话语,眨巴眨巴瞅着她,示意还要。

“皇后莫要宠坏了她。”许负笑道,上前接过明娘,交给身后的慈闻,顿了一顿,笑道,“二位娘娘到此也有七八年了,想必也曾寻过许负下落,以解当日来往之渊源吧。”

见张嫣与阿蒂都点了头,她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负与两位娘娘都有些渊源。两位娘娘命格都极清贵,难得一见。此次卦象显示有双凤初会之兆。负这才来渭水河畔等候。以释二位之疑。”

“负多年学道,暮年方参透天机,知多年之后,天凤星辰光芒大作,将有奇缘发生。于是费尽心力促成此事。事实上,张嫣抑或张嫣然,还是蒂蜜罗娜抑或罗蜜,可言前世今生,亦可言本是一人。皇后娘娘不必太过介怀。”

“你的意思是,”张嫣皱眉,“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得走这么一趟,成为大汉的张嫣。”

“世事都有一个机缘,尚未发生的时候,怎样都是可能的。”许负摇头笑道,“不过皇后既然已经站在了此地,便也可以这么说。”

“那么,”蒂蜜罗娜亦问道,“女侯所知的天机,可能告诉我们,汉匈本有历史可稽,一旦我们凭空出现在这个时空,行止又是否受本来的命运所束?”

许负微不可查的皱眉,淡淡道,“所谓命途,束的是不过是原本在这个时空的人,阏氏与张皇后本不属于此处,却是随心所欲。”

“或者可以换一句话说,你们,才是大汉与匈奴,真正的命运所在。”

阿蒂悚然,沉默片刻,忽笑道,“看起来,鸣雌亭侯似乎不喜欢我啊?”

许负垂眸,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道,“我虽为世外之人,但出世之前,亦是汉人。”

阿蒂讪讪叹了一声,忽又问道,“既然如此,许女侯当初又何必成全我的穿越,你本可只助阿嫣一人。她会成为大汉独一无二的皇后,帮助汉帝治理天下。”

许负怔了一下,看了张嫣一眼,喟叹道,“万物终有平衡,一方得,必有一方失。”意味深长。

张嫣若有所思的弯唇。

她亦可以感觉到许负的不善,若是说许负对阿蒂的厌恶是基于民族的立场。那么,厌恶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呢?甚至可以说,她对自己的感情要纠结的多。望着自己的目光,竟有着期待,也有着挥之不去的厌恶。

“张皇后不必多虑。”许负摇头道,“负不过是个深山妇人,一点小心思,不过出于私情,日后你会知晓。无论如何,许负不会不利于皇后娘娘。”

她看了看堂上的沙漏,笑道,“子时了。天色已晚,夜路难行,二位不妨在寒舍歇息一晚,明晨负送二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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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发现我也连带的被你们给影响的不喜欢写这段戏份了。

好在背驰这章已经结束。

下一章咳,刘盈就该找到阿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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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四:寻觅

夜色消逝,清晨的曙光驱散薄雾,一寸寸的照耀在整个人间,。

穿行于小院山石之间,许负将张嫣和蒂蜜罗娜送到门前,“此去后会大约无期。”她笑嘱,“两位去后还请各自珍重。”

“皇后姐姐,”小明娘拉着许负的手,仰脸道,“以后记得要来看明娘哦。”

张嫣失笑,弯下腰去摸了摸明娘的脸颊,忽发奇想,若是日后自己与刘盈终能成就恩爱眷侣,也生下一个小小的女儿,是否,也有如明娘这般可爱?

唔,她悚然自嘲,你要走的路还远着呢,说起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哪里学的会做人母亲?

“阿嫣,”蒂蜜罗娜拉着她的手,沿着渭水河向回走,忽然望着她问道,“有件事我昨天晚上想问你,见你睡着了就算了。我以为我们这样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女子,是不会愿意与人共夫的。我自个儿不看重爱情,那就算了。你呢?你虽深爱汉帝,难道能愿意忍受与其他女子共享一夫?”

张嫣回头去看,不远处,许负的庭院已经慢慢掩在雾色中,消隐了踪迹,空无一人,好像自己从来不曾在其中盘桓一夜。

她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凝肃道,“我从来不打算与人共享一夫。”

“从来没有。”

“呵呵。”蒂蜜罗娜笑道,“你不要告诉我,如今的未央宫没有别的妃嫔。”

张嫣摇摇头,温柔道,“彼此深爱而排他的爱情,是我的目的,而不是条件。”

“什么意思?”阿蒂不解。

张嫣嫣然道,“你也说了啊?这个世界自有他的规矩,习俗。和观念。我无法撼动,只好承认它,然后再徐徐图之。不要说我爱的那个人是皇帝,这个时代,哪个男人不视三妻四妾为正理。我的父亲所尚先帝长公主,是陛下的同胞亲姐,夫妻恩爱,但是他同样亦有不止一位姬妾,时人不以为忤。纵然我嫁的是其他的男子,也会面对这个问题。要多爱我。才能答应此后绝不纳妾以迎娶?汉世虽不如后世女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我为大家女子,终究不可能时时泡在外面。从前与舅舅算亲近了吧。也不过是一个月见上三四次而已。”

“我不信一见钟情。感情,那是有的。但若无相互依伴的契机,也就没有进一步的可能。若一定要刘盈先答应不纳妾我才嫁,先不说在日后长长的岁月中他会不会后悔变卦,我们的年岁便也被蹉跎掉了。”

“而且。他毕竟是皇帝,皇帝不可能到了二十周岁还不立皇后的。如果当年我不嫁,那么,大汉依旧有那么多功臣贵族,功臣有他们的女儿,皇后不是非我不可。而我,却是非他不可。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十三岁,你以为我不想再等几年。起码到十五六岁,可堪谈情的时候再嫁?等不得而已。毕竟,只有皇后才是皇帝的正妻。我若当年不嫁,则他必娶旁人,朝夕相处。未始不会与之生出感情。纵然没有,而日后我与他真的相爱到非卿不可的地步。若他已有旁的正妻,难道废之徒伤人感情?他又是心地仁慈之人,必不忍为之。”

“所以,”张嫣一扬下巴,“我既然已经认定了他,自然要先将皇后的位置占下来,然后,以妻子的身份,让他习惯我的陪伴,然后,爱我,不肯再垂顾他人。先让他许我唯一,然后再嫁。还是先嫁给他,然后在日后的岁月里让他爱我而懂我之意。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我以此心待他。亦要他以此心待我。从无变更。只是时世不同,于是方式变更而已。”

蒂蜜罗娜听的目眩神移,忽的一笑,拍了拍张嫣的脸叹道,“谁说阿嫣还是孩子的?其实,你的心里计量多的很,谁也没有你精明。”

“只是,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她鬼头鬼脑的凑近张嫣身边,悄悄咬耳朵道,“用春药色诱他?”

张嫣瞪了她一眼,脸颊微微泛红,低头道,“我考虑考虑。”

“呃——”阿蒂本是着意调侃,见张嫣真应了,反而反应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方大笑拍掌道,“这才有意思么。阿嫣你不必怕,你这么美,不会有男人舍得拒绝的。”

“哦,阿蒂,”一个人忽然说道,“你说什么有意思呢?”

一行人从渭水河岸的芦苇之中走出来,为首一人玄衣毡帽,面貌精干而粗犷,唇上留着一撇胡须,负手而立,颇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阿蒂微微缩了缩肩膀,低声唤道,“冒顿。”

张嫣亦是陡然一怔。

在汉人的领地,无数北军军士沿着渭水河寻找失踪的少女,到最后,竟是一群匈奴人先寻到他们。

张嫣懊恼之余,不可否认的,心底竟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和罗蜜交情深厚是真,但她到底亦是大汉皇后。冒顿是如今匈奴的英主,蒂蜜罗娜更是拥有后世一些科技知识以及先进的眼光。都是匈奴不可替代的人物。如今胆子大到偷偷的潜入汉境,若是被擒。则匈奴必生内乱,日后大汉对付匈奴,便有事半功倍之效。

若是汉军先寻到自己,她要不要指认蒂蜜罗娜,并遣人在渭水河畔大肆搜捕冒顿一群人呢?

从离开许负的小屋之后,张嫣一直再犹豫。

若是出卖了蒂蜜罗娜,她也就背叛了这份友谊。但若真要她将这份秘密吞下,她是不是,也就背叛了自己作为皇后的责任,进而对不住深爱的刘盈?

她的犹豫还没有得到决断,却先遇见了冒顿一群人。

那么,至少,便不用她再做抉择。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张嫣慢慢的不着痕迹的退到渭水河边。

——等一会儿,见机逃命便好。

“单于。”阿蒂行了一个匈奴礼。

冒顿点点头,也不问她这一夜之间究竟去了哪儿。让汉匈两方数千人马忙了整一夜都没有寻到踪迹,只是道,“这渭水河两岸有大量汉军集结。既然寻到阿蒂阏氏,咱们便不宜再多待。那边林子里栓着咱们的骏马,大家立刻回转匈奴。”

“诺。”

他扯唇微微笑笑,转面过来,迎着朝阳,望了一眼站在水湄之处的张嫣。

这一年,张嫣号称十四岁,因束着男子发式。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落在天生健壮的匈奴人手中,更是纤细瘦弱。但容貌夭好仿若春山。肌肤亦晶莹如玉。

冒顿微微惊艳,和颜问道,“这位小公子是谁家子弟?嗯,此处荒凉,可要我送你一程?”举步上前。

“不敢当。”张嫣嫣然笑了一声。“单于美意。在下不敢受之。”在冒顿离自己还有数丈远的时候,转身干净利落的第二次跳进渭水河。

扑通一声,清冷的河水中冒起一串泡泡,冒顿怔了怔,连忙追上前,然而张嫣却已经游到离河岸有些距离的地方去了。

“狡猾的汉蛮子。”额果德跺脚叹道。“若是在岸上,十个他也跑不过我们。”

匈奴人不识水性,若跳进了水中。他们也只能干瞪眼罢了。

冒顿抱肘,望着张嫣游弋的身影越来越远,方回头问道,“那个女孩是谁?”

蒂蜜罗娜怔了怔,笑道。“单于看出她是女孩了?”

“我若是连男女都分不出,也枉负了这么多年阅女无数了?”冒顿自傲道。“汉人这般大动干戈的寻觅她,当不是普通人。而你与她待了一宿,应是认识她的?”

阿蒂闷了一会儿,抬头挑衅他,“说也无妨。她便是你当年曾经求娶未得,后来做了大汉皇后的张嫣。”

“她?”冒顿一怔。

“怎么?”虽然并无真正感情,但在自己面前,冒顿却如斯关注另一个少女,虽然那个少女是自己的好友,阿蒂却还是不免有些泛酸,“单于后悔了?”

冒顿不再回头看,走向林中骏马,喟道,“当初刘撷夸口自己美貌甚于张嫣,尽有不实之处,此女纯稚美处,当甚于刘撷。若非使臣当年徒生事,此女当归匈奴。唔,”忽调侃道,“有这么个美人儿下春药求欢,汉人那个小皇帝倒真是艳福无边。”

“啊。”阿蒂怔道,“单于偷听刚才我们说话了?”

冒顿翻身上马,“用的着偷听么,走过来的时候就听到了。阿蒂若是喜欢春药,回龙城之后,我不用你下了,直接吞了可好?”

扬声大笑,“论起来,张嫣虽亦为美人,与阿蒂你只各擅胜场。如同汉人说的春天的杏花与秋天的菊花,咱们匈奴的第一美人,怎么能输给一个汉人。”

阿蒂张口欲言,然而冒顿却已不再理会,挥鞭喝道,“大汉的花花天地看着虽不错,住久了骨子却会绵软。还是咱们匈奴草原上的风来的劲烈,回去了。”

众人欢呼一声,扬鞭叱喝向北而去,不一会儿,便只留下一地烟尘。

……

沿着渭水河溯流而下轻巧,逆流回游却费力的多。张嫣游了一阵子,估摸着匈奴人已经不见踪迹。便从另一边靠了岸。秋风吹过,她打了一个寒颤,嘴唇冻得有些发白。阳光烈烈的照在身上,填补一些温度。

她拢集枯枝,点了一堆火。

不一会儿,便有一队汉军顺着烟火寻来。为首校尉命军士远远守护,这才上前拜道,“臣北军校尉郦疥参加……贵人。”

竟是从前熟人。

张嫣强笑道,“郦校尉,请——啊欠”话未说完,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秋日寒冷,贵人又落了这么久的水。”郦疥目不斜视,褪下自己的外袍,递给她道,“虽然有些不妥,但贵人不妨还是披着,免得着了凉。”

她犹豫了一下,又一阵秋风吹来,只觉自己如坠冰窖,只好接过。

郦疥这才微微一笑,又禀道,“臣已经命人回去通报。——贵人不妨放心,我命他径自去陛下所在处,陛下在渭水河边守了一夜,一直很担心贵人,大约一会儿便会亲自过来。”

张嫣松了口气。

她此次落水之事,并不是一件好事,实不当四处宣扬出去。知道的人少,才有可回旋之处。而郦疥明明识得她,却不在众人面前称她皇后,又直接跳过顶头上司中尉戚鳃将她的消息禀于皇帝,心思很是细腻。

这样想,再听得郦疥言中所诉刘盈对自己的回护,便不觉心里有些甜。

她坐在空旷的河岸,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虽然外袍之下内裳有着潮湿的温度,亦挡不住昏昏欲睡的感觉,在将睡将醒的一刹那,忽然听到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唤她的名字,“阿嫣。”

是终于放下担忧的如释重负。

*****************

唔,我说话算话了。

这一章的确写到刘盈找到张嫣了。

不过关于昨天所说的中午,汗。。。。

因为有意外?!

本章,算是今天的基本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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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五:禁足(800票加更)

“舅舅。”她唤道,身子一歪,蓦的倒在来人怀中。

刘盈吓了一跳,怀中少女,纵然隔着层层衣裳,也觉得出肌肤滚烫的热度。而粉面已经染上了病态的嫣红。美则美矣,亦是触手吓人。

“舅舅。”她迷迷糊糊中记得一些事情,于是拉着刘盈的手唤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匈奴——”

她的声音细如蚊吟,又有些含糊,刘盈凝神细听,也不过听清她唤自己而已,伸手抚下她的眼睑,叮嘱道,“阿嫣,你现在在发高热,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待睡醒了。舅舅再陪你说话。”

他抱起张嫣,回头吩咐通知北军中尉收队回城,怀中张嫣披着的外裳很是宽大,下摆拖在地上,行动之间有些阻滞,刘盈的目光转到其上——那是一件灰色的男子外袍,带着一些青草与汗息的味道。

“启禀陛下,”郦疥揖禀,“是臣怕娘娘落水着凉,这才冒不讳而献衣的。”

“嗯。”刘盈点点头,略过心中的点点不悦,吩咐道,“今日郦侯寻人的功劳。朕会记得。不过,你此后再不得再向旁人提及始末。”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诺。”

“长骝。”刘盈使了一个眼色。

韩长骝自幼随在皇帝身边,最懂得皇帝的心意,连忙应了一声,褪下自己的纳了丝绵的冬袍替张嫣盖上。于是将郦疥的外袍奉还,笑道,“多谢郦侯爷的心意。”

郦疥苦笑道,“不敢当。”

接过衣裳,他并没有重新披上,只低着头,不去看皇帝抱着少女离开的身影。心中微微黯然。不必特意叮嘱,纵然只是为了此时尚发着高热的张嫣的闺誉,他本已打算,将今日之事,永远的埋藏在腹中。

椒房殿

张嫣烧了一日一夜,才真正清醒过来。

“娘娘总算醒了。”荼蘼欢喜的搀她起身,“娘娘身份金贵,怎能只带着尹勤与白玉京两个人就出宫。荼蘼说了多次,你就是不听。这次失踪后,陛下与太后俱为你忧心不已。就是事后侯爷与长公主听到了消息,也怕被你骇的一跳吧。”

“好了,好了。”她苦笑的摸头。好容易醒过来,却被荼蘼念的直想再睡过去。她沉默了片刻,问道,“白玉京和尹勤,他们两个。如今怎样了?”这二人并无过错,不过受她连累而已。

“还能怎样?”荼蘼叹道,“尹勤被陛下命罚在渭水河前跪了一整夜。如今应回宫等候处分。至于白谒令,她责咎己身,自请詹事大人,入蚕室思过了。”

“唔。”张嫣苦笑。

“娘娘。”解忧端来食蔹,笑道,“这是太医署为娘娘开的汤药。一直在殿中温着。”

她皱着眉,直怀疑太医将天下所有的黄连全部塞进这碗药中,仰面一口喝完,“陛下呢?”吩咐道,“让木樨去请陛下到我的椒房殿来一趟。就说,”她用认真的语气强调。“我有急事求见。”

中宫署木樨领皇后命来到宣室殿前,远远的瞧见相国曹参与几位朝臣从殿中出,便知皇帝政事已了。于是请侍中通传陛见。

那名头戴贝冠,脸釜淡淡脂粉,容貌纤秀仿若女子的少年侍中听了张皇后的名字,哼了一声,仰天走了。

木樨愣了一楞,张皇后乃是后宫之主,又得吕太后以及皇帝欢心,虽年纪不大,但她以中宫署的官职主请署天子数,就连御前总管韩长骝也得卖她几分面子。这位侍中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连皇后也敢甩脸子?

“他啊。”韩长骝苦笑道,“闳侍中近来受陛下宠幸,时常伺候笔墨。骄矜一些,也是有的。”

“不过是一个小小侍中,”木樨皱眉道,“纵然陛下愿擢用,皇后却为母仪天下之主,如何容他不敬。”

韩长骝欲言又止,叹道,“这闳孺,曾与张皇后有过节。”

当日张嫣尚未入主后宫,在未央宫中偶遇闳孺,不知为何极不待见,托了御前总管长骝,将他迁到不见天日的天禄阁。却不料之后陛下亲往天禄阁取书,将他带了出来,命为侍中。

闳孺得势之后,便记当年之辱,几度在御前不见之处,为难长骝。韩长骝素来知惠帝心意,明了皇帝对这个少年侍中真有几分亲善,这才逐步忍让。

只是,他笑眯眯的在心里忖度,论内宠,未央宫中再也无人能及张皇后,闳孺啊闳孺,若你不自量力对上张皇后,不知道陛下是宠宠你这个不知名的侍中呢,还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小皇后?

刘盈跨入椒房殿的时候,张嫣正倚在床上饮茶。

因卧病,她只着了白色中衣,一头青丝披垂下来,并未梳成发髻,比往常更显出一份涓涓秀好的美丽。又因大病初起,脸色莹白而消瘦了些,越发显得一张瓜子脸,楚楚可怜。

“陛下。”张嫣瞧见他,连忙想起身。

“不必。”他连忙搀她,“你好好养病就好。”

她垂首幽幽道,“这次阿嫣失足落水,令陛下忧烦,实是我的过错。”

刘盈安慰道,“又不是你愿意的,阿嫣无需过责。”

张嫣心虚的很,说实在,还真是她自愿跳河的,不免在心中将蒂蜜罗娜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仰面拉着他的手道,“陛下,这次我是失足落河与人无涉,尹勤与白玉京并无罪过,你饶了他们吧?”

刘盈摇头不允,“护主不力,便是他们的错。虽罪不致死,但若不责罚如何服众?着有司黜罢一级,调出中宫叙用。阿嫣,此事所动干戈颇大,今后你却是再不得微服去太学了。”

张嫣黯然点头,“我知道了。”

“另外,”刘盈硬了硬心肠道,“从前你私出宫禁,太后一直知晓。只是念在你年幼寂寞。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日之事,太后很是恼火,虽面上替你维护,私下你却责你失仪。禁足未央宫半年,除非以皇后礼仪备,不得随意出宫。”

她噘了噘唇以示不满,却还是柔驯道,“诺。”

吕后素来娇宠张嫣这个外孙女兼儿媳妇,几乎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这次责罚措辞却极严厉。刘盈本是担心张嫣受不来,不免奇道,“你不恼么?”

“嗯?”她笑盈盈的抬头。问道,“我为什么要恼?”

身为皇后,在享受着这个尊名带给她的光鲜和崇高的同时,亦要承担她的义务。这是她入宫时就知晓的事实。这一年来的悠闲自在,是他给她的体贴与恩宠。也是她向上天偷来的快乐时光。时间到了,将恩宠还回去。我们依旧应该感恩,而不是反加抱怨。

刘盈其实并不知道,她是向往宫墙外的自由与热闹,但是亦不讨厌待在未央宫中的时光。因为这座宫城中有他,所以。留在未央宫中,对她而言,其实并不算是苦事。

刘盈愣了愣。笑道,“阿嫣,你的确很懂事。”

但正因为她的懂事,美丽,以及一切的好。才愈发让他难过而不知所措。

她嫣然一笑,慵然而颊上若隐若现着浅浅的酒窝。“其实陛下,我特意请你过来,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她垂眸,淡淡道,“当日我在食肆遇到的那群人,”欲言又止,却终于下定决心,慢慢道,“是匈奴人。”

“嗯,朕知道了。”刘盈心不在焉应道,忽得一愣,“你说什么?”

“他们是匈奴人。”

刘盈面上露出奇异神情,“居然真的是匈奴人?”

“怎么?”这回轮到张嫣惊讶了,“有人猜到他们是匈奴人了么?”

“那倒没有。”刘盈摇摇头,在她床沿坐下,“只是这一次事情闹这么大,朕总要对外有个交待。”

他苦笑道,“朕不能说是皇后失踪,只好想了个法子,将事情推到宣平侯府去。有一伙匈奴人潜入长安,欲行刺朕与太后,但因未央长乐二宫守卫森严,不得而入,打听得鲁元长公主是朕亲姐,竟胆大包天的劫持了宣平侯府的少爷。

——消息传出,长安百姓虽将信将疑匈奴是否真敢潜入长安,但对匈奴都是又恨又惧。竟有不少人主动上报做徭役继续修筑西北角缺的那段长安城墙。”

“这——”张嫣瞠目结舌,“可是偃儿才八岁啊。”

“所以,”刘盈眨了眨眼睛,“我可没说是宣平侯府的哪位少爷啊。”

张嫣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侯府嫡子张偃虽然才八岁,但两位庶子,张侈和张寿,可都是和她同岁。

“只是,”刘盈的眸中不免见了一点阴郁,“朕没有料到,匈奴人居然真的胆大到敢闯长安。不过也无事——”

“怎么无事?”张嫣截着他的话头叹道,“你可知道,这趟来长安的匈奴人,是谁?”

刘盈面上的申请渐渐凝肃起来,“是谁?”

“冒顿,

和他一年前新娶的嫡氏阏氏。”

刘盈蓦然站起来。

他紧握着双手,亦不能遏制自己听到那个名字时候的激愤,于是干脆在殿中来回走动,扬声道,“昔冒顿四十万军队困先帝于平城,朕登基之后嫚亵书信辱母后。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只带从人潜入长安城。如果,如果朕当日能派遣一支军队将他生擒。则可破匈奴半矣。只可惜,只可惜——”

“只可惜阿嫣昨日高热口难言,不能及时禀陛下实情,是阿嫣不好。”张嫣柔声道。

他怔了怔,松开手,看着她的目光柔和道,“阿嫣已担惊受怕良多,此事如何能怪到你头上。朕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此时他大概已经走远了。朕就是派人马去追,也追不到了。”

“陛下,”张嫣问道,“匈奴人近日可有犯我大汉边境?”

刘盈不以为然道,“边境要真有长长一段时间完全安宁,朕倒反要惊奇了。”

张嫣蹙眉又问,“臣妾冒昧问一句,他们是否进犯的是九原郡?”

刘盈怔了怔,回身吩咐道,“将天禄阁近半年匈奴犯边的战报都取来。”

匈奴犯边,的确是时常有的事情。但实际上,同属犯边,规模亦有不同。有不过小股队伍集结,劫掠了百姓牲财便走的。亦有千名控弦之士攻城。若汉郡守勇武精干,亦可将之击退。但若是匈奴人打败汉军入城,则必然屠戮殆尽方退回。

据记,从惠帝四年春到如今,匈奴共计犯边十三次,其中零星十次,四次在九原。而两次大规模攻城,其中一次,亦便是九原郡。

“怎么?”刘盈不解道,“九原不过是一个穷郡,莫非匈奴还在窥伺着么?”

“有。”张嫣颔首,“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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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码完加更。泪奔。

理论上,这一章完后,第二卷还剩一到两章便完了。

呜呜,想想两个人的感情会有一个近似明朗的爆发,俺就握拳激动鸟。

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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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咱们都加油。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六:觉醒

刘盈浑身微震。

汉匈对战,匈奴人天生剽悍而善骑,而汉人,因为拥有大量铁矿和先进的冶炼之术,而能制造出更加精良的武器,可以说各擅胜场。譬如从前秦人的强弩,便是匈奴骑军的克星。当年蒙恬将军率三十万秦军征战河南地,大败匈奴军。

秦朝覆亡之后,西楚霸王项羽与汉高祖刘邦在中原争夺霸权无暇北顾之际,匈奴重新侵占了水土丰美的河南地。

如果,如果匈奴此后亦拥有铁矿而甚至锻造精良刀剑,那么汉匈站在战场上,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当日我曾机缘听匈奴人言,在九原汉匈交界之处,有一座白云鄂博铁矿。”张嫣侃侃道,“冒顿若想安心采矿,便自然要攻打九原郡。”

刘盈愈听愈惊,不由竟出了一身冷汗,侥幸道,“尚好此次九原郡守江徽英勇,最终守住了城池。”

“是啊。”张嫣喟叹一声,“但冒顿若再三进攻呢?陛下终究要有对策应对。”

“阿嫣不必忧怀。”刘盈笑道,“匈奴骑军虽勇猛,我大汉亦非弱旅。当年楚汉争霸,猛将良多,并未老去。朕会择一出守九原牧,并增军九原。”

“陛下所虑周详,”张嫣仰面笑道,“陛下,阿嫣以为,对匈奴不仅要守的严密,亦要蓄势备攻。对抗匈奴咱们最缺的是马,不妨在国中适合畜牧之处设牧场,豢养马匹。待他年若真征战于匈奴,我大汉也不会在马之上拖了后腿。”

刘盈瞧着她的娇颜,叹气道,“阿嫣,你虽然聪敏,却不懂朕的难处。朕何尝不早有意行马政?只是。新农法虽行之,到底时日尚短,百姓方温饱,赋税征收尚难,朕有何忍以马与人争食?而内史所掌钱财亦有限,”苦笑摊手道,“说到底,不过是一个穷字。”

“陛下,”张嫣心中激动不已。靠在他身上,安慰道。“没关系。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百姓刚刚温饱,过两年,便有盈余。牧场如今无足够银钱操办。咱们可以只办一处,再过些年,你回头看,一切都会好的。”

有汉之年,休养生息七十载。终于迎来他的巅峰时期。虽然在她的影响下,日后的帝位传承可能会发生变化,但大体的发展方向却是不会变的。她一直知道这点,并不想承担促进带来的风险,无论是对这个国家,还是对自己。只是依着历史原本进展的历程。稍稍的做了一点催化。

但是,当匈奴有了蒂蜜罗娜这个变数,一切便不同于她记忆中的那段历史。她隐隐感觉到。这个时空的命运已经脱了轨,在阿蒂和自己的影响下,向着两个分开的方向奔驰而去。

它究竟会停在什么样的格局,纵然是自己和阿蒂,如今亦不能确定。

可是。我不会让你,输在我身上。

大汉和匈奴从来就是彼此敌对的国家。矛盾不可调节化解。如果没有自己和阿蒂,那么,在此消彼长的过程中,终究是汉族的后劲更加中正绵长,取得胜利。她不必担心。她所无法容忍的是,大汉有可能会输在自己身上。

她温柔的望了一眼刘盈。

我会帮着你,一步步的实现你的梦想,打造一个四海升平的大汉天下。

五年初,鲁元长公主入未央宫,探望被吕后禁足的女儿。

“这次吃到苦头了吧?”椒房殿中,她执着张嫣的的手,一路走进内殿,眼圈微微有一点红,“我和你父对你自幼娇宠,从来没有半句重责。却也养成了你这种不把人言当事的观感。你是谁?堂堂中宫皇后,日日在市井之中与常人来往,算是什么事?”

“阿母,”张嫣讨饶道,“我知错了。你就不必再训了吧。”

鲁元叹了口气,与张嫣一同坐下,悄声问道,“阿嫣,你跟母亲说实话,到如今你与陛下已经成婚满一年了。你们之间,”她迟疑问道,“到底怎么样?”

如果说初入宫的时候,张嫣还脸皮薄经不住者这样的露骨,这一年以来,被吕后三天两头问询,倒也练的皮厚无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道,“陛下他待我很好。”标准答语。

“怎么个好法。”鲁元却很固执,不肯如吕后一般轻轻放过,追问道,“他几日来一次椒房殿?”

张嫣勉强笑一笑,道,“五六日一次吧。”

“嗯。”鲁元略略满意的颔首,又问,“那陛下留宿椒房之时,你们可曾同床?”

张嫣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话。

她自然可以说是以安母亲的心。但是,面对自幼真心疼爱自己的鲁元,竟是实在说不出口来。

鲁元于是便懂了她的意思。

她的目光难过,望着尚在稚龄的女儿,叹道,“阿嫣,你实是命苦。”

身为女子,容颜如花又如何?富贵门庭又如何?终不如,能有一知心人,共效于鸳鸯。

宣平侯世子张偃偷偷溜进殿中,躲在桐柱之后,听到了母亲所说的命苦,心中大急,不懂其中深意,连忙出来问道,“你住在未央宫里,不开心么?”

“偃儿。”张嫣怔了怔,起身拉过他问道,“不是让你在外面玩么?怎么偷偷进来了?”又瞪了一眼连忙赶进来的荼蘼。

“阿姐不要怪她。”张偃摇摇头道,“是我适才不小心将蜜浆洒在身上,才让她们去为我取衣裳。阿姐,”八岁的张偃摇着姐姐的衣摆,固执的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是皇帝舅舅惹你不开心么?”

张嫣笑道,“你先去换了衣裳,阿姐再跟你说话。”

被儿子这样一闹,鲁元也不好再多说,只好作罢。

这时,长乐宫中吕太后遣人送给张皇后果品,来人入殿揖拜道,“见过皇后娘娘。鲁元长公主。”却是吕伊。

鲁元待张嫣叫了她起,方笑吟吟道,“好久未见五娘。五娘近来还好吧?”

“多谢长公主关心。”吕伊嫣然笑道,“承蒙太后娘娘与陛下恩典,年前擢拔夫婿韩幄,亦封了关内侯。近来又诊出伊已有身孕,如今不过在长乐宫陪着太后娘娘说话解闷罢了。”

“哦?”张嫣不免愕然,问道,“韩夫人有孕了么?”

“嗯。”吕伊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便不免在吕伊纤平的腹部顿了一顿。吕伊不过比她大两岁,开了年才叫十六。小小年纪便做母亲,其实对母子双方都有不利,于是笑道。“既如此,便不好叫你操劳了。不妨坐下说话。”

“不过替太后娘娘送一点果品,有何操劳的?”吕伊甜甜笑道,“长公主难得进宫与皇后娘娘母女团聚,伊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待吕伊离开之后。鲁元方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

“阿母,”张嫣岂非不知道她的心事,然而不好多说,只得岔了开去,取了一个果子递给母亲。盈盈笑道,“这是太后送过来的南越果子,冬日难得尝鲜。你不妨尝尝?”

鲁元强笑接过,道,“阿嫣,后宫之中,最重要的还是有子嗣傍身。先帝当初宠爱戚夫人,母后因为有陛下。才有底气与戚夫人一战。你——”她欲言又止,

你打算如何?

张嫣笑了一笑,啃了一口果子,“阿母。这才一年呢。”

“你真的真的不必为我担心。我从来不是亏待自己的人。纵然是绝地,我也有本事为它生出一条路来。来日方长,终有一日,我会告诉你,我过的很好。”

天色将晚,她送母亲出宫,站在椒房殿的门口,看着载着母亲和弟弟的宫车沿着陈道,碌碌向东阙门而去。

为了怕鲁元担怀,适才,她并没有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母亲。

从上次相见之后,除了五年岁首大朝之上遥遥望得一眼,大半月来,她再也没有见过刘盈。

这一次,她家舅舅又在犯什么别扭?

她思来想去,不觉的当日病重说话有事,那么,问题还是处在她那次落水之上?

“木樨,”她招来侍女,再一次问道,“当日你去宣室殿,陛下可有何异常?”

“没有啊。”木樨低眉答道。

“那,”她又问道,“陛下是立刻答应了你的禀问么?”

木樨怔了一怔。

她回忆起当日情景。

宣室殿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松香气息,沉静而又安详。每一次她在其中总有一种敬畏的感觉。那一日,她言简意赅的转述了皇后娘娘的话语,却没有听到陛下的声息,等了一会儿,忍不住抬头。

却看到刘盈微微蹙起的眉头。

“知道了。”他淡淡道,“你回去告诉皇后娘娘,朕等会儿便过去。”

“陛下他,”木樨迟疑道,“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嗯。皇后,有件事情,不知道当言不当言。”

“怎么?”张嫣抿唇微笑,不经意的问道。

“当日我在宣室殿,曾遇陛下身边的一位闳侍中,言止之间对皇后极是不敬。”

木樨惊异的发现,平日里云淡风轻的少年皇后倏然睁大了明媚的杏眸,急声吩咐道,“传沈冬寿。”

翻看这一个月的彤史,张嫣慢慢放下心中的石头。

张嫣其实并不喜欢翻阅彤史。再说怎么不在乎,那毕竟是记载她的夫君与他人欢好的条文。若真见知晓的太清楚,反而会心中终日郁闷,得不尝失。

这一次,还好。

月余以来,刘盈每晚居止俱有明文记载,时有后宫妃嫔相伴,偶尔独自起居。虽日常对闳孺极是亲善,倒并无同榻共眠之事。

“皇后娘娘,这新纸真是个好东西。”殿下,沈冬寿沾沾自喜道,“从前书写彤史,每隔三日便须换新简书写。如今这薄薄的一册却足可书写月余。又轻简价廉,中人便可购买。单以此事,皇后娘娘真是功德无量。”

张嫣失笑,“好了。难得听沈女史夸人的。是否有求于本宫。”

女史盈盈问道,“娘娘打算去见陛下否?”

“怎么这么说?”张嫣不免奇异。

“陛下许久未幸椒房殿,”沈冬寿微微一笑,“娘娘自要去问个究竟。娘娘可否告诉我打算何时前往宣室,冬寿自愿当日往宣室值勤,以记彤史。”

张嫣仔细打量了沈冬寿一番。

许是天生一分长,一分短,未央宫中的这位女史官对于记载彤史别有一番出自爱好的痴迷,却见拙于待人接物。当年,她读了那么一份情文并茂的彤史,不由以为,能够写出那样一片情怀的文字的沈冬寿,早已窥破了自己对刘盈的一片痴情。但是这一年中,沈冬寿却对除史外的一切旁事天真烂漫,似乎根本不解自己的一片情衷。

但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凭什么要一群女史围在一边看热闹?

张嫣将彤史抛还给她,指着椒房殿的殿门,道,“你给我滚。”

刘盈,她在心中怨怼道,别说我不给你机会。去年十月的壬子日,我坐上迎亲的墨车,嫁入未央宫,成为你的妻子。如果,到那一天之前,你还不肯低头来椒房殿见我。

她眯了眯杏眸。

你就等着拆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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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弱的说。第二卷倒数第二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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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一三七:纠缠

长安冬日,雷声阵阵响彻天际。

茅香袅袅盘旋在宣室殿。每一年的岁首岁末,是汉廷最忙碌的时候,开年起印之后,相国曹参报上去岁各地上计文册,刘盈此时正在翻阅,韩长骝进殿,恭声禀报道,“陛下,椒房殿有人求见。”

刘盈头都不抬,答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漫不经心的他,并没有看到韩长骝面上奇异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软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来人的脚步极轻软,像是一只灵巧的猫。

他侯了一会儿,问道,“张皇后的身子大好了么?”

没有听到恭敬的回答声,少女幽怨道,“舅舅既然心中还担忧着阿嫣,为什么不来看我?”

刘盈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见张嫣娉娉婷婷站在殿前。

她着了一身寻常玄色女官服饰,头发亦盘成普通圆髻,因玉质天成,非但不见老气,愈发显出颈项上肌肤的洁白细腻,幽香脉脉。而大病初愈,身形瘦的可怜。

他按下心中怜惜,放下手中文书,

“阿嫣,你怎么自己亲自过来了?”

装作无事笑道,声音平常。

“我不过来,”张嫣恼道,“你会过去看我么?”

“舅舅,”她又服了软,柔糯道,“好些天不见,我好想你。”

刘盈蹙眉,为难道,“阿嫣,你看,朕这儿诸事繁忙,实在抽不出空来。你乖一点,过几天朕再去椒房看你好不好?”

这话根本就是明显的敷衍,张嫣着了恼,质问道,“你有忙到晚上都不用休息么?就抽不出一点空来看我?”

她泫然欲泣,“舅舅。阿嫣若真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骂,但看在咱们多年情分上,至少,不要不理我啊。”

刘盈喟叹了一声,道,“傻丫头。”目光悲凉。

他起身,走到他面前,将手放在张嫣的额顶,顺着柔软顺长的青丝慢慢的抚下来。“你没有什么不好的。从来没有。”

真正不好的,是朕。

她于是抿唇微笑,转身抱住他。仰面嫣然道,“那你今个晚上陪我一同回椒房殿,可好?”

“……”刘盈发现自己下颔艰难,无法吐出一个不好来。

“陛下。”殿门敞处,青衣侍中捧着古书走进来。兴奋唤道,“臣找到了你要的——”忽然一愣,瞧见大殿之中一双紧紧相拥的身影。

少女被刘盈宽大的背影遮住,因身形娇小,只瞧见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以及玄色的女官服饰。

“大胆贱婢。”闳孺只觉得心中酸酸的,于是扬声斥道,“竟敢目无宫规。惑乱宫廷,到宣室殿来勾引陛下。”

那“女官”冷笑一声,从陛下怀中探出头来,斥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以下犯上。帝王家事,轮的到你出口非议?”

娥眉娟秀。双眸如杏,可不正是皇后张嫣?

“你给我滚。”她指着闳孺骂道。

“阿嫣,”刘盈皱眉,将她的手按下,轻斥道,“身为皇后,不该如此失仪。”

张嫣愣了一楞,委屈的泪水在眼圈中直打转。

她的舅舅,竟然庇护闳孺胜过于她。

闳孺本被张皇后的强势给吓的退了一步,此时见陛下当面斥责皇后以维护自己,顿觉壮了胆气,再拜道,“臣不知是皇后娘娘,斗胆冒犯。是臣的罪过,不过——”冷笑一声,扬起秀气的下颔,“即使是皇后娘娘,却不知这宣室乃是陛下日常处政之处么?皇后亦是后宫女眷,如此乃是违犯宫规。”

张嫣怒极反笑,问道,“闳侍中,本宫问你,何谓宰相?”

“这?”闳孺张口结舌,不知张嫣所谓何意。

“周制,贵族最重祭祀,祭祀最重,又在宰杀牲牛供奉于神灵之前。于是替天子诸侯及贵家公卿管家者命称为宰。汉承周秦之制,化家为国,家宰便成为替皇帝管家国的最大命官宰相。既然宰相亦不过是皇帝的家臣衍化而来,我身为陛下的妻氏,凭什么不能站在这宣室殿?”

“这……”闳孺被她的大道理砸的根本无从反驳。

张嫣继续咄咄逼人,“当年,先帝与群臣在长乐宫中廷议国事,太后便在东厢之中听候。时太后不过亦为皇后是也。怎么,闳侍中是觉得太后当年违反宫规了么?”

大汗淋漓而下,闳孺不自觉的望着刘盈求助。

刘盈却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宠臣的动静,只是抚额叹了一声,张嫣的牙尖嘴利,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只是,他怕与阿嫣独处于宫室之中,便不敢放闳孺退开,狠了狠心肠,推开张嫣,板脸道,“闳孺说的亦有道理。你还是先回椒房吧。”

她一时愣愣的,回不过神来。

舅舅,你就真的那么喜欢闳孺,喜欢到,不惜为了他来斥责我?

张嫣气苦,狠狠的瞪一眼闳孺。这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有什么好,让你宁愿迁就他,也不愿哄哄我?

刘盈,你就真的不肯爱我么?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可以忍受你与那些有的没的后宫妃嫔在一起。但是,我却无法接受你会拥有一个男宠。

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太失败,竟然比不上一个男人。

刘盈走到宣室殿门口,唤道,“来人——”忽听得身后一身呻吟,张嫣抱着头蹲在地上。

韩长骝领命入殿,见了张嫣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问道,“皇后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张嫣的面色惨白,将唇咬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我的头疼。”

话音未落,刘盈一把抱起她,命道,“长骝,宣太医令去椒房殿。”

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闳孺才愣愣的回过神来。

韩长骝淡淡一笑。吩咐小黄门去一趟太医署传唤太医令,这才回过头来,笑道,“闳侍中,陛下人都走了,你还跪在这做什么?”

闳孺羞恼不堪,质问道,“韩长骝,适才你为何不告诉我皇后娘娘在殿中?”

长骝挑眉道,“我倒是知会过你不要此时入殿。不过,你可曾听我的话了?”

“你?”闳孺刹那明白过来,指责他道。“你是故意的。”

长骝微微一笑,不承认亦不否认,只淡淡道,“无论如何,张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你亦是看到了。若是有自知之明,闳侍中日后收敛着些吧。”

椒房殿

刘盈穿堂入室,将张嫣放在床上,担忧问道,“阿嫣,你如今如何?”

她从小是有头痛的宿疾的。又大病初愈,若是发作起来——

张嫣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面颊嫣红。唇角微微上翘。

刘盈怔了一怔,立刻明白过来,不由恼道,“张嫣——”

“舅舅。”她伸手去拉自己的衣襟,讨好的摇了一摇。“你不要生气啦。阿嫣只是很难过,怕你再不喜欢我了。如今。见你这般紧张我,”她心满意足的颔首,“我心中开心的紧。”

他看着面前笑的眉眼弯弯的少女,好像渭水平原之上灿烂的杏花,明明那么美,心中却充满了悲伤,先前的恼羞便慢慢被这悲伤给平抚,淡淡道,“阿嫣,今日在宣室殿的话,以后,你不要再说了。”

“嗯?”张嫣挑了挑眉,不解道,“哪一句?”

他不答她,却另起道,“阿嫣,你永远要记得,舅舅,永远都会是你的舅舅。”

她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他话语间的意思。面色倏然变白,勉强笑开,装作无忧无虑不解世事的模样,天真笑道,“我一直知道的啊。您是我的舅舅,也是我的夫君。是不是啊,舅舅夫君大人?”

刘盈叹了口气,拉开她的手,“傻丫头,”他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女,眼神带着无法消解的淡淡悲伤,“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却只是将你当做从前那个小小的阿嫣,所以,阿嫣,我,只能是你的舅舅。”

她冷静下来,问道,“舅舅想说些什么?”

刘盈抿唇一笑,却又转开话题,问道,“前些日子,你常常去太学,不是玩的很开心么?”

“呃,还好吧。”张嫣有些卡壳,快要跟不上刘盈的速度了。

他温柔的问,“有没有喜欢谁?”

她愣了一愣,忽然柳眉倒竖,冷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朕仔细思虑过了。”他淡不经意笑道,“阿嫣,你现在年纪还小。朕帮不了你,却也舍不得你一辈子被困在这儿。再过几年,朕手中的权柄更大一些,便可以假借皇后染病身故的缘由,安排你出宫。大汉世族之间互有联姻,相互熟识。朕无法在其中为你挑一个归宿。但是从太学走出来的那些学生不一样。他们相对单纯一些,而且,短期内也无法与旧的权贵融合或抗衡。朕可从中择一俊秀之士,将你许配给他,并遣往地方为郡守,一辈子不入京畿,这样便不会为人发现,而朕亦可一辈子照拂于你。”他笑得一笑,“朕瞧着那个严助便不错,年纪尚轻,才貌皆在常人尽在。”

她哇的一声哭了,“哪个管那个严助是什么人?我又何曾去多瞧过他一眼?有道是:一马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我乐意守着你过日子。不必你费这个心。”

“阿嫣,”刘盈哭笑不得,摇头再劝道,“咱们大汉不讲究这些的。更何况,你我并未真正圆房,你何必,”他迟疑道,“这般介意?其实,当初吕未与人私出而去,朕着人着意寻访,后来在涿郡找到他们的下落,于是命涿郡守私下照顾。如今,他们夫妇日子虽清贫,夫妻倒也和美,亦为美事。”

“她是她,我是我。”张嫣抽抽噎噎道,“我和她一样么?刘盈,我是你六礼俱备,黄金两万斤聘娶入未央宫,同牢共食过的妻子,在高庙前拜祭过刘氏祖宗灵位,天地可证。皆非虚言。你就这么嫌弃我?非要将我远远丢开,不再看一眼,才能安心?”

“阿嫣,”刘盈无言苦笑,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你是我的嫣卿,我何忍与你终生不复相见?如今你年纪还小,不会觉得。但等你有朝一日长大了,却在我身上寻不到你要的东西。我怕我们两相憎恨。互为折磨。你很好,我也没有错,但是连接我们的这条线。错了。”

“骗人,骗人。”她恼的不可以,“无论是律法,还是世俗伦理,都没有说过当舅舅的。不可以娶外甥女。你又何必这么固执,”她拉着他的手,期盼恳求道,“你已经让了我这么多次,再让我一次,好不好?”

他微微苦笑。挑开她的发丝,轻轻落了一吻,在她的额头。

张嫣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

他的唇。很冰凉,落在她温热的额上,宁馨而贴合。她很努力的想要温暖他。却发现,再如何,自己的温度都是自己的。传达不到他的唇。

这是一个很干净的吻,没有一丝**的味道。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却是为了道别。

“是,律法没有说不可以,伦理也没有说,可是,”他将手按在心脏之处,“我的这儿,一直在说,不可以。”

“那如果,如果,”她的眸中冒出一丝希冀,“如果我不是你的亲外甥女呢?你是不是就可以让我留在身边?”

然后相爱。

他怔了一怔,

傻孩子,很多事情,不是都可以轻易如果的。

于是不以为意的笑道,“那也不成。”

他的声音清冷无比,“纵然你不是我阿姐的女儿,你父依然是宣平侯张敖,在礼法上,你依然得喊我一声舅舅。”

她眸中的希色便立即灰了下去。

“好了,阿嫣。”刘盈起身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他的喉艰涩了一会儿,咬牙道,“舅舅,总是为你好的。”

纵然是在心中割出一道血来,我依旧会,微笑的,看你离开。

“你歇吧。朕回宣室了。”

他起步欲走,却愕然发现,一双柔软的手缠了上来,死死的抱住他。

“陛下,”她将头埋在他的背上,含糊道,“你的话说完了,是不是该听我说了?”

“是,我知道,你在那些所谓道德伦理之上,很有一些道德洁癖。所以总觉得我们在一起,得不到幸福,勉强不来;但是没奈何,我在感情上也有些洁癖。这世上的好男子这么多,但是我若不喜欢,就委屈不来和他去。所以,离不离开这座未央宫,对我而言,其实根本没什么区别。”

“你不必为我费这个心。”

刘盈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什么东西很尖锐,将之撕裂了一个口子,然后无数的流沙灌进来。身后的小小少女,就像一座流沙,而他已经踏进去了一半的足,若是再不即刻拔足离开,等待他的,便是深陷灭顶的命运。

“阿嫣,”他急促唤道,“放手。”

“不放不放。”她大声哭泣,“我觉得,我要是放了,你就真的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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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静,冬雨沙沙的敲打在椒房殿之上,偶尔一个冬雷,轰隆隆而过,悠远怡长。

解忧掌着灯火,小心翼翼的入殿查看。

“陛下和娘娘,这是怎么了?”殿外,木樨悄声问道。

年长女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吹熄了烛火,悄声道,“无事,他们都睡下了。”

“那有什么稀奇的,”木樨撇了撇嘴,“陛下又不是第一次留宿在椒房殿。嗯,看起来,陛下还是很疼皇后娘娘的,这一次,椒房殿的风雨算是过了吧?”

“是啊?”解忧张口,欲言又止。

她没有说的是,这一次,不同以往,却是陛下和皇后第一次,在夜晚中同榻而眠。

茅香淡淡,助人安眠。

华美而庄重的椒房殿中,四阿帐顶芙蓉绣帐密覆宽广的楠木大床,炉火烈烈,偶尔发出一声噼啪声响,将殿中维持在一个温暖的温度。柔软的锦衾覆盖之下,娇小的少女从背后紧紧的拥住青年,颊上虽有泪痕未干,空气中,却隐隐带着温馨的味道。

——第二卷

山有木兮木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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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卷末章,分量比平常要多一半。因此发的时间也比较迟。

嗯嗯,很难过的甜蜜。

于是,讨要下粉红票?

猜猜第三卷我会用什么卷名。嘻嘻。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引

井底点灯深烛伊,

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添声杨柳枝辞第二》

注:本词属一语双关,谐音为:井底点灯“深嘱”伊,共郎长行莫“违期”。温庭筠的诗词多丽词艳曲,生香活色,绣绘字句,镂金错彩,炫人眼目。此两句却是深情远韵,允称清丽。

唐朝时,流行将红豆嵌在骰子中作点,称为红豆骰。红豆一名相思子,而骰子多为骨制。以骰子安红豆来喻入骨相思,纯用寻常事物作比喻,设想机巧,别开生面。但读来不觉晦涩,反而觉得“眉目清秀”。

而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相思到深处,亦可缠绵入骨。

本章为第三卷引章。

下一章正章正在赶,过一会儿奉上。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三八:嘉日

惠帝五年

春三月

雁门都尉张偕抖去一身的风尘,骑马度过横桥,从肃杀北地回到锦绣繁华的长安。

“呼,终于回来了。”远远的望见长安城楼,十六岁的小书童几乎泣下,嘟囔道,“公子真奇怪,不好好待在长安,却偏要一个人跑到边地去。”

张偕在马上听了,微微笑了一笑,并不解释,只是道,“好了,马上就到家了,还不快些走吧。”

高大雄壮的横城门,渐渐出现在他们面前。

“呀,”瑞泽讶然叹道,“不过两年,这长安城好像已经变了好多。”站在横城门之前,他们几乎像是外来的陌生客人。

“嗯。”张偕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凝望着淡淡应了一声。

惠帝三年,他离开长安赴北地之时,长安城不过才筑起了一半城墙。两年后,他回到长安,环绕长安一周的城墙庄严而厚实,已经全部修建完毕,静默着拱卫着大汉的京都。

长安城共有十二座城门,四方各有其三。横城门便是从北方进入长安最重要的门户。高十余丈,门基以方石所筑,上以桐木作城门楼。四阿顶城门楼下,筑有三个门道,中间的门道因仅供皇帝御驾出行,平日紧闭。另开左右两个门道,左出右入,次序俨然。

他骑马入城,却被守护城门的城门士兵执长戟拦住,“这位大人,”穿着札甲的士兵抬起头来,仰首有礼但不亢不卑的道,“你从北方而来,如要入城,请出示入关文书。”年轻的士兵面上有着青春而勇武的神情,虽然地位卑微。但是并不因此显得畏惧,身上似乎有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力量。

张偕微笑着转身吩咐道,“瑞泽。”

城门校尉从城楼上走下来,查阅过张偕的入关文书,双手捧上奉还,抱拳尊敬道,“原来是张都尉,不要怪我们为难大人。因去年有匈奴人潜入长安,劫持了长公主之子。不仅陛下太后震怒,咱们普通军士百姓也很面上无光。你说。堂堂大汉的都城,竟然让一群匈奴崽子们出入如无人之地,若是再放上一把火。啧啧,于是今年春天大伙儿群情踊跃,将最后一段长安城墙修完。大人在边境为官,不时得抵抗匈奴犯境,着实令人佩服。这便请入城吧。”

张偕微怔。长公主之子,那是,宣平侯世子张偃吧。

从前在阿嫣身边,他曾经见过几次那个小小的孩子,长的很漂亮,极黏他的姐姐。

阿嫣。她现在可好?

华阳街为长安城八街之一,宽敞而严整,有足二十丈宽。中为御用驰道,两旁供行人行走。因街道上行人众多,张偕便下了马,牵着马缰沿着街道左侧行走。行道之上颇见热闹,每一个经过身边的长安百姓。面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瑞泽。”张偕回头唤道。

“嗯,少爷?”

“你刚刚不是说。不知道我为什么放着长安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边地么?”张偕微笑道。

“长安城自然很好。正是因为有边地无数边地将士浴血奋战,他们才能安然无忧的度日。”张偕道,“为了守护这些百姓的笑容,我心甘情愿去边地。”

瑞泽一时哑然。望着悠然走在前面的主子。很多时候他都仰望这个自己的主人,他未必懂得张偕的所思所想,但是这个时候,看着张偕的背影,陡然间觉得崇高。

经过东市的时候,忽听得街边楼上一声呼唤,一人从琼阳食肆中探出头来,张偕仰首去瞧,正与他打了照面,不由大喜,笑唤道,“张辟疆。”懒的走楼梯,竟是直接从食肆中跳了下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单手在食肆挑出旗竿之上撑了一把,安然落地。

“哈哈,”樊伉朗声笑道,“刚刚在上头,我还当是认错了人。”大力拍了拍张偕的肩膀,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有通知我们这群兄弟?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

“这不是刚刚入城么?”张偕不以为忤,微笑道,“还没有进家门呢。便被你眼尖给看到了。”

樊伉便笑眯了眼,“如此,你是要回去洗浴一番呢?还是和我上去喝一杯酒?”

“纵是再疲累。”张偕拊掌笑道,“这一杯酒,也是要叨扰的。”

“好酒。”张偕赞道,放下手中酒盅。

“这是近一年长安新兴的蒸酒。他娘的,老子自幼号称无酒不欢,直到喝过这蒸酒,这才知道,敢情自己从前以为自己千杯不醉,不过喝的都是水呢。”

二人哈哈大笑,张偕转首,临窗面对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闭了眼睛听人声沸鼎,道,“从前在北地还不觉得,如今回到长安,才发现,自己很想念东市的热闹。”

“辟疆,你这趟回来,”樊伉斟酒,好奇问道,“是打算……?”

张偕淡笑,“算起来,吴国翁主今年年初当父孝守满了。我于是告假半月,归来成婚。”

“恭喜。”樊伉连忙拱手恭贺,“呵呵,遥想当年辟疆你长安佳公子的风采,走在街头,总有无数妙龄女子回眸痴痴流连。两个皇家的翁主,都对你青睐有加,实在令人羡慕”

“往事还提作甚?”张偕摇头,自嘲笑道,“如今,长安的百姓,只怕都认不得我了吧。”

“没有的事。”樊伉哈哈大笑,上下打量他道,“虽说你去了边地两年,晒黑了,也长壮了。比我还差了那么点点,看起来又着实风尘仆仆了一些,但还是很不错的。那群长安女子不敢与你说话,只怕是,你的那位未婚娘子着实彪悍了一些。”

“哦?”张偕奇道,“怎么说?”

樊伉拍腿笑道,“你还不知道么,吴国翁主看着文静贤淑,实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当年合阳侯未去世的时候,她可是曾一个个跑到那些号称倾慕你的女子府上,摞话不准人肖想你呢。我妻子回娘家,回来后笑的打跌,跟我说,连曹家那个刚刚满十二岁的小妹子,都被她关照到了。后来,长安城的贵家女儿便私下给她取了个绰号,嘿,唤作胭脂虎。嗯,”他搓下巴笑道,“有这么一只胭脂虎镇在你家宅之中,只怕你成婚后,便再也不能捻花惹草了。”

张偕淡淡道,“男子在外的事情,妻子内眷哪里管的到?”话虽如此说,可是眼中分明有着微笑的味道。

“于期,”他问道,“我久在北地,不清楚长安情况,适才横门校尉说起,前些日子,有匈奴人潜入长安挟持宣平世子,此事究竟如何?”

樊伉怔了怔,笑道,“确有此事。当日,陛下与太后都震怒不已。”刘盈甚至为此出宫,奔波了整夜,“但……”,宣平世子虽亲贵,值得皇帝做到如此地步么?樊伉不是不曾疑虑过的,只是,“我为长乐户将,对此也不是很清楚。”

张偕微微一笑,“皇后素来与世子姐弟感情亲善,当亦为其悬足了心。于期,”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你可知道,陛下与阿嫣,他们夫妻两,到底如何?”

张嫣大婚的时候,他已经去了北地,后来听到了消息。很是有些惊讶。阿嫣是个太美好的女孩,而陛下他,不是不好,只是,他们在一起,他总是有些悲观。

樊伉放下酒杯,忽然没了胃口。苦笑问道,“你这么关怀阿嫣,便不怕留翁主不快么?”

“我一直将阿嫣当做亲妹妹一般。”张偕正色道。

樊伉苦笑着饮了一大忠酒,哐当一声将酒盅掼在案上,

“我看了两年,也没看出门道来。要说他们不好吧,年来好些次见陛下和阿嫣,他们一同出现在人前,说笑之间自然亲昵的很。可要是说好吧,”樊伉苦笑道,“辟疆,我也是成亲了几年的人了,却总觉得他们之间不对味,好像总是少了一些什么,不像是真正的夫妻,倒像——”

和从前未成婚一般,温柔关照的舅舅,天真无忧的甥女。

他叹了一声,低首道,“也许,他们本便不该成亲的。虽然说没有哪一条礼法说舅甥不可成婚,但我总觉得这段姻缘怪怪的。我那个皇帝表兄弟,又着实是个迂正的人,”他连连摇头,“若是与阿嫣不认识,便也算了。偏偏你我也算得是看着她长大的。在一旁看着,着实心疼。如今,他们出巡在外。也不知道到底如何?”

“哦?”这下张偕到惊奇了,“怎么,陛下不在未央宫么?”

“嗯。”樊伉点点头,“陛下事先帝甚孝,又一直思念故土,最近终于得闲,就在你回来前的三天,携张皇后一同巡幸沛郡去了。说真的,若不是我是长乐户将,有职在身,我倒真想和陛下一同前去。”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很想念沛县啊。”

沛县,那个他们出生的地方。

沛郡

泗水悠悠而过,沛地是一望是无际的平原,

随性宫人排成长长的一队仪仗,远远的跟在后头。张嫣沿着河水走在田野之中,笑盈盈道,“唔,这儿就是沛郡啊。”

“是啊。”刘盈瞧着田野中微拔的麦苗,笑道,“是不是很美?”

“嗯。”张嫣开怀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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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三九:未旦

决定回头修改一下前章,先把这一章发了。

嗯。与前章稍稍有点不合,以此章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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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五年



太仆准备了三月之后,皇帝的骑驾卤簿方从宣平门出长安,度灞水,过芷阳、新丰、华县、华阴、经桃林塞出函谷关,东至洛阳。驰道宽三丈,路旁遍植青松,马车在道上驰驾,速度平稳。

十六长寿幢、紫幢、霓幢、羽葆幢之后,是皇帝的御车,其后皇后所居之车中,鲁元放下车帘,也隔开看往路边风景的目光,喟叹道,“真是好久没回沛县了。”

“阿嫣大概不会懂母亲的心情,”她望了倚在车中正座的女儿,怅然道,“你少年便身贵,从不曾混迹于乡野之间,亦从未来过沛县,只怕要看母亲的笑话了。”

“母亲说哪里话。”张嫣扔了一颗梅子到口中,又抿了一口茶,“沛县是陛下和阿母共同出生的地方,嫣儿也很想去看一看呢。再说了,陛下不也是体谅阿母的思乡之情,才力主阿母一同同行么。”

鲁元于是便笑了,“是啊。”神情柔软,“可惜,母后年纪大了,不能与我们同来。否则,我们一家人才叫真正团聚呢。”

“皇后娘娘,长公主,”侍卫来到车前,禀道,“陛下命臣来告知,车过洛阳,便要下驰道了,关东之地的道路远不如驰道平整,车行可能会有些颠簸,皇后与长公主见谅。”

不一会儿,解忧探头出来,笑道。“皇后娘娘说知道了。代为谢过将军。”

只听车轮砰的一声颠簸,骑驾转入黄沙道,扬起漫漫尘土。

这一日,天色将晚,圣驾便在内黄县道旁乡亭歇宿。

乡亭中早得了帝驾一行的知会,扫榻相待。虽然惠帝先前便申明过,此行不过是私人巡幸,沿途各处不得铺张迎送。但各地官守下人又怎敢真的简朴以待,虽只是一个小小乡亭,仓促之间。竟也将亭中客院住房布置的颇为齐整。

既然先前知会的人并没有额外的嘱咐,亭长自然是将正中大院安排给了陛下与皇后居止,鲁元长公主独居一间小院。随行各位王侯大臣,各按爵位官职依次以降分配住房,随行侍卫仪仗,则只能委屈,七八人同住一间通房了。

后院之中

洗去一路风尘。张嫣换上寝衣,随口问道,“陛下如今在做什么?”

“启禀皇后娘娘,”小黄门欠了欠身,禀道,“赵王友。代王恒,吴王濞,并齐王世子襄。以及东郡郡守,此处内黄县令都赶来参见陛下,现在,陛下大约在在前堂接见他们。”

“哦。”张嫣点点头,表示知晓。忽然听屋外有人道,“姐姐安好。”声音怪腔怪调。不由沉下脸来,道,“谁在外头?”

荼蘼探出门张望,回来笑嘻嘻道,“娘娘,是亭中一个小媳妇养的鹦鹉,挂在廊上,会说人话儿,适才那句话便是它说的。咱们可要要来看看解闷?”

张嫣正是略觉得无聊,于是颔首道,“让她提溜过来看看吧。”

刘盈回来的时候,便见一个青衣民妇拘谨而立,解说道,“皇后娘娘,这只鹦鹉是小儿在田野间玩耍时候捉回来的,平日里教它说话,倒也有些伶俐。挺讨人喜欢的,娘娘若是喜欢,便送给娘娘吧。”

“免了。”张嫣抬头望了一眼,似笑非笑,“君子不夺人所爱。我不过是逗弄一番,一会儿便还给你们。若是让你家里孩子不舍,可不是我的罪过。”

笼中的鹦鹉火爆的叫了一句,“美人姐姐真漂亮。”上下跳跃着,愤恨的瞪着美貌的少女,张嫣忒是促狭,瞅着它长长的尾巴,便偷偷的捉上一把。虎皮鹦鹉左支右绌,然而竹编的笼子腾挪的地方实在太小,躲过了东面,便凑到了西面,竟是四下皆兵。

少女另一只手上却抓了把松子,见它生气了,便丢一颗进去。左手捉尾巴,右手喂松子,玩的不亦乐乎。

鹦鹉被她逗的不行,待要不食嗟来之食,但松子味美,又实在舍不得,忍不住啾啾叫唤抗议。

刘盈摇摇头,唤道,“阿嫣。”

“嗯?”张嫣回身应道。

房中宫人以及乡亭民妇这才发现刘盈回来,连忙回身揖拜,“参见陛下。”忽听得哎呀一声。原来,因张嫣分神,鹦鹉鸟便抓着机会,狠狠的在她葱白秀气的指尖上咬了一口。

张嫣微微蹙眉,缩回了手。

年轻媳妇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向刘盈与张嫣磕头,口中求道,“民妇万死。”

“不碍的。”张嫣摇摇头道,“是我自己逗它逗过了头,它咬的也不狠,连血都没个一滴。嗯,你们带着鸟儿下去吧。”

因他已然回来,她便没心思再理会其他事情,只是望着他微笑。

刘盈亦瞧着她,忽的道,“那只鹦鹉倒有眼光,果然是个美人儿。”

张嫣被他说的呀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无事吧?”他走上前来,查看她的指尖。见确实连红肿都没有,便又板脸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每次里将头发擦干,再去做旁的事。你总是当耳旁风,到上了年纪,落个风眩,你才肯知道后悔是吧?”

她抿嘴嫣然,任由他取过干爽巾帕,为自己拭头发,其实,从不是记不住,只是贪恋他每次为自己拭发的温柔,才总是放任。

“陛下,”她不经意问道,“从内黄到沛县,还要多久时间?”

“大概还有两三天路程吧。怎么,一路上觉得劳累了?”刘盈叹道,“其实你可以留在长安的,不必非要陪朕走这一趟。”

“那怎么成?”张嫣摇头道,“我自己乐意来。沛县是阿母和陛下的故乡,我自然也要跟来看看。”

“而且。”她嫣然而笑,昏黄的烛光下,左颊之上酒窝若隐若现,恬静而美丽,“我哪有那么娇弱?要论辛苦,陛下赶路之外,还要处理政事,岂非比我更辛苦。说起来,若不是有幸生在帝王家,赶上这么一段路。不过是再平常的事情。”

夜色渐深,解忧持烛,荼蘼将榻上簇新而松软的被衾整好。问道,“陛下,娘娘,可要安歇了么?”

“嗯。”刘盈看了看更漏,道。“明日还要继续赶路,这就睡吧。”

张嫣颔首,沥干青丝,便上了榻。过了一会儿,刘盈洗浴之后,亦换了寝衣。掀开被衾一角,在她身边睡下。

宫人放下帐子,吹熄了烛火。退了出去。

她悄悄睁开眼睛,月色从窗中照进来,极清亮的洒在地上。

“哦,哦,哦。”仿佛才沾了枕。便听到公鸡报晓的声音。

刘盈从睡梦中醒来,起身的时候。衣裳一角被人压住,低下头去,看见怀中少女沉静的睡颜,不由怔了一怔。

从今年冬日,那一场激烈的争吵,他终于懂得了张嫣的坚持,于是便不再拒绝同床而眠。

如果说,她宁愿一辈子留在未央宫,也不肯要他为她费心安排的一条出路,那么,他费心的为她保持清名,又有何用?

怀中的少女一日日的长大,越长亦越美的惊心动魄。只有当她熟睡的时候,才依旧像是一个孩子,长长的睫毛之下,肌肤如冰玉,纵然是在熟睡中,亦是唇角微弯,想是做了一个好梦罢。

阿嫣的睡相不好,纵然每日里睡下的时候都是规规矩矩的,熟睡中却总是会不经意的翻身,更是会踢开被子。于是他半夜里还要费心记得为她盖被子,否则第二日里受了凉,又会苦着脸喝太医署开的汤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他不再坚持异榻而眠的第三日,阿嫣便命人将椒房殿屏风外的那张备榻拿去劈了当柴烧,兴高采烈而迫不及待。

而他听了也只能摸着鼻子苦笑。

椒房殿的那张楠木床足够大,纵然两个人安睡,依然有很大空间,他与她共眠,其实很少肌肤相接。此次出门在外,纵然乡亭将所有生活起居都安排的精致妥当,却总找不出与椒房殿的楠床一般大小的床来,又因旅途劳顿,他夜中睡的太熟,竟然连她何时翻身,倚在自己怀中都毫无知晓。

知晓了又要怎样呢?

他拍了拍阿嫣的脸,这是他近不得,远不得,爱不得,恨不得,离不得,舍不得的人,只能这么一日日的过着,贪欢最后的幸福。

“阿嫣,”他唤道,“起床了。”

张嫣咿唔两声,含糊道,“还早呢。”翻个身,竟继续睡了。

韩长骝捧着他的外裳入房,见此状,不由掩口而笑。

他抽回被压着的衣角,狠狠的瞪了长骝一眼。

长骝连忙止住笑意,佯作正经咳了一声,道,“陛下恕罪,奴婢只是想起了一首诗,此时反过来说,倒正是适合。”

“哦?”刘盈好奇问道,“哪一首诗?”

“嗯,是郑风中的一首。”

他忽然明白过来,轻轻叹了一声,在心中念道:女曰“鸡鸣”,士曰“未旦”。

唤过荼蘼,嘱咐道,“你伺候着娘娘,嗯,让她再睡一刻钟,便唤她起来。”

荼蘼沉声应道,“诺。”

女曰:“鸡鸣。”士曰:“未旦。”

“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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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说一句,关于今天下午的那个更新。

因为我后台有三章废章,而有废章不可以加VIP分卷。

而我刚刚进行到第三卷。

我便下午请编辑帮忙,将那三章废章发布便解禁了。

于是,有的童鞋书架上出现了更新,但过来看并没有发现更新。

I

am

sorry!

这事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我能保证不再有发错章节出现废章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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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零:沛风

在一路众人参拜中,玄衣少女步出内黄乡亭,肃面颔首道,“都起身吧。”

这些年,张嫣已经习惯了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庄严有礼的皇后。

待皇后登车之后,天子骑驾华盖羽张,车马俱备,继续向东南前行。

齐王世子襄倚在附行车队中的一座驷马安车之前,远远的瞧着三钗六髻的庄严首妆之下,十四岁少女年轻的姣好容颜,不由赞了一声,“好一个美貌的小皇后。”

“世子。”身旁齐国侍人吓了一跳,轻声劝谏,“还请慎言。莫为齐国惹祸上身。”

“怕什么。”驷钧挑开车帘笑道,“这辆安车四面都是齐地之人,堂堂一国世子,想要说一句话,还要畏首畏尾的么?”他亦摇头笑道,“嘿,真想不到,当年那个也不怎么样的小丫头,如今倒是出落成如是美人胚子了。就是太严肃了些,若是知情解语,便是绝世佳人。”

“可惜了。”他拍拍刘章的肩,“她当年可是差点嫁了表弟你呢。若是当年吕太后未曾变卦,这位小美人如今早该是你的囊中物,两相皆好。哪像如今,这么个美人儿偏偏要守活寡,实在是,可惜可叹!”

刘章倚着车壁,仰首饮酒,笑道,“表哥却又胡说。这位张皇后,可是深获我那位皇叔陛下的圣宠啊。不说陛下回乡祭祖,满宫妃嫔又谁能同行?听说,昨儿个夜里,皇叔亦是歇在她那里。今日里二人更是同车而行,这般作势,还不够圣宠隆重么?”

帷帘轻轻抖动,在驷钧面上投下一面冷刻的阴影,指着自己的眼眸。意味深长道,“我年纪虽不大,却经过不少女子,这双眼睛绝不会看错,张皇后并未与人欢好,表弟,你信不信?”

刘章长声笑道,“表哥,你这话却问的差了。无论如何,她张嫣已不是当年那位宣平侯女。而是大汉皇后。我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因天子卤薄骑驾铺陈严整,前行平缓,车行第四日。方真正进入沛郡。

掀开御车帷帘,张嫣好奇探首张望,“沛郡就是这个样子啊。”她喟叹道。

沛郡在大汉东南,境内为一望平原,从西南到东北。渐渐走低。其中又有九水,泽润乡土。四月里,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大道两旁俱是阡陌土地,大片大片青色麦穗,在田风的吹拂之下向一方微微伏倒。

“是啊。”刘盈亦收起案上章奏。来到她身后,望着故乡的土地,目光中有着淡淡的激动与感慨。

六岁那年。楚汉之间的战争终于侵袭到沛郡,父皇兵败,家人分奔而逃,自己在乱军中遇到父亲,随着回到栎阳城。此后,便再也没有回到故乡。

“是不是很美?”他淡淡问道。

“嗯。”张嫣笑盈盈的颔首。回眸仰望他的容颜。

沛土有蓝的天,白的云,一望无际的平原,涓涓环绕的河流,自然是美的。

母亲,和你,都是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因为母亲和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我便亦觉得这片土地美丽,尽管,我之前从未踏上它一分半毫。

因知你回到故土之后心中愉悦开怀,我愿意爱这片土地,直到永远。

骑驾一路直行,在沛宫之前停下。沛郡郡守袁平率族老与乡亲在宫前参拜圣驾,刘盈忙下御车,搀扶起须发皆白的老人,道,“袁大人昔日于朕有蒙学之义,朕不敢当之。”

袁平笑道,“纵如此,君臣之义不可废。”依旧坚持着拜了下去。

刘盈心中感慨,又见其后跪拜众人,多有须发花白眉目熟悉之人,俱是幼年之时乡里声名隆重之人。

“陛下,”袁平请道,“沛宫之中已经置好了酒宴,请陛下入内享用。”

“不必了。”刘盈摇头道,“朕想先去拜祭先帝。”

众人心悯皇帝纯孝之际,奉常叔孙通出众谏道,“陛下孝心可嘉,先帝在天之灵若有知晓,定当喜慰。只是拜祭礼仪供奉仓促之间也不好尽善,陛下既然已经亲至沛郡,可见诚心,不妨再酌情等候数日,再正式拜祭于先帝庙前。”

刘盈点头,道,“可。”

沛郡

乡野之间的一户人家,忽听得有人在外敲门唤道,“家里可有人在?”

黄衣民妇从屋中出,见篱笆外面站着三个女子,中间那个约莫十三四岁年纪,一头青丝梳成清丽的椎髻,绾在脑后。杏眸灿灿,容颜娟秀可爱。

“这位小嫂子,”少女轻轻揖拜,道,“我携家人在这儿玩耍,不知不觉走远了,口有些渴,可否讨一口水喝?”

沛郡民风淳朴,何况这么个美貌清秀的少女,讨人喜欢又不会损害,她便微笑颔首道,“这位小娘子请入。”

“多谢嫂子。”少女随她入屋,嫣然问道,“这位小嫂子,怎生称呼?”

她奉上陶碗,笑道,“我夫家姓秦,小娘子便唤我一声秦嫂子吧。”

少女于是便弯唇唤了一声,“秦嫂子。”打量秦家内房,虽并不殷实,却收拾的齐整。面前陶碗亦无宫中御用晶莹剔透,却擦拭的干干净净。秦嫂子将放凉的沸汤倾入其中,她捧着饮了一口,不由赞道,“好甜。”

“是呢。”秦嫂子笑承道,“用泗水打出的水煮汤,不用加糖,便有清甜的味道。这便是咱们沛郡人杰地灵,不然,怎么能出大汉皇帝呢?”

“是啊。”少女微微一笑,应和道。

“母亲,母亲。”田野间玩耍的孩子从外间回来,奔到秦嫂子怀中,道,“我四处听人说,皇帝东巡到咱们沛郡来了。母亲,是不是真的?”

小秦嫂子皱眉揽过儿子,为他拍打身上的尘土。笑道,“小武你又淘气了——自然是真的。你没听到今晨沛宫前热闹的动静么?陛下他是咱们沛郡出去的人,如今想家了。便回来看看。”

小武胡乱点点头,好奇的望向坐在一边的少女,张口赞道,“姐姐,你好漂亮。”

少女扑哧一笑,愉悦道,“谢谢。你也很可爱啊。”

“姐姐是从外面来的,可知道皇帝陛下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秦嫂子抱过儿子。朝少女歉意笑笑,却经不住儿子吵闹,想了想道。“乡里的族老们说啊,陛下从小就性恭谨,心地慈善。他继位之后,将赋税定为什而为一,让大汉百姓都能够宽裕的生活下去。是一个好皇帝。”

秦武听得神往。便挺起小小的胸膛道,“那武儿长大后,要做一个大将军,替陛下踏平匈奴。”

“咯咯。”借水的少女掩口而笑,嫣然道,“那么秦小将军。姐姐等着你啊。”

舅舅,她微微一笑。

你瞧,你所付出的辛苦。都没有白费。天下人知道你的好处,并将你当成一个好皇帝。

你若听到这话,是不是会很开怀?

小秦嫂子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小时候曾经见过陛下的。”

“哦?”张嫣奇道。

“我小的时候啊。调皮的紧。”小秦嫂子回忆旧事,不知道怎么的。脸微微的红了,“一个人到处乱跑,不知怎的,就迷路了。碰到一个男孩,他将我送到村口。便回去了。哥哥说,他便是泗水刘亭长的儿子。可惜我当时年纪实在太小,不曾与他道一声谢。”

张嫣撇了撇嘴,心里面便不自禁的泛起了酸意。便觉得入口的汤水也没有适才甘甜了。

“怎么?”秦嫂子见她神情,不由问道,“这位娘子不信?”

她正要答话,忽听得外头有人唤道,“请问夫人在里头么?”

韩长骝一身士子深衣,见张嫣与主家出来,连忙揖拜,笑道,“因见夫人的马拴在门前,便猜夫人在里间,冒昧的唤问一声。”

“怎么?”秦嫂子瞧着张嫣嫣然的神情,奇道,“小娘子这么年轻的年纪,已经出嫁了么?”

“是呢。”她颔首,拜道,“多谢秦嫂子今日奉水之情。”

“不客气。”小秦嫂子讷讷道。

门外杨柳树下,玄衣青年回过头来,微笑着望着走到自己身边的少女。然后远远的朝小秦嫂子颔首示意。

汉时民风开放,小秦嫂子却生性严谨,不肯见外男,旋回身便进屋去了。

惊鸿一瞥间,她并没有认出自己适才念念不忘的男子。

张嫣不由得便失笑,心平气和。本是自己太小气,离开沛郡的时候,刘盈才是多大年纪?而小秦嫂子比他还要略小一二岁,当时更是个不知事的女孩。世人总是仰视于皇帝的身份,当大人们提起曾经一段轶事,便牢牢记住。但故事里的那些人,却早就忘了。

“阿嫣,”刘盈摇头道,“你于此间乡路并不熟悉,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行走,实有些不慎。”

“有什么法子?”她噘唇道,“你要接见县中族老,乡亲。阿母亦是找一群从前的旧友聊天。她们都好大年纪,说的又都是旧事,我听不明白,便只好自己独自出来。听听沛县父老说你小时候的趣事,倒也有趣的紧。”

“哦?”刘盈失笑,“那你听到了什么?”

“听到呀,”张嫣嫣然,扳手指数道,“西头的赵大爷说舅舅小时候,总说已经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和前日在沛宫见到你一个模样,半点都没变。东村的冷小宝说他哥哥当年曾经跟你和吕家几位表舅舅打过一架,虽然舅舅看起来很斯文,但发起狠来,也很厉害的。唔”

“什么呢?”刘盈啼笑皆非。

沛土的小路两旁,开满了小小的芄兰花,紫色的如同满天星辰。

张嫣问他,“舅舅,你喜欢这些芄兰花么?”

“我本性并不爱这些花草。”刘盈摇头道,“不过,因它是沛县水土所养,倒也特别喜爱一些。”

张嫣于是弯腰,摘了一朵芄兰花,意味深长的道,“是啊。这世上有太多朵美丽的花,世人总是贪看,却忘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盆花。野花漂亮,人人都喜欢看,但看看也就罢了。要是因为流连,忘记了家里的那朵,等到最后枯萎了,回过头看,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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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之。

因为今天陪人出门,回来晚鸟。

更新迟鸟。

这更新有越来越见推迟的趋向。

于是加油将时间给调整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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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一:夜雨

“什么枯萎不枯萎的,”刘盈皱眉道,“听着太不吉利。阿嫣,你小小年纪,心思不要这么重。放开怀一些。多看看蓝天白云,不好么?”

张嫣瞧着他一会儿,忽然笑道,“好,自然亦好。”

白日的沛郡,天色澄蓝,不见一丝浮云。

“昨儿个舅舅还在接见那些沛县乡老,今个儿怎么就有空出来?”她问道。

“奉常大人说,”刘盈道,“古者有春日尝果之习,如今正是樱桃成熟的时令,可采摘献于父皇灵前。朕听着有理,便排了半日空闲。”

她抿唇偷笑,“舅舅是自己想出来玩吧?——明明请人进献樱桃便可。”

“既是祭祀先帝,”刘盈道,“自然还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亲自采摘,才显得有诚意。”

四月的樱桃,累累的压着枝桠,玲珑可爱。

宫人搭起木梯,刘盈在果树间选取颜色鲜红的樱桃,采摘放在一旁托盘之上。

满园樱桃尚未全部熟透,一棵树上也不过能采得两三串,刘盈一路向东而来,在最近阳的樱桃树下,忽听树上叫唤的声音,抬头看,却见张嫣坐在树枝桠之上,拂开枝桠探出头来。素襦黄裳,及踝的裳裙盖住了禈裤,丝履小巧而贴住脚弓,露出一段袜缘,微微摇晃,足形玲珑可爱。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她将樱桃置在裙摆上,用衣襟擦了擦,放入口中,赞道,“舅舅,这儿的樱桃又酸又甜,很是可口。你要不要也尝一颗?”

他皱眉道。“小心吃坏了。让他们去清洗一番,又不费什么事。”

“不要。”张嫣摇头笑道,“若要他们摘了洗过再送到我手边,那我特意来这趟樱桃园,还有什么意思?持已,你不知道,纵然事后闹肚子闹到后悔,玩的时候就是要尽兴才好。”

他摇摇头,吩咐道,“小心些。莫要从树上跌下去。”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张嫣笑盈盈摇晃道,“这么大的一颗树,哪有那么不小心的。”不留神一个没稳住。竟真的向一方跌去。

她惊叫一声,捂住脸,心中一声哀嚎,这下丢人可丢大了。

“小心。”刘盈正转过身去,听到了动静。连忙去接。

少女倾过来的娇躯,正投了个满怀,他一手抱住张嫣,一手扶住树干。身下木梯承受不住冲力,摇摇晃晃的趔趄,眼看就要倒下。宫人们用大力才扶住了。

怀中的少女趴在自己胸前,惊魂甫定,胸膛微微喘息。压裂了枝桠上一大片樱桃。绯色的汁水溅到少女的胸前,裳裙,慢慢的浸了开来,留下湿润的濡痕。

他的身体与她贴的极近,近到可以闻到少女发稍领间透出的一缕幽香。极细极幽怨,却在那一刹间。沁到他心底。

他怔怔的瞧着少女玉一样的脸颊,其上有细微汗毛,天光照在其上,几成透明光泽,那么美,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亲一亲少女的红唇。

张嫣抬头,触到了刘盈墨色的瞳孔与深深的视线,一刹那间,便感到脸红心跳,手心沁出一层薄薄的汗,只能听见胸膛急急的心跳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张力,横亘于他们之间。

过了一会儿,刘盈方沉静下来,勉强自己安定嘱咐她道,“你先去换身衣裳。等朕采完最后两串樱桃,咱们便回沛宫。”

“嗯。”她低头应道。

樱桃属于嘉果,进献于高帝庙前,以太牢拜高帝。

张嫣跟在刘盈身后,诚心的祈求高皇帝刘邦,跪拜道,“皇帝阿公。往事已矣,来者可追。当年,你曾经不喜欢舅舅,但是最终还是将大汉留给了他。他从不想辜负你的期望,努力的想要打造一个太平富足的天下。”

“请你,一直保佑他。也保佑这片你留下来的,大汉天下。”

“阿嫣,”鲁元亦在一旁跪拜她的父皇,见女儿形容端肃,不由好奇问道,“你嘀嘀咕咕的,都在求些什么呢?”

她抬头,嫣然道,“没什么的。只是请了阿公保佑陛下。”

她的一双眸儿似杏,每次抬头的时候,眸光清仁,很是漂亮。

鲁元看的叹息,亦求道,“父皇,你若真的在天有灵,对子女有怜恤之心。请保佑陛下和阿嫣,夫妻和美,来日子孙乘于膝下,白头偕老。”

“阿公,”张嫣犹豫了一会儿,亦道,“请保佑陛下与我,能安顺相守到老。”

当夜,惠帝在沛宫大设酒宴,宴请当地父母官与沛郡族老。随行诸侯及众官陪宴。

酒过三巡,他在主座上举杯敬道,“当年先帝与众先辈从沛郡起军,终得天下。如今大汉升平,朕得回故土,以酒水礼天,敬地,祭祖。愿我大汉,长乐未央。”

于是众臣皆祝道,“愿我大汉长乐未央。”

袁平起身道,“如此好宴,不可无歌。臣备下歌舞,请陛下观之。”

刘盈于是笑道,“可。”

宫中或是权贵设宴都会培育歌女舞姬,刘盈本以为袁平亦不过如此。忽见有百名少年从堂下入殿,拜道,“祝陛下身体康健,福寿万年。”

一晃六年,当年在高帝面前唱《大风歌》的童子,都已经长大。有的家资富裕,有的却生活落魄,有的已经成婚生子,有的依旧奉养父母。沛郡郡守袁平集全力,找到了其中的一百一十七名,此时着当年一般的素服青裳,梳垂髫髻,垂袖拱手,齐歌当年高帝所作《大风》。

大风起兮云飞扬。

刘盈怔了一怔,放下酒杯,一时百感交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西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风是一个纵情高歌的年代,他的父亲开创的年代,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他。这些年他战战兢兢,怕折损了父亲的光芒与骄傲。

在这一百一十七名少年的歌声中,忽然有一刻,他与父亲心意相通,懂得了父亲唱大风时的心情。

死亡将所有曾经的怨怼通通埋掉。这一刻,刘盈潸然落泪,想起的,都是父亲的好处,以及,他对父亲的孺慕与眷恋。

大风歌毕。刘盈吩咐道,“取纸笔来。”

他在六尺长,三尺宽的良纸之上。书写了大风两个篆字。

“袁郡守。”他吩咐道,“着人在沛宫立歌风台,其上立大风碑。将朕的手迹拓写在其上。”

“诺。”

刘盈醉意微盈,又吩咐道,“待朕离开之后。将沛宫改立为高祖原庙。当日高祖所教歌此兒百二十人,皆令为吹乐,后若有缺,辄补之。”

当夜,刘盈饮的酩酊大醉,张嫣将他搀回了沛宫后头的寝殿。

巡幸在外。一切不比未央宫中,并没有太多的侍女从行。吩咐殿中的两个小侍女去端汤水,荼蘼陪在张嫣身边。掩口笑道,“自去岁陛下酒醉椒房殿,不是说再不多饮了么?”

“男人么,”张嫣拧干了铜盆中的帕子,将之搭在丈夫的额头上。抿唇微笑道,“总有些动情绪的时候。”

他劳师动众。终能重回到自己的故乡。在沛县的这些日子里,心情一直愉悦。今日大宴群臣的时候,一时开怀,喝醉了,便是再情理不过的事情。

张嫣虽身为皇后,这照顾刘盈的事,既不放心让别人来做,便只好自己动手。喂了刘盈一碗醒酒汤,又与荼蘼协力为刘盈换上轻便的寝衣,起身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她走到烛火之间,想要吹灯。忽听得身后刘盈唤道,“不要。”

刘盈揉揉额角,道,“就让灯点着吧,亮堂一些。”

张嫣嫣然笑道,“好。”

刘盈沉静了一会儿,忽又道,“这天,看着晚上要下雨。”

她扑哧一声笑了,揶揄道,“陛下原来不仅会治国,还会看天色啊。”

“阿嫣不信么?”刘盈微笑道,“我自幼在沛县长大,这儿的气候最是熟悉,傍晚的时候天色闷的很,今晚十之**会下雨。”

唔,张嫣惊奇的发现,喝醉了的刘盈,尽是出奇的爱说话。

这样的刘盈很可爱,让她很有一种冲动想考虑考虑,日后再找机会多灌醉他几次。

“轰隆——”一声,天际果然打起雷来。

“沛县就是这个样子,”刘盈笑道,“尤其是春天里,天气变化无常。白天晴好晚上下雨实是常事。阿姐小时候最怕打雷,若是哪天晚上打雷了,便会拉着我睡,却一定要颠倒黑白,说是……”

怕她的弟弟怕打雷。

刘盈忽然问道,“阿嫣,你怕雷么?”

张嫣摇摇头道,“我倒不怕雷。”

刘盈闭目唔了一声。

那种悲春伤秋的小女儿事,她不屑做。可是,她很喜欢今夜的这种氛围,在宽大的沛宫之中,有着淡淡的新漆气味,宫外大雨倾盆,而他们同床相拥,宁馨静好。

轰隆隆,一声炸雷忽的响起,仿佛要将天际撕破一番,张嫣赫的浑身一抖,反射性的扑到了刘盈怀中。刘盈呵呵一笑,就势拥住了她。

真是……丢人啊。张嫣忍不住唾弃自己,刚刚说过自己不怕打雷,便被这个雷给吓的破了功。

然而很快,她就将这些有的没的念头都给丢开了。

她闻到他身上安神的松香气息,以及透出来的酒味。他拥着的怀抱太温暖,以至于,她似乎也喝醉了。

“阿嫣,”刘盈将下颔放在她的肩上,迟疑了一会儿,忽低低道,“咱们就这么一世在一起,好不好?”

她醉心于他怀抱中的气息与温暖,连他说什么都没有挺清楚,便昏昏沉沉的胡乱点头。这个时侯,只怕他说要她的性命,可能,她也会不自觉的点头。

他低头,呵呵而笑,胸腔一阵微微震动,许久承诺道,“朕会一辈子待你好,只要朕还在这个人世间,便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然后,朕百年之后,我们将会同葬于安陵。生同衾,死同穴。

殿外风声大作,不知哪处漏了进来。床前的烛火摇曳惨淡,扑的一声,灭了。

满殿陷入黑暗。

沛宫之外,雷声隆隆,大雨哗啦啦的往下下,落在屋檐之上,一片冰凉。张嫣静静的躺在刘盈怀中,他将她的一头青丝理好,以确保她不会被压着,绊着,凝滞了行动。

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他总是那么温柔,很多时候,她醉情于那些温柔。却也忘记了,同时,他也很固执。温柔和固执,是同时属于他的最鲜明的性格。

他给了她一个承诺,但是,同时,他也做了一个拒绝。

她不需要去问,他究竟爱不爱她。若是不爱,他不会起心要将她在身边留一辈子。但是,他无法放开的去爱她,囿于心中的槛。

她偷偷的落下眼泪。

我们不是不爱,只因爱情这座船,我们是拒签船票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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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怎么搞的想起了李商隐的那首“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真是码字时间越来越长了,为毛为毛为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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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二:长天

第二日,雨势初收,沛宫之中,花间地上,尚有点点湿渍水痕。

因巡行在外不设朝事,刘盈便偷了一回懒,斜倚在榻上,看张嫣梳妆。

荼蘼将张嫣长长的青丝打散,白玉梳篦蘸了水,沿着发稍梳过,在发顶盘成螺髻。复取黛石,为张嫣画了一双娥眉,高妙清长。

因刘盈素不喜欢浓妆,张嫣的妆容便一直化的很淡。

要点唇的时候,刘盈忽的起了兴致,道,“这唇我来点吧。”

荼蘼怔了怔,连忙退开。

张嫣奇道,“陛下替人点过唇么?”

“不曾啊。”他走过来,亦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闲了,不过既然已经出了口,便又道,“若真的点的不好,你自己擦了重试就是。”

“难得陛下有雅兴,”张嫣盈盈笑道,“阿嫣可舍不得。”

宫人奉上脂盒,刘盈揭开,便闻到一股淡雅的花香的气息,与张嫣日常身上的幽香同出一源。微敛心神,加朱砂调研,待匀了,取笔蘸过,凑近张嫣。忽的在她微微仰起的清矑双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怎么了?”张嫣久候不至,不由问道.

“无事。”他回神笑道,小心的在她的双唇上下,各点了一点。仔细看了看,摇头道,“这朱砂色泽淡了些。”

“淡么?”张嫣不由望了望妆盘中鲜艳明媚的朱砂,色如丹樱。

“嗯。”

张嫣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揽镜去瞧,见了镜中的自己,不由扑哧一声笑了。

“怎么?”刘盈尴尬问道,“点的不好么?”

“不会啊。”张嫣摇头,佯作正经道。

时下时兴的唇妆。不同于后世的涂满双唇,只是在上下唇各点一点,如同樱桃一般大小与色泽,后世所说的樱桃小口,便是从此而来。并不是说,真的有女子的口如同樱桃般大小。

这樱桃妆要点的好,便极讲究力道。

看的出来,刘盈倒真的没说谎,与妆容一道并不熟悉,力道便用的有些大。若有长安精通流行时尚的权贵女子看见。定是要笑话的。

但她却心中开怀,盈盈笑道,“我喜欢的很。”

“那就好。”刘盈放心道。放下笔,忽然道,“阿嫣,”

“嗯?”她嫣然相望。

“再过两日,”刘盈道。“咱们该回长安了吧。”

她“呀”了一声,怅然若失,“这便要回去了么?”

“该走了。”刘盈笑笑,“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沛土,眷留了这么久。该回去了。”

她忽然生起一种极舍不得的感觉,便低低应了一声。

午后,张嫣在沛宫之中行走。忽听得廊后有人道,“数年不回乡,沛郡却已经变了模样了。”

转过来,竟是吴王刘濞,代王刘恒。与齐王世子刘章。见了张嫣,俱揖拜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道,“两位王爷与世子请起。”

“难得相逢,本宫请三位到亭中小坐一番吧。”

刘氏三人身为外王,不得常常入朝,而张嫣身为皇后,亦少见外臣。本不易相见,但在沛宫之中,倒难得的能坐于一亭。

大汉初立之时,分封与郡县并行。齐国为天下富庶之地,王七十城,为诸侯王之最。吴王濞就国之后,炼海盐,铸私币,召天下狠勇好斗之徒。而代王刘恒虽不显山露水,张嫣却永不会忘记,记忆中,便是这位性老实的代王,继承了大汉江山。

面前这三位王爷,便是诸侯王中的大头。

张嫣观察着三人的同时,这三位刘姓宗亲亦在不经意的观看着她。

以甥女的身份,十三稚龄,嫁入未央宫为后。这个小皇后似乎没有想象中柔弱不晓事,一路行来,圣宠深重。而且人前举止言谈,无一不大方得体。

宫人将小亭擦拭干净,铺上莞席。入亭之后,张嫣坐了主座,宫人在亭下煮了茶,端出来为四人沏过。

刘濞饮了一口,笑道,“自长安传出陛下好茶之名,陆氏往蜀中采收茶叶,转卖各国,收入甚巨,天下人影从。臣却敢说,论起煮茶的功夫,还是皇后娘娘椒房殿中天下第一。”

“这茶,果然香的很。”

张嫣嫣然道,“吴王谬赞。”

又转问持盏未饮的刘恒,“怎么,代王不喜饮茶么?”

刘恒怔了怔,忙道,“不敢。”

他有些发愣。

从鲁元处论起来,张嫣也是该叫他一声舅舅的。但他从小不得高帝欢心,张嫣却是吕后的心头宝。数次接触,他总是觉得,这个年稚的女孩总有些处处针对自己的意思,但她从前虽然显贵,到底只是小小的侯女,与他没什么关隘。却不料日后她竟入主未央,自己反而得唤一声皇嫂。

这就不容自己等闲视之了。

他仔细想来想去,只觉自己从小到大,应该从来没有得罪过这位小皇后,不由有些费解。

“本宫年纪小,从未到过沛郡,此番前来,果觉沛郡人杰地灵。”张嫣含笑赞道。

刘氏从沛郡出,但刘恒与刘章俱是后辈,亦从未到过沛郡,只有吴王刘濞少年时在沛郡长大,含笑答道,“娘娘所言甚是。”

齐王刘肥因病未曾前来,便遣其世子章代父回沛参拜天子。张嫣又问道,“不知齐王身体究竟如何?”

刘章心中再轻狂,面上也不敢对皇后失了恭敬,垂下桃花眸答道,“劳皇后娘娘关心,家父听闻陛下回沛,老泪纵横,很想回乡侍驾。但实在是病重难行。臣虽在外,亦忧心父体,待陛下回长安后,便赶回临淄伺候于父亲榻前。”

张嫣嫣然慰道,“世子孝心可嘉,齐王定当告慰。”心中却着实有些疙瘩。忆起惠帝元年,她在吕后寿辰的长乐宫。险遭刘章调戏,幸好被赴宴的刘盈撞见。而当年,吕后与母亲都曾有意撮合刘章与自己。于是忍不住又瞧了瞧刘章,他形貌虽昳丽,但总有着一种阴刻,为己所不喜,怎么瞧,都比不上持已好。

吴王刘濞笑道,“本王却要继续叨扰陛下和娘娘一程了。舍妹即将成婚,臣便请过陛下。回长安参加她的婚礼。”

“唔。是吴国翁主与雁门都尉的婚事么?”张嫣的眼眸亮了亮,道,“我少时与张偕熟识。情同兄妹。如今他与吴国翁主结得百年之好,实是可喜可贺。”

“多谢娘娘吉言。”刘濞拱手,自惭笑道,“我虽忝居吴国,家母和妹妹却眷恋新丰。不肯随我就国。如今三年父孝已满,婚期已然定下。臣只有这一个同母胞妹,自然念着要好好送她出嫁。”

夜中,寝殿中,刘盈不经意问道,“听说你今日与吴王他们相聚了。”

“嗯。”张嫣颔首。“在宫中偶遇,便说了一会话。陛下,是不是觉得我行事欠妥?”

刘盈摇头道。“哪里的话。都是一家人,从前不容易见。如今在沛县,多亲近一些,总是好的。”

张嫣撇撇嘴,刘盈总是往好处想。她却没那么闲。高帝分封刘氏诸亲,认为他们能拱卫大汉江山。殊不知,刘氏诸侯王才是对大汉威胁最大的人。如今大家尚未撕破脸,但日后却总是要渐渐敌对的,她对这些人,除了历史记载上的了解外,还想亲自见一见,才能够知己知彼。

三日后,天子兴尽而归,返回长安。沛郡父老一路相送,直送到郡土边境。

张嫣朝着消逝在远方的沛郡,轻轻叹了口气。

刘盈本也有些黯然,见了她这模样,不由失笑道,“怎么,你比我还留恋沛土?”

“持已。”张嫣拉着刘盈的衣襟,软软喊了一声。

我不是留恋沛土。

我不是留恋这片土地,而是留恋在这片土地上的你。

因在沛土的你,总是不经意的在微笑。眸色比往常透出更多的温暖。

沛宫中不会有那些未央宫中的妃嫔,从头到尾,只有我和你,我们可以互相牵着手,像俗世的农家夫妇。

我很舍不得在沛土的这十日时光。

但是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们终将要回去。它就像我偷来的梦,但梦总会醒,我们终究要回到现实。

在驰道上的最后一天旅程,张嫣掀开车帷,远远的,灞水长安城的轮廓已经在望。

张嫣回头唤道,“持已。”

厚厚的一跺章奏捧在手中,刘盈不经意的答道,“怎么了?”

她嫣然笑道,“你过来些。”

他以为她要与他说些什么,于是微微倾过身一些。

她掂脚,在刘盈的唇上亲了一下。

刘盈怔了一下,心中苦笑。

他们唇贴着唇,静默了十秒,彼此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张嫣回过头去,难过道,“如果能够一直留在沛郡,该有多好?”

刘盈拍了拍她,“傻孩子。”

城门兵同声跪拜皇帝声中,宣平城中门洞开,天子骑驾入内,行于长街驰道,最后从未央宫北阙回宫。

“陛下总算回来了。”未央宫中,两个容颜姣好的宫装女子相偕走在沧池中,左首美艳的女子微微咬牙道,“都是吕太后,令后宫有名分的妃嫔都往长乐宫侍疾,却偏偏让她那外孙女去陪伴陛下出巡。不要说她张孟瑛与陛下有舅甥之份本不匹配,一个虚岁才满十四岁,无知无识的女童,怎么能承欢于陛下,一路照顾周到。”

“王姐姐。”丁夫人吓了一跳,连忙掩口道,“无论如何,张皇后是后宫之主,又身份高贵,有太后与长公主襄助,你这样口无遮拦,若是给人听着,可不好。”

“怕什么,”王珑美眸闪过一丝不屑,淡淡道,“你亦是陛下宠幸的八子,这么畏畏缩缩,实在丢人。咱们不过私下里说说,又有谁会说给太后和张皇后面前去。纵然闹开了,陛下是会偏着椒房殿里那个碰不得摔不得的十四岁的小皇后,还是他宠爱的枕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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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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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我下。

我会尽力恢复状态的。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三:八子

未央宫

高门殿

丁酩持烛台从内殿中出来。

汉室初立,后宫嫔妃设有七个品级。除皇后为帝王正妻外,尚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六等。今上极念旧情,继位后于女色上并不沉迷,后宫有品级的妃嫔多是从太子潜邸便追随在他身边的数个旧人。自赵良人因跋扈失宠之后,未央宫中,除张皇后外,便是她与清凉殿的王珑平分圣眷。

天子之妾,俱可尊称为夫人。但实论起来,她与王珑,封号俱不过是第五品的八子而已。

“娘娘,”侍儿惠芸年纪不过十四岁,正是最活泼机灵的时候,忍不住转动眼珠问道,“太后偏心张皇后太过,适才在园中王夫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你就真是土人儿,一分儿也不生气么?”

“生气?”丁酩微微一笑,“惠芸,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皇后娘娘是太后的嫡亲外孙女,难不成要吕太后不偏心张皇后,反帮衬着我们这群无亲故的宫人?这世上本没有公平这东西。命数输了一筹,只好从其他地方来弥补。再说了,”

她冷笑一声,“她王珑又是什么好心肠,不过是想挑动我同仇敌忾,共同对付张皇后罢了。但是她是不是忘了,张皇后再受眷宠,不过是个十四岁女童,尚在待年中,连人事都不晓,于我的威胁,远不如同是八子享圣眷的她。我若真要说争宠,先要对付的反而是她王珑啊。”

“呀。”惠芸恍然大悟,掩口微呼,“原来是如此啊。”

“知道了就好。”丁酩和煦笑道,“惠芸,当初我选你为侍,便是看重你的忠心。但你日后也当谨慎言行。莫要被人抓了把柄去。该烂在肚子里东西,便一个字都不要说。”

“诺。”惠芸深深拜了下去。

丁酩便满意的点点头,回过头去。

有些话,她亦没有与惠芸说。

今上性子仁善,除少年时曾经有一段时间放纵于女色之外,对后宫中的妃嫔都极体贴,王珑怕是被陛下的宠爱遮住了眼,于是轻狂起来,却不会想想,若是陛下对她们这些妃嫔真有怜惜的话。又怎么会对胞姐亲女的张皇后薄情?

到了申时,有宣室殿的中黄门前来宣旨,道是皇帝晚上来高门殿歇宿。

丁酩谢了旨抬头。眼中露出明亮的光彩。

陛下出巡沛郡,一路舟车劳顿,身边又只带了张皇后一个女眷,算起来,应是有大半个月未近女色了。

而回到长安的第一个夜晚。他选择的是自己。如是想,丁酩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刘盈来到高门殿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半了。

“陛下,”丁酩迎着他进来,服侍他换了燕服,问道。“陛下这次去沛郡,可觉得疲累?”

“嗯。”刘盈揉了揉额角,颔首道。“是有些。”

丁酩温柔笑道,“臣妾从前在家之时,曾向一位老大夫学过一些推拿之术,不妨为陛下效劳一番?”

夜渐深。

长乐宫中,宫人袅袅上前。在案几上放下瓜果。吕后挑了挑眉,问道。“此次回沛乡,阿嫣玩的可开怀?”

“嗯。”张嫣重重点头,微笑道,“我很喜欢沛郡的风土呢。此次去回沛郡,陛下还曾专程携了母亲与我,往沛东,太后父母墓冢祭拜。那墓冢在沛郡东处,乡人们收拾的整洁,四周种了一些槐树,以及长到齐人高。”

吕后心中欢喜,忍不住唇边笑意,道,“陛下性子孝悌,哀家一直知晓。”

“倒是你,一路与陛下同行,和陛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张嫣垂眸,羞赧道,“陛下一直待我很好。太后不必忧心的。”

她哪里是急那个。吕后叹息,她那个迂腐儿子,哪里能真的做出待阿嫣不好的事情?她睇望着近在咫尺的阿嫣,她身形又比去年高挑了一些,脸颊如雪,曲线玲珑,虽然还是小了一些,但勉强一点,亦能承欢了。

皇帝将身边的人管制的口风极紧,她只知晓在今年冬日后,刘盈会留宿在张嫣的椒房殿。但寝殿中的密事,她亦不能肯定。

你们,可曾欢好?

吕后张了张嘴,很想直接问出口。然而知晓张嫣素来面薄,若是内中又有隐情,自己这么相询,不免又伤了她的心。遽然想起,听人说过,处女有眉心相连,双唇桃粉,耳际茸毛较厚,后颈侧发际偏下之征。于是仔细打量,见张嫣执壶嫣然而笑,眉色如烟,双唇色泽嫣红,后颈侧发际亦齐耳,一时竟也吃不准,到底她与刘盈究竟到了哪一步。

“太后,”张嫣饮了酒,面上就有些红晕,倚在她怀中,笑道,“反正陛下今日也不会去我那儿,不如,我便在长乐宫留宿吧?”

一时间吕雉便心软,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咱们便像小时候一样,好好说一夜话。”

未央宫

高门殿

丁酩已经陪着皇帝歇下,忽听得殿外有人隐约说话之声,怕惊醒了刘盈,招过惠芸,轻声吩咐道,“去看看哪个人这么大胆,明知道陛下在我这儿,还敢在这儿喧哗。”

“娘娘,”惠芸入殿,皱眉回禀道,“是清凉殿的人,说王夫人忽然病了,欲请陛下过去看看。”

丁酩愣了愣,道,“王珑是欺负我好性子了?生病了就去请太医,闹到我这来算什么?跟她的人回去说,陛下今日劳累的很,已经歇下了。”

惠芸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殿外便安静了。

丁酩睡了半宿,忽又听到有宦使清朗的叩问之声,睁眼看床前更漏,已是过了子时,不由恼道,“王珑今日到底想要做什么?”

惠芸提灯出来,见这次前来的竟是清凉殿王夫人身边的贴身宦官史方,知道王夫人这回是下定决心要请陛下过去了,心中不悦到极处,板脸问道,“史公公,你这是……?”

史方胖胖的面上笑的慈祥,揖道,“烦请女官进去通报一声,奴婢是来向陛下道喜的。”

这般动静,终究是惊醒了刘盈,起身道,“外头这是怎么了?”声音尚有些含糊。

丁酩穿着中衣坐在床沿,笑道,“听说是王姐姐夜里身子不舒服。想请陛下过去看看,我见陛下疲累,正睡的好,不忍心唤,本打算等明晨再告诉陛下的。”

不同于王珑的明艳张扬,她素来以贤惠名未央宫,此时也不肯让刘盈看出她心中的不悦来。

刘盈倒没有想太多,只因从前王珑从未敢做在半夜其他妃嫔处打扰自己休息的事,便当她真是重病难起,披了衣裳出来,问道,“可去太医院唤了太医?王夫人的身子到底如何?”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史方笑容满面的跪拜,娓娓道,“陛下出巡这段日子,王八子经常茶饭不香,夜间亦无法安睡。本只当是思念陛下所致,并未多想。今天夜中,忽得呕吐不止,这才请太医来诊,太医说,八子已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哦?”刘盈怔了怔,面上亦作出欢喜之色来。

皇帝如今已经二十有二,膝下犹空虚。先太子妇母子俱亡后,又为父守孝三年,子嗣之上,便耽搁了下来,到惠帝五年,子嗣犹稀少。后宫有妃嫔有孕,无论怎么说,都算是喜事。

“只是,”史方悄悄的望了望皇帝的脸色,这才道,“太医虽开了安胎药,王娘娘还是有些不适。”

“朕过去看看吧。”刘盈说完,忽得又想起这般未免伤丁酩的心,便回过头,歉意道,“待过些日子,朕再过来看你。”

丁酩强做出一脸欢欣笑意,“王姐姐怀得帝裔,这是天大的好事。陛下快点过去吧。我”她咬碎一口银牙,“不要紧的。”

刘盈握了她的手,便匆匆出来。她站在原处,瞧着皇帝乘舆匆匆走了,方阴沉下来,道,“难怪她敢那么嚣张,原来是仗着有了身子。但早不张扬晚不张扬,偏在陛下歇宿在我的高门殿的时候张扬出来。王珑,你未免欺人太甚。”

清凉殿中,王珑卧于榻上,抚腹小心翼翼,面上却掩不住喜气洋洋。

刘盈抚慰了她一番,吩咐道,“长骝,你遣人到长乐宫,向太后报喜。”

“陛下。”韩长骝连忙劝道,“你也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太后怕早就安寝了。虽然八子有孕为喜,但也不好为此就扰了太后不是?”

“是。”刘盈这才清醒过来,叹道,“朕一时欢喜,竟忘了时辰。”

第二日,张嫣在长乐宫醒来,梳洗过后出殿,忽听得堂中吕太后扬声道,“哦?这么说,王八子她是真有孕了?”

“是。”中黄门应答的声音谦卑而又谄媚。

“哐当”一声,张嫣手中的书落到地上。

“皇后娘娘。”宫人连忙上来来扶。

“无事。”张嫣笑道,弯腰将书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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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四:嫡庶

“阿嫣,”殿中,吕后听到了动静,言笑宴宴问道,“昨晚睡的可好?”

“多谢太后关心。”张嫣轻巧的走过来,笑盈盈道,“长乐宫富丽繁华,又是我幼时住惯的地方,怎会睡的不好?”面上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个早晨罢了。

“嗯。”吕后便点点头道,“王八子身怀帝裔,这的确是喜事。”回头吩咐身边宦侍,“张泽,你去命人备下我和皇后娘娘的赏赐,送到清凉殿。”

长乐宦令张泽恭声应了一声诺。

“阿嫣,”吕后和煦笑道,“饿了吧。陪我一同用早膳吧。”

长乐宫人早便熟知张皇后的口味,为她备下的是她平日最爱的鸡丝白羹。张嫣捧羹啜食,颇觉平日里鲜美的膳食如今竟食不知味。吕后瞧她良久,忽的叹了一声,“若不开心,就说出来。你当阿婆这儿是什么旁的地方,用的着你这般遮掩?”

张嫣眼圈就红了,哐当一声的放下手中漆杓,自暴自弃嘟囔道,“那是舅舅的喜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又能怎么办?”

做欢喜色,真心恭贺刘盈,她做不到。但要让她因此对付王珑腹中无辜的胎儿,她同样,也做不到。

吕后左右瞧瞧,待殿中众人解意退下,才道,“阿嫣,来,到本宫身边坐下。”

她摸着张嫣的发丝,笑道,“这才像我吕雉的外孙么,心中有恼,便明明白白说出来。如果明明心里恼的很,面上还要装成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强颜欢笑。就算做了一辈子皇后,得了半箩筐贤名,又有什么意思?”

张嫣噘唇道,“可是进宫之前,阿母教诲我说,做皇后要大度,不能够对陛下宠幸其他妃嫔而心怀嫉妒。”

虽然,她在心里偷偷画了个圈圈,她从来没有在心里认可听从过这些话。

吕后啐道,“别听你阿母的。”天光从长乐宫的门户中照进来。照在她森然的面容之上,有些明暗不定。“她都被那些个酸儒教傻了。若不是她是长公主之尊,有我和皇帝给她撑腰。这些年。你父张敖又的确尊重于她,只怕早就被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她的目光微微一转,肃然中竟显出一分凄凉来,“阿嫣,你却不同。哀家不可能护你一辈子。在这座未央宫中,你要想好好的活下去,就要学会自己去打拼。椒房殿不是你的终点,哀家寄望有一天,你能够接替我,成为这座长乐宫的主人。”

那个清明的早晨。张嫣便被接踵而至的悲伤所打动,垂眸轻轻道,“我才不想要这长乐宫。我只想。好好的和舅舅在未央宫中相守。”

吕后听清了她的嘟哝,不免唾弃她的痴心。然而心中却掩不住欢喜,当初,她亲手撮合了儿子和外孙女的婚姻,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和美。

作为过来的女子。她其实不屑于张嫣的痴善。

但是,作为刘盈的母亲。阿嫣这般恋慕刘盈,她到底与有荣焉。拍了拍张嫣的手,殷殷道,“哀家已经替你想过了。你纵是皇后之尊,膝下若无嫡子伴身,他日依旧是局面难支。此番王珑有孕,于你,也是一个契机。”

张嫣默然无语。

“哀家倒要看看,”吕后抿了抿唇,抬头,森然道,“她有福气生皇子,可有福气享皇子的福。孕育事本看天意,一时也急不得。待那王氏产子后,本宫做主,将她的皇子托在你膝下抚养,虽非亲生,倒也可解一时之急。”

她一字字说的森冷,张嫣听的悚然。吕后此策,对王珑而言,自然是冷血至极,但对自己却真是一片拳拳爱心。她虽自忖心正,但也做不到为了一个外人而不领吕后的情。

“多谢太后好意,但我用不着。”

她不顾吕后遽然不悦的脸色,倨傲的抬起头来,“我张嫣若要养孩子,便要养自己的亲生骨肉。给别人养孩子,不仅自己心里疙瘩,长大后,若那孩子知道他的身世,又会怎么看我?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不要做。”

“说的轻巧,”吕后冷笑,“阿嫣,你至今尚未与陛下圆房吧?这嫡皇子何年何月才能出世?若是遥遥无期,而中有变故,你岂非追悔莫及?”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血淋淋的剖开伤口,张嫣倔的将唇抿成一条直线,面色苍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舅舅舍得让我落到那么不堪的境地。太后,”她放缓了声音,柔声道,“来日尚方长。陛下和我,都还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你又何必那么着急?”

“我亦不想着急。”吕后目光明亮,道,“而是,阿嫣,你身后站着吕张二氏,他们需要一个稳妥交待。”

张嫣咬牙道,“三年。若是三年以内,我不能让舅舅心甘情愿与我圆房。我便如太后意,领养皇子。”

“好。”吕后拊掌,道,“你既如此说,哀家便再等你三年。”

她逼到了一个答案,便不再咄咄逼人,重放柔了声音,问道,“阿嫣,你可想好了?”

张嫣点头道,“是。”

吕后似笑非笑的瞧了她一眼,声音沉静,“我本来想给王珑母子留一条活路。阿嫣,你若没有这慈悲心,那就不要怨本宫狠心了。”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许久后,轻轻道,“太后的打算,与阿嫣无干。阿嫣不打扰太后休息,先回未央宫了。”

长乐女官苏摩亲自送张嫣上了凤辇后,回到长信殿,神色之间略显迟疑。

“怎么?”吕后瞧见她,微微一笑,“阿摩,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避忌的?”

苏摩揖拜吕后,轻声道,“是。太后,我只是想不明白。张皇后固然亲近,但王美人腹中的孩子到底亦是太后你的亲孙儿,你真的要……”

吕后低低的笑起来,“阿摩。”

她低首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淡淡道,“以后若是阿嫣产下了皇子,哀家定然待他如珠宝。但是,王珑,”她蔑然道。“她算个什么东西,有资格产下皇子么?”

“这个孩子已有二月有余,定是在皇帝出巡沛郡之前便有了的。这些日子。她王珑伺候在长乐宫,可曾露出半点行迹?”

“不曾。”吕后摇摇头道,“这样的女子,要我相信她素行张扬,毫无心机计算。不能。她不同于之前……,好歹是良家子,亦有个八子名位。若产下皇子,可会觊觎帝位?我受了半辈子与戚懿相争之苦。不要满华的孩子也如此。”

“所以,”她淡淡道,“我会在一切发生之前。亲手将隐患给除掉。”

孙子。

她不需要那么多孙子。吕雉的面容一刹间有一些迷茫,她忽然回忆起那一年,楚营的军士将她送还到汉军。她将伤痕累累的手藏在身后。满怀欢喜与忐忑。

然后,“哎哟。”她抬头,看到一身湖水绿锦衣的戚懿牵着刘邦的手,走进大帐。

“这位就是姐姐了?”戚懿嫣然笑道,扬起年轻而有秣艳的容颜。她的腰如折柳,她的指如春葱。声如莺啼,眼如秋波。

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楚营担惊受怕的时候,你在汉军安定的营帐中蛊惑我的丈夫?我的一双子女在逃跑的途中被他们狠心的父亲推下飞驰的马车,而你的如意受尽他的娇宠?

男人啊。都是那样的东西么?忘恩负义,永远只看的见那些狐媚的妾侍,而看不见那个在家中苦苦守候的正妻。

吕雉的心胸急喘,在戚懿已经死去四年有余的时候。她发现,戚懿带给她的阴影,还是没有消散。

“来人。”吕雉霍的起身,扬声吩咐道,“宣长乐詹事申食其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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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从长乐宫回椒房殿的复道之上,张嫣想,她不会出手伤害王珑腹中的那个孩子。但是,如果吕后不愿意留下他,她也做不到出面为他求情。

她问自己,如果听到那个孩子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座宫廷中,你会怎么样?

大概,竟会有一丝高兴吧。

虽然那个孩子真的是无辜的,但是,一旦他出生,他就永远会是扎在自己与刘盈之间的一根刺。看一眼,眼都会疼。

“娘娘,椒房殿到了。”荼蘼轻轻唤道。

张嫣回过神,从凤辇上下来,进入椒房殿。方坐了一会儿,便有宫人来报,“清凉殿的王八子求见皇后娘娘。”

张嫣挑了挑眉,转面问菡萏道,“清凉殿的王八子,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王八子倒也有些运道,”菡萏一直留在未央宫中,知情之后,又惊又悔,连夜彻查未央宫。此时跪拜道,“本来,宫中六尚都在皇后娘娘治下,她怀孕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偏巧时机刚好,陛下巡幸沛郡,宫中侍从一部分随行,留下来的诸事便没有从前章程严谨。她这才能瞒到今日。”

怕不仅是有运道,而且有机心吧。

张嫣便弯唇微笑起来,眸中落了一点点深深浅浅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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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眯眯,昨天那一章,似乎砸出了很多潜水的人啊(果然,需要埋雷才砸的出来么?)

那么,我来解释下我对此的感觉。

不错,张嫣是现代穿越人,但是,刘盈却是土生土长的汉朝人。他自幼受的教育,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身份,是皇帝。

历史上自然有只娶一妻的人,他们或是深爱自己的妻子,或是为妻子娘家势力所压,或是因少年时的阴影,或是单纯的求名。但是,他们也不能以己推人,要求别人也如同自己一样做。社会大风气如此。

我认为,虽然已经他们已经成婚一年有余,但只有在刘盈与张嫣圆房之后,才能算真正夫妻。才能够理直气壮的要求刘盈为张嫣守身如玉。

之前,要求一个皇帝守身如玉等待阿嫣长大,是不人道的。

至于我为什么安排王珑和她的怀孕。是因为史上记载,吕后夺宫人子,托为张嫣子,便是后来的前少帝。

待前少帝后来长大知道自己的身世。说了一句要杀养母张嫣为亲母报仇的话。于是吕后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彪悍的吕后,在儿子死后,能够亲手杀了孙子。真是,强悍啊。)

如果大家硬要纠结。那么,刘盈对张嫣做出一辈子在一起的承诺,实在巡幸沛郡之前。而这个孩子却是在出发之前就怀上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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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五:羹汤

王珑踏入椒房殿的时候,张嫣正在剪一支杏花,然后将它插到花瓶中。花瓶曲颈鼓腹,浮着一层温润的绿玉光泽,配上斜斜插在其中的杏花,好像渭水河边鲜艳明媚的春光,都绽在这一枝杏花之上了。

“平身吧。”张嫣漫不经意道,然后抬头,目光先在她的腹部上轻轻扫了扫,然后看见王珑飞扬的眉眼和璀璨的眸光。

这是一个,想飞的女子。

王珑拜了半礼,闻言便起身,将手放在腹部,面上笑的更甜了。“张皇后居椒房殿中,臣妾为妃嫔,本该日日来此拜见。”她絮絮道。

“是我自己爱静,不乐意见人。”张嫣意兴阑珊的摇摇头。“听说八子已怀有帝裔,本来本宫身为皇后,照顾后宫妃嫔是责任。但本宫年纪小,对女子孕事并不熟悉。倒不好胡乱插手。自当禀过太后陛下,请年长宫人照料。王八子亦还是静静在清凉殿养胎,免得有个闪失,不仅自己伤心,也让太后和陛下难过。”

“诺。”

主既无留客意,客亦不想逗留。不过说了几句话,王珑很快便告退,临行之前,眸光掠过椒房殿华丽的帘帷榻几,矜持一笑,便走了。

“这个王珑太轻狂了。”荼蘼气的双手发抖,“纵然她这一次真的能生出一个皇子,小皇子也得喊皇后娘娘一声母后,王珑实是不自重。”

张嫣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来。

她以为她会不由自主的嫉妒那个为他怀孕产子的女子,但适才坐在那儿,看见王珑参拜自己的时候,她仿佛只是面对一个很陌生的人,情绪并无半点牵动。

一个小小的王珑何德何能能挑动她的情绪?真正能让她悲让她喜的,从来都是那个在她心中看的很重的男子。

他将王珑带到自己面前。然后自己才不得不去面对她,以及她腹中的孩子带给自己的难过,与羞辱。

张嫣忽然起身道,“我今日兴致好。去小灶房做点小菜吧。”

张皇后素爱品试美食,椒房殿尚膳闻名于未央宫,据说有多半便是出自张皇后的指点。食官令岑娘更是经常与张嫣切磋厨艺。她踏足膳房,本也是常见的事。

荼蘼女官正在殿中嘱咐侍女小心翼翼的伺候今日的皇后娘娘的时候,忽听得殿后轰隆一声,听声响,正是从御膳房传来。吃了一惊,连忙三步奔作两步,赶了出来。

“娘娘。”她跨进去。忽然失了声。

灶台上一片狼藉,中央一口岑娘平日里常用的圆口灶,火苗哗的一声喷出来,烧的案上一片漆黑。只有张嫣仿佛早料到了会这样一般,远远的躲到一边。此时慢里斯条的伸手捋了捋发鬓,除了面上落了一点点灰,连发髻都没有乱上一根。

而四周侍立的宫人,目瞪口呆。

张嫣咳了一声,转身吩咐道,“找个人就将这儿收拾收拾。然后咱们继续。”声音清凌凌的。

“不必了吧。”岑娘一个激灵。连忙道,“皇后娘娘,你若是想吃什么。吩咐下来。臣用尽全力替你做出来。你金枝玉叶之身,在一边指点指点便是我们的荣幸,哪劳你亲自动手呢?”

“那怎么成?”张嫣调皮的伸出食指摇了摇,示意噤声,道。“陛下最爱吃菰饭了,本宫亲自动手。也是本宫对陛下的一片心意。”

她的面上如平常一般笑的灿烂,仿如春日花开,声音亦清甜侬软,听着却像刮着冰渣子,分明底下蕴着一片寒意。

有你这么表示心意的么?

众人打了个冷颤。

“娘娘,”前方传来岑娘惨不忍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做菰米饭不用放苦酒吧?”

“咦,这是苦酒么?”张嫣惊异道,“我以为是酢酱呢。”

荼蘼远远在外头听着,不由呻吟了一声,抚头心中祈求道,陛下,你若是自求多福,今天,至少是今天,便不要来椒房殿了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十之**。这一日,刘盈心情不错,纵使因前段日子的出巡而宣室殿中积压了不少政事,批复之时唇边亦噙着一抹笑容。忽觉疲累,见天将近酉时,便道,“时候不早了。朕便不留各位爱卿了。余事明日再议便是。”

相国曹参待众臣告退,却落后了一步,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不知当不当说。”

“哦?”刘盈讶异抬头,道,“曹相国乃是先帝重臣,朕素来倚重。但说无妨。”

曹参摸了摸鼻子,苦笑道,“陛下巡幸沛郡之时,太后娘娘经常来未央宫,过问政事。”

刘盈摇摇头,笑道,“朕当什么事呢?朕素敬母后,若有难解之事,亦会垂询于长乐宫。太后在朕出行之际,偶尔关心于政事,亦不是什么大事。”

“若是不只是偶尔呢?”曹参忧虑道。

“什么意思?”刘盈怔了一怔。

“陛下与太后乃是母子至亲,本为一体。太后是先帝发妻,不说先帝打下这大汉万里江山,其中亦有太后一分功劳。便是当年臣等在沛县未博富贵之时,也与太后有深厚交谊。太后非可以一般妇人待之,持国稳重,有时甚于陛下。所以朝堂之上有难决之事,陛下必先问于长乐宫。此乃陛下仁孝,也是我大汉的福气。但是陛下,这大汉天下毕竟姓刘。陛下可与太后共天下,太后却绝不该绕过陛下插手政事。”

“而这这大半月来,太后几乎事靡巨细皆亲问之。更有事不问百官独断专行。”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道,“相国先回去吧。”

他想了一会儿,道,“召郎中令陈平到宣室殿来。”

待陈平入内,刘盈问起近日未央宫中人事细微之处,然后在宣室殿中独自坐了一会儿。

“陛下,”韩长骝问道,“今晚打算往哪位娘娘处?”

未央宫中,王八子因有身孕而新贵,他本以为皇帝此日也会去清凉殿看望。却不料刘盈的脚步踱了一刻,抬头道,“唔,去皇后的椒房殿吧。”

他甫踏入椒房的时候,就觉得与往日椒房的闲适颇有些不同,而迎他入内的荼蘼回望一眼,目光似乎带了一点怜悯。刘盈正莫名其妙,抬头却望见殿中阿嫣站在梯子上,踮脚从书架顶端上取下一卷书来,身段歆软。

“小心一些。”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她抱下来,皱眉道,“椒房殿有那么多侍女,你随意唤个人帮你便是。何必自己亲自去取?”

张嫣笑了一笑,若在旁日,自然有人拦着自己。但今日自己似乎火气太大,殿中上上下下竟是无人敢触自己霉头。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过是爬个梯子,能出什么事,值得大惊小怪。

而这双广袖之下的手臂,究竟又曾揽过多少美人腰?

想到这儿,往日那些深藏起来的委屈似乎就全部浮出来,张嫣垂眸,轻轻问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

“你也听到消息了?”刘盈怔了怔,了然道,“你是皇后,未央宫的事情,自然瞒不过你的。”

“天不早了。”她将手中书抛在榻上,道,“用晚膳吧。”

荼蘼磨磨蹭蹭的过来,最后一次用眼神相询,见张嫣庄重点头不容置疑。于是无奈,只好命人端了备好的晚膳进来。

做的是刘盈素日爱吃的菰米饭,配以一碟笋脯,一碟炒葵,一碟熬羔,一碟鲐鱼。刘盈心中有事,唤道,“阿嫣,你觉得……?”尝了一口米饭,忽觉一种奇异的味道在口中泛出来,咳道,“这,这饭……?”

“这饭怎么了?”

张嫣笑盈盈道,“哦。我今个儿从太后那儿出来,听说王八子有了身孕,陛下得子,此乃大喜之事,很为陛下开怀,于是亲自动手为陛下做了这顿饭食。陛下可不要辜负了阿嫣的心意哦。”

刘盈的神色乍红乍白,问道,“这是阿嫣你亲自下厨做的么?”

“是啊。”张嫣重重颔首,伸出双手放在他面前,邀功道,“瞧瞧,我为了替你做这顿羹汤,还切伤了手呢。”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柔荑,指形纤细秀美,色如白玉。在右手食指之上,确实划拉出一道口子,连血都未见,其上沾染淡淡油烟气息,虽经清水洗涤,还未全部褪尽。

“呵呵。”刘盈勉强笑道,“阿嫣你贵为皇后,想吃什么,便叫食官去做就是了。本不必亲自动手的。”

“要的。”张嫣嫣然坚持道,“食官做的是食官的职份。我亲手做的却是我的心意。”她低下头来,脸色微微泛红,赧然道,“这次我随你去沛郡。听沛郡的老人说,民间新媳妇入嫁夫家,都是要为夫君洗手作羹汤的。当年阿嫣嫁进未央宫的时候年纪还小,没有人这么告诉我。我现在就当是补做,你尝尝可好?”

刘盈一时只觉哑口无言,不由问道,“那你今日所用,亦是自己做的么?”

张嫣摇摇头道,“我性非勤饬,只做了一人分量,奉给陛下了。至于自己么,岑娘随便做给我吃就好了。”

他瞧了瞧她面前食案上的四色相同小菜,愈发觉得菜香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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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六:鸿沟(1200票加更)

“舅舅,”张嫣面上露出受伤神色,“你觉得我的手艺不好么?”

“怎么会?”刘盈勉强笑道,菰米饭味道奇异,他便只好试菜,见那一碟葵菜色泽鲜亮,于是用竹箸夹了一筷子。

“这是我挑的春季最嫩的葵菜,”张嫣笑盈盈解释道,“用芸苔油炒至五成熟,将沥干的葵菜放入,猛火急炒。然后加适量盐,在颜色正好的时候端起来。才会脆滑鲜美。”

刘盈困难的将这一口葵菜咽下去。唔,阿嫣,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但问题是,你到底加了多少盐进去啊?

他微微下冷汗,不敢再碰那牒葵菜,于是又夹了一块熬羔。

“这道熬羔啊。”张嫣嫣然道,“要先放饴糖,糖化后加切好的羊腿肉,同葱丝,姜丝一同翻炒。熬肉最讲究火候,火候到的时候加盐和糖,放桂皮,八角调味。我记得舅舅从前最爱吃了。”

敖羔味本甘腴,这一道却甜腻到了极处。刘盈实在没有勇气再继续,只好放下竹箸,只觉得胃中微微抽疼。

“还有这碟笋脯。”张嫣兴致勃勃,殷殷劝道,“去年新笋捡嫩的,煮熟晒干,又淋了白糖,盐,茴香,桂皮,烧后开改用小火慢慢烧煮。鲜美不下荤食,舅舅尝尝,味道可好?”

刘盈待要拒绝,然而看着张嫣面上单纯期盼的神情,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就着她端起的漆碟,尝了一口笋脯。

唔。上天庇佑,这一瞬间刘盈简直有感激涕零的冲动,总算,总算这份笋脯还勉强能入口。

张嫣心不在焉的剔着鱼刺,瞧着刘盈明明苦不堪言却偏偏不好抱怨的样子。心里微微开释的同时,也夹杂着一丝心疼。

你让我难受,我便也不让你好过。

可是你要真的不好过了,我又如何能真正开心的了?说到底,最初的时候,我不过是为了能够和你一辈子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笋脯除了属于竹笋的清香外,还含着一丝酸,味道奇异。但比起炒葵咸苦,熬羔甜腻,鲐鱼腥膻。刘盈便觉得已经是人间美味了。

好歹,阿嫣还留了一份笋脯给他下饭。

刘盈怕张嫣再劝,忙就着笋脯吃饭。耳中听得张嫣清脆的声音道,“唔,岑娘的手艺愈发精进了。这鲐鱼做的细滑鲜嫩,入口即化。”

越发苦笑难言,只觉口中酸甜苦麻辣五味俱全。

好容易将一碗菰米饭吃完。见张嫣甜腻劝道,“唔,舅舅,要不要再添一碗?”连忙摇头,道,“朕已经饱了。不用再添了。”

张嫣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眼珠儿微微一转,便命人将食案撤去。

殿中。红泥风炉上的小提壶汤水尚未滚沸。

从前每次刘盈在椒房殿用完晚膳后,张嫣都会为他亲手沏一杯茶。此时便接过解忧端出来的绿蚁杯盏,笑吟吟道,“陆氏在蜀地新得了一种茶,因产自蒙山。便叫做蒙顶茶。一饮有涩,三饮寡淡。惟其第二汤最好……”

“不用那么麻烦了。”刘盈摇摇头,道,“朕自己来就好。”也不管那些有的没的泡茶手法,直接将茶叶放入杯中冲水,一口饮下。

“可是陛下,”张嫣看的张目结舌,讷讷道,“那水还没有滚啊。”

他连着灌了两杯茶,才将口中古怪的味道稍稍压下去,苦笑道,“朕一时口渴的紧,暂且从便吧。”

用了这样一顿惊心动魄的晚膳,原先腹中的那么一点心事,刘盈便都暂且放下,只想着好好安寝回神。

他一贯睡的极好,这次却睡不沉实,到了半夜里,忽觉得腹中不愉,忍不住呻吟出声。惊醒了身边的阿嫣,支起肘嘟囔问一声,“怎么了,舅舅?”声音尚有着未去睡意的迷糊。

“没有事。”他起身,替她将被衾盖好,安抚道,“你先睡着吧。”

待到第二次,张嫣便真正清醒过来,连忙吩咐荼蘼掌灯,见刘盈面色苍白,双眸无神,额上涔涔冷汗落下来,连忙扬声唤道,“韩长骝,你立刻去太医署唤淳于太医过来。”

他暂时缓过一阵劲来,见阿嫣一身中衣立于榻前,发丝尚散乱着批下,骇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都白了。苦笑了一下,吩咐道,“你进去披件衣裳。”

张嫣低头,这才看见自己睡时微微扯开的胸襟,脸微微一红,入内殿胡乱挽了一个椎髻,再披了一件长袍,便匆匆出来。问诊了脉的太医,“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淳于衍放下手,起身揖道,“回禀皇后娘娘,陛下这应是肠胃不和,近来是否吃了刺激性的食物,又或者饮了生水?”

张嫣的脸瞬时间红一阵白一阵的。刘盈亦收回手不答,只是吩咐道,“既如此,你去开方煮药吧。”

“诺。”

党参黄芪补中益气,刘盈饮过了之后,总算觉得神宁心安缓过气来,见张嫣站在一边微微愧悔的样子,忍不住动了动唇角,唤她道,“阿嫣。”

他执起她的手,沉痛嘱道,“你从小娇生贵养,你阿母将你交给朕,可不是让你受苦的。以后爱尝什么便吩咐人去做,再不必亲自下厨的。”

张嫣忍不住便扑哧一声轻轻笑出来,看起来,这一顿晚膳,刘盈真的是受了不小的罪,这才心有余悸。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好。”

这时候,她真的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她自己的厨艺,自己清楚。

她自幼爱美食,在品尝佳肴和指点别人做饮食都有相当深的造诣,堪称行家,每每能将能将一道菜的好处和步骤说的鞭辟入里头头是道。但是,前提是,她不必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的话,用莞尔的话说,她就是一个厨房杀手。

她永远分不清盐和糖有什么区别,也总是将酢酱和苦酒弄混。不必刻意。做出的菜就能让圣人也喷饭。莞尔也曾冀望过在她长大后享一享她的福祉,却在尝过一次她做出来的饭菜后,就直接黑着脸下禁令她不得再碰任何厨具,死刑永不赦免。来到汉朝之后,因有自知之明,她一直都是只指点旁人代劳,而从没有自己去碰那些锅碗瓢盆。

他是皇帝,她却只是他的妻子,他如果不喜欢,完全可以拂袖而去。纵然不想与自己翻脸。他也可以直言自己不喜欢,然后命人重新换过饮食。

他却只为了不让自己难过,硬生生逼自己吃完了那一案食菜。

其实。她知道,这一次,是她在任性。

对待这件事情,他们用的是两套不同的准则。站在她的立场上,她自然可以千埋万怨。但是。作为他而言,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也许两个人都没有错,但是当他们撞到一起,这个世界就错了。

她知道自己的任性,却纵容了自己的任性。以为他会发作自己,然而。他却包容下了她,没有说出一句怨言。

她一直以为,只有在那些女孩子杜撰出来的小说里头。才会有那样的傻子,肯为了不让你露出一点点难过,肯埋头吃完一顿绝对称不上美味的饭菜。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为什么和他怄气。

傻么?

也许。

但正是因为他天性里的这份痴傻,才让她心仪于他。愿意赌上这么大赌注,顶着天下人的目光嫁给他的因由。

在追逐着他的长长旅途中。她也曾伤痕累累,甚至在刚刚听到王珑消息的时候,一度怀疑,这样子的自己究竟是不是值得。

值得的。

只要他天性里的那份痴傻还在,那么他便没有变,依旧是那个她倾心爱的刘盈。

这一刻,她的心中柔软到了极处,也温柔到了极处。

“娘娘。”菡萏入内,在她耳边轻声禀道,“清凉殿王夫人遣人来问陛下话。”

她愣了一愣,顿时将刚才的柔软心情给丢到天边,狠狠瞪了刘盈一眼,咬牙心想,我怎么没记得在饭菜里加上杓巴豆呢?

“让他进来吧。”

“娘娘。”菡萏愣了一下,不解问道。

“让他进来吧。”张嫣坚持道。

刘盈,我也想看看,在你心中,究竟是我重要,还是怀着身孕的王珑重要。

清凉殿的史方恭敬入内,禀了王八子身体不适,恐腹中胎儿有碍,盼陛下过去稍解陪伴的话语。

刘盈怔了怔,便把眼看张嫣。却见到张嫣面上淡淡的神情。

“陛下。”史方等了等,忍不住又问。

“让太医署的太医过去看看王夫人。”刘盈思忖道,“朕就不过去了。”

张嫣这才觉得心中稍稍舒坦点儿,招来菡萏吩咐道,“以后给本宫看着点儿。陛下在椒房殿留宿的时候,凡是清凉殿的人,根本不要让他走到椒房殿五十丈内。”

菡萏忍笑应了,道,“时辰也不早了。娘娘和陛下早些歇息吧。”

待一切都安定下来,她持烛重新上榻,

再次吹熄烛火的时候,刘盈忽然若有所思道,“说起清凉殿,朕倒想起来。如今王八子又有孕,阿嫣你年纪虽小,却聪敏淋漓。朕不在未央宫的时候,便替朕照顾她一些。”

她愣了愣,不敢相信好容易她才说服自己舒坦一些,刘盈倒还敢提这茬事。抬头去望刘盈的眼睛,在他的眸中看到的却都是坦然。

她忽然心中就苍茫起来,问道,“持已,你,很喜欢孩子么?”

他怔了一下,微笑道,“从前也没想过。可是朕身为皇帝,总该要有子嗣的。”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道,“我偶会会想,如果陈瑚和她腹中的孩子还在这个世上,他应该有这么高了,可以喊一声父皇了。”

“阿嫣,”他忽的道,“待那个孩子出世后,若是个男孩,就叫恭吧。”

“哦?”张嫣奇道。

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应该是为人父母的在一起满怀喜悦的取下。你不去与王珑说,却和我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中宫皇后商量?

“嗯。”刘盈点点头,“我希望他日后能对嫡母恭敬孝顺。”

我希望百年之后,他能替我照顾你,孝敬你如同孝敬他的母亲。

一时间,张嫣忽觉百感交集,心中又是酸又是甜,更多的是一种空茫。

她嫉恨王珑为他生儿育女,感念他在成为别的孩子的父亲后还为自己所筹想的一切。也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她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他却根本没有明白她生气的缘由。

这一刻,她看见了两个人之间的巨大鸿沟。

她总是这么以为的,若我和你相爱,则当愿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两个人的爱情这么小,如何容得第三人的插足?

他却认为他奉给她的,皇后的荣宠,一辈子的信任依守,以及此后同陵相寝,就是他能够为她做到的极致。

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纵然他真的很爱很爱自己,依旧不妨碍,他一个一个经走于那些妾侍宫人之间。

两千年的时光造成的思想差异,在这个时刻,这个地方,表现的如此触目惊心。

****************

唔。看时间。我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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蹭蹭。

摸下巴,我依旧相信,刘持已同学是个好同学,只不过,还是需要调

教啊!!!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七:母子

惠帝五年春三月,雁门都尉张偕从吴王潜邸迎娶吴国翁主刘留。

汉初无贺婚之俗,这对新婚的夫妇中,刘留是惠帝刘盈的堂妹,而张偕更是与张皇后有情同兄妹之分。大婚当日,皇帝皇后却都没有到贺。

第五日,张嫣携宣平侯世子张偃往留侯府贺二人新婚之喜。

“燕隐,今日我贺的是私谊,”她笑盈盈的奉上贺奁,“咱们就不摆那些虚仪了可成?”

张偕本是洒脱之人,便笑道,“既如此,咱们到院中说话。”

自惠帝二年张偕赴边地,到如今回长安成婚,已经有三年时光。虽然留侯府始终为这位二公子留着燕园,其中布置洒扫究竟已有陈旧。张嫣一路走进来,见园中仆役们俱在收拾细软,偌大一个园子竟见着些萧条。

“怎么,”她意外问道,“你们这是又打算要离开长安么?”

“是啊。”刘留迎出来,望了一眼张偕,笑道,“他志在边关,我既嫁于他。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过些日子便亦去雁门。”夫妇之间的甜蜜相知,尽在这一眼之中。

初为人妇,刘留着一身素襦黄裙,梳了圆髻。敛了一些少女的单纯张扬,添了一些柔和静美。

张嫣忽然就有了一点羡慕,垂眸道,“雁门寒苦,可远不如长安富贵。”

“哪有什么关系。”刘留不以为然道,“只要能和大哥在一起,相依相守就好。总好过我一个人在长安,将他一个人放在雁门那些外放的女子中。”

“呀。”她忽然反应过来,看着张嫣微微怔忡的神情,尴尬道,“我不是有意……”

未央宫中一位姓王的八子夫人身怀有孕。在大汉权贵世家早已传开消息。皇帝春秋虽尚鼎盛,膝下有后于大汉家国都是好事。但是刘留却总觉得,这对于那个椒房殿中的小皇后是件很悲哀的事情。

她记得那一年春宴游园,在满园的贵家少女中见到的那个年少女孩,她漂亮的像一个雪娃娃,眉宇之间清朗飞扬。到如今,却染上了些许抑郁。

“没关系。”张嫣不在意笑笑道,“我也觉得这样挺好。”如果可以,她也宁愿与刘盈在边苦之地相守,而不是面对未央宫中整日的莺莺啼啼。

张偃与张氏旁支的一个男孩子在园中玩耍。此时沿着长廊跑过来,喊道,“阿姐。”将近四月的天气。长安已经有些闷热,他的头上便出了一层汗。

“慢些儿。”张嫣微笑道,掏出帕子替他将额上汗滴拭掉。

见了张偕夫妇,张偃便有礼唤道,“表姨。表姨夫。”

刘留生性坦荡,也不避忌,指着张嫣笑道,“怎么阿嫣便不跟着喊我一声表姨么?”

“哪有?”张嫣嗔道,“明明该你喊我一声堂嫂。”

唔,说起来也的确有些奇异。从鲁元那边算辈分。与从刘盈那边算辈分,整整差了一辈。对于能因此而抬高自己的辈分,张嫣倒也有些微妙的得意。

刘留便拉着张偃的手。笑道,“偃儿,先前家中侄儿在湖中放了一只锦鲤,身上有五六种颜色,你可要去看看?”

张嫣瞧着弟弟的背影笑了笑。顿时,凉亭之中从刚才的极热闹变成了极清凉。只余了她和张偕两人。

“留翁主倒放心。”她狡黠笑笑,“我以为她会紧紧看着我呢。”

张偕亦笑,“留留虽然在有些事情上过了点头,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嗯,阿嫣,”他尴尬的咳了一声,问道,“你与陛下到底如何?”

张嫣想了想,道,“也好,也不好。”

她与张偕已经有数年不见,张偕是外臣,她是皇后,本不当问起这么私密隐晦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偕便是轻而易举的问了,她也将心比心的答了。

“我和他之间,过去有,未来还会有很多问题。但是,他本心希望我好好的,那么,我就觉得,还是有可为之处。”

张偕叹了一声,“如果当时我在长安,定然劝你不要嫁。”

张嫣笑笑道,“傻燕隐,人生哪里有那么多如果?而且,我现在不是很好么?”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我们本来就是在人生的每个十字路口选择着自己的路,然后经营着自己的选择。

“阿嫣。”张偕忽然唤道。

他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眸,许诺道,“如果,如果日后你不愿意再留在未央宫,不妨到雁门郡找我。我定当倾力襄助。”

张嫣瞧着她,忽然咯咯的笑了,“燕隐不是一直自诩忠君臣子,怎么竟然敢接下我这个烂摊子么?”

张偕轻轻叹了一声,“陛下不是薄情之人。无论如何,他不会迫你到绝路。”

张嫣在心中叹了口气。

“阿嫣,你瞧。”张偕指了指东方道,“每日清晨,荧惑星都会从那个方向升起。”

“嗯。”张嫣笑道,“怎么,燕隐还对星象之学有研究么?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张偕沉默了一会儿,郑重道,“我观天象,今夏关中恐有大旱。”

张嫣愣了愣,道,“真的?”

张偕点了点头,道,“十之**。”

她皱眉道,“既如此。当日陛见之时,你为何不亲自与陛下说?”

“我此次告假回京乃为私事。”张偕笑道,“若是以奏折启奏,则星象之学虚无缥缈,如何能拿来做朝堂之上的定策?只得托你私下谏告陛下,让他心中有个深浅。”

张嫣接过张偕交来的信笺,心中正在计较,忽听张府管家急匆匆的赶过来,道,“皇后娘娘,有宫人到侯府门前,急求见娘娘。”不由愕然。

“婢子双纹拜见皇后娘娘。”十五六岁年纪的小宫人是椒房殿中打帘子的二等宫女。青衣双鬟,颇见机灵。揖拜道,“菡萏姑姑遣婢子出来寻皇后娘娘的。”

“宫中出事了么?”张嫣急急问道。

“嗯。”双纹颔首,道,“陛下和太后,吵起来了。”

刘盈和吕后的争吵,自然是源于王八子和她腹中的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张嫣匆匆回宫,这才从菡萏和木樨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这一世,在她的劝说之下。刘盈到底没有如同史上所言托庇放纵于酒色,而是在沉重的打击下凭着自己的力量的站了起来,自己掌握着大汉的国事。

终究是逝者已矣。而吕后却是她血脉相连的母亲,半辈子母亲曾倾力庇护着自己,因此,他尊重着她,吕后虽然没有如史上那样摄政。长乐宫在大汉亦有着极重的权威。

吕后有这个自信。只要王珑母子死了,刘盈固然会大发怒火,却终究只得接受事实。就如同,当年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鸩杀了赵王如意一样。

这一日晨起,她知道刘盈往骑射场射猎去了,便命亲信去清凉殿。赐了王珑一碗汤药。

王珑自然不肯喝这碗“红花汤”,她所有的希望以及日后的依仗便在腹中这个孩子身上,一旦饮了。她便还是从前那个未央宫中默默无闻的王八子。

清凉殿的宫人不管当面违反吕太后的权威,但当年赵王如意被鸩杀之后,刘盈陆续将当日所有在场见死不救的宫人全部撸了个遍。他们怕重蹈覆辙,便极力拖延时间。。

双方僵持之下,却不料刘盈因前些日子知道吕后趁自己东巡沛土之际。重新在未央宫中安插了她的人马。虽不愿即刻黜退伤了母亲的面子,却暗中命人盯着这些人马。待到有人飞马来报清凉殿中事时。刘盈吃了一惊,赶回来,正巧见着长乐宫的那名宦官亲自将汤药要灌入王珑口中。

他还没有听见那个孩子的第一声心跳,便险些失去了他。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即刻吩咐将这名宦官下到永巷,同时直闯长乐宫质问母亲。

吕后正在抄一本《道德经》得知了功败垂成,扼腕之余,微微警醒。

如果刘盈再迟些赶到那么一刻钟,那么,大事抵定。

“儿臣不懂,”长乐宫中,刘盈问母亲道,“母后当年鸩杀赵隐王,屠戮戚夫人,尚可以说是为了捍卫儿臣的皇帝位置,报复当年的私怨。但王珑腹中的那个胎儿,亦是母后的亲孙,儿臣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母后竟连他也容不得。究竟是为什么?”

“怎么,陛下打算为了这个还没出世的孩子,责问你的母亲么?”

刘盈将拳握紧,终于咬牙问道,“母后究竟想要什么?太后的尊荣,长乐宫的富贵,吕家两个舅舅的侯位,朕都给了。母后莫非真要朕将这个皇位都奉给母后。才能心满意足?”

“陛下胡乱说些什么。”吕后不以为意,“这皇位是你的,天下没有人能质疑。但你两位舅舅当年为大汉立过汗马功劳,你是他们外甥,随便给他们封一个王,难道不行么?”

“不要说当年父皇杀白马为誓,非刘姓不得为王。”刘盈恼道,“便是朕亦在父皇病榻之前发过誓不得立吕氏为王。母亲便真的那么喜欢看我违反誓言么?”

吕后摇摇头,叹道,“陛下要皇子,有的是吕氏张氏的女子给你生。哀家却没有这么一个母亲身份卑贱的孙子。”

刘盈悲愤之极,硬邦邦道,“无论母后是否承认,王珑腹中的孩子,是朕亲子。太后不愿认孙子。莫非反是朕便不是太后的亲子么?”

“你?”吕后霍然站起,气的手指颤抖。

这一辈子,吕后将多少心血倾注在这个儿子身上?她被命运逼的步步后退,最后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于是将全身心血都投在他身上,不肯让戚懿欺负践踏了去。

到最后,既然就换来了一声“莫非朕便不是太后亲子么?”

刘盈看着一瞬间老态尽现的母亲,心中亦有些后悔。

张嫣一直知道,守成的皇帝,和权欲深重的太后,终究会起冲突。却没有猜到,点起他们之间冲突的那根导火线,竟然会是王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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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因为不满于王八子童鞋的嚣张。书友群里自发成立了永巷计生办组织。奉行政策是:皇后优生优育;妃嫔不孕不育;陛下……

陛下晚婚晚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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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八:决断

刘盈从长乐宫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张嫣从皇后凤驾上下来,匆匆踏上阶梯。

“陛下。”张嫣拉着他的衣摆,问道,“你和太后这是怎么了?”仰起头来,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刘盈拉住她的手走下长阶。张嫣一时被他拖着向前走,口中唤道,“舅舅?”身子却不住的回头,望进长乐宫高挑的宫门内,仿佛能见到吕后的颓然的面容。

刘盈的胸口微微起伏,没有答妻子的问话,只是低低道,“你先跟朕回去。”

“可是,”张嫣蹙眉,为难道,“太后现在?”

纵然在外人面前挺起的刚强,刚刚和儿子吵了一架的她,此时也一定很脆弱吧?

刘盈忽然就有一点难过,放开她的手,不经意问道,“阿嫣,如果有一天,朕真的跟母后对立,你会帮着你的阿婆呢?还是帮着朕?”

张嫣怔了怔,勉强笑道,“陛下说哪里话?你与太后母子同心,不管出了什么事,又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是啊,母子同心。”刘盈茫然出了一会神,放开她的手,点头吩咐道,“夜晚风重,回未央宫的时候,记得让宫人加件衣裳。”

张嫣瞧着皇帝仪仗中他的背影,双唇微微抖了抖。

“娘娘。”荼蘼上前,小心翼翼道,“咱们这是……?”

她眨去了眸中水雾,回头道,“去长信殿。”

长信殿中一片肃杀,苏摩姑姑看见张嫣进来的时候,很是松了口气。

“太后正恼着呢。”她指了指殿中,道,“皇后娘娘。”苏摩的声音忧心忡忡,“你进去劝劝她吧。”

张嫣进殿的时候,吕后正背面而坐,听见动静,倏然将案前的琉璃耳杯砸过来,怒道,“哀家说了哀家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是死人啊?”

嚓的一声,琉璃耳杯擦过张嫣的耳侧,在桐木柱上哐当一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待吕后看见张嫣吓的惶白的脸色,眸光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嫣。”

“傻孩子。”吕后连忙上上下下查看她,见她无事。这才道,“你怎么不出个声?若是真的伤到了,可就不好了。”

张嫣勉强笑笑道,“我见阿婆心情不好,不敢打扰。却又怕阿婆一个人待着想不通透,这才想静静的陪着。”

她持着的烛火,照在吕后烛光下深深洼陷下的眼帘。

她忽然深刻的认识到,这个她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女子,到底是老了。真正能伤害她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刘盈。一个是鲁元。

“哼。”吕后自嘲道,“还是小阿嫣贴心,不像你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半点都不体谅他娘的恩情。”

张嫣摇了摇头,温声劝道,“陛下只是一时火气,但他心里孝顺太后,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太后。你怎么就喜欢和陛下对着干呢?”

“哦?”

“阿嫣觉得,”张嫣娓娓劝道。“陛下有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需要太后作为母亲好好哄哄他,太后却总是硬邦邦的和他杠。再好脾气,陛下也是个男子,总有点血性的。若是拼起了他的一口气,只为了保护王珑而得罪太后。太后可非是得不偿失了?”

吕后怔了怔,想起很久以前在丰沛乡里。

那时候刘盈不过五六岁年纪,在外头疯了一整天后回家,她会板着脸说他几句,然后用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去头上的汗珠。

她所有的温柔,好像都丢在了那些年的楚汉之争里了。温柔的人容易受伤,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就只有一个心硬如铁的吕雉。

“阿嫣。”吕后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眸咄咄生光,“我等不了三年,一年,只一年。如果一年以后,你还拿不下盈儿的话。哀家……”

她没有将话说下去。然而张嫣却从她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张嫣的脑中飞速的转。惠帝五年,自己虚岁十四,但实际上,刚刚满了她的十三周岁。三年之后,她十六岁。但是一年后,不过才十四岁。无论从感情还是身体,都实在有些勉强了。

但是在未央宫中,她不能失去吕后的支持。

无论刘盈再怎么对吕后不满,吕后总是他的母亲,他割不掉的牵舍。

于是她忍住了吕后施加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咬牙道,“一年时间实在太短,两年吧。阿婆。我实在,有点怕。”

吕后逡巡着她的目光,见其中清澈坦然,于是放开手,道,“成,两年。”她揉了揉眉头,疲倦道,“阿嫣,哀家累了。那个王氏,”

她此次与儿子失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任何错,便将一腔怨愤都投在王珑身上,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只淡淡道,“你去处置吧。”

张嫣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吕后却截着她道,“哀家不能一辈子都护着你。你在未央宫中也待了一年多了,该看的,该学的,都见过了。如果哀家还在这儿,你都对付不了那个姓王的小小八子,那么若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你打算怎么支住未央宫?”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吕后退步了时间,对她做出的考验。她只能接住。

回到椒房殿之后,她换了燕服,将一头青丝挽起,若有所思。

她其实不太明白,作为太后,吕后有太多的手段让王珑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未央宫中,为什么却偏偏选择最光明正大的那种。

也许,因为吕后身上的属性更多的属于朝堂,而不是后宫。她更多的是一个政治家,而不是后宫中那些以争宠为生的女子。

那么我呢?

张嫣笑了笑。我既想要做一个政治家,也想做你的妻子。所以,我在乎的不是手段,而是最后的结局。

将手中书信交给木樨,道,“你将它交给宣室的韩公公。请他即刻转呈给陛下。”

她特意咬重了即刻两个字。

然后转头吩咐道,“去太医署请淳于太医来。”

“娘娘。”荼蘼吃了一惊,问道,“你身上有什么不舒服么?”

“没什么不舒服便不能请太医么?”张嫣笑了笑道,“我只是叙叙旧罢了。”

淳于衍入殿拜道,“臣参见皇后娘娘。”

“起身吧。”张嫣看着年轻的太医,忽道,“算起来,我与先前的淳于臻太医有师徒之分。你为他义子,也算我的师兄。”

“不敢当。”淳于衍拱手。

这个少年似乎在宣平的时候便与自己并不熟络。但是,总算是有些渊源,在太医署中能够得到信任。

“本宫想请你帮一个忙。”

“皇后娘娘。”淳于衍霍然抬头,眸中迸出一二火花,“清凉殿的王八子的身孕并非由臣一人负责,更何况,臣为大夫。不可以对不起义父教导我的为医者德。”

“放心。”张嫣愕然道,“我没有要你下药对付王美人的意思。”她瞧了瞧自己秀气的双手,自嘲笑道,“我也不喜欢双手沾血。”更不喜欢自己的行事招惹刘盈的怒火。

能够让王珑腹中孩子无声无息的消失而刘盈没有机会,只有一个法子。

“我听说,长安东市有一位……”张嫣吐唇道。

刘盈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淳于衍离开的踪迹。

“阿嫣,”他唤了一声。

张嫣忽然跳起来,赶他道。“你先去给我洗澡。别有的没的给我带别的女人的气味到我这儿来。”

刘盈再度出来,就看见张嫣侧坐在榻上观书,夜光从窗中落下来,一半在她的侧颊之上,有种恬静的湖面下蕴含着汩汩生机的感觉。

他忽然有些无力。似乎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顾及到每个人。

母亲。阿嫣,王珑,还有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

这里头,究竟有那个节错了?

“陛下今日的话问的不对。”张嫣哗然放下手中书,站起身,眼中的光芒灿亮逼人,

“你问我我是支持你,还是支持陛下。陛下你要我怎么答?你是我的舅舅夫君,但太后也是我嫡亲的阿婆。陛下问我更亲近谁,那么,我先问陛下一句,陛下有打算因今日之事和太后决绝么?”

刘盈吃了一惊,骤然答道,“自然不会。”

不要说那个孩子并没有真正出事。便算吕后真的得逞,孩子日后还可以有,母亲却只有这一个。刘盈无奈的想,也许,无论母亲做什么,他都没有办法真的和母亲决裂。

“那么,”张嫣毫不客气道,“我先去看太后,有什么不好的?”

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的那些后宫妃嫔起了冲突,你会选谁好?

“你就是只知道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张偕笺中所说,今夏关中恐有旱事,是真的?”

张嫣余恨未平,淡淡点头道,“我又不是那些有的没的人,怎会拿这样的事骗人?张偕一贯是稳妥之人,他既然敢说出来,必定有极大的把握。陛下还宜及早思虑定计才是。”

刘盈想了想,摇头叹道,“怎么说呢?难道在廷议时说,我知道今年夏天关中会大旱,因此要早做些准备。前些日子才下了雨,若是今夏风调雨顺,并无旱情,则朕岂非被逼的要治张偕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他摇摇头道,“不要说朝廷大臣会不会信星象这等飘渺之学,将有旱情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关中人心便将不定。阿嫣,你知道,楚汉相争多年后,关中早已十室七八空。高帝九年,刘敬从匈奴回,谏高帝将全国高族迁来关中。此后全国渐渐迁徙而来,这么多年才人心思定。若关中真有旱情,则这些百姓于这片土地不过才住了数年,若人心惶惶奔走,反而不好。”

张嫣嘟唇,心道,刘盈其实还是在这些年的岁月中成长起来。也许,他永远不能成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在政事上,他的作为越发成熟。

“陛下也不用担心。”她笑盈盈道,“自用新农法之后,关中已经两年大收,一年旱情,应该撑的过去的。”

“粮食,粮食。”刘盈的目光在椒房殿中挂着的牛皮纸地图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黄河与济水的分流之处,荥阳。

那里是故秦置敖仓所在。

每一年,关东的漕粮从这个地方,运往关中和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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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也知道最近的章节郁闷到大家了

再次隆重致歉。

不是我不想写一些让大家开心的剧情。而是剧情写到这儿,似乎有点不受我控制。

有时候自暴自弃的想,下一本书再写一个坏男人,于是他做啥坏事都米人觉得不对了。

现在,继续走在调教好男人的旅程中吧。

五月最后四天。那个,月票走到现在,我也很心浮气躁了。但是到了这个阶段,总不能说直接放弃。所以只好继续。

仰望下,虽然,似乎现在的剧情很郁闷,但是还是恳求,粉红票支持下我吧。

诚心叩念之。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四九:魑魅

三月末,惠帝与廷臣商议,增修荥阳敖仓,并从关东各郡征调余粮,运往敖仓。以备他年不日之需。

而为了向长乐宫中的母亲表示维护那个孩子的决心,刘盈最终敕封八子王珑为美人。

汉制后宫品级,从八子到美人,连跳了两个品级,本应是在小皇子落地之后方能晋封的。却在王珑怀胎三月余的时候变提前册命,甚至尚不知她腹中胎儿是皇子还是公主,是否能康健成活,不得不说,实是托了此次皇帝与吕太后冲突不让的福。

此后,王珑便一跃而成为未央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妃嫔。

甘肃紫泥鲜亮,张嫣在美人任命的册书上盖上了自己的皇后信玺。笑道,“颜将行替我走一趟,将这份册书送到清凉殿去,并嘱咐王美人好好安胎。”

她不免叹了口气,八子是多么适合王珑的一个称呼啊。虽然这个时代没有人意识到其中的猫腻,但是自己每次听到都不免要偷笑。

可惜,已成历史。

“今以八子王珑,德贤备而有帝裔,晋为美人。制曰,可。”颜青将卷好的册书交给王珑,笑道,“恭喜王美人了。”

“颜大人辛苦了。”王珑笑盈盈道,吩咐贴身女官魏氏递上一锭马蹄金,“多谢颜大人辛劳。”

“不敢当。”颜青推辞道,“不过是臣分内之事。”

颜青是皇后中宫三大属官之一,当初,吕太后遣他到椒房殿奉侍年幼的皇后娘娘,深受器重。

张皇后年幼机敏,对属官亦恩威并施。但颜青在深宫中浸淫多年,却觉得如今椒房殿虽有吕太后的支持,皇帝陛下的眷宠。看似花团锦簇,实际竟有点烈火烹油的迹象,若始终没有一个嫡皇子,一旦油尽火消,不过是一地残垣。

他笑道,“盼王美人保重身子,平安诞下小皇子。”

纵要待价而沽,此时的王珑还不够分量。颜青想,他还得在看一看,看一看。

清凉殿中。送走了将行颜青,王珑转过身,深衣下小腹已经微微凸起。清凉殿满殿宫人都拜贺道。“恭喜美人娘娘。”

王珑点点头,面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夫人放宽心,养出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来,比什么都强。不必和小小宦人一般见识。”魏姑姑上前劝道。

“我不是在想这个。”王珑答道,神色幽远。“姑姑,你说,”她打了个冷颤,百思不得其解,“当日太后欲加害于我腹中孩子,陛下安抚于我。张皇后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竟能将那个时候的陛下,从我身边给拉了出去呢?”

回想起那一碗散发着奇怪气息的汤药,时至今日。王珑依旧心头惊惶欲死。那一次,她从生死边走过,是真的受了惊吓。她相信年轻的皇帝是怜惜自己的,他素性孝悌,却为了自己。不惜与他的母亲正面冲突。

她是未央宫中最负圣宠的妃子,腹中孕育着他的孩子。却险些失去了这个骨肉。她惊慌的容颜是梨花带雨,娇媚万端。无论做为一个夫君还是一个父亲,陛下都该留在清凉殿抚慰她的。

张皇后却送来了一封书信,她甚至没有让椒房殿的人亲自入内,只是转交给了御前总管韩长骝。她卧在榻上,看见刘盈展开了那封书信,信笺是陆氏所产良纸书写,从背面看,自己隽秀。她似乎甚至可以闻到上面的芬芳。

然后,刘盈的表情立时就变了。他随口抚慰了自己几句,便离开了清凉殿,去到那个待年的小皇后身边。

思及此,她面上神色顿时扭曲,把玩着册命美人文书,将手指划过歆紫的皇后信玺印泥,恨恨道,“他日我的儿子做了皇帝,尊我为太后。她张孟瑛又算是什么?”

“可是若夫人腹中的胎儿是个公主……”魏姑姑骤然出口道。

孩子尚未很显怀,离呱呱落地还有七八个月。若她是一个小公主,则王珑的一切心思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罢了。

显然王珑也知道,于是连忙截道,“不要再说了。”

“前些日子,”魏姑姑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道,“太医署问诊的时候,不经意的说了句,长安东市有一位女医,可断腹中胎儿性别。”

“哦?”王珑听者有意,连忙问道,“这孩子尚在母亲腹中,怎么能断出男女呢?该不是骗人的把戏吧?”

“反正夫人腹中的孩子月份还小,”魏姑姑蹙眉道,“不妨先遣人打听打听这位女医的底细?”

“如此很好。”王珑忙不迭的点头。

王氏是新丰良家子,高帝十年为陛下选中,送往太子东宫为侍妾,后为孺人。惠帝登基后,便随之进宫,位封八子。于是遣母家兄长往东市中打探这位姓谭的女医。

“这位女医夫家姓蒋,与丈夫和离后托于颍阴侯门下,在东市开了一家医馆。传闻,她同时精通相术和医理,”王母转述儿子的话,“因此可以断腹中胎儿性别。珑儿,”她心动劝道,“咱们要不要试试。早些知道你怀的是个小皇子还是小公主,咱们家也可以早些做打算。”

“母亲,”王珑笑道,“我自有打算。”

王珑其实自己也很着急,但她深知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至少在此时,在未央宫中,并不容她为所欲为。

入了夏,长安天气炎热起来,已经有一阵子没有下雨。太医诊脉言王美人心火旺盛,长此以往,对腹中胎儿不利,还当清心静养为上。

她以此为由,又一次在深夜将刘盈从别的宫妃处请来了清凉殿。

“陛下。”她殷殷道,“大概是小皇子不愿意总待在臣妾的肚子里,想看看外头的样子。臣妾近日总吃不下那些宫中饮食,很是想念从前在宫外的那些竹丝编织的小玩意儿。”

刘盈不以为意道,“让你母亲下次送进宫来便是。”

“母亲虽与我亲,”王珑摇摇头道,“但对我幼时喜好一直不屑。只怕也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那便让你近身宫人出宫一趟去买吧。”刘盈,回头吩咐道,“长骝,记得回头遣人去椒房殿跟皇后说一声。”

张皇后,张皇后,又是张皇后。

王珑心中愤懑,纵然年幼无宠,但只要她是皇后,便是未央宫的女主人。自己宫中上下出入宫门,竟都要经她知晓。

希望。她垂眸,掩住了自己的眉眼。

上天能给她好运吧。

四月初四,清凉殿中宫人晓梧持宫牌出宫。

“咦。”宫门卫尉小兵指着她身后那个低眉宫女,问道,“这位有些面生,是宫中哪一位?”却被身后同伴给按住,

“既是陛下特意恩准外出的。”他微笑道,“两位姑姑便请吧。”

这一日午后,东市谭大夫处,接到了一位穿着宽广玄衣的神秘女客人。

“擅窥先机,有损天和。”头发花白的女医摇头道,“其实不论夫人腹中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夫人的亲身骨肉。何必急着知晓呢?”

“实是小女子夫君年纪不小,亟需儿子传宗接代,小女子心中焦急。请夫人好歹出手则个。”玄衣女子轻轻道,命从人奉上一大串半两钱。

“唔……”谭和迟疑了片刻,然而王珑又加了一串,于是叹道,“小妇人贫苦度日自足。用不上那么多钱。若夫人真的有心,长安城外近来已有流民。不妨用这些银钱来施粥赈济。”

玄衣女子颔首应诺。

于是谭和为她诊脉,又看了面相,摇摇头,眼神迷离。

“怎么样?”玄衣女子心急问道。

“夫人何必如此心急。”谭和失笑,“不是我不尽力,而是夫人腹中之子实在月份太小,似男似女,我不敢断言。”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断言呢?”玄衣女子急急问道。

谭和失笑,“至少要再等一个月吧。”

“那我便再等一个月。”

将近五月,关中还没有落下一滴雨,张偕预言的旱情,越发逼近到了大汉君臣的眉睫。刘盈每日里忙着政事,宵衣旰食,很快就瘦了一大圈,神情憔悴。张嫣颇为心疼,命岑娘每日里煮了夏日养身的膳食,送往宣室殿。那些未央宫中的宫人却依旧语笑春花。

玄衣女子又一次出现在长安东市。

“是公——是女儿么?”她失望至极,忍不住问道,“你可否看错了?”

谭和怫然道,“夫人若不信我,又何必寻到我这儿?我开门问诊这么多年来,在此道之上,几乎从未出过差错。夫人眉蹙而印红,腹部微圆,此皆为生女之相。而脉相平和中偶有清音,日后定是一位文静淑雅的贵女。”

“其实,”她又劝道,“纵然这一胎是女儿,夫人便日后再生儿子就是了。世间阴阳,有儿就有女。夫人本不必太过执着。”

说的轻巧,王珑苦笑,陛下从不曾留意永巷那边,若自己此胎是个儿子,他会是陛下倾心关注的皇子,然后,他可以登上帝位,风风光光。但若只是女儿,纵然天家骨肉尊贵,又能尊贵到哪里去?不过是日后嫁给一个世家子弟,浑浑噩噩度日罢了。

“夫人,”魏姑姑小心翼翼道,“不过是市井的一个老婆子,说话做不得准。没准,她只是瞎说。没准,她根本是那个丁八子或是张皇后邀来害你的。”

王珑摇摇头,俯在榻上,“丁酩谨慎,颍阴侯又素与宣平侯无干系,而张孟瑛年幼,哪里是能做这等事的样子?”

更何况,去寻谭和,不过是自己偶然生起的念头,谁又能真的主宰的了自己呢?

如果,如果她只是生了一个公主。

这念头竟如魔怔一般,缠绕的她不得安生。

她做不得太后,和从前一样,安于小小的美人之位。陛下三时来,五时去。他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也许是公主,也许是皇子。他终究慢慢淡忘掉自己。

终于,她下定决心。“谁说公主没有用的?”她咯咯笑道,抚摸着自己的腹部,柔声道,“乖囡囡,你要帮阿母啊。”

“为什么?”她流下泪来,喃喃道,“你不是个皇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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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祝大家端午快乐。

破釜沉舟求粉红票。

自嘲笑下,战斗到门前了,总不能直接缴械认输,对吧?

唔,有人劝过我将加更的限度提前。

其实当初说400票加更的时候,只是说想飨书友的心意。并没有预料到这个月最后会是这么个场面。

不过,既然说出口了,五月还剩3天。我就是不降票数。

1600的加更我待会儿会赶出来。

要是有机缘的话,能拼出了第五次,第六次加更。也算是奇迹共享吧。

情况危急,若有粉红票。还请大家支援则个。

每一张票的心意。江江都会记得。

以上。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零:嫁衣

五月的天空干爽无云,栀子花开的奄奄的,香味都无往年的浓烈。

很快的,便要到端午了。

椒房殿中,荼蘼莹然问道,“娘娘,咱们可要准备着过节了?”

“还是不必了。”张嫣想了想,摇摇头道,

“关中久不下雨,陛下最近正在为国事忧烦,这个端午,咱们就俭省着过吧。命宫中各处不必张灯结彩。嗯,咱们殿中,命岑娘做些吃食,自己聚在一处过一过节,就可以了。”

荼蘼点了点头,悄声问道,“那清凉殿呢?”

“清凉殿里,”张嫣撇撇嘴,道,“一切由着她就是。”

多年之后,我会想,如果一切从头来过,我会不会重新选择?可是不行,这世上有的东西能让,有的东西不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么,如果有人挡在路上,有人问我,怎么办?

如果是阿婆,她会干净利落的说,杀了它。

如果是母亲,她会在面上大方的微笑,装作看不见心中鲜血淋漓。血滴下来的时候自然会痛,可是一直一直不去看,也就忘记了。父亲一直伴在母亲身边,母亲也就认为自己这一辈子过的很好了。

我既做不了阿婆,也做不了母亲。于是我发现,我只能做我自己,在她们中间的那条路上踟蹰前行。可是我总是这样想的,宁要清醒的痛苦,不要糊涂的幸福。

端午之日,百官尚有休沐的福分,皇帝却反而不得空闲。刘盈在宣室殿中忙到了日上高竿,只觉口中干渴,伸手去取茶盏,却端了个空。愣了一下才抬头问道,“伺候茶水的人呢?”

韩长骝在身边弯下腰来,笑道,“陛下,今个儿是端午,就是再忙也忙不过这一时,你就休息半日,好好过个节吧?”

刘盈怔了怔,叹道,“唔。原来已经到端午了啊。”

“是啊。”韩长骝笑道。“皇后娘娘来请了一次,问陛下可要往椒房殿过节?”

他便想起这段日子忙于国事,对后宫之事都比较懈怠。不觉心中微微有愧,更兼宣室殿燥热,便将手中笔放下道,“也好。朕便偷得浮生半日闲,好好过一个端午节。”

五月的长安。已经非常的闷热。御辇之上纵有华盖遮阴,亦觉得汗水从额上蒸腾下来。甫入椒房殿,远远便见张嫣一身清凉夏裳,坐在殿中包角糉。将新鲜的黍米放入芦叶之中裹了,用红色的丝线绑起,形状精巧可爱。

“舅舅。”见了他进来。她眼中一亮,连忙抛下手中角糉,迎上来。踮起脚为他拭汗,笑盈盈问道,“陛下。外面太阳瞧着大的很,陛下热了吧。”又歉然道,“这个时侯。椒房殿本该提前从凌室取冰块分例的。只是我瞧着最近关中大旱,便没有忍心用冰。”

“不要紧。”刘盈摆手。黯然道,“百姓尚在愁田中无雨,朕怎好在宫中使用冰块避暑?而且椒房庭中植了不少树木,瞧着倒比宣室阴凉些。”

张嫣柔声劝道,“陛下亦不必太忧心。陛下已经做的很好,敖仓的存在缓解了关中的压力,再撑一阵子,老天总会下雨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国,还是家。

忽听得殿外膳房那边,解忧一声欢呼,“角糉好了。”

她端着尚热气腾腾的角糉放到刘盈与张嫣面前,笑道,“陛下与皇后娘娘趁热吃些角糉,再喝一口雄黄酒。祝之后的日子欢乐顺心,无倾无轧。”

张嫣取过一个,刚出炉的角糉却很烫,她从左手抛到到右手,最后丢给刘盈,笑盈盈问道,“这也算是阿嫣亲手包的角糉

,你要不要尝一个?”

刘盈看着她的笑脸,忽然有一点感动。

他一直很怀念向往民间的平凡而热闹温馨的生活,自从汉二年父皇立他为大汉太子之后,他便以为,这种生活离的自己远了。等做了皇帝,愈发遥不可及。此时却在这个热闹隆隆的椒房殿里重新看到。

日子从来是人在过的,而不是过着人。

“唔。”他掩饰着笑道,“只要不是你亲手去煮的,我倒是乐意尝一尝。”挥去了从人,亲手剥开芦叶,只觉黍米清香扑鼻,尝了一口,更是味黏而不腻,极为可口,不由问道,“这是怎么做的?”

“不要小看这角糉哦。为了它,椒房殿上上下下忙了好些天。”张嫣瞪了他一眼,方得意道,“将黏米用煮熟的鲜肉汁浸过晒干,加进红豆,枣子,以及栗子,裹好了再拿去煮。”她瞧了瞧刘盈角糉中金黄色的栗子,小小吞了口口水。

“至于么?”刘盈失笑,他对栗子倒是没什么感觉,不会觉得难吃,但也不见得多么喜爱。认真说起来,还会觉得太甜了。

不要说盘中还有那么多角糉。偌大一个大汉,难道供不起自己的皇后吃一顿糖炒栗子?

然而说归说,还是用干净的竹箸将栗子拨给了张嫣。

“我已经吃了那么多角糉了。”她笑眯眯的道,“而且,现在只想吃里头的栗子。”又回头,含糊吩咐荼蘼道,“提一小篮角糉,送到长乐宫去。”

“陛下与太后已经冷战两个多月了,也该低一低头,说句软话了吧?”

他点点头,叹道,“阿嫣这话说的有理。不如——往清凉殿与高门殿也送一份去吧?”

张嫣愣了愣,顿时拉下面色来。

“唔。”刘盈自知说错话,正不知再说些什么宽解。张嫣却淡淡笑道,“今日端午,各殿自备角糉过节。我送阿婆送的是心意,王美人与丁八子大约却不会领情。不如过一会儿我让岑娘另作杏花酥,再装两篮给她们送去?”

悠闲的时光倏忽而过,不一会儿便消磨了半个下午。荼蘼便出门提了杏花酥出来,在案上分篮。

杏花糕松软,岑娘在糕点上的手艺经过这些年的浸淫,愈发出神入化。张嫣忍不住馋,便取了一块,掰开一半分给刘盈,自己也吃了。拍了拍手上碎屑。

天晚了,将要安寝。

换上了一身清凉的禅衣,张嫣上了床,将脸埋到轻软的丝衾中。

她觉得自己很清醒,明明不在清凉殿,却可以看到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切仿佛一场预先录制的电影,她知道所有的布局细节。演员却懵懂不知,嘈杂上演。

“舅舅,”她张口。唤了一声枕边人。“我唱支歌给你听好未?”

“唔。”刘盈这一阵子却极为劳累,早已困顿,不在意的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她的意思。

“母慎莫忘,藏我嫁衣。(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仿佛从喉中哼出的词句。张嫣唱的很含糊,沉闷的夏夜中,听在耳中,反带了一点别样的温柔妩媚。

“无使尘落,我魂无依。(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解忧将那一篮杏花酥送到清凉殿了未?

“更深发辍,露重目离。(夜深。你飘落的发。夜深,你闭上了眼。)”

王珑将煮好的红花汤,一点点的撒到杏花酥中去。小心而又仔细,嘴边含着神秘而又兴奋的笑容。

“与汝成约,我心长记。(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属于我属于你。)

刘盈睡意朦胧,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张嫣哼唱的词句,只是偶尔抓住了一两个字眼。“阿母”,“嫁衣”。“成约,”“长记”。

这是一首很温柔的歌罢?

“朱绣彤重,苍头白凄。(嫁衣是红色,毒药是白色。)”

王珑捻起了几块杏花酥饼,或是重新煮了一碗红花汤,吃下去了未?

红花开始发作了未?

“勿没红颜,往入蒿里。(嫁衣是红色,毒药是白色。)”

王珑在清亮殿中榻上抚腹,冷汗涔涔的从她的头上落下来,清凉殿的宫人们来往奔急,嘶声唤道,“传太医。”而她用衣袂拭去汗,拉着贴身侍女的衣袖,嘶声道,“去椒房殿请陛下过来,你跟他说,我们的孩子要不在了。他一定要过来看看我。”

“母莫相轻,使我归急。(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清凉殿黄门宦侍史方穿过半个未央宫急急赶往椒房殿,却被卫尉军亮出鲜明的刀戟,拦住了他的脚步。

春三月她就吩咐过宫人,在刘盈宿在椒房殿的时候,不许任何清凉殿的侍从进入椒房殿百丈以内。

史方惊急惶然,大声喊着,“王美人腹痛难忍,看样子险的很,你们让我去见陛下啊。”

卫尉军却哄笑道,“王美人都腹痛了两个月了,这么多日子下来,不都是好好的?”

狼来了的故事,从来不是古希腊的寓言才有。

“母莫相错,使我途棘。(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王美人这是小产的征兆。”清凉殿中,老太医诊脉,神色严肃道。

宫人面色惨白,问道,“保不住了么?”

老太医揪着花白的胡子,沉重摇摇头。

“卿摩伊发,肤坼血滴。(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下,王珑可以感觉到,腹中的小生命正在消亡,他在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陛下。”产下了那个才五个月的孩子。

“卿抚伊荑,骨开肉泥。(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正在腐烂)”

张嫣含糊的唱着,抬头去看身边的刘盈。

他已经沉沉的睡去。眉眼舒展,当是梦中安宁吧?丝毫不知道在不远的某一处,那个属于他的孩子已经慢慢的消失在这个人世中。

要想他没有为那个失去的孩子而愤怒的理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孩子的母亲动手。

他的妻子设了这样一个局,然后,他的孩子的母亲便跳下去。她们,联合起来,亲手杀了他。

“一宵风雨,何至相逼?(一夜**不是不是我的错)”

又或者说,她给了王珑一个理由,于是王珑便借着腹中孩子来达到她的最大利益。孩子固然是王珑亲自饮下红花汤的,但是,那个殷殷设局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无辜?

你指望我们和谐共处,最后我们只能这么相互逼杀。

那个孩子终有一日想要杀了我,那么,我便先杀了他。

“半度云乱,忍践我躯。(一夜**不是不是我的错)”

她在身边人的额上印下温柔一吻。

刘盈,温柔不是像你这么用的。

对所有人都温柔,反而是一种残忍。

女人的天性就是一种要不足。你一个一个的希望善待,到头来只有全部辜负。

******************

注:

今儿是端午节。

今天凌晨先写最后一段,觉得背上有点阴森森的。估计真是拼月票拼的郁闷了,在大好的端午节写出这么一章诡异的东西来。

本章中所用的这首《嫁衣》的歌词,是在天涯的一首将流行歌曲改用古诗词的帖子中第一次见到。帖子中的一位高人将之改成了五言诗。我忖度着汉初流行的是四言,于是在参考其的基础上,又改了一遍。因为对这首歌的歌词很有感觉,觉得很有点霍小玉的清刚决绝。于是在网上找来了这首歌来听,有点意外,居然唱的有点尖锐。尤其是那句不断重复的“一夜**不是我的错。”

捂脸,将对栗子的爱好进行到底。过年吃粽子的时候我真的会从我的爸爸妈妈碗里打劫栗子。

史上,前少帝刘恭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曾经说过要杀养母张嫣为生母报仇。所以张嫣说这句“他既然终有一日要杀我,我便先杀了他。”的话。

另外,昨天女频出了一个公告。从六月一日到六月十五日,举行“金牌点评人”活动。

活动十五天中,在二十位名人堂作者的作品评论区发表150字以上书评,即可成为有效加帖。结束之后,名人堂作者从中推举出二位或者四位金牌点评人候选人参与最终评选。

咳,某江有幸荣列于名人堂作者之列(虽然公告出来之前,我也不知道有这个活动)。

所以,六月一日之后,有意愿的读者可以在书评区发150字以上有效加油帖。我会从中择优推举金牌点评人候选人。赢取《女书》一本和可爱玩偶小兔兔(喵,为什么是读者有奖品,不是我有奖品?)。

最后,上一章,是我一时情绪激动了。

不过还是继续求粉红票。值此,五月倒数第三天。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一:问言

清凉殿上演的风波一直隔绝在外,直到第二日寅时,王美人小产下了一个男婴,报信的人才终于得卫尉放行,进入椒房殿。

刘盈起身的时候,虽依旧不知道前事,却已从殿外韩长骝惶急的声音中敏感的察觉到不好。身边,张嫣探出头来,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声音含糊而睡意迷离。

他安抚道,“天色还早。你再睡一睡吧。”按了按她的被衾,披衣走出来。

远方的天边吐出了一丝鱼肚白,未央宫的亭台楼阁在晨霭中现出了轮廓。

“好好的,怎么会小产?”刘盈走在匆匆赶往清凉殿的路上。沁凉的晨风将他的最后一丝睡意也吹散,急急问道。

“听说,”韩长骝此时也不是很清楚事情状况,只能捡着大概的情况说给主子听,“昨儿个小半夜里就开始腹痛,急急请了太医,却已经没法子保了。”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在沧池边,刘盈忽然停下了来。跟在他身后的皇帝仪仗一时间停不住脚,险些撞上了前人。好一阵子才全部停下。

清清的渠水沿着飞渠直线而下,哗的一声落入沧池之中,溅起雪白的水花,水意打在临池而站的人身上,带着一种寒凉。

他看了清冽的渠水好一阵子,方道,“走吧。”

声音虽轻,韩长骝自幼随着他,却知道这一刹那,刘盈是在为那个还不及出世的孩子难过。不由怜惜的觑了皇帝一眼,只觉得他今日的眼神,分外的幽黑。

王珑正背着身躺在榻上殷殷哭泣。听见刘盈进来的声音,忽然转过身唤了一声,“陛下。”神情哀怨。

“咱们的孩子,孩子……”她哽咽了一下。几乎说不下去话,一口气没有喘上来,险些要晕厥。

刘盈看她面色苍白,双颊深陷,比上次见的时候要瘦上一大圈,心下亦惨然,抚慰她道,“事已至此,你好好将养身子罢。”

“陛下,”王珑摇摇头。使劲拉住他的衣袂,悲声道,“你要给孩子报仇啊。”她眼神怨毒。恨恨道,“是皇后,是张皇后要害我的孩子。”

刘盈吃了一惊,断然道,“不可能。”

王珑怔了怔。恼道,“怎么不可能?太后前次欲赐妾红花汤,幸得陛下及时赶回来。才救下臣妾与孩子两条性命。但太后已经是容不下我和我的孩子,张皇后一向和太后亲善,自然便帮着太后来对付我。”

“珑儿,”刘盈抚慰她道。“我知道,这个孩子没有了,你很难过。但是。皇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的语气很坚决。

阿嫣一直是那个在原野中笑的灿烂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从来不会因为出身娇贵而骄纵为难下人,偶尔遇到路边的一个小乞丐,也会倾力襄助。

这样的阿嫣。绝对不会恶意的去伤害一个人。

他一直这么相信着。

王珑心中很是失望,怨言道。“我本来好好的。若不是吃了她送来的杏花酥,又何至于如此?”说到最后,情绪近于癫狂。

刘盈无言了一会儿,最后道,“你好好将养着。此次之事,朕定会查清楚。”为了你,也为了朕自己,以及那个无端死去的孩子。

王珑没法子安睡,似乎只要一闭眼,就看到那个血泊中的孩子睁着空荡荡的眼睛问自己,“为什么,阿母?”

她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天色已暮,见一个人鬼鬼祟祟的走进来,吃了一惊,刚要喊叫,那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惶急道,“夫人,是我。”

“是魏姑姑啊。”王珑松了口气,斥道,“好好的,干嘛不堂堂正正的。”

“夫人。”魏姑姑眉间藏着忧色,道,“陛下已经令廷尉宣义入宫彻查此事。”

王珑怔了怔,神情茫然,道,“陛下就那么信张孟瑛。那半篮带着红花的杏花酥都摆在眼前了,他都没有宣张孟瑛来质问?”

她一直见到的都是在自己面前的刘盈,年轻的皇帝其实很是好脾气,有时候宁愿委屈他自己也会迁就一下她。她便以为自己是他心中的最爱了。这个时侯却有些动摇起来,也许,也许,她所以为的厚爱,只是他平素以待人中的区区一个,而她一直以为陛下只是像哄小孩子一样的待着的小皇后,在他心目中,也有着不一般的分量。

“姑姑。”王珑忽然抱着自己的肩抖起来,不确定道,“这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魏氏怜悯的看着她,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敢告诉王珑,那个小产下来的婴儿,虽然还未发育完全,但已经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认出来,分明是个男孩。

似乎,她的心亦有些发颤,她们掉入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那个织网人不知面目,躲在帷幕后面轻轻微笑。

“陛下,”清凉殿外,宣义拱手道,“那篮冷掉的杏花酥中的确有红花。听清凉殿的宫人说,昨日王美人将那篮杏花酥亦赏了两块给贴身宫女,而这两位宫人也有葵水提前前来的迹象,此是食用过红花的后症。”

“不会是皇后。”刘盈摇摇头道,“昨日里朕是亲眼看见椒房殿宫人将杏花酥分篮送出的。张皇后亦亲口尝过。”

宣义垂眸笑了笑,身为廷尉,除了要擅长治狱外,更要学会的便是揣摩帝王的心思。

如今看起来,陛下这是定心要保下张皇后了。而他亦没有得罪吕太后与宣平侯的打算,便顺着皇帝的意思揖手道,“陛下既然亲自作证,那就是说,杏花酥在送出椒房殿之前,都没有问题。出问题的便是在椒房殿送往清凉殿的路上,以及清凉殿中。”

宫道之中,时有卫尉军巡行,一个小小的宫人想把红花下入糕点之中是不大可能的。反而是清凉殿中……

宣义心中其实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只是始终参不透其中一个关窍。

对王美人而言,能够产下一个皇子,绝对是益大于弊,若说她要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只为了也许能够构陷张皇后。

这从常理上讲,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

他正蹙眉疑惑中,忽听得内殿里一个高昂的女声骤然道,“你说什么?”

王珑失魂落魄,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耳边只回旋着那个小宫人的话语,“可惜了,那个小皇子。”

皇子,皇子。

她决然牺牲掉的,竟是她梦寐相盼的皇子。

这一切,究竟算什么呢?

她呆怔半响,忽然笑出声来,回过头看见刘盈。忽的发疯的求道,“陛下,你要为我们的儿子报仇啊。”

宣义皱眉,忽然脑海中连通起了一个关节。于是招来属吏,“查查看,近来清凉殿近侍宫人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行迹。”

“舅舅这些日子看起来很沉默啊。”宣室殿外,张嫣瞧着静坐其内的刘盈,轻轻道。

“是啊。”韩长骝陪着轻轻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小皇子逝去,对陛下都是一个打击。”

张嫣垂眸。

她一直以为,刘盈在听到王珑的指控之后,会来椒房殿质问她的。然而他却毫无理由的选择了信任她,甚至在王珑言及那篮杏花酥之前。这让她感动之余又未尝没有一丝心虚。

舅舅,我再不想做一件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你也不要再给我这样的机会。

刘盈忽觉疲惫,端取茶盏饮了一口,却觉那茶淳香扑鼻,是张嫣亲手煮出来的口味,不由微微一笑,觉得心中暖了一暖,问道,“张皇后刚刚来过了?”

“是的。”韩长骝揖道,“皇后娘娘刚刚来过,看到陛下在忙,就没有打扰,回去了。

“难为她了。”刘盈淡淡道,王珑之事一日不清查,张嫣便顶着洗不掉的嫌疑恶名,却依然在宫人面前微笑以对,只在夜深人静之时,朝他哭诉抱怨过一回。

“陛下。”宣室殿外侍中启禀道,“廷尉宣义求见。”

刘盈忙让他进来,问道,“已经有一旬了,清凉殿之案,可查出真情了。”

宣义拜道,“臣有事向陛下启奏,请陛下先屏退旁人。”

待宣义告退之后,刘盈在宣室殿中独自坐了很久,忽然问韩长骝道,“朕待她不够好么?”

韩长骝心中打了个咯噔,赔笑道,“奴婢不知道陛下说的她是谁啊。”

刘盈轻轻嗯了一声,道,“朕想去清凉殿一趟。”

小产之后半个月,王珑的身体迅速的颓败下去,只在见到刘盈来到之后,目光又蓬起了神采。

“陛下,”她殷殷道,“你找到了杀我的孩子的仇人了么?你要替他报仇的。”声音几乎有些神经质,却在刘盈奇异的目光下渐渐不自然了起来,勉强笑道,“怎么了,陛下?”

“是啊。”刘盈点点头,“朕是应该为朕的孩子报这个仇。”他一转声调,问道,“长安东市的谭姓女医,你可认得?”

王珑遽然色变。

“新丰城医馆,大夫说上个月有一位老太太购买了一份红花,经指认,认出是你的母亲。珑儿,朕没有料到,你竟然已经准备了这么久?”

“为什么?”刘盈问道,“朕对你不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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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舅舅大人别的地方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至少在对阿嫣的信任上是没有问题的。

五月倒数第二天,喵喵呼唤粉红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二:祈雨

“为什么?”刘盈问王珑道,“朕对你不够好么?”

他性子并不好女色,除了惠帝元年纵情于酒色一段时日,这些年,留在身边的女子,都是少年时的旧人。王珑从潜邸之时便跟随自己,多年情分,自问待她不可谓不厚。

到最后,她却这样回报自己。

“我,”王珑一时间无地自容,这些日子,她一直惴惴不安,深悔当日一时鬼迷心窍,竟如傀儡操纵一样,做下这些事来,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时候,却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忽然跳起来,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着刘盈宽广的衣袖,嘶声道,“是谭和在害我。她说我的孩子是个女儿,我这才一时错动。结果根本是她在说谎。一定是背后有人在指使她。陛下,你让廷尉府去查查看啊。”她的眸中染上一抹热切,声音疯狂,“一定是她们在害我啊。”

刘盈抽回了衣袖,目光看着她,有着掩不住的怜悯和憎恶,只淡淡问了一句,“是她让你饮那碗红花的么?”

王珑忽然怔住了。

那抹憎恶,就像是一把刀子,在剐着她的心。

“谭和诊误之事,自然是错。廷尉亦有计较。但,”刘盈苦笑了一下,“就算你怀的真的只是一个女儿,你就该忍心拿她来害人?王珑,”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出出言斥道,“朕与你这么多年,倒从来没有看清楚,朕的枕边人居然是这样一个恶妇。”

王珑怔了怔,恶妇,是他对她最后的判决。而她眸光中最后一抹神采,便都没有了。

他看着她形容枯槁的模样,也觉得有些可怜。

那一年。如意在他眼前死去之后,他对自己说,从此以后,要坚强起来,才能保护那些自己倾心想要去保护的人。

他是真的想护住那个孩子的。为此,可以与母亲对峙,但是,千防万防,又岂能防住那个孩子的母亲,用一碗红花汤结束了那个孩子的生命?后宫倾轧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亦不想用这个罪名来惩治王珑。但是,从今以后,他亦是再不能毫无芥蒂的与她相见相拥了。

他萧瑟的望了望殿顶。温言道,“小产最是伤身,你既在坐小月子中,就好好待在这清凉殿中保养身子。朕不扰你,先走了。”

转眼就到了六月。夏日炎热,骄阳像是火一样的照在关中土地之上,长安郊外的土地已经干坼。

丁酩拜访清凉殿的时候,听见王珑高昂的叫唤声,“来人啊。这么大热的天,连个打扇子的人都没有。你们都是死人啊?”

她叹了口气,开口道,“王姐姐一向安好?”

小产之后。刘盈没说什么,却命张皇后将王珑的品级降回了从前的第五等。不知情的外人不过以为这是因了王珑没有保住那个孩子,于是之前因帝裔而得的晋升便不复行。只有未央宫中的一些老人,才隐约从当日的种种迹象中猜出了一些因由。

看见王珑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昔日那个鲜艳煊艳的王八子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一个消瘦到了极处的女人。因为小月子期间心思郁结,再加上饮食不好。脸色便有点灰,映衬出一双大大的眸子,看起来有点碜人。

“还是妹妹好。”王珑拉着她坐下,唏嘘道,“这么多年的情谊,我如今这样,你还肯来看我。”

丁酩微微一笑,也不说话,递出手中篮子道,“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送给姐姐尝尝。”

王珑叹了口气,揭开篮子一看,倏然色变,尖叫了一声,将篮子狠狠推了开去。

小巧的篮子落在地上,几块点心滚了出来,赫然是杏花酥。

杏花酥松软皮脆,看起来鲜美可口,但由此时王珑看起来,却不异于洪水怪兽。

“丁酩,”她仰起头来,沉寂的眼中冒出激愤的火花,咄咄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了。”丁酩叹了口气,拾起篮中一块干净的杏花酥,尝了一小口,道,“虽然不及椒房岑食官的手艺,却也是很不错了。”

“姐姐知道,”她努了努椒房殿的方向,“为什么陛下这般厚待张皇后么?”

“这天下谁不知道?”王珑恨恨道,“因为她张孟瑛是吕太后的外孙女,陛下亲姐,鲁元长公主之女。所以纵然事涉谋害帝裔,陛下都不曾问责过她半句。”

“你说的都对。”丁酩颔首道,“因为张皇后是陛下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所以,在这未央宫中,论与陛下的亲厚,无人能及。姐姐有没有想过,对一个不相干的外甥女,陛下都能如此重情,就算你当日真的怀的只是一个女儿,只要你把她生下来,他会如何疼爱自己的女儿。有了一个公主,则陛下心中会永远记得清凉殿中的王美人。”

“可是,你却亲手杀了他。”

“关中大旱,未央宫各殿节衣缩食以度日。连椒房殿都投陛下所好不用冰。只有你的清凉殿,依旧奢侈铺张。陛下忙政事忙的每天睡觉都睡不安稳,你却在这个时侯做出这种事来,你是真的伤到他的心了。”

丁酩轻轻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我也想要一个陛下的孩子,这些年却一直没有如愿。你有身子以来,每次陛下在我殿中留宿的时候,大半夜的都会被清凉殿的宫人叫去看你。你以为我真的这么好性子一点都不生气?不是的。可是我总是想,看在你腹中的孩子的份上,再忍忍吧。无论如何,有这个孩子伴身,你在未央宫中就有足够的筹码。”

“可是,你却亲手毁了这份筹码。”

王珑听的目眩神迷,又悔又恨,两行清泪坠下了面颊,抱头喃喃道,“陛下。我已经知道我错了。你过来看看我。我们的孩子没有了,没关系。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这一次,我不会在意他是个小皇子,还是个小公主。我会好好的当一个母亲,将他生下来。”

“你死了这份心吧。”丁酩冷冷道,“你还不明白么?王珑,这个清凉殿,已经成为另一个永巷了。陛下从来重情,不会在明面上废黜你。但是,他也不会原谅用一碗红花汤杀了他的孩子的你。他再也不会来这座清凉殿了。”

一瞬间。王珑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

“夫人。”第二日,惠芸为丁酩梳妆的时候,不解问道。“王八子已经落魄如此,你又何必要去踩上这么一脚?”

“因为,”丁酩对镜迷蒙微笑,“陛下其实是很盼望再有一个皇子的,却因为她的愚蠢。而失望了。”

站在她的立场上,王珑失宠失子,她当乐见其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期望,期望那个孩子能够生下来。看一看他的眉眼,有几分像陛下。

“惠芸。”丁酩忽然道,“明日。你随我往永巷走一趟吧。”

关中的天空依然没有落下一滴雨来。

年轻的惠帝有着无比的雄心壮志,万里大汉江山如同一幅洁白的画卷在他的脚下展开,刘盈想,我可以绘出气势磅礴,淋漓尽致的画作来。可是。上天并不因此眷顾他,哪怕据说他是天的儿子。惠帝五年夏日。关中出现数十年以来罕见的大旱,田地里的麦子都焦黄了,未央宫中,上从皇帝,下至官员,都为此忧于心中。

尽管少府报上来的国库币藏很让大汉君臣觉得捉襟见肘,惠帝还是下令减免了关中今明两年的钱粮赋税。并往宗庙祈雨,诚心跪了两夜,足足二十个时辰,直到吕后忍无可忍,强令他回去才作罢。阿嫣将他扶回椒房的时候,他的唇都已经白的不见血色了,神智些微有些迷糊间,听见阿嫣哽哽咽咽的抽泣声,喃喃安慰道,“阿嫣不哭,朕这不是没事么?”

第二天醒过来,天还是不曾下雨,只不过日头小了一些。张嫣端了食案进来,上面有一碗素米粥,熬的极醇,尚冒着丝丝热气。

“这是我让岑娘煮的,舅舅一直没醒,就一直炖在那,熬了十几个时辰,都快化了,你才醒过来。”张嫣道,将案放在他面前,眉间有着淡淡埋怨,“我知道舅舅祈雨是该的,但这么拼命,又何必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是由得自己做主的事情?

张嫣吹凉了一匙粥,放在他唇边,他摇摇手,自己接了过来,喝第一口的时候尚觉得无力,几匙之后,便觉得暖和回来了。

“如果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又何必做这场祈雨戏呢?”

张嫣忽然无言,从前读史的时候只是觉得这男人可怜,人生在世,难得为帝,却不能伸展志向,囿于宫闱事,抑抑而终,死后连个子息都没有留下。后来相见相得,便觉得这个男人可亲,一番好心肠,待谁都三分温柔,只要人未曾逼他,他都能为他好处着想。如今方觉得这男人可敬,当他从父亲手中接过帝王之位的时候,他同时也就接过了一幅沉重的负担,在有着煊赫开国功绩的父亲的印衬下,无论他做的有多好,终显得黯淡。但就算这样,他还是把那些个腐儒酸孺从小教育给他的皇帝为万民谋福祉的观念奉成了映到骨子里去的圭臬,每时每刻,都用它来衡量自己。你可以说这样很蠢,但当一个人执着的信念之后,他也就成了一种高尚。而当他本身无法达到这种高尚的时候,高尚也就成了一种负担。

君不见,那些孔圣门徒终其一身奉行仁者王道的时候,又有谁真正实现了这种理想的乌托邦?

她不想她的夫君当什么圣人,她只要他一辈子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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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王珑乃们拿走,丁酩给我留下。免得日后需要女配角的时候还得重新找一个。大家又要怨愤了。

今天五月三十。

明天中午本月粉红票最后截止。

So,该清仓了。

这两天纠结粉红票。纠结的看到月票榜就想吐。

还有十七个小时。诚恳叩请大家帮忙最后一把。如果有票的话,在书页下头的粉红按钮上点几下。

明明感觉似乎昨天才加更的《嫁衣》一章。结果又要到加更的时候了。于是无言潜水,去赶加更。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三:倾盆(2000票加更)

皇帝祈雨后的第二日,骄阳便收敛了些行迹。天空阴下来一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闷热,但到底,还是没有一丝雨落下来。

刘盈不免很失望,在宣室殿中闷头看了良久的制诏,终于命身后御史奉上玉玺,蘸了印泥正准备盖上,忽听得殿外韩长骝揖拜的声音,“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陛下。”张嫣从殿门进来,行了一个礼。

“唔。”刘盈不以为意的笑笑,温言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阿嫣虽然经常扮成少年出宫玩耍,但在前后宫之分上一向守礼,很少亲自到宣室殿来。

张嫣撇唇道,“还不是为了陛下你。我想着陛下昨日从太庙回来身体太虚,今日便又来了宣室。总是有些不放心,所以才来看看。”

她嫣然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不经意的瞟到他摊放在面前的那份草就了很久的诏书。

严格说起来,后宫宫眷亦是不该触及前朝政事的。不过,她是正宫皇后,而刘盈又一向有问政于她的时候,对此倒也并不介怀。

制诏不过寥寥数行字,命太仆夏侯婴将下辖云阳马场之中的所有养马全部宰杀。张嫣复看了两遍,这才看懂,面色丕变,见刘盈重新拿起皇帝信玺,想要盖上,连忙拉住他的手,谏道,“不成。”

“这马场是陛下你费了好大心血,才让百官答应立起来的,现在全部将它们宰杀,你是不是疯了?”

“阿嫣,”刘盈沉声道。“放手。”

“不放。”张嫣使劲按住玉玺,跟他较劲,摇摇头。恼道,“有了足够的战马,舅舅你才能够日后与匈奴一战。你到现在还没有盖上,就是说你自己也舍不得这个马场,要是今天这道诏书真的发出去了,舅舅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是。”刘盈干脆不和她争了,“朕是不想发这道诏书。”

一尺见方的和田玉玺砰的一声落在张嫣手里,沉甸甸的一晃。身后符玺御史见状忍不住出了一声。

“朕是冀望这那些马他日能够助大汉儿郎踏平匈奴。朕也希望能够留住云阳马场。也许,这场旱事过后朕会后悔。可是,要是不发这道诏书。朕现下就会悔恨。阿嫣,那些马再重要,能有百姓黎民的性命重要?他们庄稼无收几乎要成为流民。朕却还得用陈粮去喂马。朕于心何忍?”

“因这场大旱,”他叹道,“云阳马场的供应陈粟量已经一降再降。据回报,那些马儿已经瘦的很虚弱,不堪再用。若天再不下雨。便也活不下去了。还不如现在就宰杀了,还能让人吃一顿马肉。”

阿嫣,你会懂的。不是么?

张嫣捧着沉重的玉玺,一时不知所措。忙不迭的将之给扔回到天子御案之上。

“我知道。”张嫣道,可是她更知道,若是真的废弃了这个马场。短时间内是再也没有可能重新建起一个了。“可是也许再过几天,老天就下雨了呢。总有法子的。”她急急道,“要不。我来想想法子。”

“阿嫣。”刘盈还想要唤她,她却头也不回的跑了。他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一阵子。阿嫣实在是对他的脾气抓的很准。本来他发这道诏书,是思虑许久定下的。她如何劝也劝不了。但她这般做派,倒显的自己没跟她说过就将之发出去,很对不住她的一番心意。于是只好将诏书放在一边。想着等自己与她说清楚一遍再做打算。

其实。阿嫣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他的确舍不得云阳马场。否则,这张诏书早就盖玺发出了。如何会因此和她起这场争执。

椒房殿中

张嫣唤来解忧,问道,“你为私府令,替我掌汤沐邑币帛诸物,自我四年冬十月入宫以来,这一年多,中宫私府之**有多少钱帛?”

解忧侃侃道,“娘娘名下有十县汤沐邑,一年以来共进谷三千一百二十四斤,帛六百八十一幅。这一年来,中宫的用项是谷一千零五十六斤,帛二百三十幅。还剩二千零六十八斤,帛四百五十一幅。”

张嫣叹了口气,道,“你替我留下中宫两个月的用度,然后将其余的,都给我收拾好,待会了送到内史处,以赈济此次关中旱灾流民。”

“可是娘娘,”解忧摇头道,“你虽然有这片心意,但是这么点财帛,用充中宫自然宽裕,但是用作救济旱灾,大概……”

只是杯水车薪吧。

“我也知道啊。”张嫣叹道,“不过这只是小头,绵尽微薄之力。只求造一个势头罢了。”

“你想啊。”她笑道,“我这个中宫皇后若捐了,未央宫的宫人官从捐不捐?若未央宫捐了,则系留在长安的各家列侯自然也得捐一份心意。最重要的是,”张嫣叩案道,“那些刘姓诸侯王。”

“此次受灾最重在关中,都是汉廷直辖的区域。而诸侯王的封国却少有受影响的。他们是陛下至亲,受封富庶封国,当此国难之际,自然该尽一份心力。这些封国属地富庶,各有生财之道,才是我最看重的。”

张皇后大手笔的捐出自己的食邑收入,未央宫妃,官从得知后,无论是私底下赞赏还是恨的牙痒痒,也只得捐出自己的首饰币藏。

“于是一共募到谷千余斤,帛四百幅,六百斤钱,并各色首饰五十二件。”长乐宫中,张嫣笑着对吕后道,“这成果不错吧。”

“好,”吕后弹了弹指,面上浮现笑意,“你这丫头啊,到我这来,不只是表功,也是为逼宫吧?”

张嫣笑倒在她的怀里,“阿婆说的是什么话?”

吕后却不理她,转首吩咐,“苏摩,照皇后娘娘刚刚念的份,备了东西,等下让娘娘带走。”

苏摩姑姑平心静气的念了一声是。目不斜视,仿佛集整个未央宫筹出来的东西在她眼中只是九牛一毛,轻轻一吹,不动痕迹。

“多谢太后仁顾百姓。”张嫣起身拜道。

“若说是仁顾他们,不如说是仁顾陛下和你。”吕后喟道,斜了一道眼光给她,“你既费心唱了这么出戏,阿婆怎么能不给你捧场?那些妃嫔们不是你这个皇后,每年食禄都有定项目,都不是有钱的。倒是难为你,拿了这么笔中私来。”

张嫣哼了一声,仰起头。“我唱这出戏也不是为了她们,而是为了那些手中有钱的诸侯。该哭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他们得实打实的拿东西出来,至于我么。”

她勾起唇嫣然一笑,弹了弹指头,狡黠道,“陛下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

轰隆隆,宏大的雷声滚过天际。

夫妻本就该是一体么。不过是相当于从左边口袋里拿出来,然后放到右边口袋里去。别人她不敢说,不过自家舅舅么。她看上什么东西要要,他会不给?

张嫣起身跑到廊上,看着天色,欢喜道,“终于要下雨了呢。”

吕后等她在廊下站了好久回转。还佯怒道,“你很得意么。那我呢?”

“哎呀,”张嫣眨了眨眼,随即又笑道,“太后难道要和你儿子计较么?”

都是一家人么,锱铢必较的,不是太见外?

吕后盈然而笑。

大雨倾盆而下的时候,刘盈其时正在宣室与内史罗珠商讨资财之事,听见雨声,喜形于色,在廊下听了好久的雨方转过头来,“终于下雨了呢。”如释重负。

“恭喜陛下。”治粟都尉罗珠起身揖道,“总算旱情解了。”

他远远的看见张嫣拎着长长的裙裾从长乐宫的复道上奔跑过来,那场雨下的太大,打湿了她的青丝,睫毛,脸颊,衣裳。几缕发丝贴着她的脸颊垂下,直直的,她却笑的极是开心灿烂,直直的扑到他的怀中。

“慢些儿。”刘盈忙抱紧了她,冰纨绯色深衣干爽的时候很清朗,浸了水却很沉重。他抱着阿嫣,觉得比往日沉了不少。而她浑身的湿意,亦把自己干爽的衣裳给打湿。

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一双杏核一般形状的眼眸亮如星辰,“舅舅,下雨了呢。”

她又重复了一次,道,“终于下雨了呢。”

“嗯。”刘盈微笑着点点头,随着她道,“下雨了啊。”

惠帝五年的这场大旱太过惨烈,将刚刚恢复了一丝生机的汉王朝的元气又大伤了一回。雨虽然最后给皇帝面子的落了,解了旱情,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关中的庄稼没有几乎没有多少收成,但百姓们的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当宫中以及列侯诸王捐献的最后清单递送到刘盈面前之时,刘盈慨然,好一阵子后,才道,“阿嫣不必如此的。”

张嫣将清单推到一边,在刘盈身边坐下,伸手抚过他的眉头,“看到舅舅不快活,阿嫣也不快活啊。”

刘盈失笑,“朕好像眉头没有皱起来吧。”

“可是你心里的眉头皱起来了。”

“阿嫣,”刘盈收起了单子,郑重道,“母后和你这次为朕捐的东西,朕来日必奉还给你们。”

***************

打一个晃路过。

咳咳。深夜决定将断章放在这里。

看书评区里有人提醒才知道。居然本书的单订提前两天就开通了(明明该是六月一号的我一直以为)。

不过早开通有早开通的好。

咳。还有几个小时,五月月票结束投放。

月票榜上拼的很累。

如果大家愿意支持。在5月31号中午12点之前单订本书之前所有章节,能够得到粉红票支持一下我。

如果在中午12点到六月一号凌晨间看到。那么,不妨等到6月以后再订阅吧。

否则,在这12个小时中订阅会产生票票但投不出去。

囧。

这种事太悲催了。

嗯嗯。预祝儿童节快乐。咳,最后一句广告(金牌主持人活动等你参加)。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四:垂谈

尚冠里

宣平侯府

大雨落下来之后,天气骤然转凉,已经是入秋了。

鲁元一路走入夏馨园,问房外立着的侍女道,“阿嫣还没有起身?”

荼蘼连忙拜道,“参见长公主。嗯。听动静皇后当已经醒了,只是还没有吩咐起身。”

鲁元于是点了点头,径直入内室。

夏馨园是张嫣少年时在家中所居的园子,她入宫之后,鲁元着意嘱咐过,一应洒扫晒洗,都要像阿嫣还在此居住时一样。皇后性子飞佻,偶尔总要回来走走,一定要让她随时可以入住。

每一个母亲总是希望女儿能够常常伴在身边,但是出嫁了的女儿,如果真的长时间滞留在娘家,那么做母亲的,却会更为她担心了。

“阿嫣。”她推门的时候唤了一声。

“嗯?母亲。”张嫣在榻上抬起头来,因还没有梳洗,头发不曾绾系,只披散着在双肩,眼眸中的一双黑仁大大的,晶亮可人。

“你都在家里待了三天了,怎么,”鲁元谆谆问道,“还是不肯告诉阿母到底是怎么了么?”

张嫣嫣然笑道,“也没怎么啊。只是想阿母了。陛下便答应让我回来住几天。怎么,阿母这儿不收容女儿了?那我可就可怜了,”她作势要起身,“我这就找个能收容我的地方去。”

鲁元连忙按住她,又好气又好笑,“阿母嘴拙,说不过你。”忽的叹了口气,“也是你的身份特别,陛下才容得你这般乱来,连太后也没有对你训斥。你见过哪个皇后外宿在娘家的?”

那不是因为满打满算,这大汉也才出了两个皇后么?张嫣不以为然。鲁元见她撇唇。摇了摇头,又劝道,“阿嫣,你和陛下这次因为什么争执,甚至你不惜跑回家来,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阿娘知道,陛下从小就是心思宽仁,待人厚重的,你和他不是一般的夫妻。一直以来,陛下都是能宠着你便宠着你,能让着你便让着你。就算。就算……之后,也只有更过的,没有为难你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反思,能让他开口斥责你,你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

“阿母这是什么话?”张嫣本来还听的好好的。到这儿却忍不住一口气没翻上来,恼道,“他脾气好,就一定是我做错了么?这是什么道理?”

张嫣想起当日之事,现在还恼的可以。

关中大旱结束之后,她依旧如从前一样。在椒房殿中研书,烹食,好好的过她的日子。结果。他居然说她身为皇后,着华丽锦绣之曳地衣裙,做新奇妖容之妆容饰戴,会影响长安贵族列侯向奢之风。

他居然说她奢侈。

她为了他,整整一个夏天。椒房殿里没有用冰。已经尽了心意。

因为害怕他如同史上那般早逝,她研究食膳。在每个适合的季节,取各种珍贵食材,与岑娘共同商议做温补膳食为他补身。

是为了她自己么?

她是很喜欢鲜艳明媚的衣裳,喜欢精细的纹饰绣期,喜欢将后世带来的各种明丽雅致而当世不显的容法化用到自己的妆容中,不过是为了让他看了更喜欢一些,所谓“女为悦己者容”,这么点小心思,他懂不了么?

日子是自己在过,她是他的皇后,又不是长安郊外的流民,身受十城供养,更有家族商业进奉,不缺银钱,难道连花在自己身上都不成?

刘盈是坏人。

坏人,坏人,坏人。

张嫣倏然从榻上坐直身子,一头的青丝带出一个干净利落的弧度,虽然秋裳轻薄,竟有些飒爽的感觉。鲁元叹了一声,“你看,你又急了吧?”

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发,劲道温柔,暗暗赞叹了一声。

很多时候,阿嫣比她这个做母亲的其实要更出色。

她姿容平庸,而阿嫣却更加清艳夺人;她个性木讷,而阿嫣却敏慧通透。她有时候会很懦弱,而阿嫣在多半时候会比她勇敢……

她可以容忍随波逐流,阿嫣却更清刚玉质。

她少年时不大读书,与张敖结缡之后。偶尔有时候,张敖会对她念一些书。她很记得一句话:刚极易折。于是一直很为阿嫣担忧。

这么美好的少女,在做母亲的私心看来,无论是配给谁,都该是值得倾诚相待的。如果,阿嫣是嫁给一个别的男子,应该会很得夫君喜爱吧?

偏偏,她嫁的那个人是自己的弟弟,大汉的皇帝。

“阿娘没有说一定是你做错了,而是要你静下心来冷静想一想。做夫妻,没有像你们这样的。不是一定要争出个是非黑白,有时候,忍一步,服个软,才能走的更长远。”

“就像当年,你爹爹被贬黜的时候,”鲁元道,“他不是不委屈,不心恼,可是他没有对我做脸色,说过一句不好的话。所以我心里愧疚,越发的对他好。若是他将先帝的作为迁到我身上来,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就不可能这么多年恩爱了。阿嫣,你说是不是?”

“阿嫣,我知道你很聪明。”鲁元肃然道,“聪明人容易骄傲,听不进别人的教训,但是聪明人通常也看不到自己的错。”

“阿嫣,聪明不会教会你,怎么去做一个妻子。”

张嫣悚然而惊,听得母亲悠悠道,“其实,你和陛下虽然做了一年多的夫妻,论起对他的了解,却未必有阿母多。”

“哦?”张嫣瞟着母亲,倒没有不信这句话。

她所知道的,都是少年后的刘盈。

而母亲却伴着他一同走过孩提时光。年幼的时候,才是每个人最真实的时候,所有的个性想法,长大了之后都会自己藏起。却只有在年幼的时候,毫无掩藏的存在。

张嫣虚心求问,“那阿母觉得陛下是怎样的人呢?”

“盈弟啊。”鲁元笑道,“他未必是最聪明的。却可以很努力发奋去弥补自己的不足。他习惯性的会为人考虑。他不是不知道世情险恶,但是总是更倾向于相信美好。你若不背叛他,他便不会想着背叛你。这都是他好的地方。”

“但是他毕竟不是你,站在他的角度,无法为你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或者见了为难而习惯性的躲避。阿嫣,你若是从他那受了委屈,不要憋在心里头,一直憋一直憋,憋死了他也看不到。你就该直接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醒。然后他才会去听,去想,去面对。去反思,去修正,如果他能够为你做到,那么他会努力做的。”

但是,鲁元吞下了一句话没有说。

如果他真的觉得不可以。那么对他而言,也就无能为力了。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她的弟弟在底线的坚持上有种别样的固执。鲁元的心里有一些隐隐害怕,害怕阿嫣就是刘盈的底线了。

张嫣将颔搁在膝上,良久,方沮丧道。“也许娘说的对,我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去做他的妻子。”

这些年来,我敛声屏气做这个时代的人。想着不要出格的让人觉着奇诡,渐渐的,连我自己都以为,我只是这个时代一个并不比别人特别多少的少女了。可是在潜意识里,我还是自觉比旁人多出了一份两千年的见识。不自觉的优越感,连自己都不察觉。我拆解了自己的所有。就是忘了告诉自己,你加起来活了两世,并没有完整的谈过一场爱,走进和刘盈的夫妻关系的时候,至少在爱情上,你并不比他高明哪怕一星半些。

我们的这条路,本是别人没有走过的路,更是需要我们两个人一同去探索。我不可以完全按着我心中的标准,去判定一个言辞行为对不对。这样子,就算事情的争辩我全都对了,到最后,却把爱情输掉了。于是也就是全盘皆输了。

“你出来吹吹风,看看园中风景,心思也就敞开些了。若是由着你关在屋子里一步都不出来,怕是本来不委屈的,翻来覆去想着都觉得委屈了。”鲁元拉着张嫣出来,来到花园台榭之中,着人掌酒,端起酒爵饮了一口,笑笑道。

张嫣倚在她身边站着,她们所在之台,筑于宣平侯府内院假山之上。高帝九年的时候,父亲无罪被罢黜赵王之位,贬为宣平侯。大概是心里也知道亏欠,所以为父亲修筑这宣平侯府的时候,用工材料规模远盛于一般诸侯。甚至在侯府之内掘地为湖,填土做山,雕饰之美,比于长乐未央亦未逊色多少。

她嫁进未央的那一年,张敖在山上筑此台,用楠木为柱,攒尖为顶,檐牙高啄,拟于飞鸟,人于其中,可以俯望整个宣平侯府的景致。

而此时,她站在空旷的台榭之上,凉风习习,吹到胸口,极目所望,是绵延的楼台檐瓦。她的西手,是庄严的未央长乐,她从之出之处,刘盈所在的地方。往昔身在其中,只觉得它们宏伟压抑不可轻视,但到了走出来,回过头再看,也不过是哑然失笑。

原来,它,也可以在自己的脚下。

“谢谢阿娘。”

张嫣轻轻的道,“阿娘说的对,我要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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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感谢大家五月的支持。

第二,心情郁闷的时候似乎不宜写正文,怕越写越往郁闷里写。我决定明天写个番外消解一下当做加更。咳,番外是从现在开始往后数九年的事情(那个时候阿嫣应该已经把刘盈搞定了)。比正文好写。大约是明天中午,大家有兴趣可来瞅瞅。

第三,明天是儿童节。

儿童节,仔细算了下,阿嫣现在是虚岁十四,应当仍属儿童。有个礼物想送个她,不知道明天晚上那章能不能排的上。

希望吧。阿门。

第四,金牌点评人活动六月一号上午十点开始。

大家小小捧个场么。

六月一日上午十点以后在书评区发150字以上书评为有效加油帖

第五,广告:

椒房殿宫女甲神秘:喂,见到没,小白脸又从阿娇皇后的宫殿出来了。

长秋宫宦官乙偷笑:见到了,不就是那么回事嘛。

长信宫尚宫丙贼眉:哎哟喂,你俩知道个毛,野猪皇上看上公主家的歌女啦

野猪皇帝贴身侍从丁鼠目:何止是看上,已经车震啦……

常侍郎,红妆裴氏女对以上八卦注曰:

陈后婚内偷吃,奸夫有待考证;

野猪看上歌女,持续关注车震。

梵颜汉宫八卦周刊热烈上演,号1238647.提议,大家过去踩这只野猪一脚出气。

番外 壬戌

嗯,本章显示字数2000,实际上有六千余字。做五月月票2400加更(呃,如果我想连同把2800的加更也算进去。大家,不反对吧?)

因为刚开单订,所以算赠送大家四千字。

儿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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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后)

惠帝中元七年(惠帝十四年)。五月,夏。

孝惠皇后张嫣托腮在椒房殿中沉坐。

她此时有些烦恼。

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清晨,刘盈从她的床上爬起身去上早朝。她按照惯例索要早安吻,未果。

中午,刘盈回椒房殿用饭,夫妻之间亲昵难免,这些年来,反正她时不时在他身上揩油,他已经习惯到见怪不怪。这一次,居然又拒绝了她。

这莫非是后世流行传说中的七年之痒?

张嫣于是掐指算算,似乎,从前元七年她成功的把此人拐到手算起,到今年,正好是七年。

所谓七年之痒,两个曾经热情相爱的人在生活中渐渐磨掉了激情和消失了新鲜感,在平淡的朝夕相处中,因彼此太熟悉而缺点毕露或理念撞击。最终彼此倦怠。

但是,他们不同于一般夫妇,是从最亲的亲人走到最爱的爱人。彼此之间对对方的品性性格熟知的一清二楚,从不隐瞒。沸水渐渐冷却成温水是世间常见的事情。将温水煮成一鼎沸水,却需要不断的加柴禾燃烧。他们一路走过来殊不容易,她相信,他们的感情能够经得住考验。

身边,繁阳长公主正在初习琴艺,胡乱拨弄,好好的一把琴。被她给弹成了枯燥单调的很,更是走调的不知道十万八千里,张嫣忍不住对自家女儿道,“好好,这弹琴,什么地方不能弹是吧?宣华阁正空着,你到那儿去练琴好不?”

“可是母后,”好好笑盈盈的抬起眼眸,她今年不过六岁,一双杏核一样的眼睛。像极了张嫣,唇形却和刘盈相似。

她撒娇似的拉着母亲的衣袖,“我想弹琴。也想陪在母后身边么。”

张嫣于是无言,这世上卤水点豆腐(穿越无所不能),一物降一物,她能够将刘盈吃的死死的,同理可证。这个女娃娃就能够将她吃的死死的。女儿都这么说了,她自然也得领情。

酉时,刘盈从宣室殿回来,于是亲自教她习琴,替好好矫正了弹琴的手的姿势。嗯,这个时代琴为君子之乐。权贵人家公子贵女多多少少都要学一些。刘盈自然也曾习过。只是当初身为继承人下的功夫更多是在治国大道之上,在这些杂艺上花的时间不多,不客气的说。琴艺很是一般。而他对子女一向没有话说,基本上可以当二十四孝父了。

问题是,我呢?某个自认被忽略的皇后微微有些哀怨。

当椒房殿的晚膳上上来后,父女两这才罢手。刘盈揉了揉耳朵,见张嫣气定神闲。好笑道,“我以为你听不喜欢好好的琴呢。已经习惯了?”

张嫣指了指耳朵。

刘盈仔细去看,这才发现,她在两只耳朵里面各塞了一团绵絮,不由失笑,“还好吧。”他掩口咳了下,避开女儿的目光,“好好弹琴弹的虽然是差了点,也不至于难以忍受到你这个地步吧?”

“那是你对乐声没有我敏感。”张嫣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听了那么久的单调枯燥的琴声,她只觉得脑中的一根筋一直一直在抽。

“唔,”刘盈回想了一下,“朕记得从前也曾经听过一个人刚开始学琴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比好好强到哪里去。”

张嫣愣了愣,眼神些微迷蒙起来。

很多年前,她也是六岁的时候,和如今的好好一般年纪,客居在长乐宫的椒房殿,一日忽然心血来潮要学琴。刘盈路过听见,也曾经“嘲笑”过她的琴艺。

刘盈然后转过头。抱起好好,笑道,,“现在陪着她,挺像当年陪着你的。”

他赠她锦囊,她还他琴曲。岁月如流年,暗偷换。一转眼,似乎都老了。

刘盈瞧着她青葱一般的指尖,眼眸微微黝黑了一些。

好好饮着她最喜欢的蒙顶茶,左瞧瞧父亲,右望望母亲。啊,又开始黏腻了。

母后说,这叫做夫妻。她长大了也要找一个自己非常非常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可是,什么叫做非常非常喜欢呢?年幼的好好咬着自己的指尖,忽然记起房间中小舅舅上次送给自己的毛绒木偶。自己非常非常喜欢。

“决定了。”好好忽然拍案,发出豪言壮语,“好好长大以后,也要嫁给舅舅。”声音奶声奶气,带着一些娇憨。

砰的一声,张嫣被吓的险些砸了手中的筷子,回过头来肃然道,“不许。”

“为什么?”好好不服气问道,

那一年,张偃一十八岁,正是少年最好风华,眉目宛然,每一次从长安城中过,侧帽风流。

张嫣脸不红气不喘的道,“你小舅舅过年就要迎娶你的小舅母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那……”好好缩了缩脖子,微微扼腕,又如壮士割腕大义凛然道,“那我就嫁给贾师傅吧。”

师傅琴弹的好,说话也总是很高深的样子。也能够凑合。

“也不许。”

张嫣淡淡道。

“哈?”好好傻眼道,“师傅他家中没有师母吧?”

“是没有。”张嫣颔首,“但是,他太老了。”

“母后最是欺负人。”好好恼了,指控道,“只准你这个郡守放火,就不准我们百姓点灯。”

“扑——”自从她们母女开始讨论这个问题开始就一直坐在一旁装做什么都没看见没听见的惠帝陛下终于忍不住,笑喷了。

于是两双一模一样的杏核眼同时怒瞪着他,张嫣首先告状,“你看看你女儿。”

好好于是学着一模一样的语调指控,“父皇,你看看你的皇后。”

唔。女儿又不是他一个人生出来的。

张嫣哄睡了女儿,心里计量着,以后应该多让些长安城中的年轻男孩子到未央宫中走动走动。免得好好成日里眼中除了父母只见过那两个人,眼界不够开阔。

“要找一个比阿偃和姓贾的还要出色的年轻人,才能安心。”张嫣叹了口气。

吾家有女将长成的滋味,她此时算是体会到了。虽然,似乎还有点早。

“唔,唔。”刘盈很少在口头反驳于她,于是含糊道,“随阿嫣意思就好。”只是在心里计量的是。改明儿就把那两个男人给遣走,唔,阿嫣要挑。就慢慢挑吧。虽然对好好这般看重那两个人,他这个做父亲的非常不满。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是一时俊杰,阿嫣若想挑出一个超过他们的年轻俊杰男子,不是他说。有的难的。

那便自然可以将女儿在宫中多留几年。

身为一个父亲,对那个虽然不知道目前在哪个匝窝里窝着但是日后可能带走自己宝贝女儿的男人,天生有着仇视心理。

但是。唔。

怀中的娇躯贴过来,阿嫣的手脚相当的不老实。

刘盈苦笑了一下,将她的一双手捉出来,握住了。道,“今个儿不早了,睡觉吧。”

张嫣的心迅速冰沉下去。

从那一年他留下了自己之后。这些年来,他从未拒绝过自己的求欢。

她忍不住就委屈了,恼恨的踹了他一脚。

“唔。”刘盈清醒过来,瞧见自家亲亲小妻子板着一张脸,一时间头就大起来了。根据经验。如果当下不说清楚,那么。接下来的两天,自己就等着在椒房殿中被冷待吧。

所以他只好打着精神问道,“怎么了?”

“你不理我。”她想起多年前的赵颉,王珑,还有丁酩,忍不住心还有些发酸。那两年,她为他受了多少委屈?现在偶尔有理取闹一下,也算是收回一点利息。

“好好的,干嘛要翻旧账?”刘盈苦笑,抬手问道。

“你以为我想翻旧账么?”张嫣恼道,“你平日里不会这么敷衍我的。凡事反常既有鬼。说,你是不是偷偷去看梅八子,还是江美人了?”

唐明皇也曾专宠杨贵妃,还不是会偶尔念及旧恩,去看过梅妃江氏采萍。

刘盈皱眉问道,“未央宫中有姓梅的八子和姓江的美人么?”

“呃……”张嫣愣了愣,“那不是重点,姓梅还是姓江,只是虚指而已。哦,你模糊我说话的重点,一定是心中有鬼。”

刘盈苦笑不已,“你想到哪去了。我今日不想亲近你,只是因为今日是戌日。

戌日怎么了?张嫣一时反应不过来。

“民间说,”刘盈无奈解释道,“每年的五月上旬戌日,禁房事,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一日便是夏五月壬戌。

张嫣眼光呆滞。

唔,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她的鲁元阿母似乎在教育她成妇敦伦之礼时,是曾经跟她提过这个事情。

每年的春季多雷之季,以及五月上旬戌日,禁交合。否则,“赤帝降灾百姓,违禁妄行,其殃不出岁中,大小毕至。”

不过她当时心不在焉,有一点点尴尬,也有一点点羞涩,一点点雀跃,更多的是想立时回到他的身边,永不分离,于是对于阿母所说的那些有的没的,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多少。

可是,为毛?为毛?她这个每日里在椒房殿做贤(闲?)妻良(凉?)母的皇后都不记得啥壬戌日的忌讳。为啥他这个本应日理万机的皇帝记得一清二楚。

张嫣忽然有一种泪奔的冲动。

“怎么?”刘盈忍不住笑道,“你这小脑袋瓜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呃……”张嫣一时还真没法子回答。

“好了。”刘盈闭目揽着她道,“都老夫老妻了,好好都能去打酢酱(酱油)了。我既然当年答应过你,就自然会做到。好了。天不早了。真的睡了。”

刘盈睡梦迷蒙中,忽然觉得有一双娇柔的小手缠到自己身上,醒过来,忽然就听见张嫣先声夺人道。“已经过子半了。今天已经是

他愣了愣,就着幽光去瞧床边的沙漏,果然已经翻滚了一侧。

某人得意洋洋,“也就是说,你那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她一定要把丢掉的面子给找回来。

唔,既然小妻子这么热情,刘盈似乎也不好慢待。

张嫣忽然想起来她似乎还忘了一件事情,道,“等等。”

在被潮水淹没之前,她奋力伸出一只手。胡乱摸到放在床前案上的油灯,砰的一声向西南方向砸去。

跪坐在其处的小女史惊的浑身一抖。

张嫣意乱情迷的时候,掷物自然没有一个准头。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为了砸人的。小女史吓了一身汗,连忙拾起彤史,三步并作两步,踏出殿门的时候,已经听见皇后娘娘从喉咙中逸出的一声娇吟。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站在殿门前。忽然就呆了。

沈姑姑曾经说过,身为伟大而庄重的女史,要不畏“恶”势力,勇敢的守护着自己的职责,但是,沈姑姑教了她道理。却忘记了教她胆量啊。沈姑姑不畏惧张皇后,不代表她一介小小新女史也敢不把张皇后明显的意思给当成耳旁风啊。

“喂。”御前总管韩长骝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十五六岁的白衣小女史抱着彤史呆呆的站在椒房殿前,模样单纯童稚。忍不住问道,“你是新来的女史,嗯,沈女史带出来的徒弟。”

“嗯。”小女史点点头,眼眸晶亮晶亮的。“韩公公好。”

“她怎么选中你的?”韩长骝呆呆道。沈冬寿看似憨愚,实则大巧。怎么会选中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

“我是皇后娘娘亲自挑出来,托到沈女史手下为徒的哦。”小女史忍不住用骄傲崇敬的语气言道,“张皇后说我心思明净,通些文墨,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

“哦。”韩长骝颔首,算是明白了。

张皇后大约是瞧着她脾气好,胆子小,不会如沈冬寿那般桀骜难使唤,这才挑中她强托给沈冬寿,让沈冬寿有苦说不出。

“可是姑姑总是说我笨。”小女史沮丧道,“我也知道我的本事没学全,可是姑姑前些日子出宫了,我只能独自前来。现在又被张皇后赶出椒房殿,今天晚上的彤史,我可怎么记呢?”

如果是沈冬寿,韩长骝忍不住想,她会面不改色的留在殿中,反正只要撑过开场,过一会儿,张皇后就分不开神计较她了。

张皇后承欢之时不喜有旁人在场是张皇后的小性子。但记载妃嫔御幸事,却是女史的职责。张皇后念在当年她的一分恩义,总也不能真的拿她怎么样。

但若是换了这个小女史么,只怕会被里面那个腹黑小皇后啃的连渣都不剩。

殿上广榻之中,被翻红浪,张嫣紧紧的勾着刘盈的背汗水濡下来,打湿了发鬓。有时候她会不确定的想,这么多年是否大梦一场,醒过来,她还是那个站在长乐宫前四目无所依靠的孩子。

但是他总在她身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们可以一辈子相依相靠,白头偕老。

他们在全世界最相近的一个距离里,喘息相闻。

某一个刹那,她好像看到绚烂的火花在眼前绽放,经不住将指甲深深的掐到他的背上,仰头几要痛哭,无意识的唤出从前的旧呼,“舅舅。”

“别。”刘盈抱住她的纤腰,让她坐在自己身上,自嘲笑道,“别叫我舅舅。”

“我算你的哪门子舅舅?”

“反正陛下这些年几乎只在椒房殿留宿,皇后娘娘自己也是一清二楚。这彤史么,随便写写就罢。”他终究是不忍,提点她道。

“多谢公公。”小女史松了口气,提笔在彤史上写下一行娟秀的字迹。“公公真是好人。”

好人……韩长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跟在陛下身边,任御前总管多年,还从没有人说他是好人,瞥见女史记得是“中元七年夏五月壬戌日……”连忙摇头道,“不对。是癸亥日。”

女史于是重新写了。

“中元七年夏五月癸亥日子时三刻,上于椒房殿幸张后。”

“对了,是几次?”她眉毛不抬,问道。

“几次?”这回轮到韩长骝呆滞了。“彤史还要记载幸恩次数么?”

“嗯。”小女史点点头,极鄙视的看了他一眼,“沈姑姑是这么教导我的。时间,地点,人物,次数,缺一不可。”

“那,”韩长骝不确定的摸了摸下巴,那儿一片光滑,什么都没有生长出来。“你就站在这儿听着,张皇后向陛下讨了几次饶,那就是几次了。”

“哦。”小女史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孝惠朝彤史》

“时中元七年夏五月癸亥日,上于椒房殿幸张后一次……又一次……第N次。”

女史令婴

第二日,刘盈神清气爽的起身上朝,宫人伺候着穿好了玄色深衣,记起来张嫣每次都要求他在晨起时给她一个什么“早安吻”。于是唤了一声,“阿嫣?”

张嫣咿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本能的向他刚刚起来留下的温热处裹去。似乎昨夜半夜里真的把她累到了,根本就没有睁开眼清醒过来。

刘盈于是忍不住微笑,弯腰在她唇边偷了一个小吻。

癸亥日,张嫣倒是得到了她想要的早安吻,只可惜当时睡深沉,并无察觉。

重新入殿的董姓女史想起自家师傅沈姑姑尝谆谆教诲于己身,记录彤史本身枯燥,咱们做女史的,却要将它当做一分爱好,添砖加瓦,将它记出自己的色彩来。

于是取笔,在彤史加了一句:

“癸亥日晨,上起,唤张后,咿唔未语,态娇妍。上悦,吻于后颊,惜乎,不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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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番外纯属消遣。与后事可能合,可能不合。概不保证。

二:如无意外,惠帝长女封邑为繁阳,故称繁阳长公主。乳名好好,大名暂时保密。

三:六月继续叩求粉红票。

四:关键词,金牌点评人,150字评论,加油帖。

五:儿童节快乐。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五:诗笺

架,那是该吵就要吵的。可是日子,不能就这么停摆下去。

待过了几日再从头想想,当日自己那般委屈,岂仅仅是因他说自己性奢侈这点小事?这些年,她付出了太多,却总没有得到该有的回报,近来又受了太多的委屈。她习惯性的装着懂事微笑,但是有些事情忘记了,委屈却一直在那里积了起来。然后,刘盈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话,仿佛放上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她就再也忍不住,忽得爆发了出来。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个男人。

他在身边的时候,觉得千般委屈。可是,离开他不过数日,总是不自禁的想念。

再努力努力吧。张嫣对自己说。这个时侯,我真的还没有甘心放手。

阿母当日固然是开解了她,但也是委婉的提点她,脾气闹够了,该回未央宫了。

张嫣撇了撇唇,当日发脾气是爽快了,可是却造成了现下这尴尬的局面。她这么干脆一甩手跑回宣平侯府,若偃旗息鼓的回宫。要将面子往哪里搁?

九月的长安秋风渐起,她又贪凉,不肯让人把竹簟撤下,刚睡下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到了深夜,便觉得丝丝凉意从下面渗上来,不知不觉间手脚冰凉,第二天起来时就有些头昏脑胀。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荼蘼为熏香炉中换了香,絮絮道,“娘娘这回知错了吧。我让小赖去煮碗姜汤,虽然不严重,喝喝发散下寒气总是好的。”

“好了,好了。”张嫣不耐烦道,“再啰嗦。你就成老婆婆了,难怪找不到人要娶你。”

荼蘼哼了一声,倔强的抬起头来,“是我看不上他们。”迅速转换了面色,佯嗔道,“这是娘娘该说的话么?娘娘莫非看厌了我,总想着把我打发出去的主意?”

说话间,帘下有侍女端来熬好的姜汤,木樨卷帘子接了过来,捧到张嫣面前来。用杓子吹凉道,“娘娘进些吧。”

“不要。”姜汤的味道飘进了鼻子里,张嫣任性的转过头去。“我从小就不喝这东西,闻着就讨厌。”

“娘娘,”木樨拉长了声音,“你自个儿不肯撤席子凉着了,还要耍性子不喝姜汤。待会儿我去找长公主告状去,看公主怎么说你。”

张嫣没奈何,就着木樨手中的汤匙喝了几口,示意她放下,拿梅子润了润口。荼蘼捧了一套绛色冰纨长裾桃花纹绣深衣出来,道。“娘娘,今天穿这件吧?”

那本是张嫣平日里极喜爱的一件衣裳,这次里张嫣却迟疑了一下。闷闷道,“太花了,换一件素的吧。”

荼蘼和木樨俱诧异,对视了一眼,心中喟叹。娘娘嘴里虽然不肯对陛下认输,其实心里已经软了呢。

于是另行挑拣出一套素襦长裙。裙长不过曳地,面上绣纹也疏落有致。对应着梳了一个椎髻,张嫣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步摇饰物了。荼蘼退了一步,看了看这个自己自小带到大的皇后娘娘,心中得意的想,人漂亮的话,穿肥捡瘦都是好看的。就如阿嫣,华丽有华丽的艳,清雅有清雅的妩。

怎么看都相宜。

张嫣慵懒的靠在栅足书案上,呆呆看着室中熏香炉上冉冉盘旋的烟雾,心中想,为什么觉得这场景凭的眼熟呢?

她思维钝钝的,想了很久才灵犀一透。

是很多年前读过的一首词。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她起身,推开支摘窗,从二楼闺阁绣楼中望出去,是宣平侯府的庭院,如今是秋九月里,菊花一丛一丛开的灿烂,屈指数来,明日里可不就是重阳?

疏朗的狼毫在铺开的细纸笺上掠过,张嫣默下这些仿佛刻在她脑子里的句子,然后读起,感慨微凉。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很多年前,或者是很多年后,那个才调清俊的女子写下这首词,请人将之寄出。当她的夫君在远方展开这封书信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这些想念的词句的时候,刹那间涌起的知觉是什么?

当是**。

莫道不消魂啊。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你若是肯卷起帘子来看一看我,到这个时候,究竟是我瘦些呢,还是菊花瘦些?

词虽好,却失之糜软,张嫣忽的烦躁起来,将写好的纸笺揉成一团,扔在一旁。又展开一张纸笺,重新写了一首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一首却比适才那首看着要光风霁月而清朗的多,她瞧着要好受一些,在心中沉吟,却还是觉得这样的自己站的太低。

我总是那个等候你的人,你却永远不来找我。

于是心中赌气,一并揉了扔的远远的。

“娘娘。”木樨捧入室一盘酥糖梨,笑道,“长公主送过来给娘娘尝尝,说味道甜的很。”

她嗯了一声,道,“替我多谢过阿母,放下吧。”

木樨放下梨子,觑着张嫣不注意,将她适才揉过了纸笺给捡起来,藏在袖中,走出耳房,穿过长廊,在夏馨园门前拜道,“参见侯爷。”

张敖点点头,回过身来,问道,“皇后如今在做什么呢?”

木樨递出袖中藏纸,道,“今晨娘娘起来有点染了风寒,饮了姜汤之后一直在写字。写一阵发一阵呆。然而这些写下来的东西她又全部没要。全部揉了丢了。我将它们拣出来,交给侯爷罢。”

“嗯。”张敖点点头,道,“做的不错。”

他展开那数张揉过的纸笺,瞧着上面的阿嫣娟秀的字迹,忽然之间有些呆愣。

“侯爷?”木樨轻轻唤道。

“无事。”他忙垂眸,“你先回去吧。不要让皇后娘娘久候。用心点伺候娘娘。”

“诺。”木樨清声应道

书房中,张敖将那两封残书压平。置入小巧的漆匣之中,吩咐道,“命人送入未央宫给陛下。”

“只是那书信太残破。”旁边,老者忍不住捻着胡须道,“送给陛下未免有不敬之礼,不妨请人仿着娘娘自己重新誊抄一遍。”

“先生大才,”张敖笑道,“只是大约不懂这世间小儿女心态。越是残破,只怕,陛下瞧了。越是百感交集。”

而且,张敖思忖,凡为文。中心有情于是下笔见性,读性情词于是愈发思远,阿嫣这两封词写的却是太殷殷情致,动人心魂,陛下若非铁石心肠。只怕也是要感动的。

他是一直希望自己这个女儿能够得到最尊贵的地位以及最美满的幸福,皇后的宝座是天底下最显赫的衣裳,他于是尽力捧给她。但此时,却从那两首残诗中,窥见了她的一片伤怀。

看起来,在这段因缘中。阿嫣陷的要比他想象的深的多。

“三叔。你看,这……”张敖忍不住出言道。

“不急,不急。”那个被唤作三叔的老人摸了摸胡须。叹道,“时候还未到啊。”

也许是因为将剩下的半碗姜汤给偷偷倒在了闺房窗前那棵桂花树下,第二天,张嫣愈发觉得嗓子干哑而头隐隐发痛。

偏此时,还是有人让她不得清净。

“婶婶。你身上好香啊。”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扑过来,六岁的孩子在张嫣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虎生生的,很有活力,身上泛着淡淡的奶香味。

“樊小景。”张偃在一边恼道,“你没看我阿姐正难过么,还不快从阿姐身上下来。”

此子名叫樊景,是长乐户将樊伉和曹蕊的独生儿子,论起来,也算是张嫣姐弟的表弟。今年才六岁,据说和他爹爹小时候一样,混世魔王一个,不爱读书,专爱舞枪弄棒。事实上,樊伉对这个儿子倒是很满意,觉得日后能继承樊家的衣钵。倒是曹蕊看不惯他的性子,硬要逼着他读书。六岁的孩子哪里坐的住书房,于是偷偷溜出来,在长安街市之上拿了商贩的东西吃,却给不出钱来,被路过的张偃给拎回了府。

张偃与姐姐自幼感情极好,待张嫣嫁入未央宫后,便少相见。这几日她羁留于侯府,张偃极为开心,大部分时间便逗留在阿姐园中,如今拖了个小拖油瓶,小孩子倒也并不忌讳,便一并带过来了。

却不料,他恨的牙痒痒的。这小子整一只小色狼,瞧着他姐姐生的美,便赖的比他这个做人亲弟弟的还过分。

“阿偃。”张嫣咳了几声,怕过了病气给孩子,推开了樊景,唤弟弟道,“你好像,对你皇帝舅舅有些……”

刘盈从来对亲人柔和。当年对自己百般照顾,如今对同为嫡亲外甥的张偃,自然也并无逊色。

但论起来,张偃却远没有自己当年对刘盈的亲近。

毕竟是小孩子,张偃终究忍不住道,“阿姐从前在家中和我一起的时候,都是很开心快乐的。自从嫁入未央宫,不要说便少见我了。每次难得见了,阿姐眉头都是锁着。”

舅舅固然好,但说什么,他都是更挺自己的嫡亲姐姐。

张嫣怔了怔,哑然失笑。

说到底,原来根由出在自己身上。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就不要问了。”张嫣淡淡笑道,伸手坏心的将他的头发弄成一团鸡窝。自己小时候无比痛恨大人们拿这话当借口,长大后却又无比自然的用上了它。

过了好一会儿,小樊景望了望张偃,又望了望张嫣,忽然有些迷糊,问道,“皇后婶婶是小偃的姐姐,我叫小偃哥哥,为什么却要叫婶婶为婶婶?”

他年幼不知事,说的有些颠倒,不知道正触到表兄最敏感的地方,一时间便黑了脸,正要说话,忽听得门外有人掩口咳了一声。

樊景好奇的回过头去,见耳房当门处,站着一个年轻的玄衣男子。容貌看起来,好像,有点熟悉。他却因了年纪小,一时间记不起来。

张偃垂手立起,掩眸唤道,“皇帝舅舅。”

*******************

嗯。果然没赶上送小阿嫣礼。

只好明天继续。

友情提醒,此章之前有一章番外,米看过的童鞋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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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六:初放

那一日,张嫣抱着膝坐在榻上,掩口打呵欠,忽然望见出现在门前的刘盈,不由停在那儿,似乎很是意外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看见他。

刘盈便瞧见这样的阿嫣,因为风寒带来的困顿,她的眼眸蒙蒙的带着一层水光,鼻头也染着一点红,乍一看上去,很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

不过分开了几天光景,怎么就忽然憔悴了许多。

他按下心中怜惜,应张偃道,“嗯。”

侍女奉上新茶,刘盈在张嫣身边榻上坐下,瞧了瞧那个小娃娃,笑道,“这位是樊抗家的小景?”

他登基之后常常忙碌,虽与樊伉依旧关系亲近,但再也不能如储君时随意闲度日,也不过是在樊景初生时见过他一两次,如今看见昔日那个襁褓中的娃娃已经长成了会说会跳的年纪,不免很有些生疏。

“嗯。”张嫣赌着一口气不肯理会他,只淡淡应了一声。

刘盈动了动身子,他很想与阿嫣单独说几句话,然而顾着长辈的面子,不肯在两个孩子面前去唤阿嫣,指望着张偃带着樊景先行离去,然而阿嫣似乎好像看破了他的打算,拉着樊景的手,哄着好听的话,很显然的拿一个六岁的孩子当着对他的挡箭牌。

他瞧着樊景赖着阿嫣笑盈盈的模样,不由得觉得有一根筋一直在额角抽啊抽。

“好婶婶,”樊景望着张嫣,软软道,“从前我在家中的时候,每日中午,阿母都会在家中给讲故事哄我睡觉的。”无邪目光带着些祈求。

还有完没完,刘盈不禁有些不满。身边张偃却抢先恼了,说出他咽在口边的话,“那你便现在回家去找你阿母讲故事吧。”

“不要。”樊景缩了缩肩膀,死命摇头,“现在回去,阿母肯定要打我的。”

唔。刘盈不免有些反省,自己作为君主以及长辈,去跟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置气,实在是有些落价。不过,刚才他进宣平侯府的时候。瞧见后头亦有管事打扮之人在侧门外求见,瞧样子似乎是舞阳侯府的人。

张偃哼了一声,道。“那你不用担心,只要我皇帝舅舅帮你说一句话,你阿母绝对不敢为这事再骂你的。”

“真的。”樊景连忙看向身边据说的皇帝表叔,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讨好唤道。“那个叔叔……”话还没说完,刘盈一把把他拎起来,交给韩长骝,不耐烦吩咐道,“将他交给舞阳侯府来人,说是朕的意思。暂且记下他这一回。”

解决掉小麻烦,又转向张偃,温声道。“偃儿,你去帮舅舅和你阿母说一声,我待会儿再过去看她。”

待张偃已经站在夏馨园门前,才反应过来,皇帝舅舅又一次把他驱开。霸占了他阿姐。

凭什么?

他恼的跺脚。平日里在未央宫占着阿姐就罢了。好容易阿姐回一次家,他还要额外跑过来跟他抢。

转眼之间。适才还满当当的耳房中就剩下了自己和刘盈两人,张嫣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哼了一声,不情愿的问道,“陛下今日怎么记得过来我这边了?”

刘盈瞧着她的侧颊,叹了口气。

他并不是不后悔当日与阿嫣的争执,也不是不想念她,可是,听说她回到宣平侯府暂住,他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勇气过来见她。

他可以在长乐宫笑意盈盈的面对鲁元,也愿意在椒房殿拥抱阿嫣,可是不太愿意同时面对她们母女二人,虽然她们一个是他的阿姐,一个是他的妻子。于是一直将她们放在一边放着,反正,阿嫣在宣平侯府,绝不会受到慢待。

那一日,宣平侯府送来一份书匣,韩长骝捧了进来,说是皇后从侯府寄来。他在空荡荡的宣室殿打开书匣,展开那两张诗笺的时候,忽然间心里就酸苦的厉害。

“……莫道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阿嫣的字迹有些潦草,写的时候一定有着万千心绪,她也许还在埋怨他吧?却又不肯低头,于是重重揉了扔掉。到底又舍不得,重新捡回来展开,在书案上细细摊平。

也许还有一滴红泪,落在笺上,蒸发的不剩痕迹。

那样的景象在他脑海中重复翻动,终于让他心神不宁,决定认输,来宣平侯府接回阿嫣。

他于是笑着仔细觑了她一眼,道,“看起来是比之前瘦了一些。”

张嫣愣了愣,霍的起身翻找书案之上的纸笺,厚厚的一叠中,偏偏缺了那一日自己手书的两首诗,再明白也不过了,不由得恨恨道,“一群擅做主张的人。”

“好了。阿嫣。”刘盈也不是笨人,脑中一转便也猜到关窍,但他此刻心情柔软,不愿意为其中的暗箱生气,按着她的肩,将她扳回来,正面相对,“我们现在相见,不也挺好的。你就别气了。”

“好什么好?只有你好,”张嫣恼道,“我哪里好了?你不是还说我奢侈么?当年你明明答应要养我的。我没费你一钱一卒,你反过来倒斥责我奢侈。”

她忍不住委屈的很。

因今日里不曾出门,张嫣面上只化了清淡妆容,几近于无,更是只着了一件居家的清雅素色绢裳。刘盈忍不住赞道,“阿嫣,你今日这般打扮,很是漂亮清丽。”

她愣了愣,倒不怕他板脸斥责,反而是这样的称赞,让她的气势撑不住,忍不住在他的目光下,脸渐渐红了。

“我没有想说你不好的意思。只是,”刘盈斟酌着用词道,“阿嫣,大汉刚经过一场大旱,内史和少府都颇捉襟见肘。长安的列侯却不能与国同忧,反而用度奢华禁而不止。当日我听人说起,如今长安女子常梳的堕马髻,画的慵来妆,俱是先从椒房殿张皇后这儿传出去,才渐渐盛行的。”

“阿嫣你心思巧妙。毎有新奇之法。朕也很喜欢。只是你毕竟是大汉皇后,一言一行天底下有很多人注视效尤。当此非常之时,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做的再俭省些,帮我压制一下长安的奢华风气。”

她撅着唇睇他道,“你当日要是肯好好的和我说话,我至于和你吵架么?”

“是我不好。”刘盈做足了声气,悔道,“我那日心情不佳,日后不会再犯。”

“哪。”她终于绷不住脸。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跳到他身上,得意洋洋道。“这是你要接我回去的。不是我求你的哦。”

“好。”刘盈一应顺着她的意思,给她递了台阶下。又反握住她的手,微微责道,“倒是你,不过是几天时间。怎么就病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张嫣不好意思的低头道,“前天夜里受了些凉,一直晕沉难耐,酸阿母也请了大夫为我看了,开了药方,但大夫说。再好的药也得发散一些日子。左右不是大毛病,过一阵子就好。”

“陛下,”帘下有侍者清朗声音禀道。“长公主殿下听说陛下到了府上,想请陛下至堂上一叙。”

“知道了。”刘盈答道,“请阿姐稍侯,我一会就和皇后过去。”

他握着张嫣的手,来到侯府园中。鲁元正侯于此。见了他,连忙迎上来。笑道,“好久没见陛下了,难得今儿个重阳佳节,陛下既然到了我府上,我遣人去长乐宫和母后说一声。便与皇后再留一日,陪着阿姐过节吧。”

刘盈瞧了一眼张嫣,见她面色还是有些暗淡,便道,“如此依阿姐就是。”

秋高气爽,宣平侯府院中的菊花开的正是热烈,鲁元在园中台榭之上设宴,一边赏菊,一边饮宴过节。侍女们在一边燃起蜜烛,将将暮的暮色照的亮如白昼。

张嫣饮了三杯酒,面带红晕。正要再饮,却被刘盈按住杯盏,道,“你受着风寒,还是不要再饮酒了。”

鲁元在一边瞧着,一时间有些愣怔。

很多年前,刘盈到宣平侯府来,首先是为了看她这个姐姐,顺带探望招呼阿嫣与阿偃一对外甥。

曾几何时,他再来到这儿,已经是为了接阿嫣,看她这个姐姐反倒成了其次了。

一时之间,鲁元似乎有点酸,后又哑然失笑。

是孩子,终究要长大。无论是当年那个楚汉乱间她拉着奔跑的弟弟,还是那个在自己怀中抬起一双晶莹眸子的女儿。

“满华,怎么了?”张敖在蜜烛轻吐的光阴中察觉了妻子的情绪,于是转身悄然问道。

“没有事。”鲁元笑道,“你看他们,”她努了努嘴,“看起来也和乐融融。”

“是啊。”张敖握了我鲁元的手,“就和我们一样。”

当夜,刘盈留宿在张嫣往日居住在侯府的夏馨园。

阿嫣的闺房其实并不带太多的脂粉气,一挑竹枝帘子,有着清雅亮堂的风味。刘盈呼了口气,终于,阿嫣重新回到他身边,他才觉得心里头有一块空落落的地方落了地。

“好些了没有?”他盯着张嫣喝了发散风寒的汤药,问道。

她费了好大劲才压下口中的苦味,抬头道,“我困的很。想睡了。”

这一夜,张嫣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仿佛在湖水上泛舟,水天一色晴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腰肢酸软。忽然之间,一道浪潮打过来,避闪不急,浸湿了裙襦。

于是猛的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倚在刘盈怀中。一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立时明白过来,呀的一声险些唤出声来,想要忍过去,然而似乎根本忍不过去,逼不得已,只得摇醒身边的刘盈。

“怎么了?”刘盈清醒过来,探手过去抚她的额头。她却避了过去,脸色发白而眸光惶急,摇摇头低声恳道,“没事。舅舅,我肚子痛,你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腹痛?”刘盈一时反应不过来,重复了一遍。风寒怎么就转到腹痛上去了?而阿嫣却已经是坐立不安的仿佛要跳起来,面上神情羞恼,实在是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在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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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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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七:避火

刘盈愣了片刻,毕竟不是未知人事的少年,大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俊脸微红,起身披了一件外裳,避出内室。耳后已经听到张嫣大声叫唤贴身侍女的声音。

夏馨园中的灯火在万籁俱静的夜中亮起来。

“娘娘实在不必害羞害怕的。”荼蘼掩口笑着劝道,“娘娘如今年纪,正是该来信事的时候了。这次不过是如期而至,当是好事呢。要是它真的迟迟不来,娘娘才该要着急。”

她捧了干净的衣裳抖开,伺候张嫣换下旧衣,又蹙眉道,“本来椒房殿中对娘娘的初信早有准备,一直备着纯白软绸的。却没曾想娘娘在宫中的时候不至,反而在回侯府的这几天来了。这大半夜的,园中实在没个准备,婢子前些日子刚晒了一些草木灰,缝了新带,还没曾用过,不如娘娘先用着应急吧。”

张嫣点点头,已经没有语言了。

真的是好日子过的太久了,将上辈子的苦楚都忘掉。她这一整日里都有些觉得腰肢酸涨,但只是以为是风寒的缘故,压根没有料到,是葵水初至的征兆。

她不是害羞来葵水的事,毕竟也不是单纯的十四岁孩子。上一世有过这么一次经验。

后世的时候,她父母早丧,与哥哥相依为命。莞尔比她大十岁,一直以来,兄代父母职将他养大。但是再代父母职,他也不是自己的妈妈,对女孩子青春发育期间的一系列生理变化和微妙心理,没有妈妈的细心和感同身受,粗枝大叶的根本没有注意到。

那一次,她来初潮的时候,也是十四岁。现代人资讯发达,倒也谈不上惊慌失措。但是还是浑身别扭,瞒了莞尔好些天,直到莞尔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逼问了好久,甚至作势要去学校问她的老师,她才支支吾吾的说了。

那一天,她简直要被尴尬的情绪淹死,莞尔终于知道后,也愣在那里,腾的一下也脸红了。

张嫣几乎要泪奔了。

好容易到了这一世。有了一个对自己百般疼爱的母亲,但是因为太早出嫁离家,根本没有享受到母亲殷殷教诲的福气。初信更是撞在刘盈的身边。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男朋友,苍天啊,你就不能体谅一下一个羞涩少女的颜面么。

“荼蘼姐姐,”木樨将床上带血的褥子抱起,悄声问道。“娘娘这事,可要去春华园禀告一声长公主?”

“不要。”张嫣听到了,连忙抬头道,“天都晚成这样了。去惊动母亲,算什么事情?明儿个早上再说吧。”

待到房中收拾待定,床褥也从头到尾换上了新的。刘盈重新进来,看见阿嫣坐在榻上,换了一件粉色的双层蝉衣。面颊上的色泽,几乎与衣裳一样。

他忽然间很有些想笑。因怕张嫣更加羞赧下去,便忍住了。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得带了些微凉,皱眉道。“怎么这么冰?”

“我也不知道。”张嫣答他,抬头望了几眼。这才发现,他也换过了一套衣裳,不由得双颊滚烫,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淡淡的尴尬浮现在二人之间。

刘盈咳了一声,道,“你身上既然不方便,今晚便独自安寝吧。我待会儿去旁边寻间屋子睡就好了。”

“唔。”张嫣哼了一声。

笨蛋持已。她是觉得尴尬,不安,但是这个时候,还是很想他陪在自己身边的。

可是,她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开口挽留他。

从前的时候,她可以很自在的和他相处,撒娇和要求。却在信事来后,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睡吧。”刘盈笑笑道,瞧着她褪下丝履上床,然后替她盖好被衾。

“热的很。”张嫣不适的挣动,“这才九月呢。哪里用的起这么厚的被子。”

“不要乱动。”他又塞去一个汤婆子放在她脚下,按着她道,“这一次是荼蘼她们做的对。你本来就风寒,如今更是不能着凉,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张嫣微微噘了噘唇,心里头有些泛甜,居然就真的乖乖的没有挣扎。

“你好好睡吧。”他吩咐道,“我先出去了。”

“持已。”她忽然出声唤人,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刘盈于是只好回头。

“刚刚忘记跟你说一声,”烛光中,她的一双杏核一样的眼眸像是流动着的一滩湖水,狡黠而又带了一点璀璨的光彩,“我的夏馨园,没有空的屋子给你睡了。”

刘盈怔了怔。

宣侯府不是小户人家,夏馨园是给长公主嫡女未出嫁时居住的园子,怎么可能真的没有旁的屋子。

这是阿嫣的一个邀约,却是一个很温柔的邀约。

她躺在厚重的被衾之中,半支起身子,因为撒谎而有点心虚,面颊带着点点绯色,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仿佛翩跹落下的蝴蝶。

这风光太旖旎,刘盈发觉自己无法拒绝。

静夜里,她笑眯眯的趴在自己的怀中,她的身肢依旧柔软,她的发香轻柔可人,一切依旧同往日里一样,一切又似乎有些不同了。

阿嫣咿唔了一声,踢开了被子,左肩便裸露在外。

他替她重新盖好。瞧见她熟睡安详的容颜,叹了口气,啐道,“小没良心的,害人心思紊乱,自己倒睡的香甜。”

暗夜里,阿嫣的唇边,一直噙着放不下的笑纹。

第二天早晨,张嫣起身梳洗,瞧见匆匆赶过来的鲁元,低头赧然唤道,“阿母。”

“嗯,嗯,好阿嫣,”鲁元笑眯眯的握着她的手,笑的合不拢嘴,道,“阿母已经命厨房煮了红鸡蛋,待会儿你可要多吃一点。”

关中礼俗。女子初信至,就代表从一个天真童稚的女孩长成了少女,从今以后可以与男子共效于飞,生儿育女。是一件大事,为了庆祝女孩长成,家中要为她准备红鸡蛋。

“我的小阿嫣啊,终于要长大了。”

“阿母,”张嫣只觉得头都要抬不起来了,“你不要再说了啦。”

她嘟囔着,“至于这么夸张么?”

“怎么不至于。”鲁元笑容满面道。“你不知道,来初信可是大事。”

早膳上来,果然有一大盆红鸡蛋。张嫣剥了一个。慢慢的吃掉,只觉得度日如年,不由求道,让这顿早膳快点过去吧。

“陛下,”鲁元忽转头对刘盈道。“阿姐不敢耽误你,却想和阿嫣交待一些事情。不如你先行回宫。阿姐一会儿亲自将阿嫣帮你送回去。”

刘盈望了一眼张嫣,见她面上含着盈盈笑意,便点点头道,“如此,我先回宫去了。”

一直到宫车入了未央宫。他从复道入了宣室殿,嘴边都含着笑。

阿嫣一直有些少年老成,很少有像昨夜那样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回想起昨夜她的可爱模样。心中有一种很近似“我家有女初长成”的心情。

可是,陛下,韩长骝跟在皇帝身后,很有些无言,那长成的是你老婆。不是你女儿好吧?

这一日没有设常朝,他这才能在宣平侯府逗留良久。此时安下心来批阅政事。取过一份章奏,打开看,那份章奏上并无署名,笔迹也极平凡,辨别不出特色,赫然写着:“臣禀于陛下,大汉此时看似安乐,实外有匈奴,内有三危。此三危者,首为诸侯王……”

“啪”的一声,他摔下章奏,怒斥道,“这一份章奏是谁呈上来的?”

宣室殿中从人跪了一地,左右看看,却没有人肯出来领罪。

刘盈愈发恼怒,斥道,“偌大一个宣室殿,时时刻刻都有宫人侍中,居然让一份不知来历的章奏放在宣室殿的案头。着实可恶。”

惠帝陛下惯来好脾性,身边若有人犯无心之错,总是笑笑便过去了,很少穷治追究。这一次却发了这么大的火,宣室殿中的侍中及宫人一时都噤若寒蝉。不知道到底那份章奏中书写了什么。

韩长骝不禁在心中祈祷道,“皇后娘娘,你快点回宫吧。”

宣平侯府中,鲁元出了一会神,唤道,“阿嫣,阿母有些事情想与你说一说。”

她只觉得口中有些干巴,“你本来是在椒房殿中待年,不曾真正承欢,倒也说的过去。但是这次来了初信后,便算是待年结束,长大成人。”

“我本来以为,你和陛下关系不同于一般夫妻,此生未必能非要行敦伦之事。但昨儿个夜里,看你们在一起,你舅舅对你也很是放在心上。若是,若是……”她生性纯悫保守,说到这儿,顿时磕巴的接不下去。

“若是什么……”张嫣本有些羞赧,此时瞧着母亲竟比自己还要羞赧几分,于是反而将本来的羞赧暂时放下,坏心眼追问道。

“嗯,”鲁元脸红了,吞吞吐吐道,“若是他要留宿在阿嫣你的椒房殿,你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是吧?”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他从前就常留宿椒房啊。”

“不是那种留宿,”鲁元急急驳斥,“是……”

张嫣笑的肚子里打跌。

鲁元叹了口气,破釜沉舟道,“阿嫣,所谓夫妇,不仅仅是因为相互生活在一起而成为夫妇。他们之所以被叫做夫妇,就是因为他们之间敦伦交欢,然后孕育子女,方为一辈子圆满。敦伦可不是纯粹的在一起睡觉就可以了。”

唔,真要说到露骨了,张嫣也脸红起来。

鲁元取过带来的匣子,红着脸展开,道,“这是避火图,说的便是敦伦的细节,你仔细学着一些,若是他日真有那么一日,也免得你慌了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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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避火图,其实就是春宫图的雅称。喵。

刚在网上搜了一下,咳,要不,下次描写点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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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八:侯事

其时新纸已经遍行天下,鲁元收藏的避火图却依旧是丝帛所绘,想是多年之前的旧物。慢慢展开,现出其上男女,腰肢轻软,神态糜艳,婉转合欢,各种形态,各种姿势,不一而足。

鲁元的脸简直要烧起来了,吞吞吐吐问道,“阿嫣,你看懂了没有?”

她手指的其中一幅画,男子胡坐在山中小亭,抱女于怀,虽肌肤交接,但两相遮盖,反而不显。女子抱男之颈,着一件红色心衣,露出大片肌肤,仰首而吟,面上一片春情。

张嫣很无辜,阿母,我倒是懂啊,我本来就懂。可是,按照你这么讲解,到底是要我懂什么?

严格说起来,虽然她没有实战经验,但后世资讯泛滥,渠道开放出乎这个时代的人的想象。单纯论起理论知识,可能鲁元都要比她略逊一筹。

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她张了张口,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鲁元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只得道,“这事情阿母再讲的通透,你大概也无法懂通透。只有自己亲身经历才懂其中滋味。嗯,女子第一次承欢,都会感觉疼痛。你心中知晓,来日方不会太害怕,陛下怜惜你的紧,必不忍太放纵。”

张嫣点点头,道,“多谢阿母啦。”声音小的犹如蚊吟。

鲁元将避火图收好,放入张嫣手中,道,“阿母将这些避火图交付给你。你拿回宫去,闲来无人之时私自研习,谨记莫要被人看见。”

“时候不早了。”终于结束了这个尴尬的话题,鲁元吁了口气,恢复了端重模样,起身道,“陛下也给足了你面子。你这就回宫去吧。”

张嫣嗔道,“阿母就是不肯见女儿在家里多待几天。”

“母亲也不舍得你。”鲁元摸摸她的脸颊,叹道,“只是女儿嫁出去了就是夫家的人。你可曾见阿母长住宫中?纵然陛下宠你,你也该收着点小性子,不要让那些谏官挑出毛病来,让陛下为难。”

“诺。”张嫣柔声应了。

宣平侯府门前,鲁元送阿嫣上车,握着女儿的手,神情奇异。

“阿嫣,到如今,阿母也不知道当年阿母所作。是对是错。阿母不求你富贵泽被家族,只求你在未央宫中,一定要安乐幸福的,不要将大好年华空掷。”

张嫣心下感动,反握住母亲的手。嫣然笑道,“阿母放心吧。女儿心中有打算的。”

于是车帘放下来,宫车一路碌碌,向未央宫东阙门驶去。

张嫣独自坐在锦绣软缎铺就的车厢之中,这才觉得脸红扑面而来。袖中的避火图烫手的很。

好吧。

她其实还是有一些好奇的。

后世的资讯自然清晰明了,但失之太直白。看着反而没有脸红心跳的感觉。避火图虽然画的遮遮掩掩。但是有一种含蓄的美感,中国画技讲究写意,仔细研究画中人的神情。也别有一番乐趣。

先时,吕太后偏爱长女,将女婿张敖的侯府安置在尚冠里,离长乐未央二宫都不过百十丈距离。宫车很快就入了未央宫阙,经行道一路直行。直到椒房殿前才停下。

满殿宫人在皇后入殿的时候皆拜道,“恭喜皇后娘娘。”

皇后成人。乃是大事。

皇后若一直只是待年,不过是一虚衔。只有成长之后的皇后,才能真正成为这座汉宫的主人。

“皇后娘娘,”菡萏亦步亦趋禀道,“先前长乐宫太后娘娘遣人来吩咐,娘娘今日刚回宫,不妨好好歇息一夜,明日去长乐宫拜见她一面。”

张嫣点点头道,“请人去长乐宫回禀太后,本宫谨尊太后之意。”

她将母亲交给自己的避火图压在殿中箱奁最下,叹了口气,母亲清晨曾命人往长乐宫报喜,太后自然也就知道自己来信之事——皇后的位置虽然尊贵,但这样私密的事情弄的人尽皆知,也实在是尴尬。

明日里,她大约又要督促自己和刘盈同房了。

她以为自己不想尽快做到么?未央宫里有一堆人在望着自己的椒房殿的动静呢。但男女之事最讲究水到渠成,强扭的瓜从不能甜,她实在很讨厌背负这样的感觉。可是不得不承受这样的命运。

“娘娘,”木樨在门外禀道,“宣室殿韩公公遣人过来,说是请娘娘尽快过去。”声音很是有些讶异。

张嫣赶到宣室殿的时候,刘盈的气怒大致平静下来。“此人居心否测,离间我大汉骨肉宗亲,实在可恶。”再次提及,他的口气尚恨恨可恶。

张嫣翻阅完那份章奏,放下后叹道,“陛下想听实话还是虚话?”

“哦?”刘盈气急反笑,“实话如何?虚话如何?”

“虚话就是,”张嫣扬了扬眉,“宣室殿乃陛下日常处政之处,虽然当时帝驾不在,既然有人能放入匿名章奏而不查,此非小事。还当彻查为上。”

因帝后都不是刻薄寡恩之人,未央宫人近来的胆子似乎都有点放的大,长此以往,必出大漏。张嫣在心里忖道。她已经自行警告过木樨,但念着她亦有苦衷,阿父又到底也只是为了帮自己一把,并没有惩处。

刘盈的宣室殿,却比自己身边人事严重多了。

“这事朕已经交代郎中令肃查了。”刘盈点点头道,“实话呢?”

张嫣遣退了从人,一字一字道,“实话就是,此人虽然匿名上奏,行为不够光明磊落,但所言一语中的,揭大汉将危之局。实非平庸之辈。”

这个人说出了她一直想说,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的话。

她闭了闭目,以为刘盈会发怒。却不料身边他发了一会儿怔,苦笑道,“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朕处理了这么多年的政事。如何感觉不到各诸侯国的掣肘?”刘盈叹道,“但骨肉至亲为重,他们都是朕的亲人,先帝亲自封之。子不言父过,朕只能这么一日日熬着。”

张嫣眨了眨眼,果然,谁都不是傻子。刘盈不是不能体察诸侯的害处,只是囿于骨肉亲情,不忍遽然图之。

“陛下便忍心将祸患留给我们的孩子么?”张嫣问道。

“诸侯之患便像是一颗毒瘤,若是一直养着,则大汉一日一日的病重,则终有一日,将到矛盾不得不爆发的时候。”张嫣面上嫣然。嘴中却吐着再冷静不过的话语,“只为了陛下现在的仁心,便将问题留给后人解决。陛下可又于心不忍?”

“昔年先帝分封刘氏诸侯王。以其拱卫中央。他尽力铲除异性诸侯王,是怕他们心存异心,将来颠覆汉室江山。可是陛下,如今各诸侯王与汉室尚亲近,但数代之后。不过陌生人而已,凭什么他们要对汉室忠心?如今皇帝下辖郡县既然不及全国一半。各诸侯势大,权利又太甚,已隐隐有客大欺主之征兆。为政者,最忌政出多门。若匈奴大举来攻,陛下欲举全国之力抗之。而诸侯不听调。何如?”

刘盈沉默片刻,道,“时势如此矣。这么多年来。除了阿嫣,却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在朕面前直谈此事。”

“那是自然,”张嫣笑笑,不屑道,“陛下朝中的那些臣子。鲁莽的无见识。有见识的便自然要为自己的家族考虑,明哲保身。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将就着过吧。这么遭祸的事情,怎么可能由他们出口。人都是这样的,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有利则可负天下,无利寸步难行。”她摸出那份章奏,又看了一遍,“我倒是很好奇,这位写章奏的是何方人士。”

刘盈叹了口气,道,“阿嫣,你真尖锐。朕却不信。如果为人都是看利益的话,为什么阿嫣你,肯不顾自己的襄助朕呢?”

张嫣怔了怔,抬头勉强笑道,“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啊。夫妻本一体,我不为你计较,能为谁计较?”

她想起自己在史上幽禁于北宫的数十年生涯,顿时不寒而噤。幽幽道,“舅舅,你总是想对所有人好。却不曾想过自己的责任,你是大汉的君主,你有没有想过,对你最重要的人是谁?

——古来那些英雄身败处,他们留下的妇孺有何下场?若你出了事情,或是骤然撒手人寰,我怎么办?我还不想当寡妇,太后也不想白发送亲儿。削藩势在必行。陛下此时不行,则子孙后代亦要行之。就算是为了太后,为了我,有些事情,该是你要做的。你也不能推辞。”

话说到此处,已经极透,刘盈却仍是下不了决心。最后抚摸腰上玉组道,“朕想去长乐宫,问一问母后的意思。”

说到此,他才赫然发现,自己为大汉皇帝,身边两个最亲近的女子,母后与阿嫣,都对自己有很大影响力。她们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妻子,却都是对政局非常敏锐之人。

相较于母亲的果断擅专,阿嫣显然要来的更柔和。她习惯于为自己出谋划策,剖析厉害,而不是以皇后的名义干涉朝政。如果说母后像一阵狂风,总是想要逼迫着自己按着她的心意行事,那么阿嫣却像一场润物无声的雨,温馨默默而绝不先发夺人。

他忍不住柔和望了张嫣一眼。

“怎么了?”阿嫣好奇道。

“无事。”他移开了目光。

相比较而言,他显然更喜欢阿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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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五九:帝怒

九月过后,汉元进入惠帝六年。

因五年关中大旱,惠帝下令,六年的岁首大典从简而行。虽然说是从简,十月初一的大朝依旧是威严煊赫,一派四海升平。

齐王刘肥因病重,不曾来朝。

“未央宫中最好的御医,已经派去医治皇兄。”椒房殿中,刘盈叹道,“数月以来都不见起色。冬日又寒冷。只怕……”

他有些说不下去。

只怕皇兄敖不过这个冬天。

“陛下兄弟情深,阿嫣知晓。”张嫣回过头来劝道,“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人力没有办法的事情。”

“也只有如此了。”刘盈点点头,“皇兄请书于朕,除按制请朕封齐世子襄为下任齐王外,还另求一个恩典。他固宠嫡次子刘章,愿从齐国属城中分一城于这个儿子。朕与众卿商议,悯皇兄怜子之情,打算应允。”

“哦?”张嫣眼睛亮了亮,问道,“削藩之事,两位丞相怎么说?”

自去岁秋八月,相国曹参去世,刘盈遵先帝遗意,以陈平,王陵为左右丞相。

刘盈愈发皱了眉头,“母后倒是支持朕。只是两位丞相,陈平含糊其辞,不肯定论。王陵却鲜明反对,以诸侯王为天子骨肉亲之故,朕不可负义于诸侯。”

就知道如此。张嫣撇撇唇。

吕后是太后,自然为自己的儿子考虑,愿意将天下诸侯收归于帝室手中。朝臣却不免考虑诸侯王手中的军队,若削藩一个不慎,令其群起叛乱,该要打的仗却是他们这些朝臣去打。

各诸侯王已经享用了这么多年的好处,谁愿意把吃到嘴的肥肉给吐出去。

“我有一个主意哦。”张嫣笑笑道,“可以先在诸侯王中拉开一道口子。先拆开齐国。陛下亦可不伤于兄长情感,对天下也不至于有负义之名。”

“哦?如何?”刘盈微笑问道。

“就是,推恩。”

“齐王不是为小儿子要封地么。这恩典陛下自然是要给的。不妨再给的大一点。齐王共有十三子,准其将他名下七十城分给自己的所有儿子,除世子章继为齐王外。其余皆封为侯。”

齐国是大汉最大的诸侯国,高帝当年对这个庶长子极为偏爱,将齐鲁七十余地分封给了他。凡天下能为齐语者,皆为齐民。实在是权势太大,趁此机会将齐国削弱下十数个城来,对汉廷没有坏处。

刘盈起身走了几步。想了想,道,“善。只是其余诸子还是封王吧。”

见张嫣张了张口。刘盈摇头道,“阿嫣,朕自然知道你的法子更好。但诸侯王不是傻子,太吃亏的事情,他们不会干的。更何况。皇兄是我兄长,我也不希望他在最后一段时光还要因为此事太过劳神。”

“暂且先如此吧。此次若真能把齐国分出十二小国,对大汉而言,已经是好事了。此推恩之法,朕思量思量,日后方用再是。”

张嫣于是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辛丑。在遥远的齐国临淄,齐王刘肥病逝,终年四十五岁。谥为齐悼惠王。

齐王世子刘章继承王位。同时封悼惠王子刘章为硃虚王,刘志为济北王,子刘辟光为济南王,子刘贤为菑川王,子刘卬为胶西王。子刘雄渠为胶东王,子刘安为东平侯。子刘罢军为山阳侯,子刘宁国为临邑侯,子刘信都为阳阿侯,子刘将闾为杨虚侯。

齐王一门七王五侯。朝廷兵不血刃,削弱了齐王的十一个城邑。

这一日,刘盈回到椒房殿后,正听见吕后遣人来传召张皇后,明日去长乐宫觐见。

他见张嫣苦了一张脸,不由得笑问道,“母后不是很疼你么,怎么你最近怕她怕的像老鼠见猫似的。”

有本事你去试试。

张嫣腹诽道,明明夫妻关系是相互的,可吕后却似乎认为儿子更应该注重国家大事而不是后宫琐事,暂时没有去烦扰刘盈,却将火力一直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不想依了吕后的意思,但是她也不能把刘盈绑在自己床上硬来吧。

她不想提这个话题,于是问道,“齐王之事如何?”

刘盈于是笑道,“说到这个,朕还要好好谢谢阿嫣你呢。”

“唔,”张嫣沉吟道,“这么说,是我的法子有效了?”

“自然。”

“那我可否要个赏?”

刘盈奇道,“阿嫣想要什么朕没有答应了?还要特特讨这个赏的名义来行?”

她嫣然一笑道,“我在椒房殿待的气闷无聊,明日你让我去宣室殿陪你一天可好?”

张嫣在宣室殿东厢之中磨墨,忽听得室外刘盈提高了声音,问道,“此话当真?”声音冰寒,几乎不似他所出。不由讶异。

“臣不敢欺瞒陛下。”

刘盈站了一下,道,“你先退下吧。此事不准再有他人知晓。”

张嫣进去的时候,殿中只余刘盈一人,面无表情,按在阑干上的左手却青筋毕露。

她认识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模样,不由得有点害怕,小声唤道,“舅舅?”声音微颤。

他怔了怔,方回过神来,看张嫣面色微微惶急,显是有些害怕,心中不忍,拍了拍她的手道,“阿嫣,这儿的事朕一个人就行。你先回椒房殿吧。”

“我……”张嫣张了张口,虽不明所以,却还是道,“既如此,阿嫣先回去了。”

待张嫣离开以后,刘盈翻拣了宣室殿案上,召来韩长骝道,“将这些果品送到长乐宫给太后尝尝。”

皇帝事母孝顺,虽然长乐宫是不可能缺水果的,但是作为儿子,还是会时常送一些东西往长乐宫。韩长骝习以为常,应道,“诺。”

“等等。”刘盈唤道,“你去给朕挑一套侍卫衣裳来,朕亲自走一趟长乐宫。”

韩长骝愕然抬头。

皇帝送来的果品一路自然畅通无阻,在长信殿前,宫人迎着出来,拜道,“多谢陛下恩典。”接了过来。

“怎么,”未央宫的来使讶异问道,“太后娘娘现在不在长信殿么?”

“今儿个大雪下的大。”宫人笑道,“太后去飞雪阁赏梅花,此时尚未回来。”

刘盈站在长乐宫的夜色中,忽听得身后有人唤道,“什么人在这里?”一队巡逻侍卫军持戟走过来,在廊上风灯照下来的微光中,为首小队长看到了他的容颜,不由得面色大变,欲拜倒,“参见……”

刘盈截断他的话头,问道,“你是谁的属下?”

小队长愣了一下,那礼便没有行完,答道,“回陛下的话,小人是长乐户将樊伉下属,奉命职守长乐宫,护卫太后娘娘安全。”

“好。”刘盈点点头,忽道,“你去帮朕往飞雪阁外禀报太后,就说朕来请见太后,车马已经到了酒池了。”

小队长吃了一惊,霍然抬头。

大半夜的,本应在未央宫中宿下的皇帝却穿着侍卫常服站在吕太后的长乐宫中,这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

他的手心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又听得刘盈慢慢道,“嗯,今日过后,你自己去和樊伉说,到未央宫来找都尉郦疥。”

“诺。”

这些年,太后的势力钳制不了未央宫的帝系。而陛下也很敬重吕太后,在长乐宫中绝不逾越太后的权威。

但是,这并不表示当陛下人已经亲自站在长乐宫,长乐宫人有胆子抗旨。说到底,陛下为天下之主,他是长乐的守卫,更是皇帝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何况,只是传一句话。

刘盈转过酒池,在飞雪阁后侧的廊庑之上站着,这长乐宫,他少年时亦曾居住多年,知道每一处宫殿的构造。暗夜之中,他亲眼见得一个男人的影子从支摘窗中翻出,冬日里衣裳穿的厚实,慌乱间穿的不整,不仅腰带未系,衣襟都没有掩好。

廊庑上的风灯随着秋风飘摇,晕黄的光芒一闪一闪的照过他面无表情的脸,将手握的发颤。

“辟阳侯逗留长乐宫太后陛下内室,良久方出。”

这是今日在宣室殿,那人禀告自己的话。

愤恨么,自然愤恨。但是再愤恨,他也不可能真的这样直闯入母亲的宫殿,大汉朝丢不起那样的脸。只能静悄悄的将申食其放过。

长乐詹事申食其,他小时候亦曾经唤他做叔父。

秦二世元年,父亲刘邦起兵反秦,申食其以舍人从之。刘邦带军离开家乡后,留下二伯刘仲与审食其一起照料祖父与自己母子。

他也曾手把手的教过自己骑马,射箭。

汉二年,彭城之战,汉军溃散,楚军来到自己的家乡。阿姐带着自己逃过一劫,在途中遇到父亲。祖父,母亲,却与审食其一同被楚军俘虏。

多亏有了审食其,母亲才能安然度过在楚营中的三年岁月。

因此,母亲归来之后,对于申食其,他很是感激。这才力主在父皇面前陈词,封审食其为辟阳侯。此后更是进为詹事,主管母后奉养。

“辟阳侯逗留长乐宫太后陛下内室,良久方出。”这句话又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一声声重复。

他心中光风霁月,却从来没有想过,申食其他居然……,居然与母亲私下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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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吕后与申食其有奸情,是《史记》上有所记载的,事实上我从前也打过伏笔。不过估计大家也没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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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零:情错

刘盈在阁外长长的廊庑之上站了一会儿,见飞雪阁中一时灯光大亮,数名宫人匆匆持灯而出,迎接圣驾。当中一人正是太后亲信女官苏摩,见夜色之中宫道一片悄然,咦了一声,极是惊异。

“怎么?”刘盈微微一笑,走上来道,“苏摩姑姑是在寻朕么?”话语轻然,却令干练的中年女官手中的灯笼微微一晃,转身拜道,“臣参加陛下。”

敏锐的察觉到事情不妙。一时间手心汗湿,不敢抬头直视年轻君主的神情。

良久,刘盈轻轻的声音从头上传来,问道,“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呢?”

“回陛下的话,”苏摩强笑道,“昨日长安下了大学雪,飞雪阁外的梅花开的正好。正巧太后兴致不错,便独自过来赏梅,刚刚饮了些酒,正要歇下,却听见陛下前来,便命臣出来迎驾。”

“原来母后正要歇下啊。”刘盈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心中怒火,出言讽了一句,“倒是朕这个做儿子的打扰她了。”

“陛下说笑了。”苏摩笑慰道。

“朕是不是在说笑,还轮不到你一个奴婢来妄论。”刘盈骤然怒斥,苏摩浑身一震,连忙伏拜在地,不敢起身。

今上登基以来,一向优容太后身边的宦侍,尤其是身为吕后贴身女官的她。这次却从头到尾没有命自己起身,苏摩只觉得跪在地上的膝盖微微的发疼,心跳怦怦。听得身边皇帝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下来,摔袖冷笑道,“既然如此,太后就继续歇着吧,朕就不进去打扰了。”

“对了。”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还请苏摩姑姑转告太后一声,朕昨夜梦见先帝,责朕不孝,醒来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备后日往高庙谒先帝之灵,请母后与朕同往。”

苏摩诺诺应了,直待刘盈身影走的远了才敢起身,却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身边宫侍连忙来扶,她斥道,“退开。”勉强站的稳了。正逢一阵夜风吹过,背后尽是一片凉意,原来已经是出了一身虚汗。

“陛下呢?”吕后奇道。

飞雪阁中,蜜烛燃着融融暖意如春,她披着一件大氅。将颈项掩的严实,端坐在榻上,抬起头来,眉宇之间一片故作镇静。

“不是说陛下圣驾已经到了阁前了么?”

“太后,”苏摩低低道,“来的不是圣驾。而是陛下独自一人。——已经返转未央宫去了。”

吕后的眉抖了抖。

作为太后,再刚毅果断,在与情夫相会的时候被自己做皇帝的儿子撞上。亦尴尬不已。听得刘盈离去,吕雉竟松了一口气,皱眉恼道,“陛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太后。”苏摩忍不住跺脚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审詹事入出长乐都有迹可寻。这长乐宫毕竟人口众多,要说真有一两个泄露到陛下那边去。一点也不稀奇。臣瞧着适才陛下的样子,气怒不轻呢。”

吕后面容沉肃如水,听着苏摩絮絮道,“陛下还说昨夜先帝入梦责他不孝,要去高庙谒拜先帝……”刘邦的名字划过耳项之时,手中杯盏“哐当”晃了一下,险些拿不出跌落到地下,扶着漆案喘息道,“这孩子。”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这一回,他怕是真的恼自己的很了。

当初自己鸩杀刘如意,屠戮戚懿,他固然不满,但戚懿与他毫无关系,如意亦不过只是个异母弟弟,到底亲不过母亲,她笃定他不会真的记恨自己许久。

这一次却不同,关切的是他自己和他的父皇。

他自幼熟读那些儒家典籍,原是很看重那些妇女节烈之行。偏偏他的母亲行为……不检,作为皇帝他颜面受损,气怒深重。更何况,他认为她这样做是对他的父皇的背弃。

刘邦去世之后,他当年对不住自己母子的事情,便已全部往矣。记得的全部是对那个英雄父亲的孺慕,

在他看来,自己与审食其的事情,是亵渎了他的父皇吧?

吕后苦笑。

他不肯进来,只怕是在心中已经定了自己的罪,根本就不用再问过。

“太后,”苏摩心惊胆战道,“陛下既然已经知情,咱们怎么办呢?”

“慌什么?”吕后皱眉斥道,“我还没死呢。孝义大如天,他不是素来信服那些儒家礼义么。只要我一天还是他的母亲,他便不能拿我怎么样?想动长乐宫的人,也看本宫答不答应。”

孝义大如天……

惟汉一朝,以孝治天下……

可是,有时候,他真的很想不孝一下。

刘盈气的手发抖,连解了几次衣裳,都没有解开。

“陛下,”永巷令前来问道,“陛下今夜打算幸哪位娘娘的功居。”

“滚。”他取了案上镇纸,狠狠的砸了过来。

换下了那身侍卫服,他闭了闭目,知道自己现下心中积郁火气,怕不小心伤着阿嫣,便打消了去椒房殿的念头。却又实在没有招幸妃嫔的兴趣,淡淡唤道,“长骝,今个儿朕便留宿宣室殿,不入后宫了。”

你遣人去椒房殿与阿嫣道一声。

“诺。”韩长骝静悄悄的在殿下拜揖应道。

无论如何,刘盈心道,长乐宫里的那一个是自己的亲母,自己拿她无法。但是,审食其,他低首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微摄寒芒,此人目无君上,嫚亵国母,死罪矣。他绝对不会放过。

辟阳侯审食其自知前途多舛。战战兢兢,恭谨事事,等候着来自于未央宫中帝王的怒火。待七日后,廷尉正张释之手持皇帝制书入长乐宫署捉捕自己之时,他颓然闭目,心中并无意外。

“……今辟阳侯申食其有渎忽职守,以劣木用于长乐宫,对太后及陛下均不敬,罪无绾恕。着廷尉即刻缉拿下狱。制曰,可。”张释之收起制书,吩咐左右,“将辟阳侯拿下。”

“怎么可能?”长乐詹事丞愕然道,“审詹事一直供奉职守,又最是尊敬太后,不会如此行事。”

“好了。”申食其劝属下道,“君言如山,既非臣下,则臣自有罪。不敢否认。这便随廷尉正入狱。只是臣为长乐詹事。一旦离开,恐太后宫中供奉有不周详之处,还请张大人宽令臣交托一下职务。”

“不敢。”张释之揖道。“请申詹事自便。”

“审大人。”长乐詹事丞微微惶惑,却听见申食其在自己耳边轻轻嘱咐道,“速去长乐宫求见太后,请太后娘娘对我施以援手。”

他确信年轻气盛的皇帝不会忍下这口怒火,必将发作在自己身上。捉拿自己下狱。但他并不是十分担心。因为同时他也确信,吕后与自己多年感情甚笃,绝不会轻易见自己束手待毙,定会救自己出来。

听到了皇帝无缘故下审食其入廷尉狱的消息,吕后苦笑了一阵子。

她的这个儿子,终究是长大了。

“你便按审詹事的意思。代掌长乐詹事职。”吕后对詹事丞道,“下去吧。审詹事的事情,本宫自有计量。”

“阿摩。摆太后法驾,本宫要去未央宫见陛下。”

待太后法驾车骑俱备,吕后却又苦笑着停了脚步,“算了吧。不去未央宫了。”

待见了刘盈,她要怎样开口替食其求情呢?

盈儿必然会问。“母后与姓审有何渊源,为何殷殷至此也。”

虽然与审食其暗度陈仓多年。但深心里,吕后对这段跨出婚姻的畸恋,是有羞惭感的。她是在无法面对儿子正义凛然的目光。

苏摩叹了口气。

她陪着这个尊贵的女子多年,知道审食其对吕后而言,绝对不仅仅是一个面首。在那些先帝为难戚懿逼宫的艰难日子里,他陪着吕后一路走过来,更不要提,之前他们曾经共患难。否则,天底下年轻而英俊的儿郎有那么多,吕后为何偏偏只看上人到中年貌不惊人的审食其?

“审食其现在如何?”

“回太后的话,陛下将他羁押在廷尉狱中,陛下欲治其死罪,廷尉正张释之据理力争,言以陛下所言审詹事或有渎职,但绝罪不至死。陛下若要治其死罪,可,请以相应罪状。否则国之律法不施。陛下被他气的不轻,因不能将审大人真正获罪之由公之,暂时只好将审詹事继续关押。”

“这个张释之,倒有些犟。”吕后不由得笑道。

“你着人打听,若审食其将治死罪,立即报我。”

之后半月,吕后数次欲向刘盈提出释放自己的情郎,却终究开不了口。心思暴躁,数度怪罪宫人,一时间,长乐宫人噤若寒蝉。

刘盈说服不了张释之,干脆釜底抽薪,将张释之调出廷尉,任未央宫谒者令,非降反升,显并未因此怪罪于他,反而颇为欣赏。

但无论如何,张释之离开了廷尉,便不再有反对皇帝惩治臣子之由。

审食其的处境显见其危,这一日,苏摩禀吕后道,“长乐宫外有命妇求见太后。”

“苏摩你不是白跟我这些年了?”吕后冷笑道,“这时候我有什么心情接见一个小小的命妇?”

“可是这一个不同。”苏摩心平气和道,“她是辟阳侯的夫人。”

辟阳侯夫人夏氏。

这些年,她在自己与审食其之间,一直像隐形一样的存在,从不发出任何声音。于是自己也习惯了忽视她。

如今,她却为了丈夫的安危,来长乐宫求见自己。

吕后愣了一愣,道,“让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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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广告,推荐易楚《长乐夜未央》

这本书写的是汉昭帝皇后上官兮君的一生。

易楚大人在汉朝方面的历史了解比我要深(很不甘的承认了这点,喵),这是一本不轻松,但当之无愧的好书。推荐观看。

第二:惯例求粉红的人路过。(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一:嫣然

“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吕后坐在殿中,看着那个跪拜在地上的女子,多年未见,她的容貌依旧如当年一般,还带着一点点乏味的灰色,连同她的衣裳。也许,正因为她的乏味,审食其才从未提起过她。

“你来长乐宫见我,”吕后顿了顿,“有事么?”

夏氏恭谨道,“是。外子如今下狱,臣妾恳请太后娘娘放了他。”

“审大人有疏职守,陛下因此降罪。本宫身为太后,没有插手干涉陛下处置朝臣的道理。不过看在审食其多年尽心伺候本宫的份上,本宫会试着向陛下陈情轻恕。”

虽然心中对审食其的事也很着急,但是面上,吕后绝对不肯对审夏氏示弱,自揭其短。

审夏氏气的放在身侧的双手发颤,忍不住抬头,咄咄道,“陛下惩治外子,臣妾本不敢有怨言。但这长安城中大小权贵谁不知道,外子素敬太后,待在长乐宫中的时候比在自己家中的时间还要多。他怎么可能为一点蝇头小利,以劣木充陈长乐宫?”

“你什么意思?”吕后骤然被激怒,“你觉得是本宫对不住你了?”

“不敢。”她眸光中的亮彩慢慢的灰了下去,深深拜伏道,“臣妾不敢与太后争论,只是家中幺子尚未成年,恳请太后垂怜,莫要让他小小年纪,就没有了父亲。”

吕后原本蓬勃的怒火,忽然就意兴阑珊了起来,这些年,因为自己,夏氏与食其离心。她本就可怜,如今更是忧心夫婿安危,她贵为国母。难道还要和这样的女人再争一时长短不成。

“你回去吧。”她道,“审食其之事,本宫必当设法。”

审夏氏退出的时候,忽的唤道,“太后,”她最后回头,凄然道,“你既已从臣妾身边抢走了他,为什么却不能保全他呢?”

吕后霍然站起来。

“太后。”身后,苏摩惊疑唤道。

“无事。”她抚着头。重新坐下,听得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阿审是她的枕边人,多年以来兢业恭谨。最后因为她,而被她的儿子治罪。她却因为羞惭,不肯去向儿子低头求情。

他在廷尉,必也在怪罪自己,不肯保全他吧?

“苏摩。你去未央宫请陛下过来。”她慢慢道,“就说多日不见,本宫很是想念他。”

“诺。”

刘盈踏进长信殿,看见殿中安坐的母亲,微微一笑。

“儿臣请母后安好。”

“起来吧。”吕后微笑放下手中杯盏,问道。“陛下近日里身体如何?”

“朕身子康泰,谢谢母后关怀。”刘盈笑盈盈答道,“前日里朕与皇后去高庙拜谒父皇。母后身体不适,未能一同前往。真是遗憾。”

她笑容微微一滞,只得应道,“是啊,真是不凑巧。”

“御医可替母后诊过脉。怎么说?”

“不过是一些平常的话语。”吕后叹道,“母后已经老了。人老了,身上毛病自然就多了起来。不足为怪。”

他哼了一声,不经意问道,“母后这些年,可曾梦见父皇?”

吕后面上神情一僵,很快定神道,“我老啦,先帝嫌我色衰,如何肯入我梦?”

待到刘盈告退之后走远,苏摩方急急唤道,“太后——”

你既已低头巴巴的将陛下召到长乐宫来,却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审大人一个字?

“不要再说了。”吕后怒极,在殿中来回行走,“他一脸笑盈盈的,说的话都是母慈子孝的模样。但他那一双眼睛,那一双眼睛——分明就是在讥嘲我,我怎么还在他面前提一个字。”

她忽然觉得很疲累。情人和儿子,对她而言都很重要。偏偏她的儿子恨极她的情人,欲要置之死地,她站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紧。

一声环佩响在殿外。

吕后忽然抬头问道,“什么人在殿外?”

“姑祖母安好。”长信殿外传来一声轻盈轻笑,黄衣年轻少妇掀帘进来,拜道,“伊听说姑祖母最近心神不好,特意做了雪花粥,给姑祖母尝尝解闷。”扬起脸来,一派清甜可惜明媚。

“是伊啊。”吕后意兴阑珊的叹道,“本宫最近胃口不好,不大想吃东西。”

“嗯。”吕伊抿唇微笑,“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让太后的胃口好起来。”

“哦?”吕后无可无不可的问道,“如何?”

广殿之中并无旁人,她听见吕伊语笑嫣然,“太后胃口不好,因在心病,此病唯有三个字,便是审大人。药方是陛下一道宽恕审大人的诏书。但是陛下恨极审大人,不肯主动下诏。唯有以药引导药性,令陛下态度软化,方可缓缓图之。”

吕后与审食其私通,虽刻意避人耳目。但吕伊经常出入长乐宫,心中自有一二。二人心照不宣,吕后也懒得计较,淡淡问道,“依你所言,该用什么药引?”

吕伊微笑相答,“此事由太后亲自出面,则太后情越切,陛下怕是越怒,最终不可收拾,反而更加严惩审大人。不如太后请托陛下亲信之人,在陛下面前陈情,令陛下息怒,则事可谐矣。”

“话是有些道理。”吕后沉吟道,“可陛下最亲信何人?这毕竟是皇家私密,不可寓以外人言之,否则陛下恼羞动怒,反而更不妙。”

本来,满华是最好的人选。盈儿素敬这个胞姐,多半能听进去她的话。只是她这个女儿亦是迂信之人,不会赞同她与审食其的私情。

“太后怎么忘了?”吕伊掩口而笑,“不是还有皇后娘娘么?”

“阿嫣?”

吕后讶然。

“不成。”她摇头否决道,“她一个奶娃娃,如何有此能耐?要是她真能劝服陛下,又怎么会都满十四岁了,却还是不能……”

她不愿在吕伊面前伤了阿嫣中宫皇后的颜面,便没有再说下去。

“太后有所不知。”吕伊眼珠儿微微转了几圈。笑盈盈道,“陛下和张皇后过来长乐宫给你请安的时候,端庄守礼,太后看不出来他们之间的情谊,也是正常。伊却曾几次远远见过他们在长信殿外私下相处,我那个皇帝表叔,看着他的小皇后,嗯,那眼神怎么说呢?”

她斟酌道,“带着淡淡的隐忍。分明是极珍重与眷恋的眼神。”

“你的意思是,”吕后微微惊异,不免狐疑问道。“陛下艾慕张皇后?”

“颇深。”吕伊颔首。

“你看错了吧?”吕后驳斥道,“陛下与阿嫣本就为至亲,从小亲昵有加,二人和谐倒是不假。但要说男女思慕,却是谬误。”

若是刘盈真的艾慕阿嫣。她早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皇后,前不久又刚刚来了信事,已是可以承恩的年纪,他若要命阿嫣侍寝,天下人都不得说一个不字。又何必要自己苦苦相逼。

“太后,”吕伊轻声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已经嫁了人,生了子。更是从小同阿嫣一同长大,见过她与陛下从前相处的。怎么可能会看错?”她用肯定的语调一字字道,“皇帝表叔也许有其他心结,但是他心中绝对是看重阿嫣的。所以啊,若有阿嫣出面为詹事大人说情。则陛下定会答应的。”最后又是笑靥如花。

“太后,”苏摩在一旁若有所思道。“五娘子说的话有些道理。上次张皇后处置王八子,就很有些手段。早就不是需要你护在翼下的娃娃了。也许真能劝服陛下。”

“既如此……”吕后的眸光微微暗沉三分。

冬十二月初十,长安城中下起了大雪,直到将暮才停,未央宫中宫道两旁,积雪深可盈尺。

刘盈入椒房殿来。见张嫣在廷中堆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取了两颗黑炭嵌在面上做眼睛,顿时便灵动起来,熠熠生辉。

“阿嫣。”他笑唤道,见她脸颊红扑扑的,双手却冻的通红,不由握住,皱眉道,“你这个月的信事还未干净,再玩雪,只怕下个月要受苦。”

“呃。”她的舌头有点打结,“我只是看这场雪下的很漂亮,一时兴起。”脸蛋微红,双眸却亮如天上星辰。“那我在廊下看着,你替我再堆一个雪人,可好?”

“不是已经有一个了么?”刘盈奇道。

“不一样。”张嫣嫣然道,“这个是男娃娃,你再堆个女娃娃么。”

待新雪人堆砌完毕,张嫣取下挽发的步摇,为雪人画出眼睛,鼻子,回头笑道,“嗯,这个男娃娃雪人是你,女娃娃雪人是我,咱们手牵手,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刘盈望着她的笑靥,忽然有一点伤感,这世上哪能轻易出口永远?天天呼皇帝万岁。可是无论是始皇嬴政,还是自己的父皇,都没有活过百年。

雪人是最不长久的东西,天一放晴,太阳一出来,很快就会化成一滩水,不留一点痕迹。

虽如此,所有的一切所想,不过化作一句,“天冷,进去吧。”

炉火熊熊,将椒房殿照出一室春意。

“陛下小时候也堆过雪人么?”她坐在床上,拉过厚厚的被衾,笑嘻嘻的问道。

“自然。”哪个孩子小时候没有堆过雪人呢?“南方的雪没有长安下的这么久,有一年冬天,沛县的雪积的到膝盖深。我和阿姐开心的很,在原野中堆雪人……”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那一年,帮着他和阿姐将积雪拍结实的,正是审食其。

“嗯。今天,我去长乐宫向太后请安,宫人奉的茶,一点都不合我的心意。”耳边,张嫣絮絮道。

他忽然肃声问道,“阿嫣——”

“是不是有人让你在朕面前为审食其求情了?”

“嗯。”

“这事你不要管。”他生硬道,“你不知道实情。”

“有什么不知道的。”张嫣不以为然道,“不就是陛下恼恨太后与臣子有私情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么。”

“你……”刘盈忽然翻身,将她压在身子下面,面色阴晴不定,问道,“如果有一天,朕不在了,你也会寻一个旁的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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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的道,本来,的确是应该要加更了。不过,六月九号有一门考试,目前我还处于一抹白状态。所以,剩下一天多时间,打算拼命复习了。

明天的那一章,泪奔,还不知道在哪呢。

加更就暂缓我几天吧。

擦干泪,继续召唤粉红票。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二:谅宥

蓝色的广顶纱帐厚重的落下来,在烛火透进来的幽幽微光中。她颉的一声笑了,妖媚靡丽如午夜盛开的花,“那你要对我好很好很好,让我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比不上你。我就会心甘情愿的为你守一辈子。”

刘盈怔了怔。

身下的女子身躯柔软,长长的青丝披散在枕上,像一道倾泻的黑瀑布,映衬着一双漂亮璀璨的眸子,吐气如兰。

他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近的距离里,感受到阿嫣柔软的曲线。旖旎曼妙之间,听得自己心跳怦怦作响,无一不提醒着自己,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到长安不知所措的孩子,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说,要他对她很好很好。

他对她,一点都不好。

他努力的护她在自己的羽翼下,他乐意宠着她的小脾气,小性子,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自由自在的微笑,眉眼舒扬,于是自己也觉得踏实心安。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明明,她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她明媚的笑靥,甚至只要他伸出手去,她总会乖乖的让自己拥抱,从来都不拒绝,他却总觉得,阿嫣很游离,随时可能转身离开。

为什么不呢?

椒房殿再荣华,皇后之位再尊崇,他做给众人看的偏宠再明显,在这座汉宫,也不能真正带给阿嫣安稳。若他连最基本的安全感都不能给予阿嫣,他又凭什么要求她为他守身如玉?

他于是有点心灰,软化下来喟道,“你真是一点也不怕我。”

“因为我相信啊,无论如何,”张嫣笑盈盈道。“舅舅都不会真的伤害我的。”

软玉温香,阿嫣像一抹潋滟的毒,一天天,一点点的渗入到他的身边,不知不觉,他已经习惯了她的拥抱,她的亲昵,她的微笑,她的话语,她软软的喊他一声“持已”。骤然惊觉的时候。她已经是他戒不掉的瘾,而他心甘情愿泥潭深陷。

“持已。”张嫣温柔的唤道,“你公平一点。虽晚辈不议长辈之非。但咱们私下说话,高皇帝很对不住太后的。太后为了他吃了太多苦,失陷于楚军之中时,他却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宠幸戚夫人。等太后终于回来,看到满目已非,是什么样的感觉,持已,你有替她想过没有?”

一个女子不是天生愿意水性杨花,总是在一个男人这里受了伤。才会往别人那里寻求安慰。

“我知道母后这些年过的不好,我也尽力孝敬于她,让她晚年安顺。”刘盈摇摇头反驳道。“但女子守贞信,节夫事为大道。无论如何,她也不该,不该……”

他实在说不出行为不端这四个字来。

“胡说,”张嫣霍的扬眉。不以为然道,“说这话的人肯定是个男人。才站着说话不腰疼。凭什么只准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女子却一定要从一而终?女子也是活生生的人,她也会哭会笑有喜怒哀乐,有人伦之需,当初先帝慢待太后,她虽有皇后之尊,却根本无宠,因寂寞才会与审大人慢慢走到一起。也许有不妥,但其中的苦处,你为人子,非但不体谅,反而横加斥责。”

“夫妇之道,参配阴阳,通达神明,信天地之弘义,人伦之大节也。”刘盈燥怒道,“我倒也不是强求女子一定要为逝去的夫君守贞。只是母后是刘氏的媳妇,更是大汉太后,便不该以如此身份行此不德之事。”

“那是先帝先对不起她的。”

“张嫣,”刘盈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怒道,“你竟敢对先帝出言不逊?”

“有什么不敢的?”她胡乱的开始挣扎,险些让他压制不住,忿忿道,“我就是当着他的面,我都敢说。”

刘盈颓然,这个小丫头的确是敢。

当年,她才六岁的时候,还很小很小,因赵相谋反事牵连随着祖母上京,在长乐前殿第一次遇见父皇,就曾直斥他之非,被父皇罚跪于长乐前殿之下。他听闻之后,忙赶去向父皇求情。

找到她的时候,她在殿前跪着,抬起头来,一张粉嫩的脸蛋哭的像一只小花猫。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他想。

那个漂亮的孩子渐渐长大,有着杏核一样的眼眸,和甜甜的酒窝。她总是喊他“持已”,声音软软的,带着淡淡的依恋。若是做了错事,就会立即改口喊舅舅,以期他会心软放过她。

她应是不知道,他从没有真正生过她的气。

因了,本就是他欠了她。他眷恋于有她相陪的时光,于是开口挽留她,让她再也看不到天地间大肆的美好。可是他又不能给她她应该得到的。于是她只能困在这未央深宫之中,一日日的花开,盛放,凋谢。

今日里,她明明毎一句话都是在为母后说话,可是,他偏偏从她的话里行间,听到了她的委屈。

若是说,父皇对不起母后,他又何尝对的起她?虽然境遇不同,情况各异,但是在作为皇后而无宠之上,她们是一样的。如果说每一个女子都会哭会笑会有喜怒哀乐人伦之需,那么渐渐长大的阿嫣,会不会终有一日也会为了他的薄待而落泪……

他曾为她的渐渐长大而开怀,可是此时心里却实在有点酸苦。忽然想,若是阿嫣能慢一些长大,是不是,一切问题不至于急切的逼至眉头。

身下的少女忽的轻轻呻吟了一声。那声音实在不同于阿嫣平日的清软,透着一点点的靡艳。

刘盈猛的惊醒,这才发现,因为适才两个人争执,不知不觉陷入了一个极暧昧的姿势。她的双手被他钳制住,身体交缠而相贴,很有点类似于合欢。争吵的时候尚不觉的什么,待到安静下来,彼此就都有些情思不属了。

他听到怦怦的心跳,阿嫣软软的唤道,“持已。”声音有点怯,也有点艳,她的双眸迷蒙了一层朦胧的水色,樱唇却有着火一样的气息,诱人俯身亲吻。

刘盈实在不敢再待下去,连忙翻身下床,道,“你歇一歇。我出去转转。”

张嫣喘息了好一会儿,这才平静下来。她虽然两世为人,但前世并无谈过恋爱。这一世虽然说是爱上刘盈,两人结缡夫妇,算起来已经有两年了,之前二人的相处一直是干净的恋慕,这是她第一次最接近到**的味道。适才感觉还历历在目。只觉心惊肉跳,酸甜不一而足。

她起身出来,看刘盈已经披上了外衣,见了她,目色连忙避开,“朕忽然想起来宣室殿里还有一批紧要章奏,打算赶回去批阅。阿嫣,你今晚便单独歇吧。”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忍不住去看殿外的雪人。夜色漆黑漆黑的,唯见一点雪色轮廓。一场雪,是多么短暂的时间,雪人还没有化,你就又要躲着我。

“好。”她轻轻答道,拉着刘盈的袖子,道,“持已,你再听我说句话么。”

“你可是担忧若让了步,千年之后青史上的名声不好听?”

刘盈便怔了怔。

说实话,他本来的确是在与阿嫣争执母后之事,到了后来,却渐渐的将心思转到阿嫣身上,反而将审食其之事忘记。

“秦国曾有宣太后芈八子,也曾在夫君故后养过面首。昭宣王不以为意。百年之后,如今咱们提起秦昭王,依旧只觉得他是个洒脱的明君而不是非议,只要陛下能够做一个明君,则这些宫闱私事,不过是小节耳,大可不必太在意。”

小节么?

他牵唇笑了下,“天气冷,你还是回寝殿吧。”

“嗯。”她柔逊点头。

皇帝御驾深夜离开,仪仗不免有些意外。待到一切俱妥,刘盈登上御辇之时,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阿嫣站在殿前,北风吹的她的衣襟翻飞。

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傻孩子。

一瞬间,他的眼底有一些酸涩。

他要怎样,才能真正留住阿嫣呢?他开始仔细为阿嫣安排后路。

他在未央宫一日,自然可以扶起阿嫣,令阿嫣无忧。

但若他真的一朝身故,阿嫣为嫡后,若膝下无子,他再怎么认为礼法为重,庶子当重嫡母,也不会当真认为礼法能够切断孩子与生母的联系。

到时候,一个年轻位重的嫡母太后,以及微薄的生母,他设身处地,如果是他处在那个位置,他心目中的权秤,会渐渐的偏向哪方?

若是,如母后当初的提议,杀母留子。不成。刘盈刚开了个头就立即否定掉,不要说那样太过阴刻自己做不出来,终究纸包不住火,若那孩子日后知道实情,将一腔怨恨放在阿嫣身上,阿嫣又何堪承受?

他左思右想,竟无法为阿嫣安排一个稳妥的出路。

*************

暂时就这样。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考完了再修改。

泪奔,今晚头悬梁锥刺股去。

熬夜复习吧。

亲亲粉红票。

如果没有意外,明日依旧一更。加更10号奉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三:窦氏

“所以,一切尘埃落定了?”

长乐宫中,吕后赏玩着一株梅花。那是林虑县上贡的一株奇异品种,一株枝桠之上,可共开红白两色梅花。去岁,林虑县令将之献给皇帝。刘盈愿母亲在每年冬日晨起之时都能看见这株梅花,于是最终将它植在了长信殿中。

冷冬时分,梅花开的烁烈烈的。张嫣闻着其冷冷梅香,笑道,“其实,太后本来就不必这么担忧的。陛下本来就没有坚持要杀审大人的心。否则怎么会张释之调出廷尉已有数日,陛下却一直没有下诏书处置审大人。”

“只是,”她脆生生道,“他毕竟是皇帝,这次折腾出这么大阵仗,最终就这么草草收场,面上一定挂不住。所以委屈审詹事在廷尉再住几个天,太后就给他个台阶下吧。”

“那就好。”吕后吁了口气,终于为情人安下心来。转首望着外孙女近在咫尺青春姣好的侧颜,神情微妙,“阿嫣此次能帮阿婆说动陛下,果然长大了,能干了呢。”

“其实阿嫣没什么功劳的,”张嫣抬头殷殷道,“太后真要谢,倒不如谢谢张释之大人。陛下本不是刻薄寡恩之人,若是初时正气郁之时,只怕真的会即刻杀了审詹事。但既然被张大人挡下了这么久,他渐渐冷静下来,想起审大人昔年旧谊,本就已经有些犹豫不定。阿嫣乘机说话,这才能见效。”

“说到底,”她笑盈盈的道,“太后是陛下亲母,陛下责审食其,是因为爱护太后,最后放过他,也是因为爱护太后。母子之心拳拳。阿嫣才感动呢。”

这话说的很能抚慰吕后的心,于是她便低低笑了,忽然想起来,道,“十五是个好日子,不如趁着那日,你与陛下把洞房给补上吧?”

“呃,太后,”张嫣嗔道,“咱们不是说好两年为限么?这小半年都不到。你怎么又催?再说了,”她低低道,“陛下不打算配合。我一个女孩子,能怎么办?”

你自己床事谐了,不用也拉着我一块吧。

“傻孩子,敢情你就一直等着陛下主动亲近你?”吕后恨铁不成钢的戳她的额头,“这种事本来就是双方的。陛下也许只是顾着长辈的面子,不好意思拉下脸亲近。你呀,就自己主动点。男人么,都是艾慕色相的。”拉着张嫣的手转了一圈,“我的小阿嫣长的这么美,陛下又对你有情。你只要稍稍暗示一点,不怕陛下不顺水推舟。”

“太后,”张嫣张口结舌之余。忍不住忆起那一夜自己与刘盈身躯相贴的场景以及血脉贲张的感觉她,忽然有一点口干舌燥。

笨蛋持已,她忍不住在心中腹诽,每一次,我觉得进了一大步。转瞬之间,你却又后退了好远。我就真的这么洪水猛兽,让你避之惟恐不及么?

“太后娘娘,”吕伊从廊上转过来,笑禀道,“挑选出来的那些良家子已经侯在外头了。”

“好。”吕后点点头,“我这就出去看看。”

“太后挑选良家子做什么?”张嫣猛然一惊,很有危机感。

“不是送给陛下的。”吕后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忍不住失笑道。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个一心系在盈儿身上的傻孩子。她暗暗道了一句,于是终于能够安下心来。

“那些都是我在长乐未央两宫之中挑选出来的身家清白的宫女,打算给那些在封国逍遥自在的诸侯王送去。”她眼神微转凌厉,“咱们母子三人在长安总不安神,总得给他们点提醒,让他们时时记得是汉家的臣子才是。”

“你也跟我一同去看看吧。”吕后道,“你到底是中宫皇后,陛下此时又有心要削藩,对这些宗室藩王,你也要心中有个数。”

“诺。”张嫣轻轻应道。

只要不是送给刘盈的,其他的,她都是很好说话的。

只是,她跟随吕后的步履微微有点停顿,按理说,吕后赠送各位先帝皇子诸王一些良家子宫女,不过是微末小事。她却总觉得有些熟悉,其中应有一些关窍之处,自己却一时间忘记。

建始殿中,数十个素衣青襦的良家子殷殷拜道,“婢子参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身段柔软而声音清靡,俱是有司挑择上来的十四五岁身家清白容貌娟秀的女子,一眼望下去,也颇有一些动人之处,小家碧玉,楚楚可怜。

“都起来吧。”吕后淡淡道。

“诺。”

她们应声抬头,面上都带了些茫然的欢喜。

张嫣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时代,女子太没有地位,若没有父兄庇护,则不过如她们一般,被当做赠送给一个男人的礼物,随波逐流的翩跹在命运的浪潮之中。

但是这又如何?她作为封建贵族利益享有者,根本不可能为了她们而说一句话,

而且,有些事情太根深蒂固理所当然,就连她们自己,也默认这个事实,就算她真的为她们说话,她们也未必领情,反而会觉得自己奇怪吧?

还好,自己足够幸运,有疼爱自己的父母,爱护自己的吕后,以及,刘盈。

张嫣忽得听到殿上一声小小惊呼,被分配去代地的宫女之中,有一位圆脸少女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会受到如此对待一般。

吕后不免皱了皱眉头。

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跪拜祈命,神情惶惑。

“太后”张嫣抢在吕后开口之前,脆生生道,“我瞧着这个女子,也不是有心的。”

“哦?”吕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张嫣起身,走到少女身旁,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战战兢兢的拜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婢子姓窦,名叫漪房。”

“好名字。”她赞了一声。仔细打量了窦漪房一眼。

身高中等,容貌娟秀,但也不算特别出色,意韵有些娇怯,也许,有的男子偏好这种调调。唔,她的眸光移到窦漪房的裙裳之下的双足。

窦漪房有些不安,不由自主将白叠布鞋缩了缩,只露出了一个浑圆的鞋头。

唔,倒是有一双很漂亮的足。

张嫣想。

她回头盈盈笑道。“我瞧着她挺得眼缘的。向阿婆求一个情,你就恕过这次吧。”

“唔。”吕后有些奇异,阿嫣很少这么亲近旁人。但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她并不放在心上,便笑道,“阿嫣你若是喜欢,不如我将她送到椒房殿。再挑个旁的给刘恒那个小子。”

窦漪房微微抬头,眸光中染上了一抹期盼的色泽。

“君子不夺人所爱。”张嫣笑笑道,“没准儿代王爷见了窦小娘,喜欢的不得了,成尔佳缘。若是我在这儿将她留下来,岂非是我的罪过?”

窦漪房的眼睛便又黯下来。

“尽贫嘴。”吕后笑道。不以为意,“好了,既然阿嫣你求情。这次就算了吧。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宫人们轻轻揖拜,娇声道,“诺。”

陪着吕后用了午膳,张嫣这才回到未央宫,刚刚换下衣裳。便听宫人来禀道,“丁八子求见。”

张嫣应道。“让她进来吧。”

丁酩入殿的时候,看见张嫣穿了一件白色冰纨深衣,将一头青丝用一根发簪随便挽起,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除了衣料华贵之外,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倒像是长安候家无忧无虑的深闺贵女。

她掩眸规规矩矩的拜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吧。”张嫣笑道,“丁八子今日前来见本宫,有事么?”

“是这样的。”丁酩絮絮道,“王八子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又因失了陛下欢心,清凉殿的日常供奉不提,连太医都不大在意诊治她的病。昨日臣妾去清凉殿看她,见她已经瘦的一把骨头,面黄枯瘦,妾与清凉殿王八子从陛下在太子潜邸之时便追随在陛下身边,不免有些可怜,想请皇后娘娘垂怜,命太医前去诊治。”

张嫣眨了眨眼,似笑非笑道,“若真有此事,未央宫中如此,是本宫的失职。丁八子心善,倒是很恋旧情。”

“不敢当。”丁酩忙推辞道,“宫中人踩高看低,本就是常有的事情。这哪里干皇后娘娘的事。”

张嫣笑笑,吩咐道,“荼蘼,遣人去太医署传本宫的意思,让高柘去医治王八子,务要尽心尽力。”

高柘是淳于臻去后,太医署中最年老医术最高的大夫。丁酩连忙拜道,“臣妾代王姐姐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这个丁酩,张嫣望着她告退的背影,沉吟道,果然是八面玲珑进退有据,却也滑溜的让自己抓不住把柄。但因她谨慎行事,从没有挑战自己的底线,她便也没有随意为难人的恶习。

最让她心忧的,还是刘盈,她恨恨的踢了踢漆案。躲吧,躲吧,我看你能躲我一辈子。

“哎哟,”她惊呼一声,刚才那一脚踢的太用力,脚趾很有些疼。

“娘娘。”荼蘼啼笑皆非的过来,替她揉散了疼痛,嗔道,“这漆案哪里得罪你了,你跟它过不去。”

她没脸答话,只得在心里又将这笔账记在刘盈身上,来日必要讨还回来。

按祖制,毎个月的月初,月末,及月中三日,皇帝都在中宫留宿。刘盈再次踏足椒房殿的时候,已经是春正月。

瞧见阿嫣幽怨的模样,他不免有些愧疚,咳了一声道,“阿嫣,前些日子张偕来了书信,他近日在雁门与匈奴零星打了几场仗,都是大胜。”

“唔。”张嫣应了一声,继续瞪她,口中不以为意道,“燕隐做事有分寸的。”

“还有,上个月,吴国翁主在雁门产下了一个儿子。”

“真的?”张嫣霎时间眼睛亮了起来,雀跃问道,“叫什么名字?”

“才一个月呢。”刘盈失笑道,“还没有命名,只是取了个小名,叫于归。”

“于归?”张嫣念了一遍,笑盈盈道,“嗯,有那么一对漂亮的父母,小于归一定生的很可爱。”

刘盈的眸光忽然黯下来。

其实,他说,找不到一条能够妥善为阿嫣安排的后路,那是自欺欺人。

那条最安稳最简洁的路,其实一直都存在在那里。

嫡皇子,只要阿嫣膝下能够有一个嫡皇子,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百年后,那个他和阿嫣的孩子会登上帝位,奉阿嫣为太后,尊敬她,孝顺她,如同他待于母后。

他与阿嫣的孩子,会生的如何?会是像自己一样温柔,还是像阿嫣一样狡黠?

他一直避免去想。

并不是忌惮张氏外戚,宣平侯一系,阿姐贤惠无争,张敖又恭谨有度。阿嫣更喜欢在自己身后默默支持着自己。他们都不是会擅权的人。

其实,外戚这种东西,不能擅大,却又是从来不能缺的。就如同自己,当年若无吕氏支持,如何能稳固储位进而在如今登极。朝堂忠心的是大汉社稷本身,而不是皇帝本人。只有外戚,才会因为和皇子休戚相关,而毫不见疑的支持。

对皇帝属意的皇子,适度外戚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奈何,这偏偏是一条,他无法去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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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忽然想写窦漪房的番外了。克制克制,不能再胡乱发散了。

基本上,本书之中的刘恒,只能够安于代王了。不过,依据史实来看,窦漪房被吕后送到代地,应该不会发生改变。此后,她会在代地为刘恒生下三个儿女。

按历史,刘启是在惠帝七年出生的,而在他之前,窦漪房还生了一个女儿,因此,窦漪房同学,到了代地以后,你会非常忙。O(n_n)O~。

虽然我更喜欢刘盈一些,但本着对汉文帝的尊敬,不敢胡乱抹黑他的形象。

其实,咳,将窦漪房送过去,还是因为我想保住阿娇。

俺还是很爱阿娇啊。

米有外婆,阿娇就人间蒸发了。

等窦漪房产下刘嫖,咳,俺让阿嫣像个法子凑合代王翁主和堂邑侯,应该米问题,然后,阿娇就可以出世了。

啥,你问我汉武帝刘彻。

他的父亲刘启会顺利的出生,然后若干年后,可能继位代王(和他的亲亲弟弟刘武推恩,喵。)

嗯,掰手指,本着参考历史的态度。

他母亲王氏是槐里人。臧儿卜到此女将为贵人,于是将她从夫家抢回来。

那么,当刘启不是大汉太子,臧儿应该不会有可能将女儿送到遥远的代地给诸侯王世子做姬妾。

我对不住你,刘彻,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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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四:春耕

一六四:春耕

话说完,张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明明是打算板着脸以表示对这半个月来他给自己的冷落的幽怨的。结果,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逗得她忘了自己的打算。

这时候,她已经笑开了,也不好重新把脸板回去,是吧?

看着她小脸蛋上神情瞬息万变,刘盈忍不住失笑出声,咳了咳道,“好了,用膳吧。”

无论后事如何,只要他在这未央宫一日,便定然会护她安好。

“因为去年关中的大旱,农民收成便不好。朕打算劝农人课桑,内史罗珠提议,在长安南郊开辟出籍田,由朕行亲耕之礼。”刘盈夹了一筷子菜,对她道。

“唔。”张嫣应道,抬头瞧了刘盈一眼,忍不住便偷偷笑出来。

“怎么了?”刘盈问道。

“嗯。”张嫣道,“我在想象陛下穿着平民衣裳执耒耜耕田的模样,实在有点想象不出来。”

自她记事以来,已经习惯了作为储君和皇帝的刘盈,一朝天子纡尊降贵和农夫一样去耕作,这中间的距离实在有一点儿远。

“也不是真正耕田,”刘盈自己也笑了,“上古亲耕之礼,天子只需要执耒耜三推三返,并不费力气。不过是做给众人看的。”

“可是,陛下会用耒耜么?”

“不知道。”刘盈老实道,“不过小时候见过二伯用过,应该不难吧?”

“应该可不成。”张嫣摇头道,“若是到时候在百姓面前,陛下出了错,这亲耕的效用可就大打折扣。还是趁着这几天,陛下找个空闲的时候。学一学吧。”

“也好。”刘盈想了想,笑道,“明日我让许襄进宫来。”

其时新农法施行已经有两年,有司建议皇帝亲耕使用耧犁,以推广新式农具。许襄命人示范了一遍,又细细的说了耧犁的用法,看起来并不难,但对于从来没有真正做过农事的刘盈而言,掌用的时候却总有一些不足。刘盈不禁暗呼侥幸,幸好有事先学来做准备。否则,若真在亲农礼上犯了错,反而得不偿失了。

“陛下。”张嫣侯在田边,见刘盈走上来,连忙迎上来,递上茶水,道。“喝一口解渴吧。”

刘盈灌下去一杯茶,又接过巾帕拭去额上的汗,见张嫣望着自己笑吟吟的,不由道,“怎么了?”

“没事啊。”她收回目光,抿唇笑道。“见惯了在朝堂和后宫中衣裳整洁的舅舅,今天看到下完田的你,觉得很有另外一种感觉呢。”

刘盈于低头去看自己。因为学农,他穿的不是素日最常穿的玄端,而是一件灰色布衣,此时下摆上沾染上数点泥色,很有点狼狈。于是也不免笑起来。

“今日方知农人耕作亦辛苦。”他道。“因为有他们的辛勤耕作,大汉才能繁盛。说起来。朕应该感谢他们的。”

“舅舅,”张嫣忽然道,“三日后的亲耕礼,你带我去好不好?”

“你去做什么?”刘盈奇道,“你想看我耕作的样子,不是已经看到了。亲耕礼其实枯燥的很,你在椒房殿待着,不是更好?嗯,二月里的亲蚕礼,倒是你要着忙的。”

“那个还早么。”张嫣道,“我就是想去看看。”

刘盈想她也许是在未央宫中闷,于是道,“亲耕礼是为了劝农课桑,若还带着后宫女子,看起来不够心诚。你要真想去看热闹的话,不如,打扮成侍从跟在我身边。”

他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其实有些为难,怕委屈了阿嫣。她从来都是锦衣华服的,何曾执过卑役?却不料阿嫣眼睛一亮,欢呼应道,“好啊。陛下不可以赖账的。”那神情似乎颇为愉悦。

刘盈怔了一怔,想起当初自己的冠礼上,阿嫣也是扮作一个小有司,为自己低头捧冠。似乎,他的小妻子很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比起正大光明的皇后法驾,反而更喜欢扮小侍从的惊险刺激。

许襄远远的站在桑树下,接过小黄门奉过来的汤水,轻轻饮了一口。望着帝后远远的背影。

在他的胸口处,他经年揣着一个锦囊,因洗过太多遍,颜色已经有点发白。

他少年时暗暗喜欢过的女孩早已经嫁为人妇,并且夫家尊贵,夫妇和美,于是更加遥不可及。但真是因为遥不可及,才更加的念念不忘。

偶尔,他会想,如果当年没有遇到她,他就不会那么痛苦。

可是,若他没有遇见张嫣,又何尝能一展抱负,一步一步的走上殿堂?

春正月,初十。

内史辖下苑县于大典开始前半月开始筹备皇帝亲耕各种事项。

当日,皇帝率三公九卿并朝臣来到苑县籍田。

听闻了消息的长安百姓在籍田外挤的满满的观看。这是大汉立国以来,皇帝第一次行亲耕礼,以示对农桑的重视。不同于皇帝巡行要求百姓回避,亲农礼是面向天下百姓的,北军除了维护基本的安全,并不驱逐百姓。很多百姓都是第一次在很近的距离里看到他们的皇帝。不由得引颈相看。

“县官看起来很年轻啊。”

“那是,听说县官今年才二十三岁。”

(据人说,如同唐朝称皇帝为大家,宋朝称官家,汉时称皇帝为县官。咳,虽然这个称呼很没有气势,感觉从天子降到了一个小县令,但是,翻看《汉书》,的确是这么叫的。)

青衣小侍穿行在亲田礼边缘的护卫军中,听到百姓怯怯私语,唇角微翘。

田中,两名“导驾官”在前方牵牛,老农协助扶犁,刘盈左手执玄绒鞭,右手执耧犁耕田,远远的看,倒也有模有样,比初次在宫中执犁的时候要顺畅的多。

“看起来,县官很和气啊。”

“是啊。比起先帝,今上的心肠好。这些年对咱们家的农桑事看重的很,又是新农具,又是区田法,今年又亲自下田种地。赶明儿我就去买一本《四民月令》,让我读书的孙子念给我听。今后谁敢看不起咱们农民,”老农与有荣焉,“就是县官,也曾亲自下田耕种呢。”

待到三耕三返之后,将鞭犁都交给一边候着的三公大臣,刘盈带着从人从田中出来。

“这位……小瑛。”御前总管韩长骝眼光一直追着那个到处乱行的小侍,此时便命人唤“他”过来,将内侍备好的热汤与巾帕交付,咳了一声,道,“还不快给陛下送去。”

小侍唇角上扬,轻轻道了一声“诺”字,捧着汤巾走上望耕台,道,“陛下擦擦汗吧。”声音清脆。

刘盈吓了一跳,接过来左右看看,轻声嘱咐道,“不要太张扬,给那群谏议大夫看到可就难办了。”脸上微微有些潮红。

“诺。”张嫣扑哧一笑,“我理会得。”

他擦完了汗,将交还给阿嫣,不放心的嘱了一句,“你就跟在我身边,不要到处乱跑。”

从望耕台往下看,皇帝三推三返之后,便由三公结果耧犁,继续耕作。孝惠一朝的三公,丞相王陵,太尉周勃,御史大夫赵尧,都是贫苦出身,少时曾经在家中耕作的,虽耧犁是这些年来农家新研制的农器,但学起来上手很快,比刘盈动作要娴熟的多。周勃兴致忽然起来,竟在礼仪规定的五返之后,硬推着耧犁又走了几圈。王陵与赵尧无法,只得跟着他,将这三亩田地给耕了个遍。让接下来的九卿没有事干,于是将周勃瞪了个好死。

四周百姓轰然大笑,这样与土地亲近的三公大臣让他们对官员的敬畏们少了很多。

之后,有内史罗珠率属官在耕好的田地中撒下沤好的粟种,老农随后牵牛覆土。整个亲耕礼结束。刘盈起身,命有司为每个在场的民众分发二斤豚肉以及汤饼。

百姓们忙参差错落的跪下来拜伏君恩。

苑县官吏接过了籍田事宜。亲耕礼后,皇帝法驾俱备折返长安。

刘盈唤道,“阿嫣,走了。”

张嫣悄悄应道,“舅舅你先行么,我待会儿跟着这次出宫的宦侍一同走。”

她既然扮的是侍人,便当有始有终。若因擅行惹的谏议大夫注目,为难的还是刘盈。

刘盈忍不住还是回过头来,低声道,“你再委屈一下,侍人不能登天子车驾。朕让长骝照顾好你,等回了长安就好。”

“好。”她柔声应道。

侍从的车远未有帝后軿车舒适与安稳,一应简陋凋敝的很,车子行在路上也颠簸。待从安门进入长安城,张嫣只觉得骨头都被颠散了。到底是这辈子变娇贵了,若再前世的时候,老家乡村小路的三轮,自己也坐过不止一次的。

从东阙门入未央宫,刘盈嘱韩长骝将张嫣送回椒房殿,自己径自回了宣室,御驾行在宫道之上,忽听得前方有人拦路叩道,“求陛下救救我们夫人。”

清凉殿的魏姑姑不停叩首,“王夫人已经病的不行了,在病榻之上仍念念不忘陛下。求陛下念在夫人多年伺候你的情谊上,去看她最后一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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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然很废柴。

加更会赶出来。但时间不定。

所以,建议大家明早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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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五:沉舟

“大胆宫人,竟敢冲撞圣驾。”天子御驾之中立即从两侧绕出来数名期门卫,将魏姑姑带走。

被拖的站不住脚往一边拉去,魏姑姑频频回头,望着軿车之中的天子。

冲撞圣驾当然是重罪,若是一个不好,则命丧当场都是有可能的。她在无计求见陛下之后最终敢破釜沉舟,一方面是因为她与王珑主仆之情分,另一方面,也是吃定了今上性慈仁,若没有触犯到底线,便少有重责于人的。

可惜,王珑触犯了陛下的底线,魏姑姑面上黯然,若早知如此,当日她绝不会在王珑含笑饮下那碗红花的时候默许。

軿车之中传来了天子的声音,“暂且放开她吧。”

她挣开侍卫的钳制,跌撞的奔回到御驾之前,再次拜伏道,“奴婢知道冲撞圣驾乃重罪,只是看着夫人实在可怜,实在是不忍心,这才拼死求见陛下。”

“生病了就去寻太医,”軿车之中,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后宫之事,统由皇后署理。你家主子若真有不是,便去求见皇后,皇后会妥善处置。你找到朕这儿,是何居心?”

魏姑姑呆了一呆,只觉浑身力气都从身上褪去,嗫嚅道,“这……”

“念在你一心为主,此次便不重惩。”刘盈淡淡道,“回去拜别了你的主子,自己去暴室领罪吧。”

再慈仁,刘盈作为一国之君,也知当有一个限度。很多事情无规矩不成方圆。便如此次,如果他对魏氏不加一点惩处,则他日有人以此为效尤行之,帝驾的尊严又置于何处?

言毕,他不再停留。御驾冷漠的经过魏氏面前,不再停留。

入宣室殿后,他招来一位小黄门,道,“你去椒房殿,让皇后看看清凉殿的情况,若……”他迟疑了一下,“她真的病重,便请皇后娘娘派遣太医去诊治。”

“本宫知道了。”椒房殿中,张嫣听了小黄门的传话。微笑道,“你去回禀陛下,王氏久病是实情。我前阵子知晓后,已经让太医去清凉殿诊治王八子了。”

“王八子是什么意思?”荼蘼恼道,“皇后从未曾刻意苛待她,她让宫人越过娘娘直接向陛下告状。这不是当众打娘娘你的脸么?”

“不过是负水一搏罢了。”张嫣挑了挑眉,也很是有了火气。“她打算以病弱博取陛下怜惜,在陛下去清凉殿看她的时候挽回圣心,东山再起。”只可惜,那件事过去的还太短,伤口还未褪去,刘盈终究没有答应。

“荼蘼。”她忽道,“你去宣太医署高柘来椒房殿。”

“诺。”

椒房殿中,张嫣嫣然问道。“高太医,王八子的病状到底怎么样?”

“回禀皇后的话,”

高柘微微犹豫了一下,道,“王八子小产之后未调理得当。又一直心怀怨怼,不安神思。身体极差,只怕,是命不长久矣。”

“可是,”张嫣奇道,“前些日子,孙太医不是说她有所好转了么?”

“只是表面上如此罢了。她就像是回光返照,看起来是精神头极好,但内底已经掏空了。”

张嫣点点头,“既如此,你下去吧。”

人之将死,其事也哀,张嫣便熄了与王珑计较的心思,留给她一段安稳的人生最后时光。

这一日,直到辰时张嫣还未起身,荼蘼担忧不下,在帷帐之外问道,“娘娘,你还好吧?”

“荼蘼,”张嫣翻过身来,抚着腹部皱眉抱怨道,“我腹痛,难过的很。”

脸色微微发白。

荼蘼吃了一惊,连忙着人请了太医来。

淳于衍放下诊脉的手,道,“娘娘这是体虚受寒,导致经行不下,积郁在腹,这才隐隐作痛。”

“怎么会这么严重?”张嫣喃喃道,她前世的时候还能在月事来的时候吃冰激凌,照样活蹦乱跳的,半点事都没有。

“个人体质有异。”淳于衍摇摇头道,“若体质偏温,则少许犯点忌讳,也无大碍。但娘娘冬日之时手足偏冷,属于偏寒体质。在初来的这几年要好好保养,日后生养之时,才会好过一些。”

她脸微微红了一下,道,“你开药方吧。”

“娘娘并不严重,不用用药,”淳于衍笑道,“用几碗桂浆粥便可,用肉桂,黍米,赤砂糖共煮,温中补阳,散寒止痛,最适合娘娘此时用。”

“多谢淳于大夫。”张嫣笑道,“荼蘼,你替我送他出去。”

岑娘精心熬制了桂浆粥,送到殿上来,张嫣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口中一直绵延到胃,酽然一片。

“皇后娘娘,”中宫黄门入殿来报,“清凉殿的王八子忽然昏倒,看样子,”他隐晦道,“似乎这回是撑不过去了。”

她叹了口气,命道,“让太医去诊治,木樨,”又唤身边女官,“你代我过去看看情况。”

若是……,便尽力答应她的请求,让她尽力走好最后一程。

天色渐暮,炉火熊熊燃烧,椒房殿建殿之处,以椒泥涂其墙壁,有一种特殊的芬芳干燥气味,据说意喻多子。她此时却很有些坐立难安,直到一股热流泻下,方微微舒了口气。

“娘娘,”荼蘼端着茶盏走过来,笑道,“你喝口热茶,应能舒服一些吧。”

她尝了一口,不由皱眉道,“是枸杞茶?”

“嗯。”荼蘼点头道,“淳于太医适才吩咐了,枸杞性温,也最是保养身子。”

她将茶盏推到一边,“我不爱枸杞的味道,才不喝呢。”

“娘娘,”荼蘼一向温驯,此次却出乎意料的坚持道,“上次你非要在身上未干净的时候玩雪,我怎么劝都不听,这才有今日腹痛之事。我可不能让你再任性了。”

前科不良,张嫣张了张口。无法反驳。对着从小跟着自己一同长大的名为侍女情同姐妹的荼蘼,又实在摆不出皇后的威严来,只得头疼道,“你放在一边,我待会了喝。”

“皇后娘娘。”前来禀报的宫人神情奇异,“清凉殿王八子病重,在病榻上求见皇后娘娘。”

“你懂不懂规矩,”荼蘼抢在张嫣之前就恼了,“她一个小小八子,难道还要皇后娘娘冒着北风亲自去看她不成?更别说。娘娘今日自己身子也不舒服了。”

案上的枸杞茶凉过了,荼蘼又捧了一盏新茶,嗔道。“娘娘,你不会是跟婢子耍赖吧。”

张嫣正无言的时候,木樨在殿外脱了氅衣进来。

“你怎么回来了?”张嫣奇道。“王八子那边怎样了?”

“回娘娘,臣在那边传了娘娘的意思,瞧着清凉殿情状惨淡。又帮不上忙,便有些待不住。而且,”木樨道,“臣也听说了王八子求见皇后娘娘的事。”

“怎么,你觉得本宫应当走一趟。”

“娘娘当然不惧怕什么,”木樨侃侃道。“但王八子毕竟是宫中除皇后娘娘外位份最高的妃嫔之一,据说她在床榻之上叩首叩的额上血迹斑斑,见者无不动容。臣私以为。若皇后娘娘置之不理,只怕将有损贤名。”

贤名这东西,她本不是多么在乎,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张嫣沉吟了一下,转首瞧见荼蘼手中枸杞茶不讨人喜欢的色泽。断然就道,“备皇后凤驾。我便走一趟,看看她打算捣什么鬼。”

冬日的暮色有一些阴冷,车中的锦缎都是冰凉,张嫣坐在其中,听着北风吹过长长的一段宫墙,忽然有些后悔。

太医叹息着从殿中走出来,见了从軿车中下来的张嫣,连忙跪拜称皇后娘娘安。

“如何?”她问道。

高柘摇了摇头。

殿中女子悲声切切,她听了不愉,只觉得刚刚平息下去的腹痛又隐隐起来。

“王姐姐,”丁酩的声音祥和而又安定的劝道,“你放缓点心气,总会好过来的。”见了张嫣进来,连忙起身跪拜,然后退到一边。

然后,她看见了榻上的王珑。

自那一日后,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见过王珑。乍一看之下,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病榻上的女子就是昔日千娇百媚的王美人,唯有一双眸子,有一种与她现在的状况不符合的晶亮,好像是一片将要燃起的大火。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她吃吃笑拜道,精神居然有些不错。

“王八子不必客气。”她言不由衷道,“此时你还是将养身体为是。对了,你求见本宫,有什么事么?”

“自然有。”王珑笑道,“我苦命求皇后娘娘前来,就是请皇后给我解惑,当初我的孩儿,是不是你害死的?”

怨毒的声音,令一旁立着的丁酩惊得眼睑一跳。

“你胡说些什么?”张嫣皱眉道,“无凭无据,你不怕本宫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我就要死了,”王珑咯咯笑道,“你纵是皇后,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何可怕的。我就要去陪恭儿了,却不想在见他之前,连害死我们母子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皇后娘娘,”丁酩断然喝道,生硬一揖,“臣妾身体不适,想先回自己的殿中休息。”

王珑即将病死,她丁酩可没有,她素来奉行明哲保身,不愿自己陷在无可失去的王珑和张皇后的对峙之中。

张嫣皱眉斥道,“你要发疯,我可没工夫陪你。”起身道,“回椒房殿。”

“你怕了么?”王珑声嘶力竭道,“你若不敢承认,我便诅咒你将来的孩子,也和我那可怜的皇儿一样命运,无法来到人间。”

再好的脾气,也经不起这样恶毒的诅咒,张嫣重重跺了跺脚,回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王珑,那一碗红花汤,可没有任何人逼你喝下去。”

这话太一针见血,王珑浑身一抖,潮红的面色便颓败下去。同时,张嫣也听到身后屏风坍倒之声,霍然回头,看见了刘盈震惊的眼眸。

忽然之间,她就明白了王珑所有的意图,她自知将亡,便一面在众人面前苦求自己来一趟清凉殿,一面请人悄悄的求见陛下最后一面。

刘盈一向比自己心软,虽仍不肯谅解王珑,但在昔日枕边人即将病逝的时候,还是不忍心拒绝她最后的请求。

她精心策划,只是为了让刘盈撞破自己与她争执的场面。反正她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便拼着一死,也要将自己拉下水来,不让自己好过。

“哈哈哈。”王珑一阵疯狂的笑,指着张嫣道,“陛下,这就是你宁死不疑的皇后啊,她可真是还小啊,”她的语气渐渐阴森起来,“这么小小的年纪,就能设下如此毒计,害死了我的恭儿。”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张嫣的面色便也白了起来。

她可以面对一切,却不敢面对刘盈质疑的眼神。

早知道如此,她宁愿留在椒房殿中,将那一杯枸杞一颗颗全部嚼下去。只愿换取今日重未踏出椒房殿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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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瞧瞧时间,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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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六:安陵

王珑哇的吐出一口血来,浸在白色的纱帐上,鲜艳零落,触目惊心。双目圆睁,那只指着张嫣的手固执的不肯放下,枯瘦如柴。此情此景太过鬼魅,张嫣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

“高柘,”身后,刘盈轻轻道,“去看看王八子吧。”

花白胡子的老太医战战兢兢的从殿外进来,将药箱在程案上放下,看了看王珑的瞳仁,又诊了诊脉象,跪拜道,“启禀陛下,王娘娘,王娘娘已经故去了。”

偌大一个清凉殿,斗拱高耸,正中藻井绘着华丽的纹饰,张嫣却觉得有点冷,明明殿堂严实门帘闭下,她却偏偏觉得北风从哪一处缝隙钻进来,吹的自己手心发凉。

如果王珑活着,自己并不怕她的哭闹,手段和怒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那个还来不及出世就已经不在的小皇子身上,他的母亲做错的,绝对要比她张嫣多。

可是王珑已经死了。

没有人可以跟一个死人争执道理。

她用死亡,在刘盈心中控诉自己,多么沉重的砝码。张嫣,你瞧瞧,你自负聪明,却因为轻敌,放纵自己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如果当初,你再心狠一点,又怎么会造成今日局面。

在最初的一刹那怯弱之后,张嫣挺直了背,望向刘盈,我的舅舅,在王珑如此控诉之后,你想怎么样对我呢?

刘盈走道了王珑榻前,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眼神微薄。然后拉过被衾为她盖好,吩咐从人道,“将王八子,以妃礼葬在陵园。”

“诺。”宫人忙不迭应道。

他回头疾步走过来。

张嫣挺起胸,我没有做错。她负气想,未央宫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倾轧欺诈,若我当日一点都不作为,王珑产下皇子,又会嚣张到什么地步?

她以为刘盈会质问于她,却不料刘盈一把拉起她的手,向清凉殿外走去。

她一个措不及防,就被拉着前行,错愕唤道。“陛下?”

刘盈却充耳不闻,挥退了长骝,绕过了殿外的銮驾。径自向前殿行去。他的步子走的很快,张嫣只得小跑才跟的上他的步子,问道,“陛下,你是要回宣室殿么?”

他依旧没有答他。却在酒池之边转了个弯,与宣室背向而行。张嫣越发摸不着头脑,疑虑唤道,“舅舅?”

“持已?”

北风呼呼的吹在身上,面上和手上都是一片冰凉,她心里的委屈渐渐消散。怒火倒是一节一节的增长起来,终于忍不住大声问道,“刘盈。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就算要责怪,要打骂,也不妨痛痛快快的来,拉着我大半夜里走了半个未央宫,算什么事情?

骑射场旁的官署中。值夜的小吏正在围着炉火烫酒,忽听得其外马嘶之声。听声响,正是御厩中陛下的爱骑飞云,不由吓了一跳,腹中的酒化作冷汗涔涔而下,若是飞云有个损伤,则自己作为看守之人,可就惨了。连忙扔下酒杓赶出去,夜色中见隐隐绰绰有人在牵马,喝问道,“什么人?”

解下马缰的男子转首望过来,眼神清冷带了一点冷锐,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是皇帝陛下亲至。

“参见陛下。”他连忙跪下参拜。

县官并不理会于他,转首对身边的少女道,“上马。”

他跪的远远的,不敢抬头一窥少女的容颜,只见了她素色的裙裳之下露出一双富贵团圆牡丹丝履,小小巧巧的,绽放的牡丹鲜艳欲滴。

“刘盈,你到底想怎样么?”她欲甩开县官的手,却似乎因为握的太用力而没有挣扎开,恼问道。放肆的话语吓了小吏一跳,这究竟是哪一殿的妃嫔娘娘,竟敢直呼县官的名讳?

安抚住刨蹄欲驰的飞云,他说,“阿嫣,上去。”

张嫣怔了怔,看到了他的眸色。

夜色之中,他的眸色很深,有种奇怪的沉肃和坚持,让她说不出拒绝。

他还愿意叫自己一声阿嫣,总是还没有气怒自己吧?

她委屈道,“不是我不乐意上马,大半夜的,谁会穿骑装啊?”

她总是无意识的迁就着他。自他说自己奢侈后,除了正式需穿皇后命服的场合,舍弃花团锦簇的华装而改适清新淡雅的襦裳。但纵然是襦裳,也有长窄的裳摆,根本不适合骑马。

话刚说完,她觉得身子一轻,竟被抱上了马背,不由惊呼一声,在飞云背上伏下来。而身后,刘盈也翻身上马,勒了一把缰绳,飞云嘶鸣一声,载着两个人奔驰而出。

马蹄踏在宫道之上,得得作响。巡行的卫尉军大惊失色,循着马蹄声过来,却只见着一路烟尘。

北阙门之上,城门校尉夏侯令远远的道,“什么人胆敢在未央宫中纵马?此时宫门已落,若无陛下手诏,不可出宫?”

那人勒出马,缓了下来,在阙门之下冷笑一声,道,“眼睛放亮一点,朕要出宫门,还要手诏不成?”

夏侯令闻言大惊,再看,马上的男子不是皇帝又是谁?连忙吩咐道,“开宫门。”

沉重的未央阙门缓缓打开。

待郎中令赶到北阙之时,皇帝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大人,”夏侯令忍不住问道,“陛下半夜出宫,似乎不妥吧?”

“不妥,不妥。”郎中令忍不住怒道,“我也知道不妥,刚才你怎么不劝一劝陛下?”

“也没旁的法子,”他苦笑道,“命一队期门军骑马远远护卫陛下,绝不能让陛下出事。”

张嫣只觉得呼呼的北风吹在脸上,有点疼痛。那个坐在自己身后的男子抿着唇,容貌沉肃如水,让她不敢搭话。但飞云脚劲飞快,她侧坐在上头,不得安稳,只得伸手紧紧抱住刘盈的腰。而他控缰的一双手臂。也将自己紧紧护持在胸前,不至于坠下马去。

一路之上,其实,并没有多么难受。

他拥着自己,驰马在华阳街穿行而过,出了横城门,一路往西北前行,四周景色愈发荒凉,两旁树木森然,在夜色中如博人狮虎。偶有一声枭鸟嘶鸣,扑棱一声张翅飞去,张嫣不由得有点害怕。越发依近了刘盈,抿嘴不言。

终于,刘盈放缓了马速,在山丘前静静的停了下来。

“你到底想怎么样?”张嫣在他跳下马后,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我承认我命人将谭和的消息透露给王珑,也承认是我让谭和说她腹中的胎儿是女婴。不用你问,我自己全部承认。我不屑撒谎。你要是想替你那个横死的儿子报仇,现在就动手吧?反正荒郊野岭的,也不会有人知道。”

“好了。”刘盈喝止她道。

“你说好了就好了?我偏要说,我只不过是请人误导她。然她以为自己怀的是一个女孩。饮红花,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借着死去的婴孩攀驳于我。也是她自己的主意。我要是一点都不作为,就等着她产下一个皇子,然后耀武扬威的踩在我这个正宫皇后的身上吧。要是那样,你就满意了么?”

你要是敢说是,我立即就转身走开。

张嫣红了眼眶。却将泪意给忍了下去。刘盈,再爱一个人。也是有一个限度的。我没有办法已经爱你爱到鞠躬尽瘁了,还要接受你给的指责。

刘盈一把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嘴,她张口就咬,然而就算咬的再用力,他却始终没有放开,到最后却是她自己舍不得他见血,慢慢松了劲道。耳中听得他恼道,“我满意什么?我有说你一个字么?你总是喜欢自说自话。”

“我承认,初听到你也涉及在这件事里,我很惊讶。我以为你一直都是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却不曾想,你已经长的足够大,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无论是思想,还是身体。

她怔了怔,眼泪立时就流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背。灼在他肌肤之上,有一点温热,也有一点凉,百般滋味,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终于艰难开口道,“那个孩子的事,我并非不知内情。无论如何,终究是王珑自己决定饮下那碗红花汤的。我当日既然不曾惩治谭和,今日也就不会怪你。……我只是有些难过,当初那个微笑而单纯的阿嫣,如今却要使用这些手段来保护她自己。”

“所以你觉得我不够好,不是你心目中那个美好的阿嫣,所以你不要我了,是不是?”

她咄咄道,一时间眼泪流的更凶更急,“刘盈,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我是你的阳春白雪,她们却是你的下里巴人?又或者她们是你切切实实的生活,而我是你梦境里到不了的桃源?因为看上去美好,所以一直捧在手心。忽然有一日,你发现我也会用那些肮脏的手段,我其实和她们也没有什么不同?你梦醒了,散了,你觉得我配不上你的祈望,阳春白雪一旦沾染了污泥,便再也不复纯净,你失望了,所以想要转身离开,是不是?”

“不是,阿嫣,”刘盈简直要叹息了,“你的小脑袋瓜子,到底一直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从来都知道,你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贤淑端庄的。小小年纪就学会瞒东补西的赖我一个香囊的人,怎么可能是贤淑才德兼备的女子?腹诽东园公老年纳妾的你,又怎么可能真正信奉那些妇德妇行?你淑女表面下有着太多的棱角,我也许不完全清楚,但至少知道它们的存在。只不过,你爱装贤淑,我就由着你。我总相信你持着一抹善心,不会做真正的恶事。”

是这样么?

她愣了一楞。

她一直以为他是太方正道德的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便努力在他面前装成一个乖宝宝,不敢行差踏错。却不曾想,他对自己的底子太清楚,所有的伪装都是白费功夫。

她从最初的激昂委屈慢慢冷静下来,举目张望,见四目荒凉而陌生,尚有蔓草绵延天际,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应该从未见过这里,却偏偏觉得地形依稀,很是眼熟。

“这儿是安陵。”刘盈沉声道。

张嫣怔了一怔。

汉制,新皇登基数年之后,陵墓便开始修建。安陵,便是刘盈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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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发完上一章的时候,有点坏心眼地想看看会不会有人炸锅。不过显然有点超乎预料。于是今天看见十二条长评在那里。

果然选在凌晨发是对的,否则,耽误了一群人睡不好觉就罪过了。

那个金牌点评人还在进行当中,从第七名爬到第二名,很认真的考虑,要不要继续虐下。

我一直认为是读者虐点太低,现在终于确定,是我自己虐点太高了。

其实,王珑属于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于是只能将错误完全推到张嫣身上,恨着恨着自己就相信真的是阿嫣害了他的孩子。

本身这件事阿嫣作为有限,真的爆出来,也不会受什么罪。

她一刹那心虚,主要是因为,一贯装的淑女面具被王珑掀下来,正好给刘盈看见。捂脸。

先前皇子的事情是一个炸弹,对张嫣而言,反而是早揭出来早好。设计这个场景,主要还是为了让两个人更加认识对方。

大家要相信,和兮,虐之所倚。虐兮,和之所靠。

胡言乱语了。

弱弱的喊一嗓子粉红票吧。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七:愿赌

本章,可能有虐,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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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或者说很多年以后,她曾经来过安陵,作为一个看客,看着经历了两千年漫长时光的陵墓,在夕阳西下静默横亘的沧桑。

他曾经对她允诺,此生生同衾,死同穴。那所谓的同穴,便指的是这座安陵了。西汉古制,帝后同陵不同寝,如果没有意外,百年之后,他们会共同葬在这尚未建好的陵寝,隔着一个百步的距离相望。

无论生前或是身后,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咫尺天涯。

安陵上,一阵夜风吹过来,张嫣微微呻吟了一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她这一整天,精神都不是太好。直到喝完了那碗桂浆粥,才好过了一些。适才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情绪极度紧绷,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身体,现在渐渐平静下来,隐隐的腹痛便又清晰起来,不会刻骨,却是摆脱不了的缠绵。

“怎么?”刘盈瞧出她的萎靡,于是担忧问道,“难不成,又是信事来了?”

她点点头。

太医曾叮嘱她信期保养的几条要则,其中便有不得大喜大悲,她今天一天的情绪却都在走钢丝,若是荼蘼知道,一定又要说她不爱惜自己了。

少年人总是仗着年轻,不自觉的挥霍。到了年暮,回头望当年的青春,才觉得莽撞。

“算日子,不当是这时候啊?”刘盈奇道,伸手去握她的手,果然是凉的。

呃,她的信期,他一直心中都记得么?

她一时间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闷闷道。“太医说,信事初来的这两年会有一些紊乱,也是正常的。我体质偏寒,可能会有一些疼痛,不过也没有太大关系。只要……”

嫁人生子之后,自然也就好了。

她早已嫁人,生子却遥遥无期。

正有些怨艾,忽觉身上微微一暖,是刘盈解下氅衣,为她披在身上。细细系好结带。

“我不用。”她微微挣扎了一下。

“乖,听话。”刘盈拢住她的手,替她搓暖。“是我不好,大半夜的把你拉到安陵来。却没想你身子娇弱,受不住冷。说到底,我是男子,总要比你耐寒一些。”

“你也知道你今天莽撞啊。”张嫣忍不住扬高声音道。“身为一国君主,大半夜的在宫中纵马,一个从人都不带,出城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待到明天,朝中那些谏议大夫一定会参你不修君仪,你等着被一群人追吧。”

她一直以为他是最循规蹈矩方正的。却不曾想,有一天,也会做出这样莽撞冲动的事情来。

刘盈回首瞧了瞧长安。豪迈笑道,“既然都已经在这儿了,明日事情就留给明日忧烦吧。”

今天晚上,他只想暂时将那座繁华深重的未央宫抛在身后,安静的不做那个朝堂上的皇帝。而只做为他自己。

飞云在远处的桑树下刨着蹄子,啃着树下带着水露的青草。它是训练有素的御马,不得主人召唤,也不会随便抛开。

“阿嫣,”刘盈牵着她的手,站在树下,听着飞云打响鼻的声音,忽得道,“你说,为什么朕明明真心好好待身边每一个人,最后还是造成这样惨烈的结局?”

他的目光有一些迷茫,有一些痛楚。今天晚上,王珑久病后去世,阿嫣受了算计所以愤慨,但其实,他也被伤的很重。王珑设计了今夜之事,想要对付阿嫣,但是,她也在自己心头将那个已经平复了一些的伤疤又挖了出来,隐隐作痛。

张嫣微微一笑,“陛下不妨去问问太后,当初,她为什么不和戚夫人和睦相处?陛下又不防问问自己,嗯,就算再和赵隐王兄弟情深,你肯不肯将这皇位拱手相让呢?本来就是注定的。太后再怎么出格,陛下还是会原谅她,因为她是你的母亲。王珑做恶身死,你依旧让她下葬妃园,因为她到底曾是你的枕边人。可是对我们而言,彼此只是陌生人罢了,不,我们连陌生人都算不上,而是敌人,又怎么能够真正的和睦相处?”

张嫣抬头,直视着刘盈震惊的眼眸,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痛快感觉。

阿母曾经说过,有些事情,他到底不是自己,就算存心体恤,思维也有盲点,不能事事为你想到。

他是土生土长的汉朝人,自幼所见所习就是男子可三妻四妾的观点,并习惯性的认为身后的女子也默认。再受挫折,他也永远只会在这个圈子里找解决的法子,而不会走出这个圈子去思考。

阿母说,如果他让你委屈了,你不要憋在心里头,委屈到死他也看不到。你就该直接砸在他脑袋上,把他砸醒。然后他才会去听,去想,去面对,去反思,如果他能够为你做到,那么他会努力做的。

那么,她就冒一次险,好好的砸醒他,让他无法再装聋作哑的躲避。

“刘盈,不是天底下的人都和你一样是圣人,就算是圣人,也不是什么都能忍下的。彼此无情感基础,踩着对方上位的奖赏又太诱惑,没有一个女人,会真正安于贤良淑德。如果说君恩就像一块饼,本来有没有足够的规则要求公平划分,每个人就会都想挤掉别人的份来占的大一些。你纳一个女子进未央宫,是如此。纳千万个人进来,亦是如此。”

她抬头,直视着刘盈,目光晶亮,声音温柔而又甜美“你是不是想要问,我是否也这样想。”

“是的。而且很抱歉,我想要的更多,因为我连分都不愿意跟人分。我连一件衣裳都不愿意穿别人穿过的,凭什么要我和别的女人分享男人?”

“我最恨的就是你,”她忽然跳起来,捶打着他的胸肢道,“居然让我陷入与这种人为伍争夺的境地。甚至,你还开口让我去照顾王珑。”

“见鬼的照顾。她敢让我照顾,我还不敢照顾她呢?要是我经手一样东西。都让她诬赖上我,我怎么办?你立我为后,却又根本不碰我,你知不知道,未央宫中有多少妃嫔心中有念要将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拉下马来?”她被他钳住双手,并将自己按在他的胸怀,于是干脆放弃挣扎,贴在他的胸襟上,“我一直在对你微笑,你就以为我真的安乐无忧么?我其实也会害怕。怕你有一天忽然对我说,你不要我了。”

天地静谧,还余她微微饮泣的声音。刘盈将她软软的身躯拥在怀里。面容微微做苦,眸光却很肃然,在思考阿嫣的话语。

在他怀中哭久了,她打了个嗝,换了一个姿势。只觉得困意依稀,忽听得刘盈温柔的声音,慢慢道,“阿嫣,当日那个承诺,算了吧。”

“你说什么?”她骤然抬起头来。震惊无言。

她赌输了么?

他觉得她太离经叛道,太贪心务得了么?

他终于如她所惧,说不要她了么?

“阿嫣。你不要太胡思乱想,”头上,刘盈叹道,“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我忽然发现。我要不起了。”

“我本来以为,我能够留住你的。”用世上最尊崇的地位和最富足的生活,“现在却发现,你想要的,我根本给不起。”

“那么,”他犹豫了半响,终于出口道,“我放你走,去找一个能够给的起你想要的东西的人。”

“你什么意思?”张嫣问道,“你看重那些丁八子王美人,多过于我么?”

“不关她们的事。”刘盈温言道,“只是我罢了。其实,”他望着她,眸光伤感,“本就是我早该放手的,却因为实在舍不得,强留了你下来。上一次……,我便知道,你已经长大了,你会慢慢的想要爱,要宠,这些,”他强调道,“都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给不起的。”

“什么舅舅,”张嫣怒道,“你随便去路上问一个人,都会说,当今皇帝陛下明媒正娶的皇后是宣平侯女嫣。你是我的夫君,夫妇敦伦,天经地义,我才不信那些有想没的。她踮着脚,胡乱的亲吻着男子的颊唇。

刘盈不忍她为难,于是微微弯下腰来。

“阿……”嫣,他张口要唤她,而一只漂亮的丁香舌头便蹿进去,他吃了一惊。终于经不住诱惑,去追逐着那只精灵。

他本以为一辈子不可以的,可是为了留下她,他终究还是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一线,想去试一试。

怀抱很温暖,他的心却慢慢往下沉。

他抱住阿嫣,将她放下来,叹道,“阿嫣,放弃吧。”

张嫣哇的一声哭了,“你就是欺负我。”

刘盈看着她在夜空之下蹲在地上,抱着膝尽情的哭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是疼的,她这般的哭泣,只是为了自己不肯真正的“欺负”她。

但为了安抚她,他只能学着尽力微笑抱着她,“乖女孩,不要哭了。”他抚摩着她的青丝。

张嫣分明感觉到,一滴冰凉的泪水,落到了自己的颈窝之中。

“父皇和母后从前在家乡,虽不能说恩爱,也能好好守在一起过日子。后来,父皇做了皇帝,家里尊贵了,反而却和母亲僵化起来,好像生死仇寇。阿嫣,我不想和你走到相看成仇的地步。”

如果,注定有那么一天,那么,我宁愿在这个时侯送走你。至少,很多年后,当你垂垂老矣,想起我来,能够说,“我有一个舅舅,他曾经对我很好很好。”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把你留在身边,守侯着你的笑容,看上一辈子也不厌。可是看起来我还是做不到,因为我,你才会总是哭泣。”

刘盈闭了闭眼,道,“既然你在我身边得不到快乐,那么,我放你走。”

“你,”张嫣一时间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你宁愿不要我,也不愿意亲亲我么?”

刘盈摇摇头,看着她的娇颜,一枝梨花春带雨,若能得此不**。“阿嫣,你不要怀疑,如果可以,我是真的原意把一切你想要的捧给你的。但惟有如此,不能。”

“阿嫣,你瞧,你还小,以后,你会吃很多很多的米,走过很多很多的桥,看过很多很多的花。”他笑着劝道。

“可是,”张嫣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情认真,“却偏偏只爱一个对我很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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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八:上元

刘盈于是沉默了。

许久之后,他意兴阑珊道,“走吧。”

“这儿太荒凉,咱们到山下陵邑去走走。”

他打了个呼哨,于是飞云得得的奔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

张嫣低头看看,她身上披着他的玄色貂氅,其下依旧是那件不适合骑马的素色襦裙,来的时候,是刘盈抱着自己侧坐在马上一路奔驰而行,而此时,她却不愿如此,于是低下头,伸手去扯襦裙裳摆。

冬日的衣裳,中间纳了丝绵保暖,很是厚实,椒房殿备给她的衣裳料子又都是极好的,她扯了数下,都没有扯开,不由得蹲在那里委屈,这么大冷天的,连她的衣裳都欺负她。

撕拉一声,她终于用发簪,将襦裙裙裳撕出了一道开衩,安静的翻身上马,道,“好了。”

飞云不悦的刨着蹄子,表示抗议,它对背上的少女并不熟悉,只在来的路上因为有主人共骑,方能忍受。如今单独被张嫣骑在背上,便不免暴躁不安起来。

刘盈伸手安抚着它,直到它安静下来。

骏马最通人性,在他一次次的摩挲下,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潮澎湃,于是便不再闹脾气。随着刘盈牵着马辔,在夜色中安静的前行。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他的那件玄色大氅,披在阿嫣的肩头,一宽大的将撕裂的襦裙严严实实的遮盖,不会显出不雅。随着马行的颠簸,微微抖索,覆在阿嫣的足踝之上。

他忽然有点嫉妒,他的貂氅能够随意亲吻阿嫣,他却不能够那样放肆,只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

他牵着的马上,坐着他心爱的女孩,他不是不爱她,却不得不送她离开自己身边。有那么一瞬间,他愿意将一切抛下,只求陪在她的身边。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这一日,是上元。

惠帝三年,刘盈在安陵置邑,迁了一些关中子民富户在安陵邑安家。上元夜是一年佳节,长安城开宵禁。这座偏敝的安陵邑,市道上竟也有些行人来往,商肆夜不闭门,颇见热闹。

东街的一家酒肆,斜斜挑出一面旗子,燃着昏暗的光。伙计在案台后休憩。见一名玄衣男子进来买酒,起身懒懒的打了,递给客人。

刘盈付了钱。又问道,“你们这儿有没有热汤?”

“这位客官说笑,哪有在酒肆中要热汤的?”小伙计便有些不耐烦。

“帮个忙吧。”刘盈温声道,“我的妻子有些不舒服,我想她喝一些热汤。也许会好过一些。”

他闻言,抬头向店外望去。果然见树上刷着的骏马一边,披着玄氅的少女跺着脚等候,不停的呵气搓手,侧面皎皎,很是动人。

他忽然就动了点羡慕之心,笑道,“你对你妻子体贴的紧,她嫁了你,倒是很有福气。”

“福气么?”刘盈怔了怔。然后虚弱的笑笑,“也许吧?”

“今日酒肆中是真的没有热汤,不然,我烧点烫酒给你?”伙计殷殷道。

“也好。”刘盈温和的点头道,“记得不要拿太烈的酒,她酒量不好。”

刘盈出酒肆的时候,见一轮明亮的月盘已经升到当空,照在地上,显得很是清冷。阿嫣仰脸看着月色,神情竟比月色还要清冷几分。

他咳了一声,唤回阿嫣,将一囊烫过的清酒递给他。

她不着脑袋的接过来,隔着囊感受到烫手的暖意,不由得有些意外,心中酸楚,幽幽道,“你既然都不要我了。干嘛还对我这么好?”

一直一直对我这么好,只有让我不能后悔,心中更舍不得你。

刘盈心中亦难过的紧,可是,阿嫣,我不对你好,又能对谁好呢?

他不答话,只是拧开了酒囊,喝了一大口酒。

张嫣微微一笑,也学着他,饮了一口酒。

民间的卖酒远不如宫酿酒品清醇,尚带着一丝没有发酵的苦涩,烈烈的滚下喉,腹中就暖和了不少。

“舅舅,”她盈盈笑道,“难得上元夜出来,我想买一盏花灯。”

“好。”他贪看她的笑颜,应道,“我带你去买。”

安陵邑毗陵长安,虽繁华远逊与长安城,但上元夜市也别有一番风味,间或有一二少年见张嫣生的貌美,想要上来调戏,见了刘盈淡而含威的眸光,最后都讪讪避走。

走了小半条街,张嫣便看见一座卖花灯的灯肆,肆中扎着数十盏花灯,上下参差而悬,五光十色,将小小灯肆照的亮如白昼。

此情此景,张嫣喃喃念道,“去年元月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眼睛一酸,心中竟起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她说的太含糊,刘盈没有听明白,于是回头问道,“你说什么?阿嫣。”

“没什么啊。”张嫣偷偷擦掉眼泪,张嫣瞧到了其店中最上挂着的一盏光彩玲珑夺目的杏花灯,于是指着道,“我要那一盏。”

待到将飞云栓在路边的一株柳树上,“老丈,”刘盈问掌灯人,“那盏花灯怎么卖?”

“今儿个是上元佳节,小肆的花灯都是不卖的。”老先生回过头来笑道,“毎一盏灯上都贴着一个灯谜,公子要是能够猜到,小肆便将花灯免费送上。”

刘盈于是去看那盏高挂在最上方的杏花灯,其上垂着一张纸笺,上面写着:“江梅二三朵,马蹄踏初春。打一字。”于是沉吟了一下,回头去看张嫣。

“你不要看我。”张嫣垂眸道,“我不会猜谜。”

她一直对古典文人这种咬文嚼字的猜谜没有天赋。从来没有猜对过半分眉目。

刘盈无法,只得自己独自拆解,过了半刻,神情若有所悟,竟是渐渐怔忡。

“怎么,”老先生含笑道,“猜不出来么?也没关系,”他善意的开解道,“这位小娘子看中的是本肆的灯王,灯王的谜面是最难的。我这儿还有其他灯,也都好看的很。公子不妨试试,也许能答中一二呢。”

“不是。”刘盈淡淡道。“我已经猜到了。”

只是,这个谜底有些意外而已。

他提笔,在案上铺开的新纸上,仔细写下了一个“嫣”字。

“正是。这位先生才思聪敏,”老者笑眯眯道。“我替你将灯王拿下来。”忽听得市肆另一厢传来喝彩道,“这位公子也猜中了杏花王的灯谜。”

“这……”老者提着杏花灯,左右望望,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既然这盏花灯的灯谜暗合着阿嫣的芳名,刘盈便不能让它落在旁人的手中,便笑道。“我多出一份灯钱,请这位兄台割爱吧。”

灯肆西首绕过来一个行人,笑道。“助本来是一时无聊,才来猜这灯谜消解一下。既然这位兄台是猜灯以赠佳人。自然不敢与之争爱,不如就以此花灯转赠佳人。”抬头看了一眼张嫣,两个人俱一怔。

另一个猜出灯谜的,竟也不是陌生人。与她曾有数面之缘。是她曾在太学时的同窗,严助。

在满肆的花灯中。严助似乎也认出了她,眉眼惊疑不定,唤道,“张孟……兄?”忽然顿住。

站在花灯下的少女眉目轻扬,颜如芙蕖,青丝在身后挽成了一个椎髻,飘扬的像一道瀑布,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孩,分明是个女红妆。

刘盈回过头来,用眼神询问张嫣,是否认识此人。

他虽曾查阅过严助的履历,却并未亲见过严助,所以此时在宫外遇见,竟一点也认不出来。

张嫣一时也有些僵硬。

想起刘盈曾经有意考虑过将自己许配给这个陌生人,心里就委屈憋火,对严助也没有好脸色,挑眉冷笑道,“谁稀罕你送,我要的东西就是我自己的,沾了别人的分,我才不要。”

“阿孟,”刘盈微微喝道,将花灯递到她手上,她怔了怔,静静的接过,终于没舍得抛弃,看五光十色的光彩在自己掌中跳跃。

平心而论,这盏花灯在民间虽算是不错,扎灯的竹纸却粗糙,入不得她的眼。她自幼来往于侯府宫墙之中,家里有无数盏灯,每一盏都比这盏要来的漂亮,华丽。

我却偏偏喜欢这盏杏花灯。

这世上有无数的好男儿,他们或许有的比你英俊,比你聪敏,比你更飞扬,更不羁。

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一个刘盈。

你是我的缘,亦是我的劫。

我努力想要,最终却发现,你不是不爱我,只是对我的爱不足以冲破你心中的道德藩篱。

本来么,她扯唇无声的笑了一下,人生在世,总有守住一些最重要的东西,才能立定的住脚,一如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她不幸,爱上了一个太顽固的人。愿赌服输,没有什么可说的。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她的一生,总不能停止在这个安陵的夜晚之上。

一盏灯,佳节好日,三个人,站在对目相望的距离上,默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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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俺错鸟。这篇文中犯的忌讳,我会牢记,下一本绝不再犯了(内牛满面中)

如果看完这一章,仍然觉得虐,建议一个星期后再来观看,我尽力在一个星期内将章节压缩,一个星期以后,改虐刘盈。

其实,冒死仍要说一句,这个时侯,刘盈童鞋也在受虐,不要以为他很轻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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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六九:蒹葭

“小弟姓严名助,字伯道。”严助拱手道,“这位兄台贵姓?”

刘盈怔了一下,亦拱手回道,“我姓吕,单名一个持字。”

“原来是吕兄。”严助笑道。

“两位客官,”灯肆的伙计将二人猜谜的誊纸奉还,笑道,“请收好。”

严助伸手去取,却不料斜刺里张嫣劈手抢了过来,瞧了一眼,撇了撇唇角,干净利落的撕了。

“阿嫣,”刘盈有点尴尬,他知道张嫣是不乐意写有自己名字的纸笺被人收起,但旁人看来总是有些跋扈,于是对严助道,“内子有些顽皮,还请见谅。”

“无事。”严助笑道,面上神情安详。

“吕兄,相逢即是有缘,不如,咱们寻个地方坐坐如何?”

“也好。”刘盈点头笑道。

他曾经想过,与阿嫣做一段假夫妻,然后以皇后变故的名义将阿嫣送走。女子自然是不能够不出嫁的,她这段故皇后的身份,便注定了要嫁的人不能与贵族圈子重合。自己又舍不得她吃苦,所以想从寒族俊杰中简拔出一个合心意的,严助就曾是进入他最初视线的人选之一。

惠帝五年,她抱着自己哭泣,说她乐意一辈子留在自己身边,神情坚定。于是他生了一丝奢望,也许,他们可以在一起相安一辈子,他会尽力弥补于她,为她在未央宫里营造一个天堂。

到今天,终于证实,那,真的只是奢望而已。

他决心送她走,那个搁置了已久的盘算,便又重新回到心头,他也想看看。这个严助到底如何。

“既如此,严兄可知附近有何好的食肆?”

“不需那么麻烦,”严助笑道,“寒舍就在不远处,不如就到其中盘桓盘桓吧。我在在隔壁食肆中买几个小菜,煮酒品谈,岂非乐哉?”

“这样也好。”

“好什么好?”张嫣忍耐了半响,终于忍不住跳脚道,“我还没答应呢。我要回家。”

“阿嫣。”刘盈柔声劝道,“现在天晚了。长安城门早就关了,不如在外头消磨一晚上,再回去如何?”

开什么玩笑。他如果真要回长安城。还有哪个城门兵敢不开城门不成?

张嫣恼的咬牙,却因为想起撕掉的那张写有嫣的纸上字迹,心中亦有一些疑虑,到底没有再说话,被拉着随去。

严助所居。在安陵邑街尾上的一间小院,室中不过一案,数榻,一木质屏风,点燃了烛灯之后,张嫣忍不出出口道。“真清贫。”

“小子家无余财,毕业于太学之后,在未央宫中任郎吏行走。俸禄微薄,在长安城中租不起房子,这才来到这安陵邑。”严助不以为忤,笑着答道。

“怎么,”张嫣斜睨他道。“你在未央宫中为郎官,可曾见过今上天颜?”

“未央宫中单郎官便有数百人。”严助道,“陛下却多在宣室殿,我等执微贱役,哪里有机会见到陛下。”

“那你这个郎官当着有什么用?”张嫣淡淡讽道。

“这是伯道谦逊,”刘盈只得打圆场道,“第一批太学生考核颇为严苛,伯道能从中脱颖而出,才学定是不浅。”

“不敢当。”严助笑笑,拱手道,“那是陛下英明。”

“当今天下,诸侯以吴楚齐三国为大……”他着意将话题论往国事,慷慨陈词,却见对面吕持神思不属,根本有些心不在焉,不禁猜疑,莫非自己猜错了,这个吕持不过是个平常权贵子弟而已。

沉思片刻,他终究决定冒险一试,取过案上订册,道,“这是我曾写的策论,吕兄不妨帮我看看。”

刘盈不在意的翻翻,忽然面色微凝。

严助的字迹,竟和当日宣室殿中奏请削藩的匿名章奏字迹如出一辙。抬头看严助的眼神,却坦然不似作伪。

刘盈想,阿嫣一向善解人意,唯独今夜在严助面前屡屡刻薄,看起来是真的讨厌严助到极点,才这么不遗余力在他面前破坏形象。

不喜欢便不喜欢吧。天下这么大,年轻的俊杰,又何止一个严助?

严助此人,若是早就猜到他们的身份,却依旧如平常人一般结交,便是太机心,惯会作伪,为臣可,为夫不足。若是并不知情,则便是太不知情趣,随便拉个人也能兴致勃勃的品评天下事,阿嫣爱花爱草爱闲暇,定不能够与之谈到一起去。

他深心里不能承认的是,见阿嫣如此,他的心中,竟是微微开怀的。

离开严宅的时候,他回头唤道,“阿嫣,咱们回去了吧。”

阿嫣点点头,很安静的不吵闹。

有些事情,吵闹有用,才会尽情的吵闹,逼着他让步妥协。

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吵闹根本没有半分用处,不如安静的接收罢。

来的时候,飞云奔驰的飞快,她坐在马上,抱着刘盈,心里明明有些害怕,却反而安定。现在回长安,刘盈却将马策的极缓,两个人明明靠在一起,却偏偏觉得疏离。。

心的地方,有一点空。

刘盈想,如果这回长安的路永远走不到尽头,那也是一种天长地久了。

然而,再久的路,总会走完。

到城门郭在望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张嫣跳下马,要去拍门,虽然还没有到开城门的时间,但只要她乐意,可以在任何的时间叫人开门。

她忽然听到刘盈急促的唤她,“阿嫣。”于是不解回头。

刘盈平息了一下心跳,放缓了声音道,“天也快亮了,那些守城的士兵只怕睡的正熟,咱们不妨在外头等等吧。”

他想在多握一些,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张嫣偏了偏头,无可无不可道,“也成。”

刘盈轻轻的吁了口气。

渭水河在夜色中静静流淌,横桥亘于其上。投下一条静默的影子。已到初春,岸边透出了一些草绿色,刘盈与张嫣坐在一起,采下垂在手边的一只柳叶,在手中把玩,忽的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张嫣静静的点点头。

于是他将翠绿的叶子放在唇间,吹起了叶笛。

很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有乡间的伙伴教他吹过叶笛。笛声欢快而绵长。

后来,他渐渐长大,学会做一个沉稳有节的储君。属于乡野间的俚俗,渐渐成了褪色的淡忘。

柔软的柳叶在唇间低吟,他一开始有些生涩,到底是太久没有吹过了。过了一会儿,便渐渐找回了一点感觉。

他吹的是一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曲调很温柔,他吹的很缓慢。叶笛从来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音乐,可是最靠近人的心声。

为我所爱的伊人,她在我所无法到达的远方。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够不到她的裙摆。

阿嫣,是他掬不到手中的伊人。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而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肩膀上渐渐沉了,阿嫣终究年纪太小,熬不得夜,已经迷迷糊糊的睡去。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不敢一动,只怕惊醒了她的浅眠。

很多事情他只曾从自己的角度看过,觉得理所当然。但是今夜阿嫣的哭诉,他也的确听进去了。虽然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如果他听了,想了,反思了。

那么,阿嫣其实是对的。

他想,如果,如果阿嫣只是单纯的妻子,那么,他是可以什么都不要,只守着她过日子的。阿嫣爱笑也爱哭,爱闹也爱跳,偶尔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偶尔颐指气使精灵古怪。各种风情他一辈子也看不厌。

如果,她只是他的妻子,那么,他是愿意的。

多可惜,她不是。

可是,这句话,他永远都不会告诉她。

既然已经注定分离,又何苦,留一段不能达到的奢愿,在离别的日子里,让她每每想起而遗憾。

阿嫣还太年幼,她可以遇到一个又一个好男子,然后将自己忘掉,好好的过她的一辈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他,却已经“老”了。

她在他的心里烙的太鲜明,于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再忘掉她。他甚至不能在分离之后想念的时候去见她一面,为了怕给她带来麻烦,他甚至不能常常命人去探她消息。

他记得,很久以前,在商山的那个晚上,她笑盈盈的说,“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普通的宅子,不要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其实,也是他的心愿。

只是,在生命的某个转折,走上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再遥不可及。

他的心温柔而又剧烈的抽疼。

刘盈想,如果,五年初那次,他狠心送走她,他不会不舍到这般地步。

那时候,他还没有这般爱她。

他曾真的以为自己伸出手便可以留住她,于是放开了自己的心防,让她走到心中最深的地方。到了这个时候再说将她驱离,他似乎已经无能为力了。

阿嫣,如果我们不曾携手,多好?

如果我们不曾相爱,那么,他可以送上一份厚礼,微笑着看着她嫁给一个好年纪的列侯子弟,嗯,也许是他的身为诸侯王世子的侄子,然后,在每次见面的时候,平静的问一句,“最近可好?”

“嗯,我很好啊。你呢?”

远处的村庄传来鸡鸣,悠长而又嘹亮。

遥远的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白。

刘盈苦笑了一下,放下手中叶笛。

厚重的横城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声响惊动了浅眠的阿嫣,揉了揉眼睛,睁开眼来。

故去的一夜即将故去,新的黎明已然到来。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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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零:反事

六年

夏五月,

辟阳侯审食其得释之后,辗转得知当日张皇后曾为自己求情,于是奉上厚礼叩谢援手之恩。

解忧从椒房殿中出来道,笑盈盈揖道,“皇后娘娘说,她只是不过是举手之劳,不敢言恩。辟阳侯当年曾襄助过太后,也曾经教导过陛下以及长公主,也就是间接对皇后娘娘有恩。娘娘收下其中翡翠如意,其余诸物完璧奉还,还请辟阳侯日后多珍重。”

这趟牢狱之灾后,刘盈免去了审食其的长乐詹事一职,但仍保留了他的辟阳侯封号。因此,审食其再也不得如从前那般随意出入长乐宫。吕后也不想太触儿子的霉头,只得私下里找尽了各种借口约审食其入宫一会。对此,刘盈也许不知,也许知情,却到底没有说什么话。。

“阿嫣你做的对,”椒房殿中,鲁元牵着女儿的手,坐在榻上,皱了皱眉,道,“审食其为侫幸之流,咱们虽不需落井下石,却也不必太过理会。”

不同于母亲和弟弟,鲁元性恬淡,幼时在丰沛也只待在家中,倒是少受审食其的照顾。

张嫣身穿一身清凉的夏裳,回过头来,剖了一片东陵瓜,递给母亲道,“这是今日刚进上来的新瓜,阿母尝尝,甜的紧。”

她别过了母亲的话语。

她从没有母亲那么正统,侫幸自然不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但是在攀附的主子掌权的时候,他们的喜憎一言,却是比君子死谏还要管用的。她虽与审食其同为吕后眼中的红人,并没有求助于他的必要,但和平共处,总是好的。

但是。她叹了口气,这些对于她,已经没有多大必要了。

“阿母,”张嫣依在鲁元身上,忽然问道,“如果,有一天,嗯,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过日子啊。”

不然。我纵在天涯海角,也是会愧疚的。

“什么意思?”鲁元吓了一跳,连忙拉着她的手。惶然问道,“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你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没有的事情。”张嫣道,“这未央长乐两宫,太后是我阿婆。陛下是我舅舅,哪里有人敢委屈我啊?”

“那你怎么忽然说出这么不祥的话来?”鲁元这回却不肯被糊弄过去,坚持问道。

张嫣的目光在椒房殿中飘啊飘,最后落到书架上的《诗经》,便笑道,“适才看诗经的《燕燕》一篇。上头说,‘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我就想啊,那个诗中的女子远嫁,家中亲人再也见不到她了,该有多难过呢。”

“原来是这样。”鲁元吁了一口气,叩了一下她的脑门。似笑非笑道,“阿母看你读书都读傻了。哪来那么多胡思乱想?嗯,你嫁在未央宫,阿母就住在尚冠里,咱们来往之间只需要小半个时辰。阿母什么时候想你了,就入宫来看你。你要是想阿母了,就回家来住一个晚上,咱们娘两说说悄悄话,将你阿爹和陛下都抛开,不也是挺好的?”

“好。”张嫣笑倒在她的怀里,“咱们不理他。”

天日将暮,张嫣站在椒房殿高耸的门阙下,目送母亲的宫车缓缓驶离的背影,夕阳斜斜的照下来,落在她的侧颜上,呈现出一片漠然的金色。映衬的她眸如琉璃,沉静而安详。

走过来的荼蘼便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敢打扰她。

那个兵荒马乱的上元夜,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日的情形却依然历历在目,陛下和皇后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回宫,十数个臣子上本参陛下妄行,刘盈无奈,只得当廷认错,并保证日后不会再如此鲁莽行事。

木樨自知失言有罪,才会让皇后娘娘落入王八子的设计,在椒房殿外跪了一个晚上,唇色微紫,等候皇后娘娘的处置。

张嫣没有降罪于她。

“与你没有多大关系,本就是我自己想去的。”她轻描淡写道,“只是,木樨,你记住了,”她忽然疾言厉色道,“不是除了你以外的人都是傻子,以后不必再自作聪明。”

“诺。”木樨战战兢兢的应了。

从那个忽然疾言厉色的皇后开始,荼蘼便觉得,那个自己一直从小陪伴着长大的张嫣,有一点点变了。

她变的就如同此时站在殿阙之下的张嫣,看起来有些沉静,仿佛一夜之间,从活泼跳跃的少女,长大成安静优雅的女人。

太后也曾为上元夜之事斥责张嫣,“不过是死了个八子,至于闹的这么不让人安生么。你也是,陛下要胡闹,你在边上也不劝一劝。”

张嫣便扑哧一声笑出来,道,“我瞧着陛下一直那幅老成的样子就厌,嗯,人不疯狂枉少年,偶尔疯狂一下,不也挺好的么。”

“嗯,说的也是。”太后被她逗笑了。

荼蘼当时亦伺候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的笑颜,依旧是那样灿烂的一片,仿佛春暖花开,满地锦绣,似乎与从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但陪着她从小一同长大的自己,总觉得那种笑容有点迷蒙而不真实,带着点心酸的味道。偶尔,会让她想哭。

于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心惊胆战。

张嫣回过头来,见荼蘼呆呆的站在那里,神思不属,于是伸手在她面前摇晃,笑眯眯叫道,“荼蘼?”

“哎——”她回过神来,不觉惭愧,连忙将手中的名册奉上,道,“这是永巷呈上来的未央宫最初征召的那批宫女的名册,娘娘是打算放她们出宫么?”

“嗯。”张嫣捧册翻阅,道,“我既然为中宫皇后,便自然要挑起掌管未央宫的职责来。从先帝九年未央宫成,广招宫女,到如今,已经有九年了。当初的那批宫女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放她们出宫自行嫁娶,也是陛下的恩典。”

“娘娘说的是。”荼蘼笑笑应道。

只是,她心中还是有一些疑虑。未央宫中自然有一批大龄宫女,但是她们大多也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老到一定要放还出宫的年纪。娘娘亟亟于此事,实在是有一些奇怪。

许是娘娘慈悲于心吧。

她很快的便给张嫣找了一个解释,当今天子并不热衷于女色,这些宫女在未央宫中没有攀龙附凤的指望,一年一年的蹉跎年华,渐渐老去,便不免有些怨气与凄惶。能早一年放还,便是早一年的功德。

近半年来,张皇后更频繁的往来于长乐宫间,陪伴吕后,对此,吕后也很是满意。

“陛下这些日子常召见一些贫寒学子问对,长安城中,人人都说,陛下有爱才之心,赞叹之余跃跃欲试呢。”吕后放下玉箸,接过一旁婢子递上来的湿巾帕拭手,淡淡道,

“是么?”张嫣扯了扯唇角,不以为意的应对。

吕后只好直言,“阿嫣,你在旁边也提点他一点,稍用一点平民,倒也不是大事。大汉的根基,还在那些旧臣列侯身上。”

“太后,”张嫣嗔道,“那都是国事,我身为宫眷,怎好插言?”

“傻丫头,”吕后恼道,“谁说宫眷不能言国事。旁的宫眷自是不能。你身为一国之母,却是名正言顺。我当年身为皇后的时候,不也协助先帝治国么?”诛韩信,杀彭越,桩桩件件,杀伐果断。

“对了,阿嫣,已经将近一年了。”

张嫣嫣然一笑,“阿嫣知道。”

这些年,她已经是应付吕后应付的炉火纯青,睁着眼睛能说瞎话而滴水不漏。只是眸光微微黯然,这两年期限,大约是永远到不了了。

忽有宦者令张泽匆匆进殿,禀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陛下在朝堂上大怒。”

“什么因由?”不愧是吕后,一生经了太多风浪,眼皮都不曾眨一眨,淡淡问道。

“听说,是长沙王反了。”

长沙王一脉,是大汉硕果仅存的异性诸侯王。

张嫣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宫女名册给搁置在案边。

“娘娘,”荼蘼不解问道,“你不是说要放宫女出宫么?”

“等一阵子吧。”张嫣语焉含糊道,“反正也不急。”

荼蘼应道,“哦。”越发不解最近皇后的莫测。

买卖不成仁义在,无论如何,与刘盈的这段姻缘中,刘盈对她也是尽了最大的心意,她不想在他为国事焦头烂额的时候,还要应付后院起火。

汉五年,高帝,以“故衡山王吴芮,从百粤之兵,佐诸侯,诛暴秦,有大功”册为长沙王,名辖长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五郡,实际只征赋长沙一郡二十二县。

长沙王一脉素来事汉恭谨慎,第二代长沙王吴臣还大义灭亲,在慈乡杀了造反的淮南王英布。

第二代长沙王吴臣故去后,按汉推恩令,将封国分作三份,一份予同母胞弟吴贺,另两份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吴回与吴锦。不料吴臣方入土,吴贺便骤然发难,软禁了两个侄子,将长沙国控制在手中,害怕汉廷责怪,又与妹夫英布交好,对汉庭心怀怨愤,仗着国处偏远,大汉朝中少主,征战沙场的大将都渐渐老去,自己却方年少,竟是将汉朝通往长沙国的道路摧毁,妄图裂土分疆,效法南越王赵佗,做一个土著王。

六月初,刘盈命灌婴为大将军,率大军征伐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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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史上长沙王一脉并未反汉,传五世,无子,国除。第三代长沙王为吴回。

此处如此书写,仅为文中需要。

唔,这是一个过渡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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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一:清光

初十,汉军抵达汉水沅江,攻打长沙国罗县。

灌婴知道,大汉南陲,南越王赵佗听调不听宣,能够坐山观虎斗,不襄助于长沙王与汉军双方便不错了。而长沙国内道路尽毁,粤军熟悉地形又最善野战,每次缠斗,虽汉军人多势重,但竟占不了太大的便宜,半月之内,推进缓慢。

“他奶奶的,”营帐之中,灌婴忍不住斥道,“好像每一次汉军出击,这群龟孙子都知道我们要从何路出兵似的。”

“灌将军,”副将迟疑道,“你觉不觉得,是因为有人将我军动向都密报吴贺?”

“你是说,”灌婴到底也经历过楚汉多年征战,胆大心细,眯了眯眼睛道,“汉军之中有细作?”

第二日,汉军帐中,灌婴指着地图对众将道,“诸军兵分两路,一路从汉宜春进攻安成县,另一路从武陵攻打长沙国的昭陵县,然后两处合为一处,直指长沙国都临湘……”

大军开拔之后,五日之后,竟没有如当初所言出现在安成,反而与楚国援军一同出现在艾县,攻打长沙国的下隽城,将猝不及防的叛军杀的大溃败,一路高歌向临湘而去。

当夜,汉军营中设宴庆贺,灌婴身披盔甲入账,推拒了裨将奉献的酒卮,沉声道,“今日打了胜仗,固然值得欢喜。但本将得先处置了一件事,才能与诸人同贺。”厉声吩咐道,“来人,将许襄拿下。”

上座白衣面上带笑的儒生一把推开应声上前灌婴亲卫,肃声道,“我乃陛下钦命监军御史,谁敢随意捉拿?灌婴你好大的胆子,是想犯上作乱不成?”

“想犯上作乱的不是我。是你吧?”灌婴冷笑道,朝长安方向拱手,“我灌氏一族对陛下忠心耿耿,反是你许监军,辜负陛下信重。前日里本将军捉了一个人,不知许监军你认识不认识?”

灌氏亲军押上一个伤痕累累的褐衣男子,不住的跪地求饶,正是前几次许襄将密信交托寄于长沙王吴贺之人。

许襄挺直了背,脸色如雪,忽然将手中酒卮劈面砸向灌婴。尖锐骂道,“尔当年不过亦是睢阳贩缯之徒,窃居高位。以十万大军凌一小国长沙,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

饶是灌婴闪的迅速,面上终究溅上几滴残酒,摸了一把,不由怒发冲冠。气的拔出腰中悬剑就要斫杀许襄,却被一旁谋士拼死拦住。

“灌将军,许襄再有不是,到底是陛下亲任的监军御史,将军不可鲁莽处置。不妨用囚车押了,送回长安交由廷尉处置。”

“不必回长安。”许襄急急道,“你有种就把我就地正法,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姓许。”

“嘿嘿,”灌婴此时也回过味来,笑道,“你姓什么去问你老父,和我有什么关系?来人。”他喝道,“将许御史好生款待了。押回长安。”

长安廷尉小小一方囚室中,许襄卧在榻上,看着一线月色清光从囚室小窗倾泻而入,于是微微笑了笑,伸手去捧,却什么也没有触到。

“罪臣许襄?”青色宦服的黄门捧县官诏书而入。

“许襄,在此。”许襄跪拜。

“陛下遣我来问你几句话,你身受圣恩,行此悖逆不经之事,为何?”

“是襄对不起陛下。”

许襄深深拜伏在地,再拜谢君恩,便再也不开口辩解。

听了黄门宦官复旨,刘盈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刘盈忆起,父皇将逝的那一日,他侍疾在父亲床前,父亲喘息着嘱咐他,继位后头一件事,就是寻个由头将许襄除去。将世事看的太透的人,骨子里必不会真的忠君爱国,若居权位,有心必生乱。

他不肯信,甚至为此反驳于父亲,在继位后亟亟重用于许襄,从不生疑。但这个时候,却不由想,姜总是老的辣,今日之事,验证了父亲的断言。

“许襄与长沙反王谋篡,其罪当诛,可凌迟而亡。”宣廷尉在殿上慨然陈词。

“是否能轻一点?”他迟疑着问道。

“陛下,”宣义讶异的望了他一眼,断然驳道,“若恩自上出,可轻判为绞刑。许襄身负圣恩,却行此悖逆难书之事,若不严惩,他日将以何警天下之效尤?”

刘盈沉默了片刻,宣义说的是持国之理,对于天子而言,最重的罪行就是叛国,如果连这都能轻轻绾恕,则天下皆效此行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你下去吧。”刘盈挥手道,“让朕再想想。”

他坐在榻上,汉十一年淮河的水色忽然之间就逼到了眼前,还有会甀城暗夜的青草气息。那个时候,许襄还年轻气盛,他慷慨激昂的对自己拜道,‘太子日后必是一个仁君。’

他尽力去做一个他口中的仁君,泽被天下,许襄却背叛了当日的誓言。他感念许襄在吕侯府的一番慷慨陈词,以之为友,许襄却抛弃了那段情谊。

若是当日他肯听父皇的嘱咐,今日,汉水之上,又会有多少背井离乡的汉军将士不必埋骨长留?

这么想,他的心肠就硬了起来,取过廷尉的判决章奏,在其上批复道,“准所奏行事。”因心情激荡,滴了一滴墨水在章奏末尾。想了想,又加了一行字,“凌迟太重,可以鸩酒送行。”

“怎么,”听见囚门推开的声响,许襄笑道,“陛下对我的处置下来了?是斩首,还是绞刑?”

“陛下实是好心肠,”廷尉丞谈离皮笑肉不笑道,“只赐了你一杯鸩酒。你领命吧。”

许襄神色微动,喟道,“罪臣辜负圣恩,不敢辞死耳,惟愿侯一人,稍等片刻。”

“都这个时候了,”谈离不耐烦道。“你还指望着有人来救你么?省省吧,还是自己喝了干净,不要让狱吏帮你灌下去。”

许襄微微一笑。

谈离正要变色,忽听得室外下属唤道,“谈大人。”

“廷尉署外有人要求见犯官许襄。”

谈离变色道,“你是傻子啊,什么人来求见都要让他见么?我奉陛下旨意处置许襄,若他是许襄亲友,待会儿收殁尸身就是了。”

“可是,”狱官委屈道。“那是一个女子,而且,她手上拿的是陛下的令牌。”

张嫣取下了头上椎帽。睨着许襄,恨铁不成钢的斥道,“我不懂,你为何放弃大好前程,去襄助长沙王。”

这些年。她一路襄助许襄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虽不曾挟恩报复,但也要将之视为嫡系心腹之意,听到他自毁长城,几乎气的晕过去,气急败坏道。“长沙国弹丸之地,难道你还真指望他们可能与大汉分庭抗礼么?”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汉廷不可能同意。刘盈不可能会答应。

长沙不同于南越,南越是因为是历史的遗留,大汉一直没有腾出手来解决,才放由赵佗逍遥自在,饶是如此。赵佗亦只在国中称王,对外还是以臣事汉。但刘盈若容忍了吴贺将长沙从大汉国境中分离出去。则大汉国威严就损失殆尽。若日后诸侯王子都仿效着吴贺来这一手,推恩令又如何实行的下去?

人之将死,也就不再有畏惧之心,许襄不羁的箕踞而坐,瞧着张嫣怒气蒸腾明媚双颊,调笑道,“皇后娘娘还是生气的时候最漂亮。”

“你……”张嫣被气的跳脚。

许襄移开了目光,笑道,“襄不才,将死之际,能得张皇后纡尊降贵送行,实是荣幸!”

“你还没有告诉我缘由。”张嫣不依不饶问道。

“你真想知道么?”许襄问他道。

“自然。”张嫣扬高了精致的下颔。

“我就是讨厌你这个颐指气使的模样。”许襄忽然恶狠狠的指着她道。

“我从一介白丁,一路做到监军御史,别人看来显贵。但是,这中间又有多少是来自我自己的学识才华功劳?”

“没有,细数下来,竟是一件都没有。”

“淮河之战是张皇后你的指点,新农法是看着张皇后你的手笺,一点一点的依葫芦画瓢。你求了陛下,让我做这个太学祭酒,站在如今的高位之上,竟然没有一丝是靠我自己的功劳。这样我纵然做到三公九卿,又有什么意思?我私通长沙国,不过是为了想证明,我许襄也能够做一点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许襄,”张嫣一口气冲回喉咙,胸口发疼,掩着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道,“我从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你若不想要那些功劳,只要你说一个不字,天底下有那么多想一步登天的人,我还怕找不到人领功不成?”

“是。”许襄忽然诡异的笑道,“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他曾很自负,认为自己所差的不过是一点运道,只需借这个少女的锋芒走到台前,自然就能凭着胸中才华一展抱负。

很久以后才明白,他读烂了《春秋》《尚书》,也不过是死物,想要在官场上玲珑处事,竟是步步深渊,若无政绩,又有谁把自己放在眼中?

这种深深的挫败感,简直让他无颜。对那个巧笑嫣然的少女又爱又憎。爱她聪明敏慧,恨她高高在上,但若不听她的言语吩咐,他又如何能偶尔一见深宫中佳人?

最后,他只是道,“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升官发财,哪个傻子会拒绝?”

张嫣冷冰冰道,“你既然是自己想要好处,就不要跟我在这唧唧歪歪。”拂袖而去。

见她负气走远的背影,许襄苦笑了一下,颓然坐了下来。

听见谈离冰冷的声音,“许襄,现在,你还是饮了你的鸩酒吧。”

许襄微微笑了一下,自在的取过酒卮,斟了一杯酒,仰颈饮下,慢慢蜷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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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修改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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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二:柔肠

出了廷尉府,张嫣行在长安街头,忽然有些茫然。

“娘娘,”荼蘼亦步亦趋的跟着,劝道,“既然已经看过许大人了,咱们还是先回宫吧。”

“不要。”张嫣摇摇头道,“我还不想回去。”

待到四周行人渐渐萧条,张嫣愕然回神,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北城陵里。抬起头来,面前门宅俨然,玄漆门楣之上悬着隶书匾额鸣雌亭侯府。

张嫣不自禁的苦笑了一下。

很多年前,她初见许襄,就是在这座侯府之中。

“荼蘼,你替我去敲门看看。”她道,见荼蘼走到门前举手欲敲,忽然又道,“算了——物是人非,人家也未必乐意见我,咱们回吧。”

忽听得身后“哐当”一声,正门敞开,许负悠然的声音传来,“张皇后既然已经到了门前,便请进来一叙吧。”

据张嫣所知,许襄在任治粟都尉之后,便自己开府独居,搬出了姐姐的侯府。这些年,鸣雌亭侯府因长久无人居,便有些冷清破敝。老管家在正堂之侧搭起了茅屋,挂起白幛,为少主人停灵,妙龄少妇穿着孝服跪在堂下,神情有些呆滞,见张嫣走过来,抬头望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洒下一把纸钱,哗的一声,火光一亮。张嫣瞧着有些眼熟,这才想起,正是当日许襄在东市救的歌女。

“因为阿襄是陛下赐死,不能依着常理停灵发丧,”许负叹道,“我亦只能这个样子,等到入了夜,将他送到城郊,择地安葬。”

此情此景。张嫣亦心中难过,在灵前真心实意的吊了一礼。又问许负道,“我以为,裴夫人远游在外,轻易不会回长安呢。”

“本来是不想再回长安这个是非地的。”许负淡淡笑道,“但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他命遭死劫,我自然得回来送他一程,为他操办后事。”

“我这个弟弟,为人孤高。”许负笑笑道。“为官多年,也没个交好的人。又不肯娶正妻,家中只有一房侍妾。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我不赶回来,难道让他曝尸荒野不成?”

张嫣惭然道,“裴夫人相术已通神灵,早就算到令弟命相受我所累,这才一直对我有怨怼之心吧?”

许负摸了摸收殁幼弟尸身的棺椁。神情既有些痛楚,又有些奇异,许久方道,“按理说,阿襄走到今日这步,更多的是因为他自己性情偏执。其实怪不得娘娘。但许负到底不是完全脱俗之人,胞弟赴死,总还是有一份幽怨之心难消。”

“那你为何还要成全我来到这个时空?”张嫣不解问道。

若许负当日袖手旁观。则她会在两千年后的那个时空生活下去,也许快乐,也许痛苦,对属于所有这个时空的人事一无所知,而许襄也许终生不得志。不会出人头地,但总能平安碌碌终老。

一切都会好好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历史年轮如同史上所载一样慢慢滚过,没有人会知道另一种可能性,这样对许负而言,岂非更好?

许负沉默了一会儿,仰首道,“天命所定,既有机缘参透,纵然我不行之,终究会如是运转。哪里来的半分侥幸?虽然我因此失去了一个弟弟,但大汉百姓这些年来得你之益,所获颇多,也是抵得过了。”

那么,我和刘盈的姻缘呢?

张嫣忽然很想问许负,我和刘盈,到底能不能结得善果,话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了回去。许负方受丧弟之痛,自己却以儿女私情事烦之,未免太过分,于是咽了口,自嘲笑道,张嫣,你和他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竟是还存奢望么?

“对了,”许负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物,道,“这是我适才去廷尉府接他回来,为他换衣裳时,在他怀中找到此物。猜想是娘娘旧物,不敢私留,原物奉还。”

“这是?”张嫣接过来,看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一个小小的锦囊。

它用陈留白绢纳成,针脚粗糙,显见当初缝制它的人女红上很是欠缺,水洗多次后显的有些发黄,但却被人用十二万分心意珍藏起来,毛边被经年摩挲的磨损上翻,又重被压的平整。

她看着这个小小的锦囊,忽然间,鼻子发酸,想要恸哭。

那是七年前,她交给许襄的锦囊。

七年前,她年纪还小,自以为要效仿诸葛孔明,于是缝了五个不同颜色的锦囊交给许襄,手艺并不好,但敝帚自珍,很有些得意,特意嘱咐他日后要全部还回来。

后来他交还了自己其中四个,却对自己说,那个白色锦囊丢在战场上,再也找不回来了。

不过是一个锦囊而已,她也没有太在意。却没有料到,他一直瞒着她,藏在了离自己心头最近的地方。

临死之前,在廷尉狱中,许襄那样特意的想要激怒自己,让自己负气离去。在他内心深处,并不是真的那么恨自己吧?

对着这个将线脚磨平的锦囊,纵是再迟钝,在这一刻,她也无法再欺骗自己下去,这些年,许襄对自己的若有若无的情意,她一点也不知道。

他死去了,她才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这份深情,她却已经再也找不到法子偿还。

一切在开始之前,就已经了断的干干净净,再无回头的可能。但是,如果早知道如此,那个长安街头偶遇,她一定不会再叫住他,与他做一个交易。

张嫣拭去了眼泪,将锦囊递还给许负,道,“这个锦囊既然是许大人心爱之物,我不敢夺之,不如陪着许大人同葬于地下吧。”

“怎么?”许负微笑道,“张皇后不是不喜欢自己的私物落在别人手里么?”

张嫣淡淡笑道,“不过是一个锦囊而已,算做一个念想吧。”

纵然从不曾去爱,但是在知晓他的一片深情的时候,她狠不下心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许负张口想要拒绝。然而想起弟弟一片痴心,到底不忍心,叹了口气,重新接了回去。

“你日后打算怎么办呢?”

许负笑笑道,“襄弟生前,还留下了一个方满周岁的儿子,已经是许家唯一的血脉,我打算带着他四处云游,此生必不再碰功名二字。”

“如此,”张嫣想了一会儿。竟也只能道出两个字,“也好。”

七月十日,灌婴攻入长沙国都临湘。长沙王吴贺疯狂的屠戮了妻子儿女,之后自尽。先王臣的两个子嗣吴回,吴锦也在战火中被下臣杀死,长沙王无后而除国,汉庭在原长沙国故地上设长沙郡。

中元节。鲁元长公主同惠帝往长陵祭拜高祖,时人讲究事死如事生,陵官将陵园打扫的一如生前,坐卧起居,纤尘不染。

听刘盈嘱咐侍从将长公主送回宣平侯府,鲁元掀开车帘。奇道,“陛下不回宫么?”

“日头还早,”刘盈站在陵前笑笑道。“我想去新起的西市看看。”

“先人还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鲁元殷殷劝道,“陛下身份金贵,却总喜欢微服私访,若是不慎遭遇刺客。岂非让母后和阿嫣担忧。”

“如今天下太平,又在长安城内。哪有那么多刺客。”刘盈不以为意道。

长安西市,设在横门之外绵延到横桥之边,来往更多的是住在城郊的百姓。虽不及东市繁华,却自有一种俚俗之处。

西市正中,有一群人正在斗狗,四周百姓围观,纷纷为自己下注的斗犬喝彩。

只见当中那头毛色发黑的斗犬神勇非常,将对手咬的节节败退,赌输的人叹息了一声,颓然付了钱,慢慢散去。

“娘子别丧气,”荼蘼劝道,“没准,下一注咱们就赢了呢。下一注咱们赌适才那只‘黑将军’,它凶的狠,一定能通杀四方的。”

“输也好,赢也好。”张嫣叹了口气道,“我觉得都没意思的紧。还是换一家去玩吧。”

七月末,长安的暑热还没有完全消退下来,张嫣的头上沁了一层薄汗,接过巾帕擦拭,回过头来,看见了刘盈,先是微微嘴角上翘,又慢慢的板下来。

“舅舅怎么学我到西市来玩耍?”她嗔道。

刘盈正要答话,忽见阿嫣面上神情变的惶急,听得身后劲风飒然,向一侧躲避,一支重箭堪堪的擦着自己身子射过。

“还不快快救驾。”韩长骝的声音骤然拔高,市中围鸡斗狗之辈,一哄而散躲避,远远跟着的期门军迅速的围了过来,将二人护在其间。搜寻着持箭之人。

“小心。”刘盈拉着张嫣躲避在一家市肆屋檐之下,以躲避暗处的流箭。期门军在他们身前围成圈,然后四散的找寻刺客,不多时便格斗成一团,刺客不过十数人,虽彪勇善战,但也渐渐支撑不住。

张嫣惊魂甫定,长了这么大,这是第一次,刺客这种生物,直面到自己面前。

“启禀陛下,”侍卫长郦疥上前禀道,“刺客大致已经伏。”

“嗯。”刘盈点点头道,“留几个活口,交由廷尉府审问来路。”

“诺。”

郦疥应道。

许久不见新的动静,期门军的守卫便慢慢松懈下来,但还是不敢放松。忽听得一人暴喝道,“还有一名刺客。”附近的期门军上前格拿,五石的弓箭在离弦的时候被喝了一下,微微偏离了准头,竟不是对着刘盈,而是向着他身后的张嫣面门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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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不该窜门看抄袭八卦,于是又一次踩点。

本来打算多加一点字数给大家的,也赶不及了。

咳。明天我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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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三:惊雷

“皇后娘娘”

“小心。”

一瞬间,张嫣抬起头来,瞧着那冰冷闪着黝黑光泽箭簇,呼啸着向自己奔来,吓的动弹不得。而期门侍卫都站在数丈开外,急切间赶不过来。那支冰冷冷的箭却已经近在眼前。

在她身边最近的,是刘盈。

她重重的被推出去,手肘撞在身后店肆的窗棱之上,痛入骨髓,抬起头来,见不远处漏网的刺客被愤怒的期门军给砍斫了十数下,眼见得活不得了。那支冷箭箭簇带着一道玄色锦布布料深深的插在身边松木圆柱之上,而刘盈身上穿着同色的玄端,捂着左手臂,面上眉峰微微蹙起。

“舅舅,”她急忙上前扶着他,问道,“你怎么样?伤到没有?”神情惶急,一张俏脸吓的煞白,

“我没事。”刘盈面色发白,勉强安抚她,笑道,“阿嫣,只是割破了衣裳而已,你不必担心。”

她知道他的脾性,只怕多半是报喜不报忧,根本不必跟他纠缠,回头吩咐道,“将宫车驾过来。送陛下立刻回宫,韩长骝,你立刻派人去寻太医署的太医过来。”

“诺。”

郦疥和韩长骝亦一脸担忧焦急,领命道。

横城门的长安守军直到这场行刺已经曲终幕落才姗姗来迟,接管了西市治安。

“郦疥,”张嫣吩咐道,“你去命人找些鸡鸭来,试试刺客的箭簇上是否有毒。”

“长骝,你去西市商家讨一点热水过来,我要备用。”

她吩咐过后,拉着刘盈上了车,不顾刘盈的些微阻拦,撕下他的玄端左袖。将中衣卷上去,果然飞箭掠过的时候,肌肤上划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不过是划伤而已。”刘盈笑道,“都没有怎么觉得疼。”

就是不觉的疼,才更可怕。

张嫣将泪意眨回去,这个时候,她不需要眼泪,也不需要那些有的没的缠绵情思。

她并不会太多的急救知识,但是很多年前,莞尔曾经向她讲过。在野外被毒蛇咬伤后该如何初步处置,于是取出匕首,在刘盈伤处划了一个十字伤口。又用丝绳在刘盈胳膊上勒住。怕自己的手劲不够大,便吩咐韩长骝道,“你过来绑。”

长骝依言,在刘盈伤口上方绑了个死结。

待到将这些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张嫣这才安静下来。坐在地上,只觉得手足酸软。

过了一会儿,郦疥驱马赶到车窗下,拱手禀道,

“启禀陛下,娘娘。”

他的声音带着紧绷。“用刺客箭矢刺破鸡鸭,大约小半刻钟,便有抽搐。箭簇上应染过重毒。”

许久,车中应了一声,“知道了。”声音微哑,竟是刘盈所答。

刘盈靠在了车背之上,闭目不再说话。伤血不易循环。便顺着十字伤口缓缓的流下来,带着浅浅的黑色色泽。

张嫣想要喊。想要叫,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可是这个时侯,却只能全部压在心里头,因为最重要的,是他的平安。

“阿嫣,”刘盈忽然睁目唤她道。

“不要说话,”她忙开口截住他道,已经没有了章法,怕他情绪激动,毒性在体内循环。“也不许睡觉,”声音带了些许哽咽,怕他这么一睡,就醒不过来了。

“好。”刘盈淡淡笑了笑。

宫车沿着华阳街快速而又平稳的前行,在行过北宫不远的地方,得到消息的太医正高柘带着药箱急急赶到。

待诊过脉象,又看过伤处,高柘禀道,“陛下中的是一种瘴毒,因为当时毒箭只是擦伤而不是正正射中,毒性并不严重。”

“那你有没有解药的方子?”张嫣前一辈子看电视剧看的太多了,深信每一种毒药都是有相应的解药的,于是急急问道。

高柘呆了一呆,道,“大凡毒物,解毒一般都是通循常理的,当时随怙在陛下身边的那位侍人做的不错,抑制了陛下的毒性发作,现在,臣只要同同侪们一起,一点点把陛下体内的毒给拔出来,陛下再好好调养一阵子,不会有大碍的。”

直到听到他说最后一句话,张嫣才彻底松了口气,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望着刘盈,之前被压抑下去的种种纷杂思绪,此时才重新浮出来,张嫣心思复杂,舅舅,你不是不要我了么?为什么,还要拼命来救我?

舅舅,我好像欠你的越来越多了。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我再一一还你吧。

吕太后听闻了刘盈在西市遭刺之事,大发雷霆,将当时护卫刘盈的侍卫全部革职待发落。又命廷尉府严审当时刺客以及西市周边百姓,务要将大胆敢行刺皇帝的人擒住。

所谓拔毒,似乎是用不为人言的方法,一点点的将毒从血液中拔出来。张嫣面色发白的看着太医将热气蒸腾的砂罐捧入殿,不一会儿,又听见刘盈轻轻的闷哼声,每一声,似乎都敲在她的心头,忍不住拉着一同侯在殿外的吕后的手,轻轻道,“阿婆,我有些怕。”

“没用的丫头,”吕后忍不住啐道,“不过是拔一个毒,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这么点苦楚都撑不过去?”话虽如此,听见殿中的动静,面上也很是心疼。

一个时辰后,太医们才抹汗出来,道,“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陛下拔毒已成。已无大碍。”

刘盈面色发白,额角却微微浸着汗意,见吕后进来,想要坐起来,却被吕后连忙赶上来按着躺了回去。

“好好的,怎么会有刺客行刺?”吕后咬牙,又嘱咐道,“以后再不准你随意出未央宫了?若是再遇到这么一次事,可怎么办?”

“母后放心。”刘盈疲倦道,“刺客的口音是长沙口音,箭簇上涂的又是长沙瘴毒,应是长沙余孽。拼着最后一口气反扑而已。这次剿了,也就干净了。儿臣并无大碍。母后还是回长乐宫休息吧。”

“我儿子受伤卧床,”吕后瞪了他一眼,“我连在这边伺候着都不行么?”

“行,怎么不行?”刘盈笑道,“只是让母后如此劳烦,儿臣心里过意不去罢了。”

吕后没有法子,只得吩咐张嫣道,“阿嫣,你好好在这边陪着陛下。我先回去。明日再过来。”

“诺。”张嫣应道。

午后的时光慵懒,飒沓而过,刘盈迷迷糊糊的在那儿。只觉得阿嫣陪在身边,很是安心,于是唤了一声,“阿嫣?”

“嗯?”

他笑笑道,“——你没事就好。”

张嫣终于忍不住问他。“舅舅,今天,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以为,他会回答她,因她是他的责任,而他对她心怀愧疚。然而他笑了一笑,只是道,“那个时候看见那支箭。心里头急的很,哪有还有时间想什么理由?”

他记起从前,她曾经对他道,“我不想做寡妇。”那样的神情,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又道了一句。“我也只是不想做鳏夫罢。”

拔毒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不过一会儿,他便精力不支,沉沉睡去。张嫣呆了很久,扯过被衾将他盖的严实。

“荼蘼,我们回去吧。”

“可是娘娘。”荼蘼奇道,“太后不是吩咐你留在宣室殿照顾陛下么?”

张嫣笑笑,道,“宣室殿里人来人往的,哪个不服侍的陛下妥妥帖帖的,何必一定要我留在这儿?”

回到椒房殿,她小憩了一会儿,忽然听木樨在帘下禀道,“长公主求见皇后娘娘。”连忙起身道,“快请阿母进来。”

“偃儿听说了今日之事,”鲁元笑道,“担心你这个姐姐的不得了,又哭又闹,我没法子,只得送他进宫来,顺便自己也放心不下来看看。”

“阿母,”张嫣笑道,“你瞧,我不是好好的么?反倒是陛下,为了救我受了伤,中了毒,现在太医还在宣室殿守着他呢。”

“是么?”鲁元连忙起身道,“那我去宣室殿看看。”回头唤儿子,“偃儿,你也跟我一起去看看你皇帝舅舅吧。”

“不。”张偃摇头道,“我在椒房殿陪阿姐。”

张嫣瞧着弟弟面上依旧发白,于是笑道,“傻阿偃,你看,阿姐不是真的半点没伤着么?”

她本以为偃儿只是担忧自己,既然亲眼见了自己无事,便会该安心下来了。却不料偃儿依旧是神思不属,坐立不安,不由伸手在张偃面前晃了晃,奇道,“怎么了,偃儿?”

“阿姐,”张偃拉住她的手,忽的哭出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当时你也在那儿。”

她骤然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手微微一抖,忽然吩咐殿中侍女宦人道,“你们都给我出去。”又吩咐荼蘼,“你给我守着椒房殿门,谁都不许放进来。”神情煞然。回头拉着张偃的手走入内殿,肃然道,“偃儿,把该说的都说给我听听。”

“阿姐,”张偃吃她一吓,反而讷讷道,“你要我说什么啊?”

“你就给我说一说,什么叫做你不是故意的?”张嫣重复道。

她祈求上天,不要让弟弟卷入到这场刺杀中来,然而天不从人愿,张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道,“阿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今天早上,母亲从长陵回来,我带着池果在外头游玩,在夕阴街孝里,有人瞧着天子回宫法驾回銮,与周围商贩买东西的时候,以闲聊的口气问起长安城中皇帝舅舅的轶事,平日里是否常常出宫啊,最喜欢做什么啊,神情瞧着有些鬼祟。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便高声说了,陛下今日拜祭完长陵后,往西市去了。”

“张偃你,”一时间张嫣气的瞪大了眼睛,啪的一声打了他一个巴掌。

“姐,”张偃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你为了他打我?”

“我打你怎么了?”张嫣怒道,“那是你亲舅舅。我就不跟你说什么忠君爱国,从小到大,他有多疼爱你,逢年过节赏赐了你多少东西?,帮了你多少忙,你居然,就这样回报于他?”

如果他不是她亲弟弟,她简直想亲口骂上一句,“忘恩负义。”

“可是他让阿姐受苦了。”张偃气急败坏道,“你自己说说,从你嫁给他以后,你流了多少眼泪?当年你嫁入未央宫的时候,我还小,还不懂事,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后来二哥三哥偷偷跟我说,阿姐你也要叫他一声舅舅,却嫁给他,不会真的幸福的。”

“我只是,想让阿姐幸福一点。”

张嫣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

作为长公主唯一的嫡子,太后外孙,天子外甥,皇后之弟,宣平侯世子张偃出身高贵,几乎可以和皇子等同。他一贯又聪慧可爱,可以说是众星捧月的长大,但也因为这样,他也一直有些娇气自我。

张嫣一直以为偃儿还小,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小孩子不会懂得大人的感情,而她和刘盈之间,关系太复杂纠葛,少女心事,独向款隅,不可能去和弟弟分享。父母家人又都讳莫如深,只留了一点表面上的痕迹,给张偃去猜测。

小孩子么,长大了,一切就懂了。

大家都这么想。

但是,她低估了孩子的怒气和反弹。

从来没有人当他是一个同等的大人,认真的开解他的误解,于是他的怒气越积越深,也越来越偏执,最后爆发出来,竟然这么惊人。

小孩子的记恨,有时候也可以很单纯纯粹。

“可是偃儿,”张嫣闭了闭眼睛,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弟弟再持着这样的怨恨下去。于是决定和弟弟剖一剖自己的想法。

“当年,我嫁给他,是我自己答应的。”

“胡说。”张偃愤怒道,“当年,阿母明明都带着你躲回宣平了,就是不想让你嫁给他。最后他还是使用了手段。”

张嫣失笑,蹲着在弟弟面前,道,“偃儿,没有人逼我,我嫁给他,只是因为我喜欢他。”

张偃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喜欢刘盈。

做外甥女的喜欢自己的舅舅,很大逆不道吧?

她对刘盈的依恋,阿母和阿婆都看在眼中,虽不曾明点,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嫁给刘盈以后,才渐渐喜欢上他。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已经喜欢他,喜欢了那么久那么久。

纵然他和她不能白头偕老,她也不会后悔,当初曾那样热烈真挚的爱过。

生命中的每一道伤口,都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如果不曾这么走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路行来,得到的是苦还是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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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之第五天,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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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四:求情

张偃看着阿姐的眼神,他们姐弟从小一同长大,最能够分辨彼此心意。最后,他终于沮丧的承认,姐姐的眼神中一片坦荡,她说的是实话。

“他有什么好?”他跺脚,不死心问道,“有比偃儿好么?”

“不一样。”张嫣啼笑皆非,“你是我弟弟,我希望你好好的。可是,我,”想和他在一起过一辈子。

“可是,他对你不好。”他不死心嘴硬道。

“偃儿,你只看到了我为他神伤的时候,却没有看到我为他开怀的样子。”张嫣道,“其实,他对我已经够好的了。他经常来椒房殿陪我,愿意听我说的所有匪夷所思的话,支持我参政,从来不曾怀疑,肯吃我做的饭,在王珑那样的陷害下,依旧没有说我一句重话……”

张嫣一件件细数下来,忽然发觉,原来,刘盈真的对自己很好。

除了不能越过世俗的藩篱来爱她,在他能为自己做到的最大极限里,他一直在对自己很好很好。

多遗憾,这样一个温柔的好人,她最终却无法得到。

“所以,偃儿。从前,你总是问我是否幸福。”张嫣收回了伤感,望着弟弟,“也许你听了一些话,看了一些事情,所以胡思乱想,以为我受了苦,不幸福。”

“现在,我认真的回答你。这些年,我并没有觉得不幸福。”

“——因为,每个人的幸福,不是由世俗判断来定义,而是看她想要的是什么。我求仁得仁,刚刚正好。”

“阿姐,”张偃动容,喃喃道。

“我不知道是这样子的。我好像有些,听不懂。”

“你瞧,”张嫣低低笑了,“我说你还是孩子,不会懂,不是骗你吧。我和你舅舅在一起,虽然有时候会难过,但是也有过很多快乐。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你不必替我抱不平。”

等你以后遇到一个你愿意为她哭,为她笑的人。你就会懂阿姐的心情。

“姐,”张偃投到她怀中,泣道。“我以后不敢了。我听说,舅舅被他们射了一箭,箭上有毒。我也被吓坏了。我没有想要这样的。我只是想,他是皇帝么,皇帝身边总是随时随刻都跟着大批期门军。那群人就算知道了他的行踪,也无法拿他怎样的。最多就吓一吓罢了,我不知道会这样,也不知道他是为了救你,才被刺客伤到了。”

他这次也被吓坏了。

“姐,我下次不敢了。”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张嫣忍不住恼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事的严重性?如果是普通人家。你这么胡闹作弄舅舅,他最多揍你一顿也就罢了。可是你舅舅他还是皇帝,你知不知道但凡和弑君摊上关系,牵连的人非死即伤。当初阿父被罢黜为侯,就是因为跟弑君扯上了关系。这次你的事情被人知道。他很有可能得再一次因此获罪。就连你阿姐我,也得退避椒房殿侯罪?”

还有吕后。

如果吕后知道。如果吕后知道了偃儿的事,张嫣心惊胆战不敢往下想下去。

这些年,她一直觉得,在吕后心里,第一重要的是她儿子刘盈,接下来,情人审食其和女儿鲁元应该并居第二。一对外孙里,本来偃儿是男孙更受看重些,但因为自己幼年的一些机缘,在吕后心中应与偃儿持平。后来,自己嫁给了刘盈,在吕后看来大概要比偃儿更重一些。

如果让吕后知道刘盈此次遇刺,竟有偃儿的一份功劳,张嫣手心发汗,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阿姐,”张偃被她说的变了色,战战兢兢道,“弟弟知道错了。但是不做也已经做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张嫣忍不住转首拭了拭眼泪,好在刘盈此次并无大碍,若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而自己又知道与偃儿有关,又该怎么办呢?

“偃儿,”她最后叮嘱道,“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就算是阿母也不能说,你知不知道?”最后一句话已经是说的声色俱厉。

张偃吓的愣愣的,点了点头。

鲁元接回张偃的时候,对前事一无所知,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对儿女面上都笑的有点僵硬。

张嫣在椒房殿中坐立不安,想着最有可能攀咬出张偃的,便是卫尉军交付到廷尉的几名刺客,于是起身吩咐道,“请颜将行过来一趟。”

“廷尉府属吏说那几名刺客送进廷尉府的时候就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宣廷尉只能从他们的衣裳,兵器猜测他们是长沙王兵败之前派遣入京,指望着若能刺杀了陛下,也能解长沙兵困。却不料刺客还未发动,长沙已经败亡,这才孤注一掷,未怀生念的行刺。现在,宣廷尉正在极力查找这些刺客之前的踪迹。”颜青侃侃禀道。

张嫣松了口气,道,“知道了。多谢将行大人。”

如此,至少廷尉是无法从这些刺客口中得到偃儿的事了。她只盼望老天保佑,这事情就此揭过去。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人到临头,总还是要偏向自己的亲人。

张皇后可以想到封长沙刺客的口,却终究没有法子封住当日市井所见长安百姓的众口。

宣义奉命彻查当日西市毙命的刺客行踪,在孝里,有商肆的小贩指认曾见过其中一名刺客,当时他正在铺子上挑选货物,刻意聊起县官之事,边上马车的富贵男童说起了陛下的行踪,不久之后,西市便发生了行刺。

长安城中的贵族子弟不算少,但也不是多的泯泯于众人,宣义很快就查出来他说的是宣平侯世子。知道张偃的特殊,不敢擅专,禀告了吕太后与皇帝。

听闻了这件事,吕太后怒气勃然,命长乐卫尉军校尉彭策前往宣平侯府带回世子张偃。

“阿母。”张偃面色发白,拉着鲁元的衣袂,求道,“我不要跟他去。”

身披鱼鳞甲的长乐校尉板着脸拱手道,“末将奉太后旨意行事,得罪了,长公主。”挥手命人将张偃从鲁元身边拉开。

鲁元看着被带走的儿子,脸色惨白,眼前一黑几乎要摔倒。

“公主。”涂图连忙上前扶住她。

“没事。”她道,又是心疼又是愧惑。不是不知张偃这次闯下大祸,但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获罪。急急道。“备车马,我要去长乐宫。”

“你怎么教出个这么不知轻重好歹的儿子来?”吕后戳着她的脑袋骂道,

“母后教训的是。”鲁元唯唯诺诺的应道,心里却松了口气,吕后这样直斥于她。虽然面色疾严,却到底是存了保全之意。

“母后,偃儿如今何在?”她忍不住问道,眼圈忍不住红了,“那孩子从小到大,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

“我也不知道。”吕后翻了翻白眼。“我刚命人将他带来,就被陛下要了去。他是皇帝,没有人拦的住。这次又因为你儿子才遭了这么场无妄之灾。想要亲自处置,也是名正言顺。”

张嫣赶到宣室殿的时候,鲁元正跪在殿前为儿子请罪,自汉二年以后,她以长公主之尊锦衣玉食。再也没吃过一丝半毫的苦楚,此时跪在冰冷的石砖上。不一会儿就受不住,只是咬牙硬撑着,面上冷汗涔涔而下。

“阿母,”张嫣心疼不已,忙上前搀她道,“事情也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又何必这样?”

“阿嫣,”鲁元回过神来,推开她摇头道,“你别劝我,子不教,父母之过。偃儿这番闯下弥天大祸,我这个做阿母的在这儿替他跪一跪,也好替他减轻一点罪名。”

张嫣气急,问一旁侍立的黄门宦侍道,“是陛下让长公主跪在这的么?”

“皇后娘娘,”小黄门苦笑道,“这可不关陛下的事,太医说陛下将养了这么些日子,今日进行第二次拔毒,拔毒前陛下已经说了让长公主回府的,长公主执意不肯走要跪,咱们做奴婢的也拦不住。这事儿,陛下怕根本就不知道。”

她知道母亲性子虽温和,脾气却也执拗,自己根本劝不动。哼了一声,越过鲁元,匆匆进了宣室殿。

宫人们捧进一盆又一盆的热水,将宣室殿蒸腾出一片热气。她站在帘外不便进去,想起阿母在殿下跪着,自己做为女儿,怎能安安稳稳的站着?于是也缓缓的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长骝吃了一惊,连忙劝道。“陛下不曾加责娘娘,娘娘你快起来。”

她坚持不肯起来,道,“你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沙漏嘀嗒的声音,刘盈难奈痛楚而低哼的声音,鲁元满头大汗而模样,偃儿惊慌失措的脸蛋。张嫣想,她在汉长安的日子,从汉九年被高帝罚跪在长乐宫外起,到如今在宣室之前为弟弟求情而终。而殿中的帝王,却已经换了一个人。

仿佛过了一刹那,又仿佛过了很久,太医们背着药箱出来,见了这动静,噤若寒蝉,连忙退出。

殿中,长骝轻轻的在刘盈耳边道了一些话。

刘盈皱眉,利落吩咐道,“你去外头跟长公主说,她要一直在外头跪着,我这个做弟弟的养伤也不能安心。还是先回去吧。”

又转首对帘外喊道,“阿嫣,进来。”

“是臣妾教弟不严,”她眉目平平,一板一眼道,“愿自请恕罪,不敢起身。”

“阿嫣,”刘盈扬高了声音,“你要朕亲自下床去拉你进来么?”

她闻言,只得起身进来,见刘盈换了一件中衣,重依在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向她招了招手。

“启禀陛下,”中黄门来报,“长公主已经回去了。”

刘盈点点头,恼道,“你这是做什么,和你阿母一样的脾气。”

“我……”张嫣刚要说话,刘盈已经疲惫的道,“我倦的很,等等再和你说话。”

他安详的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张嫣气急,刘盈明明知道她和阿母究竟是为了什么跪求于他,却偏偏根本没有提张偃半个字。她很想直接问他到底想要拿偃儿怎么办,但是看着他苍白的面色,以及眼睛下面的青黑色泽,再想起这都是他代她受的苦楚,到底长不开口,打扰他的休憩。

刘盈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殿外天色已经微微黑了。他的目光落在帘外张嫣窈窕的背影之上,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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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五:怀远

“陛下,已经酉时了,是否要用晚膳了?”长骝见他醒了,连忙上前问道。

“舅舅。”张嫣听见动静,连忙进来,问道,“偃儿——”

“阿嫣,”刘盈笑道,“你很少来宣室,今天就留下陪朕一同用膳吧。”话语虽然温煦,但似乎刚刚截断了她为弟弟求情的话头。

张嫣闷闷的应了。

因为刘盈的伤势,这些日子,宣室的膳食备的很清淡。张嫣拨弄着面前的鲫鱼羹,味道虽鲜美,她却没有半点食欲。时不时抬头瞧瞧刘盈,他坐在食案另一端,垂眸细嚼慢咽,用餐礼仪完美,面色如常雅淡。

“太医嘱咐朕卧床修养,不能劳累,宣室殿中积压了一堆国事,朕却都看不过来。”

“王陈两位丞相都是老成持国之辈,”张嫣矜然笑答,“定能协助陛下,不至于出什么疏漏。再不行,长乐宫中,太后一定愿意为陛下效劳。”

“阿嫣,”刘盈忽然就意兴阑珊,放下漆箸,道,“你最近总是躲着朕。”

她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陛下当日不是说,只能做我舅舅么?你见过哪个做外甥女的,能够经常留在舅舅身边?”

就算是父亲,也不可能留住女儿一辈子,何况,他只是一个舅舅?

刘盈骤然心恸,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但就是因为知晓,才想在与她分离之前,再多见一见她,听一听她的笑语。

“对了,舅舅,”她巧笑嫣然道,“朝中那么多青年才俊。你可挑到满意的人选了?”

他执碗的手微微露出青筋,勉强笑答道,“有一个名叫朱诚的,和另一个唐羡,朕瞧着都还不错,暂时决不出哪个更好。”

“阿嫣,”他叹道,纵然如此,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纵然是在从前只是单纯的舅甥的时候。也不会像这样日常问候,寡淡应答。

“你陪朕说说话吧。”

“舅舅,”张嫣就抬起头来恳然道。“你放过偃儿吧。”

“偃儿的事,”刘盈淡淡道,“朕自有打算。你不必过问。”

“我哪能不过问,”她道,“那是我亲弟弟。”

起身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求道,“我知道他这次做错了,他不过是个孩子。阿嫣求舅舅了,你就放过他吧。”

“阿嫣,”刘盈抬首,尖锐指道。“偃儿被你阿母和你宠坏了。目无君上不知轻重。”

当日宠坏他的,不也还有舅舅你一份么?

张嫣微微腹诽,但不敢直说。继续求道,“我知道。可是已经这样了。我不想他出事啊。以后,我和阿母会好好管教于他,不会让他再犯了。”

刘盈起身入内殿,饮过内侍奉上的汤药。听着张嫣继续说话,到最后。几乎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你到底想怎么处置偃儿,总得给我一句话吧?”

张嫣终于爆了,“看着我这样着急,很好玩么?刘盈,你要是真的一定要偃儿的命的话,我,我就去龙首原找棵东南枝自挂好了。你等着同时替我们姐弟两收尸吧?”

刘盈霍然转身,冷笑道,“怎么,因为那小子的错,朕为此挨了这一箭,拔了两次毒,还得卧床休养数月,难道朕惩治于他,反而还理亏了?”

“我……”张嫣刹不住脚,险些撞到刘盈怀里去,瞧着他包扎着的左臂,声气弱了下来,“我知道他这次犯了大错,的确该受罚,可是,舅舅,你总要给我一句准话,不要让我悬着心吧。”

她忍不住掉眼泪道,“他是阿母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同胞弟弟,你要怎样罚,我和阿母都没有二话,你总不至于真的要他的命吧?”

“阿嫣,”刘盈叹道,“这样吧,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便告诉你我打算怎么罚他。”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张嫣气的几乎要咬碎牙齿,然而挂念弟弟,只得咬牙点了头。

“张偃虽然聪敏,但被你们宠的太过,”刘盈悠然道,“长此以往,只怕养出一身纨绔习性。今年初,河南郡守吴泽在洛阳开办了一所私学,取名吴公石室。我打算,把张偃送到他学中去。”

他靠在榻上,望了一眼难得一脸呆愣的张嫣,沉声道,“不准用长公主子的身份,不准携多余钱财,不准带仆役,他得凭着自己的本事,让吴公承认。”

她呆了呆,复又担心起来,“可是偃儿从小没吃过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她自己闭了嘴。事实上,以她所知,但凡与弑君扯上一点边,非死即伤,能保全便是万幸。如果在位的是除了刘盈以外的任何一个帝王,张偃都不可能这么轻易的过关,

而送他去洛阳,虽然会吃一些苦,但终归是对张偃有好处。张嫣不是不懂,也没有打算反对,但还是有些舍不得弟弟。

“那,舅舅,”她低低道,“要待到什么时候才接他回长安?

“还没有去,你就惦记着要接他回来。”刘盈冷笑道,“可不是宠坏了?”

“多谢舅舅开恩。”她低低道,“你什么时候送他走,我想去送一送。”

“不准。”刘盈道。

张嫣愣了一下,恼道,“连这个都不准?”

“你以为他是出门受赏的?”刘盈淡淡道,“出城还要阿母陪,姐姐送?只怕他只记得哭鼻子,不会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

将适才的感激都收回,张嫣生硬揖道,“陛下请安歇吧。阿嫣告退。”

“阿嫣,”刘盈伸出手去,想要唤她一声,抱一抱她。然而,想起半年前的事,终究将手收回来,眸光些微带了些黯然。

既然已经决定了退回到舅舅的身份。他便已经没有那个资格,用那样亲近的姿势拥抱佳人。

她跺了跺脚,跑了,却在出了宣室殿后,瞧见正在耳房中煎药的太医。命荼蘼道,“去请高大夫过来一趟。”

“臣参见皇后娘娘。”

高柘拜道。

“免礼。”张嫣问道,“高大夫,陛下的毒到底怎么样?”

“启禀皇后娘娘,”

高柘拱手道,“陛下年轻轻。底子好,今天又将拔了一次余毒,已无大碍。只是到底于身体有损,还需将养,最好不要有大喜不怒,也不能,”他忽然有些哑口。

按理。皇帝中毒之后体虚,短时间内是不宜亲近女色的。他本该于皇后明言,只是看着面前少女,分明还是个稚龄小丫头,这话一时竟有些说不出口来。

好在张嫣对他未尽至之语并不在意,微微蹙了蹙眉头。道了一声,“那到底养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大好了呢?”

高柘想了想,“总要再一个月吧。”

“知道了。你去忙吧。”

如今将到八月,再过一个月,便是秋九月。

张嫣想,她还能多出这么一段日子,安慰阿母度过最初偃儿不在身边的日子。将长安的一切安排妥当,为陆氏安排一个出路。也为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当晚,吕后亦将高柘召入长乐宫,问及皇帝身体。

“那,”吕后微笑道,“陛下到底要将养到什么时候才算大好?”可以近女色了吧。

高柘依旧道,“总要到秋九月的时候吧。”

“知道了。”

高柘笑眯眯的回到太医署,淳于衍见了,不由奇道,“高大人,有什么喜事么?如此高兴?”

“没什么。”高柘摸了摸胡子,笑眯眯道。

无论怎么样,皇家一派团结,母子孝悌关爱,夫妻相敬如冰举案齐眉,岂非是大汉之福!(?)

转眼半月过去,秋风叶落,将近中秋。

除了太医说脉象还有些虚弱外,刘盈已经恢复如常,这一日,他命人将张皇后召到未央北阙,笑道,“阿嫣,换件衣裳,陪我出宫走走。”

张嫣还在赌气刘盈不让她去送张偃出京,道,“陛下才遭了一次行刺,将身子养好,就敢又出宫,不怕太后知道了不许?”

“咳,”刘盈道,“哪有那么多刺客?长安是我自己治下,若当皇帝的连自己的京城都不敢出,算什么事?至于怕母后不许,不让母后知道就是了。”

“那我也不去。我在椒房殿待着挺好的,不想动。”

刘盈没辙,只好道,“阿嫣,你还记得你上次答应我一个请求吧?”

张嫣气结,道,“陛下打算把这个请求用来让我今天陪你出宫么?”

她不再说话,接过侍人牵过来的马缰,翻身上了马。

策马出宫的时候,回头望,虽然刘盈自己不甚在意,但卫尉不敢大意,命微服跟随的期门军至少比从前多了一倍。

“舅舅,你这么巴巴的把我弄出宫来,要做什么么?”

“其实,”刘盈左右看看,“也没什么。”

“怎么,”她淡淡道,“你从那堆贫寒学子中挑出来了满意的了?”

刘盈愣了愣,没有说话。

“他是你上次说的哪一位,朱诚还是唐羡?”张嫣见他无言,以为他默认,心不自觉的有点酸,便问道,“今年多大,家在何地?”

刘盈不置可否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直到骑马出了宣平门,还是没有见人影,张嫣狐疑道,“见人不需要走这么远吧?”

你还以为拉你出来是为了见那些人的?刘盈心里气闷,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我见你这一个月都闷闷没有精神,这才带你出来散散心。”

前些日子,他虽然走马灯似的召见了一批人,却哪里寻的出合心意的?

老实的才学不够,有才学的机心太重,他日必不安于家室。两样都好的,容貌又差了些。挑来拣去,总觉得,阿嫣那么美好,没有一个人能够配的上。

深心深处,他不敢承认的是,其实是自己,不肯将阿嫣交到另外一个根本不知道根底的人手上。

张嫣怔了怔,抬头看着刘盈,良久方道,“多谢舅舅这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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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写早就写好了。一直在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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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六:春色

修文通知:本文从这一章的后半部分开始,进行大修。大概一共会修掉三十多章,十四五万字,然后继续下面的情节。修过的文字应该多于原文之前的字数,作为对读者的补偿。本章文字和从前版本若有不同之处,以新版本为准。因此造成的不便之处,希望大家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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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晴空,天气高爽,张嫣忽然笑道,“舅舅,我们比一比赛马吧。”

刘盈不愿拂了她的兴头,点头道,“好啊。”

二人沿着灞水纵马飞奔,刘盈暗暗勒出飞云的劲头,张嫣却是尽力疾驰,仿佛这样才能一吐心中郁结,很快的,便远远的上前,一直驰行到灞桥之下,张嫣方停下马来,回头望,早就不见了刘盈踪影,于是下马等候,见了当日二人共依的柳树,黯然神伤。

那一夜,刘盈在柳树下吹笛,哪一首《蒹葭》的曲调太忧伤,她闭着眼睛安静的听着,于是暗夜里的泪水流下来,打湿衣裳。

她站在柳树下,瞧见一对少年情人急急走过灞桥,柔婉的少女脚下虽然跟着少年小跑,面上却很是犹豫,唤道,“孟郎,停一停。”最后终于一把甩开了少年的手,道,“孟郎,我阿父已经年老,膝下只有我一个女儿,我真的不能就这么什么都不管的随你私奔。”

吁的一声,刘盈骑着飞云赶到,将马儿栓在柳树之下,走到她身边,唤道,“阿嫣?”

“嘘。”张嫣回头拉住他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青衣少年腰间悬着一柄剑。眉目之间颇有英武之气,当是游侠中人,忍不住气怒道,“难不成你就真的听你阿爹的话,嫁给那个什么南乡侯的孙子?”见少女面上难过,又放软了声气道,“冬歌,你现在随我走,我孟观但凡还有一份力气,必不会让你吃苦。”

君子不立于暗墙之下。刘盈听着少年人的情语呢喃,很有些尴尬。然而觉得左掌之中阿嫣的手滑腻香软,因为听着少年男女的话语。阿嫣有些分神,便没有注意到二人的距离,那个上元夜以后,他再也没有和阿嫣这般亲密,此时。她依在自己身边,淡淡的清香充盈在竟有些不舍打破这片刻的亲昵。

灞桥之上,冬歌摇了摇头,退了一步,道,“冬歌不能负父母深恩。但亦绝不负孟郎情意,不会答应父亲的安排嫁给他人。”面上现出凄然的神情。

一时间,对面的孟观和暗听的张嫣。都有些凄然。

冬歌是打定主意,父亲和情人,她谁都不愿意辜负,到最后,只能委屈了自己。

孟观气怒道最后。只能化作无可奈何的颓然,许久。方灰心道,“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冬娘微笑着摇摇头,依着他道,“你就陪陪我,看一看灞水上的落日吧。”

二人正在神伤之际,忽听见桥下的蓝衣少女唤道,“哎,这位冬娘姐姐,敢问令尊是哪一位?”

冬歌愕然回头,见少女眉目歆雅如画,问话虽然突兀,心中却难生出憎恶,便答道,“家父是故弘农郡守,姓韩名容,敢问小娘子认识他么?”

“不认识,”少女微微笑道。

“那你问这个做什么?”孟观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悦问道。

“孟公子,”少女转向他道,“你真的很喜欢冬娘,非她不娶?”

初见面的陌生人,却问的这么私密,孟观愈发不悦,想要发火,却被冬歌按住,冷哼了一声,答道,“我对冬歌的真心天日可鉴。”

少女又转首问冬歌,“你真愿意嫁他,绝不后悔?”

冬娘望了一眼孟观,眸中有坚毅的温柔色彩,“是的。只可惜,我阿父为人固执,总是不肯答应将我许配给他。”

“那,”蓝衣少女笑盈盈道,“如果有人能劝你阿父同意将你许给他,不就万事皆好了么?”

韩容的固执,孟观领教了多回,根本不信有人能够说服的动他,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别人就该听你一句话?”

韩冬歌却是惊喜莫名,道,“我阿父最是顽固,妹妹真能劝服他么?”

少女嫣然道,“我不行,天下总是有人做的到的。”

“阿嫣。”她的身后,玄衣青年男子本是纵容的望着她,听到这儿,忍不住蹙了蹙眉,唤她道,声音微微带了不满。

张嫣转身仰首望着青年,左耳耳垂上一点胭脂痣便显露出来,鲜红如血。

“舅舅,你帮帮他们吧。”

“那是韩大人的家事,”刘盈皱眉道,“我插手,算什么回事?”

张嫣眉目间神色微微忧郁,唇角却笑开,幽幽道“虽然我们没有法子在一起,但是能见到旁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不也挺好的么?”

刘盈怔在那里,看着张嫣明明嘴边牵起不在意的笑意,仿佛真的看开了,但眸底还是带着一丝酸苦。

她不再说话,牵回马,翻身而上,忽然唱起一首歌:“大风卷兮,林木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往,苦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歌声悲慨,刘盈听得心中一酸,有一种很温柔的钝痛磨损在心头。他一直希望阿嫣放开,才能快乐一些。但阿嫣若真的放开了,他的心中,却总又升起了不舍。很是想念从前那个依恋在自己身边的女孩。

九月初五,孟观与韩冬歌成婚。解忧去道贺。解忧回来复旨时,面上神情怔忡。

“解忧这是怎么了?”

“皇后大概不知道吧。前些日子那位孟观,正是解忧失散多年的弟弟。”

新年岁首,皇帝在前殿进行大朝的同时。长安城中皇室女眷,以及列侯夫人也要入椒房殿觐见皇后娘娘。

列侯夫人觐见之时,见年少的皇后端坐在椒房殿正殿之上,容貌清艳。面上清肃,举手投足之间皆有风仪,敬畏赞叹之余,不免也暗暗可怜。

这都是从前元五年以来,张嫣做惯了的,除了疲累一些,一应礼仪都做的滴水不漏。

丙子(初五)日,吕太后在长乐宫中设家宴,宴请皇帝与皇后。席上,张嫣想起此去山长水远。与相见无多,念及吕后多年照顾,都是对自己的好处。心中感念,于是出言逗笑,花巧百出。吕后被她逗的前俯后仰,指着她笑对刘盈道,“你看你媳妇儿。”

刘盈饮尽了斛中酒。笑答道,“母后说的是。”

苏摩端出酒来,笑劝道,“这是长乐宫今年新酿的菊华酒,陛下和娘娘尝尝?”旁边伺候宫婢用杓挹取酒液,为张嫣斟了。张嫣举杯掩在袖中,轻轻抿了一口,不免落泪。拼命眨了回去,扬脸赞道,“太后宫中的酒,自然是香醇的。未央宫的酒官明明就是一样手艺,偏偏酿出来的酒就是比不上。”

“瞧瞧你说的什么话。”吕后欢喜的很,含笑斥责。“你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宫人给你送个十坛八坛过去。”

张嫣嫣然,转眼去看刘盈,“这样的话,陛下就有口福了。”那边,刘盈却已经是在连着饮了几斛酒,醉倒在案上了。

“快去拿解酒汤来。”吕后连忙吩咐,眉头也微微皱起来,“这孩子。身子刚刚好了不久,怎么喝酒喝的这么凶。”

“陛下既然醉的厉害了,夜深路难行,不如你们便在长乐宫中歇一晚吧,不必回去了。”

张嫣颦眉,两座宫殿相离不过几步远的距离,又有宫人抬辇,能难行到哪里去?待要出声推辞了,转头看了看殿外阴沉的夜色,浓重仿如墨汁,好像顷刻间就要滴下雨来,低首又见了刘盈面上潮红,酒气熏人,醉的实在厉害,心中计议定了起身,“母后的菊华酒后劲厉害,陛下真是醉的狠了。不如让他在这儿歇就好了。阿嫣自己回去就是。”

宫人们将长信宫后的天一阁收拾出来,张皇后在铜盆中拧干了热帕子,替刘盈揩了面。漫不经意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他沉睡的容颜,微带眷恋。

“荼蘼,”她起身,“我们回去吧。”

荼蘼应了一声,扶着她起身,忽听得远远的殿门哐当一声合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阁中余的侍候宫人早已经退的干干净净,一转眼,偌大一个天一阁,此时除了酒醉的刘盈之外,尽只余了她们主仆三人。

本能的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张嫣连忙奔出内殿,扬声叫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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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从天上落下来,斜斜的打在长廊地面上,慢慢的,一点点濡湿痕迹。

“太后,这样……好么?”

长信宫中,苏摩姑姑服侍着主子取下她发髻上的衔尾金凤簪,伺候着入寝,略带了一丝担忧,问道。

“有什么不好?”吕后拍了拍她的手,不在意的道,“我不也是看着他们这样磨磨唧唧的。明明郎有情妹有意,偏偏不肯挑破这最后一层纱。他们不急,我这个做娘的看着都急。等到生米煮成熟饭,盈儿他再恼,还能把我怎么样?”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的短促一笑,“盈儿嘴上会恼,但美人在怀,只怕心里还要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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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皇后娘娘,”天一阁空荡的台阶下,老宦者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语气恭敬,但是没有丝毫为张皇后开门的意思,“太后说了,陛下酒醉,请娘娘安心伺候。等明儿个一早,这门自然就开了。”

张嫣愕然,气急败坏的踹了殿门一脚,朱红髹漆的殿门哐啷作响,“你们给我听着,立刻开门,否则,待本宫来日出去,定饶不了你们。”

老宦官咳了一声,声音明显带了些微的笑意,遍谓左右道,“皇后娘娘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不要说本大人没有教你们。在外头伺候的时候不许出半点声音,否则明儿个娘娘的惩罚下来,都得自个儿受着了,不过现在,”他的话音一转,高昂起来,“奉太后娘娘懿旨,将天一阁的门窗都给我钉死了。”

殿外果然没有一人做声,不一会儿,便有十数脚步踩了过来,接着便传来了乒乒乓乓的钉木条的声音。张嫣目瞪口呆,心中一分好笑二分恼怒三分羞窘,觑了觑身边的婢女,咳了一声,一张俏脸染上了粉色色泽,慢慢的低了下来。

“娘娘,”

“嗯?”

荼蘼迟疑,“咱们现在,……怎么办?”

慢吞吞瞟了她一眼,张嫣的声音像含在嗓子里,模模糊糊的,“该怎么办,怎么办呗。”

天一阁是长乐宫中的一处楼阁,从前是高帝玩乐之处。后来天子搬入了未央宫,这儿因为在太后寝宫长信的后侧,便经常被用作刘盈在来向母后请安时候的休憩之处。一方小小的殿堂,被分为三间,西厢置了书案小榻,可为休憩;醉酒的皇帝却被安置在东厢的大楠木床之上。少年皇后以及两个侍女站在殿中央的榆木和合屏风之后,一动也不动,不知所措。

空气之中慢慢泛起一种甜香的味道。

“呀,”木樨一声尖叫。

张嫣被惊的一抖,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眸带着些羞色,潋滟的像月夜的湖水。

“娘娘,”木樨面红耳赤,指着屏风磕磕巴巴道,“那上头……”

“屏风上头怎么了?”张嫣不解,提着灯盏凑上前观看,轻轻“啊”了一声,脸也慢慢红了起来。

这座榆木和合屏风分为六扇,每一扇都自成一个单位,中间随意曲折,合和起来,将这间殿阁分隔成内外两个部分。屏风下面镂空,以承托所托,雕琢着精致的花纹,上半扇用同色的桑皮纸贴合,毎一幅皮纸之上,都用同色细线条勒绘一张小像。第一幅是芳草长亭之际,男女隔着三步远撑伞回首对望;第二幅是女子将跌欲跌之势,男子揽腰相扶;第三幅男子半蹲,握住女子微抬的足袜……六幅图案情境不同,但相贯相通,风流缱绻,虽是无名画师所绘,眼角眉梢的情意却历历可见,俱是男女风月之像。

张嫣面红心跳,不敢细看,游目四望,内殿不过三丈见方,床边绨几之上,放着一把楚琴。一盆绿竹置于东墙墙角之下,郁郁葱葱的,足有半人高。饕餮香炉在旁边隐蔽处吞吐着婶婶青烟,不同于茅草的清香,带着几分甜腻几分春情。

这甜香……

她杏核形的眼睛微微一眯。

将掠过的眼神移回到之前的饕餮香炉之上,张嫣轻轻走上前,嗅着甜香的味道,细细分辨,微微色变。

曾随着淳于太医习过一阵子医理,她对一般的药草也有一些认识,这香炉里如今燃着的,分明是——。

——2011年5月1日修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七:两处

天空东处吐露出一丝鱼肚白,即将放晓。

卯时,奉命将在今日放还出宫的宫女抱着小小的蓝布包裹,聚集在曲水殿前。

负责掌管此事的宦官是中宫一个小小的黄门仆射,平日里少见宫中贵人,但在这群低级宫女面前,倒也表现的神奇十足。

“此次蒙皇后娘娘恩典,共放还七十六名宫人,都到齐了么?”

“启禀大人,”宫人神情茫然禀道,“似乎还差一位。”

“怎么回事?”黄门仆射顿时摞下脸子,“哪一位这么不知事,难道还要大家侯她一人不成?”

“大人,”穿着青衣的宫人匆匆赶到,拜道,“对不住,今晨起迟了一些,请大人多多见谅。”递了小半贯钱给他,仆射掂了掂,便缓和了神情,道,“就出宫了。跟着些。”

“这位妹妹,”走在最后的宫人亲热的拉上她的手,笑着搭话,“我叫卢云,敢问妹妹名讳?”

女子闷哼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但有些悦耳。“我姓韩,”她见卢云好奇的目光,勉强解释道,“我的肩腰都有些酸。”

晨曦开天光一线,卢云不经意的觑了一眼青衣女子的眉目,忍不住在心中赞道,虽低眉顺耳,亦不掩清艳,“我从前在未央宫中没有见过韩妹妹,不知道妹妹从前在宫中哪一处供奉?”

她不愿旁人觑到了自己的面容,于是低了低,轻轻道。“我一直在椒房殿伺候。”

“宫中行走,不准相互交接耳语。”

黄门仆射回头看了一眼,提高了声音尖细。

张嫣微微一笑,她做事缜密,亲自布下这个金蝉脱壳之局。。.n。自然不肯出半点差错。这一批七十余个宫女,来自全国各地,在未央宫中偏远殿阁做洒扫供奉,从没有机会见过椒房殿中的皇后。自然也不用发现她地不对。

转眼间就出了内宫门,卫侯上前与黄门仆射做交接。

“韩妹妹,”卢云回过了头,忍不住又笑问道,“你可有相好的情人?”声音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对出宫之后的日子抱有甜蜜的期待。

霎时间张嫣的面色便黑了一半,硬邦邦地答道,“没有。”

呃,卢云被噎了一下,忍不住觑了觑她的红唇,色泽红艳而微肿,明明是不久前方被男子热烈的亲吻过的水润。

“没有便算了,”卢云讪讪安慰道,“妹妹长的这般美。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一定能够找到满意的归宿的。”

“不必了。”张嫣叹了口气,爱一个人太伤,这一段爱情。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许,在很长地一段时间里,她再也不能,像这样诚挚的,去爱一个人了。

可是,卢云微微腹诽,明明你青衣交领掩盖之下。虽然极力遮掩,却还是掩不住深深浅浅的吻痕。

“你们两个,”黄门仆射斜眼看过来,“不想出宫了,是吧?”

卢云连忙闭了嘴,不再说话。

静静的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见了西华门的影子。卫侯验过了堪合文书,挥挥手便打开了侧门。

走出去的时候。张嫣微微低下了头,谁也不知道,那个本该在椒房殿中安寝的皇后,在这个平淡的清晨,低调的走出了未央宫。。ap.n。

走出未央宫阙的时候,清晨地阳光升起来,张嫣回过头来,看见恢宏的未央宫在晨曦中呈现一种淡漠的金色色泽,她最爱的那个人住在这座宫殿里,她曾经立心要在这座宫殿中陪着他白头到老。

她曾经以为她要在这座宫殿中生活到老死,却没有想到会抛开过去地一切,

未央宫虽然好,却远远不是这个世界的全部。你只有走出它,才能看到天地的广阔。才能拥有新的人生。

张嫣清朗的笑出来,眼中却滴下来了璀璨的泪光。

再见,未央宫。

再见,长安城。

再见,阿母,阿婆。再见了,刘盈。

同行的宫人,有些有家人来接,有些孤身一人。卢云忽然甩开包裹奔向一个年轻的男子,相互拥抱。张嫣掩下了头,低低地顺着宫墙与城墙夹出的一条窄窄的道路前行。

未央宫北毗邻北第,与宣平侯府所在的尚冠里一样,是列侯贵人集居之处。其中难免有认得张皇后之人,张嫣不愿冒险,便从章城门出宫,绕行长安,在西市陆氏纸肆凭信物提取了一份银钱。

她和陆氏的同盟太薄弱,她还是椒房殿中的皇后地时候,陆氏自然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她,但是,若她失去了那个位置,而刘盈或者是宣平侯府要寻找她的下落地时候,她毫不怀疑,陆氏将会直接的出卖于她,于是,她根本不敢留下太多的痕迹。

西市之中,中年的车夫正在逗弄孩子,忽听得远远的妻子在家喊道,“当家的,有生意上门了。K”

他连忙应声,却见院中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回过头来,身穿灰色男装,将头发束成男子发式,面容有些黧黑。

“小姓韩,”他行了一个男子揖礼,笑道,“听市井说同伯的声名好,我想去寻亲,想雇同伯送我一程。”

少年付的车资很是丰厚,同伯沉吟道,“我可以接,只是只能送小哥到函谷关。”“函谷关便函谷关吧。”少年想了想,笑道,“到了那,我再想办法。”

同伯便让同婶煮茶待客,打量着少年,见他跪坐在榻上。盯着膝尖若有所思,一身衣裳虽平常的紧,却隐隐透出一种与市井不合的清贵来。

“韩小哥独自出门,家中亲长不管么?”他好奇问道。

“嗯。”他回过神来,笑道。“我已经这么大了,有什么好管地?”

舅舅,他未必会寻找她吧。

既然决意隐姓埋名,张嫣已经有了收敛行迹的打算,只是,看到了简朴的牛车的时候,她的笑容,还是漏了一拍。

“小哥。怎么不上车?”同伯奇道。

“嗯。”张嫣点了点头,掀帘上车。

放弃了皇后地位置,放弃了宣平侯女的身份,她早就没有了那个资格,去坐宽敞阔气的马车行路。

出乎她的意料,牛车的速度虽然不快,走在直道之上,竟是相当的稳妥。

“不要看牛车走的慢,”同伯笑道,“但是比马车稳多了。那些贵人们啊。其实不知道享受。”

“是么?”张嫣失笑道。

“韩小哥,”赶车的同伯问道,“你那位尊亲家住何方?”

昨日夜里又惊又累,安顿下来。张嫣便觉得睁不开眼,轻轻道,“反正,你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她现在,最不缺地,就是时间。

相比于在椒房殿的五光十色的生活,赶路的日子,其实很有一些无聊。

同伯赶着牛往河边饮水之时。她瞧见河边垂着一棵柳树,于是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想要学着吹出曲调,却怎么也掌握不了技巧,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喑哑声。

“韩小哥。叶笛不是这么吹的。”同伯失笑道。“这东西很俚俗,你要学会运气。不然,晚上在农家借宿的时候,我吹给你看看。”

张嫣点点头,一点一点的随他吹着曲子,生涩不已,她也不嫌烦闷,只是一遍一遍单调的重复。

翻来覆去的,她吹地只有一首《蒹葭》。

赶了七八日的路,函谷关便已在望,同伯正振奋精神,忽然山上赶下来一群剪径的强人,俱都骑着马,将二人围住。同伯驾牛车想往一旁赶,然而牛车哪里赶的过骏马,只好靠后问道,“韩小哥,你看这……”

牛车地帘子掀开,露出了隐隐绰绰的影子,其中一位贼人见了,不由喜道,“大哥,车中那个少年身段不错,挺有些味道。”

“老四你傻了。”刀疤脸大汉大笑道,“那是个少女,不是美女。”

“那有什么关系,”先前那位黑脸男子便亵笑道,“我听说,长安那些贵人,就很喜欢在府邸中养一些娈童,许他们养得,我们就养不成?”

“阿嫣”

宣室殿中,刘盈忽然从梦中惊醒,脱口而呼出那个刻在心上的名字。

依旧是梦啊。

明明是深秋,他却伸手拭额头上的汗。

“陛下。”帷帐之外传来贴身宦官的声音,韩长骝不忍道,“你若是思念皇后娘娘,便派人去寻她的下落吧。”

她才出宫没有一些日子,单身女子的日程,能够走远到哪去,现在去追,一定追的到了。

“不用了。”刘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地掌心,许久之后,方轻轻道。

既然,这是阿嫣自己的决定,他,也只能选择放手。

直到多日之后,刘盈忆起当日情形,依旧痛彻心扉。

虽然理智并不容许自己去回忆,但他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记起那个香艳旖旎的夜晚,他记得阿嫣身上的清香,软软的唇舌,她地面颊,因为情动地缘故,在自己身下,变成一片浅浅的绯色。

几疑是梦。

他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阿嫣。

因为那一夜地疯狂,阿嫣难得的发了脾气,众人皆噤若寒蝉,连母后暂时都退避锋芒,也就造成了未央和长乐两宫暂时的空白。长乐宫的人以为张皇后回转未央宫,未央宫中,却以为阿嫣还逗留在长乐。

咳,俺保证,等他们两个重逢,奉上整整一章H,今天,饶了我吧。

喵。

乖乖修稿子去。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八:心珍

最先发现张皇后失去了踪迹的是她身边的两大女官荼蘼,解忧。

“谁都不许声张出去。”解忧按住了慌了声色的荼蘼,严声道,“椒房殿的人,仔细的在未央宫四处找一找,若再找不到皇后娘娘的踪迹,”她的身子晃了晃,凛然道,“我们便只好去禀告陛下了。”

中宫私府令跪在宣室殿外求见陛下,面如死灰。

听到转陈的禀报,刘盈愣了愣,手中的兔毫笔便握不住,滚到了宣室的水磨方砖之上,染上了一痕浓黑墨渍。

这些日子,阿嫣的笑语嫣然一幕幕滑过脑海,眉目温柔而带着淡淡的眷恋,当时他觉得不舍,总是笑着说一些开心的事,只为求她展颜,直到这一个刹那里,才蓦然明白过来,她一直是在和他告别。

一刹那,伺候在一旁的御前总管韩长骝分明看到,年轻的皇帝面上的神色闪过一丝害怕。

“宫中各处都找过了?”他尚能沉声问道,虽然垂在身边的指尖微微颤抖。

“是,陛下,”解忧垂眸认死道,“除长乐宫婢子无诏不敢擅入外,未央宫中确是到处都寻过了,都无皇后踪迹。”

刘盈起身道,“朕走一趟长乐宫。同时传朕密令,命长乐户将樊伉带人将长乐宫暗中找一遍,寻找张皇后的踪迹。虽然心中已经存了一种定见,但他总是抱了一丝菲薄的希望,阿嫣不过是羞恼不肯见人。躲在长乐宫的某一处偏僻地宫殿,只要他低声下气的赔罪,就会又笑出声来。

“陛下,”身后,韩长骝连忙唤道。“是否先侯一侯。待臣吩咐銮驾……”

“备什么銮驾。”刘盈扬声急道,“朕自己过去还要快一点。”

这是第一次。刘盈去长乐宫,不是为了求见太后。而是径直去了天一阁。

宫人正在收拾损毁的门窗,远远见了一人行来,到面前,竟是皇帝,连忙跪拜下来。道,“陛下。”

“都退下吧。”刘盈捺住神色,抿唇吩咐道。

刘盈站在阁外,静默了一会儿,才推开了门。

阁中帘幕轻垂,显然,宫人已经收拾过。屏风之后的藤榻,换了新的被衾,昨夜地烛光暗影。靡乱横陈。再也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刘盈忆起昨夜阿嫣在自己身边地模糊印象,在贴着床板摸索。果然见枕边一处比旁处稍厚,掀开其下床板,一封信笺静静的置在其中。

“陛下。”韩长骝赶进来,见皇帝独自坐在阁中,身影在殿中烛光映照下,拖成了一个长长地影子,看着既然有些凄凉的味道。

“长骝,”刘盈淡淡道,“吩咐樊伉,不用找了。阿嫣,她----”

她是自己主动离去地。

阿嫣本就聪慧,若生了离思,未央长乐二宫又没有人事先料到,走了大半日,此时大概早已出了长安城了。

“哎呦,我的陛下。”长骝急的跺脚道,“你还在这儿发什么呆?皇后娘娘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脚程一定不快,此时还未走远,现在派人去追,指不定还能追回来。”

“对,”刘盈忽然振作起精神,起身大步道,“韩长骝,你去找中尉戚鳃来,命他出长安城沿路搜寻皇后下落。”

“诺。”韩长骝急忙去了,走到长阶以下,忽然听见身后更急促的一声唤,“回来。”讶然回头,见皇帝站在殿门前,面上微微衰颓。

“算了吧。”他一字字喟道,转过了头去。

刘盈,找到了阿嫣,你又要怎样呢?

难道再重复地过着这样的日子?

你本已经决定要送走她?那么,阿嫣自己离开,和你送她离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自然是区别的。

如果按照他的安排,她会在一处他所知的地方生活,一生衣食无忧,平乐安好,快乐或是不快,他都知晓。

而阿嫣这么独自出宫,连一个心腹宫人都没有带,就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鸢,不肯留下一点关于自己的消息。从此之后,他只能独自悬心,不知她吃饱了没有,穿暖了没有,可有风刀雨剑严相逼。暗地里猜测,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空空落落的没个着处。

阿嫣,你太狠心,连着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留给我。

“你出去吧。”刘盈静静道,“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手中的信笺带着淡淡地清香,如同昨夜阿嫣呼吸之间地兰麝芬芳,无迹可寻。他顿了一顿,方才展开信笺,见其上字迹娟秀所书:

“陛下见信如晤,多年垂顾,妾不甚感激。君与妾无夫妇之份,实所憾矣!君曾言,愿与朝中择一二青年才俊,选其好者,顾我终年。君心仁,不忍不顾我。然妾心实微,既无份携手,自请下堂离去,不愿劳君烦忧也……”

刘盈一字一字卒读,忽然心悸如死。

他自以为是为阿嫣做了最好的安排,却忘记了,阿嫣那样骄傲地性子,如何肯接受他这样的“施舍”?怕是从一开始就暗自委屈,打定了主意了吧。满心伤悔没有寄托之处,只得移目四顾,忽见榻上抱虎瓷枕之上,许是宫人一时粗心,没有抖干净,还残着一根长长的青丝,长短色泽,当是阿嫣昨夜缠绵时留下。

烛光投在暗夜中,是一种暧昧的蜜色光泽,阿嫣玉体横陈躺在这儿,青丝铺成了一道瀑布,他俯首,吻住她的唇。在她大大的眼眸中看到了讶然迷离。

到如今,佳人已经杳无踪影,空余一根飘荡着地青丝,仿佛还荡漾着幽幽的清香。

刘盈忽然想,阿嫣当时在想什么呢?

“妾离去之后。君可托言皇后猝病。半载之后薨逝,则世间再无皇后张氏。殿中诸婢。皆不知情,请君抬手;妾之母弟。亦君之亲,烦以照料,代妾尽孝于母膝前。知君信重,女甥嫣叩首别过,盼君努力加餐。天涯海角,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

她就这么决绝的划下了一刀,将半生的舅甥之情,夫妻之义全部抛掉,干干净净的走开。

他仿佛看见夜深之后,阿嫣在灯下铺开纸笺,秀致地写下字迹。她哭了没有?还是轻轻地抬手将眼泪拭去,她悄悄的将信笺藏在床板夹层之间。然后喃喃地道了一声珍重。

在天一阁的一夜之后,离开。是一种巧合。但为了安排掩人耳目地离开未央宫。阿嫣又是从多久之前开始便一步一步审慎的安排?

吕后很快得知了刘盈的动作,赶到天一阁前。见到刘盈从阁中走出来,忍不住气怒道,“陛下,你今日这是在做什么?莫非哀家的长乐宫又藏了什么人,让你这个做皇帝的亲自过来搜?”

刘盈勉强笑了一下,唤道,“母后。”

吕后头忽然有些疼,见刘盈身后地天一阁,便知道此事定与阿嫣有关,忍不住皱眉问道,“你们两个,到底再搞什么鬼?”

“什么鬼也没有。”刘盈微笑着道,“母后,你放心,再也不会让你忧心。什么也不会有了。”

吕后正自惊心,忽听得刘盈扬声喝道,“将天一阁给朕封起来。”

“哐,哐,哐,哐。”宫人们不敢懈怠,连忙依命,将今晨刚拆卸下来的木条,又重新钉了上去。

“哐,哐,哐,哐。”楔入木条的声音响在暮色中,急促而又残酷,

一切似乎与昨夜相同,一切又有些不同。

不同的是,昨夜,那座水阁中还有他和阿嫣,今日,里面确实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那案上的烛火,没有宫人去添油,终将燃烧殆尽,缓慢的熄灭。然后,屋子里落下来灰尘,慢慢将一切疯狂的,旖旎的,错误地,怀念地痕迹都覆盖住。

尘灰能将他心中的痕迹也一同覆盖么?

阿嫣,你虽不愿在朕地庇护下度日,朕却总想庇护你哪怕一点。

你想要离开,朕便放你离开。你希望保全住椒房殿上下,那么,朕便不会治她们的罪。朕会如你所愿,努力加餐,打造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汉天下。因了无论阿嫣你走到哪里,总是在大汉天下的某一处角落,若清平的政治能够护你一丝平安,朕宁愿宵衣旰食。

张皇后在未央宫中失去了踪迹,瞒的过别人,却瞒不过皇后的母亲,鲁圆长公主。

那样性恭俭纯悫的长公主,第一次为了女儿在人后怒斥自己的弟弟,“陛下,你知不知道阿嫣有多么喜欢你?只要你一个眼神,她就可以独自开心半天。到底要受多大的委屈,她才会抛开一切,独自远走?”

“阿弟,算是姐姐求你,”鲁圆殷殷道,“你去把她找回来吧?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吃过半点苦,外头乱苦,她没头没脑的撞进去,没个人护持,是要吃亏的。”

鲁圆想要跪下去,却被刘盈一把搀住,神色痛楚,许久方道,“阿姐,阿嫣她不是小孩子,既然打定主意出去,自然考虑过这些问题。也许,只有离开未央宫,她才能找到真正的幸福。”

鲁圆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对于阿嫣的离去,刘盈不是不痛苦的,甚至可能,他比自己,比阿嫣都要痛苦。

她忽然有些心软,阿嫣是自己的女儿,但面前这个,也的的确确是自己的亲弟弟,她两个都疼,于是最希望他们和好如初。但是,为什么偏偏两个都是好人,却终究无法和美偕好?

鲁圆扪心自问,终究无法找到答案。她的心却灰了,只是问道,“那陛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打算怎么收场?”

22日基本更。

我试试赶一赶加更吧。

握拳,虐刘盈,我比较有兴趣。

关键词:重阳,天一阁,春药,关于那天晚上的后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来认真的考虑写个番外,可是想想,总还是觉得凡事都写透了没有意思。偶尔在两个人回忆里点一点细节就好。

那个,即将进入前圆七年了哦。

脱帽鞠躬,看官,打赏张粉红票吧。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七九:相思(800加更)

前圆七年岁首,淮南王刘长来朝,刘长是高帝刘邦最小的儿子,自幼依附吕后,与刘盈兄弟情分一直不错,此时年龄不大,尚未成亲。便住在未央宫,而不是诸侯王惯例在京的王邸。

风和日丽的一日,皇帝与淮南王一同往上林苑狩猎。甫进了上林苑的山林,刘长便欢呼一声,同他告了一声罪,策马带着从人从旁道奔驰而去。

刘盈微微一笑,亦沿着另一条平缓的山道前行,秋冬之际,上林苑的猎物并不丰厚,射了一些野鸡鸟兔之后,忽然瞧见前方有一只雌鹿,见了人声过来,连忙受惊,撒开腿向前奔跑。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雌鹿,想是刚离开父母不久,还没有学会独立求生,很有些慌不择路。刘盈策马追逐,飞云奔驰的极快,拂开低低的树枝,渐渐的追的近了,在马背上张弓搭箭欲射。却听得鹿哀鸣一声,回过头来,眼神哀怨而又祈怜。

他忽然心头剧震,控弦的手,就怎么也放不开。

梅花鹿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射箭,便动了动耳朵,撒腿向一旁丛林中奔跑而去,临去前瞥了他一眼,眸语似能言语,谢过恕命之恩。

待射到了一些野鸡野兔,以及一只大雁后,便意兴阑珊的回转,问侍卫道,“淮南王呢?”

“淮南王似乎往南去了。”

刘盈微微皱眉,上林苑南侧,多有虎豹等凶猛之物。刘长只带了几个从人深入,有些令人放心不下,便带了侍卫去寻,待走了一段路,忽听得远处传来野兽嘶吼的声音。却是刘长不知怎的惊醒了熟睡地棕熊。年少好斗与之搏斗。母熊忽然发狂,不要性命不顾疼痛的向刘长冲去。刘长虽然拔剑斫伤了它的腰腹,一时间却也目瞪口呆。竟是反应不过来。

凌空一箭射过来,稳稳的插在母熊的眼睛之中。棕熊吃痛,缓了一缓,四周侍卫拥上,先护着刘长退后。这才结果了那只棕熊。

刘长惊魂甫定,赶过来拜道,“多谢皇兄救命之恩。”

飞云长嘶一声,刘盈勒住它,放下了手中弓箭,扬眉斥道,“你身为一方诸侯,如此逞勇好武,殊为不智。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皇兄。”刘长看着他地背影。张口叫了一声,然后闭上了嘴。忽然觉得。他这个皇帝兄长,虽然今年只有二十四岁,看起来什么都好,骑在马上地背影,不知怎的,却总透出一点暮气。

阿嫣离开以后,出于一种自己也莫可名状地心理,刘盈将皇后失踪的消息压下,对外宣布,因为长公主开春之后病重,张皇后心系母亲,回宣平侯府侍疾。

长安城中依旧熙熙攘攘,很少有人知道,繁华庄重地未央宫已经失去了它的女主人。

十一月末,刘盈在未央宫中设宴,招待淮南王,刘长笑问道,“我来了这么些天,想拜见一下皇嫂。”

他的母亲是故赵王张敖家美人,汉九年高帝过赵之时,张敖将她献给高帝,后来生下了淮南王。因为这个渊源,刘长与张氏最亲善。故有此问,却见刘盈愣了一下,答道,“你皇嫂内向害羞,这些日子又一直待在宣平侯府,不喜出来见客,你便不必拜见她了。”

内向?

刘长险些被皇兄睁着眼睛说的瞎话给噎死。

皇兄是不是忘了,他好歹也算是同张嫣一同长大的,如何不知道这个和自己同大地名义上的外甥女的真性情?

有时候,刘盈自己也开始怀疑,谎话说多了,也就成了事实。只要他肯去宣平侯府,就能见到阿嫣盈盈的迎出来的身影。

开了年,国事愈加繁忙,皇帝愈发勤勉,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对,只有贴身伺候的韩长骝,才知晓刘盈面下为情所苦的郁郁,他并不怕刘盈迁怒,倒真的很是心疼这个年轻的皇帝,于是愈发小心伺候,这一日忽听得刘盈道,“长骝,你,去把当日遣送那批宫女出宫地黄门悄悄地叫过来。”

张皇后离宫当日的清晨,同时亦有一批年长宫女被从未央宫放还。凭着假冒宫女地身份,阿嫣拿到了她想要的籍书,然后混在这批宫女中,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未央宫。

小小的黄门仆射从来没有见过比永巷令更高的宦官,在面君的时候,吓的双腿发抖,哆嗦了好半响,才回忆言道,那一日放还宫女之时,有一个青衣宫女形色匆匆而到。然而问及相貌名讳,却是茫然不知。

宣室之中,皇帝神色莫测,叹了口气,命他退下。韩长骝随着他出来,严厉吩咐道,“不可将此事透露出去,否则,你就等着入蚕室吧。”

他再入殿,便听见皇帝轻轻的叹息声。犹豫半响,终究奉上自己调来许久的文书道,“陛下,这是先前一批放还的宫女名册,你可要看一看?”

毛笔兔毫在纸上顿了一顿,刘盈道,“放在那儿吧。”又继续书写。

没有阿嫣陪伴在身边的日子,似乎一日一日如流水,并无特别声色,待到宣室殿前亦挂起了花灯,刘盈才想起来,原来已经是到了上圆了。

他在极度的热闹喜庆中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一日,与阿嫣同逛安陵灯市,她坐在飞云背上,仰首去看那一盏光彩夺目的杏花灯,一瞬间的时候,神态柔和安宁,仿佛流光溢彩。

他为她吹了一夜蒹葭,那样的疯狂,这一生再也不曾有过。当时他以为人世间钝痛莫过于此了,可是,纵然心痛。阿嫣当时还是依在他的身边。如今他纵然愿意吹上一夜又一夜的蒹葭,却再也没有人在身边倾听了。

刘盈于是遣退了从人,独自一人来到未央宫中最高地一处小阁,城中一点点的灯火,将长安城照耀的恍如白昼。长安依旧繁华。他却已经没有阿嫣陪在身边。

今年圆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有一瞬间刘盈想要落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感受到。一直以来,阿嫣是多么努力的在爱他。他也很想伸手握住她递出来地手,可是,他一直一直地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一切不过是这样了。可是如果阿嫣现在在他身边,他忽然很想很想亲一亲她的眼角眉头。

忽听得身后有一人笑道。“皇兄。”刘长拎着酒翻进水阁,唏嘘道,“我也不爱长乐宫中地宴会,独自一人溜回来,远远的见了这儿有人,却没有料到是皇兄你。”

“不如,皇兄,你陪我喝酒吧。”

刘盈亦愿一浇心中块垒,于是应道。“好。”兄弟二人就着月色喝酒。刘长笑道,“今儿个。太后在宴上说,我年龄也不小了。该娶正妻了。皇兄,我母亲早逝,父皇也不在了。婚事便求你和太后做主,你可千万要给我挑一个好一些地女子。”

刘盈笑问,“那八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嗯。”刘长便被问住了,他今年十五岁,十五岁的男孩子,更喜欢的是打猎,击剑,蹴鞠那些快意飞扬的东西,而不会更多地去注目那些柔软多情的女子,一时竟答不出来刘盈的问题,于是问道,“皇兄,你喜欢怎样的女子呢?”

“我?”刘盈怔了怔。

我喜欢阿嫣。

“小皇嫂怎么样?”

刘长兴致勃勃的问语吓了刘盈一跳,几乎以为自己不经意间将心中的话给说出口了。见刘长的眼睛闪闪发亮,凑近了问自己道,“皇兄觉得小皇嫂漂亮不?”

阿嫣离开未央宫已经有一个月了,宫中知情人噤若寒蝉,不敢在提张皇后三个字。他也只是将她放在心中深处,夜深时静静想念。今日夜空灿烂,月华如水,他又已微醺,忽然很有一种冲动,和人谈一谈阿嫣。

他哗啦一声灌了一大口酒,方笑道,“漂亮。”

阿嫣的模样就仿佛在这个清冷的月夜,重现在心头,她有着长长地娥眉,清凌凌地一双杏核眼儿,因为嫣然笑意而微微眯起,左颊之上若隐若现的一个酒窝儿,闪闪动人。

也许,全天下还有很多地美丽女子,可是在他心中,阿嫣是最漂亮的那一个。

“我的王妃正世,家世自然不能差,不然配不起我这个淮南王身份。”刘长依旧咋咋呼呼的,“不过,皇兄,你可千万和太后说一声,让她给我择一个性情好的,可不能像吴王家那个翁主一样善妒,天底下还有那么多漂亮的美人,要是娶回家一个悍妇,那可不是自找麻烦么?”

刘盈微微一笑。

阿嫣却是很爱妒忌的,她大约是觉得,我既然已经一心待你,你自然要还我这份情意。说话的样子很有些悍然,但是很可爱。

他本身对于女色并不是很看重,年少的时候,因为对母亲专横的反弹,曾经很是放纵过一阵子。如果,能够得到真心所爱的,那么放弃其它的女子,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可是,那个最爱的女子,却不是他的女子。

刘盈忽然意兴阑珊,起身训道,“你也不小了。不要尽想着要妻子怎样怎样,也好好想想你这个做丈夫的,能够为她做些什么。”

刘长诺诺的听了,心中却不解,他们适才不是说的好好的么,皇兄为何忽然发作起来?

他本来还想问问皇兄,娶了一个不仅年龄比自己小了足足八岁,论辈分还是自己外甥女的小皇嫂,究竟感觉如何?与小皇嫂,咳,在床上的时候,小皇嫂究竟是喊他舅舅,还是夫君?(咳!刘长童鞋,幸好你没来的及开口问,不然,你皇兄真的会爆滴,做人不能尽戳人家死穴。)

刘盈负手而行在未央宫中重重折折的廊庑之中,他忽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情,他曾经微薄的希望,时间能够放淡他对阿嫣的想念,岁月的尘灰会让阿嫣的样子慢慢的从心里褪去。他便可不必一直一直挂念。

可是,他的心执意不肯忘记阿嫣。

它固执的将阿嫣的模样一点一点的刻下来,不时以想念来擦拭,于是历久弥新,很多年以后,再提起这个名字,她在自己心中的模样依旧清晰如昨。

他一直存了一种奢望,在生命的下一个转角处,看到阿嫣的笑靥。在那种深深的冀望中,他才明白,他到底有多么在乎张嫣。

这个取名寓意微笑的女孩,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她在他心中种下了一棵种子,不经意间,早已长成了一棵苍天大树。

800加更奉上。

不知道月末有米有机会加1200分。

各位加油吧。

话说,真米人觉得舅舅大人很可怜么?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零:春雷(上)

本章《春雷》配乐是周杰伦的《兰亭序》

听过这首歌的可以回想一下歌词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早春的第一枝桃花在枝头绽放春意的时候,各郡国挑选了新的才俊之士,送入长安太学学习。于此同时,最初一届的太学生也结束了他们的三年太学学习。

在各名学生的考绩名册中,排名第一的,是一名籍贯河东,名叫严助的年轻人。

看到了这个名字,刘盈愣了一下。他没有因私情而废公事的习惯,严助虽有野心,倒也是确有才学,用之得当,可为能臣,当初匿名所陈的那份奏章,虽有失之偏激之处,却也颇有真知。于是授谒者令,待诏金马门。

陛见的时候,严助觑见了皇帝的容颜,不由瞠目结舌,待退下来之后,很是呆愣了一会儿。

第二日常朝,两位丞相就长沙郡民生上计,以及关东马场设置之事与皇帝商议,待诸事议定,刘盈疲累不堪之际,抬起头来,宣室殿中松香环绕间,仿佛又见到阿嫣巧笑倩兮的娇颜。

终究是忍不住,取出了那份压置在众多章奏下的宫人名册。

薄薄的一册书上,誊写着七十六个放还宫女的名字,供奉,籍贯。刘盈知道,这其中,有一个是阿嫣拟的假名。

这七十六个陌生的名字,有一个属于阿嫣,他慢慢地猜。会是哪一个。

她怕自己认出来,一定不会用与本名相关的姓名,但是她素爱雅致,也一定不会使用太粗俗的字眼。

这样排除下来,最终圈出了二十六个人。

他忽然苦笑。将名册推开。刘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就算知道了阿嫣现在在哪儿。你又能够怎么样?

你若没有信心能够留住阿嫣,就干脆的放手吧。留给她一片驰骋的蓝天。

阿嫣,我要学着,在思念你地时候,戒掉你。

这一日春光正好,刘盈行在未央宫中。忽见了沧池之边开出了一朵桃花,不由起了兴致,命人取来纸笔,在一旁兰水亭中石桌上摊开,画亭前地那一株新开的桃花。

横伸而出地枝桠上,桃花又开的润泽了一些。

其时,新纸从发明到遍行天下,不过数年光阴,刘盈虽然已经废弃了笨重地竹简和昂贵的丝绸。开始使用新纸习字作画。单因为三四年的练习抵不过半辈子的经验依循,画技便很生拗。依着水边桃花的形态画了几笔,忽然想,说起来,这新纸地发明,也是阿嫣鼎力促成的呢。

阿嫣似乎在自己身边留下了太多的痕迹,于是自己偶尔一个垂首,都能够想起她来。

待到刘盈回过神来,看着笔下,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自己失神之际,竟是不经意的画了站在水边桃花树的一个少女,虽只有几笔轮廓,但神态宛然,可不正是阿嫣?

那些所牵挂的,所思念的,瞒的过众人,却瞒不过自己的心,不经意间倾泻在笔下,这才知晓。

刘盈望了望左右,见离地最近地侍从都是侯在亭外,于是放下心来,既然已经画了,便不妨从心所愿,画到底吧。

他重新蘸了墨,沿着适才的落笔续画。面前无人,但他原亦不需要观看,阿嫣地模样刻在自己的心底,不需要刻意回忆,便宛然在那儿。于是不再抬头,落笔亦越来越快。

他画的是阿嫣的侧面,她在树下抬首看枝上落花,眸光似水,微笑宛然,栩栩如生。收笔之后观画,不由讶然,此次画画不过是因一时兴致,枝头的桃花,旁边的池水都画的一般,但唯独观花的阿嫣却是形神肖似,情致款款,格外的好。依稀仿佛竟是阿嫣真的在身旁,伸手往树上摘下一枝桃花,笑问他桃花开的可好。

无关画技,他凭的,是一颗爱人的心。

他观看许久,提笔在画上一笔一笔认真提道: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诲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踟蹰。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终究,阿嫣已经离开了他的身边,与他天各一方。

椒房殿的门楣是一种庄严的朱红色泽,更多的体现的是一种母仪天下的威严而不是少女喜欢的轻舞飞扬,阿嫣曾经抱怨过太老气,她年少活泼,其实更喜欢昭阳的富丽堂皇或者是玉堂的清幽雅致,但是她说的时候也并非是想要得到什么结果,总是逗他笑笑就过去了。

没有了阿嫣的椒房殿,虽然依旧是富丽堂皇依旧,刘盈走进来,却总觉得透着一丝冷清。

他摇头阻止了殿外一脸讶然的小宫人,轻轻的走进去,见殿堂俨然,却殿去人空,不由得心中难受。忽听得殿中侍女声音道,“皇后娘娘不在了,陛下也少来椒房殿了,这一批冬炉收回去后,不知道明年,我们还在不在这里。”听声音,似乎是他曾经在阿嫣身边见过的那位叫菡萏的女官。

“噤声,”解忧严声道,“天家之事,不是我们这些做婢子的好乱议的。”

“有什么关系。”菡萏撇脸道,“反正如今也没人听见。”正说着话,忽见一个人影从殿门外投进来,吃了一惊,起身见是刘盈,更是微微变色,连忙拜道,“参见陛下。”

刘盈见椒房殿中案几俨然,仿佛还是阿嫣常在的时候的所置,舒爽清洁,一旁解忧轻轻道,“婢子想,皇后娘娘可能还会回来,于是都按着她在的时候的喜好摆放的,她回来之后,才不会不习惯。”一时忍不住,不由偷偷背过身去拭泪。

刘盈点点头,道,“你们先出去吧。朕……想独自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绕过屏风,来到阿嫣床前,见一方藕色帐子打起来,清香悠然,床前摆了一本《管子》,却是她走之前最后一日,在殿中看的书。

阿嫣虽然读遍儒家一切典籍,却并不尊崇儒家,相反的,她最喜欢看的却是《管子》,她总说,孟子在著述中描写的天下大同固然让人向往,但是却像飘渺的空中楼阁,有生之年都落不到实处,反而是像管仲这样,切切实实的治理好一个国家,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才是更让人钦佩。

所以比起儒家的孔圣人,阿嫣更尊崇于齐相管仲。

这与刘盈的儒家定见显然完全不合,他总是认为,管仲的治国之术虽好,不过是术,孔孟的大同才是真正的道。每次两个人提起,总要争论一番。但如今阿嫣离开了,他便没有了论孔管的心情,坐在床上翻看了一下《管子》,将它合起来,起身放入床前书架,一个不小心,带的旁边的几本书砸下来,忽然见书架后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张麻纸,心中微奇,便取出来观看。

他忽然就感到自己站在那儿动弹不得。

那张纸其实成色并不好,色泽微黄黯淡,其中还有几个荨麻点子还没有清洗干净,远没有如今陆氏所产上好的竹笺雪白柔软。上面写了《孟子》的两句名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却是自己的手书。

汉四年,她新得了一批草造的良纸,检看之际,正逢自己来椒房殿,避之不及,于是藏在自己身后,却被自己看到,让她取了出来,却见是这种新产的纸张,不由得极是欣喜,兴致大发,提笔在其上书下了这两句话。阿嫣笑盈盈的向自己索要了过来,细心的藏在这一处。

刘盈心中难过,移目四顾椒房殿,这才发现,那些自己不经意间留下的物品,诗赋,旧衣,霜笔,都被阿嫣以温柔的耐心,细细的收藏了起来。

他望着这样情意俨然的椒房殿,忽然失语。

阿嫣对他的情意,他虽能感受的到,但总是以为,那不过是初长成的女孩对身边的亲近男子的依赖。她年龄太小的时候,就已经嫁给了他。偌大一个未央宫,只有最亲近的他是她的夫君,她便自然而然的将一腔情意轻轻分付。

直到她离开他以后,他见了阿嫣的手藏,才终于明了,阿嫣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来爱自己。

可是,他已经失去她了。

她离开了他。

她将所有和他相关的痕迹,都留在了这一座椒房殿,什么都没有带走。这是不是代表着,她已经下了狠心,将所有的对他的爱全部埋藏在这一座椒房殿的空城?

在空荡荡的椒房殿中,刘盈忽然生出一分害怕来,阿嫣,你真的要将过去的一切全部都忘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菡萏轻轻的在殿外问道,“陛下,晚膳要留在椒房殿用么?”

注:本章中,刘盈的题诗取自魏曹丕《秋胡行》。

握拳,我今天起,我要卧薪尝胆存存稿了。

不要再过这种赶点更新的日子。

泪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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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一:春雷(下)

刘盈连忙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应道,“好。”

天色渐暮,宫人点亮了椒房殿中的烛火,刘盈看了一会儿《管子》,听着侍女们轻轻进出的声音,待到一切备好,菡萏将食案奉到他面前,禀道,“陛下,该用膳了。”

他点点头,见案上满目佳肴,却没有什么食欲,取过漆箸夹了一口笋脯,机械的嚼了嚼,忽的觉得,没有阿嫣坐在自己对面,殷殷说话,空荡的厉害。

“怎么,”他道,“朕记得椒房殿从前常做羊肉羹,今日却没有?”

“禀陛下,”菡萏揖了一礼,道,“陛下大概是不知道,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陛下你在椒房殿用的饮食,都是皇后娘娘仔细根据着季节天气,以及陛下当时的身体状况配的,一道菜都有食疗上的讲究。婢子看了皇后娘娘做了这么多年,虽然并不是太懂,但也知道,羊肉羹乃大补之食,只适宜在秋冬寒冷之际用,如今已经入春,早就不适合吃了。”

她的话说的中规中矩,可是话音之间却透着一分淡淡的幽怨,

皇后娘娘那么爱陛下,陛下却最终辜负了她的一番情意。

刘盈闻言不由哑然,是否他真的太对不住阿嫣,这才让她身边的侍女都为她抱不平?而他一直以来对阿嫣的情意接受的太理所当然,所以从不曾注意,她在人后的时候。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他忽然就觉得往昔鲜美的膳食如今入口味同嚼蜡,也不知道是椒房殿那位姓岑地食官,是否也是对他心有怨怼,所以不肯如常精心烹制,还是自己此时心思万千沉浮。纵然是美味佳肴。也尝不出味道来。草草尝了几口,便再也没有胃口继续。挥手命宫人将晚膳撤下。

椒房殿中,早就没有阿嫣的踪影。他却依然迟迟留驻,不肯就这么转首离开。站在这个有着他们无数共同回忆的椒房殿里,隐忍而放肆的怀念着阿嫣。

阿嫣她从来都只给自己看语笑嫣然的样子,暗地里做地那些辛苦,从来都不说。是否。她用尽了心血,却没有得到自己地回应,这才伤心绝望,黯然远走,再不回头。

刘盈正想的凄苦,忽见得廷中白影一闪,掠了过去,骤然唤道,“阿嫣?”

阿嫣。是你么?

一瞬间。刘盈听见自己地心跳砰砰作响,宛如雷鸣。

庭中。白衣女官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沉稳的行礼如仪,跪拜道,“臣沈冬寿参见陛下。”

“是你啊。”

刘盈淡淡道,一瞬间,有一种虚脱地失望。

他记得这个女史官,每次自己来椒房殿,与阿嫣在一起的时候,她都在殿中角隅垂首在手中书册上记录着些什么,安静而沉默,几乎没有存在感。

“是……禀陛下,这些日子臣闲来有空,便将前些年的彤史誊写到宫制新纸所制书册之上,忽然念及张皇后曾经对我的恩德照拂,心里有些想念,便来椒房殿看看,并不知道陛下在此,若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刘盈笑了笑,果见她袖手持着一册线装书册,于是道,“将这些年龄录张皇后的彤史取来给朕看看。”

“这……”沈冬寿意有迟疑。

“怎么?”刘盈微微沉下面,“朕想观看彤史,居然不成么?”

“不敢。”沈冬寿连忙叩首,“只是张皇后曾经吩咐过,不得将臣所记彤史交付他人。”

“哦?”刘盈愈发好奇,更生了观看彤史地心念,淡淡道,“朕命你呈上,你便呈上吧。”

沈冬寿不敢违背帝命,只得将手中记史呈上。见皇帝取了转身进殿,不由得傻眼,连忙唤道,“陛下……”

你什么时候将我记录的彤史还给我啊?

彤史翻开第一页,记录的是他与阿嫣大婚当日:

“今上四年冬十月,壬寅,丞相参、御史大夫尧,宗正礼,长乐詹事食其奉迎皇后于宣平侯第。时后年十三,实未满十二周岁也。

上于宣室殿前迎后,后着绀缥皇后命服,深领广袖,再拜言:臣妾张嫣贺舅皇陛下万年。首垂双鬟,清神彩焕发,色若朝霞映雪,上为之动容,与执手入殿,同牢共食之后,后语笑如初,呼上曰舅舅夫君,杏眸冉冉动,嫣然兴也。中夜辍棋,上唤后小名,不答,持烛视之,已憨然入梦,笑言君果稚也。为后安寝。”

如今回忆起当时情景,似乎当时自己的心境已经有点模糊了。那时候,他迫于情势迎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茫然不知所措,如何料的到,那个小小的女孩,日后将会在自己的心上占有那么重的位置?

他继续往后翻阅。

“春三月,后进墨门所制新纸,上为动容,持笔试书,赞曰,姐夫有心助国,阿嫣亦贤良无匹。朕得汝父女,实为朕幸!”

后性机敏,善谑笑,于闲暇之间,谏上于殷殷笑语。

上尝问于后言,“朕欲废挟书律,岂可得与?”

后抿唇嫣然,“可。此为一也。”

上大笑,复问于后,何为,二者,三者?

后言,“陛下可立察举,兴太学。”

上拜服,于是望后而赞曰,梓童若为男儿身,定可为朕股肱之臣也。

后笑而不止,依上之言拜之,上亦笑。此后常呼后嫣卿。”

“甲子,上冠于高庙。后以新酒飨之,上大醉,后扶而安上,双颊嫣嫣然。语臣曰。请出。”

刘盈怔了怔,忽然想起来。那一夜,阿嫣酿了新酒。他心中喜悦,便喝了个酩酊大醉,在阿嫣地榻上留宿。

那似乎是第一次,在他和阿嫣守礼地夫妻关系之中,划出一条裂缝来。

他当时虽懊恼。但只是以为自己放纵,阿嫣当时才十三岁,不过是个小孩子,能有什么心机?可是此时回想起来,刘盈却总觉得,总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算计了。阿嫣还能够好整以暇地把女史给遣出去,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一无所知的乖宝宝。

阿嫣啊。

他苦笑了一下,他姐夫家的家教是不是太奇异,怎么教出了阿嫣这种早熟宝宝?

“五年冬。上抱后入椒房殿。后忽而而笑,谓上言。妾恐君不喜妾如初,今见君仍悬心于妾,固欢喜矣!

是夜,上留宿于椒房。”

他怔怔的放下了书史。

那是,阿嫣第一次,很明白地告诉他,她喜欢他。

他急促地唤她的名字,心中忽然起了一种预感,如果他不能够走出这座椒房殿,那么,他终将陷入她为他设下地流沙,此生不覆。

他终于没有离开阿嫣挽留的椒房。

于是,他应劫,再也忘不掉阿嫣地温情。

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阿嫣谆谆嘱咐沈冬寿,不愿将这本彤史交给别人观看。这一本薄薄的书册,字里行间,写满了阿嫣对自己的深情。

春到芒种,百花谢位,所有的春心都将消歇。情深褪去,它曾经留下的痕迹不会退褪,它曾经渍润地人心,不会忘怀。

“明年春,后于椒房殿中亲调膳食,奉于上。上眉目堪苦,然不忍后之辛劳,一一品尝而已。至夜,忽不适,急招太医入内,问诊道,陛下为肠胃不和也。后默然无言。上见而为之,道,汝从小娇惯,汝母将汝交于朕,岂为为朕洗手做羹汤邪?……”

在和阿嫣已经离别的时候,再看这些记录着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话语,他过去所不曾注意道的阿嫣的深情,一个眼神,一句谑语,就都宛然重现在心头。

“轰隆隆----”隆冬过去,孝惠七年春的第一声春雷,响彻在未央宫上空。

刘盈,你到底欠了阿嫣多少?

大雨哗啦啦的浇下来。在空寂无人的椒房殿,躺在阿嫣曾经无数夜安睡过的广榻之上,刘盈终于能够容忍,泪水静静地流淌在脸颊之上。

三生石上,他最欠地那个人,是阿嫣。

刘盈,人生有多么难得,才能得到这样一个红颜知己?

他忽然有一种冲动,从床上跳起来,冲出这一片大雨,到天涯海角,去将阿嫣给找回来,他们就这么一辈子相守在一起,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他想要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尽情地欢笑,而不是将她送到一个不知道名字容貌性情胸襟的旁的男子身边。

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她像爱自己一样的爱那个男人,也许,自己会发狂的。

承认吧,刘盈,你根本没有你自己想的那么宽宏大量。

那些满朝的青年贫寒才俊臣子,他纵然挑到终老,也还是挑不出一个能让自己放心将阿嫣交付的。

因为,纵然真有这么一个人,年轻,英俊,聪敏,淳朴,他也能找出一点最大的不足来:

他不会有自己那么爱阿嫣。

这世上纵然有再好的人,也没有一个像自己这样懂阿嫣,然后将她当做心珍,好好呵护的人了。

刘盈在暗夜中,将拳握紧。第一次恨起自己心底的坚持,如果能暂时什么都不看,都不想,只在那个上圆夜好好的吻一吻怀中的佳人,也许,他如今不会这么中夜踟蹰,为自己心爱之人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心爱的人。

闪电照彻天际的时候,刘盈忽然所悟。他自然知道他爱阿嫣,但是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出于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亲情,还是海枯石烂此生不渝的爱情,他一直不敢仔细去忖度。

这一刹那,他忽然真正懂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冰凉凉的笑了起来。

他曾经爱过一个少女,她有着娇美的容颜,聪慧的性情,微笑的时候,一双杏核儿一样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甜蜜可亲。而且,她很爱他。

到最后,他亲手推开了她。

收工!

附上《兰亭序》歌词:兰亭临帖行书如行云流水,月下门推心细如你脚步碎,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却难拓你的美,真迹绝真心能给谁。牧笛横吹黄酒小菜有几碟,夕阳余晖如你的羞怯似醉,摹本易写而墨香不退与你共留余味,一行朱砂到底圈了谁。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悬笔一绝那岸边浪千叠,情字何解怎落笔都不对,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弹指岁月倾城顷刻间淹灭,青石板街回眸一笑你婉约,恨了没你摇头轻叹谁让你蹙着眉,而深闺徒留胭脂味。人雁南飞转身一瞥你噙泪,掬一把月手揽回忆怎么睡,又怎么会心事密缝绣花鞋针针怨对,若花怨蝶你会怨着谁

无关风月我题序等你回,手书无愧无惧人间是非,雨打蕉叶又潇潇了几夜,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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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二:抽丝

春雨落在椒房殿的瓦上,叮铃铃的,有一种好听的声音。

中宫詹事张满走进椒房殿,见长廊下冷清了多日的椒房殿又立满了从人,而御前总管韩长骝更是亲自侯在殿外,知道陛下此时应是在椒房殿中,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唤过身边的小宫人道,“你去和韩总管说一声,就说老朽在殿中角房置下杯酒,春夜寒冷,他可要过来喝一杯?”

不一会儿,他便听见轻轻的叩门声,韩长骝笑道,“张詹事好兴致,韩某便叨扰了。”

韩长骝回头望了望椒房殿中的烛影,知道陛下思念张皇后,今夜大约是不会离开椒房殿的。而面前这位年过古稀的詹事大人,是宣平侯的族人,张皇后在时一向对他极为尊重,不敢怠慢,问道,“不知宣平侯如今如何?”

“还能如何?”通红的炉火将新酒烫的滚热,张满仰首饮了一口,赞道,“好酒。----陛下举棋不定,侯爷也只能紧闭侯府大门,瞒着张皇后失踪的消息;一边暗地里遣人天南海北的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呗。陛下能舍得不去寻他的皇后,宣平侯却舍不得他的女儿在外头流浪不知踪迹。”

“臣不议君事。”韩长骝不悦道,“詹事大人慎言。”

“是。”张满自知失言,酒意吓醒了一半,讷讷不再说话韩长骝冷眼旁观,总觉得张满心怀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他从汉三年被派遣服侍当时还是太子的刘盈,这些年来一路陪着刘盈长大。知道他是一个太隐忍地人,他总是宁愿自己受苦,而成全别人。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有一些不适合当皇帝,可是他至少能让身边的人心中觉得温暖。而对于张嫣的离去。韩长骝总觉得。最痛苦的莫过于刘盈,只是他将那些痛苦都藏在心中。面上装做若无其事,如常地做着宣室殿中地帝王。

他希望刘盈能够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于是又为张满倾了酒,笑道,“皇后娘娘一贯很尊敬詹事大人的。”

“是啊。”张满呵呵笑道,“韩大人大约不知道,我与故赵王虽然亲缘已经出了三服。却一直关系亲近,论起来,宣平侯还要喊我一声三叔呢。”

“呵,是么?”

“当时,长公主产皇后娘娘地时候,先王爷率军出征,世子请族中长辈陪在府中,长公主难产,痛了一天一夜都没有生下来。稳婆都说是留不住了。问侯爷是要保母亲还是保孩子。侯爷虽然也很盼望嫡子女。却终究与长公主夫妻情深,挥泪打算放弃了。偏偏公主不肯答应。只说一定要保住孩子。”“那后来呢?”韩长骝问出来才失笑,如今长公主和张皇后都好好的,自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嗯。”张满酒饮多了,噎了一下,笑道,“是啊。只是长公主地女儿生下来的时候,那就像个小猫似的,侯爷忙着去看公主,也顾不得抱,我接过来看,那可真是小啊,呜咽的像只小猫似的。小腿微微蹬着,脚心还有一个指甲大地胎记。”

“那可真看不出来。”韩长骝笑道,“汉九年初见张皇后时,她一直很健康活泼,当是调养了很久,才好了过来。”

张满尴尬的笑了笑,低头喝酒不再言语。

待到夜深,韩长骝唤他道,“詹事大人?”已听不到答语,抬头看,他趴在案上,一时醉了个透顶。

“真是傻,”他嘟囔道,“值得这么点事就溜出去么?”

一夜春雨,第二日,韩长骝再见皇帝,刘盈脸色憔悴,双眸之下有着隐隐的青色,不由得心中暗暗难过,知晓刘盈大约一宿未睡。

“命高粱侯郦疥入宫。”

他吩咐道。

高粱侯郦疥,从淮河之战与孝惠皇帝生死与共以来,这些年,刘盈一直对他优宠有加,视为心腹。这一次秘密唤他入宫,将手书制书与一份宫女名册交付给他,沉声道,“你按其上索引,持朕制书往各郡县寻找这二十六名宫人,打探她们返乡后的消息,但记得,不要让人察觉了。”

“陛下,”郦疥不解其意,“莫非宫中有什么重要物件丢失么?若如此,不妨交给廷尉,明正典刑。”

皇帝亲自垂顾一批微不足道的被放还归乡的宫女,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也算是吧。朕自有计较。”刘盈似有难言之隐,含糊言过去道,“也不必惊动了这些女子。不管查出来了什么,悄悄的交给朕就是。”

“诺。”

郦疥一头雾水的退了下去。

韩长骝守在外听到了殿中刘盈对郦疥的私命,知道刘盈终究是决定去寻找张皇后地下落,不由呼了口气,在他而言,觉得陛下与其在张皇后离开以后暗暗地思念,还不如将张皇后找回来,两个人好好的说一说话。他一路看着这对夫妻走过来,总还是希望二人能琴瑟好合。

他走进殿,见刘盈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中盛放地一树杏花。

刘盈回过头来,微笑道,“算起来,今天是阿嫣的生辰呢。”

阿嫣是三月初三生的,正是百花生辰,到前圆七年,恰恰是满十六岁了。如果她还在未央宫中,一定是笑着要自己陪她过生辰吧。我不知道我做的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我真的很想再见一见阿嫣。

韩长骝一时哑然,笑道,“昨儿个夜里,张詹事向奴婢说起皇后娘娘幼时的事呢。”

“是么?”刘盈微微来了兴致,回头问道。“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啊,”韩长骝也是曲意说一些张皇后地事情逗刘盈开怀,“张皇后刚生下来的时候难产,身体弱的很。”

“是么?”刘盈微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长公主产阿嫣的时候是在邯郸。我在长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只说是母女均安。阿姐性子习惯报喜不报忧,很久以后。才听说了当日险地狠。”

“是啊。”韩长骝笑道,“后来奴婢瞧皇后娘娘很活泼地样子。倒没有瞧出来。哦对了,张满还说,他曾在皇后娘娘出生的时候亲手抱过,看过皇后身上地胎记呢。”

刘盈微笑的听着,忽然怔了一下。重复道,“胎记?”

“怎么?”韩长骝茫然。

“张满说,”刘盈抿唇,问道,“阿嫣身上地胎记是在哪一处?”

韩长骝想了想,道,“似乎是脚心。”

“不对。”刘盈摇头道,“阿嫣的脚上,没有胎记。”他闭了闭眼睛。天一阁那一夜。他意乱情迷之下,曾经抚过阿嫣脚上的每一寸肌肤。阿嫣的双足形状姣小,因为从小娇惯,而并不起茧子,在烛光下,趾尖呈现出一种近似透明的色泽。腿上地肌肤因为终年不见阳光,在迷离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白皙的色泽,像缎子一样的光滑……

刘盈极其肯定,阿嫣的双脚之上一片白皙,根本没有任何胎记。

刘盈站在当处,一时因一处疑虑,而将从前的往事全部串联起来,面上神色变幻不定,忽疑忽惊,只觉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霍的唤道,“长骝。”

阿嫣出生那年,他不过才九岁,母亲还在楚军营中未被放回,父皇只亲近于宠姬幼弟,唯一的姐姐也远嫁邯郸,他一个人在东宫,很有些寂寞,远远的听说自己得了一个外甥女,很是开

其后,父皇封了张耳为赵

刘盈忽然想起,就是在阿嫣出生地那一年,鲁圆先前地那位公主家令因失职而被罢去,其后换上了如今的涂图。

刘盈又想起了,前圆三年,当母后初提议立阿嫣为自己地皇后的时侯,姐夫张敖愣了一下之后,过于热衷的态度。

对于大汉的任何一个列侯而言,能够让女儿做大汉的皇后,是莫大的荣耀,但唯有张敖,阿嫣与自己有舅甥血亲之亲,虽五伦无碍,毕竟有那么点不合常情在,纵然他取舍之间不愿拒绝,总该有一丝犹豫忧虑。

张敖当时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奇异。

这些事,单独放在一处,并不显得什么,但是当所有的一切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刘盈忍不住怀疑,其中别有隐情。

“你悄悄的去打听了,”刘盈轻轻道,“当年长公主在邯郸产女之时,张府中可有其他的奇怪人事在。”

宣室殿中,刘盈的面色有一些沉黯。

“陛下,听说当时宣平侯还有一房姓赵的姬妾,产下了一个女儿,虽然叫半岁,但实际上生下来也没有多少天。长公主生产的时候赵姬的女儿也患了急病,因为府中的大夫都去诊治长公主了,那个小翁主便病死了。为此,赵姬怨恨侯爷,一直到死,都再也不肯见他。”

“陛下。”韩长骝禀道最后,自己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你莫非是怀疑……”他忽然有些不敢说下去。

“很有可能,不是么?”刘盈淡淡道,“好好的,张满早不拉你喝酒,晚不拉你喝酒,偏偏在阿嫣离开未央宫之后,朕偶回椒房殿的时候拉你喝这场酒?”

张满做了这么多年的詹事,中规中矩,虽不曾怠慢,但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曾说。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与韩长骝夜话,怎么想都有些奇怪。那些模棱的话,似乎更是他故意透露出来的信息。

“那个赵姬,”刘盈复又问道,“如今何在?”

上次在《春色》章节中,将詹事的名字记错了,应该是张满而不是张达。特此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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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三:剥茧

“回陛下的话,”韩长骝小心禀道,“听说,在皇后娘娘第一次从宣平回长安的时候,她就悄无声息的病逝了,葬在了宣平。”

“宣平,邯郸,张敖……”刘盈叩案,沉吟不已,然而心中既然已经生了疑窦,便再也抹不掉,就算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明白,他也必须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

“陛下的意思,”韩长骝试探道,“莫非是要找宣平侯府当年的老人来问事?”

“不可。”刘盈摇头道,“长公主如今卧病在床,如果惊动了长公主,让她病情加重,则无论是朕,还是阿嫣,心里都过意不去。”

而且,如果心底暗暗的猜测竟是真的,那么,十五年来,张敖为了遮掩住这些事,早就该将与之相关的人事全部掩盖过去。纵然想问,也是问不出什么内情的。

“长骝,”刘盈淡淡道,“你遣人去邯郸与宣平,寻找当年与此事有关的旧人,打探消息。

“对了,无论如何,这都是密事,传出去对阿嫣的名声有损,如今的赵王是朕的四皇弟刘友,注意不要让他发现了什么痕迹。”

“诺。”

刘盈独自一人坐在宣室殿,面容微微阴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如果,如果真的证实心中所猜测,那么,也就意味着,宣平侯与鲁圆长公主这么多年的婚姻,根本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美。就是自己。也颇有受人欺骗的感觉。

但是,如果此事为莫名须有,则自己依旧与阿嫣有血亲之亲,纵然,他找到了阿嫣地踪迹。他们之间。也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怕自己依旧无法给予阿嫣想要的幸福。

一时间。刘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希望阿嫣是鲁圆的亲女。还是不是为好。

但是,在尚没有确定消息的刹那,刘盈念及阿嫣,忽然觉得心跳如鼓,想重见阿嫣地冲动分外炽热。忍不住招宣室殿外地侍中道,“传朕的意思,宣高粱侯郦疥入宫。”

“朕上次要你查地人,现在可有消息?”

郦疥恭敬拱手道,“臣按陛下的意思,往这些出遣宫女籍贯郡县寻找她们地下落消息。这二十六个宫女中,有二十三个找到了下落,已经回到故乡与家人团聚,剩下的三个。分别为魏氏。唐氏与韩氏,暂时还未寻找到。臣正在加紧寻觅。”

“知道了。”刘盈吩咐道,“你暂时放下手头其他事情,继续去做。”

夏五月,纵然未央宫和宣平侯府将张皇后失踪的消息掩盖的严严实实,张皇后半年多从未在人前露过面,到底不是常理,长安城的列侯权贵女眷,私下里议论纷纷,有如滔天烈焰。猜测张皇后因为触怒了君意,而被罢黜。鲁圆长公主身为张皇后地母亲,惊急之下,病卧在榻,苦苦恳求求陛下放过张皇后。陛下对这个患难与共的帝姐极为尊重。不忍阿姐伤怀,便一直举棋不定,而张皇后便形同幽禁。

但是,留的住一时的情分,又如何留得住一世的情分?

若陛下终究灰了心,则张皇后的后位不过是虚名。刘盈如今方二十四岁,春秋正盛,膝下又无得宠的皇子,当年选后选到帝姐之家,功臣世家不是没有怨言的,只是吕后一力主张压下而已。

此时若有列侯女子进献入未央宫,则若得产下皇子,他日富贵,不可限量。

这一日,刘盈往长乐宫拜见吕后,刚入长信殿,就听闻女子莺莺燕燕的淅沥之声。见了他进来,连忙揖拜道,“参见陛下。”面上俱有红晕之色。

“陛下,”吕后含笑道,“这几位,是吕氏旁支之女,母后深宫寂寞,便请了她们入宫陪我这个老婆子。算起来,与陛下也是亲戚呢。”

刘盈淡淡道,“既如此,便劳几位表妹陪母后了。”

宴会间,几名吕氏女子似乎是得了吕后授意,频频说笑,更有一名大胆地,举觞盈盈道,“陛下治国有道,臣妹不胜钦佩,在此敬陛下一杯。”

刘盈地面色渐渐难看起来,不愿拂了她的面子,勉强喝了一杯酒,却听得一旁,吕后含笑示意,道,“天色已晚,陛下今夜不妨歇在长乐宫,便不必回去了。”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道,“莫非母后想故技重施么?”拂袖而去。

“陛下后宫之中妃嫔稀少,早就该再进三二妃嫔,当日那几个吕氏女子便不错,陛下你看如何?”吕后问道。

“母后,”刘盈不悦至极,“朕并无纳妃之念。”

“你不急,母后急。”吕后道,“你自己看看,你都多大岁数了,连个像样地皇子都没有。若一朝出了什么事情,这大汉江山怎么办?如今后位空悬,母后自要合算合算。”

“母后,”刘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道,“朕的皇后,是阿嫣。”

只有阿嫣。

“世上有那么被摆在一边一根手指都不敢碰的皇后么?”吕后恼怒至极,指斥道,“你若真的当她是你的皇后,那当日在天一阁,又怎么会留不住她?”

“母后。”

刘盈额角青筋直跳,天一阁一直是他避免去碰的一道伤,如今母亲却当众撕开,他恼道,“朕心中自有打算。长骝入宣室殿,小心翼翼道,“邯郸那边的人传回来了消息,当年伺候赵姬的贴身侍女,这些年早就病故了。替长公主接生的稳婆,也都不见踪影。”

刘盈笑了笑。“意料之中。”

如果他是张敖,又真的做下了这件事情,自然也会抹掉一切痕迹。

但是,正因为找不出一点消息,才更证明。其中有隐情。否则。又怎么会连一个见证人都找不到。

“继续查下去。”

皇帝派出去地人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在邯郸的郊外找到当年稳婆的一个家人。言及当初赵王府中,长公主的确产下了一个女儿。只是身体太弱,没有撑过几个时辰就去世了。

刘盈听到此事之后怔了好久,方道,“宣宣平侯入宫,不。还是去北宫吧。”

北宫幽木森森。

纵然已经确证九成,刘盈还是要一个确信,而这个确信,自然只能来自于阿嫣地亲父,宣平侯张敖。

他没有在未央宫中问张敖,也是给自己这个姐夫留最后一点面子。

立在北宫之中,他抬首,见张敖在殿外求见,面上有惴惴地神情。

宣平侯张敖。一直是一个美男子。也正是因为此,当年轻易的俘获了鲁圆地芳心。

刘盈瞧着他的容貌。不由地感慨,仔细想来,阿嫣其实真的很像张敖,而并没有太随鲁圆的地方。

“朕想知道,阿嫣究竟是否是赵姬之亲女。”

“……是。”

刘盈忍耐着问道,“为什么?”

“……长公主当初拼尽了力气也要生下那个孩子,如果知道是这样,臣想,”张敖淡淡道,“她会伤心欲绝。这才行此下策,而且当初,陛下对家父颇有微词,适逢长公主产女,臣想,也许陛下看在这个出世的外孙女的份上,会更优待张氏一族。”

“无耻。”刘盈一拳揍在张敖地脸上。

他想起阿姐当年所受的苦,十五年后,依旧不免心疼。

鲁圆孤零零的嫁到邯郸,面对她的,却是丈夫房中已有的姬妾,那份委屈,她咽了下来。

可是他这个做弟弟的没法子咽。

张敖不敢反抗,倒在地上,道,“一切都是臣的私心过错。”

刘盈忍不住问道,“张敖,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爱过朕的阿姐?”

张敖怔了怔,答道,“长公主,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眸子掩藏了深深地叹息。

刘盈问自己,你要怎样呢?

虽然不免为子女担忧,但现在地鲁圆是幸福的,他真地能忍心揭穿了她幸福的假象,让病重的她,还要再面对一次来自丈夫的伤害?

张敖叩首道,“臣罪犯欺君,陛下对臣有何惩处,臣都不敢言之。只是阿嫣什么都不知道,还请陛下不要迁怒于她。”

也请陛下接她回来吧。

刘盈冰冷的合了一下眸子,淡淡道,“阿嫣是朕的事情,不劳宣平侯插手过问。”

言罢,他挥袖走出北宫宫殿,步伐飞疾。

“陛下,”长骝在身后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他大声答道,“自然是去寻皇后。”

郦疥并没有查出阿嫣在哪,但是阿嫣总是向北去的。他一路往北去寻,总能离她近一点。

“陛下,”韩长骝惊愕劝道,“奴婢知道你思念张皇后的心情,可是……”

你总不能就这么直接出长安城去寻人吧。

张敖跪在殿下,微微苦笑,面上神情却似哭吟。

鲁圆长公主贤惠纯悫,多年夫妇,自然有深深的结缡之情。可是当年,他对赵姬,也是曾一腔赤忱的。做下以赵姬之女充长公主之女之事的时候,也未尝不想着,这样,能让这个女儿得到更好的前程。

但是赵姬一直不肯原谅他。甚至拒绝再见,她死后,自己对她愧疚,正逢吕后提起立阿嫣为后。他于是忙不迭应承。

阿嫣能够坐上那个天下人欣羡的位置,折杞,你在九泉之下,也能谅解我一些吧?

可是,他不曾料到的是,阿嫣对陛下太多情,而陛下又一直太固执,两个人苦苦折磨,直到最后劳燕分飞。

他犯下欺君之罪,如果可以,当然希望一直瞒下去,一辈子无事。但作为一个父亲,明知道自己手中握着让刘盈与阿嫣和好的秘密,而一直瞒下去,他不仅对不起阿嫣,也对不起鲁圆和折杞。

刘盈生生扼住跨出的脚步。

他是皇帝,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千万人的注视,本就没有随心行事的资格。更何况,若他是还想要阿嫣平安的回到他的身边,他就得将阿嫣的行踪彻底瞒住。

前圆七年夏,皇帝避暑幸甘泉宫。

云中郡的一家传舍中,驿丞将煮好的热汤送到少年房中,叩道,“吕少爷。您要的水烧好了。”

白衣的少年将拭的锋利的剑放在床上,出门接过,从怀中掏出一大串钱道,“赏你的。”

“多谢少爷。”驿丞笑眯了眼睛,赶忙接过,热络道,“少爷若有吩咐,只管叫我。”

他笑道,“你先退下吧。”正待回房,忽听得舍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仿佛同时有大队人马涌入这个小小的传舍,不由大骇,连忙取了剑,一个筋斗从窗中翻了下来,正逢传舍大门洞开,刷的一声明亮的火把点燃。

见了负手走进来的玄衣青年,白衣少年一重心放下来的同时,另一重心却又忍不住提了起来,退了一步,嬉皮笑脸的道,“皇帝舅舅,你此时不是该在甘泉宫么?怎么竟到云中了呢?”

关于阿嫣的身世问题,其实,我已经打了很久的伏笔了啊。我也一直强调这一篇小说是伪,不过从开文至今,一直有人到我的书评区下说接受不了文章。说实话,我是有点小委屈。也曾在作者群里和别人抱怨过。结果,她们说,你又没说清楚。

我:可是我有三番两次的暗示啊。

某人又说:这年头,你除非直接说出来,而且一次还不够,还得重复个N次,人家才听的进去。

我泪奔。

构思这篇《汉嫣》之初,我第一犹豫的就是张嫣的身世,是避开雷区安排非血亲之亲呢,还是要做就做彻底点,让他们的确是至亲舅甥。这两种说法,在历史上都勉强说的过去。

纠结了一阵子,我去询问编辑意见。

编辑(面无表情的):你不知道最近在严打么?

我默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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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四:行悯

传舍之中,刘盈坐在上座,淡淡问道,“你可知道,阿嫣如今在哪儿?”

“表舅,”抱着剑站在室中的少年吊儿郎当的笑道,“阿嫣小表妹此时不是应当在长安的未央宫么?你怎么会问起我来了?”

(注:虽然阿嫣叫刘盈舅舅,但不代表刘盈就阿嫣这么一个外甥哦。遁走。)

刘盈握着茶盏的指尖因微微用力而发白,眯了眯眼睛,忽然冷笑道,“吕悯,你认为,朕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来云中找你?你要是不说的话,可以,朕也不用治你的欺君之罪,你父亲一直没有放弃找你回去的打算,朕只需要说一句话,你以为,你还能过这种游侠的清闲安生的日子么?”

“好,好,好。”吕悯顿时面上变色,无奈道,“我说就是。”

这一对夫妇,平日里看起来都和善的很,谁知一到关头,威胁起人来,都是直点人的死穴。

吕悯是吕家长房嫡孙,论起来,他的父亲是鲁元与刘盈的表兄,因此应唤刘盈一身表舅。他自幼聪敏,但是不喜长安城中的钩心斗角的权利倾轧,反而更喜欢十年载酒江湖行的浪荡,十三岁那年离家出行,被当时吕家的当家人,建成侯吕释之,也就是他的叔祖给捉了回去。

叔祖对他寄予厚望,尚指望他日后担起家族重任来,如何肯放他做什么游侠?然而那个年纪的少年,最是倔强不过。宁死不肯低头。最后闹到吕后面前。

论理,吕后说出嫁了的女子,无权再管娘家地事的。但是当一个女子坐到了皇后这个位置,什么样的理都要靠边站。16小说网

吕后给了他自由。

“长安风云变幻,我们虽竭尽全力要保住盈儿的储位。但是也要做一朝不幸的准备。”长乐宫中,当时地吕皇后淡淡的说服兄长,“让他随心意去吧,也当是给我们吕家留一条后路。”

阿嫣小表妹,对不住了。吕悯在心中道,不是做表哥的不想帮你,实在是皇权压死人,他一介做人臣子和晚辈的。不敢违抗淫威。你他日若要算账,记得要找对正主啊。

“我是在去年九月的时候,函谷关遇到阿嫣表妹……唔,皇后娘娘的。”瞧见了刘盈不满的目光,吕悯机敏的改口。

时隔半年,他回想起函谷关前偶遇张嫣之时,依旧觉得惊悸。

当日,他路过函谷关,远远地见了一伙强人拦着一辆牛车打劫,游侠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即上前将那些强人驱散。其实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小小的流匪而已,只不过面对对方一个老车夫以及一个柔弱惊怯的少年,亦是恃强凌弱。然后倚老卖老的教训少年道,“小小年纪既敢孤身赶路。真不知道你是大胆,还是没有脑子?还是你真以为随便扮一扮男装就能让人都当你是男子不成?眉清目秀的,谁看一眼都知道你是女子。”

少女不满的撇了撇唇,询问老车夫,而车夫尴尬的笑了笑,转过头去,想来也是早就发觉了,只是给她面子一直没有说破。

他见状嗤笑。却听少女跺了跺脚,道,“谁稀罕你救人?就是没有你,我也有法子对付他们的。”翻袖取出一把贴臂的匕首,轻轻拔出鞘,锵的一声。.可见刃锋寒气森森。当是当世宝器,削铁如泥。

吕悯呆了呆。又道,“有兵器又有什么用?你娇娇弱弱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怕仗着匕首,别人也依旧能擒下你。

他不料少女竟点点头,笑道,“也是。所以我怀中还带了特意配制的迷药,撒出去,自然能将他们迷倒。”

吕悯微微错愕,揉着额头不甘心道,“还是没脑子。你我不过一面之缘,便将一切后着都告诉了我,不怕我其实是坏人,翻脸无情么?”

少女嫣然笑道,“我又不是见了谁都这么推心置腹,不是见了熟人么?”

“呃。”吕悯仔细瞧少女的容颜,果然很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她是谁来,耳中听得少女转首对车夫道,“累阿同伯受惊,我在此赔罪,多谢阿同伯一路上送我前来。这是未付的车资,剩下地路,我跟着我表哥就行了。”

“喂。”吕悯愕然,“你是我哪门子表妹?”

她回过头来,嫣然道,“你是周吕侯一房长孙,名吕悯,六岁的时候拜季布为师,学习剑技,七岁的时候被师兄打碎了一个门牙,哭着回家说不学了,却被你母亲给斥骂,八岁的时候……”

“好了,好了。”吕悯连忙喊停,“我信你是我表妹了。”

她轻揖笑道,“正如表哥所说,江湖险恶,表哥就忍心见我一个弱女子独自奔波?”

函谷关外的小城传舍之中,吕悯安置下来,将脑海中的七大姑八大姨都过了一遍,实在想不起自己有一个这般年纪刁钻古怪的表妹听得隔壁敲门声,推开门,见少女换了一件蓝色绸缎男装,也将脸上涂抹的草木灰洗了一个干净,露出来一张清艳如芙蕖地脸颊。

“表哥安好。”她笑了一笑,杏核一样的明眸微微眯起,宛如弯月,左颊之上一个酒窝若隐若现。

一瞬间,面前这张娇颜与记忆中小时候的某张容颜重合起来,吕悯恍然叫出了口,“阿嫣?”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他离开长安的时候,阿嫣不过还是个孩子。如今再见,竟是清艳让人不敢逼视。

他的父亲与长公主是表兄妹,论起来,张嫣的确算是自己地表妹。

实在不怪自己刚才一直想不到她头上去。他纵然游荡在江湖,也听说了今上四年冬日地那场大婚,宣平侯长女嫁入未央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谁能够想到,此时明明应当身在未央宫地皇后。却忽然布衣出现在函谷关。

“皇后娘娘,你怎么会在这儿?”吕悯忍不住问道。

“我已经不是皇后了。”张嫣低眉,淡淡道。

“什么意思?”他愕然。

她淡淡道,“我既然出了未央宫,便自然当不了皇后了。”神色悯然,仿佛再说着今天天气很好啊一样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陛下怎么说?他就这么不管么?”

“不要提他。”张嫣刷地一声摞下了脸子,明显的不想多谈。

吕悯飞快的思索。无论如何,以两家的亲缘,既然他遇到了张嫣,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她一个人在外游荡,若真出了个三长两短,吕后,陛下还有鲁元长公主都饶不了他。

但是,他也不能真的顺着张嫣的心意胡闹,不如。到下一个大城……

“表哥,”张嫣甜甜道,“你要是出卖我的话,我就去和馨姐姐说。说你喜欢她要娶她。”

“别。”

吕悯立时头大了。

田馨是他母家表妹,父亲亦是当年助高帝成就大业的一名功臣。她自幼对他有情,又因两家门当户对,家中长辈很是看好他们地婚事。当年自己坚持要离家,也有一定想要逃避馨儿的目的在。

好容易,这些年,田馨因为离别的原因心灰意冷。他还想着,只要再撑几年。待到馨儿出嫁,自己便自然不用再怕了。如果这个时候任由张嫣插上一脚,他还真怕田馨来一个千里追“夫”。

“那皇后娘娘这是打算……?”

“不要叫我皇后娘娘。”张嫣低迷道,“表哥叫我阿嫣就好。我想去雁门郡,劳表哥送我去。”

此后十数日,他送张嫣一路前行。特意留心了一路上各城的朝廷邸报。都没有寻到任何有关于废后的诏书,不由得惊疑不定。看着身边张嫣面上淡淡的神情,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再将近雁门郡的一个夜晚,吕悯中夜推窗,看见张嫣独自一人坐在传舍庭院中,默默的饮酒。

越往北走,天气越寒冷,初冬的夜晚,有淡淡地霜色,指尖冻到和倚着的花树一样冰凉的,张嫣仰头看着苍蓝的夜空,天上地星辰仿佛冻起来。极远又极近,一伸出手来就可以触摸到。

吕悯看着张嫣茫然的样子,不禁也有些心疼。就好像当年的自己,明明是自己选择的出走,但有时候回望长安吕氏门楣煊赫,却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张嫣忽然觉得肩头一暖,愣了一愣,抬起头来,看见吕悯微笑的脸,“天气凉,阿嫣可否分我一口酒暖暖身子?”

她笑了一笑。

那一天夜里,张嫣喝了很多的酒,终于迷迷蒙蒙道,“舅舅不要我了,所以,我也不要他了。”

“那么,”吕悯问她道,“你日后打算如何呢?”

“我啊,”张嫣喝了一口酒,笑道,“我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悄悄的居住下来,也许,等到三五年后,能够遇到一个憨厚地人,他待我很好,我也有些喜欢他,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白头到老。”

阿嫣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点淡淡的苍凉,那个神情很是动人,以至于吕悯忍不住冲动,脱口问道,“那么,我有没有荣幸,做这样的一个人呢?”

我会待你很好。

你可有一点喜欢我?

西汉帝后中,唯有她的陵寝规制超过贵为天子的丈夫;同样是帝位更迭,家族覆灭,张嫣幽居北宫,悄然辞世,她安居长信,尊崇始终。晦涩地古文下未必全是严肃地历史,《长乐夜未央》,看看作者如何一本正经地用史料演绎汉宫秘史(其实我更愿意称之为JQ)。书号:1226527作者:易楚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五:风树

虽然对阿嫣在函谷关的遭际,刘盈事后或多或少的知道了一些影绰的消息,但再次听到吕悯叙述其中的惊险,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后来呢?”面色已经是微微发白。

自从下定了决心寻回阿嫣,他就再也抑制不住对阿嫣的思念,往日里被抑制的对阿嫣的艾慕及思念喷薄起来,几乎令他夜不能寐,疯了一样寻找阿嫣的点滴消息。

阿嫣走前在未央宫中并没有留下任何消息,他只有用最笨的法子,一个一个的寻找当初放还的所有宫人的下落,一一排除之后,最终才确定了阿嫣的名字。然而追索到函谷关,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关东之地,再往外走,重城出入都要盘查路引。其中并无韩氏女子的记录。他便一直以为她一直滞留在关东,却始终再未找到她的进一步踪迹。却忽略了她可能与人一处行走,这个人要身份足够权贵,才能够让过往关路不去查他身边的人,也要与阿嫣足够熟悉,才能够让阿嫣信任。”

“阿嫣出函谷关那数日,朕查了函谷关出入记录,却找到了吕悯你。长安西市的车夫也证明了阿嫣曾经唤过来人表兄。朕再问一遍,阿嫣现在在哪里?”

吕悯抬头笑道,“阿嫣她,后来去了……”

吕悯记得那一晚清丽的月色,张嫣茫然的望了望天,饮了一口酒,摇摇头。微醺道,“不能。”

遭遇拒绝,他心里有些难过,但也是意料之中,勉强笑道。“看来事我不够好,才让阿嫣表妹看不上。”

“没有,不是表哥的错。”张嫣摇头笑道,“是我自己不好。”

她将下颔放在膝上,幽幽道,“情爱之事,我已经受了一次伤了。不想再去试第二次。.”

“你怎么知道我会伤了你?”吕悯不满道,“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的。”

“嗯。这一刻是真心地。”她坐在松树之下,笑弯了一双杏核眼睛,仰首灌下一口冰凉的酒液,道,“可是表哥是像风一样的男人,风也许会一时因为心动而停留在一个地方,但是待久了,它会厌倦的。最终抛弃下现有的一切而踏上新地旅途,我不想做那个被风抛下的人。”

而刘盈,刘盈更像是一棵树。他深深的扎在他所在的地方,以外的世界也许有五光十色的精彩,它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向往。但是比谁都知道自己现在拥有的是什么,然后去守护住现在所有的一切。也就是幸福了。

张嫣回过了头,苦笑地想,说好了将关于那个男人的一切尘封在过往,怎么,还是没有出息的一直想念?可是终究还是想念,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对于刘盈的依赖似乎已经成为了本能。在那个北方的冬夜中,对着满天冰凉冰凉的星星。张嫣终于忍不住,抱着同样冰冷的酒坛低声哭泣。

吕悯看着她倔强挺起的背脊,不觉得心也酸凉,低声安慰道,“你若真的还想念他,现在还可以回头。长安传来消息。陛下并没有公布你失踪的消息。你只要悄悄地回去,说服他放过这一次。你还是未央宫中那个皇后。”

“我不。”虽然依旧泪眼朦胧,张嫣已经轻轻拭去泪水,摇了摇头,坚决道,“也许我离开之后,年的时候,会情不自禁想他,第二年的时候,会忘不了的想他。可是时光总会一年一年地过去,等到了五六年后,也就会将他淡忘了。既然我已经走出了那座未央宫,就没有打算回去。”

真是个傻丫头。

但是一个,很可爱的傻丫头。电脑站..

吕悯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温柔的想。错失了阿嫣,他那个皇帝表舅,真是可惜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初听到陛下与阿嫣大婚消息的时候,当时是什么感觉似乎有些忘记了,好像是有一点点愕然。嗯,虽然礼制上舅甥不属于五伦之列,应是可以通婚的,可是说到底,这天底下,又究竟有几个做舅舅的娶亲外甥女的?

那两个人都是他地亲人,可是,他远远的听到了他们的消息,还是觉得,如果可以的话,他们还是不要成亲的好。

可是,在这个北地冰冷的冬夜,他看着阿嫣痛哭之后努力拭干地眼眸,忽然就有了一点点地豁出去的疯狂,如果,两个人明明相爱,又何必非要理会天下人地非议,能够守护住眼前的人的幸福微笑,比其他的什么都更重要。

当时,他是真的愿意为阿嫣做任何事情的。

进入雁门郡的前一夜,他在传舍中安置下来,心里头忽然有了一种离别前的伤感。但无论如何不舍,他都不可能守护阿嫣一辈子,于是只能在适当的时候离别。

“表哥。”阿嫣出门唤他。

他应了抬头,忽然看着她吃了已经,难得的张口结舌指着她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竟然将原来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给剪掉了足足一半。

阿嫣扑哧一声笑了,歪了歪脑袋,“你不是说,我扮男孩子不像么?我就下狠心,扮的像一点。”

一路上的风霜日晒,面上的肌肤也晒成了一种微蜜色,将她一辈子养出来的娇生惯养一点一点的磨去,如今看起来,竟真的有几分像是年少单纯的男孩了。.

吕悯一阵无言。

时人虽然男女皆留长发,但是在发式鬓角之上,依旧有不小差别。偶尔有一二闺门少女会心思来潮扮作男装,可是心中都知道总归是要做回女子的,便都下不了狠心剪了。而要养成一头好看的青丝。每一个女子都是花费了多年地心血才做到的,谁又舍得抛下,所以扮作男装总有几分不伦不类的。

而阿嫣竟然狠心将青丝剪掉了一小半,又将刘海剃掉,鬓角也修平。这样子,看的吕悯都心疼不已,不要说她自己。

可是,这也显见,她抛掉过去的决心。

“你这又是何苦?”

张嫣目亦露一线凄苦之色,过了一会儿,又眨掉了,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吕悯送阿嫣进入雁门郡之后,心知再繁华地宴席,也有即将散场的时候,于是问张嫣道,“阿嫣此后打算怎么办呢?”

张嫣笑而不答,郑重揖道,“此番表兄一路相送之情,阿嫣必当铭记在心。虽然想要报答。但是以我此后的际遇,大概是没有报答你的机会了。只能恩不言谢。”

他瞧着少女潇洒离去,转过长街转角的背影,忽然间。牵着马站在那儿怅然若失。其实,就算没有阿嫣拒绝他的那些理由,他也知道,自己与阿嫣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虽然并未在家族中效力,但他始终是吕家的人,仿佛一只纸鸢,飞地再高远,身上依旧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家族的声名权势庇护着他。而同时,长年在江湖行走的他,也效力着家族。

阿嫣故皇后的身份,是注定无法进入吕家家门的。

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又究竟有多宽容,刘盈毕竟是皇帝。不会容许阿嫣嫁给自己熟悉的人。

他只能菲薄的祝愿一句。阿嫣表妹,一路珍重。

此后。他再无听到张嫣的消息,三日后,他重出雁门郡,再次在驰道上策马奔腾的时候,吕悯又重新感受到一种久违地意气风发,忽然发现阿嫣说的是对的,美人乡固然温柔潋滟不胜收,可是他骨子里更爱的是这种策马纵剑地快意奔腾。

而他挑着一行中能说的细节说给刘盈听,仔细留意着刘盈虽面上竭力装作不在意,但眉宇间涌起的烦躁之意,心中叹道,看来皇帝表舅对阿嫣也不是完全无意,否则,又如何会抛下皇帝仪仗,悄悄的离开了未央宫,亲自带了人来追寻阿嫣的下落。

只是不知道,他追到阿嫣的时候,阿嫣忘怀了他没有?

“我送阿嫣到雁门郡之外,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雁门。”刘盈叩着案几,心中。

他甫知道阿嫣离开的时候,就曾经猜测过她会去哪里?他知道阿嫣一直对大汉地万里河山很有兴趣,平日里闲谈,很想去看一看益州的山,吴越的水。只是因为身份所囿,才一直留在长安。一旦走开,当真是天南海北,无处不可去得。而阿嫣冬日畏寒,他一直有些不能相信,她会选择到北地。

然而她最终去的是雁门。

是去找张偕么?

明知道不应当,他心中还是微微升起一些不悦。

阿嫣和张偕从小交好,他一直是清楚的。只是不知道她既然对张偕如此信赖,在脱离了未央宫后,竟然毫不犹豫的来雁门投奔于他。

他吩咐道,“准备一下,马上去雁门。”

“陛下,”卫军统领忧心道,“你已经连续赶了很多日地路,是否今晚在传舍中休息一晚,明日再继续前行就是。”

“不行。”刘盈摇摇头道,“朕没有那么多地时间。”

大汉国事繁忙,他之前废寝忘食了很长一段日子,才将一应国事给处置好,挤出了这一些追妻的日子。而撇开这些不提,他早一日赶到雁门,才可以早一日见到阿嫣。刘盈又望向吕悯。

“臣知道。”吕悯很识趣地道,“此后我不会向任何人说起有关皇后娘娘的事情。嗯,不对,应该说,皇后娘娘根本没有出过长安,我自然也没有见过她。”

刘盈点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你知情不报,是为过。但先前救过皇后,此后又一路相送,朕极是承你的情。”神情诚挚。

吕悯拜道,“不敢当。”

云中传舍的驿丞望着刚刚赶到不久的一群贵人,又再次匆匆离开的背影,惊魂甫定,忍不住问吕悯道,“吕公子,适才那位贵人,到底是……?”

他眼力微足,但也知道,能够让这位吕公子如此恭敬的,一定是比吕悯还要权贵的人士。

吕悯神色变换了一下,淡淡道,“想要好好的过日子,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阿嫣,”吕悯望着帝驾离去的背影,心中轻轻的道,虽然你一直说要忘记,可是若还肯为之洒一场热泪,心中其实还是希望他匆匆赶来,见你一面的吧?

宫斗太险恶,家斗太累,斗来斗去到底是为了啥?不如一起同心协力打造幸福的家园,毕竟《家和》才能万事兴!书号:1266885作者:雕栏玉砌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六:逢君

雁门郡都尉署

张偕见到了微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刘盈,面上有一丝异色,但还是拜道,“臣参见陛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是一国之君,岂可抛下子民,只带了这么一些人来边境雁门?”

“张偕,”刘盈冷笑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张偕拱手,将礼数做足,淡淡道,“臣是真的不知道陛下所为何事?”

刘盈蹙眉忍耐至极,不耐烦再兜圈子,直接问道,“朕所来是为了寻觅阿嫣。”不待张偕推脱,便接着道,“不必说你不知道她在哪里?你也不想朕治你妄言之罪吧?”

张偕沉默了一阵子,忽又重新跪下,敛容问道,“皇后娘娘的确来过雁门郡,臣想知道,陛下此次前来,是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前来,还是以阿嫣的夫君的身份前来?”

刘盈冷笑问道,“有什么区别么?”

他既是大汉的君主,也是阿嫣的夫君,这两个身份,都是他刘盈。

“自然有区别。”张偕淡淡道,“若此次前来的是陛下,则臣身为大汉臣子,自然不敢违抗君命。将皇后娘娘的下落告知。”

听得张偕的话,刘盈虽极力自持,但是眸中还是闪过一丝喜色,知晓阿嫣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总算能够让他安心下来“但若你只是作为阿嫣的夫君,来寻找离家的妻子呢,”张偕悠然笑笑。“陛下,你知道,我自幼和阿嫣交好,这些年,几乎是将她当作自己地妹妹看待。她此次受了这么大委屈,我这个做哥哥的,实在是有些心疼,想为她出一口气。”

这些日子,刘盈虽已颇为后悔,但是当着张偕的面,却不肯承认,只是道。“朕先找回了阿嫣再提其他的话。。6。”

“陛下,”张偕抬头,奇道,“你不会是以为,只要你见了阿嫣,她就会乖乖的放下一切脾气,跟你回去吧?”

刘盈愕然。

此前,他一路赶路,心中只存了早些寻到阿嫣地念头,至于见到阿嫣之后。阿嫣会怎么样,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没有来得及去想。

刘盈自嘲苦笑。

怎么可能?

阿嫣那个倔强性子,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把握,能够说服她回头。

只是,既然已经明了了自己的心之所向,他说什么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将自己心爱的少女拱手让人。

他咬牙问张偕,“你想要怎么样?”知道张偕既然敢有所自恃,应是有能帮助自己获得阿嫣谅解的法子。

张偕笑道,“臣也不敢留难陛下。还请陛下在雁门郡休歇两日,待臣想好了再说。”

雁门还是夏日,天气就有一些清冷,张偕并不是奢华之人,府中并没有太多的饰物,刘盈在室中踱步。想着见到阿嫣之后。当如何求得她的谅解,一时间竟没有什么主意。

一直以来。他都无法应付阿嫣的古灵精怪。

良久,他叹了口气,他只能以真心换真情,希望阿嫣瞧得二人往日情分之上,不要太过留难。

因为刘盈是私自前来,便没有带韩长骝在身边,贴身服侍的是一位管姓宦官,此时恭敬地禀道,“陛下,雁门都尉夫人带着小少爷求见。”

刘盈愣了一愣,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刘留推门而入,参拜道,“臣妹参见皇兄。”

嫁与张偕多年,她已经梳成妇人发式,比诸当年少女时的鲜亮灵性,多了一份成熟恬淡。。ap.。

“起来吧。”

“这些年,”刘盈问道,“堂妹在雁门过的可好?”

“我很好。”刘留露齿一笑,道,“夫君待留留一直很好,如今又产下于归,此生余愿已足,只是有些担心兄长。”

“吴王前年入朝的时候,还提起你呢。”刘盈亦笑道,忽问道,“阿嫣是什么时候来的雁门?”

“皇后娘娘她,”刘留忆道,“来府上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不久之后就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面上就露出歉然神色。

“不要紧。”刘盈自失笑道,忽迟疑着问道,“她……当时看起来还好吧?”

刘留眸中便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神色。

“怎么?”刘盈忽然就紧张起来,“不太好么?”

“没有。”刘留失笑,“皇后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叹道,“陛下见了她就知道了。”

小于归在母亲怀中咿咿呀呀的挣动,忽得含糊道,“阿母,阿母,串串。”小小的胖手举起来,衣袖落下来了一些,露出了手腕上的一串珠子。

“这是?”刘盈乍见了便觉得眼熟,应是阿嫣嫁给自己地时候,鲁元为她备的嫁妆中的一样,她很是喜欢,平日里常常戴在手上。

于归见了他握住自己的左手来看,以为这个奇怪地叔叔是来抢自己的串珠的。便露出了防备的神色,护住手上的串珠,奶声奶气的抱怨道,“我的,我的。”

刘盈一时间悲喜无限,抱过于归问道,“小于归,这个串珠,是谁送给你地?”

“串串,”小于归凝眉想了想,道,“是一个,漂亮哥哥。.”

“哥哥?”刘盈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阿嫣多半是扮作男装掩人耳目。一时间竟有点痴了。

“嗯。”于归点了点头,又强调道,“哥哥很漂亮。”同时双手比划了一个手势。以显示在自己心中有多么漂亮。

“皇后也很喜欢于归呢,”刘留在一旁笑道,“当初来的时候,和于归投缘的不得了,便送了这串珠子给他当见面礼。那段日子啊,于归黏她黏地连我这个做阿母的都觉得不平。”

刘盈淡淡一笑,道,“是么?”想起当年,阿嫣跟自己赌气,自己提起于归,她一时便顾不得和自己生气了。爱屋及乌,便对眼前的孩子很是喜欢。解下身上玉佩道,“初来乍到,朕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就将这块玉佩送给他吧。”

“多谢陛下。”刘留连忙揖拜谢道。又道,“不若皇兄,日后待皇后娘娘生了小公主,不如我们结一个儿女亲家?”

她既已经嫁给张偕,又生下了于归,便不免为自己地丈夫儿子考虑,她从没有想到。记忆中那个一直不温不火地皇帝堂兄,一旦动起情来,竟是这个模样。

那么张嫣如果回宫,自然备受君宠。产下地女儿是大汉嫡长公主,身份最是尊贵不过。若能嫁与于归,则于归前程自然就不用忧愁。

凭张偕与刘盈及张嫣地交好,以及自己是刘盈的堂妹,她觉得,自己开口,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公主?”刘盈愣了愣。

心中竟不由自主的勾勒出阿嫣孩子的轮廓来,竟至于微微失神。

“皇兄?”刘留唤道。

刘盈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如果阿嫣答应,朕没有意见。”

第二日,有小股匈奴人入侵雁门郡,城门精锐汉军守城有素,将这群匈奴人死死挡在城外。匈奴人无功而退。

“陛下。”张偕求见刘盈,问道。“你日后能够待阿嫣好,让她不至于再哭泣么?”

刘盈怔道,“朕会尽自己所能。”

“那就够了。”张偕笑道,“阿嫣她去了山阴军营。”

“军营?”刘盈愣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恼,怒斥道,“你要她一个女孩子家去军营?”

阿嫣从小娇惯,无论是她的父母,还是自己,都习惯于娇惯她,虽说没有养成什么坏毛病,但是的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样一个娇弱少女,如何能去军营这种粗重地方?

“不关我地事。”张偕顿时推的一干二净,“是她自己要去的。”

“陛下可别误会。臣并无其他意思。当日阿嫣方到我府上的时候,意头很有些消沉,我为了给她解闷,邀她去观看兵阵,她见了练兵之后,忽然问我,有没有考虑建一个特别队。”

“特别队?”

“她说的特别队,是一种精锐部队,善攀爬,野地求生,在敌后给敌军抽些小乱子。我听了觉得还是满可行的。我毕竟是雁门一郡的最高军事将领,不可能拿军国大事开玩笑。”张偕道,“

北地寒冷,这一年,方过了,刘盈远远的,果然见了山阴军营在望,一群穿着札甲的精装士兵正在野地里奔跑,速度飞快,旁边有一黑衣人骑着马与他们一同前行,口中声音清脆,“这就是雁门郡驻军选出来的精锐之军么?随便从老百姓家拉出来一群农民,跑地都比你们快。”话意刻薄,被这群士兵狠狠的瞪视。

另有一白衣少年远远的站在一旁,刘盈看到她的侧影,就仿如被钉子钉在了那里一样,动弹不得,马背上地少年似乎因为惧冷,裹着一身厚衣,但并不显得臃肿,却是他铭刻在心里的,所以只消一眼就认了出来。

“阿嫣。”

一瞬间,刘盈张了张口,竟是发不出声音来。

远远的,张嫣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炙热凝视的目光,回过头来,见是他,眼眸不由得睁大了一些,身形微颤。

刘盈翻身下马,向她走去,却忽的见到阿嫣转首跑了,不由得大急,连忙追了过去。山阴郊外夏末斑斓的原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奔跑,终究是后面的男子体力要好一些,追到了之前地少女,拉住她的手,急急唤道,“阿嫣?”

刘盈忽然瞧见她的面容,大半年未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走之前应是到他的下颔,如今已经到他的双唇。比从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要瘦了些,昔日白皙细腻如雪地娇颜,在北地地风沙中,不可避免的晒成微蜜色,然而气色很好。

他极见鬼一般地看着她的一头青丝,当初如水的色泽竟被剪了一大截,坑坑洼洼的,再不复当年一掬如水的风情,只怕要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到从前。

“阿嫣,你的头发,怎么会弄成这幅样子?”

张嫣忽然冷笑了一声,一把推开他,退了两步,淡淡道,“这位兄台,我认识你么?”

刘盈心中一恸,仔细去看张嫣面上的神情,神情平淡,仿佛素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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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七:密会

刘盈想到了千万种可能,重见的时候,阿嫣可能会哭泣,会骂他混蛋,会怨怼难安,却没有想到,她会苍白着一张脸蛋,淡漠的对自己道,“我认识你么?”

最最伤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不相识。

“阿嫣,”刘盈困难的笑笑,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要这样子。你听我说一说话,可好?”

张嫣肯不理他,只是用力的挣扎。

他怕弄疼了阿嫣,不敢用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挣脱自己的怀中,退开几步,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神情冷淡。一时心恸,竟是站在原处,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是什么人?”一位机灵的士兵执着冲上来,将张嫣护在身后,不善的看着刘盈,质问道,“为什么追赶我们校尉大人?”

“小刀。”张嫣唤住他道,“没有事,我们回去吧。”

“校尉大人,”特别队的队员也都好奇的涌过来,问道,“适才那位,是谁?”

“认错了人而已。”张嫣板着脸道,“我有叫你们停止跑步么?都给我加跑三倍去。”

众人唏嘘一声,一哄而散去罚跑步,唯有一旁抱剑的青年站在原地,见众人散尽,忽的嗤笑道,“校尉不认识此人,我却好像见过一面啊。”

赫然是当年张嫣在灞桥边见过的孟观。

半年前,张嫣初来山阴组建特别队,想要通过压制激发出特别队骨子里的悍性来。因此需要一位比诸于那些特别队员具有绝对实力之人来镇压住他们,才能够让他们真正服气。

正逢新婚燕尔地孟观携着妻子韩冬歌云游天下,来到山阴,为报答她的恩泽,便义不容辞。将韩冬歌安置在雁门。自己留在军营协助张嫣,大半年来。将特别队的人调教的别有成效。

“当日在灞桥,”孟观笑道。“和你在一处的,就是他吧。他不是你舅舅么?怎么忽然成不认识了?”

“孟观,”张嫣恼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再一次见到刘盈。张嫣亦有些心绪不宁,便将之发泄在特别队上,一下午,将他们分成两大队,一队潜伏,另一队查找伪装,持续操练,直将这些精壮地士兵操练地几乎没有力气爬回营房,待收军回来。张嫣回到营中自己的屋子。忽见对面地空院人来人往,似乎有人搬进来。不由得奇怪的问自己地勤务兵道,“小刀,那是怎么了?”

“听说,今日来的那位吕将军,”小刀撇嘴道,“是雁门张都尉派过来执行公务的,说是要在咱们军营中住下,黄大人将他的屋子安排在校尉对面。我说了校尉不喜欢和人在一起住的,黄大人却训斥我说,

这个刘盈。

张嫣气地面色发白。

他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

还有坏人张偕,将自己的行踪出卖给他不说,还帮着他来欺负自己。

她气鼓鼓的回房,写信往雁门质问张偕。张偕回了她一封信,大诉冤枉,“陛下哪里是受我指调去的?他又不是我下属,反而是我顶头上司,他想要怎么说,我这个做臣子的还不是得听着?”

公器私用。

哼。

刘盈想与阿嫣单独说一说话,却不妨张嫣一直躲在特别队中,但凡他逼急一些,便指挥特别队队员来对付他的期门卫。刘盈这次带出来的侍卫军都是嫡系亲信,心中知晓面前之人在皇帝心中占的分量,束手束脚地不敢真正动手,再加上特别队地队员各个滑溜,反而被特别队弄的灰头土脸,总算特别队亦知道对方是友军,手下留了三分情面。

不过这么一番下来,特别队地其他人都看出来,这位吕将军随侍都有一种富贵气息,当不是普通人,只有勤务兵小刀一心维护他的韩校尉,仍旧对刘盈愤愤不平。

这一日,张嫣从外头回来,正听见小刀大声的拒绝了“吕将军”的又一次对自己邀约。

小刀今年不过十六七岁,正是稚气的时候,见了她,拍胸脯笑嘻嘻道,“校尉大人讨厌谁,我小刀便跟着讨厌谁。”

张嫣扑哧一笑,“傻孩子。”

“校尉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小,哪有资格说我是孩子?”小刀不服气的很,但马上又羡慕道,“不过校尉大人很厉害。将一群看着没有半分秩序的一队人,训练出了如今的模样。”

张嫣失笑,“我怎么不和谁说话,是我自己的事情。无论如何,吕将军也是你的上官,你以后对他还是尊重些。“

小刀讷讷应了,一溜烟的跑开,道,“我去帮校尉大人提热水。”

如是五六天,张嫣骑着马,觑着大营中穿着普通兵士的玄衣期门卫,不由得皱眉,刘盈为一国之君,却一直为了她盘桓在小小的山阴,究竟什么时候回去呢?

“校尉大人,校尉大人?”传领军在她身边喊道。

“嗯?”她猛的回过神来,尴尬问道,“有事么?”

“是这样,黄大人有事请你去见他一趟。”

汉军制度,统领百十人的小队的直接首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在山阴军营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军官,上面还有长官的存在。但是因为张偕的特别关照,黄大人一直对她很是关照。

她有些意外,并不知道黄大人找自己所谓何来?来到营署黄大人的官房,喊道,“大人?”

北风从窗中吹进来。吹的案上的文书沙沙作响。房中空无一人,张嫣正狐疑,忽听得背后门扇砰地一声关上。回过头来,忽听得刘盈从屏风背后绕出来,换她道。“阿嫣。”

“刘盈。你又来这套?”张嫣气极。

她就知道,一定是他命黄大人将她骗来。然后关了门,让自己无法继续躲避他下去。

“若不这么做。你肯好好的和我见面么?”数日来,一直不曾好好见一见她,刘盈贪婪的瞧着她清艳的容颜,叹道,“再说了。上一次天一阁可不是我叫人做的。”思及天一阁那个旖旎地夜晚,俊面上微红。

“你还敢提天一阁。”不提还好,一瞬间,张嫣像一只炸了毛地小猫,左右望望,直接拿案上的文书,镇纸,一股脑地砸向他,眼圈都要红了。“你欺负人欺负的那么彻底。现在还有脸跟我提。”

刘盈一时间躲地手忙脚乱,拼着身上挨了两下子。靠近捉住她的手,道歉道,“是我的错。只要你不要再说不认识我,可好?”

“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阿嫣,我们好好谈一谈吧?”

张嫣哼了一声,转过头道,“你就是疯子。国事这么繁忙,哪容得你在外面晃荡。还不快些回长安。”

刘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笑道,“阿嫣,你还是关心我,我知道,心里觉得很好。”

她不免有一丝心虚,回过头道,“哪个有关心你?自作多情。”

看着她生动的神情,刘盈微微一笑,只觉得心中踏实静好。

过去地一年来,他一人在未央宫,满目繁华却空洞不已。纵然此时还不能亲近阿嫣,但得见阿嫣笑容耳语,便觉得将心中的那个空洞填满,这个世界丰富多彩了许多。

这次出来追阿嫣,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你答应跟我回去,我自然就回去了。”他淡淡笑道。

“笑话?”张嫣嫣然笑道,“我干嘛要跟你回去?我在这儿过的好好的,有的吃有的穿,”

刘盈忽然间心痛不已,因为阿嫣说的是实话,她在外面的天地,地确并不比在未央宫过地差。虽然看上去瘦了一些,但是眉宇间开朗了很多,气色也很好。未央宫的天地对她而言,太单调逼仄。她一直向往着更广阔地天地,只是为了自己,才心甘情愿的敛翼。

当她已经看到了更好的风景,还肯同自己回去么?

刘盈忽然产生了一丝不确定。如果,我的身边真的只能够有一个人相依相伴到老的话,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张嫣幽幽道,“你干嘛来追我?你不是一直说只想当我舅舅么?那么好,我成全你。我都已经离开了,你不顺水推舟下台阶,还来找我做什么?”

“阿嫣,”刘盈望着她的娇颜,苦笑了一下,忽然道,“如果我说,我不想只当你的舅舅呢?”

“哦?”张嫣愣了愣。

她倒实在没有想到,刘盈那颗比青石板还要古板的脑袋,此生居然还能够说出这句话。

“我能一直追过来,自然已经是下定了决心。阿嫣,”刘盈瞧着面前的佳人,认真道,“我也很喜欢你。”

“怎么?”张嫣弯了弯唇角,“你不是一直不肯喜欢我么?怎么忽然脑筋转弯了?”

刘盈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顾虑着,没有说出来。

“不爱说就拉倒,”张嫣甩手道,“叫外面的人开门,我要回去了。”

“阿嫣,”刘盈叹道,拉回她,“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张嫣格的一声笑了,这个时候,刘盈居然有心说故事。

“十多年前,有一户人家,妻子难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可是,没有多久就死去了。”刘盈咳了一声,“做丈夫的怕妻子伤心,更兼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竟拿了侍妾刚上下小半个月的女儿来顶。后来,”他迟疑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措辞。

“后来,那个女儿嫁给了她的舅舅。”张嫣想了一下,回过头来,淡淡道,“是不是?”

俺激动鸟,激动鸟。

虐完了这几天,离推倒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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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八:分飞(1200加更)

张嫣望着刘盈的眼睛,眸光坦然,没有半分畏缩。

“阿嫣?”刘盈讶然。“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张嫣摇摇头,“只是一直隐约有个影子。结果刚刚你说起,我才能肯定。”

惠帝圆年,她随父亲返回宣平,在侯府园中弹琴,偶遇赵姬。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见到赵姬。

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触感,只是在两年后的某一天,当日的情景忽然回到眼前,这才反应过来,当时赵姬身上的衣裳,竟是用齐地最好的冰纨所制。

冰纨是时人所用最好的料子,细腻如冰,密密织就,一匹就要百十贯钱,宣平侯府中,只有阿母和自己的衣裳用的起,另外两位姨娘,每月月钱所限,只有一两件这样的衣裳,平常都舍不得穿,只在阿爹到她们房中去的时候才换上。

唯有那位赵姬,明明阿父从不去她的房中,但她那日随便出来逛园子,身上穿的衣裳,竟亦都是冰纨所制。

“娘子不知道么?”荼蘼讶然道,“那是因为赵姬不能穿粗制的布料,否则肌肤会不适,为此,侯爷与长公主才特别体恤,在她房中例钱之外,衣裳料子全部供给最上好的丝缎。”

她默然了良久。

赵国翁主张嫣,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来都是锦缎绫罗包裹,不曾委屈沾染过粗布面料,唯有小时候偷偷跟随刘盈去商山,因为弄湿了鞋袜,便换了一双粗布袜,她的脚便肿了好高。

因为那一次是自己独自出门。连贴身侍女荼蘼都不知晓。

她地这种富贵病。似乎与赵姬一脉相承。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想通地时候。赵姬已经去世两年了。她悄悄地被葬在宣平。

如果她还活着。自己也许会继续探究下去。但是她已经死去了。死者已矣。生者却依旧在生。纵然她真地是自己地亲母。也不过一面之缘。而自己来到大汉之后。给自己关爱地是鲁圆。她一直把鲁圆当作自己地母亲。其实。真正说起来。她本也不过是后世穿越到这个时空地一个灵魂。认地不是血缘。而是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积累下来地感情。

如果继续追究下去。则势必瞒不过鲁圆。而她不想因此而伤了鲁圆地慈母之心。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刘盈急促问道。

如果阿嫣告诉他实情,他早知道自己与她之间彼此并没有血缘,也许。他们早就和和美美,子女在膝。又何必困于舅甥之分,放着心爱的人难过终至于远走。走了这么多弯路?“早说?”张嫣奇怪的望了一眼他,忽然道,“舅舅是否忘记了?我曾经问过你,如果我不是你真正的外甥女,你是否能够试着去喜欢我。你是如何回答我地?”

刘盈愣了一愣。

那个时候,他是这样说的,“不能。”

“好了。”张嫣微微的笑了一下,“就算我真的是赵姬的女儿,那又怎么样?按照礼法。我依旧要喊你一声舅舅,舅舅大人,你真的能放下一切来爱我?”她退了一步,忧然笑道,“我已经怕了一次又一次追逐你的脚步,一次又一次委屈自己……”

“不是这样的。”刘盈骤然道。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握住她的柔荑,道,“不会了。不会了。”

当初,他并不是真地这样想的。他只是觉得,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而阿嫣太痴,太执着,如果给了她一线希望,她会更加的沉溺于这段无望地姻缘而回不了头。

也许,他更是怕自己的心已经被阿嫣的柔情浸的太软,于是狠心拒绝,只为了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更加舍不得阿嫣。他只是。到头来却没有料到,到最后。阿嫣走出来了,他却陷进去了。

“阿嫣,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不会再让你失望,我会依足你的意思。”只爱你一个,只要你一个。

“阿嫣,我也……很爱你。”

请你再试一次可好?

张嫣望着他,忽然将双眸眯成了弯弯的月牙,笑的柔和而甜美,“如果在一年前,你这么和我说,我一定开心的很。就是在我刚刚出宫的那几个月,你如果追上来,和我说这话,我也许会什么都不要地跟你回去。可是,现在,”

她抿了抿唇,慢慢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来,“太迟了。”

“命运真是奇妙的很。”她眼神淡淡感慨,“从前的时候,一直是我苦苦的追着你,而你不肯垂顾。到如今,我终于放弃了,如你所愿,远走了,你却又回过头来追我,舅舅,何苦呢?”

“阿嫣,”刘盈望着她,犹自不肯信,摇摇头道,“你真的不爱我了么?”

不要赌气,不要胡来。生命经不起几次赌气胡来,岁月也经不起几次踟蹰蹉跎。

张嫣想起过往的种种,眼角也沁出了一滴泪珠,她转身拭掉了,回头柔声道,“好,舅舅,我不赌气,不胡来,我认真的告诉你。我曾经很爱很爱你,对于这份爱,我从不后悔。这些都是真的,可是,舅舅,纵然是再真挚地爱意,如果一直的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它终究会染成灰烬的。”“不。”她摇摇头,伸手抚摸着胸口,淡淡道,“我的这个地方,它已经灰心了。”

刘盈的身形晃了一下,轻轻道,“已经灰掉了么?”

“嗯。”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么?

那个一直勇敢的爱着她,在他回头的时候毫不吝啬的给他微笑,生气勃勃地女孩,终于一点点地长大了,她依旧会甜甜的微笑,可是那笑容里已经没有了那种热烈艾慕地神采,而多了一抹云淡风轻。

她依旧那么美好。只是心里头没有了他。

许久之后,刘盈惨淡的笑了一下,道,“阿嫣,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张嫣低头看了看脚尖。轻轻应了一声,“好。”

好聚好散。

刘盈拍了拍手,于是外头的门扇倏忽一声展开,门吏虽然不知道这位“吕将军”地身份,但一定是一位大人都敬惧的贵人,低下头来,不敢抬起。

小刀侯在外面,见校尉与吕将军一同出来,愣了一愣。冲上前来,对刘盈道,“你怎么又来缠着我们校尉大人?”

“小刀。”张嫣喝止住他。吩咐道,“没有事。我跟吕大人出去走走。”

她牵了马,不再说话,带着刘盈从营门出来,徒留小刀站在原地发愣,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懂为什么昨日校尉还说认不得这个姓吕的,今日便可以独自与他同行。

北地与关中千里沃野,有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莽苍风情。时入初秋。一地枯黄的草色,天空有一种特有的湛蓝色,宽广舒

“我很喜欢现在地生活。”张嫣回过头来,笑道,“每天里骑着马,带着一队手下,要是有不开心的事情,抬头看看北地的蓝天,一会儿就觉得好了。这样的日子挺不错的。”

“可是终究不能长久。”刘盈微微蹙眉,很是不赞同,“无论如何,你终究是女孩子,怎么能一直待在军营里?”

“嗯,那再过一阵子,等我带出了能独立带队的副手,就不做了就是。”张嫣微微一笑,也不是很在意。“到时候我就离开山阴。骑着马一路向南走,看看大汉的山水。品尝各地的小吃,偶尔听听长安来的消息,不也惬意地紧?”

刘盈静静的听着,一时间,只觉得肝肠寸断。

那种爱而不得的痛楚,他如今亲身尝过,才明白了她从前地苦。

阿嫣,对不住,我总是让你受苦。

“对不住。”

张嫣愣了一愣,于是反应过来,他是在对从前的自己道歉。侧过身去笑道,“没有什么好对不住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乐意。”

开头是,她乐意爱他。

结束是,她乐意离开他。

刘盈想,他虽然一直是夫,是君,但是,在阿嫣面前,一直都很被动,似乎将喜乐哀苦都系在这个小小的女孩身上。

现在想来,也许,他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爱她了。

什么时候呢?

是大婚的那一夜,她乍然微笑,喊他“舅舅夫君”的时候?

是渭水河边,他寻了她一夜,最后远远的看见她坐在众人中间的时候。

是她哭泣着从背后抱住自己,说她乐意守在自己身边到老到死地时候。

还是那个上圆夜,她脸上缤纷的泪珠子落下来,蛮横的亲吻着自己的时候。

又或者是,空旷无一人的天一阁中,她衣裳半褪,躺在自己怀中,眸光氤氲如水,喊自己“舅舅”的时候。失去了她。

“或许,等很多很多年以后,没有人记得我了,”张嫣偏着头笑道,“我就回长安城看看阿母,阿婆,嗯,还有舅舅你。”

一阵风吹来,带着细小的尘沙,吹到她的眼睛里,酸涩地睁不开来,连忙扬高了声音掩饰过去,“到时候,等舅舅娶了新舅母,嗯,再有了小表弟,阿嫣去瞧瞧,也许还能够送……”

她忽然住了嘴,吃了一惊,因为刘盈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她。

“舅舅?”她微微挣动,挣扎不休。

“不要动。阿嫣,好不好?”刘盈喃喃道。

就当,这只是一个做舅舅的,给外甥女的最后祝福吧。

阿嫣怔了一怔,果然就不再挣扎,柔顺的将脸颊埋在他的衣襟之上。

他轻轻的去掬她的头发,阿嫣的头发有一点短,发尾触手有一点点扎,刘盈忽然开头道,“阿嫣,把头发养回来吧。”

阿嫣在自己怀中轻轻动了一动,没有回答。

从小到大,她似乎一直很听自己的话,如果不赞同,也不会去反驳,只是默默地抗议。但这并不代表她柔顺,相反,她很有自己地主张。在那些大事上,当她拿定了主意,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就好像当初她说她喜欢自己,就好像如今,她微笑着看着自己,说,她已经忘怀他。

最终,他放开她,道,“阿嫣,你先走吧。”

我想在这儿,看着你离开。

纵然说要放开,但是面对这个自己半辈子深爱的男子,张嫣也很有些伤感,转过了半边脸蛋,低低道,“舅舅,你……保重。”不再说话,翻身上马,轻轻一勒缰绳,马儿向远方飞奔而去

刘盈站在原地,看着她地背影,一动也不动,直到马背上阿嫣窈窕的背影,在山阴辽阔的原野上,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子,再到完全都看不见了,方垂下眸来。

六月1200加更。

咳,如果我说在这儿打上一个全文完,会不会有人想要砸我?

砖头,西红柿都收起来,开个玩笑而已。

握拳,推倒倒计时中。

有人给我下了通牒,7月5号之前,必须写到推倒。

(这次不会写到一半就没影了。泪奔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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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宫斗太险恶,家斗太累,斗来斗去到底是为了啥?不如一起同心协力打造幸福的家园,毕竟《家和》才能万事兴!书号:1266885作者:雕栏玉砌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八九:甜言

刘盈忽的长啸一声,翻身上马,策马向远方天际之处奔驰而去。

“陛下。”远远的跟随在他身后的期门卫吃了一惊,生怕皇帝有个闪失,亦追了上来,然而刘盈的坐骑飞云脚力异常,很快的将他们抛下一程。卫队首领背上汗涔涔的下来,拼命驱马跟上,全力奔驰了大约一刻钟,才见远远的,皇帝勒住了马,立在草场尽头。

“回去吧。”待到他来到身边,刘盈回过头来,淡淡道。

“陛下,”管修小心翼翼的问,“可是要回长安了?”

“回长安做什么?”刘盈淡淡道,“朕还没有做到朕此行想做的事情,何必急着回去。

阿嫣,过去的一切也许我们错过了,无法挽回,那么就让它停在过去吧。没有关系,我们还有未来。

阿嫣说,她对他的爱灰心了。可是,他并不信,每一段感情,都是深刻的存在,不能消磨痕迹。他宁愿相信,阿嫣只是对他们的未来灰心了,所以将那份曾经的深爱用理智藏起来,然后微笑着说离开。

阿嫣,如果,你已经没有勇气去爱了,那么,没关系。这一次,换我来爱你吧。

从前,都是阿嫣在爱他,追逐他的影子。那么绝望都不曾喊过一声委屈。

阿嫣从前爱他的时候,他曾经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伤害了阿嫣。但他总不可能一直都被动的接受的阿嫣的爱意和远离。

如果,他真的舍不得阿嫣的话,那么,这一次,他想主动一次,好好的去爱阿嫣。就算真的如阿嫣所说,她对他的爱已经成灰了,也没有关系,只要还余着一点火星。他小心呵护,终可重新燃烧起来。

阿嫣。我想和你在一起。

刘盈在心中默然。只有经历了失去地痛苦。他才真地能体验到。他是真地很爱很爱阿嫣。

第二日。他来到军营去寻阿嫣。

再一次见到刘盈。张嫣很是意外。微微睁大了眼眸。“你怎么还没有回去?”

明明都说地一清二楚了。他不是理当转身回返长安。重新做他九重深宫中地皇帝么?

刘盈笑笑道。“嗯。就要走了。阿嫣。这一路上。我为了找你。都没有怎么看北地地风景。难得来北地一次。我想四处看看。但山阴没有熟悉地人。你陪我去走走。可好?”

张嫣皱了皱眉,总是觉得有一丝古怪,然而想着此去大约真是后会无期了,这么多年的情分,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是为难道。“可是我现在军务在身。”

“没关系。”刘盈笑道,“你答应的话,我命人去黄大人那儿为你告假就是。”

黄营官自然不敢违逆刘盈的意思,大度的放行。

正是小麦成熟的时候,老农在收割庄稼,小孩子笑嘻嘻的跑过来,道,“爷爷,爷爷。今晚回去吃收割的麦子么?”

“不成啊。”老农朗朗笑道,“这黑麦是要送到长安进给皇后娘娘地。”

山阴,正是当年张嫣选中的食邑之一,每一年,都要将赋税所收粮食布帛进于中宫。

“皇后娘娘,”小男孩抬起头来,好奇问道,“爷爷,你见过皇后娘娘么?她长的什么样子?”

老农自然没有见过。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说给小孙子听。“唔。皇后娘娘啊,她应当长地比天上的仙女还要漂亮。不然,皇帝老爷怎么心甘情愿的娶她呢。”

“那她喜不喜欢爷爷种的小麦?”

“自然。”老农骄傲道,“山阴产的这种黑麦,凝练苦寒的甘甜,风味极佳,送到长安去,皇后娘娘一定喜欢。”

刘盈站在麦田旁,似笑非笑,低低道,“阿嫣,你说,要是这位老人知道他田中的这些黑麦送到长安,椒房殿中却早已经没有了皇后来尝,会不会很失望?”

张嫣瞪了他一眼,捧起一把麦穗,闻了闻充盈的清香,道,“如此,我便算是尝过了,他自然不会失望。”

刘盈叹了口气,转身追了过去。

逢三是市集之日,在山阴城东市场中,各地商贩沿街叫卖,很有些烟火人间气。

“舅舅,你看够了没有?”张嫣问道。

“不急。”刘盈的兴致很好,握着她地手,指着人群簇拥中玩飞剑的卖艺小贩,道,“阿嫣,你看,可热闹?”

“舅舅要喜欢飞剑,长安东市的杂耍更热闹。何必滞留山阴?你到底什么时候回长安?”

刘盈看着阿嫣的侧颜,叹了口气。

笨丫头,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何曾是喜欢看什么飞剑?

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看飞剑罢了。

张嫣蹙眉不已,小小一个山阴集市,刘盈却逛的很慢,甚至,他根本不是在注意那些米粮那些民生商品的价格,更多的却去看那些女子孩子才喜欢的小手工玩物,以及胭脂水粉。

“阿嫣,”他安抚张嫣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这集市看上去挺不错的,既然已经出来了,你就放开心事,好好享受吧。”

说话间,前面是一个卖木制用品地小肆,刘盈好整以暇的弯腰去翻检,见其中有一把梳子,雕工精致,小巧可爱,于是便捡起来看看。

“这位公子好眼光。”卖东西的老婆婆走过来,笑着介绍道,“这把梳子是用上好的桃木所作,公子买回去送给媳妇,一辈子恩恩爱爱的。”

刘盈含笑道,“承你吉言。”吩咐身后随从付了钱。然后转身将梳子递到张嫣面前,道,“阿嫣,送给你吧。”声音温言。

张嫣愣了一愣,狐疑道,“你好好的买梳子,就是为了送给我么?”

“是啊。”刘盈颔首。道,“你没听到适才那位老婆婆说么,让我买回家送给媳妇。我媳妇是你,自然便是送给你的。”

他咳了一声,轻轻道,“你比天上的仙女还要漂亮。所以,我心甘情愿的娶你。”

张嫣瞠目结舌,一时简直怀疑对面地这个刘盈是被人附体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地甜言蜜语?板了脸道,“刘盈。”不敢大声,但是近处之人谁都听的到其中地恼意,“你什么意思?”

刘盈仿佛充耳未闻,抚摸她束起来地头发,柔声道。“等下我再找家饰品店,给你挑一点发簪钗饰,待你头发长好。戴着一定很好看。”

“刘盈,”张嫣恼道,“谁要养头发,谁要你的发簪,不要再提那些什么媳妇的话,我前些天不是说清楚了么?从此之后我们一刀两断,再无相关。”

刘盈温柔的望着她,淡淡道,“是啊。你说的话我都听清楚了。只是,我可从来没有答应。”

张嫣愣了一愣。

“阿嫣,”刘盈淡淡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所以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手,你一天不答应随我回去,我在这山阴陪你一天。你一月不答应,我等你一月。”

“我要是一年不答应呢?”张嫣冷笑道,“你难道等在这个小小的山阴城待一年。要知道。国不可无君。”

“其实,”刘盈望了望山阴城,“就如阿嫣你说的,山阴这个地方,也挺好的。阿嫣你曾经说过,平生所愿,只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和一个心爱的人。那么,我们就在山阴搭一座这样的屋子,夫妻恩爱到老。也挺好的。只是不知道这魅惑君主的罪名。”他微笑道,“阿嫣你肯不肯背?”

张嫣心绪翻腾。再也无法想象,像刘盈这样固执循规蹈矩地男人,也可以这样耍赖,摞下一句话来,“谁要和你当夫妻,你最好赶快回去。我才不会跟你回去呢。”不肯接那把梳子,转身便跑了。

此后数日,她有些心慌意乱,不知刘盈所说,到底有几分坚持,然而,刘盈倒是真的如他所言在山阴住了下来,只为了求她回心转意。

她板了个脸,只要自己不为所动,终有一日,刘盈会放弃吧?

特别队的训练量及其地大,她作为校尉,全天陪同练习,到了晚上,便也累的狠了,回到房中,又怕刘盈来见,招来孟观吩咐道,“你在我房外守候,谁都不准放进来。”

在榻上躺了一会儿,昏昏沉沉的醒过来,忽听见有人叹息,刘盈坐在床前,伸手抚自己的额,心疼道,“你这么累,怎么受的了?”

“你怎么进来的?”张嫣骇然。

“就这么推门进来的啊。”刘盈微笑,转身端过了一碗粥,道,“我记得阿嫣你爱喝莲子羹,这是我命人在山阴找的莲子,请人敖化了,尝一口吧?”

一日的操劳,张嫣早已经腹中饥饿,而莲子地清香扑到鼻尖,更是令人食欲大作。张嫣哼了一声,转过头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你走开啦。”

刘盈微微一笑,道,“我听说,从前我每次在椒房殿的饮食,都是阿嫣你特意研究了食疗,为我配的。如今我稍微还你一点,也是我乐意的事情。”

张嫣简直有一种抱着被子呻吟的冲动,“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肯放弃我自己回长安呢?”

刘盈笑了笑,“只要你答应重新做我的妻子,我立刻返回长安。话说回来,阿嫣,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呢?”

张嫣不知道,刘盈也有这么坚持的时候。

当两个人一样固执的坚持地时候,其实是一个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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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该去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零:夜歌

第二日,张嫣在校场上命特别队练习格斗,回头瞧见孟观抱着剑走进来,想起昨夜他的失职,恨的牙痒痒,“还说什么要报恩,结果忘恩负义阵前叛敌,丢下我就跑了。改明儿我一定要告诉冬歌姐姐,男人的甜言蜜语都是信不得的。要她小心被你辜负。”

“冤枉啊。”孟观笑嘻嘻道,“若来的是别人,我自然依校尉的意思将他拦下来。但是这位吕舅舅,”他摸了摸自己的下颔,“我记得,当初校尉成全我和冬歌的婚事,是转求了你这位舅舅,才最终让我岳父同意的吧?”

“你……”张嫣一时语塞。

“再想想,”他抬头望了望天道,“多年前在灞桥的时候,你赠我栗子,当时,在车中的那位,不会,正好就是你这位舅舅?”

这样说起来,栗子虽是张嫣施舍的,但是是刘盈的;而张嫣虽成全了他与冬歌的因缘,但之后真正出力的是刘盈。细究起来,这二人谁对他的恩惠更大,倒真有些说不清楚。

“两个都是我的恩人,我不知道如何取舍,”孟观摊了摊手,“只好两不相帮了。”

张嫣一时无法反驳,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接下来的数日,张嫣颇有些哭笑不得手足无措。

她前世的时候,专心学业,并没有分心谈恋爱的心思,倒没有想到,来到千年前的汉代。反而享受到了被男人追求的经历。

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一个皇帝。

张嫣颇有些无语问苍天地感觉。

有时候,男女情人之间,如果太过于熟悉。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就如自己与刘盈,因为刘盈是看着她长大的,彼此又有从前两年多的夫妻生活,亲密无间,对她的一切喜好及小习惯都了若指掌,所做所行都投其所好,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已透透彻彻的思量过,她很怕。自己就这么心软沉迷在他地温情之中。只得暗暗警醒自己,此后见了刘盈的背影,就退避三尺。免得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拐到心软。

这一日,刘盈凭扮的吕将军的身份,命传令兵来到张嫣面前,请她往营署相见。

张嫣有些沉吟。

在其位,谋其政。张嫣私下里能够对刘盈百般不理会,但放在公事上,但是自己既然做着这个山阴校尉。便不能不服从军纪,尊重上官。于是依命前来,板着一张脸问道,“吕将军寻我有什么事?”

刘盈苦笑一声道。“阿嫣,我们之间,有必要这么生疏么?”

北地的风沙大,适才在校场上,落得张嫣发上沾染了一些灰土,刘盈伸手想要帮她拂掉,张嫣却退了一步,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刘盈苦笑了一下,放下手来,求道,“阿嫣,你不要这么紧张。”

我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罢了。

她哼了一声。转声道。“如果吕将军将我叫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那我就回去了。”

“别,”刘盈唤住她,无奈道,“好,我不说,今天我找你是来谈公事的。”

“公事?”张嫣奇道,“我和你有什么公事可谈?”

刘盈道,“你不是想训练你地特别队么?我让我带在身边的期门军,与你的特别队做一个交锋,你看如何?”

张嫣撇了撇嘴,但是还是认真考虑起来。。16。

她训练了特别队大半年,可谓卓有成效。特别队的作战能力,在普通汉军之中,算得上首屈一指。一直寻不到对手。刘盈乃是大汉皇帝,身边所带的期门卫,都是长安北军中挑选的精锐,若能与之较量一番,对特别队绝对有很大好处。

可是,如果她答应了,作为两支军队的头领,就无法避免与刘盈经常见面,因而落入与刘盈纠缠不清的地步。

最终,还是作为特别队校尉的职业感占了上风,张嫣面上却出现了咬牙切齿的神情,应道,“好。”当去除了诸般顾忌,在正式较量中,期门卫是汉朝骑军一般正统教育地精锐,又仗着装备精良,极是厉害。而特别队并没有充分的军饷军费,凭着诡异的战术和过硬的身手,剑走偏锋,在接下来地日子里,恰恰战了一个旗鼓相当。

战场上经常出现这一幕:当一个特别队的队员用带兰草汁液粉的长矛挑翻了期门卫,在腹部染上了兰草痕迹,于是期门卫“阵亡”。又或者是期门卫的士兵用去箭簇同样沾染了兰草汁液的箭射到特别队队员的身上,亦“阵亡”。阵亡的士兵在一边山丘上休息,毕竟算不上真正生死相搏的敌军,虽然分属于两个队伍,但打了这么多次,倒也有些惺惺相惜地感情出来,无所事事之下,便不免交谈起来。

“你们吕将军又去找我们校尉了?不知道这一次,校尉能不能给他好脸色看。”

期门卫的军士摸了摸鼻子,道,“我们主子最后一定能说服……韩校尉的。十六K”

“瞎扯。”特别队精干的队员笑道,“我们校尉大人聪慧狡黠,这半年来,我们都吃尽他的苦头了。那位吕将军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敌的过他地样子。不信,我们来打赌。”

期门卫军饷丰富,何曾畏惧和穷地响叮当的边军做赌局,一时激愤,拍掌道,“好,赌了。”

一时间,越来越多地两边士兵围了过来,兴致盎然的加入赌局。忽听得身后一声冰寒的声音,“你们都闲的没有事了么?”

特别队地队员脸色丕变,回头看。果然看到自家校尉面罩寒霜的表情,“给我绕着军营跑五十圈。”

“啊,校尉。”特别队的队员哀嚎着,不敢怠慢,一个个真的起身去跑圈了。

山阴军营占地颇大。五十圈下来,饶是身强体壮百经训练的特别队队员,也都几乎再没有力气走路了,自然也就没有乱七八糟地心思想着赌局的事情。

七月

北地森寒,到了每年的这个时侯,若非在房中点起炉火,夜间便可冻死人。这一晚,天气阴沉。一阵北风吹过,天地间竟稀稀落落的下起了雪花。

刘盈起身,往炉中加了一根柴禾,看炉火砰的一声烧旺起来。抬起头,透过窗子,看见对面阿嫣灯光昏黄,显然阿嫣已经回来。

因为怕被手下发现了自己的女子身份,纵然独自一人在寝室,阿嫣依然是严实装扮,他看着。一直觉得有些心疼。

纵然说了,阿嫣总是不假辞色理会罢?

这些日子,他使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手段,讨阿嫣的欢心。但是阿嫣还是冷冰冰不为所动地样子,心中不免沮丧,情之所系,瞧见案上所置漆琴,于是兴之所至,坐下弹起来。

儒家推崇雅乐,他从前所习,都是中正之曲。这一次是却是为了阿嫣,于是弹起了郑卫之声,诉说着无名男子对心上佳人的艾慕,音调婉转,颇是应景,不觉有些动情。

琴声悠悠。传到房中张嫣的耳中。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来。

军营中都是粗人,纵然有一两个识文字的。暗夜中听到,不过以为刘盈弹的是普通的曲子罢了,唯有与他情意相关的自己,曲声入耳分外敏感,坐立难安,忍了一会儿,跳起来气急败坏喊道,“小刀。”

“校尉。”

小刀匆匆的赶过来,问道,“什么事?”

“你给我去对面跟那个人说,大半夜的,不要乱弹琴扰人清眠。”

小刀吓了一跳,连忙应了,一溜烟去了。

张嫣躺在榻上,听见脚步声踏过夜色,过了一会儿,停在对面的房前。咿呀一声开了门,刘盈停了琴,似乎是说了什么话。

张嫣吁了口气。

总算是不再弹了。

“校尉,”小刀回来地时候,挠了挠脑袋,道,“吕将军说他爱弹他的,你管不着。”

张嫣愣了一下子,刷的一声拉下了脸,沉郁道,“他是这么说的?”

“其实,”小刀道,“他说地文绉绉的。我都没听懂。哦,对了,不过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张嫣这才将脸色缓和下来,接过信笺,展开来看,在烫金的信笺上,刘盈用苍劲的笔迹书写:“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怔了怔,从前的旧事涌上心头。

中夜之中,对面的琴声重又响起,这一次却是换了一支曲子,更加热烈,仿佛在耳边倾吐着情意。

那是当年,她生刘盈的气避回宣平侯府,心绪无聊书写的诗词,却被张敖以自己地名义送给了刘盈。于是,第二天,刘盈便到侯府来接回自己。

到如今,人虽在,事已移。从见这首诗,转头瞧屋外暗暗的夜色中,地上的雪闪耀着淡淡的幽光。一时间竟有些痴了。

“校尉,”小刀从来便不喜欢刘盈,此时见了她的神情,很有危机感,连忙劝道,“那个吕将军对你没安好心。你不要理会他啦。”

“好啦。”张嫣扑哧一笑,“我心里有数。要睡觉了,不然明天起不来,你出去吧。”

张嫣习惯独宿,从不要军士贴身伺候,小刀早就习以为常,当下点点头,退出去的时候还细心地将房门给她掩实。

刘盈地手心微微出汗,等着阿嫣前来,然而阿嫣房中的烛火扑地一声熄了,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动静。既是意料之中,又不免很是失望。忽然就起了一个破折音,琴声漓艳。同时配着琴声唱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捂脸,看这粉红票架势,似乎,七月次加更就在不久了。

又喜又愁啊!!!!!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一:马说

这是?

夜色之中,张嫣躺在榻上,忽然睁大了眼睛。

刘盈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女子唱情歌,歌声开始便有些窘迫,慢慢的,就放开了一些。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一时之间,张嫣又好气又好笑,果然是那支闻名的《凤求凰》。

她用被子蒙着头,强迫着自己不去听那歌声。但琴声歌声俱是无形之物,纵然捂着,但也入耳依稀可闻。反倒将自己给闷到了。只得叹了口气,坐了起来。

如果刘盈在自己面前,她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可是他既然不在,她总不能在空无一人的屋子中板着一张脸。强撑了一会儿,慢慢平和下来,看着窗外的月色。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当一切不再尖锐的抵触,往事就在琴声中流淌起来,重新浮现在面前。在歌声中想起从前的往事,刘盈在长乐宫前向自己伸出的手,在去商山的路上发现了躲藏在车中的自己,惠帝圆年,她从宣平归来,在新丰街头,与他重逢。惠帝四年大婚的那个黄昏,他执起自己,温暖而带着点汗意的手天空下了一层薄薄的小雪,然后月亮出来,照在之上,反射出一种淡漠温情的颜色。碎碎的光亮,她扑哧的笑了一声,啐道。“谁是凤?谁是凰?”

就晓得占人便宜。

张嫣的心事,刘盈并不能知晓。瞧着时间一日日地过去,他只能暗暗焦急。虽然对阿嫣说自己要一直等着她点头,然而他真的不能再在山阴这么羁縻时光下去了。

难道。真地要考虑强行将阿嫣带回去再说?

他叹了口气。不是不可以地。只是自己总还是希望阿嫣心甘情愿地地答应和他在一起。我熊实交了你这个朋友。”

刘盈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将之当一回事。

待到六日后,刘盈正在校场上看特别队训练,从人上前禀报,“主子,那位熊军侯,将飞云马送还过来了。”

他点了点头,远远地见飞云站在那儿,似乎比诸前些日子,萎顿了一些。

“吕将军认识韩校尉么?”熊实将飞云牵过来,望了望场中,笑道。“这个小校尉,倒是蛮厉害的。从前看他年龄不大,个子不高,长的又太娘娘腔,有些不服气。如今半年下来,倒觉得他真有两把刷子。”

刘盈笑了笑,听得旁人说阿嫣的好话,他倒也与有荣焉,忽听的远方一声马嘶,飞云顿时激动起来,抬蹄长嘶一声,频频回首。

“这是怎么了?”刘盈习惯了飞云的良驯,不由奇道。

“呵呵。”熊实尴尬搓手,笑的有些苦,道,“吕兄有所不知。那一日,我将飞云迁回去,它和我的望月马在一起,一开始相互斗气,谁也不服谁,我本来以为事情不谐,都打算将马还回来,另寻一匹马算了。谁知道忽然两匹马一夜之后好的如胶似漆,竟似乎如人夫妇一般,颇为恩爱。这个,忽然离别,自然彼此不舍。”

远处,一匹火红色的母马冲过来,毛色光亮,四蹄如飞,果然神骏不已。想来就是熊实所说地望月了。

“我早上明明将它栓在马厩中了。”熊实亦不解道,“怎么忽然间挣脱跑出来了?”

望月频频向这边张望,打了个响鼻,似乎在呼唤飞云。

刘盈哑然失笑,马通性灵,有此情意,倒也难得。回头看着飞云,飞云地缰绳握在主人手中,不得轻易远离,但也着急不已,一双马眼中,颇有温情,刘盈看的心软,竟不自禁松开缰绳,飞云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冲回到望月身边,

熊实翘了翘胡子,笑嘻嘻赞道,“吕老弟,好心肠。”

他生性除了战争和爱马之外,很少注意到人际,此时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山阴军营中奇怪地窥视,见刘盈如此作为,不由大气好感,起了亲近之感,称呼亲近不少。

刘盈远远的看着两匹马在草地上相互嬉戏的模样,亲昵自然,微微笑了笑。

不过是两匹马儿,相处数日,都有这样深厚的感情,“马犹如此,人何以堪?”刘盈想起自己与阿嫣这些年来的聚散纠缠,不由得心旌动荡。然而阿嫣到如今依然不肯对自己稍假辞色,又灰心不已。

二人等着两匹马亲昵了个够,于是坐在土丘之上,熊实道,“我观老弟神色郁郁,似乎有悬心之事啊。不妨说一说,哥哥为你参详参详?”

他微微的笑了笑。

“如果不肯说,”熊实不免有些尴尬,“也没有关系。”

那厢,飞云与望月虽暂时团聚,然而彼此似乎知道终将分别,颇为黯然,将马头相触,似在告别。

“不是不肯说。”刘盈笑道,“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措辞而已,熊兄家中可有妻室,若你妻子生你的气,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回心转意不再怪你?”

他对哄情人的欢心实在是不擅长,这些日子下来,实在是有些黔驴技穷了,只好请教于陌生人,在民间,夫妇间若彼此置气,该如何解决才是?

“哈。”熊实朗声大笑道,“看不出吕老弟还是个多情种子,这个你问我老熊就对了。”

“是么?”

熊实拍拍胸脯道,“那是自然,女子天性老熊还是很了解的,总是有一点口是心非。她们嘴上说的再厉害,只要你狠狠的亲上去,再烈性的女子,最后只得软下来。”他搓搓手道,“嗯,你再强硬一点,把她抱到床上去,只要……”他挤了挤眼睛,表示这事男人都知道,“她就什么都好说话了。”

刘盈从小都是儒家教育,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凡事以礼为先,从未想到有如此粗俗的法子,不觉目瞪口呆,迟疑道,“那她不会恼么?”

“那不是你媳妇么?”熊实奇怪的看他一眼,“再说了,夫妻吵架,不都是床头吵床位和,你看飞云,若不是它与望月成就了好事,望月能对它如此恋恋不舍?所以啊,只要你在床上把她哄高兴的,天大的事都没有了。”

有这么比的么?

刘盈理智虽然难以赞同,但是终究忍不住诱惑,回头去看阿嫣,她正刚骑了马回来,摘下头上的白色软盔,扔给身边的人,露出秀美的容颜。也许身为校尉的阿嫣在特别队队员眼中颇为威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起来总是觉得特别可爱,好像和当年在椒房殿中软声叫自己舅舅的女孩没有什么两样。

阳光照射下来,将阿嫣的眉眼拂上一层金色,容颜如同圣光。若一个男子喜欢那个女孩,总是希望能够亲近,刘盈自然也不例外,此时看见阿嫣娇颜与纤合度的曲线,心中竟不免有些燥热,忖度自己心思,竟是颇为首肯,不禁有些骇然。

今天查新书资料查的太兴奋……

泪,真不能这样了。以后尽量将时间调整过来。咳。

希望今天没有旁的事了。可以多码点字。需要存稿。不然我上火车的那一天就会发生断更惨案了。

继续求粉红票。400倒计时。5号似乎也快了。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二:秋华

一九二:秋华

再次与阿嫣相见,刘盈便不免有点心虚。张嫣却对此一无所觉,烂漫笑道,“舅舅觉得这支特别队如何?”

刘盈回过神来,笑道,“不错。虽然于两军混战中有所欠缺,但是在各个击破上头极为擅长,如果用的好的话,当为一支奇军。”

他不愿拂逆阿嫣的意思,而且这些日子看下来,这支特别队的确颇有出色之处。当得如此赞誉。

张嫣笑道,“那就好。大半年下来,我心中那点小本事也差不多用光了。队中沈军侯也将训练的手段学的差不多,我将这支队伍交给张偕,也就不负他当日所托了。”

“什么意思?”刘盈愣了愣,“你不打算继续带这支特别队了么?”

“你不是说女孩子不该长久待在军营里么?”张嫣抱膝坐在榻上,闲适道,“我当初也不过是觉得新鲜,如今既然功成,也该身退了。而且,舅舅。虽然太后可以帮你撑一阵子,但是你真的该回长安了。”

她抬眉,无谓笑笑道,“我总不能一直与你在这小小山阴城耗着。好,你不肯回长安,那么,我先走好了。”

阿嫣,既然打算再次远走。

蓦然间刘盈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无力的愤怒,也许当初他真的颇有对不住阿嫣的地方,但是,该道歉的已经道歉了,该表白的已经表白了,该尽心的他也已经尽心了?她还要自己怎么样?这些日子,他待她的心意还不够诚,爱恋还不够坦荡?她便不肯哪怕只让一步,反而要再次远走,真要让他一辈子追着她的脚步么?

“舅舅知道的。”张嫣的声音柔和,“北地冷的很,夏天还好,若入了冬。我一向畏寒,可受不起。说起来,如今也已经入秋了。”她忽然有些怀念,“想来,侯府夏馨园前的菊花,应该要开了。”

“阿嫣可是想家了?”刘盈幽幽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离开之后。你阿母为你忧虑。已经是病倒了。”

“什么?”张嫣吃了一惊。跳了起来。“阿母是否病重?”

“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刘盈冷笑道。“不过是思念女儿罢了。你若回去看看她。她自然就能好过来。”

“我如今这个模样。怎么能回去?”张嫣渐渐颓然。苦涩道。“我这个不孝女。阿母还是忘掉罢。舅舅改日回长安地时候。替我跟阿母说。阿嫣无论在天涯海角。都会记挂着她。也会擅自珍重。愿她不必悬

“要说话你自己回长安去和她说。”刘盈忽然暴怒道。“我才不会给你传话。“舅舅?”张嫣愕然。抬起头。看到刘盈隐忍地眸光。

“你要干什么?”

她瞧着刘盈走近自己,本能的感到了一丝危险。不由得退后了一步,警惕的望着他。

这一瞬间,刘盈真的不知道,究竟要他怎么样做,才能留住面前的小佳人?

这么多日地隐忍,无奈,都在听到阿嫣要再次离开的消息后,一并爆发了出来。

不知道怎么的,熊实的话便鬼使神差自己耳边响起。“夫妻吵架,不都是床头吵床尾合么?只要在床上用手段留住了她,她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和你生气了。”

如果,他得到阿嫣的身子,阿嫣是否会软化下来,不再对他这么冷漠?

这个念头一旦生起,便如着了魔似的,再也甩不开。

阿嫣一直是他捧在手心的人,他不愿她有半分为难。所以从来不想用太激烈的手段对付她。这份体贴,他以为。她是应该懂得的。

但是,再温和,他也是一个男人,不可能放着阿嫣远走而什么都不做地。

这一刻,那些该死的礼教,伦理,温润,统统都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要阿嫣留在他身边,为他而喜忧。

砰的一声,张嫣地后背撞在室内屏风上,已经是避无可避。

刘盈伸手支在屏风上,将她困在臂中方寸之间,动弹不得,眸子专注的盯着她,淡淡道,“我要干什么?你还不清楚么?这些日子,我一直等着你,不过是想要你答应跟我回长安。”

我想要的,从来都是你罢了。

她依旧是一身男装装扮,在军营待的日久,举手投足都有些男孩子气,若以女子而言,实是有些粗野,然而刘盈情人眼中出西施,竟觉得也是无一不好。

张嫣她从未见过如此强势的刘盈,不免有些心怯,强道,“我都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了,你要回长安自己回去,我不回……”

在极近的距离里,便觉阿嫣身上的幽香沁到了自己的鼻尖。刘盈心猿意马,不爱听她拒绝的言语,忆起校场之上,熊实道,“再嘴硬地女子,只要你狠狠的亲上去,最后都得软下来……”不由得将视线凝在阿嫣的唇上。

阿嫣的唇形薄而漂亮,因为扮的是男子,不曾涂抹胭脂,唇色是最自然的绯色,开开合合,是那么诱人的风景。

“唔……”张嫣惊叫了一声。

他俯首,一把封住了她的唇。

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充满了她地口舌,张嫣骇然睁大了眼眸,拼命摆首挣扎。

刘盈轻轻压制着她,想要撬开她的牙关,张嫣负气不已,拼命咬住,不肯让他侵袭,然而他们多年夫妻,刘盈对她再熟悉不过,知道她最怕痒,伸手在她腋下三分呵了一下,她吃了一惊,微微启口,他便迅速探了进去。

瞬时,便着迷于阿嫣的柔软的唇舌

上一次在天一阁,他也曾炙热的亲吻阿嫣,只是却有着醉意和春药药性的缘故。总是有些不足,这一次,他却是清醒无比,阿嫣的唇舌之间有着不可思议的芳香,他并不是第一次尝情事,却只因为阿嫣的一个吻。而尝到了从未有过地激情。

刘盈肆意蹂躏着张嫣地唇舌,良久,方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气喘吁吁地佳人,看到的便是一双冒火的眼眸。

“刘盈。”张嫣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来,“你不要欺人太甚。”

“有么?”刘盈微微一笑,眸色带了一丝的味道,声音便有些沙哑,再次重复道,“跟我回长安去。”

“你休想。”张嫣跳脚。

刘盈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第二次亲了上去。

这一次,他不再那么着急,细细的品尝她唇舌之间每一处细微地地方。动作亲柔,犹如春风化雨。

张嫣她气的眼前一片发黑,挣扎的动作便更加激烈。身后厚重的屏风渐渐撑不住二人的重量,摇晃了两下之后,砰的一声摔倒下来,刘盈眼疾手快,抱着她避过屏风,在地下滚了几滚,将阿嫣轻轻的压在身下。

北地室内秋冬冰凉。便都以野兽毛皮做成的毡毯相铺,不会摔到了阿嫣,刘盈压制住了阿嫣的手足,令她挣动不得。室中巨大地动静惊醒了房外的内侍,急急在门外问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救命救命。”张嫣急忙喊道。

“无事。”刘盈连忙抬起头来,吩咐道,“你给我守在外头。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外头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应道,“诺。”

“傻阿嫣,”张嫣便听见刘盈在自己上方轻轻叹息道,“你以为,在朕的地方,你觉得会有人来救你么?”不由得气急,上一次他酒醉之时,她好歹还有一只脚是自由地。可以踹一踹她。这一次他清醒着。着意困住自己,竟是将自己钳制的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他腾出一支手来。解开她头上的发束,零零散散的发丝落下来,柔化了阿嫣的曲线,端的是我见犹怜。

张嫣色厉内荏道,“你要干什么?唔……”

他低头,再次亲吻上刚刚离开不久的娇唇。

“阿嫣,”刘盈低低调笑道,“你不答应跟我回去,我就一直亲到你答应为止。阿嫣,你再说不,我就当作你邀请我亲你哦。”

张嫣气急。

她总是想,这个男人虽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总是君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伤害自己的,这才敢独自与他待在一室,却没有料到,刘盈是不会伤害自己,但是他能轻薄自己。

“我就是不回去。”

在表面地温柔之下,她的脾气深处有着一种执拗的倔强,如今犟起来,豁出去了一切,说什么也不肯如刘盈的意。

刘盈轻笑一声,俯身继续亲吻那张让他爱极但有时候也恨极的小嘴。

如是五六次,刘盈恋恋不舍的离开阿嫣的唇,便瞧见她眼中的一丝迷离。

张嫣很快回过神来,眼眸掠过一丝惊慌。再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她敏锐的发觉了刘盈身体某处地变化,不由得害怕起来,要知道,这一次可不像上一次,他再没有了顾虑,若真的放任这么继续下去,只怕自己真的得吃不了兜着走了,虽然羞恼不已,只得生硬的求饶道,“你够了吧?我要回去了。”

刘盈再不懂女子心思,也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如果半途而废的话,只怕阿嫣羞愤,此后便再也不愿见他了。

刘盈咬咬牙,他已经没有后路可以退了衣裳,道,“算起来,你嫁给我,已经有三年多了吧?朕虽然时常留宿椒房殿,却一直虑着你年龄还小,今年你也满十六岁了吧?”

春色秋华,还是蛮对应的。

喵。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三:折花(上)

“你做什么?”这一回,张嫣终于色变。

他坚定的拉开了她腰间的衣带,淡淡笑道,“做什么,你不是瞧过那些避火图么?这一次,你就算喊上十声一百声舅舅,我也不会再放你走了。”声音笃然。

张嫣手足被缚,全身只有肩膀能动弹,便用尽力气以左肩去撞他的上身,闷哼一声,惊吓之下全无章法,没有撞动刘盈,却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撞的痛了。

上方,刘盈的动作顿了一顿,忙问道,“阿嫣,你怎么样?撞痛了没有?”

她拼尽了身上的力气,一把推开她,连滚带爬的爬起来,跌跌撞撞避到一旁掩好了衣襟,将露出一线的白色中衣给重新遮盖好,这才抬起头来以戒慎的眼神望着他。

刘盈遗憾的瞧着她遮的严严实实的衣襟,笑道,“也好。这地上太阴冷,躺一下倒没什么关系,若是待得长一些会硌,我也舍不得慢待阿嫣。”

你做梦去吧。她啐了一口,奔过去开门扇,哐当一声,门扇拉开了一线而终止,竟是被人从外头锁住,愣了一下,连忙拍门扇道,“有没有人在外头,给我开门开门开门。”

门外静悄悄的,宫人都太体贴圣意,避的远远的。徒留她站在原地,听得身后刘盈闷笑道,“管康做的好,回头朕定要嘉奖他。”只觉得气的眼前发黑。

“阿嫣。”他重又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有着淡淡沙哑的。

她回过头来,抵着门扇而立,忍不住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仿佛又重新回到天一阁的夜晚,不由问道,“你又不小心用了春药了?”

刘盈愣了一下,苦笑道,“阿嫣,你就这么对自己没信

无需什么春药。只要你站在这儿。就能吸引我。

这一次。只是我自己。想要你。

她呸了一口。“我不需要这种信心。你放我走就好了。”

“你觉得到现在可能么?”刘盈失笑。

张嫣手心起了一层薄薄地汗。看着向自己走过来地刘盈。他地眸色比平常要深了一些。不知怎地让自己忽然有些害怕。只觉得刘盈地身上隐隐透出一种张力。越来越大。仿佛要将自己压地没顶。终于忍不住。向旁边躲了开来。

两个人竟绕着倒在地上地屏风追逐起来。

刘盈叹了口气,他倒不介意追着阿嫣跑,但是如是良辰美景。红袖佳人,将时光浪费在无谓的奔跑上,到底有些无聊。在两个人都靠近屏风一侧的时候,瞅准了机会,忽然转折方向,从屏风上踏过去,截在了阿嫣的面前。

张嫣惊呼一声,然而已经止不住冲势,将堪未堪的投到刘盈地怀中。

刘盈一把抱住她,调笑道,“阿嫣。你这是投怀送抱否?”

她气的脸色发白,胡乱的挣扎道,“刘盈,你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他不理会她,将她抱入内室,放在广榻之上,淡淡道,“我不需要什么本事。我只要你。”

冬日寒冷,炉中烧着柴禾,噼里啪啦的一声响,边地困苦,并无施黼帐,北地多崇山,中有猛虎棕熊,勇猛的猎人穿行于山野之中,猎得野兽皮毛。最是御寒。铺在广榻之上。厚实无比。

张嫣仿佛陷入了软软的云层,她作势要起来。口不择言的的骂道,“你这个昏君,居然敢强抢民女。”

刘盈嗤笑道,“你算什么民女?你是我同牢共食庙见过祖宗的妻子,宗正府皇室地牒谱上,还写着你张嫣的名字,是朕的皇后。朕要和自己地皇后燕好,天下之人有谁敢说不是?”

挣扎之间,刘盈褪下了她身上的裘衣,看都不看一眼,远远的扔开。瞧着只着白色丝绸中衣单薄无比的她,眸中添了一抹怜惜之意。

再怎么说,刘盈是个成年男子,而她不过是今年刚满了十六岁的女娃娃,他下了死力气扣住她,她便怎样也挣扎不出来。只得试着讲理道,“你不是最守礼,将礼法看的大如天么?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你便不怕他们非议么?”

刘盈沉默了一下,亲了亲她的脸颊,道,“阿嫣,你说错了一件事,我从来过不去的不是世人眼光,而是自己心中的关槛。如今,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为你来到山阴,便不会再踌躇。所以,阿嫣,时光静好,我们是不是不要浪费在那些扫人心情地事上头?”

他避开她拼命护住的中衣衣襟,挎拉一声撕开了布帛。

张嫣目瞪口呆,看着衣裳从身上飘落下来,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最后留在身上的心衣。心中绝望,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眼泪簌簌的掉。她的哭声悲凉而委屈,

她想着这些年来为情所苦,却这样被人欺负,不由得萧瑟不已。

我曾经那么讨好你,你却总是不能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好容易才终于走出这段情来,不再执着,你却又回来追我。我就那么回头。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阿嫣的泪水就像是流不尽似地。刘盈想装作没有听到都不能做到,苦笑了一下,停下了解开一半衣带的手,将她的心衣稍稍拢起来一点,揽过阿嫣,摩挲着她的眼睫。

他便尝到了阿嫣泪水的滋味,是淡淡的咸味,心中绝望之下,极尽亲昵,一点点的吻去了她的泪水,方问道,“阿嫣,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

她哼了一声,不说话。

他眸中地亮光一点一点地灰下去,忽然狠狠的吻住她地绯唇,比适才的第一次还要激烈。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喘不过气来,方放开她,笑道,“别哭啦。”

“你知道,我从来都舍不得为难你的。”

“你要是真的一点都不肯原谅我。那么,好,我听你的意思,明儿就回长安。今生今世再不扰你。”他心中难过至极,却不想表现出来让她难过,还要笑道。“你要是还顾及我们从前地情分,偶尔写一两封信捎给我,嗯,也不需要多少字,只要告诉我,你在外头过的还好,对我来说,就是很好了。”

张嫣微微动容,忍不住望着他。

刘盈强作平和。却觉得仿佛一字一字能怄出自己的血来。见她衣裳散乱,实在有些狼狈,便俯身想要重新替她穿起。然而手指擦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但觉得幽香扑鼻,仿佛凝脂一样细腻,身上的欲念还没有消下去,不敢再碰,回过头道,“你自己穿吧。我到外头等你。”

深怕自己改变主意,连忙匆匆迈开步子,眼中一酸。泪水却忍不住滚下来了,只觉得放弃阿嫣,就好像割舍掉生命的一部分,然而时不我待,又有何奈与?

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哽咽,一样硬物挟着风声,砸在了自己地左肩之上,身后,张嫣恼道。“笨蛋刘盈。”

左肩上辣的,只怕是肿起了,他却不觉的疼痛,只觉得惊喜。霍然回过头来,见狮头铜枕在地上滚了几滚,阿嫣跪坐在榻上,心衣半掩,露出隐隐的春光,眸子却冒出怒火。熠熠明亮生辉。

笨蛋。

笨蛋。

刘盈是个大笨蛋。

她随意找着眼前一切能扔能砸的东西向他身上砸去。

她一直气他,怨他。但同时,她还是知他,懂他。

她也想要云淡风轻的彻底离开,像他曾经将自己的一腔情意置之不顾一般置之不顾他的情意,似乎才能出尽这些年被他慢待的怨气。但是,当她倦了,累了,想要休息了,还是想要停留在他地身边。

她只是不甘心,很不甘心,她曾经爱的那样苦,那些苦楚,谁来替她买单?

没有错。她是不甘心被吕后算计,在天一阁中被身中春药的他肆意轻薄。但是这并不代表当他推开她时候,她会因为觉得松了口气而开心。

哪个女人会都已经衣裳半裸了还被意中人推开地?

她只觉得,半辈子的面子都折在了天一阁。

结果,他居然又给她来了一次。

张嫣真的无法置信,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能够回头离开。

她坐了下来,抱膝哇的一声,大声哭了起来,哭的委屈的不得了,像还没长大的孩子。

刘盈叹了口气,回头走到榻边,拥住她道,“阿嫣,你想要我怎么样?直接说就是。不要再让我猜了,我猜不到的。”

我知道你猜不到。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平下我心中的不甘。

她负气拉过他地衣袖,揩了揩眼泪。仰起头来,道,“你答应我三件事情。我就答应你。”

“好。”

张嫣被他噎到,愣了愣,恼道,“我连什么事情都还没说,你答应什么啊?”

刘盈微微一笑,双目不由自主的望到她心衣间若隐若现的丘壑,道,“不管你说的是什么事情,我都答应你。”

张嫣狐疑的低下头,不由红了脸,又羞又恼,连忙匆匆的将心衣掩起来。

他遗憾的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只要哄好了阿嫣,等一下自然能够再睹春光。

我只是想要,你肯回头,像从前一样爱我拿有的没地理由不理我,不要我,还说什么是为我好的话。我想要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就算真的要离开,我自己也能走,不劳你刘大善人一并售后安排。”

“好。”他忍不住心动,将她的手捉到面前,亲了亲道,“此后必不相负。”

张嫣连忙将手抽回来,瞪了他一眼,继续道,“第二件:”

她抬头直视着他,“我从没打算与人分享男人。你若要我,从今以后,便不准再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我知道你的未央宫还有好多八子美人的,你可以善待她们,但是不、准、再、和、她、们、有、关、系,你若是舍不得那些莺莺燕燕,大可以现在就转身离开,我没有你一样可以过的很好。绝对不会掉半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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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号:1281629

庭院深深深几许?

望不穿花明柳暗、脂浓粉香;辨不明离合悲欢、恩怨情殇;

红尘万丈,谁是心头朱砂痣,何处可觅白月光?

请君移步,且看这一折《月好眉弯》满庭芳。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四:折花(下)

她的面上还挂着涕泪纵横的残痕,看起来似乎很没有说服力。刘盈便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笑?”张嫣便恼了,扬起精致的下颔,倨傲的看着刘盈,一步都不肯让。

再爱一个人,她也是有底线的。从前与他虽有夫妻之名,但无夫妻之实,也就算了,既然他有意重修旧好,就必须将过去的莺莺燕燕给断的干干净净。“你若还存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今天就别想爬上我的床。”

“唔。”张嫣一声惊呼。被刘盈一把抱住,她覆在宽广的榻之上,听得他在耳边低低笑道,“小气鬼。我就知道你计较。”脸红心跳,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张力,有一点无所适从。

“阿嫣,”刘盈支起身子,望着心爱的少女,眼神温柔而又坚定,一字字道,“不错,如果你让我放弃她们,我会对她们有愧。但是,我知道一点,那个我心中最重要最在乎的人,是你。”他的眉间不自禁染上一抹倦色,“我已经厌了后宫之中妃嫔争宠的情况,我也害怕终有一日我的子女会如同我与如意一样相互倾轧。只是我身为皇帝,是不能不拥有子嗣继承的。”

“而如果你能够为我诞下嫡皇子的话,那么,好,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从今以后,我可以只得你一个人。”

张嫣听的就有一些呆了,鼻中虽酸意未散,却已经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

“话说回来,”刘盈忽然调笑道,“好像这张床是我的吧?”

张嫣挂不住面子,屈肘在他胸前狠狠的撞了一下。

“唔,”刘盈看着那件飘啊飘啊飘的心衣,呼吸渐转急促,怀中拥着心爱的佳人,却不能吃下去。对男人而言,绝对是一大折磨。忙催促道,“你的第三个条件是什么?”

“第三个条件啊。”她仰头笑了笑,“我暂时还没想到呢。先记着帐好了。”她本是痛定思痛,要他此后务必不准再做到一半就将自己扔在一边跑了,只是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热力。便觉得还是不要说出口算了,否则,这对于男子而言,绝对是一个侮辱。

“话说完了。”她撑起身子在他地喉结上亲了亲。笑道。“现在。我们先来忙旁地事吧?”眼波流转。

那松松垮垮地心衣经过这样地折腾。早就又落了下来。将掩未掩地一半春色。更令人心跳如焚。刘盈本就深深恋慕张嫣。又哪里经得起她这样地撩拨。眸色骤然转深。正想要俯身攫取。却被阿嫣踹了一脚躲开到一边。

“阿嫣?”刘盈又是懊恼又是不解。疑惑地望着她。既然已经说好了。若再不让他一亲芳泽。他可是真地要疯掉了。

“去脱衣服。”张嫣嗔道。“我都快被你剥干净了。你还衣裳齐整。哪里有那么便宜地事情。”

她双颊微红。只觉得手心微微地发汗。她知道自己究竟是做了一个怎样地决定。也知道做了这样地决定以后。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只是心里头终究有一些空荡荡地。也不知道就这么将终生托付。究竟是对还是错。忽然生了一些怯意。想着再将圆房地日子往后推一推才好。可是耳中听到刘盈褪去衣裳悉悉索索地声音。看刘盈地反应。肯定不会答应。而自己既然已经软化。那些个哭闹挣扎似乎就不能再用了。耳根发烫。干脆翻过身子。鸵鸟似地不肯面对。虽然知道可笑。但不过求一个心安。

不知道怎么地。忽然在这个时候。记起那一年自己初来大汉。荼蘼在夜晚唱给自己地歌声。

这么多年了。那首歌的调子,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启唇相唱:

“桃树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直,吁嗟复吁嗟!”

刚刚咬到这一句吁嗟复吁嗟,刘盈从身后颤抖的抱住她,两个人在广榻之上翻滚,肌肤与肌肤相接摩挲,热意灼烧成一片火原。“这位先生,”小院门前,小刀踌躇向走出来地人问道,“我家校尉很久没有回去,我有些不放心,可否让我进去找他?”

御前总管韩长骝不在,管康便是最了解圣意之人,忖度着皇帝与皇后娘娘在室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如果自己让闲人进去扰了,陛下一定会不悦的。淡淡笑道,“小哥这就说差了,韩校尉又不是小孩子,能出什么事情,吕将军与韩校尉份属同僚,难道还会吃了人不成?安心回去等着吧。他们聊够了,韩校尉自然会回去。”

“哎----”小刀还要再说,而管康已经回头进门去了。望着重新闭合起来的院门,小刀无能为力,颓唐的耷拉着肩。

他就是再年少不知事,这些日子看下来,多少也明白,张嫣对刘盈除了表面上的纠葛,还有更多的渊源,那却已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勤务兵可以探知的。

可是,终究是不放心。于是在院外踱步相侯。

北地的秋夜已经是刺骨地冷,不多时,就将他的手足痛的冰凉,他跺了跺脚,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起头看,小小的白色六棱花瓣一朵一朵旋舞着安静的落下来。

大雪落下来,越来越大,渐渐乃

“哎呀,下雪了。”小刀惊呼。

他楞了一愣,连忙冲回院子,取了一把油布伞,重新跑回到对门门外,想着若校尉晚间出来,雪还没停,自己便可替他打伞,也免得校尉着了寒,于是忍不住傻傻的微笑起来。

不过是一墙之隔,室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无比,春意融融。

“桃树有英,烨烨其灵,今兹不折,证无来----”张嫣的勉强将剩下的半阙歌唱完,就狠狠的被重新吻住。气喘吁吁。而最后一件蔽体地心衣颤颤巍巍的落下来,落在了床角处,无人去理会。

刘盈痴迷的看着面前的美景,眸色中满是赞叹。

白色广榻之上,阿嫣的头发散下来,黑如丝绸。睫毛微颤,面上红晕,神情可爱至极。其下再无寸缕,雪一般莹润地肌肤之上,有着小巧而坚挺的双峰,其下是平坦光滑的小腹,不盈一握的纤腰,以及稀疏丛毛中神秘地溪谷。她地纤足都染上了淡淡地粉红色,脚趾因为紧张而微微屈起……

回忆起她适才地桀骜不驯。此时阿嫣的柔顺,便分外可人,让自己有些受宠若惊。

张嫣的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终于忍不住赧然,伸手去遮挡胸前的春光。却又被刘盈不满的拨开,轻笑一声,俯身去亲吻软玉温香,当粉红色的蕊尖被他轻轻含在口中的时候。张嫣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只觉得湿湿地,暖暖的,很有一点不可言说的奇异。

她曾经以为,自己对于。是深刻了解地。毕竟是尺度开放的现代人,曾经看过太多次“猪走路”,也从不同渠道了解过其中细节,然而只有在亲身体验的时候,才知道,再多的理论知识,也比不上男人一个真实的抚摸,带给自己的震撼大。

刘盈的手,刘盈的唇。在自己身上的每一处私密地方游移,路过一处,就点燃了一把小小地火焰,最初的时候,她有一些痒,忍不住咯咯轻笑,轻轻挣动。然而很快被他按住,含糊道,“阿嫣。你不要乱动。”无奈的紧。

再后来。全身各处的火焰汇集起来,就燃成了燎原。

张嫣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她点起了这一场火,自己却随之被一同波及,怕承受不住这场热力燃烧。

而那一双指尖略带了点茧子的手,正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温香软玉,然后一路往下,滑过纤细的腰肢,小巧的肚脐,继续一路前行,她微微颤抖的紧绷,本能地夹紧了双腿,不肯让它一窥风景。

耳中听得刘盈无奈道,“阿嫣,放轻松点。你信我,我不会伤害你的。”迷蒙的睁开眼,从刘盈抵着自己额头的双眸中看见勃发的欲念,以及怜惜的暖色。

他一点点的诱哄她,“乖,张开腿。”

她咿唔唤了两声,渐渐放松下来,便觉得无力的双腿轻易的被他分开,然后,那只手就迅速地探了进去。温暖而又紧窒地方寸之间迎来了此生第一位异客,先是感受到浅浅的濡湿,渐渐荡漾出一股温柔地春潮,然后,潮水越来越涌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最后掀起惊天巨浪,在她再也忍不住逸出喉咙娇媚的呻吟声中灭顶,涔涔的汗水打湿额发与罗背。

“阿嫣?”刘盈喃喃唤她的名字。

“嗯。”她应了,目光带了一丝迷离。

“叫我的名字。”他道,“叫我持已。”

张嫣便软软的喊了一声,“持已”。

刘盈吁了一声。

对着阿嫣,他的身体一直躁动,患得患失,直到将要亲近的一刹那,他骨子里的喧嚣,才渐渐平定下来。然而另一种不能遏制的,却促使着他行动。

然后,张嫣感到了一阵尖锐的疼痛。

一切尘埃落定,其实是新的旅程,结束之后一切重新开始,到了这一步,我们都不能回头。回望起最初的当初,张嫣忽然百感交集。

你知不知道,她等着这天,一共等了多久?

从惠帝三年在宣平的梅林,她蓦然发现对他的情意,她就下定了决心,要为自己的爱拼搏。这些年,她一直追逐在他的身后,等着他的转身回眸,等着他看到她的好,等着他终于能跨破世俗加在彼此身上的藩篱……

她等了他四年,足足四年。

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又有多少个四年?

张嫣放声大哭。

覆在她身上的刘盈身子一僵,按捺下喷薄,抬起头来问她,“很痛么?”

她哭着哽咽,“不。虽然痛,但我觉得还可以。”

“那你干嘛哭?”

“我就是想哭。”她抱着他的肩,将泪脸深深的埋在他怀里,任性而又无赖,“我就是非常想非常想大哭一场,我不痛也不后悔,你不要管我就好,继续做就好。”

这次,算推倒了吧?

(这不是想着上次推倒犯众怒补偿一下大家么。所以这次多写点。)

在某个群里,某人催我快写完推倒戏

我问她,你喜欢看露骨的还是含蓄的。

结果一群人冒出来说要露骨的。

呆滞。

然后,某人又很轻蔑的说,“看你也写不出很露骨的。”

握拳,被鄙视鸟。

求粉红票。

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五:欢情

刘盈不禁啼笑皆非,她在这儿哭的涕泪齐流,他还怎么做的下去。

他仿佛身处在最刺激而的梦境,身下躁动的叫嚣着攻城掠地,天性里的一抹体贴却永远不忍这样待阿嫣。只得轻叹了一声,低下头去亲吻着她的耳垂。

她是他生命里的小妖精,一直蛊惑着他,到手了却又拿乔。

当左耳之上那一粒鲜红欲滴的胭脂痣被刘盈含住的时候,张嫣轻轻颤抖了一下,同时觉得刘盈的双手沿着她细腻的背部慢慢抚上来,激起一串战栗的火花,最后熟练而轻柔的覆上胸前的软玉温香,轻轻柔捻。

她的呼吸渐渐便急促起来。

满腔的泪意渐渐被唇舌燃起来的所覆盖,在上面,自己始终是个生手,经不起刘盈的挑逗,眨巴眨巴着眼睛的望着他。方被泪水洗濯过的双眸,有一点点的迷蒙,一点点的微肿,简直能勾掉人半边魂魄。

刘盈呻吟一声,胡乱扯过青丝畔边的心衣,为她拭着泪痕,动作不免有一些粗鲁猴急,张嫣被吓到,出声咳嗽。

“我好像很多次看到你哭泣,”刘盈笑道,声音喑哑,“阿嫣你很爱哭,每一次哭的都涕泪横流,毫无形象,白费了你这么一张美人颜。”

她哼了一声,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妩媚,化作一滩水儿,死死的缠住他的身躯,“你不喜欢么?”然后惊喘了一口气,感觉到体内他重新开始动作,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刘盈在耳边答道,“喜欢,你的真性情,我都喜欢。”

阿嫣初识人事。身子太娇嫩,一开始的时候,便会有一些不适,刘盈怕伤着她。压抑着自己的,不敢放纵,直到感觉顺畅了一些,身下她的肌肤也渐渐放松,不再像刚才那么紧绷了,这才敢稍稍放纵。

两个人肢体交缠,但觉彼此心跳怦怦,都是乱的没有章法。【】开启的世界奇妙而又癫狂。张嫣觉得自己一直被人护地好好的,于是闭了目去感受,一开始涉过平川小溪,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有些费力。渐渐汇聚成河流。冲刷而下。快感积郁到承受不住的时候,不由得死死抱住他地肩膀,将指甲掐在他的双肩,忽听见刘盈闷哼一声,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他的左肩似乎刚刚被自己用铜枕砸到。摸索到他左肩上的红肿,歉意道,“砸痛了么?”

早知道。刚才不应该用铜枕那么硬地东西砸地。

“不管它。”刘盈深深挺入她地体内。朗声笑道。“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等过一会儿再说。”

张嫣无言。这才知道。再温和地男人。到底都是男人。在男女情事上。天生有着掠夺地本能。她忽然想起一件重要地事。张了张口。想要和刘盈说。然而他似乎已经压抑了太久。动作越发激烈。她喂喂了两声。很快被接踵而至地激情给淹没。也就根本记不得了。

你看到了么?那一年长乐地冬日。步下石阶地少年伸出地手。我握住了。

你闻到了么?那一年宣平地梅子清香。少女们唱起《有梅》地情歌:声音清亮而放浪: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有梅。顷筐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树上的梅子长起来了,累累的那么多压满枝桠,夏天的风送来它们地清香,未尝已让人心醉。我等着我的爱人开口对我说那句话,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树上的梅子开始掉落,从还剩七成落到只剩三成,最后梅子全部落光了,人们用筐子装起了它们,只剩下孤零零的叶子,在飘荡着风。我绝望的不得了,于是开始痛哭,以为再也等不到我爱的人了,非要到最后的最后,你才肯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我爱你。※※”

“我爱你。”

“阿嫣,我真的很爱你。”

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逢桑欲采折,寻枝倒懒攀。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

汗水在两个人地肌肤上肆意奔腾,当痛楚渐渐褪去,一头青丝在身后轻轻摇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某些瞬间,仿佛触到了被引爆的基点,张嫣忍不住启唇娇吟,声音似哭似笑,带着一点绵软甜润。

张嫣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看着覆在自己身上这个男人隐忍而欢悦的神情,忽然很有些感动。她知道他有多么爱她,一直放低自己的步调来迁就自己。不知道怎么,忽然起了一点坏心,于是凑到刘盈耳边,甜腻腻唤了一声,“舅舅?”

刘盈愣了愣,报复性的加重了身下的力道,果然阿嫣便吃不消,连忙求饶道,“好持已,慢点儿。”

阿嫣的声音沾染了的味道之后,便有些甜腻诱惑,在暗夜中听着,别有一种风怀,刘盈便笑求道,“阿嫣,多喊一喊吧。”

“持已持已持已。”她一直在唤这个名字。

然后,他应她,“我在这里。”

帐外是塞北冰冷地冬日,雪花越下越大,如鹅毛般,轻轻地落在毡帐之上。

帐内是熊熊的炉火,映衬着相爱地人红润的双颊,粗重的喘息中夹杂着明亮的眼眸,汗水从额上,颈上,身上,交接的地方涔涔的落下来,这一刻,我们身体交缠,节奏亘古,合奏出世间最美的乐章。

然后,身体里一下撞击,仿佛撞到了最深处,张嫣但觉得眼前冒起了缤纷的火花,五颜六色的色彩,缤纷旋转着落下,让她全身抽搐,不知所措,只得死死的攀附住了刘盈。

帐中温暖如春,帐外冰天雪地,蓦然间,冰天雪地的天地之间。生出一树英华的桃花,纷纷扬扬,娇美怡人。

白衣裳的少年从树下走过,仰头看着枝桠上的春花。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他踮脚,折下头顶之上开得最艳地那束桃花。

桃花瓣儿微笑着,叹息着,缤缤纷纷的落下来,落在少年的脚边,吻在他的发稍眉际。

鸟儿引颈长鸣一声,展翅飞向天际。

一时间天地俱静,只剩二人地喘息声。

张嫣迷迷糊糊的。感觉到自己被刘盈抱在怀中,然后温暖的被衾覆盖上来,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勉强撑起精神道,“我躺一会儿。你叫我起来。”

“好。”刘盈微笑着应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再度醒过来,迷糊的揉了揉眼睛,见到咫尺之间刘盈含笑凝视自己的眼眸,愣了一愣,忽觉浑身上下酸痛。这才想起自己适才做了什么,顿时羞赧尴尬,嗔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刘盈笑道,“看着阿嫣你安静睡的模样,我便开心的很。”

她扑哧一笑,“光看着我,就很开心了?”

“是啊。”刘盈纵容地望着她道,“光看着。就很开心了。”

她有点不知所措,啐道,“笨蛋。”

然而自己几经兜转,终究还是只喜欢面前这个人,岂非也是一个笨蛋?

刘盈忽然转首,望着对面她的住院的方向道,道,“这些日子,我常常在晚上看着你落在窗子上的灯火,心里想。阿嫣。现在在做什么呢?我不是没有想过听你的话,就这么放弃了。就这么回长安算了。可是每次只要想起此后漫漫一生没有你地陪伴,我就觉得很难过。然后对自己说,再试一试吧。也许,明天,阿嫣就会原谅自己了。”

“还好,”他抱着张嫣,闭目安心道,“你最后没有那么狠心,抛下我。”

她有些难过,有些感动,哼了一声,道,“暂且留待观察以待后效,如果你以后再让我生气,我就真的抛下你自己走了。不要以为……了,我就非你不可了。”

刘盈微微笑起来,握着她的手允诺道,“阿嫣,从今以后,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她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一声。

刘盈笑道,“你饿了吧?我去吩咐给你做一碗参羹补补身子,再烧一份热水过一会儿洗浴。”

张嫣尴尬不已,只怕他们二人刚才那动静,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好事了吧?不由自暴自弃道,“我现在不想见人,你不准让那些侍从们进来。”

刘盈闷笑,知道她面子最薄,说起来,他自己也并不愿将阿嫣如今这份娇懒的样子示诸于人,于是应道,“好。我便服侍服侍娇妻,也没什么不可以地。”

门扇喀拉一声打开,廊下候着的宦侍见了如今见了皇帝隐隐带着一丝满足与喜悦的笑容,纷纷跪拜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刘盈点了点头,又吩咐道,“明日见了娘娘,你们都如常日便是,不要太显眼惊着她。”

“诺。陛下对娘娘那是体贴,”管康笑着恭维道,又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道当不当说。”

“什么事?”

“特别队那个叫小刀的小兵一直侯在门外,似乎在等娘娘回去。”

刘盈愣了一下。

他曾经见过那个叫小刀的勤务兵,看的出他对阿嫣存着的一分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知晓的痴迷。

戳。好容易把这场写完了。

俺还是继续走我的路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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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玲珑骰子安红豆 一九六:温存

对于有别的男子对他的妻子献殷勤,刘盈终究是有些不悦,然而抬头看了看此时天上的雪色,又有些不忍,“派个人出门,就说娘娘今夜就歇在这儿了。让他先回去吧。”

管康点头应了,自去从命。

宫人们伺候主子,最后揣摩上心,虽是在外,却分毫没有不知机的地方,羊肉参羹早就煮好,正在灶上温着,大锅中的水也烧了有一阵子。

待刘盈端了食案回房,见张嫣早已不在床上,正在起身点亮烛火。

因为她的衣裳已经被刚才的纠缠弄的皱的不成样子,她身上披着的,便是随意从房中所寻刘盈的的衣裳,显得很是宽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烛光嚓的一声亮起,飘摇了一下,有些昏暗,张嫣执起放在一边的烛剪铗子去铗烛花,一抹烛光映她半面流颊,慵懒娇艳,美不胜收。

其时天色已晚,她半身遮着烛火,自个身上反而照不见光,只隐约的见了她的衣裳轮廓,更见得纤腰一把,身形清瘦。衣裳搭的不严,露出从脚踝到小腿肚短短半寸的肌肤,曲线美好,隐隐的透出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性感。

刘盈目光赞叹。

他一直知道阿嫣是美丽的,从小到大,只是从前他以一个舅舅对外甥女的眼光看她,只觉得她的美干净纯稚,而如今他以一个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看她,才觉得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让人想将她揉入骨血的性感。

“啪嗒”,烛花一爆,稳稳的落在合起的勺叶之中,一刹那间,烛光也就扑的一声蹿明亮了许多。

张嫣扔掉烛铗转身,动作稍大,忽觉得下身酸痛难言,哎呦一声。跨出小半步,险些站不稳,刘盈连忙上前扶她,问道,“还疼么?”

她脸上有点红。微微推开了他一些。道。“还好啦。”

哐地一声。“吕将军”院邸大门拉开。小刀大喜。连忙迎上去。却见探出头来地不是自家校尉。而是一个眼生地小侍。尖细道。“韩校尉今晚要和我们将军抵足而眠。你不用等了。回去吧。”

一瞬间。小刀一颗心沉到谷底。忍不住便道。“我们校尉不会地。”

大雪天地出来。内侍本来就心有怨言。如今更不耐烦道。“小哥说地是什么话?难不成是我们扣押了你家校尉不成?”

人家夫妻两个。如今和好了。自然要在一处。他在心里拜了一声老天。陛下总算劝服了皇后娘娘。那么他们很快就能够回长安了吧?

不是说。这北地。可真是冷啊。

小刀打着半边伞,失魂落魄的站在那儿,大片大片的雪花打在身上,先是雪白的,然后慢慢融化,渗到衣裳里去,只余一点湿痕。慢慢地,就染白了小半个肩膀。

内室之中,两个人相对而食。张嫣捧了粥羹,只觉得滚烫烫的便先暖了手。粥羹温暖,入口即化,一路从喉咙滚下去,贴合肺腑,消受不已。可见的床上运动最是消耗体力,自己真的是饿了。风卷残云三口两口的用完,便听得屋外有人喊道,“主子。热水已经好了。”

“知道了。”刘盈应道。“就放在门外吧。”

因为阿嫣不肯让侍人进来,这伺候阿嫣洗浴的事情。便只得皇帝陛下亲自动手。将热水倾入浴桶,试了试水温,回头唤道,“阿嫣,好了。”

张嫣颔首走过来,适才身上涔涔的汗水,在肌肤上黏黏腻腻的,很有一些不舒服,听得刘盈转过来笑道,“我这儿没有旁的女子衣裳给你换洗,不如就穿我地衣服吧?看起来也挺好看的。”

她抬头触到他微笑的目光,忽然就羞到连手都没处摆,“那我洗地时候,你可不能偷看。”

刘盈哧的一声笑了,揶揄道,“适才还有什么没有看清楚?”

“那不一样。”张嫣脸红的欲要冒烟了。

刘盈本还欲再逗她一会儿,瞧着桶中热水热气蒸腾,再一会儿大约就凉了,不忍张嫣为难,只好道,“那好,我背过身去,你好了再叫我,可好?”

她点了点头,果然见刘盈果然相背而坐,这才放心除了衣裳,跳入浴桶。

哗啦一声,桶中水溅出来一些。

热水浸润着疲累的肌肤,有一瞬间,。然而知道北地不比关中,只怕水很快便要凉了,尽快的洗濯青丝,抽空抬起头来,见刘盈果然没有回头,不由扑哧轻轻一笑。

他倒算是守信。

火炉在身后噼里啪啦的作响,热水很快就降了下去温度,背靠着炉火的方向残余着一点暖,另一侧却渐渐有点寒。

她匆匆揩拭,披了衣裳就跳出来。迎面投入刘盈的怀抱。

刘盈拉过她,为她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净,叹道,“你还是老毛病。塞外不比长安,天气冷,一不小心就要着凉地。”

“嗯。”刘盈的怀抱温暖,让她忍不住稍稍依靠,含糊道,“再等一会儿,我就回去吧。”

刘盈愣了一愣,手中替她擦头发的动作便顿了一顿,“你不陪我在这边过夜么?”

这个时侯,他要是还放阿嫣回去,才是疯了。想起此时可能还在外头候着的小刀,心里愈发不舒服。

张嫣嫣然一笑,轻声道,“我也想留下来啊。可是我身为护军校尉,夜不归宿,是犯军纪的。”

“你又不是正经军人,理会军纪作甚?”刘盈劝道,“更何况,你不是也打算辞去这个校尉了么?”

“可是……”张嫣还想再说,“在其位,谋其政。”

她左右瞧瞧。不管怎么样,女孩子初夜过后,总是有一点点留恋夫婿的。而且,北地夜中寒冷,虽然说房中有炉子,但到了中夜被中还会是有些冰凉。如果留在这边。至少有一个人形大暖炉抱,回去了,却要孤灯独卧。在深夜里冻醒,不要说还要在这个夜中独行风雪。

“再说了,”刘盈打定主意劝服她,“良辰美景的,你舍得抛下我一个人独守空床?”

张嫣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好。那你让人帮我回去送一句话。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让小刀早点歇了吧。”

“好。”刘盈轻轻应下了,神情有一点奇异,问道。“你很喜欢,嗯,那个,叫小刀的么?”

“嗯,”张嫣不以为意的点点头,笑眯眯道,“他很可爱啊。”

“有时候我就觉得他很像偃儿,说起来,”她问道。偃儿现在如何了?”

刘盈回过神来,道,“等你回了长安,自己去看他地信。”

张嫣面上就现出一种莫可奈何来,“你就晓得拐我跟你回长安。其实我真觉得在外头也蛮好的。”

“嗯。我知道很好。”刘盈道,“算是我私心,想将你留在身边。而且,长安还是有很多你挂念的人,你阿母。你阿爹,还有太后,是吧?就是张偃,终有一日,他也是要回长安的。”

张嫣叹了口气,道,“好。说起来,我也真该去阿母床前尽孝地。”

刘盈轻轻勒了一勒阿嫣的腰,想起在雪夜中的小刀。有些得意。也有些可怜。无论如何,怀中这个是他的妻子。他绝对不会让人。

他摸了摸阿嫣的短发,忽又重提旧事,“回去后,把头发养回来吧?”

张嫣扑哧一笑,问道,“持已,你很喜欢我从前地头发么?”

“嗯。”他拢过面前流泻了一枕地细长水润的短发,道,“很喜欢。”

张嫣抿唇偷笑,目光中有了愉悦地弧度,柔声应道,“好。”

刘盈亲了亲她的额,目光叹息道,“以后莫在叫我舅舅了?我算哪门子舅舅?嗤----”

张嫣咯咯笑倒在他怀里,“好。可是我也不喜欢恭恭敬敬的叫你陛下,听着太生疏。人后的地方,怎么叫好呢?盈哥哥?刘郎?”她叫了几声,忍不住仰头笑了,却撞进他渐渐转深的眸色里。

“呃----”张嫣的掌心也出了汗,微微退了退,吞了口口水,“别。我还有些疼。”

他的气息拂在她地颈项之上,起微微战栗,她吞了口口水,胡乱找着理由道,“我刚刚才沐浴过,不想再洗一次了。”

“不要紧。”

他轻轻的吻上去,一线湿热的痕迹在颈项间游移,若即若离,一下,她都轻颤一番。到最后他含住自己耳垂地时候,禁不住向后仰去。

“阿嫣,”刘盈扶住她,俊目含情笑道,“我们轻轻的就是了。”

“嗯。”她哼了一声,仰起下颔,面上一片潮红。

将指甲深深的掐到他的肩上,她迷乱喊道,“持已?”

“嗯。”他覆在她身上,回应道,“我在这里。”

他的确在那儿。

火热的触感,慢慢的挺进到她的身体最深处。临界的那一刻她吸了一口气,小巧洁白地脚趾使尽力气蜷起。

刘盈轻笑出声,停了下来亲吻她的眉眼额头,相互依存抵死缠绵,他解下她一缕汗湿的头发,与自己系在一起。承诺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移怎么成?”她嗔道,缓回神来,扣着他的肩悬起背部,在他身下摆动腰肢,迎合起他,目光妩媚而挑衅。

刘盈的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接下了战书。

麦色的肌肤和雪白的娇躯交缠在一起,俱透出一层薄薄的汗,帐中弥漫着春色,而夜,正长。

待到一切静谧,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听。”

“什么?”刘盈侧耳细听,并无特别声响,不由疑惑道。

“雪落地声音。”

这么特别一提,则雪落在帐篷顶上,沙沙的细微声响便在静夜中明显起来。

一时间二人相拥不言语,只静静的听着沙沙的雪落之声,觉生命静好,到此无求。

犹豫要不要在这儿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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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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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宴歌席莫辞频。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chūn。不如怜取眼前人——

晏殊《浣溪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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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一九七:将行

于是第二天早上睡迟了,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张嫣困顿的睁开眼睛,方瞧见窗外的天色,便惊的叫了一声,“惨了。”想要跳起来,,赶不上特别队早训了。”

“天色还早呢。”刘盈又好气又好笑,从身后把她拉下来,“外头雪色映照进来,自然就亮堂的很。

“不成,”张嫣瞧了瞧房隅的更漏,跳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特别队是卯时出操,再不快点,就真的迟了。”

“我已经让人给你请过假了,”刘盈安抚她道,“嗯,你昨夜劳累,今天就多休息一会儿吧。”

张嫣心念他体贴,正色道,“你挂怀我,我自然开心。可是如果我让你哪天不要去上朝,你会答应么?”

“再说了,”她摇了摇他的手,道,“我总还要将特别队的事情交待吩咐下去,才能够甩手,跟你回长安啊。”

“好啦。”刘盈苦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的,你想去就去吧?不过,你昨夜刚经人事,不能太劳累了。”

张嫣脸便红了,应道,“知道了啦。”

早餐是来不及正经吃了,张嫣三口两口的用了,正要出门,忽听得刘盈在身后叫道,“阿嫣。”走过来,替她将脖颈的淤痕都细细遮住,然后道,“等一下,我去校场寻你。”

她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小刹,才道,“好。”脸上慢慢红晕。

不成。她拍了拍自己地脸颊。这个样子见人。实在是太引人疑窦了。她已经成功地瞒过众人将近一年。总不能在最后地一两天里露馅吧?

院门一打开。一阵冷风夹着地上地雪花扑过来。兜地她满头满脸冰凉。刚缓过来。忽听见一旁有人唤道。“校尉。”

回头看。见是小刀侯在门外。双目红肿无神。不由奇道。“你怎么还没去校场?”调笑道。“不会是一晚没睡在这儿等我吧?”

“没有啊。”小刀面上讷讷地。嗫嚅道。“我后半夜回去了。”

“呃。”张嫣愕然。“你还真在这儿等我啊?”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地?”见他垂首不答地样子。不由无奈叹了一声。“好啦。”她拍拍小刀地头。笑眯眯道。“时间不早了。先去校场吧。走了。”

满地银装素裹,张嫣走在前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洁白地脚印。小刀瞧着张嫣的背影,校尉的背影和平日似乎并无两样,总觉得校尉与以前有一点不同了,但是哪里有不同,他又茫茫然说不上来。

赶到校场的时候,卯时已经过了。

特别队的人阵列整齐,正要出发。远远的见了张嫣,俱都停了下来。其中特别队执法兵笑出一口白牙,道,“校尉立队地时候就说了,若有人迟到,就要受罚跑军营一百圈,好容易今天见了校尉自己迟到,是不是也该去跑圈啊?”

这些年,特别队每一个队员都领教了张嫣的刑罚。虽然对她尊敬异常,可是暗地里也是有些怨气的,终于能见校尉吃瘪,众人都不免想看场好戏。

开什么玩笑。

张嫣暗暗咬牙,虽然睡了一夜有些好转,但是她现在身上还有着残余的酸痛,这样子叫她去跑一百圈,跑下来刘盈便可以直接帮他老婆收尸了。

她瞧着队中笑道,“真可惜。我昨日黄大人便传下来军令。说要将我调走。所以,严格说起来。从今天起,我已经不是你们校尉了。”

自然便不再受特别队军纪的拘束。

“校尉要走了?”众人色变道。

“嗯。”张嫣笑道,“军令如山,我有什么法子。不过,这一年来,你们已经很不错了。如今我放手,也比较安

“可是,”副队长程兴茫然道,“我们从立队以来,便受校尉训练,校尉一走,我们怎么办呢?”

特别队走的是同一般正统军队不同的路子,从前有张嫣在,他们并无甚好担心的。一旦这个少年校尉离开,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不必担心。”张嫣淡淡笑道,“这一年来,我便着意教导程兴,如今看起来,你也可接下这个担子了。你要记得,特别队与别的军队是不同地,你们更像一柄刀,是直接归雁门都尉张偕调派的,除了他,不必接受其他调派。”张嫣笑道。

程兴勉强安下心来,这一年的相处下来,对张嫣,众人从开始地轻视,到后来的拜服,再到现在的真心相交,听闻她即将离开,便难免不舍,程兴问道,“校尉什么时候走呢?”

“嗯。”张嫣估摸了一下刘盈的行程,他此时怕是归心似箭,便笑道,“也就是这两天吧。”

“我将该交代的交代给程副队,然后到黄大人那里办好交接,然后就走了。”

北地的汉子一阵默然,忽然其中朗声笑道,“那大人至少今天还在。”回头挥手道,“弟兄们,咱们演练好今天的操式,让校尉大人看看,也算是给校尉践行。”

众人轰然应了一声,“诺。”骑着马挥霍着走远了,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张嫣看着他们在雪地上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由朗朗笑了。

在她最茫然地日子,这些燕赵幽歌之士身上特有的粗犷与剽悍,为她的意念注入了生机,也因为他们,自己才能更好的一步步走过来。

她回过头来,看见小刀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奇道,“小刀,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训练?”

“校尉,”小刀不答,只怔怔的问道,“你真的要走了么?”

她怔了怔,笑答道,“是啊。都跟大伙儿说了。能是假的么?”

“是和吕将军有关么?”他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张嫣眸色好奇。

“校尉从不与人行从过密,昨日却与他说什么抵足而眠。”小刀忿忿道,“今儿个更是说不做这个校尉了。莫非校尉觉得我们整个特别队对你而言,都没有吕将军一个人重要么?”

张嫣愕然,斟酌道,“其实。我的离开,跟他没有多大关系。小刀,你不要胡乱气他,其实,他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见小刀神色惘然,不由得有点稀奇,伸手拨了一下他地额发,笑道,“你要是舍不得我的话。我将你要出去,此后一直跟在我身边可好?”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可爱的男孩子,他淳朴。可爱,没有一丝一毫杂质。

只要他开口说一声愿意,那么,她将他调出北军,带回长安,将他安插在期门卫中,戍卫椒房,不过是轻而易举地事情。而天子近卫,与北地的一名小小的军士。相差仿如一个天地。

“不要。”

小刀眼睛都红了,狠狠的转过头不让人看见,拒绝道,“校尉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他苍凉地笑道,“我地家在北地,我的父母,妹妹都在这儿,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地就跟着校尉离开呢?而且。”泪水夺出眼眶,他终于忍不住用衣袖抹了,“校尉当时刚入特别队的时候,也说了,当兵要保家卫国,杀光了那些侵占我们国家的匈奴人,才能保护自己的家乡,亲人。才是男子汉,真英雄。我想当一个男子汉。真英雄。”

可是。校尉,当时慷慨激昂说这些话的你。让我们热血沸腾的你,怎么到最后,却临阵脱逃了呢?

张嫣沉默了一下,平静道,“是啊。只有保家卫国,杀光那些侵占大汉的匈奴人,才是男子汉,真英雄。”

她抬头看了一下远方,想要看到一点新鲜地颜色,让自己的目光有一个着落,然而极目所望,都是单调的雪白。小刀不像她,她当初培育特别队,固然是尽心尽力,但是,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是不会永远留在这座军营里地。

就算不回到刘盈身边,终有一日,她也会离开。

于山阴,她是过客。

而那些铁血剽悍,朴素高昂的军人,他们用他们的青春,热情,生命来捍卫国家的安全,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人。

“去早训吧。”张嫣扬眉轻笑道,“别忘了,你也是特别队的一员。”

“嗯,你今个儿推迟训练,不过也是伤心和我离别,等一会儿,我和执法兵说说,免去你今天的处罚吧。”

“不必。”小刀摇头拒绝道,“做错就是做错,我一会儿自然会领罚。”负气前行,待到牵起马缰的时候,忽然想回头再看一看张嫣,却终没有回头,上马奔驰而去。

“他就是你昨天说的很可爱地那个小刀?”

张嫣转过身来,瞧见刘盈踏雪走过来,将手中的一件黑色大氅为自己披上,不由笑道,“他很可爱吧?----我没那么冷的。”

“不过是个傻小子罢了。”刘盈撇撇唇,淡淡道。

“我以为,小刀的性子,会投你喜欢啊。”张嫣愕然了半响,忽然福至心灵猜到,“你不是忽然嫉妒了吧?”(为什么,汉朝米有吃醋的说法捏,多么简洁明了表意清楚啊)

关于加更,简单解释一下。虽然很对不起应该加更了但是因为我马上要回家。

坐的是长途火车。整整有两天更新有困难。

所以,我希望先赶出这两天的稿子来(泪奔,很美信心啊。)

该给的加更,不会赖账的。

回家补给大家。

虽然很不好意思,还是继续小声召唤一下粉红票。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一九八:突至

“没那回事。”刘盈矢口否认。可是脸上神情分明有点尴尬。

张嫣咯的一声笑了,偏首道,“你不要担心。”心中本来想说,我只是将小刀当弟弟,可是未央宫中那一群八子美人的样子倏然闪过眼前,话到了口边,便成了,“只要你不跟别的女人勾搭,我自然也不会喜欢别人。”

她明明身上穿的是戎装,可是举止眉眼落在刘盈眼中,便染满了少女的风情。无可奈何道,“你啊,”用戴着毛茸茸手衣的双手拍了拍她的脸颊,笑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不再管她们了,你就不必担心了吧。”

“啊。”

张嫣大窘,连忙推开他的手道,“我现在还是男装呢,不要靠我靠的太近。”

他们这时可不是在斗室之间,而是在大庭校场之上,若让军营军士看见吕将军和韩校尉举止亲密,可非要怀疑他们有龙阳之好不可。

张嫣身上还有些酸痛,不能骑马,刘盈便陪着她,牵着马行走在雪地上。

一夜大雪,校场上的积雪积的有一尺多深,踩在上面都见不到底,张嫣回望走过的雪地,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一个大一些深一些,一个小一些浅一些,可是一直相依相伴,似乎能够一直走到天长地久。

“你小时候,喜欢看各种乱七八糟的书,可是长大了之后,才发现,那些圣人言,你根本一点都没放在眼里。”刘盈兴致勃勃道。

“我怎么不将圣人言放在眼里了?”

刘盈哧的一笑,“圣人有言,女子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要是信的话,又怎么会抛下夫君离家出走,又在我追来之后,那么长时间都不答应跟我回去。”

“嗯。”张嫣停住脚步。

刘盈于是回过头来。见她踩在雪地上。面颊红晕。忽然道。“我从来没有打算从夫。可是。从今天开始。我愿意从你。”

刘盈听懂了她地语意。怔了怔。她话语之中意有所指。心中喜悦。

所谓从夫。指地是对每一个命运中可能成为她丈夫地男子。她都要顺从。可是。她却只是认定了自己一个人。

这其中地差别。便是阿嫣对自己地脉脉情意。

虽然。刘盈自嘲地笑了一下。阿嫣所谓地这个从字。永远不会是真正地顺从之意。

从山阴往南望去,一片平原,其上白雪覆盖。极目远望,都是雪白的色泽,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寥廓。

刘盈指了指被白雪覆盖的江山,豪气万千,道,“阿嫣,你看,这便是大汉的江山。朕要这片江山上的子民,在朕的治理下,日子过地欣欣向荣,待我们回到了长安,嗯,到时候,再生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他们相互友爱,等他们长大了。朕将这座江山传给长子,然后和你一起出来,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建一座房子,过普通民妇民夫的生活,可好?”

刘盈转过头来,握着她的手,笑道,“谢谢你那么勇敢。”一直一直追着来爱我。

张嫣颊上酒窝若隐若现。嗔道。“你当我是猪啊?”

一个孩子就很难养好了,还生很多很多呢。

语虽嗔怪。心中却宁静平和。

她曾经孤独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遍目相望都是茫然。惶惶然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要找一个能够放心去爱的人。

她决定一意孤行,嫁给他做他的皇后的时候,与命运做赌,希望有一天,他可以看到自己地深爱,于是回过头来爱她。

那些曾经想要的一切,在这一座极北的山城中,此时此刻,都已经得到。看似幸福美满到了极处。可是再在这种祥和地时光中,张嫣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福兮,祸之所伏。命运总是在最惊喜的时候打破人的奢望,屡见悲催。

“校尉。”

张嫣被惊的一抖,遽然回过头来,看见一人骑着黑马远远的像这边驰来,到近前方见是孟观。

“好好的干嘛忽然叫人,”她骤然道,“吓死人了。”

孟观莫名其妙,要找人,自然是远远的叫一声,由来都是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自不理会,拱手问道,“听说校尉要离开山阴军营了,可有其事?”

“嗯。”张嫣点点头。

“那校尉离开山阴后,打算去哪里?”

“呃,”张嫣斟酌半响,答道,“我舅舅既然已经来山阴寻我,我便随他回长安去了。”

孟观转首向刘盈再拜道,“当日多谢吕将军援手,成全了我和内人。”

刘盈点点头,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客气。倒是我要多谢少侠这半年来对阿嫣地维护之恩。”

“既然校尉要走了,”孟观道,“那么我便也要走了。”

“其实,我当初随你来军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报你的恩情。如今你既然要离开,又有令舅护送,自无安全之虞,便用不着我了。我便就此辞去吧。”

张嫣欠身道,“多谢孟先生半年来襄助,先生此去,打算往哪里呢?”

孟观抱剑,朗声笑道,“我已经在这蹉跎了半年多了,好容易能够得脱,当然要继续走遍这大好河山了。”话虽如此,眼中也有了一些怅惘不舍之意。回头瞧了瞧刘盈与张嫣,忽得又笑道,“恭喜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呃,”张嫣措手不及,倒有些尴尬羞赧,倒是刘盈吟吟笑道,“多承孟少侠吉言。”

孟观嗤的一笑,这两个人眼波流转之中,情意俨然,什么舅舅?分明是情郎么。

见二人有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忽然也很想念起家中的冬歌,暗暗决定明日便启程返回雁门,去见冬歌。

“踏。踏,踏。”忽有急乱的马蹄声从营外传来。顿时,张嫣和孟观的面色都变了。

几个特别队队员以比适才出操的时候更快的速度奔驰回来,张嫣问道,“怎么了?”面色难看地紧。

小刀一马当先冲回来,喊道。“校尉,”神色凝重,“是匈奴人,匈奴人来了。”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有大股的匈奴人朝着山阴地方向过来了。”

一瞬间张嫣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强撑着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具体的不知道。特别队远远的瞧见,便先遣我们岔小路回来报信。不过看地下烟尘。至少要有数万人。”

“咚,咚,咚”军营中同时敲响了军鼓。惊破大雪过后的第一个早晨。

整个山阴军营也动了起来。

张嫣忍不住瞧了瞧身边的刘盈。见他亦微微色变。

在这个秋冬草木凋敝地时候,匈奴人骤然袭击大汉边境,而之前,大汉没有听闻半点风声,最要命地是,

他也在这个地方。

山阴军营将军黄赏大踏步行走来,拱手道,“臣黄赏参见陛下,想来陛下也听到了军情。大营之中人多眼杂,为陛下安危计,臣就不大礼参拜了。”

刘盈眉眼挑了挑,“你……”

黄赏勉强笑道,“卑职四年的时候曾经在长安叙职,参加过岁首大典,在宣室殿外远远地见了陛下一面。”

陛下轻率来到边地,才会致使此时陷入险境,黄赏面上不由显出些微埋怨来。然而不敢太过表露,叹道,“如果匈奴人知道陛下在此的消息,这才攻来,则大汉危矣。”

“不会。”刘盈摇头道,“我此行不会为匈奴人所知。”

“如此总算是不幸中大幸。”黄赏面露微喜,拱手道,“敌人既然来犯,军人死战。臣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万请陛下暂避一避。”

刘盈点点头,肃然问道。“雁门郡被攻破了么?”

山阴掩在雁门郡后,距离汉匈两国边界有百余里,匈奴骑军既然已经到了山阴,自然是已经攻破了雁门。但雁门城高兵多,又有名将张偕镇守,没有可能在短短一夜之内被匈奴攻破。

“不知道。”黄赏干脆了然的道,“匈奴人来的太急,周边城池的消息都来不及问。营中一半军力半月前已经被张都尉调去雁门,匈奴人势头又太猛。臣拼死为陛下拖延匈奴人一段时间。请陛下速速带期门卫和特别队避走。”

刘盈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犹豫时间,断然道,“好。朕便撤回山阴城。”

“不可。”黄赏断然反对。

“山阴固然可以多守一阵子,然而匈奴人此来,多半会攻城,山阴县令才能庸碌,只怕守不住城。匈奴人攻破城后,惯例会屠尽城中百姓,陛下在山阴城中,未必躲地过祸患。”

“那,”刘盈自知行军布阵非己所长,对山阴亦远不如黄赏熟悉,便问道,“依你如何?”

黄赏勉强笑了一笑,“那臣便义不容辞----山阴西境多山,其中有崇山险岭,非本地人不能熟悉。只要陛下避入了山中,匈奴人不善野战,避过这数日,待援军来救,陛下便可安然。”

见刘盈微显犹豫之色,连忙劝道,“走吧。边境丢了一个城池,还能够夺回来。可是,如果陛下失陷在山阴,陛下可有想过,如果你失陷在山阴,大汉会有怎样的动荡?陛下还请快点拿主意啊。”

刘盈咬了咬牙,回头望了张嫣一眼,道,“如此,一切都拜托黄大人了。”

黄赏拱手道,“臣万所不辞。”冷风吹过他的盔甲胄,在雪地上,有一种一去不复返地凄然义烈。

只有他自己知道,山阴军营本身是训练新军之所,立营当初,便没有立太多守营设施。只怕撑不了多久。

微微的昏乱之中,刘盈回过头来,朝着张嫣一笑道,柔声道,“阿嫣,我本来想着,让你今日多休息一下,不要骑马,如今看起来,是做不到了。”

捂脸,这就是二战了。

拼命赶明天后天的更新。望天,希望,能保佑我赶出来吧。

剩下二十个小时里要做到事情真多。拼了。然后上火车睡觉去。

大家粉红鼓励下么。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一九九:伤情

张嫣勉强笑了一笑。

一旁,黄赏大声命道,“山阴特别队听令,命汝等随性吕将军,一路保护。其余山阴之军,都随本将军来。”

“诺。”

刘盈的期门卫,与张嫣的特别队,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得命之后,很快的披甲整装上马待命。

刘盈他牵过来飞云,转身吩咐阿嫣,道,“上马。”

张嫣愣了一下,摇头道,“不,舅舅,这是你的坐骑。”

“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和我争了。”刘盈忽然扬声道,身上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张嫣畏惧于这种气势,不敢再言,闭了口,翻身上马。回头看侍从牵过来另一匹骏马,刘盈接过缰绳,亦上了马。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忽然之间有些害怕起来。

在原来的那个时空里,刘盈在这一年与世长辞,然后,吕后临朝称制,她做了寡妇,默默无闻直到死去。她不要这样的结局,所以这些年一直致力于改变历史。在她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大汉渐渐的朝着更强盛而生机勃勃的方向发展,而刘盈也一直身体康健,不像史上所说的那么病弱颓废。

她一直以为,刘盈便会这么健康的活下去。

但是,在匈奴人铁骑即将践踏山阴的这个早晨,她忽然害怕的几乎要颤抖。如果说,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刘盈终将在这一年的山阴悄无声息的死去。历史换一种方式,按着原有的方向前进,其中深爱过又决绝过的那个自己,将情何以堪?

不会的。

她打了一个寒颤。

张嫣策马奔腾。

纵然匈奴人地铁骑已经到了面前。只要一切还没有全盘落定。她就没有输。

出了山阴军营。刘盈一路向南急驰了小半一刻钟。忽然转向向西。抿唇吩咐众人道。“去西山。”

期门卫长段华忽然心中一动。回过头来。见众人奔驰过后。雪地上留下无数道杂乱地马蹄痕印。忽然变色道。“不好。匈奴人若循着马蹄痕迹追上来。我们纵是上了西山。也躲不过去。”

“不要紧。”程兴扬声笑道。“我们跟着校尉学了这大半年。于潜伏前行上最有心得。你看这天色。阴云密布。老程敢打包票。再过一会儿。就又要下雪了。到时候。雪一遮。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在心中计算,从军营到西山,骑马要一个时辰。如现下催赶马匹,大约三刻多钟就能到西山脚下,到时候山路崎岖,又俱被大雪遮盖,匈奴人就是再勇武,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了,忽听得身后隐约马蹄踏雪之声,回头看了一眼,变色道。“匈奴人追过来了。”

众人回头去望,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远远地有一队匈奴骑军队,旗帜俨然,缀着自己而来。尽皆色变,

来的这般快,莫非,山阴军营已经失陷了么?

特别队在山阴生活了多年,想到同侪战死沙场。纵是最铁血的汉子,一瞬间也有一些茫然。期门卫一时间亦有兔死狐悲之伤感。

“不是。”程兴忽然锐利道,“看马蹄溅起的飞雪,这一队匈奴人至多不过千余,大约是分出来追我们的一小队人马。而不是匈奴主力。看这一队人的旗帜,当是左谷蠡王渠地部属。”

“渠。”张嫣微微变色。

她曾经从匈奴送往大汉的邸报中研究过匈奴各个部落,知道左谷蠡王渠,是阿蒂的兄长。

程兴大声命道,“第一。二两个分队。前去迎敌。其余人等,继续前行。”

随着他的命令。百余名汉军大声应道,“诺。”,陡然勒住马缰,骑色整饬,安静从容却目光锐利,回头迎上匈奴骑

张嫣的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了下来,微微哽咽。

这支特别队,是她以后世特种兵手法训练的军队,对于他们而言,用做奇兵可收奇效,但最不适合的,就是在这种两军混战之中如同一般士兵一样厮杀。

可是,他们头也不回的去了。匈奴骑军以骁勇剽悍著称,在这种敌众我寡地情况下,他们以一当十,当百,为了给后面的同伴争取时间,他们不能让,不能躲,只能一刀一枪的以血肉拼杀敌军。

此去可以说是必死之役,有去无回。

可是他们,还是头也不回地去了。没有一声埋怨。

张嫣转头而去。

那是她的部下以鲜血的代价为他们挣来的一点点时间,她没有资格,为了任何理由,将它们挥霍掉。

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

剧烈的行程消耗了她的体力,她忽然有些眩晕,在马背上晃了一晃,刘盈瞥见,担忧唤道,“阿嫣?”

“嗯?”她回过神来,抬头微笑看了他一眼,答道,“我没事。”

明明面色已经白成一片雪色。怎么可能没事?

刘盈心疼恍若刀割,忍不住道,“你到我马上来,我带你走吧。”

“不要。”张嫣连忙拒绝道,“大家赶路赶的这么急。如果两人共骑的话,会拖慢行进速度,若让匈奴人追上来。就大事不妙了。”

“你放心,”她虚弱笑笑,“我支持的住。”

刘盈不是不知道她说地在理,只是阿嫣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而夫妻关心,他便察觉的出来,阿嫣佯作平好的外表之下,跨在马背上的双脚已是微微抖索。

一滴水落在她的脸颊,张嫣以为是自己的泪水,然而伸手去摸,茫然了半响才反应过来,是天空飘下的雪花。

“果然下雪了。”很快便有人惊喜唤道。

雪花开始的时候不过疏疏落落几点,慢慢地,便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仿如扯了絮似的大片大片的飘落。

程兴精神大震。扬声道,“大伙儿再赶快一点,一会儿,雪遮盖了马蹄的痕迹,匈奴人便再也追不到我们了。”

张嫣咬了咬牙,策马催促飞云加速奔驰。她地双腿被马行急驰的颠簸抖的似乎都感觉不到是自己的了。可是,这个时侯,也只能够咬牙忍住,一声都不能吭。笑笑自嘲,半日前自以为娇气,连跑圈都不肯,如今却连这样的急行军也撑下来了,人真是一种潜力无穷地动物。

一路之上,队伍又分了两次兵。引开匈奴骑军。剩下地人开始攀爬西山。

“山阴的百姓除耕作外,有一半就是靠西北两座大山吃饭。虽然是大雪,短时间内。到也饿不死人。匈奴人虽然剽悍,但从来不耐久战,他们只要在山上待上一两日,便可安然。

“怎么,你们对这座西山倒是很熟悉。”段华冒着风雪登山,好奇问道。

两军交战期间,无数战友生死未卜,但越是如此,便越是要强作开怀。程兴便笑道。“校尉曾在西山训练我们野外生存,后来,我们就几乎将这座西山当做半个家了。”

刘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白雪覆盖的崎岖山路上,闻言自然转首去看向张嫣,她微微落后一两步,拒绝了一旁的襄助,艰难的向上攀爬。

阿嫣。

忽然,张嫣手中抓的枯枝啪的一声断裂。骤然失了助力,险些站不住脚。不知被一旁什么人拉了一把,才没有一路滚下山去。惊魂甫定之下,见了刘盈咬牙站在自己面前,勉强笑道,“不要紧。”

刘盈不答话,固执的拉起了她地后,回头继续向山上走,张嫣喊了两声,然而身上没有力气抛开他的手。只得随他的意。

“再走一小段。”程兴为大家打气,“就到西山山顶了。到了山顶。我们就可以休息一下了。”

到了西山顶上,便见一个破敝地小木屋矗立在众人眼前,“我们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便见到这座屋子了。”程兴笑笑解释道,“大约是猎人上山打猎休憩所建,空无一人。后来,特别队将之用于攀登时休憩,里面还备了一些食水。”

在这生死一命之时,忽然见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安乐窝,纵然木屋破败不堪,刘盈面色也好看了不少。对张嫣道,“你进去休息一下吧。”

张嫣点了点头,正要进屋,忽然惊呼一声,“小刀。”

在她的身后,小刀一头栽倒在地上。努力挣了几挣,却没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程兴脱去他身上的甲胄,这才发现,他背后已经满是鲜血。

在不知道那一场追逐中,他背后中了一箭,却瞒了下来,撑到了安全的地方,这才失去了浑身力气,连站也站不住。

众人见了他的伤势,都惨然摇头,这样寒冷的天气,失血过多,只怕是撑不过去了。

小刀微笑道,“校尉,你不要哭啊。不是你说,男子汉大丈夫,可以流血,不能流泪,怎么你自己反而哭了呢。而且哭起来的样子,像个女孩子一样。”

“校尉,”他屏住呼吸,轻轻问道,“你,是女孩子么?”

张嫣愕然瞪大眼睛。

这个时侯,问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地,怎么知道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而她此时此刻,不愿再欺骗小刀,只能够轻轻点了点头。

心中的怀疑得到证实,小刀轻舒了口气,眼中便显出欢喜的色泽了来,柔声道,“校尉做女孩子,一定很漂亮,我真的很想看看。”

小刀的眼前已经模糊了。

张嫣用冰雪拭去面上的尘灰,又将头上束起的青丝散下来,对着

他用力的睁大眼睛,先是闻到一阵淡淡地温香,然后在一片模糊中,瞧见了少女的容颜。她有着微蜜的肤色,淡淡的柳眉,杏核儿一样的眼眸,薄如绯色的唇,微微一笑,唇角有着若隐若现的酒窝。

“真漂亮。”他目眩神迷,赞道。

“小刀,”张嫣问道,“你不恨我骗了你么?”

“恨?”小刀愕然的瞧着她,旋即努力微笑道,“校尉如果当初不扮男装,又怎么会来山阴带我们呢?我很开心能够认识校尉呢。只可惜,我不能再陪着校尉了。”

他闭上眼睛,呢喃道,“阿父,阿母。”再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没有丝毫力气。

张嫣回过头,不让旁人看见她眼中晶莹的泪花。

他到死也不知道她地真名是什么,,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为了保护自己,奉献出了年轻地生命。咳,紧赶慢赶,终于赶出来了两天的章节,颇有成就感。其实,我真地以为我赶不出来的。都做好准备要向大家请假的。终于不用,实在很幸福。

今明两天都是定在晚上九点四十发布。

十三号中午到家,然后再赶当天的稿子。

俺真是勤奋啊。自我赞美兼BS一个。

那啥,又写挂了一个男配,真是罪过。

关于大家要求有一个强势男配的问题。俺只是觉得,米有男的敢去撬皇帝墙角的。所以只能这个程度。

不过,强势男配。对手指,心里头有一定想法,大家到时候不要又抱不平就行了。

咳,这个时候,俺应该已经在火车上了。继续求小粉红。

希望,回到家的时候看见很多很多粉红票,就比较有动力了。

亲亲大家。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百:挽留

二百:挽留

特别队的队友在木屋南墙下挖了一个坑,将小刀葬在其中。冰雪覆盖其上的时候小刀面上犹带笑意,他笑的很安详。

小刀的墓后是一株的梅树,因为没有人照顾,枝干生长的很肆意,稀稀落落的开着几朵梅花,一阵北风吹过,落下来了一些积雪和梅花,在小刀的墓上,白色红色映衬,是一种凄凉的色泽。

张嫣再出来的时候,已经又束回了头发。在随时可能遇见匈奴人的战场上,一个普通的男子,总是比一个美丽的少女要来的安全。

她在墓前拜了三拜,拭干了冰凉的眼泪,回头看了看这一年来同营相处的战友,勉强抿唇笑了笑,笑意清冷,“你们现在都知道啦,我是个女子。这一年来有相欺瞒之处,对不住大家,实在不能当你们的校尉。”

“校尉说什么话呢。”程兴摇头道,“如同小刀所说,”程兴微笑道,“你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你一手一足带出来的,不承认你,岂非就是不承认我们自己?”

“是啊。”那些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剩余的汉子,亦抬头坚毅道,“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是我们特别队的校尉。”

“小刀在天之灵,也会希望看到我们这样的。”

张嫣怔了一怔,几乎又要落泪。这些北地男子的磊落义气,直爽豪侠,让人心折。

“对了,”程兴憨然笑道,“我还没有问过,校尉叫什么名字呢。”

张嫣微微一笑,答道,“我姓张,单名一个嫣字。”

大汉皇后地闺名不为天下人所知。虽然是在皇后食邑地山阴县。程兴乍听之下。也没有什么反应。应道。“张校尉。”

他回头看着幸存地战友。心中伤感。特别队四百多名战士。经此一战役。死地死。散地散。留在此处地。不过几十人。

可是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特别队就还在。特别队地精神就还在。

“待到冰雪化掉。”程兴举刀立誓。“只要特别队还有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必然会回到这儿。将同伴地尸体带回。”

站在他身后地特别队队员便一同在他身后举刀立誓。“只要特别队还有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必然会回到这儿。将同伴地尸体带回。”声音肃穆。

刘盈站在远处。看着特别队地义烈伤感。心中钦佩。

他知道,如果说之前,小刀对于阿嫣而言,只是一个弟弟,走开了会伤感,但是久了也就渐渐淡忘。那么,此后,小刀这个名字。就会深深的刻在阿嫣心头,没有谁可以抹去。

连他也不能。

“节哀顺变。”待到张嫣回到自己身边,他轻轻安抚道。

“我做不到节哀顺变,”张嫣激动道,“小刀年龄还那么小,他还没有满二十岁。就这么死在这儿,什么都没有做。山阴还有很多像小刀这样年龄的孩子,他们还没有享受生命,就这样大片大片的死去。只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地战争。我讨厌战争。为什么。这世上要有战争呢?”

“阿嫣,”刘盈正色道,“我也讨厌战争。可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像小刀一样的大汉边军拼死守卫国家,匈奴人的铁骑就会踏破大汉江山,直指长安。如果一个国家不能战争,那么它便没有资格谈和平。”

张嫣怔怔的,她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当熟悉的人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袂之后。战争的真实惨烈。还是超过了她的接受范围。

“阿嫣,”刘盈轻轻劝她道。“就如你所说地,小刀他,是个好孩子。他为了保卫他想要保卫的东西而战死,死而为英雄。你应当为他而骄傲。然后更坚强的走下去。”

因为已经有很多人为了保护而死去,所以,你要更坚强地走下去。可是这一切是否值得?她的头昏昏沉沉的,一时想不明白,只觉得浑身软软的的困顿,没有力气。忽然听到刘盈惊惶的声音,“阿嫣,你怎么了?”晃了两晃,颓然倒在他的怀中。

刘盈大惊,伸手抚摸张嫣的额头,触手已经是烫的惊人。

“阿嫣……”她听见耳边有呼唤自己地声音,熟悉的仿佛刻在自己的灵魂里。睁眼见刘盈饱含担忧的眼眸,不由得愣愣的问道,“我怎么了?”

刘盈勉强笑笑道,“你身体虚弱,劳累过度,又淋了大半天的雪,于是就高热了。”

张嫣愣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躺在木屋中唯一的床榻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但觉手和额头一同烫成燎原。半天回过神来,苦笑道,“唔。原来,真正体弱的人,是我自己啊。”

这些年,她一直怕刘盈如史上一般病弱早逝,于是竭尽方法督促他骑射练剑,以药膳调补,以期让他身体强壮一些。却没有料到一场变故下来,刘盈撑下来了,真正撑不下来地,却是自己。

额上的衣裳被沾染了同样的热度,刘盈让人重新用冰雪浸润,叠起来敷在她的额头,问道,“阿嫣,感觉好点了没有?”

“我不好,”张嫣烧的迷迷糊糊,轻轻道,“舅舅,是我不好。”

“要不是我心血来潮跑来山阴,舅舅就不会因为找我也来到这个地方,被匈奴人困在这一座小小的西山,生死未卜。要是我肯早点点头答应原谅你,那么,你早就回到长安做你的太平皇帝了,又怎么遭遇匈奴人?是我害了舅舅。”

“胡说八道。”她感觉到几粒滚烫的泪珠落到自己颈项之中,“是我不好才对。”刘盈轻轻道,“如果不是我不肯正视心中对你的感情,你又何苦自苦跑来山阴。要不是我昨日强拉着你陪我,你今日也不会这样虚弱,才让风邪入骨,又忧心忡忡,这才有这场高热。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阿嫣。你不必担心我,我是大汉天子么,是天之子,怎么会这么简单就有事?”

张嫣微微笑了一笑。她从不信命,但是忽然在这个时侯,觉得信一信也是好地。“是啊。舅舅你不会有事地。”

“阿嫣。”刘盈谆谆道,“要不是有阿嫣你,也许我就一辈子就颓废在戚夫人死后的那个夏天,再也振作不起来。要不是阿嫣你这些年劳心劳力地陪着我,这大汉如今可能又是另一种模样。阿嫣,我们好容易才能够守在一起,你振作一点。”

“阿嫣,你答应了要跟我回长安的。你阿母还在侯府等你回去,如果她知道你根本不打算回去看她。她会伤心呢。偃儿在洛阳也会想你,嗯,他每隔几个月都会给你写信。可是,你这个狠心的姐姐就这么离家出走,他都不知道。阿嫣我答应你,如果你好起来,我让他也回长安陪你,可好?”

张嫣听着耳边殷殷的话语,虽然烧地糊里糊涂的,嘴角还是微微弯了起来。

人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得到了这样的一个男子,却似乎没有那样的命去守住自己的幸福。

张嫣的高热一直持续,刘盈慌了神,大声问道,“太医呢?”

“主子,”段华站在室门之外,闻此言,苦脸回道,“主子。咱们这次轻骑减从出来,哪里带了太医啊?”

“我们校尉怎么样?”程兴守在外屋,见刘盈出来,连忙问道。

“热度越来越高。”刘盈颓然道,“没有法子让降下来。”

在这个冰天雪地地地方,纵然是帝王,看着爱人病弱,亦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守着。心如刀割。

“我忽然想起来。”程兴道,“我小时候也曾发高热。家里穷,看不起病,我娘就用一种一种土方子,以西山上的凤须草煮药汤,喝下去,很快就好了。”

刘盈面露绝望,“这个时侯,冰天雪地的,草木都枯死了,还有什么凤须草呢?”

“可能还是会有的。”程兴道,“吕将军大概不知道,凤须草要的只是它的根,冬天以后,风须草虽然会枯死,但是它的根还扎在地下,经霜雪仍在,这样的枯根取出来,虽然不比新鲜的药效,但总会要好一些。”

刘盈大喜,他不能跪拜平民,只拱手揖道,“几位对我夫妇地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程兴连忙拦到,“黄将军并不是逾越的人,他既然说要我等誓死保护将军,必然是有他认为的理由。校尉对我们亦有大恩,能为她尽一点点力量,我们心里面也过地去些。”

“不过,将军要记得,可以以冰雪擦高热者的身子,在我们找到注意不要让她睡,发高热的人命很脆的,也许这么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见刘盈郑重应了,程兴拉开门,风雪迎面吹进来,冻的人打了一个冷颤。他却毫不在意,拱了拱手,带着三四个人,冒着风雪出了门。

张嫣昏昏沉沉的醒过来,只觉得浑身上下了无力气,只觉自己这一回是真的撑不下去了,瞧着刘盈怔怔的,忽然温柔道,“舅舅,要是我不在了,你就把我葬在小刀一旁。小刀一个人在这儿,我有点怕他会寂寞,他生前对我照顾良多,死后,我们两个做一做伴,也能够热闹一些,。然后你自己走吧。没有我拖累的话,应该走脱地机会大一点。”

“胡说八道。”刘盈心中难过非常,斥道,“你尽瞎想,再乱说话,我要生气了。”

张嫣颉的一笑,“舅舅,你又嫉妒了,不要紧啦。我说过,我只当他做弟弟的。我不过先陪一陪他。待到来年开春,雪化的时候,你要记得来接我。你答应和我同葬安陵的。我都记得的。”

“阿嫣,”刘盈紧紧的抱住她,愤然道,“我们说好的。待我们回到了长安,要一起生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让他们相互友爱,等他们长大了,朕将这座江山传给长子,然后和你一起出来,找一处山明水秀地地方,建一座房子,过普通民妇民夫的生活。如今,我们才刚刚在一起。你不可以就这么抛下我。”

张嫣流下眼泪来,“我也不想啊。可是,我怕我熬不过去了。”

刘盈不想听她说这样丧气的话,伸手想打她,然而手掌落在她脸上,哪里舍得使劲,又气又恨,干脆弯下腰,吻住阿嫣的唇,让她再也说不出让自己不喜欢的话来。

7月12日,全天在火车上,预计此时应该心烦无聊中。

为什么我当初要选这么远的学校呢。

怨念。

求粉红。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一:回头

唔。张嫣烧重无力,没有法子推开刘盈,被他结结实实的吻住。唇齿相依间,想到这些年来自己辛苦无比,刚刚得其所爱,竟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山峰风邪入骨发高热,只怕就这么死去,再也不能与刘盈恩爱到老,心中难过到了极处,竟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种勇气,若已经如此了,不如趁这最后的时光,好好的享受一番,心随意动,竟是不避不让,将舌头探入刘盈口中。

二人唇舌追逐交缠迤逦,风光旖旎,刘盈怕阿嫣冰坨体虚,一时喘不过气来,吻了一会不敢再,轻轻放开她。见张嫣拼命咳嗽,面上一片潮红,也不知有几分是烧的,几分是喘的,胸脯微微起伏,一双眸子也恢复了几分明亮。

“阿嫣,”刘盈放柔了声音哀恳道,“算我求你,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不过是受了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程兴他们已经出去给你找药去了。我们说好了要白头偕老的,你不可以自己放弃。”

“舅舅,”张嫣倚在他的怀中,心里低迷。如果可以,她岂非不想如刘盈所言,两个人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她忽然觉得非常困,打了个哈欠,倚着刘盈轻轻道,“我想睡了。舅舅,你在这儿陪着我可好?”

“不许睡。”刘盈想起程兴临睡前的切切吩咐,几乎惊的要跳起来,拉着她的衣领,恼道。

他怕阿嫣这么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然而困顿袭倒了张嫣的一切知觉,她嘴里轻轻应着,却有些反应不过刘盈到底在殷殷嘱咐着自己什么。天大的事情都暂且搁到一边去,且让她先睡一会儿再说罢。她仿佛自己的身子一直一直在往下滑,轻轻将眼睛闭上,很是不想醒来。

因此。她也就没有看到刘盈悲伤而决绝的眼神。

感觉到自己睡在榻上,唔,是刘盈放下了她。他终于不再扰自己睡觉了。他起身,走出内室,脚步急促,与外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木门嘭地一声被关上地声音惊醒了她地沉睡。微微皱眉。正要说话。熟悉地气息笼罩着她。

唔。是刘盈在吻她。

那吻在她地唇上略作盘桓。便一路向下而去。在拉开地衣带外隔着心衣来到胸膛。张嫣吃了一惊。睡意陡然消散。醒过来。费尽全身力气抓住了他继续向下解地手。瞪着他道。“刘盈。你疯了?”

不要说此时还是两国交战期间;不要说自己还在病中。单只说这方寸之间地内室。一门之隔。外头站着地不是往日那些司空见惯地宫廷内侍。而是他地期门卫和自己地特别队。

这么破破烂烂地一扇门。能遮住什么?

刘盈坚定地揭开了她地衣襟。地声音带着一丝决绝。道。“只要能留住你地命。再疯地事我都会做。”

张嫣大急,面上挣红了一片,可是手足酸软,推在他身上根本没有半分力道,倒极似半推半就欲拒还迎。

她躺在室中的小榻上,只觉得身下地床板硬的硌人,而自己浑身软绵绵的,眼睁睁看着他解开自己的衣带,心衣。触摸到自己细致肌肤的他的宽广的大手,先是如同外头冰雪一样的冰凉,很快的,就被她地肌肤烧成同等的热度。

刘盈轻轻抚摸过她的大腿内侧,那儿的肌肤因为白日里骑马擦伤,已经红肿了一大片,看上去很是可怜,然而自己出行在外,手头没有药。只能以指尖轻轻拂过。看着她微微瑟缩。眼中染过一丝痛惜,伏在她耳边轻轻道。“没有力气的话就全部交给我,我会试着努力不去碰到你的伤处,但是,不许睡。”

千方百计,不过是为了不许她就这么睡去。

张嫣急的快要哭了。喃喃咒骂道,“疯子。疯子,刘盈你个疯子。”

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睡的着?

也许是因为肌肤在高热的情况下,比平常分外敏感三分,相互摩擦地战栗让她想要哭泣,很快的,张嫣的理智便被刘盈所带来的刺激黑淹没,眼眸一点一点的氤氲起来。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罩在了云山深处,唯有刘盈动作所及的地方,知觉分外敏锐。仿佛是一朵绽放在他指尖的花,一层一层毫无保留,拼命的咬住了唇,不肯让自己冲到喉咙的呻吟逸出来。直到吐露出芬芳地花蕊。浑身酽酽地仿佛烧过一把火,而汗水拼命的向外渗出来,,恍如暗夜里地河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她又羞又恼,啐声轻问,“你够了吧?”

刘盈亦疲累至极,伸手拭去了额头隐忍的汗珠,问她道,“现在不困了吧?”

张嫣怔了怔,倒真是不想睡了。

吓也被他吓醒了。

他的眼圈却微微发红了,发狠道,“阿嫣,你给我听着,我来山阴,不是为了和你生离死别,你若再颓迷一次,我便烦你一次,咱们看看到底谁比谁狠,谁能够抛下谁?”

张嫣愣愣的听着,叹了口气,“至于么?我只是一时颓然。以后不会了就是了。”

张嫣其实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只是此次被匈奴的入侵打乱了阵脚,对自己牵连刘盈至此颇为自责,才一时陷入牛角尖,自怜自艾不能自拔。在刘盈狠狠打破了她的堡垒之后,不能够在自艾下去,也只好积极起来求生。

她不敢再睡,只得尽力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太困。

“舅舅,你可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和如意,代王上东市,刘恒他想吃风鸡,我却偏偏喜欢栗子……”

说起小时候的旧事,刘盈也被她逗笑了,“嗯。小时候五弟特别打怵你,按说,他也没有特别得罪你什么地方,你怎么特别不待见他?”

张嫣噘唇道,“你怎么知道他没得罪我?”

刘恒得罪她得罪大了。

刘盈摇头笑道,“五弟一向老实。说他得罪你,我是不大信的。”

张嫣望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骂道,“傻瓜。”

我要不为你筹划,你是否还是会傻傻的像历史上一样输的一败涂地,到最后,连个承袭后嗣的子孙都没能留下。

她振作了一些,忽听得屋门开启。然后外头一真欢呼声,“程副队长回来了。”

“幸不辱命,”程兴身上颇为狼狈。似乎途中摔了一跤,行止有些不便,眉目之间却朗朗不羁,递出手中的一把乱杂的枯草,笑道,“找到了凤须草。”

刘盈松了一口气,喜形于色,忙道,“多谢程兄。我这就命人去煎药。”

“可是,”忽有人迟疑道,“烟会曝露我们地行迹吧?”

茫茫一座西山,匈奴人纵是有通天之能,亦不能找到他们的方位,但若是点了火,有一道黑烟,则行迹立现,只怕在这儿的所有人都没有了性命。

刘盈不是不知道这话有一定道理。只是在他心中,最重的永远都是阿嫣。只要阿嫣有一丝希望得救,他就一定会去做。更何况已经有了到手的了凤须草,他又怎么可能弃而不用?

那对他而言,就是等于将阿嫣的性命放弃掉。

程兴看了看屋顶,道,“只要咱们把那个烟囱堵起来,应该就没有太明显地烟了。”

期门卫都是富贵子弟出生,对于民间这些生活细节并无明显研究。但是大半日相处下来。对程兴颇为敬服,见程兴因采药崴了脚。段华便爬上木屋屋顶,将烟囱给堵死了。木屋中本就集了一些柴禾,只是被飘雪打湿了一些,生火煮药到时候散发出很大的烟,因为无法从烟囱中出去,便在屋中各处窜行,一时之间满屋的人都被呛的连连咳嗽,又不肯出屋躲避,只得用手捧冰雪捂住口鼻。

煮了小半个时辰,才熬了一小碗黑色的药汤。刘盈捧给张嫣的时候,张嫣却已经热的没有力气喝了。

他没奈何,只得亲自饮了一口,只觉得药汤堪苦,他却微笑了起来,弯腰将口中药汤哺到阿嫣口中。

唇舌相触的时候张艳忽然睁开眼睛,在极近的距离里看到刘盈地凤眸,里面有着温和的祈求和希愿。便觉得一股苦涩蔓延到舌尖心上,慢慢的将凤须汤吞咽了下去。

她还太年轻,她想和刘盈白头偕老。如果说,这一碗药汤真地能治愈她的病,纵然再苦上三分,她也甘之如饴。

第二日,张嫣醒过来,目色已经是一见刘盈躺在自己身边,嘴角生出微微的胡须,看上去颇有点落魄。

她却有一些觉得,这样的刘盈,看起来很好看。呆呆的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北地秋冬之际夜晨皆寒,刘盈这样坐着,只怕要着凉,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脱下,为他盖上。

毛衣温暖的触感惊醒了刘盈,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试张嫣的额头,入手一片温和,却是烧退了。不禁喜极而泣,颇有一点劫后余生之感。感谢上苍,将阿嫣留在他身旁。

大氅随着他的动作滑下来,落在地上,他拾起来,欲重新披回到张嫣身上,“我不冷,倒是你,大病初愈,要注意一些才好。”

张嫣笑道,“既然都舍不得彼此受冻,不如,我们一起披吧。”

刘盈不免心动,与她紧紧坐于一处,将大氅披在两个人身上,在胸前系好,握起阿嫣地手,只觉得温暖滑腻。

“都是你昨夜做的好事情,”张嫣呻吟一声,捂脸道,“我没脸出去见人了啦。”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二:雁门

张嫣的高热一旦退了,身体便很快的好转起来。起来已经可以下床行走。在山头上向下眺望山阴城,山阴城仿佛一个小小的棋盘,只是,张嫣黯然低头,现在也不知道城中是如何一副光景。

北风掀着地上的积雪,大片的打在身上,她拢了拢衣裳,觉得有些冷,回头看见刘盈走过来,便问道,舅舅,你打算如何呢?”

无论如何,他们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西山。

这样大雪封山的天气,再待个三五天,只怕不用匈奴人攻山,自己在这座山中也就饿死了。

刘盈叹了口气,道,“我已经派人往山下看看,知道了山下现在的情况,再做决定吧。”

忽听得屋外一声清啸,值班之人发出示警之声,二人对视一眼,面色轻变。

在这样的时候,他们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段华走出来,听见东边山下不远处有动静,吸了口气,道,“我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再说。”又吩咐身边的人,“小心保护主子。”跳下去走了一小段路,远远的便看见一个人朝着山上爬过来。汉人装扮,身上的棉衣已经破败不堪,抖抖瑟瑟,应是逃难的难民。

段华松了口气。

好在不是匈奴人。

“你是山阴人?”木屋之中,刘盈问道。

那人没有料到。这个时侯本应当人迹罕至地山顶上会有这么一群汉军。惊破了胆。磕头拜道。“军爷饶命啊。”

刘盈又好气又好笑。喝道。“哪个想要你地命了?你只要好好回答我地问题就成了。”

“不是。”那人也瞧出这群人中身份最尊贵地。是这个面色憔悴地玄衣青年。于是朝他叩头道。“我叫武三。是武州过来地难民。匈奴人过来地时候。我正在外头。吓坏地时候想着。只要爬上山。匈奴人就杀不到我来。只是没有想道会遇到几位军爷……”

“武州?”刘盈微微愕然。“那雁门没有被攻破么?”

“小人不知详情。不过一路没有遇到雁门地难民。应该没有吧。”

再问他其他事情。亦是一问三不知。

刘盈微微苦笑,苦中作乐地想道,总算不幸之中的大幸,雁门无事。张偕此时在雁门,只怕也在担忧自己的安危吧。

待到傍晚,查探情况的人也回到了山上,禀报了所探知的所有消息。原来,匈奴的确是从武州攻进来地。

本来武州地形险峻,多年以来。匈奴人若攻打大汉,只会打雁门,于是武州的城防便远不如雁门高厚。结果,这一次匈奴人抓了一个汉人猎户,从他口中问出了一条往武州的小路,这才轻而易举的攻破武州。

“又从武州转往我们山阴。军营在我们离开小半日后被左谷蠡王渠攻破,黄大人以身殉国。之后,匈奴人攻下山阴城,屠城。”

来人言情悲愤。众人听的也面带惨然。更有不少人失声痛哭,程兴跳起来道,目次欲裂,道,“我程兴再次立誓,定要杀尽匈奴人而死。”

刘盈亦心中黯然,问道,“那现在那群匈奴人呢?”

“他们攻破山阴后,转而去攻打马邑。剧阳和班氏。”

匈奴军队这次不依常态,没有在一番劫掠之后立即退回草原,反而一路经过汉境,继续向其他汉城进攻。

刘盈在心中忖度,莫非这次是匈奴有意大规模进攻汉朝?

刘盈苦笑着想,此时,雁门郡的军情已经送到长安了吧?

国有大难,而他这个国君居然不在都城,当真是失职的紧。

先前。他为了出来寻找阿嫣。以避暑的名义去了甘泉宫。而将长安的政事统交给了母后与两位丞相,有“紧急”大事送往甘泉交予自己。自己离开地消息传到长乐宫母后处。母后自然会想法子为自己掩盖下来。

而他素知道自己的母后,虽然很有些喜欢揽权,可是在国家大事上,她的敏锐决断,有时候甚至在自己之上,将国家交给母后管一阵子,他是可以放心地。

可是,当匈奴大举犯汉的时候,这么大的事情,在甘泉宫的“皇帝”,是一定要御驾回銮的。

母后此时想已经知道自己失陷在山阴,只怕已经有些慌了手脚了吧?

段华身为刘盈此次带出来的期门卫的队长,此时也是大急,忍不住寻了个机会单独面见刘盈道,叩拜道,“陛下,现在该怎么办?”

“朕知道。”刘盈苦笑道。

“当务之急,陛下应该用尽一切方法返回长安,才能定民心,安国策,命大将将匈奴人打回去。”

“不成。”

刘盈抿唇拒绝道。

“你以为朕不想返回长安么?只是,你当匈奴人都是泥捏的?在汉匈交战的地方,匈奴人兵力强盛,朕身边只有这么点人,安然通过地可能性很小。倒不如去雁门。”

“匈奴人攻破城后,一般都是屠城,正因为如此,他们不会在攻克的地方留下太多的防御力量,马邑之后的大片土地,此时只怕都是空地,我们去雁门,要有把握的多。”

张偕在雁门布置多年,城坚,粮足,只要匈奴人不全力来攻城,应该可以坚守一阵子。进入雁门之后,等到大汉派大军来迎战匈奴,再前后合击,应该会更加安全一些。

刘盈信任自己的母后。

她也许性子果决而手段狠辣,但是正因为如此,她不是一般平常普通妇人,纵然在唯一的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她也会让自己坚持住,首先保卫她的丈夫与儿子地国家,将入侵的匈奴人打退。再回过头来,收拾动乱的长安。

“准备准备吧。”刘盈道,“明日入了夜,我们就出发。去雁门。”

他回过头来,忽然看到张嫣站在小刀墓前拜祭,神色肃穆而有一些脆弱。

再认识到自己的心之所向之后,出宫来追寻阿嫣的下落,然后被入侵地匈奴人困在西山,他并没有丝毫后悔。可是想到母亲如今在长安城中的艰难掣肘。他心中亦是愧疚担忧。

刘盈望着阿嫣的背影,在心中默默道,如果上天庇佑,此次我与阿嫣能够平安脱险,回到长安。这是我最后一次,让我此生最爱的两个女子,为我奔波操劳。

忽听得一声嘈杂地欢呼,山上到处冰天雪地地,众人竟是在奇迹一般地捕到一只山鸡。虽有一些干粮,却干硬难食,见了这一只烤好地山鸡。众人都有些垂涎欲滴。

倒霉的山鸡看到了这么多只恶狼一样的眼神,不由吓坏了,拼命的咯咯叫唤。

只是,这山鸡个头怎么小,人这么多,怎么够众人分吃的?

程兴叹道,“校尉风热刚退,正是该吃点什么补补身子的时候。不如送进去给校尉吧。”

期门卫心知张嫣身份高贵,而特别队一直以来奉张嫣为上司。彼此都没有什么意见。

山鸡烤好之后,张嫣惭然道,“是我身子骨弱,才拖累了大家。怎么还好意思要大家照顾?”

“校尉身体正弱,正好补补身子。”程兴憨然笑道,“而且,明日里又要赶路了,

张嫣推辞不过,便道。“那我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分一小半给我就可以了。”

军中汉子手艺粗粝,更因为轻骑减从,烤鸡之上连一点油盐调料都没有,味道甚是一般,张嫣却一小口一小口细细的咀嚼了,似乎在品尝平生最为美味的美食。

武三忽然发疯似地拜道,“军爷带我们一起走吧。”

匈奴人攻破武州的时候,他惶然终日。虽然有家。但此时家人只怕早就不在人世了。遇到这群汉军,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但总是生了一些安全感。

此时刘盈又要离开,他对前途茫然之极,忍不住开口请求。

刘盈黯然道,“不成。”

一场战争带给百姓的伤害,在这个小小地平民百姓的身上,就能够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此时真的无能为力。

找回的马匹不多,自己都不够用,又如何有能力带上两个平民?

“匈奴人终将退回去的。”他只能劝道,“你一个人在山中,等到了匈奴人退走的时候再出来,应该能够好好的活下去。”又命段华留下了一点干粮,这才策马离去,

奔驰在千里沃野之上,不过是一月之前,这里还生气勃勃,路上有行人,村庄中冒出袅袅炊烟。如今却是一片惨淡。一路上不时有见百姓尸体。因为下雪天气,被掩盖了一半,过了数日也没有发臭。一开始,刘盈还欲为之掩埋,到后来越见越多,虽神色沉重,却也只当不见不顾了。

他们不敢在大道上行走,只得拣小路向雁门前行。夜色中走了很久,果然不见来人。天将亮的时候,远远地便看到了雁门。

众人正欢喜作色的时候,忽然段华面色一沉,勒马道,“有匈奴人。”

果然,雁门城外,有大队的匈奴军队围城,粗略看看,少说也有三四千人。

虽然早就有所意料,但是,看到匈奴人的一刹那,众人的心还是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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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三:失散

匈奴人畏惧张偕威名,此次绕过雁门袭击汉境,但亦惧怕张偕从后攻击,令自己腹背受敌,于是留下了一队兵马围住雁门。

众人远远的勒住马,看了看匈奴军容,不免形容惨淡,纵然是最不懂军事的小儿,以己方这么一点劳累的人马对抗匈奴人,几乎没有一点胜算。

段华皱眉,转向刘盈问道,“主子,你看这?”

“休息一夜,明日再动手。”刘盈淡淡道。

虽然眼前这条生路有些渺茫,但是总有数分生机。总比慢慢在外等死强上数分。

“算了吧。”程兴面色飘忽不定,忽然跳起来道。

“怎么?”段华讽道,“程兄昨日还发誓说今日要杀尽匈奴人,今日便胆小了么?”

“我什么时候胆小了?”程兴恼道,“我只是觉得不值得。”

“我要是张都尉,不会为了咱们这点人开城门的。”他面色沉静,淡淡道,“虽然同为友军,我们这群人,和雁门城中百姓,随便比一比,张都尉也会知道谁更重要。我们甚至不能怪他太绝情。”

“那么,只有我们这么点人手,”他微微垂眉,轻轻道,“又何必自己找上匈奴人呢?”

“原来程兄是担心这个。”段华微微一笑,放下心来,“若是别人,他自然可以不开城门接应。可是这是我们主子,张偕自然要开城门。”

他说地似有十足把握。程兴望着刘盈主仆二人。惊疑不定。“你什么意思?”

刘盈叹了口气。轻轻颔首。

于是段华笑道。“程副校。你可知道。我们主子是什么人?”

“我自然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程兴淡淡道。“可是那又如何?纵然再权贵。在战场上。也不过是一条性命。和满城百姓比起来。没什么两样。”

“可是。”段华轻轻道。“如果是陛下亲至呢?”

程兴地脸色剧变。失声道。“怎么可能?”

刘盈叹了口气,负手回头道,“。”那样子竟真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势。

程兴讶然之后,如果张偕知道皇帝在雁门城外的话,那么,他的确是一定会开城门的。两国大战之际,若君主有失,则大汉必起内乱。

每一个大汉军士,入军之时。所抱的信念都是保家卫国。霎那间程兴诚心的跪下去,拜倒,“臣愿誓死保卫陛下安危。只求陛下答应臣一件事情。”

“什么事?”刘盈肃然问道。

程兴惨然笑道。“此次匈奴人屠戮我大汉子民,与大汉不共戴天。臣求陛下平安回去之后,此后发兵征讨匈奴,为边关无数死难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会地。”刘盈郑重道,“从秦末,匈奴就与汉人多次征讨,有不共戴天之仇,朕此生负载,定会一雪前耻。”

纵然在朕的手上做不到。终有一日,朕的子孙也会踏破匈奴。

程兴感激道,“如此,臣替大汉万千子民,谢过陛下了。”

程兴点了点头,只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动手?”

“天明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人的警觉性最低,纵然是匈奴人也不例外。

既然决定了行动。众人便安心休憩。

关于皇帝出了关中,张偕此时在城中,只怕也是忧心如焚。城外出了动静,他只要见了是自己,一定会开城门接应的。

夜凉如水。

此时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众人都在安静地休憩,以待明日的大战。

大战将要开始的时候,刘盈问张嫣道,“阿嫣。你害怕么?”

“不怕啊。”张嫣回过头来。微笑道,“不知道怎么的。这个时侯,我的心情忽然很安宁。想起那一个上圆夜,你给我吹的那首《蒹葭》。”

刘盈四目相顾,叹道,“只可惜,现在是冬季,看不到柳树,我就是想再给你吹一首,都不能够吹。”

“没有事。”张嫣笑道,“等我们回去了,我一定让你给我吹百首,千首。我答应你了,一定好好的回长安去。”

“嗯。”

我们两个人,都会平平安安的,返回长安。

张嫣迟疑了一下,道,“陛下。”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勉强笑了一下,“如果我明日有失,就算我明日有失,只要我还没有丢了命,我一定会想法子好好的回长安地。你也一定要安心的做你该做的事情。不必回头理我。”

“胡说八道。”刘盈地声音微微紧绷,“你明天跟紧了我,我们夫妻两个,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就是了。”

张嫣不是不信任刘盈对自己的感情,但是,她同样也清楚,

“嗯。”张嫣了然笑道,“如果你只是我张嫣的夫婿,自然可以。”

但是她刚刚喊的,不是舅舅,不是持已,而是皇帝陛下。

刘盈,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人。

刘盈默然沉默,他身上背负着有什么样的责任,自己自然知道。可是,他真的无法答应这个要求。

张嫣咯的一声笑笑,伸手拍了拍刘盈的脸,“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啊。我们都会安全地进雁门。何必现在就这么烦恼?”

东方吐出一线浅浅的鱼肚白。

天就要亮了。

张嫣微笑道,“走吧。”

该打战了。

匈奴大千户在清晨的时候睡的正好。

与雁门都尉张偕正面对敌他自然有些棘手,但是,当大汉雁门,定襄二郡大部分陷入匈奴手中之时,张偕投鼠忌器,只是固守在雁门城中,并不欲出城迎敌。

当一队人数并不多的汉军在这个时侯冲进来的时候,大多数匈奴人的反应都是愣住。

雁门附近的县城都被扫荡过了,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这么一队汉军?

就这么一愣神地功夫。汉人以锐不可当视死如归的气势在匈奴军中撕裂了一个口子,进入了匈奴军地腹地。

匈奴人终于反应过来,马背上长大的民族的骄傲不容被亵渎,很快的以绝对的愤怒剿杀着这群汉军。

雁门城墙之上,都尉张偕见了这队汉军,眼前亮了一亮。多日以来的担心终于平复了下去,转瞬又担心起刘盈能够平安地进入雁门城,连忙命道,“开城门迎接匈奴人。”

“都尉大人,”城门将军愕然,苦苦劝道,“不能开城门啊。我们虽然不惧匈奴人来攻,但是在朝廷派大军来援助之前,还是小心谨慎。固守城内地好。”

“开城门。”张偕固执命道。

厚重地东城门迅速的打开,雁门汉军从城中而出,为首之人铁骑银盔。正是雁门都尉张偕本人。

匈奴人亦惊讶于这群汉军悍不畏死地战斗力。

他们似乎抱定了某种信念,于是分外剽悍,左右分杀,一分一分的,在匈奴人的铁骑中开出一条路来。

但绕是如此,汉军亦伤亡惨重。

两支汉军内外作战,拼命的彼此靠拢。

在瞧见了雁门汉军的甲胄地一刹那,刘盈松了一口气。只要两支军队安全的会合,可以说。他们便暂时安全了。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张嫣。

忽然面色大变,叫道,“小

变故突生。

一支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飞箭,向阿嫣脚上射过来。张嫣策马拼尽全力避过,虽然避过了飞箭,但再也握不住马缰,从马背上滚下来地时候,一旁灰色人影从马背上蹿下来,拉着张嫣滚了两滚。躲过了匈奴人的马蹄,惊险万状。

“阿嫣。”刘盈几乎目欲裂。回过头想要冲回去不顾一切救回张嫣,忽听得身后一声沉厚的呼声,“主子?”

段华浑身浴血,看着刘盈,眼神焦急。

那么多期门卫,血染沙场,不过是为了心中的信念,保卫陛下的安全。在他们的心中。皇帝的安全高于一切。

刘盈微微犹豫了一刹。

可是。“阿嫣还在那里。”

“嘭”的一声,他的后脑一痛。随即晕厥过去。

身披甲胄地张偕策马赶过来,接住刘盈,回头道,“立即回城。”

雁门

都尉署堂上,刘盈醒来以后,神色幽微。

他的指间尚残余着阿嫣青丝的香味,她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每一个人都忙着自己的战斗,他昏睡之后,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说什么白头偕老,到头来连回头等一等她的时间都没有。刘盈捂面低泣,阿嫣,我没有救你。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吴国翁主刘留匆匆的赶到都尉署。见了自己的夫君张偕跪在堂外请罪。

“张郎。”刘留急急道,“你怎么样?”

“留留,”张偕抬头安慰道,“我没有事。只是……”

张皇后出了这样的事,陛下现在一定很难过吧?

而他当时擅越打晕了刘盈,虽然情非得已,但毕竟是犯君。此事往好处说是当机立断救驾有功,往坏处说就是放任皇后遇难见死不救。生死之间,就在陛下的一念。

刘留面上变色数番,终于道,“我进入求见陛下。”

她和刘盈有堂兄妹之分,此时便想入殿为夫君求情。

“留留。”张偕抬起头来,厉声唤道,“不要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自己会想通地。”

张皇后是他多年来视若亲妹的存在,她遭逢大难,自己会不心疼?

只是,对大汉而言,失去了一个皇后,不过是小事。但是,如果失去皇帝,在宫中未立太子的情况下,内乱必起。

道理一直是那个道理。只是,很多时候,人的情感无法接受。

刘盈愣愣的望着檐角,昨夜阿嫣在树林中说的话响在自己耳边,“陛下,如果臣妾明日不能随陛下平安入雁门,请你做好自己应当做的事情,不必太挂念臣妾。臣妾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想法子回到长安……”

回到你的身边。

如果,阿嫣还好好的活着,自己要做什么,才能够让她好好地回到身边呢?

“哗”地一声,刘盈拉开了门。

刘留瞬时间背脊僵硬了起来。

虽然说此次张偕说的上是救驾有功,但是,他却没有同时救下张皇后。刘留很明白,陛下对张皇后感情深厚,是否会迁怒张偕。并不好说。

刘盈勉强扯唇笑了笑,道,“起来吧。”

“张卿并没有过错。是朕自己……”

他没有说万话,可是,眸色却是灰了。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四:献美

第一,捂脸,16号停电,断更了一天,于是,全勤奖哗哗的米了。

痛哭流涕后想,也许是好事,以后不用赶点了。so可以多琢磨点文章本身。

(二三四五点见后)

孝惠七年秋,匈奴冒顿单于遣左谷蠡王渠,右谷蠡王当木,楼烦王且冬莫,分率左中右三军四十余万人,从雁门武州,以及定襄原阳,云中沙陵分三路入汉,大举侵犯汉地。短短七八日,遍下三郡十余城,所过之处,杀人屠城,尸横遍野。

雁门城就像是被悬在汉土其外的一个孤城,与大汉隔绝不通音讯。彼此杳无消息。

张偕陪着刘盈走在雁门城墙之上,向下望,那一队匈奴骑军还在城外守着,却早已没有了阿嫣的踪迹。

“你是当日在城墙之上守城的副将?”刘盈问道。

“是。”丁副将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当日,我们进城的时候,有一个穿着白色软甲的少年,个子不高,从马上摔下去,你有没有看见她后来怎么样?”

他当日昏过去之后,便不知道阿嫣后来如何?期门卫之人都在战场上厮杀,也无暇他顾,不能确定阿嫣生死。丁副将怔了怔,“恕卑职无能,战场上死伤甚重,我哪里都记得住?”

刘盈心中暗暗焦急,问道,“这个人对我很重要,你再想想,嗯,另外一位青衣人跳马跟她在一起。”

“哦。”丁副将拍了拍头。道。“想起来了。”

“那位大侠身手很俊。他们失了马。本来必死无疑地。但不知道怎么地。匈奴人忽然没有再杀他们。将他们带走了。”

刘盈眼中一亮。大喜道。“多谢副将军告知。”

“恭喜陛下。”张偕轻轻笑道。“皇后娘娘天性聪慧。只要没有在乱军中殒命。便一定有法子可以保住性命。

刘盈苦笑了一下。“希望吧。”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知道。阿嫣生还地希望太渺茫。一个不懂武功地少女。落在战争当中。幸存地机会太小。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美丽。

只是,总要给自己一个希望。才能够期待奇迹。

刘盈不愿张偕太担忧自己,转问道,“雁门的情况怎么样?”

“嗯。”张偕道,“城中的粮草还够一个月,食水是引入的活水,也不怕匈奴人下毒。”

“一个月就足够了。”刘盈道,“朕想,大汉的援军很快就要到了。”“希望如此。”张偕忽然欲言又止。

刘盈奇道,“想说什么话。就说吧?”

“那便恕臣直言,陛下,你将虎符留在宫中?”

大汉军制,以虎符调动兵马。虎符一半在皇帝手中,一半在军将手中。皇帝若需派兵遣将,则将手中一半虎符交给大将军,大将军持虎符入营,与营中守将手中地另一半虎符相合,若能合二为一。则军队被调遣。若无虎符,纵是皇帝诏书,亦不能调动大队军马。

“没有虎符,无人可调动援兵。如果没有援兵,纵然雁门城再城深坚厚,储备充量,只怕最后也撑不下去的。”

刘盈微微一笑,道,“放心吧。朕出宫的时候。已经想到过各种可能性。留了一道手信在长骝处,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母后和长骝可以一同取虎符。如果顺利的话,也许,大汉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如此就好。”张偕笑道。

夜深,张偕回到家中,忽见管家领着一个布衣少女过来,虽衣裳破敝,却容颜秀美,不由奇道,“张叔,这位是?”

“大人。”张管家笑道,“这位杨娘子是夫人请来的。”

他点点头,回处理忙完了事情,便要回兰院歇息,忽听得堂上妻子刘留清晰地声影笑道,“杨娘子,东院住的那位公子可是贵人,你若能得他宠幸,他日富贵,可莫忘了我的恩惠。”不由失笑,妻子这竟是要给陛下献美人。

“留留,”张偕唤过刘留,劝道,“如今正是汉匈大战之时,陛下不会有闲心收你送的美人的,你算了吧。”

“我不。”刘留道,“昔年高帝过邯郸,赵王张敖献美人,后生淮南王。陛下虽身处忧难,但身边并没有妃嫔相伴,这与战时与否并没有太大关系。你身为武官不当烦心此事,我是你的女眷,自当为你打点好。上一次陛下不过在家中住了几日,这次既然要长住,我自然要做一些事情。”

张偕摇摇头道,“陛下与先帝不一样。况且,他此时正是对皇后愧疚于心之时,不会有心思碰其他的女子的。”

刘留冷笑道,“男人,尤其是皇帝,哪有一个干净的?他身边要是有妃嫔,自然不劳我多费神。只是,正是因为张皇后不在他身边。才更需要献美。”回头拉过杨旎道,“我先教你一两日,再送你过去。”

这一日,刘盈回到房中,忽见一个少女迎出来拜道,“公子,你回来了。”愕然片刻,问道,“你是?”

杨旎怯生生道,“婢子杨旎,是张夫人要我来地。”微微仰起头,虽不如大家贵女,情态韵致,自有一番动人心处。不知怎的,竟很有些像阿嫣。

刘盈愣了片刻,阿嫣容颜美艳,而杨旎的姿色不过是其中中上,五官亦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为何却会给他熟悉地感觉?刘盈看了半响才看出来,她仰头的时候,侧脸很有几分似阿嫣。

想起阿嫣,却又百断柔肠,心中想,我曾经答应过阿嫣的。从今以后,只她一人。虽她此时不在身边,自己却当守其诺言,于是淡淡道,“你出去吧。”

杨旎愣了愣,见他适才瞧自己的神色迷离。以为他对自己其实有意,于是大着胆子上前去握刘盈的手。

刘盈愣了一刹,心中怒起,狠狠甩开少女,杨旎只觉得自己被狠狠甩开,跌坐在地上,见刘盈沉下脸来,怒声斥道,“滚出去。”

刘留很快的听闻了杨旎的遭际。连忙赶过来,见了刘盈,尴尬异常。道,“皇兄可是不满意,只是雁门地小粗陋,此时实在找不到资质更好的女子了?”

刘盈眯了眯眼睛,忽然道,“朕听说,吴国翁主一心独占夫宠,不但不许夫婿纳妾,更是连张都尉连多与哪个女子多说几句话都不成。既然如此。那你就那么热衷于扔女人到别地男人床上?”刘留愣了一愣,从小到大,何曾被说过这么重地话,羞惭不已。回去关着房门不肯见人。直到晚上被张偕拉出来,方跺脚道,“我出乖露丑,你很开心么?”眼泪却刷刷的掉下来了。

张偕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拭道,“我怪你干什么?你也是为我好。”

“你怕张皇后若真遭不幸。事过境迁,陛下想起今日之事,依旧会寻我算账。便想献美分陛下对皇后的心。若陛下对张皇后不再那么喜爱,自然,也就不会太记恨我了,是么?”

“留留,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些男子,天生爱风流。所以他们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女子。有些男子,却只愿意爱一个人。这些年来。你总是不许我招惹别的女子,可是,若不是我心甘情愿地不招惹她们,你真的以为,你防的住我?”

刘留愣了一下,道,“你的意思是?”

张偕点了点头,“陛下也是一样地。”

刘留忽然嘤嘤痛哭起来,“可是我实在有些害怕,这时候,他要靠着你,自然什么都不说。可是,如果张皇后有一分不测,日后,他会放过你么?”

张偕抱着妻子,心中道,可是留留,你可知道,很多时候我们的痛苦在于,对国家的责任是底线。

可是有些人,我们是真的爱的很地。

当初在战场上抛下了阿嫣。是没有办法,我没有后悔,但是,如果她真的因此而受难,不必陛下如何罚我。

我自己便惩罚了我自己。

长安

长乐宫

“盈儿。”吕后倏然醒过来,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犹到现在,吕后记起当日北地地军情送到长安,自己初听闻之时地惊骇。刘盈失陷在北地,至今,已经有大半月有余。

吕后起身,坐在榻上,饮了一口羹汤,却没有胃口。

殿外,苏摩叹了口气,轻轻道,“太后最近心情不好,审大人进去之后,不妨多开解开解她。”

审食其点点头,道,“知道了。”

他走进吕后寝殿,唤道,“阿雉。”

吕雉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道,“是食其啊。”

“阿雉,”审食其道,“我有句话,想了很久,说了明知道你会生气,但还是想对你说。”

吕雉背上肌肤微微紧绷起来,轻轻问道,“你想说什么?”

“如果陛下在外大驾,你身为太后,该考虑一下自己----”他斟酌着言辞,忽听得嘭地一声,自己肩上一疼,却是吕雉将将手边的香炉狠狠地砸过来,里面纷纷扬扬的茅草灰洒出来,落在足上,烫的自己几乎要跳起来。

“盈儿他不会有事。”吕雉坚定的道。像是要说服自己。

这大半辈子,从小到大,有多少次,她对那个儿子恨的牙痒痒,觉得他太软弱,太善良,太温吞,太忤逆自己,没有一点像自己地地方。

刘盈有千万个不合己心的地方。

但是,他是她儿子。

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儿子。

那是她辛辛苦苦一心为之筹谋的儿子。

那是她,这一辈子,最能够安心爱的,属于自己的,儿子。

第二,本章从昨天晚上八点开始写,写到凌晨三点,其中就是一直写了删,删了改,速度越来越慢。然后,写完之后忽然发现从长安角度写太繁杂,于是推翻重写。再写写写,写到凌晨六点,收工。(虽然还是不满意,但是这次真的收工了。)

第三,俺拼鸟。决定明后两天加油,把该补的更新补完。欠两章的话,就两天双更好了。军令状。

第四,母爱最伟大。

第五,呆滞求粉红票。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五:三处

审食其一动不动,大声道,“太后,臣身为臣子,难道不希望陛下平安无事?只是,陛下失去踪迹已经有半个多月,到现在,依旧音信全无。只怕已经……。本来,若无匈奴袭边之事,陛下的行踪还能够拖一阵子,而如今……,形势不利,太后心中也该有些打算才是。”

“太后是否知道,”他沉声道,“吴王刘濞,齐王刘襄,楚王刘交,已经秘密入长安了。”

吕雉倏然色变,咬牙激恨道,“狼子野心。”

刘邦建汉之后,以同姓诸侯王拱卫汉廷。诸侯王成年就国之后,非皇帝征召不得入京。每一次也只能在长安驻留一段时间。便是为了限制诸侯王的行止。

但此时匈奴犯汉,皇帝却因病重未在众人面前露面,个中有着微妙的征兆。

诸侯王过去臣服安顺,不过是因为刘盈以嫡子身份继位,君臣名分已定,而他这些年来治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这才彼此相安无事。

但如果,刘盈忽然山陵崩,而未央宫中太子未立,帝位后继不明。吴王,齐王,楚王,哪一个是善茬?人心沟壑难填,得到消息,便再也坐不住,微服潜行入长安,好在变故来临的时候及时应变。

吕雉气急反笑,“陛下在的时候,一直维护他们,说他们是至亲。结果呢,他生死不知的时候,匈奴人还没有退去,这些个至亲人不思为国效力,却一个个惦记着他的皇位了。”她的面色忽然变的有些狰狞起来,“早知道如此,哀家便拼着被盈儿埋怨,也不惜一切的将这些个诸侯王一个个鸩杀,哪里会有今日之祸。”

她吸了口气,回头对苏摩慢慢道,“命人将永巷中的王少使与孩子带过来。”

苏摩心中一惊。抬头看见吕后沉静的侧面,不知怎么了心中跳了一跳,应道,“诺。”

前圆七年秋八月,吕后拜周勃,灌婴二人为将军。率六十万汉军迎战匈奴。收复了一些城。

雁门张府之中。夜中。刘盈卧在花园假山石上。饮了一口酒。推敲如今地形势。

匈奴人与汉人不同。看重地是财物牲畜。打下城池后抢掠一空。便迅速退出。对空城不屑一顾。因此。大汉虽然夺回了一些城池。但匈奴人兵力几乎没有什么损失。反观大汉。至少要花个三五年。才能将那些被屠之城恢复从前地光景了。

而自己既然被困在雁门。长安城中如今只怕已经暗流汹涌了吧。

阿嫣地笑靥。忽然毫无征兆地跳上他地心头。他地心中一软复一痛。那一日阿嫣在自己身后堕马地情景。再一次出现在自己心中。每一次想起。只觉得心痛惨烈。几要沦亡。

时至今日。那一日地情景。就好像一场梦似地。却是人生中最惨痛地噩梦。人地一生。总会不可避免地犯一些错误。有些错。可以弥补。可以补偿。可有些错误。他什么都做不了。

最可怕地。就是这种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心中地负疚。便简直能把自己拖死。

他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痛饮终日,想要不顾生死冲回匈奴军之中追逐阿嫣的影子,可是。帝王身上的责任将他地脚步牢牢钉在原处,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够,将所有翻出喉咙的的苦楚重新吞下去,然后,按照阿嫣临别所言,做自己该做地事情。

痛楚积压在心中,便积累成一种郁郁。刘盈忽然咳嗽起来,用手去掩,只觉得口中血气翻涌。再去看。手背上竟然有一种暗红色泽。抬头见张偕从廊上走来,将手背掩在身后。

“陛下。”张偕笑道,“城外传来消息,昨日汉匈双方在马邑作战,将军周勃在马邑掘水倒灌,歼灭了匈奴万余人。”

“哦?”刘盈愣了愣,勾起唇角,道,“这可真是一场大胜啊。”

张偕瞧着他殊落的神色,心中暗叹,道,“陛下已经派了一些人去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如果皇后娘娘此时真的在匈奴人的手中的话,若是动作太大,让匈奴人生疑,反而对张皇后不利。陛下如今的当务之急,却是回长安,稳定人心,以全国之力寻寻皇后娘娘,才更有把握啊。”

刘盈将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理智知道张偕说的是正理,最终道,“待到雁门围稍解,朕便向天下宣布朕躬在此,并宣周勃,灌婴前来。”

“陛下,”张偕拜倒道,“臣倒是想请陛下暂时不必急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日,雁门城前两军之中,张嫣骤然跌落马下,被孟观挟着,几个起落,躲避匈奴人地马蹄弯刀。然而,孟观的武功再好,也敌不过匈奴千军万马,但很快的被匈奴骑军包围,眼见的生死交关,张嫣忽的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朗声以匈奴语朗声道,“故人欲求见匈奴蒂蜜罗娜阏氏。”

“你说你认识阿蒂阏氏?”匈奴帐中,领军千户望着玄衣汉人少年,翻覆着手中的玉佩问道。

“是。”匈奴大帐之中,张嫣微微低下头去,因为刚从战场上出来,身上有些狼狈,道,“我与阿蒂阏氏曾有一面之交,当日,阿蒂阏氏将玉佩赠送于我,曾言,若有危难,可以此玉佩去求她相救。”

手中的玉佩为上好白玉所雕,云纹盘旋崎岖刻着匈奴须卜氏族徽标志,其上阴刻字迹,正是匈奴文字中,大阏氏的名讳“蒂”。

只是,他复看了一眼帐中少年,他十三四岁年龄,身材不高。天色微黑,瞧不清楚他的容貌,大阏氏怎么会认识这个汉人少年?

“你若是不信地话,”张嫣笑笑道,“阏氏当日还曾经以你们匈奴的文字教我。我可以写给你看看。”

她以树枝划地,写下一行字迹。

千户啧啧称奇。自蒂蜜罗娜阏氏创立匈奴文字以后,在匈奴便享有极高的声誉,极受尊敬。匈奴人虽以学习文字为荣,然而大多数牧民哪里有习字的时间与机会,不过只是一些贵族习会了完整的书写而已。此时惊疑不定。不敢错杀,便唤帐外守卫,道,“阿曼,你领几个人,将这两个人送到大阏氏帐中。”

张嫣松了一口气。惠帝四年,她在渭水边邂逅蒂蜜罗娜。离别的时候,蒂蜜罗娜将玉佩赠给自己。

她与阿蒂虽渐渐殊途,却到底曾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友谊。离开未央宫之时。没有带走别地珠宝首饰,却唯独带走了这个玉佩,纪念当初的情分蒂蜜罗娜此行亦一同随其兄渠前来,阿曼将张嫣与孟观二人送入平城,向阏氏帐前匈奴女婢禀明此事,匈奴女婢忙接过玉佩,入内请问阿蒂阏氏。阿曼在外头候着,望着张嫣狞笑道,“我才不信你们这些汉蛮子,待会儿若阏氏说不认识你们,我便一刀一个。砍杀你们。”

不一会儿,匈奴女婢急急出来,再拜道,“阏氏请他立刻进去。”

张嫣淡淡一笑,解开缚身绳索,随女婢向里走,忽听得面前有人唤了一声,“阿嫣。”蒂蜜罗娜赶出帐篷,见了她。愣了一愣,神情激动,“我见了玉佩,便想会是你。没想到果然是阿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三年岁月一晃而过,蒂蜜罗娜地容颜更加艳丽成熟,仿佛天空中的太阳灿然失色。

匈奴人习惯居于穹庐,随水草迁徙。阏氏帐中宽大,内中珍设,玲珑精致。蒂蜜罗娜屏退帐中旁人。牵起张嫣地手问道。“我听人说,你是在雁门城外被发现地。这个时侯你这个汉人皇后。不是应该在长安未央宫么?怎么会出现在雁门?”

张嫣微微侧过头去,冷笑道,“已经不是了。我费尽了心思,只是刘盈虽然心中分明有我,却固执的认为他是我舅舅,我们两个不能够在一起。我心灰意冷,便离宫出走。因为与雁门守将张偕有旧,便来到了雁门。”

这段话不算是谎话,只是没有说全。只是,作为张嫣的立场,她不能够让蒂蜜罗娜知道刘盈此时在雁门,匈奴人畏于张偕的威名,对雁门只围不打。但是,若是让他们知道汉人皇帝亦在雁门城中,只怕拼尽了全部兵力也要攻下雁门城。

毕竟,对于匈奴人而言,只要擒住了皇帝,便可如昔日白登高祖一样,迫使签署城下之盟,比夺得百十个城池来的更有利。

阿蒂点了点头,算是相信了她的话,啐道,“姓刘的真是有眼不识金香玉。我家阿嫣这么美这么好,他都不知道珍惜。不过他倒成全了我们,在这儿重逢。”斜眼睨她头上的男子发束以及涂的黝黑地面色,又好气又好笑,“你做什么做这种打扮?”

张嫣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足尖,笑道,“战场上,还是这种样子安全一点。”

“也是。”阿蒂道,“在匈奴帐中,我亦不能将你随时护于羽翼之下,你小心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张嫣最近奔波劳累,便有些神情恹恹。蒂蜜罗娜一笑,唤过侍女朵娜,道,“你去将我边上挑一个上等帐子收拾出来,让张公子歇息。”

“不用了,”张嫣抬起头来,道,“阿蒂,我如今扮地是男装,又不想太引人瞩目,只要随便找个偏远的小帐子让我住数日便好。”

蒂蜜罗娜与张嫣虽是少年发小,但前世的情缘却不能诉之于口。她此时离开冒顿在外,若留下什么传言,说偏宠一个汉人少年,不仅自己不好解释,也会引得有心人注意张嫣,只得点头道,“既如此,随你的意吧。”

待到目送张嫣出帐,大帐之中空无余人,贴身侍女朵娜好奇问道,“阏氏,这位公子是谁啊?为什么阏氏待她那么好?”

阿蒂回了神,道,“她,是我一位很好的朋友。”

朵娜笑道,“是。朵娜一定会尊敬张公子的。”

“嗯,”蒂蜜罗娜若有所思,点点头道,“朵娜,你好好照顾她,只是不要在她面前乱说话。”

咳。。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六:释疑

走出王帐的时候,张嫣回头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心中惘然。

她清楚的知道,纵然是见到了蒂蜜罗娜,她也并不是就绝对安全了。

岁月如梭变迁,其中每一个人都会变化。如帐中的蒂蜜罗娜,如帐外的自己。如果说惠帝四年长安相逢时的蒂蜜罗娜,多多少少还有些罗蜜的残余,与自己有些真情。那么,如今的蒂蜜罗娜,大概却几乎完全成了匈奴的阿蒂阏氏。

虽然依旧对彼此微笑,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当年亲密无间的感觉了。

也是,她低头自嘲,早就该料到如此的。当两个昔日亲密无间的朋友因为立场的不同分道扬镳,分别之后独自前行了三年,怎么可能还相互毫无间隙?

如果说,自己在大汉见了阿蒂,亦不会毫无芥蒂的一叙别后友谊。那么,将心比心,自己又怎能希望阿蒂对自己毫无算计?

她唯一能菲薄确定的一点,就是,阿蒂此时并没有想要她的性命。

因此,她在不得不庇护于阿蒂在匈奴人的地方偷生,同时不得不在阿蒂面前谨言慎行,不能让她骤然翻脸对自己动手。

“张公子。”

朵娜双手抱胸,行了一个匈奴礼,“天色不早,公子不妨早些休息。”

天色慢慢黑下来,穹帐之外,匈奴军营点起火把。守卫森严,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队持着弯刀巡逻的匈奴士兵走过,剽勇枭悍。

孟观笑道。“事到如今。我对你是越来越好奇了。”

当初。他父母在世之时。因生计所困。将姐姐卖入宣平侯府。其后天下人皆知。宣平侯女入主未央宫为皇后。而张嫣与刘盈彼此既为舅甥。又为夫妇。孟观隐约便猜到张嫣地身份。一国之后远走北地。已经是让人不敢相信。竟然还认识匈奴地阏氏。更是匪夷所思。

张嫣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凭你地功夫。可有把握逃出去?”

孟观无奈笑道。“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地话。有剑在手。还有三分可能。但是……”带着张嫣地话。只怕走不出百来步。别横死当场了。

张嫣点了点头。颓然道。“到如今。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夜色渐深。

孟观讪讪道,“张娘子。本来你我有男女之别,不当同居一室。只是,如今在匈奴营中,由不得我们做主。再加上你身份贵重,若有个闪失,孟观万死莫辞,不如暂且从权,你睡在帐中,我睡在帐角。以帘隔之,若有异变,我也可及时襄助。”张嫣扑哧一笑道,“我没有那么迂腐。”复又黯然,“在匈奴人的地方,保的住小命就不错了,哪里还讲究这些小节。便是日后我舅舅知道,也不会介意的。”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奔波劳累。此时虽然被擒,但反而不必继续担忧,便觉得虽然是在匈奴人地地方,也很快睡意俨然。

惠帝前圆八月初十,吕后以病重的皇帝的名义,立皇子刘义(史上前少帝,后改名刘弘)为太子。

十五,周勃,灌婴。协同代王刘恒之军。与匈奴左谷蠡王对峙于横浑山之下。

周勃在夜中望西北的白登山。高帝六年之时,刘邦率八十万汉军在此山被冒顿重重围困住。

事隔十年。汉匈双方再次对峙,周勃心事重重,在帐营之中走来走去,有些茫然,又有些难耐的兴奋。忽听得帐外禀道,“将军,匈奴左谷蠡王遣使送来了书信。”

平城

匈奴大帐之中,蒂蜜罗娜伸手在雪狼身上一按,愕然问道,“哥哥打算和大汉议和了么?”

小白傲然抬起头来,“嗷”的唤了一声。

数年过后,他已经长成了一只成年狼,依旧毛色雪白,雄壮美丽。是啊。”渠盘腿趺坐于帐中榻上,饮了一口酒,点头道。

“为什么?”蒂蜜罗娜挑眉问道,“匈奴儿郎作战从不后退,如今我们与汉军胜负未定,为什么就要退?”

“怎么?”渠奇异地望了妹妹一眼,笑道,“我以为,你不希望我与汉人交战呢?莫非,你改了主意,希望哥哥继续和汉人打下去?”

“不是。”蒂蜜罗娜顿了顿,道,“我还是不希望匈奴与大汉交战,只是有些好奇。毕竟,汉人刚刚在马邑打了一场胜仗。我以为,按哥哥的性子,是要一路打到底的。”

渠嗤笑,“还是阿蒂了解我。我倒是想继续打,可是单于有命让我退军,我有什么法子。”

听到了冒顿的名字,蒂蜜罗娜愣了愣,瞬时冷下脸来,“哦。”抱着怀中的雪狼,不再追问。

渠看的摇头,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他的大阏氏,单于虽然宠你,但是他性子喜怒不定,又嗜杀成性。阿蒂你行事如此肆意,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放心吧,”蒂蜜罗娜抚摸着小白的皮毛,淡淡道,“单于不会喜欢只知道顺从地女子,我知道他的底线,心中有数的。”

渠叹了口气,慢慢解释道,“听说,汉人长安城中也有动乱,外敌之下,他们同仇敌忾,反而不容易动乱。但若是我们不打了,他们自己就要乱起来。而且,纵然此时言和,我们匈奴已经占了很大便宜。而大汉如今领军地周勃,亦是名将,再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蒂蜜罗娜点了点头,不经意问道,“长安有什么动乱?”

“听说,”渠笑道,“汉人的皇帝病重,已经快要死掉了。”

“什么?”蒂蜜罗娜悚然而惊。

“怎么了?”渠奇道。

蒂蜜罗娜若有所思,道。“没有事。”

待到渠离开之后,蒂蜜罗娜要来地图,举着烛火照看。

她想起了阿嫣的行迹。

如果说,阿嫣因为情伤而离开长安。之后,汉帝追着她出来,却正遇上匈奴攻打大汉。将汉帝困在战场之中。一次突围战争中,阿嫣受伤落下,那么,和她本应在一处的刘盈,此时,应该便在。

她的手指划过大汉的大半疆域,敲在了雁门之上。

她抿唇笑了笑,吩咐朵娜道,“明日去请张公子过来。”

“阿嫣在我这儿住了大半个月。不知道我待客可周详?”蒂蜜罗娜瞧着张嫣笑道,“看起来似乎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

“我们情同姐妹,你不妨将这当做你第二个家。千万不必客气。”

“知道啦。”张嫣抿唇笑道,“我自然不会跟你客气。”

蒂蜜罗娜抚摸着手臂,抿唇笑道“阿嫣,当日我们在长安相遇,曾经一同自嘲,汉匈两国的皇后,各有各的因缘际会,成婚了好些年,却还都是处女。我们自从上次在长安离别后。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面了。你后来可曾与你舅舅相好过?”说话地时候偏着脑袋,神情自然,似乎只是与闺中好友聊起彼此私密之事。

张嫣便自嘲一笑,“瞧阿蒂你说的,要是刘盈肯同我亲近,我便待在皇宫好好的做自己的皇后,又何必离宫出走到雁门来?阿蒂你呢?”

“你不也应该在匈奴王庭么?怎么随左谷蠡王到大汉来了?”

“我与冒顿再有些理念上有些分歧,一时气怒,正好阿哥要往这边打仗。便一同过来。”

二人都有些恻然。蒂蜜罗娜振作道,“好了,不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今日想沐浴,不如阿嫣,你也来跟我一起洗吧。”

张嫣推开她笑道,“不要,天越来越冷,我穿着衣服都冷,要是脱衣服。岂非更冷了。不干。”

蒂蜜罗娜扑哧一笑。“你还要在北地待很久,难道能一直都不沐浴?就算你说能。我也不信。我的帐中终日烧着炭火,你和我一起,总比你自己洗暖和吧?放心,在我地王帐中,不会有人泄露消息的。”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嫣知道自己不能再拒绝了,于是点头道,“好。”又取消道,“虽然你把我看光了,但是我也把你看光了。谁都不吃亏。”

蒂蜜罗娜于是拍拍手,宫人便抬进浴桶来,倒入热水。二人褪去衣裳入桶洗濯。蒂蜜罗娜偷偷望着张嫣,见她背过身后,后背肌肤如玉,右臂之上三分之处,一点殷红如血。吁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遗憾还是庆幸。

生活不是小说,从来没有因为穿越,便一呼百应的道理。

这样想起来,便与张嫣有些同病相怜。

张嫣换了寝衣,用巾帕擦拭头发,扑在阿蒂地榻上,惬意道,“来北地这么多天,今天最舒服。”

笑容虽然灿然,心中却微微有些冷。蒂蜜罗娜在探视什么,她自然知道。还好自己来之前便有先见之明,寻来红兰染料,在臂上涂红了一点。

蒂蜜罗娜笑着从身后拥住她,问道,“阿嫣,你真的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了么?”

张嫣叹了一声,淡淡道,“他既无意于我,我难道要陪他在未央宫守一辈子活寡不成?我就那么没有骨气,热脸去贴冷屁股?还是好聚好散吧。”

“好。”阿蒂若有所思,嫣然笑道,“自然好,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阿嫣此时倒有些我们草原儿女的气概。不如这样,大汉既然与阿嫣已经是伤心地,我又一直想念阿嫣的紧。不如阿嫣便陪我回匈奴。刘盈有什么好的,不过是个皇帝罢了,我们匈奴中也有温柔体贴的好儿郎,不如,我给阿嫣你保一个媒吧。”

当初我其实是很喜欢阿蒂地。

但是,发现被大家影响的也不喜欢了。

so,啥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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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七:裂痕

“便是我哥哥,匈奴左谷蠡王渠。”蒂蜜罗娜顾盼生姿,笑吟吟道,

“不是我自卖自夸,我哥哥在匈奴人中都是好汉子,大英雄。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不仅长的好看,勇武超群,号称匈奴人中的战神,而且脾气也温和,这么多年都没有立正妃。我想,如果是阿嫣的话,他一定会很喜欢的。你若是嫁了他,便是我嫂嫂,我们两个做姑嫂,便可以一辈子继续从前的友情,这不是很好么?”

张嫣的心慢慢沉下去。

阿蒂这竟是打算将她羁留在匈奴么?

她抬头,望了蒂蜜罗娜一眼,不动声色淡淡拒绝道,“多谢阿蒂好意,只是你知道的,我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生长在汉土,早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体质又畏寒,实在不适在塞外定居。而且,”

她偏过头,苦笑道,“虽然我对刘盈已经绝望,但是,暂时还没有心力和另一个男子发展一段新恋情。”

“有什么关系?”阿蒂眨了眨眼睛,嗤的一声笑了,“想当年,须平公主刘丹汝和楚国长公主刘撷也都是汉人,来到我们匈奴,不也过的不错么。人呐,是最能适应的动物。至于你和我哥哥的婚事----

像阿嫣这样的美人,我哥哥可以等啊。一段感情再长都有一段保质期。就算一天不行,一个月不够,再过个一年两年,你总能忘掉他的。”

阏氏王帐穹顶高耸,其中铺着羊毛地毯,北角灶中燃着熊熊炉火,将一帐护持温暖如春。张嫣望着面前蒂蜜罗娜,眼眸渐渐睁大,心中的怒火上扬,按捺不住。

“说的轻巧。只是阿蒂,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在长安,你曾经承诺过,此生永不助匈奴侵汉。语出于口,不过四年。便全盘推翻,是否有些于心不安?”

从政治的角度她可以理解阿蒂的决断,但是在感情上,她没有法子原谅,曾经真心实意的好友以利益的理由要禁锢自己的人生。而且,“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每一个和亲公主,谁又是自愿踏上异乡的旅途地?无论是刘丹汝还是刘撷,在塞外的每一日都是步步筹谋如踏荆棘。她们的晦暗的一生,却在蒂蜜罗娜的口中轻飘飘的仿佛不值一提。

“我哪有帮助匈奴侵犯大汉?”蒂蜜罗娜被她地指责激怒。反驳道。

“没有么?”

张嫣轻轻地撇了撇唇。“那么。请你告诉我。身为王庭大阏氏地你。怎么会轻易离开冒顿单于地身边。反倒随着娘家地兄长攻打大汉地大军。在大汉白登城走下。”

“我此行不过为私事。”蒂蜜罗娜按捺住怒气。勉强言道。“我与冒顿在一些理念上有很大分歧。我便寻借口出来。正好哥哥奉命要征汉。我一直想要一些汉人地书籍。但匈奴人没几个识字。就算是哥哥。也不能很清楚我想要什么书。我就顺便跟着来了。”

她忽然一笑。“阿嫣。你以为。这一次为什么匈奴要忽然攻打大汉?”笑容颇为奇异。

张嫣心中有不好预感。顺着她地意思问道。“为什么?”

蒂蜜罗娜“正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楚国长公主。她如今在王庭可是很受冒顿地宠爱,她怨恨大汉当初逼她往匈奴和亲,于是力劝单于出兵。你要求我这个匈奴人保护你的大汉,刘撷可是货真价实的汉人。”

张嫣怔了怔。想起当年那个芙蓉渠艳地楚国翁主刘撷,那个在长安街头傲然而立,对自己说,“诅咒你今生今世不得所爱”的女子。便隔了搁浅数年的记忆,在心中活灵活现起来。

从万人之上的翁主,到和亲匈奴的异乡人。其中的天差地别。可恨复可怜。她愤怒于刘撷的行止,却在内心深处。理解她的痛苦与怨恨,一时间惘然不已。。

命运如樱花瓣四散飘零。昔年那些占尽风华的人,随着命运地轻风吹散在各个地方,当世之时,无法预料。张嫣淡淡笑道,“你真的觉得你的言语能够说服你自己么?而且,也不必当我是傻子,冒顿单于不会为了一个汉人公主轻率的决定战争。他这次出兵,只是因为他自己罢了。”

蒂蜜罗娜哑口,良久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争辩,永远不会有结果。你先回去歇息吧。改日再聊。”

孟观抱着剑,掀开帘子向外探看,走回来道。“附近看着我们的匈奴士兵更多了。”从前还尽量掩藏着痕迹,如今却不管不顾,都直接出来了。

“知道了。”张嫣用小匕切下一块炙肉,送入口中,苦笑了一下。

有些事情,如果不挑破,就永远会维持温情脉脉的假象。就如她和蒂蜜罗娜的“友谊”,此时却连表面和美的面纱都撑不下去了。张嫣不是不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些事情,可是,她也要维护自己的自尊,不得不背水而战。

纵然在匈奴军营住了多日,她还是不习惯匈奴地食物,只觉得味道腥膻而冲,又饮了一口马奶酒,却被醇烈的口感给呛的咳嗽不止。

“我今天心里不开心,你陪我饮酒吧?”

孟观讶然,“这可是在匈奴军营中啊。”

“有什么关系?”张嫣苦笑道,“放心吧,她们这个时候还不至于动我的。”抬起眼眸,,醉态可掬道,“当日在雁门关前。多谢你救命之恩。”

孟观淡淡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才不是这样。”张嫣摇头道,“北地打起仗来以后,你一定很担心冬歌姐姐吧?如今战乱频起,就算是雁门也朝不保夕,当日只要你进了雁门城,就可以和她重逢,在她身边保护她。却为了救我,一同落到了匈奴人手中,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怔了怔。狠狠的灌下一口马奶酒,苦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与冬歌夫妻情意深重,你却对我姐弟有再造之恩,你既有难。我怎么能不救?”

张嫣扑哧一笑,道,“此事之后,你对我的恩情还报便真的够多了。不必再以当日之事为念。”

孟观应了一声,见张嫣面色泛红,眼波流转,已是醉的有些神智不轻,不由得暗叹,这么点酒量。还敢喝烈的匈奴酒。扶着张嫣上榻。替她褪去靴子,盖上毡毯,忽听得张嫣喃喃喊了一声。“舅舅。”

张嫣心中委屈,当日她落难,孟观都回过头来救她,刘盈却没有。她不是不知道刘盈地做法是对地。也曾经亲口劝过他要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情,只是难免还是有些委屈。

舅舅,我很想念你。

舅舅,你什么时候接我回去?

舅舅,你可曾想念我?

匈奴地议和国书送入长安之后,吕后召开廷议。垂帘于宣室殿前,询问众臣之意,朝臣有人请战,大多数人却畏于匈奴威势,倾向于议和。

吕后清楚地知道,只要匈奴外患一去,只怕暗伏的潜流便再也藏不住要爆发出来。只是她更清楚的知道,只要战争再多打一天,刘盈便会更多一天的危险。于是命太中大夫石奋前往与匈奴议和。

与匈奴的龃龉。这一次可以压下来容后再算。相比而言,她更迫切的需要剪除掉国内地危机。

长乐宫前,青色宫装女子拜道,“臣妾求见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忙,不见闲人。”

王少使一笑,也不生气,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轻轻递到宦官手中。张泽用手掂了掂,轻柔的笑了笑。若是平常。他是绝对不会将一个小小少使放在眼中的。但是,在此非常时刻。未央长乐二宫山雨欲来。面前的女子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少使,未央宫中妃嫔等级最低的一个,却是皇长子刘义的生母。

如今,陛下在宫中病重,膝下仅有这么一个皇子,虽然母亲出身实在有些卑贱,但若陛下事有不测,那么,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大汉的下一任皇帝。有这么一层顾虑在里头,他便不敢对面前这个小小少使跋扈,让自己笑的和善,道,“既如此,奴婢进去向太后禀告一声。”

长信殿中,六岁地男童在从人的引导下拜见太后。因为年龄幼小,又对严厉而陌生的祖母颇为害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自己绊了一下。吓地眼泪汪汪的,要掉也不敢掉。吕后见了心烦,喝道,“笨手笨脚的。哪里像一个堪当大任的皇子?”

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子,终究是从骨子里亲不起来,而刘义的存在更是提醒着自己的儿子很有可能在外静默死去的可能。

“太后娘娘,”张泽面色微变,步履匆匆的走上前来,禀道,“朝中大臣并吴楚几位王爷入宫求见。”

“听说你收留了一个汉人少年,”

冬日地草原色泽枯黄,渠牵着马与妹妹阿蒂并肩行走,忽然问道,“有这回事么?”

“是有这么一回事。”蒂蜜罗娜笑着抬起头来,道,“当年我随单于去过长安,曾与单于失散,他曾救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所以,哥哥你要替我报答他哦。”

渠失笑,“你若真要报恩,送他一些金银珠宝就是,还要劳烦哥哥做什么?”

蒂蜜罗娜摇摇头,“他的家人都已经不在人世,我想要带他一同回匈奴。哥哥是左谷蠡王么,自然可以帮我照顾照顾他。”

渠怔了怔,“有这么回事么?”忆起曾经远远瞥过一眼的少年瘦小背影,摇摇头道,“我们匈奴人重勇士,他年龄太小,身手又太弱,真跟着我们回雄渠怒,不会过的好的。”

阿蒂抿唇偷笑道,“哥哥,你不知道,他很可爱的。”

“好。”渠习惯于迁就妹妹的话,见此,便不在意的答应下来。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八:峰回

前圆七年秋九月,刘盈渐染沉疴,月余不能起身视事,立皇长子刘义为太子。辛酉日,百官奉同新太子庙见高庙。太宰正要开始庙见之礼,宫人匆匆报道,“启禀太后娘娘,齐王楚王在高庙之外求见。”

吕后微微一笑,心中凝重,知道刘交二人既然敢不顾宗王不得擅入长安之命,公开照面。只怕是已经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她起身,冰凉凉吩咐道,“命戚中尉带北军赶过来。一旦哀家有令,便上前擒拿齐楚二

神情肃冷。

是否自己这些年来安静了太久,他们将以为如今未央宫中只剩下一对孤孙寡祖,却已经忘记了,自己从不是手慈心软的女子?九年之前,她曾在长乐宫中诛杀淮阴侯韩信,守住了儿子的储位,以及丈夫刘邦后方的安平。当时之日的惊险,多年之后,自己回忆起来,尚有些心惊肉跳。而今日之局面,却远甚于当时。

毕竟,淮阴侯虽然号称身经百战用兵如神,身份却只是列侯,手下无一兵一卒,只能够矫诏借狱犯行事。一旦被诛,则手下势力云散。齐楚二王却是高帝血亲,显赫一方的诸侯王,有着属于自己的军队。

如果惠帝如今安好,自己可凭仗太后位份压制二人。但在此皇帝行踪失去,皇子年龄太小,威望不够服众,大汉枝强干弱,风雨飘摇,不足以压制各诸侯国。朝中大臣亦有一些心存观望,而刚刚与匈奴经历一场大战千疮百孔的大汉,又是否有能力立即同诸侯再打一仗?

楚王齐王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才敢气势汹汹的闯进高庙。

只是,他们没有算到一点。

吕后淡淡一笑,弯腰对着刘义唤道,“义儿,过来。”神情慈和。抱起乖巧的小刘义。笑道,“义儿,外头有一群坏人,你陪着祖母将他们打出去,好不好?”

刘义难免有些害怕,却依旧奶声奶气的回答了一声。“好。”

吕后微微一笑。摸了摸他地额头。三个月地时光过去。到如今。她对儿子已经没有抱多少幸理。那么这个唯一留下地孙子。纵然自己并不是十分喜爱。但也是这个世上自己仅余地直系子孙。她会如同当年为刘盈一样。守住他应得地地位。

她是大汉地太后。运筹帷幄。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女子。在游刃有余地时候。她会想要大汉变地更好。但当局面逼仄地时候。她却心眼很小。只想守住自己地血脉平安康贵。毕竟。她一生杀伐果断。这天下纵再好。如果不是自己地血脉传承下去。她要来又如何?更何况。她不是刘邦。刘邦可以不惧怕失败。他失败了之后可以遁逃。还可以重新聚拢手下。从头再来一次。但是自己再强悍。也不过是一个女子。一旦失败。则除了血脉相关地吕张二氏。不会再有人对自己如同对刘邦一样忠心。而纵然真地是拼到两败俱伤。也不会就这样将已经得到地东西拱手让人。

所以。她整理了整理衣冠。道。“众位卿家随本宫来。”

她从来都无路可退。只能够一往直前。

“楚王叔。”高庙之前。齐王刘襄双手发汗。迟疑问道。“太后毕竟是一国之母。名正言顺。百官拥护。咱们与她对抗。真地有胜算?”

“怕什么?”刘交端然笑道。藏住了眼中地蔑然。轻轻开解他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什么都不做。只待在封国之中安安稳稳地等着。皇帝地位置能掉在你头上?未央宫中已经传来确信。那个在宣室殿养病地人根本就不是真正地皇帝。太后当初再厉害。也是凭着她有一个当太子地儿子。如今陛下不在。她一介女子。能成什么气候?”

远远的,宫人们通传道,“----太后驾到。”吕后牵着皇长子刘义的手走出高庙,刘交低下头去,行了一个揖礼,“臣弟参见皇嫂。”随即抬起手来,傲然而立。

“原来是楚王爷,”吕后瞥了他一眼,淡淡冷笑道,“昔日高皇帝定下祖制,诸侯王非宣召不得入京,两位王爷如今出现在长安?莫非是想造反么?”

“太后这就冤枉本王了,”刘交微微一笑,拱手道,“本王等并非不知祖制,只是听闻有人欲矫诏以宫人子搅乱皇室血脉,身为刘氏宗室,忧心不已。宁愿领这抗旨入京之罪,也要维护皇室血脉。”

左相王陵上前询道,“楚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刘交微微一笑,“本王在楚地听说,陛下病重,有人却随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孩子,便说是陛下血脉,立为太子,臣等为刘姓宗室,俱都不服。”

“一派胡言。”王陵甩袖气怒道,“皇子刘义乃陛下长子,前圆三年三年三月生产,虽因生母出身卑贱而声名不显,但宫中彤史,宗正谱牒俱有记载,是正正经经地皇家血脉,宫中女史及宗正大人皆可为证。”

“王丞相,”刘交拜道,“丞相一贯忠心耿耿,本王一向佩服。只是今日本王在高庙先帝灵前,说的不是国事,而是刘氏家事。丞相还是不要多言的好。”

吕后道,“王丞相退下吧。”步下道,“今日策太子庙见,宫中女史虽不曾前来。宗正大人却是在的。不妨请宗正一言。”

宗正刘礼步出,道,“确有此事。前圆三年,太后遣宦者令往宗正,为王少使产子记录谱牒。”

“楚王爷可听清楚了?”吕后笑道,“倒是楚王,仅以一言质疑皇家血脉,又是该当何罪?”

“若是真的臣有错,本王自当领罪。”刘交昂首拜道,“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皇长子出世之时,为何是由太后而不是由陛下报令宗正记录谱牒?而策命太子这等重大国事,又为何只有太后而陛下却没有出面?这些日子,朝中大臣只是远远的隔着帷帐拜见陛下,算起来。从夏日起到如今,已经足足有两三个月未见过陛下,实在心中焦虑。纵然陛下真的病重,策太子却是一国大事,请让我等入宫面圣。”翻身跪下。

在他身后,众臣纷纷跪下。王陵左右看看,叹了一声,亦只得同时跪拜。

吕后瞧着高庙之前大批跪下的百官,心中苦涩。这才知道,刘交之前纠缠于皇长子的血脉问题,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地目的却是要借百官之势求面见刘盈。宗正刘礼本就是楚王一系之人,自然与楚王相唱和。

“陛下是哀家亲子,”吕雉强硬道。“你们莫非是怀疑怀疑哀家禁锢了陛下不成?只是陛下如今实在病重,在未央宫养病,不得见人。众位的心思哀家记下了,你们请回吧。”

刘交低下脖颈道,“臣,求见陛下。臣等不过担心陛下身体安危求见,太后却千般推阻,也不愿让我们亲见陛下一面。莫非,这其中真的有什么隐情。若太后让臣面见陛下一面,臣甘愿领罪。否则,纵然今日臣等血溅当场。楚齐两国百万之军即日便以清君侧为名,攻打长安了。”

“放肆。”吕后怒道,“大胆狂徒,北军军士还不将其拿下?

一时之间,长乐宫中剑拔弩张,双方都寸步不让,眼见得一场血战一触就发,忽听得远远地一骑奔马从章台街奔驰而来,马上青衣黄门捧着制书高声喝道。“陛下有旨,三刻之后将进谒高庙。”

出人意料的制书,一时之间让吕后,楚王交,齐王襄都愣在了当处。

高庙之外,除了那些低等汉官以及北军将士之外,吕后,刘交,刘襄。以及三公大臣都清楚知道或是隐约猜到。此时此刻,刘盈根本就不应该在未央宫中。那么。这个传旨的宦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吕后心中惊跳,见远远的一路上宫人尽远远跪下,皇帝銮驾行过驰道,直到高庙之前停下,从御辇上下来的男子抬起头来,墨锦玄端袖缘龙凤山峦纹饰,通天冠下面容比从前消瘦,而略带了一点憔悴。

王陵惊呼了一声,连忙拜道,“陛下。”禁不住老泪纵横。在他身后,文武百官依次拜倒,面前地男子,不是此时应当踪迹全无地刘盈,又正是谁?

“王叔年龄已大,却为朕千里奔波,朕心甚慰。”刘盈淡淡道,“如今朕亲自前来,不知王叔是否依旧有疑虑?”

刘交惊疑不定,知大势已去,只得拜道,“臣不敢。臣只是担忧陛下身体,才急忙赶出来。之前有冒犯太后的地方,还请太后见谅。只是不知道,陛下的病,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刘盈淡淡笑了笑,道,“虽然还有些虚弱,但已经大好了。”

“如此,恭喜陛下。”刘襄向前看着,“陛下看起来是比从前瘦了很多。”

刘盈微微一笑,又望向齐王刘襄,“齐王侄是否有事?”

刘襄亦尴尬的咳了一声。道,“臣等担忧陛下龙体,如今既然已经见了陛下面,自然就放下心来。臣等告退。”

“不急。”刘盈微微一笑,“楚王,齐王既然已经到长安,不妨便住在王邸,等明年岁首大典过后再走也不迟。”

二人俱心中一沉,只得道,“如此,谨尊陛下之命。”

刘盈回过头来,见吕后面对他而立,面上虽淡无表情,但衣袂下的双手微微颤抖,心中一痛,跪下道,“儿臣不孝。这些日子让母亲担忧了。”

卡文卡成这样,也算是本书第一次吧。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零九:路转

二零九:路转

长乐宫

刘盈扶着吕后从太后法驾车中下来,“朕卧病这段日子,母后辛苦了。”

吕后点点头,推开他的手,淡淡道,“陛下病体初愈,吹太久风于身体不好,还是回未央宫休养去吧。我老婆子暂时还死不了。”言毕,转身昂首入殿。

宦者令张泽识吕后与皇帝的眼色,连忙将殿中宫人全部带出。刘盈摸了摸鼻子,默然入殿。见吕后背对着自己站在空荡荡的殿堂之中,竭力保持平静,但背影微微颤抖,显是心情激动。心中痛软,走上前跪拜道,“母后,儿臣不孝,这些日子,让你担忧了----”

话未说完,吕后回过头来,狠狠的甩了他一个巴掌。狠狠骂道“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我真的以为,你真的在外面死掉了。”却忍不住弯下腰来,流下眼泪。“你就这么狠心,抛下国家,抛下我这个当娘的,将自己陷入险地,险些连性命都丢掉,就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吕后用的力气极大,刘盈不敢退避,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巴掌,只觉得耳中一片眩鸣,右颊上辣的疼。抬头见母亲身躯一晃,骇的连忙上前扶住,低低道,“累母后担忧,是儿子的过错。只是此次实是匈奴突然间攻打大汉,没有防备才陷入如此境地,如今儿子已经平安回来了。今后再也不会了。”

吕后失声痛哭,一把抱过刘盈,哭的声嘶力竭。

她曾经真的以为,刘盈便这么死去了。

这些日子,她一个女子,带着稚龄的孙子,在心中疑虑的群臣和野心勃勃的藩王面前,苦苦支撑,心焦力卒。想起这些日子为刘盈的担惊受怕,尚心有余悸。直到此时,触摸到儿子身上的温度,这才能够真正相信,刘盈已经安全的回到自己身边了。

只有在差一点便失去的境地里,才能够恍然明白,什么对自己最重要。

在夫妻情谊上受到冷待地长乐宫中地吕皇后。发现只有手中握有翻云覆雨地权利。才能够给予自己足够地安全感。

而她天性果敢。杀伐果断。也地确喜欢弄权给自己带来地畅快淋漓地感觉。但是。在经历这一次险些失去自己儿子地经历之后。才发现。对于自己而言。那些所谓地权欲富贵。杀伐肆断。都没有自己地儿子来地重要。

如果能够让刘盈平安归来。她在心中许愿。

吕雉宁愿此后不再弄权。安安心心地住在长乐宫中。做一个被皇帝孝顺享受天伦之乐地太后。

“本来。北地情势稍解地时候。儿臣怕母后担忧我地安危。便欲尽快联系边地郡守。通知母亲。并同时尽快赶回长安。张偕却进谏说。”

张偕言道。这一次他在北地遇险。于自己可以虽然说是大难。但于大汉也是一个契机。

朝廷与藩王之间本就有隐患,只是此时藩王力量尚未准备充分。而汉廷君臣位份严明,本来是不会这么快在明面上相抗地。但是,皇帝的失踪给了藩王一个最好的机会。刘交刘襄都怀有野心,自然不会放过。

“大汉内部有隐患,陛下是愿意在自己控制地了的情势之下,让它爆发出来,着手解决。还是将它按捺下去,让齐王楚王积蓄力量,在下一次长安积弱的时候再度动手?”

做了七年的皇帝。他早已不像初继承大统之时那么天真。如今天下藩王都是刘氏宗亲,若是心无异动,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但若是借着这个机会叛乱,他也不会手软。

“只是无法告知母后,让母后这些日子担忧了。”刘盈愧疚道。

“傻孩子。”吕后微笑着望着他的样子,欣慰道,“母后忽然发现,你比从前长大了。你这样做有你的道理,母后担点心。受点怕。又有什么关系。”她瞧着他面上的红肿,忽然问道。“疼么?”“呃,”刘盈微微尴尬,“还好。”

“你是皇帝,待会儿出去让人看见,像什么话?”吕后道,“还是用冰敷一下吧。”

待刘盈冰敷过后,回头再看,却见吕后已经是卧在榻上闭目,沉沉睡去了。

苏摩轻轻一笑,上前为吕后盖好了被子,道,“太后只是这些日子累了,才忽然睡过去的。并没有什么大碍。陛下不必担心。”她望着刘盈,语义双关道,“陛下卧病以来,太后一直为你担惊受怕,每日里食不安心,寝不安眠。如今,陛下平安回来,她才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睡一觉了。”

刘盈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道,“苏摩,你出去吧。朕想亲自在这儿陪一陪母后。”

苏摩会心一笑,放下灯盏,轻轻退出。放下珠帘地时候,看见殿中淡漠的暮色。一片凝定的安宁。

殿中燃着静静的茅草香,刘盈跪坐在母亲榻前,看见母亲沉重中舒展开来的眉色。这一个月来,母亲担忧凝心,又为自己,白了多少根青丝,添了多少根皱纹?

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今日如此失态的模样。

母亲总是强悍的,无论什么样的难关,她都能够从容面对。虽然有时候,她的做法会让自己很是难以接受甚至厌恶,但是,她总是沉稳不动如山。

今日,她抱着自己失声痛哭,只怕真地是为自己担足了心,才会如此。

他忽然念及阿嫣,只觉得心中疼痛难耐,几欲再度呕血。没有阿嫣在身边,他便感觉到,自己虽然人已经回到了长安,但是半边魂魄,依旧滞留在北地,与阿嫣相依相伴。

十年舅甥,四年夫妇,十年相依,四年相爱,他对阿嫣的感情已经刻到骨子里去。成为生命中一份沉甸甸的存在,不能分割背弃。

可是,与阿嫣的爱情再沉重,也不是自己的唯一。而他是大汉的皇帝,是母后的儿子,是阿姐的弟弟。他与阿嫣的感情很深刻,但是再深刻,也不可能成为自己地唯一。

国事堆积如山,齐楚二国亦尚需自己处理,他怎能将一切放在一旁,亲自去寻找阿嫣地下落?

他的母亲才刚刚为自己地归来而欣喜若狂,他又怎么能再度背弃而去,让母亲为自己而伤心崩溃?

阿嫣,对不起。原谅我。

还有,我爱你。

天色渐渐晚了,刘盈离开长乐宫。忽听得身后一声稚嫩的呼唤“父皇”。愣了一愣,回过头来看见站在廊下的孩子。

皇帝安全从外边回宫,太后心情激动昏倒,长乐宫中人人手忙脚乱,有意还是无意的忽略了小皇子。刘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长信殿外,不敢进去,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好站在廊下慢慢的等着,等着殿中那个自己并不熟悉的祖母与父亲。

那儿。年龄太小,一身玄衣撑不起来。

刘盈在刘义面上逡巡,他其实并没有多少像自己,只怕是更随他的生母王少使。

前圆二年,阿嫣还没有入宫的时候,因为母后先后杀害如意及戚夫人之后,他不能理解母亲的斩尽杀绝,怒气冲冲的回到未央宫,遇见一个洒扫宫女。便临幸了她。

之后,自己很是过了一段放荡于酒色的日子,母后气怒不已又无可奈何,命宫人在自己宠幸宫人之后灌上一碗红花汤。

他也从不期待,那个时候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王瑶却因为是自己第一个被宠幸地女子,待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怀了半月的身孕。而被母后带回到长乐宫。

待到阿嫣闯进宣室殿劝说自己,便将这一段灰涩岁月看做人生地污点,不愿意回忆。尽力掩埋。

刘义。便是那个被他一同遗忘掉的孩子。

当自己失踪的时候,母后情非得已。以他唯一的这个孩子为依仗,欲立为太子,本理所当然。但自己平安回来之后,刘义便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

此时他却不过还是一个孩子,懵然不觉,轻轻喊道,“父皇。”

刘盈愣了愣,唤道,“过来。”

他对这个孩子的母亲没有半分感情,连带的,很少见过这个孩子。他并不是自己满意的继承人。生母出身微贱,自己资质也不是特别优秀,但此时见到刘义孺慕的目光,忽然有一些心酸。

如果,阿嫣真地有一个三长两短,他此生也再也不愿亲近其他女子了,那么,眼前这一个,很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儿子。

也许,真的可能会承继大汉成为下一任皇帝。

“那,我不用当这个太子了么?”

“怎么?”刘盈淡淡笑笑,“你很想当太子么?”

“不当太子的话,”刘义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似的,再问道,“我是不是可以常常见父皇?”

刘盈愣了一下,忽然伤心难答,撇过了这个问题,转问道,“你可曾学书?”

“太后为我请了一个师傅,教了我一些,如今正在读《诗经》。”

刘盈点点头道,“你随我回未央宫,朕请师傅正式教你读书吧。”

刘义大喜,又小声问道,“可以让阿母陪我么?”

刘盈愣了愣,好半会儿才想起当年那一个女子,母子之情为世间常情,他也不好强分之,于是点点头道,“既如此,便依你就是。”

中圆圆年(惠帝八年)冬十月,改皇子义名弘,以太中大夫陆贾为皇子师傅。

同时以齐楚二王不听宣召故,坐削楚齐各三郡,削盐铁铸造之权。同时遣樊伉为使者索要大汉战俘。

“真可惜,”蒂蜜罗娜翻阅了大汉的国书,漂亮的唇上浮上一层冰冷冷的笑,道,“阿嫣,我怎么读都怎么觉得,汉帝想要地所谓战俘,根本就是指着你来的。是不是?”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一零:渠鸻

“你想多了吧?”张嫣淡淡笑道。

进入冬季之后,天气越来越冷,纵然披着厚厚的裘衣,依旧觉得丝丝寒意渗进骨子里。张嫣不自觉的又向炉火靠近了一些。知晓了刘盈已经平安返回长安,张嫣的心思刹那间有些怅然,也有些安心,眨眨眼睛道,“我们大汉从来都是礼仪之邦,战后讨要战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蒂蜜罗娜哼了一声,“算了吧。据我所知,现在大汉朝廷和齐楚两国正在消长之间,情势微妙,如果不是做皇帝的在意,哪有时间来关注战俘的事情?而且,你知道,这一次来匈奴与我哥哥和谈的是谁么?”

“谁?”

“舞阳侯樊伉。”

“你知道的,”蒂蜜罗娜盯着张嫣沉默的脸庞,“樊伉是大汉皇帝的嫡亲表兄,心腹之臣,若非为了寻找你的下落,是区区和谈,有必要让他亲自前来么?我倒有些好奇的是,”她阴郁问道,“刘盈是怎么知道你如今流落到匈奴的?”

“还是,”她的眼睛眨了眨,忽然灵光一闪,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对不对?又或者,你根本就是还喜欢他,从来都没有改变。甚至当时,刘盈他就在北地,你们在战场上失散,你怕我知道他的下落,让哥哥去攻打雁门,所以干脆说你们已经分手,是不是?”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慢慢道,“现在再说这个,还有意思么?”

“你既然骗我?”蒂蜜罗娜气的浑身发抖。

“阿蒂。”张嫣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在生气我骗你的事情,还是在生气你居然被我所欺骗?刘盈是我的夫君,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我自然不惜代价,不过是一点谎言。自然不吝啬为之。”

我要是向着你将一切事情毫不隐瞒地告知,这才反而奇怪吧?

“我明明记得。”蒂蜜罗娜忽道。“汉朝惠帝。是在在位七年后便病亡。”

“那又怎么样?”

张嫣挑了挑眉。“----如今都已经是惠帝八年了。他却还是活地好好地。这就说明。如今已经和历史上早就不一样了。”

无论中间发生了怎么样地事情。此时刘盈都已经平安地回到了长安。

而她。虽然被困在匈奴。和刘盈天各一方。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却相思相望不能相亲。看起来颇有些凄惨落魄地样子。但是。至少。她还活地好好地。刘盈还活地好好地。

活着。便还有无限地希望。无数地可能。

张嫣吁了一口气。平安的度过了惠帝七年这个关卡。终于让她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了回去。

见到张嫣面上甜蜜模样,蒂蜜罗娜忽然感觉的胸口有一些闷。

她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一段奇特的际遇而穿越到两千年前的汉匈时空。一个成为大汉地皇后,一个做了匈奴的阏氏。惠帝四年。她们在长安重逢,彼此明了,尊贵的地位不过是披在身上一件华而不实的衣裳,真正在意的,从来都是那个自己一直注视着的男人。在爱情中,她们各有各的荆棘苦痛,只能够踟蹰不前。

听过了史上地惠帝与张皇后地故事,邂逅的时候,她虽然衷心祝愿阿嫣,却不免认为,那个懦弱斯文却死守着儒家教条地汉惠帝,纵然真的将阿嫣放在心上,这辈子也跨不过舅甥之间地那道鸿沟,来倾下心,以一个男人的身份来爱阿嫣。

她没有料到,阿嫣用了四年的时间,终于得到了刘盈的爱情,也得到了她想要的幸福。当卸下了对刘盈安全的忧虑之后,虽然也会为如今的境遇忧心,可是眉宇之间散发的安心,是骗不了人的。

而她这些年来,虽凭借着匈奴左谷蠡王之女的身份以及两千年来的智慧,辅助冒顿做了一些事情,也赢得了一些声誉,但在感情上却越来越迷茫。自己到底与冒顿父子之间,算是什么关系?没有人可以真心拥抱着取暖,在富丽堂皇的殿堂,住在里面也觉得孤寂。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间宽广的穹帐之中,明明她是匈奴阏氏,而张嫣是自己的囚徒。但是她竟有一种错觉,

在爱情的道路之上,阿嫣身披幸福织成的锦衣,而自己却满身萧瑟。心中些微妒忌,口不择言道,“他明知道你落在匈奴,生死不明,却悠哉游哉的回到长安做他的皇帝。也不见得多爱你么?”

犀利的言语像一把尖刀,戳破了张嫣努力维持的假象。

张嫣愣了一愣,眉宇中染上了一抹黯然,却苦笑道,“阿蒂,人的一生中,只要做一两件疯狂的事情,就够了。当初他能够为了追回我,而抛下他一直以来最在意的国家。我已经很满足了。

毕竟,爱情不是每个人的生命的全部,在这家国危及的关头,他无法顾及到我,我也许会有点难过,但是,却知道,他做的并没有错。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逗褒妮一笑,够痴情了吧?最后的结果却是国败家亡。”

“阿蒂,”她回头,诚挚道,“所以,我和刘盈已经和好了。你知道我的性子,是不会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如果我说我很想回到他的身边,你会不会放我回去?”

蒂蜜罗娜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你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子,我自然不想拆散鸳鸯,愿有成人之美。可惜,你不是。”

你我一样同为一国之后,凭着千百年后的知识襄助自己的夫君。作为匈奴的阏氏,虽然我不愿背弃友谊,伤害你的性命。但是,我更不能眼睁睁的,将你这个助力放走。

所以,蒂蜜罗娜轻轻道,

“大约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回匈奴了。阿嫣,你回去也收拾收拾吧。”

张嫣点了点头,微笑道,“我早猜到了会是这样。”掀开穹帐毡帘,风雪立即迎面扑来。她不愿再留,踏雪而去,

厚厚的毡靴踏在雪地之上,琅琅作响,留下一行脚印,延伸而去。

惠帝中圆圆年冬十月,汉使樊伉来到平城。

对于大汉没有按单于预期发生内战,反而因为皇帝的病愈,而压制住了齐楚二王,快速的解决了隐患,渠颇有些失望。不过事已至此,他倒也爽快,与樊伉商议了议和细节,便打算在一旬后撤军。

进入冬季之后,他也有些开始思念部落的山水,宁愿早些返回家乡。更何况,冒顿也遣来了使者接阿蒂早些回王廷。

高大的穹帐之中,宴饮之后,樊伉问道,“我大汉皇帝体恤百姓,这次战后,仗之中愿以粮食酒蘖丝绸等物赎回战俘,不知左谷蠡王意下如何。”

渠举杯笑道,“粮食,酒蘖,都是我匈奴缺乏之物,再多也不会嫌多。只是樊大人只怕不知道,我们匈奴人一贯作战少带辎重,留下战俘的话便会消耗粮食,所以匈奴人作战根本不会留下战俘。”

“是么?”看起来颇高壮的汉使眸中竟现出失望的神色,“真的一个都没有么?”

“那倒也不是。”渠放下酒盅,笑笑道,“我们匈奴人对汉土不熟,倒也从战场上擒了几个汉人,在营中做杂务。这些人自然不会带回匈奴,本来打算杀掉作数的。大汉国皇帝陛下既然有此心,尊使者不妨将他们领回去。”

他拍掌命人将营中汉人全部寻出来,不过数十余人,衣裳褴褛伤痕累累,见了汉使,不由得喜极而泣。樊伉皱着眉看过,却问道,“匈奴营中没有其余战俘了吗?”

渠耸肩道,“仗既然已经打完了,我留着汉人做什么?不过是区区数十汉人,要你们的粮食丝绸倒显得小家子气,不妨就送回大汉罢了。倒是本王听闻樊大人亦是将门虎子,明日我与你一同出去狩猎。”

冬日的山中少有野兽出没,渠奔驰了大半天,也不过猎到了一只山鸡。忽见得一只野兔从雪中窜出,张弓欲射,却听得身侧劲风飒然,一只箭擦身而过,从野兔脑后穿过,箭羽尚微微摇晃。回头看,是那个汉使樊伉所射,不由有些讶然。他一直以为汉人积弱,却出乎意料,这个叫樊伉的汉使功夫倒颇不错,不禁有些英雄惜英雄。跳下来拍他的肩膀道,“你的身手不赖。”

樊伉笑道,“多谢左谷蠡王谬赞。”面上虽再笑,神情却很有些疏离。

渠自失一笑,真是的,竟然忘了。匈奴与大汉刚刚打过一仗。樊伉不恨自己就不错了,如何能成为朋友?

“王爷,”匈奴传令兵在一旁呼唤,他皱了皱眉,策马靠近,听得传令兵禀道,“今日有人日闯汉使营帐。”

“什么?”渠吃了一惊。

“王爷不必担心。”侍从连忙道,“阿蒂阏氏早有准备,当场将来人擒下。那些汉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闯汉使营帐的是什么人?”渠深思问道。

“好像是,”那人迟疑了一下,道,“阏氏当日收留的汉人自己中的一个,嗯,姓孟的那个。”

阿蒂在捣什么鬼?渠微微皱眉。

入夜之后,渠入帐找到蒂蜜罗娜,问道,“妹子,当日,你要下来的那个汉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 二一一:夜冷

“你当哥哥是傻子么?”渠不悦道,“樊伉大张旗鼓,分明就是为了找寻他们的下落。而此二人既然想寻求汉使的帮助,自然也不会是如你所说,真心归顺匈奴。你要做什么,哥哥都由着你,只是不能收留来历不明之人,反而让自己危险。”

“多谢哥哥关心。”蒂蜜罗娜笑道,“只是不会的。那个叫张焉的汉人少年的来历我知道,而且我很喜欢他。”

“不成。”渠狠狠皱眉,“阿蒂,我知道你一贯亲近汉人,又和单于不和。但是,单于再宠让你,也绝不会容忍自己的阏氏养一个异族面首的。”

蒂蜜罗娜怔了一怔,失声笑道,“哥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阿焉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汉帝才对他念念不忘。可是我偏不想让他如愿。其实,”她遽然抬头,烛火之下的眼眸闪闪发光,笑意狡黠,“无论樊伉究竟是想打什么主意,只要我将阿焉带回匈奴,他便没有办法啦!”

渠无可奈何,他虽然欣赏樊伉,却绝对及不上自己的宝贝妹妹的意愿,更何况也不愿意让汉帝如愿,笑道,“既然你如此说,便随便你了。说起来,难得遇到妹子这么推崇的人,我倒是有些兴趣。”

蒂蜜罗娜眼波微转,轻轻吐道,“哥哥见过了他,一定会觉得不虚此生的。”笑意盈盈。

“阏氏,”朵娜问道,“夜深了,你要睡了吗?”

“再等一等。”蒂蜜罗娜笑道,“过一会儿会有人找上门的。”

她添了一支烛火,在心中默数了一百下,睁开眼,果然见朵娜一脸古怪的进来。禀道,“阏氏,那位汉人张公子听闻了我们捉了孟观,急急在外求见。”

蒂蜜罗娜笑道,“让他进来吧。”

“孟观怎么样?”张嫣劈头问道。

蒂蜜罗娜微笑道。“他啊。擅闯汉使帐篷。伤了不少人。当户大人对他恼怒不已。将他下到囚室。此时大概正在用刑吧。”

张嫣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道。“好。我跟你去匈奴。只要你放过孟观。”

不过是短短地一句话。她却仿佛要费尽全身力气才能够说出

虽然她没有一刻不想逃离此处回长安去。但她却做不到不顾孟观地生死。更何况。没有孟观地襄助。她根本没有办法独自逃离这个守卫森严地军营。

在这一场和阿蒂地角力中。她输了。

蒂蜜罗娜将汉使到达军营的消息透露给孟观,又选择在樊伉不在营中的时候故意放松营中守卫。让孟观以为有机可乘。却同时在帐外布下天罗地网,擒住了铤而走险求助樊伉的孟观,借以来威胁自己。

然而,当结局已经注定,个中的过程,却不必再说了。

蒂蜜罗娜走了下来,站在她地面前看了一会儿,笑道。“你虽然答应了。却根本不是心甘情愿的。”

张嫣挑了挑眉毛,“你以势逼之。还打算想要我的心甘情愿?”

“既如此,”蒂蜜罗娜摞下脸子。面无表情道,“我放过孟观,而你回去收拾一下,我们三日之后回王庭。”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张嫣贴身抚摸胸口,那里似乎还残余着刘盈留下的温暖,她希望回到他的身边,却无奈,命运推离,一步步的,越离越远。

雪后地清晨,天光放晴。蒂蜜罗娜看着她眉头皱了一刹,舒展道,“此去往王庭,一路向北,越来越冷,阿焉不妨与我同车,才不会受不住。”

大汉使臣樊伉与左谷蠡王渠狩猎归来,远远的望见了一队匈奴士兵护送着车驾驶出军营,“这是什么人的车队?”

“汉使大人不知道,”匈奴女仆行了一礼,道,“那是我们的阏氏。左谷蠡王的亲妹阿蒂阏氏。她此番随王爷前来,因为现在仗已经打完了,便要提前回去。“是么?”樊伉心中思忖,自己这些日子,明里暗里已经将匈奴军营找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张皇后的踪迹。如果张皇后此时真的在匈奴地话,那么,很有可能,便是在这位匈奴阏氏地队伍中。于是昂声道,“我身为大汉使臣,我既然遇见了,想上前参见一番。”

宽敞的双辕车平稳行驶,因为为阻止寒风灌进来,用的是厚重的毡帘。蒂蜜罗娜心情畅快,忽听得车外有人朗声道,“臣为大汉使臣樊伉,听闻阏氏返回匈奴,特意过来送别一程。”

“如此,就多谢汉使大人了。”樊伉听得一个清甜的声音笑道。华丽的双辕车,厚厚的毡帘动荡了一下,现出一张国色天香的脸蛋。艳光压地樊伉微微低下头去,不敢直视,避到一边,道,“阏氏一路好走。”

车轮再度滚动地时候,猛一颠簸,厢中传来微微轻哼一声,不过一瞬便再也没有痕迹。樊伉的目光掠过黑漆双辕车,再度焦急地搜索车后长长的匈奴队伍。

然而一望是寒色地铁光和黑压压的人头,记忆中熟悉的语笑温香,却始终不见踪迹。

待到驶出了六七里地,白登城不见踪迹,蒂蜜罗娜抿唇微微一笑,倾了一盅马奶酒,递到张嫣面前,嫣然道,“天气冷,你真的不要喝一口酒,暖暖身子?看起来,你那个表舅没有认出你来哦。”

“你放心。”张嫣撇过头去,“孟观既然在你手上。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她听见车轮轧轧,一寸一寸的驶离汉土。不必掀开车帘,闭了眼,她便可以猜到,车轮驶过的草地一片枯黄,过午之后下了一个时辰的大雪,一望是无穷无际的白,骑在马上望出去,地平线极致是一种弥漫的白,分不清何处是雪,何处是天。

这白山黑水的景色辽阔而又深沉,如果换一个场合,她也许会心怀赞叹的欣赏,此时此刻,心中却酸楚难耐,忍不住落下泪来。

坐在驶离大汉的最后一程土地上,度过黑水河,踏上陌生的土地,张嫣想,自己有些能够明了了,那些和亲公主们在离开故土之时的最后一抹回望,是什么样苦涩的心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匈奴人在雪地上安营扎寨。

苦涩的药汁浸入喉咙,孟观身上伤处都已经包扎好,微微皱眉,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一口仰首饮尽,方道,“都是我不好。本来是想仗着自己的功夫,潜到樊大人帐中,却太过自不量力,反而此刻拖累了你。”

“那时候,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啊。”张嫣放下药碗,无所谓的抿唇笑笑,故作轻松,“无论如何,你也是急着救我出去。这份心意我领。而且,反正,也不可能更坏了。我们暂且就跟着她走吧。等到你养好了伤,再做想法就是了。”

她踏上匈奴的第一刻开始,她就从没有真正放弃过要离开这儿回到汉土的心思。

她清楚的知道,她不是那些和亲匈奴的公主。

公主和亲,被迫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身后没有了等待自己回去的家乡,于是于是只能一路勇往直前。而自己却不同,她的故乡,永远在那片叫做大汉的土地上,在这个时空最繁华富足的城市长安中,有她的阿父,阿母,以及深爱的夫君,他们都会殷殷的等待自己返回。

她的脉动之中,终究澎湃的是最纯正的汉人血缘,对中原青山绿水的依恋仿佛深入骨髓已经成为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纵然是真的被羁縻在匈奴年复一年,灵魂也依旧朝着长安的方向。坚信着自己,纵然是齿摇松动,白发苍苍,也终有一日会爬回长安。

“呼。”卷折飞雪的冷风吹进帐中,张嫣打了一个哆嗦。“怎么会这么冷?”

“匈奴本就比大汉为北,”孟观失笑,道,“我们走了一天的路,自然会更冷。”

“不是。”张嫣摇摇头,我感觉这帐篷没有之前的严实。”将手掌贴在穹庐的皮帘之上,感觉丝丝缕缕的寒风透过手掌。

行旅之中一切应从就简,自然没有在平城的时候精致。适才她在阿蒂住的王帐之中,还没有怎么感觉到。此时回到自己的穹帐,便觉得明显的不同起来。不过一时三刻的功夫,毛裘中的手足便冻的冰凉。炉中的炭火,也有气无力的烧着。

“你很冷吧?”孟观道,“我将我的被子给你。”

“不用了。”张嫣连忙摇头,脸上明明冻的已经发白,却依旧笑开来道,“你身上还有伤,哪里能挨冻?都是一样的天气,别人能熬的过,我也没有就熬不过的道理。早些睡觉就好了。”

贴着冰冷的被衾,好一会儿,手足才渐渐回过温来。忍不住心中委屈,她来到大汉之后,初为翁主,后为皇后,从来都是娇生惯养,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纵然是前世遥远的记忆,也没有受过半分寒。忍不住把一头心火发作在刘盈身上。

若不是为了他,自己何曾要遭受这样的苦楚?他舒舒服服的在长安做他的皇帝,自己却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挨冻。鼻子一酸,眼泪便偷偷的滚了下来。

倾城

此后数日之内,匈奴骑军在云中城外集结,杀戮声震天,发动了几次攻城。

宽广的街道上一片黯淡,城中成年的男子都到城上守着去了,抵挡下了匈奴人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昔日长安中金碧辉煌的日子仿佛已经成了梦境,每一日醒来,都闻得到空气中硝烟的味道,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张嫣忽然想,长安城的那些人,如今在做什么呢?

刘盈在书信上深深的掐出了一道印痕。“沈莫,你带着剩下的郎卫,也都上城楼帮着孟大人守城去吧?”

“主子,”沈莫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微臣的职责是守卫你的安全,若是你出了事,微臣万死莫辞。郎卫已经有一半去守城了,你身边,总要留一些人守卫的。”

“不必了。”刘盈淡淡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沈莫,只有云中城保住了,我才不会出事,你可明白?”

“主子。”沈莫心中大慨,悲恸道。

“去吧。”刘盈淡淡道,“我身边,只留着赵覃和孟观两人,就足够了。”

赵覃和孟观的身手足能够卫护他的安全,而他们游侠的武艺,反而在战场中并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决定,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

沈莫忍住目眶中的泪滴,伏首再拜,“臣遵命。”头叩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音。

他不再说话,起身离开了堂上,走下台阶的时候正见着张皇后从屏门出来,历来,皇帝身边近臣见皇后娘娘仪如见帝,他却装作没有觑见皇后的踪影,转身踏着北地风霜离去。

……

张嫣走到东厢的帘下的时候。刘盈在问身边的蓝衣男子的声音正传出来,“这位围困云中的楼烦王且冬末,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匈奴虽称为一国,实际上由一群不同部落组成,部落臣服于匈奴单于,但是对内军事政治自主。”厢房中,顾端解释道,“楼烦与白羊二部草场位于河南地,与我大汉最为邻近。且冬末有勇无谋,若只有他一个人。并不足为虑,真正值得咱们担心的,是匈奴的左谷蠡王渠鸻。”

“左谷蠡王。渠鸻?”

她在门前站了一会,用左手摸了摸右手空荡荡的衣袖。

房中,刘盈如有所感,抬头望出来,见是她。眸光顷刻间柔下来,“阿嫣,”他起身,牵过她的手入内,“你怎么过来了?”

顾端立在一旁,见了进门的女子。只觉得眼前一亮。

北地的女子都被风沙摧折的坚硬,少见如此沉静鲜亮的女子。十五六最韶华的年纪,纯缁深衣。眉眼如画。

他用右手衣袖掩住了口,作势咳了一咳,拱手拜道,“仲生见过夫人。”

“我有些担心,所以过来看看。”她抬起头看着刘盈。解释道。然后转过头,客气而又疏离的笑道。“不客气。顾先生乃是夫君的客人,妾不敢当。”

“顾先生是长年住在云中么?”

顾端拱手,谨慎答道,“自孟使君汉九年任云中郡守,第二年我便来投,算起来,也在云中住了十年了。”

张嫣抿唇,头微微低下去,问道,“云中与匈奴接壤,孟先生待了这么久,对匈奴以及云中都应该很了解吧?可知,今年匈奴草原上可有旱灾?”

孟端怔了怔,想了想后,答道,“应该并未。据边境居民所言,草原今年雨水虽稍有不足,但远没有到旱灾的地步。”

晨光照入支摘窗中,明亮而淡漠,张嫣不禁颦了颦眉。

“怎么了?”刘盈察觉到她的异样,问她。

“没什么。”,张嫣推敲其中疑窦,“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凡世间事情,总是有一定因果的。

先帝七年,冒顿率四十万大军犯汉的那一次,是因为大汉初立,刚刚从楚汉之争中恢复过来的朝廷和百姓,都已经起了深深的怠战之意,而戍守代地的韩王信又恰在那个时机投降了匈奴,冒顿想要趁机打劫;之后汉匈两次和亲,虽边境偶有龃龉,但已经有近十年不见大规模战事。

那么,这次他们入寇中原,所谓何来?是蓄意为之,还是偶然起意?

她一心想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端已经退出去,房中只剩下她和刘盈两个人。一抬头,看见刘盈唇边浅浅的笑意。

“笑什么呢?”张嫣瞪他。

“没什么。”刘盈咳了一声。看着晨光中妻子娇美的容颜,若有所思。

阿嫣,还是一个孩子呢。

十六岁的孩子,在最好的年纪,还没有闻够这世上所有的花香,听够动听的弦色,尝够美味的佳肴,看遍动人的声色……她应该在最好的宫殿器具的环绕下,幸福美满的过自己一生,而不是在这座强敌环伺的城池,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而他既然得到了她,就应该负起保护的责任来。

刘盈忽然想起长安。

匈奴入寇的烽火军情,如今已经传到未央长乐二宫了吧?

千里之外的长安,母后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与母亲,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却又在长达十数年的岁月里,彼此看不惯对方的行事手段。如今,他却在这座被困的孤城中,却又开始无比的庆幸起,母亲身上所固有的坚韧与果决。正因为骨子里的坚韧和果决,在唯一的儿子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才能坚持住,首先保卫她的丈夫与儿子的国家,收拾动乱的局面。

他的眸色,便显出一种毅然。

“袁何,”他私下里唤来心腹郎将,“你去准备吧。”

……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中人人翘首以盼,援军还是没有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沙南县也陷落了,县令唐渍以身殉国,宁死不降。”

“雁门、定襄二郡也有匈奴人来袭,听说。这次匈奴入寇,以左谷蠡王渠鸻为统帅,兵分三路,楼烦、白羊二王领军三万人,为西路,从定襄、云中入;鬲昆、薪犁二王领军二万人,为东路,从燕地入;左谷蠡王自领中路,攻打雁门。”

一时之间,城中上下人人面上皆变色。这场突如其来爆发的汉匈大战,激烈程度远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这次攻城的匈奴人,好像特别的多。”小院的桂花树下。青葵洗着葵菜,恹恹的道。

“青葵,”张嫣弯腰,拍了拍她的脸,“你害怕么?”

“害怕。”十四岁的女孩忽的嘤嘤哭泣。“可是,我的家在这儿,我又能怎么样呢?”

云中像一个苟延馋喘的老人,在暮色中苦苦的坚持着。不知道下一刻,面临的会是怎么样的命运。

太守孟舒紧蹙着眉头,绕着云中城头走了一圈。士卒们护在自己的岗位上,虽然精疲力竭,还是紧紧握着手中的刀枪。“城中如今怎么样?”

武库丞苦着脸,禀道,“其他还好,……城中的箭矢,已经不多了。”

自立汉以来。为了谨防地方作乱,除长安及洛阳两座武库外。地方武库中从来不能够分发太多武器。

——却没有料到,还没有来得及等到地方军队作乱,却因为受制于箭矢,不得不将云中城拱手让给狼子野心的匈奴。

孟舒握紧了手中青钢剑,心中一阵绝望。

大丈夫死则死耳,当初他投身赵王为宾客,从来不是怕死的。但是,如今大汉天子在他身后这座城池里,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便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

……

右手衣袖腕上往上去三寸处,触感温润而冰凉,是一块玉制令牌。张嫣伸手触摸,尚能感觉到其上泠泠肌理——这是她从未央宫中出来,随身携带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本来以为,这一辈子,永远都不会用到。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却不得不考虑,利用它走出另外一条新的路。

“咿呀”一声,东厢门扇被从外推开。

“谁让进来的?”刘盈烦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舅舅。”

刘盈抬起头来,见是她,愣了愣,“阿嫣,我不知道是你。”他平复了自己的情绪,将声音放柔,将她拥入怀中,“你怎么过来了?”

眼睁睁的看着云中城被匈奴围攻,而自己身为大汉之君,居然无能为力,刘盈,他,很挫败吧?

张嫣用怜惜的目光望着他,嫣然笑道,“我想你了,就过来了。”伸手去揉他有着微微皱痕的眉心,“持已,不要常皱眉,不然会老的。”

刘盈怔了怔。

阿嫣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纵容。刘盈的目光,便慢慢移到她雪白的颈项。不知道怎么的,便想起,那一日她的卧房中,阿嫣美艳的娇躯。她全身泛成一种奇异的粉红色泽。带着汗水的湿漉漉的鬓角。

放在她腰间的手,便有一点变了意味起来。

“呀。”张嫣惊呼一声,“天色还亮着呢。”

“有什么关系?”刘盈的声音里就有了一种央求的意味,“阿嫣,陪我。”

……

当一切平静下来,张嫣一脚踢开了他,将榻上被褥扯过来,笼在身上,遮住了**的春光。

刘盈低低的笑。

“舅舅,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么,至少在最后的时光,我们要快快乐乐的过啊。”

“快乐?”刘盈惘然,揽着怀中少女纤细的腰肢,从室中支摘窗中看出去,可以看到蔚蓝的天色。

苍凉的号角呜呜的响起,盘旋在云中城上空,像亘古的夕阳,散发着血一样的红光。硝烟漫漫。

也许,这是匈奴攻城的最后一次号角。而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不知道城中多少母亲,会失去自己的儿子,有多少妇孺,会失去自己的丈夫。

“阿嫣……”刘盈悠悠的声音,“自从你跟了我之后,好像,我没有给过你多少快乐的时光。”

“我现在,就很快乐啊。”她将螺首枕在刘盈的胸前,“真的。”

快乐的,想要挽留住时光,停在这一刻,永远不要走下去。

“呵呵。”刘盈不以为意的微笑,“若有下辈子,阿嫣,我们还做夫妇吧。”

“胡说八道。”张嫣急急道,抿去眸中的泪滴,

“我的舅舅,会长命百岁。”

会平平安安。

会君临天下。

会执手到老。

会子女绕膝。

会……站在那个地方,等到我归来。

刘盈亲吻她的耳际,含糊道,“你别叫我舅舅——”

……

一碟风干笋脯,一碟灼鲫鱼,一碟蛋脯,一碟炒葵菜,一罐煨野鸭汤,两碗粟米松仁羹。

青葵便一盘盘的将菜肴从托盘中放在了二个人面前的案上。

刘盈感慨万千,这些都是他曾经喜爱的菜色,在过去四年的夫妻生活中,阿嫣一道一道的为他备过。如今案上的这些,虽然原料不及椒房殿的精致,手艺也远远不如椒房殿食官老到,可是一瞬间,还是仿佛将他从战火连天的边城带回到了温暖绮丽的椒房殿。

“自你离开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个手艺的菜了。”刘盈轻喟。

张嫣嫣然而笑,“那你可要好好尝尝,这是我指点厨子做的,你瞧瞧味道可好。”纤细的手指捧在漆碗上,好像漂亮的百合花花开。

“与从前的味道一样。”刘盈就着她手中的小匕尝了一口,唇角微扬,笑意明朗,“——可惜,不是阿嫣你亲手做的。”

张嫣心中黯然。此时情景,她是真有有心为刘盈洗手作一次羹汤的。只可惜,自己在中馈之上匮乏无力,不愿反让刘盈难为。”

“既有佳肴,如何能无美酒?”她扬眉笑起来,接过一旁青葵捧过来的酒樽,放在堂下的红泥火炉上微温,“这是我刚到沙南时亲手酿的酒,那时候沙南还有着桃花开,我便用桃花入酒为酿,酒成之后,埋在院中的紫藤花树下。后来,孟观回到沙南,什么都没取,偏把这罐酒给带回来了。”左手牵袖,用木杓挹取了,双手捧着递到刘盈面前,“舅舅不妨尝尝看。”语笑嫣嫣,吐气如兰。

浅口圆肚耳杯之中,酒汤色泽清澄,芳香扑鼻。用桃花沁过的酒,也就染上了淡淡的桃花香,经过小半年的发酵,成了一种深碧的色泽。

“好酒。”刘盈大口饮尽,不禁击节赞道,“此酒既出,百酒尽退位也。”唇边尚含着笑意,见张嫣殷殷相望,奇道,“阿嫣,你不饮么?”

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的时候,张嫣凝望着他,深深的,深深的,像是要将这张熟悉的容颜刻到自己心里去。唇边噙出哀伤的笑靥。

“阿嫣……”刘盈心中一怔,哐当一声,手中的耳杯落在地上,澄清的酒液溅在衣摆之上,渗透了,他却没有力气抬手擦拭。“你……”

他的脑中开始昏沉。心中浮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4250字,2011年5月12日修

PS:

取章名的时候想到《倾城之恋》。不是我们的爱情倾倒了这座城池。而是这座城池的倾覆,成全了我们的爱情。几年前看《十样锦》的大结局,也是不自主的想起倾城之恋。张爱玲V5。

二一一:暗心

PS:

争取在三四章内结束掉匈奴章节。

两章合一,就不要怪更的晚了吧!

两日后句注山狩猎的消息,很快的便传遍匈奴大营上下,张嫣在军营一隅也得知了。皱眉想了半响,终究无法猜出蒂蜜罗娜这项动议与自己有什么不利,自失一笑。其实,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算蒂蜜罗娜有心要算计自己,自己也根本没有法子避的过。

壮硕的匈奴婆子瞧着面前身材单薄的汉家少年,“你便是那位左谷蠡王赏识的孟家小子?”

“我叫阿硕托,左谷蠡王命我来教你学匈奴话。”

……

帐篷中,张嫣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你便开始教吧。”

阿硕托婆婆觉得这个姓孟的汉家小子有些奇怪。

她教“他”纯正的东部匈奴语言,如何说“山峰”,如何说“河流”,居次在匈奴语中相当于汉人的公主,而屠耆表示贤的意思……当她开口发音的时候,孟英并不跟着她重复出声,但是要说他根本没有花心思学吧,他却由始至终表示出一幅认真凝听的模样。

“阿硕托婆婆,你是左谷蠡王部落的人么?”闲聊的时候,孟英问她。

“也可以这么说吧。”说起自己的家乡,阿硕托婆婆表现的很自豪,“事实上,我们匈奴和大汉不同。单于是名义上所有匈奴人的共主。但除了单于庭周围直属单于的草原外,其他地方都是隶属各个部落,部落之主对外臣服于单于的统治,对内则拥有独立的管理部族

的权利。近年来,因为单于的威名远播,匈奴的领土已经达到我们有史以来最广阔的程度。”

“左谷蠡王所领的东土也是这样的。我出身的东支部落,是除了左谷蠡王直属的雄渠部以外。东土最忠诚也是最大的部落。东支王是左谷蠡王和阿蒂阏氏的母舅,膝下馍哥王子英勇善战,是左谷蠡王最信任的臣子。”

“这样啊。”张嫣微笑应和。

“噫,说起来,”阿硕托婆婆仔细瞅了眼面前的汉家少年,这才发现,他的肌肤细腻,眉眼生的极为出色,不由问道,“你们汉家的男子都是像你这样漂亮的么?——若不是皮肤黑了些。只怕我们东支的及央居次都比不上呢。”

“胡说八道。”张嫣愣了一愣,羞辱之色便浮上了脸庞,怒道。“我虽身子瘦弱,可终究也是须眉男儿。你以女子来辱我,未免欺人太甚。”

她启齿微微冷笑,“我也曾听说,你们匈奴中军一路南下。攻克了不少城池,却偏偏没有拿下善无城。那位守善无城的雁门都尉张偕,便是一位貌姣好若女子的男人,可偏偏,这么多匈奴男儿,都没能奈何的了他。”

匈奴人虽然骁勇善战。暴虐好杀,但是十分敬慕英雄。张偕以一己之力,万余雁门守军。以及善无城中有限的物资和武器,硬是在二万匈奴骑军兵临城下的境况下守住了善无孤城,便是渠鸻亲自领兵,也终究无可奈何。名声传遍了匈奴大营,纵然阿硕托只是军营中的一个仆妇。也是听过的。听张嫣如此说,便肃然起敬。正色道,“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在无人的时候,张嫣背过身子,抚着心脏跳动的胸膛,冷汗微微渗出来。

虽然一时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女儿身份,可长此这样下去,终究是太危险。她需要想一个法子,尽快的逃离匈奴。

到了第三天清晨,阿硕托正要开始继续教授张嫣匈奴语,蒂蜜罗娜身边的贴身侍女朵娜找过来,站在帐篷风帘之下,淡淡道,“阏氏找你过去。”

“匈奴语学的可棘手?”蒂蜜罗娜在王帐外嫣然问道。

清晨的阳光从东边树梢上照耀下来,映衬的少年阏氏的娇颜色若丹霞。

“就那个样子吧。”张嫣不以为意,“阿硕托才讲了两天,我能学出个什么来?”

“阿嫣是一定不成问题的。”蒂蜜罗娜咯咯的笑,笑声清脆而明媚,路过的人听了,心中都生欢喜,

“我记得当年阿嫣的英语学的那么好,如今学匈奴语,一定不在话下的。”

“阿嫣,”她上前,牵着张嫣的手,热情道,“今儿天气这么好。我听说,句注山西边一里处有一座玉谷,风景不错,不如我们今天去郊游吧。”

蒂蜜罗娜这又是出的什么花招?

张嫣微微狐疑,玉谷离今日渠鸻与樊伉所在狩猎的东山有一定距离,似乎并扯不上干系。

她猜测不到,只能退后一步,轻轻道,“阏氏有此雅致,孟英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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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注山间,秋末冬初的时节,渠鸻与樊伉带着一众随从沿着大路上山,跑了一阵子马,路上的野物日益稀少。渠鸻便笑道,“如今是辰时,舞阳侯,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分开,各自狩猎,待到申正在此处会合,在比一比彼此的收获如何?”

马背之上,樊伉懒懒的笑道,“左谷蠡王既然都这么说了,伉便悉听尊便就是。”

将近深冬的野兔皮毛丰厚,樊伉张弓搭箭,远远的对准了草地上惘然未知危险靠近的一只野兔子,右手弓弦一松,箭矢如流星赶月一般,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从野兔的眸子射入,穿过后颅而出。

“赎回的战俘都安置好了么?”

他的身后,骑在马上的随从官苦着脸答道,“回侯爷的话,匈奴历来没有留战俘的习惯,战俘营中此时不过剩下三十余青壮,其中并无侯爷要寻的人的踪迹。我亲自去问过所有人,他们都说,匈奴大营中没有旁的活着的汉人了,更没有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或是少年。”

樊伉眉头微微皱起来,颇有些无所适从的烦躁。

出长安的时候,在宣室殿中。天子对自己的殷殷交待又回响在自己的脑海中:

“朕让卿走这一趟,主要是为了阿嫣。”

“关于汉匈之间的决议,只要在容忍范围以内,卿可自专之。但阿嫣是朕的皇后,却失陷在了北地,下落不明,为阿嫣作想,这消息不能够传出去。卿是朕的表弟,阿嫣也曾经喊过你一声表舅舅,朕信的过你。望你此去之后。定要想尽办法找寻她的下落,将她带回来。”

他来到匈奴大营这两日,花费了大量心力。终究没有找到那个少女的踪迹。

樊伉在马上闭眼,想起记忆中那个精致娇弱的少女。

皇帝终究是关心太过,不愿意相信任何不好的可能性。

张皇后美丽,绯薄,像是三月间渭水河边盛放枝头的一支最好的桃花。但在这样的战争中,却是连生存下去的资本都没有。那样单薄的身体,出众的容貌,若是露了女儿身,多半逃不过匈奴人的蹂躏;若是一直没有露陷,只怕也死在了残酷的战火之中。

*******

阳光照在曲折波光粼粼的小溪上。小小的山谷之中,便植着松柏等耐寒树种,在一片秋风潇洒的深秋时节。依旧保持着绿意盎然的生机勃勃。

岸上,一堆篝火熊熊燃烧,一只鱼串在树枝之上,抹着油在篝火上烤着,滋的一声。落在柴禾之上,冒出一阵青烟。蒂蜜罗娜好整以暇的翻了一个面。

“好久没有这么悠闲的和你在一起了。阿嫣。”

“是啊。”

真的很久了。

“阿嫣。”蒂蜜罗娜环视玉谷的景色,“你觉得北地美么?”

张嫣收回目光,“很美啊。”

“那,比你的长安如何?”

张嫣微微防备的看了看蒂蜜罗娜,“为什么要和长安比呢?长安有长安的富丽壮观,雁门有雁门的辽阔莽苍,两个地方各自有各自的美,只能说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蒂蜜罗娜赞道,“阿嫣说的真好,”眨了眨眼睛,“其实,匈奴草原也是很美的。”

……

“有时候,”蒂蜜罗娜唇边噙了一抹蜜糖似的笑意,若有所思道,“我总觉得阿嫣你像一只乌龟,只肯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面对改变,不肯走出去看一看,这样子不好哦。其实,只要你探出头去看一看,试一试,也许会发现,新的生活远没有你想象的可怕。”

张嫣干脆别过头去,闭上眼睛。

“你……”蒂蜜罗娜有点恼,正要发作,忽听得侍女从谷外赶进来,欢喜禀道,“阏氏,单于来信了。”

“是么?”蒂蜜罗娜欢喜作色,再也顾不得张嫣,忙道,“拿上来。”

她展开冒顿的手书,观看完后,嘴角便慢慢翘起来,问侍女道,“随信可还送来了什么?”她问侍女。

回话的小侍女很是机灵,声音干脆而利落,“单于还送来了一些青稞酒和旁的东西,奴婢想着阏氏一定想要早点看到单于的信,便擅自先送回来了。”

“我现在就回去看看。”蒂蜜罗娜霍然道,转身回头,对张嫣歉然笑道,“阿嫣,你看,我本来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的,偏偏遇上……真是不好意思。要不这样吧。这鱼还没有烤好,你在这玉谷继续玩一会儿,过一会儿,我让哥哥过来接你。”

“哎,”张嫣目瞪口呆,眼见着蒂蜜罗娜竟是真的留下自己在这个地方,带着从人上车离去了。

小白“呜”的一声轻嚎,迅捷的跳入车中蒂蜜罗娜的怀抱,蒂蜜罗娜摸了摸它的背毛,在他耳边轻轻念叨了几句什么,小白便嗖的一下蹿下了前行的马车,径自跑的不见影了。

“拉乃,”她吩咐车下的卫士,“派个人去左谷蠡王那儿,帮我传个话儿,便说我的小白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自己跑了。阏氏找不着小白,正伤心着呢。”

“诺。”

蒂蜜罗娜放下车帘,轻轻的靠在马车壁之上,唇角间扬起一抹笑容,不知道是得意还是自嘲。

阿嫣,我希望将你永远留在匈奴。可我能拘禁你的身体,却不能拘禁你的灵魂。而我又偏偏受限于过往的情分,无法对你下狠手。那么,我只能想法子堵住你回去的路。

车帘动荡中,蒂蜜罗娜的眸子明灭不定。

阿嫣,哪怕你如今身为阶囚,不能自由,可是,你终究得到了你一直想要的爱情,我看的见。有一种快乐,当不再压制的时候,能够从你的灵魂里渗出来。感染众人。

爱情,真的是那么美丽的么?

在没有人的地方,蒂蜜罗娜抿了抿嘴。

就让我看一看,那个你深爱的男人,在你们的爱情遭遇质疑的时候。能不能够如你心中希望的一样,坚持下去,不辜负你的所谓爱情。

……

张嫣就那么措不及防,被蒂蜜罗娜扔在了玉谷之中,蒂蜜罗娜只给她留了十个匈奴卫士,守护她的安全。

她左右张望空荡荡的山谷。忽然觉得胸膛中心剧烈跳动起来。

阿蒂定然是做着什么打算,才会就这么将自己丢在玉谷,身边只留了十个匈奴卫士。

十个卫士。每一个都身体健壮,骁勇善战,几乎不是她可以越过去的。但是,

回到匈奴军营之后,只怕她再也等不到一个机会。能够身边只有这么少数量的匈奴人。如果她能够从这些人手中逃开……

张嫣,冷静点。她在心中对自己道。

她忽然想起孟观。

孟观伸手矫健。剑法如神。如果他在自己身边,应该能够打败这些匈奴人,护送自己逃开。只可惜,因了白日里行踪太过明显,孟观不敢露面,根本没有跟着自己出来。

不过,如果她真的能够凭着自己成功逃离,凭着孟观的身手,一旦发现自己不见了,应该能轻易从匈奴军营中走脱,安全无虞。

只要她能够从这些匈奴人手中逃掉。

……

“兀那孟家小子,”蒂蜜罗娜离开之后,匈奴人便明显散漫起来,一个卫士便笑道,“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运道,怎么无论是阿蒂阏氏,还是左谷蠡王,都特别看重你?”声音放肆,带着一丝对汉人特有的不屑。

张嫣没有说话,举起篝火上的烤鱼,从鱼背上撕了一块下来,放在唇边,斯文的咬了一口。

烤鱼的清香飘出来,这些匈奴人都是草原牧民出身,日常吃的不过是用祖传手法烤制的牛羊腿,何尝尝过这样的美味,不由都偷偷咽了口口水。

*******

东山之中,渠鸻张弓搭箭,射了一只狍子,正想着能见的野物实在太少,是否往更偏僻的林间走一走,忽见蒂蜜罗娜身边的亲卫匆匆赶过来,眉心一皱,唤过来问道,“怎么了?”

“禀左谷蠡王,”亲卫眼角有点抽搐,但还是按女主人的意思禀道,“我家阏氏身边的雪狼走失了……”

“小白?”渠鸻有些意外。

雪狼小白是蒂蜜罗娜九岁起便养在身边的宠物,虽然渠鸻与之有些不太对盘,但心中实也喜欢它的神骏,兼且知道小白在妹妹心中的地位。本待不理,终究放心不下,勒马回转,“我去那边看看。”

“左谷蠡王,”侍从讶然道,“可是这狩猎?”

“……没关系。反正也已经有了这么多猎物了。”

*******

东山之中,樊伉正追着一只野猪的时候,不远处山林之间,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樊伉眼尖,于是问道,“那是什么?”

“是一只狼。”身后的随从惊叹道,“这时节,居然能在山里遇见狼。还是一只——”少见的雪狼。

那白狼在不远处停下来,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体型矫健,身体流线优美。一双眼眸带着十分的灵气。

“真是一只漂亮的小东西。”众人屏声敛气,目眩神迷。

樊伉亦大为心动,挥手吩咐道,“悄悄的缀过去。”

只要今日里猎得这只雪狼,与匈奴的较量便不会算输场了。

白狼舒展前蹄,回头再度向众人方向望了一眼,眸光一闪,仿佛是会通灵一般,在樊伉张弓搭箭。即将放手的时候,倏的一下跃起,像一道雪线一样,跃出三尺开外,很快的就要不见踪迹。

“追。”樊伉急急喝道。

*******

——若这烤鱼是这汉家小子烤的,只怕这些匈奴卫士早就上来抢了。但这却是之前阏氏亲手烤制,蒂蜜罗娜在匈奴人心中威信颇高,给卫士们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来。

张嫣笑吟吟的瞧着面前这玉溪水,忽道。“这条溪水里面鱼倒是不少。”

“小子,”一个匈奴人忽然唤道,声音粗嘎。“你会不会烤鱼?”

一排烤鱼在火堆上烤着,张嫣用刷子的将各种调料刷在每条鱼的身上,动作仔细而认真。匈奴人看的叹为观止,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别说。这汉人在烹调上还真的颇有一手。”

“是啊,我们也常烤牛羊肉,就没有这么考究。”

“切,你的烤肉味道怎么可以与这个比?”

……

“哎,小子,好了没有?”

“好了。”张嫣扬起头来。抿唇微笑道,“可以尝了。”

当最后一个匈奴人瞪大眼睛不甘的倒在地上,张嫣冷哼了一声。压了压鬓角,转身向句注山的方向奔去。

当她抱定了为刘盈引开云中城下匈奴楼烦王的心思的时候,便用曼陀罗制成无色无味的迷药,将它掺在斟给刘盈引用的那一爵桃花酒中,让刘盈无力阻止自己的行为。桃花酒所需的迷药并不多。剩下的药没有用完,便在离开云中城的时候隐秘带在了身边。

——鱼是匈奴人就地在玉溪浅水里抓的。调料是之前蒂蜜罗娜用过且她亲自品尝的。匈奴人只怕在最后倒下之前都没有想明白,她是如何动了手脚。他们猜不到,她只是将药下在洗刷子的清水之中。

张嫣头也不回的在山路上疾行。

句注山绵延在太原郡和雁门郡的边境,山线颇长,没有当地向导的指引,匈奴人绝对不会清楚里头的情景。

她手上有一把防身的匕首,只要不是遇到了群狼和过于凶猛的野兽,都有周旋之力。

蒂蜜罗娜的用心一定不良,却也给了她一个时间上的空当。

她只要在这个空当中走出一段距离,并且隐秘躲藏起来。待汉匈议和之后,匈奴终将退兵。到时候她再出来,或是寻孟观,或是求助张偕,终究能够回到长安去。

只要,她的运气不错。

若她的运气不错的话。

“吼——”一声震撼山林的兽吼从身畔传来。

张嫣握紧手中匕首,愕然的望着从枯黄的大树后面踱出来的一只老虎,心中微微绝望。

……

怎么会有老虎?

……

老虎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偏了偏头,向张嫣的方向望过来。兽类的眼眸不会分辨人世间的贵贱美丑,无论是大汉的皇后,还是街头的乞儿,是俊美的少年,还是丑陋的女子,在它眼中,都不过是一餐可以果腹的食物。

张嫣一时间脑海中什么都无法想起,只是眼睁睁的看着老虎一步步的向她走过来。

她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莫非,自己没有死在匈奴,却在这句注山不知名的地方葬身虎腹不成?

舅舅,对不住,我终究无法守住对你的诺言,平安的回到你的身边。

恍惚间,她觉得这只老虎一步步的逼近,她似乎都可以闻到它行走带起的腥风,一只箭矢从天外飞来,带着十足的劲力和精确的准头,射入老虎的颈项。

老虎痛极而呼,双爪剪起,险些拂到张嫣的脸颊,渠鸻从背后赶过来,抱住张嫣往身后丢去,同时抽出腰间弯刀,“嗤”的一声,捅入了老虎的腹部。

“你还要不要小命?”他从血泊中走出来,对着张嫣吼道。话还没有说完,张嫣坐在地上,惊觉自己再一次险死还生,哇的一声,竟是掩面哭了。

渠鸻愕然。

他听了阿蒂身边亲卫的禀告,便赶到小白“走失”的玉谷,不见小白踪迹,却见了地上一堆残火,以及满地迷倒的匈奴卫士。用水泼醒他们得知之前情形之后,不由色变。这时节,山间时有凶猛野兽,孟英那样稀疏的身手,若是遇到,只怕性命堪忧。于是命身边人继续追寻小白的踪迹,自己却缀着孟英依稀留下来的痕迹一路追了过来,恰恰在张嫣遇到危险的时候救下她来。

见惯了水里来火里去的匈奴儿郎,渠鸻还真没有见过,一时间哑口,好一会儿才生硬安慰到,“好了,别哭了。”

雪狼轻巧的跃过山崖转角之处,在下一个瞬间,身影隐没于莽苍的原野之中。

樊伉独身一人追上来,缀到了雪狼的一点小小尾巴,他没有追下去,却停住脚步,看着不远处山壁之旁。那儿有一头猛虎虎被人射杀在地,在它满目血污的一旁,男子身材高大,正是两个时辰前与自己分手的匈奴左谷蠡王渠鸻。

侍从奉上来一件大氅,他接了过来,没有自己穿上,却将它盖在了身边少年的身上。

张嫣方哭了一声,便想起来,自己的面上涂了粟米汁,不能晕染,连忙拭了泪,转过身来,却被一股热熏气息包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件相对于自己身材太过宽大的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

渠鸻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起,勒了勒她的腰身,不可思议的问道,“小子,你真的有十六岁了么?瞧瞧你瘦的,我们匈奴人,十岁的男孩子都比你健壮。”

远方,山坳转角之处,樊伉手中的硬弓微微垂下,目光眯了眯。

“放我下来。”渠鸻怀中的少年尖声叫道。

那少年背对着他而立,只能见到一线侧影,看不清容貌,只是背影见着,极为熟悉。

“有什么关系?”渠鸻毫不在意笑道,“等回了雄渠,我亲自教你骑射。下一次再一个人遇见老虎,可不能这么露怯。”

他回身吩咐道,“将这只老虎的尸身拖回去。”

张嫣浑身僵硬,任由渠鸻抱着自己,向一旁走去。

女子就是女子,怎么扮都不可能真的像男人。而她之所以在匈奴军营中扮了这么久男装,都没有被人发觉,一是因为匈奴人固有认为大多汉人男子柔弱;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秋冬之日天气寒冷,身上衣裳厚实宽松,将女子的曲线全都遮掩在层层绵絮之下。

渠鸻的拥抱,并不带有一丝暧昧痕迹。但她生怕挣扎之间,让自己的女儿身露出痕迹,不敢动弹分毫,伏在渠鸻的胸膛之中,直到他将自己抱到马前,放上骏马。

北地的秋风呼呼的刮着,带着凋零的落叶,飘飘悬悬落在地上。樊伉站在山坳隐秘的地方,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

“侯爷,”身后的随从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追到那只雪狼了?”

“没有。”樊伉道,转身回走,“回去了。”

这一日的狩猎,渠鸻虽打到了一只成年雄虎,但汉使舞阳侯樊伉却也猎到了一只熊瞎子,最终算起来,汉匈两国算是持平。

两天后,樊伉向匈奴的左谷蠡王渠鸻和阏氏蒂蜜罗娜提出了辞行。

“与侯爷初次见面,”蒂蜜罗娜嫣然笑道,“侯爷不多留些时日么?”

“不了。”舞阳侯樊伉清冷的答道,“与贵国议和任务已了,伉这便打算回长安向天子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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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尝试三线同时写作,希望不会显得混乱。

二一二:蛰伏

这一次虎口脱生之后,再度回到匈奴大营,张嫣便从面子到精神上委顿下去。

“阿嫣,”蒂蜜罗娜到帐篷中来探她,劝道,“你这又是何苦?”

“放弃吧。你一个人,又是手无缚鸡之力,这一次好在只是遇到一只猛虎,野兽虽然凶猛,却没有什么坏心;若运气不好遇到心术已坏的人,只怕结局更是不好。阿嫣,你当知道,在如今这样的乱世,离了旁人的庇护,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好好生存的。”

张嫣卧在火炕之上,只觉得脑海昏昏沉沉的,别过头去,没有答话。

终于发现,只有自己在意的人说的话,才会恼,会恨;当那个人已经在自己心中什么分量都没有了,他纵然是再说了些什么,又与我何干?

案上的豆灯晃了一晃,在帐篷上投下了一片伶仃的影子,色泽晕黄。什么时候发生的呢?曾经最要好的朋友,终于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蒂蜜罗娜眼圈一红,再也待不下去,飞快了掀了帘子,躲了出来。

为什么?明明当日在句注山中,一切事情的发展轨道都按照她的设计,完美的实现,蒂蜜罗娜摇晃着青铜爵中琥珀色的酒液,醉意熏然,却偏偏在见过阿嫣的颓然的时候,不自禁的想起,那一年的大年夜,她一个人在后世孤单的寝室中,无处可去,痛不欲生,忽然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惊讶的打开门,看见的那张释然的笑脸。

身边传来轻轻的叹息。

“哥哥,”蒂蜜罗娜醉意熏然,仰头问渠鸻,“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如果,如果从前有一个人。他很喜欢狼,也很喜欢羊。可是他喜欢的这只羊非常非常的讨厌狼这种动物,你说,这个人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喜欢的狼和羊我和平共处呢?”

渠鸻无言。

狼和羊之间的矛盾,是根本调和不了的。

但是,看着月光下蒂蜜罗娜红润的脸庞,殷殷的目光,最后,他只能道。“那你只能想一些法子,将这只羊和所有的狼分隔开来,不再见面。”

蒂蜜罗娜发了许久的呆。终究低低道,“不行的。”

“因为,”

那个喜欢羊的人,她的骨子里,其实也是一匹狼啊。

……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夜风里传来渠鸻冷漠而理性的声音,意有所指,“那就要看看,在这个人心里,她究竟是更喜欢所有的狼呢,还是更看重那只羊。阿蒂。我们在世上,总要放弃一些东西。到最后,只要。能够抓住对自己最重要的就好。”

“最重要的……”蒂蜜罗娜重复念道,若有所思,眸底的迷茫渐渐退去,恢复清明。“我知道了。”

“明白过来就好。”渠鸻宽心笑笑,把玩着手中的一把匕首。“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问你。”

“阿蒂。”他站起来,俯视着侧膝胡坐在榻上的妹妹,目光若有深意,仿佛好像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孟英他,究竟是什么人?”

蒂蜜罗娜别开头去,心虚笑道,“哥哥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渠鸻低头一笑,“阿蒂,你乐意装傻,便装傻吧。”若不经意,“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你把他养在身边,不过是逗弄着玩罢了。后来才发现不是这样。”

“你说他有大才,希望我能用他。这些日子看下来,才或许是有的,但是多大还不好说。身份上却有着许多古怪,不说她身上的那些无色无味的迷药,”仿佛没有看见蒂蜜罗娜越来越僵的面色,渠鸻刷的一声,将手中匕首拔出鞘,“单就这把匕首,刀锋也雪亮锋利,刀柄雕刻花纹看起来不算繁复,却也颇见功力,也不是普通人能够随便得到的。”

“阿蒂,”他若有所思,“前些日子,那个汉使舞阳侯赎买战俘,且在匈奴大营上下寻找什么的样子,为的就是他吧?”

蒂蜜罗娜讪讪低头,嘟囔道,“还以为你是个傻的。既然那么聪明,怎么在那个方面就那么迟钝?”

都抱了一路上马了,怎么居然就没有察觉到在男装之下,其实是一个美娇娘?

“什么?”这句话渠鸻没有听清,便追问了一句。

蒂蜜罗娜没有回答,反问道,“哥哥,既然你猜到了这些,打算拿他怎么样呢?”

渠鸻扬眉大笑,“他身份不简单,那又怎么样?既然已经落到了匈奴,就得依着我的意思。”

“阿蒂既然觉得他能够为我所用,必定有阿蒂的道理。阿蒂,你当初说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还记得呢,觉得有些道理。我既为英主,又以国士之心诚待他,不怕他没有一日不能以国士之心报过。哪怕他再是什么大汉高官显贵子弟,终究最后要为我所用。若太计较这些,岂非反显的我胸襟不够?”

蒂蜜罗娜听的既讶且佩,不由眼波流转,笑道,““那,孟英他用药药倒了我们的匈奴勇士,自己起心要逃,哥哥不恼么?”

渠鸻哈哈大笑,并不以为怀,“咱们做主子的,自有自己的一套用人道理。说起来,孟英他早就跟我坦言,他并不乐意随我去匈奴,想要逃走,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蒂蜜罗娜顿了一会儿,才叹道,“哥哥之广阔大度,妹妹不及。”

渠鸻漫步行在绵延广阔的军营之中。正是一日将要结束的时候,夕阳西下,晚霞铺满了大半个天空。与汉使的停战协议已经达成,之前那些个攻占下来的城池,也都重新让了出来。如今营中一片忙碌,士兵们想着明日清晨便可出发返回草原故乡,心思微微浮躁,却也显得十分人情。

他忽的顿住脚步,看见在不远处的一个山丘上,一个单薄的背影背对而坐,望着天边夕阳。显得分外孤单而凄凉。

“明儿个,我们就要回匈奴了。”他来到少年身边,慨然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打量着少年的样子,笑谑道,“终于肯出帐篷了?”

孟英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我到底也是个‘男儿’,总不能真的被一只老虎吓的下不来床吧。”

想在这座匈奴大营里安全的活下去。直到离开,低调只是一时之计。蒂蜜罗娜的身份足够高贵,但她终究只是个阏氏。依附着冒顿单于和左谷蠡王渠鸻,本身却并无任何战功,从无数战火里走出来的匈奴士兵敬服她本身,却并不能对她照拂下的自己留有多少残余的尊重,而且。她也日益无法忍受与蒂蜜罗娜维持表面的友谊。在这种情况下,适当的与这位匈奴中实权派的左谷蠡王表示亲近,也就成为了不得已的选择。

更何况,张嫣苦笑。

渠鸻可是实打实的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呢。

“说的好。”渠鸻哈哈大笑,干脆在她身边坐下来,“孟小子。你可知道,这次的汉使那位樊侯爷与匈奴议和时,用每一人三石黍米的价格。赎回了匈奴三路大军里两百余名战俘。”似笑非笑。

……

“说起来,如今长安城中那位汉人皇帝,倒是一副好心肠。当年白登一战中,匈奴俘虏的汉人更多。高皇帝可没有花一分闲钱赎他们。”

“左谷蠡王说这些做什么呢?”张嫣终究开口道,“无论如何。樊侯爷已经离开了。”

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或者是想法,无论是。樊伉终究放弃了她。

渠鸻有趣的看着他,“你也想被他一道赎回去么?”

张嫣唇线抿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到底忍不住回讽的冲动,抬头看向渠鸻,“您这么说,我倒真的有点想问一句了,这些被汉使赎回去的战俘中,为什么不包括一个人——我孟英呢?”

渠鸻笑了,“不。”他摇头,正色道,“孟先生,你不是我们的战俘,你是我们的客人。”

“客人?”

“是啊。”将手枕在颈项,渠鸻索性躺下来,闲适道,“不打仗的时候,我们匈奴人也是很好客的,匈奴同样有美丽的土地,有美丽的姑娘,热情的歌舞,饿了渴了,随便进一家毡包,主人都会给你捧出烤肉和马奶酒——在他们不饿肚子的时候。”

张嫣冷笑道,“说的很好听,可是你有见过哪家的客人是被逼着做客的。”

渠鸻回过头来,在一日最后落日的余光中,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汉家少年,他的肩膀看上去很小,却好像有着一种坚韧的力量,“你,”渠鸻迟疑问道,“你不乐意去匈奴,是不是因为挂念家中亲人?”

张嫣愣了一下,面上呈现出伤情神色,喃喃道,“亲人?——算是吧。我舍不得我的阿翁,阿母,也舍不得……。”

夫君。

那个含在口中没有说出来的字眼,渠鸻便理解为少年害羞,不肯说出自己在家乡娶了的女子,想着这种青涩的心情,不由哑然失笑,调笑,“十六岁的小孩子,毛还没有长齐。”摸着下巴道,“说起来,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嗯。十六岁的时候我周旋在无数女人中间,”却吝于付出半分真心。

——可是,年纪越来越大,人也就越来越成熟,也就想要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安心的人,疲倦的时候可以休息,喜悦的时候能够分享。

战场上,他依旧是百战不殆的战神。可是,离开了战场,他却越来越厌恶那些与漂泊,刺激,冒险一类的词相关的生活,想要安定下来。

真是的,渠鸻自嘲,才二十八岁,就已经老了。

“我陪你喝酒吧。”他拍了拍手,便有在山丘下等候的侍人将酒食奉上,然后退下。

葡萄酒在耳杯中漾出琥珀色的色泽,张嫣端起,凑在唇边饮了,看了渠鸻一眼,心中复杂。

其实,也不能说蒂蜜罗娜不够了解她。像渠鸻这种豪气但同时善心的男子,的确是曾经最容易让她付出感情的物种。

只是阿蒂是否明白,感情是一回事,爱情是另一回事。在邻近的那座云中城,她已经为自己的爱情买了单。就不会轻易将爱情转向。

太阳已经彻底的落到山下去,暮色渐渐黑沉。在这样天色中,渠鸻不经意间抬眼,看了面前少年一眼。

他的肌肤虽黝黑,面容弧线却极为清秀,且肤质出奇的细腻。举手饮酒,抬手放杯,一举一动之间,虽分外清爽,不见女子的胭脂气。却不知道怎么的,让他记起已经在记忆中远逝很久的静阏氏。

很久以前,他在刘丹汝身上看到的风情。如今竟在一个汉家少年的身上再次窥见。

他晃了晃头,将心中奇怪的思绪压下去,笑道,“我们匈奴也有很多好女子,等你到了我的部落。我将部落里最漂亮的女孩嫁给你,很快你就会忘了你妻子的。”

张嫣失笑,摇晃了一下杯中的葡萄美酒,悠悠道,“据说,匈奴人最崇拜狼。认为狼是最勇敢的动物?”

“是啊。”

“那么,左谷蠡王可知,狼也是一种最忠贞的动物。一旦它选定了伴侣之后。就会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我和他(她)……一起长大,他一直对我很好,在意我的感受,他既以此心待我。我若不以同心还他,又岂非不公平?”

渠鸻怔了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用笑容应付,“孟先生此心高矣,只是我却做不到。”却看不见自己笑容里的狼狈。匆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明儿个需要早起,你今晚也要好好休息。”

张嫣微微一笑,饮尽最后一口葡萄酒,将耳杯掷下。

从山丘上望下去,雁门郡一草一木,俱是故乡景色,铭记于心。却将是她短时间内最后一次凝视。

命运逼仄的时候,我们只能无奈的接受,然后想办法反击。

她想,她会慢慢的沉寂下去,然后在骨子里积蓄力量,在下一次机会里,头也不回的逃出那片陌生的土地,回到这里。但无论如何,在此时这个时候,她却只能保持沉默,顺服的跟着他们离开。

张嫣闭目,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正如有时候,虽然无比的思念,却终究不得不远离。

****************

“看起来,左谷蠡王真的很看重那个孟家小子。”王帐之中,朵娜轻轻的对蒂蜜罗娜道,“听说,他们刚才在一座山丘上一起喝酒,而且相谈甚欢。”

蒂蜜罗娜目光微微一闪,吩咐道,“帮我叫塔娜和格桑过来一趟。”

“诺。”

塔娜和侍女格桑来到前方阏氏王驾之前,正看着雄渠负责部落安全的千长安施从帐中走出来。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都在帐前折胸拜道,“婢子参见阿蒂阏氏。”

过了一会儿,阏氏帐中传来声音,“进来吧。”

“明儿个就要启程回匈奴了。”蒂蜜罗娜轻声吩咐道,“关于孟英此人,我没有打算将他带回单于庭,打算将他安置在雄渠部。你们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通一些拳脚,我将你们都放在孟英身边,伺候你们贴身随侍,不得怠慢。但是也得谨防着他再次生出逃走的心思。若他真的走离了,我唯你们二人是问。”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塔娜和格桑对视一眼,俱都撇嘴,塔娜便道,“我看那个孟先生,手脚无力,之前区区一只雄虎便将他吓了这么些日子,只怕是没有胆再生出逃的心思了。更何况,有安施千长掌管部落防卫,他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好了。”蒂蜜罗娜骤然斥道,赫的下面两个婢女面色都变了,方轻轻道,“他如何,是他的事情。你们是我亲自派过去的,若是生了懈怠心思,我虽然已经出嫁,想在雄渠部处置两个女婢,还是做的到的。”

前元七年九月乙亥,在大汉滞留了整整两个月零四天的匈奴军队终于拔营,启程回往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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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争取下章能够逃出来。握拳。

二一三:再离

黑水河湍湍流淌,经过雁门、代国二郡。高帝七年白登之围后,大汉和匈奴以黑水河为界,定下了两国的疆域分际线。

十万匈奴军队在黑水河边欢呼了一声,骑着骏马,跨着弯刀,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乡,然后卸下戎装,忘记战场上的杀戮,返回到属于自己的淳朴的牧民生活中去。此行在大汉二个月的战争中所得到的收获,足够他们度过一个安然的冬季,一直撑到来年春暖花开。而那些将自己的性命留在大汉境内的人,因了匈奴此时特有的氏族制度,留在家乡的妻子能够改嫁他人,孩子也会得到族人妥当的照顾,终究也能够闭上双眼瞑目而去。

蒂蜜罗娜是内眷,她的车骑并不与这些普通匈奴士兵同行,将在稍后一些时候,由一千阏氏护卫队以及八百雄渠勇士护卫,单独前行。

张嫣也因此得以特殊照顾,分配到了一辆马车,与阿硕托和塔娜、格桑等人同行。

青帷布车马趟过黑水河的渐渐鸣水的时候,张嫣靠在马车壁上,双手捂脸,眼泪终究潸然而下。

阿硕托婆婆怜惜的看着这个单薄的汉家少年。

马车外,塔娜和格桑坐在车扶手上,听着马车中汉家少年哽咽的哭泣声,难得的没有心生不佳的言语。

在这个人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千万种哭泣的理由,这种因为故土家国而落下的泪水,是最厚重的一种。没有人有资格嘲笑。

许久之后,张嫣终于平静下来。掀开车帘,从车中望出去,自黑水河过去,一望百十里,都是赤地。连荒草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人烟了。传说这便是匈奴的欧塞(边境),匈奴以此为缓冲之地,便是有敌人来攻,还没有过完欧塞的时候,匈奴便会知晓应敌。

冒顿初为单于的时候,强邻东胡向他索要良马,冒顿毫不犹豫的给了;向它索要宠爱的茨鄂阏氏,冒顿也毫不犹豫给了;东胡于是觉得匈奴并无可虑,向他索要两个部落之间一块欧塞。臣子们都认为那块土地没有草木人烟,给就给吧,结果冒顿大发雷霆。言道匈奴良马美姬都可以割舍,唯独疆域寸土不让,将支持让土的臣子都给杀了,发兵攻打东胡,成就了匈奴最初的霸业。

看着马车外荒芜的土地。张嫣心想,当初刘撷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也和她一样惘然吧。

故土难离,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情绪。

欧塞绵延数百里,一行走了足足一日,遍目都是荒芜。第二日,草木渐渐多了起来,直到第三日上。才见了草原上稀疏的炊烟。而天空也开始飘起雪来,覆在马车顶盖之上,不一会儿,便积了厚厚一层。

“好冷啊。”前行的马车中,张嫣将自己抱在几层毛毯之中。尚觉得不够暖和,呵着手抱怨道。“冷的好像手伸出来就不是自己了的一样。”

“哪有你这么怕冷的?”阿硕托婆婆失笑,用杌子将车帘压紧实了,挡住透帘而入的北风,回头用忧虑的目光看着伶仃的汉家少年,“如今还没有到王庭,也不是匈奴最冷的时候呢。说起来,蒙阿蒂阏氏照顾,你白日里行路的时候坐马车,晚上帐子中还能燃着火盆,已经是很好了,就是这样,你还冷的受不住。若是到了王庭,那儿才真的冷呢。那会子,雨下到地上,马上就能够结成冰。要是不戴毡帽,回帐能抖下一层冰珠子下来。”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像阿英你这般瘦弱的身子,可怎生熬的过去呢?”

**********

过了蜿蜒的诺水,一行人便进入左屠耆王稽粥的领地境内。近冬的时节,牧民都往南方迁徙,人烟也渐渐盛多起来。远远的见了蒂蜜罗娜阏氏的车队,牧民们都放下手中活计,跪伏在地上,喃喃的祝愿大阏氏健康长寿。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向草原以西望去,能够看见绵延的山脉,山峰顶上一片雪色,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那儿就是我们的祁连山了。”

蒂蜜罗娜介绍道。回到草原之上,她的眉目更加添了一分舒展之色,声音含着淡淡的骄傲和自豪,“阿嫣,你不会能够想象到,祁连山有多么美。每到春天的时候,山上山下开满着红蓝花,匈奴女子用它来制胭脂,抹上它,在太阳底下骑着马,像开的最好的花。阿嫣,这样的匈奴,是不是很美?”

坐在蒂蜜罗娜舒适而华丽的车驾之中,张嫣裹着厚厚的毡毯,将远远的视线收回来,睇望着蒂蜜罗娜,矜持一笑,“阿蒂打算邀请我一路去王庭么?”

蒂蜜罗娜的笑容窒了窒,“我当然是想邀请你去王庭做客的了,”勉强笑道,“只是王庭实在太冷了,你瞧瞧你,才到了这地界,就见天拿这么厚的毯子裹着,若真要你长住王庭,可怎么过日子啊?雄渠部在漠南,比王庭要暖和一点。我会将你托给我哥哥,你不必担心。”

张嫣不答而笑,扬了扬嘴角。

若真的担心她体质畏寒,便根本不会非要逼她入匈奴。如今又做出这幅模样,又有什么意思?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蒂蜜罗娜为什么不将她带在身边,而是托给了渠鸻照料。那个荒唐的所谓媒妁不过是附带之言,真正的原因一定另有所在。直到之前玉谷郊游那日,蒂蜜罗娜收到冒顿的手书,面上的欣喜,虽说可能出于做戏,却终究看的出其中一点真心,这才隐约猜到,莫非竟是因为冒顿。

作为匈奴此时在位的单于,挛鞮屈普勒十七岁弑父夺位,如今已经三十七岁,在位期间,将匈奴带入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枭雄。蒂蜜罗娜虽有一些小聪明,在冒顿面前。却不值得一提。

一时之间,张嫣有些不可置信。这样年少娇俏骄傲聪慧有若冰雪的蒂蜜罗娜,竟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年纪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且身边诸多姬妾的冒顿?

她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有一个声音,在心中悄悄的问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呢?你又能够怎么解释,你自己喜欢上刘盈的事情?

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蒂蜜罗娜对冒顿的感情,究竟是出自于少女对英雄的仰慕。还是在彼此夫妻名分下相处而来日久生情,又或者,没有任何庞杂的因素。仅仅是因了那个男人本身,她已经无法知晓。大抵,这世上的爱情有千钟的不同,例如她和刘盈,例如蒂蜜罗娜和冒顿。

在初冬枯黄色的草原上。蒂蜜罗娜的一行人拖成一道长长的条形,一千八百名健硕的匈奴卫士严谨的阏氏王车守护在中央。在这样规整的队形中,忽有一骑逆向而来,众卫士纷纷意外张目,就出现了一丝散漫。贴身女官朵娜从阏氏车内围探出来,皱眉斥道。“怎么回事?”

“启禀阿蒂阏氏”,传令兵在阏氏马车前十步远的距离才勒马停住,面上尚带着因为极大的兴奋而染上的红晕。“前方传来信来,单于过来迎接……”

原野上的北风吹散了传令兵的声音,朵娜没有听清楚,肃然的面目却也放柔和下来,“是单于派人来迎我家阏氏了么?你这般急着赶过来。也算是忠心可嘉了。”

“不是。”传令兵被呛的咳了一下,急急挣红了脸。大声再道,“是单于亲自过来了,如今正在前方赛音山达城等候。”

……

蒂蜜罗娜倏的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问道,“真的?”声音有着浓烈而不可置信的欢喜。

“当然是真的。”

十七八岁的传令军明显抑制不住对冒顿单于的崇拜,喘息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单于结束了今年蹛林的秋社之后,听闻左谷蠡王与阏氏要从汉境回匈奴,便特意绕到赛音山达,迎接左谷蠡王与阏氏回来。如今,左谷蠡王已经赶过去了,还请阏氏也加快行程入城。”

……

蒂蜜罗娜没有言语,可是张嫣在一旁分明看到,她的星眸中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呼吸也些微急促起来,美丽的脸庞上浮上一层淡淡红晕。

这是张嫣在这一次与蒂蜜罗娜重复之后,第一次见到蒂蜜罗娜这么激动的模样。

当天夜里,蒂蜜罗娜便赶着离开了。她没有将张嫣一同带入赛音山达城,反而郑重其事的派了一支卫队,将她送到了十里开外雄渠部士卒休憩的营地。

“我们得在这座营地里,一直等到左谷蠡王回来,才会继续前行。”阿硕托向张嫣解释道,“左谷蠡王此时去赛音山达面见单于,同时禀告此次大战战情。不过,单于一直以来都很看重左谷蠡王,这一次也不知道会将左谷蠡王留上几日。”

“嗯。”张嫣点了点头,表示知晓。“阿硕托婆婆,”她抬头求道,“你能不能再给我要一床被褥。”

“你……”阿硕托十分无奈的瞪她,“你等着,我去给你要去。”

雄渠的营地条件明显不如蒂蜜罗娜阏氏的队伍。张嫣歇下的时候,忽然记起四年前,在长安的郊外,她与匈奴的这位枭雄首领也曾经有过的一面之缘。

当然,她落入渭水河的时候,分明看见了,那边匆匆奔过来的一群匈奴人之中,为首的男子目光中闪过的惊艳之意。

阿蒂一路上将自己看的紧紧的,却在即将和冒顿会合的时候,不愿意将自己带入赛因山达城,反而匆匆的把自己送到渠鸻的营地范围。这样的行为,除了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违和,惧怕冒顿从之察觉到一些异常,进而对她蒂蜜罗娜产生怀疑之外,还有多少的可能性,仅仅是不愿意自己照冒顿的面?

虽然身陷异地,心思晦暗孤独,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原来匈奴高贵的蒂蜜罗娜阏氏,也有这样属于小女人的心思呀。

这样,也好。

如今的状况。终究对她更有利。对她而言,从渠鸻的身边逃走,自然比逃离蒂蜜罗娜的控制更来的容易。

并不是说,渠鸻的本事不如蒂蜜罗娜,而是渠鸻不是蒂蜜罗娜,他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和对汉匈两国的意义,因此,他永远不会如蒂蜜罗娜一样重视自己。

纵然亲如兄妹,有些秘密也是不能共享的。

譬如。她张嫣和她蒂蜜罗娜最大的秘密——她们拥有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

也因此,蒂蜜罗按虽然担忧自己逃离,却只会加强对自己的防守。而不会选择告诉渠鸻自己的身份。否则,她将如何解释,远在匈奴草原的阏氏,会认识另一个帝国的皇后,并且相交莫逆。

“所以。阿蒂,”她吹灭帐中微微飘摇的烛火,笑的愉悦,“有时候,我们明知道结果必定是输。却不得不这么去做。”

你如此,我也如此。

两日后。渠鸻从赛因山达城返回,队伍继续开始前行。

雄渠部多产勇士,作风也要比蒂蜜罗娜阏氏的车队硬朗的很多。也因此。张嫣得到的优待渐渐受到限制。但因了渠鸻一直表示的着意照料,她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在雄渠队伍中的日子里,张嫣一直表现的很安静。每天清晨,和大家一起开始沉默前行,傍晚安营扎寨之后。便裹了被子一觉睡到天亮。不跟旁人多说一句话,也不会多行一步路。甚至连对队伍的安全防卫,也没有投出哪怕多一个眼神。

格桑将火盆送进帐篷里去,退了出来,撇撇嘴,“他已经被句注山中的那只老虎吓垮了,如今乖的像一只绵羊似的。而且又那么怕冷,只有留在雄渠,有左谷蠡王的照顾,才有足够的衣裳被褥和伙食。若是出了这儿,只怕连一两天都活不下去,怎么可能还生出离意?”

“是啊。”塔娜脆生生的应道,“这一次,阿蒂阏氏实在是多虑了。”

雄渠部一路前行,从故而通河开始转向,向东北穿过一块小小的沙漠,再走上十余日时间,雄渠部草原终于渐渐在望。

队伍前头传来一阵轻微骚动,不一会儿,便有人轻轻喊道,“是小燕王姬来迎左谷蠡王了。”

张嫣微微起了兴致,在马车中直起背来,从帘角的缝隙下悄悄张望这位匈奴素有艳名的渠鸻姬妾。

这位小燕王姬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提着一条马鞭,一身火红色的衣衫,将长发编成十数条发辫,眉目高挑白皙,虽然因了匈奴风沙的原因,脸上皮肤不够细腻,身段也不够软,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明艳的佳人。

小燕王姬从站的地方望过来,见了跟在队伍中后方的青帷布马车,笑容微微滞了一下,举步走过来。在离马车三步远的地方,用拗口的东匈奴口音问道,“这里头坐的是谁?”

张嫣跳下车来,行了个揖礼,却没有答话。

小燕王姬即将变色的时候,格桑从后头赶上来,连忙道,“禀小燕王姬,这位孟先生是阿蒂阏氏托给左谷蠡王安置的汉人少年,不会说匈奴语呢。不是故意要怠慢小燕王姬的。”

小燕王姬这才松了口气,再打量了张嫣一眼,见他身材单薄,皮肤又黑,更是安心,笑眯眯的说了几句,转身便走了。

阿硕托忧心忡忡,对张嫣嘱咐道,“这位小燕王姬出身哈什部,是王女,自幼爱慕左谷蠡王,成年后果然便嫁了过来,如今在雄渠地位尊崇有宠,阿英,你要在雄渠站稳脚跟,可千万不能得罪这位王姬。”

“知道了。”张嫣应道,感念阿硕托这些日子的照顾,真心笑道,“谢谢你,阿硕托婆婆。”

这一晚,队伍最后一次在野外扎寨,张嫣吹灭烛火的时候,正听见帐外不远处,两个匈奴卫士高声的调笑,“小燕王姬进了谷蠡王的帐篷,到现在,还没有出来呢。”

“是啊。那帐中灯火还没有熄呢。”

“孟观——”

夜色中,张嫣轻轻道,“到了雄渠部的第二个晚上,咱们就走吧。”

隐蔽在帐篷阴影之中的孟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从渡过黑水河之后,张嫣表现的太安然,这样的安然,不仅让匈奴人以为她已经熄灭了离开的心思,便连在暗中守护的他,一度也认为,他要完成他的一年之约,只需要这样静静的在帐篷中守护着她,直到明年正月,便可毫无负担的离开。

“回到雄渠的第二天黎明,是匈奴人防卫最松弛的时候。”夜色中,张嫣的声音轻而慎重,“我们便在那个时候走吧。”

“好。”

**********

注:

挛鞮屈普勒:冒顿单于本名。挛鞮,史上历代匈奴单于姓氏。屈普勒,本书随意取的名字。

赛因山达:匈奴的城池留下名字的不多,大多数还是在本书的历史时期以后成名。在惠帝七年之前匈奴已有名号的城池,据我所知,只有一座头曼城。因此取了这个目前蒙古国的城市名。

握拳,明天真的一定会跑掉。

二一四:栀子

渠鸻回到雄渠的那一日,整个雄渠部好似过节一样。所有的牧民都从自家帐篷中跑出来,自发的迎接他们的领主归来。

而雄渠部所在的治所,东匈奴最大的城池——室冬城也将大庆三日,以贺左谷蠡王归来,并且在这一次的匈奴对汉朝的战争中,给他们的这一个冬天带回来了丰厚的物资。

在这样的满城欢庆中,张嫣被安置到室冬城西,一座离渠鸻王居不远的房屋之中。

匈奴人以畜牧为生,逐水草而居,千百年来,一直居无定所,更不要说建筑城池。直到蒂蜜罗娜穿越而来,这位骨子里是罗蜜的雄渠居次,纵然十分向往匈奴生于马背上的英姿豪气,但终究也是在后世汉人生活中熏陶了二十年的娇女,免不掉一些烙在灵魂里的偏向汉人的生活品味。后来,须平公主从汉朝嫁到了匈奴的那一年,带来了汉人以房屋为居的习俗和细致的生活用品。雄渠部动用了五千名匈奴汉子,按着须平公主随行的从人和阿蒂居次偶尔的指点,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筑成了这座室冬城。

遗憾的是,室冬城刚刚筑成,蒂蜜罗娜便嫁到了王庭。此后四年,再也没有回到过雄渠草原,这一座大半为她营建的室冬城,竟是连一日都没有住上。

张嫣用打量的目光看着这座城池以及她所居住的房屋,室冬城说是左谷蠡王雄渠部的治所城池,事实上,它的所谓城墙是用泥土匡建而成,城中通衢街道也只是撒上了一层简单的黄土,再加上除了几座主体建筑,城中的房屋看起来都是灰扑扑的……整个室冬城连大汉边塞一座常见的城镇都比不上。反倒是她所住的这间屋子,虽然不过是间土屋。但因收拾的颇为干净,离城中央渠鸻的“王居”距离并不远,环境却还算清幽,看起来倒是不错的样子。

“孟先生,”塔娜端着晚上的餐盘进门,笑着道,“明天城中会很热闹,你要不要出去逛逛?”

“不了。”张嫣道,“我身子怕冷,不想出房门。你和塔娜要是乐意。便自己去吧。天也不早了,你也去吃你的饭吧。”

因这些日子以来已经熟识,塔娜也不和她客气。欢喜的应了一声,转身走的时候,觉得背后风声动荡,然后后脑一阵剧烈的疼痛,晕眩了半响。颓然倒在地上。

于此同时,解决了帐篷外头格桑的孟观也蹿进帐篷,将一套备好的匈奴男童衣裳丢在张嫣身上,催促道,“快一点,我们的时间没有很多。”

张嫣点点头。吩咐孟观把塔娜抱起放到床上,自己则躲到帘子后头换好衣裳。

……

傍晚的时候,人烟稀少的北城之下。孟观施展身手,轻松的翻过城墙,在墙外问道,“你没有关系吧?”

张嫣将绳索在自己腕间打了一个牢牢的死结,复又握紧了。点点头道,“我没事。”

“那你准备好了。一。二,三”猛的使劲拉动绳索。

惯性带着女子轻盈的身体,在暮色中越过了低矮的土城城墙的时候,张嫣回过头望,远远的看见室冬城中,离王居最近的一座大屋子,门前房梁之上,挂着的一顶火红的灯笼。

——阿硕托婆婆曾经跟她说过,室冬城城中最高大的那座屋子,是由现任左谷蠡王及其未来的王妃所居,围绕着王居的五座房屋稍矮一些,则居住着数位左谷蠡王最受宠的王姬。若是渠鸻哪一日到这位王姬屋中过夜,随着的侍从便会在这间屋子的门楣上,挂起一盏红灯笼。

“终于出了这个鬼地方了。”孟观低低的声音中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咱们这就往南回大汉么?”

“不。”张嫣摇了摇头,冷静道,“往西。”

渠鸻如今陷在温柔乡里,短时间内只怕都抽不出身来;

阿硕托婆婆今日回东支部探亲去了;塔娜和格桑都被孟观点了睡穴,不到明天早上醒不过来……

屋子里燃着的那盏油灯,她离去前,倾倒掉了大部分灯油,只留下薄薄的一层,堪堪够支撑到酉正左右熄灭。从雁门到匈奴的这段日子里,她刻意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到每日里酉正入眠,卯初起身。这般布置下来,如果一切没有意外的话,要直到明天早上卯时,才会有人发现自己已经不见了。

太阳从西天落下去,天色慢慢的暗淡下来。成群的匈奴牧民从室冬城中出来,返回自己的帐篷。孟观与张嫣混在这些人其中,慢慢的向西方走过去。千长安施麾下的匈奴卫士一队队的骑着骏马绕城巡逻,打量了一眼并无异状,便又转身离开。

蓬勃的自由眼看已经在望,张嫣满心里充斥着喜悦,却控制着不会浮现到面上来,将头微微低下,连和身边的孟观打声招呼都不敢。

她的身形极为单薄,纵然在离开之前稍微作了点修饰,与之前的“孟英”形象有着一些差距,但终究大体的个头不会改变。在一群高大强壮的成年匈奴人之间,背影十足的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在行走之间,忽觉得肩头被人用蒲扇般的大手一拍,压住惊呼,抬起头来,见一个壮硕的位匈奴牧民站在他面前,满脸笑眯眯的,“小孩儿,你是哪个部落么?”

身边,孟观的后背紧绷起来,装作不在意的打量着这边动静。一边在心里做打算,若一有不对劲,便打晕了这个匈奴牧民,带了张嫣逃命。那厢,张嫣却已经是笑眯眯的问道,“大叔,你是在叫我么?”声音清脆,竟是纯正的东匈奴口音。

牧民亦笑眯眯道,“就是你啊。”

“哦。”张嫣继续扬着笑脸,将声音压成十一二岁的男童应该有的低沉嘶哑,“我是东支部的阿柘,今年十二岁,我阿爸是屯与之。今儿个是左谷蠡王回来的日子,我求着我阿爸带我过来。瞧瞧左谷蠡王的模样。我长大以后,也要像左谷蠡王一样做大大的英雄。”

雄渠部年轻一代的男童都对渠鸻颇为崇拜,牧民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扬声大笑道,“我说怎么似乎没有见过你。原来是屯与之家一直生病的那个小子啊。如今你的病好了?好好努力,做左谷蠡王一样的英雄是没有可能的,做个像你阿爸一样的汉子,还是可以的。”

“哎。”张嫣脆生生的应着,转头便走远了。

“你……”孟观的心思有些复杂。

张嫣拉了拉他的衣袖,“先走远了再说。以后再跟你解释。”

在室冬城的附近,雄渠部牧民成群扎下帐篷放牧,孟观在暗处守了一会儿。盗了两匹马匹,与张嫣分别骑了,向西奔驰,一直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天光都已经到了子时。雄渠部已经远远的被落在后头,张嫣唔的一声,几乎要瘫在马背之上。

“累了?歇一歇吧。”孟观亦勒住马匹,体贴道。

“我终于逃出来了。”张嫣坐在草地上,望着草原上宁静的夜空,语气放松。而包含着喜悦。这一天的夜色非常的好,月光十分明亮,令天空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泽。

“是啊。”孟观含笑看着她。“只是,咱们现在还在匈奴腹地,该当十分小心才是。”

“说的是。”张嫣收了宁静的面色,起身道,“我还不是很累。咱们继续赶一段路再说吧。”

“也好。”孟观道,他含笑的脸色还没有退去。面上便现出凝重的神情。

“怎么了?”张嫣问道。

她没有听到回答。

一行贴着地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声音繁杂,至少有十多个人。

孟观四处张望,夜色下的雄渠草原广阔辽远,方圆百十里内,几乎连一个土丘都没有。一眼望过去,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而那边,马蹄声却已经越来越近,凝目张望过去,借着明亮的月光,甚至可以看见远方的几个小黑点。

他听见身边张嫣轻轻的声音,“这行人人数不少,应该是匈奴的贵族。我们牵着马退到一边,候着他们过去。”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此时扮的是匈奴人,半夜里在草原上骑马行路,虽然不是常事,到底也不是少见到异常。这一行人既然是由西方向雄渠部而来,应当不是室冬城中的人。便是见了他们在一旁,叫过去问几句,既然张嫣能说得一口匈奴话,脑筋又好,应付过去,也不是难事。便也镇定下来。

来人一行,催马行的越发近了。

张嫣微微抬头,扫了对方一眼,脸色顿时一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下去。

那一行马上十三四个匈奴卫士,簇拥着其中为首的男子,不是别人,竟是她此时最不希望见到的一个。

渠鸻。

怎么可能?

这个时侯,渠鸻不是应该在室冬城中,在某个美艳的王姬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怎么会,在这样的深夜里,反而出现在室冬城西边的草原。

电光石火之中,她的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是微微的把头低下去,希望渠鸻急着赶回室冬城,根本没有空闲理会随意在夜中草原碰见的两个路人;希望今夜的夜色足够的黑暗,让渠鸻认不出自己来。

……

她和孟观牵着马退到一旁,在渠鸻带着一行匈奴卫士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将头深深的埋下去,感觉在最前一匹黑色高头骏马之上的渠鸻投过来一个目光,随即远去,还没有来的及松一口气。那人已在百丈开外勒住马缰,吩咐道,“等等。”转身踱马行过来,“你们过来。”

跟随渠鸻的那些匈奴卫士便也都停马下来,其中一人叫道,“那边两个小子,左谷蠡王吩咐你们过来。”

张嫣叹了口气,使出小跑的步伐匆匆赶过去,用匈奴男子见权贵的礼节拜道,“阿柘见过左谷蠡王。”声音欢喜而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喜。

一旁,孟观也随后跟上来,学着他拜了,口中含糊的说了几句话。

渠鸻坐在马上望下来。——少年的方位选的极为凑巧,背对着天上一轮月亮,却又留了一点犄角,没有显的那么特意。将满天明亮的月色铺在她的背后后,脸庞反而都隐在暗影里,连眼睫毛都垂下,看不见一点痕迹。

……

“你们是哪个部族的?”

“回左谷蠡王的话,”张嫣继续用压着嗓子的男童口音回答,“我是东支部的阿柘,这是我的哥哥蒙塔。屯与之是我们的阿爸。”

“怎么在这个时候骑马赶路?”

张嫣的声音微微低下去一些,“也不是我们想的,昨儿个,哈什部来人传来消息,说是我们的外祖病了。阿妈急的晕过去。阿爸要在家中照顾阿妈,我们兄弟就想着,我们都足够大了,便从家中偷了马匹,偷偷的跑出来,想要赶到哈什部去探外祖的病。”

在明亮的月色中,渠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翻身下马,走到张嫣的面前。近处到,她甚至可以看清他脚上靴子上的花纹。

张嫣感到,渠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许久。然后,便听到他问话的声音,“你见过栀子花么?”在夜色中显得很轻。

**************

注(以下不算字数):

张嫣同学的匈奴语是在大汉的时候学的。至于东匈奴的口音,是这些日子和阿硕托婆婆相处,从阿硕托婆婆那里了解到而暗自矫正的。咳,设定里阿嫣同学语言天分好,阿蒂也说过她前世英语非常非常好哦,但是阿蒂也没有想到阿嫣的语言天赋好到这个地步,但是她一直装不会说匈奴语,成功的瞒过了渠鸻和阿蒂,还有所有的人。这也是她后来能够从匈奴逃脱的一大王牌武器。

至于东支部的民情以及阿嫣杜撰的屯与之家的身世,也是从阿硕托婆婆那里打探来的消息。

明儿个被同学拉着去重庆旅游。周一出门,周三或周四回来。不过我会设好存稿。大概在每天晚上六点二十分发布。

二一五:栀子(下)

夜色中,张嫣感到,渠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许久,然后问道,“你见过栀子花么?”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栀子花。

一时之间,张嫣无法猜透渠鸻的想法,只得按照一个自幼生长在匈奴的病弱男童应该有的反应,回答道,“栀…子…花,这是一种什么花,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听过,有红蓝花美么?”

渠鸻沉默了许久,才道,“那是一种开在南方汉朝的花,白色的,很大朵,每年四月后开花,开的时候听说非常的香。我想把它移栽到雄渠,你觉得可以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听左谷蠡王的意思,这种花是生长在大汉的,只怕受不了匈奴的严寒,如果左谷蠡王硬要这么做,说不定,它会死掉的。”

“……会死么?”渠鸻的声音显的十分苍凉。

……

渠鸻转身,踱开了几步,声音褪去是适才的柔意伤感,听出几分金玉钢石之声,“我的妹妹蒂蜜罗娜曾经给我说过:汉王结纳国士韩信,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于是韩信誓死效忠汉王,楚汉相争之际,楚王项羽派宾客武涉和蒯通游说韩信自立,却没有半分动摇他的忠心。”

夜色中,张嫣的唇角微微翘了一下。

她抬起头来,微微垂下睫毛,心中知晓,渠鸻已经能够确定,他面前的这个匈奴少年,便是自己。而他没有揭穿自己的伪装,却是用这样的问题问自己,是希望自己回答,并且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

选择承认自己是孟英,便跟他回去,也许他会宽恕自己的这次再出逃。就如同上一次在句注山中一样。但自己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可能离开这里;

选择否认下去。

选择否认下去,便是他,也只能承认自己想要回归汉土的意志不可动摇了吧。只是不知道,在此之后,他是会放自己一条生路,还是在这个地方,轻而易举的杀死自己。

张嫣觉得,从渠鸻的心性来看,他会选择前者。

但是,从渠鸻的高位以及这些年来应该和这个地位相匹配的决断而言。他会选择后者。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张嫣唇角笑的冰凉。

不如就赌一把吧。

反正输了的话,不过就是一个死。

对她而言。如果,她此生不能回到汉土,回到刘盈身边,羁留匈奴,并不是一件比死亡更容易接受的事情。

“那么。”她听见自己开口,清冷的声音在月色中有着一种分外的冷艳,“左谷蠡王可听说过,解衣推食的结局?”

渠鸻猝然沉默。

张嫣的唇角翘起了一个讽刺的弧度,“天下大定之后,高皇帝邦夜游云梦泽。擒楚王韩信,黜为淮阴侯。淮阴侯蛰伏多年,终于在汉十一年。在刘邦亲自带兵往击赵相陈豨的时候,在长安与陈豨里应外合,打算矫诏造反,擒住刘邦的皇后和太子。吕皇后先发制人,召淮阴侯韩信进宫。在长乐宫的钟室,杀死了这位一代战神。”

据说。当韩信的尸体从钟室拖出去的时候,上下都是用竹签戳出来的血洞,血淋淋的,一直延伸到宫门口处。

解衣推食的结局,不过如此。

许久之后,方又听到渠鸻问道,“为什么?”声音低沉,却带有一种执拗的执着。

她的心中一酸,没有回答,只是吟了一首诗,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地起,两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渠鸻身体微微摇晃,沉吟了两遍,面上看不出神情。

月亮渐渐落下去,天际的东方吐出一片蒙蒙的鱼肚白。远处候着的卫士们看不懂这边的暗自潮流涌动,不由唤道,“左谷蠡王,天色不早了。”

咱们是否该回去了?

渠鸻转身,影响太阳升起的方向,眼睛微微眯起,正要说话,忽然住口,凝耳细听大片马蹄声踏过的方向。

大队人马从室冬城方向奔过来,为首的将领远远的见了渠鸻,怔了一怔,立刻调转马头赶过来,在离众人十步远开外翻身下马,拜道,“属下千长安施参见左谷蠡王。”

“这是怎么了?”渠鸻问道。

“回左谷蠡王,”安施显得有点气急败坏,“那个姓孟的汉人小子跑了。”

他的脸涨的通红,一副简直要跳起来的样子。要知道,他安施在阿蒂阏氏面前接下了保卫雄渠部的任务,尤其要注意这个孟英的行踪,这些日子他看下来,那个名叫孟英的汉人少年身体柔弱,十分畏冷,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身手,根本已经失去了再度逃离的意志,也就放松了警惕。实在没有想到,他居然还有逃跑的胆子。

“孟英跑了?”渠鸻重复了一遍,面上神色明晦不定。。

张嫣微微垂头,希望将自己隐藏在阴暗之中,如果不被任何人注意到才好。在极度的压抑中,仿佛感觉到,渠鸻若有所觉的目光往自己头上扫了一扫。

“此事千真万确。”

一旁,裨小将抱拳道,“本来不会有人发现的。只是偏巧,大王昨晚从小燕王姬的屋子离开,小燕王姬有些羞恼,正好听有人说起,大王在回来的路上对这个孟英极为照顾,于是便打算上门看看。这才发现,那个姓孟的小子竟是将塔纳和格桑打晕,自己偷偷的溜了出来。连忙禀告了安施千长。”

“安施千长已经下令命人在室冬城中寻找,同时分派四支队伍,向四个方向追出去,自己则亲自带队往西边追查过来。”

渠鸻的面色忽然变的奇怪了起来,“他打晕了塔纳和格桑?”

“正是。”

安施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在心中立下誓言。孟英那小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今离开不过一个晚上,如果已经偷溜出了城,一定不会跑远,他便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挖出来,以血今日之耻。

清晨的草原一望无际,安施游目四顾,注意到立在一旁的张嫣和孟观,随意问道。“王爷,这两位是?”

一时之间,张嫣重新绷紧了身体。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渠鸻没有回答,却转身问张嫣道,“你刚刚说,栀子花移植到匈奴,是会死的。如今的匈奴王庭里就移栽了一株栀子花。已是成活了四年有余,又怎么说?”

张嫣怔了怔,淡淡道,“栀子花是不可能在黄河以北开花的,如果,栀子花真的能够在匈奴活下去。要么,它根本就不是栀子花;要么,”她的声音轻缓而残忍。

“它已经不会再开花了。”

……

“这样啊。”渠鸻沉吟了一下,转身大跨步的向被放在一旁的坐骑走过去,“他是东支的人,夜里赶路去哈什的外祖,既然孟英已经逃了。你便继续带人去追,无比要将他追回来。”

提起孟英。安施再顾不得这两个路人,神情一凛,沉声应道,“诺。”,返身上马吼道,“走了。”

渠鸻亦坐在马背上,放声大笑,“这儿无聊的紧,本王还是回小燕王姬那儿看看好了。”一勒马缰,胯下骏马“吁”的一声嘶鸣,转瞬间就飞奔出了许远。

张嫣和孟观站在草原中央,千长安施已经率人继续向周围找寻孟英下落而去,渠鸻的身影也已经消失在室冬城的方向。黎明时分,太阳从草原的东方升起来,光芒万丈,转瞬间,偌大一个草原,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走吧。”

……

赶了许久的路,张嫣的情绪都很低落。忽然听身边的人声音轻和,“停一停吧。”看着她握缰绳的手上勒出来的红痕,

“再这么赶路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住的。”

“我每一次觉得已经认识够了你,你都会在下一刻给我一个更大的震撼。”孟观轻轻道,“初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长安一个普通的贵家少女,却在之后发现,你居然是尊贵的大汉皇后;再后来,我以为你会在未央宫中尽享尊荣,结果你忽然抛下一切,悄然远走北地;我以为我们会一起死在那座云中城,你却迷倒了那个人,独自一人进了匈奴军营,而且真的劝的他退军城下。你甚至和匈奴的那个什么阏氏相交莫逆……”

“……我曾经在匈奴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张嫣解释道,声音很是消沉,“匈奴语就是那个时候学的。”浅浅微笑,“那时候,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用到。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带着一点点的辛酸。

“身为大汉母仪天下的皇后,

你怎么会想着花功夫了解匈奴?”

张嫣抿嘴,虚弱的笑了一下,“因为,你不知道,在接下来的百十年里,大汉最重要的对手,便是匈奴。”

汉和匈奴这两个接壤的大国,汉内敛而中庸,只要依靠着自己的土地就能够很好的活下去;匈奴却从来都是一个外张的民族,当草场不能满足他们生存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就会无可避免的投到大汉身上。尤其如今冒顿单于是匈奴百年一见的英主,对大汉的威胁也难得一见的大。

“可是,匈奴已经有十余年没有侵扰汉地了。”

“哼。”张嫣笑的讽刺,“你可知道,那是用什么换来的么?”

“为了这样虚假的和平,大汉嫁过来两个公主,同时附送无数的金银丝绸酒蘖粮食,身为皇后,我的名下有十个食邑县。但大汉每次送给匈奴的嫁妆,比我一年的食邑还要多。”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些留到以后再说吧,现在我们最要紧的,便是怎么从匈奴回到大汉去。”

张嫣的精神微微振作起来。嫣然一笑,“你知道怎么将一滴水藏起来么?”

***************

注:

这章感觉有点不对,等回来以后再修改一下吧。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整首诗是唐朝诗人张籍的《节妇吟》。虽然诗歌的字面意思是一个女子拒绝向自己示爱的情人的意思。但实际上,用古代正统的思想去解释,这是一首臣子表示志向的诗歌。古代诗人常以美人来比喻为臣之人。比如浪漫的屈原大人,在《离骚》中写道: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谣诼谓余以善淫。因此,整首诗歌表达的是臣子拒绝一位主君的招揽,表示不是你这位主君不贤明,而是我已经认过一次主了。为什么不让我在没有认主之前遇到你呢?

阿嫣在这里引用这首诗,表达的是这个意思。渠鸻听的也是这个意思。(渠鸻:不要以为我是匈奴人我就不懂诗歌。我也是被一位穿越妹妹熏陶长大滴。)

当然我也不介意大家用这首诗的字面意挥发一下。至于那最后一句话: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俺默默的在心里加一句。就算真的在没嫁时遇到,我也不会嫁给你!!(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一六:西涉

九月的草匈奴草原,如同一张枯黄色毯子,天高云淡,分外绚烂。

人群中忽然传出来哄然大喝,“好。”

在人群之中,两个勇士正在摔跤,第十个会合,那个腰宽腿阔,看起来雄壮无比的选手便被狠狠的甩出去,留在场上的男子抬起头来,头发剃尽,只余头顶一束,显出圆阔的脸,眉毛厚实,颧骨微耸而鼻翼宽敞,上胡须浓密,而领下仅有一小撮硬须。

“默林。”红衣的少女从人群中奔出来,“你好厉害。”她的匈奴语带着东部匈奴部族特有的拗舌风味,说的又快又好。

“居次的随人果然是勇士,”裨小将多格爱慕红衣少女的明艳容颜,凑到她身边,笑道,“居次,你们此行是要去祁连山么?”

红衣少女回过头来,“嗯。”声音从鼻尖逸出来,带着一点沙哑的媚意,极为动听。

多格眸中异光连闪,“正好我们也要往祁连山去,不如与我们同行吧。”

在人群的外围,一行装满了辎重行李的牛车聚在一处休憩。这是一只正在迁徙中的匈奴部落,从结束的蹛林盛会出发,目标是西北的祁连山。

“好啊。”红衣少女大喜,忙应承下来,“我的名字叫哈芰丽。”

“好名字。”

多格衷心赞道。哈芰丽,在匈奴语中,是微笑的意思。

笑起来像冬日阳光的贵族少女,据说是东部左谷蠡王渠鸻属下一个小部落的贵族少女,有着杏核一样的明亮眼眸以及灿烂的笑靥。

“今儿个晚上,我们部落有篝火晚会,你来参加么?”

“是么?”哈芰丽惊喜莫名,笑道,“有这样的热闹。我自然要去。”

夜色中,默林坐在篝火的阴影里,大口大口的饮着皮囊中的马奶酒,机警的张望左右,场中,少女跳起欢快的舞蹈,一片欢乐的海洋。

年轻的匈奴少年男女围绕着客人鼓噪起来,哈芰丽也不推辞,兴致勃勃的下了场。

咚咚的鼓点敲起来,

场上年轻的匈奴人本来三三两两的聚集着跳舞。慢慢的都退下来,观看着场中央红衣女郎的舞蹈。

哈芰丽的舞姿翩跹,她的腰肢柔软若风摆柳。笑颜如花。举手投足之间,动作妩媚而又多情。在满场的美丽少女之中是最耀眼的一个。年轻的匈奴男子目中闪过惊艳之色,陆续上前去,围着哈芰丽说笑,场子的外围。成年的匈奴老人善意的指点着,面上都含有笑意。

明亮的篝火中,哈芰丽歪了歪脑袋,美丽而活色生香,指了指坐在远方的默林。匈奴男子们随之望过来,面上就呈现出失望神色来。

忽然就有人喊道。“这儿有个汉人。”

刚才还看起来很淳朴的牧民们顿时骚动起来,轰的一下聚过去。在一众匈奴人围拥观看中,那个汉人躺在地上。胸膛中插着一柄匈奴弯刀,呼吸已经慢的几乎没有,眼睛还瞪的大大的,远远的望着南方,大汉家国的方向。

“阿爹。”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悲鸣一声,冲了过来。身上穿着匈奴牧民最常见的衣裳。四周的匈奴青年惊了一下,随即鼓噪起来,号召着也杀掉这个混进匈奴的汉人。

“噗”,一柄弯刀从背后插入少年的身体,少年呻吟一声,目光在众人中游弋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了人群背后的哈芰丽,于是坚持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向着少女的方向行过来。路上的匈奴青年微微惊呼,都让了开来。少年一直走到在哈芰丽七八步远的地方跌倒,尚伸出手来,眼睛睁的大大的。

仿佛被惊呆了似的,美丽的匈奴少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咔”的一声,多格将少年的尸身踢开,确定已经是死透了,方上前来,向哈芰丽献殷勤,“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不怕。”哈芰丽回过神来,像是感到羞赧,却偏偏逞强道,“我才没有害怕呢。只是一时有些吃惊罢了。怎么他一个汉人,会出现在这儿呢?”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多格不以为意,“草原上的汉人忽然多了起来。之前只是在漠南,楼烦,白羊二部的草场。如今,连漠北都见了汉人的踪迹。”

最近几个月来,有为数不少的汉人冒着必死的决心,渗入到草原。但是汉人与匈奴人有着隔阂的民族习俗,仿佛水珠子溅到油锅里,不能相容,反而炸的到处都是,很容易被匈奴人发现,如同这个少年一样,无情的处置掉。

“肯定是有什么阴谋,才派了这么多人到匈奴。”多格笑道。

“也许吧。”哈芰丽勉强微笑。

篝火忽明忽暗,掩盖着哈芰丽的神色。

将白日的所有笑容都凝滞下来,她忽然觉得很无力,无力的好像居然觉得身体中的力量流失而去,如果不是有心中坚定的信念,她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下一刻站起来的力量。

她左右张望,见默林朝她走过来,于是张口,想要急急的说些什么。

“嘘。”

默林伸出一根手指,虚按住她的唇,“现在什么都不要说。”

“在危险还没有完全结束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资格放松警惕随意说话。”

……

同行了十数日,从东格尔湖一直行到祁连山下。从祁连山以下,哈芰丽的目的地是太鞍部,在祁连山的西边。部落却要继续朝南走。

满天的星子垂在宽阔的星空下,好像冻住了似的,多格鼓起勇气,“哈芰丽,等你回雄渠,我娶你好不好?”

少年的恋慕,炽热而又带着一往无前的真挚。单纯的灼烫人心。

哈芰丽回过头来,笑盈盈道,“多格,我不想伤你的心。”

“为什么?”多格的心忍不住落下去,心头茫然,却又忍不住质问出来,“草原上的女子都爱慕左谷蠡王,但是左谷蠡王不会每一个都娶的。”

哈芰丽闪了闪眼睛,道,“我告诉你啊。刚才那些人都只是起哄,所以我也不过是拿谷蠡王来做挡箭牌。其实,我心里喜欢默林。我看的出,你的心思是真的,所以,我也不忍心骗你。”

“什么?”多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默林,目光十分讶异。

哈芰丽的眼眸底闪过真挚的光芒,“我阿爸不答应,可是,我就是喜欢他。非常非常喜欢,”声音固执,“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答应,我也骗不来哦我的心。”

……

太阳重新从草原的东边升起的时候,休整了一夜的牧民从帐篷中出来,牛羊声声,踏上新一日的旅程。

多格坐在马上,与心中的少女告别,“今日里,我们必须分开了。”声音感慨。

“草原的儿女,哪一个害怕征途。”哈芰丽抬起头,笑意盈盈,离愁忧意不盈于心,“多格,希望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找到你的真爱了。”

将升起的太阳落在身后,在带着朝霜的金黄色的草原上奔跑了许久,终于力竭之前停了下来,捂着脸,轻轻啜泣。

孟观一直静默的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此时,才勒马上前,轻轻问道,“没事吧?”

女子身体微微一颤,随着,泪水便从指缝中泻了下来。

孟观笨拙的安慰道,“好了,不要哭了。”

张嫣哇的一声,泪落的更厉害了,“他就那么死在我的面前,死之前还伸出手来,想要向我求救,”少女激动的语无伦次,“我却不能够去救他。我甚至,还要不停的微笑,不敢露出一点点为他难过的情绪。”

孟观强硬的将少女揽在怀中,拍打着她的背,“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只是想要活着出匈奴而已。我们根本没有哭泣的时间。我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张嫣忽然爆发出来,“他们本是大汉的子民,也许是边郡的良家子,也许本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勤恳农人,如果在战场上,就算是死了,也能杀死几个匈奴人。却为了寻找我的下落,偷偷的潜入了匈奴,默默无名的死去,而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却根本没有勇气伸手去救他。”

“这不是你的错。”孟观俯视着她,灰色的猎装,发辫编成了匈奴未嫁少女的麻花辫,用光和影的效果,看上去脸面圆显,颧骨朗朗,鼻翼微宽……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

“如果你伸手去救她,不过是付出一条性命,对事情根本没有帮助。他们都知道的。不会有人怨你的。”

张嫣抬起头,看着他,神情脆弱,“真的么?”

孟观嗤笑道,“我从小出道,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在磨难中死去,如果所有的包袱都要背在自己的身上,早就被压死了。”

“是吗?孟观,”她凝视着他,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

“没有事。”

我,是不是你现在的包袱?弃之不忍,负之沉重。

这是张嫣不敢,也不愿追问的问题。

待到平静下来,她才发现,适才情绪激荡的时候,为了拉住她,孟观扣着的手,还留在自己的肩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一七:思君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微微撞了一撞,随后便很快的分开。

这些日子,一同在草原上逃亡,有些分际,哪里能守的那么分明?

踱马走了一段路,张嫣忽然提起道,“我记得,解忧今年要满十八岁了吧。”

孟观的面色微微一变,又渐渐缓和下来,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家姐出生在冬十月,开年就到了。”

“是啊。”张嫣回忆起那个陪伴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女侍,“我记得,解忧是我在信平的第二年到我家的。那个时候,她身形小小的,瘦瘦的,后来慢慢长大,却是干练稳重,在我身边是第一的。我与她虽名为主仆,却也有些姐妹情分。孟观,”

她抬头,凝视着这位在这大半年中守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青年游侠,“你是解忧的弟弟,我也不当你是外人,如今一路同行,也不可能一直生疏。不如今后以兄妹相称如何?”

孟观心头一震,说不清自己心头的滋味是踏实还是苦涩,“我身份卑贱,哪敢高攀于你?”语气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与自嘲。

张嫣微恼,“你说什么呢?”

你明明应该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在乎那些身份地位的人。只要你以真心待我,便是我的朋友。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扬声笑起来,“也好,我孟观今日能够与贵人结为兄妹,也是我的荣幸。”整了整面容,问道,“以后,我就唤你阿嫣么?”

张嫣微微蹙眉,复又嫣然笑道,“我怕旁人听了不好,大哥便唤我淑君吧。”

“好。淑君。”

孟观应了。兄妹二人相对而笑。

折了一根树枝,孟观在地上划出方位,“如今我们已经越过了祁连山,到了匈奴草原的边缘。再往西南行便是月氏,穿过月氏,是羌地。而大汉蜀郡与羌地相联。从这一路回去,便可绕开匈奴的大举追踪。月氏与羌土虽然陌生危险,但毕竟已经不是匈奴的领地,咱们只要小心点,应该能够平安的回去。”

“淑君。”他抬头,看着面前被一个多月的风霜折腾的面色有些憔悴的美丽女子,忧心忡忡。“你撑着点儿。你要记得,在遥远的长安,有人在等你回去。只有你回去了,他才能安心。”

清晨的阳光下,张嫣迷茫了一下。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我明白的。”

“嗯,那就好。”孟观安下心来,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一时有些吞吐。

“怎么了?”张嫣的心情好起来。问道。

“那一天,在篝火大会上,你跳的舞。跳给你舅舅看过么?”

张嫣愣了一会儿,轻轻道,“没有。”

那样的一支舞,太过奔放,而热烈多情。是她前世的时候和罗蜜学来的。适合一个女子跳给自己心悦的男人看,而不是乖巧的女孩奉献给长辈。对于从前的刘盈而言。自己更多的是他的外甥女的角色,若她真的胆敢在他面前跳这种艳舞,只怕他不但不会喜欢,反而会黑下脸将自己训斥一顿。便是后来,终于在一起了,聚在一起的时间也终究太短,来不及享受人世间所有属于情人的甜蜜。

“你可以找一个机会跳给他看。”孟观骑在马上,目光悠悠看向前方,“相信我,我向你保证,他会喜欢的。”声音有些意味深长。

是么?

张嫣不免有些怔忡。

其实,认真说起来,哪怕直到现在,自己对他,在复杂的感情中,也终究含了一分对长辈的敬畏,于是不自觉的希望在他面前保持乖巧,端庄的形象,从来没有露过与性感、奔放相关的一面。

前世听说过一个说法。只有男人看男人,眼光才见的毒。

如果,这次,她能够平安回到刘盈身边,是不是,也该要跨出新的一步,重新营造一下两个人间的感情气氛?

她正心思动荡的时候,忽听得前面,孟观顿了顿,终于声音别扭的问道,“到底那些匈奴女人送腰带是什么意思?”愣了一愣,咯咯的笑出声来,“你真的想知道么?”

孟观见她一副嘲笑的模样,打了个冷颤,“还是算了。”

“别呀,”张嫣手提马鞭,眼波流转,“我告诉你就是了。匈奴民风开放,女子最慕英雄。她们见了你力败了另外一个匈奴角抵手,自然就当你做大大的英雄,以腰带为信物上前求欢。你若接下了她们的腰带,就得给别人一夜**。我本是不该阻你艳福的。可是,我想着,冬歌姐姐还在家中倚门望归,大哥怎么能独自享欢,便都帮你拒了,你不会怪我吧?”

孟观的眉头越听皱的越紧,最后怒斥道,“塞外蛮族,不知羞耻。”

“那又有什么要紧。”

张嫣轻轻嘟哝,不以为意。

纵然是大汉,现在也有着三月三男女约奔的遗俗,所谓“仲春三月,奔者不禁。”在仲春时节,男女之间因情生发而出的举止,都是可以被谅解祝福的。

孟观大约是不喜匈奴夷族,便连匈奴的一切都不喜欢了。实际上,中原再往古早溯一会儿,在春秋战国时期,男女民风也大抵如此,并不比如今的匈奴好上多少。

她摇摇头,咯咯的笑起来,冷不丁听得孟观在身边忽然问道,“篝火晚会上,多格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张嫣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抬眼望着草原的蓝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漂亮,“想与哈芰丽结为婚姻。”声音沉静,仿佛月夜的湖泊。

孟观啪的一声折断手中马鞭,怒从心起,“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匈奴裨王,他想的倒美。”

在他的心目中,张嫣便算不是这些日子一直以来和他在一处的淑君,也是一国的皇后,每个大汉子民心目中的国母。如今被匈奴小小的部落首领恋,不是什么艳福,而是实在是实打实的侮辱。牙痒痒了好一会儿,问,“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张嫣瞧了他一眼,笑盈盈道,“我跟他说,我心里头有个大英雄,便是匈奴左谷蠡王渠鸻,让他什么时候能胜过渠鸻。再来东地找哈芰丽。”

孟观沉默了很久,面色难看,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许久之后,又问道,“为什么后来,那些匈奴人一个个都来找我比试?”

张嫣宛然而笑,“匈奴民风开放。那些人不敢求婚姻,却求一夜露水姻缘。我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能够打败我身边的奴仆,我就答应他们。”

“你……?”孟观气结,指着她的手抖索了好久,方才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一时失手,你要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说不下去。干脆抽了一马鞭,策马想前奔去。

张嫣叹了口气,抬头向前,东南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是一望的草原,草原的尽头。有山峦绵延的线条。策马追了上去,问道。“生气了?”

“大哥,你不要太认真。”

她褪去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伪装在脸上的欣喜,声音认真而带着一丝清愁,“如今,我只想要回到汉地,其他的那些,不过是口头便宜,不需要太在意。我们过日子,喜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既然如此,何不把握有限的一生,尽情的欢乐?”

孟观无言了许久,终究道,“我们继续走吧。”

张嫣点点头,牵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抓紧了马缰,才稳住了身形。

“你没事吧?”孟观忙扶着她。

“没事。”她在马上静待了一会儿,等晕眩散去,才抬头微弱微笑,“大概是我身子娇弱,最近容易疲累的很。”

“那就好,”孟观按下心头深深的忧惧,“天色不早了,我们继续走吧。”

从祁连山走过去,已经是匈奴的边缘。这里的部落虽然名义上臣服于冒顿单于的统治,实际上,已经离单于庭很远,更多的听从的是右屠耆王与右谷蠡王,渠鸻与蒂蜜罗娜的影响力已经不大。

夜色中,漫天的大雪下下来,落在草原上,落在原处的山峦,很快的,便染上了隐隐的白色。

孟观提着灯笼,用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学会的几个匈奴词汇之一生疏的唤道,“哈芰丽。”远远的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

他拎着烤制好的炙养腿,循着声音找过来,见张嫣坐在这户投宿的牧民家的帐篷帘下,仰首望着天空,看扯絮一样的雪花一片片的从天空落下来,轻轻的唱着一首歌。

许是因为害怕被人听到,她的声音放的极小,仿佛是含在嘴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听清楚了,声调很是缠绵动人。

“……西北望长安,但见可怜无数山。

山映碧水水映山,碧水青山不相见……”

张嫣仿佛没有听见他来到身后,只是反复的唱着这两句。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于是咳了一声,唤道,“吃饭了。”

张嫣回过头来,面上已经是一片灿烂的笑意,“知道了。”

“怎么,不喜欢吃炙羊肉?”孟观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现在没有办法,等回去以后,就好了。”

……

夜里,张嫣紧了紧身上的毡被,轻轻唤道,“大哥?”

帐篷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她于是在暗夜里起身,披着毡被,掀开帘子一角。

夜里,雪势变的小了许多。她伸出一只手,看着一朵雪花落在掌心,有着漂亮的六角形状,不一会儿,便融化在掌心,除了一点湿印,不留一点痕迹。轻轻叹了一声,“冬十月啦。”

三更更鼓在某一个角落敲响。

今天,是大汉中元元年的第一日。

这时节,在长安城,未央宫中应当正举行岁首大典吧。

刘盈,你可好?

在烛火点明犹如白昼的未央前殿上座接受群臣参拜的时侯,你是否会悄悄的在心底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云中的时节,那时候,在绿野斑斓的原野中亲吻。身边,飞云声声长嘶。

我们曾经发誓,要天长地久。

……

暗夜里,孟观悄悄的坐起来,来到她的身后,无声无息的看着她在中元元年的第一天,在寂静的暗夜里,泪流满面。

……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的异国,痛彻心扉的思念你。

……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在未央宫华丽庄严的大殿之上,无比的思念你。

一身玄衣帝王冠冕的刘盈出现在前殿上座的时候,耳边却好像重又响起阿嫣在离开时带泪的话语:

“……等我。我会好好回去的。”

这一年,张皇后在信平侯府为母“侍疾”,于是免了椒房殿的内外命妇参拜之礼。

左右相国的眸子的余光在空气中交碰,又重新转回来,带领身后文武群臣俯身长拜,“愿陛下长乐未央。”

上座之上,刘盈点点头,于是便有天子的制诏一封封的传下来:

“曲周侯郦寄,大败匈奴,斩首一千八百,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安国侯王陵,恪尽职守,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右丞相陈平,功在社稷,加食邑五百户。”

……

从前殿退出来的时候,陈平看着落在廷中的洁白的大雪,微笑着想,“陛下的手段愈发成熟,又是恩宠又是敲打,看起来,是成熟了。”

宣室殿中,火光一照,刘盈回头问道,“皇后娘娘有消息了么?”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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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用乐是清响唱的《西北望长安》。这首歌是一位书友推荐给我的,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感觉。本章中,张嫣反复唱的只是其中两句,其实重点是没有唱出口的最后一句:你是微澜湖面,倒影青峦,是我一生眷恋,一世千帆。

二一八:月氏

月氏自古即存,一直在河西走廊放牧,周时称为“禺氏”,二十年前,月氏势力强大,与另一个国家东胡共同胁迫地域在在两者之间的匈奴。匈奴曾送质子于月氏。这位质子,就是如今的匈奴冒顿单于,栾提屈普勒。

“后来,他从月氏逃回,杀父自立。”张嫣牵着马前行,向孟观介绍着冒顿单于的事迹,“此后秣兵厉马,东败东胡,西击月氏,成为草原上的霸主。月氏不敌匈奴,于是放弃了原来的大片丰盛草原,向西迁徙,到如今这个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栾提屈普勒的确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枭雄。”

“冒顿有什么了不起,”戴着毡帽的青年不服气反驳道,“大汉天家宽仁和著,比他那个野蛮人强多了。”

闻言,张嫣扬眉,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似乎愉悦至极。

“怎么了?”

“没什么。”张嫣嫣然,“只是想谢谢你对……的看重。”其中的那个字,咬的极为模糊。

游侠,是大汉历史上最自由并遵循本真的一群人。他们无视法纪,相信着自己手中刀剑的力量。若是连这样的人都能够对刘盈赞誉有加,也就说明,这些年,刘盈的这个大汉皇帝,做的还算是成功的。

如今的河西走廊,月氏,匈奴,羌人混杂而居,极为复杂。相对于汉匈边境的严阵以待,据险而守,同样为游牧民族的匈奴与月氏之间的边防便松的多。自十几年前,月氏与匈奴一战败后,对河西故地控制力就大不如前,这些年下来,已经有不少匈奴人进入这一块地盘。

“不过。不管怎么样,”孟观回过头来,朗声笑道,“我们总算逃出见鬼的匈奴了。”声音愉悦,充满了感慨之情。

“是啊。”张嫣也忍不住微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紧绷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

此时正是冬十月的月半,两个人从雄渠草原一路向西,穿越了大半个匈奴,到达月氏,扮作一对乌孙兄妹的模样。牵着马穿过集市。

“也许再过十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大汉了。”张嫣心情忍不住飞扬起来,回过头。倒退着行走,踮起脚尖,想要跳起来敲打孟观一下,忽然间却见孟观的神情变紧绷起来。

“不要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凝重的意味。“躲到我背后去。”

大片靴子踏在地上的脚步声从身后不远处缀上来,不一会儿,一队百余人的月氏武士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围了起来,远远的张着弓箭,蓄势待发。

“什么人?”孟观神色郑重,喝道。“鼠辈既然都已经摆出这副围攻的架势,却不敢露面,忒也无耻。”

没有人回答。

这些围着的月氏武士偏了偏脑袋。一副仿佛没有听到的模样。

张嫣拉了拉他的衣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举动,又用匈奴语重新将孟观的话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长笑道。“果然是个美人,难怪让匈奴的左谷蠡王念念不忘。”

于此同时。前排的月氏武士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走出一位一身白衣的男子。

“在下月氏五王子安支,有礼了。”

月氏王庭北侧的一顶宽大帐篷中,张嫣看着侍女呈上来的那件颇显艳透的月氏衣裳,眼角微微抽搐,问道,“给我换件能遮住全身的衣裳来。”

“你主子呢?……让你主子来见我。”

她用汉话,匈奴话反复说了几遍,面前的两个侍女依旧一脸巧笑,只是神情茫然,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听懂了装作没有听到。

……

张嫣只得认输,待了三日,终于在第四日傍晚,有侍女前来客帐帘前召唤,“孟娘子,我们大王请你过去。”

现任月氏王甘泽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身材痴肥,已经到了略动一动就会喘气的地步。此时正携大王子莫伊鸥与五王子安支在殿上欣赏歌舞,听见寺人尖细的声音高高喊道,“孟娘子入殿参见。”于是在首座上抬起头来,不由呼吸一顿。

侍女准备的月氏轻裳,被漫步进来的女郎别出心裁的搭配:将一件鹅黄的衣裳裁成四方形的布块,搭在裸露的肩上;又将另一条粉色的裙围错缝在白色裙子的里衬,纱眼朦胧相错,如烟雾笼罩一般,透不出里面的肌肤,同时延长了原本那条白裙的长度,使拖曳及地。更映衬的女子清艳的容颜多了一分仙气。方一露面,便让殿上的舞姬俱都黯然失色。

“果然是十分好看的女娃娃,怪不得……”甘泽醉意熏然,忍不住的赞道,一双浑浊中带了些**的眼眸放肆的在张嫣身上的打量。

“父王若是喜欢的话,”大王子莫伊鸥乘酒意助兴,劝道,“不如今儿个晚上……”

听着这些月氏贵族在上首肆无忌惮的言语调戏,张嫣颦了颦眉,心中不悦至极,面上却并没有显示出没有丝毫慌乱害怕的样子,步入下首客座,斟了一杯酒,摇晃酒液,轻轻道,“承蒙月氏王青睐,民女荣幸。只是,月氏王和大王子可要想好了,我可是左谷蠡王要的人,若在月氏出了点什么事,你们可应付的来左谷蠡王的怒火?”

月氏王与莫伊鸥俱都一怔。他们父子在月氏都是一言不二话的主子,何尝被人这样的顶撞过?不由生出些怒气来,然而看着张嫣云淡风轻的神情,心中咯噔一下,反而生出一点惴惴:

此女容颜极为出色,保不齐真的是渠鸻的爱宠,若真的得罪于她,日后在渠鸻身边吹点枕头风……月氏国力已然衰退,又何必得罪下渠鸻那样一个强敌?

莫伊鸥哈哈一笑,举杯道,“是我们父子的不是,孟娘子还请不必介怀。”

张嫣回去的时候,五王子安支着意踱到最后。在她身边轻轻道,“孟娘子看起来很得意?”

“没有啊。”张嫣摇头,“身陷在敌人手中,我又如何得意的起来?”她退后一步,微微拉开与安支的距离,却又不会远到轻言细语安支听不见的地步,意味深长的道,“实话说起来,五王子,传信月氏擒我的。不是匈奴的左谷蠡王,而是大阏氏吧?”

安支的目中闪过一道极快的光芒,“是又如何?”

“也不如何?”张嫣轻轻问道。“月氏,真的打算把我送还匈奴么?”

“怎么?”安支漫不经心的笑道,“大阏氏答应给月氏万两黄金,千头牛羊;想要月氏反悔,孟娘子。你能有比匈奴给我更大的报酬么?”

“那可不一定哦。”张嫣嫣然。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五王子若有雄心,不妨另寻时间。”

张嫣洗漱过,换上了自己最初来月氏的时候的衣裳,将头上青丝挽成圆髻,看了看帐篷角落里的夜漏,已是三更时分。

男声在帐外轻轻吩咐道。“到外头去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圆脸月氏侍女行了个礼,无声的退了出去。将帐帘细心的放下遮好。

“怎么?”张嫣笑道,“五王子觉得民女有什么好看的?”

安支微微一笑,唇线抿成一道无情的弧度,“我在看,能够让蒂蜜罗娜阏氏甘心以万两黄金、千头牛羊换取的女子。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张嫣垂眸,“你们把我大哥怎么样了?”

“放心吧。”安支淡淡道。“他是一个勇士,我们月氏人也是尊重勇士的。”

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张嫣悄悄的松了口气。

“……当初月氏强盛之时,匈奴不过是个小小的部落。他们的单于更是曾做过月氏的质子,如今月氏竟沦落到听从匈奴一个妇人命令的地步,五王子,你就真的甘心?”烛火如灯下,张嫣侃侃劝说。

“不甘心,那又如何呢?”安支的声音平淡,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不甘和愤懑。

幸好,赌对了。张嫣的心落了下来。

这些年,她在未央宫中,花在匈奴上的精力比较多,对于月氏,只有前世历史课上学过的知识和今生的一点了解。月氏被匈奴强势所逼,国力一点点的衰退下去,且一点点的往西迁徙。汉朝武帝的时候,年轻的武帝刘彻一腔热血想要抗击匈奴,听说月氏与匈奴有血仇,派张骞前往西域,游说月氏与大汉一同攻打匈奴。张骞滞留匈奴多年,终于来到月氏,但时光已经久远,当时的月氏王早就没有了对匈奴的迫切仇恨和对抗匈奴夺回故土的雄心了。张骞只能抱憾而归。

那么,在张骞访月氏的五十年前呢?(张骞一出西域为公元前138年,惠帝七年为公元前188年,恰巧五十年。)

这时候,月氏在匈奴手上多次受挫,但还没有结下死仇。

但这时候,月氏人身上还有血性,心里还有对昔日荣光的怀念。

任何一个国家,都同时有主战派和主和派。当日在宴会之上,她借了匈奴左谷蠡王渠鸻的名头压制月氏王。月氏王甘泽与大王子莫伊鸥便都在短暂的犹豫之后选择了软化退让,但她注意到,这位年轻的五王子安支眸中闪过的一丝桀骜与不以为然。

五王子安支,就是月氏年青一代最骁勇的主战派。

不过短短十年,月氏从草原的霸主沦落到匈奴的下手,真的就全民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这种翻覆么?

柳眉杏目,琼脂腻鼻,女子优雅的坐在胡榻之上,足姿微垂。这种从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只有从小的贵族才能培养出来。

烛光下,张嫣依旧美丽的出尘,安支却掩去了最初的那一份惊艳,用一种微微衡量的目光重新打量过她,漫不经心的道,“仅仅凭着一张漂亮的脸,和几句轻飘飘的话,你还是不够要我放弃匈奴转而支持你。”

“凭一个我,当然不够。”张嫣轻轻笑道,吐口,“那么,再加上一个大汉——呢?”

安支目光骤然变的亮起来。

大汉。是在月氏之南一个庞大的国度,有着与月氏全然不同的民族与生活方式,曾在秦楚之间因为内斗一度消耗,却在近十年间渐渐的整合起来,重新焕发出一代大国的光芒。

“哦?”安支的声音低沉,却不动声色,“与汉朝何关?”

“从地图上,汉、匈奴、月氏三国的地理位置来看,”张嫣矜持的含胸,浅浅笑笑。“相对于匈奴,大汉与月氏的地势互成犄角,相信王子殿下也知道。这些年,大汉与匈奴屡有征战。若是月氏与大汉合作,是否能打败匈奴呢?”

她抛出了足够让人心动的诱饵,然后戛然而止,起身笑吟吟道。“我听说,如今月氏的甘泽王身体越来越不好,大王子莫伊鸥即将接手王位?”

她屈了屈膝,抱歉而又无辜的道,“对不住,接下来的话。我只愿意与坐在月氏王庭上的人说。”

若你安支不能登上月氏的王位,就算我说了,又有何用?

安支愣了愣。蓦然大笑起来,“好,你就等着吧。”

离开帐篷的时候,安支吩咐圆脸的侍女,“好好的伺候这位孟娘子。不要怠慢了。”

接下来的十天中,月氏王庭仿如如浸在血海一般。到处可以听到刀兵杀伐的声音。张嫣躲在帐篷中,足不出户,闭着眼睛睡在榻上的时候,似乎还可以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惨叫声。

“你要做什么?”帐外,圆脸侍女尖叫。

不一会儿,尖颔侍女提着一把剑闯进来,一身青色衣裳之上沾满了血污之色,急急的行了一个礼,“孟娘子,对不住了,你要随我走一趟。”

“休想。”圆脸侍女追进来,“我奉主子之命,保护孟娘子的安全。你想要带走她,除非先踏过我的尸体。”

“没有用的。”张嫣坐起身,轻轻道。

“我知道,你们两个背后的主子,都想要通过我,结好我身后的势力。若是之前,拿我去威胁他们,可能还会起一丁点作用。只是现在,”她掀开帐帘一角,让远远的厮杀声传进来,“外力再重要,也只有自己掌握权力,才能为我所用。因此,现在,就算我死在他们面前,他们也只会看都不看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厮杀。他们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一直没有派人到我的地方来。”

尖颔侍女愣了愣,右手无力的垂下来,剑哐当一声滑落。

“既然事已经不可为,”张嫣淡淡道,“我们不如就坐在这里,等着结果出来。”

“放心吧。”她安慰道,“此事之后,王庭虽然会发生一次势力清洗,但不至于波及太广。至少,你们两个侍女的性命,应当会无恙的。”

……

圆脸侍女和尖颔侍女彼此相对而立,站在离张嫣三丈开外的地方,沉默而紧张的对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庭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传令兵在大街上骑着马,用月氏语来回呼喊着些什么。圆脸侍女的目光中透出狂喜之色,而尖颔的侍女脸色倏然变的惨白,哇的一声,跪倒在地上,捂面痛哭。

清晨的阳光从东方升起,照进来,一片雪亮的天色。

张嫣在这样的清晨中吁了口气,在心中对自己说,看起来,终究是五王子安支胜了。

又五日,客帐的帐帘被从外掀开,在两个侍女身后,从前的五王子安支负手走了进来。

张嫣抿唇微笑,起身行了个揖礼,“民女见过月氏王。”

背后的阳光照在他的王冠上,带着金碧辉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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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月氏:月氏是本来分布在今甘肃河西走廊的敦煌、祁连山之间的游牧民族。战国初期,与匈奴有着密切的关系。

西元前2世纪,月氏势力强大,与东胡从两方面胁迫匈奴。头曼单于曾把其子冒顿送至月氏为质。冒顿即位单于后,约在公元前205~前202年间举兵攻月氏,月氏败。于公元前174年前后(汉文帝初年),派右贤王领兵西征,再次击败月氏,杀月氏王,以其头骨制成饮器。此次月氏战败后,大规模向西迁徙。

本书中此时,月氏经过第一次大败,但还没有经过第二次真正耻辱的大败战争。领地向西收缩,史书上没有确切的描绘月氏此时的疆域。因此,我设定的是在敦煌偏西一点的地方。与汉土此时并不接壤,想要到达大汉,必须绕道匈奴,或者是后文将要提到的羌族领土。

二一九:有子

“起来吧。”这位刚刚踏着父亲和兄长的尸体走上王座的青年伸出右手虚扶了一下,肆无忌惮的笑了,“当日未完的话,如今你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让我看看,我是该将你送还给匈奴,还是留你下来做我的姬妾,或者……”留下绵延的未尽之意。

张嫣浅浅一笑,夷然不惧,伸手邀他进来,相对而坐。

……

“其实我能够理解前月氏王和大王子的想法。毕竟,大汉离月氏已经很遥远,而匈奴与月氏大片草场相连,在这种情况下,月氏自然更多考虑的是匈奴。”年轻的女郎睇了新王一眼,声音平静而又犀利,“只是,月氏听从匈奴阏氏的话,将我送还匈奴。他日冒顿攻打月氏之时,她蒂蜜罗娜能承诺劝说冒顿单于息兵么?”

“我们大汉有一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月氏占据着肥美的水土,在草原上,草场有着怎样的价值,不用我说,大王也知道。只要匈奴还觊觎着月氏的草原,就随时会发动对月氏的战争,而且并不需要任何其他的理由。大王,你说呢?”

“呵呵。”安支靠着胡椅靠背,用手背捂住嘴唇,讽刺的笑了,“一个汉女都知道的事情,偏偏,我月氏上下的部落头人却都还在自欺欺人。”

清晨的阳光从帐篷掀开的帘子中射进来,大片大片的,闪耀着金光。张嫣伸出手去,接住一片阳光,声音轻缓,面不改色的微笑,“因为,他们已经太贪于安逸的滋味。而忘记了面对一只匍匐在自己身边的饿狼应有的戒备谨慎。”

“我的月氏王,”她起身。向年轻的新月氏王行了一个月氏胡礼,“在这个时候,你真正该做的,不是对匈奴伏小低头,而是强大月氏的实力,就如当初他栾提屈普勒所做的。”

“月氏也曾称霸整个草原,曾有控弦之士二十万,难道十几年前的一战,就将月氏的勇气给打残了么?大王,你要是愿意他日你的头骨用作匈奴单于的酒器。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的话说的极为锐利,安支却没有生气,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目光带着苛刻的审视和评估,“那么,美丽的孟娘子,你能够提供给我多少来自汉国的诚意?”

“粮食。”张嫣伸出一根手指,白玉般的立在娇颜之前。轻轻吐口。“大汉可以提供月氏足够的粮食,只要你们能够打出一条通到大汉的通道。”

“当然,”张嫣弯唇笑道,“我大汉的粮食也是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自然不能白送。”

“说的轻巧。”新任的月氏王将酒杯放在案上,传出“啪”的一声。极度不悦,“月氏哪来的那么多钱来买粮食?”

“大王真的是太妄自菲薄了。”

张嫣笑道,“月氏空拥有宝山。竟是连自己也不知道么?”

“据我所知,第一,如今的大汉需要马。月氏与匈奴一样,都是坐拥草原,以畜牧为生。有骏马无数,旁的不说。只以骏马换粮食,便是一门不错的财源;第二,我大汉所产丝绸,在月氏以西而去的大夏以及身毒,价比黄金。月氏如今所处之地,若能与汉直接连通,则联系东西商道,若掌握的好,其中利润可图。有这么好的条件,大王还怕缺钱么?”

“说到底,”张嫣说到此处,微微抬起下颔,声音慎重,“匈奴如今虽然势盛,但更多是建立在冒顿一个人身上。冒顿虽雄悍,终究有老去的那一天,倒时候,焉知没有汉与月氏联手对付匈奴的时候。大王,你说呢?”

“听起来似乎不错。”安支渐渐收起面上的轻慢,仔细聆听起面前女郎的话语,如今微笑起来,“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倏的沉下脸,声音肃然,“我要凭什么相信你能够代替汉朝以及汉人的皇帝做这个决定?”

张嫣沉默了一下,许久之后,方轻轻道,“大王,你听过大汉信平侯么?”

“信平侯?”

“是。”

张嫣唇角微扬,浅浅微笑,“信平侯张敖,初封赵王,后黜爵位,另封为宣平侯,汉朝现任皇帝继位之后,将信平县赐给他做封邑。他的妻子,是皇帝的同胞姐姐,鲁元长公主;他的长女,是皇帝的妻子,张皇后。”

“我是他的人。”她取出身上的一块玉玦。

安支拍了拍手,示意圆脸侍女从张嫣手上取过玉玦,仔细翻看。

玉玦入手微凉,玉玦是上好的和田美玉,正面书写着信平二字,背后大大的篆字,张牙舞爪的刻着一个字:张。

他在脑中飞快的思索着:

月氏与中原隔绝已经有了二十多年,对于那个在强悍的秦朝之后,再次统一中原的汉朝,月氏上下,并没有过多的消息。只是,

无论是匈奴还是月氏,外戚掌权的现象都极为普遍。骁悍如冒顿,嫡妻大阏氏也娶的是匈奴三大贵族姓氏须卜氏,雄渠部的蒂蜜罗娜居次。在月氏,他的大哥莫伊鸥当权的时候,最重用的是妻族罗全氏,自己上位之后,第一个想到重用的,也是舅族邛氏。

游牧民族对于辈分人伦看的十分轻,安支对大汉现在的皇帝为何既是信平侯的妻弟,又娶了这位信平侯的女儿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疑惑。只是想到,既然这位信平侯与大汉皇帝有两重姻亲,当是汉帝最重用的亲信,必定权倾朝野。

“看起来。”安支收下了玉玦,看着面前容颜明艳的女郎,目带遗憾的笑道,“我是没有那个福气与你共度一欢了。”

……

安支王派了一行月氏武士护送张嫣借道羌土返回大汉。

离开月氏的时候,勒住月氏王所赠送的良马坐骑的缰绳,孟观抱剑回过头来,看着多日不见的女郎,声音沉静,“淑君,我不如你。”

“游侠之怒。千里杀一人。淑君身体娇弱,不能缚鸡,却能以一己娇弱之身,翻覆于朝堂,看起来,我远不如矣。”

张嫣却在马上扬起头来,微笑,“如果可以,谁不愿意躲在别人的庇护之下?”笑容中带了一点惘然的意味。

这个时侯,我并无欣喜。也不会骄傲,只是越发的想念长安。想念,长安的亲人。以及那个曾经允诺过会等我归来的男子。

羌,是一直以来居于中原的人对于西部游牧民族的泛称,自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羌人都性好斗,他们不是一个单一的民族,而是由多个不同种族的人群混杂群居而成。因此反而不能形成一股统一的力量。相传,商初的时候,羌人已开始向商朝称臣纳贡,近年来,与羌人大汉与匈奴相继崛起,部分羌人臣服于匈奴。部分羌人则选择亲近汉人。族群内部,也是内斗丛生。

孟观和张嫣从羌地上穿行而过,等到了真正看的见汉土的时候。已经进入了中元元年的冬十一月。

“淑君,一路行来,你是越来越憔悴了。”孟观望着她越发消瘦的身影,苍白的面色,忧虑道。

他们此时所在的是羌地的一个叫做洪岩的小寨。因为离蜀郡只有小半日的日程。寨中羌人亲近汉人,毎逢月圆都会在山下汉关外买卖日常用品。对陌生的汉人也是热情招待,是他们一路以来难得的过的平安自在的日子。

“没有关系。”许是因为跋涉了千万里长途,终于能够看见家乡,张嫣的精神处于一种难得的平和状态,“我从小娇生惯养,这小半年来,可以说是将能吃的苦全部都吃了,身子弱一点也是正常的。”

“不管怎么说,”她抬起头来,面色虽然苍白,神情却雀跃,“马上就能回到大汉了。都已经只差最后一步了,我是不会倒下的。”

就是爬,我也会爬回大汉的土地。

因为,大汉,是她的家国,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有她的家人,也,有,她所爱的,他。

在之前的日子,她本也以为,她只是因为爱刘盈,才继而将对这个男人的爱延伸到他治下的家国。对于大汉本身,因着前世的记忆和灵魂的冷漠,是一直客观游离的。却在离开它的这半年颠沛流离之中,才发现,十年的漫长岁月早已经将对大汉的爱不知不觉的刻进了自己的骨血。

“也好。”孟观勉强答应,却掩饰不住面上深深的忧虑,“等回了汉土,你一定要看一看大夫,把身子好好调养一下。”

“嗯。”张嫣应了。嫣然道,“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入关?”

“入了夜就走吧。”孟观道,“我在巴郡有一位好友,结识一位蜀郡关门城门卒。他守城的时辰是明日午时。我们可以趁那个时候偷偷入关。”

“好。”张嫣点了点头。

所谓官有官道,吏有吏道。她虽身为大汉皇后,为大汉仅次于未央宫中的天子与长乐宫中的吕太后最尊贵之人,却不能曝光身份,竟站在自家国门之外,无法光明正大的回去。反而孟观却是一介游侠,交游广阔,在这偏僻的地方,也能找到相交可托之人,用下层吏民的手法入关,同时不会引起上层权贵的注意。

“多谢你,孟大哥。”张嫣心诚意足道。

孟观不自在的撇过头去,“我只是为了报恩罢了。——奶奶的,从前一直在大汉行走没有感觉,如今才知道,生在大汉是多么幸福。我这一辈子最苦的路,都在这半年内受了。”

张嫣扑哧一笑,微微侧过头去,眼波流转。

过了午时,天空开始下起大雪。飘飘忽忽的越来越大,直到傍晚才渐渐停下,用过了晚饭,孟观便将笠帽戴在头上,回头唤道,“淑君,我们出发吧。”

张嫣点了点头,却在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勉力想要支持,却支持不住,晃悠悠的倒下去的时候,听见身边孟观的惊呼。

从东匈奴绕了一大圈,走过大半个匈奴和月氏,羌族的土地,在到达大汉家门之前的时候,骨子里蜂拥而来的疲惫,终于击倒了张嫣。

在羌人的寨中足足的躺了一日一夜,张嫣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孟观的声音传过来,“……大者,我妹子究竟怎么样?”先是模糊,渐渐清楚起来,带着十足的焦急意味。

年逾古稀的羌人老大夫怒气横生,指着孟观与病榻上的张嫣叽叽咕咕的说了好一段话,孟观不识羌语,茫然的问借宿的什哲大妈,“……这位……说了什么?”

什哲大妈惊喜的目光在清醒过来的张嫣腹部转了一眼,喜滋滋道,“古颇大者说,这位妹子是肚子里怀了宝宝,动了胎气,才晕过去的。”

“你说什么?”张嫣愕然在榻上坐起来,“我怀孕了?”语气充满了不可置信。

二二零:手书

“孟大哥。”羌女芜蘅明亮的声音传来,“我给你们送饭来了。”

张嫣独自一人坐卧在竹楼之上,听见少女的声音,心中好笑,推开手边的小窗,探出头来,道,“我大哥今日出门去了。”

“这样啊。”芜蘅便明显的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上来,“淑君姐姐,我给你送饭来了。”提出篮中的清粥,声音无精打采的。却在不一会儿之后又打起精神,仰脸问道,“淑君姐姐,我看孟大哥和你长的并不太像,你们是亲兄妹么?”

张嫣咳了一声,将手中匙子放在吹凉的粥碗当中,微笑道,“不是。——我夫君曾对大哥有恩,他受托送我回夫君身边。因为方便计事,才以兄妹相称。”

不过短短几句话间,便见面前异族少女的面色随着变了几变,最后又恢复了最初天真淳朴的笑容,“真好。我本来以为孟大哥是喜欢淑君姐姐的。淑君姐姐生的这么美,我是一定比不上的。现在好了,淑君姐姐有自己的夫君,我也可以去追求孟大哥了。”声音清脆而热情。

张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顿时便觉得热腾腾的粥都没有了味道。

说起来,英俊勇猛的男子,在游牧民族中的确多受欢迎。面前的芜蘅,年轻而明媚,虽然是羌族人,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却偏偏喜欢上了不过几面之缘的孟观。而孟观虽然有着游侠热爱漂泊的血液,骨子里却也对大汉家国甚为依恋,历来对夷族女子不假辞色。更何况……

“芜蘅,”张嫣想了想,方轻轻道,

“我大哥家中是有妻子的。”

“我知道。”芜蘅的面色黯淡下来。却又在过了一会儿之后重展欢颜,“我从不奢望。他会为了我留下来啊。我只是想求一夕之欢,并且为他生一个孩子。淑君姐姐,你不知道,”她微微仰起蜜色的脸,笑容明朗,“孟大哥进我们寨子那天,身上只带了一柄剑。但洪岩寨最健壮的勇士都打不过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英雄。我们羌人素来最重英雄,孟大哥留下的孩子,日后一定会成长为最勇猛的武士。”

她的脸颊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过一丝狂热和虔诚的光芒,目光微转,转到张嫣衣裳下面。尚显得平坦的小腹,不由显出一分好奇和对生命的敬畏来,“淑君姐姐,我听阿妈说,你肚子里怀了个小宝宝。是真的么?”

张嫣愣了愣,空闲的左手便不自禁的落在了腹部上,微微怔忡。

“是啊。”

“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

直到现在,她都不敢相信,她手下的这个地方,已经孕育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仿佛。直到昨日为止,还是那个固执并且为爱情伤愁的少女,她一直以为。关于孕育子嗣这种事情,是一件离她还很遥远的事情。

如今想来,才觉得,当时在云中城的时候,她与刘盈同止同息。多次燕好,少年夫妇。本就缺少经验,再加上匈奴围城攻战带来的压力与焦躁,避孕的事情便被共同忽略过去,此后燕好所带来的后续效应,也就在自然而然的情理之中了。

到后来,云中城解围,她和刘盈失散。在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从匈奴奔波万里,一路行来,风餐露宿,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葵水已经许久没有如约而至,直到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倒在离大汉蜀郡只有一日之遥的地方,才知道,早在紫薇花开的八月,就有一个孩子,悄无声息的落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

怎么会呢?

直到现在,三天的时间已然过去。她依旧维持在一个怔忡的精神状态,仿佛不能相信,她真的有了一个孩子这样的事实。

这样太快捷,她还没有做好一个做母亲的心理准备。她还太年轻,过了中元元年的新年,才只有虚岁十七岁。而她和刘盈历经苦难,刚刚能够真正的在一起,便又被迫分开。她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所有的属于恋人的甜蜜和以男女形式独处的时光,她还想更多的作为刘盈的妻子,而不是这么早的挑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和负担。

这个孩子,来的让她措不及防,毫无准备。说到底,到现在为止,她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可是,张嫣轻轻的抚住腹部,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轻笑。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已经存在了。

他已经在这里。

他存在在自己的腹中,从紫薇花开的秋八月,到白雪蔼蔼的冬十一月,已经有了三个月的生命。

也许,他的小小心脏已经开始孕育,在自己的身体里跳动。他已经生长出了自己的手足,正在轻轻的手舞足蹈。

她清楚的认知到,这个孩子是自己的孩子。

他是自己和刘盈共同的骨肉。在他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刘盈和自己的血脉,他会渐渐的在自己体内长大,直到瓜熟蒂落,分娩来到这个人世间。有着小小的眉眼,像自己,或者像刘盈。

知道孩子存在的时候,她问羌人大者,“我的孩子,他……可有什么不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穿着传统羌人服饰,须发雪白的大者很是愤怒,“我们羌人自古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神赐予我们的宝贝。天神赐予的宝贝,怎么会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嫣有点语无伦次,这个年少聪慧的女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言语无法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我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一些缘故,十分劳累,而且也根本没有察觉这个孩子的存在,我担心,因为我的缘故,他会有些不好……,不,他才不会不好。”大片大片的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哽咽难言。转瞬间,便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狼狈之极。

古颇大者皱着眉,盯着这位年轻的母亲良久,方才叹了口气,慢慢道,“这个孩子很坚强,”

“这简直是个奇迹。母亲的身体状况虚弱到这样的程度,孩子还是坚持着,没有出事。实在是了不起。可是,我的姑娘,你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无论是母亲还是孩子。现在都已经濒临临界点了。你若是再劳累下去,只怕不管是你,还是你腹中的孩子,都会撑不住的。”

“大者,”孟观听的变色。急急拜道,“麻烦你帮我这个妹子开一方药吧。”

年逾古稀的羌医古颇是横山羌公认的长者,附近数十个山头的羌民,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找他看治,威望极高。只是开出来的药也很苦。在每日里煎药后残余下来的药渣中。经常能翻出一些不知名的虫子的尸首,孟观看着心疼,悄悄的劝道。“淑君,不如我们先入关吧。”

“这儿离蜀郡,不过只有半日的路程。等到了蜀郡,我再给你请一位大夫来,好好的调理调理身体。等好些了再回长安。”

张嫣仰首。将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一口全部给饮了,放下来。皱了皱眉,方摇头道,“不要了。”

“大哥,”她低头,瞧着自己衣裳下平缓尚未有半分隆起的腹部,声音平静,“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敢拿他冒险。”

“而且,”她眯了眯眼睛,“蜀郡虽然好,但是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探到那儿去,若是再那儿待上一个月半个月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还不如待在羌寨,起码安全一些。”

“淑君?”孟观愕然,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看着她。

“很奇怪么?”张嫣轻轻的笑起来,“大哥,你不是权贵,所以不懂得权贵间的想法。对我而言,就算……舅舅是希望我回去的。长安城中的那些权贵侯爵却不一定。天子稳坐在未央宫中,如果我这个皇后出了事情,他们家的女儿便可以入宫,若生了一个皇子,他年继承帝位,那可真是一件诱人的事情。”

她的声音轻缓且嘲讽,“为了如此大的利益,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人,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呢?”

“淑君,”孟观轻轻屈膝,蹲在女子面前,看着她憔悴但依然明艳的容颜,怜惜道,“你一定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明明是大汉的女主人,却偏偏,在自己的家国之中,还要防备自己的臣民。怀了天子的子嗣,却不敢回汉土,反而选择在异域养身。

“那又怎么样呢?”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流浪,许是因为有了腹中的胎儿,张嫣忽然觉得非常委屈,“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我喜欢……”他。

“淑君,”孟观伸手,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珠,承诺道,“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将你平安送到他的身边。”

泪滴尚挂在张嫣的脸上,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忽然道,“大哥,我如今被羁留在这羌寨之中,一时走不开,你替我给我舅舅送一封手书吧。”

“手书?”

“嗯。”张嫣点了点头,“当初我阿翁制得良纸上献,天子大悦之下,命信平侯府掌管一应造纸并贩卖之余。天下人大都知道信平侯府因此得到了大笔钱财,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凭借着迅速铺到全国郡县的纸肆,信平侯府建立了一个信息流通渠道。”

张嫣将双手放在腹部,面上呈现出温柔的光芒,“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逃离匈奴,本当是立刻回长安,”回到他身边去,“却偏偏有了他,只得留在此地将养。只是怕他在长安担心我的安危,于是寄一点消息报个平安。”

“好。”孟观立起身来,面上神情也冷静下来,“你写好了,我亲自帮你送到蜀郡去。”

*************

中元元年冬十一月,末。

刘盈正在宣室殿浏览众臣奏折,忽听闻韩长骝匆匆进来,在他耳边急急禀道,“陛下,椒房殿的女长御解忧在殿外求见,一副很着急的摸样。”

手中的紫霜毫笔顿了一顿,过了片刻,才传来刘盈轻轻的声音,“让她进来。”

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刘盈微微眯了眯眼睛,带着心中的一点点小小的惶惑,看着身着绛色服饰的女官急急的入殿,拜在殿下,“陛下,皇后娘娘有消息了。”从袖中捧出一卷帛书,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狂喜。

……

也不知过了一刻,还是过了许久,刘盈才从虚脱的精神状态中醒过神来,忙道,“快递上来。”

手中的是一种百姓常用的缣帛,刘盈急急抖开,数行娟秀的隶书便在他面前展开来:

一月,气聚。二月,水谷。

三月驼云。

四月裂帛。

五月袷衣。

六月莲灿。

七月兰浆。

八月诗禅。

九月浮槎。

十月女泽。

十一月乘衣归。

十二月风雪客。

没有首尾的一段话,每一笔,是横的平,竖的直,在横的收尾处略一停顿,就会显出圆润的笔锋,是阿嫣书写的小习惯,带着从记忆里泛出来的胭脂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PS:

注:“一月,气聚。二月,水谷。……”这一段话,和本文简介中的最后一句:“若生命真的是一场盛大的豪赌,我已拍桌下注,你敢不敢陪我做庄?”同样出自简媜的《四月裂帛》。论散文文字的美,就我所见,再没有出于简媜的了。虽然同时也很诘屈聱牙。//不明白大家为啥都觉得阿嫣回去会虐呢。怀宝宝是很伤身的,阿嫣一路从匈奴回来,已经很辛苦了,若再没有一个好心情,这个孩子怎么生的下来?而且,咬唇,老公是怎么拿来用的,就是这个时候拿出来顶压力的。木事的啦。

二二一:归来

刘盈闭了闭眼,“是阿嫣的字迹。”

宣室殿中,韩长骝和解忧都忍不住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大家,”解忧躬身求道,“能不能将皇后娘娘的书信赐给婢子看一看?”

“……婢子没有别的意思。”她急急忙忙的解释,“只是因了皇后娘娘从前曾经与婢子约定过一套传递消息的密法。婢子想看看娘娘的手书上是否还有别的消息。”

刘盈怔了怔,示意韩长骝将张嫣的帛书递过去。

解忧谢了恩,方才展开手中缣帛,只看了一眼,便捂着脸,轻轻啜泣起来。

“如何?”刘盈盯着她,见如此,连忙问道。

“没什么,”解忧泣道,“婢子只是太开怀。皇后娘娘在用此书信传达平安之意。”

她拭了泪,重新递回张嫣的书信,方细细道,“大家不知有没有注意,娘娘的这封手书,在文字以外,还绘制有一些花纹。”

刘盈便又去看这封帛书,在其上娟秀的字迹之后,果然用石墨勾勒了一些瓜果花纹,用色清淡,并不夺目,所绘两样花果,虽然玲珑可爱,却都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不由问道,“这绘的是什么意思?”

“回禀大家,”解忧解释道,“这些花果纹绘,是早在数年以前,皇后娘娘与婢子约定的暗法,其中红果似柰,但是在色泽上更胜柰果一筹,据娘娘说这是天外一种异果,名叫苹果,只是产地极远,大汉从未有人见过;另一种含着颗粒的果子乃西域所生,名叫安石榴。这两种果子合在一起,便是平安之意。”

平安。

刘盈吁了口气。觉着一直以来为阿嫣悬着的心终于能够落下来一些。许久之后,方才又问道,“这封帛书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

“北地郡。”

解忧娓娓道,“早在前元四年之后,大家将良纸制卖权交给了信平侯府后,信平侯府便置下陆氏纸肆。以新纸开道入驻大汉各郡国。同时,在私下里,这些纸肆中的人也秘密充当耳目之用,按月将下面郡国之事汇返长安,由婢子整合管理。这封帛书。便是皇后娘娘用随身携带的玉佩为信物,从北地郡的纸肆中传回来的。”

北地郡位于北地,与河南匈奴接壤。阿嫣自三月之前,失陷于匈奴楼烦王军中,一直没有音讯。直到此时才传出消息来。而若能够寻着人寄出这一封信,想来阿嫣应是已经逃离了匈奴,不日便能归来了吧?

这样想着。有一瞬间,刘盈几乎热泪盈眶,却抑制住了,淡淡问道,“可曾问过送这封信的人,皇后现在如何?”

“不曾。”解忧摇头。声音也沉郁下来,“当时娘娘是托人匿名送来的信。听说传信的人是一个普通中年汉子,口风很紧。纸肆掌柜只认信物。不曾知道其中的重要性,所以没有很放在心上。”

刘盈便没有再言,只垂眸摩挲手中的缣帛,掌心渗出的汗将轻薄的缣帛沾染上一道湿痕。

“大家,”解忧见着。就忍不住开口求道,“不妨派人去北地郡接应娘娘回来吧。”眸中含着淡淡的期盼。

她身为女官。这话说着就有些僭越。刘盈却仿佛没有注意,只轻轻道,“不成。”

在张嫣离开之后的日子里,椒房殿的几位女御长挑起了很多重任。解忧情敦厚,缜密稳重,极受倚重。

上座之上,刘盈闭了闭眼,再度睁开之后,便已经清醒过来,无比冷静的道,

“阿嫣既然送了这封信,而不是自己亲自回来,就说明她出了事,可能要在外头耽搁一阵;而她只是报平安,却没有求援,表示她有信心能够自己解决。朕的阿嫣,虽然年少,但聪明机警,既然能够从匈奴那样险恶的地方逃出来,心中便自有成算,不会反而在回到了大汉之后,还出什么事情。”

“反而,是在长安之中,因皇后久不在中宫,朕虽然做了一些布置,但那些列侯权贵都是心有灵窍之人,只怕早有怀疑,若是这个当口,朕命人去北地郡,免不了露出些痕迹动静,可能反而对皇后不利。”

他起身,负手在宣室殿走了几步,轻轻道,“解忧,你回椒房殿去,守着些,别在最后的时候出了什么事情。”

“——朕会在未央宫,等着阿嫣回来。”

冬十一月的夜空,分外明亮清浅,无数的星星在天幕上眨着眼睛,好像也能感应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刘盈心中充满着如释重负后的轻松和淡淡的喜悦。

虽然只是一封信,而不是阿嫣亲自归来,但是总归比这些日子没有阿嫣的消息,只能在心中暗暗担忧,要强的多了。

相比这半年来惶惶惑惑不知阿嫣身在何方的空虚,如今,他至少有了希望,已经应该感谢上苍,是不是?

“长骝。”

掩了一脸欣慰神情,韩长骝恭敬的微微低下了头,“奴婢在。”

“楚地新上了橘子,你捡一筐,送到信平侯府——你亲自去送。”顺便将阿嫣的消息,告诉卧病在榻月余的鲁元长主。

“敬诺。”

……

羌家小小的洪岩寨,像是镶嵌在西南群山中的一粒明珠。站在这颗明珠之上,向东北方向望去,可以看到大汉巴蜀等地绵延的山脉,以及关门孤高的城楼。再往东北而去,在群山掩映,遮住看不到的地方,是辉煌大汉一朝的京城,长安。

张嫣坐在竹楼顶端之上的胡椅中,冬日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便起了一个调子,自娱自乐,“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

“淑君。”孟观端着一碗什哲阿妈熬的鸡汤。循着声音上了竹楼,脚步落在梯子上,轻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大哥,”张嫣回过头来,“你回来了?”。

“嗯。”孟观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面上气色不错,放下心一些,将鸡汤递到张嫣手上。“你现在身子不好,该多吃点东西补一补。那封信,我让人带到北地。送出去了。”

“那就好。”张嫣抿了一口手中鸡汤,抬头嫣然道,“多谢大哥。”

孟观一笑,“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客气?”

学着张嫣倚着竹楼阑干。看着远处长安的方向,天高云淡,不过只是绵延的群山,孟观忽然不经意的问道,“不告诉他一声你的身孕?”

“不了。”冬阳晒的久了,昏沉沉的让人很想睡去。张嫣勉力打起精神,噙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呢。这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时候,她被腹中的胎儿所困,羁留在这座羌寨中,调养身子。若将怀孕的消息告诉刘盈,除了让他更加担心懊悔以外。对于事情并没有什么帮助。反而不如就这样,时间到了他自然也就知晓。至于到时候。他可能会有的怒火和反弹,既然她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应对的了。

“有时候想想,像你一样,做皇后有什么好?”

连光明正大的回自己的家国养胎,都不可以。

“没有法子。”张嫣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只要享受权利,同时也承担义务。我当时既然抛弃了做皇后的义务,这个时候,也只能收拾自己的烂摊子。其实,当时出城入匈奴营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一定能够回来的信心。”

孟观愕然,“既然你并没有信心。当初为什么又要那么大义凌然的站出来?”

张嫣嫣然一笑,抬头睇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想么?我只是,不得已而已。”

要做好一个国家的皇后,从来不是只要在深宫里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让夫君养着就可以了。她需要膝下有子,需要皇帝宠幸,需要太后扶持……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需要结好皇帝身边的亲信近臣。在之前的三年里,她曾经很轻易的做到这一点。却在离开未央宫避到北地之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她和刘盈之间的恩怨纠葛,对她而言是恋人之间的私事,但是从沈莫等皇帝身边近臣的角度看来,未免便有了恃宠而骄,权欺君上之嫌疑。芥蒂虽然未必很大,但是所谓存在必然留下痕迹,在太平的时候还不会怎么样,一旦遇到匈奴入寇云中的事情,就再也压抑不住。

再理性的说辞,也无法让这些人不去想,正是因为她的缘故,让刘盈这个一国君主身陷险地。作为她的长辈和情人,刘盈可以不怪她。但是作为对刘盈忠心的臣子,沈莫等人心里怎么想,虽不得而知,从当日在游廊之上无视的走过而并未向自己行礼一事上,便可以窥到一些端倪。

当时,自己挺身而出,除了局势恶劣之下的义无反顾以及私下里护卫刘盈安全的决心之外,未尝没有她需要用这样的一种牺牲来挽回刘盈近臣的心中怨气的考虑。

这一次,孟观默然良久,方道,“小时候,我羡慕那些贵人,觉得他们高高在上,富贵荣华,无所不有。现在,看了你,才知道,原来贵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了,不是我能应付的来的。我看淑君你似乎像长了两副心窍,要将方方面面都理顺,不累么?”

“没办法。”张嫣叹道,“从嫁入未央宫的那天起,我就明白我要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我擅长于它,而且,”她微微而笑,杏核一样的眼眸中带着微微的柔意。

庆幸的是,她和刘盈之间,从来不需要这些算计。

而正是为了能和刘盈长相厮守,她,才能勉强自己,接受这种生活。

……

羌人老大夫收回枯瘦的诊脉的手,面上神情比上次好看多了,“最近女娃娃的身子调养的不错。”

那是自然。

在羌寨中养身的这些日子里,那些该喝的苦涩且放了无数黄连虫尸的古怪药汁,她全部都乖乖的饮了;该用的孟观到处寻来的鸡汤补品,她也都逆着自己的心意全吃了,若是身子还不好转,她也便真的没辙了。

张嫣心中腹诽,恭敬问道,“大者,如果我乖乖的吃食用药,大概多久才可以起程赶路?”

古颇的面色刷的一下落下来,“女娃娃,怎么,你不想要你肚子里的孩子了?我们羌人有一种说法,每一个孩子都是天神赐的宝贝……”

“大者,”

张嫣想起与芜蘅闲谈时,羌人少女提起面前这位羌人医者,语气极为崇拜,说古颇少年时不知从何处学艺,学得一身好医术,又以己身尝羌山中的百草虫鱼,虽与中原汉人医术不出于同一脉,但着实有着缓死生肉白骨的神奇。兼着自己这些日子用了他的药,也明显的感到自己身体与腹中胎儿状况的好转,不由殷殷的求道,“你也说每个孩子都是天神赐予的宝贝,那么,他也应该是在阿翁阿娘的祝福下出生的不是么?”

她的眼泪落下来,“我已经离开家太久了,我想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去。我希望他早些知道这个孩子的消息,我希望他不要为我们母子担心。”

“我……”她捂着脸,轻轻道,“我希望在他的陪伴下,生下这个孩子。而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彷徨的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

古颇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炯炯有神的眼眸中闪耀着世事的通透和怜惜,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轻轻道,“我给你开一张新方子。”

张嫣怔了一会儿,随即大喜,“谢谢你,大者。”

“别急,等我将话说完。”古颇的声音低哑而意味深长。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学过一些相术。女娃娃,你印堂饱满,面相尊贵,当是个了不得的贵人,他日回去之后,若念着今日羌寨对你照顾之恩,对这片土地上的人给一些许的照顾,也就是我们的福报了。”

张嫣面色肃然起来,起身当胸行了一个揖礼,“敢不从命。”

“好了,”古颇眨了眨眼睛,显示了一点与他极不协调的小童心,重又笑起来,“改了的药方再用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上路了,”

“只是,女娃娃,”他的面色恢复严肃,“你应当知道,你的身子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真是糟蹋到了一定的地步。路上非但得十分小心不提,便是回去之后,也要仔细调养,才能恢复。”

“敬诺。”

**********

注:本章中张嫣唱的一段词与二一七章思君中她唱的歌同出于清响的《西北望长安》。这一段的原词是: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

大家:汉朝宫人对皇帝的称呼。

阿翁:古代汉朝陕西一代称呼父亲的方言。

下一章这对小情人应该就能见面了。

PS:本人明日毕业答辩,祝福一下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二二:郊见

“终于回来了。”

成都市肆大街之上,妙龄女郎摘下头上的毡帽,露出一双明媚的杏核形眼眸。

宽敞的大街上走过的行人,穿着葛绨的汉制曲裾深衣衣裳,用竹笄束着规整的头发。商贩在沿街市肆之中用着高亢的巴蜀方言叫卖,许久未闻的同脉语音,一声声落在耳中,张嫣眨了眨眼,虽有些许隔阂,却有一种物非人是的欢喜。

“淑君,”孟观从车辕上回过头来,掀开车帘,关心的望进来,“可是颠簸的不舒服,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歇?”

“也好。”

三天之前,他们从洪岩寨取蜀郡入关,之后借道汉中,回往长安而去。一路上,因为张嫣的身体积弱以及腹中的胎儿,将行程放的十分缓慢。

张嫣若有所思。

再次回到大汉之后,对于游侠的力量,张嫣才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从蜀郡往下,这一路他们所到之处,千百人趋之若鹜。虽然对她的潜归长安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但是,也可以从中看出来,游侠这个群体游离于官府势力权威之外,具有多么强大的社会力量。

而这,又实在不是官府与皇权所希望看到的现象。难怪,后世之时,武帝刘彻会决意倾力打击游侠。

这一日,他们下榻在汉中郡一位韩姓小吏的家中。家中主人韩湘对孟观十分敬重,备下酒宴邀请孟氏“兄妹”,张嫣怀有身孕不能饮酒,便用茶汤替代,陪了一会儿。

酒酣耳热之际,孟观听韩湘提起新敕封的汉中王,愣了一愣。忍不住去看坐在一旁的张嫣,见她坐在暗色里,面上神情忽明忽郁,不免担心起来,猛然叫道,“淑君。”

“嗯?”张嫣的手一抖,杯中热汤溅了几滴出来,落在手背之上。她却恍若未觉,抬头笑道,“大哥。怎么了?”

笑颜明媚,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样的清丽容颜落在韩湘眼中,忍不住赞出来。“孟娘子真是美人儿。也不知究竟是哪位郎君有这个福气得了去。”

张嫣低头,“他呀,”眸光落在手中杯盏,微微流转,“不过是个大混球罢了。”

这样子。

韩湘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转了话题,道,

“对了,孟大侠大概没有听说过吧?半个月前,天子下令百官参选,要举排大汉开国功臣位次。”

“排举开国功臣?”张嫣讶然而问。

“是啊。”韩湘的声音带了一丝得意。

自陆氏良纸制成之后。朝廷开始抄制邸报,通传当月朝廷宗室及政务信息,发行天下。他供职于汉中郡府。得到的消息最为及时,“三日前,朝廷的邸报刚刚下来,陛下颁下诏书,说是夜里梦见先帝立国之时艰险。醒来之后,感念大汉开国功臣劳苦功高。于是决意以战功排举诸位功臣位次。立祀配享于高庙。这可是留名千古的事情,一时之间,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这时候,大汉交通不便,帝都长安发生的事情,最重大的,如同皇帝立后,以及分封诸侯王等布告天下咸使知闻的诏书,需要由朝廷下发到各郡县,郡县张贴出来,百姓见了,口耳相传。若偏远如吴越,只怕一个月后,都未必知晓。更不要提一些一般的消息了。

张嫣一路从巴蜀行来,月余之前,长安高庙发生的那段惊心动魄的对峙已经传扬了开来:齐王刘襄因谋逆被废黜,赐鸩酒自尽。楚王刘交系观望,吴王刘濞却因为见机的快,没有被波及而逃过一劫。之后,“病愈”的天子刘盈恢复上朝,用果断的手段出击匈奴,取得了句注山大捷,逼迫匈奴签订了和议;对内压制住各个不轨的诸侯王,维持住了朝堂之上各个势力的平衡。一番动作,干脆利落,极显手段。纵然是陪伴着他多年的张嫣,在一个月后听闻,也需得赞一声好。

那个商山上温和的回答着东园公唐老的问题的少年,在做了七年的大汉皇帝之后,经历了失去爱人的阵痛与匈奴围城诸侯王叛乱紧急危机的考验,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腕,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王。

在暗夜里欣慰的同时,张嫣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在拥有了帝王的权谋、手段之后,刘盈,你是否在思念我,如同我思念你一般?

此次举排大汉开国功臣位次的事情,张嫣是知道的。

史上,汉惠帝驾崩之后,前少帝登基,吕太后临朝称制。因了从来没有女主直接临国的前例,为了取得开国老臣的支持,吕后主导了这件事情,通过排定功臣次序,送给这些列侯一份天大的尊荣,从而结好与这群凭着战功打下大汉江山的老臣,得到了整个大汉。不可谓不是一个好的法子。

只是,历史早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大变化,如今已经到了中元元年,早应该静静逝去的惠帝刘盈还健康在位,于是主持这次排定功臣位次的事情的人,成了天子本人。

席上,韩湘已经是拍案大笑道,“……说起来,那些个开国功臣后人,酂侯萧氏,平阳侯曹氏,都争得面红耳赤。为了一个位次,已是吵了小半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呢。”带着一种底层平民对权贵的羡慕与特有的不屑。

刘盈此举,自然有其深意。

在经历了这次汉匈大战以及关东诸侯王趁皇帝“卧病”之时逼宫之后,通过大封功臣,并以此排定开国功臣位次之举,为这些凭着战功打下大汉江山的老臣功绩盖棺定论,一举除去前元七年的留下的阴霾,并且拢定这些臣子的忠心。

但是,

张嫣的心轻轻的跳动起来。

他的用意,远远不止如此吧。

暗夜里,韩家案上的豆灯噗噗的燃烧着,照在张嫣的脸颊上,映出一片艳丽的色泽。

他知道了自己平安归来。

在洪岩的时候。她寄给她一封书信,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

她在紫薇花开的秋八月离开他,流落在匈奴草原,冬十月的时候,她逃出了匈奴,历经两个月的奔波,走过大半个匈奴,月氏,羌地。终于回到了大汉。冬十二月的风雪遮挡着归途,终究遮挡不住归心似箭,她将在来年春日到来之前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未央宫中的张皇后,终究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中了。纵然刘盈为张嫣百般遮掩,但这些能够从楚汉之争中闯过来并因功封为侯爵的权贵都不是傻子,不会猜不出一些端倪来。

皇后离宫,长安列侯之中。有多少人观望,有多少人暗地里生出心思,又在揣摩得失,没有人知晓。于此同时,信平侯府已经闭门谢客一个月之久,信平侯张敖治府极严。谁也无法拿到张皇后不在信平侯府中的证据。张皇后毕竟不同于未央宫中其他的没有后台权势的妃嫔,她的背后,有长乐宫中的外祖母吕太后撑腰。天子的同胞姐姐鲁元长公主是她的亲母,她的父亲,是原赵王,信平侯张敖。张敖虽然早就被黜去王位多年,如今的赵王都不知已经换了几位。但张氏赵国的宾客忠义是大汉上下闻名的,这些宾客多有出任地方郡县使君高官的。最重要的是。

皇帝这么久没有就张皇后之事表态,甚至为了掩护此事,取消了岁首的内外命妇参拜皇后的典礼,足以表现出对这位外甥女皇后的维护。这就注定了,那个第一个提出张皇后行踪嫌疑的人,要承受来自天子的怒火。

——成为新国丈,进而为下一任帝王的外祖的前景,虽然让人向往。但是要与这样庞大的政治势力为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尝试的。

而在这个时候,刘盈抛出了一个新的馅饼,即此次排定大汉开国功臣位次,不免便吸引了上下众臣的所有注意力。

毕竟,此时还是大汉初年,楚汉之争的硝烟还没有完全散去,臣子素重军功,而轻姻亲裙带关系。有了可以凭着实打实的战功来取得荣耀,陪祀高祖,让此后千万大汉后代臣民记得自己的名字的机会,谁还会关注未央宫中失踪的张皇后的消息?

“淑君,”月色中,孟观回过头来,见张嫣面上神色有些奇异,不由唤了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大哥,”张嫣抬起头来,忽然道,“我们明儿就起程回长安吧?”月光下,她的一双美丽的杏核眼眸中,闪耀着璀璨的星火,熠熠生辉。

“怎么?”孟观愕然,“不是说好在汉中郡休养一两天再起程的么?”

“可我又改变主意了。”

张嫣的唇角忍不住扬起来,“从汉中通往长安,此后的道路都是平直的。路上只要小心点,不会有事的。”

“而且,”她的手落在腹部,笑意欣然,声音甜蜜,“宝宝想长安了。

“宝宝的阿翁,阿母都是长安人,可是从诞生开始,他都没有见过长安。所以,他想家了,想长安的东室,想椒房殿东厢的老水井……”

他想他的阿翁。

如果,她愿意大声的承认的话,其实,她也是想念他的。

此时此刻,她和她的宝宝,都想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刘盈的身边。

……

回到长安的那一天,天空有些阴沉,偶尔落下几点雨滴,站在宣平门外的大街上,看着灞桥上的柳树已经褪去了一个冬天的萧瑟,即将发出新芽。她在去年桃花还没盛开的时候离开了这里,又在这个时候回来。

无论她的离开还是归来,都是为了爱。

一骑奔马从宣平门的方向奔来,直到她的马车之前,方勒了马,对着张嫣行了一个军礼,“属下郎骑卫卢新,见过夫人。”

张嫣掀开车帘,“你怎么会在这儿?”

“回禀夫人,”卢新起身,他是去年随着刘盈往云中的郎卫之一,与张嫣也算相识,此时拱手为礼,态度十分恭敬,“主子知道夫人不日便要归来。便令沈副将带着我们这些日子日夜巡视三辅,怕错过夫人的行踪。属下已经命人回宫禀报主子夫人归来的消息。还请夫人跟着属下入城。”

张嫣点了点头,放下帘子,“既如此,你带路吧。”

……

“大哥,这些日子,我是不是憔悴了不少?”

在即将和刘盈重逢的时候,张嫣想起自己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又怀着身孕,走过了大半个草原。未免损毁身体,折损容颜,不免担心起来。问身边孟观。

马车之中,孟观免不了呛了一下。

“看你这个样子,”张嫣沮丧道,“一定是了。”

孟观打量了她一眼,忍不住发作道。“三个多月的时间,几次生死大劫,穿越了三个国家,到头来,你就考虑这些个没用的东西?”

“怎么没用了?”张嫣微嗔。“每个女人都会想这个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每个女子。都希望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一直都是最美好的形象。而她此时便不免担心,她一身风尘仆仆。刘盈若见了,是否会觉得她比从前憔悴?

青蓬马车摇曳着前行,孟观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车中才传来他轻轻的话语,

“淑君。等会儿将你送到……陛下手中,我便应该辞行了。”

张嫣愣了一愣。

这些日子。他们一路同行,漂泊的旅程以及难测的命运将两个人绑在一起,以至于她一时忘记了,他们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在落难的时候可以共同度险,却在回归到正常轨道的时候面临再度分开。

“大哥。”她轻轻唤了一声,只觉心情复杂。

……

灞上驿站中,驿丞将张嫣迎入最大的一个院子。

热汤将一季以来的疲惫洗去之后,张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身穿一件簇新的黄润素衣中单,听得门扉叩动,两个留头女侍进来,屈膝道,“夫人,婢子奉命伺候你梳妆。”

“不用了。”张嫣摇头,声音清冷,“你们都下去吧。”

“我一个人在这儿就好。”

两个女侍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左右看看,屈了屈膝,应道,“诺。”轻轻退了出去。

铜镜中的容颜,消瘦的不成模样,愈发显得一双杏核一样的眼眸更加的大而明亮,面色苍白。

张嫣抿了抿嘴,自己都觉得有些凄凉,于是目光游弋,落在了案上的脂粉盒中,将桃花粉拍在脸上,再看镜子之中,面色便显得似乎红润了许多。

刘盈,很快就要到了吧。

这样的念头一浮现在心头,心情便飞扬了起来。忍不住便推开支摘窗,倚楼眺望,希望在下一个瞬间,就看到刘盈的车驾初见在驿站大门之前。

忽然,她眯了眯眼睛。

从窗中的一个角度望过去,可见驿站游廊转角之处,先前入房两个侍女其中的一个,正在与一位灰衣男子悄悄说话。二人左右张望,行踪鬼祟。

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回到大汉之后,赶路时身体虽然疲惫,精神却安闲;也许是因为逃离匈奴那么久,故土已经近在眼前,张嫣就觉得自己变的娇气起来,警觉力也有所下降。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她在心中警铃大作。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并不是难见的事。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谨慎。若是在这样的关头出了什么差错,就算是刘盈想要为自己收场,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虽然理智如此劝慰着自己,但,也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这些日子,她总是懒洋洋的,提不起谨慎来。

张嫣踏着木屐,披了一件大氅,正想出门吩咐一下,忽听见粼粼的车驾之声从驿站之外传来,不过转瞬,便有沓沓脚步声入了院子。直到那个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室门之外,直勾勾的望着自己,隐忍了半响,才小心的唤起那个名字,“阿嫣。”

张嫣回过头来,看着这个男人,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一时哽咽。只觉得所有复杂的思绪都堵在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从前元七年秋八月中,到中元元年冬十二月末,从匈奴到月氏再到大汉,她用了三个月时间,足足行了万里路,绕了很大很大的一个圈子,才终于回到了你的身边。

刘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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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段不算字数):

今天毕业答辩。不幸的是分到了死亡之组,组中五位老师,有两个老师十分严厉,问题犀利,标准严苛。幸运的是,咳,咳,我的论文课题不在这两个老师的研究范围之中。于是,我答辩的时候,这两位老师都没有发问。

因为答辩,今天更新延迟了几个小时。Sorry呀!

二二三:闻喜

她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仿佛一张帘子,遮住视线迷离,只见了刘盈一步一步走过来,小心而缓慢,仿佛害怕惊醒了春梦,又一次唤道,“阿嫣,”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泪水已经是倾盆而下。

刘盈闭了闭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心爱的女子紧紧的拥在怀中,只觉得鼻子发酸,抱着阿嫣的双手也在得微微颤抖。“张嫣,”他的声音咬牙切齿,“谁准你自作主张,对我用药?”

“对不住,对不住,”张嫣急急道歉,“我以后再也不会了。”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谁准你自己逞强一个人去了匈奴大营?”

“对不住,我也不想这样的。”

刘盈鼻子一酸,纵是男人,也忍不住有了点泪意,强忍住了,道,“从今以后,不准你自作主张,不准你离开我身边。”

“好。”眼泪好像不听话似的掉下来,她慨然应允,“从今以后,我就当将自己栓在你身上,只要你不说不要我了,我便绝不会再离开你半步。也不让你离开我半步。”

她的表现十分温顺乖巧,终于安抚得刘盈,声音渐渐缓和下来,“从今以后,不准你胡思乱想,生出离开的想法。”

她抽噎着,仰起脸,唇角却在泪眼滂沱中微微扬起来,“好。”

“从今儿个以后,我若有不开心的地方,一定会先告诉你。不会让你猜我的心思,自找麻烦。”

“从今以后,不准你自以为是,离开我的身边。”

“好。”那一双沾染着迷蒙水雾的杏核眼眨了眨,微微喟叹,“从今儿个以后,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殷红的唇儿渐渐靠近,刚刚触上,顷刻间又分了开来,刘盈狠狠吻住妻子娇艳的红唇,碾转,痴缠,只觉得齿间的芬芳从记忆深处泛上来,与怀中的佳人合在一处,直到她终于回到自己身边。这些日子,为她担足的心思,才终于能够落下来。可是仅仅这样一个亲吻。却是不够,不够,还不够。

明明她的娇躯温顺的扣在自己的怀里,他的唇舌触尽她口中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婉转的碾磨痴缠。他还是觉得拥有她的不够。潜意识里。似乎怀着一种恐惧,惧怕在他的一个松手之后,她又将消失,如同自己过去的三个月中一样,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

刘盈在心中轻叹一声,愈发用力扣住怀中的女子。

也许。唯有将她镶到自己的骨子里去,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才能真正的合二为一。从此以后,不再牵肠挂肚,若有所失。

张嫣,你是朕命里的魔星,一辈子。无法忘记。

“持已,持已。你放开我。”

张嫣咿咿唔唔的挣扎,这次重逢,刘盈的激烈有些吓到了她,她从没有想到过,不过是一个区区亲吻,能够带着这么浓烈,悲伤,喜悦的情绪,仿佛抵死缠绵的高歌,席卷所有的知觉。

挣脱之后,张嫣已经是气喘吁吁,双颊嫣红,杏核眸子间亦染上了一层明媚水意。眉目里原来带的一丝憔悴便被这种明艳给润泽了起来。像是带着些枯意的芙蓉花得到了水分,蓦然间从寒冬到春暖花开。

“持已,”她的眼圈儿发红,唇角却微微上扬,“我好想你,从离开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你,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撑不下去了,可是想着你在长安等我,才能继续走下去……”

刘盈怔怔的听着张嫣的话语,同时用目光珍惜的打量着怀中的佳人,三个月的风霜,让阿嫣瘦了整整一圈,落在他的怀里,显得单薄的像一抹影子,透着伶仃。昔日一头浓密墨黑的青丝,为了扮男装掩人耳目,如今只余下齐肩长度,因为刚刚沐浴过,没有挽起,散放下来,楚楚可怜,尚带着一丝湿润水汽,好在面色看上去还不错……

刘盈鼻子一酸,连忙别开头去,忍了泪意。

他的阿嫣,从小从金尊玉贵里出生,在绫罗绸缎里长大,小半辈子,都没有真正不顺过什么。这一趟,究竟吃了多大的苦,才将花儿一般的女郎,硬生生折腾成如今的消瘦模样?

“持已,”张嫣轻轻唤道。

“我没有事的。”她努力微笑,安慰着他,“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好么?

宽大的大氅罩在她的身上,愈发显的她身形瘦弱,中单连嶙峋的锁骨形状都隐隐绰绰的显露出来,唯有腹部在衣裳的遮掩下微微隆起。

等等。

他的目光从张嫣踏着木屐的足上掠回去,重新落在衣裳掩映下微微隆起的腹部,一双凤眸微微睁大。恍遭雷击。

其时,张嫣虽然有孕已经将近五月,但因为一路操劳,几乎没有显怀。若非刘盈对妻子的身体十分熟悉,以及仔细打量的缘故,只怕根本不能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阿嫣,你,怀孕了?”

“嗯。”

张嫣的嘴角微翘,轻轻点头。

“快五个月了。”

“在匈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直到快要到蜀郡的时候晕眩倒下,这才诊了出来。为了这个孩子,我在羌地休养了一个多月,这才能回来。”

……

刘盈神色怔怔,依旧保持在不能置信的状态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还没有对这个孩子生出欣喜的情绪,回想起前些日子阿嫣的辛苦,已是渗出一身冷汗,“你好大的胆子,”眼圈蓦的发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续道,“都有了孩子,还胆敢迷昏我,自己孤身一人进匈奴军营……”

……

回想起前一段日子,张嫣禁不住也涌起一阵委屈,“我当时也不知道么。”

明明,刘盈已是声色俱厉,她的回答却透着绵意,带着淡淡的甜蜜。

她便被刘盈重新狠狠的抱在怀中。感觉这个男人将脸埋在她的肩上,

“阿嫣,我真的很怕,”

有什么东西落下来,隔着衣裳,一时感觉不到濡湿,却有一种灼热,一直从肩膀绵延开去,染到心里。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后怕。“怕你再也回不来,我就这么失去了你。如果你和孩子就这么离开了我,你叫我下半辈子怎么办呢?”

……

一时间。她只觉得自己悲喜难辨。一种温柔的,钝痛的,喜悦的,伤感夹杂的情绪,从心底满满的泛上来。渐渐将整颗心都浸润。而她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是这么静静的窝在丈夫怀中,有一种难以企及的满足。

……

也不知坐了多久,刘盈忽然醒过来,起身道,“阿嫣。你换件衣裳,我们去信平侯府。”

张嫣怔了一怔,这才醒过神来。不免暗暗愧疚,与刘盈久别重逢的相处太过喜悦,让她在一瞬间居然忘记了阿翁与阿母,她这个做人女儿的,实在是有些不孝。

“阿翁阿母身体好么?”

“还好。阿嫣。”刘盈的声音略微迟疑了一下,“我跟你说件事。你先不要着急。”

张嫣的脚步顿住,回头,目光投到刘盈身上,心中微微紧起。

“……自今年年初,椒房殿中的张皇后以为母侍疾的名义住在信平侯府——阿嫣,你不要担心。你阿母最近的身子的确不大好,不过后来看了你的来信之后,就好转了很多。”

“我要立刻回家。”

宫制辎车碌碌的行在安门大街上,动荡的黑色帷帘之下,张嫣抿了抿嘴,面上有着不住的担忧和自责,若非为了担忧离家的自己,她的阿母是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理当心宽体胖,何至于卧病在榻?

她倚在刘盈怀中,心思紊乱。

现在想想,当初的自己,的确太过于任性。只顾着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忘记了那个一直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母亲,一直以来,为自己担了多少的心。

心头的愧疚排山倒海而来,让她急着回到母亲身边,再唤一声鲁元一声阿母。

“阿嫣,”刘盈扣紧了她的腰,大声唤道,

“你不要担心,”他的声音好像是一把好听的琴弦,低低的安抚她的焦躁情绪,“一切都会好的。”

张嫣点了点头。

尚冠里在长乐未央二宫之中,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界之一,贵人宅邸沿着前街林立。一辆普通的黑蓬辎车沿着尚冠前街慢慢行来,停在信平侯第之前,侯府小厮正要上前拦着,寺人上前吩咐了几句话,小厮面色变了变,恭敬的退了下去。

很快,侯府外管家张宪迎了出来,在辕下恭敬道,“不知陛下到来,侯府失了远迎。”

“嗯。”辎车中传来了刘盈淡淡的声音。“让人大开中门,直接将马车驶进去。”

信平侯一路门房大开,御人将辎车驾到了鲁元长公主的秋实院仪门之前才停下,公主家令涂图急忙从院中迎了上来,在车外伏拜道,“奴婢参见陛下。”听得车中一个清脆但熟悉的声音焦急的唤道“阿母”,便要掀帘跳下车来。背后传来男子的劝阻声,“慢点儿。”一只玄色夔纹衣袖的手伸出来,揽住前面女子的腰,直到侯府寺人将杌子放到车下,才放女子踩着杌子下车。

“皇后娘娘。”涂图惊呼,声音微颤,眼眸中已经是有了点水光。

来人一身缃色冰纹上襦,缇色明光锦下裙,同色宽幅腰带系着,显得身姿纤瘦高挑,柳叶一般的眉毛,杏核一样的眼眸,不是信平侯府的长女张嫣又是谁?

“涂姑姑,”张嫣急急问,“我阿母如今怎么样?”

涂图连忙抹了泪,“公主刚刚用了摇,在房中歇下了。”眼睛却微笑起来,连忙答道,“睡前还说,她昨夜里梦到皇后娘娘了呢。

张嫣抛下刘盈,拎起裙摆拾级而上,进屋的时候春华正端着食盘从内室出来,见了张嫣,险些拿不稳手中食盘,惊呼一声“皇后娘娘。”张口结舌。

外边的动静惊醒了鲁元,迷迷糊糊的喊道,“是阿嫣回来了么?”从榻上探出一只手来,打开帘子。

张嫣捂了唇,泪水已经不要命一样的掉下来。

不过是一年不见,阿母的手已经是见了枯瘦,就如同她憔悴的病容。

“阿嫣,”见了久违的女儿,鲁元的眸光骤然间亮起来。

“阿母,”张嫣已经是砰的一声跪在她的榻前,“女儿不孝,让阿母担心了。”

“说什么呢。”鲁元已经是急急的揽过女儿的身子,“阿母能够见到你平安,便心满意足了。“

……

涂图知机,早就遣开了秋实院中婢子,院中轻悄悄的,刘盈踱到檐下游廊之上,抬头望了望天空,呈现出一种特有的绀碧色,听着屋里传来的喜极而泣的痛哭声。心里觉得平静而又踏实。

“陛下,”涂图行了一礼道,“大家,奴婢在寒山院置办了酒菜,陛下可要过去歇歇?”

刘盈回过神来,“不用了。朕在这里站站就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二四:母病

屋中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变成了哽咽,

鲁元自前些日子忧惧病倒之后,一直卧床在榻,心情积郁。如今终于见到女儿张嫣平安归来,放心心中挂念,顷刻之间仿佛注入了一股生机,已经是自己支撑着坐起来,面上气色也比之前红了三分。

“如今见着皇后娘娘已经无恙了。公主也该放心了罢。”涂图掩过泪眼笑道。十年的岁月转瞬间已经是悄悄过去,曾经年轻爽利的公主家令,眼角边也已经有了掩不住的纹路,“正该快快把病养好,才好为皇后娘娘关照……”

张嫣垂面而坐,羞惭不已。

阿母的身体,当是生生是为了担忧她而垮下来的。

一年前,她做出离开未央宫抛弃过往的一切的决定,任性而又肆意,她沉溺于自己的伤痛之间,只想要挣脱,却忽略了,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阿母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付出了多少的忧心。

这样的她,是不孝的吧?

在尘埃落定的今日,回望过去的一年,她不是不爱她的阿母,只是,若要为了阿母忍受所有加诸自己身上的委屈伤痛,她无法做到。于是,只先顾了自己,却在远行归来之后,面对着缠绵病榻面色憔悴的鲁元的时候,才真真体会到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含义,将自己的莽撞后悔到骨子里去。

“陛下,”她这样想着,便转过头来,看着走进屋的刘盈,殷殷求道,“我想留在侯府,为阿母侍疾。”

那杏核一般形状的潋滟眸光望进刘盈的凤眸中去时,便觉出了他一刹那的微讶。不悦,及不舍缠绵之意,一瞬间面色微赧,低下头去,在阿母的面前,只觉得手足都无处摆放。

“说什么呢?”一旁,鲁元斜倚在身后朱红蜂赶花忙髹漆床屏上,嗔道,“见你平安回来了,阿母的病自然就好了。你既好容易平安回来了。作为大汉皇后,自当早点回皇宫去。”也好早日将那些风潮暗涌都平息下来。

“阿姐,”刘盈已经从不舍与阿嫣分离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想清楚了前后,劝道,“你就依阿嫣吧。”

“如今对外名义上,阿嫣本来就在为你侍疾。朕纵然要接她回宫,也得回去安排一番。更何况。””刘盈望着坐在鲁元榻旁的妻子,目光柔和中带着丝丝抑不住的情意,

“阿嫣的身子如今弱的很,若回未央宫,总会有些闲人杂事找着她,反而不能安心休养。倒不如留在信平侯府。调养身体,我才能放心一些。”

……

鲁元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在阿嫣离开长安一年后回来之时,鲁元忽然觉得。她和自己的弟弟之间的感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至于这变化究竟是什么样的,她一时想不清楚,默然了一会儿。轻道,“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廊下耳房中的药已经煎了一沸,春芜端着药掀帘进来,张嫣见了,便起身道,“我来伺候阿母用药吧。”

虽然阿嫣是自己的亲女,但她毕竟已经是大汉的皇后,更何况,刘盈如今也在这儿,鲁元正想要婉拒,却听得刘盈已是急急道,“阿嫣,”

张嫣愕然回头,迎着他的目光,这才想起他是担心自己腹中的胎儿,受不得药味冲撞,一时间又羞又窘,低下头去,听得刘盈续道,

“你阿母知道你的孝心,可是你也得想想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只要你自己好好的,你阿母就知道你的孝心了。”

……

鲁元一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刘盈这话说的都是这样没错,自己私心里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可是……本该由自己这个做亲母的人说的话,由刘盈抢了过去,她的心里,怎么就那么怪异?思绪正纷乱乱的,便听得阿嫣的声音道,“那我今晚要和阿母睡在一起。”

“阿嫣,”鲁元咳了一声笑道,“你又何必……?”张嫣已经是伏到鲁元身上,“你总要让我为阿母做一点事儿吧。”眼圈儿已经是红了。

“傻孩子。”她摸了摸女儿的脸,笑的欣慰。

母女两人便一起望向刘盈。

刘盈顿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

鲁元便欣喜笑起来,用轻快的声音吩咐道,“春芜,你亲自领人去将后罩房收拾出来,好让皇后娘娘歇息。”

春芜是近年来鲁元长公主身边最心腹得力的大侍女之一,为人缜密,做事干练,闻言忙屈膝应了一声“诺。”匆匆去了。

日线西斜,时间过的很快,便到了酉正,中侍长长骝不得不上前催道,“大家,看是不是该起程回宫了?”

刘盈瞟了瞟外面天色,见已经渐渐暗下来,不自觉的蹙了蹙眉,很是不愿。

鲁元察言观色,一时福至心灵,笑着对张嫣递了个眼色,“阿嫣,你去送送陛下。”

张嫣抬起头来,漂亮的杏核眼眸眨了眨,应了下来,起身出门,在前头带路,沿着屋下檐廊行走,一转从侧门入了后罩院,刚推门进了屋子,便被刘盈从身后紧紧扣住。

“你轻一点儿。”张嫣唔了一声,微微挣扎,声音压低急促,“门还没关上呢。”

“有什么关系?”刘盈挑眉,缠绵的亲吻落在妻子的眉间,脸颊,声音含糊,带着一丝显见不满,“你从不是胆小的性子,我们夫妻在私下里如何亲密,都是光明正大,纵被那些仆妇见了,又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做的好像和偷情一样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样子?

张嫣身体向后微仰,承受着刘盈的亲吻,颉的一声笑了,“成啊。”事已至此,她干脆放松下来,声音带着一丝懒洋洋的调侃,“我是没什么关系。反正从我嫁给你开始,我阿母就知道我喜欢你,如今得偿所愿,心中实是欢喜。只要你不芥蒂,我乐不得向全天下的人大声宣告,你是我的男人。”让那些有的没的女人,统统都给我离你远远的。

刘盈的身子微僵,狠狠的噙住她咿咿呀呀的唇,碾磨厮缠,倒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才悻悻的放开她。

从云中城的那一次开始,他既然得到了阿嫣,也就自然有了他日将面对天下目光的心理准备。尤其。

他的目光落在阿嫣腰线上,尚未显然隆起的腹部,目光转柔。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为了让这个孩子光明正大的立于人前,他就不可能退后半分。

只是,他可以安然面对天下人。却惟独在自幼患难相依的阿姐鲁元面前,不自觉的有些尴尬。无他,他迎娶阿嫣四年余,一直纠结于无法在心中将阿嫣从一个乖巧的外甥女转变为一个可以亲近的妻子,却在阿嫣放弃离开之后,还是动手撬了自家阿姐辛苦带大的小佳人的墙角。想到阿姐得知时可能会表现的无法置信,刘盈便觉得……

自家还是暂时在阿姐的院子里收敛一点为妙。

当时先帝为罢黜赵王之位的张敖修建府邸的时候,因为存了一分补偿的心思。建的十分奢侈,这主院秋实院中的后罩房便也修得颇为宽敞。因为靠北,院后又植有一株老榕树,夏季的时候十分阴凉,长公主夫妇会搬过来避暑。适才春芜领人过来。用暖色棕红毯子铺满室中地面,在对角线两个角落烧起火盆。然后点了一段兰香,驱散屋中因久无人居住而生的尘气,最后在对着那株老榕树的支摘窗下的楠木书案上供着的梅瓶之中,插了几枝新采的梅花,黄灿灿的,让人看着欢喜。

刘盈抱起张嫣,放她单薄的身子坐在室中卧榻之上,手想要摸摸她怀着孩子的腹部,犹豫了片刻,终于落了下去,轻轻摩挲,

“算起来,若是有了,当是在秋八月的那次东厢?”

“我也是这么猜的。”张嫣点了点头,忍不住心中委屈,抱怨道,“都是你欺负我。”

“……这又关我什么事?”刘盈分外无辜。

“怎么不关你的事情。”在历经了艰险终于回到他的身边后,这时候,她只想胡搅蛮缠,“你明知道我是第一次,什么都不懂。你前头有那么多女人,怎么会不记得要……那啥?”

……

刘盈叹了口气,在她耳边道,“阿嫣,你听我说。”

“天可怜见,你终于能回到我身边。但是,你这次离宫,实在是时间太久,我需要回宫做一些布置,才能接你回去。你的脉案,不能轻易透露出去。明儿个,我派淳于太医来府里给你诊脉,这段日子,你乖乖的待在侯府,好好养身子。”

张嫣将脸颊枕在他的胸膛上,轻轻的应道,“好。”

刘盈亲了亲她的青丝。

理智明明知道,这样子安排是最好的。可是感情上,再经历了那么悬心长久的离别之后,他根本不舍得让阿嫣离开自己一步,只好更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撷取一点记忆香。

两个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刘盈道,“在你离开之后,朕命人做了一方私印。印上用篆书阴刻了持云二字。”

“嗯?”张嫣抬头看着他。

“你留在信平侯府的日子,若是见了钦有这方私印的书信或物件,便是朕送过来的。这些日子,你便住在家中,将身子养的好一点,不要再这么瘦了,让我看着心疼。

她唇角微翘,闭了眼睛,埋在他怀里。

重新回到刘盈的身边,相处了这大半天,她敏锐的发现,相较于从前,刘盈的有所改变。

从前的刘盈,虽然做了七年的皇帝,但气质依旧温和,堪称仁爱之主。却在经历了这次云中匈奴围城以及自己走失之后,发生变化,好像蕴了太久光华的宝剑,终于出鞘,有了属于自己的利光。这一次未央宫里的空当,令匈奴以及诸侯王,魑魅魍魉粉墨登场,各自为政。失去了自己之后的青年皇帝,爆发了从先帝那里继承来的果敢,以独自的魄力,先安内,再镶外,举重若轻控制住了政局。

这样的变化,因为时日尚短,与张嫣而言,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但是,她心中想,每个人都是会成长的吧。

“好。”张嫣的唇角微微上扬。

那些大部分的成长,都伴随着蜕皮的阵痛,若有心爱的人陪在身旁,看着他的目光,当都是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的。

***********

刘盈离开的时候,张嫣留在室中补妆,没有送出来,他便又去见了鲁元一趟,絮絮叮嘱,“阿嫣的身子看起来有些弱,烦着阿姐,多照顾她一些。”

“我自然会顾着阿嫣的。”鲁元应的时候尚带着一丝茫然的笑意。

不说张嫣如今的身份,便凭阿嫣是她的女儿,疼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亏待。

刘盈尴尬笑笑,只觉有些话难以启齿,犹豫半响,终究开口道,“阿姐,朕想求你件事情。”

“什么?”

“我想请阿姐去母后那儿,帮阿嫣求个情。”

刘盈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因为阿嫣之前离宫的事情,对阿嫣一直有些不满,若是你能够出门的话,请你往母后跟前为阿嫣说一些好话。”

鲁元的神色变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方道,“此事我自然当尽力。”

待得刘盈离开,鲁元怔怔的站在廊下,看着雕着富贵云团花案的阑干,问身边的公主家令道,“涂图,你说,我是不是真该放手了?”

“长公主这是想到什么了?”涂图笑着安慰道。

鲁元转身回房。

虽然刘盈和张嫣适才在她面前尽力的收敛,但她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懂得两个人眉间稍上来去的情意,那是属于情人才有的甜蜜和羞涩,和一份独有的灵犀。

“阿嫣是我的女儿,为她着想自然是我的职责。刚才,陛下那么切切托付,让我觉得,阿嫣是真的嫁人了,她的所有事情,都是另一个男人该操心的事情,而我,只是个帮忙的母亲而已。”

“那不是好事么?”涂图笑的开怀,“公主往日一直担忧皇后娘娘日后不能幸福,如今,陛下终于能够善待皇后娘娘,公主也该放心了不是?——至于谁托付谁,这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问题,长公主和陛下都很着急皇后娘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说的,也是吧。”鲁元轻喃,终究有些怅然。(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二五:父罪

汉唐之时,帝都长安设有棋盘一般的里坊,民家房屋建于坊中,出入需经过坊门,到了夜晚,宵禁时间之后,所有坊门关闭,不许百姓出入。唯有权贵侯爵之家经天子许可,可与坊墙之上开门,称为第。

这一日,宵禁时间过后,信平侯第的门房小厮在尚冠里坊墙上开的侯府大门前张望,远远的见了那辆熟悉的玄锦帷帘辎车从前街转角处急急驶过来,车前御者正是信平侯张敖身边的贴身小厮张锐,连忙奔入府中传告大总管张敬。于此同时,侯府大门也顷刻间打开开开,下人在门道前排成两行,低下头来迎接主人的时候,余光瞥见,信平侯张敖匆匆从辎车上下来,面上神色并不算明亮。

“侯爷,你可算回来了。”张敬匆匆上前,在张敖耳边轻轻道,“今儿个未时,陛下来访侯府,带着皇后娘娘一同。”最后半句话,声音已经是压的很轻,若非张敖事先已经知道一些明细,只怕根本听不清楚。

“如今陛下可回宫了?”张敖一边在外院大道上急急行走,一边问张敬道。

“回侯爷,”张敬轻轻道,“陛下已经是在半个时辰前回宫了。倒是皇后娘娘留下来养病,如今正跟着长公主住在秋实院。”

张敖唔了一声,脚下方向轻轻一转,向内院而去,同时吩咐张敬,“既然皇后娘娘已经回来,这次,我信平侯府的危机就大体算是过去了。只是,”他的眸光微微暗了暗,声音郑重,“这最后一个关头,绝不能大意。”

“张敬。自你接任你阿翁做侯府的大总管以来,做事还算的上干练,这些日子当要好好管束全府上下,若让皇后娘娘的任何不适合的消息透出府去——就不要怪我不顾念你们祖孙数代效忠我张家的情分了。”

张敬肃然,心知此事对整个信平侯府的意义,应道,“敬诺。”

转眼便到了内院仪门之处,张敬不便再跟进去,便顿住了脚步。张敖独自一人进了内院,向妻子所居的主院秋实院而去。

其时天色已晚。鲁元白日里卧榻久了,且因着日夜挂心的女儿终于平安归来,便无法安然入睡。在东次间坐榻上起居,见丈夫从外头进来,眸中闪过亮色,喜悦道,“敖哥。你回来了?”面色较日前病重之时,好转了良多。

“阿嫣呢?”张敖不答,只黑着脸问道。

“敖哥也知道她如今回来了?”鲁元微微惊讶,随即了然,

“陛下回宫之后,她有些累。已经是在后罩院里睡下了。”提到平安归来的女儿,鲁元便忍不住面上露出笑意,眸光极其满足。

“她还有本事睡。”张敖蓦然提高了声音,指着一旁侍立的侍女秋蒿,“你去,让皇后娘娘过来一趟。”

“敖哥,”

鲁元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室中。张敖已经是掀了帘子出去,廊上远远传来他的声音,“等皇后娘娘过来,让她去宗庙见我。”

……

张嫣的祖父张耳本是大梁人氏,战国时,曾在魏国任外黄县令。后来辗转依附陈胜吴广、赵王武臣、赵王歇,楚王项羽入关,因扶赵抗秦之功,分封张耳赵地北部,为恒山王,都信都。后来兵败,投奔汉王刘邦,封为赵王,都襄国。其后一年去世,其子张敖继位,为赵王。汉九年,赵王因涉入谋反事,废黜为宣平侯,在长安尚冠里为宣平侯做侯府。张氏宗庙也就随着历经各处地方,最后迁入长安信平侯府。

在苍茫的暮色中,七间明堂建筑的张氏宗庙坐落在信平侯府的东部一座高台之上,重檐高啄,像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鸟儿,俯视着其下冥冥的子孙。

张嫣匆匆赶到宗庙的时候,张敖已经是遣退了府中旁人,独自一人侯在宗庙敞开的大门之前。

四年之前,张嫣便是在这座宗庙之前,聆听父母教诲告诫,嫁入了未央宫。

“阿翁,”

见着久别重逢的父亲,张嫣的心思也有些复杂,屏退了下人,自己一个人进了宗庙。

张敖回过头来,看着一步步踏着台阶上来的长女。见她的身形消瘦,犹如一纸剪影,面上神色也很是见憔悴,目光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又转瞬变的强硬,轻轻道,“这一座明堂,是我们张氏的宗庙。其中祭祀着我张氏历代先祖。先帝九年,我们一家从赵国故都襄国迁入长安,便从那时候一直祭祀到如今。”

他抬起头来,俯视着张嫣,

“无论你在这座宗庙之外是什么身份,在这座庙前,你先是我们张氏的子孙,是也不是?”

“是。”

“那么,”张敖的目光肃然,“既然如此,你这次犯下如是大错,身为一国皇后,不思襄扶天子,反而任性离宫,是不是该向你的父祖告罪?”

“侯爷,”鲁元因着体弱,这时候才赶了过来。她猜着张敖用意,不敢带下人进来,独自一人进了院子,见着宗庙之下张敖训女的情景,大惊失色,扑过来护在女儿身前,“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么?”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站在庙前的夫婿,“阿嫣是你的亲女啊。她久别归来,如今身体还弱着,你怎么能让她受这份罪?”

“这件事公主你不要管。”张敖的声音强硬,

“作为臣子,我不能对一国皇后作为指责,但作为大梁张氏的家长,阿嫣,只要你还承认你自己是我张氏子孙,我便有资格在这张氏宗庙重地对你做出训怙。阿嫣,你可知错?”

张嫣褪去了头上簪珥,伏跪在了堂下,“不孝女张嫣,敬听父祖训诲。”声音带着一丝硬邦邦的意味。

“怎么,”张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情绪,冷笑道,“你觉得为父怪错了你么?

张氏生育于你教养于你。给了你所有的荣光,只是为了让你在之后的某一日,抛弃掉所有的责任,逃避出去么?”

张嫣讷讷不能言。

关于沙南县城门前的那次事情,云中郡守孟舒后来坦诚,是出于她的阿翁的指使。她能够理解阿翁的心思,也知道阿翁对她的人身安全还是做了保障,可是作为一个亲女,终究不能一点不介怀父亲对自己的设计。

这次回到长安,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对于来自父亲的指责,便多少生出一点抵触情绪。

但张敖在宗庙之前言之凿凿,纵然他本身的行为有所诟病之处。他对自己的指责是没有错的。

从自己的感情角度上来看,被人心放弃,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从这个时代所遵从的世俗道德伦理上来说,为一国之后不能有母仪天下之德,为妻不能匡扶夫君。终究是不够贤惠的。

更何况,

由始至终,她没有太过于考虑自己的家人。

鲁元殷殷的护着女儿,“孩子还小,”她狠狠瞪了张敖一眼,“你又何必这么严厉?不怕吓坏了阿嫣么。”

“公主?”张敖气结。拉过妻子的身子,面上一片肃容,“这是张氏家门之事。绝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就算了。你可知道,多少显赫家族,便是从这些地方败掉的?”

“够了,”鲁元一把甩开他的手,情绪愤然。

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想理会这些大道理,只是瞧见了她的女儿跪在宗庙之前。身体伶仃,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我只知道,阿嫣吃了那么多苦,好容易还回来,连一个安稳的觉都没有睡上,便被你拉到宗庙里来受罚,”

她一把抱过女儿,只觉得怀中的身体瘦的可怜,落了泪道,“你这个当阿翁的不心疼,我心疼。”

“——公主,我知道你爱女心切,可是你也要讲一点理,”

“陛下待我们一家恩情深重,她身为一国之后,却行此荒唐之事。若不受罚,岂非是我等为臣不孝。”

“陛下都没有怪她,加她一根指头。作为出嫁女之父,你有什么资格罚阿嫣?”

张敖深吸了一口气,隐忍道,“正是因为陛下没有半分怪罪,我们才得更做出正确的姿态来。——不然,满朝百官会将我们张家看做什么样子。这丫头就是从小被你这个当娘的给宠坏了,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情都敢做,若是这次不让她认错的话,若以后她再行出什么悖逆之事,我们张家拿什么去赔罪?再说了,她从未央宫逃出来的时候,可曾想过,如果此事败露,张氏会有什么罪责。”

“阿翁,”张嫣大声喊道,“我知道我错了。”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再乱来了。”

在这次离宫之后,经历了匈奴之险,好容易才逃了回来,她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知晓,她的离开,不会让家族因此获上什么大罪。毕竟,就算她离开了,刘盈心有愧疚,不会怪罪;而吕后又顾念着鲁元,也不会怎么样张家。

可是她终究是没有太多考虑信平侯府的。

就好像,一棵树会在春季发芽,茂盛的生长,秋天结出丰硕的果实,也会在冬季落下所有的叶子,缓慢的生长,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

她的离开,给了信平侯府一个重击,也许能保证张氏这株树不会因为她而被枯萎死去,却截断了它在来年某段时日枝繁叶茂的可能。

她将额头伏下去,触着叠在身前的双手,诚心泣道,“我真的知道错了。”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否认,她的任性行为,曾经让她的家族处在倾覆的风险之下。

“当张氏列祖列宗之面,子孙张嫣在此承诺:从今以后,绝对不会任性行事,做出有损张氏宗族之事。阿嫣如今有孕在身,为子嗣计,不宜跪拜祖宗请罪。待他日阿嫣生产满月之后,自会再到祖宗面前请罪。”

……

鲁元正与丈夫僵持,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得自己耳鸣听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再问了一遍,

“阿嫣。你有孕了?”

“是。”

到了这个时候,张嫣反而顾不得羞涩,只清浅的点了点头,双手轻轻抚在腹部,

“正是因了他的原因,我才被逼在路上休养了一个月,才启程回了长安。”

“那你还在这儿跪着做什么。”她忍不住吼道。一把拉着张嫣起身,回头望着丈夫,“你满意了?让吃了那么多苦的怀孕的女儿跪祖宗宗庙,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狠心的当爹的。”

……张敖抑住心中讶然。讪讪道,“我不是不知道么?”

“既如此,”他转身。视着面色苍白的女儿,柔声道,“你身子不好,还不好好回去养着腹中胎儿。”

张嫣还要再说什么,已经是被鲁元拉住往外走。负气道,“咱们不理你阿翁,说起来,你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早和阿母说。”望着女儿的目光已是转为忧虑。“你身子弱成这样,还要怀着胎儿,可怎生受的了啊?”

张嫣随着母亲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向父亲,“阿翁,”

你不陪我们回去么?

张敖立在宗庙之前,负手而立,一身青色棋盘纹深衣。风姿淡雅,和煦的对女儿笑了笑。

“阿嫣。你是我的女儿,你这次实在是错大发了。但你既身怀有孕,不宜操劳。我身为你的父亲,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便代你跪拜一夜,也算是给祖宗一个交待。”

……

张嫣微微哑然,“阿翁——”

“傻丫头,”张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安抚女儿,却迟疑了一下,终究落了下来,“阿翁要你知道,阿翁虽然对你严厉,但是依旧是爱你的。”

张嫣眼圈儿一红,温声道,“父亲对女儿的情意,女儿知晓。”

“听你母亲的话,回去睡吧。”张敖淡淡微笑,

“你身子弱,又怀着孩子,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操劳不得,不要想太多。为你跪,阿翁心甘情愿。”

……

下得宗庙的高台,张嫣回过头望上去,见高台之上,她的父亲已经是回过头去,掀开袍子,跪了下去,在苍茫的暮色中,他笔直的青色身影,像一株挺拔的树。

鲁元长公主一夜辗转未眠,直到清晨拂晓,张敖披着大氅回来,才急急的迎上来,道,“敖哥,你身子怎么样?”

“无事。”张敖坐在榻上,一夜跪拜,面色很是憔悴,神色疲惫,勉强笑着安抚妻子,“我到底是个男人,跪上一夜,还是撑的住的。”

鲁元的眼圈有些发红,“你又何必……”声音有些动情。

“我也不想这样对阿嫣的。”张敖闭眼叹道,“但阿嫣的事情,虽然知情人不多,但长安城中,总是有那么一些还是知道的。我们总要做出一些姿态来,给那些人看。我作为阿翁,能够替女儿做一点事情,也是心甘情愿。”

鲁元点了点头,柔顺的依在丈夫身边,想了想事情始末,依旧觉得际遇奇妙,一如若斯,“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阿嫣她,居然有了陛下的孩子。”

“有什么好奇怪的?”张敖冷哼一声,“我的女儿貌美温柔,莫非不值得人喜欢?”

“话虽如此,可是那是她和陛下啊。”鲁元道,

“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一直只觉得他们亲情有余,男女之意不足,一直担心他们之间只怕这一辈子都只能这样过了,怎么一转眼间,”

连孩子都有了。

张敖拥了妻子,唇边便显出一点奇异的哂笑来,“当初阿嫣只是个孩子,陛下当然对她只有亲情。可是如今我们阿嫣已经大了,《关雎》还说了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与她两情相悦,你这个当娘亲的,反而看不开么?”

“不过,”他眉目一转,若有所思,“就我看起来,阿嫣的身孕,陛下既然先与阿嫣聚首,便一定是知情的,他没有主动与你提及,只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些日子,你注意一些,不要让陛下尴尬。”

“我知道。”鲁元应了,不满的嗔了丈夫一眼,“我是那么不识趣的人么?”

二二六:彤史

天色渐渐暗淡,未央宫各宫殿廊下的灯火便一盏盏的点起来,将这座大汉最威严庄重的宫殿照耀的更为璀璨。从宫中高台空旷之处远远的望过去,临着通向尚冠里和长乐宫复道之处的东阙,公车司马令挥手而令,两扇厚重的宫门在式道令的旨意下缓缓洞开,天子的马车长驱而去。

宫人们在廊下园中窃窃私语,“陛下已是回宫了。”

椒房殿中,女史官沈冬寿抱着手中纸笺,穿过长长的游廊,回到殿后宫舍,像一道孤独的影子,无人问津。

烛火哗的一声点亮,晕黄的光芒投影在宫舍的墙上,显出寂寞的光芒,就好像,失去了主人之后死水一潭的椒房殿。

沈冬寿叹了口气,自张皇后离宫,已经有整整一年了吧。

《周礼?天官》记载:女史掌王后之礼职,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在汉宫中,女史辅佐帝王后宫妃嫔诗书礼仪,并记录妃嫔言行举止和见御时日的彤史。她自幼出身于宫廷,习文研字,到如今,已经度过了二十年春秋,早已经将记录彤史,当做了自己的一项爱好,一度曾经以为,她将就这样的在汉宫中老去,直到再也拿不动笔,才能停止这样的生活。

可是,她的人还没有老,手中霜笔却已经开始荒芜。因为,那个她应该服务的少年皇后,已经失去了踪迹。

椒房殿东殿文阁之中,今上一朝的彤史已经累累的积满了一排书架,她却无法再写出新的篇章。

她伏着案恍惚,忽听得静夜中,宫舍门扉上传来轻轻的叩声。

“谁?”她悚然而问。

“沈女史么?”推门进来的年轻内侍一身未央宫中最常见的小黄门装扮,轻轻笑道,“在下。宣室殿中伺候人管升,奉大家之命,宣沈女史进见。”

沈冬寿一身绛衣,跟在管升身后前行。见年轻的黄门一路曲折,并不捡着宫道行走,反而从宫园小道穿行,渐渐偏离未央前殿的方向,反而转折向未央宫北,不由得微微色变,驻足不肯继续前行。厉声问道,“你真的是大家派来的人么?”

管升愕然回头,“沈女史这是什么话?”

疑心既起。沈冬寿打量着面前陌生内侍,越发惊疑不定,“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从前在张皇后身边伺候,从未见过大家身边有你这么一位内侍。而且。”她斟酌着,“这个时辰大家应当在前殿宣室,你却偏偏带着我一路往未央宫北,究竟有何意图?”

管升失笑,“沈女史不必多疑。我是去年七月从林光宫随大家进宫的,因此女史才从前少见我。我的确是大家遣来。只是大家并不希望此事被旁人知晓,这才便宜从事。沈女史请随我继续前行。”

……

汉宫之中,凡记载皇后以下妃嫔言行及乘御事项的彤史。当年由记录女史手中掌握,开年过后,便抄写一份备档,连与前朝由侍御史记录的帝王起居注一同,收入石渠阁专门存放档案的青史室。

面前内侍指引。沈冬寿进入石渠阁,见青史室中一排书架之后。玄衣青年帝王持着一册线装书背对着她而立,这才在心中舒了口气,伏跪在地,右手压左手,置于身前地面,同时额头触手,大礼参拜道“臣女史沈冬寿,参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石渠阁中高大书架之后,刘盈唔了一声,合上手中前元七年记录阿嫣的彤史,回过头来,见下面伏拜的二十余岁的女子,青丝沉沉,露出一线白皙的额头,身着贴合的绛色史官服饰严谨而贴合,显得干净而干练。

“你便是跟在皇后身边的女史官?”

“是。”

“前元四年张皇后入椒房殿后,她的彤史,也一直是由你所记录?”

“是。”

刘盈的唇边翘起一丝笑意,“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若有所意,转身回到了室中西侧书案后的方榻上坐下。

自阿嫣从去岁春正月离宫之后,虽由他经手,百般遮掩,令旁人无从知晓阿嫣的行踪,但自然是瞒不过沈冬寿这个本应日日跟随在皇后身边的女史的。

张皇后离宫之后,椒房殿上下沉寂不言。

而手中这册沈冬寿交上来的前元七年的彤史,却依旧记载着张皇后的言行,一如天子在明面上所昭告的一般:正月后在椒房殿深居不出,后随帝驾往云阳林光宫避暑。八月里,鲁元长公主病重之后,“皇后”至孝,求得两宫旨意之后,往宣平侯第侍疾……

每日里晨昏定省,所歇所止,都由一管娟秀的字迹在上等麻纸所订制的彤书上“详细”记载下来。

“彤史在未央宫中一共有几份?这一年来可曾有人调阅?”

“回大家的话,”沈冬寿按住心中诧异,详细禀道,“前元五年之前,后宫彤史共有公私两分备档,一份存于石渠阁,一份由记录女史官自行保存。后来新纸产出后,张皇后命再抄一份,存于椒房殿东殿文阁。…因了彤史在后宫女眷中只有皇后娘娘及长乐宫太后娘娘才有资格调阅,去年一年,除了春三月大家在椒房殿要过一次,并无旁人触及。”

“这便好。”刘盈眸中闪过一道释然神色。抿了抿唇,取了案上紫霜毫笔,案上小内侍刚刚磨好的榆林墨汁,在摊开的彤史册上,亲自动笔修改起来。挑挑拣拣,边思虑边写,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放下笔,待字迹吹干之后,交给了身边的内侍,似笑非笑的剐了殿上一直跪着的女史官一眼,“沈女史。”

“臣在。”她将双手伏在地上,长长伏身,额头抵着手心。

“你的聪慧,朕是相信的。……日后如果有人问起,朕相信你知道该怎么说。”

沈冬寿心惊胆跳,这一刻,竟然从这个宫人素称温善的天子身上觉出了肃然的压力。“这是自然。”

待得皇帝的背影走远了,沈冬寿抬起头来,接过手中适才被天子亲自删改过的彤史。

……

待到一切抵定,沈冬寿返回到椒房殿后自己的宫舍之中,方才点了烛灯,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光,翻开了那卷彤书。

雪白的麻纸纸笺之上,俱是自己昔日娟秀的手书,因为时日有些久了,墨迹有些沉黯。在一些特定的纸页上。新鲜的榆林墨墨色清刚,字迹清矍,带着女子所没有的刚劲:

“前元七年。夏五月,上行往云阳林光宫,张皇后随侍……”

……

“秋七月,匈奴犯北地,上病笃。回长安,不能视事,张皇后侍疾于椒房殿,恭甚。”

……

“秋八月甲辰,上病小愈,初幸于椒房殿。椒房殿以闻喜。赏宫人钱一贯。”

“戊寅日,上再幸张后于椒房。”

……

“秋九月,鲁元长公主病笃。后忧甚,请于上及东宫吕太后,归宣平侯第侍疾。上怜张后纯孝,许之。”

……

“戊戌日,上幸信平侯第。止于后旧居夏园。”

“乙未日,上幸侯第。”

……

“冬十一月壬子。太医署淳于菫请皇后脉,有孕,赏信平侯府及椒房宫人钱三贯,次日,太史卜彗星犯月,应在皇子,遂秘而不宣。”

……

沈冬寿合上了扉页,靠在宫舍冰凉的墙壁上,面上神色复杂。

姬氏定都镐京,立国,设彤史制度,记录天子后宫妃嫔言行举止及见御时日,是为天子教诲妃嫔妇德妇行故,并防止**后宫,混淆皇家血脉。如今,皇帝刘盈却亲自操刀,为张皇后伪造彤史记录,以掩盖住这些日子张皇后的行踪,并且为皇后腹中的孩子,定下一个确切的受孕时日。

日后,以此彤史为证,再无人能够质疑不在未央宫中足足一整年的张皇后,从外归来,腹中已有的胎儿出处。

她闭了闭眼睛。

明明早就对人世间所谓的男女感情没有了期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对幸福到了极致的张皇后,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欣羡之意。

……

清晨的阳光从东天第一线射下来,落在未央宫重檐庑殿顶屋脊之上瓦当,古篆字长乐未央四字箴言,带着一道金色的色泽,熠熠生辉。

宣室殿中,一夜未眠的刘盈换上了天子冕服,吩咐身边谒者,“传朕的旨意,三日后,于未央前殿再行群臣大议,议排定开国功臣名次之事。”

“诺。”

于此同时,在信平侯府,张嫣在夏馨园醒来,听得房门外头,传来低低的问话声,“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康泰,早起不宜用硬食,不如煮一份鲜肉粟粥吧?”声音熟悉,带着从心底透出的关怀。

她的唇角就忍不住翘起来,伸手撩开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子,唤道,“荼蘼。”

屋外头静了一下。

过了一刹那,荼蘼推门进来,扑到张嫣的床前,伏跪下去,拜道,“皇后娘娘。”已经是喜极而泣。

“皇后娘娘,”荼蘼絮絮禀道,“奴婢昨儿个听说你回来了,真是开心的不得了。只是娘娘在长公主园子里,奴婢不敢轻易过去打扰。昨儿个晚上,担心了一个晚上。今儿个天没亮,就在外头候着……”

“我知你对我好。”张嫣的唇角微翘,神情平和。

“娘娘,”荼蘼借着室中天光,打量着斜倚在榻上楠木围合床屏之上的张嫣,见她身形落落,较去年离宫之前,竟是不止憔悴了三分,露在榻上被衾之外的肌肤,肩下锁骨微微凸出,不由怔怔的落下泪来,“你如何瘦成这模样?”

“没事。”张嫣却只是不在意的笑笑,“我既然已经回到自家了,总是能够养回来的。”

“娘娘,”荼蘼的目光便落在张嫣的腹部,见那个平坦依旧,丝毫不像怀着一个已经将满五个月的孩子的征兆,不由带着点惊喜及怀疑,问道,“我听说。你肚子里已经有了位小皇子,是真的么?”

“怎么?”张嫣斜睨着这位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侍女,“你不信?”

“不是。”荼蘼连连摇头,捂着嘴,欣喜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奴婢只是高兴。”

“我以为……皇后娘娘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到最后,你不仅平安回来了,而且终于与皇帝陛下修成正果。从此之后,有皇帝夫君在身边,有皇子在身。终于能够幸福长久的在未央宫中待下去。

荼蘼从小陪着张嫣长大,目睹着这个女孩从襄国城的赵国翁主,变为了宣平侯府的大娘子;又由长乐宫吕太后的外孙女,变为了新帝的甥女皇后。对张嫣在这段畸形的感情中,有过多么无望的努力。痛苦的挣扎,知道的最清楚。

曾经,她以为,张嫣终究是绝望放弃了,这才悄然远走。曾经,她又有多少次在中夜为这个女子洒泪湿了纱巾。

终于。上苍怜惜这个柔弱的少女,在最后,给了她一个好的结局。

“好了。”张嫣起身坐在榻上,倚在背后楠木床屏之上,矜持道,“你们都进来吧。”

卧室房门推开之处,菡萏领着几个侍女入内。伏拜在地,将额头触在手心。端正道,“婢子参见皇后娘娘。”

“解忧呢?”张嫣讶然问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再次重逢,菡萏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去年秋九月起,娘娘回信平侯府为长公主侍疾,婢子和荼蘼便跟着娘娘身边伺候,而由楚傅姆带着解忧留在宫中,主持椒房殿中琐事。若解忧得知了皇后娘娘平安归来的消息,只怕也会高兴的不得了呢。”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嫣叹道,“辛苦你们了。”

“皇后娘娘说哪里的话,”听了这一句话,荼蘼和菡萏便俱都红了眼眶,勉强笑道,“能够为皇后娘娘做事,是婢子们的本分。好在,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回来了。”

既然张嫣已经回来了,以后,一切都好说了。

“对了,”张嫣忽然想起来,不经意问道,“木樨后来怎么样了?”

……

话语一出,荼蘼和菡萏便都微微变了脸色,想要说些什么,又都欲言就止,张嫣瞧的清楚,心中微微一沉,追问道,“告诉我,她后来怎么了?”

“娘娘,”荼蘼犹豫道,“我说便是,你莫要生气。”

“你走之后的第二天,大家亲自下令,封了木樨做少使,享四百石俸禄,入住增成殿后阁。”

“皇后娘娘,”荼蘼胆颤心惊,看着张嫣面上漠然的神色,求道,“你身子差,尤其肚子里还有孩子,可千万莫要生气呀。”

********

(本段不算字数):

曾经有人问过,阿嫣历劫归来,该怎样解释腹中孩子的存在。

其实么,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哟。一般上这事瞒的是孩子的爹。既然身为当事人兼胎儿父亲的刘盈相信并且主动帮助隐瞒。基本上,除了作为婆婆的吕后有资格,不会有人主动去挑这个敏感的问题。大家虽然会在心里嘀咕怀疑,但是只要在明面上遮掩过去了,也就只是暗地里的嘀咕怀疑。

明面上就是这样了。大家可以仔细研究下刘盈亲自操刀修改的彤史。

这里头确定的胎儿怀孕日期是前元七年秋八月戊寅。这个日子,按照官方说法,是刘盈在匈奴犯汉后病倒回长安,张嫣在椒房殿侍疾的日子。

也就是说,按明面上的说法,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就是在刘盈病着的时候,成就的好事。

咳,刘盈为了阿嫣,还是牺牲了一把形象滴。

至于为何五个月还没有透出怀孕消息,没办法遮掩,只好借助鬼神之事。理由看上去虽然有些粗糙,但大家从这上头可以看出皇帝的态度,也就不敢怎么样了。

至于,最后,木樨只是一个炮灰呀炮灰,大家不必在意。以上。

二二七:情脉

一语既出,无论是荼蘼还是菡萏,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嫣,生怕她面上露出不虞神色。

毕竟,当日张嫣愤而出走未央宫,说起来,虽然根源上是因为与天子的感情陷入了死局,找不到出路,进而绝望。但终究,贴身女官木樨的背叛,也在她的心头捅上了狠狠的一刀。

如今,皇后娘娘平安的归来,腹中也怀了皇子,正应当欣喜享受与皇帝四年后才迟来的夫妻蜜意的时候,却得知木樨居然在自己离开之后也进封妃嫔,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少使,

但毕竟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背叛。

但出乎她们意料的是,张嫣听闻此事,并没有怎么作色,甚至,她的心情还有些愉快,问道,“那陛下招幸过木樨少使没有?”

“……那倒没有。”

侯府侍女端上盛着热汤的铜盆,荼蘼亲自动手,拧干帕子,伺候着张嫣洗漱,又有两个小小的留头侍女进来,一个推开北墙之上的支摘窗,将房中昨日燃剩下的火盆端走,另一个捧进来一个青铜莲花底座孔雀屏香炉,放在书案前高放的绨几之上。

“我不要熏香。”张嫣忽的道,吩咐道,

“将这香炉拿出去吧。以后,我的房中,就不要点熏香了。”

小侍女无措的瞧了瞧室中旁的宫中女官,轻轻应了一声,“诺。”屈膝而退。

菡萏取了一件雪色绣白梅花夹袄,为张嫣披上,出了寝卧,在东次间榻上坐下,又用了一碗粟米鲜肉羹,觉得腹中热腾腾的,明明刚刚起床不久。竟又生了困顿,打了一个呵欠,声音浑不在意,

“……只要陛下没有招幸她,她再怎么样,与我都没有半分关系。”

“何况,”剩下的话在嘴里含着,心怀连体,于是越发成了咕哝,“他答应过我的……”声音模糊。

在云中的钟楼之中。她与刘盈交心,他曾经应允过她:

从今以后,只要她心甘情愿的留在他的身边。他便再也不碰世上其余的女子。

——荼蘼与菡萏相视而望,难掩眸中震惊。

张嫣与天子自幼相识,多年相处,感情极为深厚,先前只是不能够跨越那道所谓舅甥的界线做真正夫妻。一旦真正在一起之后。张皇后定当极为受宠,这本是她们这些贴身女官能够预料到的事情。

只是,她们万万想不到,天子竟愿意给张皇后许下如此重诺。

有这样的承诺做底气,难怪,张嫣对于木樨的消息并不放在心中。

“可是。娘娘真的就半点不担心么?”荼蘼忍不住问道,“毕竟如今虽然不会有事,但谁也保不住……”话还没有说完。被菡萏在后头拉住,狠狠的瞪了一眼。

“没什么关系。”

明明是在炭火烧的温暖如春的室内,不知道为什么,张嫣却还是觉得有一些冷,于是紧了紧身上的袄子。觑见了侍女掩藏起来的小动作,微微翘起唇角。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我觉得,为人夫妇,最当紧的,是一个信字。如果成天都要疑心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又如何能够安下心来享受如今的幸福呢?”

许久之后,荼蘼和菡萏回想,都深刻的记得,那一日,清晨阳光初初升起,从支摘窗中照进来,一片金光灿烂,张嫣坐在锦榻之上,微微仰起头来,眸光明亮,而声音坚定,“因此,我信他。——只要他没有跟我说,只要没有铁证如山的证据摆在我眼前,我会一直的信着他。”

不生疑虑。

……

“对了,”张嫣语气一转,微笑问道,“你们没有进来的时候,我就想问问你们,”她转过头来,望着面前两个侍女,郑重问道,“你们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对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菡萏浑身一震,惊惧道,“皇后娘娘,你不要奴婢们了么?”

“你说什么呢?”张嫣失笑,“不是这样的。”

她怀孕体弱,双腿不耐久坐,不过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发麻,于是换了个姿势,心中偷空想:这个时候,她让人将高足摇椅坐出来,应当没有人会说她不雅了吧?

“从最开始,我带你们入未央宫的时候,就没有用这座宫廷困住你们一生的想法。只是一直觉得时间还早,便没有跟你们提及。”张嫣握着菡萏的手,安抚着她惶恐的情绪。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在外的艰辛,和终于能和刘盈相恋的甜蜜,神情也柔和下来,

“说起来,你们几个人,论岁数还要比我大上一些,如今,我都已经有夫有子,将心比心,也希望你们有一个完满的人生。”

“现在想来,”她望着室中墙上自己少时曾经用过的流水琴,声音微微抑郁,“当日木樨如那般行事,虽有她心起妄逆的缘故,也不乏是因了,我这个做主子的,平日里太忽视你们的心意。”

“娘娘说的什么话?”荼蘼和菡萏都伏跪下来,泣道,“这些年来,娘娘待我们这些做婢子的,已经是极好的了。是木樨自己不晓事……”

“是么?”张嫣叹了口气,行到菡萏面前,道,“菡萏,当日在信平县,我救下你的时候,你自言终身不嫁,我曾经说过,我尊重你的心意。到如今,我依旧是这句话,我并没有逼迫你做什么的意思。我只是,再给你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环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女官,“还有荼蘼,如今不在这儿的解忧,也是一样的。我是这样想的,虽说是做主仆,也要两下相安,才能长久相处。若心起怨怼,早晚都是要出事的。你们也不需要立刻给我回复,可以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告诉我。”

“你们和我相处多年,都有实打实的情分。只要不是将主意打到陛下身上去,无论你们想要如何,是继续留在椒房殿做女官,还是出宫寻个百姓嫁人,甚至,便是想寻个郎卫,我都会尽力成全。”

……

“当然,就算是要出宫嫁人,也还得有个寻人的空儿。”张嫣补充道,“如今。未央宫中刚经了一场大事,我又刚刚回来,肚子里还有一个小的。正是最缺人帮忙的时候,就是你们现在想立刻甩手嫁人,我也不会放啦。”

荼蘼和解忧都扑哧一声笑了,在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也好看起来。长身伏拜,将头叩在室中铺着的绒毯之上,应道,“诺。”

“娘娘,”荼蘼道,“奴婢看你一副困顿的样子。你要不要回屋子里再睡一会儿?”

张嫣打了个呵欠,应道,“也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特别爱困的样子。

她刚刚换了衣裳,褪履上床,忽听得园外传来一阵说话动静,一时低了下去,再不得闻。

“外头是怎么了?”她问。

菡萏便打了帘子进来。笑意满面“娘娘还没睡呢?”

“是大家从未央宫中打发了一个小内侍送过来一筐橘子。可要唤他进来?”

张嫣心念微动,“让他进来吧。”

前来送橘子的内侍便是之前在云中随侍刘盈身后的管升。如今已经是换了一身绛色内官服饰,趋行进来,跪地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哟,”张嫣浅笑道,“几个月没见,你都已经升上六百石了。”(注:按设定,汉宫宫人服饰按品级而定,六百石衣绛衣。)

管升又拜了一拜,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侍长在林光宫的时候,觉得小的聪明机灵,便提拔小的在大家身边时候,大家也觉得奴婢本分,这才升了奴婢俸禄。今天,大家思念皇后娘娘,想要给娘娘送点东西。本是让韩侍长亲自来送的,可是韩侍长伺候大家不能亲离。奴婢便说,不如让奴婢来送吧。皇后娘娘在林光宫常见了奴婢,说不定会开怀一些。”

张嫣俏脸之上,微微晕红,轻轻道,“将橘子取进来给我看看。”

水晶莲花托盘之中,置了八个橘子,个个浑圆金黄。张嫣伸手取了一个,便闻到一股清香,慢慢的剥了皮,将一片橘瓣放在唇间,只觉白色的丝络化在舌尖,有一种沁人的甜味。

托盘之下,澄心纸展开尚有淡淡的榆林墨香,

上书数行清刚隶书:

嫣卿见字如晤,

《诗经?采葛》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今与卿别不过半日,已是思卿深入肺腑。宫中见楚地新橘,忆昔日与卿之旧,不胜欢喜。卿如有意,务手书回信。

夫字。

笺纸右下角有紫色武都印泥钦了一方印鉴,弯弯曲曲的篆字写着“持云”二字。

她看着纸上笔力清刚的八分隶书,唇角微微翘起来,带着蕴不住的甜蜜,回头吩咐菡萏,“替我准备纸墨。”

“诺。”

菡萏提着书案上的八宝羊角宫灯,放在床前踏板之上,晕黄的光芒便照耀在床前方寸之间,分外明亮。张嫣倚在身后床屏之上,提起狼毫笔,在磨好的砚池之中蘸墨,给亲爱的夫君大人写情书,唇边禁不住扬起浅浅的笑意。

夫君见字如晤,

道是:一别之后,两地相思,折桃花三四朵,望长亭五六坡,七弦琴歌一首只为郎君听,八行书字里行间意可得有人识,九曲阑干倚门盼君来,盼君来。安得与君长相别,免教生死作相思。

妻书

写完之后,又重复看了两遍,待纸上墨迹干了,折成一个同心方胜模样,用一个粉色桃心香囊装了,递给菡萏,吩咐道,“交给管升吧。”

待管升离开之后,园中便没有了其他动静。张嫣吹了宫灯,拢了被衾唇边含笑沉沉睡去,浑不知晓,在她睡去之后的巳正(上午十点),午正(中午十二点)时分,刘盈先后两次遣管升到信平侯府,一次送了一把新琴,另一次送了一支莲花和田玉簪。

夏馨园中,荼蘼和菡萏面面相觑,只得对管升道,“要不,我进去把皇后娘娘唤醒。”

“可别。”管升随着刘盈亲历了北地所有事情,心中清楚的知道这位张皇后在天子心中的重要程度。若让刘盈知道自己只是为了一趟礼物,便打扰了张皇后的休息,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连忙摆手笑道,“还是皇后娘娘休息最要紧,至于这支莲花簪,还请两位姑姑收好,等皇后娘娘醒过来,告诉她一声就是了。”

还没有等到张嫣醒过来,未初(下午两点),刘盈微服潜行,赶到了信平侯府。

匆匆让一路而来跪拜的侍人平身,刘盈进了阿嫣寝房,重重帘幕落下来,遮住房中天光。在正中那张四阿顶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楠木床上,张嫣拥衾而睡,青丝凌乱的散在背后,衬得一张巴掌大的脸雪白,单薄的唇瓣没有一丝血色。

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了一丝害怕,拥着妻子轻盈的身体,问道,“阿嫣便一直在睡么?”

****

注:汉隶又称八分隶字。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这一段是照着卓文君的回司马相如书修改的。大家看着玩。(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二八:意络

“昨儿个晚上娘娘被侯爷带去了宗庙,”荼蘼见状,身子微微颤抖,勉强回想道,“过了小半刻钟便出来,长公主因知道了娘娘的身孕,说什么也不答应她继续留在秋实院侍疾,更是亲自送娘娘回夏馨园。”

“皇后娘娘从戌正开始睡,今晨卯时醒来过一次,和婢子们说了会话,又给陛下回了书信,此后便一直睡到现在,中间一次都没有醒过。”

也就是说,从昨夜到现在,阿嫣足足睡了八个时辰。

无论怎么说,这时间都有些太久了。

更何况,从他进门,到在阿嫣床旁坐下,再问荼蘼话,这一连串动作,都不算轻巧,阿嫣却依旧沉睡,连一点都没有反应,刘盈一时间心中有些惊惧,只觉得拥着阿嫣的手都微微颤抖,回头问道,“淳于堇人呢?”

“回大家,”韩长骝叹道,“淳于太医刚刚从信平县赶回来,刚刚入城……”

“让他马上到这儿来。”刘盈扬高声音。

“诺。”

……

信平侯府夏园,张皇后寝居之中,风尘仆仆的年轻太医坐在梅兰竹菊纱屏之后,收回了搭在那只洁白无瑕手臂上诊脉的手,眉毛蹙的极紧。

“如何?”刘盈沉声问道。

“禀陛下,”淳于堇拱手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引着天子来到东次间起居室,声音凝重,“臣不得不说,皇后娘娘现在的身体很糟糕。”

淳于堇敏锐的感觉到身边的皇帝陛下下颔一瞬间绷紧,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糟到了什么程度。可能调养?”

“还没到那个地步。”淳于堇失笑,

“其实,”他的声音凝重,带着一些若有所思的意味,

“按着皇后娘娘目前的身体状况,她腹中的孩子本该是保不住的。只是也不知哪位高人曾在之前给皇后娘娘精心调养过身体,竟让孩子保存下来,并且此时情况还不错。只是,”他的声音转为郑重,“臣必须负责任的说下去。若要想皇后娘娘平平安安的熬到生产,接下来这段日子,娘娘应当彻底休养。否则的话,无论是对母体事实对胎儿都不利。”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朕知道了。你去开方子吧。”

……

“淳于堇。”年轻的皇帝看着面前的太医,负手道。“朕将皇后娘娘的身子交给你,不拘是什么名贵药物,严苛要求,你尽管开出来,朕只要一条,便是他们母子平安。”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终是狠心道,“若是有什么特殊状况,以保母体为先。若皇后娘娘见了什么不妙,朕唯你是问。”

……

张嫣醒过来的时候,园外的天色已经是见暗了。

她咳了一声,只觉得嗓子有一点沙哑,想要伸手去拉帐子。却不知怎么的,触到了男子的肌肤。还没有来的及诧异,熟悉的气息已经是侵入鼻尖。

“持已?”

“阿嫣,你醒了?”刘盈已经是察觉,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吁了口气,“醒了就好。”因她白日里入睡,侍女们将房中的重重帘幕都放下来,只余床前踏板上一盏羊角宫灯放出晕黄光芒,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只有一双疲惫的凤眸,透出欢喜的色泽来。

“嗯。”她的声音有些含糊,“觉得躺的身子骨都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正过一刻了。”

“哦。”

她不适的在刘盈的怀中挣扎,声音尚带着浅浅笑意,“持已,我不过是睡了一觉,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口渴,你给我倒杯水去。”

天光黯淡的屋子中,刘盈的身体僵了僵,没有答话,高声叫道,“进来伺候。”

外面宫人应了,便有人进来,拉开帷幕。刘盈也趿着鞋起身,拎起案上置着的茶壶。那一壶茶是今晨荼蘼沏了备放在那儿的,如今早就凉的彻底,刘盈觉出凉意,便将残茶泼了,重新吩咐道,“换一壶新茶进来。”

“哎——”张嫣阻止不急,扼腕道,“有什么关系?我渴的紧。先给我用缓一缓么。”

“不行。”刘盈肃然拒绝。目光在张嫣的腹部上转了一圈,微黯,“你如今可怀着孩子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潜藏的温柔。

“持已,”张嫣无奈,“我只是怀孕了,不是身怀绝症,你——”

不用我走一步路都要担心的。

……

新茶需要就近冲泡,荼蘼便先送上了白汤,用新鲜的凉汤兑过,正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整整一大碗,张嫣大口大口的饮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不少。望着刘盈,“你怎么来了?”

“我在宣室殿赶完了今天的政事,想你想的紧,就过来了。”

刘盈含蓄道,并没有提及之前的两次送来的东西以及淳于菫的诊断,只是柔声劝道,“我知道你性子洒,又是从小肆意惯的,现在拘束起来,怕是很不习惯。只是,终究你现在是双身子,还是该顾着点儿。是不?”

张嫣怔了怔,在他凝视的目光之下,忽然觉得尴尬起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起床,头发没有梳起来,脸上也没有梳洗装扮,只怕狼狈的很,不觉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细声细气道,“要不,你先出去一会儿,等我洗漱好了,再进来?”

刘盈怔了怔,想明白了她的心思,不自觉想要笑,勉强忍住了,不客气的吐槽道,

“你就算了吧。”

他本想说,我连你小时候在襁褓里哭着换尿布的时候都见过,还有什么好装客气的。可是终究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了个话音儿,“我们做夫妻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的样子我没有见过,怎么这个时候反而开始客气了?”

“你——”张嫣瞪了他一眼,羞红了脸。苍白的面色因为泛起的红晕,反而见了明艳。嘟囔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么。”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做真夫妻。

而现在,……却已经是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话虽如此,被刘盈这么一说,她倒还是有些释然了。

西天的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没,日间过了午后便有些阴郁,到晚上。天上更连一颗星子都没有看见,夏馨园里点起灯火,张嫣一边用膳。一边拿眼睛去睃坐在她身边,跟她共用一个食案的刘盈。

“怎么了?”刘盈失笑,将岑娘特意熬煮的鸡汤递给了她。

“都已经酉时了。”

“嗯。”

“天都黑了。”

刘盈瞟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啊。”

“你怎么还没有回宫?”张嫣终究忍不住。问出口来。

刘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乌木箸,看着妻子,“阿嫣,你是我的妻子。如今,你在这儿。我们的孩子也在这儿,你还要我到哪里去?”

张嫣怔了怔,问道。“真的?”

刘盈心中便一酸,点头道,“自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欣喜来。

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刚刚冰释前嫌,又遭逢国难。在分离了足足小半年之后,终于重逢,本就是很想在一起。却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短暂分开。只是张嫣私心里,还是很想念刘盈的。

如今,他能够留下来,她实是真心欢喜。

两个人耳鬓厮磨,不一会儿,夜色已经深沉。

刘盈洗漱完之后,从净室里出来,张嫣还在浴足,见了他出来,不自然的将铜盆中的双脚缩了缩,随即反应到自己太着于痕迹,重又放松下来,勉强笑道,“持已,你这么快就好了啊。”

刘盈的凤眸眯了眯。

他走到张嫣的面前,轻轻唤道,“阿嫣。”

“怎么?”张嫣装作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将脚伸出来。”

“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做着最后的挣扎。

“阿嫣,听话。”

……张嫣便没有了声音,慢慢的,将双足伸展在了灯火之下。

好一会儿,刘盈都没有说话。

自张嫣陷落于匈奴军营之后,虽然在雄渠部的时候,所作的极度畏冷多半是出于假装,但她终究出生于在匈奴草原之南的大汉,自幼生长在富贵锦绣之中,在蒂蜜罗娜和渠鸻关照的匈奴军营之中还好,后来辗转跋涉在最冷时节的草原,又是在逃难之中,饮食起居都无法得到保障,哪里顾的上保暖防寒,渐渐的,四肢手足之上,便都生出了冻疮。

昨日刚刚回到长安,与刘盈重逢,因为两人的心情都放在了彼此终于能够再见的激动上,再加上张嫣有意将手上的冻疮隐藏了起来,刘盈并没有发现,直到此时,才见了她在这段苦难旅程中落下的痕迹。

阿嫣的足天生很小,形状很漂亮。一直以来金枝玉叶的生活,令她的双足曾经有着粉嫩的肌肤,燕好的时候,他曾经捉在手上爱抚过。

只是,如今。裸露在烛光下的一双足已经是微微肿起,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而圆润的脚趾之上,生着红红的冻疮。

……

刘盈一时只觉得心里发酸,垂下眸去。忽道,“把手伸出来。”

“持已?”

“听话。”

张嫣叹了口气,终究抗不过刘盈的坚持,将手也伸到了他的面前。

阿嫣坐在那儿,双颊消瘦,脸色苍白,愈发显得一双杏核眼眸很大。被途中一刀剪去的青丝垂下来,只到肩膀的长度,双手扣面上神情怯怯的。阿嫣一向骄傲而飞扬,很少有这种怯怯的神情,昔日那双洁白无瑕纤细漂亮的双手以及小巧玲珑宛如莲花的双足之上,如今,已经是生满了红肿的冻疮,在摇晃的烛光之下,触目惊心。

……

他的阿嫣,他从小珍视捧在掌心之中的阿嫣,在离开他之后的半年时光中,终究吃了太多的苦。

“可觉得难过?”他怜惜的摩挲着她的患处,问道。

张嫣敷衍微笑,“其实没什么啦。”

“可觉得难过?”刘盈执意问道。

张嫣叹了口气,这才说了实话,

“其实也还好。在路上的时候没什么感觉。回了长安之后,可能是侯府的炭盆烧的比较暖,就觉得发痒。不过还熬的过去。”

“当初母后刚从楚营回来,也是这样。”刘盈忽然道。

汉二年,楚汉大战,汉军溃败,败军冲散了丰沛乡野,阿母与自己姐弟失散,他和姐姐在路上遇到了逃亡的父亲,阿母却被楚军所擒,与太上皇一起困于楚营多年。两年后,汉四年的九月,才被送回来。

从楚军回到长安的时候,吕后就和如今的阿嫣一般,身体消瘦的像是一抹影子,手足之上俱生满了冻疮。

张嫣一时无言,最后道,“持已,我觉得我后悔了。”

“嗯?”

“也许,那个时候,我真的不应该离宫的。”

张嫣将下颔搭在刘盈肩上,“如果,我不离开的话,后来的那么多不好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虽然对你绝望了,但我终究不是过不下去。”

“我还是可以自请退居于北宫,不管你们在未央宫如何,自在我的地方种种花,养养草,清清闲闲的过日子的。”

“胡说八道。”刘盈听的心里一紧,手上收力,抱住妻子,语气蓦的沉下来,“你尽胡说些什么呢。北宫那地方久无人居住,荒凉的很,我怎么舍得你这般委屈?”

张嫣伏在他的怀中,淡笑不语。

***

自刘盈和阿嫣在历经苦难重逢之后,我花了几章功夫描述两个人的相处和女主娘家亲人的反应。这是一段平和的过渡期,接下来,咳,阿嫣要面对未央宫的各色妃嫔及忽然冒出了皇长子汉中王小同学喽。还有一个怒火还没有安抚下来的吕后。

咳,阿嫣同学任重道远。

哦,婆媳关系。

史上最难捉摸的婆媳关系。从前,对阿嫣和吕后而言,更多成分是外婆外孙女,而不是婆媳。但是从现在开始,她们之间的婆媳关系成分加重了。

So,阿嫣美少女,加油吧。

二二九:乐苦

“哎呀。”

张嫣发出一声惊呼,却是刘盈将她抱起,向床边走去。

她虽自幼受宠,与阿翁,刘盈的感情都很不错。但长辈待小辈的亲近,总多着一点庄重,少了一分轻狎,从来没有过用这样的亲昵姿势被抱着走路,在刘盈的怀中撑着仰起上半身来,见自己双脚悬空,很有一点窝心,也有一点新奇的感觉,便咯咯的笑起来。

刘盈却觉得有些心酸,只觉得怀中佳人轻盈的像一根羽毛似的,仿佛风轻轻一吹,就能飞走似的,连触手的骨处都生出硌人的触感。从阿嫣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馨香萦绕在鼻尖,二人久别重逢,明明当是心中妥帖,却偏偏心中有一股痛,不严重,却缠绵,彻入五脏六肺,像小小的虫子一样啃啮。

这情绪,他无处排解,也不想让阿嫣知道,只低头问妻子,“怀着孩子,可觉得辛苦么?”

“不会。”张嫣微笑,伸手按住腹部,双颊便显出浅浅酒窝,

“宝宝他很乖,那个时候我们在草原上赶路,他知道阿母有重要的事,从来都不吵不闹,我都不知道有了他。直到出了匈奴,快要到蜀郡的时候,实在受不住了,才跟我打了招呼。这些日子,我只是嗜睡了点,也没有什么其他毛病的。”

……

荼蘼立在窗下,听得室中喁喁,渐渐的声音便低了下去。于是欣慰的笑起来。

屋子里这对大汉帝国最尊贵的夫妇,在久别重逢之后很快的磨合甜蜜。虽然彼此之间曾经有过一些风霜苦难,但是,她抬头,看了看夏园中的夜空。

阴翳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露出一轮清丽的明月,洒下淡淡清光。就如未央宫中自张皇后远遁后所起的沉郁。一切都过去了,从今以后,便是一片蓝天。

“对了,”要吹灯的时候,张嫣忽然想起来,拉了拉刘盈的衣袖,“持已,我有几个事,想跟你说。”

“什么?”

“第一个是孟观。”

“你知道,我这一路从匈奴回来。为方便记,与孟观以兄妹相称。他实在相助我良多。昨天我回来,曾托侯府总管张敬照顾他。但终究有些不够。现在我身子重,也不好随意出门,想请你亲自帮我谢谢他。”

刘盈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方道。“好。”

张嫣怀孕之后,精力不济,打个了哈欠,又打起精神,咕哝道,“还有就是月氏的事情。”

“月氏?”刘盈很是惊讶。

据他所知。月氏也是北方的一个游牧民族,据说秦时与中原接壤,后来楚汉相争。冒顿趁机统一北方草原,月氏也就向西收缩,渐与中原绝迹。

“是啊。”张嫣抿唇微笑,“我曾经听人说过一个想法,与月氏合作。东西夹击匈奴。这一次从匈奴回来,途径月氏。正逢月氏国中政变,为了脱身,与新任月氏王谈了一次。。”

她将与安支的谈判明细告知刘盈。刘盈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这事我会携同你阿翁去处理。你便不要管了。好好养胎就是。”

“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么?”

“嗯。”张嫣撑起精神,微笑道,“明天我想进长乐宫一趟,拜见阿婆。”

“不成。”刘盈面色丕变,直接拒绝。随即意识到不妥,将神情放柔,道,“你如今只好好的在侯府养着就是了。母后那儿,我去帮你说话便是。”

“你不知道这其中的严重性。”

张嫣皱眉,解释道,“说起来,我这次任性出宫,又险些连累的你身处险境。阿婆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心里一定是恼了我的。我昨儿个刚刚回来,也就罢了。这两天,若不亲自过去拜见认错。阿婆会更不谅解我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刘盈相当不以为然,

“你就乖乖的歇着吧。小乖,”他压着她的四肢躺下去,为她将被衾仔细而又珍重的掖好,“母后纵然再恼,终究你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些年说起来,有些时候,她疼你比疼我还多,不会真记恨你的。更何况,”目光移到被衾下张嫣的肚子上,“你如今还怀着孩子呢。”

纵然是看在这个她盼了许久的孩子的份上,吕后也不会真的气阿嫣的。

反倒是阿嫣自己,

他看着张嫣消瘦的脸颊,怜惜道,“你看看你,如今瘦成这样,不说去长乐宫一趟费多大功夫,说起来,母后的脾气可不算好,若是你在她那受点火气,又或者见一群有的没的人,岂不是不好?有我和你阿母为你说话,母后不会真的恼你的。”

“我不是……”她眉眼焦急,还想再说些什么,心头却有一股呕意忽然泛上来,强烈而无法忍受,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越过他的身体,倾在床沿干呕起来。

……

也许张嫣腹中的这个孩子真是个乖巧的孩子,但再乖巧的孩子,终究是有自己的脾气的。在母亲在外流浪滞留的整整四个月中,他一直静悄悄的,没有给阿母增添多少烦扰,却在张嫣回到长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的第二天,终于发作了出来。

此后,张嫣便爆发出了强烈的害喜反应。一时之间,什么食物药汤都吃不入口,便是勉强吃了几口,也会在下一刻间很快得全都呕出来,不要说补身子,便是连母体自身的营养也保证不了。又兼着混沌嗜睡,少有的清醒时辰,也有些头晕目眩,由太医淳于菫开药调着精神,连夏园中的那张床都下不了,更不要提旁的有的没的了。

刘盈忧心娇妻爱子,终究也抛开对旁人杂言的忌讳,每日里来往于未央宫与信平侯府,陪在张嫣身边。

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张嫣都困守在夏园中,昏昏欲睡,无论是刘盈在处理完一天的政事后赶到她的身边,替她擦拭手脚,亲吻额头;还是在第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来之前,从她身边掀开被衾下榻,起身梳洗,赶回未央宫上朝。她知道的都不是很清楚。却在这一日深夜里忽然醒来,精神出奇的清明,转过头去,见在自己旁边的床位上,刘盈静静的睡在那里,深蓝色的被衾盖在他的身上,纵是在深夜中,依旧可以见到微微皱起的眉头。

她望着这个男人,有些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刘盈的眉头忽然蹙起来,含糊梦呓道,“阿嫣,”那声音有些急。她怔了怔,连忙答道,“哎。”以为他是醒了,却原来根本没有清醒,只是伸出手来,胡乱的摸索着,触到了身边女子俯过来的温热的脸,睁开眼睛茫然的望了望,确认是自己的妻子,于是安心笑道,“你还在这儿,真好。”拥入怀中,重又入睡。

……

一时之间,她就觉得鼻子发酸,拼命想忍,却根本忍不住,泪珠子成串的掉下来,掉在暗夜的被衾里,浸出淡淡湿痕。

她历经艰险,前后花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终于从匈奴逃出来,回到长安。以为自己终究能走出那段噩梦,重新安享幸福。却没有料到,她自己走出来了,刘盈却依旧留在那段失去她的日子阴影里,患得患失,需要时时确认自己还在身边,才能放心。

暗色牛皮纸灯罩笼罩下,床踏上的八宝羊角宫灯散发出柔和黯淡的光芒,投在方寸之间,将夜晚的卧室映照的染上一分暧昧温暖。

自她离开侯府嫁入未央宫之后,信平侯府的夏园依旧按自己未出阁的样子,时时整理,保持着能住人的模样,会在冬季时,铺上厚厚的棕红色暖色调毯,让起夜的时候不会感到寒凉。

她的少女时代,曾经在这座华丽的闺楼中度过一段时光,推开窗,望着未央宫的方向,思念刘盈。

而她两世为人,寻寻觅觅,希望能找一个能够放心信赖依靠的怀抱。如今在这个离古朴清健的初汉,终于能够实现愿望。心中明明应当是很快乐的。却偏偏,在这一刻,在自己少女时代住过的闺房,却生出了一种落泪的冲动,反从中咂出一段苦涩来。

***********

长乐宫朱红髹漆,沉烟宝鼎,屏风器设俱都厚重,是吕太后后惯来喜欢的端庄风格,最能够体现出她大汉皇太后的威严与权势。

此时,吕后闲坐在殿中坐榻之后,一名黄裳妇人在她身后侍坐,轻轻替她锤着肩背。

“母后,”鲁元长公主执起手中执壶,给母亲注了一杯早春的新茶。

“……说起来,咱们这么多年来喝的都是姜煮茶,也没什么不好。偏偏阿嫣嘴刁,说喝不惯。硬是折腾出手抄茶来,连带的母后和我也被她给带偏了口味,如今再想回去品那煮茶,竟也觉得不习惯了。”

黄裳妇人掩口笑道,“姑祖母,你瞧,鲁元姑姑这是在变着法儿向你给皇后娘娘说情呢。要我说,你还是就放过皇后娘娘这次吧。否则的话,姑姑一定会很难过的。”从吕后身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明媚的容颜。

吕后瞪了女儿一眼,“你若不是我女儿,我一定把你赶出这长乐宫去。有你这么嘴拙的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气势。

鲁元便闭了嘴,只是脸上神情,依旧有些不以为然。

吕后叹了口气,“笨就笨点吧。也好,反正……”

现在也没有人能够在她和皇帝的手上能够欺负的了这位大汉长公主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三零:雨收

“好了。”吕后摆了摆手,道,“满华,你若是来看我这个做娘的,我的长信殿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可是,你若是只为了替阿嫣说情,可就免开尊口吧。”

“可是,母后——”

鲁元一时有些发急。

从张嫣回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张嫣一直在害喜,困守在信平侯府里养病,消瘦的比刚回来的时候还要惨淡一些。她身为阿母,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更兼着在母后这里,一向无往不利的自己连连受挫,脸色涨的通红,跟着吕后身后,穿过长乐宫重重垂挂的朱红色帷帘。

“鲁元姑姑,”吕伊在殿门之外拦着鲁元的脚步劝道,浅浅的笑,露出细致梨涡,明艳鲜亮,“我知道你心疼皇后娘娘,可是,你瞧,”

她往殿内努了努嘴,“姑祖母还在气头上,不如你过几日再来,这几日,我在帮着在姑祖母耳边给皇后娘娘说些好话,你别急,太后一定会原谅皇后娘娘的错的。”

……

鲁元虽然觉得吕伊的话听在耳中,总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但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感激道,“五娘,多谢你。”

“长公主,”长乐宫监寇安从殿内走出来,来到她面前,轻轻道,“太后请你回去。”

她在吕后的殿门之前,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转身随着领路的小黄门,走了出去。

一如过往的这半个月来,无功而返。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法子。

鲁元思忖。

不知道怎么的,阿嫣倚在病榻上,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样子,便浮现在面前。

纵然是病弱成这样。想起母后如今的冷淡态度,阿嫣还是不安。

虽然极力抑制,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敏感的察觉到,阿嫣对母后有一种奇怪的畏惧感。这种畏惧,在以往祖孙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不算明显。但当阿嫣因为北地之行见怒于母后之后,便更加严重,甚至有些焦躁起来。

这样的焦躁不安,甚至影响了阿嫣的情绪进而身体。

“长公主。”小黄门愕然回头,惊呼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她冲动的回头。向吕后所居的长信殿奔去。白色绣牡丹丝履的木制屐齿在长廊上疾走,发出踏踏的声音。

“长公主,你不能——”内侍们膛目结舌,上前去拦。

“我要进去。”鲁元怒目而视。

温和敦厚的长公主第一次在长信殿中发了脾气,内侍们惧于她太后亲女的身份。都讪讪的退下,鲁元便直接冲进了殿。

内殿之中,吕伊陪在吕后身边,正伺候着吕后用一碗薏米鱼片羹,舌灿莲花,逗的吕后笑起来。听得殿门喧哗之声,一个人影匆匆的奔进来,吃惊抬头。愕然道,“鲁元姑姑,你怎么……?”

“母后,”鲁元冲到母亲的身前,蹲下来。道,“你不要这么狠心。你究竟要我们怎么做。要阿嫣怎么做,你才肯松口?”

吕后哼了一声,将木杓摞在了羹碗中,发出轻轻的碰撞声。“你这是什么话?莫非是想要威胁本宫?”声音极为不悦,透出一股冰寒气息。

鲁元哀哀道,“母后,你知道我嘴笨,你不要胡乱误会。可是,母后,你相信我,阿嫣真的很想亲自过来拜见你,并且给你认错的。只是,她被陛下给压在侯府里,又嘱咐了身边所有丫鬟下人都不得让阿嫣离了眼前儿……”

“你是没见了,”鲁元的眼圈儿一红,啜泣道,“阿嫣现在都瘦成什么模样,就像一张纸似的,风一吹,都怕跑掉了。她吃了点什么东西,过不了一会就会全都吐出来。我们看了都难过的不得了,可是她不想我们担心,都瞒着,见面就笑,还说,很想来长乐宫给母后请安的。她的这种境况,就是陛下一个大男人,当面笑着安慰她,背面里却难过的紧。我有几次,在夏园背人处,都见了陛下在暗暗发呆……”

吕伊咬了咬唇,收回了欲踏出的脚步,站在一旁的角落阴影里,自失一笑。

再多的讨好,再机巧的话语,都比不得别人的母女情深,一个不如意,就敢闯宫;这边眼圈儿一红,那边感情也就动了。

“……阿嫣回来的第二天,”鲁元续道,“知道自己没法子下床之后,便给母后写了一封手书。她说,她知道自己前番错了离谱,不求母后即刻原谅于她,只求母后好歹给她一个认错的机会。”

“好了。”吕后淡淡道,“说的那么可怜兮兮的。至于么?把信给苏摩么?”

“母后……”

鲁元愕然,呆愣的抬起头来。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吕后这儿吃闭门羹,此时忽见吕后松了口,一时反而愣怔的转不过气来。

“不乐意?”吕后瞟了她一眼,没好气的道,“你若不乐意,我还不作兴呢。”

……

待到日色转西,鲁元和吕伊都告退了,苏摩收拾殿中,捧起放在案上的张皇后的信笺,问吕后道,“太后娘娘,这张皇后的手书,你可要现在看看……”

“放在那儿吧。”吕后懒懒道。

八宝羊角宫灯在富丽堂皇的长信寝殿中放出柔和的光芒,吕后梳洗入寝,在梳妆台前坐下。宫人们捧来柏叶膏,为她轻轻涂匀在手足之上。她看着淡淡的绿色膏药,不由心中一动。

说起来,这柏叶膏还是当年阿嫣提供的方子。

当年,年幼的阿嫣听说了外婆因为身陷楚营之中的那段时光,多年忍受手足冻疮之苦,于是翻遍了古书,终于寻得这个柏叶膏方,送给了自己。

这些年,她坚持用了下来。积年旧疾竟也真的渐渐好转。今年冬天,长安寒冷一如往年。而她的双手竟没有往日红痒的征兆,也没有再起一处冻疮。

她随意瞟过去,便见阿嫣的那封信,苏摩特意的压在梳妆台上的玳瑁牡丹四合如意妆盒之下,极为显眼,一望过去便能看到。于是扬了扬眉,伸手抽出,展开草草揽阅。

阿嫣在纸笺上并没有用太多感性的词语,或者是用多年来祖孙之情来打感情牌,只是用了寥寥几行语。承认了自己当初思虑不周,一时任性离宫,竟致使后来刘盈陷入险境。令自己在长乐宫中担心,实在不孝。伏唯再拜云云。

夜晚临睡的时候,不适宜饮茶。每天晚上,吕后都要用羊**敷一次脸,苏摩端了热**盆进来。见吕后懒懒的倚在大金丝楠髹玄漆床屏之上,洁白的纸笺展开放在一旁,于是笑道,“哟,太后娘娘终于肯看了。”

吕后没有回答,却忽然道。“这段日子,陛下的行踪如何?”

“……不就是那样么。”苏摩将浸在奶液中的帕子拧了半干,敷在吕后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上。动作轻柔,而声音漫不经意,“陛下虽然心疼皇后娘娘,日日去信平侯府探望,可从没有误过政事。对了。听说明儿个,又要举行这个月的第三次群臣大议。想来,这次功臣排序的事情,可以尘埃落定了。”

天将拂晓,长安城中住在各个里坊的文武百官列侯都穿着肃静的礼服,从未央北阙入宫,一路沿着前殿的台阶而上,直到来到巍峨的未央前殿廷中。

内宫之中,一应侍中,常侍亦噤若寒蝉,等待着天子从宣室殿出来。

这里是大汉最庄严的地方,那些影响大汉天下百姓生平的毎一道诏书,都是从这个地方传出,然后在北阙之下宣读,最后传到全国各郡县。

中常侍管升尖细的声音高高道,“陛下御驾到。”

于是,所有的侍中、常侍、及殿前侍卫俱都伏跪下去,将额头贴于伏拜双手之上,祝道,“陛下长乐未央。”

巍峨的的未央前殿上,组绶从楹柱帷幕上垂落,左相王陵举起笏板,,恭敬禀道,“经过群臣大议,初步排定功臣位次如下,还请陛下御览。”

刘盈接过韩长骝递上来的奏折,迅速通览了一遍,笑道,“朕当初起意定诸位功高次序,本意是增添大家信重。如今,众卿为此事,已经商讨了月余,却显得劳师动众了。若是伤了各位大臣的和气,就反而不美了。今日,便借此次群臣大议,最终定论吧。”语意虽然温和,却已是带着些难以言说若隐若现的气势,满殿之上,便连最是大老粗的太尉周勃,都收了口。

于是,这份经过百官大臣商议了整整月余的大汉开国功臣位次便这样由中侍长韩长骝在前殿之上宣读出来:

第一酂文终侯萧何,

第二平阳懿侯曹参,

第三周吕令武侯吕泽,

第四故赵王张耳,

第五绛侯周勃,

第六舞阳武侯樊哙,

第七曲周景侯郦商。

……

楚汉之争时,各位大臣凭军功封爵,军功大致上没有人能作假,但总也有一些细故,些微参差。比如说,天子的舅父周吕令武侯吕泽虽然颇有功勋,当初几可封王,但最后功封第三,要说没有一点是看在长乐宫中的吕太后的份上,应该也是不确切的;故赵王张耳以皇后大父的身份名列第四,也是群臣在隐晦的向此时坐在前殿之上的皇帝表态。

——能够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纵然是看起来最粗浑不吝的舞阳侯樊伉、以及绛侯周勃,面子上虽然大咧咧的,心里实际另有一本细帐。

关于张皇后,天子秘而不宣她这一年来的消息,极力维护,群臣们心中都是雪亮。今上后宫之中,除张皇后外,嫔御余者都是低廉出身,当此之时,更是没有为天子家事得罪东宫吕太后,以及鲁元长公主、信平侯一系的道理。此次论功评定,群臣共同商定信平侯之父,故赵王张耳的座次,便是对这一年来张皇后之事的盖棺定论。

毕竟,总没有做大父的刚刚获得荣耀,便找孙女的麻烦的道理。

前殿之上,刘盈闭目认真聆听。眉目不动。君臣彼此心照不宣,便将此事放下心来。

刘盈忽道,“众臣商议的结果,大致公允。只是,朕有一个异议,便是淮阴侯韩信。”

他从御座之上起身,凝视众臣,笑道,“朕少时,曾听先帝称赞淮阴侯勇武故人。为我大汉战神。虽然晚节有亏,不得善终,但如此人物。在我大汉开国功臣列席之中,竟只得第七十六么?”

提及那个曾经如日中天的人,前殿之下廷中,群臣一时哑然。

淮阴侯韩信,论功绩。足以与萧何分庭抗礼,曾被先帝先封为齐王,后徙为楚王。之后,先帝夜游云梦泽,擒住韩信,转封淮阴侯。淮阴侯不忿。在陈豨造反高帝亲征的时候,与之相约里应外合,打算矫诏发动囚徒。擒杀吕皇后及当时为太子的刘盈。因事不秘,吕皇后事先知悉,命萧何宣其入宫,以竹签诛杀于长乐宫钟室。

“众位列卿也不必避讳,”

刘盈在殿上走了几步。笑声朗朗,“若没有淮阴侯。这大汉江山,也未必是刘氏的。朕心中清楚。只是淮阴侯晚节有亏,终至身死。朕为大汉之君,心胸磊落,不愿徒压了他的名分,”他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将淮阴侯排为第八,只是淮阴侯终究为谋逆身死,祭祀不入高庙。”

右相国陈平举起笏板,揖拜道,“陛下英明,臣附议。”

左相国王陵亦恭服拜道,“臣亦附议。”

史上,吕后以女子之身称制,为赢得刘邦旧臣忠心,大排开国众臣位次。将这位大汉传奇军神但最终死在她手中的淮阴侯韩信低调不引人瞩目的放在了第二十一位。如今,由惠帝刘盈主持的开国功臣定议一事中,淮阴侯韩信终究得到了一个较为公允的评价,被定在了第八位,满朝上下,无人不服。

至于大汉初年,同样功劳卓著,功封诸侯王的陈豨,英布等人,却是早就带着谋逆的罪名族灭了。谋逆终就是谋逆,不可能被天子恕解。自然也没有人不识趣的提起。

刘盈将这份玄表玉版奏折扣在案上,朗声道,“既如此,此次开国功臣议席便以此奏为定论,到此为止。三日后,朕亲自去高庙拜祭先帝,并将之前已经去世的功臣牌位,移入高庙配殿。另外,与未央宫沧池之上新立凌云阁,命金马门画师待诏绘制诸卿画像,供奉其内。”

未央前殿之前,文武百官俱都展袖伏拜在地,“谨敬诺。”

秦朝覆亡之后,各路起义军纷纷树立反旗,逐鹿天下。这些势力,终究风流云散,唯有刘氏之汉,统一了中原大地。当此时,那些最璀璨的人都已经故去,剩下的人大多不是鲁莽,就是庸碌。而昔日尚带着些软弱的皇帝,也渐渐成长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深谙门道,举重若轻。

夜色中的长信殿,朱红色帷幕垂下来,少了一份白日里的庄重,多了一份旖旎。

吕后坐在酒红凤凰锦衾之中,笑喟身后情人道,“听说,在日里的功臣排位中,阿审你排在了第五十九位?”

将属于大汉皇太后的威严发髻拆掉,青丝披下来,渐显老态的吕太后,在床第间,终究还是有着一丝年轻时候的美艳,柔和了刚硬的线条。

“是啊。”审食其谦卑笑道,向未央宫拱手,恭敬道,“都是陛下厚爱,只是审食其并无厚功,实在受之有愧。”

“那有什么。”吕后回头,亲吻审食其的唇,声音含糊而不以为然,

“圣人以孝治天下,也许,对于打下这大汉江山,你的确没有什么建树,但昔日你在楚营中伺候太上皇,帮持我,因此,对于陛下,对于整个刘氏宗族,你是有恩的。他年若有人记史,辟阳侯第五十九,这一行字,你是配的上的。”

审食其情难自已,于是拥上吕后的身体。长信殿中,一片旖旎。

“说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审食其的声音重又传来,“皇后娘娘腹中的小皇子,应该快满六个月了吧。”

吕后面上的笑倏然沉下,迷醉的凤眸眸光也逐渐锐利起来,冷哼道,“怎么,一个第五十九名功臣,就收买了我们的辟阳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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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段不算字数):

1:关于本次开国功臣名次评定

事实上,这段应该是我两年前查的资料,结果渐渐淡忘了,今天重写的时候,又得重新查一遍,因此耽误了更新。

2:关于吕氏在大汉开国时的功绩,本书中参考了《略论汉定天下过程中的吕氏武装》一文,设定吕氏在楚汉之争时曾有一支独立武装,立功足以封王,但因为刘邦有意压制吕氏,而淡化了吕氏功绩。

3:关于张氏在功臣表中的位次

其实看史记,我个人也不觉得张耳立功有多么大。但是刘邦封了他王。刘邦初期封异性王,应该都是本身有一定独立势力来投的,因此,张耳能封王,而萧何、曹参也不过是一个侯。后来,异姓王都被刘邦推翻了,除了张氏,因为张敖是刘邦女婿的原因,罢黜王位,但还得了一个侯。这里,张敖因为是皇帝刘盈的姐夫兼岳丈,群臣给皇帝面子,将张敖之父,即张嫣祖父张耳的位次上调了。

4:凌云阁,此为张嫣回长安后向刘盈提议,效法唐凌烟阁功臣图。

二三一:风过

长信殿中的旖旎气氛,一瞬间便降到了冰点。

“瞧阿雉说的,”

审食其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谨惧起来。他虽与吕后多年暗通款曲,却也知道这位枕边人秉性里的刚强与狠硬,面上不动声色,“我这不是为了你么。你盼着这个有着吕张二氏血统的皇子,可是已经有很多年了呢。”

说到心中夙愿,吕后的紧绷神情也渐渐缓和下来,哼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更何况……”她说着,凤眸阴郁下来。

她希望有一个继承吕张二氏血统的皇子,可以维持她的娘家吕氏以及女儿夫家的煊赫与权势,并让自己所有亲近的血脉都能够富贵绵延永久。到了如今,当初的一切想法似乎都能实现,自己却忽然生出了一点茫然。

说起来,当初,在娘家的未娘出奔之后,她选择阿嫣做新任皇后,除了阿嫣是自己的外孙女以外,也是因为阿嫣虽自小虽秉性聪慧,却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却不料,昔日的孩子渐渐长大,竟也生出属于自己的棱角,在天一阁夜后,居然愤而出走。纵然她此时回到长安,却再也不是那个未央宫中由她掌控的少女皇后了。

阿嫣尚如此,那,旁人呢?

“阿雉,”她心念电转,情人却已经是在她耳后亲昵笑道,

“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无论是陛下,还是皇后,这次都遭了大难,都能够平安归来,甚至得偕连理,已经是天给的保佑了。尤其,皇后娘娘又有了小皇子。你是当长辈的,应该为他高兴才是呢,难道还能跟小辈置气?”

暧昧的气息喷到她的颈项之上,渐渐连成一片旖旎,吕后的气息微喘,侧头瞟了审食其一眼,“你是打定主意,要给皇后娘娘说情了?”目光带着淡淡的警告,与掩不住的魅意。

在一片春情中,她的凤眸微垂。

说起来。皇帝为了替阿嫣在自己面前转圜,可是付出了不少心力。

不仅请了胞姐满华出面,更是连他往日最不屑的审食其。都在这次大封功臣之中,曲意示好。只为着审食其在自己面前替阿嫣说话。

……

那么,阿审又是出于何意呢?

他是否觉得……吕后的手指轻轻的掐在腕上肌肤之中……,觉得自己已经老朽,无法护住他的安全以及日后荣华。只是无法改善,早就悫急于胸。正好这次得了机会,于是迫不及待的接了盈儿的隐意,在自己面前一力为张嫣说好话。也是变相的向张皇后示好。以期在自己他日身亡之后,能够自然的投向新的靠山,并且在盈儿朝堂之中。依旧占有一席之地?

世上之人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她作为女子,对审食其私心的算计。却生出一股不愉的情绪来。心思转悫暗。

“其实,”身后,审食其似毫无察觉,替她将青丝拢起来,笑道。“我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看着陛下与张皇后一对小儿女的现状。不自觉的想到了旧事。”

“哦?”吕后不动声色,“什么事情?”

“就是两年前,”审食其的声音暗沉下来,“陛下刚刚知道我们的事情的时候。”

吕后微微一怔,晦黯的心思顷刻而散,脸上就有些尴尬起来。

前元六年之时,皇帝从别人密告中,得知母亲与辟阳侯审食其有私情。极为愤怒,令廷尉捉拿审食其下狱,甚至打算下诏处死。吕太后想要为情夫说情,却几度犹豫,终究无法开口,只因无法面对儿子质问的眼眸。

她身为刘氏宗妇,育有一对子女,儿子已经当上了大汉的皇帝,自己也成为太后,却与臣下产生了私情。虽然在当时初汉开放的民风中,并不是无罪可恕的事情,但在面对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是无法理直气壮,因此更加不愿意面对儿子指责的神色,竟生出了放弃情夫的想法。

最后,是当时尚十四岁的张皇后出面,为审食其说情,最终令刘盈释放了审食其。

在这件事上,她是有愧于审食其的。

“阿雉,”审食其从背后抱住吕后,轻轻道,“当时,若不是张皇后为我说情,只怕,我此时已经是不能站在你面前了。我从廷尉狱中出来,站在蓝天下头,就想,张皇后此次对我有活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我自当赴汤蹈火报答她的恩情。”

“可是,张皇后固然对我有恩。”他瞟了吕后一眼,又悠悠道,“但是,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后来探听到的,据说她当时劝陛下说的一席话。”

“哦?”吕后沉吟,“她说了什么当时?”

审食其掀开被衾,自行起身,绕到吕后对面坐下,望着情人不再年轻的脸庞。

人人只看到了长乐宫中的吕太后玄衣纁裳的尊荣富贵,却看不到在锦绣华裳之下,这位刚硬妇人曾经吃过的苦。

但是,当初未央宫中的少女皇后,却看见了。

“后来我探听到,”长乐宫锦绣的寝殿之中,审食其的声音带着一段沉静,“张皇后当时对陛下是这么说的,是先帝对不起太后娘娘,而非太后娘娘先对不住先帝。”

朱纶锦绣帐之中,吕后单薄的身体微微震动。

一个女子不是天生愿意放荡,总归是在一个男人这里受了伤,才会往别人那里寻求安慰。

“想当年,”审食其的声音带着一股积郁多年不得开解的愤懑,和对眼前女子的怜惜,“你在楚营之中伺候太上皇,历经苦难,终于能够回来,却见着先帝已经是另拥着美姬幼子,当时的心情,该是多么惨淡。陛下在指责你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他阿翁对你是多么的无情。”

能够令大汉皇太后多年以来,甘心守着一个男人。审食其虽没有英俊容颜。但自有胜人之处。情到切切,声音醇厚如酒。“安雉,若当年张皇后能够体谅我们,如今,你又何不退一步,为她想想,体谅体谅她呢。你是太后,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长辈,只要你退一步,你会发现。你会比从前好过的多。”

……

第二日清晨,审食其在皇帝刘盈五日一次前来向自己的母后请安的时辰之前,已经穿好衣裳服饰。从少有人经过的间道悄悄的避出了长乐宫。

近年来,刘盈虽然默许了母亲与辟阳侯的私情,却不应允审食其恢复长乐詹事的职务,更不乐意再见审食其的面。

大殿之上,吕后换了一件棕色连身礼服。用雪白的妆粉掩住了一夜的春情,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端庄,瞧着座下自己的皇帝儿子,讥笑道,“哟,近日来。可是很难看到皇帝在上朝之前在宫中的情景了呢。”

刘盈并没有生气,微微迟疑之后,终究还是选择了避而不答。恭敬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吕后便觉得气闷。

她的这个儿子,纵然在这次北地动乱之后长进了,依旧是这幅温软的模样。和自己几乎是两个极端。

********

“……其实。阿嫣纵然在外头的时候,也是很惦念母后的。”鲁元觑着吕后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她还曾经专门为母后调制了一品香,我命苏姑姑让人在外间用香炉点了,母后,你闻闻可好?”

吕后低头吃茶,嗤笑,“只专为了我?算了吧。若说阿嫣丫头鬼点子多,这香是她亲手手制,我倒信。但要是说这香专门是为了我,我这个阿婆算什么?哪里能越过她的阿母和皇帝夫君呢?”

话虽如此,终究没有说出拒绝的意思,鲁元便向苏摩使了个眼色。苏摩点头微笑,轻轻退出殿,不一会儿,便亲自捧了一只袅袅的青铜深腹香炉进来,换过了殿中案上已经点燃着的浅腹豆炉。

“我可没有骗母后,”那厢,鲁元声音切切,“阿嫣给女儿和陛下的心意,是另算的。只这炉中的点的这一款香,名叫锦上瑰,的确是阿嫣专门调制出来送给母后的。”

案上青铜深腹仙鹤衔羽香炉之上,翎羽毛发纤细郁郁如生,炭火烘烤着香粉压成的香饼,馥郁的芬芳很快就挥发出来,不一会儿便充斥了整个殿阁。吕后诧异道,“这香味,真是特别的紧。”

锦瑰香乍一闻浓郁,却在头一筹芬芳散尽之后,显出蕴在下面的清刚来,仿如端庄厚重中带着点妩媚的美人儿,一片风情**辣的泼面而来。

“倒比茅香,兰香都好些。”

“母后喜欢的话,也不枉阿嫣一片孝心了。”

鲁元抿唇而笑道,“在阿嫣摆弄这些新香之前,我们哪里知道熏香还有这么多花样可以做。阿嫣也送了我一款芳华,我初始时有些闻不惯,但想着终究是阿嫣的心意,便在室中点着,渐渐的,竟觉出这成品香的好处来了。据说,她在北地的时候,尚做了不少其他的香。后来陛下回长安的时候,给一道带了回来。放在未央宫,直到阿嫣前几日想起来,才重新翻了出来,……”

“还有这么多名堂么?”吕后倒有些感兴趣,“那我的这款又有什么讲究?”

“阿嫣给这香取名叫锦上瑰。取意为鲜花着锦。华贵端庄,不张扬,却很内蕴。阿嫣说,这锦瑰香虽然秣艳,但终究偏于浓郁,最好不要太经常点。倒是她做了这香之后,便起意绘一幅织锦花样子,那花样,女儿见了,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只是阿嫣不会织锦。前些日子,我让了府里织娘拿去研究,若是改日能织成锦缎,便拿进来送给母后看看。”

吕后淡淡笑道,“也难为阿嫣她有心了。”

“母后,”鲁元轻轻道,“说起来,阿嫣那个孩子,这一次,着实吃了不少苦。”

“那也是她太莽撞了,”吕后嗤道,“云中那种地方,是随便去的么?还让盈儿追了去,天幸盈儿这次最终没事,不然的话,你我母女还不知道在哪里哭呢?”

“那也不是阿嫣想的啊。”鲁元抿唇而笑,“好在最后终究他们两个都没有事情。母后,阿嫣那时候是真的绝望了才离开的。至于陛下后来追过去,的确出乎人意料。匈奴围城的时候,阿嫣不也是以身涉险,挽回了陛下的安全么?再说了,”鲁元嗔道,“母后天一阁那件事做的也不够地道啊。”

“那怎么能比?”吕后怒道,“本宫是为他们好。”

“好好,母后是为了他们好。”鲁元不以为意,笑道,“如今,好歹一切都好。平安无事,他们之间也夫妻和顺,母后,你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太后,”苏摩在鲁元离开之后问道,“这长公主进上来的香,可要继续点着?”

吕后漫不经心道,“既然点了,便继续放着吧。不要浪费了。”

……

又五日,信平侯府将新织好的锦瑰缎奉上来。

见到这匹名为锦瑰的绸缎的时候,纵是这辈子见过无数名贵布料的太后贴身女官苏摩,也不禁有些惊叹。

这一匹锦瑰缎,是织娘采用吕后最喜欢的棕红色泽为地,上面织玄纁二色重瓣玫瑰,花形微微参差,约有拳头大小,用金线勾勒出轮廓,端的是鲜花着锦,韶华未央,一片富丽堂皇之至。

“太后娘娘瞧瞧,”她将缎子抖开,在吕后身上比划着,喜滋滋道,“这色泽,多配娘娘你的肤色。不若就用这匹缎子做一件礼衣,春二月的时候,穿出去祭祀春蚕,一定既威严,又漂亮。”

吕后微微勾起唇角,“本宫的衣裳首饰都是由你负责。既然苏女官喜欢,本宫敢不依从?”

……

夜色中的长信殿,朱红臂粗绘龙凤烛灯流着汩汩的烛泪,锦瑰香蘼芜的燃烧着,氤氲出一种朦胧的气息。审食其等了一会儿,些微有些不耐烦,起身回头,却见内殿琉璃帘子掀起处,吕后扶着宫人的手,从殿中走出来。

纵然是多年相伴,对彼此都已经十分熟悉,照面的一个刹那,审食其还是恍然惊艳。

棕红大袖锦瑰深衣曲裾,大簇大簇金线勾勒轮廓的重瓣玫瑰,富丽堂皇,很好的屏蔽了吕后的一丝老态,而衬托出了吕后的威严气势。

审食其凝目观看,只觉连殿下点燃的十八枝青铜皓首宫灯都旖旎起来,一时间满殿生春。

苏摩见了,便打了个眼色,领着宫人退出寝殿,将殿门轻轻合起。

“好看么?”吕后展颜问情人,带着难得的一丝和气温柔。

“好看。”审食其漫不经心,赞道,“人好看,香也好闻。”

……

*******

注:1:锦瑰缎,类似于后世的宝相花锦缎,用金线勾勒。

2:玫瑰,指切瓣玫瑰,即月季。

二三二:天晴

待审食其离开后,用过了早膳,吕后命永巷令张泽往石渠阁,调取去年的彤史。

长信殿中一片寂静。

苏摩捧着早春的新茶进来,见吕后翻阅着那册薄薄的彤史,眉间蹙起一个川字,不由胆颤心惊,将沏好的茶水捧过去,轻轻劝道,“太后,皇后当初既然不在宫中,彤史怎么会有记载?但大家是六月间追过去的。和皇后娘娘在北地待了二个多月。大家既然确信皇后腹中的血脉,便定然……”

吕后回过神来,听明白了苏摩曲意相劝的意思,柳眉竖起,斥道,“阿摩。你说些什么呢?”声音挑高

苏摩讷讷,“奴婢……。”渐不成言。

见连对张皇后一贯抱有好感的苏摩都心生疑虑,吕后心头便阴霾起来,问道,“外间有关于皇后的传言么?”。

苏摩吃了一惊,连忙道,“并无此事。”

张皇后离宫一年余,确切知晓的人不多,就算知晓了这件事,看着上头两宫陛下及太后的态度,也知道该紧紧闭起嘴巴。

只是,能够闭住的只是出口的言语,而不包括心下的暗思。

“你这个长乐御长是如何当的?”吕后将彤史摞在案上,斥道,“见了宫人有这样的苗头,还不想法子压制下去——”

她揉了揉眉心,声音肃然,“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阿嫣肚子里的孩子的血脉问题。”

“太后,”苏摩愕然。

张皇后流落在外一年有余,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怀了将近五个月的身孕。这中间的变故,没有人能够说的清楚,也就难怪大家疑虑了。

纵然皇帝本人心疼妻子逢难归来,不愿见疑。但其他旁观的人却不免生出一些想法。

连苏摩都以为,张皇后是太后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外孙女,虽然这次的行为有些任性,但自己也吃尽了苦头,终于平安归来,太后却一直神色淡淡的,也是对张皇后腹中的胎儿有所疑虑。

却不料,吕后竟是对张皇后拥有着和刘盈相同的信任。

“阿摩,”吕后叹了口气,

“你虽然忠心。但待人见事终究是火候不足。要知道,观事不仅观事情本身,还得观人。本宫是看着阿嫣长大的。对她的品性很清楚。便是当初王珑逼宫,那样的状况,她出手处置,也只不过是做了个陷阱,让王珑自己亲自钻进来。而不愿意自己手上沾血。可见她不是个心狠的人,心中亦有自己的底线。”

阳光越过长乐宫门前的两根朱红髹漆园柱,射入了大殿。吕后在这样的天光中抬起头来,凤眸微微眯了眯,“她自幼与我和陛下亲善,可以说是一半在宫中长大的。这样的孩子。纵然之前被陛下伤狠了心,却依旧会记得我和陛下曾经给予过她的亲情。纵然……真的可能因为个种缘由在外**,却绝对不至于拿不是刘氏的血脉来误陛下。”

……

也因此。既然她敢带着孩子归来,就说明,这个孩子一定是刘盈的骨血。

……

还有一些阴暗的话,纵然是对着最心腹的苏摩,吕后也没有说出口。

时人并不重女子贞洁。但对子嗣血统却极为看重。代王之母薄姬,在跟着先帝之前。便是魏王宫中的姬妾。便是吕后自己……

她自己当初失陷在楚营中经年,归来之后,依旧能够正位中宫。

同样的,阿嫣便是真的在外贞洁有亏,只要无人证明,她就可以瞒到天长地久。便是退一万步被揭出来了,她在云中城头牺牲了自己才换回了皇帝的安全归来,此后所有的苦难,都是由此而来,便是真的受辱,凭她那个对阿嫣从小疼宠的皇帝儿子的好性子,只怕最后更是心生愧疚,越发善待。

但若阿嫣拿腹中胎儿身世作假,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要知道,阿嫣此次若生子,便是大汉嫡皇子,他年有望继承大汉皇帝位以及刘氏宗祀的,若以他人血统混淆视听。等于是将刘氏宗室基业另付他人。

阿嫣并不是一个蠢人。若她真的无法确定腹中胎儿身世,只需要一剂堕胎药,就可以将胎儿打掉,神不知鬼不觉,在外休养一个月半个月,再回到长安,凭着盈儿和满华的庇护,没有人能指责她什么。

而只要她和盈儿确然已经圆过房了,凭着盈儿对她的感情,此后擅宠专房,再育下一个皇子,是有很大可能的事情。又何必,冒这样大的险,自误而且误人。

苏摩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讷讷道,“听太后的话,竟是奴婢一直谬误了,看轻了皇后娘娘。既然太后信任皇后娘娘,便是打算原谅皇后了?”

“是啊。”吕后垂眸,浅浅微笑。

“凡事总该讲取一个度。我晾了她这么长一阵子,也该就坡下台了。否则,对阿嫣苛责太过,招致陛下和满华怨怼,反而是我面上不好看。”

“瞧太后说的啥话,”苏摩轻轻揉捏着吕后的肩头,不以为意,

“你可是大汉皇太后,陛下和长公主的亲母。你这样说,该伤他们的心了。陛下可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些日子,虽然关心皇后,却从没有拉过给你的礼数。在长乐宫的时候,也并没有开口向你给皇后求过情啊?”

“他是没有开口。”吕后冷笑,神情肃然,

“他心里究竟敬着我这个当母后的,又确实挂念着阿嫣。他不开口求情,是因为怕我不受,反而开口指责他的小娇妻,他没法子转圜。他不希望在他娘和他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所以,他干脆避而不谈。但是他虽不说什么,却用做的给我看。”

“从阿嫣失踪了以后,他做了多少事情,只为了护住阿嫣的名声,让她能够没有丝毫阻力的回来。重新正位椒房殿。这桩桩件件,也都是在隐晦的向我求情,告诉我,他很在乎皇后,希望我高抬轻放,放过阿嫣这次。我真怀疑,如果这次我真的执意与阿嫣为难的话,他会护着阿嫣,哪怕和我冲撞也不惜。”

……

苏摩吃吃道,“太后怕是想多了——而且。太后和皇后娘娘毕竟是祖孙,何必一定要见个你死我活呢。”

不如各退一步,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团和气,才最好呢。

这一回,吕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其实,我真的挺喜欢阿嫣的。”

比起她的儿子,今上刘盈和女儿鲁元长公主,作为外孙女,张嫣的性子更像自己。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满华虽然性子和善,却一直处于自己与皇帝的羽翼之下,除了当年先帝有意以她和亲的那次。一辈子并没有受过什么太大的波折,更学不会求情这么高深的事情。这些日子来,为阿嫣在自己面前求情,却是步步推进,颇有章法。

这样的章法。定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想来是受人指点。

这个在满华身后指点的人。可是阿嫣自己?

说起来,阿嫣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对自己的脾气秉性,很是了解。

她刚刚回来的时候,正是自己对她的怨气最重的时候。这时候,什么样的求情讨好都不会有太大的用处,因此,她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做,只是诚心认错。且知道自己不爱听虚话,所以在那封手书之中,只写了自己的过错,没有加一点点的修饰求情。

当自己愿意看她的手书之后,就代表自己的心思已经有些回转。这时候才进上她亲手制的锦瑰香以及锦瑰缎,以这些年来的祖孙情分,来打动自己。再加上审食其为她说话,综合起来,终于让自己软化。

吕后的凤眸眸色微微黯下去。

阿嫣她,足够聪明。当的起大汉皇后的位置。它年,当自己去后,她能够很好的陪在盈儿身边,扶助他,成就刘氏万世基业。将自己的血脉世世代代的传下去。

这样的景象,看起来十分的好,只是,为什么自己心底还是有些抑郁呢?

良久之后,吕后轻轻道,“作为一个皇后,张嫣她,未免太任性了。”

*******

第二日,吕后洗漱梳妆的时候,听得黄门来报,“韩夫人求见太后娘娘。”

她换上了朱红色的曲裾深衣,回头道,“让她进来吧。”

吕伊提起裙裾迈入了长信殿,觑着吕后笑道,“太后娘娘今天看起来特别荣光焕发,若是旁人见了你和鲁元姑姑,只怕不会觉得你们是母女,只会觉得是对姐妹呢。”

吕后牵了牵唇角,“五娘的嘴一向甜。难怪本宫一直疼你。”

吕伊便抿唇羞涩道,“我只恨自己只是太后的侄孙女,而不是亲孙女。”

“哟,”吕后便展颜笑道,“我如今可没有孙女呢。难不成,你想做陛下的干女儿?”

吕伊不依道,“太后尽拿臣妾取笑。”

“太后,”她怯怯的开口道,“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吕后的笑意慢慢淡下来,“说吧。”

“刚刚,我过来拜见太后娘娘的时候,经过长乐宫钟室,听见几个小黄门在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他们竟然说,”吕伊的声音义愤填膺起来,“竟然说皇后娘娘有整整一年不在宫里,如今传出有喜的消息,谁知道这中间有什么意思。——当然,我立刻斥责了他们。只是,我人微言轻,终究管不了什么事情。太后娘娘,皇后自幼心思善良,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的。”她尚在喋喋不休,没有注意到,吕后渐渐转为冰寒的眸子,“……你还是出面管一管吧。”

“这事是皇后自己惹下的麻烦,我可不管。”吕后淡淡的道,“等她自己回宫,收拾她惹下的烂摊子。”

吕伊微微吃了一惊,“皇后娘娘要回宫了么?”

“怎么?”吕后微微笑道,“五娘不希望她回宫么?”

“怎么会?”吕伊吓了一跳,答话就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皇后娘娘和臣妾一处长大,她如今能回来,臣妾心里头很为她高兴。”

“是么?”吕后笑的颇有深意。

“太后,”吕伊讨好道,“伊给你捶背吧。”

“伊娘,”吕后忽然道,“你在宫中也待的够久了,回去看看吧。我让苏摩给你收拾东西。”

*********

这一日,又是刘盈过来长乐宫给吕后请安的日子。

请安过后,母子对坐闲聊的时候,吕后忽然问道,“阿嫣如今怎样了?”

刘盈坐在下首,右手捧着玄漆茶碗的腕微微一颤。

这是阿嫣回到长安一个多月后,母子两人之间,第一次主动提起阿嫣。

“回母后的话,”他抬头,声音自在而又显的有一丝紧张,“她将养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见好了些。”

“如此,”吕后便扶着苏摩的手站起来,笑道,“你便接她回未央宫将养吧。”

“——总不能让我大汉的皇后娘娘,真的在娘家一直待到生产吧?”

***********

注:

第一次婆媳交锋,到此告一段落。

虽然,到此为止,吕后和阿嫣还没有见面。

关于我想交待的,吕后的看法和心思,希望我在文中已经表示清楚了。如果没有,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

这次交锋并不激烈。一是因为此时吕后还并不知晓张嫣的身世,还有着从小到大的祖孙情,且有鲁元在中间劝解调和。二是吕后对张嫣腹中的孩子抱有很大希望。三是吕后为了儿子忍让了一点。

关于吕后对张嫣的不满,表面上,是因为张嫣不顾大局出宫,并引得皇帝追到北地,纠缠二个多月,又倒霉的碰到匈奴袭击,令刘盈几乎死在北地。深层次里,是因为吕后发现阿嫣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主见,不再是可由自己控制的“傀儡”,而且刘盈对阿嫣爆发的感情也让吕后心惊,发觉阿嫣对刘盈的影响力渐渐升大,甚至有可能超过自己的趋势(当然,这话吕后肯定不可能说出口。)

二三三:锦绣

孟观抱剑站在尚冠里的信平侯府之前,抬头仰望着眼前的侯府大门。

作为当朝皇后之父的侯府府邸,信平侯府修建的极为宽敞阔气。在初升的朝阳之下,大门门额之上信平侯府四个大字散发出熠熠的光辉,一如如日方中的初汉权贵。

“孟少侠,”侯府小厮张小春迎出来笑道,“我家娘娘在府中等候你一叙。”

他随着张小春穿过信平侯府后园,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往东走,过了一片竹林,便见一座园子出现在转角之处。门前牌匾上用清丽的小篆写着夏馨二字。

张小春带孟观从侧门进园,迎入门旁迎客花厅,道,“孟少侠请侯一会儿,我去请娘娘过来。”

孟观在厅中等了一会儿,便听得侍女的脚步声细碎,不一会儿,有人打起帘子,张嫣从内室里走出来。见了孟观,眼眶微湿。“大哥。”

孟观行礼,“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

一声恭敬的娘娘,从今以后,她是高高在上的大汉皇后,而他是浪迹江湖的游侠。那些雪夜之**度依偎相处的平和温暖的时光,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皇后娘娘看着倒比刚回来的时候精神些,草民心中便安慰了。”

张嫣一身宽敞的绯色绣桃花夹绵大袖裳,坐在摇椅之上,笑的眉眼弯弯,“如今已经是比之前好多了。你是没见着我前些时候。吃什么吐什么,那段日子,陛下压着我在床上休养,寸步不可下榻。我便是想要见见你,都不可能。待得最近几日好些了,陛下才放宽了限制。”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方笑答道。“陛下和娘娘感情这般好,实在是一件美事。说起来,拙荆害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就是想在她害喜的时日陪在她身边,也不可能了。”

“哦,对了。”他想起来,对张嫣道,“我大概没有告诉你,拙荆也怀孕了。”

“真的?”张嫣眼睛一亮,“冬歌姐姐也有孕了。是——从沙南离开的时候便有的么?”

“正是。”孟观浅笑,

“当时便有了一个半月的孕,只是时日尚浅。她不敢确定,便没有跟我说。月前我回来,去娘家接她,已经是怀到七个月上了。”

“恭喜大哥。”张嫣嫣然,“——倒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在外头滞留了这么久,竟至于错过了孩子的成长日子。真是对不住。”

“娘娘说的是哪里话?”

孟观疏朗而笑,并不放在心上,“游侠死生一诺,千里走单骑本就是常有的事情。更何况,若没有你当年一饭之恩和后来成全我和拙荆的婚事。哪里有这个孩子。你是孩子的恩人,又何必如此外道?”

张嫣摇摇头道,“咱们早就说好了。当初的两次恩情,用你的一年之约相报。如今,一年期限已满,所谓恩情,不必再提。我这次寻你过来。只是想在回宫之前见见你。”

说起来,她与孟观。本就是生活轨道不相交互,回了未央宫之后,再想见面,当是不可能了。

孟观素性豪迈,亦于心中生出一分惆怅之情。

他虽然与这个身份尊贵的女子从前并无交集,但在那命运多舛的三个月逃亡生涯中,他们相互依靠打气,走过了大半个匈奴草原,也算处出了一分特别的感情。

张嫣打量着孟观,总觉得,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他身上属于游侠的硬朗孤僻以及漂泊的气息褪去了一些,增添了一点属于人间烟火的温暖。

“说起来,怀孩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想到腹中有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淡淡笑道,“我还托了这个孩子一些福。小时候,我但凡想坐姿松懈一些,阿母便会骂我,说我没有大家女儿的雍雅。如今怀着他,我不耐久坐,便命人去打了这个摇椅,无论是陛下还是阿翁阿母,都容了我,没有说我一个字。”说着便吐了吐舌头,没有一个将为人母的一国之后的稳重,反而带了点十七岁少女的调皮气息。

孟观一怔,这才打量了一下张嫣座下的摇椅。

韩冬歌怀孕已经到八个月上,即将生产,别说跽坐,便是连箕踞久了,都耐不住。他此行穿行草原,见了游牧民族的胡床,便照着给韩冬歌做了一把,只是看起来远远没有这张摇椅舒服。

“大哥可想过,”张嫣问道,“日后如何照顾安顿孩子?”

“这——”孟观一时哑然。

游侠以天下为家,居无定所。今日把酒当歌,明朝身败而死,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也许对于张嫣而言,身陷匈奴军营,一路从草原上逃回来,是她锦绣一生中最不愿意回忆的噩梦,但对于孟观,却不过是人生中极平常的一段经历,若真要说与以往有所区别,也不过在于,从前他的所有风云都发生在大汉的土地上,这一次,却延续到了匈奴草原而已。

从出师离开师傅的羽翼之后,他便是一直是这样过日子,纵然在娶妻成亲之后,依旧保持着这个模样。只是,却在此时忍不住思考起来,若一个月后,有了一个新生的孩子,他还可以如此么?

孩子的年纪如此小,身体又娇弱,如何能承受的住一路的风沙?

他正犹豫之间,听得张嫣道,“大哥,当初我与你定一年之约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年会如此惊险。说起来,能够从匈奴回来,你与我实有再造之恩。若我不能相报一二,实在心有亏欠,不如我赠你一处安陵的宅子,可好?”不由怔了怔,冷笑道,“怎么?原来皇后娘娘也将我当做迁徙入安陵的郡国豪强了吗?”

他虽为游侠,平日不大关注政事。却也在回到长安之后,感受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刘盈从北地回到长安之后,深觉区区一个闵氏。便在沙南有如此势力,连官府都不能拘束他们的行止。天下各郡县,又有多少这种所谓豪强?于是下了诏书,令地方官将各郡国豪强迁徙往安陵。

与此同时,也褒奖了几位在治地打压豪强得力的地方县令。

皇帝的一道诏书,仅仅是落在纸上的几个字,对于百姓,却有可能影响筋骨。

“大哥说什么话?”张嫣嗔道,“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想着给大哥一个安家的地方。”

“说起来。冬歌姐姐如今身怀有孕,总不能长期住在外家,安陵是个好地方。又与姐姐外家近,姐姐与你若能在那儿落脚一阵子,与姐姐与孩子都好。而且,”她微微沉吟,“你阿姐。解忧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给她指一个人家,让她今年秋天出嫁,她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她出嫁的时候,你总该来送她吧。你若不喜欢,空着那宅子也就是了。何必想太多。”

孟观怔了怔。不由想起亲人与妻子。

说起来。在拥有了有着自己血脉的孩子之后,他灵魂里昔日动荡不安的漂泊因子,竟真的有些淡沉淀下来。生出了一些安家落户的想法。

想要长久的留在一个地方,安定的生活,看着孩子出生,成长,牙牙学语。最后清晰的叫他一声阿翁。

良久,孟观拜道。“既如此,孟观谢皇后的恩典。”

离开的时候,孟观回头,问道,“不知道娘娘府中的摇椅可还有多余的?”

张嫣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了。我等会儿会命人送一把给冬歌姐姐的。”

“娘娘,”荼蘼打开帘子进来,禀道,“今天的药熬好了。”

“又要喝药了啊。”张嫣垮下脸来,轻轻抱怨道。

每到这个时候,便能见到张皇后孩子气的样子,荼蘼失笑,“没办法,为了腹中的小皇子,娘娘便委屈点自己吧。”

皇子……么?

张嫣微微垂下眸来。

自从那位从前名不经传的皇长子刘弘受封为淮阳王后,椒房殿的侍女们都有些紧张氛围。因此更希望自己生下一个皇子,来稳固中宫椒房的权势尊荣。

其实,她本人倒并不希望此时生一个皇子。

“皇后娘娘,”侍女从廊上趋进来,在帘外屈膝禀道,“两位公子在夏园外求见娘娘。”

……

“大弟和二弟?”张嫣微微惊讶,一口将药饮尽,“请他们进来。”

“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起来吧。”张嫣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别人倒也罢了,怎么连你们都这么客气,倒叫我这个姐姐难受了。”

她少时在家未嫁的时候,虽有同胞弟弟张偃,但张偃年纪太小,很多时候并不能陪伴于她。鲁元身为大汉长公主,坐稳了信平侯府主母的位置,又兼着性情和善,对几个侍妾并不苛待,侯府中妻妾关系至少在表面是较为和睦的,张嫣与两个庶出弟弟的关系也一直不错。后来嫁给了刘盈,进宫之后,姐弟见面少了,如今见了,竟有些拘谨。

数年不见,昔年信平县乡野之间的两个男孩也渐渐长成了少年。

她的两个异母弟弟之间,大弟张侈生的比较健硕,相应的,脑子也转的慢一些,不过身手也很勇武。二弟张寿却更像他们的父亲,信平侯张敖,面容俊美,且举止斯文。

张嫣眨了眨眼,阿翁日前交待于她的的话语在心头闪过,转了几个圈,望着两个弟弟,抿唇笑了笑。

张寿望见了她笑容里的深意,于是好奇问,“娘娘笑什么呢?”

“呵呵,”张嫣掩口笑道,“笑我的两个弟弟,都已经长成了俊朗的男孩子了。也不知道三月上巳出了门,能迷了多少好女子去。”

张侈涨红了脸,“阿姐。”

不过总算,一时的疏离便这么消散了。

……

“阿姐总算平安回来了。”张寿笑的一脸欣慰,“当时你流落在外头的时候,我和大哥都很是担心。大哥还说了,他以后他要做将军,将匈奴打的落花流水,为阿姐报仇。”

“哦?”张嫣嫣然睇望着一旁的张侈。“大弟抱负好大,如今的骑射练的如何了?”

提到擅长的骑射,张侈便振奋起来,得意洋洋邀功道,“阿姐可知,我年前已经入了左郎署,前些日子,左郎将沈大人在校场上见了我,还赞过我勇武呢。”

“颉”的一声,张嫣便笑起来了。怕伤了弟弟的自尊心。忙赞道,“大弟很好。”一时若有所思。这两个弟弟,大弟张侈与自己同年。今年都是十七岁,便是张寿也只小自己一年,今年也有十六了。

的确,也都是当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于是不经意的问道,“你们在外。可有什么心上人?”

少年人脸皮极薄,听了立时脸红,俱都肃立道,“婚姻大事,但凭父母及姐姐做主的。”

“我是认真问你们的。”张嫣若有所思,起身道。

“前日里,阿翁与我说,想和吕家再结一门亲事。可是我想着。联姻虽然对两家都大有裨益。但你们是我的弟弟,我更希望你们能平安幸福的过一辈子,旁的都可以另行设法,娶妻生子,可都是一辈子的事情。所以。若你们真的有心上人的话,只要那个女子身家清白。品性也好,我会和阿翁商量,尽量成全你们。若是现在害羞,日后可就没有机会再找阿姐反悔了哦。”

张侈和张寿对望一眼,张侈性子疏散,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反是张寿,脸儿微微泛红,却上前一步,腼腆但坚毅道,“阿姐,你说的这些,我和大哥闲暇时候也曾经商讨过的。”

他们虽然是庶子,但是年纪渐渐大了以后,有些微妙的东西,自己也有体会。

张氏曾以功高封为王,又因异姓王见忌,最后罢黜为侯。从最开始一直没有摆脱外戚的身份。若想要长盛久兴,更需要族中子弟团结扶持一致。

“……我们的感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姐如今要好好休养,生一个健康聪慧的皇子。若我们能够通过联姻帮衬到信平侯府,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很早以前,我们就已经有了觉悟。”

张寿的神情安详,“只要整个张家好,我们就好了。”

张嫣看着两个弟弟,有点愣怔。

“怎么,”张寿道,“阿姐还有其他指示?”

“不是,”张嫣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们还是孩子,不需要,背负太沉重的负担。”

……

申时的时候,刘盈从未央宫过来,进了夏园,问守着园门的侍女,“皇后娘娘去了哪儿?”

侍女恭敬道,“娘娘刚刚去了后园。”

他便从园中小道折了过来,进了后园,远远的,见张嫣坐在花园中池塘前,正在喂鱼。

他摇摇手,阻止宫人知会阿嫣自己的行迹,站在阿嫣身后,看了一会儿。

淳于太医调养了一个多月,阿嫣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看起来,不会让人难过。

“你就打算看着我到什么时候?”张嫣没有回头,笑道。

刘盈便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过来了?”

其实是看见了日头投下来的影子,不过张嫣却没有实说,只道,“因为我一直记挂着你啊。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早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嫣刚才见了热,便将大氅脱了下来,让侍女在一旁捧着。这时候,日后渐渐偏了过去,就显的降了点温度。刘盈取了大氅替她重新披上,尚絮絮道,“池塘上风大,你见着风,晚上若着凉,就不好了。”

“阿嫣。”

“嗯?”

“让荼蘼她们收拾收拾,明儿个,咱们便回未央宫吧。”

张嫣看了看刘盈,应道,“好。”

*********

过度章节。其实想略掉。但又略不掉。

交待孟观的结局哟。此后,他的剧情任务终结,应该不会再出场了……吧。宫斗是门学问,之前张家都没有开始发力。如今,阿嫣得宠,且也怀了身孕,信平侯府就想要挣脱吕家的控制,自立门户了。

出门在外,本章存稿。

如有问题,回来再修。

以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三四:剖心

中元元年春二月初二,龙抬头日。

张嫣晨起,坐在梳妆台前,让菡萏替她梳起发髻。

这些日子,她都留在夏园中养病,足不出户,每日里只将头发松松的挽成一个篡儿,简单方便。今日却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回宫,因此从晨起便开始梳妆。

菡萏在张嫣身后,替她梳挽发髻。

纵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日子,再一次站在张皇后背后,看着张嫣短到堪堪过肩的青丝,依旧有些心神动荡。

从前,张皇后素以满头浓密乌黑的秀发著称,用真发结起最繁复的四起花钗大髻之后,依旧有四指结余。这样的一头秀美青丝,却在那场劫难中陨落大半,剩下的长度堪堪及肩有余,握在手中,无法挽起成型的发髻。

张嫣等了片刻,不见菡萏动作,不由疑问道,“怎么了?”

话音脱口而出后,方醒悟过来,笑道,“我倒忘记了,自己已经将头发剪掉了。”

“用特髻吧。”

菡萏屈膝应了声,“诺。”

特髻便是这个时代用金属制成的假发,戴在头上,再插十二支凤首花钗,远远望去,如花团锦簇般浓密威严。张嫣在满幅皇后仪驾的拥簇下,从信平侯府离开,在未央东阙入车,改坐皇后凤舆,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椒房殿。

椒房宫人俱等候在廷中,在随人将皇后舆板放落在地上的时候,俱都展袖伏拜在地,道,“臣等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将头深深的叩下去,带着一种主人久别归来的欢喜。

“都起来吧。”

阔别一年之后,重新回到椒房殿。张嫣亦感慨万千。

她曾经以为她往后的生命,都将远离这座富丽煊赫的殿堂。却不料,命运作祟,转过一圈之后,依旧回到最初的地方。

宫人们屈膝禀道,“皇后娘娘,后宫诸位夫人听闻娘娘今日从侯府回来,都侯在配殿之外,等待朝见娘娘。”

张嫣此时的身体还没有见大好,从信平侯府回到未央宫。便有些疲累,道,“就说我今个儿劳累。让她们朔日再过来吧。”声音清冷。

“皇后娘娘,”进了内殿,解忧迎上来,情绪激动,“你真的回来了。”喜极而泣。

在她的身旁。楚傅姆虽然没有说话,神情也很是喜悦。

“嗯。我回来了。”久见故人,张嫣也很喜悦,对着众人行了一个揖礼,惭愧道,“当日我行事任性莽撞。让傅姆和你们这些日子担忧辛苦了。”

“可不敢当。”楚傅拦着她,问道,“只是。皇后娘娘以后不会再打算离开了吧?”

张嫣脸红了,“不会了。”

她起身,回望着熟悉又带了一丝暌违的椒房殿的雕栏画栋,轻轻道,“从此刻起。这儿就是我真正的家了。我和我的孩子都会在这儿继续的生活下去,直到……”

“那就好。”楚傅欣慰道。“既然如此,以后,娘娘就真的要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做打算了。”

椒房殿前的大庭之中,宫人们相互对望,尚有些茫然,“皇后娘娘真的回来了?”还有了腹中的皇嗣?

自张皇后年前出走,这一年来,椒房殿的宫人们担惊受怕,到现在,忽然天翻地覆,还恍然似梦。

“这还能有假?”荼蘼走出来,笑道,“皇后娘娘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如今都已经开始显怀了,太医也诊过脉,陛下也给咱们赏钱了,板上钉钉的事情,还有什么好不信的?”

赵长御是从小与张皇后一同长大的心腹女侍,虽不掌实务,但在椒房殿中的地位少有人能及,她既然出面宣告,宫人们终于能够确信。面上便都透出不可抑制的喜色来。

身为宫人,他们的荣辱喜乐,都是与自己的主子密切相关的。之前张皇后虽然与天子亲密,却无宠。直到此时,与天子琴瑟和谐,再加上有孕,才算是真正坐稳了椒房殿。而她们这些中宫名下的内侍女使,也才有了不可动摇的底气。刹时间,这一年来椒房殿的低弥的气息一扫而空。每一个宫人都觉得有了满满的希望。

“咳。”楚傅咳了一声。园中所有女使便都安静下来。

“皇后有喜,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咱们做奴婢的,更要细心伺候。这一年来,做的好的,待我禀明了皇后娘娘,稍后自有针砭。”

满园青衣女使左右对望了一眼,齐齐应道,“诺。”

椒房殿中烛影摇红,满宫的嫔御,包括袁美人,丁夫人,都站在殿前守望,等着看陛下今晚在何处落宿。——虽然之前传的沸沸扬扬,说陛下每日里都会去信平侯府看望张皇后,但终究是没有眼见到实处,还抱了一丝希望。

待到前殿传来陛下下了朝便径自去了椒房殿,这些人都咬碎了一口银牙。

回到椒房殿的张皇后,第二日往长乐宫拜见吕太后。

这一日刘盈不用早朝,便没有早起,从床上伸出手来,抱住妻子,问道,“我陪你过去可好?”

“不好。”张嫣咯咯一笑,将他的手压着放回去,“这一趟,是我该过去的。若是你陪在一边,我束手束脚不说,太后更该恼了。”

“放心吧。”她安抚道,“我应付的来。”

张嫣在长信殿前侯了不过一刹,苏摩便迎出来,笑道,“是皇后娘娘过来了啊。太后让我领你进去。”

吕后在殿中高坐,见了从琉璃帘下进来的张嫣,不由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听多了鲁元提及张嫣此时的积弱,直到真正见面,才知道,张嫣在这次北地磨难过后,究竟身体瘦弱成了什么模样。

她此时站在朱红色的长信殿里,昔日带着点圆润的脸庞,如今瘦削下来。显得下颔尖尖,一双眸子分外的大,,唯有腹中六个月的孩子,已经开始显怀,身子轻盈,像一抹苍白的剪影,下一刻就支撑不住要倒一般。

“赶快坐着吧。”她忙道,“你这孩子,都有孕了。还那么客气。”

张嫣道了谢,在殿中坐下,闻着一旁鹤衔翎羽香炉中透出的馥郁香气。不由皱了皱眉,压不住咳嗽起来。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苏摩关心问道。

“也没什么,”张嫣勉强笑道,“只是我怀孕之后,闻不得熏香气味。请太后娘娘见谅。”

吕后便道。“将香炉撤了吧。”

帘下的两个留头宫人屈膝应了声,“诺,”趋到殿中角落香案之上,将香炉腹中炭火取出熄灭,随即将香炉捧出长信殿。

……

“听说阿嫣前些日子都在侯府养胎,连床都没下。”

“太后见谅。其实是阿母太过担忧我的身体,说的严重了。”张嫣嫣然,虽身体瘦弱。较之以前清艳,愈发显的风姿窈窕,“前二十来天的时候,的确是吐的下不了床的。后来好转了些,也能在园中走走。见见客。”

吕后便满意的笑了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长信殿中的下人已经悄悄的退了下去。

“你是被陛下和你阿母宠坏了。才胆大包天,”吕后弹了弹张嫣的额头,“瞧瞧,这回,可吃到苦头了吧?”

之前的正襟危坐,令张嫣不敢放肆,如今这种略带轻佻的亲昵,反而令张嫣放下心来,倚在吕后肩头,泣道,“阿婆,我还真以为,你以后便再也不原谅阿嫣了呢?”

“怎么会?”

吕后失笑。

“可是阿嫣,你也该受点教训。”

她板了脸,训斥张嫣道,“你瞧瞧你,之前那是做的什么事?若不是天可怜见,保佑陛下无事平安归来。这时候,只怕无论是你,我,还是你娘,更甚者整个吕家,张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阿婆,我知道错了。”张嫣将头低下去,诚心悔过道,

“阿婆,你也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样的羞辱,我就是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可是,我是说真的,我纵然再生气,我还是记得陛下是从小照看我长大的舅舅,从来都没有想过想为难陛下。我当时只是真的想抛下长安的一切,再也不回来而已。”

“我没有没想到,陛下后来会花功夫找我,甚至竟亲自到北地去的。更没有想到,匈奴竟在那个关头攻打北地。”

吕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说起来,刘盈之前对阿嫣虽然说也是喜欢的。却并没有跨过舅甥界限的打算。纵然是在她刻意安排撮合的天一阁中,遣开众人,又受了菊华酒和合欢香的双重影响。到最后,他都推开了阿嫣。

为什么,却在阿嫣愤而远走之后,竟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花费了偌大心力,也要找到阿嫣的下落,追出去呢?

她心有疑虑,不动声色的问道,“陛下是六月中的时候到北地的?”

“呃,”张嫣面上红晕过耳。

虽然到如今,与刘盈的感情已经尘埃落定,她甚至已经怀了刘盈的孩子,面对吕后问起当时北地的情形,她依旧生涩不已。轻轻道,“是。”

刘盈是六月十八到的北地,八月十一日阿嫣女扮男装进入匈奴军营,骗得楼烦王退军。扣去中间刘盈往返云阳的功夫,他们一共在北地处了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

吕后微微沉吟。

仅仅四十五天,就将过往十年的舅甥情全部推翻,两个人不仅浓情蜜意,甚至,她的目光瞟过张嫣微微隆起的腹部,连孩子都有了。

“石渠阁中的彤史,是陛下授意改的吧?虽然地点有误,但是时间想来大致是没错的。这孩子,是八月的时候在北地怀上的?”

“阿婆,”张嫣面红耳赤,“你——”

“怎么,”吕后不大看的上张嫣的羞涩,嗤笑道,“你既然敢做,就不敢答么?”

既然面子的一层都已经撕开了,张嫣沉吟了一下,反而淡定了,“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还再胡闹做什么。”张嫣咕哝着,忽然巧笑嫣然,“阿婆当年让我两年内怀上孩子,虽然过程有点出乎意料,但终究,达到了目标不是么?”

吕后冷笑,“哟,我老人家可经不起这种刺激,以后可不许再胡闹了。”

“我知道我这次的确不好。”张嫣道,“可是行非常之事,总要有点非常的方法。这些日子,我总想着,为什么当初我在宫中的时候,怎么努力,陛下都无动于衷。结果,我放弃了离开未央宫,陛下便巴巴的追过来了。”

“想出来了什么?”

“我想啊,”张嫣嫣然,“这就是不破不立的道理。我在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觉不得我的好处,虽然感念我的深情,却总是下不定决心。反而我离开了之后,陛下才醒悟过来对我的感情,想要挽回了。”

“不破不立么?”吕后微微沉吟。

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再说了,”张嫣嫣然,“阿婆不觉得么,陛下经过这次北地之难后,行事比往日越发成熟长进了。”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吕后眉毛蹙起,恼道,“你莫不是觉得你闯出来的祸还有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嫣认了错,却没有慌乱,轻轻道,“我心里将陛下的安全,看的比我自己还重要。陛下有难的时候,我担心难过,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道理上我还是觉得,男人是要经过一些苦难,才能成长的。”

良久之后,吕后意兴阑珊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好了,你身子弱,回去养胎吧。”

“阿婆,”张嫣起身道,“不急,阿嫣还想求你保一个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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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稿版。回来再修改。

理论上星期日回来。如果明天回来的迟。那么更新可能会稍晚。不过一定会更新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三五:中宫(上)

“哦?”吕后微微讶然。在她的印象里,张嫣从来都是至情至性,不太关心旁的事情。竟从她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实在是有些难得,于是问道,“阿嫣为的是哪家儿郎,不妨给我说说看。”饶有兴致。

张嫣就抿嘴微笑,“也没什么。不过是我阿母看上了吕家的十娘子,想将她迎回家做大弟的媳妇。”

这门亲事中的男方,信平侯府的大子张侈虽并不是嫡子,日后不能继承父亲爵位,但鲁元长主的儿子年纪尚小,到成亲的年纪足足还有五六年。而张侈身为长子,勇武上进,借得长公主和张皇后的光,日后少不得有一份前程。

而吕家十娘的生父吕禄是建成侯吕释之的次子,皇帝刘盈的表兄,也是吕家这一代中少有的成才人物。吕十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延辉,今年十四岁,性情和善,虽是嫡女,但并没有同母兄弟,母亲随着年纪渐长,也早就没有多少欢情了。

这两个人若能成昏,倒算的上是一门好亲事。

说起来,张氏与吕氏虽为至亲,但作为前后两代外戚,依旧有着主从和附庸的关系,吕氏如日中天,但作为家族顶梁柱的周吕侯吕泽和建成侯吕释之先后去世,且吕太后年纪已经老迈,难免有它日故去的时候,未免呈后劲不足的势头;张氏身为张皇后的外家,内有张皇后独显于未央宫,以及鲁元长公主联系吕太后与吕氏家族,外有信平侯张敖聚合故赵国臣重,已呈旭日东升之势,当张嫣携子归来,羽翼已成,有宠有子。兼着今上信重,已经是有独立门户之象,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了。

两家之间,虽有为吕太后之女,张皇后之母的鲁元长公主联系其中,看起来一直亲如一家,但终究,骨子里,是两个不同的家族,彼此的磨合与冲突都在所难免。在这个时侯。为张氏联姻吕氏,不仅表达了善意,而且也让吕后为吕家日后的将来能够安一点心。

吕后轻易的便懂得了张家的政治意图。唇角隐隐翘起来,赞道,“是延辉么?你阿母眼光不错,延辉是个好孩子。”

“我也挺喜欢延辉的。”张嫣抿唇笑道,

“不过。如果阿婆嫌弃我大弟人品不够,配不上吕家的十娘,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好回去让大弟继续努力了。”

“胡说。”吕后笑的灿然,“我看这门亲事挺好。这件事就交给本宫了。”

她一锤定音,“我替我的外孙和侄孙女保媒。一定办的妥妥当当。”

张嫣便拜谢道,“如此,便多谢太后娘娘。”

苏摩从长信殿外走进来。见吕后坐在案后榻上发呆,不免惊疑,唤道,“太后娘娘。”

吕后怔怔的回过头来。叹道,“这孩子。真像我啊。”

和我当年一样的倔强,好胜。

回到未央宫的时候已经是午时。春二月末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张嫣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一种寒气,从心底泛起来。

“阿嫣。”

刘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看见丈夫步过来专注的神情。

今日休沐,他本是滞留在椒房殿,顺便看一些闲书。听闻张嫣从长乐宫回来,于是迎了出来。

在他温暖的目光下,心头的寒意被驱散。

这个男人,有一种能够给她带来春天的魔力。

“持已。”她忽然伸手抱着她,唤他的名字,声音惶急而又期盼。

“怎么了?”刘盈发觉了她的不安。

“没什么。”在他的怀中,她安下心来。却不自禁的在心里头却升起了漠漠的悲伤。

对于吕后,她曾经抱持着复杂的感情。但终究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之中,对于这个刚硬但对着自己的亲人护持的女子感动而又怜惜,也将她当做自己真正的阿婆看待。曾几何时,长乐宫是她的乐园,就好像是背后的另一个家,她在其中生活,言行畅快而无所拘束。而如今,虽然面上看起来和从前一样,她却知道,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需要在吕后面前斟酌话语,甚至通过一些利益交换来维持与吕后的感情。

她并不后悔,只是,感觉失去了什么。人的一生中,是不是在得到的同时,总是在不停的失去?

可是,她抬头,这个男人是她千辛万苦得到的,她绝不放手。

……

张嫣回宫之后的第一个望日,众宫妃嫔前往椒房殿参拜皇后娘娘。

一众妃嫔在朱红庄重的椒房殿配殿中肃静等待,过了一会儿,忽见得殿内传来一声清音通报,“皇后娘娘到。”随即,两个绛色衣裳女官步出打起帘子,四名女侍抬着凤舆从帘下步出来。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所有嫔御都毕恭毕敬的伏拜下去,声音里有着从前所没有的恭敬心服。

自今上前元四年,张嫣以长公主之女的身份,十三岁(虚岁)稚龄入主中宫,虽一直有着皇帝的疼宠照顾,却始终无法服众。在成为今上皇后的四年之后,终于凭借着皇帝多日来的承宠以及腹中的皇子,得到了宫人真正的顺服。

今上皇长子,淮阳王刘弘的生母,袁美人萝也在妃嫔之中,听得一个清丽的声音道,“都平身吧。”于是抬起头来。

这是她再无数次听说过这个女人后,第一次真正见到张皇后。

当时,张皇后坐在凤舆之上,因为已经有孕将近七个月,不能穿紧身衣裳,于是披了一件嫩黄色暗纹凤凰绣大通袖衫,愈发显得肌肤如玉,下颔略显的有些尖,于是愈发有娴雅清漪的出尘之感。

难怪……

她的心目中泛起一股苦涩的味道。

皇后娘娘娇美如斯,是他一直以来掌心的珍宝;不像自己,被当做草芥,随意沾在衣裳之上。又被再度拂去。

可是,原本不该是这样子的。

不该。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

在内心深处,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声音在叫嚣。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冲动是什么,可是,她知道这是不应该的,于是不敢仔细去想,将它又重新压了回去。

……

回到长安之后,经淳于堇经心调养两个月有余,张嫣的身体。终于有了大幅好转。如今已经恢复了一些,不再如前些日子看起来见风既倒的模样,面上也见了些红润。

从接见嫔御的配殿回来之后。张嫣揉了揉额头,略感不耐。

她同情这些妃嫔日后的命运,可是却又不耐每次毫无意义的受她们拜见。

这时候,楚傅姆掀帘子进来,拜道。楚傅姆道,“皇后娘娘,臣有事想要禀告。”

张嫣怔了一下,“还请傅姆明告。”面色也郑重起来。

不同于荼蘼等数婢的亲近。楚傅姆是阿母专门为自己请出来的宫中年老女官,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多年秦汉宫中生活见闻,对于自己而言。是一个理性的长者,很多时候,都能够提点自己。以免犯下错误。

“……这些嫔御,一个都抵不得皇后娘娘的半根手指头,皇后娘娘便是慢待她们一些,也没得什么关系。只是皇后娘娘回宫半个多月,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情。”

张嫣的手一僵。抬起头来,“什么事情?”

“便是淮阳王。”

张嫣闭了闭眼睛。

自归来长安的途中。她便听说了这位皇长子的存在。

作为一个妻子,不会有女人在得知丈夫在婚前曾经有一个儿子,还会多么高兴的。尤其,在她和刘盈刚刚两情相悦的时候。

想来,刘盈也是一样。

只她如了解自己一样的了解刘盈。对于这个被无辜隐藏了五年的儿子,刘盈是有所歉疚的。定然也希望她善待这个孩子。但是,他刚刚在云中对自己承诺了此生之后,只有自己一人,他日后的血脉,定然出自于自己。转眼间,便多出了一个已经有六岁的孩子,不免有些尴尬愧疚。因此,他并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个儿子。

在两个人共有的默契之下,回到未央宫之后,她有意无意的忽视了这个孩子,却被楚傅姆血淋淋的挖出来。

“臣知道皇后娘娘并不喜欢听到淮阳王的消息。只是臣还是要说。”楚傅姆不顾张嫣不善的神色,已经是畅所欲言的说下去:

“臣知娘娘年少,对感情还抱着一定的期望。因此不喜皇长子的存在。可是娘娘,你不是旁的妇人,而是一国皇后,你的男人是天下之主,因此,皇长子的存在是不可避免的。大家一定也希望你善待淮阳王。娘娘先前并无承宠,因此,很多的话,臣都没有真正跟娘娘说起。如今,娘娘既然已经有了孕,身子也有了好转,也该有自己的打算了。”

“阿傅,”张嫣忽然打断了楚傅姆的话,“别再说了。”

至少,等她生完了孩子,再提这些残酷的话题。

“臣也不愿意提及这些伤娘娘心的话,”楚傅姆看着年轻的皇后娘娘,叹了口气,“可是娘娘,幸福的时光太过短暂,你若不在这个时候争取,做一些什么,便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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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从峨眉山上下来。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昨天一天爬了整整十个半小时的山,今天又爬了一个半小时。下午又去看乐山大佛,下栈道的时候觉得毎走一步路,都是痛的。回到寝室很困,今天先赶这么多呀。如果可以的话,过两天补一些字数给大家。

阿门,短期内不会想爬山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三六:中宫(下)

张嫣闻言,微微蹙起柳眉,望着面前的楚傅姆,若有所思。

她曾将刘盈对自己的承诺,隐约的透露给过身边荼蘼等三个贴身女婢。这既是出于自己得偿所愿的喜悦,不好告诉阿母,于是希望身边这几个亲近的宫人为自己的幸福而高兴,也是自木樨之后,生出的一种警醒。

说起来,木樨当初胆敢当面对自己提出去伺候刘盈,一是因为在之前数年的时光中,将一缕少女心思错付给了宣室殿中温和仁善的皇帝。二,也是因为看轻了刘盈与自己之间的感情,认为自己能够在其中插上一脚,背仗着皇后的威势,同时得到帝王的宠幸。

在发生了木樨事件之后,她痛定思痛,实不想再一次面对贴身人的背叛。因此在一切都没有来得及发生之前,先行揭出刘盈对自己的深厚情意,以及自己对这段感情的要求,堵死了这些侍女心中可能生出的一丝侥幸。

这样,虽然看起来不够光明磊落,但至少保全了彼此之间的主仆情谊。也是自己对她们的善意。

而她真心希望,自己能与荼蘼她们一生相安。

这样的承诺,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并不是一件可以随意宣之于人口的事情。荼蘼等人便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楚傅姆。

所以,这个时侯,楚傅姆并不知道刘盈的承诺。

“阿傅,”张嫣慢吞吞道,“我知道你的好意,

可是,我和陛下,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娘娘,”楚傅姆跺脚。急切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

“我知道,”她苦口婆心,“娘娘还青春年少,且正是和大家情浓的时候,自然不愿意想一些灰心丧气的事情。只是,皇后娘娘,奴婢已经在这座宫中待了太久时间,看过了太多宫廷女子的起落悲欢。

想当年,公子扶苏的母妃郑夫人。亦是来自郑国的贵女,何尝没有过十分受始皇帝宠幸的时候?最后却色衰爱弛,公子扶苏亦自刎身死;远的不说。便说先帝的戚夫人,娘娘是亲眼见过的,先帝一度宠爱戚夫人到想要易储,将帝座交给隐王如意。最后不得行,便也放弃了戚夫人。娘娘如今年少人娇。自然得宠深重……”

楚傅姆还在切切劝导,张嫣的心神却已经微微荡开,眸光亦沉郁下去,没有说话。

她其实知道,从某一方面说,楚傅姆的话是对的。

宫廷原本就是这样一座吞没女子青春的地方。无数个原本娇柔美好的女子被困在这座宫廷之中,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过的更好。而相互倾轧,互相争斗,堪称不见血的战场。纵然她深爱刘盈,此时也与刘盈的关系极为甜蜜,却依旧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当两个人之间夹杂着一些丈夫名义上的其他女人,这样的婚姻亦是完美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她凝眸望着面前的金丝楠木案几,杏核一样的水眸中,闪过一丝暖色。

三尺见长的楠木案,铺垫着暗朱色的宫绨,其上面摆放着一张荷花形果盘。果盘通体用水玉(即水晶)雕成,透明晶莹,宛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一串鲜艳的荔枝盛放在其中,鲜翠欲滴。

先帝年间,南越王赵佗献上异果荔枝,从此之后,荔枝便作为一种名贵水果,进入大汉权贵的视线之中。荔枝性热,果皮为鲜红色鳞斑状,果肉鲜时呈半透明凝脂状,味极香甜,尤其特别的是,十分适合孕妇食用,对身体有益处。

之前有一段日子,她怀着身子,害喜十分严重,吃什么都吃不下,不一会儿便转头吐了个精光,身体也消瘦的很厉害。刘盈看着揪心,听闻荔枝味鲜美且有益孕妇食用,便遣人去南疆向南越王求取。赵佗寻了境内最早的荔枝,送往长安,宫人们清洗干净,剥了半块果皮,露出晶莹的果肉,刚刚呈上来,便是面前的这一盘荔枝。

张嫣唇角轻扬,刚见到这盘荔枝的时候,她震撼半响,心里极妥帖,只因从中,看到了刘盈对自己的脉脉情意。

她和刘盈,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个国君和皇(王)后,因为,他们之间,是有真情的。

这情意,不同于男子见到美色而生出的表面喜悦之情,是在多年相处之间,慢慢产生,滋养,发于深心,因此绝不会轻易背弃。

傅姆在宫中度过了太长时光,经历过太多事情,因此比旁人看的更深远。但同样的,正是因为见过的太多了,她的心已经被那些权谋起落给遮住,不能轻易相信掩藏在权谋起落之下,生命的那抹亮色,那些人性中至真至诚的爱与温暖。

她和刘盈之间的爱,与温暖。

诚然,她并不喜欢这座未央宫,可是,她爱这座宫殿的主人,那个有着温暖眸光的男人。因此,也接受了这座宫殿的一切。

虽然,她依旧无法对这座宫殿固有的灰暗地方抱以喜爱之情,但是,她爱的男人在这座宫殿里。

世上男儿本多薄幸。她一直都知道。所以,两世为人,都小心谨慎,不肯轻易付出自己的感情。可是,总有一些人,能够轻易打破你的藩篱。对刘盈的感情,是在日深月久的相处中渐渐产生,但是,对刘盈的信任,却是从长乐宫宫阶之下的第一次相见,便渐渐开始。正是因为刘盈的存在,才让她能够坚定的相信,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一些男人,是不一样的。

“……皇后娘娘——,你要知道,”楚傅姆恨张嫣不争气,面色转为郑重,“这些年,你虽为皇后,但在这座未央宫中,除了椒房殿,根本没有一丝属于你自己的势力。这是不应该的。也对你十分不利。而且,娘娘,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日后以这座宫殿为家。就应该清楚,作为皇后,和作为大家的外甥女,是不一样的。若你永远只当大家的外甥女,那么你纵然有什么不是,大家作为长辈,总得包容你一二。但你既然已经决定做大家的皇后,就应该承受大家日后对你严苛起来的要求。你与大家虽有着往日情分,但情分虽好,却不一定经得起岁月磨损。我们得趁着大家的心还在你心上的时候,先在未央宫多经营一番。”

“阿傅,”张嫣肃然起来。起身对楚傅姆行了一个轻轻的拜礼,“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是明白的。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

楚傅姆避过,面露欣慰之色。

说了这么多。张皇后总算开窍了。

“可是,”张嫣郑重道,“我也有我的想法。”

正是因为刘盈对自己情意殷殷,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做一个值得他宠爱的人,而非陷入后宫争斗之中,一日一日的迷失自己。到头来。纵然斗倒了宫中所有的敌人,回过头来,却是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想起刘盈。她的唇角便不自禁微微翘起来,无视楚傅姆微微僵硬的脸庞,伸出两根洁白纤细的手指,从面前果盘中取了一粒荔枝。

荔枝鲜美,经宫人处理。已经剥除了一半果皮,露出里面晶莹的果肉。她将裸露的果肉送往唇边。含住一抹洁白。只觉得,甘冽的汁液浸出来,极其甜美,就好像,

她如今沉浸于的,恋爱的感觉。

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四年,他终究无法回应她,在她失望远走之后,他却追了过来,虽然这其中的因由,她并不是很清楚,但对这段感情,她却是十分珍惜的。

也因此,她想要做一个值得刘盈一直深爱的女子。

张嫣悠悠道,“我其实,不喜欢宫斗的。”

楚傅姆怔了怔,“宫斗”这个词虽然有些俗,放在宫廷之中的女人身上,竟是十分形象。“可是娘娘,”

她微微苦笑,带着一种倦怠的感觉,

“奴婢难道愿意打破你的美梦么?

可是,我的娘娘,宫廷就是这样的一座地方,有时候,不是你不想斗就可以不斗的。否则的话,若日后身落低谷的时候,被人踩在头上,只怕后悔莫及。”

张嫣伸手摆了摆,阻止楚傅姆的话语。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取过一条手巾,擦拭沾染了荔枝汁液的手指,轻轻启唇道,

“阿傅,未央宫中,陛下的妃嫔不算很多,但也绝不算少。我身为皇后,如今又得陛下为我撑腰,已经是占尽了优势,若还步步紧逼。陛下本就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虽然嘴里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却反而会偏向她们。若是陛下与我离了心,无论我做了多少,他总能够找出一个新人来,如此周而复始,实在是没有什么意义。而且,”

她扬了扬精致的下颔,眼神骄傲,而又带着一丝矜持,“我也本不喜欢一个个的寻她们的毛病,或者是笼络她们身边的下人,来控制住她们的动向。若是用那样的手段,纵是将这些嫔御一个个的踩在脚下,最终得到胜利的自己,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我惯常喜欢一劳永逸。如果一定要做些什么的话,我宁愿一次性从根本解决问题。”

“一劳永逸?”楚傅愕然的睁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是。”张嫣颔首,若有所思的问道,“阿傅,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嫔御从前敢藐视我这个做皇后的威严么?”

“这……”,楚傅姆含糊道,“不过是因为娘娘年纪小……”且虽有皇帝维护,却始终无宠。

只是,这话可以在心中想象,却并不好说出口。

“阿傅不用给我遮掩,”张嫣来到殿中南窗之下,推开支摘窗,远远望着椒房殿南方。

在她日常起居的院子之南,是椒房殿的正殿。平日里很少启用,只在大的年节时分,用作礼仪之用。

椒房殿往南,沿着宫道走个百十步,出了永巷巷门,便到了前殿。前殿雄踞于未央宫最高的高台之上,有宣室、温室、清凉三殿,是天子刘盈平日里上朝,并处理政事的地方。

“想当初。我在未央宫中,虽然没有真正承宠,可我终究是长公主的女儿,且与陛下有着多年情分,陛下纵然无法宠幸我,也对我维护非常。那些妃嫔哪一个不是出身低微,位份亦离我甚远,凭什么敢不将我放在眼里?除了因为我看不到承宠的希望,后继无力以外。也是因为,我虽贵为皇后。却没有多少辖制妃嫔的能力。”

汉宫的内宫制度承自秦朝,皇后以下,设中宫体系。如皇太后宫一般,有詹事,将行等卿官,颇为庞大。但事实上,名义上在皇后统治之下的永巷妃嫔。供养却出自直属于天子的少府。

也就是说,张皇后实际上没有权利直接掌管这些妃嫔的器具、钱粮、布帛供给,甚至是伺候下人的起免。

张嫣微微冷笑,“……枉我为中宫皇后,天下之母,却连切实可以控制住嫔御的法子都没有。”

又怎么能怪。当年王珑身怀皇嗣的时候,便敢张狂的蔑视椒房殿,不将自己这个皇后放在眼中?

楚傅姆愕然。

秦汉宫制一脉相承。她自认在宫廷之中浸淫多年,看多了宫廷女子的心机手段,早已经通透了。如今却发现,自己沉溺于这些心机手段,纠缠于人心利益。反而不如张皇后年纪尚幼,却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技高明显不止一筹。

“这些事情,刚入宫的时候,我其实,早已经想过了的。”

张嫣轻轻道,“之前的四年,我在这宫中少有作为。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本钱不够,做什么都事倍功半,纵然笼络到一个人,他若心中想着,反正我无宠无子,这日后大汉帝位,终将交付给别的人,后继无力,也不能十分归心。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做。”

“只是,”

她垂下漂亮的杏核眼,看着自己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到如今,她已经怀孕将满七个月了。

张嫣将手爱怜的放在腹部,抚摸着里面的孩子,声音很轻,“我曾经以为,这辈子已经用不上了。却没有料到,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重新来过。如今,便算不是为了自己,为了给这个孩子挣一个安全无忧的成长环境,我也应该做一些什么了。”

她既下定了决心,于是背着天光回过头来,面色郑重。此时,褪去了在刘盈身边的柔情,显出了一国之后的威严睿智,

“阿傅,从来要想打击一个利益阶层,便得扶起另一个阶层起来。才能奏效。此时,未央宫中的内侍制度已经足够成熟,而且涉及前朝,并不是我能轻易改动的。我想抓在手中的,是整个未央宫的宫女。”

“宫女?”

“是。”张嫣颔首。

自秦以来,宫女一直隶属于内侍,除了宫中主子的贴身侍女另有品级以外,其余的宫女,一直都是被漠视的人群,她们处在两宫之中的最底层,在受主子驱遣的同时,还要受内侍盘剥,且一辈子都几乎没有什么升迁的希望。

“在我看来,宫女虽然不如内侍,终生待在宫中,却也在宫中有着庞大的数量,如果用的好,能够起到不小的作用。我打算说服陛下,由我自行建立一套与内侍并立女官制度,这样,未央宫中的宫女有了向上爬的希望,必将将心思向手握她们升迁权利的中宫靠拢,同时,也算是将中宫以外的宫女的管辖权,变相的从少府接手到中宫。”

楚傅姆的目光倏然明亮起来。

这样的提议,相当大胆。但是,却具有相当强的可操作性。

如果张皇后能够成功的话,那么,未央宫将呈现另一种景象。

想想看,那些妃嫔想要在未央宫中立足,必须依靠身边的内侍以及宫女。但是,这些宫女的升迁都掌握在中宫手中,内心向背难以意料,一时之间,她们还敢真心使用这些宫女么?

张嫣的目光极其明亮,“我用这一招,能够釜底抽薪,将这些妃嫔从此束上手脚,岂非比我从背后笼络一些从人,光明正大,且有效的多?傅姆在宫中多年,熟悉后宫典章制度,与其劝我上心对付那些妃嫔,不如帮我订制一个新的女官品级制度,岂非更好?”

“娘娘高明。”自此,楚傅姆终于心悦诚服,伏拜道。“臣必将竭尽全力。”

*****

“阿娘,”这一日,淮阳王刘弘回到含光阁,奔入了袁美人的怀中,仰起一张红扑扑的小脸,“今儿个,杨王傅夸我聪敏好学来着。”

“是么?我家团子真是一个好孩子。”袁萝勉强一笑,摸了摸刘弘的脑袋,赞扬道。

这些天,袁萝隐隐的感觉到不妙。

自从天子“病愈”,重新开始处置国事之后,在未央宫中,他们母子的地位便变的有些尴尬。纵然是淮阳王刘弘,虽然年纪尚小,也从伺候他的宫人眼中,感觉到了一丝奇异。

那种感觉,有怜悯,有叹息,也有小小的幸灾乐祸。

他无法完全名状,却开始竖起全身的铠甲,唯有在他们母子熟悉的一方天地中,这位刚刚满了六岁的皇子才能放松了他的精神。

“可是,阿娘,”刘弘又困扰的皱起了小小的眉头,满怀不解,“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父皇不喜欢了?”

“怎么?”

“往日里我下了学,去求见父皇,父皇偶尔总能见一见我,他还会对我笑,会过问我功课。可是,自从一个多月前,就很少见到父皇了。”

“他们总说,父皇去看我母后了。可是阿娘,我的娘亲不是你么。怎么还有一个母后呢?”

袁萝扣紧了指尖,面色微微泛起青来。

“那些人可没有说错呢。”她抱着刘弘,用一种轻柔而显得略微诡异的调子道,“你的确还有一个母后,她姓张,是你父皇的皇后,也是你父皇的外甥女。如果她没有嫁给你父皇,论起来,你还要叫她一声表姐呢。——偏偏不知道那群人怎么想的,竟让她进了宫做皇后。”

她的眸中闪过了一丝愤恨的光泽,“……当初,明明你父皇刚刚病愈,她就敢勾着你父皇…,一点都不顾惜你父皇的身体。……本来,你父皇是想过来看你的。可是张皇后不想父皇和你见面。她怕父皇见了你以后,就不喜欢她了。你父皇一向顺着她的意思,竟然这些年都不来见我们母子。如今,你父皇,他大概早就忘记我们母子了。”

刘弘愣了愣,道,“阿娘,你是说,是张皇后不让我们和父皇团聚。”

“正是啊。”

对父亲的孺慕在长年失望之后,很容易就找到一个目标宣泄,刘弘便将一腔怒火投向椒房殿中的张嫣,眸光愤怒,质问道,“为什么?”

*********

注:

1:女官制度

秦汉时期的女官制度的确尚未成形,直到后世才渐渐树立起来。印象中,比较成熟的女官制度是隋唐时期吧。阿嫣提早将女官制度提出来,对规范汉朝后宫,也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话说,我对汉初除皇后外的妃嫔以及宫女都统属永巷,已经怨念很久了)。

2:荔枝,偏早的记载便是汉高帝时期,南越国王往中原进献荔枝。因此,在当时,荔枝是很名贵稀少的一种水果,特别的,也很适合孕妇食用。

不过我比较困惑荔枝的果期。

因为设定的本章时日是农历三月,换算成阳历大概是四月下旬。据我查阅,如今四月的时候,海南就有早期荔枝上市了。再加上秦汉时期,据说平均气温比现在要高一些,荔枝再稍微早熟,似乎,还是有那么点点可能的。

大家不用太在意。

文中设定,刘盈是因为阿嫣怀孕无法进食,才多方寻取一些异果佳肴来给阿嫣开胃。和唐玄宗那个败家子可不一样哦。汗。

二三七:温春

淳于堇仔细探查过张皇后的脉象,又凝神看了看皇后娘娘的面色,这才收起诊脉的小枕,起身退后一步,拱手道,“恭喜皇后娘娘,娘娘的身体已经大安了。”

“如今,母体和胎儿都很健康,照这样将养下去,等到夏六月的时候,娘娘一定能够平安生产。”

此言既出,椒房殿中,上上下下,都面现喜色。

张嫣的唇角亦微微翘起来,慢里斯条的收回那只被诊脉的手,向着淳于堇问道,“既如此,不知本宫此时的身体状况,是否可以行房?”

淳于堇收拾药箱的手愕然顿住,经不住抬头望了她一眼。

张嫣倚着身后竹摇椅,笑的悠然。

从当日自己受孕离开刘盈,到如今,已经有将近七个月的时间。这七个月中,她虽然有大半时间不在长安,但回来后,自然也有自己的渠道,知道了一些消息。

比如说,在这七个月中,刘盈没有宠幸过后宫之中的任何一个嫔御。

未央宫中,也曾有两个美貌宫人心比天高,试图设计偶遇天子,自荐枕席,效法当年的戚夫人,一步登天,最后的结果都是被刘盈给悄无声息的处置了。

刘盈果然做到了当日在云中对自己的承诺,纵然她曾有一段时间失去消息,极有可能再也不能回到他的身边,他也依旧守着菲薄的希望,不肯放弃他们的誓言。

察觉到刘盈的心思之后,她在觉得甜蜜妥帖的同时,也抱有一定的歉疚。

不管怎么说,让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整整禁欲七个月,终究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这些日子,因了两个人感情极佳,刘盈每天都会回到椒房殿。陪她入睡。她不止一次的感觉到身边睡着的男子贲张的身体。他却从来没有跟自己提起,只是每次都会出房避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依旧是温文笑着安抚自己。

女子孕期,除了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中间的四个月,是可以适当行房的。这她是知道的。只是,自己情况却极为特殊,怀孕之初,颠簸千余里。从匈奴赶回大汉,此后一直静养,直到最近一个月才稍稍好转。并不敢拿腹中孩子冒险。

如今,淳于堇既诊得她身体安好,她便直接出口询问。

张嫣说的敞亮,淳于堇听着亦无羞赧难安的意思,沉吟了一会儿。坦然道,“如今娘娘的胎象稳固,只要不是太过,倒也并无不可。”

……

中元元年的春日显得特别的冷,都到了末春时分,清晨早起。还是有着料峭的寒意。宣室庐中的值殿黄门远远的见一队人从殿北道上过来,辇上坐着的正是张皇后。连忙赶出来,在路中伏地拜道。“皇后娘娘。”

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张嫣问道,“殿里有旁的人么?”

“早上见过两位相国大人和曹中丞之后,便没有旁人了。”小黄门拢着袖子退在一旁,琐碎的答道。

“知道了。”

张嫣点点头。又吩咐道,“守在外头。别让旁人进去了。”

“诺。”

前殿的最北侧高台之上,相隔不远,修筑着宣室、温室、清凉三殿。皇帝平日里在宣室殿办公,冬日往温室殿取暖,夏日则搬到清凉殿避暑。

月前,正是刚刚从温室殿搬回宣室的时候。

刘盈正在西厢案前看着丞相府交上来的上计奏折,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带着熟悉的气息,脚步轻盈,于是抬起头来,见张嫣端着一幅摆着凤首茶壶的漆木托盘,俏生生的从殿外进来。

虽然身为皇后,但张嫣平日里并不喜欢妆扮的过于庄重。今日里更是只着了一件宽松的赤狐裘,将一头青丝梳成凤尾髻。像罗扇一样在颅后展开,绾成发髻。整洁中有着一种随性的舒展,慵懒而又妩媚。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托盘,放在案上一侧,问道,“怎么你亲自来了?”

张嫣若无其事的道,“我今天早上起来,看外头天气好,便想出来走走。到了永巷门口,就过来看看,怎么,不欢迎么?”转头对殿中内侍道,“你们都先出去吧。”

“怎么会?”刘盈失笑,扶着她在殿中坐下,“只是你从来少在白日的时候过来。”

宣室殿为天子路寝。天子每日里居于此殿,处理家国大事,召见廷臣。并不是后宫妃嫔可以随意出入的地方。

——当然,作为是六宫之主,皇后不在此限制之内。只是,张嫣自当上皇后之后,除非之前特意打过招呼,平日里也不会随意过来的。

“从前不来,不代表往后不来啊。”张嫣眼珠儿一转,微笑而言,身体微微后仰,露出光洁的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的声音似乎显得特别的柔软,像是潺潺媛媛的春日溪水,偏又带着点媚人之勾意。

“对了,我这么贸贸然的跑过来,没有打扰到你吧?”

刘盈听的心头一颤,阿嫣一直以来的形象都以端庄为主,他根本没有生出什么怀疑,只是答道,“反正也不急。等会儿再看也是一样的。”

张嫣的目光在刘盈身上一转,眼波微微流转,复又低下头去,转过身,提起托盘上自己刚刚在外头沏的青陶凤嘴执壶,先斟了一杯茶,又取了一个新的铜釦杯,复又斟过。

茶水从漂亮的凤形壶嘴中倾泻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铜釦杯中,酽的,冒着蒸腾的热气。蒸腾的水汽中,愈发显得张嫣的容颜白皙而秀美。

此情此景,刘盈眼眸黯了黯,移开目光,端起面前茶盏,掩饰性的啜了一口,道,“离生产。还有三个月吧?”

“嗯。”张嫣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茶盏,端到面前,同时应道,“太医署算的时侯当是六月初。因为我不想在五月生,所以让他们商量去了。”

——明明案上还有一盏新茶,她却偏偏取了他手中的那一盏,在手心微微旋转了半圈,就着适才刘盈唇碰触的地方,抿了一小口。

刘盈便只觉得。心头忽然跳的厉害起来。适才饮下的茶水芬芳,在他口中发酵,泛出一种浓烈的味道。令他口干舌燥,忽然记起在云中那座小小的院落中,阿嫣初次承欢,那双杏核眼眸中泛过的潋滟色泽。

他喘了口气。

大半年的时间没有燕好之欢,他怎么可能完全不思念阿嫣的身体?

可是。阿嫣在外头吃足了苦头,好容易回来,休养了这么久,依旧是一副瘦的不经风的模样。整个人就像一尊的玉娃娃,精致但容易破碎,他根本就不敢做什么动作。生怕怕稍微用了一点力气,阿嫣整个人便在他手中碎掉了。

他便只能够劝自己,不用着急。

他和阿嫣。他们有着天长地久,不必急着一时。

只是,自己是不是有点看错,阿嫣的脸似乎也有些发红,额头甚至渗出了一滴汗。落在发鬓之间,晶莹剔透。欲坠不坠的。

午时的日头早已经烈起来,阿嫣却依然穿着一件厚重的赤狐裘,更是扣的密不经风,也难怪被捂住汗来。

刘盈轻斥道,“这么热的天,你穿这么厚做什么?”

张嫣偏了偏螺首,看着他,无辜道,“可是我有些怕冷。”

“汗都下来了,还说怕冷。”他气的发笑,顺手帮她解开衣裳。

他瞬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直勾勾的注视着敞开的衣襟里面露出的艳景,恼道,“张嫣。”声音仿佛从齿缝里迸出来的一般。

在厚厚的赤狐裘衣之中,她竟是什么衣裳也没有穿,只着了一件大红色的心衣(肚兜)。上绣大幅金线牡丹花开图案,绚烂无比。刘盈却根本没有心力去看。阿嫣显怀之后,心衣便都是特制,为了让孕妇觉得舒服,做的极为宽松,且开口极低,隐隐露出胸脯一片雪白的肤色,以及浅浅的沟壑阴影。

“你……”他觉得自己有些恼,也有一些移不开眼,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什么反应好。

张嫣看着他的反应,觉得有趣,扑哧一声笑出来。一双杏核一样的眸子漾着微微水色,明明装着纯傻,偏偏又在底下蕴着一片魅意。

刘盈内心挣扎,想要推开她,却又怕她一个站不稳,跌伤了自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抑制住胸膛中浮起的冲动,道,“阿嫣,你胎象不稳……”

“嘘,”张嫣伸出一根指头,在唇前树立,吹了一口气,狡黠的呵止道,“你轻一些。外头还有人呢。”

刘盈已是顾不得说话。

他的目光萦绕在她放在唇边青葱一样的玉指之上,只觉得宣室殿中一片静寂,连彼此的呼吸,都染上了暧昧的气息。

“持已,我想你了。”张嫣面上若隐若笑,酒窝浅浅,撒娇道,漂亮的杏核眼微微眯起,像是暗夜里妖娆的花,闪着诱惑的色泽。“你不想我么?”

刘盈没有答她的话,只是头上的汗水渗了下来,告知了他的答案。

她闷笑,顺势仰靠在身后的书案上,露出光泽的一段颈项,以及精致大红心衣之下一线雪白的沟壑。回到长安的这三个月来,她已经是将养的很好,肌肤色泽竟像是在发光,像是玉做的人儿,让人垂怜。

“持已,”她招了招手,刘盈便着了魔似的,俯下头来,听张嫣暧昧的气息喷在自己的耳垂之上,“我问过淳于堇了。”

张嫣的脸颊之上,已经是染成一片红霞,声音彷如呢喃,汇成一线,透入刘盈的耳尖。“她说,只要动作轻一点,还是可以的。”

轻轻的话语仿佛最后一根稻草,打消了刘盈最后一份顾虑,张嫣惊呼一声,只觉得自己身体一个腾空,在回过神来已经是反置在刘盈怀中,而他炙热的亲吻恰如燎原一般燃烧起来。

……

宣室殿碧色的纱帷垂下来,掩住殿中一片春情。

张嫣:卧在案上,双眉微微蹙起,双手习惯性的伸出来,想要扣住男人的肩膀。但刘盈终究还是怕伤到她腹中胎儿,没有采用惯常的姿势,而是站在地上,于是她的手根本够不到他的身体,在空中悬了一会儿,最终无力的落在身下的狐裘之上,颤抖的抓住裘毛,呻吟出声。

“刘……盈。”她唤他的名字,声音抖索,不成语调。

她一直以为,两个人之间,是身为男子的刘盈更加的怀念,却在刘盈再度进入自己身体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和他一样,都在刻骨的思念。

他低下头来,隔着大幅金线牡丹花开心衣,亲吻她的山丘顶峰,安抚道,“我在。”

……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张嫣只觉得一片狼藉,额头已经被汗水打湿。

刘盈也慢慢的从激情中沉静下来,替她收拾残局。将妻子抱起来,放在自阿嫣怀孕之后,他才令匠人新置摆放的躺椅之上。

“不要。”张嫣拉住刘盈的手,不愿意他除去身上已经被汗水浸润的心衣,赧然道,“我现在肚子大,不好看。”

“胡说。”刘盈笑啐,亲了亲她的额头,“你如今的模样,最美。”

女子禀弱,为母则强。

沐浴着对腹中孩子的爱的光辉的阿嫣,在他的眼中,实是美到了极致。

殿中天光之下,张嫣咯的一笑,窝坐在躺椅之上,瞧着刘盈穿戴。面色潮红,发髻微乱,裸露在外的莹色玉足,每一根脚趾晶莹圆润。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刘盈叹了口气,无奈回过头来,“你今天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勾引朕的么?”(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三八:后患

“哪有?”

张嫣笑眯眯的抱住他的腰,倚靠在其上,“我是怕你憋久了,对身体不好。”抬起一张芙蓉面颊,神情颇为无辜。

“咳,”刘盈被她的惊世骇俗给呛到,咳嗽连连,弯下腰去。过了一会儿,方道,“那你——也可以等我晚上回去的。”声音轻的,好像藏在喉咙里。

张嫣垂眸,闷闷的微笑。

她想起,去年冬日,自己扮成东匈奴一个小部落的贵女,穿过匈奴草原的时候,在篝火大会上跳过的那一支舞。

后来闲谈的时候,孟观和她说:回去之后,找个机会跳给你的舅舅看看吧。

——他可以用男人的名义担保,刘盈会喜欢的。

从先帝汉九年到刘盈治下的中元元年,她和刘盈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如今,两个人也正在慢慢的适应着这种变化。楚傅姆也对自己说过,做一个男人的外甥女和做他的妻子,是不一样的。那么,同样的,她待自己的舅舅,和夫君,也当有所不同。

那个做舅舅的刘盈,温文尔雅,细心的照顾体贴着自己的一切。当他转而成为自己的夫君的时候,除了从前的体贴照顾之外,两个人之间,是否会生发出一些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情人的绮丽、缱绻、挑逗,欲迎还拒的风情?

她想试着探索一下。

正因为刘盈平日的个性循规蹈矩,那种越出界限的感觉也才分外的让人迷惑。

她当然可以如同过去的无数个日夜一般,在椒房殿等他回来,然后转告他淳于堇的诊断。也许他会欣喜,也许依旧犹豫,一切自然而然,未免过于平和。于是她特意自己独自一人来到的宣室殿。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拨弄着他的**,最终逼的他在白日平常处理政事的地方与自己欢好,因为时间和地点的缘故,有一种类似偷欢的感觉,极度的兴奋与极度的克制在一起,交织成一种不完满的餍足。

前世有一种说法,再深刻的爱情,也是需要用心去经营的。她也是这么相信着。

就像煮一壶水,需要时不时的添些柴禾。才能保持持续的沸腾。同样的,要时不时制造一些小情趣,才能永远的保持爱情的新鲜性。而两个人相处。总要有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刘盈的个性有些古板拘泥,所以,这段夫妻关系,她需要主动一些。偶尔做一些离经叛道的事情,反可以更好的增进感情。

“可是我很想你啊。”张嫣眸光妩媚,理直气壮的道,“淳于堇刚走,我就觉得我想你了。虽然说如今是春日,但早晚还有倒春寒。我怕冷。中午大太阳的时候才够暖和。”

“再说了,”她抬头,无辜问道。“你不喜欢么?”

……

刘盈面颊忍不住泛上浅浅的红色。

如今都已经到了春末,纵然今年春天特别的冷,到了这个时候,又能够冷到哪里去?——亏得阿嫣,连找个借口都找的这般漫不经心。

话虽然如此。可是他终究不舍得拂阿嫣的面子,正了正面色。叮嘱道,“此事可一不可再。不管怎么说,这儿毕竟不是后宫,白日宣淫,传出去对你不好。”

宣室殿与温室、清凉体例相同,属天子路寝,严格的说,已经有一半属于外朝,是天子日常燕居与召见大臣的地方。白日里,更是时常有侍中,及郎官伺候在外。若皇后白昼宣淫的名声传出去,对阿嫣的名声不利。

他语教谆谆,张嫣却是刚刚经了一场欢好,体力不支,已经开始困顿起来,咿咿啊啊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刘盈哑然失笑。

过了一会儿,方将扯过来的被衾掖好,在妻子的耳边叮嘱道,“你便在这儿睡一会儿,顺便陪着我。等我待会儿事情办完了,我们一处回椒房殿用夕食吧。”

张嫣半醒半睡,含糊的应了两声。

……

韩长骝将宣室殿外的郎官以及内侍都遣的远远的,自己独自一人守在殿前廊下,听得殿中细微声响,慢慢的,都沉寂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刘盈从内殿出来,上前道,“大家,舞阳侯求见,已经在殿庐中等了一会儿了。”

刘盈愣了愣,这才记起来,在阿嫣前来之前,他正宣召了樊伉入宫来见。却被阿嫣的措手不及给打乱,根本将这件事给忘的干净了。

一时间,他的脸微微泛红,勉强抑制住了,让自己用最正常的声音吩咐道,“朕在东厢候着他,让他进来。”

刘盈转身进殿,忽听得身后韩长骝轻轻唤道,“大家,”于是回头。

韩长骝咳了一声,“你的左襟衣角,还是收拾一下吧。”

他于是莫名其妙的的低下头去,见左侧曲绕衣襟处被白玉双螭衣带带钩微微勾住,当是自己刚刚穿戴的时候疏忽未曾整理整齐,显出了明显褶子,一时大为尴尬,伸手抚平,咳了一声入殿。

舞阳侯樊伉足足在宣室殿外的值庐中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等到内侍宣他入殿。

——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说起来,他和皇帝是表兄弟,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后来虽然份数君臣,却依旧保留了很多当年情谊。哪一次入宫求见,皇帝不是直接召见。这还是第一次,被内侍引到值庐中等候。

入东厢的时候,刘盈唤道,“阿伉。”笑意盈盈,显见的心情很好。

樊伉举步到殿中,伏地拜道,“臣樊伉,参见陛下。”

“起来吧。”刘盈道。

“年前匈奴忽然出大军袭击我大汉边境,虽然有出其不意的缘故,但由此可以观之,大汉边郡防御大有不足之处……”回想起去年大汉最初措手不及的狼狈,纵然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刘盈依旧皱起了眉头。

先秦之时,与北疆游牧民族接壤的几个国家。秦、赵、燕,无一不骁勇善战,令匈奴不敢轻易撄其锋芒。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名将蒙恬更是率大军打退匈奴,征兆大量民工,修筑万里长城。只是后来,时势变迁,中原发生楚汉之争,无暇旁顾。匈奴趁此时机做大,统一北方草原。待到他的父皇能够腾出手对付匈奴的时候,中原已经是多年征战。民心向和,且平城之战失利,这才采纳了刘敬的献策,以丹汝公主和亲匈奴。

此后,汉匈又和过一次亲。当大汉上下普遍认为。有了楚国公主出塞,汉匈便能够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的时候。前元七年匈奴的铁骑,彻底打碎了这些人的梦想。

“将汉匈之间的关系寄托在和亲之上,始终幼稚了些。”刘盈抿唇道,“只有足够的实力,才能真正令匈奴不敢轻犯。”

樊伉抱拳恭敬道。“陛下英明,臣愿效犬马之力。”

“今日唤你前来,本就是为了这个。”刘盈一笑。

凝神郑重道,“如今,大汉马政小有所成,今年又征召了北地马商卜氏掌管马政。边地也开始试行募军,雁门有张偕。朕尚算放心。只是大汉与匈奴边境颇长,阿伉你继承姨夫勇武。朕打算让你去陇西郡做郡守,明年,待募军试行处满一年后,也在陇西开始募军,替朕锻炼出一支铁骑来。”

初汉的时候,文臣多半主张大汉民生凋敝,应当休养生息。武将却需要用战功来印证自己的价值,且更加热血,

舞阳侯樊伉,虽然是名将樊哙的嫡子,自幼习刀弄剑,但在众人眼中,更多的是作为皇帝姻亲的习惯,他亦渴望通过战场的铁血功绩来证明自己不负亡父英明,闻言大喜,走到殿中伏跪拜道,“臣必不负所望。”

嗓门颇大,刘盈便皱了一下眉头,念及此时在西厢榻上睡着的阿嫣,开口道,“小声一点。”

樊伉愕然相望之时,他已经是眉目带笑,道,“阿嫣现在在西厢睡着,咱们莫要吵到她了。”声音极为柔和。

樊伉的心渐渐的沉下去。

却原来,陛下看重张皇后,竟已经是到这般地步了。

说起来,樊伉在张皇后幼年之时也是见过这个表外甥女几面的。当时,张嫣生的玉雪玲珑,聪明可爱,很是招人喜欢。后来出乎意料的配给年长八岁的母舅做皇后的时候,他也曾经为之叹息过的。

倒不是说樊伉觉得舅甥联姻真的便是乱了伦常。他与其父樊哙都是武将,对这些东西,没有文人那么看重。只是觉得,长安城中有那么多适龄的高门闺秀,为什么,刘盈偏偏要娶张嫣?

有时候,麻烦本身并不是问题,而是,明明可以规避掉这些,又何必走这一条更难走的路。

如果事情仅仅这样发展下去,张嫣亦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毕竟,刘盈是大汉之君,是男子,纵然无法接受张嫣,他依旧可以广纳妃嫔。张嫣却是自从进未央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辈子都只能够系在刘盈身上,没有旁的出路。

却没有料到,后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樊伉的预料。

未央宫宫闱中的事情,樊伉因为与帝家的亲缘关系,知道的比一般长安侯爵多一些,但也不能完全清楚其中明细。但当时在句注山山坳之中,他曾经亲眼所见的场景,让他下了哪怕违背皇帝意愿,也不再试图营救接回张嫣的决定。

大汉的皇后,可以是皇帝的外甥女;但是,她至少应当足够坚贞。方配的起中宫之位给她带来的荣耀,与责任。

他始终清楚的记得,在那个草木葱葱的句注山山坳中,他手中的弓弦慢慢的松下去。

渠鸻将自己的大氅披在那个少女的身上,然后抱起张嫣,将她放到不远之处的马背之上。

从头到尾,张嫣都没有过一丝挣扎。

虽然自己与张皇后亦有着亲缘关系,但终究是与皇帝来的更加亲近,而且他们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在他心目中,刘盈是高高在上的大汉天子,年轻而尊贵,不需要俯就这么一个失德的女子。

有时候,心中对一个人起了一步印象,便会被这个印象所影响,渐行渐远。

因此,当张皇后带着身孕千山万水回到长安之时,刘盈和吕后能够不经犹豫的相信这个孩子的血脉。樊伉却觉得如张后这般的柔弱女子,能够在匈奴军营中保住性命,甚至平安归来,本就令人生疑;再加上受当时句注山情景所惑,更是对张嫣腹中胎儿心有犹疑。且舞阳侯夫人曹氏曾进宫见过张皇后,回来的时候曾经笑言,张皇后显怀并不严重,看上去真不像怀满六个月的。

因着张嫣怀孕初期辛苦赴远,虽然慢慢调养好了,腹中胎儿却远没有正常孕期的孩子强壮。

若张皇后真的在匈奴与渠鸻有私,甚至连这个孩子身世都有可说之处,如今却若无其事的回到未央宫……

樊伉抬头,看着西厢之中,天光照进来,御座上眉目间自然喜悦的刘盈,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愤懑之情。

这让这样为妻子着想的天子,情何以堪?

“陛下,”樊伉重又伏拜下去,“臣曾有事欺瞒于陛下,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语气铿然有声。

刘盈愣了一下,笑意慢慢的淡下来。

他心中慢慢泛上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摆出这般阵仗的樊伉,要说起的一定不会是自己喜欢的话题。于是道,“何事?——若是不是重要的事情,便算了吧。”

樊伉却不肯就着皇帝递过来的梯子下台,固执道,“臣坚持要说。”

伺候在宣室殿中的内侍最会看风见色,见事不妙,都急急的退了出去。

韩长骝亲自关上殿门,守在殿下,听得殿中,舞阳侯慷慨陈言,“臣当日出使匈奴归来,向陛下回旨的时候,曾说在匈奴军营之中并没有找到张皇后的下落。其实实情并非如此,当日,我是曾经远远的见过一次皇后娘娘的。”

宣室殿中,春季惯用绿色帷幕,许久之后,刘盈方木着脸慢慢道,“是么?”

樊伉的声音急而冲,

“臣当日未曾详尽实言,是臣的过错。若陛下要治臣欺君之罪,臣心甘情愿领受。只是臣不愿眼见陛下受人欺瞒……”

“除了你,目前还没有人敢欺瞒朕。”刘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生硬。

他此时正是一生中难得的舒畅时候,大汉国泰民安。且母慈子孝,阿姐身体安好,娇妻亦平安回到自己身边。他们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夏六月,这个孩子便会出生。

他并不希望有什么东西打破这样幸福。

刘盈隐忍道,“既然张皇后已经平安归来,这件事情,就不必提了。你回去吧。”

“可是陛下,”樊伉抬起头来,目光明亮,“你就不想知道,当时皇后娘娘在做什么么?”

“她当时和匈奴的左谷蠡王在一处。两个人看起来处的极好,渠鸻甚至将他的大氅脱下来,给她披上,抱着她上了马……”

“砰”的一声,刘盈拍案而起,怒极而斥,“樊伉,你什么意思?”

他转身抽出室中墙壁之上所悬青铜宝剑,指着殿下跪着的樊伉的喉咙,凤眸之中带着淡淡赤意,声音冰冷。

“谁准你侮辱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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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蒂同学,乃看乃造的孽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三九:值得

宣室殿西厢之中,绿色帷幕从房梁上垂下来,无风微微晃动。身下的锦榻,是刘盈平日里在宣室处理政事疲累的时候,偶尔休憩所用,垫铺与被衾相较于椒房殿,都显得硬括一些。素来有些择席毛病的张嫣,却在这个地方沉沉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的东头“砰”的一声,似是硬木案几翻倒的声音,动静极大,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迷糊唤道,“荼蘼?”

殿中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张嫣睁开眼睛,见了一室的绿色帷幕,天光从外头照进来,照在殿中地面之上,反出玄色的光泽,一如满殿的玄漆器设,硬朗而厚重。这才意识过来,自己不是身处椒房殿,而是在宣室殿。

东厢里传来高高低低的争执声,因为隔的有些远,她没有听的太清楚。只是从丈夫熟悉的声调中,听出来他此时处于狂怒之中。不过片刻,又是哐当一声,接下来脚步噪杂,转瞬又没了动静。

……

“娘娘,”荼蘼进殿拜道,“婢子见过皇后娘娘。”

张嫣从椒房殿过来前殿的时候,吩咐过身边宫人,让她们在一个时辰后送一套衣裳到宣室殿来。

“没有事。”张嫣颦着眉,有一丝心神不嘱。

荼蘼伺候着张嫣起身,见着被衾下张嫣身上错落的青紫,以及之前欢爱留下来的暧昧印痕,不由羞的满面通红。

说起来,她虽然年纪渐长,但终究还是云英未嫁,伺候了张嫣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阵势,虽然心里头知道主子既然已经有了身孕。定是在外头和皇帝圆过房的。却并未亲眼见过,如今便有些手忙脚乱。

张嫣却仿若并无察觉,问道,“可知道陛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荼蘼茫然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她虽然是张皇后身边首席女官,却也不敢在宣室殿这样前朝的地方随意走动。刚刚进来的时候,也觉得殿中气氛十分怪异,只是亦不知所以。

张嫣的眉头就微微蹙起来,吩咐道,“你去召韩长骝过来问问。”

韩长骝跟着刘盈出去了。并不在宣室。另有宣室伺候着的小内侍过来复命,很快的,张嫣便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始末:

刘盈今天在东厢召见了舞阳侯樊伉。君臣二人本来说的好好的。不知道说起了什么事情,皇帝脸色便变了。先是翻了案,后来更是拿剑指着舞阳侯的胳膊,最后虽然没有真的砍了舞阳侯,却也去了前殿的武库练室。和舞阳侯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架。——到如今,还没有收场。

这消息震的张嫣目瞪口呆。

说起来,作为一个皇帝,刘盈的脾气算是难得的好,从小到大,发作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又和樊伉是从小一处长大的表兄弟。虽说份数君臣,实际上很有几分兄弟情谊,今日里却暴怒成这般模样。也不免让人佩服舞阳侯樊伉的功力。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疑心到此事与自己有关。吩咐内侍道,“去练室外头给韩侍长传一句话,让他先备下跌打损伤膏,也特别注意着。别让陛下和舞阳侯真的伤狠了。”

宣室内侍恭敬拜伏应承道,“诺。”倒退着趋出殿。

她并没有打算匆匆赶到武库去劝阻刘盈。男人有男人的交酬。也有男人自己的世界。今日里,无论樊伉是因为什么事情惹到了刘盈,刘盈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处置的决定,虽然作为一个君王的身份,很有些意气用事的嫌疑,但若是她急急出面去劝阻,反而有可能落下他的面子。倒不如顺其自然。

毕竟,虽然可能论真正身手,刘盈逊于武将出生的樊伉,但樊伉再浑,也不是傻子,当知道和一国皇帝动手时候的分寸。

而以刘盈素日为人,虽然可能暴怒,但绝不会真的将樊伉怎么样。若是让二人就这么发泄了,最后收场大约也只是一笑而过,不过是表兄弟之间的一场平常龃龉,说不定还能传成君臣佳话。

宣室殿刘盈素日坐着的大案上,此时散放着大叠国事奏折。张嫣心存避讳,没有走近碰触,而是唤一个殿中伺候笔墨的内侍寻了一本闲书,倚在摇椅上观看。待得书都看了一半,心中终究放不下,抬头问道,“陛下和舞阳侯那儿还没有完么?”

殿上内侍俱不知晓,一片茫然。

张嫣蹙了蹙眉,烦躁的将手中书卷摞下,起身道,“荼蘼,走,跟我去练室看看。”

还没有绕过屏风,韩长骝便从外头进来,见了张嫣,连忙揖拜道,“皇后娘娘,”神情有一些尴尬。

张嫣便微微松了口气,问道,“陛下他怎么了?”

“娘娘放心便是。”韩长骝道,“陛下与舞阳侯都是有分寸的,陛下并没有受伤。倒是舞阳侯样子要凄惨点儿,不过也不会有大碍。”

“那就好。”虽然理智从来就没有觉得会有事情,但听到了这个消息,张嫣还是安心了一些,嘴角也微微翘起来,“陛下现在人呢?”

声音甜美而柔和。

“奴婢正要和娘娘说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韩长骝笑道,“陛下本打算回来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王丞相忽然在此时入宫求见,陛下没奈何,只得过去接见,让奴婢回来来给娘娘传一句话,说他可能会耽搁一阵,娘娘如今是双身子,可饿不得,还是自个儿先回椒房殿。待他这边手头忙完了,就会回椒房殿陪着娘娘。”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来,

“有劳韩侍长了。本宫知道了。”面上笑意盈盈。

……

荼蘼端着汤羹进来,屈膝禀道,“娘娘,今儿个椒房殿里采了槐花,岑娘用花和鲜鱼做了槐花鱼羹,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娘娘可要尝尝?”

张嫣心不在焉道,“可以啊。取过来吧。”

槐花味道鲜美,这些年来,岑娘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将鱼处理的没有一丝腥味。张嫣用了大半,却根本没有尝到多少味道,心思都飘到了旁的地方。

她将鱼羹啪的一声放在案上,对身边伺候着的荼蘼道,“你找一个面生的小宫人,去一趟前殿。让中常侍管升到我这儿来一趟。”

之所以不叫韩长骝,是因为韩长骝为人忠耿,终究是更忠于刘盈。而不是她。从刚才在宣室中韩长骝的转话便可以看出来,当刘盈有意隐瞒自己,他便决不至于想自己泄露消息。

反而是管升。

从“林光宫”归来,管升便成为天子身边的重要内侍,短时间内风头仅此于从小随在皇帝身边一同长大的韩长骝。他自己却应当清楚。他的风光究竟来自于何。反而更可能说出真相。

听闻张皇后召唤,管升果然不敢怠慢,连忙将手边的事情交代了旁人,自己急急的赶到椒房殿。

张嫣开门见山的问道,“当时陛下和舞阳侯在练室比试,你在什么地方?”

管升恭敬的低下头去。“韩侍长当时守在室门外。奴婢站的远些。”

“可听见什么动静?”

“这……”管升微微犹疑。

“怎么?”张嫣笑问,“不能说么?”

在电光石火之间,管升已经飞快的计算过一遍。

不同于别的内侍的懵懂。他知道一些当初的内情。也便猜到今日宣室殿中这场风暴的由来。但想着自己受过张皇后的恩惠,在北地的时候,也亲眼见了张皇后在刘盈心目中的地位。想来张皇后当不至于在这场变故中覆败,咬了咬牙,重又拜道。“奴婢不敢。”

“……奴婢在宣室殿外,听得陛下与舞阳侯本来处的好好的。舞阳侯忽然跪地不起。然后两个人便争执起来。因为离的远,大部分话语都没有听见,只听得舞阳侯说什么欺君之罪,匈奴,出使什么的。后来,陛下便十分恼怒,拔剑要砍舞阳侯爷。”

“后来终究没有动手,便去了练室。韩侍长将内侍都遣的远远的,让奴婢站在一射之远,也守着。奴婢听着两个人在练室中动拳脚。舞阳侯大声喝问,‘我和你的多年兄弟情谊,便比不上一个女人么?’当时没有听见陛下怎么答的……”

“好了,”张嫣忽然打断了他,喝道。

管升便果然住了嘴,抬眼去看座上的张皇后,见她凝了眸,面上神情,似是郑重,又像是恍然,似乎还有些疑惑的样子,过了一刻,方慢慢道,“我知道了,”她微微后仰身子,吩咐道,“你回去吧。好好伺候陛下,今日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声音平静。

她身陷匈奴军营的那段日子里,舞阳侯樊伉曾经出任汉使,接了刘盈的暗地叮嘱,前往匈奴营赎回此前数次战役中大汉的战俘,并且寻找她的下落。当时,她因为蒂蜜罗娜的关系,根本没有放希望在樊伉身上,且因为怕刺激到阿蒂,从头到尾,都没有去寻机会和樊伉接触。

对于蒂蜜罗娜当初对她的算计,她并不是十分知晓。不过也已经察觉到樊伉对自己的不满。

这并不是一件难以让人理解的事情。樊伉知道一些当初的内情,却并不会完全知道。他与自己虽说有些亲缘关系,却远远不如与刘盈的亲近,且这一对表兄弟可以说是一处长大的,相较于只在幼时见过几面的自己,自然会更倾向于刘盈。

只是,她没有料到,樊伉对自己的不满,已经深到了会直接向刘盈爆发出来。

从管升适才转述的只言片语之中,她可以猜的出,樊伉对于自己在流落匈奴的期间的事迹和贞姐有所怀疑,甚至可能对自己腹中胎儿的血脉都有恶意猜想。

这十分令她意外。

在匈奴的时候,她从来没有一刻消亡过想要回到大汉的决心。在那个时候,她就隐隐的意识到,这段匈奴的经历,将成为她人生的一个污点,哪怕刘盈在自己身后全力支持,也可能跟随着她。

关于今日受到的质疑。她早已经有所意料。她只是没有料到,樊伉竟是第一个掀开这个盖子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她并不觉得樊伉是一个卫道的人。况且在自己没有嫁给刘盈之前,和樊伉的关系也算得不错,如果不是有什么他所坚信的,樊伉没有道理会如此与她过不去。

算了。

张嫣摇头失笑。

不管樊伉因为如何对她不满,他终究不是自己在意的人。她从来需要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都是刘盈。

刘盈在此事中是如何反应的呢。

从宣室殿中的书案以及被弃在地上的青铜剑来看,刘盈还是对她十分维护的。可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在之后避而不见?

“荼蘼,”她回头唤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荼蘼也带着紧张起来,看了看殿中角落里的漏斗。答道,“已经酉初了。”

酉初了。

平日里这个时侯,刘盈早就下朝回到椒房殿陪自己了。外头的天色都已经见黑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对于那段在匈奴草原上的往事。回到长安之后,她有意无意的避而不谈,刘盈也始终体贴她,从不刻意相询。她一直觉得,刘盈是足够相信着自己的,就如同自己足够的相信着她。可是却在现在。在久候刘盈而不见的时候,却生出一丝小小的疑虑来,

对于此事。刘盈,他,真的没有一丝怀疑么?

在她与他数度缠绵之后,便弃他远走,流落在匈奴草原。四个月后,回到她的身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

还是,她闭了闭眼睛。

他其实也是有所怀疑的。只是心疼自己和逃避相信,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询问。

这样的疑虑,像硕鼠一样的啃啮着她的心,她明明知道不应该,却让她想要叫喊,想要质问丈夫,可是刘盈终究没有回来,她抿着唇倔强的不愿意派人去找,独自坐在阴影里继续等待。

……

直到戌正,刘盈才悄悄的进了椒房殿。

摆手阻止了殿中侍女的参拜,刘盈轻声问道,“皇后娘娘呢?”

荼蘼指了指寝殿之内。

八宝羊角宫灯在灯罩的掩映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殿中帷幕重重垂放下来,一片静谧。这个时侯,平日里阿嫣已经入睡了许久了。刘盈吁了口气,蹑手蹑脚的进殿,抚了抚暗暗发痛的肋骨,轻吸了口气。

虽然樊伉已经颇为留情,但打到兴头的时候,又如何能真的完全控制的住?肋下的青痕韩长骝已经上过了药,却终究掩饰不住,怕阿嫣担心,他在外头蹉跎了很久,估摸着阿嫣已经入睡了,才回来。

“呀。”

回过头来,见一个人坐在摇椅上,凝神看,却是阿嫣披着大氅。

刘盈咳了一声,柔声问道,“怎么还没睡?”

“我在等你呀。”张嫣微笑。

笑意落在阴影里,飘渺不见。“我每天都要你陪着才能睡着的。今天,你既然还没有回来,我又怎么会去睡?”

刘盈便颇感歉疚,走上前去,抚了抚张嫣的额头,道,“是我的不是。我若知道你在等我,便一定会早些回来了。”

张嫣瞄了瞄刘盈掩饰性护住的肋下,没有说话。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的伤,她便不问。只是,另一件事情,她却想要知道。

“手都凉了。”刘盈握着她的双手,劝道,“还穿成这样待在外头,还不快去睡。”

“持已,”她温柔而又坚持的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刘盈失笑,“在我眼中,你还就是个孩子。好了,”他抱着妻子,道,“天不早了,咱们真的该去睡了。”

张嫣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刘盈便叹了口气。

他知道阿嫣性子里有一种本真的固执,于是静静的望着妻子,“你想要问什么?问吧。”

她抬头,望着丈夫,明媚的杏核眼今夜显得分外的黑,“持已,”张嫣轻轻道,“你今日和舞阳侯的纠葛,我不想过问。可是,你不想问问我,那些日子我在匈奴曾经经过些什么么?”

因为无法解释与阿蒂的关系,她从没有主动向刘盈说过自己在匈奴的事情,刘盈也并没有追问。这是他的体贴,她很感激。可是,出于常情,作为一个丈夫,对于妻子在外的经历,终究,会有几分疑问吧?

刘盈看着妻子,有些懊恼。也对樊伉愈发生出一丝恼意来。

樊伉对阿嫣的怀疑,终究是伤到了阿嫣。

他知道阿嫣需要的不是谎言,而是支持与真心。于是正色答道,“我不想问。因为不需要。”

张嫣的一双精致的杏核眸因为讶异而微微睁大。

“樊伉今天的话,想来你已经猜到了。”刘盈叹道,“他从没有真正认识阿嫣,所以会为一些假象迷惑。可是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他望着张嫣。

“我所认识的阿嫣,虽然有着一点小心思,但却是极为骄傲且善良的女子,这样的阿嫣,不会用谎言来堆积自己的幸福。那些事情,你若不想说,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阿嫣,我想要你知道,”

“只为着你能够依旧骄傲而且从容自得的站在我面前,我就会毫不犹豫的相信你。”

他的声音清朗而落地铮铮有声,他的目光明亮而坦然坚定,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张嫣觉得自己仿佛一个雪人,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之下,下一刻便要融化,哪怕融化也心生欢喜。

“傻丫头,你不要哭呀。”刘盈将张嫣拥在怀里,爱怜道,“哭什么。”

“我很开心。”张嫣有些哽咽,泪水绵延的从眼眶中落下来,她的唇角却扬起抹也抹不去的微笑,隔着潺湲的泪帘,看着自己的夫君,自己前世今生唯一深爱的男人,

“曾经,我有一位闺中密友,知道了我喜欢你,就问我,天下有那么多男人,为什么我偏偏喜欢这个人。”

“我其实不记得我当时怎么回答的了。这些年,觉得苦涩的时候,偶尔想想,也会问自己,值不值得?现在我可以骄傲的告诉自己,值得,很值得。”

“只为了你今天的这句话,我便觉得,这些年的倾情,便全部值得。”

*****

愣是没舍得拆这一章哟。

当时埋樊伉伏笔的时候,下头就有人猜,看着日后就要虐了。

俺就想安慰她,安啦安啦,俺不会虐滴哟。

咱说咱不虐滴。(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四零:消长

立夏一过,长安的天气就炎热起来。椒房殿中,楚傅姆与几位中宫女御长相互参详推证,斟酌着递上了一份女官制度草案,张皇后看过之后,沉吟了一会儿,提笔在草案之上略加增减。

这份张皇后拟定的女官制度草案,参详了后世汉武朝及北魏隋唐各代成形的女官制度,首先规范了此时未央宫嫔御与宫人混居的状况,将嫔御从永巷中分离出去,另称为掖庭。所谓掖庭者,取掖庭诸殿阁在中宫椒房左右,犹人之肘腋之意。

此外,在未央宫中立六尚女官。分别为:

尚宫,掌导引中宫,秩八百石,下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且六尚的出纳文籍都要经过尚宫印署;

尚仪,掌宫中礼仪起居,秩六百石,下有司籍、司乐、司宾、司赞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另设女史一人,秩六百石,下随女侍史八人;

尚服,掌衣冠汤沐浴之事,秩六百石,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使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食掌宫中采食烹饪事宜,并管理酒、柴薪、医药等琐务,秩六百石,下有司膳、司酝、司药、司饎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寝,掌床帏日用物,以及燕见进御之次叙,下有司设、司舆、司苑、司灯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

尚功,掌女功之程,下有司制、司彩、司珍、司计等四从属官,俱四百石,另设宫正(六百石)、司正(四百石)、典正(四百石),负责处分失职之女官和宫女。

此外设女学士,由女子有大德才者居任,不常有,执掌教习妃嫔、宫人文化书算等。

张嫣没有将这份《请于未央宫行女官制》的奏折在私下里在刘盈晚上回到自己的椒房殿的时候递交。而是走了正式的皇后叩请天子的途径,由中宫女官呈到天子办公的前殿。

也因此,刘盈直到当日巳时才看到这份奏折。

因为张嫣张嫣参详了后世成形宫廷女官制度,这份奏折中的所拟女官制度,纵然是刘盈看了,也不得不赞一声拟的十分漂亮。却在下一刻微微皱起眉头。

阿嫣此时怀孕日子已深,实在不适宜在这些事情上头花费太多心力。

“大家,”韩长骝在一旁觑着刘盈的神色,于是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办的事情。”

“没什么。”

刘盈将奏折摞到案旁。想了想,又重新取过,掖在袖中。吩咐道,“朕往椒房殿去一趟。”

他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女史沈冬寿正在殿中给张皇后弹琴。

未央宫中女史俱是精习文墨者,沈冬寿的琴声音调平缓,带着一种舒扬的味道。听着似乎能平复人的心情。

阿嫣总是有一些奇言怪论。坚持哪怕是肚子里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也是听得见母体外面的动静的。常听一些舒缓的音乐,对于孩子的发育和心智,都有好处。

偶尔,两个人都得闲的时候,她也会让自己弹给她听。说是让孩子也感受到父亲对他(她)的爱。日后才会更健康可爱,也更孝顺。

这样的说法,他理智上说不上信不信。感情上却希望是真的。

希望他和阿嫣,和阿嫣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够一辈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在一起,永不分离。

沈冬寿瞥见椒房殿帐帘下投进一个浅浅的黑影,手上一个错音。琴意便散了。慌忙起身拜道,“参见大家。”

张嫣亦知道他进来了。于是回过头来,迎着他进来的目光,面容便灿烂起来。

“孩子怎么样?”他的手习惯性的落在阿嫣的腹上,轻轻抚摸。

“今儿个挺好的。”张嫣答道,“天气不错,他和我都是懒洋洋的。”

她意有所指,故有所问,“这个时候,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的这个。”他取出袖中的奏折,摇了摇,“都这么重的身子了,怎么还不安分?尽胡思乱想,没的安闲。”

语气虽带了点斥责,底蕴却是脉脉的关怀。

张嫣巧笑嫣然,“其实大部分都是楚傅姆的功劳,我只不过是动动嘴巴指点了几句而已。可没有费多大的功夫。”

“怎么,陛下觉得不适合实行么?”

“不是。”

刘盈斟酌着,答道,“章程拟的很漂亮。但正因为如此,真要实行起来,动静便不会小。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产了。不如,等你生产完了,再养一阵子,再开始着手?”

她知道刘盈是真的出于对自己的关怀,只是,真要如他所言,便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于是避开了刘盈的安抚,坚持道,

“持已,你听我说。我之所以让傅姆她们劳心劳力的将这份章程赶出来,可不是为了在生产后慢慢开始实行的。”

“正是因为我马上要生产了,我才急着想打造一个于我更安全的未央宫。”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歉意,“持已,我不是不想听你的劝,好好的放开一切安心养胎,我只是有点害怕。”

刘盈十分愕然。

他一直以为,回到自己身边的阿嫣,有自己一直守着,应当是心平气和的。却没有料到,阿嫣内心深处的惶恐一直没有真正的消除。

他紧紧的拥着妻子,安抚道,“阿嫣,不要怕,有我陪在你身边。”

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我知道。”

张嫣叹道,带着一点无奈的喟叹,“可是,我没有法子,始终无法真正安下心来。”

他的面色转肃然,“可是宫里有有什么不好的痕迹?”

张嫣愣了愣,摇头道,“没有。”

她伏下去,倚在刘盈胸前,

“楚傅姆将椒房殿治的很严,我也没有查出什么不好的痕迹。我只是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安。只是。持已,你就当是我胡思乱想,我总是经不住会想,如果我是她们,想要对付我自己,什么时候最容易成功?”

答案当然是生产的时候。

“待得我生产完毕,待得我生产完毕,”张嫣重复道,忽得冷笑,

“等我生产完了。我当然有精力做这件事了,。但若我生产完毕,哪一个又能轻易的动的了我半分?”

刘盈怔然。一时间,久远的旧事都翻腾上心头。

八年前,陈瑚躺在榻上,浑身上下都染上鲜血的身影;还有两年前,王珑临终前骨瘦如柴的模样不自觉的都浮现在自己的面前。还有。在高庙中,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仅有的儿子刘弘时,他当时据说已经叫五岁了,却身体瘦弱犹如三四岁的孩子。

他所有的曾经有过的三个孩子,两个葬送在或人或己的阴谋中,唯一活下来的刘弘。也生生被瞒了五年的存在。

刘盈低头,看着面前的阿嫣。

怀孕到八个月上,阿嫣身体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水肿。握着自己的手。殷殷的望自己,昔日漂亮明媚的杏核眸,如今却呈现着淡淡的不安。

他的心中忽然惶恐起来。

这样的阿嫣,会不会也像在这未央长乐二宫中曾经有过的,或是将来会有的女子那样。撑不过生产的险关?

“持已,”张嫣道。“你就当是为满足我一个任性心愿,让我现在去做好不好?”

“若是你不放心我劳累,可以将事情都交给傅姆,由她全权负责,直接向你通报,不用转告于我。这样可好?”

“好吧。”良久,刘盈叹气妥协,伸手刮了刮张嫣的鼻子,叮嘱道,“只是,你可应了我了,不许自己劳累。”

“知道了——”

……

少府阳成延坐在自己的府邸之中,捧着手中的内宫送过来的文书,良久没有说话。

他养着的一名得力幕客进屋,拱手问道,“大人,可是有为难的事?”

阳成延便苦笑的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幕客,道,“你不妨自己先看看。”

幕客接过文书,一目十行的看完,不由挑眉赞道,“这份章程拟的极漂亮。”

“我要你看的问题不是这个。”阳成延额头青筋直跳。

日前,陛下下诏,于未央宫中内侍之外,另行立女官职务。半日之后,椒房殿中的那位主子便令人将这份文书送到了自己的手里。

就如幕客所言,这份章程本身拟的很不错。但少府掌天子私库,供奉天子一应用度,连同永巷之中,除了皇后之外诸位嫔御的器设用度及宫人,亦由少府但供给。若张皇后一力主持的女官制真的设立,便会在权责上与少府的现行执掌有所重叠。而他作为现任少府令,如今犹豫的是,是该为自己的属下保住这份执掌,以此与张皇后相犄呢?还是就此卖张皇后一个面子,从后宫中退出来。

“我知道大人是为何烦恼。”幕客抱拳揖道,“愿问大人分忧。——不知大人可想过如今今上后宫的局势?”

“后宫局势?”阳成延微微愣然。

“正是。”幕客颔首,

“本朝张皇后擅宠椒房已经是定局。而她的背后,有长乐宫中的吕太后,以及今上胞姐鲁元,便算日色衰失宠,也谈不上失势。未央宫中其他的妃嫔,位份最高的便是袁美人,,却袁美人从未有宠,所仗不过淮阳王。”

“便是淮阳王。”阳成延叹息,“淮阳王终究是今上唯一的皇子,更是居了个长字,焉知它日不会……”

他带了些吞吐。

要知道,张皇后虽然有孕,但是据说身世可能有些问题,纵然是皇子,以后想要继位,也不是说便可以一帆风顺的。

“大人只怕想多了。”幕客从容笑道,“淮阳王继位可能性不大,从陛下指给淮阳王的王傅人选,就可以看出来。陛下对淮阳王的期望。”

“淮阳王傅?”阳成延讶然道。

“正是。”

幕客揖道,“淮阳王傅杨博,师承伏生,是有名的儒家学者看,尤精《尚书》,《春秋》。却不擅政治。若陛下有一丝半毫的意思让淮阳王日后继位,便不会给他择这么样的一个王傅。”

“再说了,张皇后有吕张二家支持,这二家也不会容许皇储出自张吕两家之外。说到底,陛下与张皇后春秋都盛,既然有了这一胎,还怕以后再生不出一个皇子来么?纵然张皇后真的生不出来,张家也可以另送一个女子入宫,生下皇子抱到皇后娘娘身边去养,而不是让一个已经养不家的皇长子继承大统。便是退一万步说。日后袁美人重新得势,今日此事,也是陛下下的诏令。大人你奉陛下诏令行事,袁美人要恨也只会恨张家……”,不会带上你这个受害的少府的。

阳成延恍然大悟,揖拜道,“谨受教。多谢先生教我。”此后果然,悄无声息,将掖庭诸嫔御的用度,由少府直接拨付中宫。

中元元年,楚傅姆代张皇后于未央宫中立女官,提拔了不少年长忠厚宫人。一时之间,未央宫中人人侧目,掖庭诸嫔御噤若寒蝉。

日子又行云流水的过了下去。进了夏五月之后。张皇后已经是大腹便便,随时都可能生产。椒房殿宫人亦如临大敌。

“娘娘身子已经沉重,”楚傅姆婉转劝道,“这些日子还是多待在殿中吧。”

“我心里有数的。”张嫣回头答道。

汉时时人认为,五月为恶月。在这个月份出生的孩子。都是不吉利的。尤以五月初五之日为最。

相传,“五月子者。长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讳举正月、五月子。”

覆灭东汉王朝的王莽便是出生在五月五日,据说家人将他丢弃在田野之中,过了一段时间去看,新生儿奄奄一息,但竟然还没有被饿死,于是生出了恻隐之心,又将他给抱了回来。

后来,王莽长大,果然覆灭了东汉王朝,同时也给自己的家族带来的灭顶之灾。

对于这些说法,张嫣本人虽然不信,却架不住时人都是信的。因此也希望避免孩子在五月出生,以规避世人不善的目光。

按着当日受孕的时期计算,她的正常生产日子应该在六月。但到了九个月上的孕妇已经是离生产很近的了,若不小心受了什么惊吓刺激,提前生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楚傅姆婉转建议张嫣五月止步不出椒房。在自家殿中,还能照看着点。若出了椒房殿,在路上遇到掖庭嫔御,有意无意的惊到了张皇后,竟至于早产,虽说可以回头重重惩治,但对于小皇子或是公主的一生而言,却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张嫣叹了一口气。

反正,自怀孕日期子重后,她也不大爱见人了。为了腹中的孩子,这一个月,她倒也可以忍耐一二,只是更加珍惜刘盈陪伴在身边的时光。

那一天夜里,她在腿上微微抽筋的时候醒过来,讶然发现刘盈竟没有入睡,只是披衣坐在身边,呆呆的看着自己,眼神十分担忧。

她讶异的好一会儿没有言语,用细微的动作舒缓靠着里头的那只脚的筋脉,装作没有睡醒,怕刘盈察觉自己其实已经醒来。

他在担忧着什么呢?

是……自己将到的生产么?

也是。

刘盈曾经有过的两个女人,陈瑚和王珑,都是因为生产而横死。唯一一个存活的儿子,他也没有看过生产,女子生产对他而言,只是一片灰色的印象。自己越近生产,他便越是担忧害怕。

难为他,在自己清醒的时候瞒的那样自然,让自己从来都没有察觉。只有在夜深人静忽然醒转的时候,才看见他担忧的眸光。

*****

注(本段不算字数):

1:本章中将永巷划分为妃嫔的掖庭和宫女的永巷,是汉朝武帝时期的事情。

2:女官,自周朝开始,宫中便有女官雏形。当时,女官身份和天子的妃嫔身份是合在一起的。自北魏开始,才有真正独立的女官制度。隋唐渐渐完善成形。明朝时,太祖朱元璋参考隋唐,设立的完善女官制度,女官一度权势颇大,到了明朝中后期,渐渐被内侍侵夺。

至于张嫣所拟的女官制度,则主要参考唐朝女官制度。

3:梧齐侯阳成延:以建长乐未央二宫之功,功封五百户,为梧齐侯,任少府。

因为是建筑大匠出身,咳咳,可能,在政治上不大精通,需要让宾客指点一下。

二四一:刘弘

日子越临近生产,张嫣身上的水肿便越严重,有时候甚至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古怪,时不时的会发作到身边人的身上,连同刘盈都被折腾的眼眶青黑。

偶尔,在清净的时候,张嫣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对着刘盈道歉道,“我其实知道是我不好,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持已,若是下次我再无理取闹,我其实心里也是不愿意的,你不要跟我当真。”

那时候,正是她在又一个夜晚腿开始抽筋,痛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刘盈替她揉着抽筋的左腿,想着这段日子,为了腹中的孩子,阿嫣受了多少辛酸,心中怜惜,叹道,“你为我孕育子嗣,吃了这么多的苦,我若连这点体谅都做不到。又岂非太过薄幸。”

复又揶揄,“我听说孕妇的脾气都古怪的紧,如今见了你才真正体会得了。”

……

因着夜间睡的不是很好,张嫣午睡的时间便越发长起来。又每日里坚持在椒房殿中走上一刻钟,运动运动,以期将到的生产能够顺利。

这一日,她从午睡中醒来,发现殿门大开,夏风从支摘窗中吹进来,拂的室中帷帘如水波一样荡漾。而身边几个亲近侍女竟都不在身边。

她披裳下榻,守在殿下的使女简月见了她出来,连忙迎上来,参拜道,“皇后娘娘。”

简月亦是椒房殿的宫女,因着年纪不大,心思干净,楚傅姆便让她在内殿之外伺候。只是自己因着平日里都由几个陪嫁的侍女服饰,其他的宫人就很少到自己面前来。

她扶着腰在殿中柳树荫下走动,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可知道楚傅姆和赵长御去哪里了?”

简月恭敬答道。“傅姆的下落,奴婢是不知道的。只知道今天午时差一刻的时候,似乎有人来椒房殿求见皇后娘娘,因为娘娘在午睡,楚傅姆便代娘娘接见了她,后来,几位长御也都过去了……”

张嫣面色转为严肃。

能够让自己身边的人如此严阵以待,看起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却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皇后娘娘,”

荼蘼匆匆的奔了过来。狠狠的瞪了一眼简月,伸手扶过张嫣,道。“娘娘……”

她的身后,解忧与菡萏也都赶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几个女官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答话。

张嫣的声音就带了点恼怒,“怎么,不能说么?”

“娘娘。”荼蘼欲言又止,“我们不是想瞒着娘娘,只是娘娘身子重,怕娘娘知道了生气。”

张嫣的心里就愈发沉了下去。

荼蘼她们既然一致瞒着自己,便是觉得这件事是会让自己生气的。而未央宫里发生了一件会让自己觉得生气的事情……

思及此,她呼吸急促起来。

“荼蘼。我教你一件事。”张嫣浅浅的笑道,“你若是真的想瞒一个人,便定要从头瞒到底。不要让她知道一丁点口风。而既然口风已经露出来了,就没有必要再瞒了。”

她的口气渐转沉郁,“你以为你是为了我好,却不知道,像这样让我知道一点点。却又不知道真正实情,我只会不断胡思乱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越想越严重,反而不利于休养。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也许我听了,会觉得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她的这话说的让荼蘼犹疑不定,“可是……”

“皇后娘娘此言听着极有道理,”楚傅姆从外头走过来,行了一个揖礼,“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请容奴婢仔细将事情说出来。”

自皇长子刘弘改封为淮阳王后,天子便为他择了杨博为淮阳王傅。

杨博本是太学博士伏生的嫡传弟子,精于儒学及黄老之学,犹精《尚书》,《春秋》。

“……因淮阳王年纪尚小,在掖庭宫随袁美人居住,每日里,杨王傅于承明殿教授淮阳王。今日午时,承明殿一名名叫白果的使女想要求进内宫求见皇后娘娘,说淮阳王那儿出了事……”

一时之间,明知道是不应该的,张嫣的心里还是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她想的那样,就好。

淮阳王刘弘,是今上长子,在张皇后腹中孩子出生之前,也是今上唯一的一个皇子,虽然张嫣与这个孩子并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因为一些原因而彼此避免相见,此时却还是不得不出面相问:

“淮阳王怎么了?”

说到这儿,连楚傅姆都犹豫了一下,悄悄打量了张皇后一眼,才轻轻道,“淮阳王他……”

却原来,自张嫣归来之后,刘盈想着,刘弘终究是自己的孩子,无论日后前景如何,他总是希望他的妻子和儿子能够一生相安,而不是像他的母后与如意。

他了解阿嫣的品性,知道阿嫣纵然再如何,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去主动为难一个孩子。反而是刘弘,因为年纪尚小,一切都未定性,于是希望他的王傅特意在儒家所推崇的孝字一字上对于刘弘特别指导,使得刘弘认识道理,此后能够孝敬嫡母。

因此,前些日子,将杨王傅召到宣室殿,训示了一番。

杨博领会了他的意思,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在为淮阳王启蒙教习《急就篇》之余,也反复穿插的教授一些儒家伦理,如夫妇礼仪之大矣,妻为妾主,妾为妻婢,妻妾如君臣之礼之类的事情。

不得不说,刘弘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敏感的察觉到杨王傅反复传达的用意,于是愈加沉默,在杨王傅每次开始这些说教的时候,只是静静的听着,也不说赞成,也不会贸然提起什么疑问。

教授的正得兴致的杨博没有察觉到来自学生的沉默抗议,十分自得。在今日里讲完了庶子应当礼敬嫡母,反将生母放在其后的道理之后,不尽兴的来了一句,“不知淮阳王爷以为如何?”

多日的忍耐之后,年纪尚小的刘弘终于爆发了,霍然起身,对杨博行了一个师礼,恭敬的道,“王傅说的很有道理,学生听了也很有感慨。只是学生有一个问题,不知王傅可否为学生解答?”

作为一个六岁的孩子,这些日子以来。刘弘表现的十分勤奋好学,杨王傅对他也十分满意,于是抚摸着自己的长长胡须摇头晃脑道,“淮阳王但请发问。”

“学生想要问一句,”刘弘冷笑道。“若妻妾为君臣,子须先敬嫡母再敬生母为正常家庭伦常。那么,敢问王傅,不知道外甥女配婚舅父,又是哪门子道理?

……

“我道是什么事情呢?”张嫣吁了口气,缓缓的躺在背后躺椅的靠背上。神色安然自得,仿佛一丝都没有放在心上。

“娘娘,”荼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她的神色。问道,“你不生气么?”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张嫣抿唇不在意的微笑。

自她当年下定决心嫁给刘盈的时候,本来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料到,第一个在人前将这个疑问砸给她的。居然是个六岁的孩子罢了。

“只有你在意的人说了伤人的话,你才会生气。”张嫣淡淡的笑道。而淮阳王刘弘,

刘弘是别的女人给刘盈生的儿子,说到底,根本不在她放在心上的范围内,

“若是天下那么些人都说了不好的话,我要一个个的生气,可忙的过来么?”

椒房殿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事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们商量着瞒着张嫣,不过是因了张嫣怀孕日深,怕因此气着,不利于身体罢了。如今将真相透出来,见张嫣果然一幅凡事不萦于心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不由在心里想着,果然是如张皇后所说,起意瞒着,只当是件天大的事,真的说出来,这才发现,不过是毛毛雨罢了。

“事情后续发展如何?”

楚傅姆揖了一礼,恭敬答道,“此事发生之后,王傅授课便中断了,大家则将淮阳王召去了宣室。”

张嫣思忖了片刻,又问,“那,从淮阳王发难,到现在过了多久?”

楚傅姆想了想,“淮阳王质问王傅是在巳末,到现在大概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样啊。”

张嫣便渐渐抿唇微笑起来。

事情真的不一样了。

想当初,在和刘盈真的和悦之前,她空为中宫皇后,却权威不出椒房殿;到如今,外宫发生的事情,不出半个时辰,便有宫人主动投报椒房殿——这还是楚傅她们怕惊扰到自己有意拖延了一阵子的时辰。

自半个月前,楚傅姆在宫中代自己权威开始实行女官制度之后,整个未央宫的局势,便发生了大的变化:

从内侍掌管中独立出来的女官系统,在草创伊始,有多个职位空缺,再加上楚傅姆选人甚严,未央宫中有心的宫人开始跃跃欲试,希望投靠椒房殿,得到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局势开始向椒房殿倾斜起来。

只是,张嫣在心中戒慎,如今的局势看起来对自己有利,自己却越发不能够行差踏错。

怀孕影响迟钝的仅仅是身体,张嫣的心智依旧如从前清明。她深知,自己作为大汉皇后,刘盈的妻子,并不是未央宫简单的过客,而是应该将这座宫廷,当做自己今后几十年间将要生活的家来经营。既如此,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家中的家风是唯利是图罔视是非的,在巩固自己的权位之外,她还需要建立未央宫清正的风气,

纵然这清正终究是做不到纯粹的,但,至少在大体上应当如此。

她于是道,“好了,荼蘼,你也不要怪简月多嘴。你既没有记得叮嘱她要保守秘密,那么,她在我问话的时候,实话以答,也不是什么过错。不准你随意迁怒。”想了想,又转身道,“派个人去前殿看看,若再过半个时辰,陛下还没有放淮阳王出来,菡萏,你便代表本宫往宣室殿走一趟,为淮阳王说几句话。”(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四二:训子

菡萏怔了怔,反应过来张嫣的用意,于是展袖行了一礼,应道,“诺。”

“至于那个特意前来报信的承明殿宫人。”张嫣沉吟了一下,转头对楚傅姆道,“阿傅,你亲自去处理吧。”

在未央宫中设立女官之后,宫中形势倒向椒房殿,已经是不可遏制的趋势。但这位名叫白果的小宫人,却是满宫上下第一个向椒房殿投诚的。虽然只是通报了一个小小的消息,但单为了这个第一的表率作用,椒房殿也需得给予一定程度的重赏,方能显出她们中宫的气度,亦让宫中其他人日益归心;

但,同时,这赏却也不能太过。否则的话,日后若有其他人也立了功劳,便会不易掌握度了。

夏五月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有一些烈。因为身孕的缘故,张嫣这些日子不敢用冰,这日里,只用了一碗井水澎湃过的红豆沙汤,楚傅姆便遣了小宫人过来回话,说那位承明殿宫人没有接了赏赐,只在楚傅姆面前求道,愿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出于让宫人归心的考虑,楚傅姆虽是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赏的白果,却也没有避人。因此,被白果当着人一跪下来,反而将楚傅姆逼到了不好利落回绝的角落。

听起来,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张嫣便起了兴致,摇摇头示意不再要红豆沙汤了,回头道,“既然她这样说,你们便将她带进来见见吧。”

一个身着外宫青衣双鬟的小使女由椒房宫人领着,从外头走进殿来,战战兢兢的伏拜下去,“奴婢白果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从头到尾,不敢抬头。

顿了一会儿。上首才传来张皇后的声音,“你叫白果?”

“正是。”

“今年多大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婢子的母亲是前元元年没入宫的宫奴,”白果的声音带着一点怯,口齿却还算清晰,听起来有些脆生生的,“后来在永巷产下了我,婢子今年满八岁了。母亲前年去世,如今,婢子一个人在承明殿中伺候。”

八岁。

张嫣心里微微怜惜。

八岁的孩子。若是在自己的前世,还是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孩子呢。这个白果,却已经独自在未央宫中求生。虽然自自己掌控未央宫以来,椒房殿已经得势,但整个未央宫中有无数宫人,单一个承明殿,伺候的宫女也不下百十。白果不过八岁稚龄,却能够想出到椒房殿报信,并付诸行动,也算得是个很机灵的孩子。

“我实话告诉你,”张嫣轻轻道,“我身边的宫人。都是要识文断字的。而且,我也从不用年纪像你这么小的宫人。”

无论是之前在承明殿偷偷跑出来给张皇后报信,还是刚才拒绝楚傅姆出面代表张皇后给予的赏赐。都是一生中算得极为重大的决定。白果虽然有些小聪慧,但终究年纪稚嫩,付出了重大心力,此时听得坐在上面年轻的皇后如此说,心中失望至极。险些要落下泪来。终究记得阿母临终前叮嘱的谨言慎行的话,勉强忍住了。道,“奴婢惶恐,——”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张嫣忽然道。

她眼波微泛,招过荼蘼,在她耳边吩咐了一番。

荼蘼的眼眸中难免显出了惊愕的神色,压抑了一下,转过头对白果道,“皇后娘娘怜惜你机灵,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赐给你二百斤黄金,此后,你可以拿着这二百斤黄金,或回承明殿,或者出宫;第二,”

她顿了顿,继续道,“过些日子,宫中会开办一个内学堂,教导宫人识书认字,只是规模很小。娘娘可以给你一个名额。你打算选哪一个?”

白果面上神色变幻,显然很有些挣扎,思考了好一下,方道,“奴婢选第二个。”唇上都已经被咬出血来。

“你确定了?”荼蘼忍不住问道。

要知道,二百斤黄金,适才自己听到皇后娘娘说的时候都有些愣怔。按汉制,皇帝聘皇后,聘金亦不过黄金万斤,前元四年,当年张嫣因为和皇室的亲缘关系,吕太后特意做主,将聘金增加到两倍,共是两万斤黄金。

张嫣刚刚赏出去的,便是她自己聘礼的百分之一。然而,这个女孩虽然经过了一番犹豫,却极为坚定的选择了后者。

“确定。”白果答道。

*****

“娘娘,”荼蘼好奇问道,“你可是很喜欢这个白果?”

张嫣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方才道,“是个聪明的孩子,若稍加调教,日后说不定也能当一局之力。”

******

“你倒是出息的很啊,居然连老师和嫡母都敢质疑。”

宣室殿中,刘盈看着站在下面穿着大汉诸王常服的淮阳王刘弘,怒气匆匆的斥责道。

刘弘面上神色倔强,抬起头,硬邦邦的顶撞了回去。“父皇所责儿臣不认,敢问父皇,儿臣的哪一句话说错了?”

刘盈一时倒噎。怒火冲上了头顶,冷笑道,“怎么,你这是在指责朕么?”

“不是的。”

听了他的这句话,刘弘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向前冲了几步,握着拳头冲着刘盈吼道,“我只是,我只是讨厌椒房殿的那个女人,自从她回来了,父皇就不要我了。”

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刘盈在儿子的哭泣声中愣了一愣,被儿子不驯勾起的怒火,稍稍消亡了一些,却又平添了三分苦涩。不耐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他其实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

曾有的两个孩子,在还没有出生之前,便已经不在。而他寄予了万分期待的阿嫣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出世。便是面前的弘儿,也是在被雪藏在长乐宫的永巷中长达四年之后,在一场变故中,措手不及的送到了自己面前。

对于这个孩子在永巷孤独长大的心理。他无法真正了解。而他也终究成人,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刘弘这个岁数,是如何仰望自己的父亲。

刘盈吸了一口气,开始反省,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阿嫣,似乎真的有些忽略了这个孩子,不由的将声音放的柔和一些,对着刘弘道。“弘儿,之前算是父皇不是。从今日起,父皇会多花些功夫陪你。”

“只是。弘儿,”他加重了语气,“你是个男孩子。男孩子要靠自己站起来,而不是依赖着父母。父皇希望你能成长成一个明理知事的好孩子,而不是无理取闹的。”

刘弘抽抽噎噎。听着他开始的话,尚有些欢喜,慢慢的又生气起来,恼道,“你就是偏袒她。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做了手脚。这些年,父皇怎么会不管我们。”

“胡说什么?”刘盈大声喝道。

刘弘被他的怒气吓到,一时间不敢动弹。圆圆的眼睛中便透出一抹怯来。

刘盈深吸了口气,忍耐道,“是谁跟你说,是张皇后从中动了手脚,才让你们见不到朕的?”

不是这样的么?

刘弘怯怯的看着自己的父亲。有心想问,但看着他的面色。终究没有敢说出口,只是本能的觉得一种不好,不敢说是自己的阿娘教给他的,只能嗫嗫嚅嚅。

刘盈来到儿子面前,蹲下去,按住他的肩膀,“弘儿,父皇跟你说实话,这些年,父皇没有理会过你们,是他因为,父皇根本不知道你们的存在。”

“让你阿娘和你在长乐永巷过了四年无人照顾的日子,父皇对你抱歉。也希望你,能够走出那段日子,做一个让父皇骄傲的孩子。”

在父亲好言的安抚下,刘弘哇的一声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抽噎问道,“那父皇这些年来,为什么一直不理我?”仰起脸来,眼圈都红了。

刘盈于是沉默下去。

他之所以一直不知道刘弘的存在,是因为吕后在长乐宫一手遮天,对他隐瞒了消息。

只是,子不言母过。在这件事上,他又能说吕后什么?

良久之后,也只能道,

“弘儿,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是要向前看的。不管从前如何看,父皇不希望你只学会了愤恨。而且,”

他的声音肃然起来,“弘儿,你不仅是个孩子,你也是大汉的皇长子。你首先要知道道理。身为人子,孝敬嫡母,是个朴素的道理,不是你心怀怨愤便可以不做的。其次,有些事情的真相另有其实,你不能仅仅因为听了别人的一句话便做下自己结论。你总要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思去分析。”

淮阳王弘于前元三年出生,第二年冬十月,张皇后才嫁进未央宫,且张皇后是未央宫的皇后,而在五岁之前,淮阳王母子却是在长乐宫生活的。

有些事情,只要看一看脉络,便能知晓真相。

刘弘愣愣的听着,眸中闪过迷茫色彩,一时间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话。

宣室殿中便沉默下来。

便在这个时候,管升在殿外启道,“大家,椒房殿女官菡萏在殿外求见。”

刘盈怔了一下,吩咐道,“让她进来。”

片刻之后,绛裳女官从殿门见来,跪伏在地拜道,“奴婢菡萏参见陛下,”又转身向刘弘行了一礼,“见过淮阳王。”

刘弘点了点头,悄悄的打量了菡萏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的中宫女官。

菡萏看起来大约二十岁,有着一张姣好的容颜,身着六百石绛色女官服饰,同时将一头青丝整齐的绾在脑后,显得干练而又整洁。

上头,皇帝已经是问道,“皇后娘娘遣你过来有什么事?”

“回禀大家,”荼蘼拜道,“娘娘听说了承明殿的事情,听说大家正在教导淮阳王,她本想亲自过来劝劝大家,只是终究身子沉重,于是遣奴婢过来给大家递一个话。”

“什么话?”

菡萏肃然转道,“娘娘说,无论淮阳王做了什么事情,请陛下谨记,他终究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无论犯下什么错误,终究是值得体谅的。

刘盈的唇边便不自禁的勾起一抹笑,问道,“阿嫣她听了这边的事情,可有什么不好?”

菡萏便抿唇笑道,“大家过虑了。皇后娘娘说,她一个大人,还能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计较。”

若跟孩子计较,便只能自己气着自己。

皇帝便瞪了刘弘一眼,“你回去吧。以后遇事好好想想。不要像个闷头炮仗似的,胡乱发作人。”

这一回,刘弘蔫蔫的受了责,辞拜了父皇之后,便退出了宣室殿。

刘盈取了紫霜毫笔,在纸笺上写下淮阳儿子,思索了良久,终究是不能静心,干脆将奏折全都摞在一旁,在未末便回了椒房殿。

“……小皇子出生后要用的布料,奴婢已经择出来了,是全新的白叠,按娘娘的要求,用沸水煮过三沸,再缝制出来。”内殿之中,楚傅姆喁喁的声音传来。

“有劳傅姆了。”阿嫣轻轻道。

“皇后娘娘这是哪里话,折杀奴婢了。”楚傅姆应道,“少府那边,也开始给皇子选择合适的乳娘了。”

……

椒房殿一如往日明馨,这里,有他深爱的佳人,和腹中孕育将产的孩子。在椒房殿里,他才能够觉得真正的安宁。

张嫣回过头来,“持已,你回来了。”

她示意楚傅姆退了出去,自己费力起身,想要亲自迎出来。

“别动。”刘盈道,掀帘子进来,按住她的身体。

“不差你这一步。你乖乖的养着,我才能放心。”

张嫣扑哧一笑,语笑一如往常,仿佛对他提前回来,没有一丝奇异。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刘盈的心思却多少有些飘走了,皱眉想了想,问妻子道,“阿嫣,你在宫中可顾的过来?”

张嫣明媚的笑容便在脸上凝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方问道,“持已,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盈转过头,正色看着她,道,“我想和你谈一谈弘儿的事,你如今的身子可撑的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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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段不算字数):

汉时所说的黄金,指的不是后世的黄金,而是黄铜,因此,史书上提到黄金,量都非常大。

咳,终于要就婚前子嗣交换意见了。

教养小孩子,是个很困扰的话题。

尤其当家庭关系复杂的时候。就更夹杂上私心。

还好,阿嫣日后的孩子父母都是和睦的,能够有一个更健康的家庭环境。

阿门。

二四三:实言

终究要面对这个问题了么?

张嫣问自己。

虽然感情上并不乐意,但理智上,她也知道,既然刘弘已然存在了,那么,她作为刘盈的妻子,这个孩子就是他们夫妻之间逃避不了的话题。

于是她在躺椅上微微坐直了身体,道,“你说吧。我听着呢。”面上笑着嫣然

“嗯。今儿个,承明殿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吧。”刘盈挨着她的身边坐下来,边思索着边道,

“弘儿已然对阿嫣你有所误解,且深信不疑。而我想着,能够让弘儿信服并且对着我依旧维护不肯说出来的人,多半便是他的生母袁美人。”提及袁萝,刘盈的面上现了恨色,

“此女心术不正,实不堪皇子养育之责,我想着,是否将弘儿从她的宫阁处迁出来,由你照看。——不是算在你的名下。”他的面色转肃然,“日后我们若有嫡子,他的继承权,不是弘儿能够影响的。明面上,弘儿的生母依旧会是孟氏,只是由你照看他的生活起居,我要放心一些。”

张嫣披着衣裳坐在殿中,静静的聆听着,目光中光泽微微变幻,最后终究归于一片平静的黝黑。

她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从没有把昭阳殿中的那个袁美人当做一回事。袁萝不过是刘盈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无美无宠,刘盈或许对之有一二歉疚,再多的,便没有旁的了。但是对于多出来的这样一个刘弘,她却没有办法完全猜到刘盈的心思。

无论刘弘的身世如何,他终究是刘盈的第一个孩子。

据说,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终究是有感情的。而刘盈自己少年时,在父爱上有所缺失。这样的男子在心理趋势上。会将自己的遗憾投射在日后自己的子女身上。尤其是,无论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原因,他又的确对这个儿子多有愧疚。这就加重了他想要补偿刘弘的心理。

张嫣是知道刘盈对自己有很深的感情的,也知道,对于自己腹中正在孕育的这个孩子,刘盈亦多有期待,很是疼宠。但是当自己母子二人与刘弘被摆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担心,刘盈可能会因为刘弘之前的被错待,而心生隐忍。甚至让自己母子委屈退让。

而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可能。

也许,他的本意并不是重刘弘而轻自己母子,但终究。在这座未央宫中,她是中宫皇后,她腹中的这个孩子以及日后可能会有的子女都占了一个嫡字。——哪怕刘盈自觉在她们母子和刘弘之间一碗水端平,但让嫡系和庶子讲究公平,本身就是对嫡系的不公平。不要说自己觉不觉的委屈。便是她背后的信平侯府以及故赵一系,都是不能答应的。

幸好,刘盈虽然对刘弘想要补偿,但终究能够摆的正嫡系和庶子的位置。起的这分心思,还算在自己接受的范围之内。

“持已,你的担心。我都知道。”

太阳从未央宫的西侧缓缓落下,椒房殿沐浴在落日余晖之下,梁角翘起的飞檐散发出艳红的光芒。

“只是。”张嫣慢慢道,“持已,你想没有想过,……团子他既然已经开始排斥我。我听说,淮阳王的乳名叫团子?”

“好像是。”

刘盈有些意外。他其实并不大注意这些小节,于是讪讪道。“我不大清楚。”

“所以,你瞧,”张嫣撇过头去,笑意清浅,“持已,你在外朝处理政事已经是游刃有余。可是,持已,养孩子不是你的政事。不是道理理顺了就可以的。你必须考虑孩子自己的心情和想法。”

“也许,”她清冷的声音响彻在椒房殿中,“对于你我而言,袁美人也许只是个有着自己心思的微不足道的人,但是对于团子而言,那是生养他的母亲,是在长乐永巷相依为命这么些年的母亲。母亲再不好,那也是母亲。焉有母亲不好就不认的。

而他既已经听了袁美人的话开始仇视我,你再将他从他阿娘身边带出来,放到我这儿管,团子他多半会以为正是我从中作梗,只怕更加不能接受我了。”

“这……”刘盈哑口无言。

说实话,他对阿嫣提出这个法子,除了觉得袁萝因为自己的私心而妄言,不配为母,想将刘弘带离她的身边,来消除对刘弘的不良影响之外,也有一部分是出于为阿嫣考虑。

毕竟,皇后此时腹中胎儿尚不知道男女,未央宫中唯一的皇子却是由其他的女子所出,多少对阿嫣有些不利。而将皇长子放到皇后手中照顾,不论日后中宫嫡皇子何时出世,至少在此时,会增加了中宫在人心中的绝对权威。

此时听了张嫣说话,才发觉自己想的终究有些不足。不免犹疑道,“那如何才好?”

“这就要陛下你想法子了。”张嫣嫣然。

毕竟,刘弘是你的儿子。

“只是,”她想了想,又道,“若任意在未央宫中挑一个嫔御来抚养团子,看上去也不够妥当。母亲就是母亲,不是随随便便可以隔断了。不要说接手的妃嫔心性如何,这道旨意一旦下下来,团子小孩子心性,估计也会将与母亲分开的怨恨投在这个妃嫔身上。”

两边彼此都有私心,终究是不能重新交好感情的。

……

刘盈简直要怀疑阿嫣是不是故意的,她表面上说让自己想法子,却将可能的法子都为自己堵死了。回头想起刘弘在宣室倔强的模样,不由头疼起来。

当年,他对自己的父亲刘邦也曾有过百般不满,如今自己开始为人之父,才发觉,这个父亲,实在不是好当的。于是叹了口气,伸手抚摸张嫣隆起的腹部,呢喃道,“小家伙。他日你可不要让我这么烦心才好啊。”

张嫣咯咯的一声笑起来,“才不会。”也将手放在刘盈的手掌之上,依偎在刘盈怀中,一家人聚在一起,看起来十分温馨,

“这个孩子,一定是个乖巧的孩子。”

感受着手下细微的脉动,张嫣的面上充满了母爱的光辉。

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是,她可以肯定。这个孩子会有一对疼爱他(她)的父亲和母亲,他的父亲会在他成长之前给予他坚实的庇护,教会他如何做人。而他的母亲。会教给他人世间的道理以及美好,让他能够健康快乐。

最重要的是,他的父母是相爱的。他会在椒房殿和睦的家庭环境中长大。

“——阿嫣。”

刘盈的声音有些迟疑。

“嗯?”张嫣仰起头,唇边尚带着没有来的及退下去的笑容。

“你真的不愿意收下弘儿么?”

“我刚刚想过,你所说的虽然有几分道理。但这不过是短期现象。人心总是赤诚的。只要待的久了,弘儿终究能感受到你的真心。”

从对自己和睦家庭的愉悦设想中抽离出来,张嫣一片错愕。

刘盈是不是将她想象的太好了?

他觉得,虽然刘弘短时间内会对自己有所误会,但那不重要。只要自己用真心感化,假以时日。终有一天,刘弘会知道自己待他的好。

这样的话让她听的先是极恼,然后觉得从心底泛上一片笑意。最后,最后变为一片惘然。

少年舅甥,四年夫妻,他们觉得足够了解彼此,却发现。在从前没有遇到过的新关系面前,还是会判断错对方的反映。

“舅舅。”张嫣静静的看着丈夫,叹了口气,“我给你说实话吧。”

“说起来,这些日子,我没有召见团子,团子也没有主动来椒房殿拜见过我。而你,出于对两边都有些尴尬,也避免干涉我们之间的事情。因此,回宫这几个月,我和他名为母子,竟是彼此不曾见面。当然,”

她嫣然自嘲,“他才六岁,不过是个孩子,我虽然不够成熟,却终究已经及笄适人,和团子放在一个层面赌气,终究是我错的更多些。前些日子,因为樊伉的事情,你对我如此信任,我十分感动,也决定以后认真对待团子,不再逃避。只是最近身子真的重了,才拖了下来。”

“可是,舅舅,”她抬起头,眼睛锐利起来,“也许在别人心里,他是皇长子,是曾经差点当了皇帝可惜命运玩弄的悲情皇子,是你亲封的淮阳王,可是,在我心中,他只有一个身份,就是你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我知道。”张嫣做了个不必再说的手势,打断了刘盈急急想要解释出口的话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一个意外;我也知道,他的出生甚至在我嫁给你之前;我知道,这些年,你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对于他的生母袁美人,你可能没有太多印象,如今也只剩下愧疚,并无别的感情。”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持已,”她静静的看着丈夫,漂亮的杏核眼中闪过琉璃般的色泽,

“我知道的这些,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是你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

而哪一个女人,会真的喜欢这样身份的孩子。

“阿嫣,你别激动。”

刘盈看着阿嫣因为情绪起伏而变的嫣红面颊,已经是担心的坐卧不宁。

阿嫣已经将近生产,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对身体影响很大。此时情绪发生起伏,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

这么想,不觉已是生了悔,明知道阿嫣身子重,却觉得并不是个严重的话题,于是在这个时候和阿嫣提起。

“今儿的事就算了。团子的事,等你生产后,咱们再分说吧。”

张嫣靠在刘盈的胸膛中,平静下来,道,“不用。放心吧,我撑的住的。”

她唇边扯出一抹笑意,

——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再停下来。

又平静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望着丈夫忧虑的面孔,轻轻问道,“舅舅,阿嫣让你失望了?”

“没有。”刘盈抱着妻子,恳道,“阿嫣,咱们不说了可好?”

“我喜欢一次性解决事情。”张嫣坚持道。“若这个时候,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答案,我反而会放不下的。”

刘盈只能深深叹息。

许久之后,方道,“阿嫣,你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说过的话么?”

张嫣偏头略想了一会儿,知道了刘盈的意思,道,“是在新丰的时候么?”

刘盈点了点头。

“那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她面现一点怀念之色,“难为你还记得。”

那时候,她才刚刚到这个时空不久,正是心中彷徨不定的时候。家中遭难,阿母记挂着受挫的丈夫和新生的儿子,也没有多少心力关照她。唯有刘盈注意到她的不安,于是开导她,告诉她,人生在世,要先学会付出,才能够收获感情。

于是她的唇边便温柔的苦笑起来。

那一次刘盈对自己的开导对她有着很大的帮助。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点醒了自己的迷津,自己才能够那么快的融入到初汉这个陌生的家园之中。

可是,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适用的。

“持已,”她道,声音带着一点甜蜜和浅浅的怨念,“你就是这样的人,总是对身边所有的人都心怀善意。也是,正是因为你这样,我才肯这么义无反顾的喜欢你。

可是,持已,我却不是你这样的人,我做不到那么博爱。

也许对你而言,无论是团子,还是日后我可能生的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一样的希望他们好。但是我只要想着,日后,我的孩子与刘弘,便是今日的你与吴齐二王,我就没法子真心喜欢他。”

“——当然,”张嫣抬起头来,带着深深的骄傲和自尊,“孩子是无辜的,我知道。我张嫣还不至于下作到要和一个才六岁的孩子主动过不去,可是我也做不到真心待他好。”

“如果你一定坚持这么做的话,也不是不可以。面子上,我会做的很好。可是,持已,人的心意是不会骗人的。如果只是让我做个一个月两个月,也许我能撑下来,但是让我做上一辈子,持已,我做不到。”

……

这一天晚上,张嫣睡的极为不安。于是在半夜里忽然醒过来,向身后靠过去,发现身边空落落的,被衾下面,有些空洞。

刘盈并不在那儿。

她忽然惶惑起来。有些悔自个儿不该在今日将实话都说出来。

——若她嫁的不是刘盈,而是这世上任何一个旁的男人,出于维护夫妻间面子上的和平,她会自然而然的接下丈夫的要求,面子上做的一片和顺,虽然心底亦不以为然。

正是因为,那是刘盈,是她多年相处深深了解的这个人,她才会揭开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明确的告诉他,自己不愿意接手别的女人的儿子。

可是,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还是有些离经叛道了?

有人说,男女因为互补,而深爱。

正因为自己不是那么阳春白雪,才会喜欢上人性美好的刘盈。可是,当这样的刘盈发现自己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美好的时候,是否会对自己失望?(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四四:艳劫

赶的急,先上草稿。这是生产前最后一次波折了。如无意外,明天或者后天,阿嫣就要生产了

*****

想起刘弘的偏执和倔强,刘盈便有些头疼起来,脑海中思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想到好的法子,侧过身来,见身边阿嫣已然入眠,于是便在中夜中起身,从寝殿中出来。

值夜的解忧提着灯笼起身,屈膝拜道,“大家。”

“你下去吧。”刘盈道,“朕独自在这静一静。”

解忧便依言退了出去。

整个东次间中,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白日里显得有些靡软的椒房殿,在夜色中显得空旷。

他独自一人坐在殿中坐榻之上。

关于刘弘。

要说他对刘弘有多么深的父子感情,倒也不至于。毕竟,虽然父子之间有割不去的骨肉血缘,但感情终究是要处出来的。如同他和阿嫣,虽然到如今,他深爱妻子,但回望过去,也必须说,与阿嫣之间的感情,有不少是因为与阿嫣从小到大的相处而产生的。

而刘弘,刘弘却是在他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出世的孩子,然后在四年后,在汉匈大战的意外情况下,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虽然他对这个孩子充满愧疚,但是,终究因为骤然接触,时日尚短,亦有着不少隔阂。

只是,看着这个孩子陷入到偏执中去,他身为人父,总还是应该将他带正回来的。本来以为将刘弘交给阿嫣,会是一个比较好的法子。却在今日椒房殿的交谈中,发现自己终究将事情想象的简单了。

他微微后仰,靠在榻后凭几上,蹙起眉头。忽然听见里间阿嫣唤道。“持已。”声音有些惊惶。

“就来了。”他扬声应了,起身回寝殿。

阿嫣已经离生产只有一个月了,这个时候,不能有任何波折。他的脚步很急,进殿的时候,正看着张嫣披着衣裳下床,脚落地的时候,身子晃了晃。落在他的眼里,惊的不轻,连忙赶上前。扶住了她的身子,待她站稳了,方拥在怀中上下查看。问道,“怎么样?”

“我没事的。”张嫣答道。

两个人都在暗夜里沉默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张嫣才轻轻的道,“舅舅。你生我的气么?”

在床踏上羊角宫灯昏暗的光芒中,刘盈看到了张嫣面上不安的神情,不由叹了口气,按住她的眼睛,抱着张嫣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阿嫣,我怎样都不会生你的气的。”

他迟疑了一下。“说到底,刘弘是我自己的事。我本来以为你会乐意接手,既然你不开心。那就不要管了。我会自己想法子。”

其实,阿嫣多想了。

对于她昨日关于对刘弘的看法,他只是有些意外,但实在不足以到生气的地步。

他本就知道她对于自己其他女人的想法,如今再加上对她非己所出孩子的看法。也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甚至,对于她肯这样对自己坦诚。他是欣慰的。

人生在世,难得能得一知己。她肯这样实言,便也说明,她对自己十分信任,也很认真的对待他们之间的感情。

既然阿嫣不愿意接手刘弘,刘盈便更不愿意将这个皇长子交给宫中其他妃嫔。无论如何,皇长子的身份自有意义,若交到一个妃嫔手中,反而会助长其的私心,在阿嫣独宠的未央宫格局之中,出现这样一个妃嫔,对谁都是没有好处的。

而刘弘终究年纪太小,还不到离京去国的年纪。

经过深思熟虑,三日后,天子在宣室殿宣布,将淮阳王从内宫中移出,居于外朝朱雀阁,并亲自为淮阳王遴选了身边侍从,定了一个忠厚老成的内侍做内傅。以期刘弘在这些身边人的影响之下,健康成长。

——至于袁美人,其为淮阳王生母,定可毎五日可以到朱雀阁探视一次淮阳王,在满殿淮阳王身边宫人的陪同下。

……

夏五月的日头一日比一日烈起来,这一日,便到了端午。宫人们系五色线,做角黍,两宫之中,充斥着一片过节的喜悦气氛。

在这样明媚的午时,一个身着椒房殿内侍服侍样的小黄门来到宣室殿,“奴婢给皇后娘娘传一个口信,皇后娘娘如今前往沧池,请大家过去一聚。”

宣室黄门不免微讶,“张皇后都将近生产了,这个时候……”还会去沧池那种地方?

“殿中长御姑姑也都是这么说的。”小黄门擦了一把汗,讪讪道,“只是皇后娘娘说,今毕竟天是过节……”

这些日子,陛下与皇后的浓情蜜意,宣室殿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且张皇后自来行事很有出人意表之处,在端午之日约陛下在一密处相会,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内侍并没有怀疑什么,转身进殿去寻了韩长骝。

午后,刘盈来到沧池。

沧池位于未央宫的西南,昔日梧齐侯阳成延造未央、长乐二宫,引渭河水入宫墙,由西而东,穿过宫中,最后由长乐宫东流出长安城。在未央宫中低洼处凝聚成一个池子,便是沧池,池中又有台,名为渐台,台上有宫殿楼阁,从渐台宫殿中望出去,水光楼台,风景秀丽,俱都宛然。

渐台修建之初,便是为了帝王后妃游宴玩乐所用,相较于前殿以及中宫椒房,少了一分庄重,多了清新雅致随意。殿角的一对青铜仙鹤香炉吐着袅袅香气,凉风正从沧池池面吹拂而来,从殿中望出去,可以望见台下一池苍茫水色,分外清凉。

台上伺候的黄门端着备好的酒菜入内,放在殿中案上。

刘盈问道,“皇后娘娘还没有过来么?”

小内侍茫然的低下头去,答道,“大家,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刘盈便抿了抿唇,便道。“你下去吧。”

他等了一会儿,阿嫣却依旧没有出现,心中有些不耐,用木杓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只觉温酒入口甘醇,竟是难得的芬芳,台下满池池水在夏风的吹拂下掀起粼粼鱼波皱纹,渐台的确景色怡人,是未央宫中难得的消暑的好去处。

他却在这满目的芬芳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双目微转,落在殿中的青铜白鹤袅袅香炉上。

自阿嫣从外归来之后。这种制成香在长安权贵之间疯狂流行,已经有逐渐取代茅草兰香千年来的地位的趋向。

殿中的这对香炉,便是这种燃烧制成香的深腹香炉。造艺极为精湛,仙鹤背上翎羽纹理毕见,栩栩如生。从仙鹤的口中吐出细细清香。

自阿嫣怀孕之后,便忌用熏香,不仅将从前制的熏香全部压在箱奁下头。连涉足的地方,都不见一丝熏香影踪。

若是阿嫣邀他前来,便根本不会吩咐人在殿中点这么一炉熏香。更不用说,从他来到沧池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阿嫣一直都没有出现。

想明白这点。刘盈霍然振袖起身,刚唤道,“来人。”却听得殿门咿呀一声。一个绯衣宫人捧着手中玄漆乌木托盘进得殿来,将托盘放在一旁,伏跪在地,拜道,“奴婢参见陛下。奉长乐宫吕太后之意。给陛下送上端午节礼。”

“母后……”刘盈的眉毛已经是皱了起来。

“正是。”

宫人又行了一礼,将手中托盘重新举过头顶。

在托盘的朱色垫袱之上。放着一根结好的五色长命缕,以及数个角黍。

从他住进未央宫之后,每一年的端午,母后都会送一份亲手编的长命缕给自己。花样虽然简单,却代表着母后的一份爱子之情。

如今这打着长乐宫印记的垫袱之上,放着的长命丝缕,的确是吕后的手笔。

刘盈盯着看了许久,方道,“既然如此,你便将母后的节礼放下,自己出去吧。”

“陛下,”黄衣女子愕然道,“可是,太后娘娘遣婢子前来……”露出一张绝色的脸,容颜精致,欲言又止,梨花带雨。

……

张嫣的脑袋一片晕眩。“你说的是真的。”

椒房殿下,青衣宫人将头深深的叩在底下,双肩微微颤抖,“奴婢不敢妄言。若有一句为虚,甘受天打雷劈。”

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方起身,回头肃然吩咐道,“傅姆,准备一下,我要亲自去渐台看看。”

“娘娘,”楚傅姆面上颜色微变,“今儿可是五月初五的正日子,你身子已经这么重,如今出去……”

若出了个什么事儿,可便是泼天大灾。

“人家便是这么算计我呢。”张嫣的声音苦涩,“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他既然布了这样的局,便绝对不止这么点手段。孩子虽然重要,但若陛下真受了什么算计,我可便才真叫接受不了。”

椒房殿急急的摆出皇后出行的仪仗,拥簇着张皇后,准备赶往沧池。

张嫣将上凤辇的时候,正遇着长乐宫使者前来椒房殿,吕伊迈步进来,见了这般阵仗,脸上露出一抹惊奇,巧笑道,“皇后娘娘,你,这儿大过节的,摆出这副阵仗,可是做什么呢?”

张嫣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功夫理会她,甩袖道,“走。”

她的身边,楚傅姆迎上来,替张皇后斡旋道,“韩夫人,你看,我们娘娘有急事要出门,你若是有事,不妨进殿先侯片刻。”

吕伊微微色变,喝道“皇后娘娘,我可是代表太后来椒房殿送端午节礼的。”声音已经是有些不虞,“你便是再有急事,也该先受了皇太后的赏礼,再去办吧。”

“不劳韩夫人关怀,”凤辇之上,张嫣已经冷冰冰的答道,“太后娘娘那里,本宫亲自过去解释。现在,”她吩咐抬辇的宫人,

“先去沧池。”

远远的见池中渐台之上,楼阁绵延,心中空落落的,不知归处。

“臣参见皇后娘娘。”守在阁外的郎卫以及内侍,见了皇后凤驾,远远的都伏拜下来。沈莫尚笑道,“皇后娘娘可总算来了,陛下可等了你许久了呢。”

张嫣愣了一愣,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道,“你们都退开一些。”

皇帝身边的近臣,都知道帝后在一处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人待在一旁伺候,于是应道,“诺。”

她站在沧台殿前的菱花隔扇门前,轻轻的吸了口气,方推开了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四五:渐台

怕殿中见到什么不适的情景,张嫣只带了楚傅姆和荼蘼入殿。

甫一跨进了渐台殿,张嫣首先闻到的,是空气中残余下来的极淡的熏香气息。

满殿朱红髹漆画栋之间,殿中台阶两侧,分别放着一对青铜仙鹤香炉。殿上食案之中,饭菜没有动用多少,但酒壶已经翻倒在地上。黄衣女子半伏在刘盈脚下,发髻散落,衣衫半褪,露出胸前一线雪白脂腻。

听见门扇这边的声响,两个人一同转过头来。

“阿嫣,”

见到妻子,刘盈先是一怔,本能的欣喜作色,上前一步,凝视了脚边的半裸女子,然后愧然,眸中闪过一丝愧然神色。

他正要举步上前,脚下的黄衣女子呆了一呆,倏然起身冲在皇帝前面,砰的一声在离着张皇后七步远的地方跪下来,叩首拜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你可要给奴婢做主啊。”

“放肆,”楚傅姆连忙护住张嫣,同时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若是冲撞了皇后娘娘,你吃罪的起么?”

黄衣少女抬起头来,面上一片梨花带雨,“今天,大家忽然来渐台赏景,奴婢入殿伺候。大家本来还好好的,饮了几口酒后,见了奴婢,便有些胡言乱语,后来更是撕扯奴婢的衣裳……”

刘盈目瞪口呆,怒斥道,“贱婢,你一派胡言。”

“阿嫣,”刘盈对着妻子急急解释道,“你不要信她,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婢子没有说谎。”杨旎的声音骤然大起来,脸上亦涨的通红。

身为人主,刘盈尚未受过如此冤屈,气的目眦欲裂。一脚踹出去。

杨旎顺着力道翻出去,咳了一咳,直立起上半身,惨笑道,“奴婢虽然宫人,也曾经是好人家的女儿。说起来,整个未央宫的宫女,都是大家的,大家便是随意临幸,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家分明对奴婢做过的事情,此时竟不肯承认,奴婢情何以堪?情愿以死明志。”一语既毕。竟是起身,向一旁撞去。

“啪”的一声。

殿中人数有限,除了刘盈,都是女子,阻止不及之下。杨旎已经是撞在殿中柱子之上。

“呀,”饶是楚傅姆这般沉稳的人,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黄衣女子已经是软软的倒下去,额角溅出一团血花,楚楚动人。

这般阵仗之下,饶是楚傅姆与荼蘼平日里知道刘盈的为人。此时看着皇帝的眼神,也不免带了些微微的怀疑。

说起来,皇帝与张皇后虽是恩爱恒余。但张皇后怀孕终究是已经怀孕九月有余,皇帝毕竟也是个男子,耐不住欲念,顺水推舟临幸了一个宫女,然后在妻子撞上门来的时候一时心慌否认。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刘盈望着黄衣宫人悍不畏死的势头,一时也有些凤眸发直。茫然了刹那,目光望向妻子。

张嫣静静的站在殿中,没有说话。

“阿嫣,”所有的辩解,在杨旎额头的血色之前,都苍白无力,刘盈只能道,“我没有。”

张嫣微微扬唇,举目四顾,忽的吩咐道,“先将香炉端出去,将殿中的熏香全部给本宫散出去。”

复又转向刘盈,虚行了一礼,“陛下,这里的事情,我已经是知道了。这件事,让臣妾做主,可好?”

刘盈轻轻唤道,“阿嫣。”神色复杂。

张嫣知道他的心思,妙目微转,忽然道,“陛下可记得,当日我造访宣室殿,晚上回去,我曾问你的话么?”

……

她唇边的笑意淡而温暖,声音在渐台上娓娓如流泉,“当日,陛下是这么和臣妾说的,

‘只为了我能够这么骄傲而从容自得的站在你面前,你便会毫无犹豫的相信我。’君既以此心待我。我便愿还以此心待君。”

“因此,”她嫣然道,“我可以什么都不问,只要陛下你跟我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张嫣在宫人重新整饬过一遍的渐台殿上坐下,抿了一口茶盏中新泡的蒙顶茶。方抬起头看了一眼跪在殿上中年内侍。

“你便是这渐台的署长?”

“奴婢黄寅,正是渐台署长。”

“你可知道杨旎?”

黄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才牙齿打颤的答道,“杨旎于一个月前籍没入宫,分配在渐台做洒扫侍女。”

“放肆。”

张嫣只才问了一句话,刘盈便已经醒悟过来。伸手将案上执壶砸下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碎成粉末,已经是气的浑身发抖。

当杨旎捧着带着长乐宫宫印的托盘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以为此事是出于母后授意。毕竟,母后曾经有此前科。且在阿嫣归来之后怀孕的这段日子,对于阿嫣独擅专房,不是没有意见的,只是没有表达出来而已。因此没有让殿外侍卫入内将杨旎带走。一则是不想拂了母后的脸面,二来也怕激怒母后,此后干脆放弃怀柔的手段,直接赐给自己一个两个宫人。反而比暗地里出场的杨旎更要棘手。

他为此投鼠忌器,险些让阿嫣误会,到最后,竟然只是奸人算计,利用了母后的名头。

“陛下,”张嫣回头,见刘盈面色潮红,隐忍至极,不由奇道,“你这是……”扶着丈夫的身体,这才觉得,刘盈身上的体温,高的骇人。方吓了一跳,刘盈触手的地方肌肤微绷,已经是轻轻推开张嫣,回头叫道,“韩长骝。”

渐台之上一片默然。

小内侍回禀道,“刚刚后宫有内侍传来消息,袁美人病重,韩侍长不欲打扰大家,自己过去看了。”

刘盈喘了一口气,吩咐道,“所有人都下去。另外。让人打一桶冷汤来。”

“持已。”张嫣担心至极。

“阿嫣,”刘盈勉强自己放柔了声音,“你也出去。”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盈如今这幅模样,与当日在天一阁,身中春药的时候,相似至极。

幕后之人不知道是通过殿中的酒食还是熏香,对皇帝用了春药,起了春情的皇帝,再便是不动杨旎,终究是会碰旁的女人。

加上吕后的“授意”。不过是为了保障。

而当接到了皇帝在渐台与女子在一处的消息赶来渐台的自己,看见了刘盈与旁的女子寻欢的场景,刺激之下。一尸两命都是有可能的。便是母子平安,在五月初五早产下来的皇子或是公主,不说没有活路,只怕还会连累母亲。

到时候,未央宫中一片大乱。再过来消亡线索,等到一切平静之后,谁又能捉住她的手腕。

幕后的人算计了一切,却没有算到,她和刘盈之间的深厚感情。

因此,刘盈宁愿忍受折磨。也不愿意屈就于体内的**。

也因此,自己便是在抓奸在床的情景下,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夫君。

她抱着腹中的孩子。轻声道,“宝宝,你要好好的。这样,阿母才能够帮到你阿翁。”

之前虽然有些紧张,但因为对刘盈的信任。纵然在那样的情景之下,她的情绪一直保持在一定临界值之下。张嫣的身体状况还好。此时力持稳定,回头吩咐道,“将这些相关人等全都下到蚕室,稍后再议,嗯,你们都下去吧。”

“娘娘,”楚傅姆也看出皇帝状况的不对来,于是问道,“那冷汤?”

“不用。”

张嫣摇摇头道,“我自能应付。”

“阿嫣,”刘盈微微恼怒,勉强道,“你听话,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

刘盈咬牙。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撑过体内的药性,就如同当日在天一阁之中一样。

却不知,今日与当时不同。当时与阿嫣的剧烈争执伤到了自己的心神,于是反而忽视了体中的**;而今日,因为阿嫣之前对自己的坚定信任,他放下心来。虽然事情真相尚未调查清楚,却已经远没有那么重要了。心神松懈下来,体内的春情便愈发烈起来。

只是这个时候,阿嫣已经怀孕的日子深了。他根本不敢碰阿嫣一根手指头。

阿嫣若留在自己身边,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更加撩拨自己,这才要求阿嫣离开。

“我不。”张嫣低头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如今是夏五月,午时天气虽然炎热,但用冷水洗身,还是会伤身的。你既为了我,推开了那个女人,我怎么着,也该为你做点事儿。”

“胡闹。”刘盈板着脸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做什么?”

“怎见的我做不了?”张嫣嗔道。声音轻的,仿如呢喃。

她一直都有些好奇,后世所流行的手上,以及口上功夫,在两千余年前的初汉,是不是已经有了。

汉时的春宫,也就是时人所称避火图,她看的很少,唯二的便是自己初潮时,阿母鲁元像丢烫手玩意似的丢给自己的那本,以及在长乐宫天一阁的那张楠木合围床围上所绘。

阿母交给自己的那本画的极粗糙,所绘人物面容模糊,姿势亦失真僵硬,基本上,只能当做入门指导所用;倒是,天一阁中的那张楠木大床上,吕后当时为了让刘盈与自己圆房,可以说是下足了功夫,床围上十二幅春宫画,画的都是栩栩如生,只是也都是真正交接的模样,而非这些辅助手法。

而她两辈子唯一真正有过的男人,也只有刘盈一个。实在没有机会对外发展,考察大汉房中事业。

私心里,她是觉得,如果刘盈要她如此的话,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让她主动,她却是决计不肯的。

可是此时,刘盈困于春药药性,她自己却爱莫能助,心里便软下来。

刘盈瞪了她一眼,正待说话,却忽的住了口。妻子的一只柔荑已经是隔着衣裳,颤抖的落在他的身上。

张嫣面红过耳。不敢抬头,手一点点的向下滑。

耳边,已经是听得刘盈的呼吸声一声声的急促起来。

殿中,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张嫣想着,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还矫情着做什么呢?于是一咬牙,隔着衣裳,握住了硬烫。

一时间,两个人都一抖。

虽然在云中的时候,调笑着说过。要将避火图的姿势试遍的话。但事实上,他们初在一起,便被迫分离。历经千辛万苦重逢之后,自己却身怀有孕。前后算在一起,真正肌肤交欢的次数,用手指都数的出来。

直到此时,她才算是真正的知道。男人身上与自己不同的地方,究竟是怎么样的。

“阿嫣,”刘盈已经是犹豫着道,“要么,你稍稍动一动可好?”

渐台上的殿阁之中,传来低低高高的喘息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归于平静。

殿中微微洋溢着一种欢爱后特有的味道。

张嫣瞧着自己手上的白色黏腻浑浊,又羞又恼。回过头去,便不肯见人了。刘盈平复下来,又好气又好笑,“你上次去宣室,不是胆子大的很么?这么这回便这么害羞。”

张嫣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那不一样。”语毕,才发觉是受了他的逗。哼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楚傅姆站在殿外,听着里面帝后二人殷殷言语,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从渐台往下看下去,沧池水色青碧,沿岸亭台楼阁,秀美怡人。夏风拂过,垂柳柳枝点水,心旷神怡。

虽然曾经有过一段丑陋的算计,但终究是以一个愉快的记忆收尾。刘盈与妻子坐于渐台之上,赏着窗外沧池水色,一时间,倒也觉得天上人间,神仙眷侣,不过如此。

张嫣从羞恼中回过神来,抬头瞧见刘盈打量自己的目光,不由问道,“你乱看什么?”

“没什么。”刘盈吞下了想要出口的话,笑着赞道,“只是觉得阿嫣容貌果然秀美,宛如出水芙蓉。”

……

椒房殿中,淳于堇收回诊脉的手,道,“皇后娘娘有些气血上涌,不过不算严重。臣再开一幅安胎药就是了。”

刘盈点了点头,命宫人们伺候着,回到张嫣身边,道,“阿嫣,你休息着。”

他的凤眸上扬,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朕倒要看看,这两宫之中,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仅算计了朕和皇后,连皇太后的名义都敢盗用上了。”

中元元年的端午,掖庭中遭遇了一次风雨摧残。

自张皇后得幸之后,未央宫中,椒房擅宠,足足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天子的脚步再未踏足旁的殿阁。

掖庭宫妃不免怨气沸腾,张皇后得宠孕子也就罢了,但她身为皇后,已经有孕将产,完全不能伺候皇帝,却依然不放刘盈离开她的身边,未免太过霸道。此时尚在孕子便已经如此,若他日中宫得了嫡皇子,这宫中其他的女子,便自觉再无活路。

也许,若仅仅如此,这些人还尚不能下定决心反击。只是,张皇后又在宫中立女官,长此以往,未央宫便将大半握在这个少女皇后手中。因此,这些妃嫔才联手反击,选了容貌足够出色的杨旎,张皇后控制力不及的外朝渐台动手。用假张皇后口信将刘盈骗到了沧池,然后以熏香引动春情,想要造成既定事实,刺激张皇后,令张皇后身体受损。

此事之后,掖庭之中,数名妃嫔被废为庶人。

当日将太后宫礼交给杨旎的吕伊,也受了惩治,被撤了两宫门籍,此后再也不能进宫。

吕后也许的确很喜欢这个侄孙女,却不容许自己的权威被随意拿去利用,尤其是用于欺骗自己的儿子。

当此事最终平息之后,椒房殿中,楚傅姆摇头轻叹道,“可惜了,这次竟没有抓住袁美人的把柄。”意态极为可惜。

那一天在沧台之上,宫人以淮阳王生母袁美人重病的名义,将中侍长韩长骝调离了皇帝身边,这才将刘盈独自一个人留在渐台殿中,给了杨旎机会。

端午之后的第二日,太医淳于堇赴含光阁为袁美人诊脉。据淳于太医所言,袁美人的确受了很严重的风寒,咳的很严重,若无及时医治,只怕真会丢了性命。

刚刚离开生母袁美人不过一旬的淮阳王,痛求父皇,回到生母榻前侍疾。一时之间,母慈子孝,和乐融融,满宫之中,常有称赞。

“这个袁萝,倒真是一个狠角色。”张嫣放下手中的书卷,若有所思,

能够对自己也下狠手的人,通常,都不会蠢到哪儿去。

“好了,”张嫣失笑,“她再狠,目前也不关本宫的事情。还是马上准备生产的事情吧。傅姆,少府的乳娘可挑出来了?”

二四六:生产

后来,张嫣特意亲自往长乐宫去了一趟,向吕后致歉。吕后面上淡淡的说了几句,便算揭过了当日节礼的事情。长信殿中,这对婆媳面上看起来如同往日一般的和乐融融,却终究是留下芥蒂。

走在从长乐回椒房的复道上的时候,张嫣回头望了一眼长信殿翘起的朱红色飞檐,从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

是不是真的,两个人之间,身份变了,彼此之间的相处感觉便跟着再也回不到从前。又或者,有了一个伤口,就时时记得疼痛,再也粉饰不了太平。

当她还单纯的只是阿婆的外孙女的时候,可以随意将长乐宫当做心中的后花园,肆意挥洒着她的欢乐任性,便是驳了吕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宦者张释的面子,都不会惹吕后介意;

后来,她嫁给了刘盈,却还没有和刘盈圆房的时候,是未央宫中穿着华美衣饰的处子皇后,毎五日前往长乐宫朝见吕太后,已经是需要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总算还是两下有着亲近之意;

到如今,她已经完全成为了刘盈的妻子,而且即将生儿育女,再度面对从前的外祖母如今的婆婆,却是发现,再怎么样,也和阿婆回不去从前的时光了。

……

在椒房殿宫人的严阵以待中,中元元年的夏五月渐渐过去。直到壬戌日(夏五月三十)晨起的时候,张嫣还没有发动的迹象。

椒房殿上下便都渐渐松下了口气,便是楚傅姆严肃的面上,也都出现了笑意。

只要度过这一日,张皇后腹中的皇子(公主)便算是真正摆脱了五月之子的命运。

辰初的时候,皇帝在宣室殿命人给妻子送回来了两支荷花。

天子与张皇后夫妻感情甚笃,送花的宦者便自觉接到了一项美差,在张皇后面前将话说的天花乱坠。“……今日早晨,大家在前殿眺望,远远见了沧池中千瓣莲开了。想着娘娘如今身子重,不得出门,只怕看不到这样的花色,于是命人挑了开的最好的白荷花一朵,红荷花一朵,养在瓶中,送给皇后娘娘观赏。”

沧池的荷花?

张嫣愣了愣,于是道。“荼蘼。”

荼蘼下来,接过宦者身后的小黄门手中的荷花,捧到了张嫣面前。张嫣见两朵荷花上尚带着沧池的水汽。插在碧色陶瓶之中,为红白二色,一朵半开,一朵全盛,姿态各异。俱都美不胜收。心中微微狐疑,脑中念头电转直下,忽的忆起当日渐台之上的情景,不由得面上晕红。

“娘娘,”

荼蘼不知道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噱头,见张嫣面色潮红。不由吓了一跳,“可是觉得不好?”已经是伸手去抚她的额头。

“没什么。”张嫣避过了荼蘼的探视,敷衍道。“我只是身上有点热。”咳了一声,对着宣室殿的宦者道,“请替我给陛下传话,就说,臣妾受了陛下的花。陛下对臣妾的恩典,待他今日回来。臣妾会当面谢过。”声音已经有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娘娘,”荼蘼始终觉得张嫣今日有些不对,忧虑问道,“你真的没事么?”

“真的无事。”张嫣强调答道,复又发狠道,“今晚就让岑娘给我拿荷叶入食作羹吧。”

张皇后这脾性,椒房殿众人面面相觑。

最后,楚傅姆小心翼翼笑道,“皇后有这个胃口想用荷叶膳当然好,只是荷叶性子寒凉,皇后此时不宜食用,好在这荷叶还有些日子,倒不如等生产过后,再做这荷叶膳吧。”

许久之后,张嫣方气馁道,“我也就是这么说说罢了。不用就不用吧。”

时节入署日深,去年的这个时侯,皇帝已经携“张皇后”往林光宫避暑。今年张皇后有孕将产,不能移动,便留在了长安,过了午时,张皇后依着这段日子的习惯小憩,微风轻扬,长御菡萏在一旁打着扇子,渐渐的,张嫣便沉入了梦境。

她梦到了指尖触及一片清凉之意,睁开眼睛,方发现面前是一片清湖。青碧色的荷叶铺满了水面,渐渐的,清晨的阳光从东边升起来,一阵晨风吹过,满池荷叶招摇而动,好像一群美人跳着婆娑的舞蹈,美不胜收。

一只蜻蜓便这么在天边的赤红朝霞色泽下飞过来。

在这幅荷池朝霞的山水画中,它是唯一灵动的活物,于是,张嫣的目光也便追随着它移动,看着它缓缓的落在一朵白色的荷花上。

天光渐亮,荷花经过一夜的收敛,在朝霞之中,重新开始绽放。

她重未看到过荷花开放的情景。

那支荷花沐浴在清晨的天光之下,绽出娇嫩完美的花瓣,一层层的。最初的时候,她以为花瓣的颜色洁白如初雪,直到渐渐绽开,才发现,外围花瓣的边缘有一层淡淡的红色,色泽极淡,仿佛美人脸上的红晕,风流袅娜。

这天然美景,正令张嫣目眩神迷的时候,忽然觉得身体中出现一种坠感。渐渐从午眠的梦境中拔出来。

“娘娘,”伺候在一旁的菡萏见了张嫣面上神色不对,不由的停了扇子,推醒张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持已,”张嫣微微呻吟,“陛下他人呢?”

“听说今日左右丞相入宫求见,这时候,陛下正在宣室殿接见。”

“我要持已。”张嫣已经是抱着腹直起背来,“你叫他回来,跟他说,我要生了。”

……

“据探子从吴国传来的消息,吴王刘濞在吴国境内煮盐造铁,显见得所图非小。”宣室殿中,天子刘盈的声音带着一种冷然,哼了一声,又道,“两位丞相怎么看?”

王陵与陈平低下头去,对视一眼。

有这种情况,本就是君臣意料中的事。

自年前高庙之事后。皇帝刘盈便对吴王怀有极烈的厌憎之情。吴王刘濞显然也有所察觉,才加速了反叛的步伐。

“如果我们以吴王不轨的名义开战,是否能够一举拿下吴国?”

“陛下不可。”

陈平吃了一惊,连忙劝阻道,“且不说我大汉去年刚刚和匈奴打过大战,此时并不适宜开战。吴王反心虽说我们君臣都知晓,天下百姓却多半不能理解。若是由朝廷先动手,落在百姓眼中,只怕不是吴王意欲造反,而是陛下容不得宗亲手足。”

刘盈默然不满。作为皇帝,他岂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吴王濞积蓄着力量。他十分不甘。

殿中一时沉默,忽听得殿外廊上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刘盈不由得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中侍长韩长骝已经是出口斥道。“什么人在宣室殿外放肆。”

“启禀大家,”管升气喘吁吁的进来禀道,“椒房殿传来消息,张皇后马上要生了。”

“什么?”刘盈振袖而起。

一旁,左丞相王陵与右丞相陈平也都听到了这个消息,连忙起身。退到殿上伏拜贺道,“恭喜陛下。”

刘盈匆匆点了点头,无心应和。吩咐道,“立时回椒房殿。”

……

宣室署长得知张皇后生产的消息,连忙吩咐道,“将陛下的御辇抬过来。”抬辇的内侍一片慌乱,待到都收拾好了。在殿下等了一会儿,却没有见皇帝出来。不由疑惑道。“陛下还不打算起驾去椒房殿么?”

“若都等你们,张皇后在椒房殿都生产了。”宣室署长的神色极为复杂。

“大家已经自己赶去椒房殿了,这御辇,咳,你们便将空辇抬到椒房殿外头,等着看大家等下从椒房殿出来,打算去哪里吧。”

刘盈赶到未央宫的时候,张嫣刚刚被送入产房。

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椒房殿的内侍官婢进进出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张嫣躺在产房中早已经铺好的用开水煮过的白叠布床单上,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微微的慌乱之中。

虽然在生产之前,也给自己做了很多的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她还是有些害怕起来。

虽然有着两世的经验阅历,但她从来都没有生过孩子。

她的身体才刚刚十七岁。

这个时代的中医术刚刚发展未久,稳婆甚至没有形成一个专门的职业。她虽然是中宫皇后,但在生产的时候,也只能由两个医女伺候,如果中间出现了难产甚至大出血,更是多半没有机会活着走出产房。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着走出这个产房,且母子均安。

陷入这种惶惑的情绪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听见了刘盈唤她的声音,

“阿嫣,”

刘盈从宣室殿赶来,来到了她的身边,一把拥住妻子。

产房之中,宫人和医女的神色都有些奇异。

千古以来,女子生产的时候,惯例是不容男子入产房的。人们都认为,女子生产是一件污秽的事情,若男子见了,会染上霉运。

更何况,这个男子还是大汉的一国之君。

“陛下,”楚傅姆便上前劝刘盈道,“娘娘这儿有奴婢等尽心伺候,你还是先回避出去吧。”

她连着说了两次,刘盈却恍若未闻,依旧紧紧的拥着妻子,没有一点动作。

张嫣怔了怔,从刘盈的怀中仰起头来,却看见刘盈的面色带着微微挣扎,一双漆黑的凤眸中,也露出一点恐惧。

她便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原来,不仅是她害怕即将到来的生产,事实上,作为她的夫君和孩子的父亲,刘盈比自己还要恐惧。

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奇迹似的,她心中的紧张慢慢消逝,整个人也渐渐轻松起来,轻轻的唤了一声“持已,”

刘盈愣了愣,垂眸看她。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将额头凑到了刘盈面前。

她感到了落在额头上的轻轻亲吻。

这个吻不染任何**意味,只是带着微微的抚慰以及静静守候。

她在丈夫怀中待了一会儿,方坚定的一把推开了刘盈。“你出去吧。”

作为妻子,她当然希望刘盈能够陪在自己身边,陪着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就和后世的许多夫妻一样。但是他们如今身处的这个年代,大众都很忌讳产房的不祥意义,她不希望因此给刘盈和自己带来任何麻烦。

她看着刘盈,眼神充满了坚定和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生下孩子,和孩子一起回到你的身边。”

……

宫人们捧着热汤在椒房殿的廊下行走,私语道,“说起来,今儿个还是五月呢。”

“……听人说。生一个孩子需要好久的。也许皇后娘娘能够拖到明日生产,若是六月癸亥,便是个吉利的日子了。”

……

到了这个时候。张嫣已经顾不得什么五月恶子的忌讳,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健康。

冷静下来之后,张嫣知道,一般上从最初阵痛到真正生产。中间通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若是孕妇在这段时间浪费了太多精力,之后真正生产就为反而疲乏,使不出力气;相反,若是孕妇在这段时间做好一定的准备,接下来的生产便会顺畅一些。于是在床上坐起来,吩咐道。“菡萏,给我把头发梳起来。”

生产,是一件很耗费体力的事情。之前午睡的时候。她将青丝全部都散起来了,若是就这么披着,待会儿生产,汗水浸透,头发黏黏腻腻的。不仅难受,说不定也会碍手碍脚。

菡萏应了。走到张嫣背后,双手微微抖索,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将张嫣的青丝全部掠到头顶,扎成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卧髻。

张嫣便又道,“我肚子有些饿,给我敖一碗粟米羹,要岑娘多加些鲜肉末,这样才抵饿,等下有力生产。”

过了小半个时辰,吕后匆匆的从长乐宫赶过来。问道,“张皇后如今怎么样?”

殿里殿外的宫人顷刻间全部伏拜下去,“参见太后娘娘。”

“回太后娘娘,”楚傅姆上前答道,“张皇后进产房已经有大半个时辰了。”

吕后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在宫人们在产房外备下的坐榻上坐下,回头看了看守在产房外,因为担心阿嫣有些神魂失守的刘盈,心中涌起一阵不悦,斥道,“皇帝,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像什么样子。”

“母后,”刘盈回过神来,勉强道,“儿臣失礼,只是阿嫣如今在里头……”

阿嫣在里头为自己拼命生育子嗣,他在外头等候,又怎么能做到若无其事?

素衣小宫女提着食篮匆匆的从廊外走过来。

“等等。”

吕后略扬了扬下颔,唤道,“你这提的是什么?”

宫人连忙将食篮放在一旁地上,同时展袖伏拜在地,不敢抬头,恭敬答话道,“回太后的话,这是鲜肉粟米羹,张皇后之前要的,椒房殿食官岑娘亲手做的。”

“你瞧瞧,”吕后哂笑道,“你媳妇在里头还有心思用汤羹呢,你就在外头忙的没头没脑的。若等会她真的发作起来,你的手脚可怎么摆呢?——不就是生个孩子么?想当初,我生你和你阿姐的时候,还不是轻轻松松的就生下来了。”

那时候,

吕后的眸中闪过一道追忆与伤感。

可没那么多人为自己忙着进出伺候。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也没有像刘盈这样,站在自己的门外担忧不已的守着。

阵痛发作的时间渐渐密集起来,到了酉末,张嫣终于撑不住,开始呼痛起来。

“娘娘,”医女查看了下身状况,道,“宫口已经是要开了,可以使力了。”

很痛,

真的很痛。

张嫣从来不知道生产是这么疼痛的事情,她渐渐的顾不得外头一切动静,只是机械的听着医女的,吩咐,咬牙使力。只觉得汗水从额头落下来,打湿了所有的头发。

“皇后娘娘——”

声音,图像都仿佛一时间静止,凝成黑白色的画面。

她忽然觉得下身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眼前一黑,闭上眼睛的同时,新生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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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本章中刘盈送荷花的意义,是因为我稍稍修改了上一章,在上一章渐台情节的最后,加了一个情节,即刘盈夸张嫣如出水荷花。

二四七:公主

“生了,生了。”

过了一会儿,产房才从里头打开门开,楚傅姆从中出来,屈膝禀道,“恭喜太后娘娘,恭喜大家,鲁元长公主,皇后娘娘刚刚生了一位公主,母女均安。”

话音落后,椒房殿整个便静了一静。

吕后微微一笑,扶着苏摩的手站起来,逡视了椒房殿一遍,最后落在刘盈略显担忧的目光上,

“是个公主啊。皇后娘娘如今状况怎么样?”

楚傅姆怔了一会儿,方答道,“皇后娘娘很好,因为生产力竭,已经睡过去了。”

“那就好。”吕后点了点头,

“中宫嫡公主出世,是大好的喜事。你们都是有经验的,要好好照顾好张皇后和小公主,本宫年纪大了,侯了大半个晚上,撑不住乏,这便先回长乐宫去了。”

小公主的出生在夏六月庚午的子时一刻,这是一个吉利的生辰。据说在这个日子出生的女孩,利其生母。

张嫣从悠悠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从头到尾拾掇过一遍。新生的小公主被傅姆用煮过三沸的白叠布包裹,襁褓用的是陈留的长寿锦,寓意着对小公主的美好祝愿。

“阿嫣,”

刘盈在一旁陪着,见她醒来,双眸的光泽亮的惊人,“你醒了?”回头吩咐“将小公主抱过来给皇后娘娘看看。”

张嫣便看见了乳娘抱过来的手中襁褓里的女婴。

因为在母体中积弱的缘故,小公主虽是足月生产,却较之正常的初生婴儿要瘦弱一点。不过肌肤特别的粉嫩,额头胎发颜色很浅,

虽然还没有长开,但落在母亲眼中,便已经是生命的奇迹。

“她……”

张嫣惊叹。不敢直接伸手去抱,只先小心的抚了抚她柔嫩的面颊。

女婴感觉到了来自母亲的触摸,于是头微微的转过来,眼睛睁开一线。尚没有怎么着,反而是张嫣受了一惊,连忙所绘了手。

“怎么了?”刘盈失笑。

“她……好小,好软。”

这个孩子,说是自己千辛万苦痛的半死的生下来的,但现在洗过羊水过后裹上襁褓重新放在自己面前,却觉得有些不真实。而孩子却是粉粉嫩嫩极为可爱。就像前世街头吹的棉花糖,洁白绵软,让她生出一种不敢去碰触的感觉。生怕一个触碰就融化了。

胞弟张偃出生的时候。她当时正觉得生命彷徨,心中别扭,不肯去亲近新生的孩子。等到终于想明白,偃儿却已经是过了百日,不需要像新生婴儿一样小心照顾。也因此。面对着这个刚刚出生的女儿,张嫣手忙脚乱,竟是不知道该怎么照顾。

刘盈失笑,“新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他手把着手教着妻子如何抱起初生婴儿,浑不记得,昨日在产房外。刚刚再做了父亲的他也是茫然不知所措,还是由楚傅姆和鲁元一点点的指导着才终于敢抱起小小的女儿的。这时候却拿来在孩子的母亲面前显摆,好似自己很优越似的。

许是感觉到母亲的气息。小婴儿在张嫣的怀中入蠕了蠕,显得很舒适的样子。

张嫣僵硬的姿势慢慢的放松下来,也渐渐的变的自然。

“……你睡了整整有一天,今天已经是庚午了。”

刘盈知道妻子心思,于是赶在妻子询问之前。便将这些信息絮絮告之,

“母后知道你生的是女儿。面上淡淡的,没有特别欢喜,也没有不满的模样。不过今天白天,你阿母进宫,有你阿母在一旁调解,母后最后倒也抱着孩子露了笑容。”

椒房殿张皇后母女均安,不过最后生出来的只是一个女儿,到底有些让人失望,椒房殿的宫人眉目舒展之余,难免一抹遗憾。

张嫣瞧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急急问道,“昨儿个我是什么时候生的?”

“子时过一刻。”

“真的?”

张嫣长长的松了口气,目光落在女儿身上。

小女婴呶了呶嘴,在母亲怀中睡的香甜。

终究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避过了恶月之子的命运。

“当然是真的。”

刘盈坐在榻上,瞧着面前的温馨景象,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

他的妻子抱着女儿,神情温柔。落在他的眼里,就像一个大孩子抱着小孩子一样。转了心思笑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阿嫣,我们的女儿是有福气的,挑的是吉祥时辰出生。她日后也一定会一生顺遂。”

张嫣便抿嘴微笑,“我也希望这样。”

“所以……,”刘盈迟疑了一阵,“你不必难过。下一次,咱们一定能生皇子的。”

张嫣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盈是怕自己失望生的是女儿而非儿子,于是寻着好话安慰自己。

心中好笑,转而又感动不已,于是笑道,“我没有觉得不好啊。其实生一个女儿也挺好。”

刘盈微微愕然。

从丰沛乡间的农家少年到如今的大汉君主,经历了一次夺嫡之争的刘盈深知一个皇子对于后宫妃嫔的重要性,尤其,阿嫣还身负吕张二家的殷切希望,

也因此,在得知阿嫣生的是女儿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望着母后,怕期望有一个身含张吕两家血脉嫡皇子的母后加责阿嫣。好在母后表现的虽然不是很热衷,但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再加上阿姐在一旁劝说,应该是不会再放在心上。

除此之外,他也怕阿嫣对此心生失望,从而对女儿生了不喜。

张嫣却显得极为自然,“其实,我本就想着,这一胎若是女儿也不错。”

“我还年轻,只要没有意外,日后终究能生下皇子。本不必急于一时。阿婆和阿母不都是先生的女儿,再生儿子的么。不也挺好。”

她说的并不违心。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虽然表面上已经遮掩过去,但无论如何,前元七年的自己行踪终究有些首尾。这一胎若真生的是儿子,便是嫡皇子,他日很可能将会继承刘盈的皇位。眼下看着还好。待到日后,难保不会有一日,有人以当日事情质疑他的身世,进而指责他得位的正统性。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与其若此,反而不如如今生的是个女儿了。”

阿嫣能够这么想的开。刘盈便常常的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笑道。

“你能够这么想,也好。”

“阿嫣,你给女儿取个乳名吧。”

张嫣将身子倚在身后丈夫怀中,抱着女儿软软的身体。小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转,咿咿呀呀的。声音落在耳中,仿如天籁。

一刹那间,张嫣觉得十分幸福。于是偏头想了想,笑道,“我希望她这一生顺遂和美,永远不要出现难关。莫不如。就叫好好吧。”

“好好?”

刘盈沉吟念了一遍,忍不住偷笑了一下,道。“好,就叫好好。”

“不好听么?”张嫣回头,盯着他问道。

妻子的一双漂亮杏核眼黑白分明,刘盈咳了一声,道。“没有,很好听。”从妻子手中接过女儿。道,“好好,从今天开始,你便叫好好了。”

小公主满月过后,容颜便慢慢的长开,玉雪可爱,一双凤目,肖似极了父亲刘盈。但凡有人一逗就会咯咯笑,是个一点都不让人烦心的孩子。

她的父亲,在她满月的时候,给她取的大名是一个“芷”字。

“屈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芷是一种芳草名,寓意着品性高洁,一生芬芳。

张嫣从乳母怀中抱过女儿,一手托着新生儿稚嫩的颈脖,另一只手将女儿抱在胸前,亲昵的逗弄了一会儿,好好便挥舞着胳膊,对着母亲咯咯的笑。

她便慢慢的心疼起来,嗔道,

“傻丫头,你怎么都不会哭呢?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你这样,以后怎么让人心疼你?”

“瞎说什么?”内殿珠帘晃动,刘盈从殿外进来,瞪了妻子一眼,“好好是朕的女儿,大汉的嫡长公主,日后难道还会少了人疼不成?”

张嫣一笑,将怀中的女儿交给侯在一旁的乳母秦氏,起身迎上去道,“持已,你回来了。”乳娘抱着好好,屈膝对帝后二人拜了一拜,便无声的退到一旁。

秦氏是张嫣最终给好好择定的乳娘。

在好好成长的过程中,乳母的影响是巨大的。一个好的乳母言传身教,对孩子的性格成型有着极大的影响,秦氏出身于先朝没入宫中的官眷,为人秀美,性和善,通诗书,且颇识得文字,为人处世也颇为干练,进退之间颇有分寸。在家之时,闺名一个桑字,宫中便唤作桑娘。

张嫣也曾考虑过是否要亲自为好好哺乳。母乳喂养,母女感情自然更亲善。可是最终还是决定放弃。

这个年代,贵族女子会将子女交给精心选择的乳母,亲自喂养孩子,是只有穷人家的主妇才会做的事情。

不是不可以做。如果她坚持,刘盈绝不至于反对,而吕后,这些日子虽对她不如从前亲善,但吕后终究性子里属于政客的一面更多一些,不屑于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为难她这个媳妇。

最终沉默,还是为了女儿考虑。

身为中宫皇后,就算她再爱这个女儿,也不可能时刻陪在她的身边,事事为她考虑周到。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好好需要一个忠心的奴婢在她这个母亲看不见的角度上为她筹谋关爱,指点机窍。而乳母在填补这一空缺之上有着天然的优势。因为自幼哺育的情分,她对这个孩子有一份类似母女的情感,更能够为之切身考虑,忠心耿耿。

不可讳言,好好是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女儿,她比全天下所有的人多更爱她。但正因为这样的爱,她更要理性的为好好考虑,而不是因为一份独占的心情而自私。

至于害怕好好日后对乳母的依赖胜过于她这个母亲。

她张嫣亲手养育的女儿,会更去爱一个外人?

刘盈换下了外朝的冕服,回过头来,见到张嫣,连忙道,“你不用动。刚刚做完月子不久,我还是自己来吧。最多不要宫女伺候,”

他自己动手就是了。

“什么吗?”张嫣心满意足,嗔道,“我不过是想帮你做点事情。”

“免了。”

刘盈道,“你少让我动手服侍你,就算是不错了。”

“好好的食邑我刚刚也定下来了。”刘盈在张嫣的伺候下脱去了蓑衣,“是繁阳。”

张嫣想了一下子,“繁阳县是在魏郡?”

说的一点都不差。刘盈便若有深意的笑起来。权贵家的女儿,哪一个知道大汉天下有哪些郡县的?阿嫣却单听到县名,就能马上想起它的地望。

张嫣便将女儿抱在怀中,望着女儿的笑脸,逗着道,“好好,从今儿起,你就是繁阳公主喽。”

“不。”

刘盈摇头,在张嫣疑惑的目光中一笑,“是繁阳长公主。”

他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迎着张嫣微微讶然的目光,握着好好的手,笑道,“繁阳县是一个好地方,将来一定穷不到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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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于下面剧情需要,将番外中好好的眼睛与母亲阿嫣一样的杏核眼修改为凤眸,随父。

二四八:母寿

周朝制度,天子的女儿由公主婚,于是称公主。不同于后世长公主仅为辈分的代表,在汉一朝,公主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服同蕃王。

据张嫣所知,史上西汉一朝十二任皇帝,二百余年国祚,帝女中得皇帝特旨加封长公主的只有馆陶、平阳、卫长、鄂邑、敬武五人(外加鲁元公主的元公主)。有此可知,长公主地位之尊贵,只有由正宫皇后所出的嫡长皇女,或者极受帝宠的公主,才有资格得封。

(注:泪奔撞头,在此向大家致歉,我之前一直弄错了,鲁元并未确切加封过长公主。但她封号中的元字,即长的意思。元公主为长公主的一个别称。东汉服虔曰:“元,长也。食邑于鲁。”)

也许是天生的血缘亲近,好好对于父亲的反应特别敏锐,啊啊做声,白嫩的手足挥动,咯咯的笑起来,凤眼弯弯。

虽然好好是嫡出长女,但是刚刚出生满百日,便加封长公主,这圣宠,实是过隆重了。

“你不必担心。”刘盈瞧着妻子的神色,安慰道,“这个长公主封号,早晚是要给好好的。我春秋二十五,嫡出只有这一女,日后还需要靠她带来嫡子,现在便封了长公主号,也不算为过。”

一旁,桑娘察言观色,将新出炉的繁阳长公主抱走。

甘松香燃着清甜的味道,在椒房殿的角落里静静的燃烧着。自产后,张嫣便在东次间里点这甘松香。

“……倒是阿嫣你,坐了双月子,又休养了一个月,到如今,淳于堇究竟怎么说?”

“还好啦。”

她的脸色便有些不自然。她生产过后,身材自然有些走样。在加紧运动恢复过来之前,便不肯让刘盈近身。却扛不过刘盈,于是照着当日在渐台的法子伺候了他两回,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热气扑到耳垂后面,刘盈从背后抱住妻子的腰肢,埋怨道,“就不知道你在计较什么?说起来,你什么模样我没看过,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我还能嫌弃不成?”

事到如今。她早已经浸入到自己的血脉,是刻在自己心上的一部分。人难道能不满自己的身体?

“你就让一让我么?”张嫣便嗔道,在他怀中的身体也微微挣扎。只是听起来,意志似乎不是很坚定。

刘盈吻了吻妻子的红唇,然后忽然道,“今儿个,我在宣室殿召见了一个人。之后。他向我提出求见你。”

“是什么人?”张嫣的眸中便闪过一丝好奇的神色。

刘盈眸中便闪过一丝笑意,“你今儿要是从了我,我待会儿就让他进来。”声音狡黠。

椒房殿中,那顶四阿顶绯红烟罗芙蓉帐的四角便慢慢的垂了下来。

……

张嫣洗浴过后,换了一件碧色绣莲花纹罗襦,玉带十二幅间色裙见客。荼蘼伺候着她围上腰带的时候。笑道,“皇后娘娘如今已经足够瘦了,实在不需要太在意的。”

“尽胡说。”张嫣瞪了她一眼。杏核眼眸中闪过一丝娇媚水意。

她便坐在坐榻上,抿了一口茶,心想,究竟这个如今在外宫求见的人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刘盈觉得。自己见着会足够欢喜,从而答应交换他的要求。

然后便听见廊下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一个声音唤道,“阿姐。”还略带了一丝奔走之后停下的喘息。

张嫣手中的茶盏倏然僵住,猛的抬起头来,见殿帘揭处,一个紫衣少年从外进来,不由失声唤道,“偃儿。”

来人不过十一二岁,皮肤晒成了微微的麦色,脸蛋容长,眉目与自己有三四成相似,双目炯炯,望着自己,神情似悲似喜,不是暌违数年的胞弟张偃又是谁。

张偃静了片刻,重又伏拜了下去,“臣弟偃拜见皇后娘娘。愿娘娘长乐未央!”抬起头来微笑,露出一丝牙齿的洁白,已经是有了两个人的父亲信平侯张敖当年的几分风采。

……

“我这些年都在洛阳,陛下将我从家中领出,送入了河南郡守吴公门下求学。且命人看着,不准我带小厮伺候,不准我曝露信平侯府的身份,每个月除了必用的伙食住宿费用,没有给我多余一分钱。”

张偃对着姐姐提及这些年离开家人后在外的生活,轻描淡写。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那你现在如何呢?”

“一开始,我是很恼舅舅的,”张偃笑的坦然,“觉得他是记恨我,故意与我为难。后来,过了一两年,才开始慢慢察觉到舅舅的用意。”

他是信平侯府唯一的嫡子,生母又是出身高贵的鲁元公主,注定了自幼娇宠,总是依恋自己的阿母,姐姐,学不会独立的看这个世界,处理问题。如果就那么下去,也许,就会渐渐的走到岔途,前路越走越窄。

阿翁张敖也许察觉到了这个问题,可是碍于鲁元以及吕太后,不好出手矫正。

在这个时候,刘盈以舅舅的身份,将他从锦绣富贵堆里带出来,丢到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的洛阳,让他离开所有的光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求学,直面这个世界,在撞的头破血流之后,才跌跌撞撞的成长。

“舅舅他,是想让我看看,剥离开信平侯府世子的身份之后,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而我自己,又是多么的渺小不堪。”

张嫣看着成长了的弟弟,笑的欣慰,

“那这些年后,你又体悟到什么?”

张偃想了想后答道,“自前元四年,陛下在长安城外建太学后,河南郡守吴公第一个在本郡建地方官学,官学之中,有不少达官贵人子嗣,也有平民卓异之人。而我在他们之间学习,因为隐瞒了身份,这才看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

他的目光转为坚毅。

“我知道,我是信平侯嫡子,日后是注定要继承信平侯位及阿母食邑的,且阿姐你又做了皇后,繁阳长公主已经出世,日后,想来还会有嫡皇子,我作为张家的家主,日后一定要给你们母子撑腰。只有我能够站起来,拥有属于自己的功业、势力。日后,阿姐才能够在这座未央宫中真正站稳脚。”

张嫣望着他的目光颇为感慨,“偃儿。你长大了。”

不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男童,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志向。

听了胞姐的夸奖,张偃便又觉得羞涩起来,赧然一笑,脸上微红。承袭了信平侯的美貌,他日长大,当又是一个俊美的男子。

“对了,你还没有见过你的外甥女吧。”张嫣道,“好容易回来一趟,不妨多聚一聚。”回头吩咐宫人道。“将繁阳长公主抱过来。”

张偃看着襁褓中的刘芷,便觉得眼睛都移不开,衷心赞道。“长公主很可爱。”

“是么?”张嫣微笑,“她乳名叫好好。”

“好好么?”

“嗯。”

“好字意思为一子一女,好好,”张偃便逗道,“看起来。你还会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啊。”

“胡说什么呢?”张嫣嗔道。

张偃便只是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玉手镯。道,“这是舅舅送给你的。”

张嫣凝目去看这只镯子,它看起来虽然造型古朴,做工也不错,玉料却看的出有些许杂志,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

“太简陋了是不是?”张偃微微有些尴尬,想要将镯子收回来,

“这是我替人抄写文书,挣的工钱买的。不过终究是简陋了一点,好好毕竟是长公主,哪里能戴这样劣质的东西。”

“谁说的。”张嫣拦着他,笑道,“礼物看的不是价值,而是心意。在我看来,这满宫的贺礼,你这个做舅舅的,是数一数二的心诚。”取过张偃手中的玉镯,戴在女儿的手上。

张偃于是舒心的笑起来。

“偃儿,——这次回来,还要回洛阳么?”

“自然。”

提起正事,张偃便收了笑容,正色道,“恩师学问人品都极好。堪为典范,这些年,我在他门下学习,收益良多。这一趟回来,也是以家中母亲将要做寿的名义请假,,待过些日子,我便回洛阳。”

几年前,偃儿初离开的时候,哭泣打闹,只为了不离开阿母和自己。到如今,虽然归家相逢时依旧看着喜悦亲近,但已经是理所当然的说着要走了。

——雏鹰终究是需要离开父母的荫蔽,才能看见外面天地的广阔,于是打开眼界。但作为被留在后面的亲人,依旧会觉得几许失落。

“在洛阳可有什么见闻?不妨说给姐姐听听。”

“嗯。”提及待了几年的洛阳,张偃的目光便亮起来,侃侃道,“长安虽为帝都,可是洛阳也很繁华,我私心觉得,比长安差不了多少。到如今,我对洛阳可比长安熟悉多了。长安四周多山,洛阳却是平原……”

……

“对了,”这一日,说到后来的时候,张偃忽然想起来,兴致勃勃的对胞姐提起,“我有一个同学,名叫贾谊。为人很是有趣。”

“贾……谊?”张嫣慢慢重复这个名字,声音略带了一丝惊异。

“是啊。”张偃笑道,“阿姐大概没听过他,他虽和我年纪仿佛,却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平日与我交好。姐姐日后若有机会见了,一定也会喜欢。”

“是么?”张嫣垂眸微笑,不置可否。

“嗯。”张偃道,“我总觉得,他这样的人物,便是要出宰入相的。他日后一定会到长安来,到时候姐姐就知道了。”

“也许吧。”

无论姐弟间有再多的话,终究也有离别的时候。离开椒房殿的时候,张偃回头看着胞姐,欲言又止。

“阿姐,”

……

“现在我认同你的意见,单论做舅舅的话,陛下是个很好的长辈。可是,”他望着姐姐,眼神认真中又带着几分执拗,

他做你的丈夫呢?

到如今,他已经渐渐长大,懂得了一些从前年幼之时不懂的事情。从那个依恋胞姐的角色中走出来,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和肩膀上的沉沉责任。

可是,他还是怜惜阿姐的命运。

始终记得,当年,阿姐刚刚嫁给刘盈的时候,偶尔从回未央宫回到侯府小住,背着人的时候,眸光里流露出多少伤感怅然的眼神。

张嫣怔了怔,于是弯了弯杏核眼,明媚的笑起来,

“姐姐现在很好呀。”

好好在一旁的摇篮里,咿咿呀呀的挥舞着手臂,张嫣将女儿抱起来,“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现在有好好,有你舅舅的疼宠撑腰,已经能够觉得心里很稳。在舅舅的身边,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

这一年的秋九月十八日,是鲁元公主的三十一岁寿辰。

张嫣有些唏嘘。

三十一岁,在自己的前世还可以说是年轻的岁数,在这个时代,鲁元却已经是连外孙女都有了,说起来,都可以算是老太婆了。

因为上面还有长辈吕后在,鲁元公主的这个寿辰并没有大肆操办。只是在信平侯府举行一场寿宴,邀请一些亲戚参加而已。

皇帝和张皇后在这一日,携刚刚满了百日的繁阳长公主到信平侯府祝贺。

****

注(本段不算字数):

今天研究了一下西汉的六个长公主。鲁元是在刘邦称帝后封的,然后嫁给张敖;馆陶是文帝的女儿,在文帝为代王的时候出生,据说是景帝封这个姐姐为长公主,到武帝时期,尊称大长公主,因为汉初重母系,又称窦太主;平阳公主据说是在第二次婚姻和第三次婚姻之间封的长公主,据说是刘彻觉得这个姐姐几次婚姻不幸给的补偿,封长公主之后,她很快嫁给了卫青;鄂邑公主以抚育昭帝的功劳封长公主,在武帝朝,这个公主默默无闻。敬武公主据说可能是许平君所出。

唯一有可能初生便封长公主的就是卫长公主,这是武帝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武帝将近三十岁才得到的第一个孩子,是刘彻最喜欢的女儿,封地当利。当利产盐,十分富庶,由封地可以看出来刘彻对这个女儿的喜爱。卫长,据说是卫氏长公主的简称。其实我不是很确定她是不是初生就封长公主,因为当时的皇后还是阿娇,不知道阿娇是否容忍,又是否有力量对当时的刘彻构成反对。

西汉时期的长公主,地位比诸侯王。她们的食邑,是可以传给儿子的。吕后时期,鲁元的儿子张偃便继承了母亲的食邑,称鲁王。还有馆陶的第二个儿子陈蟜,“以长公主子故,封隆虑侯。”

们的好好刚出生便封长公主,是刘盈一力主张的缘故。汉朝的公主,并不是嫡长就可以封长公主的,如果之前馆陶长公主为景帝封没有错误的话,在文帝时期,馆陶为嫡长女,却依旧没有得到长公主的特封。按照阿嫣的想法,长公主应该能够拿到,但正常程序应该等好好出嫁前封,或者,在下一任同母弟上位时候封。

二四九:失女

乳母桑娘抱着刘芷的襁褓,屈膝拜道,“繁阳长公主拜见阿婆。”擒住好好的小手,作势朝鲁元挥了挥。好好似乎觉得有趣,于是咯咯的笑起来。满了百日之后,因为养的很好,已经比刚生下来的时候长大了不少,手臂像藕节似的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十分讨人喜欢。

鲁元瞧得觉得心都酥了,连忙将外孙女抱过来,笑道,“好好,可想死阿婆了。”

也许真是因为隔辈亲的缘故,她对着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外孙女,当真是恨不得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中怕化了,心疼到骨子里去了。

张嫣瞧着不免有些吃味,“阿娘有了好好,便不要女儿了么?”自己听着这口气,都觉得有点酸。

“小没良心的。”鲁元便眯了眯眼睛,转过来伸手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难不成和自己女儿还争宠不成?”

中元元年九月乙酉,秋高气爽。信平侯第于这一日将对着尚冠前街的府门大开,从辰时过后,便陆陆续续的有车马入府,下人小厮在内外院来来往往的穿梭忙碌。午时一刻,皇帝携张皇后及繁阳长公主到来,为胞姐道过贺后,便被张敖迎到外院园中去了。张嫣却已经是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阿母,于是留了下来,和母亲在内院中说话。

这一日,张嫣戴芙蓉冠子,穿着一件鹅黄色陈留茱萸纹曲裾,用一条白玉凤凰腰带系住腰身,自生了繁阳之后,她的身上渐渐褪去了一些属于少女的任性娇柔,增添了几分风采雍容。

鲁元看着这样美丽的女儿,就不禁感慨起来,“我的小阿嫣。还记得当初,只有这么小,”她比了个手势,“好像不过一眨眼,如今竟也开始做别人的阿母了。”

岁月就这么过去,恍若流水。

而她也从丰沛乡间的少女,变成了被人叫阿婆的老婆婆了。

“是呀。”

张嫣被母亲说的也伤感起来,“养儿方知父母恩。”

“有了好好,我才知道,阿母这些年。为了我们姐弟,付出了多少心思。——好在,”她抬起头来。看着阿母,目光带着孺慕与期待,“这趟偃儿回来,见着比从前懂事了,我也终于安定下来。阿母从今以后,便好好的享享清福,让我和偃儿伺候你吧。”

“好。”

鲁元唇角微微勾起,将背靠在身后的竹纹躺椅上,笑意安详,“我刘满华自问一辈子心思良善。从未害过一个人。如今不求别的,只求为你们姐弟积一些福缘,愿你们一生平安喜乐。”

信平侯府大门迎来送往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灰衣男子正将驾着的牛车停在侯府西边侧门之前。

守门的小厮上前问道,“什么人?”

灰衣男子跳下车,将斗笠往下押了押,压低嗓子道,“小哥。我们是来给侯府送今天订的鲜鱼的。”

“怎么这个时侯才送来?”

“对不住,本来早该送来的。只是侯府特意指定的鳜鱼迟了些时候。已经是赶的很急了。”

管事掀开车中筐子,见其中果然是鲜鱼,最上头的几尾鳜鱼,竟还是活蹦乱跳的,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吩咐后头的厨房小厮,道,“都搬进去吧。”

“可得悠着点。……今儿个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回侯府给长公主贺寿来着。张皇后自小最爱吃鳜鱼,若将这些鳜鱼给颠簸死了,我饶不了你们这群猴崽子。”

……

“赵大哥。”

待到侯府中人将鲜鱼搬进去,重新将侧门关起来,伙计钻入牛车,回头叫道,“我们也该回去吧。”

“小侯,你先回去吧。”灰衣男子并不回头,只道,“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有些肚子疼,寻个地方解决了,自会回去的。”

“那我可先走了。——赵大哥,这尚冠里往来可都是权贵,你可别乱逛,早些回来。”

“知道了。”

赵元垂眸,轻轻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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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里,鲁元母女正相聚得欢,侍女打着帘子进来,禀道,“公主,太后娘娘从长乐宫赐了贺礼来。且再过一会儿,外头也就该开宴了。”

吕后作为长辈,不能像刘盈一样亲自过来给女儿贺寿,但毕竟关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于是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特意从长乐宫赐一份重礼。

鲁元便起身道,“阿嫣,我们出去吧。”

好好忽然在一旁哇的一声哭起来。

“好好。”张嫣便停住脚步,去看女儿。

桑娘有些手忙脚乱,“长公主这是要换尿布了。”

“——以往在椒房殿,这个时辰,长公主是要睡一会儿的。”

新生婴儿需要较多的睡眠时间,张嫣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养成比较规范的生理时辰,于是刻意培养她在午间及夜晚睡觉。在宫中的时候,倒也见了些成效。只是如今回了信平侯府……

鲁元在一旁看着,便道,“让人将繁阳送去夏园吧。”

她笑道,“那儿是你从前住的地方,比较清静。且是府中经常收拾的,一去就能住人。我让春芜亲自过去收拾一下,去掉一些不适合放在小孩子的地方的东西,着乳娘带着好好在那儿歇上小半个时辰,等你们回未央宫的时候,再将她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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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冠里坐落在长乐未央二宫中,乃是大汉权贵聚居的第一等地方,常有北军军士在此地巡逻。赵元避过转角处执着赤戟的一队北军军士,沿着侯府灰黑瓦墙的外围走了一段路,听得墙后并无人声动静,于是吸了口气,纵身而起,跃过侯府的围墙。

信平侯府中一片亭台楼阁,花红柳绿,令人目不暇接。他避过了侯府下人的耳目。小心行走了一段路,只觉得四处游廊都长的一模一样,更不要说知道张皇后落脚的地方了。于是皱了皱眉,正琢磨着是否找一个侯府下人逼问消息,忽远远的见着两个侍女从东手游廊上走过来,连忙避到花园中假山后头,慢慢的,便听得两个人的声音喁喁传来:

“前头小公主困了,公主便命咱们先去夏园,将屋子收拾好。等一会儿,乳娘便会带着繁阳长公主过来休息。”

另一个圆脸侍女便拗口的笑道,“说起来。繁阳长公主是长公主,咱们公主是元公主,不知道是外孙女的长公主大呢,还是外婆的元公主大?”

“声音轻些。主子的事情,也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随意议论的?”之前的鹅蛋脸侍女似乎要年长些。连忙板脸斥道,不过左右看看,见廊子上下没有人,于是松懈下来,“先帝与陛下都只有一个女儿,都是嫡长。这不是好比的。不过……先帝登基的时候才分封储君公主,当时公主已经十三岁,马上就要嫁给侯爷。不像繁阳长公主。可是才落地不到一个月,陛下就巴巴的封了长公主。”

可见宠爱之深。

论起父宠,鲁元公主却是实在不如这位新封的繁阳长公主了。

赵元便听了一耳朵,在腹中计较明白,远远的缀在两个侍女身后。穿行了一段路,过了一片竹林。果然见两个侍女便进了一座园子。再等了一会儿,便见之前来路上,一群从人簇拥,中年妇人抱着一个凤纹明光锦缎襁褓的女婴走了过来。

那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繁阳长公主了吧。

他的眸子微微垂下。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这世上,有的人,生下来便出身高贵,有绫罗绸缎簇拥,众人宠爱,什么都不用自己忧愁;有些人,却只能被至亲之人抛弃,在凄风苦雨中静静死去。

奶水喝足,好好秀气的打了个呵欠,便闭了眼睛。

桑娘便掩了衣襟,将好好放在摇篮之中,微笑着瞧着粉嫩的小长公主,繁阳长公主实在是个乖巧的孩子,让人忍不住付出怜爱。

园中忽然传来一声高亢的惊呼,“走水了。”

走水的屋子是一座小楼,张皇后嫁入未央宫后,侯爷在夏园中新起的建筑,陛下和张皇后尚未琴瑟和谐的时候,与妻子来到侯府,便会歇在这座小楼里。与繁阳长公主此时休息的屋子很近,火光刚刚一起,园中的下人便都惊慌起来,手忙脚乱的赶着扑火。

桑娘连忙将好好抱在怀中,想要出园避一避,回过头来,却见室中下人早就空了,一个灰衣男子从门中走进来,不由大惊失色,刚要尖叫,已经被男子用匕首手柄击中额头,晕眩了一下,颓然卧倒。手中失力,抱着的女婴便眼看着要摔在地下,被来人轻易的抄手接过。

经过这般惊险的事发,襁褓中的好好根本并无知觉,只扁了扁嘴,依旧睡的香甜。

赵元瞄了一眼襁褓中繁阳长公主。

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容貌,虽然才过了百日没有几天,好好的容颜已经长开了一点,显出了几分美人胚子的原型,颇为玉雪可爱。

倒是个乖巧的孩子。赵元忍不住的柔和了神情,笑了一笑,却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倏然沉下脸。

……

待到小楼的火渐渐扑灭,下人们安下心来,回转过来,见守着繁阳长公主休息屋子的两个侍女倒在帘子下头,于是冲进屋中,见桑娘亦昏卧在地上,而遍寻屋中,繁阳长公主早已经不见了踪迹。

信平侯府宴客的大堂位于前院一座高台之上,地颇宽敞,从堂上望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未央长乐二宫,侯府园中葱葱郁郁的草色亦铺展在高台下首,自信平侯府在尚冠里兴建以来,十年之内,信平侯张敖在这座园中花费了不少银钱,看起来,端的是修的花团锦簇。

作为今日的寿星,天子的胞姐兼岳母,鲁元公主被让着坐到首座,张嫣随着刘盈坐在一旁,正饮尽一杯菊花酒,抬起头来,见堂外,一个侍女正对着荼蘼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荼蘼的面色便倏然变的惨白。

“怎么了?”张嫣问道。

“娘娘,”荼蘼期期艾艾,不忍与言。

张嫣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可是好好那边出了事情?”

“……娘娘,”荼蘼咬了咬牙,禀道,“刚才夏园繁阳长公主身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公主适才不见了。”

“什么?”

一个瞬间,张嫣只觉得眼前一黑,面上脸色也急剧的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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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的,忏悔。(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五零:身世(上)

新封的繁阳长公主刘芷,竟在张皇后母家信平侯府被奸人掳去,这是自去年故齐王襄高庙逼宫之后,长安城中所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天子震怒,令中尉戴安之率北军军士在长安城内外大索,务必要捉住贼人,平安救出繁阳长公主。

出了这样的事情,鲁元公主的寿宴自然就办不下去了。

信平侯府高台堂上一片零落,梁上垂下的朱色纱缦无辜的在秋风中晃动,在椒房宫人担忧的注视之中,张嫣坐在正中坐榻之上,神色怔怔。往日里漂亮的绯唇,已经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阿嫣,”

刘盈大步的进来,拥着妻子清瘦的身体,“好好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张嫣回过神来,将头埋在丈夫怀中,几不成言,“我……持已,是我不好。要是当时我没有将好好送走,而是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她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阿嫣。”刘盈厉声喝道。

他缓下声气安慰着,“你是好好的阿母。如今不是找人责任的时候,我们最应该做的,是费尽心力找到好好的下落,将她救出来。好好她还那么小,如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若你这个做娘的乱了阵脚,要她怎么办呢?”

张嫣愣了愣,目光慢慢的清亮坚毅起来。

她的不知道如今在什么地方,还等着她的阿翁阿母去披荆斩棘平安救她回来,这个时候,她不能够倒下。

好好的年纪小,出生之后这些日子又一直都跟在自己身边,大家便都疏忽了。直到今日与自己分开,才发现照顾繁阳长公主的人,除了乳母桑娘。其余的都是年轻女官,机智有余,稳重不足,加上因为今日是在自己的的母家,大家没有存着一些防备。这才轻易中了奸人的调虎移山的计策,给奸人以可趁之机,掳走了尚在襁褓中的繁阳长公主。

鲁元公主面色发白,从厢房中出来,请罪道,“陛下。是臣姐夫妇照顾不周,才让小公主遭此劫难……”话还没有说完,想起好好在襁褓中可爱粉嫩的模样。一时心如刀割。

刘盈稳稳的扶住了她的胳膊,“阿姐。”

失去了爱女的踪迹,他此时亦心急如焚,可是看着面前的姐姐,却又不知道能够说什么。只能够道,“这怪不到你头上。是那贼人太猖狂。”话及于此,转身道,“传令戴安之,加紧寻那贼人下落。”

……

众人在焦急等待中,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北军骑军飞快的入侯府报讯:

“寻到繁阳长公主的下落了。”

“在何处?”刘盈霍然起身。

“在长安城南一座山丘上。”

接到了刘盈的传召,北军全力以赴,沿着奸人在信平侯府留下的踪迹顺藤摸瓜。一边寻到东市鱼肆,一边追着出了安城门。劫走繁阳长公主的贼人似乎并未特意隐藏踪迹,很快的便在长安城南寻到了人。如今,北军一千精锐,已经将贼人团团围困在长安城南的一个山坡之上。”

双名御者驾着宫制马车。从安门大道出了长安南城门,城南为大汉坛庙礼制建筑所在之地。道路修的极为宽敞,马车飞快奔驰,在山丘前倏然停下。张嫣从车上跳下来,拎着裙摆,朝着不远处的山丘奔去。

在披着甲胄手持刀戟的北军重重围困之下,一个二十**岁的灰衣男子站在山丘顶上,手中孩子的襁褓为金线陈留明光锦缎所制,正是今晨繁阳长公主刘芷所用。而他抱着孩子站在山坡之上,神态安详,仿佛山下所有对着他泛着铮铮光芒的刀戟,都不过是儿戏一般。

“不准过来。”

赵元做势举起手中婴儿,对着奔过来的张嫣道,“再过来一步,我便将这孩子从山上扔下去。”

他所在的这座山坡地势颇为奇异,从一侧上坡极缓,另一侧却骤然陡峭起来,虽然为丘陵,但也有数十丈高,好好如今才百日,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多半定无幸理。

张嫣只得硬生生的停住脚步。

鹅黄色的像扇面一样的裙裾一撒,然后合拢。

赵元抬起头来,赵元便打量着离着数十余步远的张嫣。

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的女郎,青丝逶迤,在头上盘成倭堕髻,一身鹅黄色的丝绵曲裾,用深黄色绣线绣茱萸纹路,富丽堂皇。便是如今未央宫中擅宠椒房的张皇后,果然容貌非凡气度娴雅雍容,堪为大汉母仪天下。

当年初生的赵国瓮主,已经成长到嫁人生子的年岁。

若是,当初的那个女孩儿还活着,应当比这位张皇后还要生的美吧。他的姐姐也不会郁郁终年,最后早亡。

一时之间,赵元心中大恨。

好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转,丝毫不知道自己所处惊险,在襁褓中打量着抱着自己的男子,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笑的十分欢畅。

刘盈瞧着女儿,目中担忧一闪而逝,然后转到挟持着她的男子身上,凤眸中露出凛凛杀机。

他素来脾气温和,但有着一条坚定的底线,便是十分看重自己的亲人。此人居然劫持自己不过百日的幼女,对他而言,便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事情。

北军校尉刷的一声收了手上的赤戟,单膝跪地,行了军礼,“臣北军校尉苏匡参见陛下。”

刘盈点了点头,上前走了几步,在张嫣的斜前方停下,半遮住张嫣的身影,以为了在突发状况下保护住妻子,凝眉看着站在山坡之上的赵元,气势不怒而威。

饶是手持繁阳长公主,自信绝对不会有人敢在不伤害自己手中孩子的前提下制住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中,赵元还是经不住的退了一步。将好好放在右手怀中,跪伏在地,“草民拜见天家。”

“你是什么人?竟敢劫持朕的公主?”刘盈冷笑道,“竟然已经掳走朕的女儿,又何必惺惺作态,拜朕这个皇帝?你就不怕朕诛你家人么?”

“家人?”

赵元纵声长笑,声音充满淡淡的悲愤与嘲讽,“多谢陛下抬举,只可惜,草民早已经家破人,再没有家人给你诛了。”

“陛下是一代仁主,草民心中一直也很敬服,作为大汉臣民,这一拜,是应该的。草民这次入信平侯府劫繁阳长公主,只为了私仇,并非国恨。待得此间事了,自会用命一条给小公主赔罪。”

“私仇?”刘盈越发刻薄冷笑,“说的更荒唐了,朕的女儿落地不过百日,能与你有何仇?”

赵元淡淡道,“小公主本身也许是无辜的。只可惜,她有一个不算无辜的阿娘,外翁外母更是手上沾染人命。九泉之下,若是怨怼,便怨怼她投错了胎吧?”他瞧着刘盈,目光中充满病态的恶意与兴奋,“陛下若痛惜女儿,不妨责问信平侯张敖,哦,对了,”

“这么说起来,陛下你也并不是跟我完全没仇的。”

他的声音低下来,充满刻骨的恨意,“当年,若非仗着先帝与你的势,鲁元公主也何能逼的我妹子早死。”

张嫣深深的颦起眉,无法猜测到此人的身份。听得身边刘盈回身吩咐,“去传信平侯张敖迅速前来。”

道路北头长安方向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不一会儿,人过中年依旧面容姣好貌若女子的信平侯张敖便骑着马赶到,在百步开外扔下马缰,大踏步的赶过来,朝刘盈拜道,“臣张敖参见陛下,参加皇后娘娘。”

转身对着山丘之上的赵元斥道,“大胆狂徒,你是何方身份,竟敢潜入信平侯府掳走繁阳长公主?”

见到了心目中的仇人,赵元精神大震,目中染上浅浅赤色,“张敖,你不认识我是谁了么?”

张敖闻言,微微怔楞,瞧着赵元半响,一些记忆才从久远的往事中泛上来,恍然道,“你是赵元?”

“正是。”赵元仰天大笑道,“你再也料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吧?”语气带着刻骨的愤恨。

“胡闹。”张熬甩袖斥道,“当年我张氏待你赵氏一家不薄。若非你早年离家出走,你父母又怎么会气的病弱早逝,如今越发癫狂,居然连繁阳长公主都敢劫持了。还不将她交还过来。”

……

从张敖与赵元的对话中,张嫣渐渐的猜到了赵元的身份,愣了愣,抬起头来,逆着天光看着赵元平庸的面容,面上神情复杂。

一旁,刘盈的唇也抿起来,负手吩咐道,“苏校尉,命北军执戟后退后。”

苏匡早已经听的冷汗涔涔,从这个掳走繁阳长公主的贼人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听出来,今日此事与信平侯府往事有关。信平侯张敖为鲁元公主夫婿,张皇后之父,他的秘事,又岂是自己好听的?闻听此言,正中下怀,忙不迭的命手下军士往后退出百步,同时命后面的弓箭手上前,百十张弓箭对着山坡顶上的赵元,只要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无论赵元身手多高,定能留下他的命来。

“……苍天岂非不公?”

秋风大作,吹的赵元衣襟扬起老高,瞪着张敖的方向,目色赤红,“你的这个女儿如今已经尊贵无匹,却有另外一个女儿却在凄风冷雨中不甘的咽了气。凭什么?莫非就凭她的娘是公主?公主有什么了不起。我偏要拿公主开刀,以偿我姐姐,和我可怜的外甥女在天之灵。”

他说的激动,手上不自觉的便用上了力气。好好不过是个刚满百日的婴儿,如何受得起这样的力道,顿时便哇的一声哭出来,从襁褓中伸出手,小脸涨的通红,哭的声嘶力竭。

二五一:身世(下)

“好好,”

张嫣母女连心,听闻女儿的哭声,心痛不已,倚在刘盈的怀中,仿佛娇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

张敖面上闪过一丝奇异之色,厉声喝道,“你若真觉得有什么冤仇,直接冲着本侯来就是,何必扯上无辜的繁阳公主?公主不过是个才出生的孩子,能有什么错?”

“哈哈哈。”赵元仰天大笑,

“刚出生的孩子就不会有错了吗?那可也未必。”

“话又说回来,”他的脸孔变的悠远起来,“若信平侯真的也觉得刚出生的孩子都是没有错的,当年又为何眼睁睁的看着我那可怜的外甥女病弱,却心狠的见死不救?”

当年,信平侯张敖还是赵王的时候,赵王府的主母鲁元公主与赵姬同时有孕,赵姬的孕期稍稍早一些,两个人却在同一天,先后发作生产。鲁元公主早产,生了一个女儿,因从胎里带来的弱症,有些不足,于是赵王张敖命赵都襄国的所有大夫都去给大翁主诊治。在这个时候,独自在偏院的赵姬在孤寂中生下了一个足月的女儿。

据说,因为医女被调去服侍鲁元公主,赵姬难产,小翁主在母体中待了太长的时间,生下来的时候,面上都泛着青紫,呼吸不畅。

赵姬惊恐万分,苦求张敖派一个大夫前来,救救自己的女儿。等来的却是来到自己房中将女儿抱走的仆妇,过了半日,管家张敬派人通知她,小翁主因为救治不力而夭亡,因为年未满八岁,不计入排行,甚至。都没有取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赵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此后岁月,一直没有从幼女伤逝的哀痛中走出来。一个月后,她出门的路上,被劫匪劫持,虽然平安归来,却在脸上留下了一道疤痕。

张敖忍耐着,皱眉道,“赵元,你不知道当年内情。当年的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

好好的哭声。渐渐的低下来,一抽一噎。

“什么样的内情,都掩饰不了。我姐姐因此而消亡的事实。”赵元冷笑道。“这些年,我知道我姐姐的死讯。我就在想,怎样才能让你受到最痛的报复。”

信平侯张敖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让张氏的繁荣一直持续下去,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信平侯身边一直跟着护卫,我不容易得手,更何况,就算是杀了你,也只是毁了你本人而已,却没有毁掉你的信念。”他望着身边哭泣的女婴。神色中充满了狂热与兴奋,“我劫了小公主就不一样了。繁阳公主是天子爱女,刚出生便获封长公主。她在信平侯府上遇难,且是因为你多年前的罪孽,这一回,任你张家有再深的圣眷,也担不起的起这样的罪名吧。”

他看着张敖难看的神色。笑的张狂。

他要的不仅是张敖的命,而是摧毁张敖的信念。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他付出一切的侯府在他的手中衰败下去,父女离心,这才是他最终的报复,才算是为姐姐赵姬当年所受的冤屈吐上最深刻的一口气。

“想当年,”回忆起一家人在赵地温馨和乐的情景,赵元的神情柔软下来,“我家中虽然一贫如洗,但和乐融融。赵王当时却欺负我妹妹年幼,骗拐了她,若你能善待她,我们一家也就认了。可是,”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姐姐,姐姐面容里难抑的悲苦,眸中露出恨意,遥指着张嫣道,“就因为为了救治这个鲁元公主的女儿,整个赵都的大夫都赶去了赵王府的主院,我那可怜的外甥女,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她的阿翁明明是位高权重的赵王,却连看她一眼的功夫都不肯,只让着她一个人在那里苦熬,就那么孤零零的死去。”

阳光透出冬青树的叶子,零星的落在张嫣的侧脸上。睫毛微微眨动,翩跹犹如落蝶。

赵元的目光转到怀中的好好身上。

小公主的面上一片泣涕交织,打了个饱嗝,神情无辜而可爱。

如果她不是张皇后的女儿,她此时还是在母亲的怀中,灿烂的欢笑吧。却偏偏为了一段十七年前的旧怨,赔上了年轻的性命。

赵元的心中划过一丝惘然,因为痛惜对姐姐的伤害,而肆无忌惮的伤害别人,这样做究竟对不对,一刹那间,他无法决断。但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无法回头,举起怀中的女婴,作势欲扔出去。

“赵元,”张敖情急而呼,“你要杀你自个的亲外甥孙女么?”

赵元愕然,“你什么意思?”

张敖冷笑,“当年的事情,你究竟了解多少,就径自出来闹事。”

“你若不怕赵姬午夜梦回的时候来找你,控诉你亲手杀了她的外孙女,让她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心,就动手啊。”

“你的意思……”赵元看了看远远的,站在刘盈身边的张嫣,又看了看怀中的女婴,语无伦次,“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赵元惊疑不定,瞧了瞧怀中的女婴,好好哭的面上涕泪纵横,依旧可以看出面容姣好。复又看了看立在刘盈身后的张皇后,杏眼桃腮,既不随鲁元公主,亦不似赵姬,七八成似的是生父张敖,

张敖,“想要救人,竟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长公主一双凤眸,分明是随着鲁元公主,怎么可能是……”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露出一丝渴望。

张敖唾道,“凤眸怎么了。你可记得繁阳长公主的生父是谁。陛下与鲁元公主是姐弟,两个人都生了一双传自吕太后的凤眸,繁阳公主作为陛下的女儿,生的凤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不是瞎说,我自有法子证明?”

“什么?”赵元问。

“赵姬有一个毛病,是碰不得劣质布料,一碰身上便会起红疹,不知道你可记得?”

赵元微微沉默。

他怎么可能忘记。

正是因为姐姐自出生便有的这个富贵毛病,父母才不得已将她送入了赵王府。虽然身为奴婢,但好歹能够得多的银钱,不为衣饰所苦。

“皇后娘娘便继承了这种体质。虽然我不知道长公主是否也是如此,但母女一脉相承,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秋九月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从未央宫出来的时候,桑娘给好好穿的衣裳并不多。此时挣开襁褓,露出藕节一样的手臂,哭的一噎一噎的,让人好不心疼。

赵元的眼睛亮了一亮,握住好好的手,扯过身上的绨裳,用灰色粗绨擦拭她的手臂。

婴儿的肌肤本就娇嫩,更何况好好身为公主,娇生惯养,漂亮的凤眸瞪的大大的,想要挣脱,只是人小力气弱,哪里摆脱的掉。

不一会儿,她的手上便起了一层疹子。

好好不适至极,哇哇大哭。

赵元却瞪大了眼睛,“居然……这样。”再度看着好好的眼神,便充满了慈爱,“乖宝宝,你不要哭了。”

张嫣实在无法忍受,站出去几步,“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赵元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郎。

她那么美丽,那么娇俏,身上生机勃勃,充满着青春的朝气。她,是自己的外甥女。

赵元讷讷,小心而珍重的将好好交给了张嫣。

繁阳长公主一落入张皇后的手中,百步开外的北军便轰然而上,将赵元给押解起来。

赵元束手就擒。手上被北军军士给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远远的看着张嫣和被她抱在怀中的好好。

张嫣抱着女儿,哄了几声,用沾水的湿巾将她的小脸擦干净,掳起她手臂上的衣裳,见了好好手上的疹子,不由又是心疼又是气恨,狠狠的剜了赵元一眼。又是觉得酸苦,怔怔的,落下泪来。

“阿翁满意了?”

张嫣抬起头来,眸中带着淡淡的伤痛,“能够将好好救回来,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不是?”

张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阿嫣,当时我的做法,是对大局最好的法子。”

“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是不是?”

张嫣冷笑道,“是啊,从一个姬妾的女儿,变成鲁元公主的嫡女,当初的那个小女孩,身份真是因此高了不少,是从中获益的人,没有资格来责怪你,是不是?”

天光下,她的眸光亮若星辰。

张敖在这样的目光下,竟然觉得有一丝自惭形秽。

“可是当初的四个人,有谁愿意呢?”张嫣咄咄逼人。

“你有没有问问那个真正的公主之女,她愿不愿意就这么样默默无闻的死去,连个自己的姓名都没有?你有没有问过我阿母,她是否愿意被欺骗,连自己的女儿是谁都不知道?你又有没有,有没有问过赵姬,她是否愿意将女儿就这么让出去,从此母女不能相认?”

你谁都没有考虑过,只是考虑到了你自己。

张嫣恨恨的瞪了张敖一眼,将好好交给了身后奔来的荼蘼,转身朝一边草莽苍黄的深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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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最近邻近毕业,每天都很忙来着。等会修改。(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五二:前情

张嫣抱膝坐在长安城南郊的枯黄草地之上,仰头看悬在西天之上的太阳,它被拖曳成椭圆的形状,色泽微白。将近初冬,未时的太阳虽然过了最烈的时候,却依然直刺眼睛,她只注视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睛刺疼,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下来,不知道是因为阳光的缘故,还是此时茫然酸苦的心绪。

刘盈带着从人过来,远远的,便望见了张嫣坐在草地上的的背影,掩映在秋日满地的枯黄草色中,显得特别的寂寥。

他便吩咐从人在原处候着,自己举步上前,走到了妻子身边。听到身后熟悉脚步声的张嫣忙伸手抹了一下面颊,没有回头,轻道,“来了?”声音微哑,尚带着一丝哽咽。

“嗯。”

“阿嫣,”刘盈迟疑了一下,唤着妻子的小名。玄色的黼黻纹衣裾落在地上,盘腿坐在张嫣身边。

“好好已经交到乳娘手上了,秦氏将她照顾的很好,太医院特制的玉露水,涂上去后,胳膊上的疹子已经差不多消下去了。这个小丫头心性豁达,记好不记坏,立马就又笑开了,我过来寻你的时候,她已经是又睡了。”

一边说,一边瞧着妻子,瞧阿嫣听的很专注,面上神色也渐渐转柔,不由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事情,你不必太过在意。对我而言,无论你是鲁元阿姐的孩子,还是昔日赵王府赵姬之女,你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阿嫣,是我认定的今生相濡以沫的伴侣。”

张嫣先是愕然,渐渐的听着,面上神色便古怪起来,“你就是为了这个,特意过来安慰我?”

刘盈无言。

阿嫣自小认定自己是信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的女儿。这个身份给了她无尽的荣耀的同时,也带来了随之的苦恼。但无论如何,谁又能转瞬间接受自己从前以为的都是假象,从一个公主的女儿转变为姬妾之女的事实呢?

张嫣发了一会儿呆,忽得笑起来,“其实没有必要。”

“关于这件事情,我早已经有预感。只是一直以来,觉得如今这个样子也不错,所以不愿意去深究罢了。”

“你知道这件事情?”刘盈讶然提高声音。

“是啊。”张嫣点点头,微翘的唇角里带着淡淡的讽刺意味。“只是不是很明确罢了。我怀疑了有些日子,直到今日,阿翁说出了口。我才能最终确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嫣偏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也有四五年了吧。”

前元元年的时候,新帝登基不久,她随阿翁返回阿翁的食邑信平县。与孙寤在侯府的园中弹琴,偶遇赵姬。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见到赵姬。

当时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触感,只是在一年后的某一天,听闻赵姬途中病逝的消息,当日的情景忽然回到眼前,忽然醒悟过来。那一天,赵姬身上的衣裳,竟是齐地最好的冰纨。

汉立之后。在齐地立三服官,为宫中进贡织品。冰纨是其中最珍贵的一种细绢,据传纹理细腻如冰,密密织就,一匹就要百十贯钱。在信平侯府中。只有阿母和自己用的起,另外两位姬妾。因每月月钱所限,一辈子也只有过一两件冰纨织就的衣裳,平日里舍不得穿,只在阿翁往她们房中过夜的时候采珍而重之的换上。

赵姬多年无宠,但她随便出来逛园子,身上穿的衣裳,竟出自冰纨。

“娘子不知道么?”

当时,荼蘼讶然道,“赵姬自幼一个毛病,不能穿粗制布料,否则肌肤不适。为此,公主特别体恤,在她房中例钱之外,衣裳料子全部供给最上好的丝缎。”

听闻了这个事情,她默然了良久。

赵国翁主张嫣,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从来都是锦缎绫罗包裹,不曾委屈沾染过粗布面料。

唯有六岁的时候,跟随刘盈去商山的那一次,因为弄湿了鞋袜,便换了一双缣袜,不过片刻,脚上便起了一片红红的疹子。

因为当日她是偷偷溜出宫,没有带侍女伺候,这件事情,连贴身侍女荼蘼都不知晓。

刘盈曾经戏称这是一种富贵病,只有生在绮罗堆里的她才得的起。而她也一直没有当做什么大事,却在当时才发现,自己的这种体制,似乎与赵姬一脉相承。

不需要任何旁余的证据,遗传的力量比什么都要来的不容置疑。

在前元二年,她来到这个世间的第五个年头,她的生母刚刚去世之后一个月,她知道了一个真相,自己并不是鲁元的亲女,她的生母另有其人,是信平侯张敖曾经的宠妾赵姬。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想明白的时候,赵姬已经去世了。

她被张敖悄悄的被葬在了信平来京城的路上。

如果赵姬还活着,也许她会继续探究下去。但是她已经在自己想通之前便死去了。

死者已矣,生者却依旧在生。纵然赵姬真的是自己的生母,说到底,自己和她并不熟悉,从小到大,只不过简简单单的见过几面。而真正在自己来到大汉这个陌生的地方之后,一直给自己关爱的却是鲁元公主,她早已经将鲁元当作了自己的母亲。

其实,认真真正说起来,她本也不是真正的张嫣,而是从后世穿越到这个时空的一抹灵魂,看重的不是血缘,而是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积累下来的情分。

她已经做了十多年的鲁元公主的女儿,彼此之间早已与亲生母女无异,如果为了追寻逝去的生母的线索,势必惊动鲁元。她不想因此而伤了鲁元的慈母之心。

所以,她一个人想了一夜,在第二天东方黎明悄悄射出第一道天光的时候,决定将这个秘密继续藏起,不露一丝痕迹。

“所以说,你在嫁进宫之前,就知道,你不是你阿母的亲女。”

张嫣想了想,

“如果非要这么说,也没有错。”

刘盈的脸刷的一下黑下来,“在宫中那么久,你却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事实真相,也许我,也许我们……”

刘盈渐渐说不下去。

他和阿嫣,在未央宫中做了四年夫妻,他一直认为阿嫣是自己的外甥女,所以不能亲近。可是,他亦一日比一日迷惑于她的美好宁馨,那段相思相望而不能相亲的时光,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纠结的时段。

阿嫣却在这时候告诉他,她早就知道,他们根本不是至亲的舅甥。

若真相竟是如此,那这么些年,他所有因此而生的纠结和无奈,又有什么意义?

若你能早些说出来,也许,

我们不至于蹉跎那么多岁月。”

张嫣眯了眯眼睛,“舅舅真是贵人多忘事。”她冷笑道,“我和你说过的,只是你忘记了罢了。”

刘盈难以置信,“你什么时候说过?”

他倏然住口。

阿嫣当时的确曾经隐隐绰绰提到过一次。

那还是她初嫁给自己不久的时候,曾经问过自己,如果她不是阿母的女儿的话。自己是不是就会肯爱她?

那时候,阿嫣的双眸灿灿,杏核眼明亮仿如天上的星辰,应是抱着很大的期待的吧。

她希望自己能够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告诉她,若如此,他便愿意弯下腰来爱她。

只要他这么答了,她便会告诉自己,信平侯府当年的真相。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刘盈回忆前情,心里骤然生出一种歉疚。

“不会。”

他当时望着阿嫣,郑重道,“即使你不是你阿母的女儿,你依然要叫我一声舅舅。”我们依然不能够真正在一起。

记起了这段往事,刘盈一时哑然。

“对不住。”

他对阿嫣道歉道,声音带着一点喑哑。

“我当时那样说,你一定很伤心吧?”

他不是为了伤她的心。

他只是,他当时只是觉得阿嫣太孩子气,有些事情,事实便是事实,如何能够用如果来假设,不过是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他同时警觉了自己心中对阿嫣的好感,于是用这样一种回答,拒绝了阿嫣,同时告诫自己,面前这个聪慧可人的少女,不是自己可以放纵去爱的女人。

世事难料。到如今,他们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回想当日,不由得感慨万千。

张嫣吸了吸鼻子,忍住充斥的泪意,忽然狐疑道,

“说起来,刚才阿翁说出事情真相的时候,你,好像并不吃惊?”

“呃。”

刘盈瞧了瞧落下西山的余晖,若无其事的转过话题,“天色不早了,好好大概已经醒了,我们回宫吧。——哼。”

他微微痛呼一声。

张嫣伸手到他的腰线,狠狠一掐,面上却依旧带着甜甜的笑靥。

他知道妻子的意思,只得老实交代,“就是去年,你离开长安的时候,我辗转反侧,却偶然发现了一些异状,对当年事情起了疑心,于是遣人往赵地查访。”

张嫣在心中微微计较,忽然便回过味来,“那就是说,你到北地去追我的时候,已经知道了,我不是你亲外甥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五三:往事

“那你当时还骗我,说什么如果要招报应,我们一起去的鬼话?”张嫣杏眸圆睁,提高音调,质问道。

“咳……”

刘盈作势咳了一会儿,放下了掩唇的袖子,若无其事道,“反正,如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当时我是否知情,重要么?”

……

“我只是觉得,在那个时候,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多半会惹你生气,更加不会回头原谅。”

一时之间,张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想到过去,又生出了一点不甘,终究不能完全释然,倚在刘盈怀里,伸手去柠他的耳朵,狠狠的在他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刘盈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齿间泛起淡淡的咸味,一如他的气息。还没有怎么样,就已经勾的她心软,力道缓缓轻了,啮在齿间,不像是泄愤,反而有了一点点**的感觉。

刘盈回过身来,反手拥住张嫣的腰肢,抵住妻子的额头。

“阿嫣,”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我那个时候,太过于患得患失。我太害怕失去你,于是越发想要得回,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你要是生气的话,就再咬我一口?”

张嫣逼回了眸中的泪光,“事到如今,我还怎么生气?”

一年过去,他们早已经做了真正的夫妻,她连女儿都给刘盈生了,还能够如何?

剥离种种的理智,本质上,张嫣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心之所向,就是她的答案。当初在北地的一个月时光中,她在闵家别庄落难被救回来,言谈之间激怒了刘盈,两个人初夜的时候。她曾经质问刘盈,“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议么?”

刘盈当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的回答她,“如果真的要遭报应的话,你陪我一起吧。”

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刹那,刘盈的宣言让她十分感动。

为此,她才在之后放弃了抵抗。心甘情愿的配合了他所有的动作。

她在倾心爱了刘盈四年之久后,终于在天一阁之后绝望,决定放弃这段感情。远遁到北地,打算洗净铅华,忘掉过往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刘盈却在这个时候,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他真的如实告诉自己。我已经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外甥女,所以,我们是可以相爱的。因此,我费尽心思找到你的下落,来到北地。想要告诉你,我爱你。她多半是会惘然,为自己四年的苦恋终于得到回应而欣喜。却在欣喜之外。别有酸涩,无法回头。

整整四年的无望深情,和天一阁那一夜刘盈对自己的伤害,让她将心底对这个男人的爱恋冷冻,凝成了坚冰。如果说最后让她融化回暖的。是刘盈持之以恒的真心和无微不到的体贴的话,那么。当日他在自己耳边的那句誓言,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女子就是这样感性的动物,虽然理智上明明知道,刘盈这些年来一直因为彼此的舅甥关系而拒绝自己,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的宣言还是让她感动。这让她觉得,他对自己的爱足够深沉,这才能够跨过他一直以来坚持的一些信仰。

到如今,刘盈却告诉她,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外甥女,那些曾经有过的所谓感动,也就都成了笑话。

可是,

刘盈拉过妻子的手,亲吻她青葱一般的指尖,“阿嫣,也许当初在这件事情上,我是曾经欺骗过你,可是,我爱你的心,是真的。”

张嫣哼了一声,闷着脸回转过头来,露出带着淡淡绯色的侧颊。

困囿于过去是不对的。时至今日,他们已经琴瑟相和,有子在枝,追究当日的情形真相,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

张嫣忍不住瞧着刘盈道,“我明明记得以前的你,是很古板的啊。怎么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

刘盈抿唇微笑,“在皇帝位置上做了这么久的人,怎么可能还那么方正?”一双凤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金乌缓缓西下,在天边铺出一道艳丽的色泽。龙首原上的秋日景色,美丽的让人心生留恋。

刘盈起身道,“阿嫣,咱们回家了。”

张嫣的心也被这样的晚霞给浸软,点了点头。

往事俱往矣。如今,她已经是刘盈的妻子,好好的母亲。长安城中那座华美庄严的未央宫殿,是他们的家。

帝后二人的从人远远的缀在身后,一路上,落日的余晖将两个人的身影在地上拉的很长。

“话又说回来,”张嫣忽然想起来,于是问道,“你是怎么察觉到我的身世问题的?”

刘盈的回答也就絮絮响起,“是因为张满詹事。”声音沉静。

“三叔公?”

中宫詹事张满,是信平侯张敖的族叔。当年,十三岁的张嫣初为皇后的时候,吕太后与鲁元公主都怕张嫣年岁尚小,特意派了皇后父族中为人稳重的张满为中宫詹事。张满年岁已高,在她归来的两个月前,已经告病。

“嗯。”

刘盈点了点头,“在去年春三月的某一天,韩长骝与张詹事一同饮酒,张满酒后漏嘴,与长骝说起当年赵王府的一些旧事。言道阿姐当日生产的时候难产,小翁主出世便瘦弱不堪,抱出来的时候,他瞧见小翁主左踝之上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仿如蝴蝶。”

张嫣“啊”了一声,脸蛋微微灿红。

早在去年七月的北地,刘盈便与自己有了肌肤之亲。在这之前的四年夫妻生活之中,亦曾耳鬓厮磨,再也清楚不过,自己身上肌肤光洁似缎,并无一丝瑕疵,更不要说什么胎记了。

“……于是秘密遣人往赵地查探当年旧事,终于在一番艰辛之后,找到了当日为鲁元接生的医女……”

刘盈默默住了口,瞧见张嫣眸底淡淡的讽意。

“阿翁只怕乐见其成吧。”张嫣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

张敖希望自己做真正的皇后,产下带着张家血脉的皇子,如何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放弃刘盈远遁他方。

他知道刘盈其实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终究困扰于彼此之间的舅甥身份,裹足不前,为此,他不惜解开自己埋藏多年的真相,给刘盈送上了一剂解开心结的良方。

到如今,果然样样都如阿翁所欲,可是,张嫣左思右想,终究心思郁郁难平。

凭什么,所有的好处都被张敖一个人得到。

“阿嫣,”刘盈劝道,“无论如何,你阿翁还是爱你的。”

当日换了鲁元和赵姬的女儿,固然是为了激起鲁元的生机,以维持住与先帝和吕皇后的情分。但同时,也是为了让这个幸存的女儿有一个更高的身世;

而到最后,他主动解开了她的身世之谜,也许是为了保住皇后之父的外戚权位,但又何尝不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

张嫣如梗在喉,忍不住去瞧刘盈的脸色。

“怎么?”

“持已,”张嫣迟疑了一会儿,“你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就不曾生过阿翁和我的气么?”

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阿母被欺骗,以姬妾之女置换的女儿,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她拼尽九死一生产下的亲女,早已经在多年前就死去,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她被自己的夫婿如此愚弄,刘盈做为鲁元的胞弟,又怎么会没有示意。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方淡淡道,“早已经已经生气过了。”

张嫣闻言,大大的杏核眼便露出了好奇的光芒。

刘盈叹了口气,顿下了脚步,“去年间初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真的气过很久。……在这件事情上,阿嫣你是全然不知情的,你阿母没有错,赵姬也没有错。真正唯一做错了事情的,只有你阿翁一个人。我出手揍了你阿翁一顿。”

“……后来,因为眼圈上青黑了一片,他足足有半个多月都没有出门,却不敢和阿姐说实话,只谎称是不小心撞到的。”

张嫣呀了一声,面上作态悲戚,以示为阿翁的同情之色。只是一双杏眸却分外明亮起来。

椒房殿中,张嫣哄了一会儿女儿,沐浴过后,换了衣裳出来,正听见刘盈在殿中吩咐韩长骝道,“让当时的人都守紧一点,不准透露出去一点风声。”

“诺。”

在帘子下头,她安静的站了好一会儿。

她心知赵元这一次在长安城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势必难以完全遮掩。这么些年,她身为鲁元公主的女儿,虽然受了一些烦扰,但着实也占尽了好处。自己想要维持原状,不愿意让鲁元知道内情凭遭打击,但是若是她太过积极的话,未免让人觉得自己眷恋鲁元公主亲女的身份,太过于凉薄,于是左右为难,不好说话。

在她没有开口之前,刘盈便已经帮她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椒房殿的摇篮中,好好听着桑娘摇着拨浪鼓,咿咿呀呀的笑。青铜饕餮香炉中燃着的甘松香,带着令人宁馨的味道。

她想,她这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就是在那一年,嫁给这个男人,义无反顾。(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五四:送行

因为白日里受了惊吓,当晚,好好发起了低烧,张嫣照顾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凌晨,好好的烧终于退下去了,她才松了口气,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双潋滟的杏核眼失去了昔日熠熠的光辉,有了青黑的色泽,容颜也见了憔悴。

刘盈拥着妻子,安抚道,“好好已经缓过来了,你也去睡一会吧。”

张嫣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想着正因为赵元的所作所为,才令得好好遭受此一劫,小小年纪凭受苦难,不由得对赵元起了埋怨之意。

但无论如何,赵元却是自己血脉上的亲生舅舅。他曾经为了报胞姐赵姬之仇,孤身潜入信平侯府,掳走好好——他所认为的鲁元公主的外孙女,不惜直面天子与皇权,也要为逝去的姐姐还以为的外甥女讨回一个公道。

——“持已,”

她拉着丈夫的衣袂,问道,“我想问问你,关于那……赵元。”

她难于启齿,直到此时,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对于赵元,她有着一份尊敬之情,但事实上,因为毕竟没有相处过多少时间,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

提到赵元,刘盈的面上神色转为严肃起来。

“当时是北军校尉苏匡当着众人之面拿下他,送入了廷尉狱,他挟持了繁阳长公主,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望着妻子,斟酌道,

“阿嫣,我知道,他毕竟是你生母的胞弟,可能的话,你并不想治罪他。但是,没有摆的上台面的理由。我依然不得不判罚。我想着,马上就要到新年,我可以以此以及为长公主积福的名义,从轻发落,判他笞一百的刑罚,然后髡钳流放边城服城旦舂刑。”

张嫣目光晦涩。

刘盈考虑周详,张嫣也不得不承认,这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法子了。只是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他……我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初次相见,就是这样的场景……。”

刘盈沉默了一下。终究道,“无论如何,他在众人面前劫持长公主是事实。纵然他为长公主舅公的身份为所有人所知,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完全逃避处罚的。否则的话,皇家的尊严即将不存,所有的律法也就没有了意义。我可以让行笞刑的人从轻发落。且到了边关之后,待过得个一二年,这件事情淡下来,再悄悄释放他,到时候,想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了。”

张嫣的眼圈儿微红。扑到刘盈怀中,“持已,谢谢你。”

“傻瓜。”刘盈爱怜的抚了抚张嫣,“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他顿了一会儿,方道,“你要是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赵元出发的时候,我们亲自去送行好了。”

……

前元二年的大朝朝会刚刚过去。在长安城外的灞上,赵元颈项上钳着枷锁颂系,将要踏上往北地服役的刑程。

因为不久之前刚刚领过笞刑,虽然因为执刑差役手下留情,并没有伤到筋骨,但毕竟行动有些不便,在离开长安之前,赵元频频回头,看着青城门(宣平门)的方向。

“还指望有人来送行么?”

押送的差役冷笑道。

“你犯了那么大的事,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敢招惹上你?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敢潜入信平侯府劫持繁阳长公主。信平侯府是什么样的权贵人家,长公主更是天之娇女,你动了他们,如今能留下一条命来,已经属于庆幸,已经是天家仁慈,还想要怎么样?”

因为当日的事,无论是皇帝刘盈,还是信平侯张敖,都有默契要将始末隐瞒下来,除了当场数人之外,并无他人知道事情始末,廷尉差役自然也不知道,他面前所要押送的这名囚徒,竟是张皇后的血缘舅父,繁阳长公主的舅公。

颈项上钳着的枷锁微微晃动,赵元自嘲而笑。

也是,

他这样的身份,犯下当初那样的大事,如今能够留下一条命来,想来已经是张皇后尽力周旋而来的缘故。而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将她与生俱来天之骄女的骄傲统统打碎,同时带来困扰,连此时的地位都未必能保得住,说起来,张皇后未必愿意再见自己吧?

他于是回过头去,道,“走吧。”意兴阑珊。

身后灞桥之上黄土飞腾,远远的一骑行人打马赶上来,坐上的青衣黄门嘶的一声勒住马蹄,“前面的人等等。”

取出怀中令牌晃了一晃,恭敬道,“我家主君与夫人马上就到。”

赵元的目光一瞬间明亮了起来。

过了不到一刻钟,长安城方向驶来一辆马车,车身不过是平常公卿百姓家使用的青油布式样,在灞桥桥下停下来,车身顿了一会儿,揭起帘子,一个朱色云纹衣裳的女郎独自下了马车,不过十**岁年纪,眉目如画,眼波如水。

赵元颈项与手足俱备枷锁所系,依旧忍不住向前走了一两步,迎上前来。

目光落在听起来沉重的枷锁之上,张嫣的目光露出凄恻的神色来。

“没什么。”虽然带着沉重枷锁,赵元笑的却很爽朗,“其实一点也不重,待的久了,也觉得声音听起来挺不错的。”左右张望了一下,问道,“长公主呢?”

张嫣便答道,“她挺好的,如今已经是能吃能睡。今天要出城,怕她年纪小,路上惊扰着了,便没有带出来。”

赵元便松了口气,“那样,我就放心了。”

两个人虽然份属舅甥,血缘上极为亲近,但从小到大,都没有相处过一日,实际上极为生疏,说了几句话之后,竟不知道该继续什么,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却不自禁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赵元轻轻道,“如果事先知道,我不会来长安,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不过,我还是很高兴,在阿姐过世以后,还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亲人,这样的感觉真不错。”

“我……”张嫣的神色复杂,

“我不知道。”

“其实。”张嫣整理了一下思绪,方继续道,“我几年以前就知道我的生母另有其人。但我以为赵姬的家人已经全都不在了,便没有费心力去寻找你们的踪迹。这番有此变故,我回想起来,也觉得愧疚的很。”

“不需要。”赵元笑的洒脱,

“如果阿姐如今还在世上。定也是希望你过的好,而不是让你困扰。你既然已经做了十七年的鲁元公主的女儿,从今以后,便还是公主之女,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你继续过你的生活。而我,也会管好自己,无论如何。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出真相,造成你的困扰。”

张嫣别过脸去,只觉得眼角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她的确看重鲁元胜过这个相见不过一两面之缘的舅父,但是。在赵元这样通透凛然的大义之下,竟也觉得有些对不住。

赵元的目光便瞟向不远处灞桥之下的青油布马车。

拉车的双马扬蹄而鸣。毛色虽然灰暗,但看的出是颇为神骏的良马,一个青年内侍执着马鞭控马,坐在御者的座位上,车上帘幕低垂,看不出里头是否有人。“你今天出来,不会有什么麻烦么?”

张嫣愣了一会儿,很快明白过来他的喻意,“不会。”

她的嘴角便不自禁的扬起甜蜜欣慰的笑意,“他……是陪我过来的。只是……在马车上等,没有过来。”

赵元就投上了了然的目光。

因为关心妻子,刘盈陪着过来送行。但是,他又毕竟是鲁元的弟弟,面对当年赵王府中复杂纠结的往事,和身为当事人物赵姬胞弟的赵元,自然不愿意下车面对。

张嫣不愿意赵元担心,于是道,

“我和他,也许最开始的理由是舅甥。但是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对我而言,更多的意义先是夫君,其次才是舅舅。”

这就解释了刘盈不会因为当年不能由自己操纵影响的身世秘闻而迁怒自己。

赵元于是吁了口气,“我当日见陛下,他是一个好男人,你跟着他,应当能够幸福。”

张嫣轻轻“嗯”了一声,俏脸嫣红一片,耳中听得赵元犹豫片刻问道,“长公主,乳名是叫好好么?”

“是。”

“是个好名字。”

赵元赞了一声,复又道,“只是,好好虽然好,终究是个女孩儿。你作为皇后,还是需要一个皇子,才能真正安稳。”

“放心吧。”张嫣的唇角就轻轻翘起来,“我心里有数的。”

为了这段姻缘,我已经付出了如许大的代价,也因此,我不会容许自己过的不好。

……

灞桥柳树枝叶轻扬,在秋色中依旧维持着一抹青翠。张嫣站在垂下的柳枝之下,远远的看着赵元的背影消失在直道尽头的黄沙中,心中一涩,眼泪轻轻弹下。

“他也是求仁得仁,算是心安无怨了。”

车帘掀起来,刘盈神色阴晴不定,看妻子泪盈于睫,于是劝解道。

“我知道。”

张嫣轻轻拭去了颊边的泪滴,不想让刘盈担心,于是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只是终究有些意难平。

“他终究是我的舅舅!”

在往常的十八年生涯中,他们彼此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个亲人的存在。初次见面,就是以她的幼女作为人质的劫持交锋。赵元没有因为有一个身为皇后身份的外甥,而得到任何好处,反而被判徒刑,且因为她而心甘情愿的服刑。

韩长骝吁了一声,赶着马车碌碌往长安城回驰而去,青棕色的车帘垂下来,将刘盈的脸遮在阴影里,刘盈忍了又忍,终究不悦发作道,“他是你舅舅,那我算什么?”

****************

注:

汉朝的刑罚中,其实徒刑并不算严厉。理论上,像赵元这样劫持繁阳长公主的,应该是最严重的族刑的。不过,毕竟他的真实身份是阿嫣的母舅,好好的舅公,刘盈当然不可能真的罚的这么狠,甚至都没有上次一等的肉刑(包括黥,劓,刖,宫刑)而是以各种理由开脱,最后判的是再次的笞刑加徒刑,其中笞刑还是走了过场,真正领罚的是徒刑。

城旦舂是徒刑中最重的一种,髡钳者刑期五年,男为城旦,女为舂。主要指是筑城,但不局限于筑城。(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五五:春情

张嫣愣了一愣,忍不住,嘴角就轻轻的翘起来。

在过去的十七年岁月里,按理来说,她既然是鲁元公主的女儿,那么,高皇帝的所有儿子便都应该算是自己的舅舅。但高皇帝的八个儿子中,齐王刘肥居最长,和张嫣本就处不到一处去,汉九年的时候,她随父母回到长安,刘肥早已经离京去国,此后,张嫣也几乎很少见到这位高祖的别妇子;刘盈以下的几个皇子,赵隐王如意与她岁数仿佛,关系尚算交好,只是直到过世,她都没有吐口唤他一声舅舅;更不要说,她一直不喜欢的与她同岁的代王刘恒,以及其他再往下年纪比她还小的几个皇子了。

再加上,高皇帝只有鲁元一个女儿,而鲁元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也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刘盈和张嫣而言,舅舅和外甥女这对称呼,是彼此所独有的。

世间的每一对情侣的感情都有自己的不同之处。如刘盈和她,最初从舅甥的亲情开始,最终转化为炽热的男女之思,但绵延在底面的当初的温脉,却终究不会逝去。可以说,如果没有最初那段属于舅甥的情分,张嫣不会爱上刘盈,刘盈也绝对做不到如今这样对张嫣贴心贴肺。

他一直以为,这段感情,是独属于他一人所珍藏。却没有料到,会在他们已经成为真正夫妻之后,忽然出现了一个赵元,以及隐瞒在汉初未央长乐辉煌风光之下的妻子的身世实情,此时觉得感情受到侵占,也是正常的。

张嫣咯咯的笑倒在青油布马车的车壁之上,声音温腻,“舅舅,你不乐意了?”

刘盈愈发恼羞成怒。

他心中虽然的确十分介意。但出于面子,却不愿意显现出来,最后终于按捺不住露出痕迹,被阿嫣这般调侃,越发尴尬,起身欺近,正要说话,觉得身子一沉,被阿嫣拉下来。

“好了,”

张嫣伸手拥着刘盈的肩膀。声音甜腻,“你才不必恼的。”

“赵元……”她的杏核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他这个舅舅。和你不一样的。”

……

“我对他心中只有愧疚,却将满腔的爱给了你;”

“我从小到大都没和他相处过,加上刚刚的送别,也不过才见了他两面。却是和你从小一同长大的,而且。从今以后的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

“我自幼性格执拗,不喜人随意碰触,包括他,此生却和你——

生同衾,死同穴。”

最后六个字。念的仿如誓言。

刘盈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目光却明显的柔和了下来。显见得被阿嫣的话语所打动。

灞桥之上,骏马嘶鸣一声,拖着后面的马车,碌碌的往宣平城门回去。车帘动荡,张嫣的侧颊落在帘子遮住的暗影中。漂亮的杏核眼深深浅浅,闪烁着潋滟的光芒。

刘盈被这样的阿嫣所蛊惑,倾下身去,吻住了阿嫣的唇。

两个人年少夫妻,唇舌纠缠在一处,很快便气喘吁吁,分了开来,张嫣发髻微微散乱,嗔着唤道,“舅舅,”

声音绵软,带着一点甜腻。

自从二人确定了夫妻关系之后,刘盈便不喜欢再听阿嫣再唤舅舅,总觉得这样唤,便会勾起自己心中的负疚,觉得对不住阿嫣。

只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他却很想再多听阿嫣唤自己,于是用温淳的声音诱导道,“再唤一声。”

张嫣怔了怔,便偏着头笑起来,果然便听了他的意思,一声声的唤道,“舅舅。”带着一丝仿佛母亲对小男孩的纵容。

刘盈哼了一声,便负气的啃阿嫣欺霜赛雪的脖颈。

张嫣咯咯的笑,在刘盈的怀中挣扎,衣裳便渐渐散乱开来,露出一线雪白的胸脯。落在刘盈的眸中,如绝世的风景,眸色渐渐转深。

张嫣却并不知情,轻轻推搡着刘盈的身体,“起来了。我整理一下衣裳。”却没有推动。刘盈依旧伏在妻子的身上,一手扣住妻子的腰肢,一手伸过去,去扯她垂在右边的长长衣带。

“舅舅?”

张嫣觉出不对,“你要做什么?”声音带着微微慌乱。

因为廷尉府押解犯人是丑末时辰出城,回来的时候,天际刚刚亮起来,并没有太多行人。但终究已经有人出来,长安街头,一片市井之声。

她可以在宣室殿白日里与刘盈燕好,是因为明白韩长骝会在外头将侍从都遣出去,虽然白昼宣淫看起来有些越矩,但实际上并没有任何危险。但是,这时候却是在长安大街街头,因为此行出来送行赵元,不想被庞杂人等知道,没有带太多的从人,明面上只有韩长骝一个驾车。青油布马车在长安街头十分常见,若有人真的不识好歹撞进来,她就真的不用见人了。

就算这些都不会出事,简陋的青油布却遮不住车中的细微动静,韩长骝如今坐在帘外御车,

她可没有将私密情事真的晒给旁人听的喜好。

她脸色绯红,却被刘盈压在马车中一角,后背半倾,只觉得身下空了一块,悬在中空,上下俱不得力,又没有力气,反抗不得。心中有些惧怕,只得软声求道,“舅舅,你想要做什么,我们回宫好不好?”

刘盈听在耳中,上身从她身上微微抬起,一双漂亮的凤眸盯着妻子明艳的容颜,似乎在做着什么评估。

张嫣觉得他这便是听从了的意思,心中微微欣喜,撒娇道,“舅舅。”

便有一簇什么样的火花在刘盈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他亲了亲张嫣的脸颊,安抚道,“好阿嫣,我不进去,你乖乖的陪我一会儿。”

阿嫣的身体极为轻盈,他扣着她的腰肢将她半抱起来,便并不费力。而她出于个人喜好,裙摆素来做的很宽大,这让她平常看来很是飘逸,但此时拉开她的深红绣裙衣带,也就展的极开,分开她的腿的时候,只觉得阿嫣的整个身子都是软的。

刘盈倒算得信守承诺,并没有真正进去,只是擦边的厮摩更加逗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前年在北地初合之时,刘盈怜惜阿嫣年少初承欢,一直都没有过于放开;待得张嫣从匈奴归来,却因着怀孕辛苦,更加不能肆意亲近,待到今年,她已经满了十八岁,且生产之后,调养了几个月,夫妻二人这才真正的能够鱼水交欢。几个月来,张嫣日日与刘盈腻在一处,身体早已经极为敏感,只觉得不过片刻,便染上了一片湿润,惊惧的像只小兔子,一双杏眼睁的极大,愈发可爱,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手脚忙乱,眸中已经现了滴水的媚意,只是咬紧了双唇,不肯逸出呻吟,被帘外的人听见。

“持已,舅舅,”张嫣语无伦次的求道,“你饶了我吧。”

马车之中,刘盈的笑声有些轻狎的意味,“你是要我继续呢?还是放手?”

张嫣便不说话,只用一双水盈盈的杏眼盯着。那眸光潋滟的像是一汪浸着糖的水,甜腻的几乎让人溺毙。

刘盈便轻叹一声,“再叫一声舅舅吧。”

张嫣的眼光微微瞟动,虽然车外,韩长骝一声未发,但车速较出城的时候明显缓慢,随着车轮在安城大街上的青石板道上的碌碌行驶,车帘微微动荡,露出一线天光,清晨长安市井的声音。

她这样的性子,如何肯将自己的私密公诸于众。

只是刘盈实在逼的紧,只得示意刘盈将头低下来,凑在他的耳垂上轻轻唤了一声,“舅舅。”声如蚊呐。

刘盈心中一荡,心魂失守,一时间,两个人浑身都一震。张嫣只觉得浑身都着不了力,眼角沁出泪滴。

“大家,”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停了下来,韩长骝在外头小心禀道,“未央东阙到了,是否进宫?”

刘盈喘了一下,道,“绕到北阙,从北阙进宫。”

“诺。”

车中,刘盈替张嫣整理好衣裳。张嫣委屈的不得了,沉默着没有说话。

“阿嫣,”刘盈亲吻她的额头,道,“你别生气了。我一时情动,控制不住。”

张嫣只觉得腿都是软的,虽然没有真正交欢,但小小的马车中个,依旧充斥着交媾之后的气息,于是又羞又恼,忍不住道,“你想要怎样,回去我都依着你。可是你这样,从宫门到椒房殿,你要我怎么回去?”

……

此后,张嫣足足有三天对着刘盈摆了冷脸。

解忧出嫁之前,看的担忧,劝张嫣道,“皇后娘娘,我不知道陛下因为什么惹着你了,只是,你也不能这么耗着,总要想着收场才是。”

张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没有真的多么生气。”

“只是,总要让陛下知道我的态度,日后才不会继续再出这种事情。”

中元二年春,张嫣将解忧许配给了陆达的长子,并且为其准备了丰盛的嫁妆。

婚后,解忧梳起了妇人发髻,留在了长安城,掌管陆氏纸肆的情报。

因为解忧的出宫,再加上之前木樨的事情,椒房殿中人手便出现了不足。同时,椒房殿中新添了小公主,张皇后开始掌握整个后宫,权责也增大,前元二年开年,椒房殿中便新添了八名侍女。

八名宫女的名字都随木,分别是:辛夷、扶摇,石楠,甘棠、豫章、乌桕、灵寿、鸣风。(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二五六:覆水(上)

这八名女侍,俱是从整个未央宫中简拔出来的,宫人之中的出色之人。其中,杜辛夷与杜扶摇是一对双生姐妹,拥有生的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性子不同,辛夷待人接物妥帖大气,扶摇却内敛羞涩,细致温柔。张嫣于是便命辛夷为司宾,随着荼蘼学着掌管椒房殿的对外接待,扶摇与姚石楠贴身随侍自己。

掌管中宫文书的司簿楚甘棠容貌中庸,却腹有诗书,为人严谨。

司计戴豫章接替解忧,在解忧离宫之后,掌管中宫私府。

司珍秋乌桕,心灵手巧,梳的一手好头,犹胜菡萏,便负责张嫣每日的青丝梳洗,同时掌管张皇后的头面首饰。

司制蒋灵寿掌管未央宫的宫人升降以及奖赏。

最后一个鸣风,却没有特定的品级,乃是天子特意赠给张皇后的。

自前年北地汉匈战役之后,募兵制便正式提上了大汉朝廷的议程,两年以来,招募了数支俱由适龄健硕的青壮组成的募军。这位宋鸣风,却是雁门人氏,当日前往雁门军招募募军的地方,凭着一身好身手,摞倒了一群壮汉,最后却被发现是一名年轻女儿身。军中一片哗然,鸣风却振振有词,女儿身又如何,年初,陛下下达到雁门的招收募军诏书,条件虽颇为严苛,却没有一条是明确规定,报考的人必须是男儿。

负责招军的校尉目瞪口呆,只得将事情报告给了雁门郡守张偕。

张偕闻知此事,不由失笑,不仅没有怪罪这名少女,反而在与宋鸣风亲自谈话之后将此女转送长安。刘盈在考察了她的身世背景之后,将她送到妻子身边,保护妻子的安全。只为了不会再发生当日沙南闵氏之祸。

张嫣听闻了鸣风的事迹之后,颇喜欢这个汉代花木兰,问道,“你有勇干之才,如今只能够跟随在我的身边,是否觉得屈才?”

鸣风想了想,却回答道,“我其实觉得,服侍在皇后娘娘身边也挺好的。我家中有七个弟妹,阿翁去世之后。家中生计便艰难了起来,若非见了雁门郡募军的报酬高的很,也不会女扮男装。却参加募军。”

“大凡老百姓,都是希望平平安安的。除了那些个希望通过战功实现自己的人,谁又希望开始打仗呢?”

张嫣失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觉得。道理本来就是这样。

……

椒房殿的偏殿中传来刘芷咿呀咿呀的声音。到冬十一月,刘芷已经有四个月大了,乳娘将她养的极好,身体健康,性子活泼,手脚也很是有力气。已经开始学翻身了。

自从有了刘芷之后,椒房殿里,时常便飘着淡淡的奶香。

张嫣站在殿外。听着女儿的声音,嘴角就忍不住扬起来,心情极好。

没有生下刘芷的时候,她虽然心中坚定,但是对于之后的生活。是有一些迷茫的。总觉得自己年纪太小,也从来没有做过母亲。也许并不知道怎么样真正的照顾一个孩子,担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她一日比一日发现,生命真是一个神奇的生物。刘芷她那样玲珑、娇小,却每一日都会带给你新的惊喜,将你的世界,染出绚烂的颜色。

长安的冬日并没有什么瓜果,只有楚地进上的橘子,尚带着青翠色泽。进给椒房殿的自然是最大最好的,刘芷年纪幼小,受不得什么熏香,乳娘便命人择了一盘橘子,放在刘芷长起居的偏殿,倒也增添了一丝清香。

刘芷的眼眸灵动,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便落在了漆案上放置楚橘的盘子之上。于是咿呀呀的伸手去要,桑娘便将橘子取过来,笑问道,“大公主,你可是想吃橘子么?”剥了橘子皮,正要将橘瓤喂给刘芷,听见偏殿侍从呼喊皇后娘娘到的声音,连忙起身,退后一步,屈膝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刘芷便随着乳母的动作好气的回过头来,见过阿母,十分喜悦,伸出手来要阿母抱。

张嫣抱起女儿,在女儿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记,心中却不自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刘芷小的时候还好,但过了百日之后,她总觉得,女儿的反应有些迟钝,有些事情,总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有些时候却又十分迅速,对形象和色彩有着极为敏感的认知度,能够记住最近见过仅仅一面的人,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挥舞带颜色的事物,她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并且眼睛随之转动,咯咯的笑;但若有人从她背后走过来,她却要迟个一刻半刻,才能看见。就如同刚刚她进殿的时候,

她身为椒房殿的女主人,在自己的殿堂中行走,自然不会使用全套皇后仪仗,但饶是如此,进殿的时候,身边侍婢伺候,打帘宣声,动静依然不小,刘芷却没有惊闻回头,直到见到乳娘起身行礼,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瞧见了自己。

这样想起来,还在更早的时候,信平侯府惊变,满府的大人都吓的不轻,刘芷身临其境,却丝毫不觉惊吓,在赵元弄痛了她之前,尚能咯咯欢笑。

……

张嫣的心慢慢沉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对自己道,“张嫣,你不要害怕。”有些事情,无论好坏,只有面对,才能开始解决。

她逗着刘芷玩了一会儿,直到刘芷有些疲倦了,方将榻上被衾拉扯过来,盖在刘芷身上。伸出手,在刘芷面前,击掌拍了两个巴掌。

“啪,”“啪,”

掌声清脆。

刘芷感觉到了掌风带起来的波动,于是抬起头来,眼见得阿母在自己的面前,咯咯的笑了,笑容天真而又欢畅,十分无邪。

张嫣抿嘴笑了笑,将双手绕到了刘芷背后。重新拍了两个巴掌。

“啪,”

“啪,”

掌声依旧清脆,刘芷却维持着刚刚的神情,一双神似刘盈的凤眸狭长而微微上翘,连一点波动都没有,依旧笑的天真无邪,带着点什么都不懂的欢畅。

张嫣的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

……

刘盈从未央前殿匆匆赶回来的时候,椒房殿的宫人都站在内殿帘外,看着寝殿深处的方向。面上焦急而又忧虑。

殿中帘幕低垂,琉璃珠安静的串起垂落,织成一副剔透的风景。听不到一丝动静。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沉声问道。

“奴婢也不知道。”荼蘼道,神情亦有些茫然。

“今日皇后娘娘本来挺开怀的,早上起来,便过来看大公主,和大公主在一处玩了一会儿。忽然就阴郁下来。将大公主抱到寝殿里坐着,奴婢等人本来没有在意,但是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去,奴婢奉午食进去,娘娘却不答话,也不让奴婢进去。奴婢这才急了,贸然将,大家请回来。”

刘盈的眉头就深深的打了一个褶子。吩咐道,“下去吧。”

他掀帘入殿,见殿中帘幕低垂,宫灯没有被点起,因此天光有些暗淡。他一时间瞧不见阿嫣所在的地方,却听见刘芷咯咯的笑声从寝殿深处传来。于是顺着女儿发出的声音的方向走过去,

见殿中南墙之下,素来是阿嫣摆置自己的爱琴的,因为琴案厚重,便格外遮的后面的空当暗沉一些。张嫣此时便抱着刘芷,坐在琴案之后阴影里,侧颊上的神情呆滞,也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坐,了多久。

“阿嫣。”

他唤妻子的名字。

张嫣过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明艳的杏核眼动了动,微微抬起头,却没有说话。

刘盈的心便咯噔一下,倏然沉了下去。

他也算是看着张嫣长大,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茫然的模样,从小到大,她哪怕是最生气的时候,绝望的时候,也是朝气蓬勃的,像一丛生命力旺盛的鲜花,从来没有过如今这样的情状,如同一潭静水,隔绝了涟漪。

“阿嫣,”他也就越发小心翼翼,轻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嫣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重新垂下去,露出洁白如象牙的一段颈项。

“阿嫣,”

她听见丈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阿嫣,我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跟你一同度过。”带着一点从记忆深处如出一辙的温暖,不知怎的,竟让她茫然的心绪能够微微平静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刘盈,问道,

“舅舅,你说,好好日后怎么办呢?”声音微哑,带着点软弱的声气。

“什么怎么办?”刘盈愕然,“他是朕和你的女儿,出身尊贵,有富饶封邑,一生无忧无虑,有什么好担忧的。”

张嫣便苦笑了一下,弯下腰来,在刘芷的耳边道,“好好,你阿翁来了。你要是能听见的话,便回头跟阿翁打一个招呼吧。”

刘盈沉默了好一会儿,寝殿之中,便只有夫妇二人微重的呼吸之声回响。

许久之后,他蹲下身来,从女儿的背后轻轻唤道,“好好。”

刘芷纹丝不动,凤眸微扬,眼角如同阿翁刘盈以及大母吕氏一般,有着上翘的弧尾。睫毛长长如同刷子,宁静而安谧。

刘盈复又沉默了一会儿,颤抖着伸出双手,抱住刘芷。

刘芷“啊”的一声,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抱起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于是咯咯欢笑挥舞着藕节一样的手臂,吐出一个泡泡,笑的眉眼弯弯。

刘盈眼眶一热,连忙避了过去,不让人看见瞬间掉落眼眶的泪珠。

刘芷是他和阿嫣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曾倾尽了一切心力期盼,并且守着出世的孩子。她天性乐观,很是爱笑,虽然有着一个娇气的母亲,自己却极为好带,很少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他希望她人如其名,一世皆好,却没有料到,到最后,然遭遇到这样的噩运。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世界上,总是有一些事情,是值得他们流泪的。

自己的女儿,自出生伊始,便听不到世间缤纷悦耳的声音。据说,这种天生征兆是大夫根本无法下手医治的,因此,也就注定了,好好终其一生,都将静止在无声的世界里,听不到欢笑,闻不得鸟语。

而他身为她的阿翁,大汉的皇帝,能够主宰很多事情,却独独在这间事情上,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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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段不算字数):

其实我很不想写一段情节,但是很早以前大纲就此设定,如果改动,会牵动后面情节,只得坚持了下来。

写的时候,很是伤心。

最初设定这样的情节,灵感来自于两年前,我还刚刚上研一的时候,听的一节学校讲座。当时本校研究生要求听满十个讲座,某一天,我和室友看见了食堂外头有一个讲座公告:关于优生优育主题。

当时觉得很雷,但是时间空闲,于是跑去听了。

Z教授在这场讲座中这么讲:胎儿的发育最重要的是在前三个月,大部分的神经系统与器官都在这个时候发育完成。当时我正在构思本书的大纲,心里头就想,那么,阿嫣在孕期前三个月那般操劳,走遍了上万里路的情况下,如果孩子依旧发育完全正常,是不是我太给她开金手指了?

出于对主角的怜惜,我给阿嫣的长女好好选择了一个最不影响生活的疾病,即失聪。在汉代的古早之人眼中看来,失聪就相当于一辈子都成为废人。但是在现代,这样的孩子可以从小的时候学起,一步步的开始学会说话,继而融入正常人的生活。

当然,这其中会很辛苦,作为唯一一个坚信会成功的人的张嫣,作为好好的母亲,她为了这个女儿,付出了很多。

二五七:覆水(下)

落日的余晖将椒房殿的朱梁画栋渲染成一片金色的色泽。

张嫣从殿中出来,见满殿寂寥,从人退的干干净净的,刘盈独自一人负手站在殿阶之侧,看西天将坠的夕阳。满天红霞铺成一道绮丽光彩,有一种沉醉的美感,将逝未逝的凄美。张嫣竟生出了一种错觉,觉着这样的夕阳压在刘盈的肩上,分外沉重,似乎有一种不堪负荷的感觉。

刘盈听见了身后妻子的脚步,苦笑了一下,开口道,

“当日给好好取名,希望她一生兰芷芬芳。”

“我希望她人如其名,一生安好,所以力越众议,在她甫出生不久,便加封她为长公主,本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如今看来,却适得其反,也许反而因了福气太盛,她承受不住?”

又或者,

他回过头,看着妻子青春朝气的侧脸。

她皎若芙蕖,美艳无双,是他年轻的一生最绮丽的一场梦,他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是不敢去触摸。但阿嫣陪在他身边久了,终究无法抗拒,害怕这个精灵的少女从此后从自己的生命中隐去,于是毅然伸手,挽留住她飘逝的背影,逆了最初的想法。

如今他们饱经苦难,终究夫妇琴瑟相和,本以为就此雨过天晴,山长水好,却陡遇波折。而爱女好好的天生失聪,是否又是因了他们冥冥中终究还是违了天意,这才招致报应。却不肯直接惩罚他们本身,反而应在了无辜好好的身上?

“才不是。”

张嫣蓦的叫道,声音极为激动。

对于丈夫此时心中的不祥想法,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征兆知晓,只是从心中有着一种模糊的感知,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于是本能的唤他的名字,想要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想的。”

眼泪大片大片的落下来,模糊视线。

张嫣扑在丈夫怀中,肩瑟瑟发抖,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秋风中的落叶,不堪重负,泪水浸润了刘盈的衣襟,也将他的心浸的酸软。喊了一声“阿嫣”,凝起神来,想要微笑着拥抱妻子。如同无数次往日一样的擦去她的泪滴,却张了张口,最终发现,只能失语。

身为一个母亲,张嫣在自己的孩子遭受厄运的时候。自然是最最伤心的。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样的方法,能安慰为孩子伤心的母亲呢?

说到底,他也同样是伤心的。

——在好好的事情上,他们是世界上最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只能在相互的拥抱中舔舐伤口,互相温暖慰藉。

“持已。”张嫣的声音依旧带着几丝呜咽。人却在泪帘中抬起头来,

“我也很为好好难过。如果能够的话,我宁愿以身替之。换的好好健康。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抱怨和悔恨都已经没有意义,这个时候,我们最重要的是陪在好好身边,想想能够做些什么帮她。

“是了。”刘盈面色转为肃然,

“倒是我想差了。”

妻子的哭泣言语。终于将他从颓废思绪中拉了出来,重新为爱女打算起来。好好已然注定一生命运坎坷。自己既为人阿翁,与其徒然伤感,更应该做的,是努力想想有什么法子帮着好好,让她今后的一生能够过的好一些。

刘盈迅速召来太医院的太医,为繁阳长公主进行诊治。

椒房殿配殿中,太医聚齐在繁阳长公主的襁褓旁,轮流为小公主会诊。眉头打起深深的褶子。太医令高况拱手道,“启禀陛下,臣等为长公主诊脉完毕,需要会商一下。”

刘盈点了点头。

太医们便退出配殿,在长廊下的耳房汇聚,商量了一阵。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会商的。在受命被皇帝召过来为繁阳长公主诊治之前,隐约听说了公主的病情,心中就已经有了定论:天生失聪在这个时代,本就是药石罔治的痼疾,繁阳长公主的疾病是从母胎里带来的,所谓太医,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只是,繁阳长公主是县官与张皇后的爱女,更是受尽宠爱,不知道如何将这样的话说出口。

待到太医们终于会商完毕,重新鱼贯入殿,听得刘盈问道,“公主情况究竟如何?”声音中带着一丝殷切。

太医令高况心中叹了口气,他已经过了古稀之龄,早就到了应该致仕的年纪,只是医术精湛,在太医署中德高望重,才被挽留下来,本只想着安稳度日,却不料今天遇上了这种状况。颤颤巍巍的伏拜在地,抬起头来,眉毛须发都已经雪白,“启禀陛下,臣等刚刚已经为长公主殿下会诊商量过,殿下的耳疾乃是天生,不是药石可以医治的。臣等实在无能为力。”

刘盈的眸光暗了下去,轻轻问道,“如此,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繁阳殿下除了耳疾之外,”高况答道,“身体强健,与常人无异。只是……”他心中有隐忧,不知道是否能够说出来,面上便自然露出迟疑神色。

刘盈觑见了,便道,“高太医,若公主有何状况,还请直言。”

“也没有什么。”高况苦笑道,

想着事情终究是瞒不下去的。而且,他身为大夫,对病人的病情提醒本就是责任,于是下定决心,毅然道:“臣自幼长于山野,也曾见过一些天生耳残之人。这些天生耳残之人,几乎全部同时患有哑症。”

“什么?”

刘盈霍然站起,忍不住失态振袖,“高太医所言可为实情?”

“微臣不敢欺君。”高况身体一晃,连忙重新伏拜下,将额头触在殿中地面之上,不敢抬头。

刘盈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复又听见他晦涩的声音,“可有办法调理?”

“陛下。”

高况心中也有些凄恻。说起来,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算得上是难得的好脾气。如今太医院的日子,比诸先帝在位时期安稳了不少。就如今天这样,纵然是心怜爱女,听到太医院如此无力的回复,也没有发作什么。

也就是因为知晓刘盈的心性,他才敢将繁阳长公主的隐患如实托出。若是换了先帝,只怕他也只能将此事瞒下缄默了。此时此刻,见着皇帝为爱女失态的样子。心中感慨,倒是真的有心想要为皇帝分忧,只可惜他的医术实在浅薄。在繁阳长公主的病症之上,无能为力。

“陛下为长公主着想的心情,臣等都明白。臣等此后将专研耳疾,以期能医治好繁阳殿下。”

只是,他咽下了没有出口的话:他从医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天生失聪是能够医治好的。

他的话语底气虚弱,刘盈又如何听不出来,许久之后,无力的挥手道,“卿等都退下吧。”

殿中一片空旷。宫人们觑着皇帝神色。知道皇帝心情极度不好,不敢留下来惹皇帝注目,都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刘盈独自一个人待在宣室殿。想起自己的长女。

好好她一直很爱笑,有着一双与父系一脉相承的凤眼,出生半年以来,养的白白胖胖的,十分乖巧。宫中上下,从吕太后到椒房殿的长御侍女。都很喜欢她。却偏偏竟然罹患失聪之疾。而他身为她的阿翁,想要帮助她,却无力帮助她分毫。

多么讽刺。

刘盈的嘴角流露出一脉苦涩笑意。

他身为大汉皇帝,能够决定大多人的生死,却偏偏没有法子让自己的女儿解脱困厄。

好好还那么小,她的人生本应是一片锦绣,却在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注定蒙上了一层灰色,听不到世间缤纷的声音,说不出话语。

好在,今生,她还拥有皇帝嫡长女的身份,生母为中宫皇后,受封长公主,名下有富庶的封地,以及一个可以荫子的侯爵爵位。

……凭着这些,至少可以保得住一世安稳。

一双绯色莲纹翘头履踏在殿中厚厚的绒毯之上。好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因为不耐烦殿中的热度,从包裹的襁褓中将手臂挣出来,一双胳膊在空中挥舞的极为有力。张嫣将被衾为她重新裹好,鼻子一酸,泪滴就落了下来。

“不用担心。”

刘盈劝道。

他执起妻子的手,望进张嫣的泪眸中,“只要有朕在,这一辈子,总是不会让好好受半分慢待。”声音沉稳。

这是他身为人父,能够为女儿做到的,最菲薄的一点事情。

“不用你这般操心。”

张嫣挣开他的怀抱,扬起精致的下颔,

“我不信,我的女儿真的就只能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从此一生蒙昧。”声音倔强。

这样的她有一种烈火般明艳的美。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如果说,听力是天生的,我已经救不回来的话。我偏要跟上天再试一试,我不会让哑字和她扯上任何关系,我要她学会说话,我要她读书写字,我要她除了不能听声之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不恼恨的。因为,当他说起这样的话的时候,就代表着,他对好好的病情实在已经是有些灰心了。

可是也不是真正的恼恨。刘盈对于好好,算是很好了。汉时的人对于天生失聪并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听了太医令先前的说法,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可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景象。

好好是她和刘盈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身上,承载着自己和刘盈的太多理想与期望,如果好好不能够好好的,她想,从今往后,她一辈子都不能够真正快乐了。

张嫣回忆自己的前世,很多东西都已经在岁月的流徙中渐渐模糊,却还是能够记起一些:当时有一些同样天生失聪的孩子,却可以通过身边亲人的关怀和自己的努力,学会识别唇语来辨识意思,以此为媒介来打开与别人的沟通渠道,进一步说话书写,摆脱了陷入终生蒙昧的悲惨命运。

她希望好好能够做到这样。

她希望她的好好在已经无奈失去缤纷的声音世界之后,不会受累顺应的失去说话的能力,以及更深入的对文字书籍的理解能力。她希望好好能够拥有对广大外界的顺畅感知,而不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哪怕拥有世上尊贵的长公主名分,依旧不过是个蒙昧的可怜人。

——我想要我的好好能够在阳光下骄傲自得的微笑,而不是因为天生耳力的问题生出隔阂,从而落后于众人,渐渐自卑惭秽,一生无法真正展颜。

二五八:为母

大气恢宏的未央宫在长安漫天的飞雪中,愈发显得庄重清冷。太阳缓缓升起,照耀在雪地之上,留下金黄的色泽。张嫣站在天禄阁的宫阶之上,呼了一口冷气。

先皇帝刘邦立国,大封开国功臣为列侯,朝中诸要职也大多由这些列侯担任。二十余年过去,先帝已经过世,这些所谓的开国功臣,也老去了一批,剩下的依旧在位的更是大多老迈。自前元四年,天子立太学,召贤才之后,召集众多有才之士入宫伴驾,唤作“待诏天禄阁”,这些人雅擅诗书,刑名,文辞,经学,或是医卜之学,地位虽不是很高,却是天子未来用人的储备之所。自手抄纸盛行之后,宫中需将历代所贮的竹简书牍抄录为纸本保存,更是征用了一批书吏,在天禄阁中集中抄录,有时候在宫中待的晚了,便会在天禄阁庐住下。

前元六年定宫制,天禄阁每月供给米六十斛,冬日炭三十斤。今年长安的冬天特别的冷,天禄阁的炭火纵然全部点上,众人在殿中值事,依旧倍觉寒冷。适才,张皇后在天禄阁中探看众士子,并且吩咐天禄署长多添一些炭火,也加置殿庐之中的被衾。士人纷纷跪伏谢恩,私下里倒是赞得张皇后一声贤皇后。

“贤?”

张嫣望着漫宫的雪色,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却没有什么笑意。

历来,想要坐稳中宫皇后之位,从不仅仅只要是博得天子宠爱信重就可以了,尚需要得到未央宫外的支持。她虽然有信平侯府以及故赵国宾客作为倚仗,却知道,如今功臣及其后裔虽占得朝中的主要势力,但大汉国的未来,却有着寒门学子崛起的趋势。能够在这些人还式微的时候。做一些微末小事,来博得他们的好感,她自然不会推辞。只是心中深处却想着:若能用这样的声名,换得幼女刘芷平安健康,她是绝对不会吝惜一分的。

“皇后娘娘,”石楠上前,脆声笑道,“昨儿个晚上雪大,宫中的雪积的不浅,殿下唤凤辇过来么?”

“不了。”

张嫣紧了紧身上的雪色斗蓬。“难得遇上雪景,我想自个儿走走。”

“赏雪要的是一个清净,让旁人先回去吧。有你和鸣风跟着就行了。”

“诺。”

石楠屈膝应了。转身吩咐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中宫从人们便俱都退开,而她又返折过来,笑道。“娘娘,可以走了。”

张嫣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提步前行。

天禄阁位于未央宫西北,回椒房殿要穿过半个未央宫。因着午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雪的缘故,宫道上没有什么行人。深可盈寸的雪色洁白干爽。鞋履踏在上面,发出吱嘎声响,然后陷下去一些。留在雪地上一串长长的脚印。迤逦而行。

石楠和鸣风随在张皇后身后,不发一语,悄悄的抬起头来,打量着张皇后的背影。

皇后今天梳着的是飞仙髻,因是背面。看不见蓝色夹绵兰花绣裳,只能见雪色斗篷长及脚踝。上面有明暗同色线织成石榴纹样,风帽和衣缘镶着白色的狐腋毛,随着步伐起落微微动荡,从背后看起来,背影修长,恍若神仙中人。

大母曾经说过:人不能享受福气太大的。若是福气太大的话,便会满了溢出,于是出现损害。

石楠想,张皇后可能便是福气太大了。

她年少青春,出身世家,嫁入未央宫,为中宫皇后。陛下正是盛年,却只专宠张皇后一人,岂非福气太盛,这才应在了长女繁阳公主身上,这些日子柔肠百结,终日抑郁。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花又开始落起来,先是稀落落的,落在头顶上,白白的一朵,慢慢的融化,渗透进了青丝里。衣裳里。渐渐的飞扬成了絮子,打的人兜头兜脸都是的。

“娘娘快走。”石楠道,“这时候凤辇早就走远了,这儿离麒麟殿近的很,不如我们去麒麟殿避一避雪吧。”

张嫣抬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看漫天的雪色,“也好。”

一行人匆匆避到麒麟殿廊下,石楠替张嫣收拾着斗篷上的落雪,动作小心而又轻柔。麒麟殿是天子闲暇游玩宴客之所。因着刘盈勤于政事,并不喜欢游乐,这些年,这座殿堂便显得有些冷清。沿着游廊行走,忽听得转角之处传来宫女笑闹之声,却是三五个身穿绿色宫衣的麒麟殿小宫人,本在打扫殿庭中的积雪,见着雪大了,也避到殿中廊下。一个清脆声音忽道,“……姐姐们可听过最近宫中发生的大事?”

另一个长眉宫女笑应道,“阿冬说的可是大公主?”

“娘娘,”石楠的脸色微变,请示道,“奴婢去阻止一下。”

“不必。”张嫣摇了摇手,声音清冷。

“……听说如今太医署的太医频繁往椒房殿,给大公主诊治呢。”那厢,宫人们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都落在了旁人耳中,兀自说的畅快,“只是不知道大公主的病能不能好呢?”

“那估计是不可能了。”

“姐姐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我还没进宫的时候,老家村子里也有一个天聋的男子,一辈子都不会说话,父母死了之后,兄嫂将他赶出家门,连求助都不会,最后活生生的饿死了。”

石楠面如死灰,浑身瑟瑟发抖,用眼角觑着皇后。见张皇后娉婷站在原处,面上板成一片,看不出神情,看起来像是晶莹的玉石。

她自知,这些小宫人说话大逆不道,是应该立即喝止的。但先前张皇后却又说了暂且听着,显是另有心算。不由左右为难,只觉得背上冷汗已经湿透了绵衣。忽听得一个宫人悠悠道,“如此说起来,大公主虽然出身尊贵,但也着实可怜的紧,我宁愿做一个小宫人。也是不愿意和她换的。”眼前一黑,厉声喝道,“大胆,区区宫人竟敢私议贵人之事,你们想作死么?”

一声惊呼,宫人们请罪道,“奴婢该死。还请贵人恕罪。”伏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石楠奉着张嫣走出来,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你看怎么处置她们?”

张嫣笼着手炉走上前来。精致的鹿皮靴踏在游廊砖面之上,踏踏作响。

宫人们越发惊惧,将头深深的埋下。浑身颤抖,拜道,“奴婢参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声音参差,语不成调。

“长乐未央?”张嫣冷笑。“有你们这样的宫人,我又如何长乐未央的起来?”

自刘芷病症确诊开始,她便隐约知道,这种流言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只有在真实面对的时候,才能够知道。对于息息相关的亲人而言,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张嫣听着连未央宫中最低等的洒扫宫人,都能够以同情的语调说起自己的爱女刘芷。只觉得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待到将喉头的苦涩之意咽下之后,方冷冷道,“来人,将这些妄议繁阳长公主的宫人下到蚕室。”

宫人们连连再拜。“皇后娘娘恕罪。”却已经被不知道从何处涌上殿的宦者给强行带了下去。

“娘娘,”石楠心惊胆战的打量着张嫣的脸色。缓声劝道,“这群宫人不过是胡言乱语,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张嫣眨了眨眼,方冷声道,“命麒麟署长自到少府处领罚。”

语毕,不再说话,带着风帽踏入渐渐变小的飞雪之中。

回到椒房殿,仿佛骤然从漫天飞雪的冬日,返回温暖初春。椒房殿的铺设,在近冬的时候,就被换成朱红色锦缎。再加上殿中昼夜不歇的燃烧着的两个火炉,甫进殿,便觉察浑身一暖。

半岁的繁阳长公主刘芷,被乳娘伺候着穿上了一身嫩黄色的春裳,卧于榻上。乳娘扶着帮她翻过半身来,她却又不满意了,折腾着想要重新翻回来,看见了张嫣,漆黑的凤眸蓦然一亮,伸出白嫩如同藕一样一节节的手臂来,作势要母亲抱抱。

张嫣顿时觉得心像阳光下的薄雪一样,一点点的化成了水。

脱去了斗篷,在火炉边暖了一会儿,这才过去抱起刘芷,笑着哄道,“好好,小半天不见,你想阿娘了么?阿娘教你说话好不好?”

摸索着刘芷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上,慢慢重复道,“‘阿娘’。”

……

中元二年春正月,张嫣处理完了一年宫务,微感疲累,坐在榻上歇息,忽听得廊下欢呼一声,荼蘼掀帘进来,笑着禀道,“娘娘,外头院子里的的梅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张嫣于是起身,推开窗去望。在昏暗的暮色中,庭中西北角的江梅树,昨日看还只是打着花骨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吐出几朵红色的花蕊,映衬着冰雪颜色,分外艳丽。

“娘娘,”菡萏笑问,“这红梅开的喜庆,要不要折一枝下来,插在殿中供着。”

“不用了。”张嫣摇头微笑,“梅树本是风姿卓然,在寒冬里盯着风雪开放,我又何必行这样的事情,非要将她折回来,供在暖室里呢?将大公主抱过来吧。”

帘子外头伺候的宫人屈膝应道,“诺。”

不一会儿,桑娘便将刘芷抱到了正殿中。

刘芷今日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分外精神,被乳娘报给母亲的时候,笑的分外开心。在张嫣的怀中扭动,小胳膊挥舞的十分有力。

张嫣笑道,“小顽皮,你要是能够让我少操一点心,该有多好啊。”

她的声音温柔之中含着溺爱,落入刘芷的耳中,却无法勾动起刘芷晶莹的凤眸之中的一丝波动。刘芷咯咯笑了一阵,见张嫣梳着如陀发髻,金黄色的衔珠凤凰簪勾起一摞青丝,簪在发髻右侧,十分醒目,于是好奇伸手,一把抓住凤凰的尾巴。

发簪勾动青丝,拉扯出来,十分疼痛,张嫣唤道,“哎呀,小祖宗。你轻一点。”

忽听见身后宫人齐声拜下去道,“大家长乐未央。”抱着刘芷回过头去,正看见刘盈穿着冕服从外头进殿来。

顽皮可爱的女儿,年轻绮貌的妻子,一头青丝被刘芷拉扯的微微散乱开来,大大的杏眼带着些微困窘,微微睁大。这幅画面落在了年轻的皇帝眼中,怔了一下,便涌上笑意,快步上前。一手握住刘芷拉扯金凤凰簪的小手,另一只手压住张嫣的青丝,将发簪解下青丝。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声音带着微微责怪。

“明明是你女儿顽皮。”张嫣微嗔。

“啊,啊。”刘芷握着金凤凰簪,笑的十分开怀。

“小坏蛋,”刘盈笑道。“这么小就喜欢漂亮,折腾你阿娘。等你长到了十五岁,父皇送你一车子首饰,将你装扮成和你娘一样的小美人。”

“说什么呢?”张嫣瞪了他一眼,因着发簪被解开,右侧的一摞青丝落下来。平添一分妩媚。

刘盈忍不住哈哈大笑。抱住妻子,抚慰道,“莫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张嫣低眉,长长的睫毛眨了眨,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刘芷把玩了一会儿手中金光闪闪的凤簪,觉得有些沉重。索性丢给乳娘,抬起头来。发现阿翁与阿娘靠在一处,含情脉脉,神态极为亲昵。只是好似都将自己忘记了,不由得大急起来,“啊,啊”的蹬着腿张望,一张脸蛋都挣的通红。

夫妻二人回过神来,怔了怔,刘盈失笑,低头亲了亲刘芷,又凑过去亲了亲妻子的唇靥。在这座风雨所不能倾袭的椒房殿中,只有着他们一家三口人,气息极是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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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渐渐春生日迟,草长莺飞。

椒房殿外的侍女屈膝行礼,细声禀道,“大公主来了。”

刘芷在行走入殿的乳娘怀中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惺忪神情。虽然年纪幼小,但已经看的出来,眉眼极为精致的孩子,和张嫣生的极为相似,唯有一双大大的凤眼,却是承袭自父亲,清明精神。肌肤细腻晶莹,在天光下,仿佛能透出光泽来。

“这孩子,生的真似你和陛下。”鲁元一见就十分喜欢,接过刘芷抱在怀中,“只是命苦了些。”

眼圈蓦然便是红了。

“阿娘,你可不能哭呀。”张嫣抿嘴微笑,“咱们好好

好容易见一次阿婆,你看着她哭,她会以为你这个做阿婆的不喜欢她的。”

“胡说八道。”鲁元笑骂,已经是笑着将刘芷抱了过来。

刘芷便偏着头,一双凤眸微微眨巴眨巴,瞧着面前的外祖母。

虽然鲁元与皇室关系十分亲近,但皇宫终究内外有别,加上刘芷年纪尚幼,从出生到现在,不过见过这位外祖母数次,并不算是很熟悉。但她却是个不太认生的孩子,在鲁元怀中依偎了一会儿,便想要翻过身子。

两岁的孩子,脚上已经有了些力气,一脚蹬在了鲁元胸口,虽然并不疼痛,但终究有些抱不稳。

“我来吧。”

张嫣失笑,道,“这孩子已经是有些顽皮好动的时候了,阿娘怕抱不住她。”

鲁元笑笑,握住刘芷的小手,从自个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套在了刘芷的胳膊上。

“阿母。”

张嫣看的真切,急忙阻止道,“这东西太贵重了,好好她戴不起,你还是留着吧。”

刘芷不过还是女婴,手臂虽然白胖,终究比不得成人大小。这只红梅纹玉镯套在手上,便显得十分松垮。但她的肌肤养的如藕团一样的白嫩,与玉镯晶润的泽质,以及镯中隐隐流动的一抹红梅花纹相衬,显得极为赏心悦目。

这只和阗玉梅纹手镯,玉质剔透,打磨的光素莹润,本是一块上好的羊脂和阗玉,不知怎的,发掘出来的时候,里面却凝着一抹红色流质。玉器本讲究纯粹,若有杂质,便失了下乘。但这抹红纹却胜在天然,且在镯首凝成一株小小的三瓣梅花花纹,色泽十分鲜艳,极为别致。匠人们将它打造成一只手镯。吕后从楚地回宫,初坐到皇后位置的时候,将这个镯子拣出来,送到赵地,送给自己一年前出嫁的女儿。

张嫣小的时候曾经在鲁元的梳妆盒见过,是鲁元最珍爱的首饰,小时候自己偶尔在母亲的梳妆盒中见过一次,想要拿起来看看,都被母亲给拦住,显见得鲁元珍爱之心。此时却给了刘芷,怎能让张嫣不心中惊异不定。

刘芷觉得腕上一片冰凉,有一种微微的坠感,转头好奇的看着手镯,见着玉镯晶莹剔透,梅花鲜艳玲珑,“咿呀”做声,微微晃动手臂,似乎十分喜欢的模样。

“什么珍重不珍重?”鲁元拍了拍刘芷的肩膀,嗔道,“我们好好是御封的长公主,这世上有什么珍贵东西是她戴不起的?这是我这个做阿婆的,给她的一点心意。”

张嫣就不肯说话了,许久方轻轻唤道,“阿娘,”

“你的情,阿嫣领了。”她道,鼻子泛上一抹酸涩,连忙侧过头去,掩了杏核眼眸中的泪意。

“傻孩子,”鲁元宽容笑笑,“我是你阿母呀。”

做母亲的,总是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的。就如同吕后对刘盈和鲁元,鲁元对张嫣,也如同,张嫣对刘芷。

“再说了,”鲁元垂眸,“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计较什么呢?”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想要掩去的怅惘。

“阿娘你胡说什么呀。”张嫣咯咯的笑,倚在鲁元怀中,像无数次小时候这样做的一样,“你明明还年轻的很呢。若是咱们一同出门,走在长安大街上,人家不会以为咱们是母女,只怕以为是姐妹呢。”

“你就会逗你阿娘开心。”

明知道张嫣不过是哄着自己,听着这样的话,鲁元还是忍不住笑道,“阿娘哪能跟你比呢?你今年才十八岁,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又有陛下在身边尽心护着,不像阿娘,”

——已经是将老了。

“阿娘,”张嫣蹙了蹙眉宇。

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鲁元虽然在微笑,但她从鲁元的笑容中,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于是坐直身体,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么?”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微微的凝重。

“没什么。”

鲁元笑着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事情。”

“我是皇帝胞姐,太后是我的母亲,你是我女儿,在这个长安城中,还有什么能够让我不高兴的?我只是,听说了好好的事情,忧心过度罢了。”

张嫣觑了觑鲁元,心中将信将疑,然而鲁元既然不愿意再说,她也只能够暂时按下,打算随后再做计较,回头吩咐道,“桑娘,你替公主将玉镯收起来,免得长公主闲玩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的将玉镯给磕了损了。”

桑娘应了,上前捉了好好的手,取下玉镯,用陈留素绢包了收好。将刘芷抱到一旁。

鲁元看着女儿,极为欣慰。

在长女身上遭受的挫折,让年轻的大汉皇后迅速的成长起来,褪去了做女儿时的娇气任性,渐渐的有了中宫皇后的成熟与威严。

这自然是好事。但是作为一个母亲,看见女儿在跌跌撞撞中成长起来,终究免不了心中暗疼。

她喁喁嘱咐道,“你自幼便有主见。阿娘这一辈子并不算聪明,总算有太后和陛下做依靠,才能过的如此安闲。阿娘,并不知道能够怎么帮你。可是,阿娘心里总是想你好的,”

张嫣,正襟危坐,“阿娘请说,我都听着。”声音恭敬。

“好,”鲁元执起张嫣的手,郑重道,“阿嫣,你定要听我一句劝,尽快再生一个孩子。”神色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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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改过多次,终于决定不继续改了。再继续改下去,我真的不用更新了。

二五九:牺牲(上)

“好好自然是好的。”鲁元道,“但她终究有耳疾。她的存在本身对你就是一个中伤。你若想要尽快消弭掉这个危机,最好的方法,就是尽快再生一个孩子,健康的孩子。”

“如果是皇子,自然是最好的,但就算再是一个公主,也没有关系。只要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百姓的关注便自然会被转移,对于好好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

“阿嫣,”

鲁元公主语重心长的声音在张嫣耳边响起,“你心疼好好的病,我自然是知道的。你是好好的母亲,没有人能够因为你的这份心疼而责怪你。可是,你也要为你自己,为陛下想想。”

“这些日子,陛下为你们母女做了很多事情,若不是有他在外面给你们遮挡风雨,你以为你们母女能够无忧无虑的在椒房殿过日子?虽说你们是他的妻女,保护你们是他应该做的。但同时,你作为一个妻子,也不能不为他做些什么。阿嫣,陛下他需要一个健康的皇子,一个从张氏所出的继承人。就算咱们不说这个,话又说回来,再生一个皇子,也能巩固你的地位,日后,好好也有同胞弟弟可以依靠。”

张嫣沉默了良久,方道,“阿娘,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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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二月的南风将椒房殿外的梧桐树叶吹的沙沙作响。椒房殿宫人穿行于殿堂之中,训练有素,俱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镜中的少女柳眉如画,杏眸如星,有雪一样洁白,蜜一样细腻的肌肤和年轻饱满的额头。张嫣坐在镜前,垂眸看着自己的身体。可能是因为年纪轻的缘故,在生了刘芷之后,她的身材恢复的很快,华丽的衣裳之下,腰肢纤细,如同未生育前一样,似乎一点都看不出来,自己已经是一个女婴的母亲。

笑意苦涩。

这些日子,她心焦于刘芷的状况,将大部分心思花在刘芷身上。自然而然的就忽略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直到鲁元到来,才提醒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

虽然已经有了刘芷。但她好像总是对于孕事不敏感,不会主动放在心上。

她与刘盈少年相识,十三岁的时候成婚,百经波折,经过四年时间才终于走到一起。两个人在云中不过一个月,便孕育了刘芷。剩下刘芷之后,她足足做了两个月的月子,才恢复过来。少年夫妻,刚偕鸳盟便历分散,好容易才重聚。她却已经是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产过后,两个人又怎么可能忍的住。便亲近的狠了点,她也一直没有再度怀孕,直到发现了刘芷的病症,焦虑不已,也再次忽略了这件事情。

该不该再要一个孩子呢?

青丝迤逦。盘旋施于发顶,仿若陀云。在散开的时候宛若一泓黑色泉水。柔软而流泻。自两个人圆房过后,她的这头青丝,便是刘盈的最爱,他总是喜欢在燕好的时候亲吻她的发稍。

杏眸微眨,她忽然想起北地苍茫而又空阔的地平线,和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北地是她曾经以为会作为后半生归宿的地方,最终却证明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旅程,今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回去,便也慢慢淡忘。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在这个时候深刻的想起,在北地草原上跑马,似乎要比长安更敞阔一些,听着掠过耳畔的风声,仿佛从前的爱恨情仇,都能够暂时被忘却。

第一次和刘盈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北地,那时候,他的凤眸,因为勃发的**,带着一种炙热的光泽。额头上的汗打湿发稍,滴下来,落在自己的颈项之上,在自己的耳边说,“如果真的要遭报应的话,你陪我一起吧。”

——她其实并不想这么早的生儿育女。她终究太年轻,更希望挥洒几年自由时光,享受够了恋情的甜蜜,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她有了刘芷。

当她终于历尽苦难归来,他知道了她怀孕的事情,怔了怔,十分喜悦。

她看着刘盈的模样,心里就想,这样也好。

说起来,刘盈的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四岁,在这个时代看起来,二十四岁的男子早该膝下子女成群,他却只有早年意外而生的一个皇子,更何况,作为大汉的皇帝,更是需要一个嫡出皇子,来确定传承。

那么,就生一个孩子吧。

刘芷的凤眸轮廓与她的阿翁如出一辙。她素来最喜欢女儿的这双眼眸。好好刚出生的时候,第一次婴啼,她躺在产床上,听见了,安心而笑,只觉宛如天籁。

刘芷只是个公主,不是皇子。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她和刘盈都还年轻,情分深厚,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生育其他的孩子。

而刘芷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是多么的希望好好幸福,只可惜,因为她在怀孕初期的辛劳,在胎中便做下病症,出生之后,听不见尘世声响。

一滴眼泪从美丽的杏核眼眸中落下来,滴在梳篦背上,啪嗒一声,再无其余痕迹。

而刚刚鲁元的叮嘱仿佛又重新响在了耳边,“……阿嫣,你听为娘一句劝,一个天生耳残的嫡公主,对你的皇后位置本身就是一个中伤。现在,大家摄于张吕两家和皇帝的压制,还没有敢出来发难你。但长此以往,终究是你理亏势弱,你若想要尽快消弭掉这个危机,就该尽快再生一个健康的皇子。”

她如何不想再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刘盈自然是喜爱刘芷的,但他亦更盼望一个皇子。不是刘芷不好,而是在这个男权社会,只有一个皇子,才能得到传承。

“阿嫣,”

在府河边的北地平原上,刘盈曾经执着她的手,指点山河,豪气万千,“你看。这便是大汉的江山。待我们回到了长安,生很多很多的皇子公主,他们会相互友爱,等他们长大了,朕将这座江山传给长子,然后找一处山明水秀地方,过普通民妇民夫的生活,可好?”

而她当时抿唇微笑,只觉心醉神悦。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应,但是早已经心允了。

那时候。匈奴还没有入寇,他们刚刚定情,晚霞是天边绚烂的锦缎。将北地草原的一切,染上了一抹温柔的色泽。

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在他说出,“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不需要别的女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全部放下。放下过往的所有不愉快的记忆与哀怨,想要与他创造一个美满甜蜜的未来。她是相信他的,相信若日后自己生了孩子,刘盈会亲教导疼宠;相信他私心属意将皇位传给自己所出的皇子;相信

生生世世,他们都会在一起。”

张嫣深深闭了眼睛。心中凄绝。

当她的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决断。

“娘娘,”

荼蘼端着一盘马蹄糕进殿。笑盈盈道,“你早上只用了一小碗粟羹,只怕早就饿了,这是岑娘做的马蹄糕,你不妨用一点尝尝。”

“嗯。”张嫣回过头来。“说起来,我还真的有点饿了。”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伸手捻了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雪白细腻的马蹄糕,入口甘甜馥郁,尚带着刚出炉的热气腾腾,她小口小口尝着的,若无其事的拍掉手上的碎屑,笑道,

“说起来,解忧也是最爱吃这凫茈的。”

“是啊。”荼蘼笑道,“那时候娘娘还没有嫁到未央宫,我们住在信平县侯府,凫茈物贱,因着娘娘喜欢,侯府进了很多凫茈果,大半都是娘娘和解忧。”

解忧原是椒房殿的女官,年前由张嫣做主,嫁给了陆氏纸肆老板陆达的长子,也有小半年了。

张嫣起身,吩咐道,“荼蘼,你代我去陆家看看她可好。”

张皇后素来待她们这些身边旧人很好,有此吩咐也是情理之中,荼蘼丝毫不疑,笑着应了声,“诺。”

繁阳长公主刘芷因了昨天夜里闹腾了一些,今日白天就有些困顿。张嫣索性让桑娘将长公主带回偏殿午眠,楚傅带着豫章去查对中宫私府搜查,椒房殿中近身伺候的人,便只剩下菡萏,石楠和扶摇。

张嫣坐在东厢的摇椅上,抽了一本《左传》,在窗下观看,取过了石楠新沏的武阳茶,饮了一口,微微蹙眉,道,

“这武阳茶味甘,与新做的马蹄糕同用,就显得有些不合了。我记得私府前几天新进了蒙顶茶,清新爽鲜,倒最配这马蹄糕了。石楠,你去取一些吉祥蕊来。嗯,扶摇,长安城中,水质最好的要算是北宫瑶华殿前的那口井的井水了。你去取一趟,莫要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碰了,那样煮出的茶水也不清洁。”

石楠,扶摇二人同声应是,径自去了。

张嫣翻过一页书,便看到隐公三年一卷:“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不由烦躁起来,啪的一声合上手中书卷。

菡萏侍立在其后,猛然一惊,悄悄抬头觑了张皇后一眼,见张皇后正呆呆的望着殿中的青铜仙鹤香炉,若有所悟。

殿中一角的漏斗一滴一滴的坠落,发出清晰的声响。菡萏咬了咬牙,忽的上前一步,伏跪在地,右手压左手,展袖置于身前,同时额头触地,“奴婢不才,皇后娘娘若有吩咐,奴婢愿意为皇后娘娘分忧。”

张嫣怔了一怔,微笑道,“你倒是个机灵的。只是……”

“娘娘,”菡萏再拜在地,郑重道,“菡萏这条命,是当初皇后娘娘救下来的,娘娘但请吩咐,菡萏必万死不辞。”

张嫣终于下定决心,垂眸轻轻道,“好,菡萏,你悄悄的去太医署,将淳于女医给我唤来。”

二六零:牺牲(下)

淳于堇背着药箱,跟在领路的宦人之后进了椒房殿的殿北的一处屋子。

“女医便在此稍候。”绿衣宦人笑着道,“瞿长御稍候就有空过来了。”

淳于堇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你请自便。”

将药箱放在殿中南窗下的坐榻上,她来到支摘窗前,透过窗棂望着殿外的庭院。

椒房殿于汉九年所建,为大汉皇后中宫,共有五个庭院,八百多间屋子,除了用作节日礼仪参拜的大殿,以及大殿东侧日常起居的几处殿堂外,尚有不少空置的殿阁。宦人们将她领进的这间屋子不过四五丈见宽,位于椒房殿深处,离张皇后日常起居的东殿已经有些远了。门前庭院清净,在角落里植着几丛翠竹,竹下开着三五株杜鹃花,正是开的热烈。

天空色泽青灰,不一会儿,便淅沥沥的飘起雨点,雨水渐渐大了起来,从窗中打进来,落在棕红色的地衣之上,先只是微微润湿,慢慢的,便积出了一块水渍。好似落英缤纷,残红遍地。

她又等了一刻钟,听得廊上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停下,一个柔美的声音在门前吩咐道,“菡萏,你在这儿守着,莫让人过来。”

瞿长御便低头屈膝,轻轻应了一声“诺。”

然后就有“咿呀”一声,女子轻轻推开殿门,走进来。

殿中,淳于堇已经是回过神来,见来人容颜,不由压制心中骇然,伏跪在地,拜道,“臣淳于堇。见过皇后殿下,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淳于女医请起。”

“诺。”

淳于菫心中疑虑,张皇后今日未施脂粉,头上只梳着宫人常见的椎髻,一身青绿色衣裳,衣料不显,色泽样式亦与未央宫中最普通的宫人宫衣相似。若远远的见了背影,可能只以为是宫中最常见的小宫人罢了,谁又会想到,竟是身份尊贵的皇后娘娘?

思虑之间。张嫣已经是经过了淳于菫身边,在殿中上首的坐榻上坐下。

“女医请坐。”

张嫣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

“淳于女医想来好奇我此次装扮前来的用意。”

淳于堇躬身道。“不敢。”

“你不必如此。”张嫣微微笑笑,开口道,“我这般前来,自然是不想让旁人知道此行。也因此,你可以当做我不是以皇后的名义召见。而是以私人名义请你帮我一个忙。”

“臣不敢当娘娘此语,”淳于堇低头,轻轻道,“娘娘但有吩咐,还请明言,臣定当尽力。”

张皇后轻轻应了一声。屋中的茶盏为寻常玄漆所髹,并不是分精致,她却摩挲着这只玄漆茶盏。面上神色变幻不定,最终下定决心,抬头道,“我想请你帮我开一张避孕的方子。”

“娘娘说什么?”

饶是淳于堇神色淡定,终是被张皇后的话给吓到。惊疑不定,“敢问殿下。这避孕之药是用来……?”

屋中一片静默。

“娘娘当三思而行。”淳于菫匪夷所思,力劝道,

“宫中女眷私下避孕,已是重罪。更何况,是药,常用着总是不好的。娘娘若常用这药,难免对母体有所损伤。而如今陛下膝下犹虚,正是需要小皇子的时候。娘娘你是中宫皇后,若一举诞下皇子,皇储之位就算定下来,你又何必……”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张嫣听了一会儿,蓦然出声打断。

她说话的语速极慢,但是声音坚定,仿佛是要说服淳于堇,但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也想要再育一个皇子,可是,”

我不能。

她心中亦起伏不定,无法平静,干脆起身,走了几步,行到殿中支摘窗下,喘了几口气,才觉得心头的一团郁火被春雨给烧尽,声音带着淡淡的苦涩,“繁阳公主年纪尚小,这时候,正是最需要母亲照顾的时候。我没法子在这时候抛下她不管,再度生育。”

刘芷的天生耳疾,对张嫣的皇后之位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而解除目下的危局最方便也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这些道理,她不是傻子,自然都知道。但她没有办法做到。因着她有刘芷,她不能什么都不顾。

皇子固然很重要,无论对于张氏,还是对于她自己,都是攸关生死的。但是至少在目前而言,它并不是一定要要的。反而是刘芷,头几年是她阳学说话最要紧的时候,若是没有悉心照顾,她就有可能一辈子学不会说话了。

她不是不想再要一个孩子,只是刘芷的状况,根本容不得她再孕育一个孩子来分心。

张嫣心口酸疼,禁不住眼泪落下来。

身为中宫皇后,她纵是再深居简出,将宫务下放到身边人的手中,终究是不可能完全撒手不管宫务的;再加上要悉心教导刘芷辨识唇语开口说话,已经是很吃力了。若是这个时候,她再怀了一个孩子,她究竟是该顾着刘芷呢?还是顾着腹中的孩子?

若是顾着腹中的孩子,便难免会疏忽了刘芷,宫中诸人对于所谓唇语都没有半点认识,唯独自己了解个一星半点,只能够自己倾力教授,冀望有一天,刘芷能够开口说话。若是因为自己心力不够,令刘芷无法学会说话,她的这一辈子,就等于毁了;但若她多顾了刘芷,于腹中这个孩子,岂非又是太不公平?

做出这个决定,她知道她会承受极大的压力。

刘盈膝下已经有淮阳王刘弘,如今已经七岁。刘盈专宠自己,而自己却没有产下子嗣,刘弘便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这唯一二字,便会给朝堂以暗示,带来极大的隐患。

她不能及时诞育嫡子,便是再过几年。嫡皇子再出世,刘弘却已经长的足够大了。长成的皇长子和年幼的嫡皇子,更是争斗的根源。便是最后能够取胜,终究两相损伤,也会伤了刘盈的心。

更不用说,若是她这一辈子都没法子生下一个儿子,便会将父母兄弟,连带好好的命运,都托诸人手,最后落得个凄惨结局。

她知道。没有皇子伴身,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她将过的十分艰难。

只要刘盈一日没有立皇太子。帝位的传承就不稳,未央宫中的那些七子良人,便都还会对邀得帝宠与自己在这个皇后分庭抗礼抱有希望;而她自匈奴归来,在吕后那里,早已经没有了早年的宠爱。吕后虽然对于自己产女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若是自己一段时间后还没有动静,很难想象,这位史上以独断狠辣著称的女主,会做出什么事情;更不用说,阿翁和那些赵国宾客费尽心思将自己送回到刘盈身边。期待的是什么……

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是,她更知道。若她在这个时候再怀了孕,母体怀孕辛苦,不能操劳,于刘芷,就无法付出太多心力了。

淳于堇一时哑然。

身为张皇后的女医。她的利益,是和椒房殿一系绑在一处的。她有千万个理由不赞同张嫣这么做。但是。这些理由中,没有一条,抵的过一个母亲的心。

但她终究无法完全甘愿,只觉得心中好像有一团烈火在慢慢的燃烧,忍不住道,

“娘娘,你又何必?”

“公主殿下天性失聪,虽是不幸之事,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淳于氏医术传家,臣随大父学了二十余年的医,从来没有听说过天性失聪能够医治的好的。繁阳殿下的病虽然不可医治,终究不影响身体健康,你又何必——”

为了长公主,如此牺牲自己?

这一次,张皇后沉默了许久,久到,她以为张皇后不会再回答了。忽的听到张嫣痛楚而又分明的声音。

“因为我不信。”

我偏不信我无法医治我的女儿。我要皇子,我也要我的女儿能够开口说话。

世间很多事情,难以两全。但她却贪心了,两者都想要,更想要一切平平安安的,没有风浪。

皇子终究还是虚幻的,而刘芷,却已经确确实实的在这儿了。她真的无法就此放弃这个女儿。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张嫣转过身,脸上一片淡漠光辉,声音清亮,“是你愿意不顾一切去牺牲成全的。”

“好了,”她的声音淡淡的,“你开药吧。”

……

香烟渺渺,从殿中的青铜瑞兽兽首香炉中吞吐而出,袅袅盘旋而上,最后消散在空气里。菡萏面色复杂,轻轻道,“皇后娘娘,药煎好了。”

“嗯。”张嫣回过头来,目光黯淡无神,“端上来吧。”

菡萏打开云纹双耳广口圆肚暖壶,挹取了一碗药汁,奉给张嫣,尚听得杓子击打碗沿的声音,扣扣作响。

药汁是新煎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张嫣用唇在杓子上吹了一口气,只觉得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苦涩的味道。在心中自嘲,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又何必事到临头才来犹豫?便将杓子递到唇边。

“殿下,”菡萏忽的拦道,“你不再考虑考虑么?”

张嫣怔了怔,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案上,发出轻轻“咄”的一声声响。

“菡萏,”她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身边这么多人,我为什么让你来煮这个药?”

菡萏怔了一怔,答道,“奴婢不知。”

张嫣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是已经决定不会更改的。而我身边伺候的人虽然多,却只有寥寥几个人是真正信任的。傅姆事情多,我不好用这样的杂事麻烦她,而荼蘼心性耿直,不是做这件事情的料。我只有依靠你。日后,你每日里负责给我煎药,要悄悄的,不要给人看见了。”

菡萏哽咽了一声,双袖展开,在身前按下,额头伏在地上,“婢子定不负殿下信重。”

张嫣便苦笑了一会儿,重新端起药碗,一狠心,干脆摞了杓子,将碗中药汁一饮而尽。

饮完药后,从屋子里走出来,掀开帘子,明亮的天光射过来,顿时大作光亮。张嫣的眼睛有些受不住,微微一眯,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殿下,”菡萏殷殷劝道,“这身衣裳太扎眼,咱们尽快换下来吧。”

“菡萏,”张嫣急急道,“我想去看看大公主。”

刘芷正在椒房殿的偏殿中午睡,乳娘坐在寝殿中的四阿顶黄色绣茱萸帐旁守着,见了张皇后进来,连忙起身,无声而拜。

张嫣点了点头。乳娘于是轻轻的退了下去。

她便坐在刘芷的榻旁,望着女儿熟睡中的脸庞。

刘芷在睡梦中表情恬静。她的长相多随母,只有一双凤目与刘盈相袭,当她睡着的时候,闭了眼睛,就几乎与张嫣生的一模一样,面颊上尚带着一点婴儿肥与健康的红晕。

张嫣就好像看的痴住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芷扁了扁嘴,从睡梦中醒过来,闻到熟悉的气息,睁开眼睛,迷茫了片刻,发现是阿娘,目光亲昵而又欢喜。

“好好。”张嫣抱住了刘芷。

“啊,啊”刘芷发出声响。

张嫣抱着她的力气很紧,她有些不舒服,就开始努力挣扎。张嫣却不肯放手,一滴眼泪渗出来,落在了刘芷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好好,你一定要争气。”她在刘芷耳边轻轻呢喃。

阿娘已经为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所以好好,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幸福!

************

夜色深重,锦殿春深。待到满天**都渐渐收起,刘盈揽住怀中妻子汗湿的腰肢,忽听得张嫣轻轻唤了一声,

“舅舅?”

“嗯?”刘盈不经意的应道,有些意外。

自刘芷出生之后,张嫣已经很少唤这个昔日称呼了。

椒房殿鲛帐外透进来的烛光下,张嫣回过头来,脸上带着嫣红的色泽,有着鱼水后特有的慵懒,极美,却不知道怎的,美的有些虚弱,“你会一直一直的喜欢我么?”

“傻孩子。”

刘盈失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什么傻话呢?睡吧。”

二六一:淮南

长安进了夏季,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刘盈带着妻女往林光宫避暑,直到秋八月末,暑气散尽,方回到长安。

第二日,张嫣往长乐宫给吕后请安。

大汉自本朝始,皇帝与太后分居未央、长乐二宫,张皇后本是吕后的外孙女,自幼在长乐宫长大,与太后极为亲近,便是嫁进皇家之后,也是将长乐宫当做第二个家,来去自如的。却在与皇帝圆房,产下繁阳长公主之后,整肃了宫中规矩,五日一朝长乐宫,亲自奉案上食,以子妇之道供养。

苏摩亲自匆匆迎出来,在长乐宫前屈膝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苏姑姑快快起来,”张嫣连忙伸手虚扶,笑道,“姑姑也算是看着陛下和我长大的,你的礼。”

苏摩已经是行完了礼起身,笑道,“礼不可废,奴婢拜见皇后是应该的。”轻轻提醒道,“太后正在与安国侯夫人叙话。”

张嫣心中感激,抿嘴一笑道,

“姑姑,我让身边宫人新制了一种银杏膏子,这种面膏轻巧细腻,在秋冬季用着最好,且银杏有延年益寿之效,最适合老年人用的。姑姑收一份,闲暇时候给太后试试。”

“哟,那可是多谢娘娘了。”苏摩惊喜笑道,“娘娘一向手巧,当年你做的那些脂粉,太后到现在还最爱用呢。”

殿帘一闪,苏摩从外入内,禀道,“太后娘娘,皇后到了。”

张嫣拜道,“臣妾参见太后。”

过了一会儿,殿中才传来吕后的声音,“皇后平身吧。”

安国侯夫人亦起身给张皇后行了礼。

“……说起来。你家那个幼子混世魔王,今年是否长进些了?”吕后与安国侯夫人话起了家常。

安国侯夫人不免如坐针毡。

她与吕后在民间的时候便是通家之好,年轻时也常往来的。如今,丈夫官至丞相,自己在家也是老封君,居尊处贵惯了,给张皇后见礼之后,便重又坐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的,吕太后竟是一直没有让皇后入座。不免手足无措,要知道。太后是皇后的婆婆,可以慢待张皇后,但她却只是一介臣妇,焉有皇后尚未有座,自己却安坐的道理。进退失据笑道。“多谢太后垂询,臣妾幼子还是老样子……”

吕后便轻轻哼了一声,目光转到侍立在殿下的张嫣身上,“我这宫中,皇后可以说是比我还熟,你自己不找地方坐下。还要我这个老婆子开口请么?”

张嫣嫣然笑道,“说起来,是臣妾的不是。”拂衣襟在宫人们取过来的坐席上坐下。

“……如今的这些年轻人呀。都有些不知轻重了。”

“太后责的是,”安国侯夫人呼出一口气来,慈爱笑道,“只是臣妾却觉得,孩子还是自家的好。这样想起来。臣妾幼子还是不错的,虽然有些年少气盛。但都是孝顺的孩子。”

待到安国侯夫人寻机告退,长信殿上便只剩下吕后和张嫣。

吕后年纪大了,饮不得浓茶,苏摩便用菊花苦荞浸染,制成茶水,放在殿中的案几上。端起茶盏,在唇边抿了一口,方抬头看着张嫣,淡淡问道,“陛下近来身体可好?”

张嫣跪坐在榻上,面色不变,心中思虑电转:

说起来,这些日子,自己和吕后之间,固然回不到早年的温情脉脉,但至少在表面上也算是婆贤媳孝。如今日这般不给自己面子,还是第一次。吕后这般敲打自己,不知道所为何事。口中却恭敬答道,“陛下近来国事繁忙,前日里还是来看过太后的。他的身子很好,晚上惯用大半碗粟羹,酉时入睡,没有朝会的日子,早上卯正起来。”

“如此便好。”吕后笑了一笑,扶着苏摩的手站起来,走到张嫣面前

“阿嫣,你可知道,我对你实是有些失望?”

张嫣挺直了背脊,低下头去,“母后——”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吕后冷嗤一声,凤目微微上挑的时候,不同于刘盈眼眸给人的平和之感,看上去极为凌厉,“繁阳身子不好,你怕我看不上她,总是胆战心惊,却是想得太多了。繁阳她再不好,终究是身负我吕张二氏血脉的嫡长公主,身份尊贵,我容不得任何人对她欺侮。倒是阿嫣你,”

语气转为森然,“你当知道,既已身为大汉皇后,享了皇后的尊荣,同时也就应该尽皇后的义务。繁阳是长公主,是你的女儿,但你张皇后却不仅仅是繁阳长公主的母亲。你总该想想,你要做些什么,才不负这母仪天下的名声?”

“敬诺。”

长乐宫上一览无余的蓝色天空,白云飘浮流动,艳阳高照,长乐宫前的一丛菊花,开的分外艳丽。张嫣轻轻吐了一口气。

“娘娘,”荼蘼牵着张嫣的手,眸中含着些不平之意。

张嫣唇角勉强翘了一翘,道,“我没有事的。回去吧。”

她知道荼蘼是担心自己从小娇养,少有受到冷待,刚才却在长乐宫受了训斥,心中难免委屈。

虽说因着自己当初离宫出走的缘故,吕后待自己大不如前,但本来,做外孙女和做儿媳妇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在她离宫之前,她与刘盈关系未定,吕后还能当自己是外孙女,毫无杂质的疼爱;当自己与刘盈在云中定情,再加上刘芷的出世,在吕后的心中,她就更多的是一个抢走自己儿子的女人。以吕后的控制欲和对子女的感情而言,指望她能够同从前一样对待自己,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她与刘盈感情甚笃,身后又有阿翁阿娘支持,虽然膝下暂时没有皇子,但后位稳固,有吕后喜爱,固然是锦上添花。但只要吕后没有废立心思。稍稍为难一点儿,并不能动荡什么。

但是,终究,她也曾以亲人的心思敬爱过吕后,如今落得个这样局面,郁郁难言。

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她问,“大公主如今怎么样?”

“回娘娘的话,”扶摇迎上来,笑道。“大公主已经醒了一会儿,如今正在偏殿玩耍。”

刘芷已经有了一岁多年纪,如今已能够不靠人扶稳稳在榻上坐着。两个月前。张嫣给她断了奶,刚刚被乳娘喂着喝了小半盅蛋羹,一双凤眸漆黑明亮,在殿中左右四望,落在玄金丝楠木漆凤求凰锦案上盛放楚地上贡的橘果的托盘上。见橘子色泽鲜艳,眼睛蓦然一亮,便咿咿呀呀指着,要宫人取过来。

白果便上前,蹲下身子,取起一个橘子。笑道,“大公主。”

“不准给她。”张嫣忽的道。

长长的朱红凤纹裙裾拖在殿中织毯地衣之上,张嫣从偏殿门中走进来。站在刘芷面前,吩咐道,“大公主若想要橘子,让她自己去取。”

白果微微讶异,不敢违抗张皇后的意思。屈膝应了一声,“诺。”退到一旁。面上已经是掩去了所有的痕迹。

刘芷没有接到橘子,疑惑的看了白果几眼,咿呀出声。

白果垂手,衣襟落下来,遮住手中金灿灿的橘果,不敢出声。

好好微微不悦,转开了视线,望见面前阿娘,不由欢喜作色,扑上来,作势指了指不远处漆案上的橘果,又摇了摇阿娘的手,眼含期待,张皇后却依旧眉眼不动,面上神色清淡。

刘芷等了一会儿,见不能如愿,不由恼起来。

她年纪幼小,是刘盈和张嫣的第一个女儿,更兼着有天生弱症,父母心中愧疚,待她更是疼入骨髓。虽然脾气不错,但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受挫,粉雕玉琢的小脸涨得通红,挥舞着胳膊,啊啊做声。

“皇后娘娘,”乳娘看的心疼,急声求道,“大公主年纪还小,”又有那样的病症,“你便宽一宽她吧。”

“她不小了。”张嫣眉目不动,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种坚持,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她的路注定了比一般常人要难走。但正因为如此,她的每一步,都要走的很踏实。”

宫人噤若寒蝉,一时之间,整个偏殿寂静无声。

刘芷发了好一会儿脾气,见殿中人人惴惴,没有人上前理会自己,便有些撑不下去了。看了看阿娘,又看了看三尺外玄漆金丝楠木锦案上鲜艳的橘子,面上迟疑。

“好好,”

张嫣在女儿面前蹲下来,望着女儿稚嫩的小脸,语重心长道,“你若是想要什么,便要自己去拿。”

“你总不能什么都靠别人,靠别人不是都能靠住的。纵然是阿翁阿母,也许有一日,也会离开你。只有自己去争取得到的东西,才是最靠得住的。”

她心意深重,但刘芷却无法听见一分一毫,看着母亲严肃的面容,目光渐渐茫然。

张嫣等了许久,见刘芷依旧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一颗心便慢慢的沉了下去,不由有些失望:究竟是橘子对刘芷的吸引力太弱了,还是刘芷本身的意识根本就不够强烈?

她正踟蹰之间,刘芷却忽然蹬的一下翻过身来,四肢并用,从榻上爬到楠木锦案旁,仰起上半身,去扯盛果子的漆盘。小孩子动作毛躁,漆盘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橘子滚落下来。刘芷攒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

“好孩子。”张嫣面上露出了明艳笑意,迈过滚到殿中四处的橘子,来到刘芷面前,抱起女儿,在她的脸颊上狠狠的亲了一口。

晚上,刘盈回椒房殿,对张嫣道,“过两天,你吩咐宗正去淮南王邸看一下,淮南王明年回长安朝见,淮南王邸收拾一下,免得七皇弟回来,时间忙乱,住的不好。”

张嫣杏眸微讶,“淮南王奏请明年入朝?”

“是啊。”刘盈不以为意的笑道,“这还不止呢?七皇弟还上书,请朕给他择一门婚事。朕和母后商量过,将这件事交给阿嫣你。”

“哎呀,”张嫣弯唇而笑,“刘长也到这么大了啊。”

中元三年冬十月,淮南王刘长入长安朝见。岁首大典上,他以大礼参拜皇帝和张皇后,“臣弟长参见陛下,皇后。”

刘长是先帝倒数第二个儿子,生母为故赵王张敖府上的歌姬,出生后由当时的吕皇后抚养,与刘盈极为亲善。

第二日,刘盈在承明殿设宴招待刘长,“还记得你小时候刚抱到母后处的样子,一眨眼,你竟也长到这么大,能够成亲啊。”

“是啊。”刘长笑的爽朗,“皇兄从小就十分照顾弟弟,如今,弟弟不能陪在皇兄身边,皇兄过的好么?”

刘盈笑道,“现在,很好。”

他如今身居至尊,母在高堂,身边有妻有女,已然是很好。

“母后命阿嫣给你操办选妃,说起来,你对你的王妃的人选,可有什么要求?”

刘长无所谓笑笑,笑的浪荡,“不过是选个女子,有什么好操心的。”

刘盈微微皱眉,不赞同道,“毕竟是伴你一辈子的人,哪能这么随便呢?”

刘长便从酒醉微醺中醒过神来,晃荡着手中盛着琥珀色酒液的菊花酒的酒爵,“如果一定要我说的话,选一个温柔娴淑的吧,够贤惠,能够听我的话,不要像小皇嫂,性子骄傲任性,住在一起,一定被折腾死。”

“胡说八道。”刘盈笑骂,

“阿嫣她好的紧。能够娶她为妻,是我的福气。”

提到妻子的时候,他的神色十分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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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本来章节名叫选妃来着,后来想想,不刺激大家了,悄悄的把章节名给改了。

二六二:兄弟

家宴毕后,刘长在未央宫中行走。

说起来,他幼时的时候,先帝还住在长乐宫,这未央宫虽在汉九年就修筑完毕,但一直没有人住进来,就难免显得有点冷寂。后来,先帝晏驾,皇兄登基,他也去国离京,皇兄搬入了这未央宫,作为日常起居和处理政务的宫室。未央宫也就渐渐繁华富丽起来。他如今走在其中,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也难免陌生。

“王爷,”前面一个缃衣宫人从假山上下来,展袖拜道,“皇后娘娘正在山上赏雪画梅,瞧见了淮南王爷,请王爷过来一聚。”

“皇后?”

“阿嫣。”刘长恍惚了一瞬,肃然道,“领路吧。”

他随着宫人袅袅而行,经过一段爬山长廊,绕过转角,便见一座四角山亭座于山腰之间,匾额之上以八分隶书铁画银钩的书写着“兰亭”二字,檐牙高啄,如秀丽山鹰。

亭子四面当风,紫金壶在亭中红泥火炉之上沸腾,张嫣一身狐裘,手中笼着手炉,站在案前,回过头来,从亭中望出来,笑道,“阿长。”

“臣弟参见皇后,愿皇后长乐未央!”

“自家兄弟,不用客气。”张嫣放下手中画笔,笑道。

她也是在长乐宫长大的,虽从前与刘盈最为亲近,但和其他诸位皇子都有些交情,和淮南王刘长也算是熟悉的了。

张嫣扬起精致的下巴,容颜在将暮的天光之下,晕成一种特殊的美艳,“一别经年,没想到当年的小七也要娶媳妇了。”

刘长亦不甘示弱道,“可不是。记得小时候你还该叫我一声舅舅呢。到如今,却是我该叫你一声皇嫂了。”

二人相视一笑。顷刻间就将多年的分别消弭,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

穿着一身朱红绣鸾袄的大公主揉了揉惺忪的凤眼,从乳娘的怀中挣出来,迈着结实的小短腿走到了张嫣的身边,拉扯着母亲的衣摆。

过了新年,繁阳长公主已经叫三岁,除了不能听声,不能说话,她表现的十分早慧,张嫣极好的管制了她的脾性。有嫡长公主的尊贵大气,但却少会迁怒下人。是个十分贴心的孩子。

张嫣一笑,抱起刘芷。指着刘长道,“好好,这个是你七皇叔。来,跟阿娘叫,”做正口型。“七,叔。”

刘芷偏了偏头,抿唇微笑,眸色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样子。

一丝洞然的神色从刘长的眸中掠过。

他虽远在淮南,却也是听说了繁阳长公主的聋哑之征的。于是笑道。“大公主吉人天相,虽偶有小恙,但我相信。此生终能会化难呈祥。”

张嫣一笑,“多呈七皇弟吉言。”云淡风轻。

“……我受太后和你皇兄的意思为你选妃,想着娶了妃子要过一辈子的人是你。于是找你过来问一问,可有什么喜欢的人?若是没有的话,对于未来的淮南王妃。可有什么想法。”

竟是与之前皇兄问起了同样的话。刘长心中生笑,却照旧不在意答道。“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皇后看着选一个就是了。”

“胡说。”张嫣就板了脸,“所谓妻者,齐也,夫妻为一体,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她肃起神情的时候,容光极艳。刘长逆着天光看见,心中微微一愣,忖道,当年的幼女竟已经是长成这般风华绝代,难怪皇兄迷恋紧了。面神神情也严肃起来,斟酌着道,“大凡子女婚事,由父母做主。先帝和齐王兄都已过世,皇后娘娘便是臣的长嫂,所谓长嫂如母,臣自是听娘娘的。若一定要问臣的意思,臣性子有点野,倒是希望找一个贤淑温柔的。”

张嫣便端茶道,“如此,我知道了。”

最终的淮南王妃定下的是故什邡肃侯雍齿的幼女。

什邡肃侯雍齿,亦为沛郡沛县人,秦二世二年随先帝起兵反秦,先帝打败秦军后,命雍齿具驻守丰乡。雍齿经魏国人周巿诱反,叛先帝而自立,此后几经反复,最后再次归附先帝,故为先帝所不喜。

汉六年,先帝听从张良的意见,封雍齿为什邡侯,食邑二千五百户,位次居五十七。

什邡侯一系素与周吕侯一系及信平侯张氏亲近。

定下雍氏为淮南王妃之后,雍氏往椒房殿谢恩。

雍氏单名一个柯字,个性恬淡而温柔,年方十五,比刘长大了一岁。人如美玉,仪态端庄大方。张嫣看着喜欢,叮嘱道:“……日后嫁给了淮南王,当善待夫婿,禀持中馈,延要好好为夫婿着想。”

雍氏晕生双颊,展袖再拜道,“诺。”心中想起进宫之前,长兄什邡侯与自己的深谈:

“阿柯,你被定为淮南王妃,是雍氏的荣幸,也是雍氏的机遇。我雍氏的封侯因果,妹妹你也是知道的,也因此,哥哥如今虽位列侯爵,却难免有些尴尬。你要知道,陛下为嫡子继位,张皇后膝下虽然没有生下皇子,未央宫中却还有一位淮阳王。帝系已是稳固。你成昏之后,当劝着王爷亲善陛下和太后。你是个聪明的,知道当如何行事,才对家族和自己都好。”

先帝诸位皇子中,齐王刘肥为外妇之子,年纪长于其余诸位皇子,婚事为先帝决定,娶妻甚早;陛下登基之后,赵隐王枉死,代王刘恒去国之后,代王刘恒惧怕吕后控制他的婚事,薄太后生怕太后控制他的姻缘,于是先下手为强,为十二岁的代王迎娶代地豪强杜氏之女为妃,为的是更容易掌控代地,但也是得罪了吕后,赐下了一众宫人,如今代王府中,代王后杜氏接连丧子,内帷不豫,隐有乱象;太后却是吸取了代王一事教训,一手掌控了赵王刘友,梁王刘恢的婚事。梁王后为亲善吕氏出身。赵王后更是根本出身于吕氏族人。

在这样的境况下,淮南王自请上书,请陛下为他择配王妃,淮南一系本就与陛下亲善,此后就更是代表投诚。自己以这样的背景选为淮南王妃,已经是别无选择,只有令淮南国亲附于朝廷,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

念及此,雍氏瞧着张皇后的目光就显得亲善孺慕,“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大汉制度。藩王平日不得离开国境,需得皇帝召见才能入朝,如无特旨。在长安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

因着淮南王即将大婚,刘盈特意下旨让刘长在长安成婚之后,方携着新淮南王妃回封地。

夏六月,淮南王迎王妃雍氏于邸。

第二日,刘长带着新王妃进长乐宫拜见。吕后在长乐宫鸣鹿台设下家宴。张嫣作陪。席上和乐融融,吕后对雍氏的背景还算满意,笑着吩咐道,“……若长儿这个皮猴儿有啥犯浑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做主。”

雍氏受宠若惊。连忙起身束手应了。一旁,刘长却用不满的语气埋怨道,“母后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么。”

吕后就被逗的哈哈大笑起来。

吕后年事已高。宴席散了,便自回寝殿休息。刘盈起身道,“七皇弟,跟着朕过来。”

刘长连忙起身应了,随刘盈去了宣室殿。

雍氏独自立于鸣鹿台上。手足无措。

张嫣便笑道,“陛下与淮南王兄弟情深。多年未见,淮南王转瞬就要回封国,这才聚着一聚,王妃不如陪我回椒房殿,待淮南王出宫的时候,再随皇弟一同回去。”

雍氏松了一口气,“愿随皇后所言。”

步辇经过两宫之间复道,回到未央宫。

“阿柯此去淮南,山长水远,当一路珍重。”

雍氏欠身,恭敬答道,“多谢皇后娘娘。”面容娇俏,有初为人妇的娇羞,也有着初为王妃的春风得意与对长安家人的不舍。

“你可曾去过淮南?”

“不曾。”

雍氏欠身,恭敬答道,“臣妾出身的时候,阿翁已经封侯,臣妾一直生长在长安,从未出过长安城。”

“淮南是个好地方。”张嫣笑道,“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英布谋反,陛下奉先帝意出征淮南,英布覆灭之后,先帝便将淮南分封给了七皇弟。”

“陛下英明。”

“英明什么呀?”张嫣瞧着雍氏,咯咯笑道,“当年我和太后在长安,可是为他担足了心。他自己都说,那一仗打的极险,不过万幸最后终究胜了。”

她说起刘盈的时候,眉眼含情,态极娇媚,雍氏怔怔的看了,心中竟兴起一股羡慕之情,忍不住道,“说起来,臣妾少年时在闺中就是听过娘娘的美名的。”

“哦?”张嫣失笑,捋了捋鬓边发丝,“怎么说?”

雍氏敛眉屏目,“皇后娘娘少年早慧,与陛下琴瑟相和,辅佐陛下,安邦定国,自然是美名远扬的。”

张嫣唇角微扬。她自然知道雍氏是刻意讨好,所言多有美化,但无论如何,这样的话听着,还是很让人愉悦的。只是却又不知道从心底哪里升起一股怅惘之情。她与刘盈之间,能够走到今日,当真是极不容易。

仪仗前面传来些微嘈杂声,只一瞬,便平静下去。

张嫣微微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石楠上前,不一会儿便回来道,“是大公主身边的宫人白果来寻娘娘。”

张嫣怔了怔,脸色就微微变了。

一旁,雍氏察言观色,忙道,“殿下,臣妾新嫁,淮南王邸中还有一些事情,想先行告去收拾一下。”

“也好。”张嫣矜持笑道,

“阿柯新婚,我不好多打搅。待你行过回门之礼,随淮南王返回封地之前,我挑一个日子,邀你到椒房殿,好好的聚一聚。”

白果被领上来,伏拜在地,“奴婢参见皇后殿下。”

张嫣皱了皱眉,问道,“大公主那边出了什么事,要不要紧?”

“回娘娘,奴婢伺候大公主,是桑娘让奴婢过来禀报皇后娘娘,今晨大公主逛麒麟殿北边的梅花林,不知怎的,撞上了淮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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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淮阳王是谁吧?咳,是刘弘同学。

兄弟既是指刘盈和刘长,也是指刘弘和刘芷,因为妹妹有女弟的称呼。所以也可以说兄弟呀!

二六三:爆发

自一周岁始,能够独立稳健的行走开始,刘芷就更喜欢殿外的阳光和芳草,甚于椒房殿中的富丽堂皇的帷幕与铺设。因着她的病症,张嫣便更加着意的培养她的自主性格,希望她能更多的外界的人际景色,而不是日日起居在富贵殿堂,生生将自己束缚住。于是常常带着刘芷在宫中的假山花园行走。

今晨,张嫣和刘盈一同往长乐宫赴家宴,因着刘芷年纪还小的缘故,并没有带上她。

刘芷辰时起来,乳娘伺候着用了朝食,便想要出椒房殿玩耍。桑娘便帮着她换了一身红色轻便夏裳,带着从人,奉刘芷出了椒房殿。

遇到淮阳王,倒不是桑娘大意了——这三年多来,今上的后宫中,张皇后一人独大,掖庭之中虽然还住着一些从前的妃嫔,却都是已经久无圣宠,悄无声息,平日里少出掖庭,悄无声息,繁阳长公主身为张皇后唯一的女儿,在这未央宫中自然是可以横着走,只有她抢了别人的地盘,没有谁能拦着她的路的。桑娘也就没有命人在前头开道。

却不料,刘芷前些日子已经将掖庭走了个遍,今日里就发起新奇来,尽指着往日里没有去过的宫道行走,不知不觉中就出了后宫,到了外宫地界。行到一处宫殿前头,见得几株紫藤,正在花期时候,紫红色的紫薇花一树紫藤花开,不由得见猎心喜,便咿咿呀呀指着停下来。

却料不到,这园子中本是先有人在的。

刘弘坐在紫薇花树不远的山石之下,捧着一卷老子的《道德经》促膝而读,忽听得近处熙攘之声,不由皱起眉心,遣身边宦者王复生道。“去看看是什么人?”

刚满十二岁的小宦者领命而去,不一刻儿便回来,悄悄道,“,是繁阳长公主带着人来朱雀阁赏紫薇花。”

“繁阳?”

刘弘愕然,转身从山石后探出头去,远远的看不清人的面容,只是见了山石下面的东面方位,聚着一群二三十个面容年轻陌生的宫人,大部分是绿衣低等宫人。更有几个,是穿着缃绛色泽。

他的唇角就透出一种讽刺的笑意。

人比人,气死人。不偿命。

他为父王亲封的淮阳王,住在外宫朱雀阁中,生母袁美人禁止探视,除了身边一二个忠心宫人以外,再没有人肯用正眼看着。而繁阳长公主不过游一个园子。便需要这么多宫人随身服侍。

刘芷为中宫所出,天之骄女,初生即封为长公主,尊贵无限。和他们母子被雪藏在永巷足足五六年,无人得知的遭际来说,简直是天壤之别。

自二年前的承明殿妄言皇后一事之后。淮阳王傅杨博引咎而退,父皇给他换了一个新王傅。新王傅姓郭,名为端。为人方正博学,擅《论语》,礼仪。而他自己,也渐渐成熟起来,敛去了长乐宫永巷里的小男孩的不安。以及含光阁皇长子的尖锐,变的沉默而内敛。

私心里。他隐隐知道生母的偏狭痴心,但是无论如何,袁萝总是他的母亲,而他对于椒房殿中风光无限的少年嫡母,也是没有办法喜欢的。

“走吧。”刘弘合起书扉,起身道。

“主子,”王复生不服气道,“这紫薇花树是朱雀阁的,而且明明是你先在这儿读书的,凭什么咱们要将这地方让给别人。”

“仔细说话。”刘弘板脸道,“你所说的别人,可不是什么平凡的人,那是父皇御封的长公主,张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你若是在别人面前也这样遮不住嘴的话,若出了事,我可救不得你。”

他并不想与这个名义上的异母妹妹见面,于是绕过紫薇花树,从山石的另一边下来,沿着西边小径走路,下了宫道,却见三五步开外,又有一株紫薇花在夏日的阳光下盛开,一个身穿大红色狮子滚绣球样短襦的女孩踩着草坪走过来,后面跟着三五个宫人,小心的看着着前头的女孩,只是不敢上前阻拦。

女孩便一路走到刘弘的身前,直到看见前方玄色的衣襟,已经来不及刹脚,砰的一身摔坐在地上。

“大公主,”宫人惊呼,连忙赶上来伺候。

在众人的拥簇中,刘芷倒是没有哭,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来人,一双凤眸闪耀着好奇的光芒,熠熠生辉。

宫人们这才看见了刘弘,纷纷参拜,“参见淮阳王。”

“起来吧。”刘弘用手掩了口,咳了一声,盯着面前的女孩仔细看。

她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年纪,有着乌黑的头发,以及父系一脉相承的凤目,容貌晶莹漂亮,此时有着十分好奇的神色。

刘弘的心便渐渐软下来,问道,“这就是繁阳长公主?”声音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分外温柔。

宫人们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应道,“是。”

刘弘之前仅在几次典礼上,远远的在张皇后身边见过繁阳公主数次。

没有谋面的时候,对于这个名义上的妹妹,他心中并无任何感觉。但在这么近而真切的面对刘芷的时候,才第一次升起一种实质认知:

这是自己的妹妹。

和自己有同一个阿翁的妹妹。

他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和刘芷相处,好像记得这个妹妹的名字是一个芷字,于是蹲下身子,试探着柔声唤道,“阿芷,”

刘芷偏了偏脑袋,自是听不到他的唤声,盯着刘弘看了一会儿,忽的灿烂的笑开了,伸开双手,竟是要刘弘抱的意思。

桑娘看的胆战心惊,上前劝道,“大公主,时候不早了,皇后娘娘应当就要回椒房殿了,奴婢带你回去吧。”想要从刘弘怀中将刘芷抱出来。

刘芷却不依,只是拉着刘弘的衣襟不肯撒手。

刘弘便慢吞吞的瞟了桑娘一眼,“看来母后的椒房殿管的也有些松了,竟有奴婢指着公主指手画脚的道理。”

桑娘便觉得这一记目光中含着些许煞意,不由困顿在原地。

虽然少年苦难。但经过了这两年来的养尊处优,淮阳王也养出来了一些属于皇家的矜贵。

桑娘望着不远处的皇家兄妹,心中左右为难。

作为被张皇后精挑细选后挑出来的长公主的乳母,她不是那些不识文断字的低等宫人,自然懂得未央宫中的局面。淮阳王虽是如今天子唯一的儿子,论理该唤张皇后一身母后,但张皇后为中宫,为着日后的皇子,是绝无可能与这位皇长子交好的。

帝王家中少有亲情。繁阳长公主到如今已经满了三岁,从前却没有与这个异母兄长见过面。从这中间,就可以看得出一些张皇后的想法。

但淮阳王刚刚指斥的对,她虽为繁阳公主的的乳母。受人尊崇,但在未央宫中,终究只是一个奴婢,奴婢是没有资格干涉主子的行动。纵然是张皇后在这里,也绝对容不得她仗着乳娘的身份。对大公主颐指气使。

她只得唤过白果,吩咐道,“去寻皇后娘娘,向她禀报这里的状况。”

……

张嫣从凤辇上下来的时候,远远的,看见在杂开花朵的草地上。刘弘弯腰摘下一支蓝色野花,连同手中的花朵一起成一大束,给了刘芷。

刘芷咯咯欢笑。明亮的凤眸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少年少女状极美丽,和着背后挂在林梢之上的一轮太阳,如非身份复杂,这幅画面可以刻在记忆深处,成为不朽珍藏。

张嫣微微垂眸。心思复杂。

刘芷虽性喜乐天,不忌生人。但若要亲近有加,却并非容易的事情。如今却轻易和刘弘交好,莫非,这世上真的有血缘力量,才让她如此亲近刘弘么?

她出身,沉静唤道,“好好。”

因是背对着张嫣,刘芷并没有听见阿娘的唤声,反倒是对面的刘弘抬起头,看见举步前来的张嫣,怔了一怔,收起面上柔和的笑意,立起身来,左手压右手,展袖至于额前,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从刘弘的动作中意识到,刘芷刷的一声回过头来,欢喜作色,蹬蹬蹬的跑到母后身边,拉扯母亲的裙裾。

张嫣忍不住唇角就弯了弯,弯腰抱起刘芷,淡淡道,“淮阳王起来吧。”

“诺。”

“淮阳王近来书读的如何?”

刘弘拱手,恭敬道,“郭王傅已经讲完了《急救篇》和《诗经》,如今正在讲《论语》。”

张嫣点了点头,“你当好好的跟着王傅学着,须知道,你父皇还盼着你学通古今呢。”

刘弘便再拜道,“谨遵母后教诲,儿臣告退。”

正襟起身,目光就忍不住向张嫣怀中的刘芷投去,带着一丝不舍和一分同情。

张嫣只觉得自己唇边的笑意一点点的僵掉。

她知道刘弘是刘盈与自己在一起之前就有的孩子,法尚不及前罪,她没有法子,因为刘弘的存在,而责怪刘盈。但对于这个别的女人为刘盈生的儿子,她终究是不可能喜欢的。于是不闻不管,鸵鸟的假装着,没有这个人存在。

刘弘喜欢好好,这种感情,至少不完全是假装的。刘弘才八岁,八岁的孩子,就算再成长早熟,再学着城府,也不可能将情绪掩藏的不露一丝痕迹。他和好好是血缘上的兄妹,在未央宫遇见了,能够彼此交好,纵然是刘盈见了,也只有会觉得欣慰。

一切都很好,天下大同,合家欢乐,天地一家春,谁都没有做错,谁都不值得责怪,她却觉得,一股烦躁的情绪从心底深处泛起,勉强压住,只觉得心血翻涌。

大簇的花朵忽的开放在张嫣的面前。

刘芷将手中的鲜花送到阿娘面前,一双凤眸光辉荡漾。

张嫣咽下了喉间微微气苦,微笑道,“好好是要送花给阿娘么?”

“我很喜欢。”

刘芷便笑起来,眉眼弯弯。

“好好,”张嫣放柔了声音,“阿娘教你唇语说话好不好?”

“‘阿娘’”;

“‘阿翁’”;

刘芷握着手,感受着娘亲唇形和喉间的变化,“学”了一会儿,就渐渐烦躁起来。

“好好,再坚持一会儿,”张嫣望着女儿的眼睛,道,声音温柔而坚定,“就像之前做的一样。我们好好是最棒的,你就当是为了阿娘,再坚持下去,好么?”

刘芷蹬了蹬腿,看着娘亲面上的神情,便重新坐下来。

……

刘芷并不理解阿娘持续日复一日的教授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每日里被张嫣“折腾”,都能够当做一场好玩的游戏,睁着一双漂亮的凤眼,好奇的看着母亲徒劳的努力,自得其乐笑的欢畅。

但纵然脾气再好,刘芷终究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在被张嫣压着学习了太久唇语,而没有半点张口说话的**的时候,终于爆发出来,砰的一声砸到了插着鲜花的陶制长口圆肚花瓶,攒紧了拳,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张嫣愣了愣,失望的看了刘芷一眼,颓丧的闭上眼睛。

她心甘情愿为刘芷花费太多心思,只是为了能够给自己的女儿一条光明的人生坦途。但这一年多来,她每日里重复劳动而徒然无功,日子便变的漫长而无望起来,自己也陷入一种厌弃和自我怀疑的情绪之中,只是心中还不肯熄灭希望。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一时间,心力已经是灰了

“皇后娘娘,”桑娘看着心惊胆战,勉强上前劝道,“大公主不懂事,你念着她年纪还小……”

张嫣一步一步的往后退,“是啊,她小,她当然还小,”

“她听不见,她不知道我百般辛苦在为什么,她有无数的理由,可是我这么劳心劳力,就是活该么?”刷的一声,掀了珠帘奔回寝殿,踏过地上的花枝,泪落下来,不肯回头。

***************

这章不好写啊。

爆发指阿嫣和好好的爆发,两个人情绪都很重。好好的原因比较简单一目了然,但是阿嫣,她的原因很复杂,从发现女儿的耳病之后,我就一直在铺垫她的情绪,到今天爆发。原因,我在文中点明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木有明写。这六章我写过一遍,又重新颠倒了顺序,推翻重写了一遍,希望表达清楚了。婚姻不能拿爱情当饭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阿嫣童鞋加油吧!

二六四:冷战

刘盈匆匆赶到椒房殿,见到的是满殿噤若寒蝉的宫人,和坐在殿中锦榻上哭的声嘶力竭的刘芷。

他叹了口气,上前安抚女儿。

刘芷犹如见了救星,立刻贴到阿翁的怀中。在刚前的那场风暴中,她敏感的感知到阿娘的不悦,幼小的心灵正自凄惶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的见了亲爱的阿翁,怎能不亲热异常。在刘盈怀中抬起头来,委屈的眯着凤眸。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问道。

“……先前娘娘和淮南王妃从长乐宫回来,和从前一样教着大公主说话。”菡萏斟酌着,将之前的事情简单的叙述了一遍。

“……大公主发了脾气,不肯再学,娘娘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刘盈轻轻拍着刘芷的背,安抚道,“好好,你阿娘是为了你好。你莫要气她。”

刘芷抽抽噎噎的,虽然听不见阿翁的话语,但在他的安抚下,已经是渐渐的停止了哭泣。

“阿嫣人呢?”

“娘娘一个人在寝殿里坐着,奴婢们本以为娘娘只是发发小脾气罢了,直到用哺食的时候,还不见娘娘出来,也不肯召人进去,这才着急了,冒着胆子请陛下回来。”

刘盈点了点头,将刘芷交给乳娘,吩咐道,“仔细顾着长公主。”

自己掀开珠帘见了寝殿。

蓝色的纱幕低垂,将寝殿分割出数个独置的空间。空气中渲染着苏合香的味道,刘盈直到走到最深处,才看见张嫣抱膝而坐的背影。

他就觉得心中酸软,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嫣。”

张嫣伸手拭了拭眼角,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好好怎么样了?”声音带着一点浓重的鼻音。背影在天光黯淡的殿中看起来,便显得格外的清瘦萧条。

明明很担心关怀女儿,却偏偏不肯低头,亲自出去看看女儿的状况。

刘盈的唇角就微微一翘,道,“她见阿娘不要她了,哭的很厉害。我安抚了她,让乳娘抱她回去了。”

“阿嫣。”

“你今儿,为什么那么生气?”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知道不是好好的错,她不过是个孩子,她已经很乖了,只是有些事情不太知道,自然就无法像我们一样着急。可是我忽然就觉得十分灰心沮丧。觉得有一种情绪堵在心里,郁郁的发不出来,于是十分烦躁,一不小心,就伤到了好好。”

说话的时候,她的神情透出一点茫然来。刘盈瞧着她憔悴的眉眼。心中十分怜惜。

“阿嫣,”

“我知道你心里很着急,”他劝着妻子道。“可是好好毕竟还小,你不要太过有负担,否则的话,只会又折腾了好好,又折腾了你自己。”

从刘芷发病以来。到如今,张嫣一直表现的很坚强。坚强的让人信服。她一定能够带着刘芷走出聋哑并生的命运,将天生耳残带来的不好之处压制到最低的地方。却忘记了,她今年也终究才十九岁。十九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十九岁的阿嫣,已经为人父母,但一直坚持着挑着一副这么沉重的担子,而且不能与人分担,她已经很是疲累,却依旧前路漫漫,一直看不到希望的曙光,这才在忧思惶急之中,猛烈的爆发了出来。

“其实阿嫣,”他欲言又止。

身为刘芷的父亲,他当然也希望刘芷能够过好。因此,这些年来,张嫣教着女儿唇语,他一直默默支持,除了不忍干涉妻子妻子一片拳拳爱女之心之外,也是因为,他真的期望着有一天,刘芷能够学会开口说话。这个世界如是美好,他不忍唯一的女儿被隔绝在外。

但是,到了如今,刘芷已经满了三岁了,却依旧没有一点点开口说话的征兆。这让他忍不住怀疑,妻子的意图不过是个美丽空想。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天生失聪的人在生之时,能够学会有意义的话语。

刘芷却是一个早慧的孩子,她能够记住所欲的色泽,物象,感知他人情绪,只独独除了,

她不会开口说话。

既然如此,

刘盈忍不住脱口道,“好好既然已经如此,不如让她有个开心点的童年吧?”

张嫣的背脊微微一僵,转头看着丈夫,一双杏眸睁的极大,“你什么意思?”眸色已经是渐渐冷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她轻轻问道。敏感的察觉到了刘盈的未尽之意,张嫣不自觉的弓起身子,摆出一种防卫的姿势,“好好这辈子也好不了了?”

刘盈心痛异常,“阿嫣,我难道不想好好她好么?但是若前途渺茫,徒劳无功,还不若让她开心肆意一点。阿嫣,你放心罢,”他去握张嫣的手,“只要有朕这个皇帝在,她这一辈子,都会过的很好。”

最后一句,语气极为坚定。

“好好的事情不用你管,”张嫣声音尖锐,啪的一声摔开刘盈的手,

“我自然会尽心教导她。现在,”她指着寝殿动荡的珠帘,神情冷冽,如二月长陵的冰雪,

“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十分愕然。

“出去。”她拿起手边案上的书卷,狠狠的砸过去,书脊磕在刘盈的手背上,“哗啦”一声,坠落在地上。而张嫣站在原处,赤红色的凤纹锦衣,渲出一种浓烈至极的美艳,杏眸睁的极大,神情冷淡而又讥诮,“我的女儿不需要你这样的阿翁,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夫君。”

刘盈被没头没脑砸出来的书卷逼的步步逼退,最后退出殿外才停下来,站在帘下唤了几声“阿嫣”,却只听见寝殿之中一片静默,张嫣负气背过身去的背影,在烛火的拖曳下,拖的修长。

“阿嫣。”他吞下喉头的苦涩,柔声道,“你若现在不开心,我现在就不扰你了。等过一阵子,我们再谈一谈。”

张嫣没有答话,在空无人处,滚珠似的泪水,肆虐在她清艳淡漠的面庞。

*************

椒房殿宫人噤若寒蝉,连说话走路的声音都降到史上最低。

刘芷从睡梦中醒来,见自己竟是在阿娘身边。不由惊喜异常,扑上去,拉住了张嫣的衣摆。

张嫣从呆怔中回过神来。望着刘芷,温柔的笑了笑。

刘芷便亦忘记了昨日的惊惶,咯咯的笑起来,伸出手,抚摸阿娘的脸庞。

张嫣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抱起女儿,轻轻道,“好好,没有关系。哪怕全天下都放弃你,阿娘也不会放弃你的。”

……

“皇后还没有松口么?”

“大家。”菡萏将刘盈拦在寝殿门前,尴尬而不得不按着张皇后的意思转述道,“娘娘说……”

“朕知道了。”刘盈淡淡苦笑,

“朕自去偏殿安置。”

张嫣在殿中怔怔的回过头来。

自当日之事后,已经过了三日。这三日以来,刘盈每日都在宣室殿照常处理政务,用了哺食之后。宿在椒房殿的偏殿。

她其实也知道,刘盈当日那么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但她身为刘芷的母亲,绝对不能允许刘盈就这么放弃了刘芷。

“皇后娘娘,”辛夷急匆匆的进来,禀道,“太后娘娘召你去长乐宫。”

吕后将茶盏放在身边的深紫漆案之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咄”的声音。

“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张嫣跪伏在地上,展袖拜道,“儿臣不敢。”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么?”

吕后凤眸微挑,气急反笑,

“阿嫣,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说起来,你能够让陛下心甘情愿为你不碰别的嫔妃,是你的本事。我自己受过苦,看不惯男人见一个爱一个,我儿子能夫妻恩爱,我乐观其成,也不想在这方面挑你的刺。可是,阿嫣,”

她的面上转为讥谑,“我容不得你仗着陛下对你的宠爱,反过来为难陛下。”

日头从长乐宫的中天,渐渐向西方转移。张嫣跪在长信殿高高的殿阶之下,觉得双腿已经麻木,一种久无的晕眩感觉,缠绕在脑海之间。

苏摩从长信殿中出来,走到张皇后身侧,叹了口气,“太后娘娘说,皇后可以起来了。”

张嫣吃力起身,走上殿阶,“我去向太后谢恩告罪。”

“娘娘,”苏摩叫住了她,“太后已经入睡了,皇后娘娘还是先回未央宫吧。”

张嫣静默了一会儿,朝长信殿方向再拜了一拜,才重又起身。双腿疼痛,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石楠和扶摇在一旁伺候,连忙上前搀扶,已经是红了眼眶,。

“皇后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苏摩叹了口气,劝道,“太后心里疼着你呢,你只要向她服一服软,她还真能对你如何?”

张嫣微笑,“多谢苏姑姑,麻烦苏姑姑伺候好母后。”

“殿下,”石楠扶着张嫣,心疼道,“奴婢让人去唤凤辇。”

“别。”张嫣摇摇头,忍住了膝盖的刺痛感,走了几步,道,“还是我走一段路,再叫凤辇过来吧。”

她扶着石楠和扶摇的手,艰辛的从长信殿的高台上走下来,方转过转角上了宫廊,便见前方天子仪驾步履匆匆,拥簇而来,竟是刘盈听闻了张嫣被太后责罚之事,匆匆从未央宫赶过来。见着张嫣安好,才松了口气,

“阿嫣,你没事吧?”

“没有。”张嫣轻轻答道,眉目神情清淡。

“娘娘怎么可能没有事,”石楠就抢出声音抱怨道,“她可是在长信殿前跪了一个时辰……”

“石楠。”张嫣扬声喝止,声音带了一丝严肃。

石楠受惊,自知失言。

刘盈眸光带着微微痛楚之色,低低的唤了声,“阿嫣,”声音中有百转千回的意味。

管升瞧着帝后之间的疏离,忍不住为刘盈不平,上前一步,用尖细的声音道,“皇后娘娘可不要要不懂大家的好处。大家不是不急着过来救娘娘,娘娘来长乐宫的时候,前殿可是正在群臣大议,宫人不敢打扰,直到得了空当,才禀报了大家。大家一得了信,可就抛下满殿群臣赶过来了。”

张嫣闻言,忍不住看了刘盈一眼,正迎上刘盈漆黑的目光,对望了一会儿,才轻轻垂眸,问道,

“不知道陛下匆匆赶来长乐宫,所谓何事?”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答道,“我一听说你被母后责难,就急着先赶过来,也没想做什么,只是想着先向母后求情。”

“那……你可知道,母后之所以罚我,正是为了我罔顾你的情意缘故。这时候,你若再为我求情,只怕更是火上浇油。”

刘盈心中微微气苦,沉声问道,“那你如今想要如何?”

我想要如何?我想要如何?

张嫣在心中也同样问自己,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对的起自己的心。只得转了口风问,“前朝出了什么事了么?”

刘盈愣了一愣,答道,“是杜衡从月氏归来。”

“两年前,你不是以信平侯的名义和月氏新王定下协议么。朕封杜衡是侍中,出使月氏。如今,他从月氏回来,已经是与月氏进行过一笔交易,并且带回了一些西域物产。群臣正在前殿议功陈过。”

“恭喜陛下。”

张嫣的眸色也亮了一些,“只是,群臣正在重议大事,陛下本应在场,中途却因着臣妾的缘故匆匆离开,绛侯他们若是知道了,心中多半会觉得臣妾不贤。既然臣妾这里已经没有事了,陛下还是尽快回大殿吧。”

刘盈的神色便愈发不好看起来。

要知道,他甫一听到张嫣受母后责难的消息,便担足了心。赶过来的时候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此时听着张嫣的说法,也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他终究是为了她匆匆赶过来的,却在她这儿得到如此冷待……

张嫣瞧着刘盈的神情,心里轻轻一软。

终究,这个男人,心里是爱重着自己的。

于是微弯唇角,柔声道,“当然,陛下是为了我前来,你的心意,阿嫣是知道的。”

刘盈这才觉得心里平贴一些,见张嫣微微垂着螺首,五官在天光阴影中一片平淡,即使彼此之间熟悉如他,竟也一时无法从她的眉眼中看出情绪来。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你慢些回未央宫。”

转身吩咐身边宫人,“好好伺候着皇后娘娘。”

“诺。”

张嫣站在原地,目送刘盈的背影消失在两宫之间的复道上,这才扶着扶摇的手上了凤辇。

二六五:和解

到了下响,宣室殿的宦者送来了一盆西域的蒲桃。

椒房殿的宫人将这些蒲桃洗净了,用果盆装了,端上来,笑问道,“皇后娘娘,要不要尝尝?”

张嫣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第一次见到蒲桃,不由得有些发怔。

“娘娘大概不认得这果子吧?”辛夷就笑着道,“据说这果子叫蒲桃,本是大汉没有的,是杜小侯千里迢迢从月氏带回来的呢。”

张嫣疑惑道,“杜小侯?”

“正是。”

“听说,杜侍中从月氏归来,不仅做了大笔贸易,还换回来了月氏的良马,大家感念他的功劳,就封了他一个关内侯。”

刘盈继位到现在也不过十年,朝廷列侯大多为开国时以军功分封,一个列侯爵的分量,远比后来数十年前,开国功臣凋零殆尽,皇权增大,任人违心的时候要大。众人无法容忍,一个无名小卒凭借“小小事情”便能获得自己浴血拼杀得来的侯爵相同的地位。因此,杜衡出使了一次月氏,虽亦算立下不小功劳,但也只能封一个第十九等爵。

这一盆蒲桃,色泽深紫,品相上好,浑圆连一点瑕疵都无,看起来极为可爱。张嫣取了一粒蒲桃尝了,在口中溅出甘紫色的汁液,甘甜如蜜,好像还带着西北特有的阳光的味道。一时间心中思绪复杂,眼角便露出一种怀念的神色。

辛夷察言观色,便小心翼翼的问道,“送蒲桃的小宦者还在外头候着呢,娘娘要不要召他进来问问?”

张嫣便睨了殿中的宫人一眼,看起来,刘盈在她的椒房殿着实的得人望,虽都不敢言语。但眼神脉脉,都不着痕迹的想为刘盈说着好话。

她就懒懒的应道,“随便你们就是。”

辛夷便振奋精神,道,“奴婢这就带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绿衣小宦者便被宫人带进来,在殿中纳头跪伏在地,伏拜道,“奴婢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辛夷便看了看张嫣的神情。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你送蒲桃过来的?”

“奴婢名唤安泽。”小宦者笑着答道。“正是奉大家的命,给皇后娘娘送蒲桃。”

辛夷便拣起一颗蒲桃,笑问道,“说起来,咱们虽然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这些年来,什么奇珍异宝也算是见过了,可是还真真没有见过这蒲桃呢,你给娘娘讲讲。”

安泽重又一拜,笑着应道,“诺。”

“好叫娘娘得知。这蒲桃果子,据说是西域那边的一种夏日的果子,滋味甘甜。只是柔软易破损,难以运输,杜小侯带了五大筐回来,结果到了长安,打开检查。已经有大多是烂掉了,命人挑拣只得了大半筐。进给了大家。大家让人分了分,送了一些到两个丞相府邸,以及绛侯,宗正大人府上,又赐了信阳侯府,剩下的分成两半,一半进了长乐宫,另一半便送来给了皇后娘娘。送到椒房殿的这一盆,是大家亲手挑的,粒硕大而圆。”

能够在宣室殿当差,哪怕是最低等的洒扫宫人,自然都是聪明机灵的,安泽更是口舌灵便,一番话说的端是清清楚楚,情真动人。偷偷的把眼打量张皇后,却见张皇后坐在榻上,侧脸之上尽是发怔,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儿,方道,

“我知道了。你去寻了杜小侯,说我想在椒房殿前的那口水井处种一棵蒲桃,让他给一两根蒲桃枝条,让我扦插种了。劳你跑这么一趟,豫章,取五百钱打赏一下。”

安泽愕然,随即低下头去,应道,“诺。”

张嫣吩咐石楠,“把大公主带过来。”

她牵着刘芷的手,坐到榻上,笑道,“这是你阿翁送过来的蒲桃,你可喜欢?嗯,好好,说声‘蒲桃’看看吧。‘蒲桃’——”

……

说起来,也算她运气不错。结盟月氏是信平侯上书“提出”,后来携大批丝绸出使月氏的杜侍中,也是信平侯举荐的人,如今,杜衡载誉归来,信平侯府居功极大。在这个时候,纵然是吕后,也是不好多对她说些什么的。

她洗浴过后,用丝巾擦拭了头发,在宫灯下看了一会儿《公羊传》,打了个呵欠,觉得困顿,于是问宫人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扶摇看了看殿中的更漏,答道,“已经是将近亥初了。”平日里的这个时辰,已经是早就入睡了。

张嫣静默了一会儿,出声道,“入寝吧。”

未央前殿之中,今日群臣大议之后,众人跪拜天子,出了宫门,刘盈独独将左丞相王陵,右丞相陈平,以及绛侯周勃留了下来。

在宣室殿东厢坐下之后,刘盈道,“……除贸易及良马之外,杜衡归来之后,尚禀了一件要事:却是如今新任的月氏王安支,给朕送来一封私信,说是痛恨匈奴残暴,愿与匈奴一战,希望大汉能和他一起攻打匈奴。众位爱卿觉得如何?”

东厢之中一时有些沉默。

说起来,月氏与大汉国土位于匈奴的两方,中间隔着匈奴领地和羌土,物产差异大不相同,互通有无,对于两国彼此都有很大好处。但安支野心勃勃,大汉就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陈平立定决心,便劝道,

“陛下,我们虽然与月氏结盟,但匈奴亦是大汉和亲之国,楚国公主如今还在冒顿的帐中呢。这时候若主动进攻匈奴,不说违背了当初和亲议定,令楚国公主至于险地;若是打胜了便算了,若是中间有一二差池,大汉此后北地怕是再也难安了。”

他如此审慎,刘盈尚没有如何,便先惹恼了绛侯周勃,哼了一声,道,“陈丞相就是太小心了。咱们和匈奴和过亲又如何?便是有楚国公主,前元七年的时候。匈奴还不是曾经大举进犯过北地?”

那一次的汉匈之战,对大汉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战争本身。身为天子的刘盈,差一点便陷落在北地了。闻到消息的诸侯王蠢蠢欲动,长安城中局势一触即发,稍有不慎,只怕大汉便陷入亡国之祸了。

“他们能肆无忌惮的动我们的主意,我们就不能趁着匈奴和月氏打仗的时候,打一点劫?”

陈平眼皮微跳,忍耐道。“绛侯,我知道你是武人,见战心喜。可是你不要忘了先帝平城之战。冒顿如今势盛,以先帝的兵威都折戟而归。前元七年的时候,汉军与匈奴左谷蠡王又打了一战,虽然说起来落得个平手,但明眼人都知道。大汉是吃了大亏的。这个时候,你要撺掇着陛下兴战,实是不妥。”

“匈奴又如何?”

周勃抗着脖子道,“先帝当年总还有胆子和匈奴一战,只是被韩王信背叛,又在平城中了计。这才失利。大汉当年有数十万雄兵,若是堂堂正正和匈奴打一场,还不知道谁胜谁负呢。如今的大汉上下却已经都没有胆子和匈奴打了。你总想着若是打败了如何。怎么不想想若是大胜,将冒顿赶回漠北,才是如何扬眉吐气呢?”

“好了。”刘盈抚额,阻止道,“丞相和绛侯当就事论事。不必意气之争。”

两个人各自惭愧,都退了一步。重又拜道,“诺。”

“臣亦是愿意和匈奴大战一场的。只是现在看起来,还不是和匈奴打的时候。”

陈平已经心平气和下来,细细道,“我们既然得了月氏的良马,必要先改良马种;而月氏离大汉远,我们亦不清楚月氏王的心思为人。大汉不适合现在和匈奴动刀兵,月氏便已有足够和匈奴对抗的力量了么?若不能十分肯定,若大汉真的出兵,但月氏却又不能打了,这才真是笑话了。”

陈平条分缕析,令人信服,纵是绛侯周勃这次也无法反驳。刘盈又询问了左丞相王陵之后,命道,“令御史中丞曹窟拟国书,答复月氏王。”

“语气放得委婉点,”他嘱咐道,“虽然此次合攻之议不成,但朕还希望以后和月氏继续合作呢!”

因着忙于月氏的事情,刘盈回到椒房殿的时候,便已经十分晚了。菡萏亲自迎出来,伺候刘盈,轻轻道,“大家,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刘盈“唔”了一声。见菡萏已经是笑着带着椒房殿的其他侍人退下去了,愣了一下,醒神过来,今天,阿嫣没有特别吩咐拦着自己进她的寝殿。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有好几日没有好好看看阿嫣,还是进了寝殿。

殿中只点燃了一盏昏暗的羊角宫灯,张嫣躺在殿中的楠木床水晶竹簟上,已是睡深。

他在榻旁坐下,看着熟睡中的妻子。

因是盛夏,张嫣入睡的时候只着了一件嫩黄色的小衣,向着帘子的方向侧卧,双腿微屈,一双手放在身前,露出纤细的腰肢和一张巴掌大的脸。

虽然在清醒的时候横眉冷目,但在入眠之后,看起来竟有些苍白荏弱。

刘盈微微苦笑。阿嫣的这样让步,究竟是因为她感念自己送的蒲桃的一片心意呢,还是因为,她刚刚被母后训斥了,不得不如此呢?

阿嫣已经深睡了,无法解答他的问题。他便不能确定,亦不知该不该就这样就势留下。毕竟,阿嫣虽然并没有再让宫人拦着自己,但也没有明说请自己进来。

正在犹疑间,忽听得睡梦中的阿嫣嘤咛一声,眉间微微蹙起,向一旁翻身,刘盈一个激灵,伸手抱住她滑落的身体,尚不自觉,竟是又向自己怀中依偎了一分。

他如遭雷击。愣了半响,凝神去看,在帐外羊角宫灯昏黄的烛光下,阿嫣神情平和,呼吸平缓,显见得并未真正清醒,只是自发习惯。一时之间,无法可想,只能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竟已是痴了。

……

待到第二天,张嫣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微微作亮,已经是卯时了。

“娘娘起来了。”

石楠端着铜盆进来,将帕子从热汤里取出拧干,伺候张嫣梳洗。

落下敷面的热巾帕之后,张嫣问道,“陛下昨晚没回来么?”

“回来了啊。”

石楠笑道,“陛下是昨晚亥正的时候回椒房殿的,今晨寅初就起身了。可能娘娘睡的太熟了,没有听到。”

张嫣的目光微微闪烁。

新婚半月的淮南王夫妇即将返回淮南,进宫辞别天子和张皇后。

“……一直在长安,一直想离开长安去外头看看,如今真要走了,反而觉得不舍了。”雍柯笑道。

藩王无故是不能离开藩国的。想来,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可能再回到长安了。

张嫣笑着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旧的篇章不结束,怎么开始新的旅程?

说起来,若是在平常人家,她和雍柯是妯娌,可是要一辈子处在一处的。但,如今这样,只怕日后再难见面了。

张嫣笑问道,“淮南王妃新婚的日子觉得可好?”

“很好。”雍柯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涩的笑意,一双眸子却极为明亮,“不怕娘娘见笑,嫁进皇家之前,臣妾还害怕王爷的脾气大。这些日子,在淮南王邸,王爷却是待臣妾极好的。王爷和臣妾在家都娇惯,臣妾爱吃撒饭,王爷却爱吃黍米,我就跟王爷商量,一天吃撒饭,一天吃黍米,可不可以。回门的时候,阿娘却骂我了。”

“哦?”张嫣失笑,“老夫人怎么说?”

“阿娘说我,”雍柯郑重道,“身为妻子,是要尊重夫君的。夫妻都是处出来的。妻敬夫一尺,夫敬妻一丈。”

张嫣愣了一愣,神情略见怔忡。

送走了雍柯,张嫣回头,看见悬在椒房殿之上的一轮红日,散出耀眼光芒。

她问荼蘼,“你说,我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荼蘼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她看着皇后和皇帝夫妻之间闹别扭,心中很是着急。但她深知张皇后的脾气,看上去虽然娇气,骨子里却是很有一些执拗脾性的。认定了什么,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顺其自然,想来皇后几天里看着陛下忍受,还可能自己愧疚;但若是身边人强着上前劝谏,只怕反而可能激起张嫣的逆反心理,怕是欲走欲远了。

如今,她既然已经这样开口,想来一惊是撑不住了。

“奴婢不知道皇后娘娘的做法是对是错。”荼蘼的声音就忍不住透出微微欢喜,“只是奴婢想着: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很惦记着娘娘。未央宫的掖庭里还有许多被冷落的美人七子呢,只是大家一心只爱娘娘,一直没有理会他们。若是这次娘娘和大家生气,却让那些妃嫔钻了空子,大家灰心之下,转投到那些妃嫔处,娘娘可是会后悔莫及了。”

张嫣从鼻子中逸出一个轻轻的“哼”声,

熟纸上用深浓浅淡的颜料绘成莽苍北地草原,蜿蜒府河流水,张嫣放下蘸染绿色颜料的兔毫笔,从笔架上重新取了一只,嗔道,“他敢?”

她在画上补上了最后一轮红日,放出万丈金光。

摞开笔,待这幅画被风阴干了,方取下卷成画轴,交给荼蘼,“你把这个送到宣室殿,交给陛下,看看陛下忙不忙。若是忙的话便算了,若是不忙,便帮我给他传个口信……”

*******

想要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说些什么的人留。待到这一段情节过了,再跟大家说说?

二六六:浮生

刘盈看着手中的画,画中是北地风景,色泽绚烂,笔意微刚中,尚带了一丝甜蜜的怀念,寓意幽深。

“这是皇后娘娘送过来的?”

“正是。”管升躬着身答道,带着微微的喜悦和轻快,“是椒房殿的赵长御亲自送过来的,如今长御还在外面候着呢。”

刘盈便道,“让她进来。”

荼蘼垂手进了宣室殿,在殿下恭敬的伏跪在地,展开双袖,右手压左手,置于身前,同时额头垂地拜下,之后又拜了一拜,方道,“奴婢参见陛下。”

“咳,起来吧。”

刘盈手不自觉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一下,问道,“皇后娘娘命你过来的时候可还说了些什么?”

“有的。”荼蘼答道,忍住唇角一丝笑意,若无其事的转述道,“皇后娘娘问陛下,陛下现时有没有空闲?”

“有无空闲?”刘盈怔了一下。

“是这样的。”荼蘼道,“若陛下手头没有事忙的话,皇后娘娘说了,请你去一趟沧池。”

……

紫金壶中的汤水在红泥小炉之上沸腾起来。张嫣提起壶梁,将沸水倾入一旁温酒的酒桶之中。重又摞回炉上。取过青铜酒爵,晃了一晃爵中的兰生酒,凑近唇边啜饮,陡听见身后的呼喊,吓了一跳,酒水呛在喉中,将一张粉面咳成通红的色泽。

“阿嫣,”刘盈连忙扶着,用右手大掌轻拍着张嫣的背脊,同时另一只手取过案上的热茶,喂在张嫣的唇边。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间落下去,一路熨烫的酽的,顿时觉得熨帖了不少。张嫣抬起头来。双颊尚存绯红色泽,杏眸中也泛520小说点水光。

“你究竟喝了多少酒啊?”

刘盈又好气又好笑,提起案上酒樽轻晃了一晃,却听得酒水击打樽壁的声音,里头的兰生酒已经是空了大半。

“不多啊。”

张嫣恹恹答道,“我在这儿等你,等了好久你都没有过来,觉得心里有点闷,就干脆自己先喝了一点点的。”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一杯喝了接着再喝一杯。渐渐的就喝了这么多了。

刘盈陡的沉默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拍了拍她。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椒房殿去吧。”

“我没醉。”张嫣摇头,推开她拍着自己的手,

“这种兰生酒。不过是花果酒,连点酒味都没有,我怎么可能喝醉?”起身想要自己斟一杯酒,脚下却打了一个踉跄,趺坐于榻上。

刘盈叹了口气,

“路都走不稳了。还说没醉呢。”

张嫣唇角微翘,咯咯的笑出来,“我真的没有醉。”

拂开他的搀扶。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至少,还没有完全醉,我还清清楚楚的记得我想要跟你说的话。”阳光从她的背后照过来,面上的天光淡了浅浅一点。加上微微仰起的下颔,又是骄傲又是倔强:

“我觉得我没有错:我希望好好能够好过一点。毕竟。她再富贵,再有你照拂,若是一辈子不能听,不能说,连身边人的意思都不明白,又有什么意思?”她的杏眸睁的极大,噙了一滴泪珠,“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可你是她的亲阿翁。你不可以说那样的话。若是连你都放弃了她,她又如何还能安好呢?”

刘盈沉默了片刻,“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是懂得的。我也希望好好能好,毕竟,你是她的阿娘,我难道不是她的阿翁不成?我只是看着你们母女太辛苦,有些心疼。”

泪珠就在张嫣的眼眶里打转。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她知道,身为刘芷的父母,他们都是疼爱刘芷的。如果自己的坚持对于刘芷是一种残酷的话,刘盈选择放弃,也是出于对刘芷的一种保全。不过都是一片殷殷的爱着女儿的心罢了,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但是,若要想着,她之所以能够那么坚持的缘故,也是因为她曾经确实的知道,在另一个时空里,是有天生耳聋的孩子能够学会唇语进而说话写字的;而刘盈的全部医学常识却是来源于这个时代太医署的太医,在太医们没有多少把握的情况下,刘盈觉着情形绝望,舍不得女儿,打算放弃,也是正常的。

可是,“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冲我发脾气呢?”

她瞧着刘盈,忽然问道,

“太后训斥我说,我是恃宠而骄,仗着你喜欢我欺负你。我椒房殿里的侍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都盼着我早些和你和好。就是雍柯随淮南王回封国的时候,都隐隐的劝谏我。其实我所有的地位,可以说都是依附着你而来,你能够拿捏我的法子多的是,你只要冷落我,或者稍稍亲近点掖庭的那些女人,我就会慌手脚,最后只能跟你妥协。甚至你如果不想违背誓言,只要将事情告诉我阿娘,我阿娘自会向着你,压着我低头。……你有那么多法子,为什么什么也没说没做?”

只是默默的每日宿在偏殿,然后在第二天在宣室殿处理完政事,又重新回椒房?

刘盈叹了口气,失笑道,“我现在相信你没有醉了。”

醉了的人当是没有这么清醒的头脑,能够这样质问于他的。

他认真道:“诚然,我如果想要你服软,是有很多法子。但是,”

他轻轻道,“但是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们是夫妻,夫妻是应该同甘共苦,若是使上了手段,就不像是夫妻,而是有些像敌人了。”

“而且,阿嫣,

我们能够做夫妻,是极有缘分的事情。而你自从好好的事情发后,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这一年半年来,你看似坚强,做好了所有你能做的事情,但实际上,你就像一支绷满的弓。你将自己的弦绷的太紧了。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情。如果能够找一件事情爆发一下,对你是有好处的。”

张嫣愣了愣,被噎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却忽的将头摆到一边去,眼角坠下了晶莹闪烁的泪光。

“对不起,我错了。”她低头,心服口服的道歉。

虽然事情的起因在那里。但是远没有那么严重,她这些日子,发作刘盈。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她想,不管怎么说,她需要郑重的对刘盈道一次歉。

刘盈笑着将她扶起来。问道,“心气过了?”

张嫣点点头,心中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又觉得雨过天晴,心情如未央宫上的天空一样青碧。万里无云晴好。

……

沧池一水如碧,在阳光下泛520小说点金光。满池荷花盛开,娉娉婷婷,色泽艳丽,姿态窈窕,四周亭台楼阁迤逦环绕。一阵风吹来,池上荷花荷叶尽皆折腰,风致宛然。美不胜收。

张嫣嫣然道,“我们今日在这儿,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不理会你的国事,我也不理会我的宫务。就算是好好,也先暂时放一放。只我们两个人在一处,你说好不好?”

刘盈应道,“好。”一双凤目色泽幽深,微微发亮。

张嫣赤足站在船头,笑着指道,“划到那边去。那儿有支莲蓬,嗯,就是最大的那朵白荷花后头,有一只蜻蜓停在上头的那支。”

因着先前的丝履被摇晃的水波打湿,张嫣索性脱了鞋履,露出雪白的脚踝,晶莹细腻,恍如冰玉,端的是活色生香。

刘盈望了一望,笑道,“宜春苑的莲蓬如今产的正好。你要真喜欢,朕命守着宜春苑的宦者进上来。”

“那不一样。”

张嫣回头,“宜春苑的莲蓬就是再好,又怎么比自己采的香。”剥了一支莲蓬,将手中的莲子送到刘盈的口边。刘盈低头咬了,一股清新凉爽的味道就弥漫在唇齿之间。唇边触到张嫣洁白晶莹的掌心,只觉得一缕幽香在鼻尖晃荡,似兰似麝,沁人心脾。

张嫣从船头走到船尾,水波晃荡,令船身微微摇晃,她一个站立不稳,险些跌倒,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去。刘盈扶住她,看着皱眉道,“你看起来还是酒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醉。”

张嫣摇了摇头,伸手捋起纷纷的青丝,道,“被湖风一吹,已经好多了。”

“好。”

刘盈叹道,“你没醉,是我觉得天晚,想要回去睡了,成不?”

这不是拿她当小孩子哄么?

张嫣气结,抬头望着刘盈,忽的一笑,笑意极为狡黠张狂。刘盈顿觉心中不妙,想要避开,却被张嫣一扑,猝不及防,倒在船舱之中。

“谁说我醉了?”

“你……”

他有些恼,想要说数句,却见张嫣已经是得意洋洋,重又道,“我清醒的很。”慢慢的将一只晶莹剔透的左足伸在空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足呀,却偏偏一直没敢跟我说。今天个我随你的意,好不好?”

刘盈面上泛红,觉着心中有些恼,又有些窘迫,想要斥责她一句,然而看着面前的一只纤细雪足,小巧玲珑,足形完美,骨匀肉称,肌肤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粉红色,宛如晶莹,微微摇晃,拇趾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只觉得心惊肉跳,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含住了雪润的拇趾。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呀,心悦君兮,君已知!

……

张嫣半梦半醒的时候,觉得身边悉悉索索有人起身,只是神思困沉,翻过身又继续睡去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荼蘼,”她扶着额头,唤了一声,

帐子外头应了一声,荼蘼捧着热汤进殿,笑道,“娘娘终于醒了啊。”

她打量着殿中陈设,“这儿是哪处宫殿?”

“娘娘不记得了?”

荼蘼笑道,“这儿是沧池的一处宫殿。昨儿个晚上天色晚了,大家和娘娘就懒得回椒房殿,干脆在这儿住了一晚。大家一早就去上朝了,起身的时候娘娘睡的正沉,大家吩咐奴婢等不要叫醒娘娘,让娘娘多睡一会儿呢。”

“嗯。”张嫣应了,“我头还有点昏。”

荼蘼伺候着张嫣梳洗,挽了一个凌云髻,笑着道,“娘娘可是要回椒房么?”

“嗯。”

皇后的凤辇从未央宫西路入后宫,然后向中折往椒房殿。将到掖庭的时候,忽听得仪仗前方一阵喧哗,不由抬起头来。

扶摇面色不好,上前禀道,“皇后娘娘,是张七子听说皇后娘娘过来,拦在前头求见。”

“张七子?”

张嫣怔了一怔,方反应过来,所谓的张七子,指的便是木樨。

一时间,莫名滋味上了心头,不愿相见,便道,“让她回去吧。说本宫今日累了,不想见她。”

扶摇屈膝应道,“诺。”回身吩咐扶辇宦者,“继续前行。”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时光如流水,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都已经是回不去了。到这个时候,再见面,又有什么意义?

“皇后娘娘,”

张七子扬声高叫,竟是冲过了面前的宦者,想要抢到张嫣的身边。中宫的侍人大惊,连忙拦住了她,不过只冲过了三五步远。

张嫣忽得道,“停一停。”

“——将张七子带到合欢殿去。”

扶摇微微愕然,但还是屈膝应了一声,“诺。”

*********

本来想写肉的,又觉得这时候肉可能反响不好,于是含蓄一点,做回拉灯党。木樨是谁大家记得吧。就是女主之前身边背叛的那个侍女。

这章之前不是这个版本的,后来全部重推翻了一次,还是觉得这章能够继续写的有张力一点的。但是时间不够修改了,泪奔。

发现字数过一百万了,有点小感叹,悄悄将状态改成了接近尾声。尾声,应该不远了吧。心理上觉得,但是实际上,可能还要写一些。

今天早上去京东买了一大堆书,表示周年庆很好,半价很好,买书的时候感觉很好。

二六七:故人

今上后宫之中的妃嫔人数不多,掖庭的宫殿便尚有空置。合欢殿位于椒房殿西侧,此时尚无人居住,只是每日里有宫人洒扫。

宫人们在东厢点了熏香,张嫣坐在厢中,看着战战兢兢走进来的张七子,心中顿有恍然隔世之感。

当日椒房殿的张长御,虽然不如荼蘼与自己从小的情分,但也是生的清甜可喜,兼着聪明机敏,在椒房殿中颇受敬重。忽而三年过去,她已经换了宫妃梳的高髻,一身衣裳看上去也是深黄锦绣之色,比从前的宫人装束华丽了很多,面容看起来却似老了十岁似的。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吧。”张嫣轻轻道,“你今日求见我,有什么事么?”

张七子垂下头来,不敢抬起,过了一会儿,才涩涩道,“……当年皇后娘娘侍疾的时候,臣妾日日为娘娘和元公主祈祷。待娘娘回宫,臣妾便想去椒房殿求见娘娘。只是娘娘怀着大公主,后来又一直杂事缠身,臣妾不敢打扰。今日在宫道上瞧见,不免心情激荡,忍不住求见皇后娘娘,也算是全了昔日的情分。”

“情分?”张嫣怒火微扬,嗤笑道,

“说的是你背叛我的情分么?那一日之事之后,你还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言语如刀,见木樨身子微微颤抖,勉强自己平静下来。

忽然改变主意,决定见一见木樨,发火并不是她的初衷。

当日木樨封七子,算的是因缘际会:刘盈为了瞒下自己失踪的消息,便不能处置张皇后身边的长御。而当彼之时,椒房殿也不能留下已经生了异心的木樨,干脆封了一个七子的位份。将她移出椒房殿,着人看管起来。

而她回来之后,虽然知道了这件事,但木樨从头到尾并没有承过宠,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但如今瞧着木樨,便觉得可怜复可恨。

一个宫人出身的女子,空有妃嫔的位份,却从未承过圣宠,又失去了椒房殿的庇护,可想而知。在掖庭中过的当极为惨淡。而她初时爱慕刘盈自荐枕席,固然有些痴心妄想,但说到底。木樨当时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一时意乱情迷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她既然并未承宠,又何苦要将自己一辈子的青春困在这座富贵繁华但没有自由希望的宫殿之中呢?

不仅是木樨,对如今掖庭中留存的那些妃嫔,张嫣也是有想法的。

她与刘盈琴瑟相和。自是得偿所愿,觉着圆满,对于这些女人,虽然不待见,倒也生出几分愧疚来。

毕竟这些女子都是在自己之前就跟着刘盈了,以刘盈的脾性。如果没有自己的话,想来会一直待她们很好。但正因为有了自己,她们便算是在掖庭守了活寡。她亦有打算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放她们出未央宫。算是给她们一次新的机会,也让自己能够心安理得一些。

“场面话就不必再说了,”张嫣饮了一口茶,神情柔和下来,“你有何事相求。直接说就是了。”

张七子怔了怔。眼角便沁出一点泪来,“臣妾虽做了七子。心中却仍是将皇后娘娘当做主子。臣妾对娘娘一片真心,天日可鉴。臣妾自知因着当日之事为娘娘所不喜,仍厚颜求见,一片殷殷,但求为皇后娘娘分忧。

张嫣的眉间微微蹙起来,用茶概滤过盏旁的茶叶,不动声色道,“哦?我有什么忧愁,你不妨说说看看。”

张七子再次相拜,身姿袅娜,行礼的姿势竟极为好看,“皇后娘娘椒房独宠,大公主有生有耳疾,太后以及朝臣必有物议,对娘娘是极为不利的。”

张嫣的笑容扬的极冷,“不愧是饱读诗书,算有点见识,照你的意思,我该如何呢?”

张七子惊疑不定的看了张嫣一眼,觉着打算的话可能不该说,然而她好容易才遇到这一次机会,若是错过了,可能再也没机会接近皇帝,咬牙道,

“娘娘当从大局计,大公主处没有法子,便应该从贤名着手。说起来,娘娘和陛下自幼感情深厚,且娘娘是中宫皇后,便是再有什么女子,也绝对越不过你去。娘娘不如劝陛下雨露均沾。如此,便是娘娘一时生不出皇子,只要有旁的女子生下来了,娘娘的面子也要好看些。”

她越说越是羞赧,垂下头去,没有看到张嫣渐渐凛冽起来的神情,

“臣妾出身信平张氏的家生子,家人如今还在侯府做事,又和娘娘有着主仆之情,定当惟娘娘马首是……”

“啪”的一声,青陶茶盏在张七子面前砸了个粉碎。

“皇后娘娘,”荼蘼冲过来,狠狠瞪了张七子一眼,劝着皇后道,“你别和不相干的人生气。”

张七子微微一痛。

她虽心系皇帝,但对于椒房殿的岁月,也还是有数分感情的。倒了此时,不过落得不相干三个字。

“张木樨,”张嫣冷笑,厉声疾色,“你也算是伺候过我多少年的,你觉得,我像是愿意将自己男人让出去的人,还是我看着容易被人欺负?”

张七子连连相拜,额头叩在殿中地面上,十分用力,不一会儿,便青肿起来。“臣妾惶恐。”

“只是臣妾亦是出于真心劝谏娘娘。连侯爷府中也还有两三个侍妾呢,历来哪有君王一辈子独宠一个女子的?娘娘与陛下感情深厚,开头的几年自然是好的,但若娘娘太过霸道,陛下心中生了不满,娘娘反而不美,还不如娘娘主动为陛下筹谋,也能选一个对娘娘忠心的。”

张嫣看着张七子,神情疲惫。

她与张木樨的思维,本就不是一路的。木樨的道理,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说的通的。但她破釜沉舟的嫁进未央宫,历经波折才能和刘盈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和旁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不成?

“皇后娘娘——”张七子看着张嫣的背影,声音绝望。

“我不想再和她说话了,”张嫣吩咐道,“荼蘼,你帮我转告她:我给她最后一个机会。”

“她从未承宠,算不得陛下的女人,担着这个七子名分,不过是个空名。再在这个深宫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若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将她送出宫,找个人品不错的男人嫁了。也许,不会过的像解忧那么好,但一定可以衣食无忧。”

荼蘼面上露出讶异神色,随即敛了,应道,“诺。”

说到底,她与木樨也曾经是在一起的姐妹,看着她行差踏错,除了十分记恨之外,心中不是不惋惜的。如今见张嫣愿意再给木樨一次机会,面上也不禁做出欢喜神色来。领命去了。

回到椒房殿,扶摇如释重负的迎上来,“皇后娘娘可回来了?”

“怎么了?”张嫣问道。

“是大公主,”扶摇絮絮道,

“皇后娘娘昨儿个大半日没有回椒房殿,下午的时候,大公主还好,等到了晚上,还没有见皇后娘娘,就吵闹起来。桑娘和白果也不敢去找娘娘,只好哄着大公主。今天早上,大公主刚刚醒,就睁着眼睛找皇后娘娘……”

张嫣有些心虚。

她昨儿个,和刘盈在一起,还真的就没有怎么想起女儿。

“咳,好好。”

刘芷抬起头来,看了张嫣一眼,目光分外幽怨,转过身去,不肯理会凉薄的阿娘。

张嫣追着绕到刘芷的面前,刘芷复又转过身去。

“好好,”张嫣抱起女儿,“真的不理阿娘了?”

刘芷努力板着娇俏的小脸,不为所动。童稚的面容玉雪可爱,张嫣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在她脸上乱亲一气。刘芷受了惊吓,“啊”的叫了一声,拼命伸手推拒,但她人小力轻,哪里抗的住,只得委委屈屈的被亲了。

“好好舍不得娘亲,娘亲很高兴啦。可是好好这么离不开阿娘,很成问题啊。”她絮絮道,“若是有一天,好好出嫁了,难道阿娘还能跟着去么?”

刘芷静静的看着阿娘,凤眸如点墨一般的漆黑,寂静并无波动。

张嫣就辛酸起来,轻轻道,“好孩子,叫一声‘阿娘’吧。”

这个口型却是她反复教过最多次的,刘芷偏头见了,便学着张口唤了一声“阿娘”,口型字正腔圆,十分标准,只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张嫣鼻子一酸,将脸倚在女儿肩头,久久没有声响。

“娘娘,你不用为木樨再费什么心思了。”荼蘼脸涨的通红,回到椒房殿。

张嫣已经是平静下来,趿着木屐行走在寝殿中,笑道,“怎么了?什么事情把我们的赵长御气成这个模样?”心中却已经有了些预感。

“娘娘,”

荼蘼忍了气,慢慢道,“你还是放弃木樨吧。她,她已经有些偏执了。奴婢转述了娘娘的好意,她却像见了鬼一样,盯着奴婢,说她既然已经是大家的妃子了,怎么还可以出宫另嫁呢?语气眼神都很奇怪,好像奴婢要害她似的。”

张嫣的右手握了握,笑道,“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见着她如今的模样,才动了心思。既然她不领情,也就算了。”

话虽如此,到底却眼神微黯,心中黯然。

二六八:贾谊

中元四年

春风吹开了天际浮云。

开春,天子以诏书命天下:“分置内史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管辖长安京畿地区。合称三辅,。

以河南郡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征召为廷尉。

春三月,张嫣在长安北郊领着命妇拜祭了蚕神娘娘,祈祷来年百姓蚕桑丰收,丝业兴旺。回到椒房殿,菡萏迎出来,轻轻道,“陛下在殿中歇着,等娘娘回来呢。”

“知道了。”张嫣答道,由着石楠和扶摇伺候,脱下了祭祀时候的皇后礼服,换上了燕居时候的黄润禅衣,掀帘进殿的时候,正听见刘盈击节赞叹的声音从殿中传过来,“好文章。”

唇角弯出一个弧度,

她在帘下站了一会儿,方从宫人打起的帘子中走进来,“陛下这是瞧见什么好东西了?”声音清朗,露出修竹一样颀长的背影来。

时光倏尔而过,自繁阳长公主出生,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中,张皇后一直守在椒房殿中深居简出,时光将这个年轻的皇后身上曾经有过的年轻,张扬都磨洗而去,留下了是沉淀下来的静雅。

“阿嫣,”刘盈就放下手中的书卷,迎上来,“今儿个风大,可吹着了?”自然而然的执过妻子的手。

“陛下也太把我当做陶娃娃了。”

张嫣娇瞋道,“都已经三月中了,外头还能冷到我?更何况,勾桑的时候大家都在的,那些别个命妇都受的住,就我特别娇气受不住么?”

——褪去了新婚时候情人间的甜蜜和娇羞,如今,流荡在夫妻二人之间的。是彼此认定的默契,和一抬眼扬眉就能猜透对方心思的灵犀。仿佛左手和右手,动静相合,彼此相知。

刘盈就笑着道:“吴公如今已经上任廷尉,他在洛阳兴办的私学中有一个叫贾谊的学生,据说在洛阳极有才名,这一次跟着吴公进京,他的文赋便亦在长安流传开来,朕命人寻来观看,果然是难得的嘉文。”

“贾谊?”

张嫣杏眸一闪。嫣然道,笑道,“我倒是听偃儿提过此人呢。陛下难得盛赞别人的。他的文赋,我倒是想看看。”

“宣室求贤访逐臣,

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在张偃数年前提到这个名字之前,她就已经早早的听过了贾谊此人。

贾谊在后世算是很知名的了。少年闻名而怀才不遇,最后郁郁而亡,死时年仅三十余岁。在他死后数十年前,他曾经大力提倡的削藩,汉匈征战等意见,被景帝。武帝一一实施。

入目是很规整的隶书。

自新纸普及天下之后,仕子的手书便以迅速的速度上升了一个水平台阶。张嫣手中的这篇名为《六术》文赋是由待诏天禄阁的书吏用麻纸重新誊写过一遍的,看着十分清逸。可能是因为行文字里行间中本身的飞扬之意。连素以平稳为著称的书吏隶书都被带的有些潇洒起来。

《六术》文赋论述天下“以六为数”的理论,认为“事之以六为法者,不可胜数也。”,“尽以六为度者谓六理,可谓阴阳之六节。可谓天地之六法。”尚带着贾谊少年时代的理想主义和不成熟的政治理念,但文辞磅礴。气势宏大已经初现端倪。张嫣念了一遍,沉吟道,“果然是好文章。陛下打算用此人么?”

“嗯。”

刘盈点了点头,“朕难得见着一位少年高才,想带在身边看看。”

“可是,”张嫣道,“我听说,这个贾谊今年才十七岁,是不是太年轻了?”

“年轻又如何?”刘盈不以为意,

“正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就有如许才华,我才愈加赞叹。说起来,如今朝廷虽平静,虽有着先帝时代的功臣,但他们大多已经老了,且多通的是武事,少有治国之才。朕也需要一些年轻进取的新人。”

……

四月,刘盈征辟贾谊为博士。

博士有备皇帝询问的职责,常日侍奉君王左右。贾谊年少高才,天机多辩,往往刘盈有问题相询的时候,旁人都答不上来,他却能够很巧妙的回答,并且十分亲和,与人相处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刘盈十分喜欢这个锐气气盛的年轻人,常常将他带在身边。兼着贾谊还是一个貌美男子,出入宫城日多,不免便吸引了很多宫人的芳心。每次贾谊进宫和出宫的时候,常有宫人守在路旁等候,只是为了看贾谊一眼。一时之间,蔚为奇观。

“我怎么觉着如今宫中的宫人看起来有些浮躁。”张嫣皱眉问道。

她正从宣室殿回来,远远的看见数群宫人聚在宫道上,似乎在兴奋的说着些什么,见着她的身影,便哄的一声散开了。”

“还不是贾大夫惹的祸。”楚傅含笑的答道。

岁中,贾谊被超迁为太中大夫,秩比千石,掌议论。

汉宫是一个极为浪漫的地方,确定了这种事情对于张嫣并没有什么影响之后,对于外宫的这些琐事,楚傅姆便抱着一种极为宽容的态度。

“贾大夫年少重用,又生的好。自然的人喜欢,贾大夫每次入宫的时候,这些年轻宫人都躲在一旁观看。偶尔,贾大夫留宿宫中的时候,伺候殿庐的宫女为了争去伺候贾大夫,都要争破头呢。”

“是么?”

张嫣就若有所思,声音里仿佛含了一颗果子,“这位贾大夫,此时倒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呢!”

晚上就与刘盈说,“如果陛下帮我安排的话,我想见一见这位贾谊。”

刘盈脱衣的身影便微微一僵,抬起头,看着妻子,若无其事的道,“哦?你怎么忽然想见他?”

“这些日子,我也听你提起他很多次了。”

张嫣笑着道,“听着听着就好奇了。他是你喜欢的人,我自然想见一见。而且,我真的很好奇能写出《六术》的人呢。”

刘盈哼了一声,“不过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罢了。”

张嫣回头望着丈夫,忽的吃吃发笑,“陛下,你不是觉得我会喜欢他吧?”

刘盈没有说话,面颊却微微泛红,别过头去。

他和妻子感情深厚,倒是不会怀疑张嫣生出什么心思。只是贾谊年少貌美,在宫中的声名他也曾经听过,当时不过一笑置之,但这中间若包含他的阿嫣的话,他心里就难免有些不舒服了。

张嫣就咯笑的弯下了腰,

“贾生再好,我却是一次都没有见过,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而且,”她眨了眨眼睛,

“他比我还小着三岁呢。我喜欢年纪比我老的,不喜欢小弟弟。”

……

第二日后,宣室殿中群臣退出宫,刘盈忽的唤道,“贾爱卿,你留一下。”

贾谊便止步,拜道,“陛下留微臣不知有何事?”

“你跟朕来。”

他举步先行,从未央前殿北阶出来,经过一道长长的永巷,便进了一道黄色宫门。贾谊随在天子身后行走,越走越疑惑,不由得惊问道,“陛下,再往前去似乎就是后宫了。”

“是呀。”刘盈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笑道,“不必紧张,皇后想见见你,便要朕带你去一趟椒房殿。”

张皇后?

贾谊愈加讶然。

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皇后娘娘,贾谊自然有所耳闻。

以今上甥女之位,入宫成为皇后。日渐受宠,渐有独霸未央宫之势的张皇后,已经成为了未央宫的一个传奇。但这位皇后看起来对外朝没有什么兴趣,近年来,并不见插手政治,却忽然说对自己感兴趣,已经是奇事。更甚者,她竟然敢直接通过皇帝将自己邀到椒房殿。显得光风霁月之外,亦可见得与皇帝的感情甚笃。

顷刻间,二人便来到一处恢宏宫殿。

不同于未央前殿的大气磅礴,椒房殿作为大汉中宫皇后的寝殿,显得更加的明艳纤丽。殿中宫人一一拜下去,“参见大家。”引着刘盈和贾谊穿过一座庭院,来到殿东的侧殿。

“陛下回来了?!”

女郎上前笑道。

能够得到皇帝的不世爱宠,张皇后自然是极为美艳的。在最美好的年纪上,仿佛开到将盛未盛处的鲜花,透出一种饱满鲜活的色泽。她着着一件赤色凤鸟纹深衣,即不繁复又显着端庄,眉如远山,杏眼桃腮,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流。

“嗯。”刘盈应道,“阿嫣,我把你想要见的人给领回来,你怎么谢我?”

张皇后嗔了刘盈一眼,“不过是举手之劳,费了你什么力气?还值得特意拿来邀功么?”

贾谊跪拜参拜,“臣贾谊,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张嫣便笑道,“贾大夫请起。我听得最近宫中宫女经常提起你,便有些好奇,让陛下特意邀请你过来做客。殿中已经备好酒席,你不妨入座。”

贾谊拜道,“臣不敢。”

张嫣有趣的勾了勾唇,“贾大夫在陛下面前都是敢侃侃而谈的,不过一次小会,不用拘束。”

贾谊这才拜谢,掀开衣襟入座,抬起头来,眼角余光扫过上面坐在天子旁边的张皇后。

二六九:亲恩

“……所谓‘绥绥白狐,庞庞九尾’,九尾狐生于青丘之国,是太平之瑞,据说,当王者之恩德及于禽兽,九尾狐就会出现……”

这一年,贾谊年方十七,秀姿勃发,语出如珠,人见可亲。纵然张嫣早已经听闻过他的名声,在见了面之后,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的风流人物。

宫人们端着奉猜到托盘,袅袅进殿,将一道道菜肴放在席上的食案之上。汉宫饮食精致,张皇后的椒房殿,又是其中最精致的一处,几道菜和一道汤羹端出来,赏心悦目,香气扑鼻。

“贾大夫,两年多前,我便听舍弟提起来过你,十分推崇。”

张嫣的声音十分柔和,举起斟满了兰生酒的酒爵,笑道,“这些年来,舍弟在吴公私学中多蒙贾大夫照顾,我这个做姐姐的,今儿个就以此爵酒谢过。”

贾谊侧身避了,起身辞道,“不敢当皇后娘娘此语。其实信平侯世子天资聪颖,在学中也颇得师傅青眼。微臣没有什么帮的了他的,娘娘这一杯酒,微臣不敢饮。”

张嫣察言观色,笑道,“贾大夫对于舍弟隐瞒身份,心中有怨么?”

“微臣不敢,”贾谊拱手应答,“只是实在是受之有愧!”神色自若,声音落落大方。

张嫣便放下了手中酒爵,睨了身边刘盈一眼,笑道,“偃儿若是听你这么说,定要伤心了。他可是一直在我面前对贾大夫推崇备至呢。”

“说起来,偃儿小时候比较调皮,由陛下做主,隐瞒身份送到洛阳求学,甚至不允许带上一个仆役。为了这个,当初我可是和陛下生了好一阵气呢?”

刘盈摸了摸鼻子。低声道,“都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得旧账?”带着微微的埋怨和掩不去的亲昵情深。

“咯咯咯——”

张皇后的笑声便显得格外清扬起来。

“原来其中竟是有如此渊源。”贾谊垂眸,亦不知在想些什么,笑道,“陛下于子侄之上教导严苛,实在令微臣敬佩。”

又笑道,“臣谢过皇后娘娘赐酒,”端起案上酒爵,仰首饮尽。露出纤细姣好的颈脖,风姿秀雅。

张嫣唇角微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说起来,她想见一见贾谊,其实本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打算。只是有点想见一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悲情才子罢了。对于能够写出《过秦论》的贾才子。她的确有着一份好奇之心。至于是否要拉扯一下这一位,让他免于失意命运,尚有些拿不定主意,却在见了贾谊的面后,已经知道是不可能完成的。

这时候的贾谊。少年意气,面上虽和煦,骨子里却含有一种傲气,心中有着无限理想和对辅佐君主匡扶社稷的志向,豪情万丈,一片锦绣璀璨的前程正铺在他的面前。正是人生得意的时候。纵是亲服之人相劝,只怕也是劝不住的。更何况,自己虽位居高位。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个陌生妇人罢了。

她便仰首嫣然道,“贾大夫果然风姿勃发。本宫这儿有一句话,想送贾大夫,希盼贾大夫日后多记得。”

贾谊怔了怔。起身拱手道,“请皇后娘娘赐教。”

“不用那么紧张的。”张嫣失笑。“不过是我的一点小见识罢了:”

“只是‘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八字,还望贾大夫记得,并时时想一想。”

贾谊略微怔忡,默念了一遍,似乎若有所得,但又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他既一时想不通,便轻轻的放在一旁,略微拱手道,“臣谢过皇后娘娘教诲。”

张嫣叹了口气,“贾大夫盛赞了。”向扶摇使了一个眼色,扶摇便捧上一枚玉币下得殿阶,送到贾谊面前,

张嫣笑道,“若贾大夫日后遇到难解决的事情,不妨持此玉往长安东市陆氏纸肆寻一位姓孟的娘子。”

……

——“阿嫣着紧贾谊,是为了偃儿么?”刘盈若有所思的笑道。

张偃为信平侯府唯一的嫡子,虽然身世高贵,且有着张敖的鼎力支持,但始终是年纪尚幼,孤薄了一些。他随廷尉吴公读书五年余,与贾谊有着同窗之谊,贾谊如今圣宠深重,前程颇为看好,若与贾谊相偕,于张偃,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张嫣为胞弟向贾谊示好,也算得是一片拳拳爱弟之心。

张嫣收回怔忡的目光,抿嘴笑道,“就算是吧。”

然而,她却是顾不及贾谊了。

过了中元五年的岁首,鲁元公主忽然病倒,初始的病情并不算严重,太后和皇帝都没有放在心上,只让太医署派出太医为元公主诊治。很快的,鲁元的病情便渐渐的坏起来,太医署的大部分太医便集在信平侯府,御赐的上好药材也如流水般的涌入信平侯府。

“公主,”

涂图接过侍女端进来的药碗,轻轻道,“该吃药了。”

鲁元在病床上转过脸来,一张脸已经消瘦下去,发色微枯,面色苍白。

张嫣忍了泪意,道,“我来伺候阿娘吃药吧。”

她坐在鲁元的牡丹绣纱帐旁边,用杓舀起一勺色泽黑沉的汤药,在唇边吹凉了,俯身递到鲁元唇边,鲁元便张口,饮下了药汁,眉头被苦涩的药意给冲的微微蹙起,直到含了蜜饯,才又舒展开来,自始自终,唇边都扬起淡淡的笑意。

张嫣将用完的药碗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盘上,回过头来吩咐道,“石楠,出去跟陛下说一声,今天我便住在侯府,不跟他回去了。”

“慢着。”鲁元皱起眉头,唤住石楠的脚步,自己强撑着在病床上坐起身来,“阿嫣,你想要做什么。”

“阿娘,”张嫣放软了语气,“你如今病着。我不过想留下来在你床前侍疾。”

“胡闹。”鲁元板了脸斥道,声音微微扬高,“你都多大了,怎么行事还是这么任性。你若是嫁到旁的人家去,这是你的孝心,我怎么也是笑受的,但你如今是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怎么可以长久留在臣子家呢?”

“阿娘,”张嫣蹲在鲁元的榻前。“你如今病重,做女儿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我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你,太后和陛下不会说什么的。而且。”她执拗道,“四年前,我便已经给阿娘‘侍过一次疾’了。”

鲁元微微一噎。

四年前,张嫣离宫远走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刘盈曾经以张皇后为母亲侍疾的名义,将“张皇后”送到了信平侯府,从而遮住了张皇后的行踪。

但是,“这怎么一样呢?”

她伸出手抚摸张嫣的发丝,声音柔和而坚定,“那个时候。你还有名无实,如今,你却已经确确实实的大汉的皇后。还是大公主的母亲。阿嫣,好好还需要你照顾,你怎么可以丢下她不管,长期留在信平侯府给我侍疾?”

她苦心劝着,见张嫣眉目微蹙。张口欲言,沉了声音打断道。“你若坚持如此,只会让阿娘安心养病都不能,你一定要这样做么?”

张嫣怔了怔,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道,“阿娘,若是长久不行,你就让我伺候你一天吧?”

她哀求道,“你是我阿娘,养着我长大,如今这样状况,总要让我为你尽点孝心吧。”

鲁元叹了一声,“就依你。”

……

天色如墨般漆黑,春正月的夜风尚寒凉入骨。

三十六乘属车开道,皇帝乘坐的宫车行在安门大道之上,发出碌碌的声响。

张嫣坐在车中,只觉得刻骨寒冷,道,“持已,我有些害怕。”不知怎么的,鼻子就一酸,泪水如走珠儿一样的落下,“我今天看着阿娘躺在病床上憔悴苍白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害怕,我怕阿娘会……”

刘盈无言以答。

鲁元不仅是阿嫣的母亲,也是他的亲姐。

他就拍了拍张嫣的背,安慰道,“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郎卫许欢从北地风尘仆仆的赶回长安,入了未央宫,问道,“皇后娘娘可在殿中?”

中宫太仆道,“娘娘昨儿个从信平侯府回来,今天在椒房殿,还没有出殿。”

许欢便道,“还请阿监帮忙禀报一声,“许欢求见。”

过了一会儿,石楠从殿中出来,道,“许郎卫,皇后娘娘请你进去。”

许欢进殿,拜道,“臣许欢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点了点头,道,“免礼吧。赵郎君如何?”

前元五年,徒刑三年的赵元已经满了刑罚。年前,张嫣派许欢往北地去接他回长安。

“请娘娘恕罪,”许欢道,“属下没有接回赵郎君。赵郎君不肯回长安。”

张嫣迟疑了一下,问道,“赵郎君说了什么?”

许欢的声音在夜色中流淌,“臣往北地接赵郎君的时候,赵郎君道,他本是浪迹天涯的人,既然已经刑满,却是不肯再回长安了。他会在心里挂念皇后娘娘和大公主,只要知道皇后娘娘安好,至于其他的相聚,不必强求。”

过了良久,张嫣才轻轻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她微微向后靠,倚在刘盈怀中,只觉得心中满是酸楚。

这些日子,鲁元病重,她为阿娘担足了心。鲁元与她母女情深,不是任何事情可以撼动的。但是,她与赵元也是血亲的舅甥,虽因着这些年少有相处而有些生疏,但也有着淡淡牵挂。想来赵元也是牵挂着她的,这才为了保护她,宁愿远离长安。

这样的深情厚谊,她当如何,才能报答呢?

二七零:春晖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拥有再大的圣宠,太医署再多的努力,也已经是挽不住鲁元公主日渐衰颓的生命力。

宣室殿中,刘盈召来太医令高况,问道,“你老实告诉朕,鲁元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高况伏跪在地,抬起头来,颤巍巍的禀道,“臣不敢欺瞒陛下,鲁元公主的身子骨本就弱,当年两次生产的时候,更是大伤了元气,如今已是呈沉疴入骨,积重难返之势。”

刘盈的心迅速沉了下去,良久之后,方问道,“就没有法子可救了么?”

高况深深的再拜下去,“臣无能。”

刘盈沉默了片刻,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夏四月,太后吕氏车驾临信平侯府,探望鲁元公主。

鲁元公主是吕太后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吕后虽然肃刻擅权,但对于自己所出的这一双子女,倒真的可以说是疼到了骨子里去。后来,当至亲之人成了皇帝,令母女二人身份尊贵起来,但有时候带来的不知道是尊荣,还是苦难。到了最后,回过头来,一生中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的时候,竟然已经不知道算起来是多少。

刘盈遣退了从人,放下政务,回到椒房殿,问道,“皇后呢?”

宫人屈膝道,“拜见大家。”这才禀道,“娘娘在寝殿中休息。”

刘盈进殿,便见张嫣着着一身玉色燕居襦裙,衣缘俱是深绿色泽,坐在殿中支摘窗前,望着庭中梅树发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阿娘那儿有消息么?”张嫣察觉他的目光,回头望他,见了他面上奇异神情。本能的反应道,身体已经是经不住瑟瑟颤抖。

“没事儿。”

刘盈连忙安抚道,抱着她迟疑了片刻,方道,“母后刚刚从侯府回来。”

“……母后在信平侯府一共待了三个时辰,和阿姐说了很多从前的话儿。离开侯府的时候,你阿娘挣扎着起来,恳求母后: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请太后替她照拂偃儿和你。”

那时候,鲁元明明已经病的浑身都没有力气。却偏偏挣扎着起身。不顾吕后已经声声道着她应下了,用尽了仅剩的力气,在病榻上给吕后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

张嫣怔了怔。只觉得心口有一团情绪如火焰般灼烧,迅速将自己全身淹没,转身奔出去。

刘盈大惊,追出来,从背后抱住她。道,“阿嫣,你疯了?”

“放开我,”张嫣挣扎着道,“我要回去看看阿娘。”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便是真的要回去。也要等明天天亮了宫门开了才能出去。”刘盈急急道。

而且,再怎么,也不能出现一个皇后穿着燕居衣裳冲出椒房殿的景象。

张嫣只觉得悲从中来。一种情绪无从派遣,在他怀中软软的滑落蹲下去,“我觉得我对不住阿娘。”

“她病到如此地步,还在费尽心思为我和阿偃铺路。——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所以她当着自己是她的女儿。一心一意的求着母亲,在她病逝之后,依旧看在自己的面上,善待她的女儿。

谆谆慈母之心,行到此处,令人动容。

若是她知情的话,只怕会疏远自己吧。毕竟,平心而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顶替了自己亲生女儿身份的女子,爱不得,恨不得。她本觉得所谓身世,没什么要紧。直到这个时刻,才无比愧疚起来,愧疚自己明明不是,却占了鲁元的母爱。不敢让她知情,却又愧疚如此承受。

“阿嫣,”刘盈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一直说,不管怎么样,她养了你二十年,你便当她是你嫡亲的娘亲,一心一意;你阿娘也是一样的。”无论是否知情,在她的心里头,你就是她最最心爱的女儿。“而这样的念头,你给我散了去,以后想都不能想。”

“我没有办法不想。”

张嫣泣痕交替,“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十年阳寿,换取阿娘续命。”

可是,人世继承交替,本有她的至理。

她慢慢平静下来,轻轻道,“下辈子,我给她做真正的女儿。”

刘盈瞧着张嫣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凄凉。

——她是真当鲁元是亲母孝敬的。可是,今生有这样那样的因素横亘在她们之间,终究是不完满。她想要下辈子,继续依偎在鲁元身边做她的小女儿,没有隐秘身世的纠葛,没有所谓灵魂的穿越。

她只是自己的母亲,而自己也只是她的女儿。

天空晴朗无云。

半个月后,鲁元公主再次病重,陷入昏迷之中。

高况收回诊脉的手,叹口气道,“待会儿,我会用金针刺穴,将公主从昏迷中唤醒,侯爷派人去通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吧。”

椒房殿中,张嫣正在教刘芷说话,忽然觉得心口微微一疼。回过头来,看到荼蘼迷离的泪眼。

赶到侯府的时候,张敖与张偃已经侯在了秋实院的门前。在侯府管家张敬的威慑下,下人们出入极有章法,信平侯府中的侍人眼睛都是红红的。鲁元公主为侯府主母二十年来,宽仁慈和,极得人心。如今病重弥留,满府的人都为她伤怀。

老家令涂图红着眼睛从房中出来,朝着刘盈拜了一拜,方道,“陛下,公主请你进去。”

刘盈怔了一怔,拍了拍张嫣的手,起身进了屋子。过了一刻钟之后又出来,眼角隐有泪痕。

张嫣立在院中榕树之下,看着天际云霞染成了淡淡的红艳色泽,一轮红日从东方破云而出,光芒万丈。

明明是生机勃勃的风景,却偏偏,有人已经日薄西山。

此时,鲁元已经是和丈夫和儿子俱都说过话。涂图从房中出来,轻轻唤道,“皇后娘娘。”

“公主请你进去。”

张嫣拭去了腮边泪滴,跟着涂图进了寝房。

房中置着一座嵌云母漆木屏风。空气中有着浓郁的药味,但是并不显得阴沉,在南边支摘窗下,甚至还摆着一盆兰花。春芜和秋华侍候病床一旁,眼圈俱是红红的。在房中正央的大床上,鲁元平躺在上面那儿,闭着眼睛。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面色看起来蜡黄,眼窝也深深的凹进去。只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偏偏让人生出一种安闲之感。

张嫣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娘。”

“嗯,”鲁元轻轻应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张嫣,“是阿嫣啊!”

“阿娘。”

张嫣再唤一声,将脸埋在鲁元怀里,眼泪就落下来了。

“阿嫣,不要哭。”鲁元含笑,轻轻拍打着张嫣的肩,安慰道。“人都是总有这一天的,阿娘早就准备着有这么一天了。现在,我的心情很平静。所以。阿嫣,你也不必这么难过的。”

张嫣哽咽道,“我不要。——我想要阿娘好好的,陪着我和偃儿。”

鲁元便默然了一下,慢慢道。“傻孩子。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想我这一辈子,也算是过的很好。这个时候走了。也就没有啥遗憾了。”

“阿嫣,”鲁元咳了一声,看着面前的女儿,目光慈祥。

“在家里头,你阿翁有他自己的打算,不用我担心;偃儿是个男孩子,已经历练出来了,而且他的前程,要他自己去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阿嫣你,阿嫣,没有了阿娘,你一个人在未央宫里,怎么办呢?”

“阿娘,我很好。”张嫣泣道,“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有阿婆,有陛下,还有阿翁和弟弟,我会一直很好的。”

鲁元便不说话了,只是望着张嫣的目光,,带着淡淡的忧惧。

“阿娘,”

张嫣坐在鲁元身边,“记得我们刚回长安的时候,阿翁被先帝下到狱中,弟弟还没有出生,我总是想,要是我们一家能够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就好了。如今我们可以安心了,可是却再也不能够经常守在阿娘身边了。”

鲁元就笑了一笑,

“女孩子总是有这么一天的,告别父母兄弟,嫁给一个男人,从此以后,为他生儿育女,”她拭了拭泪滴,“陛下是个好男人,有他顾着你,当是没有可虑的。可惜,没能看见你生下一个皇子,我终究是不能完全放心。”

“我会过的很好。让阿娘放心的。”张嫣轻轻道,“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忽然好想回到小时候,陪着阿娘和弟弟,不撒手。”

鲁元失笑,“那怎么可以,那陛下可要急了,你不长大,他到哪里去找媳妇去?”

“阿嫣,”

她看着女儿,呼吸微喘,目光也忽然深邃起来,郑重道,“有你和偃儿这样的一对子女,是娘亲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嗯。”张嫣闭着眼睛,不敢睁眼,轻轻答道,

“能够有阿娘这样的娘亲,也是阿嫣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

鲁元轻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涂图站在床边,侍立了很久,见鲁元公主躺在床上,已经是许久没有动静,忍不住轻轻的走到床旁,伸手探了探公主的鼻息。泪水哗的一声便落了下来。

长乐宫中,吕后心神不宁,坐在殿堂上祈拜,听得门外檐廊之上尽力放低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殿门被推开,苏摩轻轻的走了进来。

“满华怎么样了?”

“太后,”苏摩嗫嚅了片刻,终究道,“刚刚信平侯府传来消息,鲁元公主已经是……薨了。”

“啪”的一声,吕后腕上的珠链断了开来,米粒大的珍珠落下,滚了一地。

她默然片刻,眼中闪烁起晶莹的水光,

“她还那么年轻,我这个老婆子还没有去,她怎么就去了呢?”

“太后——”苏摩亦洒下泪来。

“她才三十五岁。”

吕后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无力的倚着凭几落坐下来,“我平生就这么两个孩子,我现在也已经老了,唯一的指望就是在我闭眼以前,他们都平平安安,为什么上天却这么不长眼睛,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太后,”苏摩劝道,“鲁元公主到你这样伤心的模样,一定会不安的。你还要想想陛下,皇后,还有小侯爷,就算是为了鲁元公主,也不能这么伤心啊。”

“满华——”吕后嘶声痛哭。

中元五年夏五月,鲁元公主薨。

鲁元公主,母孝高皇后吕氏,为今上同胞姐,生张皇后,性和善,一生与人无争。

夏六月乙巳,天子下诏,鲁元公主谥为鲁元太后。依其病中所请,葬于安陵,以全其与张皇后日后母女相见之情。公主子偃以鲁元公主子故,封鲁侯。食邑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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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鲁元公主是高后元年去世。也就是本书中的惠帝中元元年。因为历史改动的原因,这儿推迟了四年。

二七一:事发

菡萏悄悄推了门进来,看了一眼房室里间,张嫣静静的卧在榻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披散下来,面色苍白而荏弱。

“娘娘如今怎么样了?”

“嘘,”扶摇轻轻拦着她,道,“刚刚侯夫人去了的时候,娘娘便一头晕厥过去,如今还在昏睡呢。”

她们如今待的是张嫣出阁前在侯府的住处。之前鲁元逝世的时候,侯府的家具摆设略微拾掇了一遍,色泽喜庆的帐幔被收了起来,如今摆在外面的,都是青灰色泽的铺设。

张嫣双手交握放于胸前卧在榻上,眉头微微皱起,似乎便是在昏睡中,依旧有着难受的心事,忽得哼了一声,一滴泪珠,从眼角沁下来。

“娘娘,”菡萏连忙上前扶着张嫣从榻上坐起。

张嫣按着额头笑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竟是梦见阿娘不在了,我真是睡糊涂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收声,看见菡萏和扶摇面上哀戚神情,和屋子四下里熟悉的摆设妆饰,渐渐的体悟到一些事情,

“竟是真的么?”

澎湃的眼泪便刷的一下涌上来。一直到现在,她尚不能相信,鲁元竟已经真的离自己而去。

从今而后,再也没有人那样温柔的望着自己,唤着一声“阿嫣”;再也没有人告诫自己的言行,只为自己安好;没有人在自己犯错的时候在两宫之中奔波求情;没有人疼爱而不舍的抚摸着自己的青丝,说一句:“这一辈子有偃儿和你,是我最最大的幸福。”

张嫣抱膝饮泣,依稀尚能听见身边的宫人劝着,“皇后娘娘,请节哀。”过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道,“给我换丧服吧。”

“皇后娘娘,”菡萏和扶摇愕然劝道,“奴婢知道,侯夫人去世之后,皇后娘娘心中伤心难过。但是,为侯夫人着丧服是世子的事情,皇后娘娘是不必为侯夫人服孝的。”

张嫣愀然变色,“什么意思?”

三十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关于丧礼典籍的记载也就因此亡佚在那场浩劫之中。大汉建立后,叔孙通制定礼仪的时候,并未涉及丧服制度。如今。几十年时间过去,当时的老人去世,时人早已经是不知丧礼制度为何了。除了为直系长辈,如父母,大父母需要守一些孝礼以外。其余丧制,早已经不再实行。

也就是说,鲁元公主逝世之后,整个信平侯府,需要为她服孝的只有世子张偃。甚至连信平侯本人也不强求一定要为亡妻守孝。

在大汉这么多年,张嫣并非不了解这些丧制实行情况。

“但那是我的母亲。”

她扬声道。“我自愿为她守一年的出嫁女孝,不可以么?”

想起来,这一生。阿母对她恩深似海,而她却似乎没有能为阿母做些什么,来回报阿母的恩情。过度的感恩和愧疚在心中纠结,便渐渐烧成了一团闷火,灼的她心中十分难受。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已经是人生至痛。若是最后连想要为阿母表达一份哀思的机会都不可得,她这个为人子女的,又怎么能安稳于心呢?

瞿长御和石楠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便将目光投向了随侍在一旁的女史。

沈冬寿放下了手中的笔,合上彤史,劝谏道,“娘娘,你的确是不可以为侯夫人服丧的。”女史官掌王后之礼职,有随时劝谏皇后言行的职责。沈冬寿便侃侃而言,

“先秦流传下来:‘诸侯绝旁期,大夫绝缌。’大家为大汉天子,君临天下,除为直系长辈如先帝,太后,以及太上皇服孝之外,其余的,纵然是姐妹之亲,也终究是旁系。是不能为鲁元公主服孝。皇后与大家为夫妻一体,也不应该为侯夫人服孝。说起来,前元二年建成侯逝世,陛下亦没有为母舅守孝。”

张嫣一口气险些闭了过去,眼前发黑,忍耐道,“纵然你说的有道理。但是那是我阿娘。她待我恩重如山,如今过世,我为人儿女的,又怎么能一点心都不尽?”

……

公主家令涂图含了热泪,为鲁元换上了干净的寿衣,梳敛妆容。

刘盈解下腰间的佩玉,玉玦不过三寸大小,为上等岫玉所制,通体碧绿通透,雕龙凤盘旋飞舞的纹样,线条活泼,气势生动,栩栩如生。“将朕的这枚龙凤玉玦给阿姐陪着带下去着吧。”

“多谢陛下恩赐。”涂图拜谢了,红着眼睛接过来。轻轻的应道,“诺。”

刘盈不忍再待,举步出了秋实院,站在庭中的一株桂花树下。这个时节还是春夏之交,桂树枝叶正茂,一阵微风吹过来。簌簌落下叶子,在风中飞舞落下。一只乌鸦哇哇飞过,声音极哀。不知怎么的,忽然回想起少年时在荥阳道上,鲁元护着自己,对父皇道,“你不要赶阿弟,我下车就是了。”

当时,鲁元不过十余岁,身体虽然瘦弱,一双眸子却亮的惊人。

到如今,他君临天下已经很久了。母后,阿姐都位极尊荣,身边又有阿嫣陪伴,那些久远的记忆早已经渐渐淡忘了,不知道怎么了,在今日又无比清晰的回想起来。他与鲁元姐弟相得一生,而今,他依然在生,鲁元却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韩长骝遣退了小黄门,轻轻来到刘盈的身边,“大家。”

刘盈回过神来,将头转向暗影,掩饰住面上的泪痕,“什么事?”

长骝就有些为难,“娘娘身边的女官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娘娘想为元公主服丧,情绪有些激动。”

刘盈怔了一下,唇角不自禁的翘起一丝笑意,“阿嫣算是极有心了。也不枉——”

“你去跟皇后说一声,守丧礼者,‘宁可礼不足而哀有甚。而不可礼有余而哀不足。’她若是有心,便是不守这个丧……算了。”刘盈又摇摇手。道,“你去说大约不管用,我还是亲自去跟她说吧。”

“……阿嫣。我知道你的心思。”刘盈按着张嫣的肩膀劝道,“阿姐的事,我也很难受。礼仪存在自有它的道理,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是不可以违背的。但是你和你阿娘母女情深,人情也不可废颇。若你实在过意不去,不若我和你一起,为你阿娘守心孝吧。”

所谓心孝。便是不穿丧服,但一应行为与守孝期间相同。

张嫣抬头看着丈夫,面上的神情一点点的软化下来。忽的道,“陛下,”

“——谢谢你。”

“傻话。”刘盈拂了拂妻子的额发,“那不仅是你阿娘,也是我姐姐啊。”

因为鲁元的丧礼。天子与皇后争论丧制,各有不同意见,先问道于礼学博士高堂生,未几,登石渠阁命曰:“自秦失道,天下少行丧礼。礼制多有不详。命诸博士,大夫,太学生议论之。”集群臣讲论丧服。以《仪礼》中的《士丧礼》为依据。论证丧制以及丧期行为。

这些事情,张嫣在椒房殿守孝的时候,也都有耳闻。

在春秋战国时期,丧服成服服饰有着明显的等级区别,但亲属服丧期均为死亡到下葬的这一段时间。“既葬后,释服。”而后世的按服等远近形成的服丧期区别。即三年斩衰,十三月齐衰,九月大功等服丧期却是出自儒家的创造。此时,刘盈和朝廷上一些有识之士虽然看到了儒家的好处,但儒家远远没有达到学术正统的地位,也因此,繁琐的丧期制度并没有被广大民众接受,在这次石渠阁会议中,更没有被认证推崇。

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皇权,“天子绝旁期”的原则首先被确立下来。但“诸侯绝旁期,大夫绝缌”的原则被摒弃。太中大夫贾谊一力主张这种说法,认为“公卿朝士服丧,应亲疏各如其亲。”即藩王及诸侯此时已经不能算是君临天下。故,除天子外,大汉所有人的服制都应该与庶人无异。

纵然没有“天子绝旁期”的这一条说法,张嫣想为母亲着齐衰不仗期的丧服,也不可得。

她和刘盈的婚姻属于重亲,鲁元不仅是她的母亲,也是刘盈的胞姐。在这种世俗缔结的重亲婚姻中,按惯例,日常称呼遵从从亲守则,也就是说,哪一种称呼更亲昵,便唤哪个称呼。

按着这个法子,舅姑为夫家宗亲,而外祖父母为外亲,因此,她应该随刘盈呼先帝为父皇,吕后为母后,而非少女时代的大父,阿婆;但父母至亲远甚于夫姐,她可以一直唤鲁元为阿娘。但在礼仪意味严肃的守制制度中,礼学博士高堂生认为,凡缔结重亲婚姻者,女子丧制当从夫系,而非外亲。她只能为鲁元服夫之姐妹的小功孝服,而非出嫁女为母所服的齐衰不杖期孝服。

后人后来研究这段历史,认为此次石渠阁会议为后来汉庭的削藩打下了舆论伏笔。但当时,刘盈并无其他意图,回到椒房殿的时候,见张嫣着一身浅蓝色禅衣,坐在描银玄漆榻上,望着鲁元的画像正在发呆。

“阿娘去的时候,长安城的春花还没有全开。转眼就要到盛夏了。”仿佛听见刘盈的到来,张嫣没有回头,只是低落道,“这人世之间的景象,阿娘是再也看不到了。”

“逝者已矣,阿嫣你莫要太伤怀了。”刘盈叹了口气,轻轻劝道,却也不自觉的回忆起与鲁元的旧事。“……小时候在家乡,也是这个时候,沛县热的很,二伯家中有一口井,井水特别凉爽,阿姐便去打井水……”

心孝是一段枯燥而单调的日子。但因着鲁元是他们共同的至亲,这些日子,夫妻二人在椒房殿中一同缅怀亡亲,身体虽然不能亲近,心灵却越发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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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灵柩者唱着张皇后为自己母亲写下的挽歌:“一日辞秦镜,千秋别汉宫。岂唯泉路掩,长使月轮空。苦色凝朝露,悲声切暝风。慈亲余旧德,仍载礼经中。”声音哀婉。作为孝子的鲁侯张偃,一路披麻戴孝,跪拜在车马掀起的尘土之中。将亡母送入了安陵。

鲁元公主的墓地被安置在帝后陵墓的东边一百米的地方,墓前种植着两株松柏,青青如同华盖。她将会按照自己心目中的愿望,在百年之后,凝视着自己血亲的胞弟和心爱的女儿。

张嫣拭去了最后一场热泪,回到椒房殿,见寝殿之中一片忙乱,石楠和扶摇正指挥着小宫人换下殿中的铺设和帐幔。“……蜀地新进的方目纱,轻巧漂亮,夏天挂起来。最是合适。”

见张嫣回来了,连忙迎上来,“……是大家吩咐的。让奴婢等将他的东西搬回来。再将椒房殿的铺陈换一换。”

藏青色的幄落在地上,色泽暗淡,带着一个春夏的尘灰;张嫣抬起头来,见新悬起的方木纱缦是鲜亮的水绿色,轻巧漂亮的如同夏夜之梦。尚有微风拂过,鲜活而充满生机。

“既然是陛下吩咐的,”她便笑道,“你们就照着做吧。我先去大公主的地方避一避。”

椒房殿中的宫人便忍不住面色喜欢起来,应了一声,“诺。”

热汤洗去张嫣骨子里的疲累。就涌上一种极其慵懒的感觉,雪白的肌肤,便泛上桃花一样的颜色。扶摇伺候着。便捧了备好的衣裳出来,笑着问道,“娘娘今天穿这件乳白中襦,陪玉色仙鹤画裙可好?”

“不好,那件裙子太清雅了。”张嫣想了想。道,“还是换那条银红色的贴牡丹花裙来。”

晚上张嫣便命岑娘备下了数道小菜。一道脍鱼片,一道菊花鸡,一道炒葵菜,以及一道莼菜羹,都是刘盈素来喜欢的菜肴。待刘盈下朝回来,笑道,“今儿看起来很丰盛的样子。”

“我还让人烫了酒,你要不要喝?”张嫣一双皓腕执住执壶壶柄,颜色赛过冰雪,声音柔婉。

“悉听尊便。”

……

石楠和扶摇脸红心跳,对视了一眼,悄悄的退出了寝殿。殿中一室生春。

昨日鲁元入葬,孝满释服。晚上夫妇二人在一起,有足足三个月没有亲近,这一晚刘盈折腾的便比较厉害。第二天早上,张嫣直到辰时才昏昏沉沉从榻上爬起来,低头看见身上青紫色的痕迹,脸上微红。

伺候着的宫人便吃吃的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皇帝和皇后琴瑟和谐,对于椒房殿的宫人们来说,总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张嫣悄悄唤过菡萏,“你去帮我煮药来。”

菡萏的面色便白了白。良久之后,方轻轻应道,“诺。”

因为孝期内夫妻不能同房,之前这药也就自然而然的停了。待到过了孝期,皇后和皇帝又在一起同宿,菡萏手中剩的药已是不够用了,她无奈,只得亲自到太医署寻淳于堇。

“大公主都已经四岁了,皇后娘娘还没有放弃呢?”淳于菫放下捣药的药杵,诧异道。

“是啊。”

菡萏苦笑道,“我何尝不觉得这不是一件稳妥的事情?可是娘娘这次却十分固执。每一次我偷偷躲起来熬药的时候都有些心惊肉跳,害怕一旦被揭露,事情不可收拾。”她眸子微微一眨,“我听说,有些大夫能够将药制成丸药,不知道淳于女医可做的到?”

“丸药?”淳于菫沉吟了一下,大为心动。

张皇后服此药之事,毕竟是秘事。若能制成丸药,则免去了菡萏每次煎药的麻烦,而且丸药不比汤药有苦涩气味,被旁人发现的几率要小的多。

“你等一等我半个月,”她下定决心道,“我试试。”

淳于堇出身自医药世家,于医术上有一种痴性,做定了心思,便起身去药房去取药,太医署中的药童白术划拨了甘草等几味药,问道,“淳于姑姑,瞿长御又病了呢?”

“是啊。”淳于堇答道,“长御身子不好。我正在给她调养。”

白术便不说话,眸中闪过一丝奇异。

太医署中并不是净土,亦有派系之争。女医素来医术不高,不过是太医的附属,近年来却出了个淳于堇,不仅医术高明,还是张皇后的心腹,在太医署中,竟隐隐有与太医对峙的形势。太医令高况德高望重,并无忌讳,手下的一干太医却大有不忿之势,有意想寻淳于堇的把柄。

说起来,淳于堇已经为椒房殿的瞿长御取了许久的药,不过是当归等寻常太平药物,综合看起来,似乎开的是四物汤。

要说瞿长御体虚,需要长期用四物汤,也不是不正常的事情,但白术总是觉得,淳于菫其中还有内情。

……

半个月后,淳于堇将配好的丸药交给菡萏,“……都是按之前的方子,我按着汤药的分量制的,每次事后服一粒,当可无恙。”

菡萏大喜过望,拜道,“多谢淳于女医。”

“不客气。”淳于菫亦笑道。

二人言笑晏晏,对于丸药的药性问题,却是都当做忘记了,一个字都没有提起。

“……奴婢想着,煎药目标太大,药汤的味道又苦,娘娘一定不喜欢。便让淳于女医做了这瓶丸药。”

张嫣有些讶异,取过药丸观看,药丸用手搓而成,呈现麻色,并不完全规律。

“这样也好,少了被人发现的危险。”

她取了一粒丸药,放入口中。药丸微带苦涩,有着泠泠蜜香的气息。

无论如何,常用这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最完美的结果,不过是:刘芷学会开口说话,她停了药,再度生下一个儿子。

张嫣诚心祈求上苍,再多给她点运气。然而上苍似乎不再眷顾她,因此,三日后,宫人匆匆来报,“娘娘,不好了,瞿长御被长乐宫的人抓走了。”面色惶急。

张嫣惊疑不定,匆匆赶到长乐宫,便见吕后盛装而坐,将一叠药草砸在自己面前,怒斥道,“阿嫣,这是什么?”

番外:折杞(上)

调整一下写作状态,先发个番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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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道,折杞名源出何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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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的时候,折杞在梁郡外黄地长成了一个姹姹般嫣嫣然的少女,布衣蓬头,亦不掩国色,像清亮的一支山歌,招摇在赵地山水里。

那时候,她的名字还不叫折杞。

她只是梁郡民家一个小小的少女,上面有一个哥哥,家中生活虽然不富裕,倒也算得和乐融融。只是她从胎里带来了一个毛病,有一身极是娇贵的肌肤,略是劣质的布料碰了,不到半日,便会全身红肿,很久也消退不下去。

阿娘看着她哀声叹气,“咱们这个身家,偏招惹这个富贵病,真是命途不幸。”皱皱眉,转过头去。

为了这个毛病,她从小被拘在家中,少有出门,只能听着哥哥跟她讲述外面的山水月色,市肆风景;长到十来岁,从来没有吹过三月上巳河边的桃花风,登过九九重阳遍插茱萸的青山。十二岁那年,家中实在没有法子,把她送进外黄朱府,做一个小小侍女,不求能够攀什么荣华富贵,只求能够正常的生活。

嬷嬷将她领进一个院子,屈膝女子道,“……给夫人带来了一个小丫头,夫人看看,满不满意?”

上首那个女子便放下手中茶盏,道,“那个丫头,过来看看。”

她依言轻轻踏出一步,走上上前,垂眉敛目,做的十分乖巧。

“倒是个十分乖巧的孩子,”朱夫人赞道,“抬起头来。”

她边抬起头来,看这位朱夫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生的十分丰腴,面容秀美,一身她叫不出材料的锦绣华服,令她看起来更加贵气华瞻,气度逼人,令人不敢直视,很快的又低下头去,见着自己穿了许久已经破露出趾头的丝履,不由自惭形秽。

“这眉目生的倒着实不错。”朱夫人怔了怔,“我就留下了。”

“你叫什么名字?”

“春妮。”她答道,声音犹如蚊讷。

“倒是个贱名字。”朱夫人失笑,“我给你改一个,蹙了蹙眉,想了想,

“改一个。就叫春枝吧。”

她应了,学着进府之后府中嬷嬷教的礼仪,双手合袖,右手压着左手,拢过头顶,拜道。“多谢王妃赐名。”

她虽布衣陋履,但在家中亦是父母娇宠,又少出门。有一身晶莹细腻的肌肤,眉目生的亦极玉雪秀美,,朱夫人看着喜欢,便牵着她的手。笑道,“听府中妈妈说你有个毛病儿。穿不得布衣,略差一些儿的,身上就会起疹子,可是真的?”

她脸上涨红,忙乱拜道,“夫人不要赶我走,我的毛病不严重的,只要是略过的去的料子,就不会起疹子了。”

“傻孩子,这是个什么大事呢?”朱夫人失笑,吩咐身边大侍女丹红道,“去我库里取一匹黄润布来,给这丫头做一身衣裳罢。”

“夫人。”丹红愕然,“这黄润布一匹可要值几十贯钱,”瞟了一眼她。

是个卖进赵王府中的侍女,身价顶了天夜不过十钱,如何值得夫人给她这么好的料子?

“按我说的去做。”朱夫人微微沉了脸,转瞧着春枝,笑吟吟的,“我又不缺这么点东西。你生的好看,若是穿了新衣裳,一定更漂亮。”

那匹黄润布被做成了一套襦裙,花了三天时间才被夫人身边的顾嬷嬷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捧着衣裙,摸着石榴红腰孺和嫩黄色裙裳柔软的布料,双眸闪亮的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柔软这么细腻漂亮的料子,美丽的像云端漫步一样。

“漂亮吧?”顾嬷嬷笑道,“还不进去换上,也给夫人去看看。”

她点点头,进了内室换了,顾嬷嬷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不耐烦的问道,“好了么?”

许久,才见她从帘子下头探出头来,“我不好意思出来。”

“傻孩子,”顾嬷嬷被逗笑了,“你还能躲一辈子不成?夫人赐给你衣裳,可不是让你躲着不见人的。”硬将她拉出来,对着天光看了看,抽了一口气。

面前的少女,穿着粗布衣裳的时候尚不十分觉得,一换上精致衣裙,竟是美丽的惊人。

她讷讷的站在那儿,青丝乌黑,倭堕在顶心之上。十二三岁的年纪,是少女最鲜嫩的年纪,将长成未长成,如同豆蔻梢头最嫩的枝芽。掐石榴红牙的黄色腰孺精致服帖,长长的腰带在同石榴红色六幅黄润褶裙的腰肢上款款的一系,就显示出一种少女的风情来,精致焕发,犹如明珠涓涓可爱。

朱夫人见了,也是极为喜欢,“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从今以后,就在我的院子里伺候吧。”

“诺。”

她觉着朱夫人极是心好的,心中感激,诚意拜下去,身段深深柔顺。

这一年是汉元年,项羽在关中自立为西楚霸王,封刘邦为汉王,同时封张耳为常山王。

朱夫人在娘家住了许久,担心丈夫儿子,心中浮躁。

这一日,她伺候朱夫人梳洗的时候,忽然听见府中一声欢呼,朱氏生生折断手中指甲,吩咐道,“去看看外头怎么了?”

顾嬷嬷点点头,忧心忡忡的去了,过了一会儿,重又进来,面上有狂喜神色,“夫人,大喜,郎君被立为常山王了。”

朱夫人手上的帕子落在地上,“真的?”

“自然是真的。”

“苍天有眼,总算不白负我们等待担忧。”朱夫人已经是泪流满面。

张耳被封为常山王,朱夫人自然也要回到常山国度信都,与家人团聚。她随着朱夫人来到信都常山王府,顾嬷嬷笑容满面,“夫人,哦,不。已经是不能称夫人了。该叫王妃。”

“嬷嬷就是取笑我。”朱王妃睨了嬷嬷一眼,状似悫怒,眸子里却极是欢喜。

廊上便传来簇拥人声,“常山世子进来参见王妃了。”

一个年轻男子便踏进屋中,冲到朱王妃面前,抢着拜下,“儿子不孝,这些年不在母亲身边,让母亲受苦了。”

“敖儿。”朱王妃又哭又笑,抱着儿子道。“回来就好。从今以后,可再不要让我们一家分离了。”

母子两叙过别情后,便闲话家常。朱王妃望着自己的儿子笑道,“敖儿,你如今也不小了,跟着你阿翁在外头征战,可有时间。看中了哪户人家的娘子?”

“阿娘,”张敖扬眉道,“当此天下纷乱之际,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死生事也,何必留情于儿女事?”

朱王妃初与儿子重逢。万般迁就,笑道,“好。你若不喜欢,我就不说了就是了。”

这天晚上,她进屋伺候的时候,顾嬷嬷叫住她,吩咐道。“王妃哺食的时候,觉得这碗鱼羹做的好。心疼世子这些年在外头,让你给世子送过去。”

她提着食篮,愕然道,“可是,嬷嬷,我刚来常山王府,不知道王妃处外的路怎么走?”

“便如此,你还能一辈子不出王妃院子不成?”顾嬷嬷嗔道,“不知道世子在何处,便随意找个人问问,去吧。”

她询问良久,终于寻到张敖的书阁。张敖身边的小厮张敬守在楼下,见了她,起身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王妃屋里伺候的,”她答道,“王妃让我过来给世子送一碗鱼羹。”

张敬的目光扫过她提的食篮,又落在她美丽的容颜上,让开道,“上去吧。”

她便袅袅登上了书楼,在张敖屋外轻轻叩响了书楼的门扉。

“谁?”

里面传来了清朗的男声。

“婢子奉王妃的命,”她应道,声音忐忑,“给世子送鱼羹来的。”

过了一会儿,阁中男子答道“进来吧。”

她推开门,听见里面一阵竹简翻动的声响。低头趋步进屋,揭了手中食篮篮盖,端出里面温热的鱼羹盅,放在了屋中的四足杉木漆案上,低声道,“只是王妃特意吩咐送过来的鱼羹,世子请用。”

张敖睨了她一眼,微笑道,“你是母妃屋里的?”

“诺,奴婢名叫春枝,”她答道,不免抬头,看到了张敖的侧脸。

那一年,张敖二十余岁,正是年轻意气风发的时候。面白无须,面貌仿若女子,生的极为姣好,气度高华。

她一时有些发怔,心里想着:原来世子的面貌是随着王妃的。王妃是个大美人,难怪世子长的也是很好看。只怕府中大多数婢女都比不上。

“春枝,”张敖唇角微微一翘,调笑道,“是春天的那一枝花树?”

她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呵呵。”张敖失笑,“还是个孩子呢?”目光却忍不住扫过少女明艳的容颜,和绮罗衣裳下的微妙曲线。

她讷讷,只得道,“这个名字是王妃给奴婢起的,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母妃起的么?”张敖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那倒是个好名字。”

他俊美的容颜,笑起来更加的风姿过人。她便觉得在这样的笑容下站不住脚,胡乱说了几句话,拎着食篮落荒而逃。

第二日早上,张敖给朱王妃请安,就留下来陪着朱王妃用了朝食。

“……看起来比之前瘦了。”朱王妃看着儿子笑道,“好容易能够安定下来,可要好生补补。”

“母亲,”张敖抱怨道,“我不是小孩子啦。”

“是啊。敖儿是大人了。”朱王妃促狭笑了,回头吩咐她,“去灶下看看,给世子炖的鸡汤好没有好。”

她应了一声“诺”,屈膝退了出去。

“觉得如何?”朱王妃努了努嘴,意有所指的问。

“是个单纯漂亮的孩子,”张敖若有所思,“真不知道母妃是从哪里找出来的。”

朱王妃便吃吃笑了。

此后,她便觉得,朱王妃似乎有意让她来往于世子所在的地方。心中惴惴不安,问顾嬷嬷道,“嬷嬷,我是王妃的丫鬟,这样,不好吧?”

顾嬷嬷便抬眼,望着她精致的容颜,

在府中的几个月过去,小丫头长的越发娇美,纤衣华服,柳眉巧笑,肤光胜雪,有一种将长成的少女特有的纯真娇憨,便是她这样的老婆子看了,都禁不住喜欢,何况世子那样血气方刚的少年男子。

“有什么不好的?”顾嬷嬷谆谆道,“你觉得王妃待你可好?”

“自然是很好的。”她诚心答道,“王妃待我恩重如山,我是一心想要报答王妃,可是我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女,王妃哪里需要我报答什么呀?”

“那就是了。”

顾嬷嬷淡淡笑道,“世子是王妃唯一的儿子,最是心爱不过。你只要伺候好了世子,便是报答了王妃的恩情了。”

……

张敖给朱王妃请过安,从母亲房中出来,看见一个青衣侍女在廊下熬药,认真看了一眼,才发现是那个给她送鱼羹的丫头,于是停驻脚步,唤道,“……春枝?”

她回过头来,匆忙起身拜道,“参见世子。”

“我有件事情要你帮忙,你可愿跟我过去?”

她怔了怔,为难的瞧着炉子,“可是,我还在帮王妃熬参汤呢。”

“这个找人帮忙就是了。”张敖道,看见了顾嬷嬷,扬声道,“嬷嬷帮着接手一下母妃的参汤,可好?”

顾嬷嬷笑容满面,“自然是好。”

她犹豫了片刻,便伸手,随着张敖奔出了王妃的院子。

张敖将她带回了第一次见面的书阁,“……闲暇时候,我便在这儿看书。”

“可是,”她茫然不解,问道,“奴婢能够帮世子什么呢?”

张敖低头,瞧着在槛窗照射进来的天光下,少女面颊上雪似的肌肤和细细的毛孔,不由失笑。

“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吧。”

“啊?”她十分意外,“可是,这是王妃……”

张敖淡淡一笑,“我自会去和母妃说。”

这间书阁是张敖闲暇是燕居的地方,五丈见方,沿着北墙摆着一溜的书架,一卷卷竹简累积于其上,在南是一座槛窗。张敖望着窗外浓秣春色和一株翠绿的杞树,忽的笑道,“有了,就叫折杞。”

她拗口的重复道,“折……杞?”

“是,折杞。”

他走到她身后,看着窗外的那株杞树。鲜嫩嫩的枝条,在春风中舒展着自己的风彩。张敖墨黑的眸色带笑,深深的望着她,“古有采薇,今有折杞,喜欢那株杞树么?”

她被他的目光给逼的几乎抬不起头来,面红过耳,答道,“喜欢。”那声音低的,却是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认字么?”

“不认得。”她微微咬唇,摇头答道,眸底有着深深的遗憾。

再受父母疼宠,王妃喜爱,她终究也不过是个村女,奴婢,如何有机会去习字认书。

“我教你好不好?”

她猛的抬头,“这样不好吧?”明里拒绝,眼底却有着浅浅的期盼。“你是世子,每天都要忙好多大事。哪里有空教我认字?”

“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抽的出来的。”张敖笑道。

转到书案前,用镇纸压住帛书,抬起头来向她招手,“过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他取了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在砚池中蘸墨,在帛书上写下了“折杞”二字。字迹端正而风流。

番外:折杞(下)

她瞧着帛书上的两个字,激动异常,“这就是我的名字么?”

“嗯。”张敖朝她点点头,笑容鼓励,“你要不要跟着写一遍?”

她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握住了他递过来的狼毫笔,珍重如同信念。一绢帛书在书案上平展,其上的“折杞”二字,风骨劲瘦,飘逸俊发。

张敖朝她笑一笑。

她瞧着张敖的笑容,一颗心好像飘在桃花水面,慢慢浸的饱满发坠。

帛书轻浮,写了一横,手上劲力不对,那墨便写散了。张敖从身后抱过来,握住她执笔的手,带着她在帛书上书写。

一竖,一提,一撇……

端重的两个字便在帛书上慢慢的呈现出来。

“好像是梦一样。”

“怎么?”张敖漫不经心的笑。

“我很害怕。”她低低的道。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轻轻道。

……

那一个春夜,于她,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觉得一种郁酸胀涩,带着浅浅羞涩的喜悦,却又忍不住想要回头,风暴的浪头却一直不停的推着她向前走,终至于灭顶,埋葬了少女的美好祈愿,和慢慢翻起来的晦涩情绪。

张敬掩口一笑,望着屋中男女投在茜纱窗上的倩影,在喝退仆役后掩上重门。

……

第二日,折杞直到辰时才起身,只觉得折杞起身,匆匆来到王妃院中,掀开帘子,见到王妃身边的张敖,不知怎么的。就呆呆的怔在原地。

顾嬷嬷给张敖端茶进来,见她站在门前,不由奇道,“春枝,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傻孩子,”朱王妃便朱王妃握住她的手,眉开眼笑道,“好孩子,果然让我心疼。”吩咐顾嬷嬷,“将库中的那卷冰纨取过来。赏给春枝。”

“哦,不”她拍了拍折杞的手,“世子已经是给你改了名字。从今以后,就该叫折杞了。”

汉二年,常山国被陈余攻破,常山王张耳败走,其后投靠刘邦。此后转转折折。重又被汉室封为赵王。

汉三年,张敖已经在栎阳迎娶了汉王的嫡长女鲁元公主刘满华为妻。

而她,纵然再得张敖宠爱,也不过是一个妾侍。

鲁元公主温柔敦厚,但是她的父母,汉王。也就是如今的汉帝刘邦和吕皇后并不是俊男美女,因此,她生的模样也不过平常。自小也只是在沛郡乡间长大,若非汉王登基为帝,她和折杞不过差不多。

但如今,她已经是大汉的嫡长公主,皇太子刘盈的同胞姐姐。赵王世子张敖的正妻。

“这位就是赵氏了?”鲁元忙扶起拜在地上的折杞,问张敖道。

张敖尴尬的咳了一声。“是的。”

“是个极美的。”鲁元打量着折杞的容颜,“叫什么名字?”

“妾名折杞。”

鲁元微微愕然,就瞟了张敖一眼,张敖微微低头,伸手握成拳头,遮在唇前,尴尬咳了一声。

折杞察觉了这种微妙,抬头觑了一眼,带着疑惑。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鲁元笑道,“你我一同伺候世子,也是有缘分,今后当多多扶助夫君。下去吧。”

承欢未久的少女,有着雪肤花貌,和清晨荷叶上滚动露水一样的娇态。远逊于鲁元公主的端庄可亲,却是男人愿意掬在手心的女子。张敖虽敬重鲁元公主,但是在她这儿消磨的时间也不少。耳鬓厮磨间叮嘱她道,“公主是个极好的人,你在府里待着,不必乱想。”

她没有应答,别过头去,一滴泪珠清浅划过脸颊。

“折杞,”

出门的时候,张敖回头看折杞娇美的容颜,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会好好的待你的。”

襄国的风烟色一如从前,绵密而轻暖。折杞推开门窗,望向远山上静谧的青蓝色泽,明明是盛宠,却忽然觉得寂寞。发疯的想念起在家中时候,徒四壁也淡不掉的爽朗笑声。

她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的呢?

折杞问自己。

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有被送入外黄朱府的时候。她还是家中最疼宠的幺女,阿翁将她抱过肩头,疼宠慈爱道,“囡囡是阿翁最心疼的女儿,等到囡囡长大了,阿翁给你找一个夫君嫁了,囡囡会一辈子恩恩爱爱的,无病无灾。”

在她还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时候,她已经被当成礼物送到了张敖的手上。如今,她明白了当初的事情对自己的意义之后,已经是回不了头了。

赵王府管家的媳妇子张黄氏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来到她的面前,笑道,“这是分配过来伺候赵夫人的丫头,”转头吩咐女孩,“还不过来拜见赵夫人。

女孩便上前来,拜倒,“奴婢大妮,拜见赵夫人。”粗陋陋怯生生的,一如当年初入外黄朱府的自己。

“起来吧。”她道。

“谢赵夫人。”大妮又拜了一拜,“请赵夫人赐名。”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道,“大妮这名字挺好的,我听着顺耳,就这么叫着吧。”

鲁元公主表里如一,是一个极温厚的主母。她不知道这位尊贵的元公主在面对着丈夫之前拥有的别的女人,是否心中真的能够不起波澜。但至少,元公主并没有亏待于她。

张敖迎娶鲁元公主的那一年夏日,一双娇妻美妾双双有喜。元公主贤惠堪为妇德典范,

见自己和折杞都不能再伺候丈夫,便替张敖又纳了两门姬妾,便是夏姬和沈姬。

那个时候,她想,自己的一生,想来就会是这么个样子了。

做一个赵王世子豢养的的姬妾,生儿育女。夫君虽然敬重元公主正妻,夫妻情深,偶尔的时候,也会来眷顾自己一次。

秦汉乱世,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不能说是不幸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怀念常山王府,书楼中,张敖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的时候,婉转在二人之中的旖旎情意。

汉四年三月。鲁元公主生产,元公主胎位不正,生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襄国城中的所有大夫医婆,都被请到鲁元公主生产的正院外。

“也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能生下孩子。”大妮伺候她用汤羹,嘟囔道。

她的笑意尚凝在唇边,腹中却已开始抽动,握住大妮的手腕。“大妮,我也要生了。”

“哐啷”一声,大妮手中的漆碗落在地上,“……我……我立刻去叫人。”

她发动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平安生下了孩子,婆子将婴儿抱起来。拍了拍背,笑道,“恭喜赵姬生下了一位小翁主。”

她躺在产床上。筋疲力尽,面上却忍不住浮出笑容,“将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初生的婴儿生的很小,尚有些皱巴巴的。看不清模样。她她却从这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女婴身上,看到了世间最美丽的风采。

“赵夫人。”大妮兴高采烈道,“世子派了张总管过来看你。”

赵王府总管张襄,是世子张敖身边小厮张敬的父亲,素来受赵王父子信重。鲁元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作为世子姬妾的赵夫人,身上宠爱亦是不弱。在鲁元公主生产的时候,世子听说赵夫人亦生产,能够立刻遣张襄过来看看,显见得,是将赵姬母女放在了心上。

她有礼道,“张总管,还劳你特意跑这么一趟。公主那儿情况怎么样?”

这时候,她坐在产床上,神色舒展。

她为妾侍已久,如今,身边又有了女儿,也算是,能够真正的安定下来。

“老奴见过赵姬。”张襄眉目不抬,欠身道,“听闻赵姬产女,赵王和世子都在守着公主,走不开身,便遣老奴过来看看,夫人有没有缺着什么。”

“多谢你老看顾。”

“……赵夫人,”医婆抱着婴儿匆匆的赶过来,“小翁主的情况看着不大好。”

她一惊,“怎么了?”问的极忙,心中忐忑。

“翁主的神色有点不对,一口奶都喝不进去,只是干呕。”

她险些要从产床上挣下来,被婆子和大妮压住,医婆已经是将婴儿抱过来。襁褓中的婴儿看着恹恹的。

“小翁主病了,”她急急的抬起头来,“张总管,你快去派人请个大夫来。”

张敬皱起了眉头,“这时候,襄国城里的大夫都在给公主诊脉。”

她的眸子一瞬间睁大,又慢慢恢复过来,求道,“总管,这是翁主啊,是世子的亲孩子。我也知道鲁元公主正难产,过的很艰难,但公主那儿已经有那么多大夫了。我只求你,那些医术高明的我也不敢开口,你随便找一个小大夫过来,帮着翁主看一看。”

婴儿在嫩黄黄润布裹成的襁褓中憋了气,脸上已经露出惨白的面色来。

张襄犹豫了片刻,抬头道,“既是如此。赵姬,公主那儿实在走不开人,你将小翁主交给老奴,带过去找个大夫看一下。”

她怒极,“翁主还那么小,怎么可以让她颠簸?”

“赵姬,”张襄冷笑道,“你要知道,若是一般时候便算了,这时候公主正难产,谁也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这边。便是世子在这儿,也只会这样做。你是小翁主的生母,若是执意不肯,耽搁了小翁主的病情,赵姬可要想好了。”

她怔怔的,抱着孩子的手臂就慢慢松了下来,抖索着将女婴交给了张襄,泪意满眼求道,“张总管,还请你关照小翁主则个。”

张襄走到门前的青色背影便顿了一下,不曾回头,留下一句话,“赵姬,小翁主是世子的亲女,世子不会不管的。你就放心就是。”

丢了女儿的她,便像丢了魂魄似的,坐卧不宁。大妮便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的,翁主可是世子的女儿呢。在这赵地,身份也是数一数二的。天生贵人。如何能够出事?”

“我就是觉得,”她心烦意乱,捂住胸口,“很不安的样子。”

当天巳时,鲁元公主亦产下一女。

她生产已经是耗尽了力气,又折腾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陷入迷糊的浅眠中。忽听得一声呜咽,立时惊醒过来,却见大妮立在窗前。红着眼睛道,“赵夫人,方才世子身边的人打发过来传消息。说是小翁主,……已是夭折了。”

她一时间呆呆的,只觉得面前所有的声音色彩都离自己远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说什么?”

“赵夫人,”大妮看着她的神情,面上逐渐出现被吓着的情绪,“你不要吓奴婢。说起来,小翁主生下来就体弱……”

她已经是充耳不闻,掀开被衾就要下榻。大妮拼死拦住。“赵夫人,你做什么呢?你才刚刚生产完,下红还没有止呢……”

“我要去见世子。”她怨极道,“我要问问他,公主生的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儿就不是他的女儿么?凭什么,公主生产。全城的大夫都在那儿守着,我的女儿病了。却连一个大夫都找不过来给她看。”

“赵姬,你不能——”大妮大惊,却是拦不住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了产房。

捧着托盘站在门前的黄门夏方俯视着她,眼神冷酷。

“本是公主听说了你的小翁主夭折,担心你,特意遣我过来安抚。却不料,你便是这样诋毁于公主。”

夏方冷笑道,“咱们公主是天子长女,身份尊贵。如今得贵女,世子在一旁陪着,正是一家天伦的时候。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村姑,连公主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难道还想要世子和公主给你赔不是不成?”摞下盘中的绫罗绸缎,转身而去。

她坐在原地,看着飘飘落在地上的华丽冰纨,眸色一片死寂。

大病了一场之后,她直到半年之后,才能起身下床。深刻的失女之痛,让她蓦的沉默起来,愈发只瘦的一把伶仃。秋风泠泠的吹起了一头乌丝,仅仅瞧着杞树下的背影,便觉得冷艳动人。

张敖心生怜惜,抱着她安抚道,“折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

“世子,”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黑泠泠的,“……孩子,她是怎么去的?”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折杞,虽然孩子不在了,但是,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我问她是怎么没的。”

“……当时公主的情况很险,所有大夫都在抢救公主和阿嫣。张襄就一时没没来得及将孩子的事禀报我。等到后来,公主平安产女,再派黄大夫去看的时候,已经是……返不过来了。”

她心头一酸,泪珠便滚滚的落了下去。

“折杞,”张敖抚摸着她乌黑的青丝,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那个孩子。……”声音戛然而止,迎上了她冰冷锐利的如同出鞘利剑的眸光。

“——所以,你就这么任她病死了。”

“折杞,”张敖皱起了眉头,耐心哄道,“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虽然不在了,我们以后可以……”

“她也是你的女儿,”她充耳不闻,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的看过这个男人,他容貌姣好,比鲁元公主还要漂亮。是世间女子欣羡的好夫君,如今,却是她和孩子的噩梦。

“她还那么小,刚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喝过我的一口奶,还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阿娘。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她的阿翁,她说她很难受很难受,希望她的阿翁救她一救。但是她的阿翁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顾着他的公主和另一个孩子。她悄悄的死掉,病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阿翁家穷请不起大夫,而是因为……她阿翁根本没心思管她。”

“你凭什么以为还有以后?”她立在杞树下,笑的极为讥诮。

“折杞,”张敖面色气的青白,怒喝道,“你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她的声音轻薄,而又带了一丝恶意的愉快。“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知道自己的时候。”

张敖面上却又现忍耐的神色,带着淡淡隐痛,掩不去的惊讶,“折杞,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乖乖的听我安排就是了。总有一日——”

她浅笑嫣然,微微仰起下颔,带着决然和不屑的笑意,逼退了他剩下的话语。

“折杞。”张敖怒极,“记住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姬妾。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我,不怕我赶你出府么?”

折杞举步回房,无谓一笑,“张世子,你以为。我的女儿死了,我还在乎活不活么?”笑的极艳丽而张扬,

这一刻,她身上的风姿浓秣而夺人光彩,竟是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

自当日她和张敖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便闭门不出。张敖气怒于她。不再涉足她的小院。渐渐的,赵王府中便遗忘了还有一个赵姬的院子,送到她这儿的分例也渐渐差起来。

桂树叶在秋风萧瑟中落下来。一滴凄凉。

她捻起手中的叶子,微微一笑。

也是,他有着高贵贤惠的正妻,娇俏美丽的夏沈二姬,膝下一子二女。和乐融融,还有什么不满意。

再也不记得。常山王府大半年的旖旎情事。

“咯咯咯——”园子里传来欢快的笑声,大翁主张嫣已经两岁,鲁元公主带着她来花园玩耍。

月前,赵王张耳薨逝,世子张敖继承了赵王王位,鲁元公主成为新的王妃。因着她的女儿未满八岁而殇,不计入排行。鲁元公主产下的女儿张嫣,便是赵王的大翁主。

她一闪身,躲进了假山后头。如今她容貌损毁,不得赵王宠爱,已经是羞得见人。听着园子里大翁主的童声童气,不由得发起怔来。

若是当日她的孩子还活着的话,应当也有这么大了吧?

一滴眼泪坠落在美丽的眸子中。

整个赵王府将那个命名为嫣的大翁主看的如珠如宝,没有人还记得,在大翁主出世的那一日,还有一个女孩曾经悄无声息的到过这个世间,然后匆匆而去。

没有关系。

她扬起头,将眼底的泪意逼回去,在心中默道,“囡囡,阿娘会一直记得你。”一直一直坚贞的记得,到老到死。

“大翁主,你小心些。”石头后面,传来仆妇小心而谨慎的声音。

她心尚在茫然中,却见一个一两岁的红衣裳的女孩儿,从山石后头绕过来,啪的一声,扑进了她的怀里。

“赵夫人,”仆妇是鲁元公主身边的老人儿,尚认得这位已经就不出现在人前的姬妾,连忙拜道,“是大翁主淘气,扰到你了。”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不能够再避下去,弯身抱起大翁主,从山石后头走出来。

大翁主容貌多随赵王敖,生的玉雪可爱,一双杏核眼,美貌异常,与赵王太后朱氏一模一样。倚在她的怀中,乖巧至极。

鲁元看见她,有些尴尬,也有些担忧大翁主,道,“阿嫣,你烦扰到赵姨娘了,还不从姨娘怀里下来。”

“不碍的。”她轻轻一笑,将大翁主放下来,大翁主便蹬蹬蹬奔了两步,奔到鲁元公主身旁,抓住了母亲的衣袂。

“阿嫣太淘气了。”鲁元笑道。

“大翁主很好。”她道。

能够活生生的在这个世间,当然比什么都好。

晚上,她问大妮,“公主和我生产的那一日,大翁主出生的情况是怎样?”

大妮很有些意外,“赵夫人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当日一直在夫人这儿伺候,哪里知道公主屋子里的事情。”

“也是。”她想了一会儿,便放下了。

深夜,她沉沉睡去,忽的惊起,见榻前有一道黑影,险些尖叫出来,却听一声道,“是我。”

声音陌生而熟悉,是久违的赵王张敖。

她吸了一口气,捋起背后散乱的青丝,冷笑道,“赵王深夜到婢妾这儿来,是要做什么?”

月光从槛窗中照进来,落在张敖的面上,像是笼上了一层华美的纱。愈发姣好。张敖神情变幻不定,“你怎么忽然想要问阿嫣的事情?”

“不过是随意问问罢了。”她嗤笑,回身去取梳篦,伸出的手忽的微微一抖。

“是么?”

她慢慢回过头来,瞧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我不过是随意问问身边的侍女事情,你贵为赵王,却这么快就得知。你这么看重我问起大翁主的事情,莫非大翁主的身世,有值得说的地方。”

张敖挑了挑眉。“你想的太多了。”

过往的丝丝缕缕在她心头飞快的过了一遍,一个极大胆的可能性跳上心头,虽觉得匪夷所思。但却忍不住呼吸重了,“今儿个,我在花园里见到大翁主了。”

她瞧着张敖,“大翁主生的极漂亮,但我却觉得她有些眼熟。有些地方。既不似赵王你,也不似鲁元公主。”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低的笑起来,“我以为能够瞒过所有人,却没有料到,到底母女间是有天性的。”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她一时心中没有女儿复生的喜悦,却极生出一股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愤恨。好像滔天一样,迅速将自己淹没,烈烈燃烧,

“折杞,”张敖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柔声道,“如今知道了实情。你不会再怪我了吧?”

“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父王尚在位,陛下虽然将赵地封给了我们父子,但渐渐又起了旁的心思。公主是陛下和吕皇后的女儿,太子刘盈的胞姐,我需要一个公主所出的血脉,来安抚陛下,也让吕皇后和太子能够更尽心尽力为我们赵地说情。偏偏公主难产,大夫已经是断定腹中的孩子活不成了,这才生出了这个主意来。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亲女,而且,她能够获得更高贵的身世,成为吕皇后的外孙女,皇太子的亲外甥,这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他唇边尚带着淡淡的笑意。

想来,折杞知道了实情,便也知道了他的苦衷和好心,不会再和他怄气。

这些年,虽然有着鲁元公主的贤惠,夫妻举案齐眉,但在内心深处,不是不怀念那一年襄国的春日,小楼前的杞树枝摇曳的风景的。

她静静的望着他,眸中满是深深失望与悔悟。已经是根本不愿意再跟这个男人说话。

做下这样的事,莫非,你竟觉得,我们母女应当感谢你才是?

“折杞,”张敖抬头。

赵地夏夜酷热,她晚睡前便将屋中槛窗留开着。如今,她指着开敞着的槛窗,道,“你走。”

张敖愕然,愣愣的望着她。

她微微仰起下颔,眸光在中夜中闪闪发亮,带着满满的不屑和鄙视,一字一字道,“你对不住我们母女。”

张敖扬了扬眉,有什么言语想要冲口而出。然而她已经是回过身去,衣袂袖缘都荡起激烈的弧度,将他推搡着,来到槛窗之前,眉眼有凛冽之意,对着落下去的张敖,一字一顿做着口型,“我恨你。”

*******

汉六年春,赵折杞被赵王张敖送到了真定别院,无宠。又半年,赵姬出门踏春,遇到了一群山匪拦路,保护赵姬的侍卫不堪轮战,已经是束手就擒。赵姬便从辎车中出来,眉光朗朗,容色慑人,匪首目折心夺,嘘道,“兄弟们,收工了。将这位美人带回山寨子,做压寨夫人可好?”

众匪大声呼应,一片欢腾。

她拔下头顶心发髻上束发的琉璃簪,却是昔日枕畔耳鬓厮磨情浓之时,张敖所赠,扬眉看着面前人数众多的山匪,眸色极是怨愤,“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如何能被你们这样的贼人给毁了。”

伸手狠狠一划,琉璃簪尖锐的簪首便在她的左脸上狠狠划过。

“赵夫人,”大妮惊呼。

鲜血淋漓的从脸颊上流下来,有一种麻木的痛感。

匪首不由自主的勒住马缰,远远的看着,纵然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山匪,在这一刻,也被赵姬的决绝风姿所震。

她咯咯的笑,一边脸颊鲜血淋漓,另一边却美艳明媚,交织成一种鬼魅的美艳,“想要带我回去,可以啊?只要你愿意带着我的尸骨回去。”语毕,复将簪子狠狠的插进了咽喉。

匪首默然在马背上坐了一会儿,“美人刚烈,倒也着实让人敬重。”竟是带着一众手下,转身便走了。

大妮哭叫着扑到赵姬身上,见赵姬柔软的卧倒于地上。颈项之上曝出鲜血,尚留的几许清浅脉细。

琉璃材质本来易碎,再加上赵姬用劲用的狠了,插进去浅浅一点的时候,已经折了,伤口便造成不是很深。

惠帝前元三年,被赦封为信平侯的张敖从封地信平县回到京城,信平侯中的一个姬妾在赴京途中病逝。

忽的及其,很久之前,鲁元公主身边的家令涂图听了她的名字,皱了皱眉。“哪户正经人家会给女儿娶这样的名字?”

她愕然,“这名字不好么?”

涂图自知失言,摇头不肯再说。

后来,她一个人独守空闺,闲来无事,开始习字读书,消磨时间,有一天,读到《诗经?郑风》,这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个国风里等候情郎的少女唱着清亮的歌,期待而又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惶惑。她是这么唱的: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那个我喜欢的二郎呀,不要翻过我家的里墙,不要折断我窗下的杞树枝。热烈而带着明亮的目光。

折杞者,有情但轻浮。那时候,张敖抹去了他母妃赐给了她的名字,望着槛窗外招摇在春风里的杞树,轻轻道,“有了,就叫折杞吧。”

——赵姬折杞。

******

这个番外很早就有构思,不过当时张嫣的身世还没有揭秘,于是一直没有动笔去写。张敖是个渣啊。不过我的设定中,此人多情,对鲁元,对折杞,都是有情的,当然,他最看重的还是权势。

二七二:弦绝

“太后请皇后娘娘进去。”长乐宫中的小宫人从殿中出来,对侯在殿前的张皇后恭敬禀道。

“知道了。”张嫣应了一声,深吸了口气,进了长信殿。

重帘低垂,青铜仙鹤兽首香炉吐着青烟,熏的长信殿中一片浓郁香味。吕后一身金紫深衣,站在香炉前,正在用拨子拨弄炉中的香灰。过了六十岁的年头,再尊贵的地位,华美的衣裳,也挽不住年华逝去的脚步,发丝之上染上了点点霜雪,不久前的丧女之痛,更令她心焦力悴。只有一双凌厉威严的凤目,依旧显示出,当年长乐宫中诛杀淮阴侯的女后铁血手腕。

“皇后起来吧。”

她摞下手中拨子,扶着苏摩的手坐下,唇角泛起一个弧度,“皇后如今眼中哪里有我这个老婆子呢?又何必这样礼重,我这个老婆子怕受不起。”

“儿臣不敢。”张嫣重又跪下,背上惊出冷汗,“母后是陛下与儿臣的母亲,儿臣尽孝尚且不够,母后这样说,实在是折杀儿臣了。”

她说的极为诚挚,吕后却充耳不闻,竟是倚着苏摩闭目,状似疲惫至极。

长信殿中一时寂静,张嫣忍了又忍,张口想要说话。伺候着吕后的苏摩连忙摆手,轻轻劝道,“皇后娘娘,太后如今少得睡眠,今日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皇后若没有急事,便先回去吧。”

苏摩着实是为了她着想,怕她得罪狠了吕后,这才要她先回未央宫。

张嫣苦笑,她何尝愿意如此?但菡萏还落在吕后手里,她身为菡萏的主子,如何能不管菡萏的死活,径自回去。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后忽的从沉睡中“醒”过来,迷茫道,“苏摩,让人捧热汤上来伺候。”

转眼看见依旧跪坐在坐榻上等候了许久的张嫣,“哟,我现在年纪大了,就经常容易困,皇后竟还在这儿等候?”

“等候母后,是儿臣的福分。”张嫣勉强笑道,“母后。今晨,儿臣听说宫中的一个长御被母后带走了,不知道她犯了什么事情?”

张嫣就感觉到吕后望着自己的目光忽的尖锐起来。过了一会儿,吕后方一笑,“也没什么大事情。”

她的笑意中带着一丝嘲讽,“不过是我查出来,瞿氏竟私下里往太医署取避孕药。她身为皇后身边的女官。竟与人私通,惑乱宫廷,便是打死了也不做数。”便说便注视着张嫣的神情,笑道,“怎么,张皇后竟是要为这个贱婢求情么?”

“母后。”张嫣忽的唤道,截断了吕后的话。

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子晃了晃。伏跪在地上,抬起头来,“不关瞿氏的事情。……那药,是臣妾命她取的。”

……

“皇后又被太后给匆匆召过去了?”宣室殿中,刘盈听闻了消息。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心头犹决。

“大家。”管升劝道,“看起来有些不妙,你要不要去长乐宫看看?”

“你不懂。”刘盈放下了手中紫霜毫笔,犹豫道,“阿嫣未必希望我过去。”上一次的事情,她便说了,只怕他过去了,更加让母后对阿嫣不满。“再说了,太后和皇后虽有一些龃龉,到底是有长久的情分。”

“大家,”管升急急道,“奴婢怎么会不知道这道理。只是这一次,椒房殿的情形看起来着实不妙。据说太后是先宣了皇后娘娘的女侍医淳于女医,再在瞿长御出椒房殿的时候将长御带去了长乐宫。皇后娘娘听说了消息,赶去长乐宫之前,还记得先遣个黄门到宣室殿报信。”

显见得,这次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

刘盈心神巨晃,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吩咐管升道,“马上摆驾。”

长乐宫前,两名黄门将一名绛衣女官按在殿前砖地之上,用高举的大棒责打她的背部。棍棒击打极重,不一会儿,女官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声音初始时尚高昂,渐渐的,竟低了下去。

“怎么回事?”刘盈皱眉问道。

小黄门领命前去,不一会儿,便回来,面色已经变了,“禀大家。是椒房殿的瞿长御。”

“今晨,瞿长御得罪了太后,太后亲自吩咐下来,在长信殿前重责二十杖。”杖刑极重,这二十杖下来,只怕瞿长御要躺在病榻上三五个月了。

刘盈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瞿菡萏是椒房身前最有脸面的女官,是张嫣出嫁时从娘家带入皇宫的陪嫁宫女。自木樨封七子,解忧出嫁之后,在椒房殿中仅次于赵长御荼蘼,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竟在长乐宫前被吕后不顾面子的责罚了二十杖刑,可见得太后是多么的暴怒。

身为瞿长御的主子,阿嫣又岂能讨的了好?一时之间面色大变,再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赶到长信殿前,问守在殿前的大释者张释之道,“皇后如今如何?”

“大家,”张释之见是刘盈,连忙参拜道。

多年过去,吕太后身边的大宦者如今也老态龙钟,“老奴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如今在里头,殿中只有苏摩伺候着。”

刘盈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长信殿,忽听得“啪”的一声,殿中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母亲苍老威严的声音传出来,“你好大的胆子!”而阿嫣长跪于地,腰挺的笔直,面色苍白,一双贝齿咬着绯唇,神色在愧疚之中又带着几分愤懑。在偌大的殿中,便显得极为孤独。

“母后,”他想也来不及想,便忙出声相唤,过了片刻,方赔笑道,

“今儿个天气看起来不错,母后早晨起来觉得可好?高太医说了,母后若是太生气,对身体也不好。若阿嫣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她终究年纪还小,你责罚几句也就是了。”

就这么走到吕后身边,不经意的将妻子挡了下来。

吕后凤眸挑的极高。便显得十分威严,瞧着走进殿中的刘盈,冷笑道,“陛下赶到我这儿来,倒及时的很啊?”

“皇后还小?——”转望着张嫣苍白,但不失年轻俏丽的容颜,冷笑了一声,转为平淡,道,“到了这般年纪。都是一个孩子的娘了,竟是还能够叫小的。做事还这般不知轻重章法,刘盈。你是不是被这个女人迷了脑子,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她的话说的极重,刘盈不堪负荷,只得跪下来,低低道。“儿臣不敢。”

“想我吕雉一生峥嵘,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吕后心口气怒,出口话语就越发刻薄起来,“竟似粘在个女人身上爬不下来似的。你再这么纵着她,干脆,也别认她做妻了。干脆叫她阿娘吧?只是,”“啪”的一声拂落手边翘头鸡翅木案上的漆匣,长方漆匣子在地上摔开来。青翠色的药草滚了出来,洒了一地,尚带着炮制后特殊的辛辣气息。“你可知道,你这个捧着手心千娇万宠的皇后背着你做了什么好事?”

刘盈怔了怔,问道。“这是什么?”

“陛下不知道这是什么药吧?”吕后朝着刘盈谑笑,笑声中带着带着刀锋一样的讥诮。

“这是生地子和马浣草……陛下繁忙于国事,大概不晓药理。我老婆子就给你解说一番:此草与生地子一道和水煎之,事后服用,可起避孕效。”

仿佛轰隆隆一声炸雷响在刘盈头顶,刘盈目眩神夺,怔怔的望着地上的药草,过了一会儿,目光方抬起来,慢慢的移到了张嫣身上。

她长跪于殿上,绯唇抿成倔强的弧度,只一双杏眸凝满了泪意,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惊惶,又似愧悔,目光亦透着虚弱,凝到了自己注视的目光,泪水坠下来,带着微微的祈求。

心渐渐的沉下去,觉得灰的厉害。

他本是不信,心中尚存着一线期望,这药并不是阿嫣寻来自己用的。但只是望着阿嫣这么一个眼神,就明白过来,这样可怕的事情,竟全是真的。

“张嫣,”吕后瞧着张皇后,目光冰冷,带着从来没有过的凛冽,“宫妃私下避孕,是重罪。”声音清醒而又冷酷,“更何况,如今皇帝膝下子嗣单薄,是最需要皇子的时候。你身为中宫皇后,竟做下这等事情。”

她的声音微微扬起,“你是不是真的以为,你已经做了皇后,哀家就拿你没有办法了?须知道,张吕两家还有很多的女孩儿,本宫能够立你为皇后,就能够废了你。”

“母后,”刘盈蓦然的扬声,

拦着她的话头,转过身来,朝着母亲生硬的行了一个礼,道,“此事儿子是知道的,皇后不过是依着朕的意思行事,并无大过错。再说了,皇后之位关乎国本,不是轻易可得动的。今日已晚,母后还请早些歇着,朕先和皇后回未央宫了。”语毕,不顾吕后面上浮现的惊怒神情,一把拉过跪在地上的张嫣的手,转身便走。

张嫣跌跌撞撞的跟着他走出长乐宫,含糊喊道,“可是菡萏和淳于菫……”

殿外便传来刘盈暴怒的呼喝声,“将那两个奴才给朕带回未央宫。”

长信殿中,吕后气的簌簌发抖,“冤孽!”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稍稍平静下来说话,

“这孩子竟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母后?”

苏摩手足无措,“太后娘娘,大家不是有心的……”声音戛然而止,说不下去。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开脱太过无力。

吕后凤眸凌厉,声音颇为怨毒,“我为他呕心沥血,到头来,他屡次忤逆于我,竟是都为了个女人。”

苏摩头皮隐隐发麻。

今上一直事母甚孝,多年来母子相得,印象中,今上和他的母后上一次爆发这样激烈的冲突,是在赵隐王身死的时候。但当时尚有张皇后积极奔走,化解了母子之间的心结。这一次,张皇后却已经是自身难保,这件事情,又将如何收场?

******

“统统给朕滚出去。”

椒房殿的宫人难得见这位温雅的皇帝发得这么大的火气,纷纷噤若寒蝉的退避。

殿中一片静默。

张嫣跌坐在绛柔软丝绵绨铺设的坐榻之上。面上泪意纵横,慌乱道,“持已,你听过解释。”抬头看见进刘盈静如深海的凤眸,不知怎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盈勉强让自己的唇角勾了一下,“那份药,”他开口问道,“是真的么?”

张嫣垂眸,唇边苦笑极为涩。

在刘盈的面前。她发现,自己可以选择对他隐瞒一些东西,却无法做到用假话来敷衍这个男人。于是只能轻轻的答道。“真的。”

刘盈的身躯微微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喉头一阵腥咸的味道,勉强忍住了,问道,“为什么?”声音含着深深的疲惫。和显示在疲惫下头的,掩不去的灰心。

他凝眸,瞧着面前的女子,极为认真,仿佛今日第一次才见了她,而过往的十数年。从未认识过一般。

她趺坐在锦榻之上,一身鹅黄陈留锦绣深衣裙在之前的长跪以及拉扯归来的过程中显得十分凌乱,头上青丝也坠下来。眸光微微涣散,看起来有些狼狈。但纵然在这样的狼狈里,依然是美艳万端的,可见得是真正的美人。、

阿嫣性情热烈而真挚,情绪虽时有晴雨。却都是真实无虚的。情深热爱的时侯会不顾一切,心灰的时候转身即走。虽然有失之任性的可能。却仍不失明朗可爱。这些年,因着她比他足足小了八岁,又是自小当小辈看大的。在夫妻的相处之间,他便自然而然的对她十分纵容,而她亦知情解意,与自己琴瑟相和,夫妻二人相伴的日子,时而谑笑,时而香艳,时而喜嗔柔和,将日子过的五彩斑斓。只要她能够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用少女时热烈而爱慕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便觉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们经过了那么多风雨,才终于坎坷走在一起。他一直认为,他们是彼此深爱的。同他深爱她一样,他的妻子,应也是一直热烈而持续的爱慕着自己,如同七年前那个在新婚之时的冬夜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的新娘,如同汉六年上元夜在安陵绝望之下失声痛哭的少女皇后,她对他的热爱隐藏在细水涓涓的生活中,却一直如初的明朗而热烈,从未褪色。

他一直这样坚信的认为着。却在今日摊在面前的现实面前,忽然忍不住开始怀疑起来。是否昔日再热烈的爱,在实现得到之后,反而开始深藏不复当初。

若非如此,她又怎能忍心,怎能忍心,不愿生下自己的孩子?

张嫣身子微微瑟瑟颤抖,伸手拉住刘盈的衣袂,看着刘盈此时的神情,她便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次,刘盈是真的被她伤到心了。惶急之中抚慰道,“持已,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我气好不好?”一双明眸顺婉含泪,娇怯无措,“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你的,不会再自作主张。你这个样子,我会害怕。”

刘盈苦笑了一下,转头去看殿中的屏风。

今年冬日私府进进来的六足漆木屏风,上用描金髹刻龙凤呈祥,线条流畅生动,仿若一对龙凤能腾飞而出,飞入天际。“为什么你要用药?”

他又问了一遍。

张嫣痛哭失声,“持已,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不该瞒着你做事情,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刘盈看着面前痛哭的妻子,只觉得一股郁气从胸口升上喉咙,他生生的压了下去,只觉的胸口烦闷压抑的厉害。却终究心中颓唐,无话可说。回过头,转身走出去。

“持已——”

张嫣看着他微丧的背影,只觉得恐惧异常,竟生出一种感觉,若是真的让他就这么走出去这间屋子,他们之间就真的难以挽回了。而生出这种的念头的自己,只觉得十分害怕,一时之间什么理智,什么矜持都已经记不得去思考,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将他的脚步留下来。冲上前去跳到刘盈的背上,死死的缠住他,不让他继续向前迈步。

“舅舅,舅舅。你别要生我气。”

她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语无伦次道,“……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所以我瞒着你……我以为我能够瞒到最后……我没有想到会这样。你不要生阿嫣的气。……你纵然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趟都好,……呜呜,……你不要不理我。”

刘盈眯了眯眼睛,回过头去,看着妻子的面庞。她手足并用的抱着自己,力气用的很大。面上泣涕交错,哭的像个孩子。

阿嫣素来爱美,长到十岁上。就再也不肯做出损姿仪的事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哭成这幅模样了。而能够让她如此慌乱,重又叫自己一声舅舅,不计形象的想要留住自己,心中总是在乎的吧?

念及此,心中不禁又升回了一丝期待。回暖了几分,望着她的眼睛,重复追问道,“为什么?”

张嫣哭的哽咽,拉着他的手,抬起头来。“舅舅,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这次真的是我做错了。你纵是怨我。怪我,也是应该。可是你莫要不理我,我……”

刘盈倏的截断了她的话,“阿嫣,你不喜欢孩子么?”问的干脆利落。

张嫣怔了一下。

眸色就微微泛起伤痛起来,急急道。“我喜欢的。”

“我喜欢我们的孩子,无论是哪一个,都喜欢。我也想过如果我再生一个孩子,他会是什么模样,他会是个有男子气概的孩子,眉目像你,神情像我。我喜欢的不得了,有一天晚上,我还梦到了他。他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五官生的和持已一模一样,只是脸型和笑起来的样子像我。他喊我一声阿娘,然后我就惊醒了。心里明明难受的紧,却根本不敢去想。”

她的话音絮絮,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刘盈却在她凌乱的倾诉中轻轻吁了口气,只觉得胸口之前郁积的那口气渐渐的散了,眸光也渐渐柔和下来。见着张嫣面上泪珠横滚的模样,伸出手去,用袖子拭去泪珠。

张嫣怔了怔,瞧着丈夫,只觉得他整个人从适才的黯怒中脱离出来,虽然还有几分眉头深锁,却已经是安沉下来。

“傻孩子,哭成这样做什么?”刘盈的声音轻轻道,板着脸中,带着一丝谑意。

……

“既如此,你究竟为什么要私下服药?”

终究是要问清楚这个问题,张嫣叹了口气,“……我,”

“我并没有不想生孩子的意思,…只是想,这个孩子,过几年再生也没有关系。我想多照顾好好几年。”

刘盈怔了一怔,“这跟好好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我总是想,我是对不住好好的。”张嫣泣道,“是我太不经心,年纪尚小就怀了她,又不知道保养,这才累的她在我肚中随着颠簸流离,落得个这样没法医治的症候。我总该为她多尽一些心,纵然真的没法子,她日后长大了,总能记得,她阿娘是关爱她的。孩子往后推几年,没有大关系,但是,好好她最重要的就是这几年。”

她忽的痛哭起来,“这些日子,我心里也很彷徨。一时想着也许好好真的开不了口,我这些年做的,不过是白费心思;一时又想着,也许明天,好好就能叫一声娘了呢?”

她瞧着刘盈掩去了所有情绪的面色,一时心惊肉跳,低声下气道,“我知道我做错了,虽然我是好好的阿娘,但你也是好好的阿翁,关于好好的事情,你也是有责任作出决定的。舅舅,你别生我气。我也有想过要跟你说的,但又怕你听了,徒增难受而已。总是期梦也许好好很快就能好,我再偷偷停了药,也就能生了。一切水过无痕,岂不是最好?却没料到,最后竟还是揭出来。”

“我没有想过,会这样的。你别生我气,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怨我。”

竟只是这个原因?刘盈愕然不已,想要再问,却不免唇边苦笑,这样的事情,岂非正是阿嫣的性子能做的出。阿嫣性慧却至情至性,若非遇到自己,这样的性子,到哪里都是吃亏的份吧?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张嫣心里极是发苦。无论如何,吕后已经察觉了此事,大发雷霆,这锋头,她是不能再去撄的。更何况,当时做下这个决定,虽然心苦却坚决,这时候回想起来,却着实对不住刘盈。既已让他这般伤心,又如何能继续一意孤行?

“我也不知道。”

她道,带着微微的茫然,杏眸中又蓄满泪花,“我如今亦不知如何是对,但无论是好好,还是以后的孩子,你都是他们的阿翁。你本也有权决定的。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若是你觉得我应该用,我就用下去。你要是觉得我做错了,我就从现在开始好好调养身子。”

刘盈苦笑了一下,忽的问道,“你房中还有药么?”

张嫣微微怔楞,却点了点头,回身,从床下箱格中取过一瓶药,“就这一份了。……因着之前守孝,许久没有用药,这一瓶是出孝期后配的,没有吃几次。”

刘盈打量着药瓶。它是陶制长口圆肚,大约拳头大小,里头置着数十颗搓成圆的药丸。不动声色的接了,握在手中,道,“无论如何,这药吃着总是伤身子,你既然已经停了三个月,就不要再吃了。这件事情交给我,你就不用管了,好好歇着吧。”

张嫣怔了怔,明白过来,只觉得泪意涌上胸口,一颗心像浸泡在蜜糖水中一样,明明是灭顶之灾,却经不住的透出甜意,支持不住,泪水扑簌簌的落下来,想要止住,却不知怎么的,怎么也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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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算两天的份。我继续加油写明天的。

二七三:临危

当日长乐宫之事,虽事态严重,但毕竟是皇家私事,当事的太后,皇帝和张皇后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将事情压制下来。但埋藏在其中的暗流,并不能被真正掩盖,当时无人可以预见,却终将在一段时间的潜伏之后,激发开来,令两宫震动。

楚傅姆抿直唇,穿过椒房重重殿门,来到殿上,“皇后娘娘,”声音带了一丝火气,伏跪在地上,将头上的冠子褪下来,置于一旁。心灰意冷道,“臣身为娘娘的傅姆,娘娘做了如是之事,臣却丝毫无所觉,更不能加以劝谏,臣无能,恳请让位待贤。”

张嫣忙起身拦着,“傅姆言重了,是我行事莽撞,让傅姆失望了。只是,”她双眸隐有泪意,声音愈发低了,“我如今遭遇困局,傅姆真的忍心弃我而去么?”

“娘娘——”楚傅姆动容,看着面前的女郎。她一身茜红石榴裙,面上素妆不描,只露出天然容颜,带着苍白的面色,双眸尚有些红肿,楚楚可怜。她自张嫣封皇后,被鲁元公主延请,接到张皇后身边伺候,这些年看着张嫣步步艰难,从一个空有中宫之名的少女皇后,走到了今天椒房专宠的地步,虽然性格桀骜,时有惊人之举,令椒房殿上下担心无措,但实在是个至情至性的孩子,心中亦早已经将之当做晚辈怜爱的,忍不道,“娘娘,奴婢冒昧,却是想真心劝你几句。”

“傅姆请言。”

“皇后娘娘,”楚傅姆苦口婆心,

“老奴知道你与大家伉俪情深,又自负年轻貌美,位居中宫。但纵然如此,你也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上头还有太后为长辈,子嗣之事。为夫家最重。你一意孤行,不仅令太后震怒,便是大家心中也不是不介意的。如今大家与你夫妻情深,还能稍作忍让,若有朝一日,大家真的不肯回顾,你要如何呢?”

张嫣怔怔的站在那儿,声音低低的,“阿傅,我本一直觉得。持已是会一直向着我的。可是阿傅这么说——我一心真心待着持已,或偶有与之不一致的事情,但总归是因着心中原则不同而起。他可恼我,责我。但竟会真的因此相离么?我心中自有准则,可以为他让一时,但若要让一世,我又是否还是最初那个他爱的人?”

楚傅姆哑然。“傻孩子,你却是个痴人。”

张嫣拭去了腮边的泪,“我已经受了教训了。……这一次,太后生我的气,只怕真的不会回转了。”

楚傅姆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做下这样的事情。太后发怒,也是情有可原!但这也不是不可挽回的。”她劝道,“说起来。太后心里面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小皇子的,娘娘一旦停药怀胎,太后自然就不会针对娘娘了!”

张嫣苦笑,哪里有这么简单。

因着穿越的缘故。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吕后的性子。她和吕后之间,还是单纯的祖孙的时候。感情算是十分融洽的。但她和刘盈圆房之后,做了真夫妻,与吕后之间便是婆媳。自古以来,婆媳之间的问题便是难以解决的,再加上吕后性子刚烈,控制心又强,可以说是,步履维艰。从前还有阿娘为自己斡旋求情,鲁元是吕后的亲女,吕后心肠再硬,对着这个放在心里的女儿,也是扛不过去的,再加上自己诚心低头奉侍赔罪,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如今情况比上次严重百倍,鲁元又已经不在人世,而以着吕后的心性,与自己在长乐宫对峙一场,再加上刘盈一意回护,已经是折了吕后的性子。废后之语已出,再也不可能如当初一样水过无痕了。而她纵有百般挽回之心,一时也无着手之处。

这个时候,吕后正在气头之上,只怕她一出现在面前,吕后反而会怒火更炽。

“阿傅,”张嫣扬头,先将低迷的心情放在一旁,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徒劳的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目前我们应该做的,”她的声音柔和但不容质疑,“是查处当日未央宫情状。”

张嫣的神情转为肃然,“太后住在长乐东宫,这些年,本宫自信治椒房殿亦算严密,用药消息却透露了出去。这其中的手段,若不查证清楚,本宫便是睡着,也不能安心。”

“娘娘此言甚是。”

楚傅姆神情一凛,声音也严肃起来。

无论最初的因缘如何,但皇后的私密信息却被传到了太后的耳中,受了责罚之后,若是不能查清楚原因,只怕难保日后不会再度出现错处,被人所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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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见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张嫣对照顾菡萏的小宫人道,“我来看看瞿长御,你们先下去吧。”

“诺。”

从长信宫回来,菡萏便在卧室养伤。她是椒房殿的长御女官,住的地方在距离张皇后起居东次殿最近的厢房。屋子不大,但被收拾的十分整洁,临窗的案几上,甚至还供了一盆水仙花。

菡萏俯卧在榻上,忙在榻上支起身来,右手压着左手置于身侧,拜道,“奴婢参见……”

“你躺回去。”张嫣将她轻轻压着躺了回去,“你身上伤的重,就不用行这些虚礼了。”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愧疚道,“是我对不住你。”明明你只是按着我的吩咐行事,到头来,“事发,我却不能护住你。”

“娘娘快不要这么说,”菡萏笑的洒然,

“奴婢这些年随着娘娘伺候,也算是享了不少福。咱们做奴婢的,哪有只为主子做好事,却不能为主子担难的道理?而且,”她瞧着张嫣,面上露出感激神色“娘娘当日已经尽力了。若非娘娘力保,当日奴婢又岂能逃过太后娘娘的怒火?”

张嫣怔了怔,瞧着菡萏的脸,一时之间。竟不能开口。

椒房殿的女官之中,菡萏是生的最好的一个,因着身世原因,谨言慎行,虽不如荼蘼亲近,解忧信重,却亦是自己的得力臂膀。

菡萏察言观色,眸光微微黯淡下来,“皇后娘娘,是不是。奴婢不能在你身边伺候了?”

张嫣又怔了怔。

菡萏实是一个有着玲珑心窍的丫头。

“菡萏,你是个聪明人,”她艰难。但凝视着菡萏的眸子,慢慢道,“这一次,我虽然借着陛下的手将你带出了长乐宫。但因着前事,不敢说太后是否对你和淳于堇有恨意。我虽然有心保下你们。但我毕竟只是皇后,不能和太后对抗。更何况,我再上心,也不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想当年,刘盈对赵隐王兄弟情深。裹挟同寝同食,护着的多么精心,不过是因为一次晨练。便被吕后抓着机会,一杯鸩酒,毒杀了赵隐王。更何况于自己,“我仔细想过,想护着你们。最稳妥的法子,便是送你们去鲁地。”

她起身。走到房中支摘窗前,“鲁地是我阿弟的地盘,阿娘去世后,在鲁地兴建了一座太后庙。——长安是太后脚下,太后若想行事,便是陛下和我,都拦不住的。若你去了鲁地,守的又是我阿母的庙。太后看在阿母的面上,不会再为难你了。”

菡萏神情惨淡,却依旧冷静,轻轻应道,“诺。”又给张嫣行了一礼,深深道,“娘娘,菡萏日后不能伺候你了,请你保重!”忍不住落下泪来。

张嫣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忽的问道,“菡萏,你怪我么?”

菡萏诚挚道,“无论娘娘如何,在最初的时候,娘娘都是对菡萏有恩的,菡萏心中只有感激,绝不敢有半丝不虞。”她怕张嫣伤感,忽的笑道,“说起来,菡萏这个名字虽然雅致,但奴婢一直记得我从前的名字荷。奴婢一旦去了鲁地,便不能叫菡萏这个名字了。”

张嫣失笑,“你若真的喜欢原名的话,便还是叫瞿荷吧。”看着菡萏曼妙的容颜,忍不住道,“等你到了鲁地,可以的话,找个男人嫁了吧。”

瞿荷怔了怔,不以为然的道,“娘娘慈心,但我却觉着,这天下的男人都没有一个好东西,我已经吃过了亏,幸亏元公主和娘娘援手,才能得脱,好容易得了自由,为什么还要找个男人,把自己困住。

“胡说,”张嫣嗔道,“虽然我也觉得大多男人都不是东西,但这天下,总还是有一些,是可以信任的。”

她的声音忍不住就含糊道,“皇帝就是个好的。”目中流光溢彩。

“大家,”

思及刘盈,便是瞿荷,眸中也不免柔和起来,慢慢道,“大家自然是个好男人。只是,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运气遇到。”

不是谁都像张皇后那样,有福气遇到大家,大家又偏偏喜欢你。”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张嫣却是不以为然,带着天生的乐观道,“可是,总要去试吧。不试着去找,你又怎么能找到心目中的好男人呢?”

……

“……再说了,日后我给你撑腰,不会有人家敢慢待你的。”

……

日暮西斜,在椒房殿的殿角上染上一抹艳红的色泽。荼蘼进殿,在张嫣身边轻轻道,“娘娘,菡萏和淳于女医此时大概已经出长安城了。”

汉四年,张嫣初嫁入未央宫,带在身边的四个宫人,如今木樨别抱,解忧嫁人,菡萏又远走,竟是只剩下荼蘼一个人留在身边了。张嫣怔怔落下眼泪来,问道,“荼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后做的很没用?”

明明据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到头来,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

“娘娘,”荼蘼的心中亦伤感,扶着张嫣劝道,“菡萏知道你的难处,你也不要太过挂怀,”不免对长乐宫中的太后生出一丝怨愤,“椒房殿里的事情,不管娘娘怎么了,总是大家和娘娘的私事,太后未免管的太宽了!”

“荼蘼,”张嫣悚然而惊,沉声喝道。“不准对太后不敬。”

荼蘼怔了怔,应道,“诺。”声音含着淡淡委屈。

张嫣的神色转为严肃,“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可是,荼蘼,太后是陛下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陛下最尊敬的也是最关心陛下的人,为陛下付出了良多,你身为我身边的女官,绝对不可以对太后有不敬之心。”

荼蘼心中又愧又怕。伏跪道,“娘娘,奴婢知错了。”

张嫣瞧着。眸中闪过一丝心疼,依旧道,“你既已知错,回去罚在房中守半个月,扣半年月钱。”

其实。认真说起来,太后身为刘盈母亲,对于这个从张吕两家肚子里出来的嫡孙可以说是殷切期盼,一旦得知自己私下服药,震怒万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舅姑和儿子媳妇之间的矛盾。自古到今,一直都是十分棘手的问题。身为长辈,关心在意的事情和回护角度与媳妇有着天然差异。两样价值观碰撞,因着吕后太后的身份以及是婆母,便显得张嫣十分势弱。这一次,受了这样大的排头,张嫣无法抱怨吕后。便将一腔怒火,都发作到泄密的人身上。

毕竟。若事情平静,吕后无从得知,自然相安无事。因着此人的缘故,这才激化事端,令自己陷入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消息却不是从椒房殿透露出去的,是太医署那边出了问题。”

椒房殿中,楚傅姆神情慎重,屏退众人,喁喁禀道。

“太医署?”张嫣迟疑。

“是的。”楚傅姆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礼,“太医署的一个药童,名叫白术,与太医黄赏有师徒之份。黄太医与淳于女医私下有过节,白术便存了为难淳于女医的心,察觉女医有几次从宫外携来药草,查访了许久,发现是马浣草。便兴奋的告诉了黄太医。”

但黄太医身为大夫,如何不知道马浣草是用作妇人避孕之用。他为太医日久,立刻察觉其后必有后宫隐情,不敢涉足,严厉警告白术不得外传。

“……只是不知怎的,之后还是让长乐宫知道了。”

“至于之后终究是怎么回事,”楚傅姆苦笑道,“奴婢未能查得隐藏后情,还请娘娘恕罪。”

张嫣愀然变色,“确定黄白二人没有向他人透露吗?”

“是的。”楚傅姆道,“此事一发,他二人自知闯了大祸,但有一线希望,不会不说实话。”

张嫣面色变幻,许久方道,“阿傅,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想要后宫平安,看来,竟是不能了。”

“如今这情况,”张嫣郑重道,“太后很生了我的气,是没法子从她那儿得知情况了。我左右思量,不知道是太后自身的人从太医署侦得此事,还是未央宫中有什么人无意中从黄白二人处得知此事,密报给了太后,陷我于母子失和的境界。我倒宁愿是前者。”

她叹道,“毕竟,太后虽恼我一时,终究只是对此事不对人。若是未央宫中有着这么个人,对椒房殿有恶意,时时刻刻盯着,才是防不胜防。”

她瞧着窗外的梅树,忽的问道,“掖庭中的那些妃嫔可还安分?”

在张嫣之前,刘盈的后宫之中,幸过的宫人虽然不知道数目,但正经被提为妃嫔的,只有区区个位数,一双手便能数的过来。赵良人式微之后,王珑病逝,目前在生的,不过只有袁美人萝,丁八子酩,张木樨,长使杨旖,以及三位不知名的少使罢了。

“不会吧。”

楚傅姆沉吟道,“自娘娘当年离宫之后,这些人就再也没蒙过圣宠,如何能将手伸到太医署。至于袁美人,”

她压低了声音,“她当初被封少使的时候,臣便在她身边安插了人,并不曾禀报她有什么可疑之处。”

张嫣有些意外,“阿傅——”,心中感激,“多谢阿傅为我筹谋。”嘴上却又嘟囔了一句,“你们这样做了,倒似我多忌惮她一样。”

楚傅姆失笑,

适才还在说着严肃的事情,张嫣这么来了一句,倒令气氛一洗。楚傅姆瞧着张皇后,如同看着家中娇俏的晚辈,慈爱道,“好,咱们娘娘才不会忌惮她,娘娘是什么身份,大家一颗心全系在娘娘身上。哪里会在乎她一个区区美人?反倒是宫中的黄门,自娘娘启用女官制度,等于是从黄门手中分了一半的权利。这些人位置虽卑下,但在宫中却是人脉极广,若是怨恨娘娘,想要陷娘娘于困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张嫣用指甲敲击窗台,沉静想了想,“是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可能性不大。”

“前朝以天子为尊,后宫之中,都是女主,天生亲近宫女。女官制度,本是时势所趋,便是本宫不在,也不会再度废止。更何况,女官虽分了黄门的权利,但并不是完全从黄门手中切了出来,而是在这些人之外另立了一个系统。而且,女官也只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前朝依旧是黄门的天下。真正有手腕的黄门,都盯着陛下的宣室。而后宫的黄门想要影响外朝太医署,可能性不大。”

她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摞下来,“算了,未央宫中,是否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纵然真的有,他在暗处,我们一时之间也没有头绪。不如先搁置,若是他有心,总会再度出手,但凡出手,就会留下痕迹。到时候”……

“药童白术责杖刑二十,之后与太医黄赏一同逐出宫去。”

“诺。”

张嫣颇有些坐卧不宁。

这些年,她虽然也罚过一些人,但因着无论怎么变迁,心中深处,都留下一些前世关于自由,平等,人权的印记,不肯由自己将人逼到绝处,从没有下过狠手。黄白二人,本应是杖毙才是,她却做不得这样。

但她终究不能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身为中宫皇后,最讲究的就是功必赏,过必罚。黄白二人曾令她陷入险地,若是她不重惩,只会被人认为心慈手软缺了魄力,日后难免会生出测妄之心。

这顿杖刑,便是打来立威的。

菡萏离宫之后,到此时,她最初带进未央宫中的四个侍女,已去其三,只留得一个荼蘼。

“皇后娘娘,”扶摇问道,“你不舒服吗?”

重幕低垂,汉时的宫室一向布置的比较空旷,就算是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在殿中也不过放了一架描金漆屏风,数张楠木翘头案,描金涂绘,遇雨有隐隐幽香。

“没有事,”她答道,“我只是感觉有点冷。”

她微微发抖。明明行刑的场景应该离椒房殿很远,却偏偏好像听见杖击人身的声音,一如当日打在菡萏身上。不欲人看出异状,勉强维持住。

一件斗篷落在身上,刘盈将她包裹好,问道,“怎么了?”

带着男子刚刚离身的体温,张嫣渐渐回暖过来,笑意也就极温馨,“下朝了?我在想母后。”

张嫣沮丧道,“这一次,我怕是真把母后得罪惨了。今天,我去长乐宫给母后请安,母后没有让我进去。”

她沮丧道,“感觉我从回来以后,和母后相处的一团糟。”

刘盈一时亦无能为力,只能拍了拍她,安慰道,“总会好的。”

********

“侄臣参加太后。”长信殿中,吕禄带着一位少女向上座吕后拜道。

“都是自家人,起来吧。”吕后笑道,扬了扬眉,瞧着吕禄身边的少女,“这位就是你妹子阿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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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想要写到吕茹出产,就拖的久了点。阿嫣真正的危机到来了。

二七四:杀局

吕茹轻轻上前,伏跪在地,用右手压左手,拢在雪白的广袖中,摧折拜道,“臣女拜见太后,愿太后长乐未央。”身姿袅袅。是故建成侯吕释之的第四女。

“起来吧。”

吕后瞧了一眼她秀雅的容颜,微微蹙了蹙眉,几不可见,很快又隐去了,笑道,“好些年没有见,如今阿茹倒是长大了。”

不同于张皇后的椒房殿,吕太后的长信殿布置的庄重而宽广威严,显示了天子母后的气势尊严。在今上搬入了未央宫之后,长乐宫便成为大汉最有权势的女子的居处,也是许多女子一生中无法企及到达的彼岸。

吕茹抿嘴而笑,笑容十分腼腆,轻轻道,“多谢太后夸赞。”晕生双颊,声音犹如蚊蚋,十三四岁的少女,就透出一种青涩纯美的风情来。吕后瞥见了,眼睛亮了一亮,就淡淡的笑了,转身吩咐吕禄道,“小六,我很喜欢阿茹,就让阿茹留在长乐宫一阵子陪陪我这个老婆子吧。”

吕禄略显意外,忍不住看了一眼吕茹,见吕茹坐在榻上,一双纤秀双手置于膝上,坐姿十分端庄,但脸色绯红,双眸间顷刻间绽放出欣喜的光芒。不由沉吟了一下,揣摩着太后姑母做出此举有何用意,拱手道,“太后有旨,侄儿敢不从命?”

这个妹子,看起来,倒是个有运际的,可惜了,不过是个庶女。

茶汤在髹漆耳杯中泛出腾腾清香,吕后饮了一口。

吕茹鼓足勇气,看着上面坐着的老妇。棕红大袖锦瑰深衣曲裾之上,大簇大簇金线勾勒轮廓的重瓣玫瑰,富丽堂皇,令她看起来端严而又华贵,凛凛不可冒犯。进宫之前。姨娘曾经用殷殷的语气嘱咐过自己: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阿茹,你若是能够讨得她的喜欢,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便不用愁了。

“太后姑姑,”吕茹笑道,“阿茹在家中,常常给阿翁捶背孝顺,要不要阿茹给你捶捶?”

吕后凝视了吕茹一眼,忽的问道,“阿茹。你在家喜欢什么?”

吕茹怔了怔,不解吕后话中用意,但乖巧答道。“回太后的话,阿茹喜欢养花草,哦,对了,还跟一位姑姑学过几年琴。太后若是闲着。阿茹愿意为太后鼓琴。”

吕后柔和道,“改日罢,好孩子,今儿个你刚进宫,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歇,明天再来陪我。”扬声道。“释之,将集翔阁收拾出来,给吕娘子住。”

年纪大了。吕后的肩膀便觉着有些酸涩,耸了耸,苏摩便悄无声息的上前,为吕后轻轻锤击,不经意的问道。“太后很喜欢十二娘子么?”

吕后哼了一声,瞄了一眼陪在身边的女官。

这些年来。她性子刚强,但身边一直是苏摩伺候,历经风雨,到如今,也有二十余年了。苏摩人虽忠心,心肠却软。她一直留着在身边,一是因为多年感情,终究不舍;二也是因为,她本心刚冷的,身边陪着的,还是一个这样性子的人,才能够真的放的下心来。

但是,苏摩也有着太多的感情倾向,需要敲打一番。

她垂眸不动,“阿摩,我知道你一直与人为善,又对张皇后颇为喜欢,但是有些事情,你应当知道我的脾气,就该晓得如何做了。”

苏摩惊的浑身冷汗,砰的一声伏跪在地上,深拜道,“奴婢不敢。”背上冷汗已经是涔涔而下。

吕后捻起茶盏,似笑非笑道“哦?”

“太后娘娘明鉴,”苏摩深深再拜,抬起头上,面上无奈而坦然,“奴婢虽自有一些小感情,但从头到尾,奴婢知道奴婢的主子是谁,也知道,奴婢的荣华富贵从何而来。若奴婢曾生过一丝背叛的想法,奴婢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如此,就好。”吕后满意的笑了笑,伸出手来,长长的指甲上绘着深青色泽的甲套,“我困了,你扶我歇着吧。”

“诺。”

伺候了太后多年,因着之前的情形,苏摩打起十二万分恭敬,扶着吕后,穿过长信殿的垂帘进了寝殿,亲手伺候着太后换了一身青色寝衣,又为她将头上发髻拆下,将衔珠凤钗放在一旁梳妆台之上的时候,目光不经意的瞟过台上敞开的子母榆木髹漆玄漆云器纹妆奁盒子。

盒子髹漆色泽光滑匀润,其上云气纹色泽饱满而奔放,里面内置九个大小不一的同色花纹合子,俱都装着桃花粉,杏花膏,银杏膏,多是张皇后这些年来孝敬给太后的水粉。

“……我也实在是累了,”吕后闭了眼睛躺下来,叹了一声,“吕家的阿茹,资质上终究比不过皇后,想要分得皇帝的心思,着实有些困难。这些年,皇帝威严渐重,已经不是当年任自己拿捏的孩子了。

但吕后眉间扬起一股凛冽之色,“无论如何,大汉下一个皇帝,必须带有吕家的血脉。”

**************

据说,楚汉相交之际,吕氏身为吕皇后母家,自领了一支军队,立下从龙之功,战功赫赫,功劳足以封王,但高帝立国之后,为了打压吕皇后的势力,扶植赵隐王,硬生生的将皇后母家吕氏的功劳给忽视去大半,只封了两个侯爵。且在病逝前嘱咐皇太子,他日决不可将吕氏封王。

皇太子刘盈继位后第二年,碍着对先帝的承诺,虽无法给予舅家封王的尊荣,但出于补偿,在建成侯吕释之去世后,封了周吕侯嫡次子吕产洨侯,周吕侯次子吕禄胡陵侯,岁余,改封武信侯。

吕家一门四侯,一时间,风头无限。

武信侯吕禄是建成侯次子,才干出众,是吕氏第二代中最出色的人物,渐渐的,便在吕家隐有家主之势。

武信侯府位于长安城戚里,开坊墙而立,临街称第,金碧辉煌的匾额“武信侯府”高悬于第门之上,十足威严。

武信侯夫人周氏迎出来,瞧着丈夫笑道,“夫君回来了,今日入宫,太后可说了什么要紧的?”

“倒也没什么,”吕禄除下外裳,换了燕居时的常服,“只是姑姑将十二妹留在了长乐宫。”

周夫人怔了怔,颔首道,“待会儿,妾身便派人将十二娘的衣裳送入宫去。”

“不用太麻烦,”吕禄笑道,“长乐宫中,能缺什么东西?若是太大张旗鼓,反而显着咱们小家子气。”

周夫人含笑屈膝应了,轻轻道,“诺。”姿态娴雅。

吕禄便停下脚步,瞧着周夫人的模样。

大汉开国功臣皆起于草莽,包括先帝和当年的吕皇后,在容貌上都不算出色。而糟糠之时娶的妻子,出身容貌亦不过都是村妇,嫡出子女的容貌,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周夫人亦是如此出身,容貌仅得中上,好在性子还算贤惠,主持中馈,又生育了吕禄的嫡子吕檀,虽吕禄另有擘宠,但周夫人的正室之位,却是坐的稳稳的。

说起来,这两代人家,贵女中生的最好的,还真的只是如今的张皇后。

鲁元公主虽然容貌平庸,但信平侯张敖却是姣好若处子。张皇后继承了父系容貌,艳美不俗,便是先帝当前见了,也对戚夫人道,“此女若它日长成,汝不及也!”

说起来,若吕茹真是与自己一母嫡出,只怕反而没有如今那张秀美容颜了。

“夫君,明日……”

周夫人依旧在絮絮的说着,吕禄却已经心不在焉,目光落在周夫人掩的平贴的重领之上,露出的一段皎白肌肤上。这位尊贵但无艳色的夫人身上,也寻到了几分款款之处,忽的从背后搂上来,在耳边吃吃笑道,“明日事明日再说,阿阮今日陪陪我吧。”

“夫君,”

周夫人吃了一惊,“天还没有晚呢,夫君怎么……”如此好兴致。

吕禄扬声大笑,抱着妻子入内,“天色未晚又如何?说起来,阿檀那个臭小子太皮了,夫人再为我生一个女儿吧?”

周夫人面上愕然,禁不住透出一缕绯色。这些年,自己年岁渐大,吕禄虽心存尊重,但是宠爱的,都已经是那些年轻貌美的姬妾了,似这样和自己亲昵相交,已经是许久没有的事情了,“都老夫老妻了,夫君怎么忽然……?再说了,”

她眉间闪过一丝幽怨之色,低低道,“夫君不是有几个女儿了么?又何必要我再生一个女儿呢?”

“那些庶女,怎么能和夫人生的相比,”吕禄的眉眼十分张扬,笑道,“庶女便是再出色,占了一个庶字,到底也登不了天。倒是夫人生的女儿,没准儿,他年能坐上皇后之位呢!”

***********

“哐啷

”一声,张嫣手上的玉玦摔在地上,砸的粉碎。

椒房殿中,楚傅姆瞧的心惊肉跳,急急劝道,“娘娘,你莫要急,也许还有法子……”

张嫣忍住了眸中泪意,低低道,“我想要静一静,你们先出去吧。”

“娘娘……”

“出去!”

身前沉默了一会儿,一众脚步声响起,不一会儿,整个殿中,便空旷起来。张嫣摸索着到案前跌坐下来。

她和阿婆之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

多年前的欢笑犹在耳畔,她尚记得前殿之中傲然相护,椒房居室欢声笑语,一转瞬间,就成了陌路。

二七五:说客

琉璃帘子密密垂地,闪耀着幽静的光芒。割开了内殿和外殿的空间距离,将所有的心事都遮住了后头。

秋日的天气,已经有点寒凉了。椒房殿前刮过一阵风,将悬在屋檐下的灯笼吹的转圈儿。张皇后已经在内殿待了大半个时辰,荼蘼守的担忧,忽听见数声嘈杂,猛的杨眉,眉间闪过凛冽之意。这儿可是大汉皇后的椒房,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擅自闯进来。

下一刻,她的眉梢便在那个奔进来的小小身影间消融掉。

刘芷着一身葱绿色深衣,织锦腰带从身侧垂下来,在迈着小短腿走动的脚步声微微摇晃,显得十分精神的模样。

“大公主,”

她连忙上前,笑着弯腰道。

是了,除了繁阳长公主,又有哪个能够在椒房殿一路畅通无阻,一直来到这儿?

刘芷揉了揉眼睛,尚有些困顿的样子,秀气的鹅蛋脸上神情十分可爱,令人发。一意想要冲到母亲的怀抱中,荼蘼连忙伸手拦了,柔声劝道,“大公主,皇后娘娘今天有事,恐怕没有时间带着你,不如奴婢先带你去荡秋千,待到午后再来寻娘娘,好么?”

刘芷偏了偏头,朝亲近的荼蘼姑姑看了一眼,她的凤眸生的极为出色,沉静如点墨,每一次荼蘼望进去的时候,总有一种错觉,这位大公主虽听不见声音,但是对身边人的情绪,意思都明了。要知道,张皇后平日虽爱大公主如命,但心里只怕终究是皇帝更重要些,大公主这时候撞进去,只怕会被迁怒。

琉璃帘微微动荡,张嫣一身素衣出来。抱住一头撞进怀中的女儿,微微抬起头来。素白的面容上没有涂抹任何妆粉,虽然神情勉强正常,但面色终究苍白了一些,眸下的肌肤也微微红肿。

“好好,叫一声‘阿娘’给我听听好么?”

“也终是我痴心妄想了。”张嫣黯然,苦笑道,将刘芷放下来,拍了拍她的手,“去随乳娘玩去吧。”

刘芷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一片肃穆,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定定的看了母亲一会儿。却忽的伸出手来,在张嫣的眼睑上抚了一抚,竟似在安抚一般。

她的手极为柔软,带着一种幼童特有的温暖和奶香味,张嫣身子微微震动。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口,“好孩子。”

……

“……吕氏女的事情,具体是怎么回事?”张皇后偏凉的声音在殿中轻轻道。

楚傅姆便平板禀道,“……据说这位吕十二娘,是建成侯的少女,母亲虽为一个姬妾。建成侯在生之时却颇有宠。今年刚满十四岁,被太后娘娘从吕家接了过来,安置集翔阁住下。”

“集翔阁啊?”

张嫣重复道。面上的笑容有些苦,

集翔阁是长乐宫的一处宫殿,所在的永寿殿与太后所居的长信宫很近。由居处便可以看的出,太后对这位吕氏女很是看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楚傅姆语重心长的劝道。“娘娘,如今看来。你是根本抗不过太后的。此事过后,你还是和太后低头吧?”

“我其实从来没有悖逆太后意思的心意。”张嫣道。只是她想在家庭和睦之后,也有一点自己的自由空间。而吕后和她对于自由的定义显然不同,“再说了,”

她扣着手中的玄漆茶盏,笑的惨淡,

“就算我现在愿意低头,也来不及了。孩子又不是朝夕可得的,便是我再努力,也总要一两个月后,才能见点端倪。而两个月后,”

只怕吕氏女都已经入宫了。

她坐在锦榻上,微微垂首,一身素色禅衣,从侧影看上去,显得极为纤瘦。荼蘼在一旁看着,忍不住,一股怜惜的情绪就泛上来,冲口道,“娘娘,你若真是不情愿的很,不如便告诉大家,请大家出面,将太后的意思给辞了吧。”

“不。”

张嫣的声音如金玉般清冷。

想起刘盈,纵然忧愁满身,张嫣的唇边忍不住染上意思笑意,心中百转千折,语气却坚定,“我已经是承了陛下太多的情。总不能每一次出事,都要他给我去出力。我也想自己尽力看看,能不能解决麻烦。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再让陛下在我和太后之间难做。”

殿中便静了一静。

楚傅姆无奈之下,已经是冷静下来,接受了吕氏女进未央宫的可能性。仔细盘算得失,絮絮道,“其实说起来,纵然这位吕娘子进了宫,也是没有大碍的。娘娘稳居中宫之位,又与大家夫妻情深,吕娘子便是生的再美,也动摇不了娘娘的地位。”

“不要。”

张嫣压抑住心里反射出现的排斥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的和煦,

“阿傅,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只是不乐意罢了。我岂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可是,”

她的神情十分奇怪。

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固然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各种的复杂因由,到最后,已经是无言。唯一想要坚持的,和能够坚持的,不过是最初的梦想罢了。感情之事,情到深处又怎么能插的下第三个人。她费了那么大工夫才求得的姻缘,接受一个刘弘,已经是看在是婚姻遗留问题的份上忍了,要她再笑着看丈夫迎入一个新人,是绝没有可能的事。

更何况,她的眸光微微逼仄。

那个女子姓吕。

吕十二娘再是庶出,也算是刘盈的表妹。一旦入得未央宫,是至少要给一个美人位份的。而她的身份背景,也决定了,她不可能如同掖庭中那些妃嫔一样,被随意闲置。更不要说日后吕后得了十二娘,能够以此压制自己到什么地步。

一生一世一双人,刘盈曾经允诺过自己。她相信这时候,刘盈并没有反悔的心思。但……若真到了那个地步。他也是要为难的,所谓诺言,最后也只不过是作废而已。

……

石楠和扶摇惴惴不安的侯在殿外,担忧问道,“荼蘼姐姐,娘娘都已经在里头大半个时辰了,真的没有事情么?”

荼蘼心中也有些担忧,迟疑道,“应该没有事吧。娘娘自小主意就大的很。”好像什么问题,在她手上都是能够解决的。就是当初苦恋刘盈。那么无望的局面,到最后,不还是得偿所愿?

这一次。既然她还能忍着没有去找陛下帮忙,想来,她心中自有主意的。

……

殿中忽的传来张嫣轻唤的声音,“来人,”

“——茶冷了。”张嫣笑道,“重新沏一壶新茶来。”

“诺。”

“——命杜司宾前来。”

和扶摇生的一模一样的少女伏跪在殿前,展袖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张嫣瞧着面前的少女,若有所思。

这些年来,她身边亲信的宫人已经走的走。散的散,虽有个荼蘼,忠心可亲。但荼蘼的性子有些敦,一些重要的事情,是不能交给她去看的。

如今,椒房殿中的服侍宫人,辛夷素日来看来。倒是稳重敏锐,算是难得的可造之才。

“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情。你敢不敢?”

辛夷怔了怔,眸中浮现狂喜神色,一瞬间压下来,恭敬的再拜下去,“奴婢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没有赴汤蹈火那么严重,”

张嫣起身,走到了窗前,微笑道,“你替我走一趟信平侯府,见一位叫蒯彻的宾客,跟他说,所谓‘养兵千日,贵在一时。’请他出山相助。”

她沉吟道,“若是……他能够做成了这件事,我会记得他的人情。”

辛夷眸中闪过迷茫之色,并不懂得张皇后话语中的细事,却依旧坚定的答道,“诺。”

……

长安秋告气爽,少年子弟打马长街,互相爱慕的少年男女眼神含情,相约着踏渭水河边枯黄的草叶,互诉情衷。吕禄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章台长街的时候,忽听得一人从街旁食肆二楼探出头来,举杯示意,“熙咸兄。”

吕禄抬头,见来人一身青衣,正是自己的好友,曲周侯郦商之子郦寄,不由大喜笑道,“阿况,你怎么在这儿。你等一等,”将马缰丢给了从人,自己径自上了楼。

“酒肆的酒多薄,”吕禄笑道,“阿况不如到我家去。年前藏了一批宜城醪,如今色正味醇,正是最好饮的时候。”

“阿兄大概就不知道了,”郦商捧起手中执壶,为吕禄在面前倾入酒爵,“长安贵族世家自然都好酒,但民间商家也不乏有好的。这家酒肆,据说就能从宜城贩得好酒来,这壶苍梧清,可是连皇家祭祀的玄酒都比不上的。”

“哦?”吕禄兴致勃勃,“阿况如此夸赞,兄倒要饮一杯了。”晃了晃爵中清冽的酒液,仰首饮下,便觉得一种酣灼的气息从喉咙一直烧下去,比之甘甜的宜城醪,不知要**了多少分。不由大赞道,“果然好酒!”

“近来看着阿兄很得意的样子,是不是家中有什么好事?”

“算你说着了。”

被搔着了痒处,吕禄的神情便明亮起来,“我跟你说,前些天,我的太后姑母将家里十二妹接进宫里去。我想着,有太后相助,吕家再飞黄腾达一代,应当不是问题。”

说到吕十二娘,他便不可避免的想到如今未央宫的张皇后,哼了一声,“认真说起来,先太子妇故去之后,这中宫皇后之位,本来是因是我吕家女的。只是后来出了变故,如今的张后才有进宫的机会。”

他面露微微傲然神色,“张后便是再受宠又如何?到头来,姑母终究是姓吕的!”记得吕家的后路。

*********

1:蒯彻:史上避武帝讳,称蒯通。《史记?田儋列传》:“从蒯通者,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汉书?蒯伍江息夫传》:“通论战国时说士权变,亦自序其说,凡八十一首,号曰《隽永》。‘认为《战国策》为其所著。

曾建议韩信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是极有名的说客。如今为张家宾客。

2:郦寄,字况,曲周侯郦商之子,与吕禄为好友。史上,吕禄作为吕氏家族的掌权人,身居赵王,官居大将军,掌握北军军权。高后驾崩之后,周勃,陈平等人意图废少帝而另立新主,但惧怕吕禄手中的军权。便让郦寄劝说吕禄交出印信兵符,吕禄听了郦寄的劝告,将印信兵符交出。之后,吕氏家族便被周勃等人全部诛灭。

二七六:决定

郦寄愣了愣,面上便涌上一层忧色,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吕禄瞥见了,便狐疑问道,“阿况,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郦寄急急应了,遮掩住神色,勉强笑道。

他既如此作态,吕禄在心中便越发计较,于是微微沉下脸色,“阿况,你我是知心好友,难道也要互相隐瞒么?”

郦寄皱了一瞬的眉,猛的开朗起来,朗声笑道,“阿兄说的是,我心中有些小想法,怕自己想的不是,径自说了,让阿兄不快。却是我想多了。以你我之间的交情,这样是见外了。”摞下一串钱,吩咐店家,

“整治一些酒食,这肆中二楼,便不要让人上来了。”

午后的时间,食肆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意,得了意外之财,店家十分欢喜,接了钱便忙不迭的应了退下,过了片刻,便有侍者捧着肉脯,盐菽,风鸡等下酒菜上来,在二人的食案上摆好。食肆空旷,郦寄的声音便如酒水般倾泻出来,“阿兄,想将你的妹妹送到县官身边,是想得到什么呢?”

“这……”

吕禄微微迟疑,“自然是……”

郦寄摆了摆手,“咱们上一辈人,都出身草莽,发家的时候都多半已经结婚生子,但到了这一辈,连咱们自己娶妻都讲究个出身,何况县官?因此,县官两次娶妇,都是侯门嫡女,但是吕氏如今未出嫁的几个娘子,都是庶出,在身世上本就输了一筹;何况,如今张后正位中宫,她和县官有着重亲,又是自小和县官一处长大的。县官是个念情的。我想,只要张家不谋逆,这一辈子,县官只怕都不会黜她的位份的。”

吕禄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但这次是太后做主。县官是个孝顺的,十二妹算来又和他份数表兄妹……”

郦寄摇了摇头,

“话虽如此,但张后内有帝宠,外有张氏,早已经坐稳了后位。淮阳王虽是如今县官膝下唯一的皇子。却不过是个备胎,只要张后他日产下皇子,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我大汉继承两周嫡长继承制。当初县官便是靠这两个字保住储位登上帝位,只要这个嫡皇子能够平安长成不是傻的,当日群臣不支持先帝废太子而立赵王,群臣必不会舍了嫡皇子而就淮阳王,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庶子。哪怕这个庶子宠若当年赵隐王。”

“那么,阿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饮了一口苍梧清酒,又用了一些下酒菜,这才慢里斯条道,

“十二娘子容貌。身世,情分皆比不上张后,唯一可取的便是她的辈分比张后高。但张后入宫已久。未央宫经营已成,她为正宫,而十二娘为庶,是怎么也赢不过张后的。最多便是生育皇子,他日分封一个诸王。也可将十二娘带到封地去,以王太后的名义奉养。但这好处是十二娘子的。以吕家如今的威势,做一个诸王的舅父,又有什么好夸耀的?”

吕禄正在兴头上,被好友就这么迎头浇了一盆冷水,心中未免有点不悦,双眸左右觑望一下,慢慢道,

“话不能这么说。这世事变化,本就没有脉络可寻。当年太子妇为陈瑚,满天下的,不是都以为,只要太子登基,中宫就必是归了陈家么?却不料陈瑚忽然横死,张皇后这才进了宫。百年之后,谁又知道,这最后的赢家姓甚名甚呢?”

郦寄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变色,“阿兄,噤声。”

“你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吕禄淡淡笑道,

“怕什么?……要知道,如今长乐宫中住的,可是姓吕呢。”

“阿兄,”

郦寄微微蹙眉,眉宇间盈满不赞同,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隐忍道,“你只记得吕家要叫太后一声姑母,可不要忘了,张后也是太后的嫡亲外孙,侄女和外孙女,总是外孙女要亲上几分。太后是能看着太子妇身死,可绝不会让自己的外孙女失位的。”故太子妇旧事,是不可能重演的。

说这些,不过是空谈罢了。

吕禄沉默了一会儿,忽的笑道,

“纵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在县官身边有一个吕家女子,对吕家终究是有好处的。而且,吕家虽然不在乎一个藩王的势头,但是能够有以吕氏为母族的诸王,也是不错的。”

“当今县官已经足够念旧,”郦寄皱眉道,“吕氏内有太后,外有一门四侯,尊荣已盛,莫非阿兄还能指望再进一步?”

吕禄含笑,亦饮了一口酒,“那可不一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么。”

郦寄便微微卡在那儿,过了一会儿,才抹了一把脸,重又笑道,“这件事情的好处不大,阿兄已经看到,不知可思虑过带来的不好之处,阿兄可愿意承受?”

吕禄微微向后仰,倚在凭几之上,抱肘笑道,“愿闻其详。”

“……如今,京城外戚以吕,张二氏为尊,鲁元公主本为太后女,论起来,张后也算得半个吕家女儿,为此,在吕家面前也矮着一辈儿。吕,张二氏,处的也一向不错。是不是?”

“那么,阿兄有没有想过,若是吕氏女入宫之后,吕,张两家的走势会如何?”

吕禄便淡淡的皱起眉来,听着郦寄继续道,

“昔日先帝在时,皇太子与赵隐王的故事,阿兄是知道的,吕氏好容易抽身上岸,竟是又要在来一次么?上一次,吕家占了嫡长的名位,虽然艰险,到底是赢了,也赢了十几年的尊荣。这一次,吕家名分,帝宠都逊于对手,当年戚夫人的旧事,阿兄不可不以为鉴。”

“若无吕氏女入宫之事,吕家本立于不败之地。与下代储君有着两重亲。张后虽最亲善的还是张家,但第二个,就轮到吕家。张后正位中宫,实而言之。吕张二氏同时受益。但一旦吕氏女进宫,甚至产下子嗣,吕氏便只是吕皇子的舅家,却是下一代皇帝的隐形敌人……便是不说这些,张后性娇善妒,虽名不扬,但四年前的时候,县官的那一场病,其中的玄机,咱们二人都是隐隐知道一些的。听说。如今的掖庭宫中其他妃嫔,已经是四五年不得见君一面了,这样的张后。如何会喜欢即将入未央宫的十二娘?有着这样的因由,张家日后,只怕与吕氏也越走越远了吧?”

“那又如何?”吕禄微笑道,“张后再椒房专宠,长乐宫中。住的可是我吕家的姑母。”

“是啊,”郦寄一笑,忽的转口道,“刚刚,我到你府上的时候,经过了鸣雌亭侯府。想当初。鸣雌亭侯风采照人,自许襄故去后,女侯府也渐渐败落了。”

吕禄愀然变色。沉吟半响,忽的笑道,

“阿况是受信平侯府所托,来说阿兄的吧?”

郦寄暗叹一声,起身揖道。“寄不敢瞒兄,诚如其言。但寄听了来人说法,左右思量,亦觉得颇有道理,这才说与阿兄。”

吕禄便不再说话,苍梧清入口,如今便没有初始的清冽,反而生出了一些苦涩。

耳边传来郦寄微带慌乱的声音,“若是阿兄觉得我说错了,阿兄可以不必理会的。”

食肆之下,便是长安城最热闹的东市,章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众生百态。吕禄起身,撑起食肆的支摘窗,从张起的窗篷看下去,这些长安百姓生活富足,身上穿的衣裳或麻,繁简有别,唯一相同的,是脸上都洋溢着安居乐业的笑容。

他的父祖花费了那么大的精力,才将吕氏从单父的一个小小乡绅家族提升到如今的一门四侯,太后母家,位极尊荣的地步。而吕氏既然已经爬到了这个高度,享受富贵尊荣,他就不能够放弃,让家族在他的手上没落,回到最初乡野间的贫瘠日子。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轻轻笑道,

“只是,我想和信平侯密谈一次。”

郦寄面上显出一丝诧异,很快的收束起来,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会私下里安排的。”

……

“夫君”

周夫人见吕禄稀奇的来到自己正房,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起身迎着,亲自伺候为丈夫换下袍子。

吕禄从净房洗漱出来,吩咐周夫人道,“让府中管事往长乐宫递求见牌子,明儿,我们进宫给太后姑母请安。”

吕太后居于长乐宫中,虽然并不是常人想求见就能求见的,但吕禄是太后最喜欢的娘家晚辈,自然不同与常人。

周夫人将头上的金钗取下来,点了点头,道,“妾知道了。”

吕禄便笑了一笑,在她耳边嘱咐道,“待你进宫见了十二妹,你便如是行事……”

周夫人的眸子蓦然睁大,“夫君,”声音压的很轻,却包含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

她惯常平静无波的面具险些被吕禄的这句话给撕裂开来。

这些年,她从一个青葱少女慢慢的在侯府中熬成了一个贤惠端庄的侯夫人,守着儿子稳坐钓鱼台,不介意府中的姬妾来了又去,除了仪仗娘家威势之外,自诩的便是对吕禄心思的了解,这些年来,几乎全无差错。但这一次,她却切实被吕禄的打算给惊住了。

吕禄就看着妻子的惊容,若有所思的笑起来。

“不要怕,”

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柔声道,“你按着我的话去做就是了。……我总能为吕家挣出个光明的未来。”

周夫人看着丈夫,就慢慢的平静下来,柔顺道,“我听夫君的。”

********

注:郦寄提到许负。在刘邦在位的时候,许负曾经给刘邦和吕雉算过卦,说吕后“寿能与天齐”,天指皇帝,意思指吕后与刘邦的寿数相同。刘邦大吕后十五岁,也就是说,吕后的寿数在刘邦去世后还有十五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吕后寿数还剩三年。

郦寄不算一个好说客(主要是我没有设计好道理及包袱),用他是因为他和吕禄的交情。至于吕禄这个人,后来在吕氏家族中是最受重用的,应当有一定的才能。看他在史上接受郦寄的劝说而交出兵权,大概这个人对于人性还是有一些幻想的,而且,并不是疯狂的赌徒,没有逼到极处,不敢撕破脸去做事。进一步造反,和退一步做和平诸侯王,他选择了后者。然后,没有和吕家全体人商议,就把军权给交了。

不过,在我看来,吕禄真的不蠢。人家还是蛮聪明的,只是没有富贵险中求的勇气。

最后,推荐一本书:巨星养成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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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个小经纪人的角度写的娱乐圈记事文,虽然不是太细腻,但是YY得不过火,人物也可爱,有闲情的话,可以去看看是否合口味

二七七:退进

《处女吟》曲调幽微,琴声叮咚,吕茹一身嫩黄绸衣长信殿中琴台之上,素手拨弄瑶琴,琴声曲调幽幽,婉转而缓慢,靡丽轻软。

“臣参见太后,太后娘娘长乐未央!。”殿前,吕禄夫妇展袖伏跪,参拜道。

“起来吧。”

见着吕氏家人,吕太后今天的心情很好,连眼角的皱纹也微微展开了些,“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来进宫见我这个老婆子?”

“瞧太后说的,”吕禄朗声笑道,“好像侄儿们平素对你多么不孝顺似的——”声笑极为亲昵。

一旁,吕茹也推开琴,从上面走下来,拜道,“阿茹见过兄嫂。”

“阿茹请起。”

吕禄嘴角含笑,瞧着面前的庶妹,道,“不过几日不见,阿茹便看起来更漂亮了。”

“六兄取笑阿茹,”吕茹爱娇道,明媚的面上,泛起一道红晕。

不过是待在长乐宫七八日,吕茹似乎就同从前在侯府变了一个模样:倭堕髻堆在右脑,乌鸦鸦的纯稚可人,蜜合蜀锦绣菊花上襦挽腰肢,葱黄六幅长裙逶逶迤迤脱下来,在两侧打了细细的褶子,整个人看起来气质娇柔,精神焕发。

……

“六嫂子,宫中闲来无事,不如去我现在住的集翔殿坐坐?”

周夫人笑道,“也好。”

长信殿酒宴过后,吕太后便留下了吕禄。周夫人闲来无事,吕茹便顺势邀请她往自己如今在宫中的住处坐坐。

“……从前住在家中,还不觉得,如今不过离了家数日,长乐宫中一切都好,太后也命专门的宫人伺候我。只是闲来的时候,十分想家里。”

长乐宫中宫殿绵延。随着龙首山势起伏,筑起了数座高台。为了表示对吕太后的尊敬,周氏和吕茹二人都没有用步辇,从长长的宫阶走下去。时不时可见一队披甲执戟的长乐宫守卫从远方巡过。周氏便瞧着身旁的吕茹,微含深意的笑起来,“十二娘倒是恋旧。”

“正是。”

吕茹笑的极为甜美,仿佛毫无心机的样子,“这些日子,檀儿可好?”

周夫人的眸色淡了淡,轻轻答道。“还不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最皮不过的。”

“那倒是。”吕茹失笑。“不过男孩子皮一些也好,以后才有大出息。想来六哥小时候也很皮的。不知……我姨娘可好?”

周夫人越发不悦。吕茹先前不过是小小庶女,生母朱姬虽曾经有宠,但先侯去世之后,便失了靠山。默默无闻。吕茹在家的时候,亦惯来谨小慎微,从来只呼自己嫡子吕檀一声小郎,不敢直唤姓名。如今不过住进长乐宫数日,还没有真正封位,便已经矜持起来。真当她这个武信侯夫人是泥捏的?不免停下脚步。望着吕茹,似笑非笑道,

“十二娘离家不过小半月。今日你六兄和我进宫,你不问嫡母安好,竟先问朱姬,莫非是觉得,朱姬在侯府中受了委屈了?”

吕茹怔了怔。顿时面红耳赤,急急道。“阿茹没有这个意思。”心中生起一种悔怕来。

她本是以为自己得了吕太后看重,对日后富贵前程有了三分预见,不免有些轻狂起来。如今被周氏一敲打,方才记起,自己不过是吕家一个小小庶女,无论如何,都是要看这位嫡兄和嫡嫂面色度日的。

……

集翔殿的占地虽不算大,但帐幔柔软精致,屏风坐榻上亦铺设着上好的绨垫。周夫人展袖坐在锦榻之上,身姿挺拔,便显出一种大家贵女的气质来。

大汉开国二十余年,功臣虽然骤然富贵封侯封爵,却还是脱不去从草莽里带出来的泥土气息,子女之中粗鄙的也大有人在,吕茹虽身在太后母家,却是庶出,姿容虽不错,衣裳首饰也是应有尽有,在行止上却没有受到什么教导,此时见了周氏的气度,面上怔怔的,心中泛起一种掩不去的欣羡和无力之感。

便算她再学个三五年,只怕也没有这样的风姿吧。

“红英,绿翠”她吩咐殿中两个专门服侍她的宫人,“去给武信侯夫人沏茶。”

青衣宫人乖巧的应了,转身而去,不一会儿,便捧了茶上来,为周夫人和吕茹斟了。又奉上盐菽,柑橘。

吕茹重又振作起精神来,笑着指着面前茶盏道,“这是太后娘娘特意赐下来的武阳茶,六嫂尝尝,和家中的比起来如何?”

周夫人就在心中叹了口气。

吕茹骤得太后宠幸,心中自得,她毕竟和自己的夫君不同母,从前并不算十分亲近,如今得意了,想要在兄嫂面前炫耀,也就罢了。毕竟,若他日她真的得势了,总需要与人在内外互为依靠,而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身后的吕氏。

关键是,她没有足够的气度:

还没有封上一个名号,就急不可耐与自己一较长短,已经极不稳妥,在路上已经被自己敲打过一次,不过片刻,又故态萌发——这样的浅薄性子,如何能够邀的皇帝宠幸,与张皇后相争,在未央宫中分得一席之地?

思及此,夫君的决定,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因果的了。

她便捧起手边玄漆耳杯,微微摇了摇,在唇边饮了一口,笑道,“太后宫中的茶,都是陛下拣了上品孝敬到长乐宫的,自然出色。只是我素来嫌武阳茶味轻浮,倒是蜀地蒙顶更得我爱些。”见吕茹面上羞恼,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悠悠的又饮了一口,冷笑道,“你若便这个城府,便趁早回家吧?什么还没到手就如此轻浮,若他日遇了真正的富贵人家,稍加责难,难道你还能像对我一样恼恨形于色么?”

吕茹怔了怔,她到底不是全然的蠢,了悟了周氏的意思,吩咐道。“红英,赶快重新换了太后给的蒙顶茶,给侯夫人沏一壶来。”亲自起身,捧起青陶双耳壶,为周夫人沏在面前耳杯中。蒙顶碧绿的汤水在玄色耳杯杯沿溅了一点起来,茶香袭人,奉到周氏面前,垂首道,“阿茹愚昧,还请嫂嫂教我。”

总算还有一点悟性。周氏心中暗叹。

只可惜,吕禄已经是决定放弃她了。

她这么想着,对这个庶妹倒也生出一分怜惜来。接过吕茹手中的茶盏,略抿了一口,重新放在玄漆案上,

“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日后无论如何际遇,首先要记得的。便是守定本心。只有最浅薄的人才会因偶尔兴亡而喜怒作色,得了荣华淡然不喜,偶尔遭了厄运,也不萦于心,才能多得人看重一些……”

……

夜中,春英伺候了吕茹安寝。自己与绿翠回耳房睡下,集翔殿一片静谧,梦的过两三巡。忽隐约听得中殿吕娘子呻吟,惊了一身冷汗,忙披了中衣进殿,“吕娘子,你怎么了?”

吕茹从榻上探出头来。乌黑是青丝在脸颊旁垂下,映衬的一张脸脸色愈发雪白。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集翔殿中忙了一夜,连苏摩都惊动了,换了衣裳赶过来,皱眉问道,“吕娘子如何?”

“看起来很险的样子,”杜尚答道,又迟疑问道,“要不要禀告太后?”

苏摩犹豫了一会儿,“太后最近几日睡的都不好,如今好容易安生了,还是明早再说吧。”

吕太后直到第二天晨起,才知晓吕茹的病况,愕然道,“究竟如何?”

“太医也诊不出病状。”苏摩轻轻叹道,面上浮出微微怜惜“只说十二娘子是经了邪风。”

吕后握着梳篦的手便渐渐握紧,忽的冷笑道,“真是好的很啊!”

……

唐太医在集翔殿中为吕茹诊脉,叹了一声,收回手,捻了捻长长的胡须,忽听得殿外黄门尖细的叫声,“太后驾到。”连忙起身迎驾。

吕后着一身紫色绣凤纹通袍进了殿,问道,“阿茹如今如何了?”

“微臣无能,”唐太医颤颤巍巍的伏跪在地,“无法医治好吕娘子的病症,这风邪入体需静养,好好养个一年半载,也许就好了。”

吕后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吕茹病榻之前。

纵然见过无数狂风骇浪,如今见了躺在榻上的少女,也不禁吓了一跳。

不过经了大半夜时间,床榻上的少女,已经从前些日子的鲜妍美丽的少女,变的病弱难言,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窝也深深凹陷下去,不成模样。

“太后娘娘……,”吕茹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却连这点力气也没有了,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沿着两颊缓缓滑落

吕后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好好养病吧。”

“太后姑母,”吕茹急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出口的声音小如蚊蚋。

“太后娘娘”大谒者张泽上前问道,“吕娘子身染重症,是否让武信侯府将她接回去?”

为了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全,生重病的人是不能留在宫中的,纵然这个人是皇太后的娘家侄女,也不能例外。

吕后应了,“就这样办吧。”目色随即变的凛然,“命长乐詹事查吕娘子这些日子来的行踪饮食。”

“——本宫都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在本宫的长乐宫,动本宫的人。”

……

接到宫中传来的消息,武信侯吕禄叹气了半响,便决定亲自入长乐宫接回庶妹。行到永寿殿前,忽听得一位小黄门从岔路迎上来,笑容可掬的道,“武信侯留步,太后娘娘请武信侯走一趟椒房殿。”

吕禄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取了一串钱,赏给黄门,笑道,“我知道了,这便随阿监去见太后。”

椒房殿依旧富贵绮丽,坐落在长乐宫深处。自先帝去世,新帝登基之后,吕太后便搬到了长信殿。后来,刘盈亦搬到未央宫,新的皇后,自然也就住进了未央宫的椒房殿。长乐椒房虽与后殿同名,却已经是十来年没有人居住了。

吕禄进了殿,对着上首坐着的吕后伏拜道。“侄臣参见太后。”

吕后饮了一口兰生酒,凤眸闪过这座昔日故居,闪过感伤神色,

“从汉七年长乐宫成,到陛下继位。我在这座椒房殿一共住了五年时间,当时朝中十分风险,如今想来,尚惊心动目。”

“太后娘娘说的是,”吕禄笑道,“只是如今太后苦尽甘来。得享富贵,这往日的不豫,便都过去了。”

吕后闻言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来,盯着吕禄的面,目光十分细究,带了一点点的探究,过了一会儿。才收回来,忽的道,“我看十二娘钟毓秀美,我很喜欢,想将他赐到陛下身边,做个美人。你看怎么样?”

吕禄深吸一口气,拱手笑道,“臣等多谢太后厚爱。只是十二妹没有这个福分,如今突发疾病,看起来竟是短时期好不了的模样,竟是受不起太后的恩典了!”

“没福分?”吕后扬声冷笑,“是啊。她的确少了点福气。”厉声道,

“别以为你们夫妻在长乐宫做了什么。我会不知道。我竟不知道,你竟行事如此手段,连自家人也会算计,简直枉为吕氏子孙。”

身为大汉太后,有着传奇的一生,吕后的怒火如雷霆雨露,吕禄却在怒火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犹如星火,

“姑母,”他的声音奇迹般的带了点幽微。

“你还记得当年先帝意图改立赵隐王为皇太子,却最后不能成。他是如何说的?”

“先帝高唱《鸿鹊》曲,言太子羽翼已成,他已经是无可奈何。”

他从榻上起身,步到殿前,展开双袖,深深拜了下去,抬起头来,目光藏着些无奈:“如今,张皇后羽翼亦成,我吕氏又何必捋其锋芒?”

吕后猛的将手上的耳杯狠狠的砸过去,“砰”的一声,砸在吕禄凛然不避的额角上。

“没出息的东西,”吕后暴怒道,

“吕家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窝囊废。还有本宫在后头给你们撑着,你竟连一决的勇气都没有,实在是枉为吕家子孙。”

吕禄的额角,便慢慢泛上一片红肿,他依然不避,抬头道,

“姑母说的都是对的,若是当年姑母愿为陛下迎进吕家女,吕家又不是傻子,岂会拒绝天大的荣华富贵?但如今未央宫局势已成,送一个吕家女进去,能砸起什么水花?姑母或许会看在吕姓的份上护着一些,但张皇后也是姑母的外孙女,若真的出了事情,姑母难道会为了个侄女处置自的外孙不成?纵然姑母衷心护了,又能护得了几年?”

他扬起头,掷地有声,“姑母,我吕家亦有骄傲,吕家女若进后宫,只能为皇后。若不可得,我吕家宁愿退出。”

“姑母,”听得吕禄的声音渐渐低下来,“姑母,”

“有了吕氏女在后宫,他日,说不定会重演陛下与赵隐王旧事。从前,我们站在陛下这边,终究得封尊位,如今,竟是要我们去帮戚夫人么?戚夫人下场如是,她本罪有应得,但吕氏已经习惯了昂着头,不可能再去低头了。”

吕后身子微微震动,复杂的望着这个侄子。

他今年才三十二岁,正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双眉如星,身强力壮,是吕家这一代最有才的人。但纵然是这样的吕禄,依旧害怕张嫣的威势,竟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枉自避了开来。

不知不觉间,张嫣在大汉的势力,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她的娘家吕氏都顾忌不已。如今她还在世,便已经如此。若他年自己故去,吕氏一族将会没落到如何样子?

……

“吕十二娘病了?”未央宫中,张嫣惊呼,神色十分讶异。

“是呀,”荼蘼神采奕奕的答道,笑的十分开心,“娘娘一直为这件事情担心。如今,老天都帮着娘娘,让这位吕娘子病了。可见得娘娘实在福气好。”

张嫣怔怔出神,右手摩挲着手中书页,过了许久,忽的道,“荼蘼,让人留意这位吕十二娘,他日若她兄嫂将她嫁出去,记得提醒我,到时候给她添妆。”

……

周夫人为吕禄包扎伤口,轻轻抱怨道,“那么大一个杯子,你便不会躲开么?枉自你还是个当过将军的人呢,便是太后姑母,真见你砸了,也舍不得的。”

吕禄沉默了一会儿,方笑道,“姑母心里恼,我们辜负了她的好意,让她出点气,也是应该的。”

周夫人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想起吕茹刚刚被送回府,惨淡模样,不免心中生出一点怜惜,“若太后已经改主意了,过个十天半个月,十二妹便好起了吧。毕竟——她也是吕家的娘子,总不能一直都这么病着。”

许久,她听不到答话,便抬头去看吕禄的神情,见吕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道,,“急什么呢?”

“邪风如体,可是要将养一年半载的。虽然是个姬妾生的,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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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五年末,当初避孕药一事过去了三个月之后,皇帝在长乐宫章台摆酒,意图让吕太后和皇后和解。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阿嫣莽撞了。”

他笑道,亲自斟了一杯酒,示意妻子,“……她定不会再犯,母后便看着点朕的面子,饶过她这一次吧。”

朱门朱柱,穹顶高耸,章台阁朱红相髹。张嫣接过丈夫手中的酒卮起身,抬起头来,忽觉吕后眸中闪过凛冽寒光,微微一惊,再凝神去看,却没有了。便不免疑心自己看错,上前一步,在吕后面前跪下,温声道,“母后,阿嫣对母后历来敬爱,之前的事情,阿嫣知错了,今次里向母后赔罪,母后若是恕了阿嫣,便满饮此杯吧。”

吕唇角勾了一勾,伸手取过张嫣手上捧的酒卮,“若是我不饮的话,陛下夫妇是否会觉得我不识趣呢?”仰首饮了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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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进,是以退为进的意思。

二七八:前奏

武信侯府中,吕禄伸手叩床案,忽的笑道,“说起来,阿茹病虽古怪,到底是亲妹妹,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慢慢养着,总能好的。……到时候,”神情若有所思,慢慢道,

“——也许会有新际遇,也是说不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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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六年的岁首大典依旧盛大华央。

那一日,张嫣头戴凤冠,梳四起大髻,身着刻十二组缯彩绘翚文的玄色袆衣,青玉组绶垂于大带,与刘盈并坐于未央前殿的高台之上,瞧着其下文武官员鳞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却依旧生出一种眩晕之感。

身边,刘盈察觉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侧首,用殿下众人不能清楚觑见的角度轻声问道,“怎么了?”

张嫣就觉得那只手极为宽广,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里,唇边开了一朵小小的笑靥,“没什么。”亦小声答道,“只是觉得彩云易散,好景难留,不知怎么的,有一种怕消散的感觉。”

殿下,朝见藩王拜贺完毕退下,京中列侯随之上前跪拜,刘盈在其中的间隔驳斥道,“竟胡说些什么?”又轻轻安抚道,“撑着点儿,岁首大典是绝不能早退的,等这儿结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灯架上九十六盏蜜烛,将前殿照的亮如白昼,张嫣微微侧首,瞧着刘盈的脸颊,他的线条落在眼中晕黄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觉痛楚。

少年时候觉得世事单纯,只要两个人相爱。就什么都可以了。真正开始走进婚姻,承担一个妻子的责任,才发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总要收敛起自己的棱角,折叠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让自己圆润的生活——

张嫣深吸了口气,朝着刘盈微笑。

但是,有这个人陪在身边,那么,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阶之下,藩王近臣相对宴饮,面前食案之上俱放着饮食酒浆。默默无声,偶尔抬起头来,便能看见,在未央宫最高的地方,帝后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气氛十分温馨。

……

新年第一日,皇后为太后奉食,笑道,“都说新年新气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后可要开心点。”

苏摩从殿外进来。笑道,“太后,织室刚刚进上来今年的新袜。你明儿个要用么?”

吕后便皱了皱眉,“放在一边吧。”不经意的抱怨道,“说起来,新袜上脚总是有些扎,反不如旧袜舒适。”

她用完了羹汤。将食具放在面前朱漆云气纹食案上,睇了张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该学着长大了。”

张嫣低下头来,诚挚道,“母后说的是,从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为是,从今而后,阿嫣受了教训,会学着改的。”声音平顺。

吕后看着面前的女郎,她青丝逶迤,微微垂颈项,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黄领缘,以及一段雪腻的肌肤,青春而明媚,犹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纵然受了些许挫折,生命的色泽依旧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经苍老陈旧的像一袭黯淡的袍子,落满了灰尘。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种凉薄来,

“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张嫣唤来豫章,“我记得私府里有山阴今年秋进上来的葛布?让人取过来一些,捣细了我要用。”

豫章应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么?”

张嫣道,“我想制一些东西。”

时人贵丝贱葛麻,两宫之中的贵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张嫣命宫人将葛布细细捣了,亲自操刀剪裁。当时给吕后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见了她的动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迟疑劝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让织室去做啊。”

张嫣抬头,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

“虽然太后看着已经谅解,但之前的芥蒂却已经是在了,我总要表现些诚意,才好让她心知。”

“可是……”荼蘼欲言又止。

要知道,张皇后虽在旁的上头多半聪明伶俐,心灵手巧,却偏偏从小少习女红。她出身尊贵,除了离宫的大半年时间,身边什么时候都没有缺过织娘,倒也一直没什么问题,这一次亲自缝制织物,纵然已经用足了心思,织物的针脚看起来,还是免不了有些粗疏。

张嫣也察觉了,自嘲笑道,“看起来,我的手艺还真的不怎么样——”

“娘娘,”荼蘼便安抚道,“手艺不要紧,要紧的是娘娘的这份心意。太后若是知道了,一定十分喜欢。”

张嫣叹了口气,眉宇间涌起担忧之色。

弥合的了的是一碗酒,弥合不了的是从前的心情。对她而言,吕后是那个活在她曾经见过史书的临朝称制女主,也是如今长乐宫中甘为皇帝儿子退让的一国太后。待着自己,好像已经足够宽容,又好似真心生了厌憎。人的感情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好像卫灵公对大夫弥子瑕,喜欢的时候,分吃一个桃子,是亲近;到了不喜欢的时候,便是罪行。有时候,她甚至忍不住怀疑,吕后已经查知了自己的身世,这才在心里疏远了自己。却偏偏,她已然近乡情怯,连问询都不敢。

“我的这份心意,阿婆怕是不愿意收吧。”

“怎么会?”荼蘼愕然,“太后当日不是饮了酒么?”

张嫣失笑。

“傻荼蘼。”

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

那杯卮酒不过是一个仪式。为了皇帝好,太后和皇后总不能长久龃龉。当日之事,刘盈不忍自己受辱,临时带走了自己,但终究十分突兀,等于是狠狠的折了太后的面子。自己是晚辈,又有错在先。必须得先低头赔罪,吕后也借了阶梯下来,面子上看起来,皇家依旧一片和乐融融,但骨子里,谁又知道如何呢?

想到这里,她不免不安,迟疑着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要让吕后真的回心转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迅速再生一个孩子。

那么。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连她自己都有些隐隐心动起来。

要这道。不同于前元七年之前,回宫之后,在长乐宫之前,她便动则得咎,心伤疲惫。既然无论从情感和实力上。吕后都不是她能够抗衡的人物,那么她就必须想法子调和和吕后之间的芥蒂。如果能够通过一个儿子来改善此事,自然是一件好事。更何况,

吕后对于自己腹中皇子的期盼,是真真切切的有很多年了。

她与刘盈身为子媳,若是连老母这这样一点想望都不能尽心实现。又如何说的过去?

……

张嫣低下头,给一只袜子开始绣宝相花花纹。

中元六年初冬,山东有地动传来。刘盈在宣室殿中忙到很晚,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夜色已深,张嫣已经熬不过沉沉睡去。他笑了一笑,亲了亲妻子的额头。轻手轻脚的上了榻。

因着很少做绣活,第一只足袜。张嫣花了小半个月功夫,才慢慢绣成。开始绣另一只的时候,便比之前手熟了不少,不过两日,便已经见了雏形。因着她只在白日缝制,待前殿那边报刘盈要回来的时候就收起来,直到快要绣完,刘盈都不知晓。

反倒是身为宫人,消息倒要灵通一些,管升这些日子便知道,皇后娘娘在缝制一双足袜,听说这些日子便要缝完了,眸子转了转,便在这日韩长骝不在宣室殿的时候,觑着刘盈批奏章疲惫休息的时候,笑着道,

“奴婢恭喜大家,”

刘盈收回了按着太阳穴的手,莫名道,“我喜从何来?”

管升将腰弯的极低,“……奴婢听说皇后娘娘最近在椒房殿绣一些东西,想来是给大家做的,大家和皇后夫妻和顺,岂非是最大的喜事,值得奴婢恭喜?”

刘盈十分意外,他知道阿嫣不擅女红,也就从未要求阿嫣给自己缝制东西,如何阿嫣忽然起了这样心意?心中泛起汩汩喜悦之意,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瞪了管升一眼,“贫嘴。”唇边忍不住漾出笑意。

管升笑道,“是奴婢贫嘴的。只是还请大家看在奴婢给你通风报信的份上,救奴婢一救。”

刘盈尚忍不住唇边笑意,不在意的道,“你这小子,如今在这宫中也是威风八面,还有什么是要朕救的。”

“奴婢再风光,也是承了大家和皇后的福气,”

管升道,“奴婢刚刚才想起来,皇后娘娘只怕存着给大家一个惊喜的心思,却被奴婢给在大家面前说破了,只怕皇后恼羞成怒,会对奴婢发作,到时候自然要请大家援手。”

刘盈忍不住指着管升笑起来,“阿嫣性子虽娇,却很少真正罚人的。最多不过刺你几句,管副总管连这几句话都挨不住么?”

心情动荡,便觉得眼前奏章看不下去,宣室殿中悬着的玄色帐幔看着也都索然起来,忍不住起身道,“叫宫人不必回椒房殿报信。”

朕回去瞧一瞧。

管升忍不住偷笑,弯腰应了,“诺。”

刘盈悄悄入了后宫的时候,张嫣却是毫不知情,正在绣手中袜衣的最后一朵花叶。吕后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之后,便不再用鲜艳的颜色,张嫣选的是酱红色的丝线,绣针穿过绣绷里的葛布,拉出其后丝线,忽听得殿外宫人报道,“大家来了。”声音已经是近了帘子,不由十分讶异,将葛布摞到一旁。

“阿嫣,”

刘盈探身进来,见到张嫣手边的绣绷,凤眸中闪过愉悦之意。

张嫣瞧了瞧天色,奇道,“这个时辰,你怎么回到后头来了?”

刘盈便掩饰性的用手背掩了口,不自在的咳了一声,“今天朝里的事不忙,我便寻思着回来陪你?”目光不自觉的又落到她身后的漆案之上,“咦,你在忙什么?”

“呃?”张嫣正想细说,刘盈已经是走过来,“怎么忽然想起来缝制袜子?你的绣工,朕不说也罢,本是打算一辈子也没指望穿上你制的衣袜了……”

“呃——”张嫣扬声打断,十分尴尬,“……那足袜,是做给母后的。”

**************

囧了,囧了。可怜的阿嫣!但是无论如何,女袜总不能做男袜用呀!

二七九:惊天

刘盈微微一僵,笑道,“原来是给母后的啊。”收回了手,心中瞬时就将管升给恨上了。

张嫣亦颇觉羞恼。

无论她的理由有多么充分,但在丈夫以为自己是为他缝制东西的时候,心中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候,揭破其实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纵然那个人是他的母亲,这份尴尬,也绝对不会觉得多么好过的。

“我……”张嫣一时手足无措,“你嫌弃我的手艺是不是?”颇有些恼羞成怒干脆先下手为强转移话题的意思。

“哪里有的事?”刘盈矢口否认。

……

椒房殿中的青铜兽首香炉袅袅燃烧,弥漫出清淡甘松香气息。朱色的帷帐垂下来,垂着的人影拉的很长。

“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母后制袜?”

“也没什么,”

张嫣垂首,轻轻道,“只是昨日听说母后嫌弃织室进的新袜有扎脚之感,忽然动了心思。想给母后做一双细捣的葛袜。”

“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喜欢?”

眉宇间盈着淡淡的忧虑,落在刘盈眼里,心中忽的一软,便觉得有一种类似细线牵扯的抽疼。

那个明艳真诚的少女,热爱了就敢大胆的说出来,心伤了就会转身就走的阿嫣,他一心眷爱的女子,在他的身边,一点点暗沉下去,变的患得患失。而他纵有帝王权势,满心宠爱心疼,亦无法护得阿嫣在自己的羽翼下,一直明亮的微笑,如同始终。

他想要安抚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但动了动手,终究觉得语言太过于无力,在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拥着妻子纤细的腰肢,在她耳边喁喁道,“阿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身边。”

过了一会儿,张嫣方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将身体放松枕在刘盈怀中,张嫣闭着眼睛,觉得自己有一点点伤感,亦有一点点理所当然的慨叹。生命中总是充满各种妥协。年幼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拿年纪还小的借口逃避一些,到了承担家庭的责任的时候,谁又不曾收敛棱角。稍稍委屈真心,做个众人眼中圆润的自己?

许久,刘盈抬起头,凝视阿嫣美丽的面容,又掠了掠她手边正在绣制的酱色花朵。忆起自己曾经误以为的百般欢喜和适才的尴尬,终究是忍不住心中的怨艾,哼了一声,含住她鲜艳欲滴的耳垂,轻轻的啮了一口。

“哎呀,”张嫣吃痒。在他怀中笑成一团,

“你做什么呢?”

“哼,”刘盈的语意极轻。“小没良心的。”微微转过头去,“平日里不动针线,好容易第一次见你缝制,竟不是给我。”

张嫣在他怀中转过头去,看见他侧过头。只露出半边侧颊,其上麦色肌肤上泛起很淡一层红晕。惊奇不已。

要知道,她跟了刘盈这么多年,见惯了刘盈温和持重,喜怒哀乐的模样,无论如何,终脱不了一种沉稳之态,却从来没有见过,如他今日这般,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又好气又好笑,新奇之中又不知怎的,涌出一种蜜意,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起来,曾经听人说过:每个丈夫都是父亲,丈夫,儿子三种身份的综合体,在需要将他当做丈夫昵爱的同时,有时候,也需要你像父亲一样的尊敬他;有时候,又需要你像儿子一样哄着。

心中喜欢,眉宇便涌现一种柔色,伸手揽住刘盈的肩膀,借力气在他怀中支起身子,道,“好啦。”笑眯眯的在他唇角亲了一记。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退开,悄悄道,

“我的手艺不好,你是知道的呀。若是你真的不嫌弃的话,等我把这双足袜送出去,外裳我是没胆子做啦,给你缝一件中衣,到时候,你只在我的椒房殿穿,不准穿出殿么,可好?”

杏眸微弯,声音娇软,得了刘盈一记瞪眼,却忍不住吃吃的笑,却是从目光里头能看的出来刘盈的羞恼和淡淡的喜悦。

“总要记得才好。”

……

第二日从寝榻上起身,石楠和扶摇伺候着她梳洗,忽听得鸣风上前恭敬禀道,“皇后娘娘,前些日子,奴婢家人托人给奴婢捎了信,说是近日到长安来看我,奴婢今日想要请假出宫探望探望她们。”

张嫣抿了抿金花胭脂,不在意的笑道,“既然如此,你便出去就是。”

鸣风面上便显出感激神色来,恭敬伏拜道,“多谢皇后娘娘。”

“我今儿除了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不会去旁的地方。”张嫣起身,换上一件姜黄冰纨雪团绒花短腰孺,“你在宫外可以多待一阵子,晚上宫门下钥之前回来就可以了。”

张皇后待身边宫人惯来体贴。鸣风点了点头,起身道,“那,奴婢这便出宫了。”

“娘娘,”荼蘼将她昨日已经绣好的葛袜用黄色丝绢包起来,问道,“你要将这足袜带去长乐宫么?”

张嫣的脸忍不住一红。

说起来,对于这双足袜,她真的已经下了十二分力气,但女红这东西做不了假,平日里动手的少,袜子上的针脚绣痕,便总是欠缺了一点。没有好意思拿出来,道,“且放一放,下次再说吧。”

“诺。”

倭堕髻如云逶迤,六幅石榴红长锦裙拖到脚踝,配上髻边的一支金凤衔五珠步摇,愈发衬的张嫣妩媚风流。正逢刘盈从校场晨练回来,打算回椒房殿换朝服上朝,望见从内殿出来的女郎,凤眸闪过惊艳之意。

张嫣腰肢极细,配上显线条的腰孺,领缘衣裾处俱掐了茜色牙,和着含蓄的雪团绒花花纹,和裙角手绘的一支兰花,缤纷出俗,清艳中带了一丝柔软的稚气,鲜活纷嫩如同春日花海,好像多年之前。她刚刚进未央宫的两三年时候,清纯中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柔。

“陛下回来了。”张嫣的杏眸闪过笑意,迎上来,声音温柔。

“嗯。”他含笑应了,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嘱咐道,“出门小心点儿。”情意切切。

今儿个是向长乐宫朝见的正日子,这些年来,张嫣虽然在夫妻相处中有着不少小脾性,但是在对着吕后的时候。素来礼数上是做的极诚的。

张嫣已经是行到殿门,回过头来笑,“知道了。舅舅。”最后两个字口出无声,唯有口型,神情略带点俏皮,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这一幕情景。在其后的数月时光中,一直留在刘盈心头,不停怀想,无法褪色。

——冬十一月乙巳日,张皇后朝长乐宫,过午方回。宫人赵氏荼蘼。姚石楠,杜扶摇三人相随,凤辇行到两宫相连复道之上。忽有十数名黑衣蒙面刺客不知从何处杀出,守道侍卫与宦者大惊,上前与刺客缠斗,赵长御护着皇后退到一边,面色惊的惨白。劝道,“皇后娘娘。有侍卫在前头挡着,咱们应该没事。但这儿着实有些危险,咱们还是先回长乐宫吧?”

张嫣蹙眉,点了点头,道,“也好。”便弃了步辇,从原路回头,匆匆经过复道三分之二路途的时候,忽听的“轰”一声,朱檐复道从中断裂,其下章台大道上行人一片惊呼,只见得复道的砖石和着粉尘无数从空中坠落,甲胄侍卫和黑衣刺客都站不住脚,落了下来……

荼蘼忍着钻心的疼痛,从尘土中爬起来,急声叫道,“娘娘?”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人影处处,哪里见得张嫣的踪迹?

……

紫霜毫笔“嚓”的一声在手中折断,刘盈震惊起身,玄色大袖荡起一道带风的弧度,犹不敢信闻,“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回陛下,”禀告的小黄门便战战兢兢的再说了一次,“……刺客行刺,复道坍塌,张皇后不知怎的,不见了踪迹。”

刘盈眼前一黑。

“陛下。”身边众人惊呼,似有数人抢出来,想要扶住他。

他勉强撑住,咬牙命道,“令郎中令宁炅带郎卫在坠毁复道旁搜索,不拘别的,先寻回皇后要紧。”

“朕亲自前去查看。”

九丈宽的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南军守住了两边道口之处,不让行人进出。宽广的御道之上,唯有昔日横跨长乐,未央二宫的复道,已经成残垣废土。现场的椒房宫人面色惊的惨白,微微啜泣,侯在原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问道,一张俊颜已经是抿的惨白。

“大家,”

荼蘼见了皇帝,犹如见了救星,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奴婢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时一切都好,皇后的凤辇如同往日一样从长信宫回来,行到复道中央,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群黑衣刺客杀出来。幸好有侍卫和宦者上前抵挡,奴婢等护着皇后退回长乐宫,刚走几步,复道就瞬间崩塌,所有人措不及防,都从上头摔下来。等奴婢站起来,再找皇后娘娘,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因着事态紧急,复道的土石还没有清理干净。刘盈立在张嫣失踪的地方,双手负在身后,在玄袖覆盖下,扣的死白。

长乐西阙宫门大开,吕太后的步辇亦从中而出,威严问道,“这儿究竟是怎么了?”

满道的军士宫人都伏拜下去,“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吕后扬眉冷笑,“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宫还怎么长乐未央?两宫是大汉最尊贵守卫森严的地方,居然在两宫之中,尚有不明刺客敢行刺,若不追查到底,如何了得?宁炅,”

郎中令宁炅上前一步伏拜,“微臣在。”

“你若没法子追查个水落石出,这个郎中令,便不要再当了。”

宁炅便从地上抬起头来,眸中射出赫然色彩,昂首道,“诺。”

刘盈忍住心头翻覆情绪,转头望着吕后道,“母后放心,此事朕定会追查到底。”他一字一字道,似乎在承诺,又似乎在说服自己,凤眸漆黑一片,声音呈出一种幽微之势。扬声道,“宣将作大监。”

“诺。”

身边便有一个小黄门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现任将作大匠杜祺穿过南军军士执戟守卫上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伏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杜卿,”

刘盈抬眸,看着眼前的臣子问道,“未央,长乐二宫复道乃前元初年由将作监筑造,如今骤然损坏,究竟是何缘故?”

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的面色看起来十足的差,杜祺不肯背负这样一个包袱,昂首铮然道,“陛下,将作监上下兢兢业业,并无问题。这两宫复道亦已然启用十年有余,往常都无半点事宜,这次出事,责当不在将作监,定乃有人蓄意为之。”

“杜大匠可要想清楚了?”吕后悠然道,“这未央长乐二宫,俱有卫尉把守,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严密守护底下破坏复道?”

杜祺额头渗出冷汗,将头叩的极低,不敢抬起,只是道,“臣任职将作监,对于宫殿护卫之事不敢置喙。也许是有人做了手脚,也许是因为侍卫和刺客对峙的时候,损坏了承重的柱子的缘故。但少府去年末才检查过两宫宫殿,绝对不可能只过了这么一两个月,这复道便自行出问题。”

刘盈盯着他,忽的问道,“若寻了最老道的工匠,可查的出问题何在么?”

杜祺抬头,望了望章台道上的复道颓垣,颓然道,“这复道凌空而架,损毁的又十分彻底,砖石柱子跌落在道上,只怕便是有过什么痕迹,也全都毁了,臣无能。”

长安城的天空一片青蓝,偶尔飘浮过一朵白云,刘盈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盯着天色。

这件事事发到如今,不过小半个时辰。事关妻子的安危,他愈发不能惊慌,要前后想个清楚。说起来,两宫宫掖守护不可谓不紧密,如果刺客一事有诸侯王的影子,他便当立刻派出大量军士,搜寻阿嫣的下落,愈早找到阿嫣愈好。

但是,若……,他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了。

说起来,阿嫣的皇后之位,其实并没有波及太多人的利益,而她与自己鹣鲽情深,终究也是后宫之事,与前朝无涉。能够以这样决绝险阻的方式对付阿嫣的人,并不多;而能够在两宫中做成这件事的人,更少。

刘盈再度深吸了一口气。

他登基已经过了十年,早已经不是那个在未央宫中无力护住幼弟的新帝了。当初,母后能够长驱直入鸩杀如意,如今,面前呈现的却是一桩无头公案,虽然并不是毫无痕迹,但是至少说明,来人不能直撄自己的锋芒怒火。

如果面前摆的是一盘棋,斗的是心机,是耐性,他需要用最大的心力,想好如何落子。稍一大意,便满盘倾覆。而自己的赌注若是阿嫣的话,他根本输不起。

二八零:憔悴(上)

这些年,未央长乐二宫分治,各有卫尉守卫门户,各自领命于皇帝与太后。***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虽然在宫殿门掖守卫十分严格,但两位卫尉避忌越界之嫌疑,对于两宫交接的地方,却都少有布置人力,这一条接通两宫之间的飞檐复道,就约定俗成的形成了一个空白区,也令当日张皇后遭袭之时,两宫的卫兵不能第一时间赶到救驾。但一国皇后竟然足未出宫,便这么消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若不是张皇后当日佩戴的那支黄金凤珠步摇在章台大道的废墟之中被找到,就好像一切都如同寻常,她当日一直留在椒房殿,从未出现在那处坍塌的复道中一样。

长安日落如血,悬挂在宣室殿背后的天际,刘盈负手站在前殿之前,凝视着手中的凤凰步摇,尚带着一丝属于金属的凉意。

它以纯金打治,凤凰不过掌心大小,弯颈屈回,与尾羽交接,衔着的五串珍珠,眸子之处,嵌着一对红宝,身上纹理细致,栩栩如生。他尚记得阿嫣那一天清晨从椒房殿出去,步摇从她鸦青的发髻上垂下来的样子,微微摇晃,尚带着一缕幽香。

而他摩挲着步摇冰冷的饰体,慢慢的,就像摩挲着妻子的肌肤。

“大家,”小黄门一路从宫阶之上奔过来,在他面前跪伏,深深的拜下去,禀道,“王陈两位相国此时正在殿外,求见大家。”

刘盈冷冷道,“不见。”

王陵和陈平想要说什么,他是猜的到的,也知道他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对于自己而言,阿嫣忽然不见了。对阿嫣的焦急担忧情绪,让他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便算不计他和阿嫣的夫妻情深,自己的妻子失去了踪迹,一个男人怎么可能在没有尽全力的情况下放弃寻找?

他闭了闭眼睛,不一会儿,便听见前殿之外传来老王陵扬高的哭泣声,

“陛下,老臣有事求见啊。”中气十足,仿佛能看见王陵义正言辞的神情,“……如今长安城九门齐闭,南军在城中大索两日,却仍找不到宫中刺客的丝毫踪迹。臣恐再这样下去,只怕会引起长安百姓恐慌,得不偿失啊”

这声音如是洪亮,饶是刘盈心思已定,听着亦觉得心慌,起身道,“朕回后头,管升,你出去替朕将两位相国请回去,记得,口气好一些。”握了手中步摇,从前殿北侧的阶梯离开。

安国侯王陵一大把年纪,却恭敬伏跪在殿前,将额头触于廷中砖面,曲逆侯陈平抱笏站在一旁,便微微尴尬。熬了一会儿,对守着殿门的小黄门和声问道,“陛下在殿中是否公事繁忙?”

“啊。”小黄门呆滞瞬间,立刻反应过来,含糊的应道,“是啊。”

“既然这样,”陈平,弯腰行礼道,“臣想着,臣便不打扰陛下,先告退了。”

中常侍管升奉皇帝之命出来,见了曲逆侯如此识趣,心中赞了数声,面上扬起笑意,温煦道,“陈相国,如今长安天也凉了,你回相国府的时候,还是行慢一点儿。***看书就到三*五*中*文*网***”

复又转身,对跪伏在地上的左相国王陵道,“王相国,陛下此时已经是离开前殿,进后宫了。命奴婢出来,请大人先回转。”

失去了女主人的椒房殿依旧金碧辉煌,却少了一份生气。得知帝驾到了,楚傅姆领了椒房宫人匆匆迎出来,在廊下伏拜道,“参见大家。”

;——庭中梅树虬枝劲桠,卧于一角,进了冬日,已见点点花苞。檐角髹朱红色漆,柔缓高啄。廊下挂了一行宫灯,在冬日的北风中轻轻摇摆。椒房殿一切依旧,还是阿嫣在时的模样,阿嫣却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只一名缃衣女官跪在殿门之下,身子看起来极是单薄,脸色惨白,双目慌浊,已经是摇摇欲坠。

“这是?”

楚傅姆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意味,解释道,“鸣风已经是个在这儿跪了一天两夜了。……皇后娘娘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自认有失职之罪,跪在这儿请求责罚。”

刘盈心中的怒火骤然扬起来,沉声道,“让她回去——”

他瞧着宋鸣风抬起头疲惫但透着讶然的眸,冷笑道,“你是皇后的人,待皇后娘娘回来了,自有对你有所处置。”

“朕是不会代她处置她的人的。”

宋鸣风悚然而惊,大声应了一声,“诺。”面色却明亮起来。

在殿下伏跪下去,“鸣风知道了,必用尽一切心力,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待到娘娘平安回来,奴婢会再向她请罪,自请得一个惩处。陛下,鸣风这就先去了。”再拜了一拜。她自小习武,体质较于常人好了很多,虽然跪了一天两夜十分颓丧。但一旦重新振作起来,便显出一分神采奕奕,十分精神,起身出了椒房殿。

刘盈一腔怒火悬于半空之中,又是为阿嫣欣慰,又是燥郁,空落落的没有一个着处,心中念念,都是妻子。自张嫣失踪之后,这两天的时间里,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之后的心急如焚几欲疯狂,到如今,他看起来已经平静的差不多没有什么异样,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将心中对阿嫣的怒火和思念一层层的压了起来,放在心中最底旁的地方,不去看,不去想。只一力稳着,用尽心力寻找阿嫣的下落。只因着他害怕,怕若是放纵自己想阿嫣,想着她如今面对的状况,他怕自己根本撑不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下一刻就做出什么事情来,若出于冲动做错了什么事情,反而害了阿嫣,他又如何面对,此后没有阿嫣的自己?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他知道的明明白白,但他忘记了,想念又岂是那么容易克制的,总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影随形的泛上来,挡也挡不住。刚刚他为了躲避王陵,从宣室回到后宫,明明没有打算回椒房殿,脚步却无意识的带着他回到这里。但如今,站在椒房殿的殿门之前,他却竟生近乡情怯之感,站在殿门之外,不敢跨进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阿嫣,”声音呢喃几近于无,梗塞在喉咙之间,默默难言。

韩长骝无言的跟在他身后伺候,看着皇帝的表情,忽的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

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这对少年夫妇的身边,将他们的所有故事起承转合看的清楚明白,未央宫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和张皇后能够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容易他们冲破了那么多险阻,跨越了那么多困难,终于能够琴瑟相和,幸福美满,以为能够相许相知,白头到老,却忽然遭嫉,逢此噩耗,再度被分了开来,更是连生死都不知道,莫非,苍天真的是见不得人好,这才非要再生些波折?

“咿啊——”女童含糊的的声响从偏殿传来。

刘盈浑身一震。

“好好。”

这两日,他为阿嫣的消失辗转焦急,竟是将这个女儿给忘了干净。

他失了妻子,犹如三魂丢了气魄,不能俱安。刘芷却自幼在阿嫣身边长大,忽然不见了母亲,又怎么会完全无事?所谓母女连心,只怕不知道多么难过。他这个当阿翁的却只顾得自己的伤痛,淡忘了她,着实是不该。

——繁阳长公主对于母亲目前遭遇的险情并不能够理解,只是她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见到娘了,虽然脾性随着母亲的教养和年纪的长大而渐渐好转,但这么长时间不见母亲,终究令她的脾气微微暴躁起来。这日清晨,她起身便冲到阿娘寝殿中寻找母亲的身影,自然没有见到阿娘的身影,已经是赌了气,白果伺候着她在廷中坐了一会儿秋千,便起了一身的汗。乳娘取了真红袄子为她披上,她身上却暖和的很,不愿意穿衣,推揉起来,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推拒着乳娘和白果,啊啊做声。

忽听得身后传来男子严肃的声音,“怎么回事?”瞬时肃静下来,众人回头,跪伏在地上,齐声拜道,“大家。”

刘芷越过众人,一头扎在阿翁怀里,不肯抬起头来。

刘盈抱起女儿,尚觉得双手微微颤抖。

怀中的这个女孩,是他和阿嫣的孩子,面容清艳,娇软的身体发出炙人的热力,明暖的像是初生的朝阳,又像是他和阿嫣全部生命的延续。

“下去吧。”他吩咐道,声音不自觉的放柔。

;乳娘应了一声,“诺。”领着宫人匆匆从殿门退下去。

阿嫣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本就该当将好好照顾的好好的。

刘芷紧紧抱着阿翁,将头埋在刘盈怀中,不肯抬起。刘盈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安抚道,“好好,你不要怕。”想要将她的脑袋从怀中拉出来,刘芷却分外固执,咿唔出声,越发将头死劲低着,不肯服帖。

刘盈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不再勉强她,叮嘱道,“好好,你要乖乖的,等着阿翁将你阿娘带回来。”

刘芷在刘盈发呆的时候,从他肩膀上悄悄抬起头来,看了阿翁一眼,小小的脸蛋上,神情似懂非懂,很快的又重新埋进去,一双小手,越发将父亲抱的紧紧的。

三日后,刘盈往长乐宫朝母亲吕太后。

长信殿的墨绿色帐幔垂了下来,“陛下担心阿嫣,我是知道的。”吕后的声音带着一分和蔼和缓慢,眼圈微红,

“可是陛下要记得,你是一国之君,你要为大汉子民保重身体。若是你这般挥霍自己,便是阿嫣知道了,也是不会高兴的。”

刘盈便抬起头来,凤眸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移了开去,轻轻道,“母后的教诲,朕听到了。”语气低平。

从长乐宫出来,管升问,“大家可要招御辇?”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拂袖道,“不用。”也不搭理从人,径直沿着宫道前行,将从人落在后头。

他走的极快,皇帝仪驾只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前面皇帝纷飞的衣袂。忽然到了长乐西阙,皇帝忽然停下来,从人们措不及防,吃足了力气,才止住势头,没有撞上前去。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阙门之下,看着长乐西门外雄丽高耸的双阙,和其外空旷的章台大道。

在半个月之前,这儿本应有一座辉煌的复道,从章台大街上临空跨过,交接未央、长乐二宫,文采琳饰,雕龙画栋。世事变幻,犹如白云苍狗。现如今却已经是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大街街面。因着之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依旧又南军之人守卫街道两侧,九车并行的空旷街面,此刻空无一人。

而刘盈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妻子当初失踪的地方,仿佛入痴。

良久之后,刘盈轻轻吁了口气,道,“回吧。”

式道令应了,往前跨出一步,称道,“天子驾出,众人警。”

先帝之时,未央长乐两宫之间,本无复道连接。今上登基之后,以未央宫作为日常起居处政之所,因为常往长乐宫中朝见母亲。帝驾每日里来往于两宫之间,便须清道章台大街上的行人,出警入跸,太过于麻烦,乃命将作大监做复道,太常叔孙通闻而谏之,“乃以帝置于高祖衣冠之上,不孝。”上惧而欲毁之,叔孙通又道,“我闻古往今来,皇帝是不会做错事的。”于是在长安城中为先帝做原庙,改祭于城中。直到当日事情发生……

;此后,终孝惠皇帝一世,虽然朝长乐宫清道警跸制度依旧,未央长乐两宫之间的这条复道,却再也没有修建起来。

也挺意外自己卡文卡这么多天的。其实也不能算卡文,我知道我要写什么,但觉得写出来的东西无法表达我想表达的情感,力度欠缺。而且写了不少片段,却没有办法把给穿起来。写完了这一章,接下来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二八一:焦悴(下)

未央前殿筑于外宫高台之上,从南到北,宫殿依次上升。宣室殿庄严沉扑,位于宫城最高之处,冬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刘盈披了一件玄色大氅,负手站在宣室阶前,俯瞰未央前殿,整个大汉皇朝的锦绣宏图,在他的面前次第展开。

“陛下,”韩长骝从廊上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轻轻唤道。

刘盈轻轻应了一声,回过头问道,“有没有阿嫣的消息?”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作答,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他的意愿能够决定的,因此,最后他只能轻轻答道,“没有。”

然后,他就看见,皇帝的凤眸瞬间黯了下去。

妻子出事,刘盈心中担忧不已,情绪也就显得十分焦燥。最让他难以言说的,是,在他心中,竟是最怀疑自己的母亲。

他明知道这并不应该,

但细细思虑过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千里之外的匈奴,除了长乐宫的母后之外,又有谁能在自己坐在帝位上的长安城,一击雷霆,掳走一国皇后,并不留丝毫痕迹?

而母后对阿嫣的心结,近年来,也是愈演愈烈。

这些年来,妻子与母亲的矛盾。他都看在眼中。阿嫣性子自我,不乐意折腰。但母后偏偏是希望万事都顺着自己心意的人。自阿姐鲁元过世之后,少了阿姐在中调和,愈发显得剑拔弩张起来。他居于二人之间,十分苦恼,但在此之前,纵然给他千万次机会,他也不会想到,母后竟会对阿嫣出手。

在妻子失踪之后的最初。刘盈便在心中,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了一个对手,反复的推演,若母后有意对阿嫣动手,她会如何筹谋,又会在各种情势下有如何的反应。自己则一边做出通彻全城寻找的模样,一边谨言慎行,生怕激怒了母后,反而陷阿嫣于危难之中。只悄悄的命人在暗地里查找母后身边可能得用的每一个人的踪迹,期望在不惊动母后的情况下。找到阿嫣的线索,从而先一步救出妻子。

然而,时间一日日的过去。郎卫却依旧没有传出好消息,这让他忍不住失措,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而自己毎拖延一日,阿嫣便多一日的风险。这种沉重的负担几乎禁不住让年轻的皇帝疯狂。勉力维持着。仿佛只要再有最后一点刺激,便会爆发。

十七岁的张偃坐在郎署堂上,听着郎卫再一次禀报没有找到消息,蓦地起身提起手中宝剑,

“我再带人去索一遍。”

“——鲁侯,”宁炅一把拉住他。劝道,“如今天色已经晚了。这些日子,我们前前后后已经将长安城翻过两遍。”便是你再去亲自带人全城搜索一趟,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不若,还是侯一侯吧。”

他话虽好意,但张偃忧心胞姐。如何听的进去?抬起头来瞪着宁炅,眼眸已经呈出赤红之色。语气冷的像冰渣子,

“那不是你姐姐,你自然不放在心上。”

宁炅愣了愣,只觉得额头青筋直冒。

他本是今上为皇太子时的潜邸旧臣,今上登基之后,任为郎中令,掌着皇帝扈卫安全之责,虽无侯爵之位,但实实是皇帝最心腹之人。然而眼前这个少年更非一般人,却是张皇后胞弟,吕太后的嫡亲外孙,纵然是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只得压下心中火气,平和劝道,

“鲁侯心思焦急,我自然也清楚。只是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还请鲁侯稍安勿躁。”

张偃稍稍冷静下来,便也明白自己莽撞了。

阿姐出事以后,自己那个皇帝舅舅用自己,便是因为自己是阿姐的嫡亲弟弟,是最希望阿姐能够平安回来的人。但他并无太多实务经验,真正要在茫茫长安城中寻到阿姐的踪迹,还要多多倚重宁炅。这些年,他离开富贵安逸的信平侯府,独自一人在洛阳历练,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自我的侯府公子,一想明白,便立即起身,诚心道歉揖道,

“偃刚才莽撞了,还请宁君见谅则个。”

宁炅连忙上前扶起他,“鲁侯礼仪重,臣不敢当。”

“只是偃实在担心家姐,”张偃已经是红了眼圈,一把抓住宁炅的手,求道,“家姐与偃自幼感情极好,家姐出了事。偃着实已经是方寸大乱,还请宁君鼎力相助,若能平安找到家姐,信平侯一系感激不尽。”

“鲁侯言重了。”宁炅道,声音有些无可奈何。

他瞧着张偃的背影,心想,鲁侯年纪虽不大,倒并无太大骄气,能屈能伸。又有着这样高贵的身世,便是无什么才能,这一辈子,也是高位无忧了。只是张皇后——

这么多郎卫天罗地网的寻找张皇后的踪迹,却一直无果。想来,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他身为皇帝最亲信的郎中令,这些年,皇帝对于这位皇后的感情,他是知晓的,也就越发心惊肉跳,转眼又记起皇帝秘密吩咐他的话语,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

张皇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两宫之中出了事,身为深爱妻子的皇帝,刘盈焦躁担心,本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竟会怀疑是吕太后做的,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皇家的事情,子弑父,父亡子,并不少见。但相杀到这个地步,让宁炅不寒而栗。

他以潜邸信臣的身份,从龙上位,做上郎中令一职。不能不说是官运亨通了,但在这一日未央宫的星空下,在心中生出凉意,不由得起了待这件事结束了辞官归家的念头。

不如归去,

这长安虽好,却非老死之处!

********

棕红色的地衣上,织着柔美的云气花纹,吕后从寝殿中起身,看着朱雀铜镜中自己眼角遮也遮不住的皱纹,不由叹了口气。

岁月不饶人。纵然再有经天纬地的豪气,也挽不住时光匆匆流逝的尾巴。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她忽然奇异的想起已经龙驭上宾多年的先帝刘邦来。

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是不是也有这样无力的心情?

她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当时的痛苦,却是自己和刘盈的福音,假若刘邦身强力壮,再多在位几年,安知他是否能够回天,将这个皇帝的位置传到那个如意小儿手中?

一个人的衰老死亡竟是亲人儿女的福音,那么。他是否做人足够失败?如今,刘如意死了,戚懿死了。那些曾经让她不快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她吕雉,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女子。

苏摩捧着铜盆进来,将帕子在热汤中拧了,伺候吕后净面。

“阿摩在想什么?”吕后不经意的问道,眉梢唇角。俱含着笑意。

“奴婢在想着,”苏摩将帕子摞在汤盆中,取过一只朱漆篦子,站在吕后身后为吕后梳头,小心翼翼的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还没有消息。元公主和皇后母女情深,若是地下有知的话,该有多伤心啊!”

她的满华。也去了!

吕后蓦然心中一恸。

怒意却渐渐泛上来,缓缓遮住心恸。

她牵扯嘴角笑道,“我也很担心阿嫣啊!但,”

“可能是年纪大了。”

她偏了偏头,不顾苏摩挽了一半的青丝。站起身来。苏摩不敢扯痛了她的发丝,连忙松手。一头斑白的头发便散了开来,泄露了她早已苍老的事实,“愈大就愈信命。这命里的东西,是避不掉的。如果……如果阿嫣这次真的出了事,”

她郁郁的叹了口气,“可能,就真的是命罢。”

“啪,”苏摩手中的篦子便倾覆在地上。

吕后凤眸一挑,回头笑问,“阿摩这是怎么了?”似笑非笑的模样。

“没什么。”

苏摩胆战心惊,拾起了篦子,勉强笑道,“奴婢只是不小心,一时惊到了。”

“是么?”吕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

“那阿摩可要小心一些,一时惊到了没关系,若是一世都惊着,可就不好了。”

……

“……辟阳侯审食其毎数日入长乐宫一次”

郎中令宁炅将查到的行踪禀报给皇帝,“期间滞留长信殿,至申时方出宫。”

六十四支蜜烛在殿中两侧两排灯架上依序燃烧排开,将宣室殿照的亮如白昼,烛光照在皇帝疲惫的面色上,染上了淡淡的昏黄之色,眉心跳得几跳,刘盈复又问道,“那吕氏的人呢?”

“吕氏人中,郦侯吕台闭门不出,镇日在家饮酒作乐;洨侯吕产虽呼朋饮酒作乐,仔细排查,并无真正出格,建成侯吕泽与武信侯吕禄亦一切正常。便是陛下曾经提到过的长乐卫尉杜延之,还有大谒者张泽,臣都秘密使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在郎卫耳目之下,没有发现什么无可疑之处。”

郎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力量,大多出身陇西六郡良家子,由皇帝简拔,亦只效忠皇帝。是长安城中最精锐的一只力量。花了这么多天的功夫,竟连阿嫣的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刘盈心中一阵烦躁,扬声斥道,

“长安城就这么大的地方,皇后总不可能凭空消失,郎卫查了这么多时日,竟什么都回不了给朕。宁炅,朕很怀疑,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宁炅哑口无言,拜道,“臣无能。”

刘盈闭了闭眼,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再去找,若找不回皇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挥退了宁炅,他细细思虑可能的漏洞,却始终不得头绪,不由得心里急起来,快步行到案前,取笔写诏,不意碰到茶盏,滚烫的热水泼出来,溅到手背上,微微惊呼一声。

“大家,”管升吓了一跳,连忙赶上前来,“可要?”

“滚。”

皇帝已经是发作道。

皇帝的脾气一向十分温和,在他身边伺候,是极好做的差事。管升少见的见了皇帝发怒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不敢撄他的锋芒,沉默的退了出去。

刘盈喘息着坐在了宣室殿的地衣之上。

长安城就这么大。阿嫣出事伊始,北军便及时关闭了长安九门。此后三天,城门虽然开启,但对于出入百姓都严格搜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森严的防卫下将阿嫣带出长安去。因此,阿嫣现在定然还在长安城中。但,正如自己所言,长安城就这么大,郎卫前后三次大索长安城,都没有发现阿嫣的踪迹。阿嫣如今又究竟在哪里?

阿嫣出事的时候,他极度忧疑,不知道动手的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更甚者,是万里之外的匈奴人。但他自信,没有人能够在长安城劫走自己的妻子,而不留下一丝痕迹被自己的人发现。除了。

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

因此,阿嫣出事后的第三天,他便笃定,这件事与母后有关。

对于这样的结果,在他心中,不知道是提起了心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阿嫣是个女孩子,若是落到母后的手中,必不会受旁的侮辱。但身为一个儿子。他也十分了解自己的母后。母后历经苦难,心性酷烈手段狠辣,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十分喜欢。但若转了憎恶,动起手来。也是不留半分余地,若是真的恨了阿嫣。只怕阿嫣多半会无幸理。

而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他作为皇帝权威日增,母后的影响较自己登基初年也就有所下降。如意在未央宫中横死的时候,自己无法悖逆母后,却腰斩了对如意亲自动手的杨力士。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对于张皇后十分宠信,纵然是母后,也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命人在自己的羽翼下伤害阿嫣。她能够动用的,也只有自己极度心腹之人。他命郎卫一一盯着吕家一系与太后亲信仆役,相信总能找到这些人的动作,从而找出阿嫣,但经过这么些日子,居然毫无所获,纵然再劝着自己冷静,也有些惊慌不定起来。

“参见大家。”

椒房殿中,荼蘼领着宫人拜见道。

刘盈点了点头,“下去吧。”

荼蘼轻轻一颤,抬起头来,露出苍白消瘦的面色,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看着疲惫焦虑的皇帝,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叹息了一声,带着人退下了。

刘盈极目看着阿嫣曾经待过的寝殿,朱檐依旧,帐幔柔和的下来,在腰上用组绶挽起,形成一个柔软的弧度。饕餮香炉被掀开盖子,里面尚放置了新添的沉水香……一切都和阿嫣尚在的模样一样,只是佳人失去了踪迹。

“大公主——”伺候的人惊慌的声音从廊上传来。

繁阳公主赤着脚,从侧殿奔出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中,委屈痛哭起来。

刘盈安抚道,“好好,不哭,”

他抱起女儿,苦笑道,

“小鬼,你知道什么?你阿娘对你掏心掏肺,她若是回来,你可要对她孝顺。”

刘芷嘶声哭了好一会儿。她听不懂刘盈的的话语,但阿翁熟悉的怀抱大大缓解了她这些日子思念母亲的焦虑情绪,泪水渐渐收了起来,抽抽噎噎,眼眸红彤彤的,大大的凤眼里尽是水意。

刘盈只觉心中骤痛,对阿嫣的思念,也就愈发痛楚分明起来。

阿嫣,你在哪里?

你在不知名的地方,可觉得寒冷?

你可害怕?

刘盈回过头来,椒房殿中帘影低垂,无语徘徊,仿佛在下一个刹那,佳人从中走出来,眉似远山,眸如秋水。不由激动起来,喊道,“阿嫣,”却在下一刻,只闻见扑鼻沉水香,哪里有妻子的身影。

刘盈骤然心酸。

阿嫣,

明明我们昨日还花好月圆,两相缱绻。只要和阿嫣你在一处,我便觉得这天青日朗,世事没有不顺心处,纵人生有些许遗憾,只有有心,总能补全,怎么就忽然,琴弦一个急转,由盛而衰,不得归途?

明明头一天晚上,你还陪在我身边,弯着眸子,笑盈盈道“等过一阵子,我给你做一件中衣。可好?”怎么第二日一次普通的早晨离别,就骤然分别,再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我尚在等着你缝制的中衣,你却已经是杳然无踪

我是如此思念着你,既然已经尝到过和你在一起的甜蜜生活,又如何能够回到失去你的日子中去?一生一世独憔悴。

刘盈抱着女儿娇软的身躯,只觉得心中抽痛,抱着女儿,“你娘那么狠心,抛下了我们。待她回来,我们不理她好不好?”

刘芷咿咿呀呀摇头,瞪着阿翁。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明明知道她听不见自己的话语,却觉得她像是为母亲出头,大力反对自己的话。、

刘盈苦笑了一声,又觉心酸,抱紧了女儿。

“好好,这未央宫,如今也只有我们父女两相依为命了。”

……

长骝站在椒房殿门前,焦急的等待,过了一会儿,方见皇帝抱着大公主出来。连忙迎上去,

“大家。”

“将大公主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宣室殿。”刘盈吩咐道,眼光扫过椒房殿之后的掖庭,“将掖庭里的人都给朕看好了。绝不能出乱子。”

韩长骝吃了一惊,不敢再说,弯下腰去。“诺。”

……

长安城风声鹤唳。所有潜藏的风波却都掩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周夫人一身玄色朱缘深衣,脚踏云纹歧头丝履,匆匆领人迎出武信侯府,笑着对中常侍寇安道,“阿监奉太后之命前来,臣妇来迟,实在是怠慢了。”

她是吕后最看重的子侄武信侯的夫人,寇安亦不敢托大,笑的眯了一双眼睛,和善道,“周夫人实在是客气了,奴婢不敢当。前一阵子,阿茹娘子病了,太后担忧吕娘子,命奴婢领着江太医特意前来为阿茹娘子诊治。”

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周夫人迅速按捺下心思,恢复正常,笑道,“原来如此,阿茹得太后厚爱,夫君和我实在是感激不尽。——阿监请随我来。”

她领着寇安穿过武信侯福,来到吕茹居住的园子,拭泪道,“当日十二妹的病情十分烈,夫君和我都为她十分担心。命她在园中将养着,好在,现在总算也养的比之前好一些了。”

寇安微微一笑,“夫人仁义。”

寝卧之中,吕茹被侍女春儿扶着行出来,对周夫人勉强拜了一拜,“阿茹见过嫂子。”一身白色禅衣,身形消瘦的如同一抹影子。平添一份荏弱,竟比从前在宫中的时候看起来多了一份动人风情。

寇安眸中的笑意就愈发深了,“奴婢参见吕娘子。”

他恭敬了行了礼,温声道,“奴婢是奉太后之命前来,领江太医为吕娘子瞧病的。”

吕茹矜持的一拜,“阿茹谢过太后恩德。”

年过古稀的老太医上前,隔着座屏为吕茹诊脉,过了一会儿,收回手,起身禀道,“侯夫人,吕娘子的病情好转,想来,再将养一阵子,就能彻底好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周夫人爽朗笑道,“她的二哥和我都担忧着呢。如今能够有这样的好结果,实在是邀天之幸。便是朱姨娘,听了也该放心了。”

寇安便一笑,躬身道,“既然如此,奴婢便先回宫了。说起来,太后还等着吕娘子病好了,接进宫里看一看呢。”

寇安申末进了武信侯府,宁炅酉初便知道了,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往宣室殿求见皇帝。

刘芷自出生便一直宿在椒房的偏殿,刚刚到宣室殿,小孩子十分娇气,便有些择床,刘盈哄了几句,待她睡了,才匆匆从后殿出来,问道,“可是皇后有什么消息了?”眸中含着期待。

宁炅迟疑了片刻,“皇后娘娘的下落还没有消息,只是……”

“怎么?”

刘盈的眸子沉下来。

“武信侯府传来消息,长乐宫的中常侍寇安奉太后命去武信侯府看望吕十二娘。此后,吕娘子的病情便据说开始好转。”

宣室殿上的夜空呈现一种明朗的墨蓝色,刘盈望着天色,忽然升出一种恨极的渴望。

吕十二娘,他是知道的。

他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表妹,但是再那样激烈的冲突之后,短期内他也不想再与母亲争执,便无可无不可的拖延了下来。此后,吕茹重病被送回武信侯府,他亦乐观其成。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愿望,是希望达成的。

他少年苦难,位履至尊,如今一身帝冕,坐在高高的宣室殿之中,看起来是尊荣无限,什么都有了,但他心中的愿望其实朴实而又简单:不过是希望身边家人和和睦睦,和阿嫣相守到老。

却偏偏,连这么一点点渴望,都不能实现。

母后在他少年的时候曾经教导他:只要能够登上这个帝座,便能够掌握天下。但他如今连枕边的妻子都无法保护,那么,他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来人,”他钝声吩咐道,“摆驾长乐宫。”

苏摩匆匆的从寝殿迎出来,“参见大家。”

“起来吧。”对于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姑姑,刘盈还是比较尊敬的,勉强自己用和缓的语气道。脚下不停,“我去看看母后。”

“大家,”苏摩连忙叫住了刘盈,“这时候,太后已经入睡了。”

“哦?”刘盈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道,“既如此,我自会轻着,不会吵醒母后的。”

苏摩愕然。

“怎么?”刘盈微微沉了面色,“不成么?”

皇帝与太后乃是嫡亲母子,纵然亲近,亦是应当的。太后纵然已经疏淡了皇后,但对于这个皇帝儿子,在长女鲁元去世之后,亦是当做眼珠子命根子,心疼到心底去的。苏摩又哪里有胆子对皇帝出言,连忙伏身道,“奴婢不敢。”

吕后觉得自己走在长乐宫朱红色的殿堂中,檐牙高啄,不闻人语,似乎整座长乐宫,只有自己一人,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名女子在前面廊上行走,不由扬声喝问道,“谁?”

女子回过头来,一身黄色明光锦深衣,挽着椎髻,抬起温厚的脸庞,面上一片伤心神色,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爱女鲁元。

“满华,”

吕后欢喜异常,“你怎么进宫了,都没有遣人告诉我一声?”声音到了这儿,忽的一顿,这才想起,自己与女儿已经是天人两隔。

鲁元却是不说话,只伏跪在廊角,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地上,额头触于其上,不肯抬起。正如她当初弥留之际,撑着在病榻上,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自己一样。

她猛的从梦中惊醒,闻得熏香沉沉,寝殿之中一片寂静,头顶上褐色四阿纱帐随风飘扬,正松下了一口气,忽见脚踏上羊角宫灯的照耀下,一抹淡淡的黑影投在身侧床屏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唤道,“谁?”

“母后,”身边的人已经伸出手来,扶着她倚着床头坐起。

“是皇帝啊。”吕后吁了口气。

二八二:心曲

“陛下,”她瞧着儿子,嘴角扬起一抹温煦的笑意,“你怎么忽然在这个时候来我这儿?”

声音含着母亲对儿子特有的温柔。

刘盈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凤眸中蕴着一片悲凉,

“母后刚才,是梦见阿姐了么?”

他移开眸光,凝视着寝殿中默默燃烧着的青铜瑞鹤香炉,仿佛没有看见母亲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这些日子,我也常常梦到阿嫣,”

“阿嫣丢了的这些日子,我整夜整夜的梦着她,想着她在不知名的地方受苦,我这个做丈夫的,却没有法子救她,就辗转反侧,无法安眠。母后,”

他从脚踏上站起身来,替吕后拉起滑落的朱红锦缎凤纹被衾,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替她掖了,动作轻柔而温体,“——你说,阿嫣如今究竟在哪里呢?”

吕后唇边的笑意就一点一点的淡漠下来,凤眸微微一挑,“那么多郎卫翻遍了长安城都找不到,我这个深宫中过的老婆子,又怎么会知道?不过,我想着,阿嫣吉人天相,当是不会有事的。”

刘盈深深的凝视着母亲,过了一会儿,方垂下目来,凤眸里泛起一抹薄薄水光,

“母后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多了。”轻轻喟叹,

“你真是出息,”吕后忽然暴怒起来,掀了被衾,赤足下榻,指着面前的男人骂道,

“不过是一名女人,便将你弄的这么要死要活的?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这天下,有那么多好女子,多的是比她张嫣美的,乖巧的。都是任你采择,你却偏偏只迷恋那么一个,为了一个张嫣颓丧成这幅模样,你对的起将大汉江山交到你手中的先帝么?对的起——”

这么多年为你含辛茹苦的我么?

“母后,”

刘盈扬声道,含着烈焰的双眸骤然直视母亲,“——纵然天下有再多的美而巧的女子,她们都不是阿嫣。”

他的声音慢慢呈的悲凉下来,

“这些天,没有阿嫣的日子。我常常反复的记起来,初见阿嫣的景况,和阿嫣初嫁入未央宫的样子。那一年。我在北地涉险,平安归来之后母后你责我妄为。那时候,我觉得,让母后为我担心受怕,我十分歉疚。可是对于亲自去北地带回阿嫣,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这些日子,没有她在身边,我便觉得吃饭睡觉都不安。早知道日后我会如此爱她,当年我绝不会冷待她多年。”

“母后,”

“既是你当初让我娶她为皇后。如今又为何见不得我们好好在一起?我想着,也许,她要是回不来了。我也就活不下去啦。”

“啪——”

刘盈的脸上现出一个清晰的巴掌印痕,吕后气的浑身哆嗦,指着刘盈道,“你这个不孝子,我养你这么大。将你送到皇帝位置上,就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女子去死么?”

“我也想做到你口中的有出息。”

皇帝凤眸发红。冲撞道,“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做一个你心目中合格的皇帝,做的还不够好么?可是,哪怕再是皇帝,我也想身边有个知心意的人陪着。我经历了那么多,才得到一个阿嫣。这世上我真心爱的人不多,阿姐早逝之后,除了母后,我只有阿嫣了。”

为什么,偏偏是母后你容不下阿嫣?

吕后赤足站在殿中棕红色地衣上,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儿子,冷笑,“你装什么情圣?陈瑚死后,你不也就这么过来了么?还不是照样娶新人,搂着你的美人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陈瑚,

刘盈蓦然微怔。

——这个名字,却是许久没有人在未央宫提了。

她是自己做太子的时候娶的妻子,在先帝驾崩之前意外身亡,母子两命。四年之后,自己迎娶了阿嫣,汉时没有追封皇后的例子,先帝时候住在长乐宫,后来,自己登极之后搬入未央,身边关于那个女子的痕迹,已经是几乎全部被抹掉了。

“那不一样。”刘盈问自己心中所爱所欲,慢慢的答道。

“阿嫣和陈瑚是不一样的。”

“陈瑚是我见花开的欢喜,凋谢之后,我十分难过,但终究还是能恢复起来,继续往下走下去。可是阿嫣,阿嫣——,”

“阿嫣是我生命里的一根骨头,”

拿掉了她,我怕,我根本没有直立的力气。

“娘亲,”他终于低下头,发出一声惨淡似哭似笑的悲吟,“我不想这样的。”

“我也想对的起父皇交给我的万里江山,想对母后孝顺,想孝悌兄弟,想照顾万民。”

可是,我更加想念阿嫣。

“若是没有了阿嫣,我真的不知道我会怎么样,该怎么办。若我连我最爱的人也保护不了,这个皇帝,我做的又有什么意思?”

***********

武信侯吕禄进宫晋见皇帝,行到宣室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殿中传来男童稚弱稳健的声音,“儿臣拜别父皇。”

是淮阳王刘弘。

他怔了片刻,在原地等候,见殿中刘弘小小的蓝缘玄色陈留锦深衣的身影在纁色地衣上端端正正的再拜,方起身退了出来。转身露出一张年弱但文秀的容颜。

“臣参见淮阳王。”

吕禄行了拜礼,姿态鲜艳。

刘弘怔了怔,道了声,“不敢当。”还了半礼,笑道,“武信侯入宫,想来是父皇有召,弘便不打扰,先回去了。”

小黄门从殿中出来,宣道,“大家让武信侯入殿。”

吕禄脱履入殿,见皇帝一身玄端,倚在殿上凭几,透过殿门瞧着淮阳王愈行俞远的背影。

“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咳了一声,坐直了身体,不在意的笑了笑。“过了年,淮阳王已经有十一岁了,朕打算放他就藩。”

“就藩?”

吕禄愕然,抬头看着皇帝。

数月不见,皇帝的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眼圈之下,有着掩不住的青灰色泽。

“陛下做如此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本来臣是不该置喙的,”他失措答道,“但……淮阳王毕竟年纪还小。”

他竟完全觉得摸不准皇帝的心意。

说起来。淮阳王虽然生母出身卑贱,但刘盈目前并没有其余皇子,他便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不容朝臣忽视。在张皇后失去踪迹的如今,后宫颇经动荡,皇帝却在这个时候要遣这个唯一的儿子出京,究竟是出于什么打算?

“也不小了。”

刘盈扯起唇角微笑,却没有透出太多的笑意。“他的几个皇叔也是在这个年纪就的藩。朕本就有此打算,偏偏过了年事情颇多,才拖到了今天。”话音忽然一转,“听说你府上有一位妹妹,最近颇得母后喜欢?”

吕禄愈发吃惊,起身伏拜道。“臣妹资质粗陋,不过是托了点运气,才得太后青眼。”

“武信侯太客气了。”

刘盈淡淡道。“能得母后喜欢,定然不会是个不好的。说起来,他是建成侯的幼女,便也算得是朕的表妹,朕虽没有见过。也不能不表示一番。听说,十二表妹如今已经到及笄之年。朕给她指个如意郎君如何?郦家的少子看起来就不错,不若结一个秦晋之好,也不枉你和郦况的情分。”

“这——”

吕禄目瞪口呆,顿时觉得汗如雨下,顷刻之间,浸透了重衫。

“怎么?”刘盈微微一笑,面上看不出喜怒,“莫非武信侯觉得朕这个媒人不够分量?”

吕禄纵然满心苦涩,也不得不伏拜道,“臣不敢。”

这一声下来,吕十二娘吕茹的终身便算是定了。皇帝的权威重于一切,既然已经明发了话语,便是长乐宫中的太后,也不能更改。

“啪”的一声,吕后手中杯盏被掷在地上,摔的粉碎,“皇帝竟做出这样的事情——”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满殿宫人噤若寒蝉。

过了许久,吕后方缓过来,疲惫道,“皇帝他终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心思也敏锐了起来。”

她做了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把吕茹送到他身边。刘盈抢先一步洞察先机,先将吕茹遣嫁出去,她纵然再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苏摩为吕后捏着酸痛的肩膀,勉强微笑着劝道,

“奴婢实在是不明白,”

你纵是不喜欢张皇后,“你对这位十二娘子实在是太看重了。若是当初的未娘子就算了,这位十二娘子,不是奴婢说,无论容颜,德行,心性都不是顶尖。纵然被陛下做主嫁出去了,天下除了吕家的十二娘子,还有多少好女子。就是吕氏一族,也不见得不能找到一个比她美比她聪明的,又何必——”

将所有心思放在一个小小的吕茹身上。

吕后烦躁道,“你懂什么?”

“阿茹是没有多么好,天下也的确是有太多的美女,但我真正想要的,还是一个有着吕家血统的皇子。”

吕茹虽不够聪明,不够漂亮,但她是故建成侯吕释之的女儿。

自己出生吕氏,嫡亲的哥哥只有两个,为周吕侯吕泽与建成侯吕释之,汉朝立国之后,都已经过了壮年,子息都不算盛。子孙两辈之中,妙龄未嫁的女子,只有吕茹一个。

别的女子再好,生出来的皇子,母家都不姓吕。保不得吕家下一世的荣华富贵。至于那些所谓的吕家族人?

吕后凤眸微挑,冷哼一声。

秦汉之际,一个家中通常只有嫡亲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俟兄弟年纪大了,父亲便会分家。自己老父当年从单父到了沛县,其中本就有瓜葛。说是同族之人,但其实远远不是那么亲近。族女虽然同姓一个吕字,若只是许婚给一般权贵,自然会紧紧攀附皇帝舅家,

但,

若是给了她们一步登天的资格,侍奉皇帝,甚至于将来的某日产下皇子。日后,这个吕皇子侥天之幸登上了帝位,母子二人心中会记得的又是谁?是嫡亲血脉的外祖舅舅,还是曾经捧他们上位的族兄族舅?

若是到了那样的地步,还不若容忍张嫣呢。至少张嫣记得情分,是嫡亲吕家的。

*******

水滴打在灰土岩石上的声音,滴答一声,隔了很久才落下来,仿佛悬在心头的重物。

左足上尚有着脉脉的疼痛之感,是当日从复道之上摔下来,跌伤足踝所制,没有得到很好的包扎,过了这么多天还泛着丝丝痛感。

面前放着一小盏清水。张嫣取过饮了,觉得凉意浸透五脏六肺。手足之上的锁链哐当当的作响,她坐直了身体,再一次打量着处身的这座石室。

它看起来不是很大,不过三四丈见方,光线暗淡,听不见外界一丝声响,想来是位于地下,只殿中一枚小小的蜜蜡燃烧着,照出一块微弱的晕黄光泽。张嫣伏卧在室中一隅的木榻上,在不明白目前处境的时候,只有待在黑暗中,才能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叮咚”一声,头顶传来门开启的声音。不一会儿,便闻得来人踢踢踏踏下得台阶的声响,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女头上梳双螺髻,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放在她的面前,一双扑闪闪的大眼睛瞧着张嫣,十分好奇。

张嫣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这位日日给她送食水的女婢,是一个聋哑之人。

——当日,她从两宫间复道跌落,在所有人惊慌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一个人从北后用一张浸湿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她不过瞬间便昏迷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这件地室,不见生人,只有这个哑女常常前来为自己送干粮食水。

想来,捉她的人对自己颇为忌惮,怕自己从来人口中套出消息。

但,没有关系。

她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

幕后的人不管是何人,这样将她生擒了来,又软禁在这座地室之中,便绝不至于是存了将她活活困死在这儿的打算。只要没有到绝望的时刻,她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下去。

地中岁月不知长短,亦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张嫣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忽听得室外石阶上传来临近脚步声,却不是那名哑女——这脚步声轻盈而舒缓,远异于哑女沉重跳脱的声音。

她在黑暗中直起背来,肃穆而坐,瞧着石门开启的方向。

仿佛过了一刹,又仿佛是天长地久,石门从外推开,蓝衣女子提着灯笼走进来,面庞映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中,显得圆润而又带了一份陌生之感。

“我想了许久,究竟是什么人?”张嫣呼了一口气,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还是要说一声,实是没有想到:——是你。”

**********

大家可以猜猜是什么人呀!

二八三:妾心

张嫣趺坐在清简的木榻上,挺直背脊,抬起头来看着来人,呼了一口气,“虽然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还是要说一声,实是没有想到:——是你。”

女子将手中提的青竹桑皮灯笼轻轻的放在室中石桌上,抬起头来,瞧着张嫣微微一笑,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身长玉立,青蓝色同色缘襦裙贴身窈窕,长长的衣带从腰间垂下来,婉转修长,鬓边三彩珠玉簪子微微晃动,唤道,“皇后娘娘,”不是别人,却正是增成殿的丁七子。

“在此前,”丁酩笑吟吟的,“我也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皇后娘娘。”矜持的目光便做不经意状,扫过坐在室中木榻上的张嫣:

冬日渐渐深了,地下更是比宫中燃着炉火寒冷的多。背后筹谋的人将张嫣软禁在这儿,倒也没打算就这么将她冻死,也曾命哑女送下来一套冬衣。但自然不同于皇后袄子的华美厚重,不过是普通素色袄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陈旧,如今披在张嫣单薄的身体上,再加上张嫣多日寝食不安导致的苍白脸色,令国色如张嫣,如今看起来也有了几分落魄。

——椒房殿中的张皇后,素来高高在上,竟也有这样的时候,一身狼狈的坐在空旷地室中的简陋木榻上,和立在一旁气定神闲的自己比较起来,仿佛亦矮了半个头。

丁酩心中微微自得,唇边亦扬起淡淡的笑意,“咱们的皇后娘娘又有没有想到过,你也会有这么一天?”

张嫣垂眸,淡淡道,“我从来不想不好的事情。”

丁酩一噎。

在下来地室之前,她也曾经想过。这个女子半辈子平顺荣华,于最花好月圆,万事无忧的时候骤然落下,如今孤零无依,生死未卜,前途不明,她应当是怎么样子呢?是慌张的不知所措,或者是没有休止的失声痛哭?她想过无数的情景,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张嫣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是能够云淡风轻。

意外情况的发生让她在一瞬间有些失措。然而,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娉婷朝张嫣走近。声音清幽笑道,

“皇后可知道你现在所在的地方在哪里?”

张嫣微微一笑,“我大致知道一些。本来,我还不能确定这儿具体是哪儿,但如今见了丁七子。便晓得了。”

“这儿是七子所居增成舍地室,是么?”

“你怎么知道?”

丁酩面上难以遏制的闪过惊讶神色,“太……那人明明说了,这地道除了她和当初动手的工匠,不会再有多的人知晓。”







此。

张嫣闭了闭眼睛,

虽然明明在心底已经隐约猜到。但从丁酩口中得到证实,一瞬间,张嫣还是觉得心恸若死。

阿婆。

阿婆,

我还记得长乐椒房中那些遥远的,快乐真挚祖孙情谊,你却早已经能够放下。吕太后不愧是史上以女主之身手段酷烈统治了整个中国八年的女子,感情这种没用的东西。一旦取舍,便抛弃的干干脆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有她还困厄在当初的情分里,犹豫迟疑,浑没个皇后手腕。可是我,终究不敢相信,你既然恨我到如此地步,拼着图穷匕现两败俱伤也要除去我。

张嫣忽然想起史上的前少帝。那个本应该存在,却被自己和王珑共同设计除去的孩子。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时空,一切按着原来的历史脉络发展,他将被托于张嫣名下,在做了皇帝数年之后发现自己的身世,然后说出“欲刃之”的话语,被吕后囚禁在永巷之中,活活饿死。

当他在永巷的时候,是不是和如今的自己一样的心情?

眸中的水意坠下来,她拼命的忍住,在丁酩面前越发的挺直了腰,撑住最后一缕刚强,“这两宫之中,能让我一丝一毫都不知道的,实在很少。就如同——我就不知道,丁七子是如何和长乐宫的吕太后联手一样。”

“看皇后娘娘说的,”

丁酩抿唇微笑,已经是在瞬间掩去了适才失控的情绪,“谁说动手的是太后娘娘了?这两宫之中,谁不知道,太后可是娘娘的嫡亲阿婆,疼娘娘比陛下还要多。娘娘这么说,可是会让太后伤心的!”

她说的圆润,张嫣却蓦然心中一动,一种奇妙的感觉让她生出认知,顾不得理会丁酩,扬声叫道,“阿婆,阿婆,你在哪里?”起身向石室入口阶梯的方向奔过去,被足上的锁链绊了,狠狠的跌下去,摔在冰凉的石地上,手足俱是火辣辣的疼痛,力竭的跪落下去,依旧扬颔呼唤,

“阿婆,阿嫣知道你在的。我不信你这样的狠心。”睁大眼睛,看着石室门开之处婉转盘旋上去的方向。

那儿寂静无声,仿佛黑洞中猛兽张开獠牙的巨口,要将送上来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我不信……”张嫣胡乱着摇头,粉面之上泪如雨下,“你便是真的要对付我,总要当面跟我说个清楚,给我一个说法。这样子对我,我不服气。”面上已经满是泪痕。

室里室外无人应答,一时间,空气里只余她抽噎的啜泣声,悄然无声,空气中留下一抹浓秣的幽香,宛如夜色中的玫瑰。

丁酩站在她的身后,瞧着她的痛苦,只觉得拢在广袖之下的双手气的微微发抖,尖声道,“皇后觉得落到如今的境地不服气,又可曾问过别人服不服气?——”

能够做到七子之位,并且在赵颉和王珑都相继谢场退幕之后,依旧留在未央宫中,丁酩圣宠虽然不如赵、王二人,亦是难得的美人,一身青蓝色襦裙将修长的身躯勾勒出来,青丝袅袅,清雅动人。如今怒视张嫣。温婉的面色因着怒火渲染而显出一分明艳逼人,

“你虽是陛下明媒正娶的中宫皇后,但掖庭中如今住着的十几个七子少使,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在你嫁入未央宫之前,我们就已经侍奉陛下了。之前你椒房专宠春风得意,可曾念得一丝半分掖庭之中我们这些嫔御的苦涩无奈?你本是中宫皇后,身份尊贵,便是本事大,让陛下多宠你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我们谁又比的过你?但你竟霸着陛下,半分不让他出你的椒房殿,是要将我们活活逼到绝路么?”

张嫣拭干面上泪痕。一双眸子因经过泪水洗涤而愈发清澈冷冽,“所以,你联合太后对我动手?”

“怎么,”

丁酩瞧着她,淡淡笑道。

自在这间地室中遇见张皇后,她便一直没有争到上风,如今似乎终于在张嫣面前找到了优势,反而从容起来,有了一种猛虎搏兔的悠闲,

“不可以么?”

她的眼神蓦地明亮起来。胸中的义愤如同出鞘的剑,从眸中射出,直刺张嫣。

“你身为陛下中宫皇后,当知陛下如今已经三十春秋,膝下却只有一子,是有多么不妥,你不会不知道。你自己既然一时生不出皇子。却不肯让陛下宠幸妃嫔,是否太过自私?你在椒房殿中枕着他的手臂欢笑入眠的时候。可又知道,掖庭之中有十数个女子辗转饮泣不得入眠。”

她情绪激烈至极,带着说话的时候身体亦瑟瑟发抖。张嫣瞧着这样的丁酩,目光奇异。增成殿的丁七子素来温婉,如今忽义烈起来,亦有一种让人目眩的光辉。她沐浴在这样的光辉下,微微迟疑,道了一声,“你……”却又吞下了想说的话:

你……也是喜欢刘盈的吧?

虽然同为一个男人的妻妾,但她和丁酩的接触实际上并不多。回到未央宫之后,与刘盈琴瑟相和,便更不愿意多见这些嫔御惹自己碍眼了,除了岁首和每月初一,十五的朝拜,免了她们的请安。上一次见丁酩,尚在中元六年岁首大典内命妇晋贺皇后的时候。印象中的丁酩,一直是一个冷静审慎的女子,她从来没有见过丁酩这么情绪激动义烈的模样。

说是为掖庭中的所有嫔御,但她最重要的,说的还是自己吧。

丁酩,是爱着刘盈的。

认识到这个事实,她忽的在心中升起一种荒谬之感。

在此之前,与刘盈耳鬓厮磨,她一直知道他还曾经有过别的女人,掖庭中的这群女子,对于她的意义,在于她们是她爱情不得不背负的原罪。但除此之外,她并不觉得她背负着毁了她们爱情的责任。赵颉和王珑于其说试图在刘盈身上寻找的是感情,不如说更多的是**和权势。又比如木樨,看起来是一片痴心了,但因着从未和刘盈真正相处过,便也显的有些虚茫。

直到面对丁酩激烈的指责,她才意识到:在这些掖庭中默默守候刘盈的女子中,也是有人什么都不要,只是纯粹的爱着刘盈的。

那个男人是她们两个共同的丈夫,事到如今,她深爱刘盈,从来不曾后悔。但丁酩恋慕着自己的夫君,又岂能说是做错了?

错的只是这该死的时代,这一夫一妻多妾的的婚姻制度。

但,丁酩却是爱着她的丈夫的。

张嫣抬起头,用极其认真的目光看着丁酩。她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在用另一种忧伤而热烈的心情,爱着她的丈夫的。

明明此时,她还身陷囹圄之间,前途多惘,不知有没有机会回到刘盈身边。但生命的感性依然留存,十分复杂。似乎有一些酸涩,又有一些微微的痛楚。一时间,两个女子,在这间狭小而空洞的地室,一坐一立,默默对视。时空身份所带来的间隔在一刹那消弭于无形。

思绪电光火石,不过瞬间光阴,丁酩望着张嫣,忽的问道,

“张皇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地室之中分明无风,这一刹那,石桌上烈烈燃烧着的蜜烛烛光却忽然跳跃起来,仿佛一缕泄而不得的心火。她慢慢的道,“六年前,——就是前元七年,匈奴入侵。县官病重的那年,你究竟在哪里?”到了最后,仿佛字有千钧,压在舌间,慢慢吐了出来。

张嫣微微诧然,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眸子在地室暗淡的天光中便显得分外妖娆璀璨,“你怎么忽然想问这个?”

丁酩却不理会她的问题,双手拢在袖中,在地室中走了几步。声音沉沉宛如梦幻,“当年的未央宫可真是乱啊!”

“北地匈奴入寇,县官在甘泉宫一时气怒攻心病倒。笃病不起,被送回椒房殿养病。长乐宫中吕太后掌政,不久便有皇长子封王,袁美人新起,——”

她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凝着张嫣,“那时候,宫中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在私下里悄悄的传,县官只怕要不行了,皇长子刘山即将登基。美人袁萝也将成为大汉新太后。我却偏偏不信,我怀疑县官当时根本不在未央宫中,但我身份低微。不要说见一见县官,连靠近当时的椒房殿都不能。”

她微微侧过头来瞧着张嫣。

这段时间的囚禁终究损毁了张嫣一些,她倚在石壁之上,衣裳陈旧,神情微微憔悴。但纵然到这样的境地。一身落魄,依旧掩不住国色天香的资质。容颜美艳,天生一段风流,连自己这个女子看着都觉得出神,何况男子?又兼着正青春年少,和皇帝有着深厚情分,几经辗转才能在一起,难怪皇帝对她如是专宠,自前元七年之后,张皇后产大公主之后,皇帝在后宫之中的行踪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椒房殿。

“可是,我很想问你,”她的声音幽微,如金玉相击的清亮,带着一丝凉意,“当时,那个据说在椒房殿侍疾的张皇后,真的在未央宫中么?”

她垂眸敛目,双手垂于袖中,微微交握,看起来意气舒扬。

张嫣想,这样的女子,骄傲聪慧,必得承担多一些的痛楚。但对于她们而言,纵然是痛楚,亦要真实,绝不接受和平的虚假。

这也是对于她的尊重。

所以,她亦垂眸,轻轻答道,

“不是。”

“那个时候,我人在北地。”

“北地?”丁酩愕然重复,显得有些失措,“怎么会?”

但她也终究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是将所有的关窍想通。一时之间,一股悲郁之气从心底泛上来,咯咯的笑着弯下腰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

他既然如此爱你——

他爱你,爱到,即使你已然离宫远走,他也为你封锁所有消息,让你有路可以回头;他爱你,爱到,宁知道北地凶险,也亲身相赴,只为了将你带回来;他爱你,爱到,为了你险些丢了性命,也丝毫不悔,不加一指于其身。

你们在未央宫中成婚,在北地结缘,历经苦难而感情愈显其真纯美好,可是,我呢?

丁酩只觉心中酸痛,几乎站立不住。

我也是花季年纪的女儿,也曾与你花前月下共赴鸳鸯帐。却被你们给丢在身后,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如今,我今年不过二十六岁,我不过才走完人生的一般路途,就要在这巍峨绵延的未央宫中虚度,为你们的爱情陪葬一生么?

张嫣垂眸,面上神色一丝也无,不知道是在为这个聪慧女子悲悯,还是在心伤自己将要面对的命途。

丁酩抬起头来,看见张嫣娇俏的容颜。

她瘦骨伶仃,青丝挽成简单的攒儿,系在脑后,素面可人,眉若远山,眼如秋水,当真是一等的美人。这些日子,她不见了踪迹,皇帝在整个长安城中找遍了角落,担忧的刻到骨子里去,自己却看着这张容颜极恨,只觉得怒火焚烧了理智,蓦然恶向胆边生,执起巴掌,摞在她的颈项之侧,“张嫣,你这般让人讨厌,信不信我敢打你一巴掌?”复又咯咯的笑,“陛下找遍了整个长安城,却根本不知道,你就被我们藏在未央宫的脚下,你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又怎么样,如今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是任我处置。”

“啧——”

她伸出一根手指,抚摸着张嫣脸上的肌肤,白腻的如同初雪一般,迷乱赞道,“真是美。”

“信平侯府的张娘子,果然国色天香。”

面孔蓦然一沉,“如今落到我手上,还当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后么?我便是打死了你,你的陛下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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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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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祥明理的婆婆,贤德淑良又恭顺的小妾,心底良善的妯娌,性子温和、身体柔弱的书生丈夫,这么好的一家人,偏她是第三者插足,恶妇一枚;呃,和离虽然路漫漫,为了幸福光明的未来她也要奋斗不是?

在和离之前,是做恶妇继续“欺负”人家良善,还是去小柴院做凄凉怨妇?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呵呵,女人的书的优点就是冲突特别多,能够带动读者情绪。11月1日上架。

二八四:石室

张嫣伸出手,轻轻推开了她置于自己脸颊之侧的手臂,目光清凉之中,尚带着一丝隐秘的怜悯,

“你不敢的。”

“咯咯咯——”丁酩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用手指抚过服帖发鬓,笑的凌厉而又讥诮,“你凭什么说我不敢?”

我的人生因为你而落到这般可悲可笑的地步,如今,我在这苍茫的未央宫中已经一无所有,也就无可失去,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张嫣凝视着面前因为情绪激动而显得有些失控的女子,目光太息,仿佛是为了丁酩,又仿佛是为了自己,

“因为,我如今虽困在这石室里不知明日如何,你却是要走出这石室的。”

人是一种群居的动物。只要不能隔绝身边的所有人,你的所作所为,便绝不是只关于你自己。

如果她的下落只有丁酩一人知晓,丁酩便是在这儿杀了自己,只要没有被人查出来,便也没什么关系。但当日复道之上的事情,自己虽然还没有推敲出全部关窍,却绝不是丁酩一个掖庭中的失宠七子能够做到的。

也就是说,虽然丁酩如今能够独自出现在这间石室间自己面前,她的身后却一定还有着别人注视着她们的一行一动。她的目光瞟过石桌上的清水干粮,目光微微闪烁,“那个人……哪怕真的要我去死,也不可能容忍你加一指侮辱于我。”

张嫣掩饰住心中怨怼,倔强的挺起胸来,凝视着丁酩,目光自矜又骄傲,“丁七子不是个蠢人,倘你只有自己一个人,也就罢了。”毕竟。若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但你在老家蓝田却还是有家人的,你不可能不顾念他们。便是为了他们,你也不会乱来的。不是么?”

丁酩的眸中闪过羞恼怒意,一瞬间简直真想要下狠手,毁了面前这张娇艳的脸蛋,却在最后关头生生止住,胸脯微微起伏不定,蓦然笑起来,笑意悲凉。“你说的没错。”盯着张嫣,神情奇特。

真的是太对了!

她忽的忆起蓝田的日照,在微风的天气里。温暖的阳光照下来,打在田地间的粟穗之上,一片碎金色的光芒,沉甸而蜜实。

她于先帝七年以家人子身份被征入宫,三年后跟了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刘盈。仅仅十四岁,一忽至今,已经有十五年。这么多年的时光过去了,许久之前家乡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了,却忽然在此刻,无比清晰的想起了临行时亲人的模样:

那一天似乎也是秋日。粟麦成熟的时候,年迈的阿翁红了眼睛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送她,阿娘眸光充满忧愁。在她踏上车门的一瞬间失声痛哭。七岁的小弟追着送她去长安的宫车在田垄上追赶了许久,最后嘶哑的声音消失在不断倒退的风中,再不与闻。

家乡的南风如此熏美,终其一生,她却都是吹不到了。

掖庭中的日子荒芜贫瘠。便越发思念起记忆里流光溢彩的家乡。她便是连自己都不要了,又如何能不念及在老家蓝田翘首相盼的亲人?

丁酩退了一步。笑的便极讥讽,“张皇后果然心思敏捷,——难怪他那么爱你。”

可是,你们的爱置我于何地呢?

最后,她回过头去,轻轻道一声,“张孟瑛,我恨你。”

木屐轻轻敲打石室地面的声音竹简远离,“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我等着看,国色芳华,椒房独宠的张皇后,最后是如何收场?”

石桌上的蜜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努力挣扎着,拼命用自己最后的残躯换一段短暂的光明,终究精疲力竭,无声熄灭。只留下一地蜡痕。

室中便陷入一片黑寂。

张嫣抱着自己孤单的双肘,在无人的地室中缩到一角,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浑身瑟瑟发抖。

并不是对未来没有一点恐惧的。相反,她正是因为心中极度不安,才越发的在来人面前伪装坚强。

长乐未央两宫之下的地道挖掘的十分隐蔽,除了先帝刘邦,只有当初的匠人和将作大监阳成延知晓。后来,阳成延升任少府,投靠了吕后。吕后却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思,没有告诉刘盈。她如今被困在地道之中,除了哑女和丁酩再也没有见过旁人。而她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有再高的智力,在锁链之前也徒呼奈何,只能被动的静静等待幕后真正的人出现。

但正因为如此,在丁酩面前,她越发的不愿弱了声势,被看低了去。

低头既然没有半分作用,她又为何要勉强自己低下头去。而她终究也是骄傲的太久了,无法容忍自己在刘盈别的女人面前低下头去,只好越发的挺起背脊,维持自己可笑的自尊。

丁酩说:我等着看你是如何收场!

我会如何收场呢?

她亦不知道。

她知道历史上的走向结局,却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于是在多年前,就试图努力改变历史。从她一力促成刘盈出战淮南的时候开始,历史就生生的被她扭转了模样,所谓历史里的人物走向和结局也都将或多或少的发生变化,纵然是她自己,也迷失在了历史的潮流中。不知命运的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

这个时候,她本应该在朱红软香的椒房殿,和丈夫相亲相爱,一旁,荼蘼捧过来一盏蒙顶茶,漆在朱红髹漆耳杯之中,馥郁起一片蒙蒙的香气;如今却形单影只,坐困在这座四壁简陋阴寒的地室中,不见天日。

鼻间微微酸苦起来。

她刚刚,很想对丁酩说,“我很抱歉造成你如今的状况,但是我不会道歉。”

她没有法子为这件事情道歉。

对于丁酩而言,夜夜空守增成殿,冷对烛火,确实是惨淡难熬的;但自己爱着刘盈。这份心思也是没有错的。我总不可能因为怜惜你们受的苦,就将自己的丈夫让出去。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就好像欠下了债务。难得相互喜欢,才能平等相待,鹣鲽情深。这中间情意唇齿,又如何能再插入第三个人?她心里总有一股倔强,凭什么,这世上男人喜欢女人,就要求女人为其守身如玉。若是一个女人喜欢男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人左拥右抱。同时拥有别的女人?所以在云中,她对刘盈说,“你可以善待她们。但是不准再和她们有关系,若是舍不得那些莺莺燕燕,大可以现在就转身离开,若还存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趁早就死了这份心。”

相爱的感情那么美。我们总要定一些底线来维护它。如果能够死心,没有你,我依旧能够过另一种很好的生活。可若是在爱情里还要忍受别的女人的困扰,她宁愿在一开始就喊了结束。

因此,她想,在某种程度上。她还是有些对不住丁酩的。

很久以前,楚傅姆曾经教导过她:总要给旁人留一条后路,才能两相长久。回到未央宫之后。一直谨记着傅姆教导她的话,无论是改革宫制,还是处置宫婢,都尽量留下了余地。但惟有在掖庭的那些嫔御上,她左思右想。也没有最后拿定主意。

刘盈是她最爱的男人,她一步都不愿意退让。但除了供给这些嫔御优渥的物质生活之外。她并没有及时给这些嫔御安排一条生路,也曾经想过将她们放出宫去,却也担心刘盈和吕后反对——刘盈也就罢了,吕后已经和自己关系够糟糕了,害怕她继续不满发难,就拖延到了现在。如今自食恶果,也是活该!

她只是十分的想念丈夫和女儿。

刘盈,你如今在做什么呢?

先帝营长乐未央二宫,在宫殿之下做地道,沟通长乐未央两宫各个殿堂,道路曲折迂回,复杂弯曲。两千年后,遗址留存下来,尚留痕迹。两千年前的刘盈和张嫣不知道,两千年后的嫣然却曾经观访过未央宫遗迹,站在当时已经荒芜一片的龙首原上,看着昔日未央宫的遗址。两千年的风流过去,那些曾经金碧辉煌巍峨富贵的地上宫殿已经全部消亡,唯有地下的地道,留到了两千年后,沧桑伶仃。

泪水在暗夜中落下,晶莹灼热,打在地上,仿佛没有一丝痕迹。

刘盈,你如今是否是在长安城中天翻地覆的寻找妻子的踪迹,却怎么也无法想到,我便被困在你咫尺之外的未央宫地室之中。

深冬天气寒冷,这一夜愈发降了气温,中夜便十分的凉,张嫣探身唤了几声,石室之上却杳然无声,没有丝毫动静,她亦没有什么力气,便只好将身上薄薄的被衾裹的更紧,就这么撑到了第二天早上,脑袋就有些昏昏沉沉的,哑女送食水下来,发现了她状况不对劲,连忙唤了丁酩。

“怎么烧成这样?”丁酩皱眉,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她轻轻哼了一声,于昏沉中睁开眼睛,便看到丁酩清丽的容颜。

“所以,张皇后,”

丁酩见她兴了,便收回手,态度安闲似笑非笑,悠闲道,“你瞧,做人不能太铁齿。昨儿个你尚觉得没有什么可求我的,今天便病成这样,你若是肯求我一求,我便让人给你熬药,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张嫣瞟了丁酩一眼。身体的热度将她的肌肤染上一层粉红色泽,杏眸眼嵌在瘦削下来的脸颊上,愈发显的大的惊人,复又低了下去,静默无声。

“你……”

丁酩怒意勃发,甩袖回头怒道,“你既然自己都不想要命,我又为你吝惜什么,你就熬着吧。”

“张孟瑛,”她忽的停下脚步,眨着秋水一样的眸子,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似自我讥嘲,又似诅咒,“有一天,也许,你会死在这样的骄傲上。”

……

不管如何,到了下晚,哑女送来了一床厚被子,替张嫣盖上,又拉扯了一下张嫣的手,一双眼睛水灵纯稚,清澈的似乎能透出人的影子。

张嫣恹恹的看了她一眼。

所有人似乎都觉得这哑女无知无觉,是最不会泄露秘密的。却不知道,张嫣少时与景娘相识,后来又亲自带着刘芷,和这种聋哑之人相处自有一套相熟的法子,每日里不过趁着哑女下来送食水的时候处上一阵子,已经是和哑女十分相熟。此时浑身虚软,没有力气,便勉强安抚的笑了笑,示意哑女自己不适,没有心力陪他。

哑女便站在她榻前发了一会儿呆,忽的转身回去,过了不足一刻钟,便又重新从增成殿奔下来,将一样东西塞到张嫣怀中。

张嫣被怀中冰凉的触觉一刺激,打了一个哆嗦,取了出来,这才发现,皮鞘之上刻着古朴的花纹纹路,竟是一把带鞘的匕首。

饶是张嫣高烧无力,一时也发起呆来。

之前,她刻意交好哑女,自然也是希望能够通过哑女得到一些助力,帮助自己逃出困境。锁链的钥匙是机密之物,哑女不易接触到,她倒也不指望。便希望哑女为自己寻一些防身之物。“求”了数日,哑女始终似懂非懂,她都已经不太抱希望,今日她却给自己送了这把匕首来。

张嫣指了指匕首,又指了指哑女和头顶,打了一串手势,想要意图询问哑女,这匕首是哑女自行领悟自己之前的意思,还是上面的人让她送下来的。

哑女却只一径微笑,面上一片空白。张嫣只得悻然放弃去追根探底。无论如何,能够拿到这把匕首,对自己而言,总是好事。

卧在坚硬简薄的榻上,之前的风寒似乎更深了,张嫣拥衾,睡的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怎么,竟不自觉的想起少年时和阿母在长乐宫时的情景。

那时候,先帝刘邦尚且在世,她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对刘盈还没有除了亲人孺慕之外的别的感情。那时候,阿母还活着,陪在她的身边,虽怀着弟弟张偃,却依旧将自己当做眼珠子一样看待,吕后亦疼宠自己,长乐宫中一片和乐融融。虽然曾有阿翁入狱和匈奴和亲的烦心事,终究都曲折解决,自己眉梢之间,都荡着欢喜之意。

如今回忆起来,竟已经是幸福如天堂。

她留恋着那时候的好时光,半梦半醒之际,似乎听得有人在耳边叹息了一声,不由呢喃唤道,“阿母?”

二八五:真幻

来人身子微微一震。

阿母,是你么?

昏沉之间,眼睑好像有千斤之重,张嫣努力睁开,想要看清楚来人。阿母,可是你在黄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儿,这才魂魄来入梦,探望阿嫣?

深红的袍地色在眼底渐渐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铺陈,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辉,目光微微向上移动,见了一张已然显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荣的容颜,一双凤眸微挑,凌厉而又威严——过了好一会儿,张嫣才反应认出来,不是入梦的慈母鲁元,却是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是阿婆啊,”

一种极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头。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还是一种终于兵刃相见的解脱之感。

张嫣不动声色的从她破旧的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终究手足无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现在在做梦,还是,你终于肯过来见我?”眸光迷离,声音低柔徘徊。

“哼,”吕后哂笑一声,转头和身边的侍候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仿佛有嘈杂的底色从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吕后却回过头来,已经见了斑驳皱纹的的容颜在手中提着的青竹宫灯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渐清晰起来,被跳跃的蜜烛光芒染上了黄色的柔和光芒,映衬的法令纹深刻,凤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讽刺,

“瞧瞧,才多久不见,张皇后便成了如此狼狈模样。”

张嫣气苦,只觉得喉咙间一阵痒意袭来,左手掩口,咳的惊天动地,右手却在被衾之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匕首。手柄冰凉的温度贴在心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从脑袋的燥热中维持一点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视着吕后,“阿婆,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么?”声音轻盈,仿如梦境。

她只觉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渐渐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够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芜子汤药,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终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怜惜好好,想着容一些空余出来,多多照顾她一点……”

“算了,张嫣。”吕后的声音扬的不高,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决绝和不再掩藏喷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

吕后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近几步,打量着榻上面色憔悴病骨支离的张嫣,情绪微微复杂。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意从心底浮上来,唇边就露出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笑意,“你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之间,彼此再装长慈幼孝。又有什么意思?”

“张嫣,你们父女是否将我当做傻子。打量着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当初生下你的女人究竟是谁?”

原来如此!

张嫣顿时觉得一颗心落入冰窟之中,又是寒冷又是豁然开朗,

原来……竟是如此!

一时之间,张嫣心念电转,许多思绪浮上来,又在一刹被压下去,只一个念头盘桓在心头,徘徊不去,渐成执着之势,急急支起半边身子问道,“我阿娘知道这事么?”

吕后怔了片刻,方默然道,“她……应是不知道的。”

所谓秘密,一旦起了一丝疑心,再深入挖掘下去,也就再也成不了秘密。和当年赵王宫中的那场秘事相关的人,赵姬,张嫣,刘盈,赵元,吕后先后得知实情,唯有那个处在风暴中心的温柔的元公主,却是所有人都珍惜的存在,不忍她知道实情。直到陈疴将秘密终结,都是认为,张嫣是自己最最嫡亲的女儿。

“那就好。”张嫣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的躺回去,面上出现心灰意冷的了然,“原来,阿婆竟是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未央宫之下,这间小小的地室为青石所建,桌榻简陋,天光幽暗,石壁攀生暗苔,粗犷生凉。不过是一个再不知名不过的地方,却因为这个冬日的午后而变的极度传奇起来——大汉帝国最尊贵的两个女子此时便在这间地室之中。她们一个是自先帝龙驭上宾之后独居长乐宫,诞育今上的皇太后,另一个是信平侯张敖长女,以今上外甥的身份嫁进未央宫,椒房独宠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一身华服,依旧高高在上为主,另一个已然天翻地覆,披着单薄素衣为阶下囚;一个胜券在握,包含着多年被欺骗的刻骨仇恨,另一个却高热不已,病骨支离,几乎无法维持最后的神智清醒。

这一对婆媳,都是自我性格十分强烈的人。从前祖孙情分尚和睦的时候,自然一切皆好;自从张嫣与刘盈在北地圆房,先后回到长安,矛盾便不停的产生,日益严重,本来尚有鲁元作为最好的调节人物,在鲁元去世之后,便缺了一道润滑剂,彼此激烈碰撞,最后,竟落得这么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吕后念及亡女,心中一恸,一刹那间几乎不能自持。念及自己查到的真相,一种被欺骗羞辱的感觉就再度泛上来,她本是极善隐忍的人,心中越是怒极,面上笑的就越畅快,只一双眸子像是浸在冰水中,泛出泠泠的光,轻轻道,“你是否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张嫣闭目淡淡道,“这重要么?”

吕后笑的十分奇异,“于你也许不重要,但于我,于满华,却是极重要的。”

“你出生的时候在赵国,张敖也的确瞒的足够好,本来我的确是不知道的。但怪就怪你阿翁实在是太贪了,他又想要做元公主的夫婿,又想要做皇后的父亲——”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竟能都让那个负心男人给占全了?

吕后思及从前。

她曾经意图撮合自己的儿子和张嫣,为此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给皇帝下了春药,然后将他们关在一处宫殿中整整一个夜晚。皇帝明明身体**贲发。却依旧无法做到顺水推舟,要了张嫣的身体。这样的刘盈,却在之后的短短半年内彻底的改变心意,追逐着张嫣的踪迹到北地去,而且,在先后历经一场大难之后回来,竟是一片夫妻琴瑟相和的样子。此情此景,其中颇有蹊跷,自己怎么可能就轻轻放过,派了心腹细细查访其中细密。最终发现,自己一贯疼爱的张嫣身世,竟然似有疑窦。

“……当年赵国的往事。你那个父亲做了一番手脚,后来,皇帝又再清理了一遍,我本以为是没有指望翻出真相了,但终究苍天有眼。看不得你们父女的阴谋得逞,竟让我找到了赵家的最后一人。”

张嫣浑身一震,抬头问道,“你将赵元怎么了?”

“瞧瞧,”

吕后望着她,眸光轻蔑。怒极反笑,口中出言语如刀剑凌体,“满华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也知道摇尾乞怜,感念主人恩德,怎么像你,忘恩负义。明明是被满华养大的,却偏偏惦记着那一家姓赵的。”

“阿婆。”张嫣喝道。

垂下一双颤抖的眸子,忍耐道。“人都是有感情的——”

“阿娘她待我,掏心掏肺,是再也不能更好了。我从小受她养,唤她阿娘,从来没有一刻生过半分背离思想。纵然……纵然后来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心里却一直是始终当她做亲娘的,从无半点犹豫。可有些事情,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与赵氏并无感情,但赵氏终究予我以血脉,我可以不亲他近他,甚至不认他,但我至少希望保住他生命平安。”

“巧言令色。”吕后勃然怒喝,

“你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对不住我的满华。”

张嫣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颓然,靠着榻凄然一笑。

她和吕后,仿佛永远是飞鸟与鱼,观念想不到一处去。从前尚没有冲突的时候还好,如今图穷匕见,便成为陌路,背道而驰。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正如吕后之前所言,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心灰意冷,闭目道,“阿婆如此不谅解,又打算如何处置阿嫣呢?”

是如淮阴侯韩信那般不见天日处死,还是如戚懿人彘那般惨烈,又或者,像是隐王如意,一杯鸩酒结束了年轻的一生,躺在宣室殿兄长的卧榻之上,临死尚不能闭目。但对于吕后而言,却已然是很和平的方式了?

我不服。

她昏昏沉沉的想着。

匕首在胸前,已然被高热的身体染成同温,左手握住刀鞘,慢慢无声。

记忆力长乐宫的朝阳,是极鲜艳明媚的红色。她还是少女的时侯,在长乐宫朱红静谧的长廊上奔跑,阿婆笑吟吟的瞧着,扯过帕子擦去她额头的汗珠,“早晚天气凉,小心着凉。”

“知道的,”彼时的自己脆生生的答道,“到春天了,阿婆手足有些干燥,不如涂些杏花膏吧。”

“哎呀,阿婆的小阿嫣,最乖了。”

“就终生禁闭于此,如何?”吕后居高临下,看着惨淡的张嫣,眉眼中有一种蔑视和病态的张狂,“你不过是一个卑贱姬妾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生下带吕氏血统的皇子?”声音冰冷。

张嫣吞下了喉中血泪,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杏眸闪着熠熠光辉,耀眼如天上星辰,心底的极度恨意反而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扬声道,“太后,你儿子姓刘,不姓吕。”

“——你总是想着要吕家尊荣,你有没有想过,刘盈才是你儿子。他也会哭会笑有喜有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娃娃,或者是为你传承吕氏尊荣的种马,在你心里头,吕氏就比你儿子更重要么?”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回于两个时空之间,才为自己争取到那么一点点的小幸福。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便要我将一切都放弃从头来过,我不服气——

张嫣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吕后。

阿婆,

你若不能放过我,我又何必记得你的好?

握着匕首的手腕劲用的十分的大,微微颤抖。

它为哑女私下所赠,未必被吕后所知。

说起来,自己虽因着高烧而手足无力,但吕后亦已经年老体衰,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你知道什么?”吕后压制住心中恼怒,冷笑道,“我是他亲娘,我还会害他么?”

“我自然知道。”

张嫣仰起精致下颔,伶仃的身体在逆境之中愈发挺的笔直,笑的极为美艳薄凉,“离开沛县已经二十多年了,刘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现在的你可能够一口报出来?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可知晓?”

望着面前这个她曾经并不理解,但亦深爱的女子,张嫣心中复杂之极,一滴泪水从睁大的明眸中坠落,“他一直很努力,但他最深重的无奈,总是来自于他的母亲你。因为你,千百年之后,他无法全名;因为你,他一辈子背负良心的债;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你,一个是他的妻子我。却偏偏因为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从他的身边带走了我。你可曾想过,他最爱的女人是我,却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将我从他身边带走。当他日复道倾颓的真相被揭露,你要他如何面对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妻子的母亲?”

吕后狂怒之极,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蒲扇一样的手上青筋累累显露,显见得,她是用了十足力气,真的置了杀了张嫣的心思。张嫣呼吸困难,右手握紧了怀中的匕首,生命被逼到了最逼仄的境地,翻生出极致的恨意。她既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也就对自己没有什么,只要她手上的匕首这样顺势一搠——

生命的甜美与自由的诱惑在血管里疯狂的叫嚣,这一瞬间,她的心却仿佛忽然从其中抽离,生出一种空茫的情绪来。

真的能够得回曾经的自由么?

在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心里,究竟是母亲重要些,还是自己重要些?今天之前,她从不去思虑这样看起来无谓的问题。却在这一刹那迟疑了。

想来,刘盈固然没有办法面对一个杀了妻子的母亲,但若自己今日伤了吕后一星半点,哪怕是出于自卫,他又会如何呢?

自己是刘盈的妻子,吕后却是刘盈的亲生母亲。她固然自信,刘盈深爱自己,但是若自己真的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伤了他的母亲,他又如何能面对这样的自己?是否还能毫无芥蒂的相亲相爱,没有防备的吻他的眼睛。他年之后,难道她对刘芷说,“阿娘曾经,用一把匕首劫持过的你的大母……”

而无论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在最初的时候,吕后终究是曾经无私的疼爱过自己的。

天大地大,恍惚间,她已经是回不去了。

一时之间,张嫣心若死灰。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软软的跌落在被衾之中,似已无求生之心。

*********

囧囧的飞过。

二八六:生死

如果让她在这个时候穿越回去,回到汉九年冬日的长乐宫,她来到大汉时空的最初,重新将这场人生所有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重走一遍,张嫣问自己,一切会不会有一条不同的出路?

她想,也许,她还是会做出和今生一样的选择吧。

站在命运的岔路口,回望自己璀璨的半生,有过极致的欢喜;也有过痛苦的彷徨;有些事情,当时做下了,事后想起来,会有些后悔;有些事情,一个瞬间转身,已然回不到从前。但至少在当下,都是依从了心底的声音做出的选择。

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额头的高热渐渐的降下来。到底她年纪尚轻,有着不错的身体底子,虽然几乎没有服用什么汤药,渐渐的还是熬过了这场风寒。

寂静昏暗的石室中,张嫣捧了蜜烛坐在石榻上,微微眯着眼睛,回忆数日前午后的激烈冲撞,仿佛回到高热时头脑昏沉如醺酒的状态,惶然无法分辨,究竟那记忆里恍惚的景象,是虚幻梦境反映出来的想象,还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若那是真实的,以当时自己与吕后剑拔弩张的冲突局面,心狠手辣如吕后,既确实起了杀心,又如何会在后来放过自己的性命?

可是,若说是虚幻吧,喉间却尚残存着隐隐的不适,一张口说话,就如火灼烧的疼痛,声音嘶哑,听着几乎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也许,

张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真实发生过的吧?

那样激烈而濒临危局的情感,因被逼到极处而爆发出来的苦怨,一旦发生过之后,就不会水过无痕的消逝。纵然身体因为高热的病痛而忘记了当时情景。心情却依旧留下了痕迹,不能发散,难以释怀。

“踏、踏、踏……”石室外的台阶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

张嫣匆匆将复杂心情丢到了一旁,抬头笑道,“阿雅,你又过来了。”

哑女拎着漆木提梁食盒推门进来,看见了张嫣,大大的眼睛透出欢喜的色泽。

自当日一梦之后,怀中的那把带鞘匕首就不见了踪迹,但常日里来往石室送食水用具的哑女却没有遭到查阅。甚至根本没有被更换,依旧每日下来为自己送东西,只是摆出来的食水一天比一天精致起来。张嫣愈发迷惑不解。无法猜透吕后的用意,但哑女毕竟不能听说言语,一些浅显的东西尚可以通过手势交流获得,再深入一些的消息,她便一片茫然了。张嫣尝试了数次。索性放弃,用哑女的帕子将手边的橘子抱起来,随手打了一个结。

哑女瞧着那个结打的十分漂亮,便作色欢喜起来,一双眸子晶亮晶亮的。张嫣一笑,将橘子递给她。“给你吧。”

哑女嗯嗯两声,将橘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提起食盒。走到石室门口,又不放心的回头望了张嫣一眼。

张嫣露出安抚笑意。

哑女便安心了,自顾自登上石阶,啪啦啪啦的脚步声越传越远,哗啦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张嫣望着重被关上的石室之门,黑暗之中。杏眸露出慎重思虑。

石室黑压压的,躺在榻上,望着它低矮的顶部,就像是森森巨石临空,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一样,十分压抑。低下头,双足索链粗大,呈锃黑色泽,拖出去一尺左右,用一个硕大的铜锁锁起,坚固的仿佛嘲笑着自己所有对自由的痴心妄想。

这间石室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黑盒,她被困在其中,看守似乎松散,实则精细,这么些日子下来,除了日常送食水下来的哑女,只两次见过丁酩,并且一次见过吕后,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想要凭借自己逃出去,几乎是难如登天。

黯淡天光从南墙中射进来,渐渐完全的隐下去。身后石壁上的计数正字,张嫣在第三个字上,写下了第三划的一横。

石室之中不知岁月,但终究深在地底之下,若没有通风设计,人困在下头,早就闷死了。张嫣寻了数日,才终究在石室之中看到了一个隐秘气孔,觑着光线变化,判断一日的始终。自从当日从哑女手上得到了那把匕首,便在石壁上记日,风寒病重的时候昏迷了数日,醒来之后,手中匕首不见了,便转用尖石块续记,不知不觉,已经数到了第十三日。

在这儿困上十三日,终究还有希望。但若是困上无数个十三日,又当如何呢?

除了当日高烧的一刹那间,她曾经萌生过死志之外,张嫣从未放弃过求生的渴望。

情况无论多么糟糕,只要心中还怀有希望,就有可能出现转机。但若是连自己都放弃了,那便真的没有办法了。

而她还有丈夫,还有需要自己照顾的女儿,她不能就在这里放弃,放弃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但是……

若我真的没有办法回去——

张嫣黯然,

曾经深爱过的心灵不会变化,我总要留下一些印记,若有一日,持已和好好能够找到自己,尚有遗迹可以凭吊瞻仰,思念亲人。

上天可以为我证明,我爱他们。

……

石门声音扎扎,以一种刻意压低的喑哑的声音从外头被推开来。

张嫣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哑女重新回来,笑着回过头来,“你怎么又重新回来……?”迅速敛了脸上的笑意,看着面前身材高大身着深绿色低等内侍衣裳的中年宦者,“你是什么人?”声音戒备。

“回皇后娘娘,”来人急急的走进来,头用一种近似谦卑的状态微微低下,在室中阴暗的光色下,看不清容貌,只有一管声音,阴沉低哑,带着一丝急迫,“奴婢是来救你的。丁七子打算对娘娘不利,只怕稍后就要过来动手了,时间紧急,”取了身后的斧头,拉过张嫣脚下的锁链,“奴婢这就带了娘娘走,先躲避一二再说。”

“啪”的一声,斧头狠狠的砸下去,锁链为锋刃所击,火光四射。映亮张嫣的容颜,虽有几分憔悴,却清艳的过人。匆匆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奴婢名叫楼谓。”

楼谓匆匆答道,趴下身去看铁链,见适才刀斧抨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缺口。不由面露喜色,愈发发狠了力气砸那链子,“只是太医署的一个小药童,平日里跟在吴太医身边,皇后娘娘大概是没有见过的。”

四五斧头下去,铜锁终于“砰”的一声断裂开来。放开了张嫣的双脚。张嫣喜形于色,那边,楼谓已经是一把丢开手中卷了锋刃的斧头。急急道,“没有时间细说了,娘娘还是先跟着奴婢走吧。”

张嫣点点头,匆匆跟着楼谓奔到门外。两个青衣宦者守在门外,已然是脑浆迸裂。伏在原地,早就不能活了。一条窄小石阶从岔路口处盘旋而上,通向出口被紧紧合上,不留一丝缝隙。纵然是上头的人即刻听到动静,开启出口,从石阶上奔下来,最短也要十数息的时间。

“奴婢进来的时候先解决了这两个贼子,”楼谓解释道,许是怕惊到了地上的宫人,声音压的极低,

“皇后娘娘,如今丁七子的人在上头守着出口,若是从这儿出去,只怕是正好撞上。奴婢找娘娘下落的时候粗粗看过,这地道十分复杂,我们先往深处走一走,避过丁七子的人马,待大家接了吴太医的消息,过来寻娘娘时再出去,应当就可以安全无虑了。”

张嫣紧了紧身上的绵衣,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毫不犹豫的转身,领着楼谓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未央宫下的地道不为人所知,常年不用,里面便积满了堆落的灰尘。暗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行了一段路透出的气孔,尚透出一线淡光来,映衬浮尘飞舞。张嫣左手衣袖掩口,走在前面,呛咳出声,

“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下落的?”

“地道声音传递幽远,娘娘声音小一点。”楼谓护在张嫣身后,小心的张望着来路动静,

“……也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吴太医为丁七子诊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回往宣室殿禀报大家。奴婢留在殿中熬药,凑巧听丁七子和心腹惠芸谈话,拘着娘娘在此,丁七子也是十分不安,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奴婢估摸着若真依了她的主意,只怕在大家赶到之前,娘娘便会出事。这才冒险避过增成殿人的看守,溜下来先救走娘娘。”

“……听起来竟是险到极处,”张嫣吁了一口气,回头瞧了楼谓一眼,美丽的杏核眼中,就露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真挚的感激之情,许诺道,“若是这番,我……本宫能脱险境,定当厚恩致谢你与吴太医。”

楼谓随在身后的脚步不经意间顿了顿,随即抬起跟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在地道的暗色之下,嘴角微微诡异的翘了翘,声音却愈发柔和低沉,“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不敢言功。”

“怎么可以这么说?”张嫣回头,坚持道,“你们救下了本宫的性命,这份大功,难道竟担不起县官和本宫的奖赏么?这样吧,太医令高况年老,年前就已经乞求致仕。只是县官怜惜其才能,没有允准。不若日后本宫向县官进言,命吴太医为太医令——”

“那奴婢可就代吴太医谢过皇后娘娘了。”楼谓惊喜的声音传来。

地道在未央宫之下盘旋屈伸,路况复杂,道路难行,初行的时候尚凭着一股心中的气力,待奔了一小段路,张嫣渐觉体力不支,速度慢下来。

“娘娘,怎么了?”楼谓从后头赶上来,见着她的模样,声音关怀焦灼。。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张嫣抬头,露出惨淡容颜,

“这些日子,在石室里,饮食都不够好……”在楼谓靠近的时候,猛然握紧在最初跌倒的时候藏在手心的石头,“咚”的一声,狠狠的砸在楼谓额头上,一击即中。不敢浪费时间回头,骤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翻转方向,沿着来时路奔回去。

地道中的空气从身体两侧经过,形成呼呼的风声。这一生,她都不曾知道,她居然能够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若是多年前的体育课上,八百米能有这样的成绩,也不至于多次盘桓在及格边缘,要求着老师才能算过。那时候。罗蜜笑谑她道,“若是身后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在追赶,你就自然跑的快了。”

如今。她身后没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却有一个会伤人的恶人。

世界上真正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猛兽,而是人心。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命,希望赶回到增成殿——吕后至少没有要杀她的心思。但这个所谓来救她脱险的楼谓,却是来历不明,险恶远甚于增成殿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一个壮年男子较抗,定无幸理,反而只有回到那间石室之外。唤人求助,才有一线可能逃出生机。

人总是在最深的危机里,激发出最大的潜能。

张嫣沿着地道奔跑。只觉左脚脚踝上隐隐作痛,却泛出一种酥麻之感,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当日从复道上摔下来的脚伤并没有经过仔细医治,养了这些日子,本以为好的差不多了。此时急速奔跑起来,才知道从未真正恢复。地道中婉转曲折。却如记得方向一般,毫不迟疑的转弯,前行。疾奔的脚步声踏在地道之中,发出轻微明晰的回响。

张嫣心中暗暗焦急,

——这样,不行。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石块砸在额头上的力道,究竟对壮年男子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并不能肯定。而女子和男子的体力差距本就是客观存在,尤其自己多日困顿,早已力气不继,若是楼谓能起得身来,沿着声音追上来,赶上自己是迟早的事情。

她心中转过千万挑思绪,脚下步子却丝毫不乱。侧耳细听,身后远处传来男子粗重急速的脚步声。“咚,咚,咚。”却是楼谓追了上来。

前路尚有长长的一段,她心中焦急,脚步微乱,只听得“啪”的一声,趺跌在地道地上尘土之中,只觉的一阵钻心的疼痛,抚着受伤的左脚踝,咬唇发不出声音。

张嫣抬起头来,前方地道弯曲纵横,转角之处黝黑黝黑的,张着大口,仿佛欲择人而吞的怪兽。后有追兵,脚伤却发作,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已经是没有法子在楼谓赶到之前回到增成殿了。

地道的暗色之中,张嫣从尘土中爬起,绯唇咬成了一条血线,犹疑了一瞬,已然做下了决定,左右张望,轻声走了一小段路,寻了岔道中一个隐秘的光线死角,蜷缩在其中躲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咚,咚……”

张嫣后背用力,更深的靠入石壁之中。

男子的脚步声向着自己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迟缓,最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猜测着张嫣走向了哪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楼谓出声试探道,“皇后娘娘,”声音压的极低,却略带低沉,在低森的地道中听起来,十分阴沉。

“娘娘,”楼谓低声道,“奴婢真的是奉吴太医的命令来帮着你的。娘娘忘记了么?是奴婢砍断了你的锁链。若不是奴婢,娘娘还被困在那间石室之中,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呢?”

手脚俱是麻木,一颗心脏却怦怦跳动起来,无比鲜活起来。

楼谓脚步一折,已经是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一步,缓慢低沉,似乎是踏在死亡的琴弦之上。

这一生,她从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接近死亡。哪怕在匈奴逃亡之际,或者是当日吕后扣着自己颈项,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时候,亦没有这般恐惧。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才能见招拆招。最可怕的是未知,根本不知道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才无计可施。吕后再记恨如意,派出去灌鸩酒的,不过是一个杨力士。

在临近张嫣几步的距离里,楼谓停下来,笑道,“娘娘,出来吧。奴婢已经看到你了哦!”

地道之中回音清浅,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仿佛再没有第二个动静。

楼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转身走了回去。

“皇后娘娘,”他的声音持续传来,脚步声从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试图在迷宫般分叉的地宫地道中,寻找到张嫣的踪迹。

张嫣手足蜷缩,将自己蜷成了最小的地方,希望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呼吸放的清浅,连自己都仿佛不能闻。传说中,但人的惊惧达到最高程度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想起自己最怀念的场景。而此时,她脑海中的所有影像都全部消逝去,只余下那一年长乐宫暖暖的冬阳,身含松香的少年步下阶梯,挽起泪流满面的幼年女童的画面。

而那彩色画面在识海忠愈退愈远,渐渐定格,成了一幅隽永白描。

脚步声渐渐停在了自己面前,张嫣抬起头来,借着漠漠的暗光,看见楼谓狰狞的神色,和额头带着深见血肉伤口的额头。

“哟,”

楼谓久低的头亦抬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女郎,笑容轻谑而讽刺,“瞧瞧,我抓到了什么?”

二八七:关头

一时间,张嫣绝望的闭上了眼眸。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从容。从藏身处轻轻的坐起来,优容娴雅,只有单薄的背脊在阴暗的地道中挺的笔直,像一棵孤傲的杨柳,“落到你的手里,是我运道不好。”张嫣轻轻道,却在下一刻扬起下颔,“但是,你倘若想以我的性命逼着做什么事情,那却是痴心妄想!”

回想起刚刚窝在暗地角落里等待未知命运的惊惶。就像抛了一只鞋子,焦灼等待另一只鞋子落地的声响。如今,生死危机真的降临到了面前,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反而将所有的情绪都敛去,一时之间,心神冷静而又从容。

楼谓为她的风姿所折,一双三角眼中闪过微微惊艳的色彩,片刻之后很快的回过神来,笑道,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面前的女郎,目光肆意而下流,好像是长安街头的恶少打量蓬门国色的民女,“皇后娘娘,我自觉我编的说辞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你是怎么猜到我的恶意的?”

可能是因为宦者身体的缘故,他的声音有着一种特殊的柔意,在地洞里听起来,有一种奇异粘滞的不适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宦者之前一直佝偻着的身躯此时已经在张嫣面前挺拔了起来,像是放弃了所有下位者的卑微心态和顾忌伪装。完全不再将面前的女郎当做一国皇后,而自己也不再是未央宫中的一个卑微宫人。

张嫣在心中斟酌了一下目前孤立无援的形势,不着痕迹的向背后微微退了一点,干脆利落的解答道,“丁七子没有这个胆子动我,而程太医也不是个会想当太医令的人。”抬起头来看着楼谓,声音脆朗,眸光清亮。“我倒是很想知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欺诈于我?你的背后又是什么人?”

“哈。”

楼谓短促的一笑,“张皇后果然聪慧,难怪他跟我说,想要顺利抓着你,得用上十分心力。只可惜,任你狡诈如狐,终究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他奇异的目光落在张嫣身上。仿佛实质流淌,含着欣赏怜悯,又似乎包含一种摧残所有美好事物的残暴**。

“皇后娘娘都这么大的人了,”他的声音转为冷淡讥诮,“难道还认为,这世上的事情都这么干净美好,只有在彼此有深仇大恨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动另一个人么?”

“你……”张嫣背后冷汗渗出,脚背的肌肤也微微绷起来,警惕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干什么啊?”

楼谓喃喃而笑,打量着面前娇贵的女子,

素色单薄绵衣披在她的身体之上。虽然臃肿,亦掩不住曼妙曲线。地道之中天光虽然黯淡,但人的眼睛在这儿待的久了。亦能看清一些近处东西。美貌的女郎站在暗影里,全身因为光线的缘故黯淡,唯有一张荧玉一样的脸蛋,在漠漠的地道之中仿佛放出光来,下颔微微仰起。有着一种倔强的弧度,灼灼如玉。明艳芬芳。

“真美,”

楼谓的声音带着一丝痴迷,

“未央宫中,张皇后的美色若是称第二,想来就没有人敢说是第一了,难怪大家为了……连纲领伦常都顾不上,只宠幸你一个人——这么漂亮的女人,今天却要便宜我这个卑贱宫奴了?”

“你……”

张嫣浑身气的颤抖。领悟到楼谓话语中的龌龊意味,只觉得宁愿昏死过去。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胆子?”楼谓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笑起来,蔑然道,“皇后娘娘,你是不是傻了?若你这时候还在椒房殿,是那金尊玉贵的皇后娘娘,我当然没这个胆子动你的手脚,但你现在不过是个孤女,落在我的手上,地道之中再无一个旁人,我便是再将你怎么样,你又能拿我如何?”

“皇后娘娘,”

他的情绪忽然诡异的平静下来,望着面前又惊又惧的美丽女郎,神情诡谲,“你知道女子什么时候最美么?”声音柔和。

他笑眯眯道,“——是在她们光着身子求饶,最屈辱的时候。”

“女人都是贱东西,”

一时之间,他面色陡然狰狞,声音也变的恶狠狠的,

“皇后娘娘见过少府的春女么?春女也是一个美人,当然是比不上皇后娘娘美的,可在这座未央宫中,也算是很见得了人了。那时候,我还是未央宫中的一个小黄门,有一天提着水经过长廊的时候,正好从她的身边走过,不免偷偷看了她一眼,水桶晃荡,不小心溅了几滴在她的鞋面上。”

声音忽的转为高亢迅急,“她自己不过也是一个贱人罢了,竟敢指着我的鼻子大发脾气,骂我是贱人。我当时默默忍了,晚上回去睡在床上,越想越气不过,干脆恶从胆边生,拿了一把刀子,半夜里守在她的屋子外头。”

“那一天晚上,未央宫的天气真冷啊!”他的眸光变的恍惚,面上神情也十分迷离。

“我站在暗地里,又要躲避侍卫的巡查,又要瞧着动静,动都不敢动一下。只觉得要在那儿冻成一个冰棍,连要不要放弃回房的念头都冷的起不起来。春女终于出来起夜,我摸了过去,用匕首架着她的脖子。她吓的要死,拼命的流泪,连祖宗都叫上了,求我放过她。那张痛哭流涕的脸,真好看。我着迷的不得了,把她的衣服扒干净,又吮又咬。我总觉得自己想要做些什么,却偏偏怎么都没法子发泄,身体好像揣着一团火,憋的想要毁了一切,等我清醒过来,春女的下身已经被我撕咬的血淋淋的,舌头也被我割了,出不了声,只哼哼唧唧的,眼睛里都是眼泪,只看着好像在求我放过她。”

“皇后娘娘,”楼谓笑眯眯的向前走了两步。柔声道,“你听,春女是不是很贱?”

“疯子。”张嫣忍无可忍的骂道。

楼谓被她骂了,竟也不生气,只笑笑道,“也许吧。可是我觉得,发疯的时候很爽快哩!”

“我一刀割断春女喉咙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还瞪的大大的。”他痴迷道,“那眼睛可真漂亮。我瞧着实在喜欢,便用刀给抠下来,用布裹了。藏在怀里,回自己屋子继续睡觉。睡的可香甜哩,我进宫之后,从来没有睡的那么香甜!”

这个人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疯子。

张嫣浑身颤抖,看着脸上神情焕发着奇异光辉的楼谓。深刻的认识到这个事实。

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入宫,也不知道在宫里宫外遭遇了什么事宜的黄门,也许是因为身体伤残,也许是因为人格本身的缺失,在未央宫中常期服役的楼谓在默默的生活中将自己扭曲成了一个疯子,在平日也许根本看不出来。却潜伏在暗处,一找到机会就会咬住落单的女宫人,将自己心中的暴虐倾向发泄在她们身上。

而显见得。此时此刻,他将自己当做了下一个猎物。

——怎么会这样?

一瞬间,认识到这个事实的张嫣只觉得自己会在下一刻昏死过去。

在她波折迭起但终究走的平顺的两生之中,她从没有一刻曾经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可怕的局面。

自己可以算是一直在亲人呵护中长大。长大后又和刘盈两情相悦,早已经将有着他存在的未央宫当做自己今生的家。却从没有想到,会在家中直面这样可怕的厄运。

如果死亡能够避免这样的羞辱,她宁愿在顷刻间死去。但可悲的是,自己此时手中没有利器,连自尽都没有法子做到。

楼谓十分警觉,察觉到她想要咬舌的动作,一把上前捏住她的下巴,笑容轻佻而又暴虐,“美人就这样死了,岂非太煞风景?”

张嫣死死的瞪着她,一双大大的杏核眼中含着刻骨的恨意,“你就不怕,他日此事被两宫知道,死无葬身之地外,尚且连累家人?”

楼谓身躯微微震颤一下,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类似惊惶的情绪,很快用疯狂的大笑掩去,“从我进了宫,早就当家里的人死绝了。纵然我死了,有你这位椒房专宠的皇后为我陪葬,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刷——”

响亮的布帛撕裂声在地道中回荡。

生命的一刹那对于她而言仿佛从未这么难熬。恐惧、绝望交织的感觉,让人惊悸的恨不得死去。如果死去,当就不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吧!连下一刻未来都无暇分神想象,只在这一刻拼命抵抗即将到临的可怕事情,心灵遭受的痛苦仿佛分外绵长——

楼谓的三角眼中闪过病态的兴奋。

身下的这个女子那么的年轻貌美,她有着大汉再高贵不过的身世,是元公主的独女,县官的外甥女兼独宠皇后,曾经坐在椒房殿中,受所有人朝拜,享受母仪天下的尊荣,但是在这一刻,在这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道中,她却只能躺在自己一个废人身体底下,神情痛苦。

只是想着这种感觉,他就觉得自己的心情兴奋到极点,毎一片布帛碎裂的的声音,对他而言,都是人世间最美丽的享受。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

匕首锃亮的刀锋插入他空露的背心,力道极深,几乎可没入手柄。

楼谓放松身下的女子,缓缓的回过头来,看到拖曳在地道砖面尘土上的青色花罗裙裾,女子身体微微颤抖,一张修容清秀楚楚。

地道低窄幽深狭长,岔路四通八达,仿佛命运迷宫。楼谓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无法接受这个女子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张嫣趁机一把死命推开他,连手带脚的爬开去,踉踉跄跄的跑开几步,扶着地道匡土的墙壁,谨慎的看着面前的状况,和面色苍白犹如静谧青莲花开的——

丁七子。

丁酩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一样,脸色一白,转身向后躲避。楼谓已经是暴怒的踢过来,“贱女人,我活剐了你!”

清瘦的身体被他的力道踹的猛的飞出去。撞在一侧的石壁上,丁酩闷哼一声,滚落在地上,脸色惨白。

楼谓只觉得背心通透的凉,心下苍凉恐惧,忖着自己只怕没有命活着出去了,只因着背后匕首没有拔出来,尚留着一口元气,看着面前或立或卧的两个风姿各异的美貌女子,心中升起一股滔天的恨意。狞笑道,“老子就算死了,也要拖着你们两个陪葬。”奋起余勇。向着张嫣躲避的方向走过去,想着先解决尚能动作的张嫣,再回头来除了已经被自己踹成重伤的丁七子,脚上忽的凝滞拔不起来,却是丁酩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右腿,抬头向张嫣大喊,“走啊!”

楼谓用力摆脱丁酩,丁酩却抱的极紧,他一时挣不开,恼的心中狠了。抽出怀中刀子,一刀捅入丁酩胸膛,狞笑道。“老子先解决了你。”

“扑——”

锋利的短刀捅入丁酩柔弱的身体,倏然拔起,尚带着喷溅的血花,重又狠狠刺下去。

“贱女人,真是贱的可以。连抢你男人的女人你都乐意舍命相救。真是贱到骨子里去!”

转瞬间,他已经是捅了丁酩三四刀。丁酩柔美的眸子已然苍茫,却尚存着一点执着念头,抱紧楼谓的大腿,死死不肯放手。楼谓的第四刀被卡在她的肋骨之中,一时竟拔不出来,正用力之中,忽觉得后脑一重疼。

……缓慢的回过小半个角度的头去,曚昽的视线看见,张嫣抱着一块碗口大的石头,狠狠的砸向他的脑后。

这是楼谓最后的印象。

他随即砰然倒在地上。

张嫣一击即中,尚不能放心,用石头继续狠狠砸着楼谓的后脑勺。楼谓却已没有力气反抗,如同一滩瘫软的泥一般。张嫣心中骇急,骨子里的潜力爆发出来,不过两三下,楼谓的脑袋便裂了开来,脑浆飞溅,死的不能再死透了,方停下手来。只觉手足酸软,一跤跌下去,抬起头来,看见卧在不远处的丁酩,已经是躺在了惊人的血泊之中,悚然而惊,连忙奋力爬起来,赶到她身边,急急唤道,“丁酩?你没事吧?”手忙脚乱的按她胸前涌出的血液。

丁酩胸前的伤口太多,她按了这一处,那一处的血液依旧喷涌出来。张嫣换了数换,都没有法子止住她的血流。

“没有用的。”丁酩无力的摇了摇头,“我受的刀伤过重,已经伤了五脏六腑,想来是活不了了!”抬眸看着面前的张嫣,笑的苦涩,“我绝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是为了救你死的!”

张嫣默然,见她胸前几处刀伤,刀刀戳在要害之上。最后一刀刀身尚留在胸肋之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沉默了一刹那,方低低问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又为什么要舍命来救我?

“为什么?”丁酩不再看她,目光移开去,看着头顶地道的土壁,呵呵而笑,“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胸前血流的势头又急又猛,她的脸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神情也疲惫起来,心知大限不久,于是低低道,“也许,是因为你说对了一句话吧!”

……

张皇后。

那一日,在石室之中,你说,你虽困在这石室中不知明日如何,我却是要走出这石室的。

我若不为我自己也就罢了,却不能不顾念自己的家人。

“我的确记挂我的家人。”

她觉得五感飘忽起来,拼命凝住心神,看着面前的女子,直呼她的名字,“张嫣,”

“你说的都是对的,只除了一件事。”

“从太后为这件事找到我之后,我已经是没有法子活了!”

**************

一条线索被我写废了。时间点选的不好,挽救不过来,叹气。只好等到完结修文的时候再修改。这应该是本卷倒数第……六章?,或者七,猜的。不过总是在十以内吧。

下一章,这段纠结情节就结束了。

二八八:灵犀(上)

太后为皇帝的生母,位尊权重,心性狠辣,根本没有她开口拒绝的余地。但已经做了十三年的皇帝的刘盈,也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登帝位心慈手软的少年了。到如今,赵隐王故去了十多年,如今的赵王,已经换成了高帝的六皇子赵友,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赵隐王的死因?当年,吕太后趁陛下晨起去校场射猎之际,派宦奴杨力士持鸩酒入宣室殿鸩杀赵隐王,待到陛下回到宣室殿,御榻上只剩下隐王如意的一具尸体。陛下恨极欲狂,不能处置生母,却亲自部署,抓了给刘如意灌下鸩酒的杨力士出来,亲自腰斩了他为弟弟报仇。他深爱妻子张皇后,这其中的事情,瞒的了他最初,却终究瞒不长久,等到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他无法对太后做些什么,但对曾经不利于张皇后的自己,又岂能饶的了过去?

……眼前的天光渐渐稀薄起来,仿佛微浅缤纷的花色,隔着模糊的眼帘看过去,所有物体都有了点恍惚的意味。

丁酩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微微一笑。

吕太后,今上,张皇后……这三个人位于大汉最尊贵的地位,事怨恩仇有着非殊死不能解决的方式,但无辜被牵涉进去的自己,四目相望,竟已经成了死局,望不见一条生路。

她不甘呐!

不甘青春年华,葬在这苍茫的未央宫,死熬苦守;不甘倾心相爱的男子,倾心爱上了别的女人,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等候;不甘这璀璨生命,尚未报父母生养之恩,那故乡蓝田熏美的南风,记忆中金黄的麦子颜色。无暇纯净的美好,却是再也不回去了——但若已然如此,除了拼尽一切,为蓝田家人挣一条出路,她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皇后娘娘,”丁酩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讽刺的讥诮,“这地道四通八达,除了太后,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路径。”这个黄门并不知道来处底细。但瞧着他的行事,他的同伙决不至于太多,地道漫无边际。运气好的好,也许能够找到出口。“若你有幸能够活着出去,”她转过头去,疲惫道,“愿意记着婢妾今日相救之恩。便帮婢妾照顾一下小雅吧。”

“啊——”

石室门口传来一声嘶哑的惊呼。

张嫣和丁酩同时回过头去,见哑女站在地道转角过来的地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口,惊骇欲绝的看着地上横死的宦者,和满地的血。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却是她久候不见丁酩上来,壮着胆子自己沿着地道行过来,不过略走了几步路。便看到了这儿的情景。

丁酩身上肌肤微微绷起,待到看清楚只有哑女一个人,这才重又放松下来,朝着哑女笑的极为亲切,“小雅。不要怕。”

“过来呀。”

哑女的惊骇便在丁酩安抚的笑容中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真的如丁酩微笑所暗示的一样。将躺在地上的宦者尸体和丁酩胸前插着的匕首当做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踏过满地的鲜血一步步的走近,乖巧的蹲在丁酩的面前,像个温柔而宁馨的孩子。

丁酩吃力的伸出手去,抚摸着哑女柔顺的乌丝,面上爱怜道,“小雅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这个主子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也没帮着她多少,如今去了,还请你多多体谅,帮着照顾她。哎,你既然有了大公主,想也是能体谅她的……”

“张嫣,你走吧。”

她放下了手,口气坚决而道,面上神色也转为孤高绝然。

“可是,”张嫣一颗心又酸又软,看着她越来越黯淡透明的脸色,“你如今……”

“再不走,难道为我送终么?”丁酩声音就透出一种怒色,

“张嫣,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我一辈子所渴望拥有的,都静静的躺在你的手中。当一个人在享受着饕餮大餐,而另一个饥寒困顿一无所有的人抱着颤抖的身体在一旁观看,你知道,那一种寂寞啃啮心灵的滋味,有多么难受?

丁酩潮湿的眼眸中闪过一点泪痕。

“这个时候,你还不走,难道还要等着再被楼谓那伙人抓回去,让他抱着你的尸体痛哭么?”

张嫣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起身沿着与增成殿相反的方向奔离而去,在离开的第一个地道转角回过头来,看着在哑女懵懂的陪伴之中,丁酩宁静而卧,脸色渐渐透出青白色泽,一时间心中不辨悲喜。

丁酩,

我不喜欢你,因为你是我丈夫曾经的女人。

你也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是抢走了你的男人的女人。

可是,在这座未央迷城之中,时刻发生的,最后昭示的,犹如这未央宫之下四通八达的地道,不辨归处。

到最后,在我遭遇生死危机的时候,竟是你,挺身而出相救。

而我,在这一刻,欠下你的,又何止是一条命而已?

这未央宫那么大,大到依托其而建的地道交织成为迷宫,人行在其中,分辨不明方向。

这未央宫又是这么小,小的,容不下两个女人的心。

逼仄的地道从脚下延伸出去,条条道道开支分叉,不知终点,张嫣深一脚,浅一脚在地宫中急速奔走,身上的破败绵衣尚有狼藉血迹,之前的恐怖记忆似乎附身在其上,萦绕不去,毎不经意想起,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张嫣索性将它丢掷,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单薄宫衣,虽然也在撕扯之中裂开了几道口子,但整理整理,尚可见人。每一处衍伸进黑暗的地道口,在暗暗的天色看来,都仿如如同怪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口,等待着猎物撞进来,吞噬一切。冷风沿着来路吹拂而来,打在高热的身体上,似乎并无瑟瑟发抖。反而有一种清凉之感。甚至连脚踝上之前的疼痛之意,在这一刻都没有感觉到多少。

仿佛此刻她的精神处在一种病态的亢奋中,这一种感觉很是奇妙,她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却不想停止它。

只因为,她的心还在澎湃的跳动;她还会深爱。

她不知道,这下一个地道转角之处,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是尖韧的刺刀,还是丈夫深情的眼眸?在命运的前途之上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是苦苦相逼的风刀雨剑,还是椒房殿里的脉脉温馨?可是。她没有法子留在原处,总要向前奔跑,才能安抚飞速跳动的心脏。

我爱你。

刘盈。

我想要活着走出这儿。

那些可怖的,痛苦的,肮脏的回忆,我统统都不要,我只想把它们留在身后头。不再回头观看。只想飞奔到你的怀里,不再见所有的风雨忧愁。

张嫣听见掠过身体的呼啸风声。

这不知归处的地道固然让人厌憎茫然,但在它之上,是朗朗的未央宫。未央宫中,有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病弱的女儿。有忠心守候的宫人,她尚有一片灿烂锦绣的前程,她还想要沐浴在阳光之下。想要将缠绵的青丝绕在刘盈的指尖,想要抱一抱心爱的女儿刘芷,亲吻她的脸颊……

她还有太多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

她的人生,才刚刚过半,她的愿望。才刚刚启程。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实在不想要将自己年轻的一生。埋葬在这座漆黑无光明的墓道之中。

张嫣闭着眼睛,感受着地道中风吹拂的方向。

地道位于未央宫之下,虽然四通八达,道路犹如迷宫,不辨方向,但究其所以,是依附着地面上的未央宫殿而建的。此前她在掖庭增成殿的方位,虽然曾为了迷惑楼谓,走出过一段距离,但后来又曾折回,而丁酩和哑女能够轻易找到自己,便说明自己离增成殿并不远。

从掖庭宫出来,向东南一点,就是椒房殿;再往南行一百五十米,便是前殿的宣室殿。

宣室,

是刘盈在的地方。

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到舅舅的身边去。可是,在这地道之中每一条道路都是一样,我无法分辨方向,怎么办呢?

张嫣闭着眼睛在地道之中站了一会儿,听见风从地道深处吹出来的声音。高帝做未央宫,盘地道,最终是为了什么,如今已经不可求。但她迷失在这座迷宫之城中,不知归路,却始终不肯放弃离开的希望。

流水的声音从风声的底色中透出来,“滴答,滴答——”

张嫣霍然睁目。

“滴答,滴答——”

水滴声似乎从左手边传来。

张嫣沿着地道的土匡墙壁一路而去,转过一个小小的转角,那水滴落地的声音愈发清晰。抬起头来,便见在地道一隅角落里,水滴从顶上泥土里渗出来,落下来,一滴,一滴,发出滴答的声音。

汉九年,将作大监阳成延做未央宫,引渭水入宫,做沧池,由西南流向东北,过长乐宫,出长安城,最后汇入渭水。

水滴坠落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落在地上,却奇异的与地底不是垂直,而是呈现出一个角度。

未央宫是依龙首山地形而建,西高东低,若当年这地道挖掘,很可能也随着这样的地势。水落受重力影响,应是绝对垂直的,这样,与水落线角度大的一方应是东,反之则是西。

而她沿着判断出的东西方向抬头,豁然看见,在纷杂如迷宫一般的地道群中,一条地道笔直的延伸出去,直指向南。

……

硕大的蜜烛烛火发出轻微的“扑”的一声,在宣室殿中轻轻晃动。

“大家,”韩长骝老泪纵横,瞧着坐在殿上形容憔悴的刘盈,“算老奴求求你,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皇后娘娘固然要找下去,但你的身子也是要顾的啊!”

“纵然是张皇后,也绝不希望你这样折磨你自己的。你这样下去,若是张皇后知道了,岂不是会为你心疼么?”

刘盈瞧着蜜烛烛火晃动的方向,唇边漾起一丝无奈苦涩的笑意,“我也想要休息,但我睡不安稳。”

宣室殿中,绿色的幔帐垂下来,将宽大的殿堂划分为几个空间。刘盈疲惫的揉了揉额头,殿中玄漆六足屏风之上,绘着高祖斩白蛇的图案,线条流畅,生机勃勃,形神兼备。年轻的皇帝着一身玄色深衣坐在金丝楠木长案之后,抬起头来,看着肃穆的宣室,和宣室外郎卫铮铮的戟尖。宣室殿之下,未央前殿次第展开,整个大汉帝国生机勃勃,唯有这片殿阁和江山年轻的主人,在日复一日对妻子的思念中,渐渐的憔悴下去。

“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阿嫣。”

而她衣容消瘦,憔悴茫然,唯有一双熠熠的杏核形眸子,依旧保留这勃勃生机,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在向着自己求救。

“这样子,我又怎么能够睡的下去?”

“可是,”韩长骝几乎声泪俱下,“这样子,你怎么撑的下去啊?若是你也倒下了,又有谁来寻找皇后呢?”

“我是该振作一点了。”刘盈为他的提点惊醒过来,陡然道,拍打了拍打自己的太阳穴,坐直身体,问道,“宁炅那里传来了什么动静没有?”

韩长骝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好叫大家得知,吕家的小娘子已经于三日前出嫁了,而吕太后,”他迟疑了一下,“长乐宫中传来消息,这些日子,太后经常一个人待在寝殿中,谁都不见。便是在平时,似乎坐立不安,情绪也特别的暴躁。”

“母后没有出长信殿么?”刘盈问道。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回答,但他终究无法隐瞒,也只能说道,“——没有。”

刘盈按住了心中的失望,仰天向身后的凭几靠去,喃喃道,“这其中,一定有朕疏忽掉的地方。朕要仔细再想一想。”

韩长骝无言以对,看着焦虑的刘盈,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忍住了心中的疑惑,不敢问出口。

张皇后真的在吕太后手中么?

所谓母子连心。太后最疼爱的就是皇帝,她既然知道皇帝如今为了张皇后坐立不宁,寝食不安,身为一个母亲,又怎么忍心不告知皇帝张嫣的下落?

又或者,太后心狠手辣,张皇后早在落入她手中的最初便被杀害,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纵然心中生出万分后悔,她却也是再也交不出一个张皇后给皇帝了?

刘盈忽然微微转动头脑,韩长骝注意到了,于是问道,“大家,怎么了?”

“我好像……”刘盈逡巡着视线,环视宣室殿上下左右,“听见了阿嫣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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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一章将灵犀写完的。结果初稿拉出来一看,七千多字,算了,分两章吧。

灵犀(下)周一发出。

二百八十九:灵犀(下)

韩长骝的眉心不禁跳了一跳,心中苦涩至极。35zww.com皇帝看起来多半是思念妻子到有些魔怔了。他身为刘盈的内侍,可以说是从小看着刘盈和张皇后长大,是最知道皇帝对这个小了他足足八岁的“甥女”皇后的感情是如何之深的。但张皇后如今已经失踪多日,下落不明,在这未央宫最高处的宣室殿中,又怎么可能听见张皇后的哭泣之声?

但他看着面前的皇帝,只觉得口中的否定话语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虽然明知道不过是皇帝的奢望,但刘盈此时的神情却因这样的认知而在多日以来难得的明亮起来,凤眸之中也透出了隐藏期待的惊喜情绪。一时之间,韩长骝几乎不忍卒读,但他却不得不打破刘盈的奢望,“大家,是大公主。”自张皇后踪迹不见之后,椒房殿中,繁阳长公主刘芷寻不见娘亲,便常常哭得厉害,只有在自己的阿翁身边才能好一点。刘盈对这个女儿素来疼爱,如今已经是寻不见爱妻,见着女儿的可怜模样,心中恻薄,便干脆将刘芷带到宣室殿伴着自己居住。但是,纵然有了父亲刘盈的胚盘,终究不能完全代替母亲。也因此,偶尔在宣室殿中,还是会听到刘芷思念阿娘的哭泣之声。

刘盈怔了怔,凤眸之中适才明亮的色泽便忍不住渐渐的黯淡了下去。

“好好,不哭了,阿翁在这儿——”

繁阳公主刘芷的哭声,便在父亲的安抚之下,渐渐从大哭变小声抽噎起来,人也依偎在刘盈怀中,一动不动,抱着刘盈的身子不肯放手。刘盈叹了口气,抱着刘芷抬起头来,环顾宣室殿四周,只觉空空旷旷,说不出的冷清。他和女儿尚还留在原处等待,深爱的那个语笑嫣然的女子却已然不在这儿了,心中惨淡,轻声道,“好好平时最爱黏着她阿娘,之前每次哭起来,没有她阿娘哄着,不到哭累了,是止不住的。如今勉强还好,若再过一阵子,阿嫣还是不回来,好好哭的更厉害些,我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长骝瞧着站在宣室之中的这对父女,明明满殿之中都有宫人殷勤服侍,人来人往,肃然静默,但他们站在那儿,没有了那个女子陪在身边,身影看起来竟透出孤寂之感。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酸苦之极。

……….

风打在脸上,有一种疼痛之感。

地宫蜿蜿蜒蜒,从脚下延伸开去,不知前路,亦不知归途,张嫣沿着其中大道奔跑,她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已然跑了多久。只知道足上已经沾满泥泞,而她自小娇生惯养,左脚之上伤处已然疼痛不堪,连虚浮的精神状态都无法遮掩的住这样的疼痛。但抬起头来,眼前的地道却似乎依旧无边无际,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出路。

她不敢停下,怕一旦停下,再也支持不下去,跌在地上,只觉得所有的负面饥渴疲惫感觉渐渐的回到身体之上,而抬起头来,地道依旧无望,不知道身在何处。一时之间,纵然再不甘愿,一种难以抵抗的绝望之感依旧袭上来,心气卸了,却生生从这种绝望中生出一种刻苦的执拗来。

我不服!

我不服,我今生今世并无做下恶事,勇往直前,真诚生活,只不过是希望和夫君子女在一起到老死,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凭什么竟落得个这样惨淡收场?

我不服,无尽的情绪在烈焰灼过的心头叫嚣着,煎熬的她仿佛在刹那间想要死去:我爱着那个男人,我们还没有聚到足够长的时间,我想要牵着他的收,看着岁月白雪的痕迹,渐渐漫过他的眼角眉梢,知道沧桑,口不能言,依旧能够用温柔的眼神告诉他:我是那样的爱你,从不后悔!还有我的女儿好好,我还没有牵着他的手,走过漫漫的长生路,我还没有告诉她:在这有限的一生中,人也许会有各种不完美,但只要我们拥有一颗恒久热爱生命的心,于尘埃中也能够开出一朵花来。35zww.com所以,你要勇敢,勇敢的面对生命中的一切风暴,也要勇敢的面对下一刻的春暖花开。地宫之中,张嫣颓软在地上,抬起头来,唯有一双杏核形的眸子,在暗淡的天色之中明亮,熠熠生辉,仿佛烈焰灼烧的玫瑰。

我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却再也没有力气从这儿站起来!只能在这孤单的地宫之中慢慢等待,等待命运给自己的下一个判决。纵然心中有再多的不甘,竟也没有一丝办法可想,命运的残酷之处,不过如此!一时之间,张嫣放声大哭。

。。。。。。。

“大公主,“小黄门王喜的笑容有些勉强,”这儿不好玩,还是让奴婢伺候你回宣室殿吧?“刘芷却”充耳不闻“,只是好奇的仰着头,打量着面前的这座殿室。这些日子,她留宿在刘盈的宣室殿。繁阳公主是皇帝的爱女,初生即封长公主,这些日子,刘盈怜惜她病弱失母,也不怎么拘束于她,宣室殿上下更加没有旁的人能够管得住这位年幼的公主。由得她在闲暇之余走遍了宣室殿的每个角落。如今,她却在宣室殿外的一道隐蔽盘旋而下的阶梯后面,发现了一座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小小殿室。

汉九年,丞相萧何领命建未央宫,于宣室殿之下做非常室,非常室是未央前殿中一座特别的宫室,位于宣室殿的地步,为历代帝王做非常之用,非皇帝手赦不能进入。但六岁的大公主年稚而不能听说言语,自然不会知道这套道理,只是眨了眨好奇的凤眸,迈出脚步,想要推开非常室的厚重铜门。

“大公主,“王喜暗暗叫苦,想要拉住刘芷前行的脚步,”这儿不可以随便进的——“却被刘芷回头一瞪,惊怯放开手。繁阳长公主的耳力虽然不佳,但目光却十足的有皇家气势。小小年纪,不过轻轻一记瞪眼,便仿佛是张皇后一般,让人兴不起阻拦之意。

守卫非常室门户的执戟郎卫心中暗暗叫苦,他们的刀戟,能够拦住凶悍的敌人,却没法子拦住面前的繁阳公主。小公主今年年纪不过才六岁,且而不能听,口不能言,是没法子用言语说通的。但她今年才堪堪六岁,娇软的像珍贵的齐地冰纨,不要说是刀戟,只怕他们一根指头上去,都能擦的这个小公主跌一个跟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批次互视一眼,竟都被大公主逼得步步后退。

。。。。。。

“。。。。。。好好竟去了那儿?“刘盈闻言,怔了一怔,唇角便翘起了一丝笑意,”也亏得她能找得到这处地方。“声音温煦。

“大公主早慧伶俐,”管升躬身站在宣室殿中,笑的带有了一点讪讪和苦恼之意,“也是有的。守候非常的郎卫没有法子,最后干脆收了刀戟排成人墙挡着室门。想着大公主小孩子脾气,若发现进不去,也就自然回转了。却不料大公主待了一会儿,发现怎么也闯不进去,竟发起脾气大哭起来。伺候的宫人们手忙脚乱,想要哄大公主出来,大公主却抱着非常室门前的漆盘龙柱,怎么也不肯下来——”

“竟有这种事?”刘盈愕然放下手中的紫霜毫笔,微微蹙眉道,“朕亲自过去。”他知道阿嫣素来担心刘芷日后因为自身耳疾的缘故受了薄待,从小就教育刘芷对自我诉的坚持和毅力。这些年下来,刘芷受此教育,嫡长公主的底气固然有了,但发作起脾气来,除了父母及亲近的乳娘,是谁都不肯买账的。心中忧虑,匆匆从宣室殿出来,来到非常室前,远远的便见了在室中宫人的簇拥之间,刘芷死死地抱着朱红?漆的盘龙石柱,抿着嘴,倔强的立在那儿,一双漂亮的凤眼左右微微张望,一远远地瞟到自己身上,便跃出惊喜,“啊”了一声,放开双手畅怀,似乎要他拥抱的模样。

“大公主。”王喜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接住了跌倒的刘芷,“你可别吓奴婢——”刘芷却不管不顾,刚刚在稳,便向着阿翁奔跑过来,抱着刘盈的腿,抬起头来,一双凤眸精灵忽闪的,竟是十分欢喜的模样。刘盈心中一酸,弯腰抱起了刘芷。好好虽然早慧,但毕竟是在封闭的状态长大的,又才只有五岁,虽然常因为不见了母亲而哭泣,但内心深处,其实并不知道失去了阿娘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意义吧?他这样想,瞧着女儿便觉十分可怜,在她耳边低低道,“好好,你阿娘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再去哭她,问她就这样丢下你,她可心疼不心疼?”相同模样的凤眸微微闭了,一滴泪水滚下来,落在刘芷的颈项之间,转瞬间就不见了踪迹。刘芷却察觉不了阿翁的心思,一手急切的拉着阿翁的肩,一手回头指着室中,口中“啊,啊”作响,似乎想要催促着什么。刘盈唇角苦涩的扬起,“好了,好好,”他不以为意的拍了拍女儿的背,笑道,“这非常室不过就是一间小屋子,也没什么好看的,你闹也闹够了,我们回去吧。”转身想要抱着刘芷离开。却听得一声尖利的哭声,刘芷面色大变,发狠的按着刘盈的肩膀,死命的挣扎,力道大的刘盈疏忽间几乎抱不住这个孩子,只得将他放下来,看着她激动的模样,担忧道,“好好,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刘芷却不理他,甩开他奔出去数步,又在前方频频回头,口中发出“咿,呀”的声音,却因不能说出有效语意,而懊恼到了极限,一双凤眸望着自己的阿翁,闪烁着淡淡的水光,似乎饱含着无言的期盼。她的一双眸子虽然随着刘盈一模一样的凤眼,但哭起来的神态样子,却十足的像着她的母亲张嫣,刘盈瞧着心中十分酸软,不知道怎么着,忽然记起了刘芷的生辰。刘芷出生在元元年的六月初一子时三刻。据世人说,这个时辰出生的孩子,主终生富贵,利其生母。

。。。。。阿嫣到现在还寻不到下落,她和好好是亲生母女。说起来,好好性子虽然有几分执拗,但平日里并不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任性的,今日里这般赌命坚持,是否是因为母女之间特别的的心有灵犀,感觉得到了阿嫣的下落,这才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刘盈忽的扬声道,“打开宫门。”中郎将袁则微微诧异,但皇帝的命令已经下下来,他自然也只能轻轻应了一声,“诺。”刘盈的呼吸之声,不知不觉随着郎卫钥匙打开锁门的声音,而渐渐急迫起来。明明知道心中多半是奢望不羁之想,但这一刻,他还是愿意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保佑妻子和他们父女二人重逢?刘盈急急地步进非常室,抬头打量着室中情景。非常室虽然称作非常,但室内占地面积并不算大,深棕色的帷幕用组授浅浅的挂起,站在室门进出,一眼望进去,室内一览无余,刘盈环视片刻,室内一片杳然,除了几件惯设的家具,哪里有佳人窈窕的身影?他静静站在原地,默然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失望之极,所有心力都颓唐下来,若非有幼女在一边,恨不得落下泪来。“咿,呀。。。。。”他的衣裾被微微拉扯了一下。刘盈抬起头,看见了刘芷小小的脸蛋闪过的忧虑神情。

“大家,”韩长骝跟上前来,口气中充满了忧虑,劝道,“大公主看起来不对,不如让小黄门去宣室殿把大公主的乳娘桑娘叫过来吧。。。。”刘盈静默了一会儿,颓然一笑,对着刘芷轻轻道,“好好,我们回去吧。”刘芷却“充耳不闻”,只是固执的摇晃着他的衣带,一双小手攒的紧紧地。过了一会儿,见他不为所动,发起急来,死力的拉着刘盈的衣袖,想要将他拖进非常室深处。“你还想要干什么?”刘盈忍不住喊道,“你阿娘她又不在这儿,你就是在跟我闹脾气,你阿娘也不会回来……”刘芷愤怒的“啊”了一声,索性放开刘盈,自己转身奔进非常室,步履重重的,一声一声敲击在刘盈心中,好像沉沉的鼓点。

“大家?”韩长骝看着皇帝,忍不住开口道,声音带着疑问。地风轻微,从不知名的地方吹出,自非常室中穿堂而过。刘芷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在非常室中冲撞了好一会儿,站在台阶之上的帝座上,神情带了一丝丝的难呃的茫然。刘盈站在非常室门前,抬起头来,远远的觑着刘芷,只觉得明明她的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作,却偏偏都好像做出了一种凝听的表情。“好好,”刘盈苦笑,她终究是多想了。阿嫣失踪了这么些日子,又怎么会在未央宫中?他心情慢慢颓丧下来,张口想要道,“我们回去吧!”刘芷却忽然从石阶之上扑下来,抱着帝座之下两排青铜灯架的左手雕瑞兽饕餮形状的铜柱,放声大哭起来。

非常室如同未央宫中所有帝后可能会涉足的殿堂一样,在上座下首沿着道路两侧,并行铺设着一条长长的灯架。若天暮之际,皇帝驾临,宫人们会在灯座的六十四座灯台之中点上蜜烛,六十四支蜜烛一同点燃,照耀的整座殿堂恍若白昼。靠着帝座的两座灯台为瑞兽饕餮,雕工精细,神兽身上的纹路栩栩如生,一双眸子盯着来人,仿佛铮铮有光。刘盈怔了怔。他没有言语,静静的走近了这座瑞兽饕餮铜灯架柱。刘芷抱着青铜灯架柱仰起头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哭的涕泪横流,声嘶力竭,刘盈心中怜惜,忽觉微微悸动,刘芷的哭声固然分明,但从孩童的哭声中,隐隐约约,尚能觉出另一缕哭泣之声,哀戚缠绵,似乎能够渗到他心里去。

“阿嫣——”

他颤抖着双手去拧转饕餮的兽首,只觉得用力之下,烛台岿然不动。再行反转,依旧毫无声息,焦灼之际,忽见了以前饕餮和右手另一只饕餮的眸子似乎有些不同,福至心灵,伸手去握那双眼眸,只听得札札数声,饕餮兽首架柱与与身后灯架断裂开来,如遇机关一般,向一旁转开而去,露出一个一丈见方的地道入口来。女子哭泣之声在殿中众人目瞪口呆的眼光之中随着轰然的尘土之中顿然大作而响,直刺耳间。

“阿嫣,”

刘盈陡然振作的喊声被地道之中惊起的无数灰尘呛咳而至,被身边的韩长骝眼明手快的拉住,只微微探出去头,于深深地宫之下抬起来的一双明亮杏核眸迎在一起!(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二九零:余后

张嫣在绝望之中,忽听得头上轰隆隆作响,重物腾挪,哗啦一声露出一个大口子,天光倏然透进来,地道顶上的积累尘土兜头兜脑的落下来,呛咳不已,于飞扬尘土中抬起头来,便看见刘盈模糊的泪眼。

当此地宫黯淡的天色之中,而她衣容消瘦,容颜憔悴茫然,唯有面上一双熠熠生辉的杏核眸子,依旧生机勃勃,从背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刹那间被滚滚而来的狂喜淹没,“持已!”,奋起身上最后一点残余的力量站起身,想要扑到丈夫的怀中,却不得其果,

地宫进深极深,站起来尚离顶上出口有颇长一段距离。刘盈从入口探身,扣住张嫣的手腕,将她从地宫猛然提起,待得她双手够住殿室地面朱砂砖沿,才转扣了肩膀,再度抱起来一些,最后抱着她的腰肢脱出地道。

张嫣“哇”的一声,投入刘盈的怀抱,痛哭起来!

于最最绝望的时候,重新看见光明。这大喜大悲的际遇,让她尚不能真正接受事实,无法承受。只觉得满殿的光亮,众人高高低低的跪拜贺喜之声,郎卫手中刀戟反射的铮铮光芒,都成为身后遥远的背景,而她从这样的噪杂人世中脱离出来,独在一个宁静世界之中,大片大片的泪水掉下来,汹涌的落在刘盈的胸膛之上,只听的见他胸腔传来的微微震动,声音喃喃,“阿嫣,阿嫣。”婉转低回重复,仿佛只有这样重复呼唤,将失而复得的娇人儿紧紧的抱在怀中,才能够确认。他的阿嫣终于平安的回到他的身边!

非常室殿中,皇帝心腹郎卫见了室中转动的机关和忽然出现的地宫入口,失踪多日的张皇后猛然从地宫之中回来,微微愕然之后,很快的恢复平静,低首回避。繁阳公主刘芷见着了久别归来的阿娘,欢喜至极,拉着张嫣的衣裳一脚,再也不肯放手。一时之间,整个殿堂鸦雀无声。只剩下张皇后的放肆隐忍啜泣之声,和皇帝紧拥妻子的低低呢喃。

久不想见的夫妻终究能够在分离了一个月有余的日子之后,抛开了所有的担忧和绝望。哭泣和伤身,再度拥抱在一起!

中常侍韩长骝看着面前这样的画面,只觉得豆大的泪滴从眼角滴下来,举袖拭了去,嘴角却不自觉翘了起来。露出难以掩饰的欢喜神色,做了一个眼色,郎卫便悄悄的上前,守住烛架旁的地宫入口——地道出现的十分奇异,若是有人从中上来对皇帝不利,他们可便万死难恕其罪了!

良久过后。张嫣终于从狂喜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仰头唤了一声,“持已”。尚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话,已经被刘盈封缄了朱唇。

她的腰肢被刘盈下了狠劲揽住,颈项便不自觉的往后仰,轻摇螺首,发出微微咿唔的声音。似乎想要摆脱这样的亲吻,说一些什么。但刘盈的力道太过激烈。她渐渐便有些无力,也失去了反抗的意图,柔顺启唇,承受刘盈的风暴,芳心流淌成了潺湲的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眼泪从眼角滑落,尚带着静静的欢喜!

直到得男女二人终于亲吻够了,气喘吁吁的移开,张嫣这才觉得得自己的腿上似乎被紧紧抱住,低下头来,却是刘芷久“唤”娘亲,都没有被答应,心中惶恐,死死抱住张嫣的腿,嘶声啼哭。

女儿面上的泪水,顿时让张嫣觉得心都被揉碎了,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忙蹲下身子,抱起女儿,呢喃道,“好好,好好。阿娘在这儿。”

刘芷在阿娘的连声安抚之下愈发觉得委屈,哭声更加大了。

这些日子,母亲不在身边,她日夜担惊受怕,一张圆润的脸蛋也瘦的尖了,巴掌大的脸上,一双凤眸之中满是惶恐,望着母亲,眨都不敢得一眨,似乎生怕只要一眨眼,失而复得的阿娘便会再度不见了,一双小手紧紧的拉着张嫣的衣摆,不肯放下。

张嫣杏眸微湿,搂着刘芷软软的身体,承诺道,“是阿娘不好,好好,你莫要哭呀。阿娘再也不离开你了!”

……

牛皮灯笼之中蜜蜡光芒微晃,在地道中投出微黄的光芒,刘盈紧紧执着张嫣的手,跟在韩长骝后面,行走在地宫之中。

“这未央宫之下,竟密布着这样的地道。”刘盈沉朗的声音,在地道的四通八回之间传来了几缕回音,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蓊郁,“朕在未央宫中住了多年,竟完全不知情。实在是有些骇然听闻……”若得有一个人从非常室的地道进入宣室殿,郎卫措手不及之下,他的安危岂非在敌人兵锋之下直指?

张嫣轻轻的“嗯”了一声。

先帝刘邦命丞相萧何在秦兴乐宫之旁督造未央宫,梧齐侯时为将作大监,于未央各宫殿堂之下做地道,纵横相接,几乎形成一个迷城。刘邦驾崩之前,必不会起意瞒着继任皇帝,自己的儿子刘盈,但梧齐侯阳成延却并未通禀,直到刚刚刘盈直言相问,才上交了未央宫地宫图。这其中的意味,本已足够耐人追寻。

再度进了地宫,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玄色大氅,秣艳的脸蛋在大氅丰茂的毛领掩映之下,愈发显得憔悴清艳,惊心动魄,眉宇之间带了一丝疲倦之意,转头凝视着身边的男子,眸光漾着如水的温柔和安心。

——自宣室殿团聚之后,从团聚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刘盈立即下令,抓捕增成殿中的一众人等。待到如水一般的郎卫执戟闯入增成殿,殿中青幕在夜风之中扬成一道凛冽的弧度,灯架上的蜜烛尚燃烧剩下短短的一截,却已经没有生人气息。

女官宫人交相卧倒,面色青紫,触及额头,已经没有了气息。

刘盈按着地图,从增成殿侧殿第三根柱子之后的坐榻打开地宫入口,在郎卫下去探查过安危之后。方沿着整洁盘旋的石阶下到地宫之中——

漆黑的地宫,在暗夜之中呈现着安静的颜色,犹如静静潜伏等待的巨兽,不知道何时醒来,吞啮众人。

……

阿嫣,便被困在这个地方,数十日之久。而自己在百米之外的宣室殿,翻遍了整个长安,也找寻不到她的下落,若不是上天垂怜。有贵人相救,且她和好好母女之间心有灵犀,自己便真的要痛失所爱。今生今世也挽不回这样的遗憾。

思及此处,刘盈只觉得遍体发冷,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妻子的身体,唤道,“阿嫣。”

“嗯?”

张嫣抬头,望向他。

刘盈凝望着她的杏眸许久,方安心道,“还好,你终于回到我身边!”

“陛下,”

披甲执戟的郎卫从前头地道之中回转。单膝跪地,道,“寻到了前头两个人的尸体。”

刘盈面色一肃。不再迟疑,加紧脚步走到了地宫深处。

穿过郎卫肃穆守卫的路口,转过地道岔路转角,便见在前处一小段开阔之地,倒卧着两具尸体。仰卧的清秀女子双手搭于腹上。锋利刀刃尚插于胸膛之上,面上已经呈青灰之色。神态静谧安详。

在她的不远处,一个青衣宦者倒卧在血泊之中,双眸睁的极大,面上神情凶悍,一双眼睛尚睁的极大,不肯瞑目。

“死的这个宦者,是什么人?”刘盈冷冷的语气在地道凝滞的空气声中传来。

“这是御马监的宦者,名叫楼谓,平日里独来独往,脾气不错。”韩长骝上前轻轻禀道,“只不知道竟有天大的胆子……”

刘盈应声表示知晓,转首去看张嫣。

她静静的站在丁酩的尸身之前,大氅披在她瘦削的身体之上,愈发显得背影伶仃,神情恍惚,仿佛神不守舍的模样,对自己这边的动静似乎未曾听及。皎皎的侧影映在石壁之上,隐觉孤高,脸颊在晕黄光芒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晶莹水光!

那泪水,仿佛落在了他的心田,微微一烫,灼烧的赤疼,急声唤道,“阿嫣——”

张嫣将脸埋在了赶过来的丈夫怀中,轻轻道,“我极为感激她……”

“若非她挺身相救,我此时,怕是再也不能见你啦!”

刘盈望着妻子伶仃憔悴的身影,只觉得男儿之心又是酸苦又是疼痛,抱着她沉声承诺道,“从今而后,朕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话方出了口,面色微变,这才想起来:阿嫣这次受了这般大的磨难,他身为她的夫君,却无法寻幕后之人为她复仇,这样的疲软誓言,又有什么意义?

张嫣瞧着刘盈的神情分明,“啪”的一声握住他冰凉的手,道,“不是她。”

她声音柔软中带着坚定,抚慰着刘盈眸中深深的积郁:“我是说真的!”

“她若是想要我死,不会只派这么一个人来……我也根本没有逃脱的机会……”

吩咐楼谓想要她身败名裂至于身死的人,不会是吕后!

“其实,”张嫣抬眸,漂亮的杏核眼眸黑白分明,在沉暮的暗色之中,分外明艳,声音低柔,“从我被困在增城殿开始,我就知道,……她并不想让我死。否则的话,凭她的性子,只会用最迅速暴烈的手段,一击即中,”就如同对赵如意,对戚懿,对史上的前少帝刘弘和赵王刘恢,干净迅速,根本不会花这样的水磨功夫软禁于她。

刘盈从自责的情绪中稍稍解脱出来一些,只觉得手心出了密密一层冷汗,瞧着妻子担忧的容颜,忽然就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喃喃道,“幸好你没事。”

阿嫣,

虽然说过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说,

幸好你没有事,要不然,我真的无法面对,一个伤害了自己爱人的母亲。和不知道该怎么做的自己!

张嫣怔了一怔,抬眼看着刘盈。

在身边忽明忽灭的微暗蜜烛烛火之间,刘盈凤眸微闭,面上神情带着深深痛苦之意!顿时,她的心便像是被温水浸泡,泛起了一股怜爱之情,不愿刘盈太过于陷入自责难过的情绪之中。短促轻笑着道,“我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楼谓的背后之人是谁?我平日与人为善,少有得罪人,不知道这未央宫中,有什么人,竟这般恨我,意图要我的性命。”

刘盈果被她的话语引开了心思,面上痛楚减退,泛起了淡淡阴霾。听得张嫣柔软的声音续道,“我从未见过这个楼谓,他却能闯入这机密未央地宫之中。意欲置我于死地,背后定有指使之人,趁着这混乱时机想要浑水摸鱼。若没有丁七子紧要关头挺身相救,真让他杀了我的性命,我含冤而去。他日陛下见了,多半会以为是……是长乐宫母后下的手。不说陛下会有多伤心,更会在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造成罅隙。此人心思狠毒,定要严厉惩治。”

思及阿嫣话语之间描述的如此景象,刘盈生生的打了个寒颤,寒声吩咐道。“去查此人的底细,家中尚有什么亲人,这之前数天。和什么人接触过。定要查的水落石出!”

韩长骝恭声应道,“诺。”

“什么人?”

远处忽的传来郎卫扬声的喝声。

张嫣抬起头来,见了被郎卫执戟拦住的怯弱少女,青衣青裙,面上神情微微惊惶。不是哑女又是何人?

“——放她过来。”

沈莫静了一静,抬头瞟了瞟皇帝。见皇帝微微颔首,方挥了挥手。郎卫撤回了手中刀戟,哑女犹豫了片刻,方怯生生的走过来。张嫣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见她双手并拢聚于胸前,尚捧着一点残水,水滴却在行走的路程中洒光了。

“阿嫣,”刘盈拉住她的柔腕,眸中含着淡淡的担忧。

张嫣摇了摇头,安抚他道,“我没事的。”

“我受困这儿的时候,她对我照顾颇多,我虽不敢全信,却也答应过丁酩会照顾于她!”

她抽出被刘盈紧握的手,走到哑女面前,蹲下身子,唤道,“小雅,”

哑女无措的抬头看她。

郎卫们按着地宫图搜索了整个地宫,查探了宫中各个殿堂的出口,并且检索地道之中是否有可疑踪迹。便有两个郎卫将楼谓的尸身拖出去处理,待到走上前去想要抬丁酩的时候,哑女的神情蓦的激动起来,张嫣连忙安抚道,“没事的!”

“丁七子累了,想要好好睡一睡,我们让她好好睡一觉可好?”

哑女便不知道是否该坚持,用一种迷茫的神情看着她。

张嫣叹了口气,“你跟我走好不好?”

哑女点了点头。

在蜜烛灯笼昏黄的灯光之下,刘盈和张嫣的影子投在地道石壁之上,微微摇晃,交互交缠,似乎情意密致,不分彼此。

张嫣瞧着被刘盈紧紧扣住的指尖,忽的开口道,“丁七子虽囚禁了我,但终究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到最后,却是她从背后刺了楼谓一刀,救了我的性命,她自己却和楼谓同归于尽了!”

刘盈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到了丁酩身上。

“嗯,我心里很感谢她……”

自从他在北地应允了妻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掖庭中的那些妃嫔了。丁酩是她们其中的一人,她不及陈瑚,和自己有结发之情;不及赵颉的娇艳;不及王珑的美貌;甚至不及袁美人,曾经给自己生过一个儿子;更不要说比诸阿嫣,和自己多年相伴,最后思慕入骨,一生一世不做二宠,生同衾死同穴。

但她也曾少年入宫,美且巧慧,和自己在一处的时候,也曾有过欢声笑语,闺房之乐。在每一个从她殿阁之中离开的早晨,会娴雅微笑,屈膝唤一声“陛下”,最后在自己多年不见之后,她为了救自己心爱的阿嫣一命,而孤零零的死在了增成殿的地下!

在她死亡之后,他也就真真正正的记住了她,用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

张嫣看着他奇异的目光,心中却生起了一种焦郁之情,这种情绪如此强烈,渐渐湮没了她,以至于她忽的猛然扑到刘盈身上,用力抱住这个男人,急急道,“你是我的,我不准你喜欢别的女人!”

二九一:知情

“阿嫣?”刘盈接住了妻子的娇躯,退了一步,面上神情愕然。

张嫣有一种惶惶然的心情。

“我是有些对不住她,”因为心情的影响,她的语速又快又凌乱。因为她的缘故,刘盈疏远了整个后宫,无论如何,丁七子在这一场生涯之中,没有什么过错,直到她被吕太后所裹挟对付自己。“她这一次救了我的性命,我也记得,”

这一世,她和丁酩的恩怨,纠葛难言。丁七子虽也曾参与到对她不利的行为中去,但也在最后救下了她的性命。加加减减之下,最后彼此相欠多少无法清算,但当自己万念俱灰之际,却是她挺身而出挽救了自己的生存勇气。只凭着这一点,她便是再怎么感激丁酩,也是值得的!

在脱险回到刘盈身边之后,她骨子里的骄傲不愿意让她在丈夫面前作出隐瞒丁酩恩情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接受丈夫会因此而对那个曾经的女人生出感情。

“我会自个儿想法子报恩,”她抬起头,一双杏眸在黯淡的地宫天光之中明亮如火炬,“但我绝不会拿你去还这份情。——你是我一个人的,我怎么也不会让给她。”

刘盈一时失笑,拍了拍她的背,“傻丫头。”

他轻轻的抱着妻子,微微仰头,看着地宫的上顶坚实泥土,目光含着淡淡的无奈,“这种事情,哪里是说能让就让的?再说了——就是你说让了,还能按着我去喜欢她么?”

“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女人!也因此,丁七子她救下了你,也就相当于对我也有一份恩情,我心里是很感激她的。但一切也仅止于此罢了!”

四周守卫郎卫的脚步和目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轻轻的避让开来,不敢打量帝后之间的深情蜜意。这一刻,这黯淡地宫的一隅,也就成了情人的天堂。张嫣静静的躺在刘盈的怀中,将侧脸帖在丈夫的胸膛上,听着他怦怦的心脏跳动之声,他的话语慢慢的落在张嫣的耳间心上,抚慰了她焦灼的心绪的同时,却也牵出了一股酸苦情绪。张嫣闭目,两行清泪出现在面颊之上。静静品味那心底酸苦中泛出的淡淡甜意。那甜意却是钝的,从酸苦的底色中慢慢弥了上来,到最后。竟弥漫了整个心田,却将之前的酸苦也给稀释了,在微微仰起的眼角眉梢上,绽放出一种温柔虔诚的欢喜来,“刘盈。”

“谢谢你。”

“……虽然这些年,我们之间总有一些似乎逃不掉的波折。但每一次,只要在你的身边,我就觉得浑身充满勇气。你对我那么好,有时候,我简直就觉得我自己有些配不上你了。”

“又说傻话了。”

刘盈揽着她失笑,慢慢的,唇边的笑意便渐渐苦郁凝结。“……真要说起来,是我配不上你吧。……我比你老这么多,又长了辈分,若不是……”

“胡说八道,”张嫣起身瞪了他一眼。下面一句话的声音有些含糊。“我的舅舅,永远是最好的。”

刘盈失笑。握了握妻子的手,起身上前为丁酩收殁了仪容,唤道,“长骝。”

“奴婢在。”韩长骝躬身上前,神色十分恭敬。

“去上头寻两个清白宫女,过来将丁七子的尸身抬出去,务必厚礼安葬。”

……

皇帝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了未央宫的整个地宫,派心腹郎卫按着地图摸索了整个地宫,切断了地宫与长乐宫的联系,并且封住了一些宫室的出口。而增成殿的丁七子以“染疾”故病亡,以妃礼葬于妃园,增成殿中的部分宫人也在静悄悄中被处置干净。在丁七人下葬之后,郎卫许欢奉皇帝之命前往丁美人的家乡蓝田,希望找到丁美人的家人,并且命蓝田县令加以关照。

所有因当日复道突变而引起的后续反应在两宫之中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有些如死水微澜毫无反应,有些却铮铮然火花四射。长乐宫中的吕后却破天荒的保持着沉默,似乎与整件事情毫无关联。

张嫣拥着狐裘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

她的身体因为那一段地宫软禁的日子而有些伤损,在撑完了地宫之中的收场之后,便开始卧床休养。

“陛下竟是让淮阳王之国了么?”

椒房殿中,传来张嫣讶然的声音。

这个时候,刘盈尚在未央前殿处理国事,她坐在床上,瞧着面前的自己殿中侍女,神色难得的显示出了十分诧异之意。

“是的。”

石楠轻轻禀告道,

“陛下是于去年的秋九月末命淮阳王之国的。据说,淮阳王离开长安之前,特意到宣室殿向大家辞行,在殿前跪地再拜不起。大家也十分伤感,召他入殿,相对处了足足两个半时辰,却到了最后也没有收回这一条成命。于是淮阳王便于今年年初离开长安,前往淮阳国。”

石楠的声音流泻在富丽软重的椒房殿中,瞅着张皇后神色复杂的脸,小心翼翼的又道,“吕十二娘也出嫁了……”

张嫣愕然,忍不住抬眸看了石楠一眼。

“是嫁给郦家的二郎君,这门婚事,是大家亲自指定的。”石楠双手恭敬的放在身侧,手掌平贴,面庞微微垂下,神情平静沉稳,徐徐道来。

张嫣闭上了一双明媚的杏眼,将身体靠在床头的迎枕上。一些心头中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终于霍然开朗。

原来如此!

在增城殿的地宫之中,吕后在最后关头出于什么原因放过了她的性命,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了缘由:吕后毕生最在乎的是儿子的帝位和吕家的荣贵,这一次为难自己,这也是其中的原因的一部分。刘盈是她的儿子,也是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她是自己的母亲,刘盈不能够忤逆于她。所以采取了这样的行动,宣告了自己维护妻子的决心。面对儿子激烈的表态,吕后投鼠忌器,这才放了她的性命。也因此,之后地宫的守卫才松弛下来。后来被暗中势力所窥,趁着这个时机潜入地宫之中,威胁自己的性命。

而刘盈为自己做出的努力,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

张嫣只觉得眼角涩涩的,唇边却忍不住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微微一笑,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石楠屈膝应道,“诺。”

她伺候着张嫣换下衣裳,又帮张嫣将殿中的帐幔放下来,这才悄悄的退了出去。

椒房殿中燃着淡淡的沉水香,沁入轻暖的呼吸声中。罗衾温软,和囚室之中的压抑冷硬恍若天地之别。在经历过那样的一段时日后,重新回到椒房殿的人间天堂之中,张嫣觉得自己的心绪仿佛处在一种奇异的绵长装状态之中,好像所有的痛苦、喜悦都被拉长在一定的时间线之中,维持一种微微麻木的状态。喜悲不明!

“哗啦”一声,椒房殿的水晶帘子被人从外头撩开,然后一阵“蹬蹬蹬”的轻快脚步声传来。直到自己的榻前才停下来。张嫣闭着眼睛抱住了来人娇小的身体,笑道,“好好,想不想阿娘呀?”

梳着麻花辫的刘芷抬起头来,看了母亲一眼。大大的凤眼里似乎倒影着些什么,呈现出澄澈的色泽。

张嫣顿时觉得心软成一片。

刘芷昨儿个哭的很厉害。

她好容易找到了“丢失”许久的阿娘。大哭一场之后,倦极而眠。张嫣和刘盈为她安置好被衾之后,便去了增成殿地宫。待到回到宣室殿,刘芷却是早已经从噩梦中惊醒了,哭着找寻“丢失”的阿娘,便是抓着她的衣襟,一步也不肯离开张嫣,到了晚上也不放手,张嫣没有办法,只能带着女儿一起睡。

因着女儿的缘故,在生离死别久后重逢的第一个夜晚,刘盈紧紧的抱着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抚过每一寸因为身体羸弱而凸出的骨头,暗夜里,寂静无声……

张嫣的眸光中便显出了一种哀悯之色,“好好,喊一声‘阿娘’可好?”

殿中一片寂静。

刘芷静静的看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还是不成啊!

张嫣的情绪便低沉下来。——但这样的场景终究是已成习惯了,习惯到了,她已经没有什么失望的感觉!

***********************

中元六年春,匈奴入侵狄道攻阿阳。狄道郡守贺方武据兵以战,各有伤亡。千里之外,汉都长安的大朝会之上,大汉君臣商议派出国书谴责匈奴,又嘉奖了贺方武。

宗正丞杜闵执笏上前进谏道,“陛下,如今淮阳王已经之国,陛下膝下并无其余皇子,这实不是大汉社稷之福。臣闻后宫之中,椒房病重,当此之时,陛下当广纳良家子,若能诞育一二皇子,既是陛下之喜,也是大汉的幸事!”

刘盈神情微微一僵,声音冷淡,“朕知杜卿忠心体国,但此乃朕的家事,不劳卿烦忧。”

语毕,他不待杜闵再度进言,便道,“此事到此为止,若没有旁的事情,朝会便散了吧!”

刘盈回往天子起居的宣室殿,身后,属于大汉皇帝的仪仗仪威赫赫,宣室殿下,数十个白衣侍中在殿庐之前,伏地而跪,目露恭敬。

先帝刘邦草创了大汉帝国,在今上的治理之下,大汉人口渐增,粮食产量也渐渐殷足,百姓安居乐业,不复生死之忧。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一位年轻的皇帝,的确是有资格让人对他恭敬相拜的。

忽有一个侍中越众而出,在天子面前宫道上砰的一声跪下,隔着三丈距离,昂头仰身道,“臣陈中有事启禀陛下。”

皇帝身后的郎卫便握紧戟杆,拿眼睛看着刘盈。

刘盈皱了皱眉,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道,“你的陈事可以详禀,但你身为侍中微官,非经召唤冲至御前。干犯罪行,须当受得惩处,你可服气。”

“臣自知有罪,待臣禀事之后,甘愿受罚,”陈中昂头大声道,

“但臣心中之事不得不禀于君上。臣闻适才朝上,杜宗丞奏请陛下纳民女延后嗣,陛下以此天子家事拒绝之。但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从这个角度上说。天子的私事,也就不仅仅是私事了。陛下如今春秋已经而立,膝下却只有一个淮阳王。且生母出身低微,若再无一个皇子,只怕天下也将为之不稳,从这样说,这又岂止是皇帝的私事?”

韩长骝听的青筋直跳。勃然怒作,“大胆,天子后宫之事岂容你小小外臣妄议?”

陈中被郎卫拖下去的时候,还在犹自盎然的说“愿请陛下为天下万民思之,纳女诞嗣,以安民心。以正国本!”铿然有声。

刘盈摇了摇手,让郎卫放下陈中,“陈中。你究竟是希望朕听从你的谏言,还是故作姿态只为扬名?”

陈中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不由一愣。

此时,帝驾停在未央前殿宣室殿的廷前。大庭广众之下,除了廊下庐中的众多侍中。尚有宫中众人观看。纵然刘盈自觉脾性不错,被臣子逼到这样窘迫的局面。心中亦有不悦。

“你若真心想朕接受你的谏言,侍中职位虽低,却是伴君之职,自可找到私下之时单独进谏;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咄咄,是认为朕会畏于众意而勉强受谏呢?还是觉得朕不会因为你的妄言而惩罚于你?”话音至于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

陈中颓然跪于地上,面色惶然。

“朕却是用不起你这样的臣子。”刘盈淡淡道,“将之交予宁郎中令,罚过冲撞之罪后,遣出未央宫吧。”

刘盈站在未央前殿背面的宣室殿门之外,往北方望去。从未央前殿重重的阶梯往下走,再行一个一百米,是一座郎卫执戟守卫的宫门。这座宫门连通未央宫的后宫和前庭,进入宫门,走过一段长长的永巷,便是中宫皇后所居的椒房殿。

阿嫣就在那儿。

想到了妻子,刘盈的神色稍稍柔软了一些。

刚刚的那两场谏事,虽然刘盈没有接纳纳良家子的进谏,但他心里也觉得:在刘弘已经去国的如今,他是真的很需要一个儿子了!这一次宗令丞的进谏虽然被他压了下去,但终究会有别的人继续进谏,等到了折子多到了一定的程度,纵然是他这个皇帝,也将承受极大的压力。一个皇子能够轻易的解决这样的争端,更何况,

虽然当日复道之事的真相被掩埋下来,但阿嫣她身为媳妇,和吕后的关系降到冰点,终究不是长久之法。母后素来最希望的就是一个拥有吕姓血统的孩子,在这个时间点上,一个孩子,能够最方便最有效的缓解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

阿嫣的孩子,应该有和她相似的眉眼吧?这样想着,他的唇边便漾出一抹淡淡笑意来。

韩长骝悄声走近,躬身道,“大家。”

刘盈问道,“郎卫那边有消息了么?”

“回大家的话,”韩长骝素来利落,不知怎么的,韩长骝的声音有一丝迟疑,“楼谓此人,在御马监一贯独来独往,众人都觉得是个老好人罢了,但郎卫仔细查看,竟发现前些年的宫人失踪,和他有密切关系!……那些宫人……都是被虐杀的。”

刘盈愕然的望向韩长骝,在他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复又记起当日张嫣脱困之时身上衣裳凌乱的样子,不由勃然大怒,“给朕将那个恶徒尸身斫了,丢出去喂野狗。”

……

椒房殿中此时温暖如春。

繁阳公主正坐在殿中榻上,手上握着一支紫霜毫笔——去年夏天开始,张嫣已经教她开始握笔——在案上的良纸上画了几个字,不耐烦起来,墨汁染的身上到处都是。张嫣瞧着女儿活泼的样子,眸中闪过一丝温柔。

忽听得殿外廷中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于是抬头往门外望,帘子下侍女的“参见陛下”的声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刘盈的身影已经是压进殿中。

**********

原本打算一章写完的内容,字数爆了,只能分章。下一章,争取周日前发。这一章里,陈侍中同学其实的确是有仗着惠帝脾气好,一搏成名的心思。他的谏词还是蛮有道理的。刘盈显然是从道理上驳不倒他,只能另辟蹊径,找了他心态上的麻烦。事实上,做臣子是不能让老板难堪的!

二九二:开口

张嫣回过头来,椒房殿的水晶帘子哗啦啦的声响还没有落下来,丈夫已经是急急来到自己身边,一把抱住自己的腰肢。

张嫣愕然抬头问,“怎么了?”话还没有问完,他的吻已经是汹涌的如潮水一般的落下来。“唔”,张嫣颈项微微后仰,被动的承受着他炙热的亲吻,心中刚刚升起一丝疑惑,却在下一刻感受到他亲吻里压抑的怒火,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轻轻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角坠下了一滴眼泪。

在他的保护之下,受了这样大的罪过。

刘盈抱着妻子的手微微颤抖。

在知道了那个黄门的素行之后,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一种极为深刻的痛苦从骨髓里爆发出来,攀咬着自己的心灵。那样急速爆发出来的痛苦,针对的不仅仅是楼谓,甚至阿嫣,也包括他自己。

身为她的丈夫,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无论他的阿嫣长到多么大,又或者表现的多么聪慧,在他的心中,她始终是那个汉九年需要自己保护的女孩儿。身为她的丈夫,他又如何能原谅自己,让她遭受这样的不堪,更不用提,在这件事里,最初的始作俑者竟——

是自己的母亲。

张嫣闭着眼睛,在刘盈的怀中,哭的撕心裂肺。她的姿态隐忍,以至于除了从她微微耸动的后背看出端倪的刘盈,殿里殿外的人没有任何能窥视到。

“舅舅,”

她低低道,抬起头来,掩饰去面上的悲伤,一双杏眸的波光却让人触之流泪。

“我很害怕,很害怕的。若不是后来丁酩及时赶到。我真怕我撑不下去。可是舅舅,”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刘盈心中骤然而痛。

得知这个消息,身为男人的酸涩痛恨之意和从小到大对阿嫣的保护感同时发作,无法厘清。这个时候,被阿嫣这样含泪质问,保护欲瞬间发作,怜惜之心大起,反而将妒火给压了下去。抱着她,轻轻唤道,“阿嫣。”

……

“咕哝哝”。

忽然传来一阵声响。两个人愕然转首,却见刘芷忽的扑过来,一把抱住阿翁和阿娘的身体。抬起头来,雪白的脸蛋上,一双大大的凤眼熠熠生辉,闪耀着纯真的好奇光芒。

张嫣瞬间脸透红,用手掩口。轻轻咳了一声。

适才他们真情流露,一瞬间将好好还在身旁忘记了,在女儿面前再度上演这幅夫妻情深的一幕,如今,面对好好一双好奇的眼眸,她简直觉得无地自容。连当娘的尊严都有些没法子维持下去了。

刘盈亦咳了一声。弯腰将刘芷抱起来,放在张嫣刚刚坐着的床上,面上不由自主的亦染上淡淡的绯色。

张嫣无意间瞥见。不由扑哧一声,心中一乐。她本心中尚存一丝羞赧之意,但如今忽的瞥见了刘盈的不适——丈夫的性情古板,对于在女儿面前亲热,只怕比自己更加不适。而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不知怎么的,反而倒不再羞涩了。

刘芷站在阿翁和阿娘的中间。牵着父母的手,向左看看刘盈,又向右看看张嫣,心满意足的笑了。

椒房殿中便荡漾着女童明亮的笑声。

刘盈过了一会儿,才在女儿的笑声中抬起头来,面上的红赧色已经褪去,隔着中间的好好若无其事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忽的道,“阿嫣,我们生个儿子吧?”

张嫣怔了怔。

这件事情本是未央长乐两宫之中近来很多争端的导火索。如果说最初她的意图不过是短暂的拖延一刻话,到如今,刘芷已经七岁了。六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阿母曾经劝过自己的话,“阿嫣,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儿。”

有时候,做这样也是对的。到了另一个时间点,做那样也不算错的。

刘芷笑的很开心,时序尚在春天,椒房殿里却十分温暖,她小巧的琼鼻上,沁出了一滴小小的汗滴

张嫣弯腰,擒住袖子的缘边,拭去了那一滴汗。

幸福的生活需要我们尽力去守候。

而她希望刘芷能够一直这么快乐的笑下去,永远不会像宣室殿中那样伤心痛哭。。

她微微一笑,应了一声

“好!”

说出了这句话后,她顺着目光向刘盈的身后望过去。雨后的长安城显得十分明净,一弯虹彩挂着树梢之上,闪耀着五色缤纷的光芒,带着微微炫目的光。

中元六年的时光潺潺如流水般缓缓的在长安城中流过去。

这一年的春天,匈奴人依旧在大汉边境掠乱,帝都长安之中,太后吕雉声色不动,帝宠依然在张皇后的椒房殿上久久不旁落,未央宫中悄无声息的死了一批和御马监楼谓有关的宦者,

良纸上泛着淡淡的墨香味,张嫣又审视了一遍陈词,便取过皇后之宝玺,蘸了武都印泥,在奏折上按了印。

“阿嫣,”

刘盈已经是回到椒房殿,笑道,“听说如今渭水河的桃花开的很好,过两天,我们悄悄地出去看桃花吧?”

“嗯。”

张嫣回过神来,回头看着丈夫。

椒房殿的天光照在他的身后,将他的身影烘托出来。很多年时光过去了,相较于初见的时候,他的容颜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增添了一些属于成年男子特有的风姿,端正中和,仿佛蕴在岁月里长远的酒,愈发回味甘长。

“持已,”

她唤丈夫的字,声音柔深,“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刘盈微微愕然。和阿嫣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很少看到张嫣这么严肃的样子,不由得凝下心来,问道,“什么事情?”

“这些年,我们在这座未央宫里做夫妻。一直很好,”她微微转身,向着东北的方向注目,那个方向,是掖庭宫的方向,“但那些女人终究是存在的,我想把她们放出宫去。”

刘盈微微一怔,沉声道,“阿嫣,你说什么?”声音到最后。已经有些恼怒。

他的确喜爱阿嫣,对掖庭里的那些嫔御,也早已经放下。不再涉足。但她们既被封为嫔御,也就代表着她们是皇帝的女人。在这清健明媚的大汉,人们对男女情事存在着一定的宽容,但也对妇人忠贞有着一定的限制。纵然在民风最放荡的先秦,君主后宫中的女子也是只能在王宫中活到老死的。这不仅仅关于一个男子的脸面,也和郡主至高无上的尊荣有关。

在他们看来,那些女子既已经得到了名分带给她们的尊贵和地位,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会觉得不对。

“阿嫣。”刘盈耐着性子劝道,“我知道你心善,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不如这样吧。”他不愿意太过于扫了妻子的面子,便退了一步,“这未央宫中本也用不上太多的宫女,你择一些年老自愿的,放出去。也算是你的善心了。”

张嫣抬起头,望着丈夫。慢慢道,“我是认真的。”

“你——”

刘盈摄于她的凝重,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个时候,你答应我,终此一生,只有我们两个,我是多么的开心呀。”她唇边曳起浅笑,“但也是因为这个诺言,也就注定了那些女人今后在掖庭中,不过是熬着春秋罢了。”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过了这件事情了。”张嫣的头微微低下,不知什么时候,声音也变的伤感起来,“对于她们来说,既然留在宫中已经注定无望,能够放出去,也算是功德一件。可是我却在时机上犹豫了。说到底,我觉得我过的很好,不想为她们付出大的代价,我觉得太后会因此感觉我蛮横,就算是持已你,也绝不会高高兴兴的接受。她们终究不是我什么重要的人,我何必为她们冒这么大的险?”

“很讶异是不是?”

她看着丈夫惊讶的目光,唇边的笑意就难免苦涩起来,“我也不想这么想,但是,我自己看自己,在心底深处,却的确是这么想的。直到,”

“丁酩死了。”

张嫣将那份折子握的紧紧的,以至于手心的汗意潮湿了折纸,“她死的时候,跟我说,‘愿来生不入皇家。’我就在想,如果我早些办了这件事,让她能够离开这座对她已经没有意义的未央宫,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她不会走到这样凄惨的一步。”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丈夫,目光忽的明亮起来,“陛下,我知道你在意什么?”轻轻一嗤,“可是尊严,什么是尊严?我只知道,若是皇帝果真能爱民如子,在得到了恩惠的百姓眼中,他便是明君;若是他昏庸糊涂,便是后宫三千人各得其位守到老死,也绝不会让史书多夸赞他半分。持已,我陪着你走剩下的路,你就当可怜可怜那些掖庭的女子,给他们重得一条生路。我却是一定相信的,千百年后,人们说起你来,定会说你一个仁主之位,而今天的事迹记下来,也不过是你的一个宽仁之举罢!我却是再也不想这未央宫中再有丁七子这样的女子了!”

天光照在椒房殿中,朱泥铺设的砖面上映射出两道长长的人影,张嫣站在刘盈身后,伸手抱住男人的腰,极尽缠绵之意。

这一次,刘盈沉默了许久,终于拍了拍她搂着自己的手,轻轻道,“阿嫣,这件事情,容我再考虑考虑。”

……

未央宫中的桃花比渭水河旁迟了将近一旬,才灿灿烁烁的开了,缤纷宛如流云。

“你这次可真是让我急坏了。总是让我担心,”椒房殿中,鲁侯张偃连珠一样的抱怨声音一串串的迸出来,气鼓鼓的,带了一丝少年时的稚气。“要不是我是你亲弟弟,才懒的管你。”

张嫣坐在床上,笑吟吟的听着。

亲人的抱怨中蕴着真挚的关心,纵然是责骂,也是一片温情。

“好了。”她绵绵的打断道,“偃儿,我这不是已经好了么?”

张偃气急,恨恨的瞪了张嫣一眼,嘟哝道,“这些日子,前朝有些朝臣在进谏陛下广纳民女,却都被陛下给推过去了。我看着陛下待你挺好了,倒也放心。只是前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这么不肯回答我……”

张嫣静静的听着,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喜悲不辨。忽得笑道,“偃儿也不小了,阿娘不在了。你的婚事,阿姐给你做主。不知你可有看中的小娘子?姐姐替你做媒,帮你娶回来啊!”

张偃顿时脸红了,嚷道,“阿姐。你胡说些什么呀!我瞧着陛下快要下朝了,先走了!”

张嫣瞧着弟弟慌张而逃的身影,唇角忍不住上翘。

“你又捉弄偃儿做什么了呢?”

张嫣回过头来,看见丈夫回到椒房殿,在石楠和扶摇的服侍下褪了朝服,换上了燕居的衣裳。然后朝她走过来,笑道。

“我也不想啊。”张嫣貌似无辜的挑了挑眉头,“谁让我觉得我身子早就养好了。却偏偏你非要我继续躺在床上养病,我既然闷的慌,少不得要逗逗偃儿了。”

刘盈一笑,正要说话,忽听得殿外一声震颤。然后荼蘼掀帘子进来,“娘娘。”

她轻轻禀道,声音略微有点慌乱,

“刚刚长乐宫遣小黄门前来,说是太后娘娘听说娘娘病的久了,待会儿会来椒房殿亲自探看皇后娘娘。”

椒房殿中,皇帝和张皇后的面色一瞬间便变了。

吕后一身皇太后朝服,色泽花白的头发被挽成了庄严的大手髻,上面插着两支金碧辉煌的凤簪,颜色烁烁,在绮丽温软的椒房殿中,犹如最鲜明硕目的存在,不敢逼视。

——这是在张嫣脱险之后,一个多月来,和吕后第一次见面。

张嫣的额头深深的垂下去,拜道,“儿臣参见母后——”

面前,吕后轻轻“嗯”了一声,还没有说话,面前,张皇后已经是被身边的刘盈给按着躺了回榻上,沉声道,“你身子还弱着,好好躺着休养,旁的事情就不要操心了。”

张嫣心中暗暗叫苦。

这些日子,刘盈自己独自去长乐宫给母亲请安,然后回到椒房殿陪自己。对于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到了最后,这个温悯的皇帝终究只能采取这样的方法来面对。他依旧是吕后的儿子,阿嫣的丈夫,却不希望妻子再度置身在母亲能够面对的范围内。

张嫣也觉得,

在那样惨烈的局面之后,彼此之间冷静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想来,吕后也不想这么快的见到自己。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能够永远的这样下去。

她知道,地宫里隐秘的伤痛还在时时做响,她也知道,刘盈是很心疼自己的。但他是自己的好丈夫的同时,他也是吕后的好儿子。终有一日,他会对年迈的母亲心软。

纵然并非如此,她既然想做好刘盈的妻子,又如何能够和他的母亲交恶?

所以,在吕后已经低头示好的时候,她是应该顺着台阶下来的。

她十分尴尬,狠狠的瞪了刘盈一眼。

吕后微微垂眸,面上不动声色,问道,“皇后的病养的怎么样了?”

“托母后的福,”张嫣尚未来的及开口,却又是被刘盈抢着答道,“已经是有些好转了,只是太医说了,还要好好静养一阵子才能痊愈。”

……

吕后微微皱眉,打量这面前的儿子,他坐在张嫣的床榻之旁,左手紧紧的握着那女子床沿一方的手臂,目光中带着微微防卫的光芒,背上肌肤也似乎微微紧绷的模样。觉得十分没意思,转身道,“既然如此,便好好养着。太医没有说大好之前,便不用到长乐宫来请安了。”

“我先回长乐宫了!”

“母后,”

张嫣情急脱口唤道,待到见到殿前年老的女子一刹那间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一些什么话来挽留,竟尴尬卡在那里。

“大公主……”

椒房殿外传来宫人急急的呼声。却是今日里繁阳长公主午睡醒过来,到殿上来寻自己的阿翁阿娘。

她是张皇后的亲生女儿。素来是在椒房殿横冲直闯惯了的,今日里便也依着平日里的性子闯进来。身边服侍的乳娘宫人没来的及拦住她,守在殿门外的长乐宫人一个愣怔,已经是让刘芷跨进了殿中。便正正和吕后撞了个正对面。、

吕后凝眉,望着这个有一段时间没见的孙女儿,却是一个粉嫩嫩的小女孩,穿一身双鱼纹绛色陈留锦深衣,抬起皎皎的脸来,一双精灵的眸子扑闪扑闪的,凤眸微挑。带着些好奇的神色。

“好好,”张嫣柔声吩咐道,“还不快给大母请安。”

吕后微哂。却见面前那个有耳疾的嫡长孙女竟是像听懂了她的母后的话一样,偏了偏脑袋,瞧了她身后的张嫣一眼,又瞧了瞧自己,有模有样的跪下来。行了一个标准的拜礼。

她静静站在原处,直待到刘芷行完礼起身,“能把她教成这样子,你也算是尽心了。”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只是你这个做娘的。究竟怎么样是真的为她好,总要好好想明白才好!”

……

“持已,”待到太后的仪仗已经走的远了。椒房殿中,张嫣抬起头,柔声道,“我身子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从明儿开始,还是毎五日去长乐宫朝拜母后吧!”

……

沉默的刘盈及接下来两天都早早的去了前殿。第三天便是春三月的初一。白果细细道,“……桑娘昨儿个告了假。大公主今儿个早上被梦魇到了,早早的就醒了,哭着找皇后娘娘,奴婢没法子,只好带着大公主来皇后的寝殿。”

刘芷白着一张脸,将头深深的埋在了母亲的怀里,固执的不肯离开。张嫣早就十分心疼,抱着女儿哄道,“好好不怕啊,那些梦都是假的,阿娘陪着你呢!”

石楠和扶摇捧着张皇后的宫服,为难的看着这对母女,悄悄问楚傅姆,“娘娘今儿个可还要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自然要去。”

楚傅姆坚定道,吩咐道,“你们等着。”

自己上前走到张嫣身边,轻轻道,“娘娘,时间不早了,再不去长乐宫,天色就晚了,难免对太后失敬。”

张嫣迟疑道,“可是好好?”

楚傅姆笑的十分慈祥,“大公主却是不适宜跟着娘娘去长乐宫的,奴婢已经命人去寻大公主的乳娘了,有乳娘在一旁陪着,大公主想来会好一些,左右娘娘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张嫣想起了吕后在地宫中的怨恨神情和当日椒房殿中的落寞交织在一起的情景,终究道,“大公主这个毛病该改一改了。说到底,”看着无忧无虑的女儿,叹了口气,“不管我怎么疼她,她总要一个人过一辈子的。”狠了狠心将刘芷交给了赶到的桑娘。

刘芷坐在椒房殿中,皱着眉头,看着宫人服侍着阿娘换上了庄重皇后礼服,大红色凤纹上绣下画的襦裙颜色厚重,系上大革腰带,平日里温柔秀美的阿娘竟慢慢的变的有些陌生了起来,心中泛起一种略略的不安,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母亲的裙角。

桑娘察觉到了刘芷的情绪,抱着她安抚的笑了笑。

“好好,”张嫣微微蹲下来,,与女儿的视线平齐,柔声郑重道,“阿娘等会儿要出去一趟,你乖乖的跟着桑娘,等过一个时辰,阿娘便回来陪你,好不好?”

这一段话意似乎太过于繁复,刘芷偏着头,打量着母亲,仿佛有些不解,唇边的笑意也点滴涓逝。

中太仆备下的皇后凤舆已经停在了椒房殿廊下,张嫣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起身出殿。守在殿门的女官扬声道,“皇后娘娘起驾——”

刘芷瞧着母亲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之下向殿门走去,在殿门之处回望了自己一下,重又往外走,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情绪,猛的从榻上跳下来,想要追上去,只觉阿娘那身影越走越远,就好像当日她如何离开自己一样,桑娘吃了一惊,连忙拦住了她。她怕伤了大公主,不敢用太大的力气,但刘芷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冲不过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开口喊道,“阿娘。”

声音略带凝滞,缓慢却清脆!

张嫣整个人倏然一震,头上的一根蓝田玉簪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却充耳不闻,倏的回转握住刘芷的手,面容带着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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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也,终于写到这一章了!

二九三:希望

张嫣整个人倏然一震,头上的蓝田玉簪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却充耳不闻,倏的回头,面容带着狂喜与不可置信的神情。

“好好,”她抱着女儿的肩膀,双手微微颤抖,眸如火焰,“你刚刚说什么?再喊一遍给阿娘听听好么?”声音急脆之中,含着深深的犹疑和期待。

刘芷仰着脸,看着面前的母亲,眨了眨凤眼,没有张口。

张嫣的情绪也从狂喜之中慢慢的冷静下来。

莫不是……

可能是因为太过于喜悦,反而生出了一种惧怕的心理,纷杂的想着:莫不是自己太过于希望女儿能够说话,所以生出了幻觉,这才会以为好好刚刚真的喊出了声音。事实上,她依旧还是那个默默缩在自己世界中的女孩儿,不肯伸出头来看一看这个五彩缤纷的人世。

几乎忍不住滴出泪来:有什么办法呢?

做娘亲的总是为着自己的孩子付出心力,无论悲喜好坏,都是自己的本能,无法放弃。

她轻嗤一声,落寞的摇了摇头。正要抬头说话。刘芷忽然张了口,用一种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声音唤了出来,

“阿娘,”

声音略显生硬。可能是因为头一次说话,虽然这些年来,这个口型她随着母亲和身边的乳娘宫女做过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用耳朵听到过正确的发音,音调带着一丝怪异。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发出的有意义的音节。

张嫣的唇角扬起巨大的弧度,笑意忍不住从面上流泻出来,于此同时,豆大的泪珠也哗啦啦的落下来,又是哭泣。又是欢笑,失态至极。

椒房宫人从惊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纷纷跪在地上伏拜下去,贺道,“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大公主!”声音震耳。

楚傅姆、荼蘼等人俱是又惊又喜,一时之间,几乎说不出话来。

将行颜青从手足无措中回过神来,急道,“臣去前殿禀报陛下喜讯。”转身便向未央前殿奔去。因为兴奋非常,连履带被挣断了都没有发觉。

……

未央前殿坐落在九尺高台之上,恢宏巍峨。重檐殿顶高啄,犹如一只雄鹰展开了他的翅膀,蓄势待飞,俯视着苍茫的龙首原和整个大汉江山。宣室殿东厢之中,太史令手持笏板。恭声道,“陛下,臣昨夜夜观天象,见月冠珥戴之象。此象预示人主有喜……”

“这样就好。”丹墀之上,刘盈微微扬眉,身上的玄端礼服整肃而又庄重。说实话,他是不大信真会有什么喜事的,但好的天象总坏的要让人高兴一些。“只要大汉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免受连年战乱流离之苦,便算是朕的喜事了。”

左丞相王陵年岁渐大,近日卧床病笃,不能理事。前日上章奏自请致仕。刘盈已经是准了他的请求,并加其食邑安国五百户。备极恩宠。至于他去位之后留下的左丞相之位,由曲逆侯陈平替补,太尉周勃改任右丞相。御史中丞曹窟进位御史大夫。策书刚刚由中常侍捧了出去,新任的左丞相陈平、右丞相周勃,以及御史大夫曹窟便到宣室殿来谢恩。

殿门黄门通禀的声音尖细而又悠长,“左丞相、右丞相,御史大夫进见。”

殿中,玄端天子在御案后起身,等待三位臣子伏跪再拜之后,方笑道,“三位卿家请起。”

“臣谢过陛下。”

“安国侯病重,诸位卿家初接权掌,还需尽快熟悉本务,为国效力。”

“诺。”

仲春的日光在宣室殿中投的老长,青铜兽首香炉的炉壁便显得格外的悠然了起来,值殿黄门的通禀声传进来,“中宫将行颜青在外求见。”

刘盈愕然抬眉,颜青是椒房殿的僚属,阿嫣素来不会在自己在宣室殿接见朝官的时候遣人过来,颜青却在这个时候来宣室殿,莫非阿嫣出了事情?

还没有想明白,颜青已经是上了殿,满面喜气盎然,展袖再拜,高声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公主已经是开口说话了。”

“当真?”

刘盈振然而起,玄色广袖因为他的剧烈动作而扬起大大的弧度,面上露出惊喜之色。

“臣岂敢欺瞒君上,”颜青满面都是笑意。

刘盈道,“三位卿家,它事改日再议,朕却先行一步了。”回头吩咐管升,“摆驾椒房殿。”

“诺。”管升的声音也满是喜气。

右丞相周勃瞧着皇帝远去的背影,轻轻笑道,“却是想不到,太史所言天象,竟是在这儿应验了。”

大公主生有耳疾,不能听物,到了六岁方能开口说话,也难怪皇帝如此喜形于色了。

“周丞相说的是,”御史大夫曹窟接口朗朗笑道,“若是中宫能够尽快诞下皇子,才更是我大汉之喜了。

谈笑间,已经是下了前殿的高台石阶。曲逆侯陈平忽的回过头来,望了望面前巍峨雄壮的前殿,以及位于前殿之后的中宫椒房,又向东方长乐宫望了一眼。

……

繁阳公主又花了三天的功夫,才能够清晰的叫出“阿翁”的音节,又过了小半个月,才学会了“大母”。此后,仿佛打通了关窍,进展飞速。

张嫣坐在椒房殿的重重珠帘之后,眉目焕发,一身大红明光锦凤纹曲裾,玄玉腰带绾系腰间,垂下长长的姜黄色束红玉宫绦,雍容风流,只觉得一时之间,人间静好,人生到此已经是极乐,别无所求。

“好好今儿个干什么了?”

殿中帘幕从中分开,随即又落下,刘盈刚刚从宣室殿回来,便问起了爱女。

“她啊,想要掖庭的桃花,”张嫣咯咯一笑,偏头道。“竟想要自个儿爬到树上去,摘最漂亮的那一株。”眉眼疏朗。

“不过是一束桃花而已,”刘盈笑道,不以为意,“她要什么朕都给,只是不能自己去。太危险了,一个女孩儿,爬什么树做什么?明儿,我让人去渭水河边给好好折最漂亮的桃花回来。”语意心满意足。

张嫣静静听着,唇角不自觉的扬起。觉得欢快适意。慢慢的唇角越扬越大,忍不住咯咯直笑。

“你笑什么?”刘盈问。

张嫣掩袖而笑,“我笑你第一次听好好喊你‘阿翁’的时候的样子。那么傻,难道不值得一笑么?”

“胡说八道。”刘盈斥道,语意却也没什么怒意,“当时实在是过于开怀,”毕竟。他与淮阳王父子情分不重,见面的时候,淮阳王已经是六岁的男童了。繁阳公主却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付出了太多心力,见着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激动一些。也是正常之事,“你还不是一样么?”

他老神在在道,“听说是谁在椒房殿哭的像是洪水似的。险些淹死了自己,还要我回来安慰?”

“你……”张嫣脸一红,方要说话。

“阿翁,”“阿娘”,刘芷从殿外头冲进来。一头扎在张嫣的怀里,抬起头来。咯咯的笑着,雪白的脸蛋上尽是欢畅的笑意。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绪都被这样的童颜欢笑给染的柔和了,弯下腰,用帕子擦拭着她额头上的汗珠,“瞧你这一头汗的,跑哪里去玩了?”

刘芷皱了皱眉毛,想说些什么,但刚刚开口不久的她还没有法子完整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于是将藏在身后的手捧出来,刘盈瞧的分明,在她小小的掌心伏着的,竟是一只青翠的蚱蜢,尚蹬着腿,极有活力的样子,怒斥道,“你们是怎么伺候长公主的?竟让她去碰这些东西。”

刘芷身边的乳娘和宫女俱都跪伏下来,面上神情惊惶。

张嫣微微皱了皱眉头。

她倒不是怕这样的虫子,自己小时候的时候,再多的这些也是见过的,只是越长大了越爱洁,渐渐的就再不肯碰这些了。刘芷这时候还小,性情又活泼,对虫草有些兴趣,也都是有的。

于是握了握刘盈的手,抱着刘芷笑道,“好好喜欢它?”

刘芷从微微惶惑中回过神来,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蚱蜢,又看了看张嫣,慢慢道,“喜…欢——”

这些日子,她开始慢慢学着这些日常用语,一点点的积累,虽然十分辛苦,但也从中发掘出与人交流的乐趣,渐渐快乐,也将对于张嫣的依赖慢慢的消解了一些。

“你吓到好好了。”张嫣瞪了刘盈一眼。

刘芷刚刚学会开口说话,正是对身边事物最好奇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伸出了自己的触角,感受着这个新奇的世界。这个时候,正是父母最应该给予支持和善意称赞的时候,稍稍一点的斥责,都可能对她的心理造成阴影,从而重新缩了回去。

刘盈不免有些气弱,却道,“好好身边的宫人应该好好整顿一下,咱们是让她们好生伺候着好好,可不是让她们看着好好胡来的。”复又怒道,“一个公主,跑去抓蚱蜢,像什么话?”

张嫣咯咯一笑,“你不是说她做什么你都不管么?”眼光戏谑。

“阿嫣,”

刘盈声调沉渐,“好好她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张嫣不以为意,“我小时候也是胡闹过的。淑女那是长大了的事情,现在她也不过是个孩子,开心一点就好。等她长大了,我会好好教她的。”

刘盈无奈的看着妻子,在很多事情上,他总是说不过她,但是看着容颜明媚的妻子,也不自禁的回忆起她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阿嫣可真有几分野性,渐渐的长大了,落在自己眼中,容颜脾性,无一不好……

“阿嫣,”

刘盈忽然唤道。

“嗯?”张嫣抬起头来,眉如远山,眼若清泠泠的杏核。

刘盈的眸光不知道什么时候黯下来。

珍珠织成的帘子微微震荡,漾起一片波浪。刘盈温柔的看着妻子,忽然道,“好好都已经开口说话了,”声音喑哑,“你也该给我生一个儿子了吧?”

她的面颊瞬间染上了一层绯色的色泽,嗔道,“你胡说什么呢?”眼波流转,仿佛有水意流动。

椒房殿中的宫人,早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了下去。刘盈轻笑,用手指梳理着妻子的青丝,瞧着它们在自己的指间流转,暗夜温柔,“我可不是胡说,阿嫣,”俯身撷住了佳人唇上那一抹鲜艳的亮色。忽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张嫣已经是翻过身跨坐在他的身上,一双修美天足微微晃荡,

“想要儿子,你总要自己努力吧。”

语气俏皮得意,一副孩子般的欢畅模样,

椒房殿的珠帘微微垂下,遮住了富丽堂皇的朱红颜色,刘盈的呼吸声慢慢显得重起来,看着面前的娇媚女子,深深道,“悉如阿嫣之愿。”

二九四:婆媳

“皇后娘娘,”荼蘼在车外禀道,“前面就到单父县城了!”

“知道了。”张嫣坐在軿车中答道。

从关中帝都长安通往江南的驰道之上,天子骑驾卤薄十六长寿幢、紫幢、霓幢、羽葆幢之后,帝后的御车被一队精卫期门军掩护在其中,缓缓向东南而去。车轮碌碌滚动,带动的车厢两侧窗帘绿色丝帛,落在她脸颊上的阴影,忽明忽暗。

从长安城出来,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中元六年夏四月,天子于中夜梦中梦到高祖皇帝,醒来之后思念先帝,诏令将长陵令的品秩提升为二千石,并命将作少府重筑长陵城墙。乙巳,命太仆滕公备骑驾卤薄,时隔八年之后,再度巡幸沛郡。

张嫣坐在微微摇晃的軿车车厢之中,想起自己在当日帝驾出发之前独自前去长乐宫朝见吕太后的情景。

殿脊上雕饰着长乐未央字样的古朴瓦当泛出一种深深的铜绿色泽,长乐宫本为在秦兴庆宫的基础上改建,簇新恢宏不及咫尺之遥的帝宫未央,但素朴古拙之处,犹甚过之。吕太后居住的寝殿帷帐轻垂,凤柱涂朱,屏榻玄髹,庄严肃穆之中有一种沉静凝滞之感。

“哟,”吕后坐在上首背屏之前的主榻上,讽刺道,“难得陛下还舍得让你独自一人来长乐宫呢?”

“母后真爱说笑,”

张嫣的唇边噙着一丝浅笑,敛衽在左手朱锦鸾纹绨袱广榻上跪坐,端庄雍容,“陛下秉性纯孝,此行即将归乡,想让臣妾问问母后可要一同回去看看?”

吕后哂笑,“不必了。”

她收了笑意。目光凝滞下来,“这些年,我觉得在长安过的挺很好的,没什么兴趣回沛县。说起来,我在那儿也没什么想念的!”不如不归,不如不归!

张嫣抬头看着吕后的侧脸,在初升的晨光之下,她能够清晰的看见吕后几乎全白的发色,和眼角深刻的纹路。因为将唇抿的很紧,她的神色显得十分严肃。她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清楚的认知,这个刚性强硬曾掌握着半个大汉权柄的女人,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的老了。在茶前饭后的某个瞬间看去,苍老的让人心惊。

“母后,你知道么?”张嫣忽然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哦?”吕后淡淡道,“什么梦?”

张嫣的面色缓缓苍白下去。仿佛略一思及那个可怕的梦境,都不寒而栗。

“我梦见,”她的声音低沉,

“阿婆杀了赵隐王,还有刘恢、刘友,舅舅不能同意你的做法。又无法违抗母命,最终早早去了。他另有几个孩子,去之后。母后扶持了少帝,过了几年,又囚杀了他,另立了另一个孙子,同时大肆封吕姓人为王侯。待到母后也去世。群臣诛杀诸吕,以非帝裔的名义杀了所有幸存的皇子。另行迎立了新帝,阿弟也被罢黜王侯之位。到最后,无论是舅舅一脉还是吕、张二氏,都是惨淡收场。”

吕后本是漫不经心的听着,但渐渐听着,却是越来越惊,越来越怒,砰的一声拍案而立,想要怒斥张嫣胡说八道,身体却不自禁的微微抖索,阿嫣所言所梦听起来固然荒诞至极,但出之她口,响在自己的耳边,仿佛一声炸雷,震的自己中心动荡无法平息。

毕竟,自己和儿子刘盈理念不合已经多年之事,自己性情刚毅,皇帝在世尚能克制容让,若前元七年盈儿真的……,自己手握军政大权,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自己影影绰绰,也是有预见的。这么说起来,阿嫣说的这个梦,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在另一个时空实现。心中惊惧,盯着张嫣的眼睛问道,“你的梦又可曾做到你自己?”声音尖锐。

张嫣苦笑,“自然。”

“如何?”

年轻的皇后垂下眸去,杏子眸光里光辉黯淡,声音低吟,“终生无宠,新帝立后退居北宫,三十六岁而亡。”寂寂无名,葬于惠帝安陵,不起坟。

“母后想要这样的结局么?”张嫣看着上首的褐色宫装女子,她的容色已然苍老,但依然妆容严谨,染了雪色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出四起髻,鬓边压着金晃晃的凤钗,熠熠生辉,威严赫赫。“大汉如何蒸蒸日上,那都是他们的。你的所有子孙都不得善终,百年之后,改朝换代,无人祀奉香火。”

“大胆。”吕后怒极,抓过案上的青铜斛狠狠的掷过去,“张嫣,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张嫣淡淡笑道,“你敢。母后你当然敢。在地宫之后,我又怎么会以为母后你还不敢杀我?可是母后,”她凝望着上座的女子,目光认真而奇特,“你经营这一辈子,究竟想要什么呢?”

“吕家还不够腾达么?”

吕后冷笑,“张嫣,我吕雉没你那么好命,这一辈子能得夫婿娇宠,堪称百依百顺,甚至能够为了你和他的亲娘对着干,我该得的都被辜负,只好拼命抓住我能够抓住的。这有错么?”

“夫妻之道上,母后的确缘薄。”张嫣声音铿锵,“是先帝对不住你。初进长乐宫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母后半生吃了很多苦,可是母后,人不能总困在过去,你已经走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将自己困在过去,不肯接受眼前的阳光?”

她想起椒房殿中的刘芷,眉眼渐渐染上温柔。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无法体会那种为人父母的心境,但是有了好好,她才能了解,在生命最初的时候,父母曾经怎样爱过自己。

“当我生下好好,我看着她,心情就很温软。我想要让我的孩子得到时间最好的,富贵绵延,子孙长久。母后自然也是爱陛下,母后维护吕家,也是人之常情。但母后是想要这一刻眼前的烈火烹油,却不希望他们富贵绵延么?”

“说的好听。”吕后眉眼冷峭,宛若冰裁,“富贵绵延,就凭你么?梦中的大汉天子至少曾经有过其他子嗣,你却只会霸着皇帝,连个皇子都生不出来!我凭什么要承认你?”

“凭我爱刘盈。”张嫣道,眉眼凛然。

吕后一时被她的凛然给怔住,竟不能言语,听着这个少女清晰的声音在宽敞的长信殿响起。宛若谶誓:

“我爱他,和母后你爱的一样深。母后,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就是我们,他最爱的两个人也正是我们,为什么我们反而不能相安呢?”

为什么?

“母后”,张嫣唤着吕后,声音里含着微微动荡的感情。“我可以再叫你‘阿婆’么?”

“免了。”吕后冷笑,刻薄拒绝道,“我可当不起你的这一声阿婆。”

张嫣默然了一会儿,也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续道,“所谓‘知子莫若母。’母后是最当知道陛下这个人的,他事母至孝,但也还算心疼我。这些日子,夹在母后和我之间,极是为难。我也是很心疼陛下的,看着他为难,我心中便也舍不得。所以我早就想来母后这儿,求你谅解。”

朝阳从宫城的东方升起来。照射入空无旁人的长信殿堂之上,光芒万丈。张嫣的声音柔和如水,倾泻在大殿之上,“……这些年,母后待我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可无论如何,我终究更愿意记得阿婆待我的好,记得我初来长安那年,阿婆牵着我的手,陪着我入睡。”

她抬起头来,大大的杏眼在晨光之中荡漾着淡淡水光,“阿嫣亦有好处,当然不好的地方也难免,阿婆又能不能多记想我的好处呢?”

“说的轻巧,”吕后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瞧着伏在殿下的女子,讥嘲道,“我从头到尾愿意善待的是我的亲外孙,可不是随便哪个野女人生的孩子。”

张嫣杏眸眨了眨,好似对吕后的恶意充耳不闻,“不管你怎么说,我却是始终当阿娘是我的亲阿娘的。阿婆是阿娘的亲母,那么就是阿嫣愿意认的阿婆。”

“阿婆,”

“从匈奴回来以后,我就有些怕你,我怕你责怪我任性离宫,更怕你责怪因着我的缘故,让陛下陷入险境。可是,如果你肯对我露个笑脸的话,我其实很想和从前一样,抱着阿婆的腿撒娇的。后来,阿娘逝世,阿婆辗转知道了我的身世实情,我们之间,也就更加渐行渐远,可是从地宫回来,这些日子,我总是想,那些曾经有过的祖孙之情,真的不存在了么?阿婆,”

大串的泪水落下来,张嫣泪眼朦胧,

“我一直是那个喜欢阿娘,喜欢舅舅,喜欢阿婆的小阿嫣,可是,那个疼爱阿嫣的阿婆,怎么就不在了呢?我一直很想做那个阿婆满意的媳妇,如果这些日子我有些地方行差踏错,那多半是我没有法子,我真的不想让阿婆不高兴的。”

“好个没有法子啊。”吕后气怒激烈的声音从上首传来,“为了一个耳朵聋了的女儿,你既然放弃再生儿子,我都不知道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偏偏皇帝还鬼迷心窍护死了你。话说的再漂亮,说到底不过是恃宠生娇。”

“阿婆,”

张嫣扬声叫道。

“也许在你心里,”她闭上了眼睛,苦涩道,“未来的皇子远比现在的公主重要,可我却觉得每个孩子的分量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我没有法子放弃好好。”就好像你从没有放弃阿娘一样。

但,好在,刘芷先在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了,她迈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虽然毎一步都很小,却都走的很稳。

张嫣的眸光含着对未来的璀璨希望,“但我从来都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又在做什么。我虽然很爱女儿,但我也关心陛下,陛下的利益,我会一力维护,哪怕用我的半生乃至于性命。阿婆,我总是相信,未来的一切都会好的。”

“我会为他生下皇子,然后好好教导,扶持着他,他会继承我们共同的血脉,在这片大汉的土地上,一直的传承下去。一切都会好的。”

“……阿婆也会和我们在一起,很好很好。”

吕后怔然,看着面前的女子,她在长信殿中垂手肃立,微微垂眸,天光在她的睫毛上形成一段阴影,这一刻,更使得她看起来极为神圣。一时之间百味杂陈,最后淡淡道,“等一会儿皇后就要随皇帝巡幸沛郡了。一路上你好好照管他。”

这个世上,做母亲的,计较的也不过是儿子好坏而已。

二九五:赌局

山阳郡郡守罗翰及单父县令唐英在传舍门前迎驾,远远的见了皇帝法驾过来,伏跪在扬起的尘灰中,同声贺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卿等请起。”

皇帝在大堂接见地方官吏,张皇后的坐车则从旁道绕过,先行入了传舍后院。山阳郡郡守夫人郑氏带着郡尉夫人杜氏及单父县令妻子都着着赤色展衣,等候在舍中参拜。宫人捧着酒食,一一奉上,张嫣坐在上首,笑着道,“陛下和本宫经过山阳郡,倒是辛苦你们了。”

郑氏朗声笑道,“皇后娘娘这么说,臣妾等怎么敢当?能够侍奉娘娘,是臣妾的荣幸。”

张嫣抿嘴笑了笑,目光落在客座上一个妇人身上。

她坐在右手倒数第二个位置,看上去大约二十**岁,身形瘦削,额头宽阔而威严,发鬓旁插着一根金色鸾钗。却是她的旧识——信平少女时光的密友孙寤。

“阿寤。”她唤道,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孙寤起身参拜,“臣妾不过和皇后娘娘少年时有些末交情,到如今也有十年没有见了,本来以为娘娘已经忘记臣妾了,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还记得。”

因着张嫣不爱应酬,酒宴过后,其余女眷便都退了出去,张嫣留下了孙寤。

“臣妾与娘娘已经有十年没见了,”孙寤恭敬拜了拜,轻笑道,“不过是少年时的微末交情,本来以为皇后娘娘早忘记臣妾了,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还记得。”

“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你。”

孙寤笑道。“是啊,臣妾也没有想到,此生居然还有幸能够见到皇后娘娘。”

三枝孔雀灯中的蜜烛猎猎燃烧,将传舍照耀的亮如白昼。

张嫣坐在传舍朱绨铺设的榻几上,望着对面的孙寤。她恭谨的垂下头来,露出了一段颈项,十年时间过去,孙寤眉目依稀,却也已经变化了不少,看起来面容有些严苛。唇抿的紧紧的,美丽依旧,但那个信平县的笑起来像蜜一样的天真少女似乎已经逝去了。

“……这些年。”张嫣问道,“你过的怎么样?”

孙寤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又适时低了下去,想了想,“应该还算不错吧。皇后娘娘离开信平之后。我也嫁了人。三年后,夫君做了一个小县县长,如今做了单父县令。这一任考绩过后,许是能升官。我为他育有一子一女,他对我还算尊重,但家中也有几房姬妾。前些日子正得宠的是一个名叫丽姬的。”

忽然朝张嫣一笑,“也许今天回去,这位丽姬就已经不在了。”

这戏谑一笑间。还残留着当年孙寤的灵动娇俏。却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张嫣淡淡笑了笑,一种怅惘的滋味泛上心头。

她曾和孙寤是密友,后来分开,际遇千变万化,十年不曾交集。如今重新见面,竟发现曾经的面目模糊了。如果说孙寤少女时的灵气被生活打磨。渐渐成了实际。那么,自己呢?

从十三岁的信平梅林走出来的自己,嫁进未央宫,在十年的岁月里,她两经生死,生育子女,又变化了多少?落在孙寤的眼中看来,又是什么样子。

不知怎么的,张嫣忽然生出一种深刻的怀念情绪,声音急促而又轻快,“这些年在长安,有时候我挺想念信平的梅子香的。”

孙寤怔了怔。提到了少女时候的往事,她漆黑的眸子中也闪过了怀念的神色。

“是啊。信平的梅子在枝头很青,但采下来,用糖渍了,却是很甜的。尝在口中,那甜,能一直甜到心里面去。好想再尝一口……”

……

孙寤退出来的时候张嫣送她出来,刘盈身边的小黄门从外院奔了过来,在廊下禀道,“皇后娘娘,大家马上要回来了。”

孙寤福身急急道,“娘娘,臣妾先告辞了。”

张嫣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远处十几缕灯笼的光芒传来,沿着传舍的廊子曲折而行,在黑暗的夜色中,极为醒目。张嫣抬头看着,渐渐的近了,虽然前后人影幢幢,但她只需要一眼,就可以认的出来,走在最中间的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

“阿寤,”

她看着远处的丈夫,忽然唤孙寤的名字。

孙寤本已经走开几步,愕然回头。

“你记得当年我在大婚之前跟你说的话么?”

那样哀感浓烈的少女心思,仿佛还在昨日。我却已经穿过了十年时光。

那时候,我说:命运是一个赌盘,我以我全部的青春和勇气做赌注,赌我和那个男人,能不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我和谁做赌,又赌的是什么,但有什么关系?至少有一个人知道:我爱他。

“现在,”

她望着急急踏着脚步回到自己身边的刘盈,唇边泛出温柔的笑意,“我可以和全天下说,我赢了。”

这段话语没头没脑,旁人都听不懂,孙寤却听明白了,顿在原处一会儿,几不可闻的一叹。见皇帝越来越近,匆匆去了。

夜色如水,天边的月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露出一弯侧颊,照着院中花树满地枝影斑驳。不知名的山鸟停在石榴树枝头,叽喳的叫了一声,又扑棱棱的飞开去。刘盈走到妻子身边,不经意的瞧见女子转过檐廊转角的背影,随意的问道,“刚刚你在一处的是什么人?”

张嫣笑道,“是我从前在信平的一个密友。”

那是很久以前的旧时光了。

刘盈没有太在意,取了宫人递上来的大氅,给妻子披上,“夜风有些凉,你莫要在外头站太久。”又笑道,“你若是喜欢她,可以召她在身边陪几天。”

张嫣回过头来。笑道,“不用了。”笑容在月色下分外璀璨。“知道她随着家人在这边,便留下叙叙旧。尽了意头就够了。若是特意多留,反而不好。不知道好好这个时候在宫中做什么?”

提起长女,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悻悻道,“她自个点头答应了,总不会现在还睁开眼睛就哭着找阿娘了吧?”

张嫣被丈夫牵着手往屋里走,帘下传来一阵银铃般欢畅的笑意,“皇帝陛下这是自得呢还是懊恼?好好从前什么都不懂。眼里只看的见阿娘,自然黏我的紧。开口之后,她学东西学的很快。总有一天,她会发现外面的天地很广阔。见的多了,哪里还记得我这个阿娘?”

刘盈亲吻着张嫣的眉眼,他的衣裳上沾惹了一些酒气,神智倒很清楚。张嫣的一头青丝散下来。倚在他怀中,忽然问道,“刘盈,你酿过梅子酒么?”

他愕然,“那是你喜欢的,我哪有那些闲工夫做这些雅事?”

张嫣抿着唇浅浅微笑。眉目潋滟。这一刻,门内烛光照耀如白昼,恍如温春;门外小院月明星稀。清朗美妙。她道,“酿梅子酒最重要的是火候,多一分则太过甜腻,少一分就会酸涩,如今正是不多不少。顺其自然,刚刚好。”

五月中。皇帝车驾到达沛郡,住进了沛郡行宫。

清晨,张嫣帮刘盈换上帝王冕服,又取过一旁宫人递上来的革带,为他系上。刘盈握了她的手,低低道,“阿嫣,这一路车行匆忙,我也没时间多陪陪你。等过了这一阵子,我带你在沛县好好玩一玩。”

张嫣抬头睇了他一眼,笑道,“我可没抱怨过啊!”

她的眸形如杏核,本就生的妩媚,蓦然抬头之下,愈发显的眸子极大,灵动秀美,顾盼生辉。“你要真忙完了,咱们不如早些回长安吧。我想好好了,再说……留在这儿太久总是不好。”

沛郡说起来虽是皇帝的故乡,但离吴王刘濞的封地也很近。

先帝在位之时,患吴地百姓轻悍,荆王刘贾亡而无嗣,而未封皇子皆年幼,“须壮王辖之。”改荆国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

吴国辖三郡五十三城,以广陵(今扬州)为都。吴王刘濞为先帝从子,性格轻悍,颇有野心,自封吴之后,以丹阳之铜聚众铸钱,煮盐造船,且招致天下亡命之徒,训练军队,迅速令吴都广陵成为东南一大城市,吴地可谓渐渐军强马壮,大有与中央一抗之心。

前元七年齐王高庙之变,背后便有吴王刘濞的手脚。

张嫣忧心道,“陛下明知道吴王心有不轨,还在这个时候回沛郡。若是吴王真的狠下心来,派吴地大军奇袭沛郡,打算胁天子以令朝廷,汉军赶之不及,岂非太过危险?”

“在阿嫣心中,朕就是这么样没成算的?”刘盈淡淡笑道,脸微微沉下来,

“刘濞还没这么大胆子,再说了,朕既然敢回来,自然也有妥善安排。刘濞入吴之后,近年来虽有些作为,终究比不得我大汉多年积累,人才济济,这个时候,他是不敢主动开战的。”

“说到底,”他掸了掸冕服广袖,眼神微凝,“若非为了他,我又何必非要走一趟沛郡?”

沛郡本是刘汉帝乡,且如今占据了朝堂的开国功侯们也大半出自丰沛二地。此地绝不容有失。但刘濞虽狼子野心,却也是宗室近支,实打实的沛人。相比于六岁便离开故乡的自己,在封王之前一度担任沛侯的刘濞显然更为沛人亲近熟悉。在上一次巡幸丰沛七年之后,刘盈再度回到故乡,除了抚慰自己的思乡之情,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打压刘濞,加强朝廷威望。

皇帝回到沛县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率领众臣拜祭先帝原庙。此后在行宫前大摆宴席,凡丰沛故老乡亲,都可自由宴饮。、

张嫣站在行宫宫门之前,看着无数丰沛百姓山呼“陛下长乐未央”,朴实的脸上充满了对皇帝的敬重与热爱,唇角忍不住漾起欣慰的笑意。

“娘娘刚刚在席上喝多了,咱们进便殿歇一下吧。”辛夷扶着她的手,悄悄抱怨道,“这些日子,皇后娘娘一直不停的召见人。看起来都瘦了!”

“好了,”张嫣扶着微醺的头,沿着游廊前行,“我哪有那么娇气?好在也忙的差不多了,过些日子就可以回长安了。”

“皇后娘娘,”声音从身后传来,“请稍稍留步。”

张嫣的脚步慢下来,匆匆赶过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刘盈身边的小黄门王喜。

“是王喜啊,”辛夷上前一步问道。“你这么过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王喜跪在廊下,朝着张皇后拜了下去。笑嘻嘻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大家让我给娘娘传一句话,前头宴席已经是快结束了,娘娘若是累了。便先行回寝宫歇息,大家和沛县乡老说几句话,便回去寻你。”

张嫣唇角翘了翘,嫣然笑道,“知道了。”

她领着宫人回了寝宫,沐浴之后。换了一身绛色蝉衣,将一头湿漉漉的青丝擦的半干,倚在殿中榻上倚着睡去。待到悠悠醒来。天已经是黑了,寝殿中已经是没有旁人,扶摇和石楠在帘外睡下,一轮明月悬在中天之上,洒下清亮光辉。

她赤足下床。喝了一口茶,忽听得殿中窗上传来敲击声。清脆清晰的发出“咄”的一声,吃了一惊,正要呼喊出声,听见有人在窗下唤道,“阿嫣。”

那声音于自己太过熟悉,是朝夕相伴的那个人。张嫣怔了怔,快步走到窗前,推开支摘窗。清凉的夜风忽然灌进来,一身玄裳的刘盈站在窗下,笑意盈盈看着自己,眉眼间的脉脉情意被中天月光染上温和色彩。

“持已?”她轻呼道。

月光下,这时候的刘盈似乎喝了不少酒,一双眸子因为醉意而比往日更加明亮,朝张嫣招了招手,笑道,“你出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张嫣望着他的眉眼,发了好一阵的呆。

平日里的刘盈,坐在未央宫中的皇帝宝座上,总喜欢用世俗规范的道德标准给自己加上一层层的枷锁,虽然和自己感情甚笃,但相处也多以温情脉脉为主,少有做出出格事情的时候。这些年来,她何曾见过他这般“放浪形骸”的模样?

似乎故乡的山水总能稀释掉他的尊严和古板,让本性里的年轻活泼显现出来。

而她瞧着他月下殷殷的眉眼,竟也在心中生出一种默契开怀的感觉来。

“好。”

她干脆答应道,“你等一等。”

她放下支窗,匆匆进了寝殿,取了一身简单干爽的襦裙换上,将一头的青丝在身侧挽成一个攒儿,赶了回来。

刘盈站在窗下露齿而笑,伸出双手,柔声道,“你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张嫣点了点头,按着裙裾爬到窗子上,双足收在裙裾里坐在床沿,望着着窗下悬出来的一段距离,咬了咬唇,心里生出一点惧意。

“跳吧,”刘盈的声音传来,温和而又坚定,“我会在下头接住你的。”

张嫣抬起头来,望着丈夫。

月光下,他的眉目年轻而俊朗,那样熟悉,似乎已经能刻入自己的心里去。他用并不健硕的身体,担负起了大汉帝国的江山,和她的一生,为她遮风挡雨,共度一生。

她的心中就生出一种无畏的勇气来。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走到如今,她相信这个男人,胜过相信她自己。

“我跳了啊。”

抖了抖裙裾,她从窗子里跳了下去,身上的玉百合八幅裙在夜风中微微旋转张开,就好像一朵盛开的冰凌花,绽落在刘盈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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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中提到的孙寤,是很久以前书中出现的人物了。有关她的本章情节,可对照第二卷第一一二章:开盘。

下一章应该能结束掉第四卷!!

二九六:朝阳

张嫣压着裙裾,随着刘盈在深夜的行宫中轻轻奔跑。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少年时候,她也曾经梦想,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在自己的窗下等待,她随着他在月夜里奔跑,如同所有为爱不顾一切的勇士。

她以为这些梦想只能在心底珍藏了,却没有料到,在这一刻的沛郡,用这样的一种方式实现。

她随着他奔跑,他不说他的目的地,她也不问。

这一刻,纵然他要带着她去天涯海角,她也是愿意跟去的。

奉着先帝灵主的沛县原庙在静夜中显得轮廓沉默而又深沉。

“持已?”张嫣愕然欲问,刘盈已经是望着原庙道,

“阿嫣,在长安的时候,因着礼仪所制,我经常去高庙祭拜父皇,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高庙里的那位是高高在上的汉室先帝,却不是我亲近的阿翁。沛郡是刘氏故土,在这儿,有我和阿翁从前的回忆,那时候,我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张嫣,目光明亮而蕴含深深情意,“当年你离宫在外的时候,我回到长安,曾在父皇灵主面前祈求他保佑你平安归来。如今,你果然平安归来陪在我身边,我也该还一次愿。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回沛郡了,你陪我进去拜祭阿翁吧。”

张嫣瞧着刘盈,在月光下,他的眉眼殷殷,虽仅为中人之姿,却敦温情郁,是她心中最俊朗的男子。

“好。”她郑重柔声应承。

“参见陛下,皇后娘娘。”沛县庙令将头谦卑的拜在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

“嗯。”刘盈道,“你下去吧。”

高皇帝的神主高高的奉在台上,俯视着庙中的儿子媳妇两人。神主之前,祭祀奉享已经备好。张嫣随着刘盈跪在庙中蒲团上。转首瞧着刘盈,刘盈捻香诚心拜祭,神情虔诚而郑重,“父皇,”他喁喁道,“今日我带阿嫣来拜祭你。愿你保佑大汉国泰民安,我刘氏宗族平安和睦,保佑母后平安长寿。”他转首看着张嫣,柔和一笑,“保佑我和阿嫣白头偕老。”

张嫣面泛红晕。朝刘盈笑了一笑,也诚心叩了一个头,在心中轻轻道。“高皇帝,”

“事到如今,我不知道该叫你一声外公,还是该跟着持已叫你父皇。刘盈他,很努力的在做你希望他做的事情。他希望大家都好。但是事实上,很多事情,所谓天下大同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是你的儿子,就算,就算你更喜欢如意,但是。对于刘盈,你也并不是一点都不喜欢的吧?他是你贫贱时的儿子,算起来。纵然比不过如意,总比你当上太平天子后生的那些皇子感情好些。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是皇帝。帝国的传承若发生变动,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若是想刘氏子嗣平安,繁荣昌盛。你总该多保佑着刘盈一些。”

“而我,你盼着你看在我帮着刘氏巩固政权。并令刘氏子嗣保全的份上,保佑我得生皇子。也莫要让刘盈失望。”

语毕,她诚心再拜,在刘邦灵前捻香。

“跟父皇说了什么?”

张嫣睨了刘盈一眼,“不告诉你。”目光带着无限风情。

刘盈怦然心动,眸色转深,瞧着她问道,“阿嫣,你困么?”

张嫣摇了摇头,“不困。”

“那好,我带你去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走走。”

她杏眸亮如晨星,应道“好。”

沛县中夜的风有些凉,但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寒冷,刘盈将身上的玄色大氅脱下,给张嫣披上,牵起她的手,紧紧攒在掌中,走在他少年时无数次走过的道路上,“我在沛县长到六岁,其实有很多事情是已经记不得了,这儿的很多地方,看起来也都变了模样了。”

“沧海长久可变桑田,桑田复又还做沧海。世上万事就是这样。”张嫣道。

张嫣想,也许是这沛县的月色太熏人了,以至于她迷醉在其中,不愿醒来。她瞧着刘盈忽然问道,“我听说赤眉子给阿婆和你相面的时候,先帝还不是汉王,阿婆和阿娘在乡间还要下田干活,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因为阿婆照顾你不及,便放在田垄上,是不是这有这么回事?”

刘盈面上微红,“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便是真有了?”张嫣咯咯笑道,“那时候家里的地在哪儿?”

“在泗水亭东边。我带你过去看。”

“好。”张嫣笑着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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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的一轮清月,照耀着大汉帝后在故乡中夜执手叙说旧事的款款深情,打了个转儿,照进千里之外长安城长乐宫中吕太后的寝殿。

吕后坐在殿中玄漆梳妆台前,看着六神铜镜中苍老女子熟悉的五官,白日里严谨的发髻在中夜落下来,她从肩上轻轻捻起一缕,看着上面雪白的霜色,轻轻喟叹,“真是老了啊。”

“太后,”苏摩红着眼睛哀哀叫唤一声,“你别这么说!”

“傻苏摩,”吕后回头望着这个陪着自己多年的侍女,笑的疏朗,“如今我夜里的眠头越来越不好了,这是事实,不说便能当做不存在么?”

苏摩望着吕后怔怔落下泪来,忽的想起什么,停了泪急急问道,“娘娘,你几个月前晕倒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大家呢?大家若是知道一定会孝顺你的。”

吕雉淡淡道,“我要强了一辈子,难道要临了的时候做弱状么?两月前那次昏眩,已经是要了我半条命去,就是许负,当年也才曾说过,我只能和高祖皇帝活一样的岁数。我今年已经五十九了,想来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娘娘胡说什么呢?”苏摩急急驳斥道,“太后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吕雉扬眉嗤笑,“这不过是个吉祥话罢了!都说皇帝万岁,你瞧先帝又活了多少寿辰?我这辈子苦过,也富贵过。保着儿子登了基,亲手屠戮了戚姬母子,也算是为自己雪了恨,这一辈子活的够本了。”

“娘娘,”苏摩哀道,“你还有大家,还有皇后娘娘。你还要等着皇后娘娘给你生一个大胖孙子呢。”

“孙子?”吕后怔了怔,神色中露出微妙渴望,轻喟道,“若是能在我临死前见一见孙子。我这辈子也就算没有遗憾了!”

她用棕红袖子掩住口,咳了一阵子,顿了顿。想起如今在沛郡陪着儿子身边的张嫣,唇抿成一条直线,起身扶着苏摩的手在殿中厚重地衣上行走,“阿嫣性子太跳脱,我本是有些不满意的。但没有法子。盈儿就是喜欢她。我自己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条不好,太重感情。如今,满华已经不在了,若是我这个做娘的也抛下他走了。好歹阿嫣能陪在他身边,安抚一二。”话音一转,恨恨道。

“若非我心里这口气弱了,怎么着,上次也要好生调教调教那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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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田鼠为害庄稼,在庄稼旁做下洞穴,窄小不可探进。我和吕禄他们调皮。就从家中提了滚烫的开水,往田鼠洞里倒下去。守着一旁其他的洞穴出口,待看到被烫的吱吱叫的田鼠从里头逃出来,就用脚去踩。”

刘盈揽着张嫣坐在夜风中的田埂上,笑着说起幼年时趣事,“表妹在一旁看着,开心的鼓掌大笑……”

“哪一个表妹?”张嫣插言道。

“呃。”刘盈忽的失语。

张嫣睨了他一眼,自顾自推想,“你和吕家表兄弟在一起,这位表妹自然是吕家的,大汉未立之前吕家子女生的并不多,比你小的又年龄相合的只有一个,”她的声音忽的变的有点寒凉起来,“不会是吕九娘吧?”

刘盈哑然失笑,搂了她入怀,“九娘如今儿子都和别人生了,你又何必因着她觉得不舒服?”

张嫣惊呼一声,睇了他一眼,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前,轻轻嘟囔了一声。声音太小,刘盈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张嫣轻轻道,“我有些嫉妒吕九,因她经历过你的少年岁月。我来的太晚了,你十四岁前的生活,我都没有参与过。”

刘盈微微怔然,只觉得一颗心被浸染的软软的,将张嫣的双手握起攒住,放在心窝,笑道,“没关系。你不知道的,我一一讲给你听。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我们还有今后,在今后的数十年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直到老去死亡。

张嫣抬头瞧了他一眼,唇角翘起丝丝情意。

“阿嫣,”刘盈忽然道,“我带你去看日出吧?”

“日出?”

“嗯。”刘盈点了点头,“沛县东南方有一座小山丘,山中有一个很小的山洞,洞壁有半个与外相通的月牙形的缺口。小时候我常和县中孩子们早起爬山到那儿去看日出。刚出来的太阳红彤彤的,将云层都染成金色的光彩,十分壮观好看。”

她为他的语气形容所惑,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刘盈便拉着她起来,“看天色大概寅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黑夜里的山路难行,好在山丘坡势不抖,张嫣跟在刘盈后面,向上爬行,走了小半刻钟的时间,便到了刘盈所说的山洞。小黄门已经赶在前头在山洞里收拾了一番,在洞中平缓处垫了一堆干净柔软的干草,张嫣提着灯笼,好奇的打量着洞中景况。东南天的夜色从月牙豁口里撒了进来。

“真漂亮。”她趴在豁口沿上,瞧着美妙夜色,沛县在清凉月光的照耀下,平坦千里,一览无余,美景仿如浮生轻纱一梦,梦幻倒影。

“离日出还有一阵子,”刘盈道,“咱们先歇一歇吧。”

“嗯。”张嫣应道。

兴奋情绪在豁口吹进来的夜风中渐渐冷却,张嫣觉得困意渐渐泛上来,打了一个哈欠,将头枕在刘盈的肩上睡去。

刘盈回头,瞧见阿嫣甜美安静的睡颜。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放轻了动作,神情柔和至极。他怕阿嫣睡的不安稳,便不敢乱动,保持姿势坐在干草上,瞧着豁口里因为天色即晓渐渐变的黯白的星月,天边吐出一线鱼肚白,极轻极浅,却蕴含着人世间最大的光明。

再深再重的夜色,也挡不住新生光芒的力量。

张嫣觉得自己处在一种奇异的精神状态。似乎困顿,又似乎十分精神,明明思维已经安心沉睡。却仿佛能清楚感知身边发生的轻微响动,整个人酽的,好像初生的孩子躺在母亲羊水中的感觉,只觉得十分安心。

她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的一个激灵。从刘盈肩上栽了下来,猛然惊醒,已经是被身后的男人抱住。迷迷糊糊中听得耳边刘盈微微激动的声音,“阿嫣,太阳出来了。”

“唔?”她轻轻哼了一声,睁眼去看。

月牙豁口之中。一轮通红的旭日从东南天方向挣脱云海渐出,将四周的云彩染成一片绚烂之色,金边勾勒的云彩遮着旭日。仿佛想要将它拉扯回去,让大地重新堕入昏暗之中。然而旭日之中蕴含蓬勃新生的力量,如何肯给被这样的棉絮之力扯入泥沼,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定的挣出,整个大地为旭日光辉照耀。渐渐明亮起来,天地之间美轮美奂。

张嫣为这样的天地美景所震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她全心望着日出美景,刘盈却全心的望着她。

在熹微的晨光中,张嫣杏眸晶亮,侧颊泛出一种极为美丽的嫣红,这样惊人的美丽落在刘盈的眸中心上,不知怎的,有一种深重的**从心底溢出来,直沿着脊椎往上窜,将自己烧的口干舌燥,手心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仿佛天地间万物一时都失了声色,面前只唯得阿嫣的娇美容颜,和自己砰砰急响的心跳之声。

“真美,”许久之后,张嫣轻轻吐出这一句赞赏,身体微微向前探,着迷的看着天际日出美景。

“是啊,”刘盈盯着她脖颈下露出的一线白皙的雪肤,魂不守舍的跟着赞道,“真美”。轻轻揽住阿嫣的娇躯,从后环绕,将自己克制的亲吻灼热的烫在她的颈背之上。

张嫣因着刚刚睡醒的缘故,感觉大为失捷,又为面前日出美景所摄,一时竟没有察觉刘盈落在自己背上的触吻,待到醒过神来,颈项间已濡满潮湿吻痕,衣裳也被身后的男子解开,隔着乳白并蒂莲绣心衣握住了胸前的一团暖莺。

“刘盈?”她愕然,“你做什么呢?”

“阿嫣,”刘盈气息有些不稳,“你不要动。”声音带着些微的哀求意味。

这声气落在张嫣耳中,越发惊异不定,被推倒在背后干草上的时候,不敢大力推拒,只小声在他耳边惊慌阻拦,“你别乱来,洞外头有人呢。”

“他们会自己躲开的。”

刘盈道,嫌阿嫣话太多了,狠狠吻住她鲜红的唇儿。他觉得自己像是初尝欢情滋味的毛头小子,抱着怀中的女孩,仿佛怎么动作都不知道,毛毛躁躁的,体内有一种汹涌的**,想要淹没面前的女子,然而骨子里喧嚣着深重**,却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彻底缓解,一时之间,简直想将眼前的阿嫣揉到自己骨血里去。

张嫣一双明媚如杏核的眸子因为错愕倏然睁大,她两世为人,今生娇生惯养,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疯狂的事情。

旭日初升,在暗夜和黎明交际的地方,形成一种光影错乱的独特魅力,她闻见的是萦绕鼻端的干草清香,目见的是刘盈被强烈欲念染成微赤的眸,那眸光那样炙热深邃,直接刺入她柔软的心,于羞恼之外,不知怎的,竟也生出一种叛逆的兴奋之意。这种兴奋感这样战栗而又新鲜,几乎在片刻间席卷自己的身体,连指尖都微微颤抖,在瞬间就放弃掉矜持,主动的迎了上去。刘盈胡乱闯进来的时候,腿微微向半空蹬了一下,仿佛还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草率冲动的发生了。

这力道太凶猛,张嫣蹙眉,被动的承受刘盈施予自己身上的动作。她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这次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太过汹涌的**、山洞空间开密、光影交错、以及从未有过的大胆经历,都令得这个男人太过于激动,自己的身体尚未完全打开,有些跟不上他的节奏。

“刘盈,”她难耐的蹙眉,唤道,“你别——”

天边,旭日挣脱了云彩最后的负隅顽抗,彻底的跳脱出来,射出万丈光芒。大地上的一切都沐浴在这金色的朝阳之中。洞中,阿嫣柔软的身体在身下渐渐显露出来的洁白粗粝草梗的衬托下显得愈发娇嫩,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神情在熹微的晨光下显现的这样清楚动人。令刘盈愈发身体紧绷,兴致如狂。他全部的心力,都放在身下的女体之上,阿嫣这样滚烫,这样鲜活。这样痴缠,这样紧窒,将他绞的几乎想要沉湎于其中,永不清醒过来。然而这些还不够,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还不够。

他想要的远远还不够。

他狠狠的吻住阿嫣。待到喘不过气来,才放过她,问她道。“阿嫣,你要什么?”

张嫣哭泣的摇头,一双杏核眸被媚意染的几乎要滴下水来,“我不知道。”

她的确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该求着这个男人将每次的力道放的轻一些。好让她免受**颠簸的折磨,还是求着他更用力的将自己送上极乐的最高峰。一双白皙修长的腿紧紧盘着男子,泣声道,“刘盈,你别折腾我。”

刘盈看着她楚楚可怜的容颜,心中一软。扯开束缚凌乱的衣裳,将阿嫣的双腿屈起向后推搡,自己狠狠的压了上去。张嫣重心后移,螺首咳嗽不止,娇柔的身体一下下陷入身下柔软的草堆,只觉眼前一片缤纷色彩,慢慢旋转,迸出五光十色的光环,杏核眸中织出一片水光潋滟,在极度的欢愉和喜悦中发出一声似哭似喜的呻吟。

……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洞中一片清亮光泽,一轮红日高高的挂在东天之上。明亮漠漠的天光从月牙豁口照进来,照在阿嫣因**洗礼而疲惫的粉面之上,娇容泛出一层娇艳的粉色,美丽的摄人心魄。

刘盈爱怜的用拇指擦了擦阿嫣带着晶莹汗珠的粉颊,将她贴在颊边的一缕湿濡散发撩开,将玄色大氅盖在她的身上,起身整理好形容,出了山洞吩咐管升准备一盆清水送来,自己返身回来,忽听得张嫣一声惊叫,吃了一惊,连忙赶过来,见张嫣跌坐在洞中地上,乌黑散乱披在肩上的青丝上沾惹了几根草屑,十分狼狈。她的身前,一只五彩斑斓的影子被吓的扑啦啦的飞起来,转瞬间钻进洞中深处,隐匿不见。

刘盈愣了半响,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嫣恼羞成怒,回头狠狠瞪他,“你笑什么?”

刚刚刘盈出去的时候,她独自一人留在洞中,觉得身子黏腻不大舒服,翻了个身,慵懒的睁开眼睛,陡然撞见一双黑黝黝的眸子,吃了一惊,两厢里呆怔数秒,张嫣凝神看,竟是一只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的野鸡,不由发出一声尖叫。那只野鸡似乎被她的尖叫声吓到,也咯咯叫唤一声,飞快扑棱棱张着翅膀飞走。

山中的野鸡可能是因在山中长大,不知道惧人,也不知道在一旁待了多久,张嫣只要想着刚刚的一场春宫竟被这只小东西给看光了,一张粉面不由乍青乍白。

“好了好了,”刘盈笑着安抚她道,“不过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野鸡罢了。你别太在意了。”

“哼,”张嫣横了他一眼道,“也不知道那只野鸡是公的是母的,你便这样说罢。”

刘盈想及那只野鸡的性别,不由得一张脸也变的铁青起来。

张嫣梳洗完毕,扶着刘盈的胳膊起身,只觉得脚步微微趔趄,缓了一缓,便渐渐恢复过来。抬头道,“持已,我们该回去了。”

该回去了。

丰沛乡野风情虽然迷人,但已经是刘氏抛在身后太久的东西,可以偶尔沉醉,却不能再以之为家园。

而他们如今的家园,早已不在江南,而是在潼关以西,在那八百里关中沃野之地,在大汉的京城长安,那座有未央美名的宫殿。

——第四卷:满目河山空念远完结

*************

泪水,撒花,折腾了我们这么久的第四卷正文终于结束了。有一种热泪盈眶的冲动,我可以说,真不容易么?

这一章的H卡了我很久很久,真心想跳了算了,但它并不是一场单纯H,有一定的剧情意义,实在省不掉。只好吭哧吭哧的写下来。

关于吕后的一段,也是交待一下吕后之前放过张嫣的另一方面原因。她自知身体不好,不愿除了阿嫣,自己再病死了,让刘盈一个人孤家寡人的活下去。这也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心吧。我想象中的吕后,会为了娘家做一些事情,但也会为了唯一的儿子最后放弃。不补上这一条,吕后就显得太疲软了,不是完整的吕雉形象。

之前在文档上理了一下第五卷:知君仙骨无寒暑(最后一卷)的大纲,发现任务不算轻也不算重,也没有太多纠结的内容。总之,这篇小说不会写的超过一年天数的章数(吧?)。

下一卷再见,偶会尽快把下一卷第一章赶出来的,话说,酝酿很久的小包子也该出场了,以上。

二九七:再孕

自那一次“中夜出行”之后,刘盈又在沛郡盘桓了半月,直到抚慰完丰沛父老,又晓谕沛郡附近的藩王吴王刘濞、齐王刘兴居、代王刘恒、硃虚王刘章、济北王刘志等人,终于启程回返关中。

这时候天气已经十分炎热了,天子骑驾卤薄护持着帝后御车一路向西北关中而行,小半个月后进了潼关,在集灵宫停驻,取离宫存冰以消暑热。潼关北临黄河,黄河鲤鱼天下闻名,宫中厨子便将新鲜的黄河鲤鱼切成一片片的鱼脍,辅以鲜美蘸料,奉了上来。

刘盈笑着对张嫣道,“……上次你路过的时候没有尝,听说这黄河脍鱼是潼关一绝呢。”

“是么?”张嫣笑道,“那我可要好好尝尝。”接过一旁石楠递上来的象牙箸,夹了一片鱼脍,见鱼片切的极薄,呈现出一种透明质地,肉泽丰腴仿若银雪,令人赏心悦目,赞了一句,“倒真是不错。”在蘸碟中涮了酱,递到唇边,忽觉一股郁气从自己胃中泛了上来,连忙丢下手中牙箸,“哇”的一声,伸手捂唇欲干呕。

刘盈吃了一惊,“阿嫣,你怎么了?”

“这鱼有点腥。”张嫣道。

“腥?”刘盈愕然道,“不会呀。”回头吩咐道,“让冯御医马上过来。”

随驾御医冯术凝神静气听着自己手下走动的脉象,诊了又诊,只怕自己听错了。但皇后娘娘腕上这脉象流利,隐有走珠之势,虽不太明显,却实实在在是有孕之象啊!

“冯御医,”一旁刘盈见他的面上神色变幻不定,不由一颗心提起来,问道。“皇后娘娘的身体可有问题?”

冯御医放下微微颤抖的手腕,皇后娘娘腹中这个孩子对于如今的大汉的重要意义,他是再清楚不过了。陛下年已三十,膝下犹虚,此时皇后娘娘再度孕子,只要生下的是个男孩,大汉帝国便算是后继有人了。猛然起身,立在殿中跪下,朝刘盈再拜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后娘娘这是有喜了。”将头重重抵于地面。

刘盈怔了片刻,方体悟过来冯御医的意思。一阵狂喜立时从心头泛起,霍然起身,问道,“此话当真?”广袖尚因为激动情绪微微振荡。

冯御医肯定道,“娘娘虽然怀孕时日尚短。但脉象已显,臣于妇科最是精通,定不会诊错。只是……”

“只是什么?”

新任的准阿翁刘盈十分担忧妻儿的身体,拼命追问冯御医相关事项。殿中,张嫣闻得自己再度怀孕的消息,怔了怔。轻如蝶翼的睫毛缓缓一眨,几乎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境。

四年前,她知道了女儿的耳疾。决意亲自教导好好,为了好好,她开始私下服用芜子药。没有人知道,做下了那个决定,自己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不能及时诞育皇子这件事对于自己。对于刘盈,对于信平张氏。甚至对于好好本身,会埋下多大的安全隐患,从头到尾她并不是茫然不知。但正因为知道的如此清楚,她才会更加的痛苦。

她明明知道,却依旧做了下去,在所有人或轻或重的可能危局和好好的必损之局中,她选择了好好,四年后的如今回看,当时的决定无关对错,只是一个做娘的舍不去的慈心。

可是在午夜梦回之际,她偶尔也会担心,担心一切走向一个自己不愿意见到的结局。如果一切真的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想她会十分后悔。但若当时她真的为了生育一个皇子而放弃好好,纵然日后她拥有了平安的地位,若好好终生不能开口一言,自己便能够安心度日不成?

现在,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尚未显出形状的腹部,将右手轻轻的放在上面,一滴清泪从眼角坠下。

还好,满天诸神保佑,一切都来的及。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嫣觉得眼眶传来温热触感,一只带着些微粗粝之感的拇指将她的泪滴逝去,刘盈笑着将她抱在怀里,道,“傻丫头,别哭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冯术已经退了出去,宫人也将殿中的储冰给撤了下去。

“我没哭,”张嫣哽咽着,扑到他怀中道,“我只是高兴,很高兴。”

“好,好,你没哭。”刘盈欢愉微笑,瞧着面前眼角尚濡着晶莹水意的妻子,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这夫妻二人都十分喜悦的时刻,阿嫣便是再说了什么话,他都是不会反驳的,“冯术说你的身子没什么问题,开了张保胎方子,等会儿熬了药让你喝下。晚膳你刚刚也没用,如今你的身子可不能饿着,鱼虾那些是不能吃了,可想吃些什么?”

张嫣拭了腮边水意,温润笑道,“让厨娘随意做些温补的膳食吧。”

刘盈点了点头,凝视着张嫣此时还十分服帖的腹部,眸光中闪过一丝对生命的赞慰之情,“这个孩子是在沛郡刘氏故土的时候有的,定是个好的。冯御医刚刚说孕期大概四五十天的样子,我想着,多半是那一天得的。”

他虽然没有指明,但张嫣立即知晓他的意思,脸儿微微泛起一层绯红,道,“你又知道了?明明前后那些日子都是有可能的。”

“我就是知道。”刘盈朗声大笑,“怎么说我也是儿子的阿翁,自然是知道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双凤眸明亮非常,快活的像是一个的孩子。张嫣凝视着这样的刘盈,心里有一种喜悦安平之意,问道,“你觉得这是个儿子么?”

“怎么?”刘盈怔了怔,“阿嫣,”他问道,“你不喜欢生一个儿子么?”

张嫣收回了目光,笑道,“没有的事情,我喜欢的很。”

她一直都知道,再怎么潜移默化,骨子里。刘盈依然是一个传统封建的男人,重视子嗣。倒不是说他便轻看了女儿,他对好好亦是百般宠溺。但他依旧希望有一个融合自己血脉的出色的儿子。而且,不管怎么说,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的确迫切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儿子来堵住众人的口,日后继承皇位以及奉祀宗庙。

她也从来没有打算彻底的改变他。

如今,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以父系传承为圭臬的年代,便也必须对这种重视男性后嗣的风气妥协。并且,因为体谅这个男人的苦衷。她也并无多少反感。

这时候,她同样也十分希望,自己这一次腹中的孩子是个男孩。

*********

刘盈看着张嫣歇下。方行出寝殿,冯术已经在外间等候,拱手参拜道,“陛下。”

刘盈点了点头,沉声问道。“娘娘的身子究竟如何?”

“……臣仔细诊了皇后娘娘的脉象,母体虽并无大问题,但也有些小碍。”冯御医禀道,

“娘娘之前并不知道有孕,夏日赶路颠簸,体内积了些郁燥之气。又未避忌用冰,如此一来,寒热之气在体内交夹。便有些不太好。历来有身子的妇人,初期三个月最是重要。如今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本就不太适宜赶路。此地虽离长安路程并不算遥远,但臣还是建议皇后娘娘暂时停下来休养几日,待得天气没有那么热了。再行慢慢回返长安。”

刘盈沉默了片刻,道。“朕知道了,卿先下去吧。”

“管升,”他扬声叫道。

“奴婢在。”管升连忙从廊下进殿,弓腰等候刘盈吩咐。

“你传旨下去,仪驾在集灵宫停驻几天,行止等候继续的吩咐。”

管升“诺”了一声,连忙出去传旨。

第二日,张嫣见众人安之若素,并没有继续前行的打算,不由有些疑惑,“这是……?”

“你身子弱,先留在这儿将养几天,”刘盈若无其事的道,“待到好些了咱们再上路。”

张嫣眼珠一转,猜到了刘盈的意思,“不知道陛下说的这几天究竟是打算在这儿停留多久?”

刘盈语塞了一会儿,方若无其事道,“如今天气这般闷热,总要等凉一些。”

张嫣眉宇间显出一点无奈,问道,“舅舅,冯御医到底怎么说?”

她语音十分温柔,刘盈本打算瞒着她,在这样的语音下,竟觉得说不出敷责的话,顿了一顿方道,“他说你之前体内寒热交夹,略损了些胎象,需要精心调养,再加上如今天气炎热,不适宜赶路。最好等到天凉了些,再慢慢回长安。”

张嫣怔了怔,

她想起好好。为了好好身上的耳疾,她们母女花了多少大的力气,才令得好好终于能够开口说出连贯有意义的话语。但纵然如此,好好终究是一辈子都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动听声音了。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自己怀孕初期失于调养。

受了这样铁一般的教训,她对腹中这个孩子便看的特别珍重,只要是能对他好的,她便会千方百计做到。此时听了刘盈这话,虽然明知道潼关离长安已经没有多远了,却还是立即决定留在集灵宫休养身体,毫无犹豫。

只是,

她略略沉吟,问刘盈,“你能陪我在这儿留多久?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

“这你不用管,”刘盈断然道,“你只要好好安心养胎就是了。”

这个男人真的是很用心的在对她好。

张嫣体悟到他的好意,心中觉出一种酸苦的甜蜜,笑道,“傻舅舅,我怎能真的安心不管?”

“你听我说,舅舅,”

她拦着想要说话的刘盈,“我知道你待我好。但正是因为你待我好,你便该想想,究竟如何做才能对我真正是好。我蹉跎多年,才怀了第二胎。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缓个一两天行程也没什么关系。但天子巡幸在外,时间长久终究不宜。若你单为我和腹中孩子停驻于此,只怕外头滔滔流言便要将我淹没,更不要说对这孩子不好了。”

刘盈沉默,他自己也是知道这样行为不算好的,只是既担忧妻子身体,又不舍与妻子离别,希望能两全其美,

“你肚子里的孩子将是大汉储君,他的安危便是最大国事,旁的事情便是让一让,也没关系。”

“陛下,”张嫣看着他道,“陛下离开长安已将近三个月,长安积压了多少国事,等待你回去处理。百官中跟随陛下车驾的人也不少,在这离宫中住一两日还行,若让他们先行回长安,则国事不能通畅;若强留他们下来,则他们岂能不抱怨?”

“陛下,这孩子亦是我的宝贝,我会用尽心力对他好,你不用担心我们,先带着众人回去吧。”她放柔了声音,“我在这离宫之中休养一阵子,待天气凉下来了,再慢慢回长安。”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阿嫣,你怀好好的时候独自一人在外颠簸,吃尽了苦头,这些年,我总想着,若你再怀身子,我一定要好好陪在你身边。”

却想不到,这才刚刚开始,便让你为我忍受分别。

张嫣怔了怔,没有想到,刘盈竟还存了这份心意。心中酸甜苦辣俱全,不忍他伤怀,咯咯笑道,“好了,”双手扒拉在刘盈身上,抱着刘盈在他唇上重重的亲一口,“这儿离长安也没有多远了,我不过在这儿休养个七八日,大概就能动身了。路上就算行的再慢,半个月也能到长安。最多分离一个月,咱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刘盈叹了一声,抱住妻子,“阿嫣,我听你的,将沈莫留给你,自己先行回去。你也要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定。”张嫣道,将脸颊枕在他的胸膛,“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回到你身边。”

刘盈到底不肯这时候就离开初初怀孕的妻子,又在潼关留了一天半,决定在第二日启程回京。

夫妻二人情定之后甚少分离,这一夜便分外温存,临睡之前,张嫣笑眯眯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定要天天记得我,可不能让旁的女人钻了空子,挨到您身边去。”

刘盈失笑,伸手在她鼻子上捏了捏,“傻阿嫣,你就记得这个。”

这通调笑到底冲散了些离愁别绪,这天晚上,张嫣依在刘盈怀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见到一轮旭日从东天升起,朝阳光芒万丈,在朝阳的光泽中,一个孩子问她道,“阿娘,你是我阿娘么?”

她怔了怔,瞧着这个孩子,他大概两三岁年纪,眉目精致清俊中,依稀有熟悉之处,莫名便生出了一种笃定认知,心中对这孩子十分亲近,便弯下腰来对孩子道,“宝宝,你不认得我了么?”

那孩子便咯咯笑起来,扑到自己怀里,唤道,“阿娘,我好想阿娘你啊。”

“嗯,”她抱着孩子软绵绵的身体,轻声道,“我也好想宝宝。”

孩子和自己亲昵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用一双灵动漂亮的凤眸看着自己,问道,“阿娘,我叫什么名字呀?”

“这……”张嫣一时卡壳,心虚道,“我还没取呢。”

孩子呆了呆,一双凤眸中泫泪欲滴,十分委屈,“阿娘怎么可以不给我取名呢?”

“好了好了,”张嫣连忙安抚孩子,“等阿娘回去了,一定立刻和你阿翁为你想名字。”

“真的?”孩子听了,立即停止哭泣,一双神似刘盈的凤眸望着张嫣湿漉漉的,十分认真道,“那你们一定要给我取一个威武好听的名字哦!”

PS:

我会告诉你我是因为很想看见目录页新出的第五卷卷结构,才紧赶慢赶的赶出新一章么。。。。。

捂脸。

二九八:养胎

“威武好听”?张嫣心中一动,笑着道,“好,一定给你取个威武好听的名字。”同时悄悄的打量着这个孩子。

孩子的年纪太小,只瞧的出肌肤雪白,五官精致,宜男宜女。乍一看之下,竟分辨不出性别来。但,一般男孩子才会想要一个威武的名字,至于好听,多半是女孩子在意些。不过不管怎么说,是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名字好听的。

她心中本有期望,此时存了定见,越看这孩子,越觉得是个精致漂亮的男孩,不由得松了口气,抱着孩子坐在地上,笑问道,“宝宝以后长大了想要做什么啊?”

孩子吸了吸鼻子,握拳道,“我要做一个威武的男子汉,将匈奴人赶回漠北去。”

*****

天光骤然大亮,张嫣从梦中惊醒,集灵宫中花罗绣帐顶部精致的花朵一朵朵盛开在自己的眼前。

“我吵醒你了?”刘盈走过来问道。

他已经起了身,正在殿中着装,见她醒了,便到床边看她。

张嫣“嗯”了一声,坐起来,脸上睡眼惺忪,枕痕犹然,颇有一种慵懒风情,只是心中还记得刚刚的梦,对着刘盈急急道,“持已,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提及这个初初孕育的孩子,刘盈亦是欢喜无限,凤目微扬,握着张嫣的手笑道,“阿嫣也在想孩子的名字么?我昨儿个晚上想了半宿,想了好些个,只是寓意好的字眼实在太多,竟定不下来。”

张嫣笑道,“没关系,反正还有七八个月才生的下来,只是我想着。男孩子的名字,总还是要威武一些的好。”

“那是。”刘盈一口应了,骄傲至极,“我儿子一定要个威武的名字。”

张嫣抿嘴微笑,捂着尚未隆起的腹部,眉眼舒畅,心里想着:儿子,我可是把你的要求转达给你阿翁了,至于最后你能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就要看你阿翁的了。

不过。阿娘会记得帮你把关的。

张嫣想起梦中那个孩子的豪言壮语,虽然梦境多半无稽,但终归在此时能让自己安心一些。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纵然再不舍分离,也必须迎来离别的时候。刘盈在宫门前执着张嫣的手嘱咐道,“阿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孩子。”

“嗯。”张嫣点了点头,盯着刘盈,眼睛舍不得眨一眨。

刘盈狠了狠心,扬声道,“走吧。”不敢回头,怕回了头。就会不舍和阿嫣分离。

随驾郎卫齐声恭应了“诺。”

张嫣站在集灵宫门前,情不自禁的随着帝王骑驾追了几步,看着刘盈所乘的辎车越来越远。直到骑驾最后处的豹尾消失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不见踪迹。

“皇后娘娘,”扶摇上前道,“咱们回去吧。”

“嗯。”张嫣点头。回身的时候,一滴泪水悄悄的滴落在风尘里。

在集灵宫中养胎的日子十分闲适。每日清晨起身,冯术会过来给自己请脉。开出来的的药食药膳,自己都会平顺的用下去。偶尔弹弹琴,写写诗,若是晴天,便早晚的时候在宫中慢慢散步,下了雨就泡一壶枸杞茶,端着一本书看一整日……若不是对长安中那个男人和亲人的思念,她几乎便觉得留在这儿过一辈子也是很好的了。

七月流火,天气凉下来,这一日,张嫣问给自己诊脉的冯术,“冯御医,我可以启程回长安了么?”

冯御医退了开来,恭敬拜道,“皇后娘娘,你身体如今内外调和,胎息正盛,只要路上行的慢一点,回长安是没有问题了。”

“那就好,”张嫣笑了起来,起身道,

“这些日子多谢冯御医了。我留在这儿也将近一个月了,也该回去了。便想着趁这两天天气不错,赶紧上路。这个孩子,陛下和我都很看重,也请冯御医多多费神些!”

冯术恭敬拜道,“谨敬诺!”

郎中骑将沈莫护持着张嫣乘坐一驾双马桐油青盖马车,一路从潼关回返长安,每日日出而行,近午而止,行程放的十分缓慢,足足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长安郊外。

这一日,一骑飞骑远远的从长安驰道上驰来,见了张嫣的车驾,勒了马,沈莫和来人说了几句话,便下了马,到张嫣车前停下,拱手道,“皇后娘娘,陛下亲自出城来接你,车驾已经到前头灞桥了。”

车中,张嫣怔了怔,唇角轻轻翘起,“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又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咱们快点过去了。别让陛下他们久等了!”

沈莫低头轻笑了一瞬,抬头道,“诺。”

马车果然便行驶的轻快起来,青色帷帘轻轻动荡,映的张嫣的面色娇艳如花。石楠在车中伺候,笑着道,“皇后娘娘,大家可真是心疼你。”

张嫣嗔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

她轻轻打开马车的帷帘,从车窗中望出去,灞水两岸青青柳色很快便映入眼帘之中。一泓石柱墩木梁桥飞跨于灞水之上,皇帝大驾卤薄和皇后仪仗陈设在灞水对岸,威严赫赫,骑着飞云在最前方的刘盈,将岁月等候成一种坚守的姿态。

“大家,”管升见了远处马车在驰道上扬起的烟尘,精神一震,连忙提醒刘盈,“皇后娘娘已经是到了。”

刘盈策马“吁”了一声,飞云撩起蹄子向来路奔去,直到张嫣马车前方停了下来,

“阿嫣,”

“舅舅。”

张嫣探出车帘,唤道。

灞水两岸,侍卫仪仗众多,缄默无声,张嫣执着刘盈的手走到灞桥上,唇角不自禁翘的老高,口中却嗔道,“我待会儿就回去了。你做什么还要摆出这副阵势来?”

多日不见,刘盈早已十分思念妻子,如今贪看妻子的容颜,不肯错眼,笑着道,“我想着能够快点见着你,便出来了。”

一泓灞桥如飞虹,不仅见证离别,也见证重逢。张嫣抿唇低首浅浅微笑,只觉得甜蜜的滋味在心头泛开。灞桥两岸。郎卫披坚执锐,仪仗摆出车马,将灞上护卫的水泄不通。独留跨于其间的灞桥,只他们两个人站着。灞水从桥洞之下潺潺而过,映照出二人倒影,执手交扣,情意深长。虽只短暂刹那,亦可弥足一生。

“持已,”张嫣问刘盈道,“你记得这灞桥么?”

刘盈忆起少年时的旧事,眸光带了一分怀念,“记得。”

长安灞桥曾经见证过他们的爱情。那样纯真挚烈,无望伤感的感情,仿佛还发生在昨日。一转眼,他们却已经在一起多年,

张嫣伸手轻轻按住尚未见隆起的腹部,竟是连孩子都有了第二个了。

这座长桥承载过他们太多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些记忆镌刻在这儿,是独属于他们的珍宝。不会被流水冲淡,也不会消失于他们的记忆之中。

她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若是在前世的话,还十分年轻,但在大汉却已经着实不能算小了。如今,站在这座灞桥之上,她今生想要得到一切都得到,平安富足,仿佛到了幸福的极致,却在这种极致中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她一生最精彩的时光已经过去了!

但,

张嫣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刘盈。

他已经不再如初见时那般年轻,只是依旧体贴温柔,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郎君。

传奇已经过去,留在平淡生活里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走向……幸福。

张嫣笑着唤道,“刘盈,”伸出手,“我们回家吧。”那座能承载你我,好好和腹中这个孩子的宫殿,我们的家。

提及家,刘盈的神色也越发温柔,重新执起了张嫣的手,应道,“嗯,回家。”

天子用最繁盛的大驾礼仪迎接再度怀孕的张皇后归京,再度向大汉百姓宣示了张皇后的盛宠以及她腹中皇子的尊贵地位。帝后仪仗拥着宫车从长安宣平门入了长安城,沿章台街而行,一路行人回避,至未央宫北阙停下。

苏摩早已奉吕太后旨意在北阙前等候,见了张嫣的宫车,连忙上前拜道,“奴婢苏摩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苏摩姑姑请起,”张嫣忙道,“劳姑姑亲自来此等候,阿嫣愧不敢当。”

“瞧皇后娘娘说的,”苏摩笑容满面,忍不住瞧了一眼张嫣大红襦衫下的小腹,“太后知道了娘娘有孕,十分开怀,本是想亲自来宫门接娘娘的。只是到底年纪大了,吹不得风,于是遣奴婢过来候着。”

“让母后这般记挂阿嫣,阿嫣心中着实不安。”张嫣道,吩咐宫车御人,“先去长乐宫给母后请安。”

“别,”苏摩忙拦着道,

“娘娘如今有身孕,可经不得多余的颠簸,还是直接回椒房殿休养的好。太后娘娘便是怕劳动了皇后娘娘,这时候可不在长乐宫,已是去了椒房殿等待娘娘回来。”

“母后竟这般为我着想?”张嫣微微惊讶,“我便直接回椒房殿,也好早些给母后请安。”

入了未央宫北阙,刘盈握着妻子的手叮嘱了一番,去了前殿。张嫣不敢耽搁,吩咐众人立即回转椒房。

“儿臣见过母后,愿母后长乐未央。”

吕后在椒房殿已经是等了一段时间,咳了一声,瞄了张嫣一眼,面上非喜非怒,淡淡道,“既然有身子了,就起来吧。这是你的宫殿又不是我的长乐宫,难道还要我招待你么?”

张嫣抿嘴一笑,“多谢母后体恤儿臣。”

接了消息的楚傅姆领着留守的宫人出来参拜,齐声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喜。”深深伏拜下去。

张皇后抿嘴矜持笑了笑,受了礼,道,“都起来吧。”

椒房殿的宫人知道张嫣怀了身孕,连忙奉了躺椅出来,张嫣搀着荼蘼的手,在躺椅上坐下,正要开口说话,忽听的殿中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身绯绫绣合欢花襦裙的繁阳公主刘芷从打起的帘子底下奔了出来,见了张嫣,眼睛一亮,欢快的唤了一声“阿娘”,往张嫣身上扑过去。

“慢些儿,”上座吕太后看的心惊胆战,连忙坐直了身子,喝道,“快拦住大公主!”

PS:

数了数自己的VIP章节数,居然只有400章左右,真是……捂脸,太丢人了!话说,这本我就算控制每章字数,最多也不过就60章了。至于新书,我发了誓不写完本(至少也要写八成)绝不上传,也就代表着,我离500VIP章节期限遥远啊。泪奔,大神之光,暂时ByeBye了!

另,本书端午放假期间日更。

我会努力先把这本书完结掉的!!!!

二九九:朝京

刘芷被殿中的宫人拦住,噘着唇十分不悦,犹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同往日一样和阿娘亲近。

张嫣与女儿久久分别,心中也十分想念,朝好好偷偷眨了眨眼睛。笑着对吕后道,“母后放心,我身体好着呢。”

“你年纪小,知道些什么?”吕后道,“你上次怀好好的时候,身子就已经虚了,如今时隔多年再次怀孕,又在大热天赶了这么久的路。这样吧,”她想了想,吩咐道,

“董御医平日里侍奉我,医术十分不错,我让他留下来照看你一阵子。”

张嫣回头瞧了一眼侍立在一旁十分尴尬的冯术,笑着道,“母后这般体谅儿臣,儿臣十分感念。不过这些日子,儿臣的胎都是冯御医照看的,已经是十分熟悉儿臣的身体状况。不如让他和董御医一同照看儿臣,也好相互斟酌,不至于误事。”

吕后沉吟了一会儿,“这样也好。”她此前和张嫣几乎水火不容,这时候有些拉不下脸面来,接过一旁苏摩递上来的茶盏饮了一口,道,“知道自己身子弱,就不要瞎折腾,若是损了我的小孙儿,我饶不了你。”

话虽然有一些不好听,但张嫣听着,吕后的心却已经是软了,抿嘴亲昵笑道,“多谢母后关心。母后放心,这个孩子也是儿臣极为看重的,儿臣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待到送走了吕后,张嫣回到椒房殿中,看着站在一旁神情恹恹的好好,笑着问道,“好好这是怎么了?不想阿娘么?”

好好不说话,只是偷偷看了一眼张嫣的小腹,一双漂亮的杏核眸中有些纠结。

张嫣心中一动。知晓好好大约是“听”说了自己怀孕的事情,于是伸出手,握着好好的手掌,轻轻按在自己腹部。

好好的手仿佛像被烫灼一般,微微缩了一缩。

“好好,”张嫣笑着问她道,“这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喜欢他么?”

好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张嫣腹部的杏核眸中带着一些疑惑。

“弟弟妹妹的意思呢,”张嫣耐心的向她解释道。“就是会有一个和好好一样可爱的孩子,他的身体里和你流着同样的血脉,和你一样叫阿翁阿翁。叫我阿娘,他会叫你姐姐,会尊敬你,爱护你,好好你会不会一样的喜欢保护他呢?”

好好的眸色中疑惑愈发转浓。她走出自己的尘封世界开始接触外界并不是太久,张嫣的这段话对于她而言太长太深奥,她并不能完全听懂,偏着头想了想,指着张嫣的小腹,开口问道。“弟弟?”

“嗯,弟弟,”张嫣笑着重复道。“好好,你喜欢弟弟么?”

“那,”好好想了想,问道,“这个弟弟会喜欢我么?”

“会。”张嫣笑道。“弟弟一定喜欢好好姐姐的。”

好好便笑了起来,扑到张嫣怀中。坚定道,“那好好也喜欢弟弟的。”

吕太后和张皇后先为祖孙,后为婆媳,曾经有过一段感情极好的日子。后来,因为二人在刘盈身上的分歧,以及后来她的身世曝光的原因,一度破裂,几至于不容于世的地步,到如今,因着张嫣重新怀了身孕的原因,再度弥合,彼此俨然进入了一个蜜月期,互相尊敬爱护,如同恢复到很久以前的亲善模样。

“皇后娘娘,”荼蘼扶着张嫣在未央宫前的御苑中散步,笑着道,“好容易太后娘娘总算肯对你露一个笑脸了。之前那段日子,可没这么好说话。”

张嫣扶着开始有微微隆起的小腹在宫道上走着,笑道,“母后不过是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但自己小时祖孙相亲相爱的情分,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就算是如此,能够像现在一样,已经不错了。”和吕太后对峙的日子,实在很不好过。吕后不愧是史上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主,心智之坚毅,手段之果决,都对她造成极大的威势。且她们二人不合,将刘盈夹在其中,着实两相尴尬,能够维持在现在这种表面和煦的关系上,

张嫣吐了口气,“真好!”

“阿傅,”张嫣私下里吩咐楚傅姆,“我如今怀了身孕,虽然是好事。但你也帮着我注意些宫中妃嫔的动静。”

“娘娘怀疑她们会有不轨之行?”楚傅姆肃然道。

“也不是。”张嫣在阳光下坐下来,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因着心情很好的缘故,她的这一胎怀的很是顺畅,面色也红润照人,比起上一次怀着好好的时候,简直是天差地别。“只是我觉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盯着些她们,总不会吃亏。尤其是袁美人,”

虽然袁萝的位份一直只是个美人,离她的皇后之位差的很远,但因着她一直是皇帝唯一皇子的生母的缘故,在宫中境遇十分不错。张嫣曾经见过几次袁萝,看着并不算漂亮,表现也有几分拘谨,但不知怎么回事,

“我总是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有时候,就算看着不算起眼的人物,若防备的不够的话,说不定会让你吃大亏的。”

这未央宫中,最不喜欢听到自己怀孕消息的,大概便是这位袁美人了。

毕竟,如果自己一直没有生下皇子的话,她的儿子不是没有可能登上大汉皇帝宝座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袁美人想要出手对付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也不必刻意为难她,”张嫣吩咐道,“但小心注意着些,别让她在宫中乱走,更别让她和陛下碰上了面。”

楚傅姆欠身应了下来,“诺。”

张嫣听着在椒房殿外求见的袁美人的声音,不觉有些发愣。

她想到了袁萝可能会有一些小动作,甚至到刘盈面前去诉说一片思子之情,却没有想要,袁萝会循着掖庭中的正常程序,光明正大的到椒房殿中求见自己。

“皇后娘娘若是觉得身体不适。奴婢便出去回了袁美人。”辛夷道。

张嫣垂了垂眸,笑道,“宣她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袁萝轻轻的从打起的帘子中进来,行到殿中深红团花地衣之上,伏跪在地,“臣妾袁氏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长乐未央。”深深拜了下去。

“袁美人请起。”张嫣笑着道。

“谢皇后娘娘恩典。”袁美人再拜了一拜,方轻轻起身。只是垂眸不敢抬头直视张嫣华颜,经年过去。袁美人身上属于洒扫女子的卑微粗俗褪去了不少,倒也养出了一些妃嫔的娇贵之气。

“袁美人可有什么事?”

袁萝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微微畏惧的模样。垂首道,“臣妾听说皇后娘娘怀了身孕,特地前来恭喜。”

“我的团子被陛下遣去淮阳国了,他年纪还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个阿娘到一个没去过的地方这么久的时间。一定很害怕。我每每想到团子在那儿想我,心里就十分难受。听说藩王过年可以回长安朝拜,”袁萝语无伦次,倏然重新跪下,深深伏拜在地,扬声道。

“我求皇后娘娘怜惜怜惜臣妾,让我的团子今年回长安吧。”

张嫣瞧着她玩味了一会儿,笑道。“袁美人一片爱子之心,我能够理解。但藩王之事乃国事,我虽是中宫皇后,也不能插手干涉……”

“皇后娘娘,”袁萝一听便急了。双手伏地,将头狠狠的磕下去。一声声“砰砰”的磕出声来,“皇后娘娘怜惜臣妾。”

这是以势逼着,定要自己应承么?张嫣微微不悦,向辛夷使了一个眼色。

辛夷知机,连忙和扶摇两个一同扶着袁美人,“袁美人,你可别这样。若是惊着皇后娘娘,动了胎气,你担待的起么?”

“好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安稳的很,可不是随意就能惊到的。”张嫣笑道,望着袁萝道,

“袁美人不用这么着急,我虽不能替你做主,却可帮你把你的请求转告陛下,应与不应,交于陛下决断,你瞧着如何?”

袁萝懵然了一会儿,方道,“皇后娘娘仁慈,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娘娘何必应了那袁美人,”待得袁萝退出去之后,石楠不忿道,“袁美人根本就见不到皇上,娘娘便是直接拒绝了她,也没什么关系,何必答应替她转达大家呢?”

张嫣淡淡笑道,“我为什么答应,你们觉得为什么呢?”

几个大宫人怔了怔,便知道这是皇后娘娘在考验自己。便都思虑起来,不一会儿,石楠和鸣风微微茫然,扶摇半懂半不懂,其余几个宫人却都已经若有所悟的样子,辛夷环视一周,抢着开口道,“娘娘,您是觉得反正袁美人并不得大家心意,与其瞒下袁美人的事情,不如直接转达给大家,也显得娘娘你大度贤惠么?”

张嫣点了点头,起身走了几步,“袁美人并无恩宠,所仗不过是是淮阳王的生母,我已经尽擅胜场,何必瞒下此事,须知未央宫是个没多少秘密的地方,若日后叫陛下从其他地方得知的,反而觉得我行事小气,损了我和陛下的情谊。”

石楠明白过来,羞愧道,“娘娘说的是,是奴婢说傻话了。”

张嫣抿唇笑了一笑,挥手吩咐甘棠道,“既然懂了,我可不耐烦亲自去和陛下说此事,你去拟一份折子,让袁美人署了名,递到宣室殿去。”

甘棠屈膝应了,“诺。”

晚间刘盈回椒房殿,瞧着张嫣捧着一盏花果茶坐在窗前,神情闲适,神情中有着淡淡的母爱光辉,容色昳丽,在帘下看了一会儿,方进来笑着问道,“这孩子今儿有没有扰着你?”

PS:

希望第三百章可以写到这个孩子出世哟!另,关于这孩子的名字,咳咳,请别太抱期待,基本上,一个人越缺什么,越想什么。所以,小包子最后的名字,好听不好听另说,和他期待的“威武”,可能有点远。

三百:嫡皇子

“持已,”张嫣扬头,惊喜笑道,“你回来了?孩子他还小呢,怎么就会扰着我?”

刘盈拦着张嫣起身,“你身子重,就坐着吧。咱们之前不是说给他取名字么?我拟了这些字,你看看好不好?”

“哦?”张嫣笑着道,“你拟了哪些?”接过刘盈递过来的版纸,展开来看,见雪白纸笺上,用榆林墨写着霆、旻、旭、骁等十几个名字,其中前三个用红墨勾勒出来,想来是刘盈更满意的名选。

“我觉得都挺不错的,”她道,“如果没有更好的话,就选‘旭’字吧,又好听,寓意又好,又威武。”

“你也比较喜欢旭字么?”刘盈笑道,“我也比较喜欢这一个名字呢!《太玄?从》有言,‘方出旭旭。’旭为光明之意,又喻初升之朝阳,正合了我们在沛郡日出之时怀了他的意头。旭又可拆解为九日,热力足,对男孩子而言,也可压的住一生不足之意。再好不过了!”

“他叫什么都是好的。”张嫣抿嘴笑道,一双杏核眸望着刘盈,明丽而深情,“只要你这个做阿翁的疼他。”

“说什么傻话呢?”刘盈吻了吻她的额头,笑道,“我盼了好些年才得了一个他,不疼他疼谁?”

他揽着张嫣坐了下来,“对了,好好今儿做什么了?”

“她呀!”

提起女儿,张嫣抿嘴轻轻笑起来,“她最近一直随着桑娘学字,今儿桑娘教了她《关雎》,诗,她念了一上午念会了,巴巴的跑到我跟前,说要念诗给小弟弟听。对着我念了小半个时辰,有模有样的。”

刘盈也听的笑起来,“这孩子,倒是知道友爱弟妹,挺好。她年纪也不小了,该请一个师傅专门教导了。”

“嗯。”张嫣笑吟吟的点了点头,“这倒是。今后我会注意的。”

“你让人送到宣室殿的那张折子我看了,”刘盈仿佛不经意道,“我仔细想过了,团子今年才十二岁。初离开长安就国,对父母有思念之情也是正常的。袁萝所请,若是平常。朕便也准了。只是,”偏头看着张嫣微微隆起的小腹,

“偏你这时候怀了孕。”

张嫣撇了撇嘴,娇俏道,“陛下这话阿嫣可就不懂了。这和阿嫣的孩子有什么相关?”

刘盈好脾气的笑了笑,沉声道,“虽然他们都是皇子,但嫡庶之分还是要分明些。”他看着张嫣的小腹,“阿嫣你肚子里这个孩子,若是皇子。那么大汉储君之位,便算是定下**分了。庶长嫡幼,本就是不利之局。嫡皇子需要天下归心,在这时候让淮阳王回来,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让朝臣徒生疑虑,无所适从。”

他起身。负手走了两步,“朕想着。今年便暂且不召淮阳王回来,等阿嫣你这个孩子生下来了,过了一周岁便算站稳了,那时候大局已定,再让他回来,对你和孩子再无妨碍,他们母子也可一叙情分。你觉得如何?”

张嫣伸手抚着肚子里的孩子,抿嘴微笑,瞧着刘盈的神情极是温柔感念,“舅舅都已经为我考虑了这么多了,我若不领情,岂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刘盈失笑,将张嫣抱入怀中,“阿嫣呀!”

刘盈进了张嫣的椒房殿的时候,含光阁中,袁萝正伏跪在地上,听完了王喜传达的天子的口谕,伏下去拜道,“臣妾领旨。”掩在袖中的双手攒的紧紧的,

“王阿监,”袁萝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王喜淡淡笑道,“奴婢不敢受美人娘子这般恩典,这就回去复旨了。”

袁萝站在空旷的含光殿中,遥望椒房殿的方向,面色极是难看。

“娘子,”燕宁战战兢兢的劝道,“陛下既然已经下明旨驳回了,您也没法子,不如等明年再求陛下让淮阳王回长安吧。”

“你懂什么?”袁萝冷笑斥道,“滚出去。”

燕宁轻轻屈膝应了一声“诺”,匆匆退出去,站在含光阁角落的廊下,越想越觉得委屈,忍不住滴下泪来。

“哟,这不是燕宁姐姐么。”

燕宁连忙拭了泪珠,回过头笑道,“是文鉴啊。”

文鉴关切的问道,“美人娘子骂你了?”

燕宁勉强笑了笑,“也没什么。”

“好了,”文鉴安慰她道,“你我都是伺候美人娘子的,若彼此还有所隐瞒,有什么意思?自从皇后娘娘再度怀孕的消息传来,袁娘子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我这个小黄门倒还是好些,你是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多放小心一些。”

燕宁心下感念,抿嘴笑道,“多谢你安慰我啦!”

深夜,含光阁传来一声布谷鸟叫,烛火微微一闪,迅速又归于寂静。

“美人娘子,”一个声音小声道,“阿监说,如今时不我与,皇后娘娘稳坐中宫,又再度怀了身孕,连太后都因着这个孩子的缘故重新对之施以好颜色。若平安生下一个皇子,便算是大局底定。淮阳王的机会已经不大了。美人娘子若是此时放手,还可保一世富贵,日后淮阳王也得以做一个太平闲王,再接了娘子出去,娘子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袁萝一声冷笑道,“阿监这时候瞧着势头不好,就想下船么?只可惜我这张船也不是这么好下的。”

“你……?”小黄门的声音讶异尖锐起来,过了一会儿,方道,“美人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袁萝展开广袖,坐在阁中坐榻之上,没有一颗星子透进来的夜色反而将她黑暗中过的轮廓勾勒出一种闲适气韵来,

“我只是让你转告阿监,有些事情不是想要当做没做过就真的没做过的。当日张皇后遇险,陛下查到了楼谓,就匆匆结束,没有往下查下去。若是让陛下和张皇后知道这其中还有阿监插了一手。只怕阿监的下场不会太好看啊!”

阁中沉默了一会儿,小黄门阴郁的笑声低低传来,“没有想到,我们师徒如今竟反而被你拿住把柄威胁。只是娘子可要想清楚了,这事若爆了出来,我们师徒固然没有好下场,美人娘子你难道就会很好么?”

袁萝用广袖捂面,咯咯笑起来,声音凄诡,“若我的团子没法子登上帝位。你说,我留着这条贱命又有什么用?”

“你”小黄门显然没有想到袁萝既然会这么说,又是泄气又是害怕。狠狠道,“……真是个疯子。”

“那你便当我是个疯子吧。”袁萝道,起身朝小黄门行了一个揖礼,“这一礼,便当是我向阿监行的。我自有办法让陛下同意将淮阳王召回来,剩下的,就要请阿监大力帮忙了。”

第二天一早,袁美人就发起高热。

含光阁的宫人乌兰匆匆赶到椒房殿禀报的时候,刘盈正起身要去前殿。张皇后因着身孕的缘故,近来起的都有些迟。此时还没有起身。楚傅姆听闻了动静,吩咐宫人道,“好生伺候着大家。莫要让这些琐事惊动了。”

小宫人应道,“诺。”

她自行出来,进了椒房殿一间偏殿,问道,“这是怎么了?”

“傅姆。”乌兰急急跪下,磕头求道。“请你让皇后娘娘救救我们娘子吧!娘子病的很重,要是再不快点,她就要死了。”

“……她倒是对自己够狠。”张嫣听了楚傅姆禀报清晨的事情,怔了半响,方吐了一口气,喟叹道。

“可笑那小宫人还想着要求到大家面前,”楚傅姆冷笑道,“结果大家在寝殿根本没听见,直接便去了前殿。”

张嫣摇了摇头,问道,“可让御医去了?”

“自然。”楚傅姆笑道,“奴婢是那么不省事的么?听了消息便让朱御医过去给袁美人看诊了。”

袁美人这一场病来势汹汹,朱御医诊治后开了方子,然而照着方子吃了六七天,病情不见好转,反而更加惊险。

“袁美人的病究竟如何?”张嫣问朱御医。

“微臣惭愧,”朱御医道,百思不得其解,

“袁美人的病本是郁发于内,外感风寒,内外交结而起。臣开的方子正正对症,按理来说,吃了这么些天的药,不该没有好转呀。……如今病长这幅模样,想来是心事积郁于内,无法发散,导致病情缠绵的吧。”

张嫣抿嘴,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下去吧。”

到了晚上,刘盈对张嫣道,“阿嫣,关于淮阳王的事,朕恐怕要对你食言了。”

从听说了袁美人重病的时候,张嫣就预料到这个结局。

袁萝对自己而言,是不自量力的敌手。对于刘盈而言,却是曾为他生育子嗣的女人,虽然没有爱意,却也心怀了一份愧疚,不愿意将之看的太坏。刘盈素来心善,袁萝也看准了他的心软,这才做下了这局,自伤病倒,也成功的让刘盈心软妥协。她不愿意因此而迁怒刘盈,笑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若袁美人有个好歹,总不能让淮阳王不能为母送终。”

“阿嫣。”刘盈心下感念,唤她的名字。

张嫣笑道,“舅舅心中为我好,我是知道的。”

中元七年,淮阳王刘弘来朝,往宣室殿见过君父之后,进了椒房殿拜见张皇后。

张嫣瞧着殿中十二岁的刘弘,规规矩矩的穿着诸侯王服饰,对自己行了拜礼,笑道,“淮阳王免礼吧。你母妃正病着,我这儿就不多留你了。你还是早些去你母妃宫殿里看看,也许你母妃看见你回来,心情一振奋,病情好转的就快些了呢!”

刘弘恭恭敬敬的拜道,“多谢母后恩典。儿臣告退。”

因着张皇后怀孕的关系,这一年岁首免了外命妇朝贺之礼,只命信平侯府的人进宫探望皇后。

信平侯张敖恭敬参拜下去,“臣参见皇后娘娘。”目光看着张嫣已经四个月身孕的小腹,闪过一丝喜悦满足之意,

“阿翁,”张嫣忙起身拦道,“你是要折杀女儿么?”

“礼不可废。”张敖坚持道。又道,“娘娘腹中有小皇子,要时刻当心着。”

“……阿嫣,”张敖在殿中榻上坐下,瞧着面前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儿道,“我知道,你对于当年的事,一直有所微词。觉得阿翁既对不起你阿娘,又对不起赵姬。可是阿嫣,有时候做人没有法子。就好像你再和陛下琴瑟相和。若不能生下一个皇子,最后难免伤感。”

“对了,”张敖笑道。

“你弟弟今年也有十八了,该娶媳妇了,我打算给他看几个功臣侯家的娘子,只是他自己似乎不是很感兴趣,你自幼和他感情很好。一会儿帮着问问,他到底喜欢哪一个些。”

张嫣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会问偃儿的。”

“阿嫣,”张敖辞别出殿的时候,嘱咐道,“你要记住。无论如何,信平侯府和你弟弟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的!”

张嫣站在椒房殿中,看着退出去的张敖。一缕冬日阳光照在他的发丝上,映出一线斑驳颜色,这么多年过去,当年俊秀无双的赵王,如今发鬓也显出了一些斑驳的花白色。

她忍不住唤道。“阿翁,”

有些事情。直到如今,她仍不能完全理解释怀。但她清楚的知道一件事,她并不希望失去张敖这个阿翁。

张敖咳了一声,回过头来,隐含着一丝期待之情。

“你要注意些身体。”张嫣顿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我的两个阿娘已经都不在了,我不想再没有了阿翁。”

“好,好。”张敖连声应承,高兴道,“我会注意的。阿翁还想看着你的小皇子出世呢!”

春风吹拂开了渭水河冰冻的水面,两岸的杨柳轻吐绿意,垂下柔软的枝条,迅敏的燕子翩翩飞过水面,留下一点由内而外荡漾开的波纹。

张嫣已经到了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腹部已经隆起老高,吕后和刘盈对她的身子越发看重,董御医和冯御医干脆在太医署中住下,时刻注意着张嫣的身体状况,整个椒房殿亦都如临大敌。这一日张嫣扶着荼蘼和石楠的手在御苑中散步,笑着道,“哪里到那么紧张的地步?我觉着还不错啊。”

“皇后娘娘,”荼蘼不赞同道,“你就当是体谅体谅大家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自己也上点心。”

淮阳王刘弘经过御苑,见了张嫣,便过来参拜,“儿臣见过母后。”

开年以来,因着袁美人一直缠绵病榻的缘故,他便不曾返回封国,一直留在未央宫侍疾。

张嫣点了点头,笑问道,“淮阳王,不知袁美人的病情如何了?”

刘弘的眉目微微一黯,道,“母妃的病还是那个样,不过已经开始好转了。”

“那就好。”张嫣笑道,“我已经吩咐了让太医院尽心照料袁美人,若袁美人要用什么药,尽管用就是了。”

“多谢母后。”刘弘谢恩道,“儿臣告退。”

张嫣目送刘弘离开,回头吩咐道,“阿傅,你加紧些人手,紧紧盯着袁美人和淮阳王。”袁美人辛辛苦苦病着这么一场,瘦的形销骨立,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无所事事的看自己平安生产。

楚傅姆应了一声,“诺。”

又过了两个月,张嫣到了将要临盆的时候,这一夜,刚刚睡下,便觉得身下一热,羊水破了,面色微变,“我好像要生了。”

刘盈吃了一惊,连忙唤道,“来人,迅速宣两位太医和医女赶来。”

宫人们早已经在椒房殿中收拾出一间产房来,刘盈抱着张嫣入内,将她轻轻放在用开水煮过的白叠布上,问道,“阿嫣,你怎么样?”

阵痛缓缓袭来,汗滴坠下了张嫣的额头,她勉强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没什么大事,你放心好了。”

“你别害怕,”刘盈道,“我就在外头守着你。”

有了上次生育好好的经验,这一次,张嫣没有太过惊慌。这个孩子折磨了张嫣一夜,终于在黎明的时候生了下来。

张嫣只听见“哇”的一声婴啼,洪亮有力,“生了,生了。”楚傅姆欢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她精疲力竭,支撑着问了一句,“是男孩女孩?”

楚傅姆看了一眼婴儿,顿时笑容满面,“恭喜皇后娘娘,是个小皇子。”

PS:

第三更圆满达成。这剧情速度,我都觉得拉了快进了,捂脸。撒花庆祝小皇子出生!!

三零一:名字

张嫣心头一松,只觉得骨子里的疲惫泛上来,很快就陷入昏睡。

待她从昏睡中醒过来,日已中天,已经不知不觉的过了两三个时辰。她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已经生产了,开口问道,“孩子呢?”

“在外头睡着呢!”

刘盈温柔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回答,玄地盘龙信期绣广袖的手臂伸过来扶住她的身子,“你慢些儿。”

“刚刚母后和我在外头守着,都看过他了,母后身子劳累,已经回了长乐宫。”顿了顿道,“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儿!”

张嫣心松了下来,道,“我想看看他。”

刘盈回头对着产房外头吩咐道,“把二皇子抱过来。”

帘下传来楚傅姆低低的应诺声,不一会儿,年轻的乳娘抱着沉睡的二皇子进来,屈膝拜道,“奴婢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声音中有些拘谨。

张嫣却根本顾不得看旁的,所有的目光,都被襁褓中那个小小的孩子吸引住了。

这孩子躺在柔软的白叠里衬襁褓中,睡的十分瓷实,被乳娘抱着走了这么一段路,也没有惊醒过来。却的确如刘盈所说,是个十分健康的孩子,一张粉红的小嘴在睡梦中微微呼闭,歇了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已经褪去了初出生时的通红模样,露出雪白肌肤来,脸上的绒毛细小的几乎看不见,初生的眉毛略淡,闭着眼睛,却依旧看的出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

张嫣瞧着孩子爱怜至极,道,“持已,这孩子小名就叫桐子吧?”

“桐子?”刘盈问道。

“嗯。”张嫣点点头,笑盈盈道。

“我想了好久的。老人说,孩子的小名不能够取太贵重的字眼,怕被鬼神看上带走。但我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儿子,才不肯取什么贱名,怀了他以后想了三四个月,才选了这个,持已,你觉得好不好?”

刘盈念了一遍,赞道,“听着倒也不错。好听又不会太扎眼。”

他伸手摇了摇刘颐的右手,笑道,“桐子。从今天起,你就有小名了。”

“你别把他吵醒了。”张嫣嗔道,抬头嗔了刘盈一眼。刘盈穿着一件玄色同线绣盘龙纹深衣,坐在自己的床沿,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目光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欣喜和满足之意。

张嫣忽然间就觉得心有点酸。

到今年,刘盈已经过了三十了。大汉这个年纪的权贵男子,哪一个不是膝下子女成群?若是再长几岁,怕是连孙子都有了。他却为了自己空等了那么久,直到此刻,才真正拥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继承人。

“舅舅。”张嫣唤道,“谢谢你!”

谢谢你,这些年来。娇宠我的脾气,容忍我的任性,一直以来都站在我身后支持我,从未多加一言指责。

张嫣深深的凝视着这个男人,鼻间涩意弥漫。谢谢你,一直一直。这么爱我!

刘盈怔了怔,瞧着妻子笑道,“咱们之间何必说这种客气话?若真要说,也是我该谢谢你。”

“谢谢你不辞辛苦为我生下桐子。”

“好,”张嫣抱着孩子,唇角微微翘起来,目光温柔的像要滴下水来,将脸颊枕在丈夫胸前,“舅舅,这话我只说一次,以后再也不说了。”

情意在夫妻二人之间静静流淌,小桐子依旧在母亲怀弯中沉沉睡着,这一刻,这间小小的侧殿中,气息十分温馨。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道,“阿嫣,……上次你跟我说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

“什么事?”张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刘盈说的是上次自己提起的掖庭妃嫔的事情。

提及到后宫事体,刘盈褪去了一些和张嫣耳鬓厮磨时的柔情,神情变的凝重起来。

“我本来并没有想过她们的事情,不过,上次你跟我提起,我觉得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子嗣,我便也下不了决心。”

他的目光落在张嫣怀中的桐子身上,慈爱而满足,“如今我们已经有了桐子,我余愿已足,也想要给他积一点福祉。”

张嫣不自禁微微屏住呼吸,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刘盈被她的模样逗的失笑,“你呀。”

低声道,“我打算大赦天下。且你我夫妻情深,这些宫人留在掖庭中,不过徒积怨气,若真能放出去,也算是一件好事。那些宫人,”顿了一顿,声音渐至于密不可闻,

“……你私下里问问她们,若她们愿意,便报个暴亡,悄悄的给些钱财遣出去。但若有人不愿意,也不要勉强她们。再怎么说,未央宫里,养几个闲人还是养的起的。”

张嫣唇角高翘,欢喜无限,只觉一颗心被人珍藏,妥帖无比,应道,“你放心,我会办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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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皇后平安产下一个皇子的消息,很快的便从椒房殿传出来,传遍未央宫上下。

在所有人喜气洋洋一片庆贺声之中,含光阁中,袁萝在病榻上坐了起来,抓紧被衾问道,“张皇后生的是男是女?”

燕宁立在榻前,小心翼翼的答道,“听说是个小皇子。”

殿中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燕宁悄悄抬头,见袁萝的面色一片铁青,许久之后方面无表情的道了一句,“她的运气倒是不错。”

一身藩王礼服的刘弘站在帘下,看见了母亲的神色,心中闪过一丝悲凉的无奈,端着手中热腾腾的药碗进殿,道,“阿娘,该喝药了。”

“团子,”袁萝瞧见儿子,十分欢喜,招手唤道,“你快过来。”看着刘弘的眉眼,越看越欢喜,

“我们团子才是陛下的的长子,生的又聪明。又漂亮。那个女人生的儿子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阿娘,”刘弘猛然道,“你就放弃吧!”

“父皇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继承人。”他悲愤道,

“他心里心心念念的只有皇后娘娘和她的孩子,若他有一点点想要立我的想法,当初就不会让我离京去国了。她是掌未央宫宫权的皇后,二皇弟是嫡出皇子,我们母子怎么比也比不过。我今天进宫的时候,父皇大赦天下的旨意刚刚发出去,从此便可看出他有多看重这个孩子。父皇既然如此作想。我还怎么争?”

“阿娘,咱们就这么算了吧!”他砰的一声跪在袁萝床前,诚挚道。

“比起当年在长乐宫永巷中不见天日的日子,我们如今已经过的很好了,不是么?阿娘,我们安安分分的,待过些年。儿子再长大些,便向父皇请求,将你接到淮阳国去。阿娘你在淮阳国做太后,再给儿子娶一房媳妇,咱们一家人安安乐乐的,不也挺好的么?”他描述着心中的美景。渐渐眸中闪过希望的光芒,十分憧憬。

“啪”的一声,他的脸上狠狠的挨了一巴掌。

袁萝怒火万丈。

“你个没出息的家伙。那个刑子是嫡出,你就是普通皇子么?你可是差点被你大母立为皇帝的,距离那座皇位不过差一点点而已。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你打算就这么将这大汉江山让给那襁褓里乳臭未干的刑子?”

“这个刑子定然有问题的。”袁萝的眸子倏然发亮,“瞧大公主就是个听不见的聋子。能生出大公主这样的女儿,她的这个儿子一定也带些毛病。舅甥逆伦,可是要遭天谴的,这个刑子定不是眼睛瞎了,就是少了一只手吧?”

她望着燕宁,

“燕宁,你可听见宫中有这般的消息?”

燕宁瞠目结舌,“奴婢……奴婢没听说,不知道呀!”

“不知道?”袁萝尖叫,“你怎么敢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是了,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又生了一个有问题的儿子,那女人哪敢宣扬出来,还不得瞒的严严实实的。你不知道才是正常的。”

刘弘捂着被狠狠打了巴掌的左脸,看着状似癫狂的母亲,目中闪过无限悲凉茫然。

“袁美人是这么说的?”产房中,张嫣抱着桐子,咿咿呀呀的逗着,不经意的问身边的楚傅姆。

“袁美人大逆不道,”楚傅姆的脸色十分难看,“皇后娘娘,您不能轻饶了她呀!”

“怎么做?”张嫣在桐子额上亲了一口,淡淡道,“我刚刚得了皇子,便处置了皇长子的生母,纵然理由再怎么充足,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我善妒而已。我已经是皇后,她不过是美人,陛下人在我这儿,心在我这儿,整个未央宫在我手上,这样的时势,我倒想看看,她能怎么对付我。至于现在,我倒是想先想想怎么处理宫中这些妃嫔才是!”

桐子长的十分好,到了满月的时候,已经有七斤八两重,吕太后爱极了这个孙子,抱在怀中,只觉得小小的孩子一双眸子黑漆漆的,软软的,带着一股奶香味,十分疼爱。抱了一会儿,觉得腰酸,无奈将孩子还给了一旁的乳娘温娘,问张嫣道,“皇后的身子骨如何了?”

张嫣笑着道,“多谢母后挂怀,儿臣得董御医和冯御医调养,已经见好了。”

“那就好,”吕后满意的点了点头,“你好好养着身子,早些再为陛下生一个皇子。”

张嫣面色微红,将刘盈调笑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却听得吕后忽然道,“陛下,我给这个孙儿拟了个名字,叫刘颐,你看如何?”

刘盈这回是真诧异了,沉吟了一下,问道,“母后,不知这个颐字,所出何典?”

“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典故,”吕后笑着道,“不过是我寻了好些个方士,算了千百遍,为我这个乖孙定下的最能庇护福祉的名字。”

刘盈听了这个名字对桐子有这么样的好处,倒是瞬间就被说服了,“若真能对桐子好,那便定下叫刘颐吧。”

张嫣在一旁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着劝道,“这名字倒真是好听,只是瞧着,好像不够男孩子的威武?”

吕后睨了她一眼,淡淡道,“谁说男孩子的名字就一定要威武了?我寻的这些方士,虽说并不是如赤眉子和许负那样的神算,但也都是有真正神通的,”她起身,向着温娘怀中的桐子张开胳膊,

“我的孙子,将来是要做大汉皇帝的,他的威武气势,岂是需要一个名字来体现?颐儿,你说是吧?”抱起桐子,柔和的问着。

桐子听不懂大人们的话语,一双黑漆漆的凤眼左右张望,忽然看见了吕后头上璀璨的金凤簪,不由“啊啊”忽然挥舞起手臂。

“啊哟哟,别扯。”吕后笑道,“大母的乖孙儿哟,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吧?

张嫣只得闭了嘴,看着桐子,内心掬起了一把同情泪,可怜的桐子,你要的威武名字,阿娘是没法子做到了。你……

节哀顺变吧!

吕后逗弄的着怀中的孙儿,老怀弥慰,忽的不经意道,“对了,颐儿年纪小,阿嫣还一团孩子气,我想着把颐儿留在长乐宫养着。陛下觉着如何?”

PS:

所以,最后定下的名字是刘颐哟!

话说,乃们都没有怀疑过好好这个小名的含义么?所谓好好,指的是双女双子,所以,阿嫣的儿女缘还是不错的,不过剩下一对小的,是又要等好些年了!!

三零二:情愿

长信殿中的棕红地衣繁华而硕丽,两旁八盏舞女铜人持着明亮的宫灯,垂下长长的衣袖,轻垂眼眸,神情娴雅。吕后抬眼瞧着儿子媳妇,面上神情淡淡的,殿中原本一片言笑宴宴,她一说出这句话来,便忽然寂静下来。

刘盈的眉头紧紧蹙起来,显然对桐子十分不舍,对自己的母亲的意见也很有些抗拒。

一旁,乳娘温娘何曾见过天家这种阵势,一个紧张,手中抱着桐子的力道便紧了一点,桐子颇感不适,放声大哭起来。

张嫣抬起头来,一双杏核形眼眸带着莫名的明亮坚定意味,上前道,“桐子这是怎么了?”自然而然的将儿子从温娘的怀中抱过来,轻轻摇晃着哄着,“哦,哦,桐子乖宝宝。”桐子闻到母亲怀中令人安心的气息,渐渐安静下来,舞动着藕节一般的手脚,“颉”的一声笑了出来。

吕后坐在上首玄绨榻上,看着张嫣哄着桐子的慈爱情景,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十分晦涩。

“母后,”张嫣回过头来,抱着桐子对着她笑道,“你对桐子的疼惜之意,陛下和我都十分清楚。我们也十分愿意让桐子待在您身边代替我们尽孝,只是桐子现在年纪还太小了,实在离不得父母身边……”

吕后盼了这么些年,才盼得这么一个孙儿,对桐子的打心眼里疼爱,张嫣是并不怀疑的。但作为一个母亲,张嫣不能忍受让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的照顾的。且男孩子总是要长在父亲身边,才能成长的更好,得到宽广勇敢负责的心态,能够承担日后将要遇到的风雨磨难。

更何况,桐子不同于其他的孩子,他是刘盈目前唯一的嫡皇子。日后要继承刘盈皇位的孩子,若是因着两宫分居的缘故,和刘盈生分了,对自己母子而言,才是难以言喻的损失。

“儿臣想着,不如待桐子跟在我身边长到半岁之后,能够经一些我们送他到长乐宫待一个月,再回未央宫一个月,如此往复,你看如何?”

吕后唇角微抿。目光如电,看着面前的张嫣。

张嫣立于殿上,淡淡的回望过去。婆媳二人的目光在殿中撞上,她的目光明亮,毫无畏惧退缩之意。

吕后看了一会儿,垂下眸去,淡淡道。“既然皇后这样说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

夕阳余晖将未央宫西天渲染成一片嫣红色泽,满宫的亭台楼阁都被这样的暮色笼罩,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薄纱,十分漂亮。

自当日两宫之间的复道损毁之后,刘盈出于心结。再也不肯重建复道,此后天子和皇后来长乐宫朝拜吕太后,便回到从前复道未立时的老样子。由宫中黄门事先出宫呼警跸,遣散章台街的百姓,一切准备就绪,御驾才从未央宫东阙出来,进入长乐西阙。

进了未央宫东阙。刘盈索性弃了辇,和张嫣走回椒房殿。桐子卧在温娘的怀中。瞧见这样的美景,兴奋的啊啊直叫,十分开怀,

“阿嫣,刚刚在长信宫的时候,我真担心你和母后又吵起来,”

刘盈执着张嫣的手笑着道,“你将桐子看的和命根子一样,我以为你是怎么都不肯将桐子让出去一星半些儿呢!后来却答应和母后轮流抚养桐子,倒让我十分意外。”

张嫣侧目看他,嗔道,“呀,原来就是我舍不得桐子么?陛下就舍得了么?”

“舍不得。”刘盈笑道,“我哪里就舍得了?”笑着看着桐子,时至今日,他有阿嫣陪伴在身边,又得了桐子这个宝贝儿子,着实觉得满足,对身边的一切十分珍惜,不愿意去回想那些过去不如意的事情。

他回过头,瞧着落在身后的张嫣,奇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肯走了?”

张嫣停住脚步,看着刘盈,暮色中,她的面色显得有三分奇异,三分悲凉,轻轻道,“陛下竟还不知道么?母后已经病的不轻了。”

“你说什么?”刘盈霍然色变。

“陛下别去。”张嫣一把抱住他,急急道,“母后要强了一辈子,是不肯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亲人看轻的。这才每次见咱们的时候都强撑着,又让长乐宫人将她的病情瞒的死死的。便是我,若不是董御医无意间漏了些话头,我也是查不知的。”

“咱们回沛郡前,母后已经晕倒了两三次了,这些日子,也常常心悸失眠,看着很不好。”

刘盈木然了良久,方轻轻问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早年病根留于身骨之中,这些年来,又常常殚精竭虑,多虑少眠,”张嫣轻轻道,“若不精心调养,只怕……”

刘盈在原地站了良久,方轻轻道,“是我不好。”

他负手回头,看着长乐宫的方向,那儿的高台楼阁绵延,角宇飞翘,在昏暮的天光下,如同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庄严而肃穆。他和母后在长乐宫的前半生生涯并非十分愉快,“若非我这个儿子不能为她庇解一切忧思,母后又何至于思毁伤身至此!”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分外疲惫,张嫣看的难受至极,抱住刘盈,喃喃道,“持已,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夫妇二人站在禁苑之中,身边宫人早就知机,避退的远远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绞在一起,看上去亲密异常。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冷静道,“你说的对,母后的性子,我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不过。她既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便装作不知道就是。只是咱们日后应当多盯着御医诊治母后的身体,也对母后更孝顺一些,母后倘若有什么心愿,能顺着些她的意思,就顺着些她的意思吧!”

“这还用你说不成?”张嫣睨了他一眼,“母后不仅仅是你的母后,也是从小疼爱我的阿婆呀。我当然也希望她能过的好。”

她抿嘴轻笑,声音清脆道,

“我想过啦,母后心疼桐子,我也十分乐意桐子能够稍解她病重的沉郁。桐子现在还小,母后病中精力不足,照顾不过来,等他稍稍大一些,便让他去多陪陪他的大母,我们也时常接他回来。不至于太过想念。”

“这样的确最好。”刘盈点头,执着张嫣的手,慨然笑道。“阿嫣,能得汝贤妻,是我的幸事!”

夏五月辛未,天子下诏,请朝堂百官议立太上皇妃昭灵夫人及高皇帝兄姐武哀侯与宣夫人的尊号。群臣大议之后。由左丞相陈平上书,请尊昭灵夫人为昭灵后,武哀侯为武哀王,宣夫人为昭哀后。

椒房殿中,张嫣吩咐温娘道,“好好照顾二皇子。我虽时时念着他,但毕竟有时候可能顾不过来。二皇子身份贵重,你作为他的乳娘。是最贴身照顾他的人,二皇子好了,他长大会记你的好,我也念你的情。但若你有什么私心懈怠的,我也绝不会轻饶你。可记得了?”

温娘神色恭戒,深深伏拜下去。“谨诺。”

张嫣问道,“这些日子,大公主怎么样?”

楚傅姆笑着答道,“大公主十分懂事,近来已经学完了《急就篇》,开始随桑娘读诗写字了。”

张嫣的唇角微微翘起,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繁阳公主居住的椒房殿偏殿布置的十分明丽,绛色的罗纱帷幕随着从打开的支摘窗中吹进来的初夏南风而轻轻扬起,荡漾出水波一样轻盈的褶皱。好好坐在锦榻上,执着一支紫霜毫笔,伏在朱漆螺钿楠木书案上写着什么。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仿佛每天都在抽长着个儿。张嫣瞧着好好,仿佛比年前又抽高了一截,身着一件白色冰纨绫衫,领缘袖口绣着同色线暗花,绯罗长裙宛如野地里开的活泼**的花朵,身肢窈窕,已经初现动人风姿。

张嫣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有些不记得,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侍立在殿中一旁的桑娘和白果瞧见张嫣,连忙想要行礼,张嫣打了一个手势,悄悄的走到好好身后。

好好看见了投在雪白纸笺上的影子,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欢喜神色,唤道,“阿娘。”

张嫣抱住女儿,笑道,“好好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好好陡然害羞起来,忙回身趴在案上,将纸笺上的涂鸦遮住,“阿娘不要看啦。”

张嫣作势道,“真的不给阿娘看?那阿娘可要走了。”

好好噘着唇好一会儿,终究将身体让开,露出了书案上的纸笺。

笺上画着的是三个人,两大一小,手牵着手在一起,仅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画风十分稚嫩可爱。

“哟,”张嫣忍不住笑了,问道,“这画的是什么呢?”

好好指着右边大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翁,”指着左边稍微小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娘,”中间那个小小的孩子“是好好。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

张嫣扑哧一笑,瞧着好好的神情,连忙拼命忍住了,赞道,“好好画的很好。可是怎么没有画弟弟呢?”

好好犹豫了一下,低头道,“阿翁阿娘有了弟弟,就不要好好了。”情绪十分低落的样子。

“谁说的?”张嫣嗔道,将好好抱在怀中,“阿翁要是知道他最心爱的女儿这么说话,可是会难过的哦!呐,桐子弟弟刚刚生下来呢,这个时候最需要人照顾了,好好像桐子这么小的时候,阿娘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好好的。可是,阿翁和阿娘都不会忘记好好的。”

好好疑惑的看着张嫣,“真的?”

“真的。”

好好吁了一口气,神色就活泼起来,抱怨道,“可是我上次去看桐子弟弟,桐子都不跟我说话?”

“……弟弟还小呢,等弟弟再长大一些,就会和好好说话了。”

好好想了想,扑到案上,提笔在画上添上一个更小的人儿,自言自语补道,“阿翁,阿娘,好好,还有桐子弟弟,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啊,对了,我把团子哥哥也补上吧!”

张嫣听到最后一句,唇角刷的一声往下撇。

“皇后娘娘,”回到寝殿的时候,荼蘼上前伺候着她换了一套素绿色的燕裳,小心翼翼的劝道,

“大公主还小呢,等到她长大了,便知道哪个是她的亲近手足,哪个是旁人了。”

张嫣杏核眸微微一扬,“我不跟她小孩子计较。”

但您这音调听着,和小孩子也没啥两样,荼蘼在心中腹诽着。

张嫣接过了石楠递过来茶盏,在唇边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案几上,唤道,“冬寿。”

一身朱色女官服饰的女史沈冬寿将手中的彤史合上,从缄默的椒房殿角落中行出来,对张皇后拜下去,“不知皇后娘娘唤奴婢有何事吩咐?”神情恭敬。

张嫣凝神想了一会儿,迟疑问道,“你是宫中女史,负责记录教导妃嫔们的言行规则,对掖庭那些妃嫔是最熟悉不过的,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若我给掖庭中那些女子一笔钱财,让她们离开未央宫,你觉得她们会愿意么?”

沈冬寿蓦然抬头,望着张皇后,“皇后娘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张嫣心中微存一丝疑惑,却依旧还是道,“虽然陛下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但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打算瞒你:之前我觉得宫中徒留那些形同虚设的嫔御在掖庭,虚掷年华,未免有些可怜,便向陛下求情,想将她们放出去。我刚刚生下二皇子的时候,陛下在产房里答应了我。我如今想着手办这件事情,想问问你的意见。”

张皇后娓娓说着,声音回响在沈冬寿的耳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沈冬寿的身体因着极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砰的一声跪在椒房殿大红团花地衣之上,道,“奴婢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情,”声音清亮而决绝!

PS:

这是一只懒人,他坚信他在往完结的路上一步一步的爬着!

三零三:旧事

张嫣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凝神看着自己扣在朱红茶盏的手指,洁白如栀子花盛放,精致美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问道,“哦,你想求我什么?”声音轻忽,略带了一丝飘渺。

沈冬寿眸中沁下泪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维持勉强的平静,“奴婢少小入宫,在宫中待了十多年,到如今已经有二十九岁,早已经厌倦了宫中的生活。求皇后娘娘恩准,放奴婢出宫吧!”说完深深的拜了下去,不肯抬头。

张嫣坐在椒房殿中厚重华丽的锦榻上,望着殿中沈冬寿深深伏叩抵地的身影,声音十分奇异,

“沈女史,我们相识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我和你也有几分情谊,你若真的久有此心,平日里若向我提起,我虽爱惜你的才华,到最后却还是会应下,为什么你却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沈冬寿伏跪在地衣上的身体微微颤抖,显见得内心思绪极为激烈,过了良久,方抬起头来,对着张嫣诚心行了一个再拜大礼,“皇后娘娘,奴婢当年曾犯过一桩大罪过,欺瞒了娘娘这么些年,如今甘愿向娘娘请罪,领受处罚,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多年随侍在身边的情分上,饶恕奴婢一命,放奴婢出这座未央宫。”

“哦?什么罪过?”

沈冬寿面上闪过些微恍惚神色,最后毅然,朗朗的声音响彻椒房殿,“臣私篡彤史,犯有欺君之罪!”

椒房殿檐牙高啄,朱红色罗锦帷幕悬施于殿中柱梁之上。楠木十八枝青铜宫灯烛火微微摇晃,将张皇后的剪影映照的分外肖薄。静默不发言语。

“那还是前元二年的时候的事情,”沈冬寿眉目间一片豁出去的神色,既然已经决定吐实,她便再不犹豫,将当年旧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来,

“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没有进宫,先帝戚夫人和赵隐王先后为太后所患,遭遇不测,大家与太后闹的十分不愉快,肆意于酒色之间。常在未央长乐二宫中随意临幸宫人,宫中彤史记录十分凌乱。那一日,我在彤史馆整理竹简。忽听见馆外动静,便走出去好奇看看……”

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再度翻起,沈冬寿的面色一瞬间极为复杂,仿佛有些抗拒,也似乎有些苦涩幽怨。静默了一会儿,方继续道,

“……事后奴婢十分害怕,因着先前被大家临幸的那些宫女随后都被太后派人处置了,再也没有回来,奴婢不愿落到如此下场。且奴婢亦是良家出生。在家之时自幼也与一位表兄感情十分要好,表兄曾戏言,待到长大了。定上门向舅舅提亲,迎娶我为妻室。虽然后来因为家中贫困将我送入宫中而成为空谈,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在心中。女史馆地方清幽,除了陛下身边的一位小黄门。和负责记载彤史的师傅,并无旁人看见。我左思右想之下,干脆大了胆子求了师傅,将此事隐瞒了下来,没有记入彤史之中,当时那段日子未央宫中行迹混乱,那位小黄门果然如我所料,没有记下我这个宫人,后来师傅去世,我便接任了女史,在皇后娘娘身边记录彤史……”

她抬起头来,看着张皇后,

“我这些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自知陛下一颗心都系在皇后娘娘身上,对世间其它女子都再不肯顾上一顾。我对陛下亦从无非分之想,只是自来宫中宫律,被君王幸过的女子一辈子都不得离宫,我身为女史官,本最当明白宫中女子的规矩准则,却犯下此事,明知故犯,本已经当罪加一等,再不敢违背此律,早已熄了这份出宫的心思。如今闻得皇后娘娘一片慈心,竟肯恩放妃嫔出宫,冬寿余生惟愿重得自由之身,还请皇后娘娘成全。”将右手压左手,额头抵触在手背之上,深深伏拜下去。

张嫣面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道了一声,“你起来吧。”声音极不自然,掩在广袖之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

“皇后娘娘昨儿不还好好的?”刘盈沿着两宫之中一条长长的永巷进入后宫,大踏步的进了椒房殿的大门,在朱檐画廊上匆匆行走,带起广袖一阵风,

“怎么忽然就不高兴起来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呀,”管升小跑步的追着他身边行走,“只听说今儿皇后娘娘去看了大公主,回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知怎么,就发起脾气来了。”

“大家,”椒房殿中的宫人见玄裳峨冠的天子进了殿,纷纷禀声敛气的屈膝下拜。

刘盈刚进了寝殿殿门,便被迎面的瓷枕给扔了出来,张嫣愤怒的声音从殿中传来,“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接住瓷枕,愕然不已,“阿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张嫣冲出寝殿,握住珠帘,一身明艳的朱红锦衣将杏核眸子中的怒火映衬的愈发明艳,“我还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呢!”望着刘盈,眸子瞬间红了一圈,负气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被妻子的怒火发作的晕头转向,他从未见过阿嫣如此蛮不讲理的发作,几乎有了几分泼妇之风,无奈抚额道,“你便真要朝我发脾气,也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

张嫣站在珠帘下,露齿冷笑,神情讥诮,“我怎么敢对你发脾气?我发什么脾气?”她看着面前自己最爱的男人,这是她的丈夫,一向自诩他们夫妻情深,在帝王家是一对难得的恩爱夫妻。但他今天却让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之下,让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丈夫过往的女人面前,失态的差点下不来台。她越想越气,一双杏核眼红肿的像个核桃一般,寒声道,“刘盈。我喜欢你,不计较你从前的事情是因为我喜欢你,但也不代表着,你可以把我当傻子耍!”甩了珠帘背身回殿,再也不肯见人。

刘盈一头雾水,问椒房殿中的宫人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殿中扶摇和石楠等人面色发白,将头深深的埋下去,恨不得没有生耳朵嘴巴,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句话都不敢说。楚傅姆叹了口气,上前道,“还是奴婢来说吧。”

“大家。”楚傅姆缓缓道,“你也别怪皇后娘娘,娘娘今儿是受了大刺激。”

“今天皇后娘娘在殿中召见沈女史,想要问问女史对遣散掖庭妃嫔的意见。沈女史听了这件事便跪了下来,恳求皇后娘娘放她出宫。并向娘娘禀了一件旧事。她曾在前元二年女史馆被您临幸,虽彤史上没有留下记载,但久苦其事,不能自请出宫。如今听了娘娘德政,甘愿自请受罚,只求能出宫回家。”

刘盈愕然。“你说的可是那位经常随侍在阿嫣身边的女史?”

楚傅姆应道,“正是。”

刘盈在殿中顿了一会儿,方轻轻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椒房殿中一片静默,角落里的饕餮鎏金香炉中吞吐着袅袅香烟,刘盈在张嫣寝殿的珠帘外站了一会儿,回想起沈冬寿。却只依稀记得一个极为端肃模糊的身影,至于面容什么模样。却是早就记不清楚了。他叹了一口气,掀帘进殿,来到妻子身边,道,“阿嫣,我真的不记得这件事情,你别生我的气了!”

张嫣不肯理会她,恨恨的转过身去。

刘盈在心中再度深深叹了口气,重新起身,走到张嫣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重重唤了一声,“阿嫣——就算是刚刚听楚傅姆说了这件事情,我也想不起来。那是得了你之前的事情。”说起这件突然之间知闻的事情,他难得有一丝尴尬,轻声道,

“你知道,那段时间,朕还年轻,又遭逢一些变事,着实荒唐了些。”

他的力道用的颇重,张嫣躲避不开,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含恨,渐渐沁出一滴泪来。

这泪水仿佛灼到刘盈的心里去,烫了个疤,还在丝丝心疼。从前的那些女子容颜生死皆不能让他动容,但阿嫣的一滴眼泪便能让他心魂失守,他狠狠揽住张嫣,慌乱道,

“阿嫣,你别生气。从前那些已经过去了,我只知道,从云中得了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与你相守,再无二宠,掖庭中那些女子的债,我来背。我只希望你能在我的护持下,幸福一生,不用掉一滴眼泪。”

“是么?”张嫣终于开口。神情冷静而犀利,

“我知道那是你从前的旧事,也不想拿这个和你和自己生气,为难我自己。所以,就算我好好的从外头回来,忽然知道你多了一个袁美人和皇长子,我也只是自己和自己生闷气,没和你说过半分恶言。但是刘盈,”

她斜睨着丈夫,目光冰凉而微伤,“你究竟在外头留了多少风流债?这满未央宫中,究竟还有多少如沈冬寿这样你曾经临幸过我却分毫不知道的宫人?”想起之前在椒房殿中发生了场景,声音激昂起来,

“你知不知道,沈冬寿刚刚跟我说的时候,我有多尴尬,又对她有多愧疚?”

刘盈在妻子面前狼狈非常,在和阿嫣的这段关系中,他是她的夫、亦是君长,从来都是站在宠溺优容的角度上,难得有这样对她理亏之时,尴尬道,“阿嫣,对不住。”

“你何止是对不住我,”张嫣霍然抬头直视着他,“你更对不住沈冬寿,也对不住掖庭中的那些女人。持已,你是皇帝,可以说只要你愿意,这满未央宫中的女子便都是你的人,你可以随意亲近。但她们同你我一般,也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若你能决意负担一人的一生一世还好,否则的话,随意动取,便将她的一生系在了这儿。是不是未免太凉薄?”

……

最终此事以沈冬寿妄篡彤史之故,在掖庭中受责二十大板终结。其师徐女史为同谋,念其已经身故,不予追究。沈冬寿养好伤后,便自请求去。

送别沈冬寿那天,初夏的长安城难得下了点雨,天气十分凉爽。

“臣蒲柳之姿,且当年之事早已经久远,只怕陛下当时都没有看清臣的相貌。娘娘若是因为这个缘故跟陛下生分了,损毁了跟陛下之间的情意,岂非太不值得?”沈冬寿一身青色布衣立在作室门前,将满头青丝用一块绿巾扎起,潇洒利落,望着张嫣淡淡笑道。

张嫣翘唇微微一笑,神情微郁,“无论如何,是我夫妇对不住你。”

沈冬寿微微一笑,眉眼舒扬,“娘娘,从前的事情便让她到此为止吧,此后我不想记住,也请你忘记!”

PS:

果然这一章不适合生日礼物吧!码的很痛苦ing!

三零四:放女

“皇后娘娘,”沈冬寿引出身后的一个青衣少女,向张嫣介绍道,“这孩子是我的徒弟,虽然年纪不大,胆子也有些小,但性子十分良

善。我出宫之后,还请皇后娘娘多加照顾。”

十三四岁的小女史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见到冲冠后宫的皇后娘娘,神色之间有一丝敬畏,局促屈膝拜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点了点头,“起来吧。我记得了。”

沈冬寿抬头,看着未央宫外的广阔天地。她们所在之地是宫城西北的小小的作室门,门内是大汉最贵重之地,天子所居帝宫未央,里面

层层绵延的是宫殿楼台,庄重肃穆;门外是熙熙攘攘的长安藁街,行人们沿着街道来来往往,一片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

沈冬寿瞧着藁街的烟火人生,面容上露出一丝欢畅的笑意,问道,“皇后娘娘上次不是问我,我觉得掖庭中的那些嫔御是否愿意离开么

?”

“是的。”

沈冬寿笑道,“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种,以我而言的话,我如今已经以行动告诉了你答案。比起宫中生涯,我宁愿去看看宫外更宽广的

风景。但人间事事不同,若有人贪恋宫中富贵荣华,眷恋不去。也不以为奇。无论如何,”她右手压住左手,举袖向张嫣拜了一拜,真心道

,“冬寿祈愿娘娘一生珍重!”

张嫣瞧着她眉眼间欢畅之意,不知为何,自己连日里心里的郁郁也消散了一些,笑道,“多谢。”

“此趟出宫,你有何打算?”

沈冬寿笑道,“我打算先回老家一趟。”

“你入宫日久。家中只怕人事早已经淡漠,你不担心么?”

沈冬寿笑的十分洒脱,“皇后娘娘说的是。我离家日久,家中阿翁阿娘已经苍老,只怕早就不挂念我这个女儿,当年那位允诺娶我的表

兄,也多半另娶了他人。但无论如何,老家总是我的根本,总要回去看看才能安心。若是能够待的住,便留在父母膝前尽孝。再不离开,若

是不行,”

她柔软的面庞上蓦然涌出一种豪气。“这大汉天地这么大,难道我便不能闯荡闯荡么?”

这一刻,张嫣倒有些羡慕面前的女子,她少年时亦有走遍天下的心愿。后来有了刘盈,有了好好和桐子。便都埋藏在心里,再也不复想

起。

“你……”她忽然想问一问沈冬寿,这些年来,对刘盈便真的没有一丝心动么?但刚刚出口便又停住,觉得这话由自己问出口,十分不

合适。

沈冬寿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道,“娘娘,未央宫殿阁楼台。人间至富至贵,是娘娘的夫君和儿女生活的地方,因此对于娘娘,便是心

之安处;但一丝一毫的不是我的,所以我能够抛下离开。毫无留恋之意。”

“娘娘如今膝下有子有女,又手握陛下无双爱宠。想来可能是古往今来最无双的一位皇后了,冬寿祝愿娘娘一辈子幸福!”

张嫣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你一路走好!”

“我会的。”沈冬寿扬眉笑道,她眉宇之间有书卷灵气,于容貌本身并不太出色,但这一刻眉眼舒扬,竟别有一样美丽,令人心折。

沈冬寿的事件,犹如未央宫的一个小插曲,船过无痕。

这一月的十五日,张嫣携了大公主刘芷和二皇子刘颐,往长乐宫去朝见太后。

郎卫清了两宫之中的道路,重重护持,护送张皇后的凤辇往长乐宫而去,在长乐宫外,张嫣远远的望见一人在阙门下守候。

“皇后娘娘,”荼蘼道,“那个人好像是辟阳侯。”

“辟阳侯?”张嫣愣了一愣,抬头仔细望过去。

辟阳侯审食其一身列侯官服,持着象牙笏立在长乐宫西阙阙门之下。

长乐宫门开处,一个长信殿的小黄门出来,走到审食其面前,神色怜悯,传话道,“辟阳侯,太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不召见外官,你

还是先回去吧!”

审食其面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苍凉神色,沉默片刻,收起了手中的笏板,回头见到了张嫣的凤辇,连忙伏身参拜道,“臣审食其参见皇后

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张嫣抬了抬广袖,矜持道,“辟阳侯请起。”

“你这是……?”

审食其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似乎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苦处告诉外人,只是终究抗不住对吕后情况的担忧之情,禀道,“皇后娘娘,自

去岁中起,臣屡次在长乐宫外求见太后,太后娘娘从未应允。不知太后如今凤体情况如何,皇后娘娘可否见告?”

张嫣怔了怔,瞧着审食其如今的模样。

这么些年过去,当年年轻硬朗的太后身边詹事也已经变的苍老,审食其本便并非以外貌见长,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侵蚀痕迹十分显著,

渐渐的便成了一个常见的干瘦老者的形象。倒也难怪自己一打眼没有认出来。

她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些可怜起来,答道,“母后自入冬后便有些消瘦少睡,不过精神还好。”

审食其目中露出欢喜神色,拜谢道,“多谢皇后娘娘。娘娘想来是要进宫朝见太后的,臣便先告退了。”

桐子“哇”的一声叫唤起来,张嫣忙低下头来,手忙脚乱的哄着,待到过了一会儿,桐子抽抽噎噎的不哭了,张嫣吁了一口气,方抬起

头来看,审食其早已经是走的远了,

张嫣瞧着审食其的背影,带了一丝萧瑟颓然的意思。

“阿娘,”好好挨到张嫣身边,问道,“这位辟阳侯是什么人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他。”张嫣想了想,“算是你的一位长辈吧!”

这世间有些事情极是奇怪,便比如辟阳侯审食其,在他的夫人看来,自己的这个夫君薄情寡义,不仅辜负了自己,对家庭也是十分不负

责任的。又比如吕后,曾与先帝誓愿来生永不相见,受尽了男子的伤,但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倒颇有几分真挚之意。对错好坏之间,这般

的纠缠不清。

“哎哟,大母的小桐子。”吕后笑呵呵的逗弄着怀中的宝贝孙子。听闻了张皇后带着一双皇子公主来到长乐宫朝见。她便从病床中坐起

,撑着出来,此时看着面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气神还可以。

桐子较之从前长大了一些,已经能够支愣起脖子。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左右张望着,好奇的探索着这个新鲜而又宽广的世界。吕后抱了

一阵子,吃不住他活泼好动,将他放到一旁的乳娘手中,问张嫣道,“我听说。你和陛下又在椒房殿中闹了一场?”

“是。”

“哦,”吕后挑了挑眉,“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张嫣起身。命温娘抱着二皇子退下,殿中旁的伺候宫人也随之退下,这才在吕太后面前跪下,“阿嫣自行做主,打算遣散如今未央掖庭

中的那些妃嫔。和陛下商量,陛下已经答应了。特来求母后准许。”

“胡闹,”饶是吕后素来知道张嫣惯来十分大胆,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恼怒至极,喝道,“你日子才刚刚好过不久,便又开

始胆大妄为了是不是?那些可都是陛下曾经宠幸过的女子,你将她们放出宫去,可曾想过陛下的脸面何存?”

“母后,”张嫣抬起头来,急急道,“你听我说。”

吕后冷笑道,“你总是会说话,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能怎么说出花来。”

“母后,”张嫣慢慢道,“虽然这个世上,男儿多薄幸。可是,我总想证明,还是有那么些男子,是真诚正直的!”

吕后怔了怔,没有说话,静静细听。

“这些年,母后嫌过我任性,嫌过我行止不当,却从来没有在我专宠上说过一句不是。我想,母后也是从前受了男子多情薄幸之苦,愿

意看着自己的儿子是一个专情负责的男人。”

“陛下为人重情信诺,身为他的母亲,阿嫣觉得,你当十分欣慰才是!至于那些规矩,”张嫣哼了一声,微微沉声,“我惯来嗤之以鼻

,想来母后这样的刚强女子,也是不肯放在眼里的,只是母后素来最疼陛下这个儿子,才把关于陛下的事情看的特别的重。但陛下的志气脸

面,当从国泰民安上来,从边疆长宁上来,从子女争气上来,若从掖庭中这些可怜女子身上来,对于陛下才真叫一个笑话。这世上,女子太

过薄命,一旦踏错一步,便是一生悲苦。我只想着给她们多一个机会,也算是为桐子积一点福祉,母后,你便成全我和陛下吧!”

吕后瞧着面前的女子,这个少女也算是她看着长大,当年许配给自己的儿子,也是出于重亲的想法。后来虽然阴差阳错,但总算也让自

己的儿子得了一段良缘。

如今她病重难起,以往的刚强心气便弱了,忽然觉得对于一些外事心灰意冷,挥手疲惫道,

“这算是你们夫妇的家事,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不管你们了!”

张嫣面上露出欢喜笑意,拜道,“多谢母后!”

回到未央宫,张嫣开始正式着手办遣散妃嫔的事情。

认真说起来,刘盈除了少年荒唐的那段岁月中,正式纳入掖庭中的妃嫔并不算多。王美人、丁七子先后死去,留下的低位妃嫔不过十几

位,载入彤史没有封正式位份的宫女子七八位,宫女子在掖庭中闲置了多年,对如今在位的这位天子全身心都已经系在年轻娇美的张皇后身

上已经认命,再加上自己身份低微、年纪已大,便是皇帝变心,也不会得到什么宠爱,留在掖庭之中也不过虚耗时光,便接受了张嫣的安排

,拿了一笔丰厚的钱财。出宫去了;嫔妃中倒有一部分或留恋掖庭的富贵生活,或心中仍存在着一些痴心妄想,选择留了下来。

这其中,生育了淮阳王刘弘的袁美人,自是不可能出宫的。真正让张嫣意外的是张七子。

张七子跪伏在椒房殿中,朝着张皇后深深拜下,求着道,“皇后娘娘,木樨自愿留在掖庭,是怎么也不肯出宫的。求皇后娘娘可怜可怜

臣妾。不要赶臣妾出宫吧!”

张嫣坐在殿中坐榻之上,放下手中端着的琉璃莲花茶盏,问道。“为什么?”

“旁的人要留下来的,我还稍稍能理解,但唯有你,你封位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既从未得过陛下恩宠。又不得我欢心,此时不求着出

宫谋一条新的出路,却偏偏要留下来,为什么?“

张七子跪伏在殿上,身子瑟瑟发抖,只一语不发。

张嫣心中疲惫。抚着额头不愿意再管张七子的事情,道,“想留着便留着吧。就像陛下说的。未央宫中养几个闲人,还是养的起的。”

张七子面色惨白的像一张纸,只朝张嫣拜了一拜,无声退下,退出椒房殿的时候。脚步被门槛绊了一绊,险些跌倒。

此次放妃嫔出宫的事情做的十分低调。甚至没有在前朝掀起一点风浪。

对于张嫣而言,此事到此就算告以段落。而她之所以对此事这么热心,也是出于自己对掖庭中这些女人的负疚感。毕竟无论如何,都是

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令刘盈不再踏足掖庭,使得这些女子守了活寡。为此,她拼得让丈夫和吕后不满,千辛万苦为她们争取了一条新的出路

。此后那些选择留在掖庭的女子,便是日子过的再寂寞,也是出于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不用再心怀歉疚了!

“哦,哦,桐子乖,”张嫣笑着将桐子从摇篮中抱出来,哄道,“叫一声‘娘’。”

两个多月的桐子眉目间已经长开了很多,听觉十分灵敏,一双随了他的阿翁和大母的标准凤眼的眸子,略一听见身边动静便会望过来,

瞳仁黑漆漆的,十分灵动。看了看自己的阿娘,却不理会,只不住张手舞动,口中“咿咿啊啊”叫唤,没有什么章法。

“皇后娘娘未免太过心急了,”楚傅姆笑道,“正常孩子总要到一岁左右才开始叫人的。”

张嫣叹道,“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希望桐子快些儿长大,但若桐子真的长到足够大,想来我也就老了!”

“朕的阿嫣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老的。”

刘盈在椒房殿外笑道,举步入殿。

张嫣回过头来,惊喜笑道,“持已,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瞧着刘盈身上的一身藏蓝色的齐布袍子,皱眉道,“你这是……?”

刘盈笑道,“前些日子你在宫中闷的很,今儿我特意抽出空来,带你到长安城中逛逛,你要不要?”

张嫣欢喜作色,扑到刘盈怀中,“要,要,当然要。”

长安东市车水马龙,各种行当的市肆中传来当街叫卖之声,商贾百姓行于市道上,十分热闹。张嫣一身百姓打扮,瞧着这样的风景,杏

核眸中呈现出一种喜悦之色。

刘盈看在眼中,微微歉疚,牵起妻子的手,轻轻道,“阿嫣,说起来,这些年,我竟没有陪你逛过几次长安城,真是对不住。”

张嫣怔了怔,回过头来,朗朗笑道,“瞧你说的,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起子不懂事的人,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如何

能够如升斗小民一样常常逛市井。持已,你已经待我足够好,如今,我有你,有好好和桐子,我很知足。”

市肆之中叫卖的妆奁首饰胭脂水粉等日常用品,张嫣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只瞧着一个摊上一些竹木雕物十分新奇,停驻脚步兴致勃勃的

挑拣,辛夷听了信使的报信,走到她的身边,轻轻禀道,“夫人,武信侯府传来消息,周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张嫣怔了一怔,把玩着手上一个别致的仙鹤笔筒,若有所思的笑道,“她倒是好运气。”

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天狗食日啦!”声音惊骇欲绝!

PS:

注:武信侯为吕禄,其妻室为周夫人。

三零五:日食

东市长街之上瞬间尖叫此起彼伏,百姓们惊慌失措,慌忙奔逃。

张嫣抬头看着天空。

时近正午,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候,悬挂在长安天空中的一轮赤日却恹恹无光,它的东北部不知什么时候却缺了一个角,贪婪的“天狗”正一口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太阳吞了下去。

天狗食日太过骇人,长安城中的钟鼓之声从未央宫中响起,顷刻之间,所有里坊同时应和起来。东市中的百姓慌里慌张的奔逃,不辨方向,市肆门板一间间被主人合上,里面时不时传来器具落在地上的声音,连守着刘盈和张嫣的郎卫一瞬间都慌了神色,来不及看住雕肆前的主子,张嫣被奔逃的百姓冲散开了几步,好容易站稳了脚步,天空骤然一黑,竟是空中的太阳整个被“天狗”给吞了下去,长安城顿时陷入黑夜之中。

张嫣回过头,向着刘盈站立的方向,正想要出声叫唤,忽听得刘盈回过头来,寻不到自己,扬声叫道,“阿嫣,阿嫣?”

张嫣怔了怔,忽然便觉得所有的动静都堵在喉间,站在原地,忽然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阿嫣,你在那儿?”

那厢,刘盈寻不到妻子,向着张嫣原来站立的方向奔过去,继续唤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和在东市钟鼓的背景声中,充满了惊惶,她甚至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恐惧意味来。

他在恐惧什么?

张嫣不懂。

这些年,他们夫妻风雨同舟,琴瑟相和,到如今,膝下也已经有了好好和桐子,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这一刻。张嫣站在满街繁华散去的空旷人群中,发现自己第一次无法猜透枕边人的心思。

天狗食日后的长安城仿如陷入真正的夜色,五尺以内看不见对面的行人。刘盈急急吩咐身边的郎卫,“快去找皇后娘娘。”

郎卫们惊急起来,应了一声,“是。”四散开来,在东市四处寻找张皇后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她就站在离他们身边四五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的行动。刘盈站在原地焦急的等待着郎卫传回她的消息,坐立不宁的动静显见得心思十分焦躁。

这个时代的人信奉“君权神授”、“天人合一”。认为“天”是一个有意志、有人格的神,它支配着人间,并通过星象上的变化给人间以预兆和警告。只有“日不食、星不悖”才是“太平盛世”,而“天狗食日”,便是上天对人间帝王最严重的一种警示,若天狗将整个太阳通通吃掉了,便代表人间君主失德。

便是如今做了皇帝的刘盈。也是自小接受的这种教育,深信不疑的。

但纵然如此,刘盈也绝不该表现的这般惊惶,他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在害怕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一样。

张嫣心思沉重。费力举起一双似灌了铅的腿,慢慢走到刘盈面前,睁大一双杏核眸。想要看清他面上的表情。但这“夜色”太过于漆黑,她费尽了全身力气,只能看得到模糊的轮廓,其余一无所得。

刘盈察觉到她的动静,怔了一怔。开口问道,“阿嫣。是你么?”

张嫣没有回答。

太阳被天狗吞在肚子里,待了这么一会儿,早已经耐不住,勉力挣住一线天光。长街之上也恢复了一点点光度。刘盈借着黄昏暮色一般的天光,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颜,倭堕髻如乌云一般堆在头顶,远山一样的淡眉,杏核潋滟,不是张嫣又是哪个?不由又惊又喜,狠狠一把抱住妻子,“阿嫣,”声音含着紧绷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懈怠,

“还好,还好你还在。”恍如虚脱!

张嫣将粉脸深深的埋在刘盈怀中,轻轻的答道,“嗯。我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

天狗食日的速度很快,吐出来的速度也很快,不过片刻,东市的光亮又更盛一些。驻扎在长安城南的南军士兵纷纷被坚执甲的出来,在长安城中维持秩序。四散出去寻找张嫣的郎卫也远远的瞥见了她的身影,悄悄转了回来,在暗处守候。

刘盈抿紧了嘴唇,恢复了天子的冷静和仪容,放开张嫣的手,“立即回宫!”神色严肃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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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阁,袁萝一脸病容,倚在寝殿中的榻上,忍耐道,“……还请你回去转告师傅,让他再等待一阵子。袁萝自有方法行事!乌兰,给公公奉茶。”

“是。”乌兰屈膝应道。

“算了吧!”小黄门拨开宫人奉上来的茶水,“美人娘子,奴婢代师傅忠告你一句,心大是好,但也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办的成事。你拿着前事胁迫我们师徒,但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章法。二皇子如今都快百日了,你难道打算等到二皇子一百岁,再出手对付中宫,扶持你的宝贝儿子么?”

袁萝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勉强忍了,笑着道,“如今张皇后势大,我们只能避让风头,但我总是能够找到对付她的时机的……!”

话音刚落,含光殿中的天光猛然黯淡下来,殿外宫人惊叫之声此起彼伏,只有室中两根蜡烛依然发出莹莹的光,光芒柔和。袁萝一张没剩多少血色的脸惊的惨白,睃着乌兰道,“出去看看怎么了?”

乌兰抖抖索索的应“诺”,出殿探看,惊呼了一声,奔回来跪在阁中,“娘子,天狗食日了。”

“天狗食日?”袁萝愕然片刻,忽的面上涌起一股极艳的血色,扬起下巴俯视着小黄门,“回去跟你师傅说,准备开始行动了。”

“哈哈哈,”她笑的极是张狂,“你说,我等了这么久。都找不到对付张皇后的法子,偏偏这时候,天狗食日了,这不正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么?”

太阳完全挣脱了天狗的束缚,重新在长安城上空辉照出万丈光芒,各里坊的钟鼓声渐次平歇,百姓们恢复胆气,重新走出家门,天子也回到了宣室殿,一切看起来都恢复了正常。但这场天狗食日,所造成的影响,远不止于目前所看见的。

“天狗食日”一事发生。便代表天神对人间君王十分不满,但一国之君当然是不可能做错的,只能由执掌朝政的宰相出来背这个责任。从先秦开始,便形成惯例,若逢此情况。必有一宰相自请致仕,以平息民心议论。

自故安国侯王陵重病致仕之后,如今大汉朝堂上有两位宰相,左丞相陈平,和右丞相周勃。绛侯周勃是武人,虽摄丞相之位。却对政事不太精通,朝中大权悉数落在左丞相陈平手中。因此这一次天变,便毫无疑问该由左丞相陈平负责。

一时之间。满朝官员的目光都投到了曲逆侯陈平的身上,曲逆侯陈平却依旧眷恋于治国丞相的风光,迟迟不肯递上自请致仕的折子。

朝堂之上风云暗蕴的时候,张嫣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用拨浪鼓逗着桐子宝宝,“桐子。你说你阿翁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桐子不懂自家阿翁阿娘九曲回折的心思,咿咿呀呀的叫着。一双墨灵动的凤眸追逐着张嫣手中的拨浪鼓,咯咯欢笑的童声响彻了整个椒房殿。

张嫣将一双好看的远山黛眉微微颦成两弯笼烟,这几日,刘盈来去匆匆,眉目之间心事深重,虽然每晚都会回椒房殿安寝,但明显的,心情比从前低沉了很多。

当日天狗食日发生的时侯,自己不过推揉开了几步,他却觉得自己会在他的身边忽然不见,这本身就已经十分荒谬,以为自己走失的时候,惊惶失措太过,后来发现自己平安的时候,又显示的太安然。这些现象无一不表示着,他的心事和自己相关。但自己如今万事俱足,好端端的陪在他身边,桐子又十分健康活泼,究竟有什么能够让他这般担忧害怕的呢?

她脑海中思绪乱糟糟的,始终想不出头绪,忽然觉得手中一轻,拨浪鼓已经被桐子宝宝扑上来夺了去,自己却握不住,扑啦一声落在地上。桐子宝宝十分疑惑,看了看阿娘,看了看手中空空,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桐子乖……”张嫣连忙哄着道。

桐子耗尽了精力,沉沉的睡去。椒房殿外的天光渐渐暗淡下来,殿中十八枝宫灯烛光发出莹暖光芒,张嫣问道,“石楠,什么时辰了?”

“娘娘,”石楠回答的声音恭敬的传来,“已经到酉初了。”

“酉初?”张嫣皱起眉头。

平日这个时候,刘盈早就回椒房殿了,但自天狗食日发生以后,这几日,他却回来的十分晚。

她吩咐道,“遣个人去宣室殿问问管升,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石楠屈膝恭声应下,侯了一会儿,回来答道,“娘娘,宣室殿的王喜说,陛下忙着处理一些朝事,要再等一等才能回来。”

张嫣沉默了片刻,应道,“知道了。”

她沉吟道,“陛下忙的这么晚,只怕晚膳也没有怎么好好用。让岑娘熬一份山药牛肉羹,遣人送去给陛下做宵夜吧!”

扶摇拎着朱漆绘鸿雁提梁食盒在宣室殿外侯了一会儿,见黄门王喜走出来,笑着对她道,“陛下宣你进去。”

她连忙应了,随着王喜进了宣室殿,宣室殿中铺着的厚重玄色地衣踩在上头柔软无声,缁色陈留锦帷幕悬在殿中柱梁之上轻轻束起,内侍和侍中行走其间俱都小心翼翼,气氛庄严而肃穆,不由禀声敛气,对着坐在上首的皇帝拜道,“奴婢见过大家。”不敢抬头。

刘盈抬起头来,道,“起来吧。是皇后娘娘让你来的?”

“是。”扶摇将食盒放在膝前,轻轻答道,“皇后娘娘听说大家政事劳累,特地命椒房殿厨房做了一份山药牛肉羹,说是这羹补气益中,让奴婢送到陛下这儿,给陛下做宵夜。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道,“端上来吧。”

管升接过扶摇手中的食盒,提到刘盈的案侧。将食盒盖揭开,端出山药牛肉羹,奉在刘盈面前。这碗山药牛肉羹尚冒着腾腾热气,火候熬的极老到,刘盈望着食料丰足、色泽浓郁的羹汤,面上神情微微有些复杂,轻轻叹了口气,方取了一旁的铜杓,一口一口的吃着山药牛肉羹。

扶摇在殿下悄悄的抬起头,见山药牛肉羹已经被用尽了,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待到刘盈忙完政事,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荼蘼迎出来,在刘盈面前屈膝礼拜,轻声提醒道,“大家,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刘盈轻轻问道,“二皇子如何?”

荼蘼笑着道,“二皇子今儿在椒房殿和皇后娘娘玩耍了一会儿,累的狠了,已经是睡下了。大公主晚上来向皇后娘娘问了安,如今也回了寝殿安歇。”

刘盈点了点头,进了寝殿,打起放下的朱色四阿顶绣合欢花帐,便见了卧在被衾里的张嫣。

她侧卧在榻上,已经睡的迷糊了,一张明艳的脸蛋红扑扑的,青丝散乱落在身下,长长的睫毛披梳在眼睑之上,慵懒恬淡,像个不沾惹凡尘的精灵。

这是他珍而重之的阿嫣,是他这辈子最深爱的女子,他发过誓,要一生将她捧在手心,不让她遭受一丝苦楚。刘盈眸中浮现毅然之色,无论如何,他总要守住自己对阿嫣的誓言,护住阿嫣,将所有的风雨倾袭都挡在这座椒房殿之外。

……

张嫣睡的迷迷糊糊的,朦胧觉得身边传来一些动静,不一会儿,身边睡下了一个人,熟悉的男子气息在自己的鼻间萦绕。呢喃唤道,“持已?”

“我在。”朦朦胧胧中刘盈回答的声音传来,温柔坚定之中带着浅浅的叹息,穿越耳朵径直传达到她的心灵之上。

她在睡梦中的唇角便翘起来,安心下来,将自己的身体挨到丈夫怀中,揽住他的肩膀,含含糊糊的吻上刘盈的唇角!

PS:

某紫生日快乐,本加更章作为生日贺礼,希望你能满意(不满意也不给退货滴!)

三零六:失德

“阿嫣,”刘盈按住她的肩膀,避开道,“我今儿累了,咱们先歇下吧。”

张嫣睁开眼睛,看了刘盈一会儿,应道,“好。”

中夜的月光照在椒房殿的飞翘如鸟喙的眼角之上,如同霜雪一般皎洁冰冷,本应陷入沉睡的张嫣却轻轻坐起来,就着床边点燃的两枝罩

着暗色灯罩的宫灯灯光,瞧着刘盈,

他静静睡在自己身边,纵然在深夜梦重之时,一双剑眉依旧紧紧的皱着,仿佛有什么深重的事情烦心萦绕一般。

张嫣伸手,想要替他抚平眉角,却在即将触及的时候,缩了回来,怕惊醒了近日疲惫的他难得的深眠,低声道,“舅舅,你到底是在为

什么烦心呢?”

夜色深重,椒房殿中除了刘盈和自己的清浅呼吸,再无旁的余音。

刘盈的浓眉忽的皱的更紧起来,面色也变的痛苦惶惑,仿佛梦到十分可怖的事情一般,唤道,“阿嫣,”“阿嫣,”声音急促。

张嫣怔了怔,忙道,“我在这儿,你怎么了?”

“若当真有罚,便降在我一人身上罢,不要伤了阿嫣。”刘盈急急的说道。

张嫣伸出去摇晃他的手便这么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面颊上的眼泪刷的一声便下来了,整个心中一时间只反复回播着一句话:原来如

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日子,刘盈这般反常的表现,竟是为了这件事情。

天狗食日,寓意的是君主失德,却原来,刘盈竟是真的信了自己失德。并且觉得这失了的德行,是应在他和自己的爱情上。

绮年玉貌的年轻男女,她曾深深地倾慕这他,他也并非对自己不动心,却因着彼此间的亲缘关系,怯而退步。

亲缘二字,在外表现为伦理,在内则为血缘。

纵然后来事实揭晓,她另有生母,与刘盈并无血缘之亲。但在世人公认社会伦理上,他们还是一对舅甥,与血缘并无丝毫关系。她当初

心灰意冷。悄然远走,隐在云中,本以为他们二人的夫妻缘分今世已经是断了的,却没有想到,他追到云中。与自己做了一对真正的夫妻。

那一日在云中,他们第一次燕好的时候,她冷笑着讥嘲他,“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议

么?”



他沉默了片刻。说,“阿嫣,如果说。得到你的身体能够留住你,那么就算是真的会遭天谴,这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做下去。”

原来,这竟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夫妻恩爱。育有一双子女,她以为他们的生活十分圆满。没有什么缺憾。原来并不是的,他一直都认为,他对她的爱,是带着原罪

的,只是他已经太过泥足深陷,这才掩了耳,闭了眼,不听不看,强将自己留了下来。这些年来,他将一切掩藏的很好,好的将自己这个枕

边人都瞒了过去,直到一场天狗食日打破了心头藩篱,这才将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浮现出来。

她以为,他已经看破了那些所谓“伦常”。却原来,他还是没有,从来没有。

**************

“丞相可想好了?”

漏夜,丞相府后院的花厅之中,小黄门用尖锐压低的声音笑着道,“咱们双方合作,可保住你的丞相之位,我的主子的心愿也可以达成

,这样好的事情,你可愿应下?”

花厅内外清理干净,空无旁人,陈平的影子映照在厅窗的砂纸之上,捻着胡须沉声道,“本相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对大汉一直忠心耿

耿,不是你这样的奸佞小人能够随便利诱的。”

“呵,”小黄门低低笑道,带着蛊惑意味,“陈左相立于百官之顶,掌控大汉众生权柄的滋味多么美妙,您这致仕奏章一交出去,这一

辈子,便再也不用想着重回这丞相府了。您辛辛苦苦辅佐两代天子,屡出奇谋,可以说是没有你,就没有这大汉江山。如今只因这么一次天

狗食日,便要你交出所有,以后只是一个光杆子列侯,其他什么也不是了。陈丞相,曲逆侯,你甘心么?”

“再说了,天狗食日,本就应在君主失德,您这丞相不过是推出的替罪羊罢了。与其你来背这罪过,和让张皇后来背,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到底,夫妻一体,张皇后为自己的夫君背点罪过,不也是最正常的事情么?”

前元七年的秋七月,长安城的天气有些闷热,张嫣心思沉重,不过数日,腰肢便又减了一分,面色雪白,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楚楚可

怜的意味。

“皇后娘娘,”荼蘼笑着捧着进来,“这是岑娘精心熬煮的奶白鱼羹,你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最爱吃的,多吃一些吧!”最后一句,隐隐

有恳求之意。

张嫣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忍她为难,接过鱼羹。

荼蘼目露喜色。

张嫣用铜杓吃了几口,将鱼羹放在案上推开,恹恹道,“我吃不下。”

“娘娘,”荼蘼着急起来,“你再这样下去,会病倒的!到时候大家会担心,大公主和二皇子也会难过的。”

椒房殿外忽然传来钟鼓之声,人声喧闹,张嫣颦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还未出宫查看,楚傅姆已经是掀帘进来急急禀道,“皇后娘娘,凌室那边失火了。”

“凌室失火了?”张嫣愕然。

凌室是宫中藏冰的处所,建于未央宫西南部,因着室掘于地下,储藏着宫城夏季用冰的缘故,素来严禁烟火,这个地方失火,便是一件

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

这一场火起的并不算十分严重。张嫣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宫中的黄门用水扑灭,只是整间屋子被烧的一片漆黑,藏冰也已经融化了

大半,这个夏季的用冰可能供应不上了。

“可有人伤亡?”张嫣问道。

“回皇后娘娘,”凌室丞恭声禀道,“火势并不大,发现的及时,并无人死亡,只有一个小黄门。因为救火的时候手忙脚乱,磕伤了胳

膊。”

“那就好。”张嫣微微安心,复又问道。“凌室禁止烟火,怎么好好的会起火了?”

“这……”凌室丞面色看起来有些苦,“奴婢也不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朕要你们如何?”

张嫣回过头来,见刘盈着着晨时换上的玄色广袖深衣。大踏着步子过来。却是刘盈在前殿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听到凌室丞的话,脸色

极其难看。

凌室丞惊骇不已,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求道,“奴婢之前忙着救火。没有来得及查证此事,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恕罪。”身子瑟瑟发

抖。

刘盈立在凌室的残垣之前,手负在身后,在广袖的遮掩下,用力青筋累累。从齿缝里迸出来几个字,“给朕仔细的查。”

夏夜的风在一日的炎热后。终于有了些清凉之意,吹拂在张嫣的青丝和刘盈的广袖之上。轻悠悠的,张嫣凝目看着十步开外的刘盈,这

些日子,他虽然每天都会回到椒房,却早晨走的极早,晚上回的极晚,算起来,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跟他仔细说过话了。他极难看的面色之

下,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只一双凤眸十分的精神。

“你也别太劳累了,”她忍不住劝道,“凌室被烧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也已经被扑灭了,也没什么伤亡,不用太担心。”

刘盈愣了一会儿,低头瞧着妻子,欲言又止,最终之余下一双诉尽纠结的眸光,道,“阿嫣,你放心,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护

你周全的。”

语毕,他转身打算回宣室殿。

张嫣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唤道,“刘盈。”

刘盈的身影顿了顿,停下步伐,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头。

清凉夜风吹在空旷的未央宫中,月光静静的照着地面上的两个影子,拉的那么长,孤孤单单。张嫣走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你说,如

果当初我没有嫁进未央宫,或者你没有追去云中,你的一生,会更幸福安心一些?”

刘盈的身子抖的一僵,回过头斥她道,“胡说八道,”

“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急急说了这一句,他放缓了声音,沉沉的,像漫天的夜色,

“阿嫣,我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后悔的。想要什么,要付出什么,心中一清二楚。你不要多想,乖乖的在椒

房殿中,好好看着桐子和好好,外头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椒房,好好歇息!多吃一些东西,不要太瘦了。”

张嫣低着头静静听着,这时节,连听他骂自己胡思乱想,她都是开心的。

待到他离开很远后,她方抬起头来,面上早已经是冰凉泪水,透过朦胧泪眼瞧着他的背影,生平里从来很坚定的心思,忽然第一次开始

后悔起来。

这一段感情,开始的是她,主动的是她,若不是她的缘故,他一辈子都只会当她是个单纯的外甥女,不会动出男女感情来。也不会有这

么多年的负担,以及抉择痛苦。

这样的后悔,并非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而是因为她太过深爱。

因为深爱这个男人,所以根本不愿意他因为自己,而遭受任何一点点负担痛苦与挫折委屈。

这是在她自匈奴逃回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遇到棘手的问题了,思来想去,都没有解决之道。

凌室灾第二日,大朝上出现了大量御史弹劾张皇后的奏章,言道未央宫凌室之灾为后宫失德之兆。如今天子后宫之中地位最尊,且独占

君恩的便是张皇后,这失德的自然也是张皇后。又有人将之前的天狗食日翻出来,言道此兆所应非丞相失职,亦应在后宫。张皇后为帝姐鲁

元公主之女,天子亲甥,不配为皇后,皇帝应当废后以消除天神之怒!

皇帝应变急速,很快就有朝臣站出来为张皇后辩护,说是张皇后自为后以来,贤良淑德,为国立下不小功劳,并无失德之事。更何况,

张皇后已经做了十多年皇后,如今更是连子女都生了两个,若是说天神不满应在张皇后天上,为何这十多年都不曾天狗食日,直到今年才天

狗食日?

朝堂之上尚在为此事而唇枪舌剑,却已经有人把此谣言放到民间。长安百姓尚未从天狗食日的恐惧之中彻底走出来,听闻此谣言,半信

半疑之中,一股废后以消天神之怒的民意却已经悄悄聚拢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却爆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来。

言道张皇后虽然为大汉皇后,却与匈奴大阏氏蒂蜜罗娜关系和睦,二人之间曾互通消息,十分密切。

PS:

“凌室灾”记录于《汉书》,不过史上发生的时间不是本年,而是张嫣初为后位的惠帝四年。《汉宫春色》序言中记载,“其记惠帝四年织室凌室之灾,以为张后失德之徵,幽废之兆,则又病其傅会太过,若诞嫚不足信。夫宫室之灾,事所恒有,而无端归其咎於初立之张后,不已傎乎?”和日食象征君主失德一样,都是穿凿附会。

抱头鼠窜,就虐今天一章,明天就好了!

三零七:黑手

苏摩捧着药碗立在长信殿次间帘下,听见太后的咳嗽声,并不激烈,却仿佛将肺腑捂着咳出似的,眼圈不由一红,走到吕后身边,道,“太后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吕后笑道,“阿摩啊,”接过药碗一口饮尽,吩咐道,“伺候我梳头吧。”

“喏。”

六神铜镜映出吕后容颜,面色憔悴,发丝雪白,吕后悠然想念起自己年轻时在楚营的时光,那时候,自己境地虽然不好,容貌也称不上美人,却对着明日充满生的希望,年月也还不算老,身边还有相濡以沫的审食其相伴。

“奴婢刚刚去西阙外见了辟阳侯,”苏摩梳拢着吕后的白发,动作极是轻柔,在吕后耳畔道,“他看起来的样子……很是颓唐难过。”

吕后目中闪过复杂神色,最后自嘲道,“我已经病弱成这个模样,再见他又有什么意思呢?便是见了,也要吓着他吧?”

“奴婢瞧着辟阳侯不是这样的人,”苏摩急急道,“他对太后娘娘是有着真心真意的。”

“好了,”吕后道,“苏摩,你不用说了。”

她的声音中少了刚才的伤感彷徨,多了一份不耐烦的声气。苏摩在她身边伺候多年,对这个女主子的毎一个呼吸意味都分外熟悉,自知不能再说下去,只得闭口转移话题,

“太后娘娘,皇后那儿,你不出面管管么?”

简单一丝不苟的盘髻梳拢妥当,一根气派贵重的黄金凤簪子最后插在上面,吕后的妆容庄重,起身沉声道,“我已然病成了这幅模样,日后的路。便该由他们自己去走。”

她扬了扬头,凤眸凌厉,“若是阿嫣她连这点场面都对付不过去,她也就没有资格在我病去之后,陪着盈儿走过这一生。那我便是这时候保下她又有何用?”重现了些许当初杀伐果断的女主风姿。

长安城风云变幻,位于漩涡中心,张皇后的椒房殿却反而处于一种奇异的宁静之中。“哦,哦,啊,啊。”才三个多月的小桐子不懂得未央宫中的低气压,快乐的度过自己清醒的白昼生涯,穿着一身薄薄的紫白叠衣。在椒房殿中的玄漆云气纹锦榻上努力的运气翻滚着,终于费尽了全身力气翻了过来,不由仰头对着阿娘欢快的笑了起来,露出口中长了丁点豁米状的牙齿。

张嫣将桐子抱在怀里,笑道。“桐子乖,我们的桐子是最厉害的了。”声音柔和。

她抬起头,望着椒房殿外,前朝宫室的绵延殿宇。

今儿又是大朝的日子。

未央前殿里,弹劾自己失德的大臣,想来不少吧?

如果自己真的扛不住朝中的汹涌压力被废。等待桐子的会是什么命运呢?

想到这里,张嫣冰冷冷的笑起来。

什么叫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睛。自己今日,总算是尝到了这个滋味。

对于袁美人,她的感觉一直很奇特,这个女人出身低微,并没有美丽的容貌和出众的才识。也不得刘盈看重,甚至刘盈几乎没有和她见过几次面说过几次话。但她却有一个和刘盈共同血脉的孩子。

女人对于自己生命中扮演这种角色的女子,通常都抱着隐隐的敌意。

她不否认自己如此,相信,袁美人也同样想着自己。

纵然如此,她却从来没有把袁美人当一回事。毕竟,她是皇后,是刘盈的嫡妻和爱人,擅宠未央宫。她心中一直觉得,自己如果想要对付袁萝,就像是踩死一只虫子一样,轻而易举。但正因为如此,她反而一直不急着动手。

毕竟,无论如何,袁萝都是曾经给刘盈生育过子嗣的女子,纵然刘盈不能对之付出男女之情,但在心中,定然对其存着一份柔软心意,希望她能够一生平顺安好。若袁萝没有主动犯下大错,而自己出手为难的话,反而会让刘盈生出一些怜悯之情,与自己夫妻生出芥蒂来。

与其如此,她宁愿按兵不动,等待着袁萝出手对付自己,抓住她的把柄反击回去,才能够真正彻底的处理掉这个刘盈过去的女人,而不让自己遭受半点损伤。

她想的不可谓不好,却没有想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女人。

这位永巷洒扫宫女出身的袁美人,出乎意料,竟然拥有如此好的忍性,在自己第二次怀孕之后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忍着出手的冲动,直到这次天狗食日之际,找准了最佳时机,一举出击,竟真的将自己逼到了如此狼狈的境地。

“女人,”她感喟道,“真是人世间最捉摸不透的一种生物。”

“娘娘,”楚傅姆在一旁,看着这样的张嫣十分心疼,痛心道,“你别难过了,这些都会过去的,大家会保护你的。”

“是啊,”张嫣轻轻道,“他会保护我们母子的。”目光绕过楚傅姆,望着走到椒房殿珠帘外的男人,声音轻柔而又坚定,“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参见大家。”椒房殿中的宫人屈膝拜道。

“阿嫣,”

刘盈入殿唤道。

连日的思虑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十分的焦悴,立在妻子面前,沉沉的眸子里映着张嫣的倒影,小小的,极为清晰。

“凌室火灾的起因查出来了么?”张嫣问丈夫。

刘盈想要说些好听的话,但看着张嫣清泠泠的眸子,只觉得假话都说不出来,只得道,“烧毁的地方多半已经成了灰烬,当时救火又是人多手杂,短时间内,只怕找不到纵火的嫌疑人了。”

“这样啊。”

张嫣道,凝神看着刘盈的眉眼。浓长剑眉,沉稳的凤眸,这么多年过去,其实刘盈较之当年早已经变化了很多,她却依旧觉得他一直是那个长乐宫中夕阳下走向自己的少年。

“你打算怎么做呢?”

刘盈,你知不知道。其实,比诸如今朝野上漫天遍野的弹劾张后失德的事情,我更委屈的是,这些日子,你对我似有似无的躲避。

我那样真挚热烈的爱着你,我相信你也是同样的爱我,我们曾经有过那么多的欢笑、真情、美好与值得回念的事情,这样的一切,难道就因为这一次天狗食日,你便认为是一个错误了么?

张嫣低下头。唇角微微翘起,将一旁锦榻上的桐子抱起来,笑着哄道。“乖桐子,你阿翁来看你了,来,跟着阿娘喊,‘阿翁’。”

桐子在母亲怀中欢快的笑着。抬头瞧见了近在咫尺的父亲,神情忽然激动起来,手脚乱蹬,想要上前扑到刘盈怀中。

“持已,”张嫣委屈道,“你都好久没有抱桐子了。”

刘盈怔了怔。抬头瞧着面前阿嫣一张雪白精致的脸蛋,低下头,望着阿嫣怀中桐子雪白精致的脸蛋。

这是他盼了足足七年的儿子。他有着他和阿嫣共同的血脉,他希望他能够聪明勇敢,继承自己的皇位,为大汉开创一个新的辉煌时代。

他忽然发力,将张嫣和桐子一起用力抱在怀中。

张嫣微微怔住。微僵的肩膀在刘盈的怀抱中一点一点的软化,好像遇到了春日的雪水。心甘情愿。

目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刘盈心中有自己的章程,却也不由生出了一点害怕,若最后着实没有法子,自己当如何施为,才能护住阿嫣不受伤害?沉声承诺道,“你放心,只好好待在这椒房殿中,不要多想。”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若一切真到了最后关头,自己便下罪己诏,绝不让一丝风险沾惹上阿嫣。

许久之后,直到刘盈离开,张嫣坐在椒房殿中,神情略带了一丝迷怔。

“娘娘,”荼蘼唤着主子,满面都是模糊泪痕,“得了大家这句话,你便不要担心了。”

张嫣拭去了腮边的泪意,抬起头来,笑的十分讥诮,“谁说我只能够乖乖待在椒房殿里了?”目光明亮,锐气勃发。

“楚司簿,”她吩咐道,“拿我的皇后信玺,宣北军将军戴安之入宫。”

“阿娘,”繁阳公主从外间冲进椒房殿。

她虽不能听人言,这些日子在未央宫中,也感觉到了周边的一些违和之处,宫人们看着自己的目光十分奇怪,却在自己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时候,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好好虽性子早慧,但还不能理解这种山雨欲来的沉闷形势,只得避到阿娘身边寻求母亲的保护,一张精致的脸蛋上带着无措的惶急之色,“最近未央宫怪怪的,好好不明白。”

张嫣看着女儿,神情柔和下来,招手道,“好好,过来。”

她将女儿揽在自己怀中,殷殷道,“好好,人的一生难免风云变幻,纵然如阿娘这样的,今日也要遭受这种命运考验。阿娘终究不能护着你一辈子,所以你要学会自己长大,才能够保障以后的一生才能风雨无忧。”

好好歪着脑袋“听着”阿娘的话,似懂非懂,神情微微疑惑。

张嫣牵起好好的手,“今儿,你就跟在阿娘身边,好好看着,阿娘是怎么做的。”

披着鲜亮甲胄的北军中尉在椒房殿中单膝下跪,“臣戴安之参见皇后娘娘。”

“戴将军请起,”张嫣坐在上首榻上,淡淡笑道,“本宫此次召你入宫,要你为本宫办一件事儿。”

戴安之微微皱眉,拱手道,“皇后娘娘,宫中防戍自有郎卫与羽林军负责,臣属于北军,后宫中的事物不在臣的权责范围之中。”

“哦?”张嫣笑道,“戴爱卿是觉得本宫这个皇后使不得你,莫非要本宫去宣室殿要一张陛下手谕来,你才肯听命?”

“这……”戴安之语塞,低下头去,不答张皇后的语。

张皇后声声冷笑,走到戴安之的军靴面前,

“凭着本宫在陛下心中的地位,难道还请不下一张手谕?之所以不行,不过是不愿意走漏了风声,今儿,将军若不听本宫的命,本宫也由得你,只是你要定心了,日后莫要后悔。”

戴安之心中思绪电转,终究低下头去,“诺。”

长安的夜色如有重量似的,压在未央宫的层层宫殿楼台之上,位于宫城西南部的织室离之前被烧毁的凌室仅三座宫室之隔,为宫中织作缯帛和文绣郊庙之服的官署。数以百十计的官奴婢日夜在其中为皇室赶织着精美的丝帛。到了亥时,织室令吩咐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官奴婢们应了声“喏”,将手中正在织做的的丝帛放下,鱼贯离去,过了一会儿,织室中的烛火便都熄灭了。

夏蝉在掩映的花树之间吱哟吱哟的叫唤,万籁俱静。

一个黑影从暗处出来,左右张望,见织室周围没有旁人,便悄悄的行到织室的窗下,取了一支匕首,摸索着将支摘窗的横档割断,从外拉了开来,将桐油倾注在室中丝帛之上。得意一笑,点燃手中火折,便要丢入织室之中。

“大胆狂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黑影惊呆回头,见身后忽然冒出来无数汉兵,一个个披坚执锐,手中的铁戟森森的戟尖朝着自己,泛着冰冷的光芒。

PS:

好困,想睡觉了,先发,明天再修改。

三零八:收场

很多年后,当一切风云结束,大汉皇朝进入新的篇章,人们回过头来,回望这一个长安的秋夜中发生的事情,不免在心中生起唏嘘之感。隐藏在宁静的长安夜色之下,众人交织涌动的心思,犹如一片迷雾,看不分明。

而在当夜,廷尉府之中灯火通明,被半夜从官署的被衾中唤醒爬起来审案的廷尉吴公坐在诏狱官案之后,面色肃然,审讯被抓获的小黄门童英,“大胆小贼,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在未央宫织室纵火的?还不从实招来。”

跪伏在地上的童英面色晦暗不定,叫起了撞天屈,“冤枉啊,奴婢不过是手头紧,经过织室的时候,瞧着里头无人,想偷一匹锦缎出来卖钱罢了。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纵火烧织室啊!”

这便是拼死抵赖了。

吴公怒从心起,冷笑命衙役将北军士兵现场缴获的浸了桐油的丝帛和火折子扔在地上,发出咣当声响,轻蔑道,“童英,你是觉得这些桐油都是水做的,还是想告诉我当时守在织室的三百北军军士眼睛都是瞎的?”

童英一时语塞,低下头去,眼睛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这种证据确凿的犯人,心中尚存着一丝侥幸,不动刑罚,是不会招的。吴公冷笑道,“来人,将他拖出去,行二十笞刑,什么时候他肯招了,什么时候停下来。”

诏狱狱吏轰然应了,将童英拖了出去,按在长案上就要行刑。童英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势,竹板还没有打在身上,就已经吓的浑身瑟瑟牙齿打颤。犹自撑着不肯招供,待到雨点一般的板子便打在身上,只觉得火辣辣的。痛的烧心裂肺,硬挺着挨了七八下,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股尿线冲了出来,尖细的叫道,“奴婢招了,奴婢招了。”

“今日的织室纵火,连同前些日子的凌室之灾,都是长乐宫的寇阿监吩咐奴婢做的。”

一轮明月悬挂在东天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在长安城中。皎洁如水。纵然偶尔有一片云朵遮住了月亮的光辉,终究不过只是一时而已,待到一阵风吹起。便渐渐散了。

寇安遣退了小黄门,独自一人坐在长乐宫值庐窗前,看着静谧夜空中的月亮。

走到今日的地步,实非他所愿。只可恨他从前太过贪心,将把柄落在含光阁那个女人手中。不得不裹挟着为她做事。今夜织室之事,若是能成功,便能在张皇后废后之事上添上一把猛烈的柴火,纵然陛下再深爱张皇后,也未必能扛的住百官请愿和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如今大汉这位皇帝又不是一个性情坚毅的。多半最后便会顺从众意废后。但若是失败,他闭了闭眼睛,

自己便万事皆休了!

寇安等了大半夜。未央宫中仍未回话,寇安唤道,“小豆子,西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么?”

值庐的门猛的从外头推开,廷尉丞吴悠然捧着加盖了皇帝信玺的旨意入内。大声道,“长乐宫监寇安涉嫌暗害皇后之事。奉陛下旨意,即刻捉拿至廷尉处严加审查。”

宫中郎卫轰然应了一声诺,便要上前捉拿。

“慢着,”寇安大声喝道,

他起身,拂了拂衣袖道,“老夫自己走。”

吴悠然冷笑道,“还以为你是从前的长乐宫人人尊敬的阿监么?”扬声道,“还不将逆贼寇安拿下,若让他跑了,咱们可怎么向大家交待。”

郎卫们笑着应了,一窝蜂的涌上,顿时将寇安扭的动弹不得。

明月从西天落下去,一轮朝阳从东山之上缓缓升起。

刘盈坐在未央宫宣室殿上,翻看着廷尉府呈上来的审讯口供,将纸笺合上,吩咐道,“管升,宣左丞相陈平入宫见驾。”

“诺。”

宣室殿中一片肃静,内侍和侍中都放低了声音,不敢打扰了静坐的天子。百官朝臣呈上的废后奏章堆叠在殿中一旁,刘盈一封也没有观看,仿佛在静静的想着从前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黄门尖细的声音在殿外禀道,“左丞相陈平进见。”

刘盈在殿中御案后起身,看着在殿门处除剑去履进殿的曲逆侯陈平。

高祖刘邦还定三秦之时,陈平间行降汉,此后为大汉立下了不少功劳,自大汉立国以来,二十年过去了,容貌硕美的曲逆侯陈平依旧面秀神清,形容儒雅,只是眉梢鬓角见了一些岁月的霜雪痕迹。

“陈丞相,”刘盈的声音平静而又优容,

“昨夜,未央宫中有人打算在织室纵火,幸得中尉戴安之率人抓住了纵火的小黄门童英。廷尉吴公连夜审讯,童英招供,连同前次的凌室纵火,俱是长乐宫监寇安及美人袁氏指使,此事你可知道么?”

陈平面上显出一丝愕然神色,“竟有此事?臣委实不知。”

“原来陈丞相不知道啊!”刘盈淡淡笑道,声音忽的一转,变为极严厉,“那寇安曾遣人星夜至丞相府,曲逆侯可知情?百官大朝时一众官员共同弹劾张皇后失德,曲逆侯又是否知情?”

陈平面色瞬时间变的惨白,自知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已经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唇边逸出一丝苦笑,举着笏板在殿中缓缓跪下,道,“臣有罪。”

刘盈起身负手立于陛阶丹墀之上,面色亦白的像雪,望着伏跪在殿中的陈平,缓缓道,“陈左相,当年你襄助先帝,对大汉开国立有大功。先帝驾崩之前,在病榻上教诲于朕,‘萧何逝去,可以曹参为相;曹参后,可以陈平与王陵共同为相。至于此后,年事久远,朕不知也。’如今,连安国侯王陵都病逝了,朕以你为左丞相,又将绛侯周勃提升为右相。周勃一向只擅长战事,对治国并无长处。朝中百事,几乎决于你一人之手。发生天狗食日之事后,你便本当致仕,却眷恋权位,联合宫中怙恶之辈构陷中宫,以求保住自己的丞相之职,这般作为,对的住先帝和朕对你的多年信赖么?”

陈平伏跪在殿上,又愧又悔,长拜道。“老臣自知罪在不赦,甘愿领罚。”抬起头来,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颓然道,“老臣今天回去就将致仕奏章递上来。”

刘盈点了点头,闭目道,“安国侯忧心国事壮年而逝,朕至今引为憾事。陈丞相这些年来一直为国事操劳。只怕身子也不太好,曲逆是一个好地方,你递交了奏折之后,便回曲逆县养老去吧。”

陈平对着刘盈长拜道,“诺。”

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眸中闪过泪光,殷殷道,“陛下待老臣走后。当保重身体。如今大汉国运昌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用的上臣的地方,只是陛下还需谨防匈奴人和吴王濞……”

……

直到曲逆侯陈平退下良久之后,刘盈坐在宣室殿,依旧维持着一个姿势。

韩长骝小心翼翼的唤道。“陛下?”

刘盈回过神来。

“快到午时了,”韩长骝道。“陛下可要宣膳?”

刘盈意兴阑珊道,“也好。”

他胃口不佳,随意吃了几口,将碗箸放在餐盘之上,吩咐道,“起驾,朕去掖庭一趟。”

一队排成人字形的鸿雁从昭阳殿上空飞过,带起斑驳日影,投射在华美的殿宇之上,凭的美丽哀凉。

乌兰冲进含光阁,神情惊惶失措,“童英一夜都没有回来,宫中一直没有传来织室火灾的消息,美人娘子,咱们不会出事吧?”

“慌什么?”袁萝恶狠狠的道。“便是再怎么样,你做出这分姿态,便能改变事实么?”

燕宁捧着药碗从帘子下进殿,低低道,“娘子,今日的药煎好了。”

袁萝接过药碗,饮了一口,只觉得今日的药汁比诸往日,更要苦涩三分。而到了这个地步,她还需要喝什么药?索性将药汤摞在榻旁的桧木长案上,吩咐燕宁道,“将我的展衣取过来。”

燕宁应“诺。”退出去一会儿,便捧着一套白色的衣裳进来。

汉宫制度,皇后以祎衣为礼服,鞠衣为蚕桑礼服,展衣为常服。外命妇及宫中妃嫔则以展衣为礼服,这套展衣便是袁萝的美人礼服。

袁萝望着这件庄重而柔美的展衣,眸子中显出痴迷的光芒,吩咐燕宁道,“伺候我穿上吧。”

燕宁柔顺应了,将展衣轻轻抖开,同乌兰一起伺候袁萝穿上。袁萝从榻上起身,配合的伸展双臂穿衣。这些日子来,为了找到一个留住淮阳王刘弘在长安城中的借口,袁萝一直装着重病的样子,甚至为了害怕张皇后怀疑,不吝损毁自己的身体,到了如今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然骨瘦如柴,不过是穿一件展衣的力气,已然累的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床沿上休息。

小黄门长而尖细的声音在含光阁响起,“陛下驾到。”

袁萝抬起头来,瞧见自己此生中唯一的男人,她的儿子的父亲第一次踏进这间宫殿。

她拼尽力气起身,摇摇晃晃的拜下去,“臣妾恭迎陛下。”

刘盈看着面前这个女子,袁萝低着头,病态支离。虽然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但此时看着她低头的模样,他发现,自己甚至不记得她的容貌。

“为什么?”刘盈问道,

“朕自认待你们母子不足,你究竟为什么行此悖逆之事?”

“为什么?”袁萝重复道,忽的呵呵笑起来,蓦然抬头盯着刘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

她本来就没有美丽的容颜,又“病”了这些日子,面颊愈发枯黄瘦削,笑声尖细而疯狂,刘盈猝不及防,竟被她的怖厉模样惊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的确做的没什么对我们母子不好的地方,你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你为什么要回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袁萝自知全无幸理,索性将自己多年来深藏心底、想都不敢想的念头一股脑的说出来,声音怨怼至极,“若陛下你没有回来,我的儿子就是大汉的下一任皇帝,长乐宫中住着的太后娘娘会是我,至于张孟瑛,不过是个少年寡妇而已,我要她怎样,她就只能怎样。怎么会是现在这般,我们母子屈居人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这个疯子,”刘盈怒火攻心,气的眼前一阵发黑,厉声斥道。

袁萝忽的安静下来,静静道,“疯子,也许吧。”她瞧着刘盈,忽的露出一个此生以来最温柔的笑意,“许是当我无人知晓的在永巷一个人产下团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

刘盈离开含光阁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一片愤懑。

他自以为自己虽然独宠阿嫣,但也尽可能的给予了袁萝母子妥当的照顾,但没有想到,袁萝心中竟然存着这么深的怨怼,这么大的野心。

“让袁美人自裁吧!”他吩咐道。

若仅仅只是怨怼倒也罢了,但袁萝一心认为刘弘本该是下一任皇帝,自己和阿嫣千辛万苦盼来的嫡皇子刘颐、甚至连刘盈本身,在她眼中都是夺了刘弘皇位的恶人,存了这样的念头,已成执念,是再也留不得了。

韩长骝低下头,轻轻的应道,“诺。”

含光阁留给刘盈的感觉尽是阴霾不悦的东西,刘盈急急道,“去椒房殿。”

椒房殿中,张嫣命温娘将刘颐抱下去,抬头看见刘盈匆匆的声音,娇俏笑道,“怎么了?”只觉身子一凝,已是被刘盈用力抱住。

“发生了什么事么?”她温柔问道。

刘盈喃喃答道,“没事。没事了。”

中尉戴安之为大汉北军统领,为人耿直成性,廷尉吴公则掌握刑名之事,声名卓著,这也是张嫣舍郎卫和羽林军,坚持戴安之领人埋伏在织室旁,逮着纵火的小黄门的道理。郎卫及羽林军都是皇帝的亲信,若由这二方人马经手,朝官百姓难免会以为是皇帝包庇张皇后,做的圈套假证,而绕过郎卫羽林军,由北军及廷尉操办,才能最大程度的保证公正,令百官信服。便也让之前朝官弹劾张皇后失德之事烟消云散。

至于传出与匈奴大阏氏有沟通的事情,反倒是云淡风轻的事情。

毕竟,张嫣是大汉皇后,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产下的二皇子刘颐是最有可能日后接任皇位的皇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会相信张皇后会与匈奴人有所勾结呢?

待到刘盈平静下来,想起了一件奇异的事情,问张嫣道,“阿嫣,你怎么会让戴中尉去织室外头守着,好像知道有人要去火烧织室一般?”

PS:

收工,睡觉,晚安!

三零九:神谕

椒房殿中一片富丽温软,厚重的朱红团花地衣仿若云端,梁柱上垂下的绛色的帐幔因着不知从何处吹进的风而拂起微弱弧度,犹如水波褶皱,一片一片荡漾开来。张嫣赤足立于其中,瞧着刘盈,目光有一丝奇异,白玉螭首腰带系住细瘦的腰肢,头上倭堕髻插着的白玉簪簪首明珠在殿中灯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朱红陈留锦深衣精致合贴,其上凤凰金丝线绣简洁气韵生动,愈发衬的她的容颜明艳妩媚,笑道,“是不是我说什么,持已都会相信呢?”

刘盈怔了怔,瞧着眼前女子的美丽风姿,如受到蛊惑,出口的声音像饮了美酒一般的醇厚,“自然。”

“这样啊,”张嫣偏了偏螺首,嫣然笑道,“那我告诉你,我呀,是昨儿个晚上梦里梦到的。”

“梦到的?”刘盈愕然。

“是啊,”张嫣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我在椒房殿里十分担忧。昨儿个晚上,你回来的又迟,我一个人在殿中撑不住,便先睡下了,梦到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仙,戴着一支华胜,肩膀上停着一只青鸟,告诉我说,‘近来我遭小人犯祟,有两次祸事。一次乃水火之交,应于西南方向;另一次则当应在丝帛之上,将发生于丙子日子时东南方。’嘱我当谨慎防范。然后我便醒了!”

醒来后我就琢磨着:凌室正位于未央宫西南,且凌室是用于储冰的,冰属水,所谓水火之交,不正是遭了火灾么?已经是应验了的。第二次则指的是织室,而所谓天灾**,不言灾而言祸。便多半是人为了。待将事情想了个通透,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才召了戴中尉进宫,军将去织室旁守着,果不其然,便抓到了那个纵火的小黄门。”

事实的真相当然不是这样!

前世的时候,她为了查询赵国翁主张嫣的身世,曾经通读过记载这段时间历史的书籍,班固《汉书》上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记载:“秋七月乙亥,未央宫凌室灾;丙子。织室灾。”后世有一本野史写张后之事,将宫中两次火灾附会为张后失德之征兆,十分穿凿。让她在为那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抱不平的同时,也对此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她穿越来到这个大汉时空,过去了这么多年,嫁人生子。早已经将前世的一些事情渐渐淡忘,却在之前传来凌室火灾的时候猛然想起。虽然已经记不得具体年月,但依稀对凌室和织室相继发生火灾还有些依稀印象,而这两次火灾如此巧合,在长安天狗食日之后不久相继发生,矛头直指自己这个中宫皇后。看起来不像意外,倒很有些人为痕迹。她这才干脆赌了一把,命中尉戴安之带着北军在织室旁守候。果然撞上了来纵火织室的死耗子。

事情的真相太过飘渺,她没有打算告诉刘盈,但倒不妨碍她编些谎言哄骗刘盈。

这个时代的人既然笃信天道神鬼之说,她因为一场天狗食日而遭受了这般责难,便要用着相同的手段。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最重要的是,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

无论从前的事情如何模样。如今,她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妻子,是繁阳长公主刘芷和二皇子刘颐的娘亲,她还希望同这个男人一同走下去,完满的过完这一辈子。

若这个男人真的因为之前的一场天狗食日而对他们之间的姻缘产生自责和怀疑,她便必须要想法子,将他心中的所有负面因素都砍断,给自己和他的爱情一个毫无负担的光明未来。

刘盈的眸中露出震惊色彩,“竟是西王母梦中示警么?”

“哎,”张嫣笑道,

“竟是西王母么?那位女仙说她居住于昆仑瑶池之上,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还是持已你告诉我,我才知道竟是西王母呢!”

刘盈点了点头,道,“《山海经》有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和你梦中所见女仙一致,且座前有青鸟相伴,则必是西王母无疑了!”他神情一扫疲惫,看上去十分喜悦,“阿嫣,你竟然能在梦中得西王母谕示,可见得是个有后福的,自当能遇难成祥,有惊无险了!

张嫣瞧着刘盈,抿嘴笑道,“陛下这么轻易就信了我说的话,就不怕我是胡乱说说骗你的么?”

刘盈道,“我信阿嫣绝对不会骗我。”

张嫣在他的目光下忽然哽咽,怕刘盈瞧出动静,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头,含泪笑道,

“那当然!我可是出生的时候鸣雌亭侯许负曾预言‘命格极贵’的赵国翁主,是灞桥上赤眉子相面和你有秦晋之缘的张嫣。”声音渐渐低缓下去,目光迷离,分外柔和,“是好好和桐子的阿娘,是你刘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妻子!”

刘盈听着她的呢喃话语,眸子越来越亮,一把抱住张嫣细瘦的腰肢,将这个女孩狠狠的揽在怀里,眉头亦渐渐舒展开来,重复道,“是啊,你是许负预言‘命格极贵’,且与我有秦晋之缘的阿嫣!”

张嫣唇角微微翘起,将脸颊枕在刘盈的肩膀上,只觉得心底又苦又甜。这个男人好也好,歹也好,这一辈子,她总算是栽在他身上,一生喜乐系于他身,再也逃不得了!

“阿嫣,”刘盈抬起头来,想要唤她。

“嘘,别说话,”张嫣盯着他,呢喃道,左眸微微一眨,“我会害怕呢!”

她漂亮的杏核眸子像三月的春水一样,明媚的如同能够流淌出来,脸颊绯红如天边云彩,揽住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双唇。

男人如受了蛊惑一般,一动都没有动,只是抱在怀中娇小的女子细瘦腰肢上的双手勒的十分厉害,颈项间喉结微微滚动,呼吸急促,双唇炙烫。

张嫣长长的睫毛如同翅膀一开一合的蝴蝶,翩跹飞舞,沿着刘盈的唇边一路吻下来,渐渐流连在刘盈的喉结之处,微含微吐,炙热的火气一路燃烧上来,烧的两个人口干舌燥,却着实舍不得离开对方对自己的致命吸引力,彼此都想要紧紧的缠住对方,直到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张嫣忽觉得天旋地转,待到回过神来,已经被刘盈放在寝殿中那张极大的玄漆楠木围子大床上。

刘盈伸手去解张嫣腰间的衣带,然而不知怎的,有些哆嗦,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索性发了狠,将张嫣的衣裳撕了开来。张嫣亦配合着刘盈,将彼此身上的衣裳退了下来,从床上丢了下去。

炙热的**在床第之间火速的蔓延开来,连同着彼此多日未曾亲近的隐忍,一起发作蒸腾上来,将刘盈的凤眸都烧的带了些微微的赤色,却隐忍住了,低下头去,亲吻身下亲爱女子雪白的肌肤,在肌肤上印下一个又一个暧昧的印记。

张嫣呻吟了一声,难耐的扭了扭自己的身体,细微的动作却引得刘盈的一阵呼吸急促,攻势亦更加凶猛起来。

心心相印的情人彼此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能引起一片燎原大火,烧的连皮带骨头都要销成灰烬。

张嫣迷迷蒙蒙间,听见刘盈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点细碎的笑意,“阿嫣,今儿的你,似乎特别的漂亮?”

她睁开眼睛,看着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开口问道,“你不喜欢么?”眸中泪水氤氲,如同暗夜里盛开的曼陀罗,美丽妖艳而宛转。

“喜欢。”刘盈如受蛊惑,声音低沉恍若叹息,“怎么会不喜欢?”捧起她雪一样的臀,悍然侵入。

张嫣雪白的颈项微微向后一仰,发出一声甜蜜如醴的娇吟,刘盈的炙热还没有来得及侵入到底,她的花径之中已经一阵剧烈抽搐,喷薄出灼热的液体,身体濡湿如火,死死绞住了刘盈。抵死缠绵。

……

张嫣恍惚中耳边仿佛听到了刘盈欢喜的呼唤声,“阿嫣,阿嫣”她似乎听见,又似乎没有听见,只觉得整个人如同陷在云端中一样,浑身懒洋洋的提不起劲,连指头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

……

月落日升,天际的晨曦微光一点点的明亮起来,管升在帐外轻轻唤道,“已经是卯时了!”

刘盈轻轻道,“知道了。”转身看着身边的阿嫣。

阿嫣沉睡在寝殿熹微的晨光下,面容恬淡,神情像是一个依恋的孩子。

便是这样的阿嫣,昨天夜里,在自己身下,爆发出惊人的美丽。

刘盈瞧着她,唇角忍不住翘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只觉得自己的心柔软的像是阳光下的一滩水,只需一动弹就会溢开来。

许是因为昨天夜里着实累着了,阿嫣睡的很沉,一双红唇泛着潋滟的光泽,闭合着的两只杏核眸子微微红肿,分外惹人怜爱,他不忍心吵醒了她,放轻了手脚,想要起身的时间,发现自己的半截衣袖被压在阿嫣身下。

刘盈没奈何的苦笑一下,索性将衣裳除下,放在阿嫣身边,自己从寝殿打起的帐幔中出来,轻声吩咐道,“伺候洗漱吧!”

三一一:归心

三一一:归心

刘盈怔了怔,“母后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吕后嘴角微微翘起,瞧着在苏摩怀中手舞足蹈的桐子,“桐子是你的嫡子,为中宫所出,又健康聪慧,是大汉储君当一不二的人选,我让你立他为皇太子,有什么不对的么?”

“母后说的自然对,”刘盈笑道,

“儿臣本也是属意桐子做大汉储君的,只是桐子年纪还小,想再等个几年再说。毕竟,”他沉吟道,“桐子还没有满周岁,我怕若太早立储,他承受不住皇太子的贵重,折了福分,反而不美。”

“胡说八道。”吕后剑眉一扬,冷笑道,

“桐子是我的孙子,将来是要继承他的阿翁做大汉皇帝的。天生命格贵重,怎么会连区区一个储君的贵重都承受不住?”

从长乐宫中出来,刘盈回了椒房殿,挥退了宫人的通禀,悄悄走到内殿水精帘下,听得刘芷濡软的声音在殿中诵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正是《诗经》中的名篇《桃夭》,

他在心中感慨,岁月荏苒,自己的这个大女儿也如同早春娇美的桃花,开放在生命枝头。

“阿娘,我背的好么?”刘芷问道。

“好。”张嫣笑道,“我们的好好念的最好了。但光会诵读可不成,你得懂了它里头的意思,还要能背下默写,才算是将这首诗给学的透彻了!”

“《桃夭》的意思我知道,”刘芷欢快道,“说的是对女子出嫁的美好祝愿,嗯,就像阿翁和阿娘一样。”

“阿娘,”她挨到张嫣身边的榻上跪坐下来,抱住母亲的腰肢。轻轻道,“我知道,因为我的耳疾,你这些年辛苦了。我启蒙的又晚,到现在也不过通读了《诗经》《楚辞》,可是,我会好好努力,一定做一个高贵的皇家长公主,不会给你丢脸的!”

张嫣怔了怔,明媚的杏核眸上沾染了晶莹的泪珠。

她忙回过头去。将泪珠拭去,回头朝女儿笑道,“好好。我和你阿翁不求你做什么名门淑女,只盼着你每一天都过的平安喜乐,我和你阿翁就满足了!”

“阿翁,”刘芷回过头来,看见站在帘外的刘盈。连忙起身朝刘盈屈膝行礼。

刘盈从宫人打起的帘子下走进来,笑道,“原来我们的好好也长大了!”

刘芷羞红了一张灵美的脸颊,忙将殿中案上的线装《诗经》收了起来,笑道,“我不跟阿翁说了。阿翁和阿娘日日恩爱,哪里还看的见好好呀!好好回去了!”脚步轻快走的远了,留下一串银铃一般的笑声。

“好好长大了!”刘盈抚慰感慨道。“我还记得她小时候找不到你时哭的脸蛋通红的模样,一转眼,既然已经满七岁了。我记得,你刚刚回长安的时候,也是和她这般大的年纪。”

张嫣拭去眼中泪滴。嫣然一笑,“好好可比我小时候脾性好多了。如果她和我当年一样调皮,只怕陛下此时就要头疼了!”

她笑意流着脉脉意绪,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刘盈听着她的语气,知道,忙举手发忠心,“咱们女儿当然是个好孩子,可是阿嫣小时候也是很可爱的。”他揽住妻子的纤腰,“阿嫣,你我之间分分寸寸,我都记在心中,从未忘记!”

张嫣扑哧一笑,嗔道,“说什么呢?”眉眼间生出融融春意,美丽无比。

椒房殿中一片静默,情意美好!

“对了,”刘盈道,“阿嫣,今天在长乐宫,母后让我立桐子为皇太子。”

张嫣一怔,面上笑容顿失,失声道,“母后真的这么说么?”

“是呢!”

刘盈道,眉宇间浮现淡淡郁色,“我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阿嫣,当年我曾经承诺过你,让我们的孩子日后继承大汉江山,储君之位我亦属意桐子,但桐子毕竟还小,我总有些下不了决心!”

张嫣霍然从榻上起身,行到殿中珠帘前,唤道,

“石楠。”

外殿中值夜的女官忙上得前来,屈膝道,“奴婢在。”

张嫣吩咐道,“你速遣人去一趟长乐宫,将钟太医悄悄召过来。”

“诺。”

“阿嫣,你这是……”刘盈不解问。

张嫣微微颦起眉头,只觉得心绪如同蔓生的茅草,芜杂不宁。只是不愿意相信,所以不肯多想,抬头瞪了刘盈一眼,复又觉得此事也不能责怪他,乱糟糟的没一个安宁处,灰心道,“陛下你是男子,心思总是没有我们女子细密。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母后已经病了许久,这次之所以急着提出立桐子,怕是自觉身子不大好,快要……”

她话语渐渐变的艰涩,说不下去,刘盈却已经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面色顿时一变,“你是说……?”

钟太医听闻张皇后召唤,匆匆从长乐宫过来,进了椒房殿,见殿中朱帐垂幔,团花地衣华丽富贵,陛下和张皇后俱坐在殿中,面色十分难看,忙恭敬的拜下去,“臣参见陛下、皇后,陛下、皇后长乐未央!”

“起吧!”

皇帝耐不住心中忧虑,直接问钟太医道,“钟太医,太后的身体一直是由你负责诊治。朕问你,太后如今病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了?”

钟太医沉默了一会儿,撩起裳裾,重新跪了下来,“臣不敢欺瞒陛下,”他将头深深伏在殿上,“太后年已花甲,身子实在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纵然是扁鹊在世,只怕也无法医治了!”

刘盈静默在原地,待了良久,方问道,“那……母后还有多少时日?”

钟太医不敢抬头,“太后已然病入膏肓,臣竭尽所能,用尽药石。当能延寿三月。若邀天之幸,或可延至半年!”

刘盈挥手道,“……你下去吧!”神色灰默。

钟太医应道,“诺!”低头倒退出椒房殿,方舒了一口气,忙匆匆赶回长乐宫。

未央宫夜色如水,刘盈独自一人立在高台之上,神色冷硬,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犹如一座雕像。冰冷哀伤。

张嫣托着一盏青陶茶盏过来,低低唤道,“持已。”

刘盈没有回头。忽然开口道,“小时候,阿翁总是不着家,我的记忆里是阿娘和阿姐把我带大的。阿娘虽性子坚毅果决,但待我这个儿子。当真是呕心沥血到了极处……”声音怆然。

张嫣心中难受,哀然道,“持已,你别这样子!”

刘盈恍若充耳不闻,继续道,“朕本自觉侍奉母后算得孝顺。但临到头来,竟发现这些年来,朕常常违逆母后心意。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好儿子。”

“持已,”张嫣扑到刘盈身上,从身后拥着丈夫,眼泪滚滚而下,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最怕的是亲不在。至少现在阿婆还在啊!持已与其此时便伤感哀毁。不若抓紧在阿婆最后的日子好好的侍奉在她病榻前啊!你这般哀毁,莫说阿嫣做妻子的,母后若知道了,也会舍不得的!”

刘盈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回头看着妻子,“阿嫣,朕打算开年策封桐子为皇太子。”

张嫣望了丈夫一眼,垂下头去,声音哽咽,“陛下是大汉之君,阿嫣的夫君,桐子的阿翁,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和桐子都听你的就是了!”

中元八年冬十月,上命左相国周勃为策封使,于未央前殿策立皇次子刘颐为皇太子。

壬寅日,长安文武百官,宗室侯爵身着朝服,于前殿廷中依位次站立,谒者引路,乳娘温娘惶然抱着未满周岁的皇次子来到御座殿下,北面而立。周相国当皇太子西北,东面立,宣读策封皇次子刘颐为大汉皇太子的策书。

“於戏,朕承祖考,躬亲仁义,体行圣德……今有皇次子颐,中宫所出,人品贵重,身肖朕躬,策为皇太子,保国艾民,可不敬与!大汉千秋!”

中常侍韩长骝持皇太子玺授太子,由谒者代受。温娘抱着太子行礼.三公九卿升阶上殿,齐声贺拜道,“臣等恭贺陛下策立皇太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皇太子策立故,刘盈大赦天下。

张皇后坐在椒房殿正殿之中,听着不远处前殿传来众臣山呼恭贺之声,心情一片奇异淡漠。

中宫将行及贴身伺候的女官俱都喜形于色,齐声拜道,“恭喜皇后娘娘!”

张嫣道,“起来吧!”

她起身,行到殿前,正逢温娘抱着刚刚策立皇太子的刘颐回来。张嫣吩咐道,“将太子交给我吧!”

温娘屈膝,诚惶诚恐的将太子递给张皇后。

张嫣看着怀中的桐子。

桐子身着织室特别赶制的皇太子裳服,一双漆黑的眸子左右张望,分外活泼。经过适才前殿一长串策封礼仪,尚未觉得疲倦,忽然闻到阿娘身上熟悉的味道,顿时开心起来,“啊”,“啊”叫唤,伸手揽着张嫣,十分眷恋。

张嫣微笑道,“桐子,从今儿开始,你就是大汉的皇太子了,你开心不开心?”

桐子还没有满一周岁,哪里懂得阿娘深奥的话语,发出咯咯的笑声,在阿娘脸上胡乱的亲着,将濡湿的口水映在张嫣的面颊上。

张嫣抿唇微笑,抱着年幼的皇太子走出椒房殿,未央宫中所有的黄门宫女俱都跪拜下去,口中称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皇太子!”

那个自后世穿越到大汉时空的少女,从风雨飘摇的赵国翁主,到如今的中宫皇后,走过了十八年的时光。这些年来,她曾徒具虚名无所依仗,也曾受尽君王宠爱,曾灰心丧意离开这座宫廷,也曾运维筹谋遣走掖庭嫔御制定新的宫规,直到今日,自己所出的儿子被刘盈策为皇太子,才终于赢得未央宫中所有人诚心跪拜在自己脚下,再无二心!

三一二美满

张嫣扬声,“备凤辇,本宫携皇太子去长乐宫朝见太后。”

廷中宫人伏在地上,恭敬应道,“诺!”

苏摩姑姑倚在长信殿前踟足翘望,远远的见了一线仪仗从未央宫迤逦而来,中间的辇车朱檐九络,正是张皇后所坐的凤辇,不由喜形于色,奔回吕后面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带二皇子过来了!”

“哟,”她朝自己面颊上打了一个巴掌,“瞧老奴这个记性,如今该是说皇太子了!”

“好了,”吕后支撑着从榻上坐起来,瞟了苏摩一眼,凌厉苍老的凤目中掠过一抹温情,吩咐道,“你去外头迎一迎皇后吧!”声音柔和。

“诺!”

张嫣从凤辇上下来,问道,“苏姑姑,母后今日的身子如何?”

“好着呢!”苏摩笑意几乎要从眸子里溢出来,“皇太后今天的精神特别好,听说了二皇子今天要被策为皇太子,便一直在殿中等着。”

张嫣点点头,“多谢苏姑姑!”抱着桐子进殿,见吕后一身玄锦礼服,端坐在殿中榻上,头上的赤金凤簪闪耀着冷冷的光芒,庄肃而又威严。

她对着吕后拜道,“儿臣见过母后,母后长乐未央!”

“起来吧!”吕后淡淡道。

“今儿是桐子册立的日子,阿嫣想着,”张嫣道,“母后是桐子的嫡亲大母,心中一定也是念着孙儿的,便带着桐子来一趟长乐宫,让他给你谢恩!”

她弯下腰,将桐子放在殿中地衣上,温声道,“桐子,去皇大母那儿。”

桐子抬头看了看母亲。

他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性子十分机灵,虽然和自己的父母十分亲昵,但对着带了自己半个月的大母,还是有些印象的。留意阿娘的神色,见阿娘嫣然而笑,杏眸中带着鼓励,便迈着小腿摇摇晃晃的走向上头的吕后,脆生生的喊了一声“大母。”

吕后顿时愣怔在当处,过了一刹那,方反应过来。“哎,我的乖桐子。”面上笑的像一朵花似的,将扑到自己身前的孙子抱了个满怀。

桐子咯咯的笑起来。快活而又无忧无虑。

男孩子长的快,不过一两个月,便又比之前重了不少,在吕后怀里直往下坠。吕后想要将他抱高一些,然而病痛之中。身上乏了力气,兜了一下子,竟是没有兜成功。

张嫣在一旁看见,忙撇过头去,掩饰住杏眸里的点点泪花。

她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还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刘盈和当时宣平侯府的处境都有些艰难,吕后性子坚毅。就像一座厚实的墙一般,悍然挡在他们前面,为自己的子女遮住风雨。

无论什么时候,这堵墙都是不会倒的,潜意识里。无论是刘盈还是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在什么时候。那个坚毅的吕后已经变的这般虚弱,虚弱到了,连自己当做眼珠子疼爱的孙子都已经抱不住了?

“桐子乖,”她上前柔声道,“大母累啦,咱们不吵她,跟着苏摩姑姑到外头去好不好?”

“太子殿下,”苏摩就过来牵住桐子的手,柔声哄着道,“那边有殿下最爱吃的糕点,咱们过去吃东西好不好?”

吕后心中惨淡,目送着桐子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帷幕之后,方淡淡一笑,“皇太子既然立了,我这颗心便也就放下一半了!”

“瞧母后说的,”张嫣笑道,“母后对陛下,对桐子的慈心,阿嫣都是知道的!母后还要看着桐子长大成人呢!”

“这话就说的有些假了,”吕后瞟了她一眼,“自古哪个能长命百岁,我能多活这么些年,看着自己的孙子,已经是满意了!桐子的事情,还得着落在你这个做娘的身上!”

张嫣便束手立着,“儿臣知道的!”

吕后看着她,便叹了口气。阿嫣这个媳妇,她有喜欢的地方,也有不满的地方,但如今桐子既然已经是皇太子了,自己也只好全部忍了。

她淡淡道,“如今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桐子就算放在我这儿,也没有多少工夫照顾。还是让他跟着你回去,由自己的阿翁阿娘带吧!”

椒房殿锦衾温软,新封的皇太子在其中嬉戏,张嫣看着桐子,微微出神。

刘盈顶着满身风寒回来,一把抱起桐子,点着桐子的鼻子,“阿翁的小太子,你要好好长大!”笑声愉悦爽朗。

小太子惊叫一声,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亲爱的阿翁,便咯咯的笑起来,将刘盈的脸上涂的满是口水。

张嫣回过神来,瞧着父子二人亲昵情景,扑哧一笑,杏眸柔和如滴下水来。

刘盈抱着桐子朝着妻子走过来,朝张嫣做了一个躬,戏谑道,“太后娘娘,今日桐子策了太子,你可高兴?”

张嫣怔了一怔,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

刘盈愣了愣,“阿嫣?”

张嫣只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烧伤来,将眸子烧的明亮如火焰,“你这般说,是想要我难受伤心么?我虽然高兴桐子当这个太子,但我绝不希望做什么劳什子太后,”若我真的做了太后,那代表着什么意义,只要想着,她的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

“太后纵然有千般尊贵,但我又稀罕什么,我只想和你长长久久的做夫妻,你,你……”

刘盈看着她落泪的模样,心中又愧又悔,“阿嫣,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桐子待在父母二人之间,看着两个人陡然生变,愣了片刻,扑到张嫣怀中,伸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泪珠。

张嫣微微愣住,面上的泪珠便停了下来。

刘盈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为儿子喝了一声彩,干的好。将妻儿抱在怀中,哄道,“你瞧瞧,桐子都笑话你了。别再哭啦!”

再哭,我的心也受不住了!

张嫣的情绪被儿子打乱,便哭不下去了,

“舅舅,”她将脸颊埋在丈夫胸前,“我如今和你夫妻恩爱,身边有好好,有桐子,母后……母后如今也还在,对我而言。世间最美满的时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很想就停在这儿,让时间再也不要往前走。一切不要再变化。你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我承受不住,”眼眶微红,“只要想想,就觉得十分难受。”

刘盈静默了一会儿。极温柔既温柔的应道,“好!”

“阿嫣,”他仔细措辞,“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他看着桐子。“今天桐子策为太子,我这个做阿翁的也很高兴。桐子是我们的孩子,我希望他日后能继承大汉皇位。从前我做太子时的那种日子。绝不会让桐子和你承受。”

张嫣忽的想起了什么,忽的坐起身来,哼了一声,“今天我想着,桐子封了太子。该让母后也看着高兴高兴,便带着桐子去了趟长乐宫。结果。”她嘟了嘟唇,

“桐子开口叫母后大母了!”

“是么?”刘盈怔了怔,随即大喜。

桐子如今已经一岁多了,是该开口说话的时候了!但在策封皇太子当日开口说话,这又有不同,是一种极吉祥的兆头。往好里说,这基本就可以说是桐子就是天定要做大汉太子的孩子,这不,刘盈一策封他为皇太子,他就开口说话了!

再说了,就算什么都没有,作为一对父母,儿子开口说了第一个词,就已经弥足高兴了!

刘盈将桐子高高抱起,“乖儿子,喊一声阿翁,快喊来看看。”

小桐子被阿翁逗的咿咿呀呀的,摇晃着脑袋,咯咯直笑,却是怎么都不肯开口,将那一声“阿翁”叫出来。

“还用你在这儿教么,”张嫣道,“回来以后我已经哄着他叫‘阿娘’很久了,他却怎么都不肯再开口了。

回想起当时在长信殿的情景,虽然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张嫣依旧有些怨念,瞪着桐子笑的天真无齿的脸蛋,伸手在上面刮了刮,“个小没良心的,教了你喊多少遍阿翁阿娘,统统不记得,倒是大母喊的那末干脆!”

她刚刚哭过一场,一双杏眸还带着些水意,如今浅笑微嗔,犹如春花绽放,犹带雨露,刘盈瞧着有些心动,“若真要说恼,我才叫恼呢!当年好好第一声喊的是你这个阿娘,桐子喊的是母后,我这个做阿翁的,就没得过一次。”

张嫣嗔了他一眼,“那,你待要如何?”

“也不如何!”刘盈一把抱住她,“好阿嫣,再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

中元八年的春天似乎来的特别的晚,较之往年也冷了一些。

自皇太子策封之后,许是因为放下了最后一桩心事,吕后的身体飞快的衰败下来,纵然有着无比坚强的意志力,也再也无力粉饰太平。

刘盈对此甚为忧急,索性搬到长乐宫中,在吕后病榻之前伺候汤药起居。

吕后病的瘦成一把骨头,大半时间躺在病榻之上,却不肯要他侍疾,只道,“大汉皇帝,岂能效儿女子状!”将刘盈给赶出了寝殿。

刘盈无奈,只得在长信殿旁挑了一处殿阁,将一应政事带到了长乐宫处理。从殿阁中到长信殿,不过一盏茶的距离,若吕后有什么不适之处,便可以很快赶到。

张嫣接过宫人刚刚熬好的汤药,穿过长信宫重重的幔帐,捧到吕后榻前,轻声唤道,“母后,该喝药了!”

吕后睁开了眼睛,无神的目光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今夕是何夕,坐起身来,就着张嫣的服侍,将漆碗中的汤药慢慢的喝下去。

张嫣看着叹了口气,开口道,“母后明明希望陛下留下来,又何必非要逼着陛下离开?”

PS:

本来决定写到情节告以段落,结果越写越多,最后拆成两章。为了以示我的诚意,决定明天努力再更一章!

大家晚安哟!

三一三托付

吕后回过头来,望着张嫣目光锐利,“我其实对你十分不满意,你可知道?”

张嫣心中苦笑。

“我知道。”

自从云中之战后,吕后便对自己生了芥蒂,到了后来,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其实并不是阿娘的亲生女儿,便更加的看不上自己了!

吕后望着她,声音犀利,“你足够聪明,却太过任性,而皇帝又将你看的太重,难免会为了你做出一些不适合的事情来。这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做一国皇后母仪天下,尤其盈儿又是仁弱的性子——”

“陛下做的并不差,”张嫣本能的反驳,维护自己的夫君,“中原经楚汉之争,民生凋零,百姓劳苦不堪,大汉最需要的就是仁君。至于慈弱,”她顿了一会儿,“陛下知道自己的责任,该有决断的时候,他不会手软。”

我,也会学着去做一个称职的皇后!

吕后的眸子微微柔软下来,

阿嫣虽然有这般那般的不好,但是,她爱着刘盈,并且愿意为了维护刘盈去做任何事情。

这样,便也够了!

春风吹散了冬日残余的寒意,不知不觉,长安城桃红柳绿,一片春光。

张嫣从长信殿中走出来,吩咐辛夷,“如今我在长乐宫侍疾,椒房殿那边你们注意着些!皇太子和长公主也要照看好了!”

“这些是奴婢应该做的。”辛夷屈膝道,“娘娘,今年的上巳娘娘打算怎么安排?

上巳是一年之中一个重要的节日。每年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人们来到城外河水之边,举行祓禊仪式,祛除灾祸,祈求一年吉祥。

微微颦起柳眉。张嫣想了想,正要说话,忽听得寝殿中传来吕后动静,忙挥退了人进殿,坐在吕后榻旁,扶着吕后坐起来,“母后可觉得好些了?”

吕后精神恹然,“睡了一会儿,好些了!”

“那就好,”张嫣抿嘴微笑。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汤药,“太医新开了一副方子,宫人煎了药。这药汤摆了一会儿,如今温度正适宜,母后用些吧。”

服侍着吕后用完药,她将药碗摆在托盘上,“马上就要到上巳了。阿嫣想着,母后如今身体不好,今年就不祓禊了!”

“那怎么行?”吕后皱起了眉头,一双凤目威仪尽显,“祓禊可祛一年厄运,陛下肩负着大汉江山的重任。桐子亦是皇太子,若因此误了一年的运势,岂非是悔不当初?”吕后驳斥道。

“可是。”张嫣迟疑,“母后,你的身子……?”

“我还没有虚弱到连出一趟宫都不成的。”吕后挺直了身子,“再说了,”她沉默了片刻。“我也十分想念渭水河的风了!”

三月的长安春光明媚,渭水河波光淡荡。投在流水中的柳树倒影,将人的心都拨弄的温柔起来。

桐子年纪还小,很少出宫,见到这么鲜亮的春光,十分兴奋,挣脱宫人的束缚,在河边的草地上奔跑起来。好好十分担心他,追在他身后照料。孩子的笑声鲜亮,犹如银铃一般,扬的好远。

吕后靠在松软的躺椅之上,笑看着皇太子和繁阳长公主,

那是她的血脉,是她生命存在的延续。

人总归是要老的,会死去,但只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子孙后代,她就会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生生不息,永不断绝。她也就不失了,来到这世间行走一趟的意义。

“母后,”刘盈一身大袖玄衣,来到吕后面前,拜道,“儿臣祝愿母后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陛下,”吕后的目光便明亮起来,“近段时间国事可好?”

“挺好的,”这样的时候,刘盈自然不可能将朝上的烦心事告诉吕后,只笑着道,“如今匈奴也还安分,各地风调雨顺,地方官也还算得力。”

“那就好。”吕后淡淡笑起来。

渭水河风吹过,将刘盈的衣带吹的翻飞起来,吕后见了,便伸出手去替他拂好。刘盈见母亲的手腕已经枯瘦的不成模样,上面隐现的累累青筋,眼睛一红,连忙撇过去,险些掉下泪来。

“傻孩子,”吕后笑的十分慈和,“哭什么呢?”

刘盈跪坐在她的面前,“儿子不孝,不仅没有好好伺候母后,还时常惹的母后生气,如今想来,悔甚愧甚!”

“傻孩子,”吕后道,“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儿子。”

“你要是不孝,这天下就少有孝顺的孩子啦!”

一个小黄门匆匆的跑过来,在中常侍管升耳边禀了几句话,管升一甩拂尘,点了点头,上前恭敬禀道,“陛下,周丞相在外头,说是有急事要求见陛下。”

“这,”刘盈看了看吕后,微微犹疑起来。

吕后这段日子病情十分不好,却督促自己安心政务,不肯让自己在病榻之前服侍,今天好容易能够一直陪着母后,自己十分不愿离去。

“陛下去吧,”吕后道,神色肃然,“你要记住,你先是大汉的皇帝,然后才是我的儿子。”

刘盈面色一谨,拱手道,“谨受教!”交待张嫣道,“阿嫣,母后就交给你照顾了!”

张嫣巧笑点头,“陛下放心吧,我会好好服侍母后的!”

太阳渐渐向西天而去,温度凉下来,张嫣命宫人备好宫车,来到吕后面前,“母后,时辰不早了,咱们回宫么!”

吕后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今天一天精神大振,回宫的宫车上,吕后的精神就有些困倦,张嫣将一条被衾盖住她的身子,掀开帷幕招过石楠,悄声道,“吩咐他们走慢一些。”

石楠点了点头去了,不一会儿,车驾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吕后忽然惊醒,问张嫣道。“什么时辰了?”

“母后醒了!”张嫣回过头来,笑盈盈道,“已经是申时了!”

“嗯,”吕后点了点头,在车中坐直了身体,望了出去,见远远的一物踞于大道之中,毛色灰黑,大如苍犬,吃了一惊。“那是什么?”

侍卫上前查看,“禀太后,似是一只野物。”

那野物受了惊。立起身来,目光似乎透过重重卫队,直直的望着吕后。、

吕后情绪翻覆之下,只觉头晕眼花,厌恶至极。挥手喊道,“快赶走,快赶走。”

侍卫持着刀戟上前驱赶野物,那物陡然受惊,嗖的一声窜起,向驰道一旁窜去。没入青草之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张嫣轻轻扪击她的背部,忧急劝道。“母后,你没事吧?”

“没事!”她吁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回到长乐宫,她急急召见太卜令祝华。“今日我在路上遇见了一只怪物,灰毛直身。大如苍犬,你替我算算。这是什么征兆?”

祝华领了命,在殿中卜算片刻,见了卦象,浑身陡瑟,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按卦象显示,乃赵隐王作祟,欲行报复之事。”

“胡说八道,”张嫣掀开帘子进来,怒声斥道,“太卜署越来越不中用了,竟是连这样的鬼话都说的出来。还不给本宫滚下去!”

祝华连连参拜,退了下去。

“母后,”张嫣扶着吕后,劝说道,“那都是胡说八道的。如意已经故去多年,早就轮回重生了,绝不会是他!”

吕后面色煞白,坐了下去,“我知道。”神情疲惫。

至此后,吕后便完全的倒了下来,喝了几个月的药,却终究不见好转,整天整天的陷入沉睡。

进了八月,她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这一日,一早就醒了过来,吩咐苏摩给自己梳妆。

六博铜镜映照出苍老的容颜,一只手握着象牙篦,梳理着镜中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几乎不成形状,吕后出神的看着,喟叹道,“阿摩,岁月不饶人,我老了,你也老了!”

苏摩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奴婢愿一辈子陪伴着太后娘娘!”

“尽说傻话,”吕后笑道,“我要你陪我一辈子做什么?”

“陛下和皇后都对你敬重有加,我去之后,定会善待于你,我倒是放心的下!”

“太后娘娘,”苏摩握着梳篦,泣不成声。

苏摩红着眼睛从殿中出来,吩咐道,“皇后娘娘,太后让你进去。”

张嫣应了一声,垂手进殿。

长信寝殿中一片寂静,深红色的帷幕低低垂下,张嫣双手拢在袖中交握,踏在殿中地衣之上,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来到床榻前,低声唤道,“母后。”

吕后睁开眼睛,眸子清亮,

“当年我让陛下娶你,没有料到会有如今的结局。”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是爱女鲁元的亲生女儿,撮合了这段婚姻,虽然也希望自己和刘盈幸福,但的确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解局。

可是,

张嫣开口,“母后一直觉得阿嫣充了阿娘女儿的名义,是一桩大过。但如今看起来,这样子不好么?”

“这样子,我和舅舅之间的僵局能够缓解,我们才能够放开心胸的相爱。我和舅舅相依相守这么些年,而且日后将继续相守下去,这样子,岂非比身有血缘但一直互相疏远直到老死要好的多?”

“是要好些,”吕后闭了眼睛,神情疲惫,直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她才愿意承认,“这些年,我看见盈儿常常笑,目光总是明亮的,比往日开朗的多。”

这些大多是因着你陪在他身边的缘故。

她当年无意种下的因,虽然种子不是自己期待的那一个,但一样开出丰盛美丽的花朵。

“桐子虽然如今还小,但已经看的出来聪慧,”吕后嘱咐,“你要好好教导。”

张嫣陡然心中一酸,跪坐在吕后的榻前,

“母后,我都明白。”

“陛下仁义,大汉有这样一位仁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若是一直行仁道,长久以往,未免会让野心之人小看猖獗,我会仔细教导桐子,让他刚强坚毅一些。”

吕后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激赏,放松了一些,顿了一顿,又吐出道,“辟阳侯……”微微犹豫,

自病后许久,吕后首次提到辟阳侯。

张嫣知道她放心不下审食其,主动道,“辟阳侯曾与母后和陛下有恩,陛下和我都没有忘记,陛下这般性子,当日既然放过了他,日后就绝不会再追究。”

吕后点了点头,“我走之后,让他回食邑吧,不要再回京了!”

她闭上眼睛,躺在榻上,似乎不愿意再说话,张嫣便弯下腰,将被衾提起,轻轻掖好,深深再看了吕后一眼,转身出殿。

“阿嫣,”吕后忽的唤道。

张嫣回过头来,

吕后从榻上坐起身子,深深的开口道,“盈儿,”顿了一顿,“就托付给你了!”

张嫣陡然鼻子一酸,知道这是吕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一个母亲的托付,点了点头,从殿中冲了出来。

刘盈立在殿外,抬头望着她,目光焦急。

她掩去心中伤感,勉强在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来,“陛下,母后叫你进去。”

刘盈就点了点头,匆匆进了殿,两个人的衣裳在交汇处匆匆擦过。

张嫣站在长信殿门前,抬头看,金色的太阳挂在长乐宫空中,明亮的耀人的眼。

自从鲁元去世以后,吕后的子女就只剩下了皇帝一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选择与自己的儿子在一起。这也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长乐宫殿在阳光下次第展开,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来到这座汉宫的时候的情景。

那一年,她才六岁,在大夏殿上得罪了高帝刘邦,吕后挡在她面前,对高帝道,“她是你外孙女,你不能动她。”

她和她感情最亲密的那段时刻,她说,“我的阿嫣,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儿。”

这个性情刚毅果决的女子,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了幼年时代和少女时代。

高皇后吕雉贯穿了整个西汉初年的历史,她辅佐刘邦登上帝位,一力保证自己的儿子刘盈的储位,并在刘盈在政治上尚稚嫩的时候,用自己的权威经验帮助着他。

如果没有自己的到来导致的那些变化,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她则更加的强悍,以女子之身统治了整个中国八年时光,甚至在自己死亡之后,让日后继承汉帝的晚辈,提起她的名字,又敬又恨,却是难以回避的对象。

纵然在这个时空里,她的存在,也是刘盈和自己的支柱,帮助了他们太多太多。

如今,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尽头。自己站在长信殿门前,回忆起这些年来的恩怨情仇,年华感伤如水般缓缓流过心田。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殿中刘盈一声悲呼,“母后!”

张嫣陡然一惊,回过头去,向殿门方向急走几步,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些什么。

而在她的身后,长乐宫的人接二连三的跪下去。

那个在长乐宫矗立了三十年之久,大汉第一皇后,吕雉,终于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

不知不觉间,张嫣已经泪流满面。

那些爱的,恨的,都已经逝去,那些温柔的,杀戮的,也都不会留存。这一刻,站在长乐宫萧瑟的天空之下,她无暇顾及其他,只是一个因为失去亲人而无法抑制悲伤的人!

PS:

终于写完了,泪奔。接下来就会转到节奏明快的情节去了,打仗多high啊!。握拳,加油走向完结吧!

三一四:吴反

秋风吹拂着长安大地的时候,在遥远的江吴之地,吴王刘濞举起反旗。

其实,刘濞是并不想这么早就谋逆的。

他的确对朝廷有不臣之心。大家通是刘氏子孙,论才干,论战力,自己哪样比如今坐在未央宫中的刘盈弱了?凭什么便要自己的后代向其俯首称臣,但他的确没有打算这么早就刀兵相见。

毕竟,他经营吴地不过才十几年,吴地虽富庶,但要对抗整整一个物大地博的大汉朝,还是有些单薄了!

但是,八年前的长安之乱,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在那场动乱中,,他的野心被皇帝和百官侦知。这些年来,朝廷虽然不好从明面上惩治吴国,暗地里却对自己的藩国做出颇多掣肘。到了近年,吴国的发展已经进入一个瓶颈期,而大汉朝却从多年前的楚汉之争造成的凋敝民生中慢慢恢复起来。此消彼长,长期下去,吴国更加没有胜算。

有时候,刘濞也会想,如果自己在当初前元七年的时候,自己没有和故齐献王密谋颠覆大汉江山的话,自己如今的境遇会不会好一点。

但,如果时间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再做一次的。

因为当时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匈奴大举犯汉,作为皇帝的刘盈却不见踪迹,且年轻的皇帝膝下并无子嗣。自己既然遇上,自然就绝不会放过。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刘盈在最后的关头忽然出现,在高庙力挽狂澜,稳定住了大汉局势。若非如此,只怕现在未央宫的主人已经换成了自己了!

吴王谋反的消息传到长安,满朝君臣哗然。

右丞相周勃、左丞相张苍及御史大夫曹窟急急被宣召入宣室。

宣室殿雪白的帐幔垂下。皇帝亦从后宫匆匆赶来,“吴地的事,几位卿家应当已经听宣旨的黄门说了!”

因着吕太后去世时间未久的缘故,皇帝此时身上还服着孝服,眉宇之间的哀伤暂时褪去,取代的是一股坚毅肃杀,“吴地的事,丞相应当已经听说了。

张苍、周勃等人俱都拱手道,“吴贼狂悖,臣等请命。率大军诛杀此獠!”

刘盈肃声道,“丞相周勃听命。”

周勃盎然跪拜,“臣在。”

“逆王刘濞不道。辜负先帝恩旨,起兵谋逆,朕命你为大将军,率领河南六郡二十万材官杀敌。”

周勃郑重道,“臣遵旨。定不负陛下期待。”

刘盈上前扶起周勃,“周丞相,”

“你是两朝老臣,朕和父皇对你都是分信任,此去平叛,你务必不要辜负朕的期待。”

周勃只觉热血上涌。头脑一片发热,“陛下放心,老臣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不叫吴贼过了函谷关。”

“周丞相打仗多年,素来知兵,朕自然是信的过的。”刘盈开口,声音带着一点沉肃,“只是除了江南吴地。朕心中尚有旁的隐忧。太后新近去世,匈奴那边可能会趁机起事。若匈奴与吴地相勾结,那大汉境况便有些不妙了。因此丞相此去,定须迅速平定吴地!卿,可知道么?”

代表着六郡军权的虎符,在烛光下闪耀着莹莹光芒,周勃从皇帝手中接过虎符,将虎符举过头顶,犹如举起沉重的责任,字句顿挫道,“臣定不辱使命。”转身退出大殿,甲胄披风扬起劲道的弧度。

待到两位丞相离开宫殿,刘盈独自一人在宣室殿中坐了一会儿,西风从殿堂吹过,将置在书案上的奏章吹的纸页飘浮。吕后的热孝期间,皇帝只批阅重要政务,略看了看,便回了后宫。

椒房殿中,张嫣正抱着太子刘颐用膳。大人们虽守着孝,两三岁的孩子却是不能不食荤腥的,她亲手喂着儿子吃了一小碗鲜鱼羹,接了石楠拧过来的热帕子,替他一根根的揩着手指。桐子和母亲极是亲近,腻在张嫣怀中,打了一个嗝,张嫣瞧了他一眼,唇角忍不住也扬起了弧度。殿中和乐融融的时候,桐子忽的开口,奶声奶气问道,

“阿娘,桐子想大母了,大母呢?”

张嫣面上怔了怔,笑意淡了下来,摸了摸桐子的脑袋,沉静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桐子,你大母……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桐子没有说话,一双晶亮的眸子满是困惑。

张嫣辛酸一笑,哄着他道,“你还小,怕是不懂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桐子只需要知道,无论大母在哪里,大母都记挂着你,就可以了。

桐子点了点头,静静的睡去了。

刘盈从殿外进来,问妻子道,“桐子可闹你了?”

“嘘,”张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牵着他的手轻轻的退出来。

“桐子睡了,咱们到偏殿去。”

“阿嫣,”刘盈看着张嫣疲惫的面色,微带怜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张嫣嫣然一笑,玉靥生辉,“不辛苦。只是想着母后,还有一些难过。”

在这座属于他们的汉宫中,吕后曾经以她刚强的心性手段撑起了一座保护伞,无论是刘盈还是张嫣,都被她强势妥帖的保护过。如今,她永远的离开了他们,留下了他们,陡然之间,便难以抑制的想念和无所适从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母后如今送入长陵,和先帝葬在一处。咱们虽然时时想念,但也不必太伤心了。”瞅着张嫣平和的眉眼,笑问,“吴地的事情,你也当听到了,不害怕么?”

张嫣嫣然,“陛下这是拿阿嫣说笑了,吴地虽气势汹汹,却不过是疥癣小疾,陛下这些年君臣同心,却是不惧的!”

“那便好了,”刘盈听着心中欢喜,眉目也舒展开来,“我所担忧的却是匈奴!母后亡故,大汉江南动荡。这时候,若是匈奴南下趁火打劫,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张嫣吃吃一笑,将身子枕在丈夫的怀中,“陛下也不必太妄自菲薄的。咱们大汉国力绵长,陛下这些年又暗中做了许多准备,阿嫣相信,就算是冒顿亲自带军南下,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草原秋风吹过,丰茂的草浪犹如一道绿色的毯子低低伏下。显现出牛羊的影子来。站在这张毯子上,极目远望,在遥远的地方草天一际的地方。有着一抹漂亮的白色,听说那儿便是匈奴的圣地——祁连山,过了祁连山,在往南走,走上六七天。就可以到大汉了!

大汉,大汉!

她低下头,终其一生,也许她都没有法子回到大汉了!

朱朱侍立在一旁,看着宁阏氏刘撷侧脸,北地经年的风霜没有减损她的姿容。反而濯洗出一份岁月沉淀的眉眼,火红狐狸大氅簇拥出她的雍容华贵,犹如一株盛放的芍药。在清冷的冬天中尽情绽放自己的美丽。

“朱朱,”刘撷悠然开口,“你说,楚地的荷花如今可谢了?”

朱朱在她的身后道,“奴婢没有去过楚地。不过奴婢想,楚地在关中以南。繁花开谢当比长安要晚一些,那儿的荷花现在应该还开着吧。”

“只可惜,奴婢已经是记不得荷花开着的是什么样子了!”

刘撷回过头去,草原凛冽的晚风将她的长发吹的飘飘而行,“咱们来匈奴有多长时间了,你还记得么?”

“公主到匈奴十有二年,至于奴婢,距离奴婢来匈奴,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了。”

“十二年,”刘撷紧着自己的斗篷在草原上行走,“十二年,当年年轻的女子,都已经老了。舒兰和洛洛都已经不在了!”

“胡说,”朱朱露出不忍的微笑,“公主还是和当年一样的漂亮,整个王庭,没有几个可以和公主比美的阏氏。”

刘撷抿嘴淡淡一笑,年少时所有的傲气,都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草原上被淡淡磨去。

远处传来骏马嘶鸣声,一批矫健的枣红马向着这边的方向飞奔而来,像是一朵快速飘浮的云,到了两个人位于的上岗下,系着长辫子的匈奴少女从马背上跳下来,迈过草原上深过膝盖的青草登上山岗,“阿布,”(匈奴语,母,杜撰)

有着汉人血统的离离居次十分美丽,她的美丽中,带着属于她的母亲的荏弱纤细,这让她在以丰硕健美为长的匈奴草原上,成为一朵有着特异风情的花儿,招惹了不少年轻一代匈奴儿郎的目光。

刘撷朝她微笑道,“离离,你来了?”

“嗯,”离离好奇的顺着阿布的目光张望,远处是风吹草浪,快要入秋的时候,草野还是一种茂盛的青绿色,等到再过一两个月,这儿的青草就会全部枯萎,整座草原变成一座金灿灿的地毯。

“阿布,你在想什么呢?”

刘撷微笑,“我呀,和你朱朱姨在说长安,离离,你没有去过大汉,不知道那儿有多么美,如今长安正是秋时,秋风吹谢了红红白白的荷花,湖上面就会结出莲蓬,划着小舟荡在湖上,轻轻一掰,莲子清脆爽口;到了春天,绿水荡漾,渭水河边桃花一片一片的开,开的好像梦里的云霞一样,那可真的是好美啊!”

离离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好奇的听着阿布口中大汉的风景,阿布形容的很美很美,可是那些是她陌生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好的景色,听着虽然很美的,可终究是有些隔膜,“那可真好,有机会,离离一定去汉朝看看。”

刘撷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去,心中苦笑,离离虽然身体里流着汉人的血脉,但她终究是在匈奴长大,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匈奴人了!

她叹了口气,吩咐道,“我累啦!你回去吧!”

“哎,”离离笑着应了,“阿布,这儿风大,你也早些回来。”

龙城今夜无星无月,刘撷慵懒道,“今儿单于歇在大阏氏的帐中,咱们闲来无事,去喝一壶酒吧。”

“哎,”朱朱拭了腮边的一滴眼泪,笑盈盈的应道,“奴婢前些日子刚酿了几瓮子酒,阏氏便跟我过去,奴婢将莫扎那厮撵出去,再做几样汉家吃食,阏氏便一个人慢慢享用就是了。”

帐篷中的野菜口味难辨,唯有风鸡勉强还残留着几分汉家口味,刘撷用了几口菜,端起金红宝酒盏轻轻饮了一口,甘甜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腹中。王庭中,大阏氏蒂蜜罗娜酿的酒烈而香醇,是冒顿单于最爱的饮品,但王庭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从汉地来的女奴酿的一手好酒,虽烈度比不得蒂蜜罗娜的烈酒,却别有一股甘甜滋味。

刘撷饮了一盏又一盏,觉得脑海中有些飘飘然,听得匈奴男子在帐篷外问道,“莫扎。”

“哎,”莫扎在外头殷勤道,“大王里面请就是。”

男子掀帘而入,看见帐篷中晕黄烛火下艳蕖盈盈的美人,眸光一深。

刘撷仰头饮了一盏酒,对上来人的目光,嫣然一笑,“好久不见。”举起酒盏招呼,“不如同进饮一瓮酒?”

三一五:交锋

匈奴男子打起毡帘进了帐篷,解下身上披着的黑色貂毛大氅,挂在帐中钩上,从角落酒窖中熟练捞出一个酒瓮,拍开封泥,把着瓮口倒酒,黄浊的酒液泻入海大的陶碗之中,猛的溅出来,将桌案浸染湿透。渠鸻在空中与刘撷做碰盏之势,一口饮尽,扬眉大声赞道,“好酒。”

凄凉秋风吹过,将草原上的秋草吹的寂静无声,昏黄的烛火在帐篷中跳跃,将朴素灰暗的帐皮照耀的十分清楚,衣着华丽的一男一女在帐中各据一张桌案相对而坐,端着案上的酒盏一盏又一盏的啜饮。

刘撷明媚的眉眼映照在晕黄的烛光下,一寸寸吻染,显出一种似幻似真的美艳。她喝的又快又急,这酒液这样醇美,实在是欲罢不能。渠鸻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不由皱起了眉头。

朱朱酿的酒虽然口感甘醇,但终究有些烈度。草原秋夜寒凉,似刘撷这样空着肺腑饮下去,实在很伤身子。

在刘撷伸手抓住一瓮新酒,想要再度倾入酒盏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不能够再喝了!”

她抬起头,美艳的容颜上带着熏然的醉意,嚷道,“让我喝。反正不管我喝多少,也没有人在意。”

渠鸻皱着眉头,冷硬出声道,“如果你自己都不在意你自己,也就只能够这么醉死下去了。”

这酒这般醇美,有家乡的味道,仿佛卧在其中,就回到魂牵梦绕的江南了。刘撷只觉眼底人影晃动,瓮瓮的听不清耳边声响,扑上去夺渠鸻手中的酒瓮,不妨被衣带绊住。整个人向地上栽去,还带上了无辜的渠鸻。“啪”的一声,二人争夺的酒瓮摔在地上,裂成两半,渠鸻抱着刘撷在帐中毯子上滚了一圈,支起身子,空气之中流淌着浓郁的酒香,带起暗暗的蘼芜,刘撷美丽的眉眼卧于帐中毯子上,泛着淡淡的红晕。仿佛美丽带刺的芍药,在寒霜之中灼灼绽放。

如受蛊惑一般,渠鸻移不开眼睛。探下身去,想要撷取这一抹艳痕。

仿佛从晕然的酒醉状态中惊醒过来,刘撷眨了眨眼睛,脸颊愈发红艳,连呼吸都轻轻屏住。

一时之间。帐中空气仿佛凝滞住一般,自成一股张力,奇异幽暗。

渠鸻慢慢将身子探前,眼看着二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近在咫尺,很快就要触上那丰泽的红润。却陡然惊醒过来,一把推开刘撷,从地上跃起。

刘撷被他推搡的远远的。却低头低低的笑起来,施施然的从地上坐起来,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笑吟吟开口,

“渠鸻。你喜欢我是么?”

渠鸻从迷幻中清醒过来,哈哈大笑。取过挂在一旁的黑色貂毛大氅,抖了抖披在身上,

冷笑道,“你是在开玩笑么?”

刘撷吃吃而笑,“如果你不喜欢,刚刚为什么想要亲我?”

渠鸻转过身,用刻意的目光打量着刘撷,带着轻佻的口气,“美丽的女子总是能让靠近她的男人产生冲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你……”刘撷顿时被激怒,美丽的胸口急速起伏,忽然冷静下来,笑盈盈道,“我明白的,才不和你置气。”

她的笑容极是悠闲,仿佛很有把握的样子。这回轮到渠鸻不舒服了,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不住问道,“你明白什么?”

刘撷施施然转身坐下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悠闲,“明白你的心思啊!”

“你是匈奴左谷蠡王,我却是单于的女人,你不敢动我的脑筋,这也是正常的。”酒水在陶碗之中荡漾,带着一抹晕黄,她伸手捧起,却没有凑到唇边饮下,而是放在手中慢慢把玩,声音在夜色中流淌,犹如蘼芜花开,“其实——你若真的想要我,也不是不可能。匈奴自古来有胜者接收亡者财产家眷的习俗,只要冒顿故去,你做了新的匈奴单于,我——这个宁阏氏,自然就是你的!”

渠鸻气势陡然凛冽起来,望向刘撷的目光如箭一般锐利,“慎言!单于是草原上永远明亮的星辰,绝不会倒下。”

刘撷抬头,目光如同璀璨的太阳,接着渠鸻的审视毫不闪避,“是人都会死的!”

“冒顿的确是匈奴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枭雄,可他也是人,会老,会死。年前他得的那一场大病,险些没有爬起来,如今虽然对外说是痊愈了,可是已经伤了内里的元气。大王对着这样一个老的掉了牙的狮子,就没有勇气试试看么?”

渠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森然道,“你不要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掐着刘撷颈脖的手十分用力,刘撷被带的踮着脚跟站起,拼命咳嗽,咳的十分狼狈,却努力在狼狈的咳嗽中抬起头来,面上笑容灿烂非常,

“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吧!”

渠鸻闭了闭眼,这世间总是有很多抉择,有些事情,对错难以分辨,却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不能回头。

他狠狠甩开刘撷,冷笑厌恶,“这世上总是有一些自作聪明的女人。”

刘撷猛的摔开,伏在地上,后背火辣辣的,一片疼痛,伸手撑起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白皙的颈项上尚有青紫的淤痕,面上却已经呈现出灿烂的笑容,

“渠鸻,你做出这般生气的模样,不正是因为我说中了你的隐秘心事么?”

渠鸻眉头紧皱,声音生硬,“单于是匈奴的英雄,他带领着匈奴人得到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繁盛,匈奴子民都视他若神邸,雄渠部渠鸻永远效忠冒顿单于,天日可鉴。”

“英雄?”刘撷冷笑,“冒顿的确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单于,在位的时候将匈奴带领到最强盛的高峰。但左谷蠡王渠鸻你也不差,你出身须卜氏,骁勇善战,是匈奴百年难得一见的战神,却偏偏遇到了冒顿这样的雄主,显得黯淡无光,扪心自问,你这一辈子真的就一点都没有愤懑么?”

“再说了,”她的声音渐渐幽沉下去,“冒顿这些年渐渐对你疏远,将雄渠隐隐排斥,对你也远没有年轻时候的无条件信任。你的胞妹蒂蜜罗娜出身尊贵,美貌才华智计匈奴无人能出其右,放到谁的手中都会像稽粥王子一般爱慕、言听计从,偏偏却被冒顿冷待,只空得一个大阏氏的尊荣,不见宠幸,你心里当真没有过怨恨么?”

“冒顿在位的时候,匈奴四处年年征战,折腾太过,如今看起来虽然强大,实际上元气也伤了几分。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匈奴这张弓已经拉的太久了,是时候松缓松缓,才好养一养匈奴元气。大王子稽粥一力效仿单于,却始终不得单于三分真传,单于故去之后,偌大的匈奴交到他手中,当真好么?这百年来,匈奴以挛鞮氏为尊,挛鞮氏之下,须卜三氏为世代贵族,受匈奴牧民尊敬,但真正论起来,三大贵族当初都是有资格称王任单于的。冒顿这个单于的位置也是弑父杀弟得来,如果他一直是那个维持着高高在上地位的匈奴英雄,我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可是冒顿已经老了,这一年来,我伺候单于,单于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在床第上也没了从前的威风。草原上的鹰王,若是老了,地位总会被更年轻的鹰取代,如今,冒顿已经垂老,稽粥这只小鹰的翅膀还没有长硬,左谷蠡王坐拥南匈奴草原,麾下健儿无数,就真的不想做一只雄鹰,搏击长空么?”

渠鸻默然。

刘撷是汉人和亲的公主,对匈奴未必心怀好意,但她在帐中的话语,也点出了如今匈奴的一个事实。

匈奴这些年南征北战,强盛到了极致,但匈奴的强盛全部维系在冒顿的个人威名之上,自年前冒顿重病起,草原上就开始了一些暗流汹涌,虽然这股暗流随着冒顿的重新病愈而暂时潜伏下去,可是并不代表完全消解。作为匈奴左谷蠡王,统帅雄渠一部的匈奴实力派诸侯,他的意志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而会受到部族影响。

他无意于真正要宁阏氏的性命,但是也并不希望自己的意愿被刘撷窥破,于是面无表情的道,“天不早了,宁阏氏也早些回去吧!”掀起篷帘,匆匆出去。

烛火亘古,在帐中跳动,不知人世兴衰,刘撷独自留在帐中,听着帐外风声,只觉匈奴岁月孤寂冷长,忽的滴下一滴泪,落在面前残酒之中。

PS:

进入匈奴线,因为断续创作的原因,还是有些问题,事实上这一章情节应该在前面时间线中铺展开,能够为后续做出铺垫。因为一直写主线的原因,被拖到现在,临时抱佛脚的效果就是,总觉得渠鸻和刘撷的人物形象有点点扭曲了——于是卡文,卡了很久(这是修文的前奏口胡!),但不吭哧过这一段,无法进入下一主环节啊!于是冒死写上来,嗯,让读者孤零零的看这个不好,这两天赶紧把下一段补上来!努力让刘盈阿嫣尽快出场,年前完结!

这次一定是真的!

PS:曾经向我要过章推的,估计你们都完结了吧——!!!我也找不到存根了,鞠躬致歉!!!

三一六:汉使

落日落下长安城头,将天空染成一片鲜红血色。

未央前殿长长的游廊之上,小黄门捧着朱漆云纹茶盘轻声轻步走过来,忽然间见一襟朱红凤纹衣袍挡在面前,诧然抬起头,见面前女子云鬓低垂,容颜鲜妍美丽,正是皇后张嫣。

张嫣伸出手腕,抿嘴笑道,“我送进去吧!”

小黄门心中又惊又喜,不敢违逆,忙低下头去,轻轻应道,“诺。”

雪白的手腕握住朱纹茶盘的两端,张嫣跨进宣室殿。殿中内侍远远见了她,忙躬身行礼,张嫣比了个悄声的手势,示意内侍尽皆退下。

殿中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刘盈坐在其后观看批阅,丝毫未觉室中变化。直到左手边光线被人影遮住,才抬起头来,见到妻子皎若春花的容颜,微微诧异,目光顷刻之间便的柔和似水。

“阿嫣,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张嫣将茶盘上的热茶送到刘盈手边,微嗔道,“看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椒房,我就过来看看。”

“我没事的。”刘盈接过妻子端过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只是国事繁忙了一些。”

“阿嫣,江南传回来消息,周丞相率军已经压住了吴王锋芒,如果没有意外,吴国的乱势再过几个月就能够平定下来了!”

“哦,”张嫣神情微微振奋,笑盈盈若冬日璨阳,“那可真是好事,这样陛下也就不用担心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刘盈揽住妻子腰肢,慨叹道,“只怕后面更要忧心呐!”

北地雁门天高云淡,一身银白鱼鳞铠甲的雁门都尉张偕脚步匆匆穿过长廊。跨进一片院庭之中,守在房门前的傅姆匆匆行礼,面上神情苍白,一片忧急。

“夫人情况如何?”张偕问道。

“很不好,”傅姆低声向着男主人禀道,

“自从前儿得到南边的消息,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将大公子叫过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午时就开始不用食了。郎君,夫人算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你就好好劝劝夫人吧!”

张偕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他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入内室,淡淡的檀香从南墙下的青铜香炉中飘吐而出,撑起的支摘窗下置着几盆盛开的兰草,房中央置着一座玄漆美人图托座屏风,屏风之后。吴国翁主刘留卧于房内玄木床上,紧闭双眼,双手折叠置于胸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犹如只剩一把骨头。

“留留,”张偕挨到刘留榻前。握住妻子的手,哀伤唤道,“你听的到我的话么?”

床上静默的女子反应了一会儿。略微睁眼,看了一眼床前威武俊朗的男子,复又闭上眼睛,房中一片寂静。

“我知道你是为了怕连累我和于归,才立意绝食赴死。”张偕沉声劝道。“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当今陛下性子宽仁。不会轻易怪罪于人,再说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有发小情意,皇后殿下更是与我夫妇交情深厚,你出嫁多年,与吴王早已没了什么干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真的怪罪你什么。你……就当是为了让于归不要早早的没了娘,也总该撑着点!”

“阿娘,”十岁的于归初具少年的雏形,身形高挑,面如冠玉,跪在房中地上,膝行来到母亲榻前,扑到母亲身上,惶惑哭道,“于归要阿娘,阿娘,你答应儿子一声吧!”

女子人心柔软,夫君与幼子的恳求,如何不痛彻心肺?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行径,不发一言,两行清泪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凛冽的北风在草原之上呼呼刮着,无论人世间的情人是喜还是是悲,从不曾停息。

渠鸻策马飞奔,在雄渠部寨子前跃下马,大踏步的走进去。

“大王,”部落的勇士迎上来,恭敬的

禀报道,“几位大族老们在议事帐中等候。”

渠鸻挥了挥手,“知道了。”

雄渠部按着匈奴草原上一般惯例,以野兽皮毛搭建的帐篷为主要聚居地,各个小帐篷如群星一样汇聚,将大王所用酋帐围在中间。四角的火堆中火焰熊熊燃烧,雄渠几位头发花白的贵族老者聚在议事帐中,神情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帐门毛帘掀起,渠鸻带着一氅的风霜走进来,雄渠族老俱都站起来行礼,“大王。”

“几位族老,”渠鸻在王座上坐下,问道,“今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性情火爆的哈伙瞪大了一双眼睛,愤而起身,声如炸雷一般在酋帐中响起,“大王,那鬲丁部实在欺人太甚了。这些年,他们大肆侵占它部草场。如今竟然欺到我雄渠部头上,大王,咱们若是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渠鸻皱起了眉头。

鬲丁部乃是沃朵阏氏出身的部落,沃朵阏氏早年跟随冒顿,产下稽粥王子。虽然早逝,但如今鬲丁的裨王杜康哈乃是稽粥王子的嫡亲母舅。稽粥念着母亲的缘故,对外祖一族颇多偏袒。稽粥乃冒顿诸子中最长,三年前被封为左屠耆王,是单于选定的继承人。他素日里也知道杜康哈仗着稽粥的势在匈奴贵族中颇为张狂,没有想到,如今竟敢撩自己的虎须。

“许是鬲丁手下人胡乱作为,杜康哈未必知情。”他勉强道,“待过些日子我与杜康哈说一声。”

众人中最苍老的唐比斯冷眼看着渠鸻,目光意味深长,伸手捻了捻胡须开口道,“这些年来,大王率雄渠部南征北战,如今,雄渠人丁兴王,儿孙们上马驰刀,下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大王这些年来真是费心了。我相与大王单独说些话。”

帐中其余几位族老显然对唐比斯十分尊敬,闻得唐比斯这般说,便都起身告退。

待到其余人退出,渠鸻方重新对唐比斯拱手,“阿叔,不知你有何见教?”

唐比斯淡淡一笑,望着渠鸻郑重问道,“大王,你真的认为杜康哈对此不知情么?”

渠鸻微微哑然。

唐比斯今年七十有余,乃是匈奴难得一见的长寿者。他是渠鸻的叔父,智计出群,其父孙毋翰在位之时便对唐比斯尊重有加。渠鸻起身,对唐比斯恭敬的行了一礼,“渠鸻愚昧,还请阿叔教我。”

唐比斯抚须道,“杜康哈一直以来是王庭的一只狗,只会听从单于的意思行事,为屠耆王效力。他如今胆敢在我雄渠部的脸面上这般行事,便是单于意思的显露。”

“阿叔,你的意思是……”渠鸻有些无法置信。

唐比斯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王,我们雄渠部人高马大,如今为大王的你更是须卜氏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为什么雄渠在匈奴的威势却越来越小了呢?咱们的阿蒂居次是草原上最珍贵的居次,竟让受到单于冷待,连那汉地来的宁阏氏都有不如,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阿鸻,你是雄渠部的领主,身上担负着一个部落的命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唐比斯告退,徒留渠鸻一个人在帐中,面色沉峻。

一行大雁从高远的天空之中悠扬飞过,留下一线痕迹。一队飞马从南方飞驰而来,马上的汉人拥着厚厚的披裘,身形臃肿。

“大胆。”掣着雪亮弯刀的匈奴人从王庭内奔出,涌上将闯入的汉人拿下,那汉使却夷容纳不惧,任由匈奴守卫将亮锃锃的刀枪加于其身,大声禀道,“吴国使者求见冒顿单于。”

华丽的王帐高阔广深,置满了贵重陈设,东西两个明亮的火堆将帐中燃烧的温暖如春。“吴国使者”随着引路的卫兵小心的穿过刀枪鲜明的王庭,进了华丽的匈奴王帐,朝着上首白虎皮龙头大座上的男子深深的拜了下去,“吴国使者吴丰拜见匈奴单于。”

冒顿倚在椅背上,神情慵懒,却自有一股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吴丰,”他淡淡而笑,“我与你吴国并无交情,吴王濞遣你来我匈奴王庭,究竟所谓何?”

“单于说笑了,”吴丰谦恭笑道,“单于在草原上的英名,天下人景仰,我家大王仰慕单于大名,特命小人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并奉上一封国书。”从怀中取出帛书,捧过头顶。匈奴男童上前,从他手中取过,转交到冒顿面前,冒顿淡淡一笑,就着天光展开,见帛书雪白,其上飞舞着字迹写着:

“今汉帝刘盈坐位不稳,欲于吴地一举反旗,登高作乱。单于位于西侧,可同时出军,与濞南北呼应,汉军不可同时制敌,则必溃败也——,倘濞侥天之幸,能窃得大汉天下,愿以关外土地尽献于匈奴。”

“哈哈哈,”冒顿起身纵声长笑,声音豪迈,“汉人虽占地广阔,但内斗不休,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如何能成大事?终究还是我匈奴当称霸天下!”他扬首,大声吩咐,“来人,传吾之命,命各部裨王即刻到龙城议事。”

PS:

求匈奴情节尽快写过去,想写大汉大汉大汉!

三一七:冲突

草原的北风入了深秋愈发凌冽,刘撷独身一人逆风而行上王庭山岗,卷折的狂风将她的鬓发拂乱,她伸手整平,长长的红锦深衣袍袂被风吹的直往后翻飞。

左谷蠡王渠鸻策马从山坡下经过,忽的听见一阵胡笳声。

他不由缓下马速。

这支曲子曲调悠扬,带着郁郁伤感,和着胡笳特有的低沉音色,愈发显的悲戚。仿佛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带着熟悉,却又太过遥远,有一丝渺茫。渠鸻微微回忆,忽的全身一颤。

是《出塞》。

这是静阏氏刘丹汝弥留之时哼唱的《出塞》。

他下了马,放开骏马在金黄的草原上自在散步,悄悄走上山坡。见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立在山坡尖角上,手中捧着胡笳,低着头专注的吹着曲子。大红华丽的袍子,带着汉地染过的灿烂和华丽,将来人的眼烫的一阵炫热。

《出塞》曲盘折低哑,婉转哀凉。这支曲词太过忧伤,唱出来虽然美好,却依旧不免太过直白,如今刘撷弃了词,只吹奏曲子,反而多了一份含蓄,絮絮曲折,婉转之中直触人的灵魂。

渠鸻在风中负手而立,想起出现他生命之中的几个汉地的女子。

静阏氏刘丹汝于他而言是一生的守望,那个黑泉水一样的少女永远停驻在他的记忆深处,鲜活而又宁馨,岁月流徙也带不走她的美丽;而那个名唤微笑的女子,在她离开之后他才约略了解她的身份。曾经他成全她离开自己,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很多年后,在彼此都安宁生活之后偶尔回忆起那一段岁月,记忆里蒙着一层面纱,带着欣赏的色彩和微微遗憾的情绪。

北风吹折,刘撷把着胡笳。《出塞》的曲调忽的激越起来。

而,眼前这个女子呢?

渠鸻抬头,静静打量着不远处的刘撷。

女子身形高挑,云鬓珠翠,红锦长袍上的织金线灿烂华丽,虽则在深秋寒冷之际,亦显得腰肢纤折,楚楚可人。纵然岁月深深,磨损了刚刚入匈奴之时的鲜妍水润,艳色却愈发逼人咄咄起来。不可否认,宁阏氏刘撷一直是个美艳的女子。

对于刘撷,他却又是另一个感觉。

她没有刘丹汝的纯洁善良。也不像张嫣那般雅致,也但毫无疑问,因为共同的血缘关系,她和那两个女子身上是有一些共通的关系。她就像是一株蔷薇,在苦寒的草原上经霜开放。艳色咄咄,却又带着满身尖锐的刺。他带着些微厌恶情绪,却又不自禁的有些被她吸引。

一曲《出塞》终了,刘撷对着坡下莽苍草原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看见不远处背手站立的渠鸻。微微吃了一惊。

年华如水流过,曾经长安城里鲜妍明媚的楚国翁主成了草原上美艳沉默的宁阏氏,多年前的青年热血少年也渐渐成了如今成熟冷静的左谷蠡王。带着一种成年人的沧桑。

二人沿着山坡缓缓而行,刘撷拢了拢肩上的坎披帛,面上盈盈而笑,“草原上的汉家女儿都会唱《出塞》这支歌,出塞。是一首不幸的歌。我却惟愿这支歌一辈子都不要被人唱起。”

唱着这支歌的,都是不幸的人。

这样的悲伤。若是不能感同身受,便不会被真正理解,渠鸻不以为意,淡淡一笑,“阏氏离开大汉多年,可想念故乡?”

刘撷柳眉一扬,仰头冷笑道,“你会想起静阏氏么?”

渠鸻面上的神色猛的沉下来,沉声道,“宁阏氏,有些事不能乱做,有些话不能乱说,你开口之前,也该请想清楚了。”

“我想的够清楚了!”刘撷冷笑,齿间相击,寸步不肯相让,“也就你自己以为是多大的事儿,这回事整个龙城知道这回事的没有几百也有好十几人,也就你自己看的跟天一样重,遮遮掩掩当做别人都不知道。”

渠鸻被她噎着,悻悻道,“女子太过冷硬不好,要学着和软些,才讨男人喜欢。”

刘撷冷笑,“我需要讨谁喜欢?”她忽的声音沉寂下来,带着深深的苦涩,“你可知道,我是不愿意来匈奴的。”

草原的草场广阔,愈发显得蓝天高远,白云在天上流动,犹如奔腾溪水。

“……我曾经很恨一个女子,总觉着是因着她,才不得不和亲匈奴。刚来匈奴那些年,我心里一直怨怪于她。直到前些年,我怀了一个孩子,”刘撷面上露出柔软的回忆神情,伸手抚住自己的腹部,

“大王,你也许永远不知道,那种感受着有一个小生命在自己腹中长大的感觉,实在太美好,我觉得十分幸福,忽然间就想通了,其实万般皆是命,的确怪不到她身上。我很喜欢孩子。我瞅着服侍单于的时候跟单于说,”

刘撷陷入到回忆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我希望这是一个女儿,和离离一样漂亮,我会仔细把她带大,教导她,看着她长大嫁人……”泪珠夺然而出目眶,浸润了洁白的脸颊,“我想的那么美好,却终于还没有生下来,在还不知道他性别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她哭泣不能自已,渠鸻怜悯的看着她,出声抚慰,“宁阏氏节哀!你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的。”

“孩子?”刘撷惨然而笑,“我已经不敢期待了!这种得到之后再失去的感觉太过惨痛,我不敢再经历一次,所以宁愿从一开始就没有!渠鸻,”她问,“你说,为什么?男人政治的斗争,总要女人去承受。我所求不多,只是想要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为什么却不能得?”

渠鸻哑然。

一骑飞马远远从王庭方向驰来,马上匈奴骑手远远见着渠鸻,翻下来,匆匆向着这边奔来,在渠鸻面前参拜,“谷蠡王。单于宣召各部大王前往龙庭王帐议事。”

“议事?”渠鸻微微诧异,“知道了。”

他唤来爱骑,翻身而上。夕阳光照万丈,将男子宽阔的背影渲染的分外高大,刘撷扬目看着渠鸻远去的背影,眉头蹙紧:

匈奴这些年来威名远播,草原各部臣服,虽然暗里有些潮流,但是表面上依旧一片平和。在这个时候,冒顿宣召各部之王齐聚王廷。到底是为了什么?

王庭大帐

匈奴各部首领聚在其中,彼此悄声寒暄着,系着黑色龙头具带的冒顿单于从帘下大踏步进入。各部裨王陡然安静下来。朝着冒顿恭敬拜了下去,“参见单于吾主。”

“都起来吧。”冒顿在上首威严王座上坐下,“今日召汝等前来是有要事相告。”转身看着侍立在一旁的吴丰,“吴丰,为各部裨王说一下吧!”

吴丰从后面站起。朝着冒顿恭敬拱手,“是。”复又站起身来,向着帐中的诸位匈奴裨王团团行了一礼,朗声道,“诸位大王,吾乃吴国吴王殿下使臣。我王愿与匈奴结盟共同夹击汉廷,事成之后,愿以关外八百里沃土酬谢单于。”

劲爆的消息顿时点燃了王帐。各部裨王顿时喧哗起来,

“这是大好事呢!”

“这些年困于草原,嘴巴都淡出鸟来了。能够在去汉地劫掠一番,真是再好不过了!”

左谷蠡王渠鸻坐在众人身后,抬头张望。见帐中毎一位裨王面上都是一片欢腾,有着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兴奋以及对汉地财产的贪婪之情。看不见一点危机意识。

他扬头出声,“我不同意。”声如冰雪。

帐中陡然静默下来,众人都退开一步,看着适才出声的渠鸻,眼神十分复杂。

冒顿握着腰间黄金龙头的手陡然握紧,过了片刻方放松,笑道,“哦?左谷蠡王这般说是为何?”

渠鸻站起身来,在王帐中走了几步,“单于,我数年前曾与大汉经历一次大战,对这个民族还算有几分了解。大汉不同于匈奴其他邻邦,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些年他们发展起来,已经不是匈奴能够随意欺凌的了。”

“笑话,”冒顿冷笑着从黑獭毛皮王座上站起身来,气势如山,“我匈奴如同天上雄鹰,不惧任何敌人。区区汉贼,何足挂齿?当年高帝三十万雄兵,不还是饮恨白登?正因为汉地乃匈奴大患,匈奴才更不能让他们强盛起来,咱们匈奴骑兵在马上是无敌的。”

渠鸻唇边露出一丝苦笑,“白登之战的确是匈奴的辉煌,但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匈奴在南征北战,但汉朝亦一直在进步。上次我与汉朝作战,已经感觉到,汉朝逐渐强大起来,但我匈奴诸人对汉朝的印象依旧延置在过去。如果大家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我有预感:此次出征汉土,最后会劳而无功。”

“左谷蠡王是什么意思?”杜康哈站起身,阴阳怪气道,“咱们匈奴人自幼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个个骁勇善战。何曾连打个南方水里头长出来的白脸汉人都打不过了?枉你渠鸻称匈奴战神,就算你不想要自己的名号,单于还在这,左屠耆王稽粥近年也已长成,在战场上颇有建树,就是我杜康哈,也是可以上阵杀进汉土的!”

渠鸻扫视帐中诸人,见众人神色紧张诡异,却无一人能够真正理解信任,不由心中悲凉,淡淡道,“我言尽于此,单于若要出征,渠鸻必不阻拦,只是此次征汉,恕雄渠部便不克参加了!”

他起身,大踏步从打起的帐帘之下走出。身后帐中一片寂静,冒顿单于坐在王座上,右手搭着扶手,瞧着渠鸻退出的方向,眼神沉静,喜怒不辨。

三一八:父子

片刻之后,冒顿仰天打了一个哈哈,“左谷蠡王这想必是魔怔了!”

丁零王杜康哈阴阳怪气出言,“魔怔倒是未必!单于还坐在上头没说话,左谷蠡王便这般大胆,渠鸻这莫不是心怀不轨吧!”

楼烦王且冬末与渠鸻一同参加过八年前的汉匈之战,二人关系不错,此时笑着替渠鸻说话,“左谷蠡王多年前与汉人一战,只怕将汉人看的太高了。他脾气傲诞,应该是没想那么多!”

“哈!鬼才信这个!”昆坚王欧肎唾了一口,恶狠狠道。

“左谷蠡王不过是意见不同罢了!”稽粥皱眉发言,左屠耆王稽粥今年已经二十七岁,正是男人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英气勃发,带着傲视天下的自信,

“你们想这个未免有些太过了!”

他是冒顿单于长子,如今实打实冒顿默认的继任人,既发了话,大家便都不好开口了。欧肎平素大大咧咧,觑了一眼上首的冒顿,笑着道,“其实,要想知道左谷蠡王的心思也不难。听闻阿蒂阏氏是左谷蠡王的胞妹,左谷蠡王最疼爱的便是他的这个妹子。”面上浮现出阴险的笑意,“只要单于拿阿蒂阏氏威逼……”

话还没有说完,稽粥便勃然变色,一把抽出腰间弯刀,刀锋在空中划出雪亮的光线,“砰”的一下,劈断欧肎腰间具带,凛冽宣言,“大阏氏是阿爸的正妻,尊贵无比,岂是你们这些人可以随意提起算计的?”抬起头来,将弯刀竖在手中,环视帐中,目光雪亮凌逼,

“若胆敢对大阏氏不敬。这便是你的下场!”

“好了。”冒顿坐在上首,将帐中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将手搭在膝盖上,垂眸道,“此事待会再议——大伙儿回去之后集齐部中青壮人马,以备不日出征,今日暂都散了吧!”

众人摄于冒顿威名,尽皆安静下来,齐声道,“是。”从王帐中退了出来。

******

“单于打算联合吴国对大汉大举出征?”刘撷猛的起身。凤鸟流苏垂下的黄金细链在脸颊旁轻轻晃动。

从大汉和亲而来的宁阏氏刘撷的居帐位于王帐东北部,与大阏氏蒂蜜罗娜所居遥遥相对。案上错金牛油灯燃烧散将帐中照耀的融暖,朱红毛毡地毯滚铺帐中。长长的绒毛柔软绮丽,犹如寒冷冬日里温春的梦。地灶中燃着熊熊火焰,烤制好切片的炙羊锺酪置于帐中条案盘上。这个帐中的主人虽然是典型的汉家女子,所居所用却已经变成地道的匈奴样子。

“是的。”朱朱点了点头,急着道。“刚刚众部大王齐聚王帐,讨论的就是这个事。阏氏,咱们可怎么办呢?”

刘撷蹙起眉头,汉朝此时值吕后新丧,又逢南方吴地乱起,正是内忧外患之际。若匈奴大兵压于北境,便是雪上加霜,恐怕会支持不住。

她起身。在帐中走了几步,吩咐道,“你去王庭继续打探消息。”

“诺。”朱朱沉声应道。

“小心些,”刘撷嘱咐,“凡事以自个安全为主。若是实在不可为,便算了!汉匈两国之势。如雨落水流,不是我们两个女子能够轻易撼动的。若是实在不能成事,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王帐中,宁阏氏主仆忧心忡忡为故国盘桓,冒顿单于却换了一身身黑色貂皮裘衣,斜坐在寝帐炕上,饮着匈奴女婢奉上来的血红蒲桃美酒。

寝帐温暖如春,姿色绰约的姬妾侍坐在单于座前,将烫好的羊乳酒奉上,“单于,尝尝这个。”神情娇媚绰约。

稽粥从帐外进来,来到自己的父亲面前,唤道,“阿爹。”

冒顿挥退了一旁的姬妾,看着自己面前的长子皱了皱眉。

他戎马一生,堪称一代枭雄,临到老时,却在继承人头上犯了不足。长子稽粥性子果勇有余,雄才大略却有不足,他日若继承匈奴单于,怕是难以延续自己创下的辉煌,他其余诸子比稽粥更是不如。

“稽粥,”他颔了颔首,问询长子道,“关于这次对汉作战,你有何看法?”

稽粥虽然如今已经树立了一些自己的威名,但在父亲冒顿面前,依旧战战兢兢,如今小心翼翼答道,“阿爹威名无双,那汉廷前番高皇帝,打下了大汉江山,还不是在阿爹你手上吃了大亏。如今汉朝皇帝羸弱,一干将领亦已老迈,阿爹此番若是亲自前往,定是手到擒来。”

冒顿淡淡一笑,颇为自诩,冷不丁的问道,“那左谷蠡王渠鸻呢?”

稽粥面上的笑容一僵,“孩儿不懂阿爹的意思。”

冒顿扬头,面上的笑容渺远起来,

“稽粥,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够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但你要知道,草原上的每一只雄鹰都有着强健的翅膀,要想让他们都臣服自己,你必须足够强。”

“阿爹,”稽粥挺起胸膛,扬声道,“孩儿近年来亦奉你的命常领兵出征,也打下了好几个部落。虽然比不上您从前威名,但自信也不会堕了你的名头。”

冒顿瞧着稽粥这般天真形状,心中不屑厌烦,冷笑一声尖锐问道,“你如今还惦记着阿蒂么?”

仿佛被针刺了一样,稽粥险些从地上跳起来,神情慌乱,“阿爹。”

冒顿不以为意,撇了撇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你这般!”

他拍了拍稽粥的肩,力气极大,“蒂蜜罗娜美艳无双,男人不免有点想法。这我早就知道的!你是我儿子,蒂蜜罗娜不过是区区一个女子,若是阿爹日后不在了,她自然就是你的,这本也不是多大的事。”

稽粥对蒂蜜罗娜痴迷多年,苦于被父亲压制,一直不得解脱。今日被父亲当面挑破,不由又是惊悚。又是兴奋,脑海中熏熏然,听着冒顿的声音沉了下来,在自己耳边回响,

“可是稽粥,阿爹已经老了,日后匈奴是你的天下,你却还太年轻,渠鸻为左谷蠡王,掌着雄渠一部二十万雄兵;蒂蜜罗娜居王庭多年。创文字,兴教化,在匈奴人中威望极高。且为人敏慧,目光大胆前瞻,可以补你勇武有余之不足。兄妹二人都可称是当世人杰,却不是你能同时驾驭的住的。”

稽粥只觉云里雾里,又是开怀。又是迷茫,“阿爹,你的意思是……?”

冒顿一噎,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心血,在这个儿子面前,都是一个笑话。不由大为恼怒,伸脚狠狠踹了出去,“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蠢货儿子。”索性直白相问。“须卜氏兄妹中,渠鸻作战勇猛,蒂蜜罗娜貌美聪慧,若他们兄妹你只能留下一个,你是要留下哪一个?”

稽粥愕然大惊。“左谷蠡王与大阏氏俱都忠心耿耿,此二人对匈奴功勋甚巨。为何定要做此抉择?”

“好了,”冒顿扬声斥断,直接问道,“说说吧,你要选哪一个?”

稽粥闭了眼睛,只觉满心迷茫,不知所处。瞬时间,少年时草原的情景浮现在脑海之中,青草绵延,风吹草浪,蒂蜜罗娜骑着火红的骏马从远方奔驰而来,娇美的容颜犹如祁连山上的雪清灵,又仿佛初升红日,骄艳无双,笑容明媚似水,洁白的手腕犹如盛开的栀子花,“我要……”他迷离开口,犹如山岗一样斩钉截铁毫无犹豫,

“阿蒂!”

冒顿唇角掀起一个讽刺的笑意,“如此,我知道了!”

火堆蒸腾出一蓬蓬热气,将帐中烤炙的如和煦春日,稽粥迷迷糊糊从帐中出来,只觉得身子冷热交替,兜头的冷风一吹,生生打了个激灵。

丁零王杜康哈侯在王帐转角不远处,见着稽粥从内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笑着道,“哎哟,稽粥王子,你可算是出来了。”

稽粥心思尚留在帐中的对话上,心不在焉,“舅舅,你怎么在这儿?”

杜康哈笑着道,“我这不是在等你么!前不久你表兄陶柘打了一只野熊,咱们舅甥两拿熊肉下酒,好好喝一场可好?”

皮帐将王庭的风雪阻隔在外,明亮的火焰舔舐着,其上翻转的肉块滋滋作响,匈奴女婢用锋利的小刀将熊肉切块,置于稽粥和杜康哈的面前。

稽粥十分信任自己的母舅,将刚刚在王帐中发生的事情转告杜康哈,“……舅舅,你说阿爹这是什么意思?”

杜康哈听闻之后鹰眸闪动。他继承父亲的位置为丁零部族长,丁零与雄渠牧场占地相近,渠鸻少年英雄,威望极高,杜康哈嫉恨已久,如今听得此秘辛,当真是正中下怀,仰头哈哈大笑,

“屠耆王这都听不出来么?单于的意思是要除了左谷蠡王。”

纵然心中已经有些许想法,骤然听到这个答案,稽粥依旧诧异瞪大了眼睛,“这太荒谬了!渠鸻乃是左谷蠡王,领雄渠一部雄兵,为人骁勇善战,在匈奴威望极高……”渐渐收声。

“那又如何?”杜康哈捋着自己的胡须笑道,“正是因为他渠鸻威望高才要除了他。从前单于还有自信能够钳制住他。如今,单于渐渐老迈,对渠鸻渐渐忌惮,渠鸻已经成了障碍,障碍自然是要扫除掉的。屠耆王,单于信重于你,将此事交付于你,着也是对你的考验啊!”

稽粥一时心如乱麻,心头又响起冒顿低语,“‘渠鸻与蒂蜜罗娜兄妹二人你只能留下一个,你是要留下哪一个?’”仿佛受蛊惑一般,他冷静低问,

“那咱们该如何做呢?”

杜康哈心中大喜,面前按住激越的情绪,悄悄言道,

“渠鸻虽然拒了对汉出兵,但此事还逗留在王庭。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有反心的。大王你以左屠耆王的名义设宴邀请,他定会欣然赴宴。到时候,咱们遣了匈奴部的好手持刀剑埋伏在帐子周围,听您在宴上摔盏为号,一拥而上,凭渠鸻有再好的身后,也必将伏诛。”

他喁喁低语,瞅着稽粥面色阴晴不定,摇摆不安,又添着话尾道,“到时候渠鸻丢了性命,只要咱们舅甥保守住消息,又有谁知道动手的是您。蒂蜜罗娜只会以为哥哥是被单于除去,伤心之下,定会与单于离心,就是您出面讨好佳人的时候了!”

稽粥咬牙,“就按此办就是了!”

三一九:决裂

稽粥与杜康哈喁喁低语,影子投在帐子上,拉的长长的。在帐外角落中,谁也没有发现,一个黑影从窝着探起身来,悄悄遣走。

王帐东北一角,一座帐子富丽小巧。深红锦缎低垂,遮住帐外啸啸北风,宁阏氏刘撷伏在案前烛火下,挥笔急急写就一张丝帛,然后直起身来,将帛书卷起,交给朱朱,“将这个火速交到左谷蠡王手上。”

朱朱皱起眉头,“阏氏,递信倒是小事。只是若是日后被查出来,怕是……会连累到你。”

刘撷微微沉吟。

“阿布,”帘子被掀起,离离风一样冲进来,声容灿烂如朝阳,“我的白雪刚刚生了一匹小马驹,真是可爱极了。”

白雪是离离的坐骑,是一匹极是健壮的牝马。

刘撷目光一亮,若有所思,与朱朱在空中略一相望,微微点了点头。

“哦?”她抬起头来,面上笑盈盈的,“白雪生了小马驹么,真好!——离离,”她搀住离离,让离离在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问道,“帮阿布一个忙可好?”

离离微微一怔,仰头望着刘撷,长长的发辫铺垂养母膝上,神情天真明媚,声音没有丝毫忧愁,

“离离当然乐意了。阿布要我做什么?”

刘撷将帛书交给离离,“将这个交给左谷蠡王渠鸻。”

“左谷蠡王?”离离眨了眨眼睛,诧异之中带着一点天真单纯,年轻的女孩有着明媚的资本,什么都不用特别修饰,便自有一股青春气息张扬出来,恍咧咧冽的如水,

“阿布。你说的是那位须卜家的族长么,离离听说他是咱们匈奴的战神,打起仗来可厉害了!和我的阿爹一样厉害。”

“是他。”刘撷笑着点头。

离离接过帛书,答应道,“离离知道了,阿布就放心吧!”声音干脆。

她起身,快步离开帐子。刘撷看着离离毫无心机的背影,不禁有一些担心,忍不住移动脚步,

“小心些儿。莫要让旁人发现了痕迹!”

离离从打开的帘子下回过头来,朝着刘撷挥手,“阿布。知道了!”笑容灿烂犹如朝阳初生。

这是刘撷最后一次见到离离,从此之后,她一生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养女。

王庭一夜风停,草原天空湛蓝的犹如碧蓝宝石,分外高远。空气中带着新鲜的水汽,辛勤的匈奴牧民们取出秋日前收藏的干草,将干草一把把抖开,投递到养着的羊马面前。

渠鸻拍着爱马绰火的背,望着王庭进出的牧民,“马上就又要起大战了。也不知道他们若是随着单于出征,有多少能够平安归来。”

绰火唏律律的嘶鸣,拿着硕大的马头蹭着自己的主人。

绰火是巴尔干草原上的马王。端的是一日千里,来去如风。三年前,渠鸻前往巴尔干草原,在草原上潜伏了三日三夜,终于将这只桀骜的牝马驯服。素来十分爱惜。回身拍了拍绰火的背,伸手替爱马梳理颈上的鬃毛。

侍卫莫犀不以为然。“这次大战与咱们雄渠部没什么关系。马上要入冬了,族中族老还在等待您回去拍板迁徙之事。”他涎着脸靠近渠鸻,

“大王,咱们不如早些回去吧!”

“急什么?”渠鸻失笑,“偌大一个王庭难道还养不起小小一个你?”

他挺直背脊,远远看着前方,天空高远。王帐威严,其上穹顶尖耸,在北风中傲然独立,他的目光略略沉静,

“再待两日,等一切落定了再回去!”

“哎哟我的大王,”莫犀急起来,“你已经当众发了那样的话,剩下的怎么样还关你什么事?”

离离从马上下来,远远的望着前方的男子,男子的肩膀宽广,犹如一座小山。

“他就是左谷蠡王?”

微微沉吟,想要上前将手中的帛书交给渠鸻,又忆及养母莫要让旁人看见的慎重叮嘱,略一思索,扯住经过的匈奴牧民小童,“把你的衣裳借我用下。”

渠鸻牵着马在王庭中行走,一个匈奴少年忽的从一旁冲出来,撞到渠鸻怀中。莫犀大怒斥道,“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冒犯谷蠡王……”

渠鸻扶着少年,笑着道,“不过是小事。”正想要安抚一下小童,忽见少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莫名其妙有一种熟悉之感,不由一怔,掌心随即一凉,却是一卷不知什么东西被塞到自己手中。

他不动声色道,“莫犀,算了。下次可要走稳着些。”叮嘱少年。

少年朝着渠鸻鞠了个躬,连连道,“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渠鸻看着少年在王庭中奔跑,背影消失在是帐篷转角之处,方低下头,展开手中丝帛,见帛书上用蝇头大的小隶写着一行话:王帐会议后,单于已起诛心,稽粥与杜康哈设伏,不可赴宴,切记切记!

渠鸻眸中闪过诧异之色,心中怒火高涨。

近年来,虽雄渠与王庭之间龃龉渐多,但他尚维持着对冒顿的忠心,从未思虑过倒戈。没有想到,冒顿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

“大王,”莫犀好奇问道,“大王,刚刚那个孩子交给了你什么?”

渠鸻冷笑一声,将手中缣帛掷给莫犀。

莫犀观览之后,大惊失色,“大王。”他惊的上下牙齿相撞,发出咯咯声响,“怎么会这样?”

匈奴各部自治,单于为共同领袖,得各部裨王效忠。这一代冒顿单于威名空前,对草原的控制力超前强大。渠鸻虽贵为左谷蠡王,但若论心腹势力,也只得本部雄渠部为真正嫡系。若此时在雄渠本部所在雄驼草原,雄渠部人丁丰盛,剽悍善战,倒也不惧什么,但大王如今陷在匈奴王庭。身边只带着三五个护卫,若帛书上的消息是真的,走漏了风声,稽粥王子拼着闹大了,命人将王庭封死捉拿渠鸻,大王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从王庭逃脱。

莫犀当机立断,劝道,“大王,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赶回离开王庭,赶回雄渠吧!”

渠鸻昂扬而笑,“这点子事就惊着你了?雄渠养不出临阵脱逃的懦夫!

“大王。”莫犀着急起来,“你身上肩负着雄渠二十万老少的兴亡,可不能轻易涉险啊!”

渠鸻挺立背脊,骤然遇到的危难令这个男子迅速警戒,焕发出惊人的气势。“不成。

“老子在草原上第一次打仗的时候,稽粥那小子还在娘胎里吃奶呢。若是冒顿亲自动手也就罢了,只凭稽粥那个黄口小儿,以及杜康哈一个老小子,想要将我留在王庭,还差了点火候!”

*************

草原上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落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昏白。

整个王庭一片欢声笑语,自冒顿单于的征兵令下发之后,王庭的青壮牧民便开始收拾刀弓。准备随单于出发前往南方汉境征伐。匈奴人全民皆兵,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争全无畏怯心理,对着天神一般的单于抱着近乎盲目的信心,相信他们的单于会带领着他们毫无疑义的取得胜利,和这么多年来冒顿取得的每一次辉煌成功一样。甚至连一些年老的牧民。都挣扎着牵来家中的老马,试图随着单于到南方汉境。再发一笔横财。

渠鸻一身宽大的棕毛裘氅,骑着骏马向着王帐东侧行去。牧民的欢声笑语仿佛勾勒成渺远的背景,绰火打了个响鼻,呼出一口口热气。空中一片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停顿片刻,很快为热力所化,化成水滴流了下来。到达目的地,渠鸻下马,仰头打量着面前的白熊皮大帐,微微眯着眼睛。

左屠耆王在王庭的帐子虽比不得单于王帐气派,却也颇为高大宽敞。穹顶圆而高耸,桦木支架支撑帐身,帐中酒宴低张,因为大宴群客的缘故,正面两道帐帘大开,露出熊熊的火光,在寒冷的冬日看进来,犹如张着大口的猛兽,想要将进去的人一口吞噬。

身材痴肥的丁零王杜康哈从帐中迎出来,夸张笑道,“哎呀,左谷蠡王,你可终于到了。”伸手搂上渠鸻的肩背,想要将渠鸻请入。

渠鸻拂落杜康哈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淡淡一笑,“丁零王,渠鸻可是来迟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杜康哈连连摇手,“还有好些人没有到呢!”言罢,又亲亲热热的揽住渠鸻,“快些进去吧,屠耆王在里面已经等了很久了!”

大帐正中,客人们沿着两排案几分坐。一盘盘炉火在宴上客人身后熊熊燃烧,将大帐照耀的明亮如春。中间条案上放着一盘又一盘的烤羊、炙肉。草原上少青蔬,到了冬日,匈奴人便以各种肉类为主食,便是贵族也不例外。妙龄鲜妍的匈奴女婢穿梭在帐中,将一块块炙肉切好,奉到贵客面前。

渠鸻抬头打量着鲜妍美丽的女婢,微微一笑,端起面前的琉璃盏,将其中的深色酒液捧到唇前,嗅了嗅滋味,却并不饮用。

“左谷蠡王,”宴上一名络腮胡子的千夫长询问,“自单于下令,如今匈奴人人向战,左谷蠡王还认为不堪与南汉一战么?”

渠鸻淡淡一笑,“当年单于与汉帝刘邦一战,若刘邦未曾中计入平城,最后大战结果会如何?”

“这……?”千夫长瞪圆了眼眸,答不上话来。二十年前,冒顿与刘邦在太原郡一战,冒顿立以示弱之策,将汉军诱入平城,以四十万匈奴大军围困高帝于白登山。这些年来,匈奴流传的都是冒顿单于英雄设策的传奇,从来没有人想过,当日刘邦所率大军亦有三十二万之众,为中原楚汉之争久战之师,若诱敌深入之策没有成功,当初汉匈大战会是什么结果?

“汉人身体也许比我们柔弱,但占地比我们广阔,人也比我们多。咱们能够劫掠他们,自然战意高涨。又安知他们没有郁愤于心?努力成长自己抵御咱们的劫掠。七年前我与汉一战,已经感觉到他们,这些年大汉主明臣强,想来已经成长到不好想象的地步。吴地之乱于汉皇只是小患,很快就能收拾掉。这时候与之作战,究竟会有什么结果,”他笑了笑,

“可真不好说!”

千夫长勇猛有余,谋略不足,此时更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话。稽粥哈哈大笑,开口道,“马儿跑不跑的快,只有在草原上奔跑才知道。手中的刀快不快,只有打过一仗才知道。今天本王设宴是为了邀请左谷蠡王,暂时不谈战事,咱们吃肉喝酒,吃肉喝酒!”

渠鸻从善如流,淡淡一笑,“这美酒滋味真好,看着就像战场的鲜血一样。”笑容意味深长。

“那是当然。”稽粥笑道,“这可是王庭最上等的葡萄酒。”

杜康哈凑趣道,“这酒屠耆王可宝贵着,我这个做舅舅的向他讨要,也只得了一小坛子,也就是左谷蠡王这样的英雄前来,才舍得拿出来这么多呢!”

“是么?”渠鸻笑道,“那我倒要谢过大王厚爱了!哦,”他做势吩咐一旁伺候的匈奴女婢,将手中酒液倾在帐中地上,

“这酒凉了,给我再斟一盏。”

鲜妍的女婢扬着一脸款款的笑意,上前,将新鲜热酒从酒桶中挹取出来,斟入渠鸻面前酒盏之中。

渠鸻趁机在帐中不动声色的张望,帐子虽然安静,一角却无风自动,之上透着重重人影,帐子外伏着的勇士虽然隐藏的极好,但他久经战争,利眼一睃,便看出了不少动静。

他的心缓缓的沉下去。

刘撷报的信是真的!

稽粥果然有意在宴上谋算自己。

杜康哈趁着渠鸻低头,连忙向稽粥打眼色,示意稽粥即刻摔盏,一举成擒。

稽粥右手把着黄金盏,眉宇皱起,微微犹豫,正要说话,渠鸻已经是高声笑道,“还记得,屠耆王小时候,常嚷着要一定要在赛马会上胜过我。那时候阿蒂也还小,跟在我身后,总是爱乱发脾气。一晃眼,都已经这么大了!连你的长子都已经有八岁了,已经是和你从前一样的年岁了!”

稽粥微微愣怔,目光闪动,显是有些感概,念头动摇起来。杜康哈看着大急,忙上前一把握住稽粥握盏的手,同时大声笑道,“左谷蠡王这些年来威风,我这个做小弟的可是佩服不已啊。喝酒,喝酒。”

渠鸻微微一笑,“好说。”低下头去,啜饮酒盏,忽的大喝一声,将盏中酒液向外一拨,酒液尽数泼在杜康哈面上,右手按在案上,跃过面前长案,同时左手搓起凑于唇前,凭空打了一个呼哨。绰火在帐外一声唏律律长嘶,撒开蹄子奔了进来,渠鸻闪电般跃上,一勒缰绳,朗声笑道,“今日这笔帐渠鸻记得了,日后自会清算。后会有期。”在笑声中策马而去。

杜康哈大叫一声,只觉得眼睛火辣辣的,连忙用手去揉。二人掌中的酒盏被两股力道一带,落在地上,在长毛地毯上滚了滚,无声无息。埋伏在帐外的刀剑手冲了出来,看着帐中情景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冲出去追拿渠鸻。

杜康哈顾不得胀痛的眼睛,发怒跺脚急着喊道,“蠢货,还不快追出去。”

待到匈奴勇士冒着飞雪冲出帐子,渠鸻已经是策着马去的远了。远远的只见一抹黑色的背影,在草原远处越变越小,化作一个黑影。

三二零:条件

“砰”的一声,冒顿将黄金盏狠狠的砸在地上,怒斥道,“蠢货。”

杜康哈立在帐下噤若寒蝉。稽粥讪讪开口,“阿爹,儿子知道自己这次鲁莽了。”

王帐之中富丽堂皇,炉火熊熊燃烧,冒顿将身子靠在王座背后黑獭毛皮靠座上,冷笑一声,望着下面二人虎目之中满含讥讽,“怎么,你就只知道闯了祸求人,不知道办事牢靠的么?”

稽粥讪讪的,“儿子也不想的。只是事已至此,该怎么办才好呢?”

冒顿伸出右手,摩挲着食指上的方形黄金扳指。左谷蠡王渠鸻自王庭逃出之后,一路疾驰飞奔,赶回了雄渠。如今雄渠那边已经是刀兵林立,一副风声鹤唳的架势。

他的眼睛微微一眯,渠鸻虽然以战神称谓,但在自己这个单于面前,却还是差的远。若自己下定决心,亲自率人前往攻伐雄驼草原,就算雄渠部再骁勇善战,最终也不过是落败的结局。

那,自己是否先腾出手来,收拾了雄渠部?

这个念头一出,他简直掩不住心中的战意和与渠鸻一战的渴望。却强自抑下去。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年轻时候的四处征战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旧伤,剩下的寿辰已经不是很多了。在天逝之前,他迫切的希望一场与大汉的大胜,为自己辉煌的一生留下一场盛大的注解。吴国内乱对他而言乃是天赐良机,若是错过这一场机会,只怕他此生都没有机会攻打大汉了。

冒顿静默了一会儿,“你们下去吧。这件事情,我自有法子。”

王帐西南部一顶宽阔的帐子,皮毛雪白光滑,地上铺设着乳白色长毛地毯。朱红色雕漆梳妆台上,六神铜镜打磨的光可鉴人。若非身处在塞北,只看这间帐篷,仿佛到了汉朝贵族小姐的闺房之中。

侍女朵娜收手折在胸前,对着帐中女子行礼道,“阏氏,乳羹已经送过来了。”

蒂蜜罗娜颔首,“知道了,就放在那儿吧。”

朵娜不敢抬头,将捧着的白陶碗放在案上。悄悄的退了下去。

帐中空寂,大案上的烛火烧的久了,烛光微微黯淡下去。一只优美的手执着烛剪,将烛光微微挑亮,帐中光芒猛的一亮,蒂蜜罗娜在烛光中转过身来,晕黄的烛光照在她精致的五官之上。乌黑如云的浓密青丝编织成繁细的辫子垂在两侧,眉目如画,愈发显的妖媚动人,艳丽的令人口干舌燥。

“单于。”帐外传来仆役慌乱的声音。在噪杂的行礼声中,雪白的帘子被猛的从外头被打开,冒顿单于在万丈阳光中走进来。步伐稳健有力。

蒂蜜罗娜望过来。

冒顿看着女子雪白手腕柔和的曲线,一时之间微微恍惚,沉声问道。“今年王庭冬日酷烈,阿蒂可好些了?”

蒂蜜罗娜却不领情,讥诮一笑,“单于怎么到阿蒂这儿来了?”

“怎么,”冒顿自如一笑。“阿蒂不欢迎我么?

蒂蜜罗娜冷笑,扬起精致的下颔。“单于以为阿蒂的心是铁打铜铸,在你刚刚那样对付过我的兄长之后,还能满面笑容高高兴兴的么?”蒂蜜罗娜如今二十余岁,正是容貌全盛的时候,身上的狐裘轻拢,颈项外毛领宽大厚重,露出一线雪白的颈子,锁骨精致,色泽比外间的白雪色还要洁白。冒顿为这样的风姿所吸引,不由眸色深重起来。

阿蒂当真是她他平生拥有过的最美的女子,便是他这般的枭雄,也曾有一段时间,险些沉溺在她的温柔乡中。在这般的容光中,他恍惚记起,很多年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记忆中似乎也曾有过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眉目低垂,胜过雪国风光无数。蒂蜜罗娜与她不同的是,蒂蜜罗娜太骄傲,骄傲令人产生距离,但骄傲也会形成一种锋锐的美丽魅力。这种魅力如同一柄刀子,直直戳进观望人的心胸之中。

冒顿只觉得骨子里久违的征服欲重新沸腾起来,压上前去。

“屈普勒,”蒂蜜罗娜瞪大了眼睛,“你做什么?”

帐中帘幕低垂,彼此之间没有说话。男人的喘息在帐篷之中很是粗重,蒂蜜罗娜挣扎了一阵,终放弃了抵抗。青丝委榻,肌肤交缠,雪白色的细腻与古铜对比强烈,欲到深处之时,蒂蜜罗娜美丽的眸子一片迷蒙,睁开眼睛看上去,悬在自己身体上方的男子面上神情十分餍足,眼角眉梢之间已经有了无法掩饰的皱痕,时光带来的苍老让她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厌恶心理。但这个男人所代表的伟大与高度却又让自己心甘情愿的更加的敞开自己的身体,包容他的横冲直撞。

许久之后,冒顿粗喘一声,从蒂蜜罗娜的身体上翻开,颓然的躺在一旁。

空气之中飘浮着寒冷的因子,蒂蜜罗娜合起修长的雪白长腿,垂眸,掩住眸中的怅然。

无论再伟大的人,终究是会老的。果然是至理。

若是冒顿正当壮年的时候,可以在榻上征伐一个多时辰。如今虽然亦不算短,但比诸十年之前榻上的雄风,终究是弱下来了。

待到冒顿低下头,将黄金具带在自己腰间扣好,蒂蜜罗娜亦拥着锦衾从榻上坐起来。美人如玉,行止坐卧之间俱都美不胜收,即便此时肌肤**,浑身带着青紫痕迹,依旧端方十足,带着璀璨的艳光。

“单于来阿蒂这儿,希望阿蒂做些什么呢?”

冒顿注视着蒂蜜罗娜,目光沉沉若有实质。

蒂蜜罗娜确然聪慧,有着一般女子难以企及的目光。思绪冷静,不会为男女情爱所惑,总能看见温情表面下的实质,从容面对。若是肯诚心辅佐挛鞮氏,对自己而言当真是如虎添翼。

但是诚心?冒顿垂眸,在心中嗤笑了一声。

他又能相信谁的诚心呢?

便是渠鸻,年轻的时候二人君臣相得,相约互不相负,共同缔造强盛匈奴天下,到如今,渠鸻不也背叛了当初的誓言?

蒂蜜罗娜此时看似温驯,但若给了她权利在握的温床,她亦定会兴风作浪。

“如今匈奴对大汉作战在即,我不希望雄渠部此时发生内乱,拖累了南下的计划。你出身雄渠,与渠鸻一贯交好,我希望你前去劝一劝你哥哥。”

蒂蜜罗娜身子往后仰,咯咯的笑起来,艳光因为怒火而分外明媚,“单于是觉得,我们兄妹就是一个笑话,和着你想杀就杀,想哄就哄,一点儿顾忌都没有。”

冒顿抑住脾气,忍耐道,“王廷宴杀是杜康哈那个蠢货的意思,本单于并不知情。”

蒂蜜罗娜抿唇嫣然而笑。

杜康哈不过是依附着稽粥的一条狗,若无你冒顿的默许,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冲着渠鸻下手。

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好,若是挑的太明了,反而没有回寰的余地。

她挺直背脊,做出与冒顿谈判的架势。

“单于的话也许是对的。单于有难题,我身为您的阏氏,自是当为你分忧的。但雄渠部上下的怒火,并不是那么轻易可以扑灭的。您若要我前去走这一趟。得先答应我一些条件。”

冒顿微微眯了眯眼睛,“那你想要如何?”

蒂蜜罗娜嫣然一笑,缓步走了几步,伸出一根白若葱花的指头,“第一,雄渠对单于忠心耿耿,希望单于对于雄渠部也真心相待,我要单于当众对大伙儿宣布,您对雄渠部并无敌视之心。”

“第二,”加了一根指头,面上神情森然,“我要杜康哈的头颅。”

冒顿下颔一紧,盯着蒂蜜罗娜一会儿,忽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的阿蒂阏氏,真是个妙人儿。”声音宏大,

“这两件事儿,我都依你。”

说完了话,一把打起帘子,大踏步的从帐中离开。

徒留蒂蜜罗娜站在身后,望着动荡的帘子,怅然不语。

稽粥守在蒂蜜罗娜帐子不远处,来回踱着步子,神思不属。忽见得帘子再度打开,蒂蜜罗娜走出来,一身雪白狐裘,容颜灿若春花,不由心神迷醉,迎了上去,嗫嚅了几声,想要说些什么话,蒂蜜罗娜看见他却脸色微变,“哼”了一声,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半分都不肯理会,徒留下一阵胭脂香气,迷蒙仿如远方的一场梦!

PS:

阿蒂终于出场了!果然,写女方的戏比写权谋戏顺手多了!真高兴!匈奴戏还有1-2章结束,终于可以转回大汉了~!

三二一:劝兄

隆冬北风呼号,雄驼草原上覆盖着层层霜雪,一层又一层的帐篷穹顶被飞雪渐渐覆盖成白色。在雄渠最大的王帐中,烛火通明,一身黑色裘袍的左谷蠡王渠鸻坐在首座上,神情慵懒,姿态随意。

自王庭风波之后,渠鸻回到雄渠部,雄渠便雄兵林立,严阵以待各种从王庭而来的风霜。

炉火在地灶中熊熊燃烧,发出“啪”的声音,渠鸻将温热的酒液一饮而尽,帐外匈奴童仆进来禀报,“大王,王庭那边来人了。”

“不见。”渠鸻扬声,带着不耐烦的意味。

“……是阿蒂居次。”

渠鸻猛的怔住。

王帐的帘蔓被从外面掀开,披着一身雪白大氅的蒂蜜罗娜走了进来,仿佛从严冬走入初春,光灿满面,双手折叠交叉于胸前,微微折腰,风姿款款,“哥哥!”

匈奴奴仆们端上温热的酒水食物,兄妹二人在帐中相对而坐。阔别多年,彼此都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模样。

蒂蜜罗娜笑盈盈开口,“哥哥,你前些年南征北战,落得个风湿腿的毛病,每到隆冬雪季就要好好保养,这些日子还好吧?”

渠鸻微笑,“还好。”

“那就好。”蒂蜜罗娜声音欢欣,提起案上的白玉鸡首壶,将渠鸻面前的酒盏倒满,复又重新放下,

“单于惩治了杜康哈,将杜康哈的人头悬挂在王庭的旗杆上,如今丁零部已经由杜康哈的侄子索罗继承了族长之位。”

渠鸻的心微沉。

蒂蜜罗娜这样说,虽是表明自己王庭被算计之仇已报,向自己示好。但更重要的是表达了她的立场,为冒顿走着一趟做说客。他听着妹妹笑盈盈的话语,只觉得满口的酒香都变的不是滋味。顿了顿,一口将酒盏中的烈酒饮下。方抬头问道,

“阿蒂,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蒂蜜罗娜面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微微一僵,垂下眼眸,凝了一会儿,方幽幽道,“那要看怎么看了。我现在求仁得仁,自己倒觉得很好。”

渠鸻“啪”的一声拍案而起,“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阿蒂,哥哥不是聋子。也不是傻子。这些年,单于日日留连在旁的阏氏帐中,去你的帐中的时候少而又少。雄渠部的人都在为你打抱不平,你倒自己说过的不错。咱们雄渠部千娇万宠的小居次,不是让他冒顿娶过去当摆设的。”他情绪激愤,忽的灵光一闪,一股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迅速攫住自己的心,止也止不住,盯着蒂蜜罗娜,声音微缓,带着幽幽蛊惑,

“阿蒂。若我日后成了匈奴单于,你虽做不成大阏氏,却也是单于的胞妹。尊荣绝不会下于此时。你不高兴么?”

蒂蜜罗娜猛的扬声,“不高兴。”

“哦?”渠鸻重新坐下来,身体后仰,声音有些发凉,“我以为我们兄妹情深。难道我们二十多年兄妹情分,还比不过你和冒顿?”

蒂蜜罗娜心中一急。急急站起来,身子探向前方,“哥哥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和冒顿夫妇不过是面上的情意,如何比的上我们兄妹之间感情深厚?什么人在我心中都是抵不过哥哥的?”

“那你为何只帮着冒顿?”

“我不是帮着冒顿,我是念着整个匈奴。”

蒂蜜罗娜定了定神,扬声解释道,

“哥哥,匈奴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今这般强盛光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匈奴人的骄傲。但如果我们能清醒一点,就会知道,匈奴已经到了它强盛的顶点了,此后只会开始走下坡路。”

她在帐中缓缓走了几步,条理清晰的讲下去,

“匈奴与汉交接,自来两国对垒,势力无非是此消彼长。中原汉人在秦代军势盛于一时,大将蒙恬率军攻伐草原,匈奴难以撄其锋芒。其后秦失其鹿,中原楚汉争天下,无暇顾草原,咱们便抓住这个机会,一点点茁壮强大起来,这才有了平城一战中对汉高帝刘邦的大胜。但匈奴发展在冒顿铁骑之下已到极盛,中原却地大物博,底蕴深厚,只是在之前的楚汉之争中消耗了太多的国力。如今,大汉两代君臣休养生息,已经渐渐缓过气来,实力上升。长此趋势下去,说不定很快就会赶上匈奴。

咱们匈奴,冒顿一代雄主,逝去之后,稽粥实力胆略俱都不足,哥哥若联合其他匈奴部落,与稽粥夺权,未必不能赢得最后的胜利。可是你与稽粥相争,损毁的到底是匈奴的整体实力。匈奴若降,则便再也敌不过一旁旭日升天的大汉。待到汉朝挥兵进入大漠,匈奴很有可能败北,拱手将河南大片草场让出去,甚至连漠南都可能保不住,到时候,哥哥也会成为匈奴的罪人,后世千年,煌煌记史,难道哥哥你希望日后在上面看到,‘匈奴衰败始于左谷蠡王渠鸻与王子稽粥夺权’的说法么?”

蒂蜜罗娜煌煌巨言,震在耳边,渠鸻听的轰隆发聩。世上每一个男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渠鸻这些年的野心被对冒顿的臣服压下,如今冒顿已老,稽粥和自己也已撕破脸,虽退缩于雄渠一隅,却时刻有倾覆之险,倒不如拼命搏一回,输了不过是身葬草原,若是赢了,便可赢得一个辉煌未来。对于当下汉匈两国之间的态势,他自认也想的透彻,却并未如蒂蜜罗娜一样从时间维度统筹,如今听的蒂蜜罗娜这么说,虽是觉得有一定道理,但若要自己为了这些大道理放弃近在咫尺的机会和尊荣,却终究是不那么心甘的,于是冷笑道,

“哦?所以阿蒂也觉得哥哥反对这次对汉作战错了?”

“不,”蒂蜜罗娜摇头,信势十足道,“恰恰相反,我认为哥哥说的是正确的。若单于这次执意对汉作战,有很大可能不能实现愿望。”

“那你为何不劝着冒顿?”

蒂蜜罗娜垂下长长的眼睑,“因为我觉得,匈奴需要这样一场战争,来真正认识汉朝。”

“哥哥,你知道么?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有强盛如匈奴,有清健如汉初。如今汉朝休养生息不过十余年,虽然缓过了一口元气,但远没有到达强盛的顶点。可匈奴人还停在平城之战的辉煌之中。哥哥你在王帐之中说的都是对的,但匈奴上下各部,却没有一个放在心上。这样的现状实在是太不妙了!”

“哥哥,我们降生在这个年代,幸甚有此匈奴,不幸遇彼强汉,匈奴虽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第一个高峰,但与此同时,和他为邻的汉朝也正孕育着蓬勃的活力。这个初生的民族是这般的具有内在向上活力,历经了几次动乱,却没有伤到大筋骨,依旧在向上发展。而这一点,匈奴人却居然没有几个能真正认识到。如今,咱们需要一场真真切切的大战,让匈奴人真正认识汉族人。只有真正认识了,才能够正确对待,才能够在剩下的日子调整心态,奋发补救,为此,哪怕付出一场战争的代价,也是值得!”

渠鸻心思纷乱,垂下眼眸,不知所想,忽的冷笑道,

“阿蒂,你素来聪慧,目光远大,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哥哥我已经与单于父子撕破脸,若是此时静止不发,待到冒顿结束汉匈大战,腾出手来,想要对付哥哥,哥哥说不定会战败身亡?你如今身为大阏氏,除了那些锦上添花的功绩,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你是须卜家的女儿,雄渠部最珍贵的居次。若是哥哥败了,你还想坐稳这个大阏氏的位置么?”

蒂蜜罗娜一扬螺首,“哥哥胡说。你怎么会败?哥哥坐拥雄渠一部,势力强于一方,便是单于想要明刀明枪的动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她下巴微微一扬,

“单于此次作战必定受挫,之后返回草原,定不会再有对付你的心思。”

渠鸻呵呵一笑,大口饮尽盏中酒。今日与蒂蜜罗娜一谈,只觉心旌动荡,虽然不得不承认蒂蜜罗娜所言有理,不得不放弃,但想到自己万丈雄心,付诸流水,便是素来心胸阔达,终究有些郁郁,饶是蒂蜜罗娜惯来是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依旧不由自主的迁怒了一些,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阿蒂,你聪明太过锐利外露,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觉得硌的慌,何况于旁的男人呢?”

蒂蜜罗娜面色刹那间变的惨白,挺直了胸膛,勉强笑道,“哥哥胡说些什么呢?阿蒂不要听。”局促的张望了张望,

“不早了,阿蒂先走了!”跌跌撞撞的奔出帐子。

三二二:汉心

六神铜镜中照耀出如春花一样的容色,眉如画柳,眼似春风。

一朵胭脂花微微摇落,

蒂蜜罗娜低头捻起胭脂,看着铜镜中自己鲜妍的容颜,微微失神。

身体是那样的诚实,绽放出美丽的花朵。越是名贵的鲜花越是娇贵,需要护花人精心培养浇灌。她还这样年轻,这样美艳,帐中男人的脚步就已经凭的稀少。两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流下来,这样的日子,她还需要煎熬多久?

身后传来女婢杂乱问好的声音,蒂蜜罗娜迅速收起了所有的情绪,回过头来,望着掀帘进帐的冒顿,面上扬起艳如芙蕖的笑容,“单于回来了?”

冒顿点了点头,盯着蒂蜜罗娜,“阿蒂,雄渠一行如何?”

“幸不辱命!”

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色彩,冒顿握住蒂蜜罗娜的柔荑,笑着道,“阿蒂,你一心为我,我心里都知道,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蒂蜜罗娜面上笑盈盈的,看不出一丝破绽,“瞧单于说的,我想要的东西,单于都已经给我了。没什么不足的!”

一轮红日高高悬挂在天空,投射下暖煦的阳光。草原冬日严寒,难得如今日这样暖洋洋的,牧民们脸上扬着欢快的笑意,从帐篷中出来,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熏风。

侍女朵娜在前面引路,恭敬道,“阿蒂阏氏,前面就是宁阏氏的帐篷了!”

蒂蜜罗娜点了点头,继续向王帐东北方前行。

匈奴女仆恭敬的掀起面前的帐帘,蒂蜜罗娜微微垂头,走进了刘撷的帐篷。

乍一进,便觉得帐中光线一暗,错金牛油灯照耀出晕黄色的光芒,长长的朱红毛毡毯华丽奢香。绮暖温春。宁阏氏刘撷坐在帐中北侧的坐榻上,一身红色大氅,领口的貂毛丰盛,映衬的容颜如芍药花一样艳丽。傲然一笑,点了点头,招呼道,“阿蒂阏氏,”眼角流光之中尽是雍容之意。

“宁阏氏。”蒂蜜罗娜亦矜持的点了点头。

“我们好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是啊,”刘撷亦淡淡一笑,“我们的确好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

早年之时。自己刚刚来到匈奴,蒂蜜罗娜亦是初嫁冒顿,成为尊贵的大阏氏。彼此相见之时。还能够停下脚步说几句话。后来,第二次汉匈之战中,渠鸻从汉境归来,盛世如日中天,冒顿便扶持起了汉室出身的刘撷与蒂蜜罗娜分庭抗礼。二人在王庭之中隐隐有相互对立之势。从此之后,二人便有意识的相互避免见面,便是遇见了,也会默契的避开。

事实上,蒂蜜罗娜从未将刘撷看在眼中。

她有着骄傲的本钱:她是匈奴大族须卜家的贵女,自入主王庭后。创文字,兴铸造,在匈奴人之中威信极高。又有一个手握重权英勇善战的哥哥,根基深厚;相反,宁阏氏刘撷虽空有一个大汉公主的名头,却独身一人流落在异域,除了依靠单于的宠爱。别无任何依恃。便是这份宠爱,也是冒顿为了钳制自己而刻意给的。

在此之前。她也从不认为,刘撷在匈奴,能够掀起什么风浪。

直到了此刻,她方明白,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真正被完全忽视的。而一个女子能够为故国做的,永远超乎你的想象之外。

吴王濞遣使前来匈奴求援,冒顿立意参战,已然集齐了各部人马,只因忌惮左谷蠡王渠鸻,不得不停滞住南下的脚步,让大部人马空耗。蒂蜜罗娜前往雄渠,与渠鸻达成协议。之后查询当日大宴之事,生了疑心,暗中命人细细查访,这才知道,这件影响了匈奴历史进程的大事之间,竟暗含了和亲阏氏刘撷的手笔。这些年来,渠鸻与刘撷私下里借饮酒之事,一直有所来往,而渠鸻之前起了篡权之心,也有刘撷一直劝谏的缘故。刘撷为了故国,离间渠鸻和冒顿,希望雄渠部谋反,与王庭两败俱伤,的一番努力,虽未彻底成功,却将匈奴伐汉的进程生生的拖后了大半个月,也算是足堪告慰了!

蒂蜜罗娜微微一笑,“你近年来所有做的事情,莫扎已经全部招了。自阏氏从汉地和亲而来,阿蒂本以为,阏氏的心志就在这匈奴王庭之中了!却没有想到,你的志向倒是颇为远大。阿蒂实不明白,你虽出身汉族,与如今的汉朝皇帝是堂兄妹,但他对你并无手足之情,当年和亲,拿了你顶他心爱的皇后,致使你远离家国故土,和亲匈奴草原,可谓非恩实仇,你……”

“值得么?”

“值不值得,我自心知。”刘撷仰着下颔,骄傲道,

“我出生大汉,我的父母生育我,大汉山水养我成长,我的血脉里刻着汉之家族的骄傲光荣,便是远离,我的魂魄依旧留在故土。如今失败,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便是现在立时死了,头也要朝着大汉方向。”

她回过头来,望着蒂蜜罗娜,姿态嫣然,“大阏氏此次前来,是来给我定罪的么?”

蒂蜜罗娜低下头,微微一笑,“宁阏氏的事情,单于已经全部交由我处理。”她转过身,在帐中行走了几步,

“说起来,我也不得不佩服你,我阿兄是匈奴的好汉子,心思恒定,你能够让他看重,进而说动的了他,也算是有好本事了!”

“好说,好说。”刘撷淡淡一笑,美丽的眼睛中闪着戏谑的光彩,

“说起来,我虽不论目的如何,但之前向左谷蠡王告密,总算也是救了左谷蠡王一条命。阏氏身为左谷蠡王的妹妹,不记着我的恩情,反而上门兴师问罪。实在倒是让我不解!”

蒂蜜罗娜面上凝着微笑,“宁阏氏对哥哥的救命之恩,阿蒂自然记得。阿蒂不仅是左谷蠡王的妹妹,也是匈奴大阏氏,掌管王庭琐事。之前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哥哥得宁阏氏示警。不仅令阿蒂保住了哥哥,也令匈奴不至于折损一员大将。不仅是对我,便是对单于也是有恩情的。只是宁阏氏身在匈奴,却一直心怀大汉,这却实在不是单于和我能容忍的了!”

阿蒂面上笑意盈盈,措辞端雅无赖,刘撷听的一噎,竟没法子答话。心中有气,冷笑道,“原来大阏氏竟是这般会说话。我身为汉人。为着故国谋划,本是理所当然。我却不能理解阿蒂阏氏你,左谷蠡王最是疼爱于你。雄渠部亦是一直捧着你。到最后,阿蒂阏氏却为了在单于面前卖乖讨好,亲自去劝你哥哥让步,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她淡淡一笑。目光中透出怨毒之意,

“若有朝一日,左谷蠡王被单于迫害,最后身亡。阿蒂阏氏可千万要记得,是你亲手把你哥哥给推上了这条死路的!”

“这些就不劳你费心了!”蒂蜜罗娜挺直了背脊。

“咯,咯。咯,”刘撷将身子往后仰,大笑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停下来,板着脸问道,“大阏氏这是要处死我么?”

“不。”蒂蜜罗娜摇头,笑盈盈道,

“你毕竟是大汉的公主。是汉匈两国友谊的象征,单于和我都不会处死你。”她抬头看了看帐篷。“从今以后,你就待在这儿,不要再出去了吧!”

原来是软禁么!

刘撷心中一片空茫,有些松了口气,也有些怅然,抱着肘点了点头,“也好,匈奴的风实在是太冷了,吹的到人的骨子里去,倒不如留在这儿,骨子也暖和一些。”

蒂蜜罗娜顿了顿,

“离离居次毕竟是单于的亲生居次,如今年纪已经也不小了,可以搬出去了!待会儿,会有人把离离居次的东西搬走。”

刘撷淡然的神色陡然被打破,“不要抢我的离离。”

她瘫倒在地上,仓惶扯住了蒂蜜罗娜的衣裾,神色软弱惶然,“大阏氏,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离离了。求求你,把她留给我吧!”

“宁阏氏这话是怎么说的?”蒂蜜罗娜淡然而笑,“离离是单于的亲生女儿,单于怎么都不会亏待她的,你又何必做出如此模样?”

刘撷跪坐在地上,自知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抬起头,冰冷冷的笑了。

蒂蜜罗娜出了帐子,明亮的阳光刺的她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她伸手挡住眼帘,抬头看向天空,冬日的天空分外明净辽阔,白云像奔马一样在天空中奔跑,如同永不停息的流水。

美丽的离离从远处奔了过来,“阿布,阿布。”面上神情焦急。

见到蒂蜜罗娜,她止住脚步,朝着蒂蜜罗娜行礼,“大阏氏。”

“我阿布怎么样了?我想进去看看她。”

“离离,”蒂蜜罗娜张口唤住了她,“你阿布有一点事,你不要进去打扰她。单于吩咐了,让你搬到王帐西边去,你去收拾下东西,一会儿就过去吧。”

离离面上的神情猛然一变,诧异、惊惶、哀伤、不服的情绪在她脸上交替闪过,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替刘撷求情,然而终究是害怕蒂蜜罗娜,最终没有说出话来。

“是,”她低低应道,面色黯然。“我这就去收拾。”

蒂蜜罗娜缓缓向前走着,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信念十分坚定,为了自己的信念,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这些年她又是否真的快乐呢,这一刻,站在宁阏氏华丽的帐篷帘下,她也不禁惘然了!

“离离搬出来了?”冒顿解着腰间的黄金具带,问道。

“是。”蒂蜜罗娜嫣然答道。

“那就好,”冒顿点了点头,在柔软的坐榻上坐下,“听闻你哥哥在雄渠的女人混乱不堪,到如今也没有一个真正能当家的。我思量着,离离如今也大了,可以嫁人了。将她许给渠鸻做阏氏,如何?”

这个消息石破天惊。蒂蜜罗娜被惊的睁大眼睛,“单于,你怎么想起这个主意?”她难得的结巴起来,

“可是哥哥,比离离要大,要大二十多岁呀?”

“那又如何?”冒顿十分不以为然,“女人就是要英雄来配。便是你我,不也是相差二三十年么?”

蒂蜜罗娜骤然沉默下来。

渠鸻对静阏氏的倾慕,她一直觉得冒顿是知情的。如今,冒顿将静阏氏留下的女儿——离离许配给渠鸻,是不是也是一种隐晦的手段,用来安抚如今势力偏强一方动荡不安的渠鸻呢?

过了一会儿,她方勉强一笑道,“单于对于雄渠和哥哥的厚爱,阿蒂心领了。如此,阿蒂便替哥哥谢过单于了!”

***************

草原空阔无际,北风吹折,将枯直的草根吹的直往南刮。刀枪鲜明的匈奴人骑在马上,等待着最后的出征。大大的旗帜在风中被吹的笔直,王庭军容盛大,抬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

冒顿一身戎装,坐在最前方马背上,挥手道,“出发。”

二十万匈奴人在马背上齐声应道,“诺。”

PS:

嗷嗷嗷,匈奴情节这段终于差不多完了。喜-大-普-奔!下一章回到汉朝。嗯哼哼,阿嫣童鞋也快要出场了!

三二三:代殇

吕后去世第二年,冒顿单于亲率二十万大军大举进犯汉地。后世,史家以汉孝惠年间高后吕雉亡故及匈奴大举犯汉二事作为惠帝中后期的分界线,将惠帝之后的执政年代以后元纪年。

后元元年春,塞北草原依旧冰天雪地,南风江吴大地却已经迎来了今年的第一缕春风。

“大帅,”汉朝斥候兵从飞奔的马上跃下,朝着幕府中的周勃单膝跪下,拱手禀报,“前方发现了吴王濞的踪迹。”

“好!”周勃拍案而起,一身戎甲在阳光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弟兄们,咱们一鼓作气上前活捉了逆王刘濞,这一次的大战便算是能结束了。”

帐下大汉车骑、材官轰然应“诺”。声音气震霄汉。

吴国与汉军之前一次作战,吴军败北,吴王刘濞带着一行残兵在吴地山丘之间逃窜,掩藏踪迹。行到一处山涧,忽觉前方鸟虫声销匿,马蹄敲击着地面,发出阵阵声响,在前方山谷合围,静止不发,虎视眈眈。

“副将,”刘濞毫不犹豫发布命令,“潜出查看四周动静。”

满面血迹风霜的副将拱手应“诺”,策马离去,过了大半刻反转,拱手,面上带着灰败神色,“大王,汉朝大军已经将我们重重包围。咱们……”

逃不出去了!

吴王刘濞回头相望,时值初春,春风解冻,溪水沿着山石向下流去,发出潺潺声响。岸边柳树吐出第一丝鹅黄色,大江南北一片生机勃勃,自己却已然走到了穷途末路。惨然一笑,“终究是时不予我!”蓦的拔出腰间宝剑,横于颈项,狠狠一割。

鲜红的血液一蓬扬起。

二月春风吹彻长安。吴王刘濞伏诛的消息传回,朝中上下百官俱都面带喜色,未央宫一片花红柳绿,椒房殿廊下的鸟儿在笼中跳跃,婉转啼啾着动人的音调。

大汉金尊玉贵的皇太子殿下一身大红衣裳,发丝剃的干净,只留头顶一撮乌黑的头发,颈项间戴着一个长命锁,指着殿外雀跃啼叫的鸟笼叫着,“鸟儿。鸟儿。”

张嫣将刘颐抱在怀中,用俏鼻抵了抵刘颐粉嫩嫩的小鼻尖,笑盈盈道。“是八哥鸟儿。”

刘颐黑乌乌的眼睛儿略微转了一转,随着阿娘念道,“八哥鸟儿。”

皇太子刘颐如今已经叫三岁了,张嫣将他带在身边,闲暇之间启蒙。不过是教导身边物什,认识几个最简单的字罢了!忽听得殿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张嫣抱着刘颐回过头来,见刘盈从殿外急急进来,唤道,“阿嫣。”

“吴地传来消息,刘濞伏诛了!”

张嫣猛的一怔,“真的?”

虽然一直以来自信吴地只是小患。只要大汉大军出动,很快就能够消弭。但这些日子到底悬着心,如今刘濞伏诛,代表着江南战事终于落下大幕,虽然可能还余一些小乱。但已无大碍。

刘颐看见父亲,眼睛一亮。从母亲怀中伸出手来,喊着,“阿翁,抱。”声音清脆嘹亮。

刘盈看见爱子,心便软了,“哎,阿翁的乖桐子。”从妻子怀中接过刘颐,笑盈盈的抱在怀中。

殿外阳光明媚,洒在殿堂之上,一片温暖。张嫣笑盈盈的看着面前亲密的父子,忽觉十分圆满。这一生,有着彼此深爱的夫君,活泼可爱的桐子,还有此时在另外殿堂中随傅姆读书习字的好好,似乎已经别无所求。

“你可别宠坏了桐子。”张嫣嫣然,“他可是要继承家业的,可不能被宠的立不起来。”

“桐子还小呢。”刘盈不以为然,到底将桐子交给了温娘,“带太子下去吧。”

温娘抱着刘颐屈膝,“诺。”静静退下。

“吴王伏诛,也算是解了陛下的一桩心事。”张嫣倚在刘盈怀中,“只可惜,”面色转为黯然,“于归的阿娘已经是不在了!”

吴王刘濞谋反的消息传到北地,吴国翁主刘留心愧圣恩,绝食水四日,夫君幼子苦劝无果,虚弱而亡。张嫣与刘留少年相识,当年心灰意冷之际,也曾归隐北地,受过刘留一段时间的照拂,如今听得刘留这般结局,不免滴下几滴泪来。

刘盈默然了片刻,面上神色亦灰暗“留娘着实太痴了!”

说起来,吴王刘濞谋反虽着实可恨,但他禀性温厚,本不必迁怒到刘留身上。但刘留毕竟是逆臣刘濞的胞妹,心中自有信念,决意赴死,以他的君王立场,却亦不可能明文抚慰,以安刘留之心。否则,又让前线为平息吴乱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如何看?

月半前收到雁门都尉张偕报妻病亡的消息,不免默然,唯能叹息一二声而已。

“留娘宁愿赴死,心中放不下的唯有张偕及其子于归。我想着,给张于归封一个虚爵,也算是抚慰留娘在天之灵了吧!”

张嫣替刘留闪过一丝喜色,嫣然道,“陛下仁厚,吴国翁主若是知道了,一定感激不已!”

大汉长安春光明媚,塞北草原上却风雨冰冷。吴军败亡的消息在长安略顿了一顿,继续向北传播,河西走廊中,冒顿单于驻扎的行军王帐明亮威武,吴使吴丰立在帐中,大惊失色,

“怎么会这般?”

吴王刘濞反汉,他一心立功,争取了前往匈奴联合冒顿的使命。如今冒顿单于率领大军从草原出发,尚行到半路,吴军却已经败亡,他又该何去何从?

冒顿一阵心烦,挥手道,“赶紧滚。”

帐中亲兵应声上来。军中之前念着吴国,对吴丰这个使者倒还有几分看重。如今吴军败亡,吴丰在他们眼中便如一个死人一般,随意扯着面如死灰的吴丰,从帐中拖了出去。

行军王帐中一片安静。

两军之势瞬息万变,若是匈奴能够早上一个月出兵,兵压汉廷北境,可与南方的吴军成呼应之势。北方边防空虚。匈奴直指而入,可迅速杀进汉朝腹心。且吴地得了匈奴支援,也可略缓压力,说不定能够挣出一丝生机。如今,因着王庭大宴一事,冒顿需要先处理匈奴内部之事,耽搁了一个月时间,竟致得天大良机转瞬即逝,吴地覆灭后,汉廷得以腾出手来。回援北地,专心致志对南下的匈奴。若再想取得开声之时辉煌战果,便比之前难上不少。

冒顿思虑前后。不由顿足,拍击王座负手,恨声道,“刘撷误我!”

“单于,”大当户肖沉觑着冒顿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道,“如今吴军已经战败,先前思虑的两军分击合围之势已经不成。咱们要不要……”

撤军回王庭算了?

冒顿鹰眸一凝,射出寒意。如今匈奴诸军从王庭出发,其势已成,若是到了半道却因吴地覆亡而半途而废。打道回府。自己又还有什么脸面?且当日左谷蠡王渠鸻一意反对攻汉,是冒顿全力坚持,方有了这次大军之行。若此时退回去。岂非承认了自己当日决策错误,不如渠鸻英明。

冒顿冷笑一声,“我心中自有主意。令各部人马停驻歇息,明日一早,各部裨王在王帐中会和。共商大事。”

第二日雨过天晴,雪亮的阳光照射在营地上。一片温煦。匈奴各部裨王齐聚王帐,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冒顿坐在上首,听着众人的话语,微微一笑,

“好了,”他挥了挥手,

王帐之中顷刻安静下来。众人都仰头,看着王座上的冒顿。

冒顿起身在台上走了几步,微微一笑,“草原上的好汉子,时时刻刻眼睛都像狼一样盯着南边的汉朝。”

各部裨王仰头大笑,沉闷之势顿时一震。

冒顿的声音继续响在王帐里。“汉人有粮食,有丝绸,有女人,咱们便去抢。抢到便是咱们的。匈奴人个个马上出生,马上成长,天生便是能征善战的好汉子。汉朝有吴王作乱,咱们要打,没了吴军帮忙,咱们就打不动了么?草原上没有孬的匈奴汉子!”

坚昆王欧肎拱手笑道,“单于说的咱们都服气,只是如今这个状况,咱们该怎么办呢?”

冒顿一幅胸有成竹,“我自有主意。”

他挥了挥手,便有四个匈奴亲兵上前,展开一幅巨大的羊皮地图。

冒顿回过头来,“今次匈奴大军兵分三路,中路由我亲自率领。”转过身,用手在地图上指点,“今次要攻入的地方,”手指在地图上落定,

“是这!”

匈奴众王看见他手指的地方,面露诧异,转瞬间变为惊叹赞服,拱手轰然道,“单于英明!”

后元元年春三月,汉代地受匈奴入侵。

匈奴与汉地边境漫长,往年匈奴大举犯汉,大多从西路云中、五原一代入寇,东路代地二十年来,只偶尔见匈奴零星抢掠,从未遭受过匈奴大股军力袭击。大汉虽在代地设藩国,以皇子为亲王,阀戍边境,拥卫中心汉廷。郡**亦年年补充军备,操练待战,但人数有限,亦缺乏实战。此次匈奴冒顿单于亲率大军压境,代**登上望楼,远望匈奴军容,见匈奴大军连成一片,黑压压的,强盛至极。不由心魂皆畏。

消息传到代都晋阳,代王刘恒拔出腰间长剑,一身戎装立于王府堂上,森然吩咐,“凡我代**民,俱随本王迎击匈奴。”

王府兵为代王勇武所激,轰然应诺,气势如虹。

代王刘恒提着长剑回到王府后院,代地女眷聚于正堂,想着代地即将到来的悲惨场面,俱都落泪。宠姬窦氏流着眼泪跪在地上,扯着刘恒的裳裾,“大王,匈奴势大,你就随我们避到洛阳去吧,陛下仁慈,必不会怪罪你的。”

“避?”刘恒望着手中宝剑雪亮的刀锋,苍凉一笑,“当年先帝封次兄刘仲为代王,镇守代地,匈奴大军来攻,二伯仲恐惧星夜弃代地奔回洛阳,上大怒,黜其代王之位。贬为合阳侯。如今大敌当前,我能够先把母后和你们母子送回洛阳,已经是徇了私情了!”他抬头,目光中露出毅然色彩,

“我刘恒乃刘氏子孙,虽没什么本事,却好歹也是堂正封的代王。总有自己的骄傲和骨气,绝不至于这般耻辱。”

“好。”薄太后一拄手中拐杖,大声赞道,“这方是大汉代王该有的模样!阿娘以有你这样一个英雄儿子。为荣!”

她回过头,望着堂下站着的几个孩子,放柔了声音。“阿启,嫖儿,来向你们的父王道个别吧!”

垂髫童子们低着头上前,向着刘恒跪下来,参差唤道。“阿翁。”幼带童稚茫然。

刘恒看着形容尚稚弱的子女,心中充满了伤感,嘱咐道,“嫖儿,阿翁日后若不在了,你身为长姐。要好好照顾弟妹。”

大翁主刘嫖哭泣着应承道,“阿翁放心,嫖儿记下了。”

刘恒的目光凝视在长子刘启身上。顿了一会儿,“启儿,你过来。”

刘启走到刘恒面前,低头跪伏于地,听着刘恒教诲。

“你是父王长子,日后代王府就由你承担。父王此去。会为你们挣出一个好名声来。你们日后定要相守扶助,方不负为父今日一片苦心。”

“父王,”刘启哭泣道,“你放心吧!”

老母美姬幼子,俱是心头所重,刘恒忍痛作别,

“窦姬,我若不在,你身为我的姬妾,当好好侍奉母后,教育启儿、武儿,可知道了?”

窦姬掩去脸颊上的泪珠,柔声道,“妾知道了!”

“母后,我如此去不回,你还有孙子。杜氏王妃及子早逝,窦姬乃我所余二子生母,我如不幸,你可立窦姬为代王后,共同辅佐启儿。皇兄仁厚,我若为国捐躯,他定会厚待我的子嗣,你有启儿做依靠,依旧可以过金尊玉贵的生活。

“恒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薄太后撕心裂肺的哭泣,“你乃我亲生骨肉,难道我生你养你一场,只是为了搏一场富贵么?”

刘恒将老母幼子一把推出去,转过身,“走吧!”不再回头看一眼。

后元元年春三月,代王刘恒于延陵苍狼山迎战匈奴大军。双方激战三日,代**重溃,巨创匈奴大军,代王刘恒亡。

冒顿立在战场后方,观看着战场上的惨烈,微觉震撼,“想不到,这个年轻的汉朝诸侯王竟有这般血性!”他素觉汉人羸弱,不想竟能如此苦战,令匈奴大军付出不小代价。

蒂蜜罗娜俏生生立于冒顿身边,战场的风扬起她鬓边的编发,轮廓犹如一道剪影,细腻寥远。漫天的战争烟尘遮掩在她的脸上,神情惘然。

以仁义闻名的大汉代王在苍狼山前马革裹尸,在遥远的长安,汉惠帝依旧好好的端坐在大汉未央宫宝座之上,锦绣灿烂的大汉江山展铺在他的脚下。

记忆中的历史行到此时,早已翻覆的不成模样!

蒂蜜罗娜回过神来,微微抬头,朝着冒顿单于宛然微笑,“这代王再有血性,又怎及的上单于骁勇无双,征伐天下?”

这是她的英雄。此生,她愿匍匐在他的脚下,辅助他创造出匈奴盛世巅峰。要匈奴民族为世界所铭记,要千百万年后,后世之人提起匈奴,依旧会神往此时匈奴的马上英姿,从故纸堆文卷中考证出这个时代的辉煌!

冒顿在骏马上哈哈大笑,“蒂蜜罗娜,你真真是我心头的那一个。永远说到我的心中去。”

王帐亲兵上前禀报,“单于,代王的尸身如何处置?”

冒顿喟叹一声,“到底是个英雄,厚葬了吧!”

ps:

咳,剧情需要,安排了这段情节。有点心虚呢史上,匈奴也有大举入侵代地的时候。如果代王刘恒不曾入主长安,成为大汉皇帝的话,想来,他是应该留在代地,迎击匈奴的吧!安排这样的结局,看着够惨烈,但也足够英雄!英雄总是值得敬佩的!蒂蜜罗娜是我笔下争议最大的人物,也是一个典型人物。因为足够特别,所以我写她写的很high。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挺喜欢她的。她的思维自成一套系统,这个系统不一定正确,但她一辈子坚持这个系统,走不出来。行文至此,已经彻底将近尾声,很多人物都有了结局。蒂蜜罗娜也将有她的结局。满意也好,失望也罢,这是她自己的选择。ps:这章阿嫣有出场哦!o(n_n)o~!!!

三二四:御征

代王恒没于苍狼山一役之事,以迅速的速度传回关中,整个长安城一时为之失声。

未央前殿宏大宽阔,坐落在未央宫高台之上,檐宇高翘,犹如展翅的雄鹰,气势雄浑欲发。这里是大汉帝国的心脏,每一日,各地重大消息由信使传递汇入前殿,关于帝国命运的决策亦在此处做出,拟出谕旨,由中黄门在未央北阙宣读,并交由信使发布全国各地。此时,刘盈“砰”的一声踹翻玄漆御案,淋淋洒洒的东西洒了下来,落了一地,宽广的玄色衣袖带起了一阵风势,望着展袂伏在廷中的臣子,

“代王恒死战于苍狼山。你们这些人,一个个提起匈奴,只会劝着朕忍让,只会说匈奴势大强悍,不可轻易与之为敌。恒乃高帝子孙,天潢贵胄,尚且有胆气与匈奴决一死战,最后兵器粮草尽没而亡,难道朕朝中有这么多铁血悍将,就没有敢与匈奴一战雪耻的决心么?”

前殿外的宽广雪白的大廷上,大汉文武百官伏在地上,被皇帝的言语激的面上涨的血红,展袖匍匐在地,将额头扣在地面上,俱都道,“臣等愿与匈奴决一死战。”

“好。”刘盈精神一振,“这方是大汉臣子应有的样子。”

皇帝的声音在前殿上扬起,“传朕旨意,朕欲御驾亲征,亲自督促将士作战。命左丞相周勃为大将,率大军赶往代地迎击匈奴。命巴蜀、汉中材官赶往太原,命雁门、关中车骑迅速支援。上下共同迎敌,务要将匈奴驱逐国门之外!”声音传的宏远。

长安城蓝天高远,未央宫春风明媚,一只乌黑的燕子从柳枝飞下,抄起沧池的水,又迅捷的飞了开去。张皇后一身深青色的翟衣,脚踏青雀木屐。匆匆穿过两宫之间的长巷,前殿檐廊帷纱轻扬,半掩半映她的侧影。

“陛下,”

张嫣踏入宣室殿,急急问道,“你已经决定要前往代地了么?”

刘盈抬起头来,看着立在殿门处的妻子。她的面上还带着急速行走而染上的红晕,微微喘息。美的惊人,亦灵动的惊人。岁月当真厚待于张嫣,少女时代的娇憨在她身上渐渐退去,却又增添了缕缕清韵,一如当年纯美。

“阿嫣,”刘盈对着妻子,儿女情意的旖旎是他所珍重,但家国的深恨亦一直在他心中,他留恋娇妻稚子。但生命之中总有一些事情,是你必须承担的。

“我必须去。”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这是我的职责。——我是大汉的皇帝,有责任保护我的子民不受外族侵扰所苦。”凤目之中闪过一丝毅然色彩,“为了有朝一日我故去,我不能让匈奴再递那样一份国书,羞辱你,羞辱桐子,我也必须去打赢这次大战。”

张嫣勉强扬起笑意,“我知道。我知道陛下你的职责;我也知道为了这一次与匈奴真刀真枪的对仗。大汉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如今形势至此。大战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抬起头,大大的杏核眼看着刘盈,“我是你的妻子,我会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可我,”水光在杏核眼中凝住,猛的坠落。

“可是我会担心,我很担心……”

大抵,人是越大越倾向安定,害怕离别。少年的时候,她希望他出去搏击风雨,建功立业;如今,他已经是她的夫君,他们之间有了桐子。好好,她却只希望他一直平平安安。不要再经历什么风雨。

张嫣眼泪纷纷落下,忽觉得身子一暖,被丈夫抱在怀中,迷蒙抬起头,拇指的温度在脸颊上流连,刘盈怜惜的拭去她的泪滴,在她耳边安慰喟叹,“傻孩子,别哭了。为了你,我会珍重自己,平安归来。”

……

关中百姓的骨子里有着强烈的血性,只是楚汉多年来的战争令人们暂时疲敝,如今,二十年的休养生息积蓄了大汉的国力,对常常劫掠凌压汉境的匈奴早而不满至极,代王刘恒的战亡更是令大汉上下群情激奋,一时间,大汉朝中上下同气连枝,迅速进入作战状态,各种战备统筹安排工作高速运转。

乙卯,大将军周勃率军赶到代地。

辛巳,皇帝刘盈率大军从长安出发。

宣室殿中,一身戎装的郎卫立于殿下,中黄门禀声敛气,恭候皇帝。刘盈立于殿上,张嫣侍立一旁,亲手替刘盈披上战甲。

三十三岁的皇帝身体保养的极好,穿上戎装颇为英俊。当最后一片鳞甲扣上,顿时英气勃发。张嫣退后一步,抬头看着刘盈,一身戎装的刘盈褪去了平日的温和气质,显出一丝铁血肃杀意味。帝王御甲上锃亮的光折射开去,刺亮了她的眼。她的心情颇为微妙,大多数时候,刘盈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是温和的长辈及眷宠自己的情人,但偶尔有些时候,她也会产生伏拜在他脚下的冲动。

刘盈唤道,“皇后。”声音郑重。

张嫣以一个皇后的恭敬态度答道,“臣妾在。”

“朕出征后,长安诸事交由你决断。你要守好长安,辅佐皇太子。”

“诺!”

天将正午,大军即将出发,刘盈转身离开。

张嫣目光追逐着丈夫的脚步,情不自禁的向前跨了一小步。

仿佛心有所感,刘盈忽然回头,迎上张嫣的目光,忽的大踏步,两三步赶回到张嫣面前,一把揽住张嫣,在她额前印下一吻,在耳边轻轻叮嘱,

“吾嫣,等我归来。”

我的阿嫣,等着我从战场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张嫣杏核目中尚含着水光,脸上已经微微含笑,待到再抬起头来,刘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荼蘼在一旁等候,,小心翼翼道,“皇后殿下,陛下已经走远了!”

“我知道。”张嫣垂下眼眸。

她的丈夫已经离开她的身边,为了心中的理想和信念而不惮与匈奴一战。她也要为他守好后方,必不让他在前线为了自己担心。

待到再抬起头来,张嫣已经神情坚定,“回去吧!”

“陛下有他的使命。如今的未央宫便是我们的战场。”

长安的柳絮飘尽街头巷尾,未央宫红簇深深。皇帝御驾出征,皇太子刘颐年纪尚幼,皇后张嫣代太子掌管国事。从后宫进入前殿。因宣室殿乃是刘盈平日里召见臣子,处理国事的地方,为示不敢与刘盈比肩,于是择了宣室侧殿成丁阁为召见群臣的地方。

黄门王喜来到阁门外,恭敬禀道,“皇后殿下,武信侯到了!”

阁中脚步声轻响,不一会儿,一个女官来到阁门处。“武信侯,皇后殿下请你进去。”

武信侯吕禄认得是张皇后身边的司宾杜辛夷,稍稍拱手,“多谢姑姑。”

阁中光线明亮,张皇后一身深青色的翟衣,一头浓密的青丝,盘起四起大髻,戴副笄六珈,少了后宫燕居之时的随意艳丽,多了一种庄重正式。吕禄随着辛夷进殿。朝着坐在阁中上座的张嫣拜下去。

“臣参见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吕家的时代随着吕太后的逝世,已经结束,如今的未央宫是张皇后的天下。武信侯吕禄清楚的知道。将头伏下的分外的深。

阁中座上,张嫣放下了手中的章奏,抬起头来,嫣然道。“武信侯请起。”

“本宫当年曾与武信侯有过约定,若侯夫人能再育一嗣,许送到皇太子身边,陪伴皇太子长大。本来几个孩子还小,本宫想着等着再过一两年等他们都满了五岁之后,再提这件事情。但终究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匈奴大举犯汉,陛下御驾亲征,本宫奉命留守未央宫。难免有些顾不得太子殿下,便想着。不如你如今将孩子送进宫来,也好陪伴太子殿下玩耍。武信侯意下如何?”

吕禄的眸中闪过一丝狂喜之意。

皇帝如今只有两子,皇太子刘颐为中宫嫡出,其母张皇后与刘盈夫妻恩爱,后位稳固,若能陪伴在皇太子身边,便自然成为下一任皇帝的心腹。说起来,陛下与张皇后亦是在长乐宫吕太后宫中熟识,此后缔结姻缘,夫妻恩爱。

若自己的子女能得此际遇,何愁日后吕氏不能兴旺?

吕禄抬头问道,“皇后殿下美意,臣不胜感激,此事……

陛下知道么?”

张嫣抿嘴嫣然一笑,“陛下离去的时候将长安之事都交托给本宫。我与陛下夫妻一体,无话不说,自然是可以做主的!”她从坐榻上站起身,一双明媚的杏核眼溜溜一转,不经意间闪现出无限风情,

“令夫人周氏三年前产下一双龙凤胎,俱都比皇太子大了半岁。当日约定并无指定此嗣性别,如今,本宫也可让武信侯自己选择:是送男孩入宫还是女孩?”

“这……”吕禄顿时犹豫起来。

他几乎想要开口询问,自己是否能够将一双孩子全都送进来。但终究知道若是太过贪心,可能反而适得其反,于是住了口边的话,想了想,拱手开口,“皇后殿下可否容臣回去思虑一番?”

“自然,”张嫣嫣然,“这毕竟不是小事,武信侯可回去与周夫人商量商量,只要半个月后将孩子送过来就可以了!”

武信侯府大门深深,周夫人一身棕色深衣,坐在堂前,姿容典雅,一对粉雕玉琢的双胞胎笑嘻嘻的从内室里跑出来,嚷着道,

“妹妹追不上。”

“哥哥在等等我我就追上了。”

周夫人笑盈盈的看着一双伶俐的幼子幼女,有这么一双孩子,自己一生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吕禄从府门外归来,吕行之与吕丽之兄妹抬头看见父亲进了内院大门,忙收敛了手脚,规规矩矩的站在房中,乖乖的喊道,“阿翁。”

“嗯。”吕禄点了点头,挥手道,“今天的功课可做好了?”

“做好了。赵先生已经看过了!”

“好,到院子里去玩了!”

“夫君!”周夫人迎上来,伺候着吕禄梳洗,待到一双幼子幼女出了内室,方笑着道,“行之和丽之还小呢,夫君也莫看的太紧了!”

吕禄在妻子的伺候下换了一件燕居的衣裳,在内堂榻上坐下,“也不小了,若是运气好的话,咱们吕家的将来也许就着落在他们的身上了!”

周夫人讶然,“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禄凝了凝,郑重开口问道,“阿敏,如果行之和丽之之间只有一个能成大器,你会希望是哪一个?”

三二五:策侄

周夫人神情微微讶异,“夫君怎么会忽然问这个?”

她想了想,“当然是行之。——一个家族若是依靠女儿,不过是裙带关系,终究不能长久。只有家中的男丁成器,才能够真正长久不衰。”

“也没什么。”吕禄轻描淡写,“今日张皇后召我进宫,许我将行之和丽之中的一个送到皇太子身边,伴皇太子长大。”

周夫人怔了一怔,也欢喜了起来,略略思虑,“夫君若愿意听妾一言,便送行之过去吧!——我知道夫君你犹豫所在,你想着将丽之送去,伴着皇太子,说不定从小结下情谊,日后吕家许是能再出一个皇后。这般前景虽美妙,但妾觉得,天家之事,可遇不可求姑母当日为先帝皇后,吕家起事时亦助先帝良多,先帝却擘宠戚姬,姑母被冷待,咱们吕家跟在后面,得了多少吃心?纵是丽之真侥幸如愿,如陛下与张后这般鹣鲽情深世间少见,男儿本性渔色,待到丽之色衰爱弛,咱们又担得多少心?倒不如让行之去,男孩间发小情谊最是真挚,一路稳妥,没什么厉害关系。如今的雁门都尉张偕,还有舞阳侯,都是这样出身,如今得陛下信重,在朝堂上稳步上升。若是行之日后能有张都尉这般前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吕禄神情微动,抬头执着周夫人的手道,“放心吧,我心中有主意了!”

第二日,吕禄进未央宫求见,宣入成丁阁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见张皇后坐在其上,皇太子刘颐坐在一旁,正襟危坐,小小的脸蛋上板着正经神情。十分粉嫩,皇后望着皇太子,神情柔慈,皇后胞弟张偃也立于一旁,灼灼风姿,面冠如玉。

他低下头,恭敬的拜道,“臣吕禄见过太子殿下,皇后殿下。殿下长乐未央!”

张嫣双手微抬,“武信侯免礼。”

她低下头,教导一旁的皇太子刘颐。“桐子,这位是武信侯,他和你父皇是表兄弟,算起来,你应该要叫一声表叔呢!”

刘颐教养甚好,闻言颔首,有礼唤道,“吕家表叔。”

吕禄受宠若惊,忙避让行礼道,“太子殿下这般。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张嫣微微一笑。“武信侯实在太客气了,你今日求见。所谓何事?”

吕禄再度拱手,恭敬道,“殿下,之前提起的事情臣已经想清楚了。臣有一子行之,在家中排行十一,性鲁钝,好在还有几分忠义憨厚,可堪陪侍太子殿下。”

张嫣心中不露痕迹的松了口气,面上笑盈盈的,“如此甚好!武信侯回去便替十一郎收拾收拾行李,过几日将吕十一郎送到宫中来吧!”

待到吕禄告退,刘颐方抬头看着母亲,问道,“阿娘,你们刚刚是说的那个吕十一郎,会进宫来陪我么?”

“是啊,”张嫣笑吟吟的点头,“桐子高不高兴?”

刘颐偏了偏头,对于即将多了一位小伙伴一事有一些费解,但他自幼被阿翁教养的禀性端正,便顺着阿娘答道,“高兴。”

张嫣微微一笑,“这位吕十一郎比你大半岁,到时候他进了宫,桐子你是未央宫的主人,可要好好招待这位小哥哥哦!”

刘颐点了点头,“知道啦!我会好好招待这位吕家表兄的。”

鲁侯张偃目睹了之前全部场景,待了一会儿,方开口道,“如今陛下前往代地御驾亲征,关中空虚。阿姐代替皇太子临朝,长安看起来虽风平浪静,却也有些暗潮汹涌。未央宫留守郎卫由大兄张侈率领,是最可信不过,如今武信侯又送子入宫,阿姐便可将内外两支军力掌握在手中,如此这般也可谓四平八稳了!”

张嫣嗔了弟弟一眼,“吕氏乃陛下外家,自是拥护陛下与太子,绝无可疑。我不过是顾念阿婆临终托付,且觉得吕氏子聪慧,才起的召吕氏子入宫的念头,难道还能起着以十一郎为质的念头么?”

张偃摸了摸鼻子,好脾气的笑道,“阿姐说的是,弟弟想错了!”

鲁侯张偃今年刚刚及冠,身长玉立,如青松修竹,继承了父亲张敖的好容貌的张偃,面容姣若女子,照面盈盈,灼人心魄。张嫣一时亦为弟弟荣光所摄,打量着面前的弟弟,杏目中闪过一丝促狭,笑盈盈调侃道,“哎呀,不知不觉偃儿竟长的如此俊了,怪到前些日子听说鲁侯打马过长街的时候,长安的少女贵妇们簇拥观看,掷果盈车呢!美哉张郎!真真是便宜了我那弟媳妇呢!”

张偃的面色刹那变黑,他自幼为美貌所苦,最不爱听别人提及自己容貌,这般笑谑,若是旁人,自己早就翻脸了。偏偏却是自个阿姐,也只能无奈唤道,“阿姐!”眼睛咕噜噜一转,闪过一丝狡黠之意,“阿姐这么说,若是陛下知道了,只怕要伤心生气了!”

张嫣咯咯逗笑,一本正经道,“陛下才不会呢。偃儿虽然生的好,可是在我心中,十个你也比不上陛下!”

帝都长安晴无风雨的时候,北方边境战况却一日比一日紧张。代王刘恒战亡后,代地军民同仇敌忾,汉军迅速从各地抽调而来驰援,一时之间,代地形成胶着之势。

三月辛巳,刘盈御驾到了东都洛阳。

东都行宫大殿之中,代王长子刘启及次子刘武由着小黄门领入大殿,向着丹墀上的刘盈伏跪,恭敬拜道,“侄儿见过皇伯父。”声音童稚,带着一些战战兢兢,参差惶然。

刘盈看着殿中的两个孩子,心中生起一丝不忍。

大汉惯例,诸皇子除皇太子外,到了十岁之后,便会去国就藩,非经宣召不得入京。代王刘恒膝下活下来的儿子只有刘启、刘武这两个,自己算起来虽是他们的伯父,却从未见过这两个侄儿,刘恒早亡,刘启今年才十岁,刘武更小,年纪还这么小,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父亲。

刘盈扬声吩咐,“传朕旨意,以代王长子启继王位,戍守代地。次子武忠义,策为广昌侯,食二千五百户。”

管升提着拂尘伺候在殿中,闻言大声应“诺”,侍中严助提笔刷刷拟写策封代王的策书。战中一切流程从简,但一应关节依旧严谨不怠,待到符玺台在这张策书上用了天子之玺,送往丞相府长史处存档。代王长子刘启便成了铁板钉钉的新任代王。

宫人静默伺候在阶下,偏殿之中,代太后薄氏坐在正中坐榻之上,闭着眼睛不知在思虑着什么。窦姬侍立在一旁,等候着自己的一双儿子,在殿中轻轻走动,心思焦急不宁。

待到刘启和刘武回来,窦姬面露喜色,焦急的迎上来问道,“阿启,阿武,你们可回来了!陛下召见你们怎么样?”

一旁,薄太后虽未开口,但也睁开眼睛向着孙子的方向望过来,面上神情十分关切。

刘启扬起稚嫩的小脸,稚声道,“皇伯父封了启儿为新代王,封弟弟为广昌侯,接替父王戍守代地。因着启儿和弟弟年纪还小,暂且跟在皇伯父身后聆听教诲。”

窦姬大喜过望,跌坐在殿中地衣之上,饮泣抚面道,“……总算,总算没有辜负先王的期待!”

薄太后一拄手中拐杖,“好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恒儿乃先帝之子,他为守国战亡,乃有功之臣,当今陛下素以仁义宽厚著称,就算是为了大汉军国民心,也不会亏欠咱们祖孙三代的。”

窦姬面上泛起一丝羞愧,低头道,“母后说的是,妾无状了!”

薄太后招手将长孙唤到面前,慈爱问道,“启儿,陛下待你们兄弟二人可亲善。”

刘启喁喁道,“陛下为人很是和善,待我和弟弟也好。”抬头看着祖母,童稚容颜神色迷茫,

“可我还是想念父王。大母,父王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么?”

薄太后望着和亡子面容极为相似的长孙,一时之间痛彻心肺,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轻轻落在稚龄长孙的肩头上,

“是啊,启儿,你的父王为了守护代地百姓付出了生命代价。你为他的长子,要继承他的志向,统治一方百姓。你虽然年幼,但从今而后肩上责任重大,再也没有玩乐的资格,你可知道了?”

刘启为祖母话语中的沉重期许所感,一张脸涨的通红,大声道,“启儿知道。”

窦姬看着年幼的儿子,既为了儿子得封代王而高兴。复而想起战死沙场的丈夫,眼睛一酸,忙侧过头去,掩饰住眼底滚落的泪珠。

整个大汉帝国因着这次汉匈大战飞速运转起来。近年以来,大汉虽未显山露水,但国力确实因着多年休养生息而积蓄起来。因着《四民月令》农书广播以及数代搜粟都尉的努力,关中粮食连年丰收,东都仓中堆满了累累的粮食;与月氏之间的连年交易令马匹的获得不再成为瓶颈,军中补充大量马匹,募军制的试点实行更是令大汉部分车骑军的战力得到飞速提升。二十年的休养生息令大汉国力长足进步,大汉民众对匈奴的怨恨及战意在代王亡于沙场后得到一个井喷式的爆发。

皇帝御驾在东都稍事休整,继续向代地进发。

左丞相周勃与颍阴侯灌婴等老臣拦在御驾之前,苦劝刘盈留在东都。

三二六:斥返

左相周勃等人拦在御驾之前苦苦相劝,“陛下心念代地战局乃万民之福,臣等深负圣恩,必誓死与匈奴决一死战。但匈奴来势着实太大,战情一日瞬变,若陛下上了前地,遭了意外险情,臣等便是一死也无法谢罪。”双手抚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叩下去,大声道,

“为天下万民计,敢请陛下留在东都。”

刘盈心中沉吟。他的本意自然是希望能够亲赴前线与匈奴作战,此次决意御驾亲征,是为了向天下展示大汉与匈奴大战的决心。但他亦心中清楚,若自己不顾阻拦一意孤行深入前线,大汉军队便不能一心作战,反而要将多半心力放在自己身上,对于大汉战局反起了不利影响。他为君多年,也渐渐练达的心性果断,思虑片刻,便做了最终决定,从御驾下来亲自搀起一众老臣,“众位爱卿请起。”

“先帝素来勉励于朕,新秀之才虽要时时提拔,但众位老臣才是大汉国之基石,若遇大事,需要信赖众位之力。如今大汉与匈奴此战倾全国之力,你我君臣同心,卿等为大汉一力在前线一力作战,朕便亲自坐镇东都,为卿等督促粮草后勤。预祝各位爱卿大胜匈奴凯旋归来。”

一众老臣为君王所激励,面上俱都涨起激动的红色,大声应承,“臣敢不尽死!”声震云霄。

雁们都尉张偕从并州赶到东都,带着北地一身的风沙。

刘盈正在洛阳行宫之中观览代地送过来的军情,忽闻得小黄门在殿外禀报,“雁门都尉张偕求见。”微微一怔,随即大喜,扬声道,“宣。”

一身戎装的青年武将从殿外进来。向着御座上的帝王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军礼,发出“啪”的声响,“臣张偕见过陛下。”声音轻扬。

“辟疆,还不赶紧起来。”刘盈忙从坐上起身,亲自搀扶这位久别的发小,“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张偕顺着皇帝搀扶的势起身,朝着皇帝一笑。“刚刚进的洛阳城。飞雁骑已经赶到函谷关外。还请陛下下旨,即刻前往战场作战。”

自八年前大汉实行募军制以来,刘盈便命人成立了一支募军,交由张偕训练。便是飞雁骑。这支飞雁骑中的每一位成员俱是精选而出,出自关中之郡,年纪年轻,且身手俊秀,如今训练已经有了火候,适逢汉匈大战爆发,自然是要试试剑锋的。

“这……”刘盈微微迟疑。

说起来,张偕是他的心腹爱将,君臣二人年少相交。对于对付匈奴。自有一番心中意气。值此汉匈大战之际,刘盈自然希望将这一支劲旅送到前线上去。但张偕妻子不久前刚刚病逝,只留下一个幼子于期,此时正在妻子孝期之中,让他在此时上战场。似乎有一些……。

张偕抬头瞅见皇帝面上的神情,知道刘盈心意,面上微微一黯,主动毅然开口,“匈奴常年犯我大汉,狼子野心,大汉路人皆知,其罪当诛。便是留留……留留若泉下有知,知道我今日请战,亦定会支持我出战。”

刘盈便不再犹豫,断然道,

“既如此,朕便命你为车骑将军,率领飞雁骑前往代地,在大将军周勃帐下听候调遣。”

张偕面露释然,拱手道,“臣定不辱使命!”

流利的春风吹彻东都洛阳,洛阳街头巷尾的春花次第盛开,在洛阳以西,帝都长安之中,绿柳成荫,一轮红日挂在未央宫大殿檐之上,恢宏庄严。

青衣宫人在前面领路,吕行之牵着父亲吕禄的手走在未央宫的廊道上,抬头看着吕禄“阿翁,行之今天不能跟着阿翁回去了么?”

吕禄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平视幼子嘱咐,“是啊。行之,阿翁在家里不是交待你了么?从今天起,你要留在宫中。皇后殿下雍容威严,皇太子更是尊贵无匹,行之今后留在宫中,要好好陪伴太子殿下。你毎隔半个月可以回一次家,平日里,阿翁会常进宫看你。你自己也要争气呀!”

行之似懂非懂,乖巧的点头,“阿翁,行之知道了!”

阳光洒在涟漪的池水上,泛点的金光。池水边的杨柳在初夏的南风中招展着枝叶,弯下柔软的腰肢,将叶稍垂入水中。沧池风景秀丽,繁阳长公主和皇太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童音清脆,像是一串悠扬风铃,张皇后坐在渐台之上,微笑望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风吹过她墨绿红花襦裙的裙裾,恍若神仙中人。

吕禄恭敬的拜下去,“臣吕禄拜见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繁阳长公主,。”

他的身边,行之也学着吕禄的模样,参拜道,“行之见过皇后殿下,太子殿下。”

繁阳长公主刘芷“觑见”人过来,忙将和弟弟的打闹收敛起来,正襟危坐,倒也有几分淑女形状,打量着摇摇晃晃的吕行之,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好奇色彩。

“这就是你家的十一郎么?”张嫣开口询问。

吕禄行礼道,“正是。”

张嫣便朝着吕行之招了招手,“过来给我看看。”

吕行之抬头看了吕禄一眼,见吕禄低下头,目不斜视,犹豫了片刻,行到张嫣面前。

张嫣垂目打量吕行之,见吕行之不过三四岁年纪,脸上一双吕氏遗传的凤眸,粉雕玉琢,笑盈盈赞道,“真是个好人物。”

转身吩咐辛夷,“将我的那串羊脂玉牌拿来。”

辛夷屈膝应了,不一会儿,取来一串羊脂玉牌,上面用上好的汉八刀手法雕刻了祥云灵芝,纹路流畅古朴,玉质润滑欲滴,堪称佳品。

张嫣将玉牌交给吕行之,“收下吧。”

吕行之收下玉牌,恭恭敬敬道,“行之谢过皇后殿下赏赐。”

“傅姆,”张嫣转过身来,吩咐楚傅姆。“收拾一间屋子给吕家的小郎君。”

楚傅姆屈了屈膝,恭敬应诺。

“吩咐好了宫中诸人,要好好照顾吕小郎君,可不准给怠慢了!”

未央宫日夜流转,男主人暂时从这座宫殿远行,留下了宫殿的女主人和他们的孩子。檐廊千宇,永巷深深。曾经帝国的心脏此刻静谧平和。但无论如何,却总是蕴育着明亮的希望和真挚思念。

御苑之中杨柳垂下来,用明亮的嫩绿色将天地都染的分外清秀。临着朝阳的那一株柳枝之下,刘颐睁大着眼睛。问身边的吕行之道,

“……行之表哥,我如今在跟着母后读书,母后现在在教我《诗经》。你如今学到哪里呢?”

吕行之努力挺高了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切实可靠,“《诗》是一本好书,里面有着深刻道理,多读读再好不过了。行之如今跟先生学《论语》,阿翁每隔几日还带着我去马场练骑术。”

“哇。行之表哥会骑术了么?真厉害。我阿翁说过两年也会请骑射师傅开始教导我。”

吕行之的脸红了红。“不,我年纪也小呢,手脚不够力气,制不住骏马,不过是被阿翁带着在马背上兜兜风而已。我阿翁是个大将军。行之也要学阿翁,做个大汉朝的将军,以后上战场驱逐匈奴。”

童言童语顺着风飘过来,楚傅姆在檐廊下笑着回过头来,朝着张皇后道,“殿下,你看太子殿下和吕小郎君交往的还不错。”

张嫣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浅浅的笑了笑,“无论是什么身份,小男孩总是要有一个伴的!这样挺好!”

白云在代地湛蓝色的天空上迅速流动着,像是奔腾不息的骏马,绿草如茵的原野上,一众匈奴人策马飞奔归来。

冒顿提住了刚刚射中的羚羊,问身后的左骨都侯那讷,“战况如何?”

那讷在马上朝着冒顿拱手,面色不是十分好看,“不是很好。单于,自那代王死后,汉人军队就像是发疯似的。咱们铁骑虽英勇,咱们这小半个月推近有限。战事没有想象中顺利,最要命的是,”他的眸中闪过恼火之意,

“那些汉人们临撤退前将家里的东西一把火烧光,田地里的庄稼也是能毁就毁。族人们奋勇作战拿下了城池,却几乎没有分到东西,已经是很是不满了,好在单于威信高,如今还弹压的住。”

冒顿顿了片刻,扬鞭道,“我知道了!”

四月南风熏畅,北地百合花开的极盛,蒂蜜罗娜拎起一束花枝在眼前端详,用剪子减去枝蔓,插入面前的圆肚陶瓶之中,听见身后帐帘传来掀动之声,冒顿从外头大踏步走进来。

“阿蒂。”

她连忙回头,朝着冒顿行礼道,“单于。”

冒顿挥手示意她起身,“阿蒂,你素来对汉人最是了解,你说,代地的汉军与咱们从前在云雁遭遇的汉军不一样,代地军民如今实行的政策也与云雁一代大不相同。是汉人变了,还是代地之军民比汉朝其他地方的人更加勇决?”

蒂蜜罗娜抿唇淡淡一笑,“单于,代王并非勇武之王,代地百姓也不会比云中、雁门的守军更骁勇善战。从前云雁的汉人不能与匈奴死战,是因为他们没有不计后果的决心。如今代地汉民这般施为,只有一个可能。”她神情微凝,

“从汉朝朝廷传来的意思不一样了,汉人这一次真的打算和匈奴决一死战了!”

冒顿的眉头蹙的极深。

蒂蜜罗娜觑着冒顿的神色,开口劝道,“汉人虽羸弱,但毕竟人口众多。咱们匈奴远离故土作战,开头锐气已失,待到之后汉人大军赶到,只怕反而不利。单于,你有没有想过……从汉朝退兵算了?”

大都尉莫索随在冒顿身后,听见蒂蜜罗娜的话语,猛的抬起头来,虎目之中冒出熊熊怒火,“阿蒂阏氏又何必长汉人志气,灭咱们匈奴威风?如今这些汉人是比从前略强一些,但那又如何?这数十年来,单于纵横漠南漠北,兵锋所到之处,打败过多少骄胡蛮族,创下盛世辉煌,此时不过遭遇南朝几个蛮子,难道阿蒂阏氏竟是认为,咱们单于连那些汉兵都赢不了么?”

蒂蜜罗娜望着冒顿,“单于,阿蒂并没有这般意思。”

蒂蜜罗娜静静的站在那儿,一双眼睛特别的明亮,仿佛雪里荆棘,带着坚硬和刺骨。她总是这般的女子,骄傲百折不回,冒顿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悦,道,“好了。”

“阿蒂,你先回王庭吧!”

王帐之中匈奴使女相顾失色,单于亲自征汉,伴在他身边一同前来的,只有阿蒂阏氏。这是蒂蜜罗娜的荣耀,也是蒂蜜罗娜作为冒顿单于大阏氏身份的体现。如今,汉匈大战尚未结束,蒂蜜罗娜便被送回王庭,这种耻辱,着实是难以承受。

蒂蜜罗娜静顿了片刻,双手折叠交于胸前,朝冒顿优雅的行了一个礼,“阿蒂谨遵单于意旨。”

三二七 大战

回到了阏氏帐篷,朵娜顿时红了眼圈,“阿蒂阏氏,单于这般对你,实在是太狠心了!”

蒂蜜罗娜淡淡微笑,“好了,朵娜。”她微微扬起的弧度在阴影中顿了顿,目光沉静,“如今这个时候回王庭,对我而言,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将坠的红日挂在西山山头,艳丽的夕阳温柔的亲吻着延陵群山的曲线,雄渠部左骨都侯莫而施来到大阏氏帐中,朝着蒂蜜罗娜行礼,“阿蒂姑姑,如今汉匈对峙于阵前,大战一触即发,还请阿姑教我。”

蒂蜜罗娜看着面前的族侄,雄渠部雄踞匈奴东北巴尔干草原,族中人才辈出,莫而施是部中青年一代佼佼者,战功赫赫,在雄渠部中威名仅次于族长渠鸻。这一次冒顿与渠鸻达成协议之后,渠鸻为表示诚意,便遣了莫而施率领五万雄渠人马随同冒顿单于一同赴南征汉。

“这是雄渠的大事,”她语调轻轻,在帐中流淌,“问我你没有顾虑么?毕竟你是雄渠人,我却是王庭的大阏氏……”

莫而施抬起头,笑容中有着雄渠汉子特有的爽朗质朴,“阿姑说的什么话,你虽是大阏氏,也是咱们雄渠的阿蒂居次么!而且,”声音凝了凝,“来的时候大王也吩咐了,战局瞬息万变,令我不可逞勇,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便前来求教阿蒂阿姑。”

一道暖流从心底缓缓流过,蒂蜜罗娜神情柔和下来,将手中的酥酪放在一旁,淡淡道,“莫而施,你虽是单于治下的子民,但更是雄渠的好汉子。巴尔干的水草将你养大,雄驼草原上的牛羊奶汁哺育了你强壮的体魄和坚韧的灵魂。与南边汉朝的这一战虽然盛大,但究其结果。胜了对雄渠没有什么好处,败了也不会有多大损失。若当真依着我的意思,便带着雄渠的人跟在大队人马后面,能别往前冲便别要往前冲,可记住了?”

莫而施恭敬垂首,“侄儿记住了!”

四月末,匈奴大军齐集代国延陵。单于冒顿下命,命左屠耆王稽粥领十二万骑军越延水。从西路攻幽州;右谷蠡王安支领十万大军,从东路攻并州。行军王帐中,冒顿将手落在悬着的汉匈羊皮地图中路,扬声道,

“本单于亲自领二十万大军坐镇中路,咱们一路打到函谷关下,活捉汉帝。”

帐中匈奴众裨将豪气大发,行礼道,“单于雄心,定然战无不克。”气势如山。

千里之外。卤城汉军大营篝火毕驳,正中大帐之中灯火通明,一张巨大的羊皮地图悬挂在帐幕之上,大将军周勃一身戎装,握着芦木长棍在地图上指示着汉匈两军对战形势。“那冒顿枭贼代地久攻不下,必将分兵。代王刘恒已殇,代地已经残破半壁,关中在吾等身后,若不能挡住匈奴铁骑,则大汉子民危矣。且陛下在东都亲自督战。吾等必须誓死作战,歼灭匈奴獠军。”

“颍阴侯灌婴,”

颍阴侯灌婴出列,拱手大声道,“末将在。”

周勃取出虎符,“本将命你为平西将军,统帅河东车骑三万、材官五万前往西路,与雁门守军一道守住,若雁门有失,便提头来见。”

“诺。”

“曲周侯郦商,”

“末将在。”

“本将命你为征东将军,统帅关中车骑两万、材官五万前往东路,与上谷守军一道守住幽州。不容有失。”

“诺。”

各部汉军虽誓死作战,但匈奴骑兵不愧有悍勇之名,又有冒顿单于亲自坐镇,声势无双,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一路连连攻城克镇。大汉军营之中焦虑异常,舞阳侯樊伉冲入大将军帐,跪在周勃面前,求恳道,“大将军,属下愿率领军士请战。”

周勃按住腰间剑柄,淡淡道,“现在还没有时候。”

“究竟什么时候才算到时候呢?”樊伉不忿追问。

火炬在幕帐中烈烈燃烧,发出毕驳声响。大将军索性将眼睛闭起来,

待到匈奴前锋踏到治水,代国大半国土已经落入匈奴彀中之时,周勃陡然睁大了眼睛,吩咐道,

“传令晓喻三军,夜里三更燃灶做饭,所有军士在帐中原地待命。”

传令兵身子站的笔直,大声应“诺”,转身奔了出去。

西山落日将天际烧的鲜血一样红艳,火头营灶火通红燃烧,一袋袋酒肉米粮从军中运了过去,流水一样分出来的晚食十分丰盛,每个汉军居然还分到了一块大肉。待到军士们吃饱喝足,一身戎装的周勃提剑出来,扬声问道,

“将士们,这一顿可吃的好了?”

营中官兵轰然应是。

周勃大声晓谕众人,“匈奴人受我钱财,不思感恩,反倒践踏我大汉之土。匈奴铁骑攻下之处,百姓屠戮,十不存一,尔等乃我大汉子民,身负守土之责,陛下万乘之尊,亲自在东都督战,监管大军后勤调度,便是你们刚刚用的粮草,也是陛下亲自下命调拨过来的,尔等用完此顿之后,便当随我上场大杀匈奴獠敌。”

这些汉军近日来被周勃拘着,士气并未低落,眼看着前线匈奴铁骑耀武扬威,心里早已经憋了一把火,如今听得大将军大声激励,目光早已为激动的火焰染红,大声应道,“诺。”

周勃一挥披甲,喝道,“上马,起军。”

战马在夜色中嘶鸣,踏过青青草色,溅起一径的湿。匈奴人被汉军袭击到面前的时候,一刹那间反应不过来。匈奴铁骑威慑草原数十年,冒顿雄慑四方,从来都是主动攻打汉军,这是第一次被汉军攻打在头上来。一瞬间几乎陷入失声。汉军如入虚无之地,杀伐甚烈。过了一会儿之后,匈奴人反应过来,纷纷上马反击,慢慢的抢回了颓势。

阳原城下留下了汉匈两军堆积如山尸身,血色将治水染的红艳艳,三日之后乃退。

阳原一战,汉军声势大震。

汉军多年来对战匈奴胜少败多。尤其二十年前高皇帝亲率四十万大军对战匈奴,反陷入白登之围之后,心里便存了一丝对匈奴的胆怯之心。此次大汉却是主动出击,对战匈奴主力军,以硬碰硬,鏖战数个时辰之下不败,由此可见得。那匈奴、冒顿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汉军势振对比之下,匈奴人却颇为不豫。

昔年秦军势压胡夷的记忆早已经褪去。这二十年来,匈奴人是这篇草原上当之无愧的王者,虽与汉廷和亲做了亲家,心里却委实看轻汉人,只觉汉人羸弱不堪一击,匈奴但有所求,只需带一支匈奴军挑衅大汉边城,便可掳来丰茂的金银牛羊。左谷蠡王渠鸻虽然在王庭中言之凿凿,如今的汉人已经崛起,早已不是从前模样。他们却压根不信半点,这次大举犯汉,与汉军真刀真枪数次大战,这才发现,这些汉朝军人果然已经不似从前。多了从前没有的血性。且汉人中如今车骑军日多,战力也强盛不少。更兼着匈奴铁骑战力虽高于汉人,但此时在汉土之上,汉人数目远多于匈奴,想着若所有汉人都有着如今汉军的勇猛,心中不自禁就有了胆怯之意。

冒顿冷眼旁观,不发一语,下命于三日后在王帐中设宴。款待各部裨王,宴到中巡,忽的喝道,

“将那扰乱军心的罪人拿下。”

侍立在一旁的鸣镝铁卫一拥上前,将高坐在客座上的一位裨王拖了下来。

满座匈奴裨王俱惊,大都尉莫索起身问道,“单于,不知堂哈犯了什么错?”

冒顿冷笑,“此人于军中散播怯战之语,乱我军心,实属罪在不赦。”扬声喝道,“还不拉出去砍了。”

铁卫轰声应诺,将堂哈拉到帐外,按在地上,弯刀光芒一闪,堂哈的头颅滚在地上,血色流了一地。帐中众王面色发白,噤若寒蝉。

冒顿拔出腰中弯刀,对着日光而举,“我匈奴乃是狼神保佑的民族,大杀四方,战无不胜,昔日东胡草原势盛,折于匈奴之手。汉朝高帝亦算得一代雄主,尚有白登之围。想那刘盈小儿虽做了皇帝,又如何能及得上他父开国之帝?在平地上作战,我匈奴儿郎难道害怕过人么?”

冒顿实乃匈奴雄主,在匈奴人之中威望极高,这般一番作态,匈奴人人士气顿振,尽皆拜伏,一意大败汉军,大掳金银牛羊之资。

冒顿立于上首,虽志得意满,被代地的山风一吹,心头忽的泛起一丝凉意,不知怎的,忽的想起了蒂蜜罗娜当日在王帐中的劝说。

“艾胡,”他吩咐身边侍从,“吩咐莫索回王庭走一趟,将大阏氏接过来。”

这位匈奴大侍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将右手折在胸前,恭敬的鞠躬,“诺!”

**************

匈奴右谷蠡王安支一路率麾下各部向雁门而来,以楼烦、坚昆二部为前锋。

平西将军灌婴在大帐中召集众将,“前方斥候来报,匈奴东支这一路军由坚昆王欧肎、楼烦王且冬末率领,欧肎此人,吾所素知,狂悖好战,好大喜功。雁门关外勾注山乱石谷地势奇险,吾等可以示弱之计,将之诱入乱石谷,一举歼灭。”

郎将季布皱起眉头,质疑道,“这计策若能奏效,固然是好。但此示弱之策,是冒顿当年施过的。如今咱们再用,匈奴人会上当么?”

灌婴冷笑一声,扬起下颔,露出坚毅的目光,“能够奏效的计策就是好计策。计策亦是因人所施,若此时是咱们面对的匈奴单于冒顿,冒顿为人审慎多疑,我必不敢施展此策,但是坚昆王么?我倒是颇有把握试上一试。”

众人以为然,依此策施为。

其后,并州迎战匈奴,只派出一些老弱残兵,与匈奴铁骑一交接,便很快溃败,匆匆向后逃逸,连落下的武器都来不及捡起。坚昆王欧肎本便轻视汉人,此时连番获胜,骄矜之心大起,急命麾下大军追击。楼烦王且冬末苦劝道,“汉人奸猾。多半有诈,咱们当小心行事啊!”

欧肎正自豪情万丈,听了这般的话怫然不悦,不以为然道,“汉人自来羸弱,之前被代代王之亡激起了些血气,勉强还堪一战。这雁门还能积鼓出一些勇气。河东军一直不堪一战,待我杀入关中。再向单于请功。”

且冬末苦劝不果,只得跟从。一路行到勾注山下,见山谷僻静,两方之上石壁高深,上有拥簇树木,不禁微微迟疑。匈奴大军方入谷道,忽听得两侧山壁上杀声震天,谷头无数汉军冒出头来,将累累岩石推了下来,将匈奴骑军从中懒腰截成两半。精锐汉军从两侧掩杀出来。正中一面黑色大旗之上,迎风打了一个大大的“灌”字。

勾注山一战,匈奴大伤元气,十万骑军丢了五六万在谷中,战马伤亡不计其数。坚昆王欧肎战死。楼烦王且冬末由护卫掩护拼死杀了出来,战马伤亡不计其数。自此一役,匈奴坚昆一部渐渐衰落下去。

消息传到匈奴东军大帐,右谷蠡王安支怒极,抽出腰间弯刀一刀劈断帐中长案,“欧肎误我!”

匈奴东路战况不顺,西路在左屠耆王稽粥的率领下,一进数百里。燕王刘建没有代王血性,虽领军抵抗,却远远不足以挡住稽粥的军锋。莫而施领着雄渠军隐在西路军队之中,凡遇战事,便退至最后,不肯与汉军交锋。大半月后,稽粥军力损失颇重,雄渠这一支军力却大部分都保存下来。属下拜服,莫而施笑道,

“来汉之前,左谷蠡王与阿蒂阏氏都曾经吩咐于我,此战役此战对于我雄渠一部而言,胜亦无欢,败亦无喜。雄渠日日兴旺,亦并不缺从汉地掠夺而来的一点财物。我们雄渠一支只需点个卯,摆个姿势也就是了。”

*************

代地的军事态势,从最开始的匈奴势压如黑云压城,渐渐被汉军扳回到势均力敌的地步。刘盈御驾从东都起发,行至代南离宫。

杏花盛开的时节,满宫绯色如云如火,车骑将军张偕匆匆赶至离宫。被小宫人引入皇帝起居的殿阁,单膝跪地,行军礼拜道,“臣张偕见过陛下。”

“辟疆来了,”刘盈放下手中的奏章,上前扶起张偕,温文的相貌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振奋,牵着张偕的手道,“来的正好,给朕讲讲如今前线最新情况如何?”

“陛下,”张偕哭笑不得,声音中不免带了一点埋怨,“如今代地正是战火纷争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离开东都呢?”

刘盈哈哈大笑,“我大汉将士都在前线浴血奋战,朕这个皇帝又怎么能落于人太后呢?待在东都虽然安全无虞,却并非我此次御驾出征的本意。”

“可是陛下,”张偕据理道,“你乃万金之躯,身重天下,若……”

“好了,”刘盈摆了摆手,不愿听他的劝谏,无奈道,“了不得朕答应你们,让郎卫加重守护就是。”

“十五年前,大汉便期盼与匈奴一战。可是当年大汉国力不足,只能低头求和。为此,朕不得不送堂妹楚国公主往匈奴和亲。”刘盈的声音沉静,

“阿撷离去之时,流下的眼泪,落在朕的心里,一直烙的朕这些年心中难安。朕为此多年积蓄国力,只为了将来能与匈奴誓死一战。为此,大汉已经积蓄了二十年。”

年轻的将领默然不能再言。这是帝王的理想,又何尝不是满朝文武身中最积郁的血性?周勃、灌婴皆已须发花白,这般作战舍生忘死,也不过是为一吐心中郁气。张偕目露一丝毅然,倏然跪下,“陛下,微臣有事恳请陛下。”

刘盈愕然,“辟疆,你这是做什么?”

张偕抬起头来,俊目中露出锋利光芒,“如今大汉与匈奴交战,互有胜负。但对匈奴而言,纵然是败了,也不会伤筋动骨。只有让它真正知道疼了,日后再想动我大汉,才会斟酌。飞雁骑训练这么久,此次上战场,尚未完全施展开来。臣想着领着他们从代地饶开,深入匈奴腹地,袭击匈奴部落,定能奏效。”

ps: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什么都不说了!做个预估:汉匈大战还有三章,交待蒂蜜罗娜结局三章,扫尾两章。十章之内完结,等真正写完看预估的准不准!

三二八 奇兵

张偕此策一出,可谓石破天惊。

这个计划,大胆至极,却又令人振奋至极。若能得效,可堪称是在匈奴的胸肋间插上了狠狠一刀;但瀚海凶险,路途遥远,张偕势必不能带太多人过去,补给又困难,若有个一二风险,便是想要不全军覆没都难。刘盈沉默片刻,伸手叩响桌案,显见得心中并不平静,“辟疆,你实不必如此!”

“陛下,”张偕蓦然抬头,望着君王的目光凝重,“驱逐匈奴,是每一个汉人的梦想。陛下当日赠我‘辟疆’二字为字,言期望臣拓土开疆。臣亦有为大汉拓土开疆之志,飞雁骑练兵千日,亦期待一试锋芒,还请陛下成全。”深深的拜伏下去。

刘盈犹豫良久,面上终现毅然之色,伸手拍着张偕的肩膀,“于期希望他的阿翁能活着,朕也希望,朕的良臣益友能够活着归来,多多珍重。”

张偕拱手,“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后元元年夏四月,代地战场之上,汉匈大军仍呈对峙之势,一队汉家精锐骑兵在双方大军都没有察觉的时候,绕过居延山,如同一柄尖刀,直插匈奴草原。

飞雁骑斥候策马从远处前方飞奔而回,向满面风沙的张偕拱手,“都尉,前方十三里处有一处匈奴部落。”

“好,”张偕挥手,草原风吹过他的发鬓,扬起淡淡尘埃。张偕在马上直起身子,再度道,

“弟兄们,我话说在前头,此行有生命危险,若是没有胆量的,可以现在就出来,我放他回去。但若一会儿出击,就必须给我记住。定要干净利落,不留一个活口。否则的话,茫茫草原之上,到处都是匈奴人,等待咱们这群人的下场只有死,知道么?”

一百八十名飞雁骑少年俱都是热血沸腾的年纪,齐声答道。“知道了!”

“出发。”

楼烦部青壮大都随着楼烦王且冬末出发,参加此次侵汉大战。如今部落中剩余的不过是一些老弱妇孺。初夏水草肥美。匈奴人们白日里放牧牛羊,到了夜间,俱都疲累,睡的香甜。匈奴崛起数十年来,匈奴人早已经习惯了侵略别的部族,至于自己部族被别人打进来的事情,已经是前尘里遥远不过的事情了。

漏夜三更,飞雁骑弃了战马,悄无声息的潜入部落,帐篷中的匈奴人尚未清醒。便已经被手起刀落,收割了性命。

鲜血在暗夜里流淌,散发出低迷的气息,暗香如胭脂花开。

晨光熹微,照在劫后苍然的营地上。满身鲜血的飞雁骑兵从最后一顶帐篷中钻出来,向着坐在马背上的张偕禀道,

“都尉,部落*二千六百个匈奴人,俱已伏诛,没有逃了一个人去。”

“好。”张偕扬声道,在初起的晨光中扬起头来,兜鍪下的俊彦染上了朝阳的光辉,“一把火烧了,不要留下痕迹。”

“诺!”

不过一个多月时间,草原上多个匈奴部落悄悄的消失了踪迹。

蓝天离着草原分外的远,一只雄鹰从雪山上飞来,在祁连山上绕了个圈,又远远的去了。一行匈奴铁骑从王庭而来,向着汉土迤逦而去。正中高大华丽的马车之中,蒂蜜罗娜从窗帷中伸出一只手,接住草原上橡树飘落下来的一片叶子。那伸出的手腕手腕如皓雪堆霜,皎若月光。

“朵娜,”蒂蜜罗娜转头吩咐身边的侍女,“去找莫索大都尉,便说咱们赶了一天路,也都累了,在这儿歇一个晚上吧!”

朵娜应了是,策着骏马飞驰而去。

大队之前,都尉莫索扬起满是不耐的脸,将阿蒂阏氏身边的大侍女给顶了回来,“又不是羸弱的汉家娘们儿,哪里那么经不起风霜?单于如今正在前线候着呢,能多赶点路是一点儿,到了天黑再歇也不迟。”

朵娜忍气吞声,回到蒂蜜罗娜马车旁,面上带着掩饰不去的不满,“阏氏,这莫索都尉实在是太没将你放在眼里了。”

蒂蜜罗娜手腕上泛起淡淡青筋,过了一会儿,才放了回去,盈盈笑道,“既如此,就依大都尉的意思吧!”

“将军,”耿青伏在远处,打量着这支匈奴人马,跃跃欲试道,“咱们要不要拿这一伙人开刀?”

飞雁骑一行在草原上转战,折损甚重,不得不暂停长线奔驰作战的计划,稍稍停留在原地休整一段时间,偶然遇到这支奔赴代地的匈奴人。

“不可。”另一名同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看这一队人虽只有个三五百人马,但军容之盛不是之前那些匈奴部落里的老弱病残可以比的。咱们的战力有限,和他们拼不一定有胜算。”

二人都看着张偕,“都尉,你瞧着呢?”

草原的春风正盛,将张偕的衣襟吹的搏搏不定,张偕似充耳不闻,打量着远处的这支人马,“你们可注意到了,这一队匈奴人打出来的旄旗上面是苍狼。”

“苍狼?”众人一怔。

“是,苍狼。”张偕颔首,“苍鹰是匈奴王族挛鞮氏的图腾,这一队匈奴人刀兵鲜明,里头的说不定是匈奴王族的大人物。”

众人闻言精神一震。

大汉与匈奴尚在僵持,若此时擒得了匈奴王族重要人物,对大汉声势可是颇有帮助。

耿青降低了声音,“将军,要不要拼一把?”

张偕沉吟了片刻,评估着双方实力,虽不容乐观,终究不肯放弃这样的大好机会,低头道,“咱们缀着他们走上一段,看看有没有机会?”

飞雁骑缀着这支匈奴人走了三四日,大都尉莫索治军颇严,虽只有四百余人,但起行止卧颇合军法法度,张偕追了这些日子,竟是没有找到能够下手的机会,左右权衡,就要下定决心放弃的时候,忽远远见得匈奴人内部忽然发生一阵冲突,不知底细,静默观望。过得大约一炷香时间,一行匈奴人策着马从大队中出来,沿着湖水岸而去,大约十多人模样,中有四五个女子。

朵娜抱怨道,“阏氏,大都尉实在是太过分了。今日在这沟子湖旁驻扎。卫士们都在湖水边饮马洗漱,您嫌这水不干净,要送些远处的湖水进来,他都嫌你找他麻烦不肯从命。说到底,您是阏氏,他不过是个小小都尉。却对你没有应有的恭敬。实在是……”

“好了,”蒂蜜罗娜淡淡道,春日微凉,蒂蜜罗娜披着一身白色狐裘,额际的一簇白绒花映衬的清到了极处,也艳到了极处。只是一双美眸微沉阴暗。

大都尉莫索是王庭保守派的中坚分子,鼓吹单于极权制,希望弹压除王族挛鞮氏以外其他的匈奴贵族势力。这些年来,一直对自己这个雄渠出身在王庭“搅风搅雨”的大阏氏一直十分看不惯。

“大都尉是单于心腹,我总要对他尊敬点,不过各行其是罢了。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咱们就当出来走走,看看草原风景就是。”

长长的青草没膝而高,间或开着缤纷的小花,侍官在清澈的湖水中汲了净水,捧到蒂蜜罗娜面前,“阏氏请净手。”

蒂蜜罗娜点了点头,“你们也用一点吧。”

侍官望着蒂蜜罗娜的目中带着敬慕的光芒,唇角尚带着微笑,忽的面色惊变,敌人如鬼魅一般的从暗处跃起,将蒂蜜罗娜等人包围住,更不打话开始动手,一个照面,两个护卫就死在了敌人手中。

朵娜惊呼一声,唤道,“阏氏快走。”扑到一个敌人身上,拼死抱住敌人,指望为主人争取一丝一毫逃生时间。蒂蜜罗娜向着最近处的惊马跃去,跃上马背,策马疾奔。

爱马撒开蹄子,向着营帐处飞驰。忽听得一声嘶鸣,身下坐骑浑身一震,颓然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分离。蒂蜜罗娜从马背上摔下,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美眸刹那间睁的极大,脱口呼出,“莞尔?”

面貌神似张莞尔的张偕看了蒂蜜罗娜一眼,并不答话,转头瞧着不远处的战场。

残阳如血,照在风景优美的湖水畔。飞雁骑身手当先,大肆屠戮着剩下的人马。

蒂蜜罗娜低下眸子,她素来决断非常,情知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援军莫索手下的人又不能及时赶到,此次定无幸理,反倒平静下来,心中快速筹谋。

血色在刀锋下一扬,年轻的飞雁骑诛杀了最后一个侍女的性命,转过头来,朝着张偕走来,拱手道,“头儿,一个活口不留,只剩下。”努了努嘴,示意张偕身后的蒂蜜罗娜。

张偕点了点头,回过头来,因着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大半个月,清秀俊美的容颜已经变成深深的棕色,朝着蒂蜜罗娜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下唐突,惊扰夫人了。不知夫人是……?”

蒂蜜罗娜低下了头颅,这个世界,连莞尔都不记得罗蜜了,曾经的过往,究竟还留下什么痕迹?”

“我是,”她顿了顿,“王庭的扎华阏氏。”

ps:

本来一直没打算写张偕和蒂蜜罗娜见面的。

突然见心血来潮,觉得还是让他们两个碰撞碰撞吧!

哼哼哼!

三二九 偶然

飞雁骑顿时诧然,忙活了这些日子,竟然活捉了一位冒顿单于的阏氏。

“头儿”耿青道,“这个娘们儿不是好人,咱们不若一刀下去,了结了她,也是干脆。”

“是呢,”佟安也道,“若是那边的匈奴人发现了这边痕迹,咱们讨不得好,得赶快走才是!”

张偕垂眸沉思,不经意的抬头望过去,蒂蜜罗娜站在沟子湖畔的榆树下,风姿绰约,心中一动,“此女乃是匈奴重要人物,若是留着活口,也许对战局更有帮助。”

佟安等人对张偕信服至极,听张偕这么说,便都应了诺。

张偕行到蒂蜜罗娜面前,“美丽的阏氏,我们来自汉国,如今打算返回汉土。若是后面的匈奴人发现了你失踪的痕迹,定会一路追过来,若你肯乖乖的跟着我们一起赶路,便暂且留下你的性命。但如果你要耍花招的话,就不要怨我们了。”

蒂蜜罗娜淡淡道,“放心吧!”嫣然一笑,“我很爱惜我的性命的!”

张偕吩咐,“给她一匹马。”

蒂蜜罗娜跨上马背,随着飞雁骑一道向汉地飞驰而去。

到了傍晚,莫索久候蒂蜜罗娜不归,命人出来寻找。到了沟子湖畔,见到残留一地的狼藉,顿时变了颜色。

莫索得知大阏氏被一群神秘出现在草原的汉军掳走,立时下命王骑上马疾追。

大都尉莫索忠诚于冒顿,虽然对蒂蜜罗娜颇为不满,但只要蒂蜜罗娜依旧是冒顿单于的大阏氏,莫索便不容许蒂蜜罗娜出事。

蒂蜜罗娜裔自匈奴正宗血脉,自幼在马背上长大,骑射功夫远胜于平常汉人,虽平日里娇生惯养。绮罗美食讲究到了极处,但到了性命关头的时候,天性里的坚韧识时务便都发挥到了极处。竟一声不吭,随着飞雁骑行止作息。半点没有落下后腿。

飞雁骑反倒对于这位“扎华阏氏”十分郁闷。

他们觉得这位“扎华阏氏”娇滴滴的,落到了自己手中,定会想法子试图逃跑,一路上十分提防“扎华阏氏”,没有想到,“扎华阏氏”却乖巧异常,从未尝试着耍弄什么小手段。只是一声不吭的坚持着随着队伍飞奔赶路。

“头儿,”耿青觑着柳树下的蒂蜜罗娜和张偕道,“这位阏氏不会是冒顿单于本来就想要处死的吧?否则怎么心甘情愿的跟着咱们一路潜往汉境,一点都不想着跑路呢?”

“胡说。”张偕瞪了耿青一眼,“要是如此,你当咬着跟在咱们身后的王骑是干什么的?”

他们一路逃行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里,莫索率领的匈奴王骑一直咬在飞雁骑身后。飞雁骑使尽了手段也没有甩掉,人和马都疲敝到了极处,只得停在河边稍作整息。

张偕走到蒂蜜罗娜身边,问道,“扎华阏氏。你久在匈奴王庭,可知道王庭情况?”

蒂蜜罗娜回过头来,淡淡的湖风将她的发丝吹的飞扬,嫣然笑道,“您实在是太抬举末索洛

了,冒顿单于有十几个阏氏,末索洛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是么?”

“是呢!”蒂蜜罗娜捋了捋自己的发丝,“单于性喜女色,王庭之中尽是他喜欢的女人。大阏氏蒂蜜罗娜是左谷蠡王的妹妹,她创造了匈奴文字,极受匈奴子民爱戴;宁阏氏是大汉和亲而来的公主,身份尊贵,容貌美艳;茨鄂阏氏歌珊罗与单于少年夫妻,感情极好,她们都比我这个阏氏受宠,我比诸她们,不过是一颗细小的尘埃,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张偕微笑着像是一朵微风出岫的青云,漫不经心道,“照你这么说,这位蒂蜜罗娜阏氏一定不得冒顿单于宠爱。”

蒂蜜罗娜身子僵了片刻,抬头凝眸视张偕,“你为什么这么说?”

张偕好整以暇,“权利心太重的女子是不讨喜的。冒顿成就非凡,疑心也便比一般人来的重,对这般身后有着权势、本人又精明非凡的女子又如何能真的放下心意去喜欢呢?”

草原的风有些大,女子的青丝被吹拂的一片凌乱,蒂蜜罗娜垂首遮住了复杂的眸色,沉默片刻,“这世上每个女子心都是有着柔软的一块的,只有金子一样纯粹的心才能感动她。只有你不能让她真心感动,她才会硬着心肠保护自己。”

“头儿,”佟安叼着一根草走到了张偕面前,“马儿已经休息够了,咱们继续前行吧。”

张偕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挥手道,“大家赶路。”

草原上的奔驰没有尽头,莫索一直咬在后头,片刻不离。眼见得已经快要到汉境,距离雁门只有一步之遥,但莫索的匈奴王骑已经追到很近的地方。

“头儿,”庄安远在马上抬起头来,稚嫩的面上因为风刮裂开了两条口子,“咱们看着是不能在回到雁门前甩掉那莫索了。不若……”望了蒂蜜罗娜一眼。

张偕在风中回过头来,看着蒂蜜罗娜。

美艳女子坐在坐骑上,双手掣着缰绳。

马儿唏律律的叫唤,她低下头去,伸手拍着马儿的颈项,安抚着马儿,神情安清悠然。这些日子的疾行疾止令她多了些狼狈,但这般的狼狈也掩饰不去国色天香。

张偕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情,便是莫索追过来了又如何,不过便是一战,又有什么关系?

“鲁平,童升。”张偕挑出两个飞雁骑,吩咐道,“你们两个在后头守着扎华阏氏,若是瞧着不敌匈奴,便……”做了个诛杀的手势。

年轻的飞雁骑听懂了都尉的暗示,郑重应“诺。”

张偕淡淡的回过头去,举起手中的长剑,大声道,“随时准备备战!”

莫索追上来的时候尚是落日,挂在天边仿佛一颗红红的鸡子,泽水曲曲折折横亘于草原上流淌,飞雁骑和匈奴人在展开了一场壮烈厮杀,匈奴王骑自是匈奴精干的骑军,飞雁骑乃是张偕在雁门择取关中最好的子弟特训多年而成的骑军,亦是以一敌五的好手,双方疲惫之师相逢,自是勇者取胜。

鲁平二人持着手中陌刀,看守着“扎华阏氏”,眼见着战事胶着,飞雁骑陷入苦战,心忧同伴安危,目视片刻,咬了咬牙,捉起陌刀,向着身后的蒂蜜罗娜斫去。

蒂蜜罗娜坐在马背之上,挺直背脊,忽的一个蹬里藏身,藏在马腹之下,同时取了头上的黄金簪子,向着棕马臀上狠狠扎了下去。

黄棕马吃痛,嘶鸣一声,发狂的向着泽水奔了出去。蒂蜜罗娜一手鞍马功夫由哥哥渠鸻亲自调教,俊俏至极,这些日子与这些飞雁骑同行同止,不过只展露出了五六分功夫,这一下子全力施为,鲁平、童升二人呆了一呆,阻挡不及,眼睁睁看着马儿带着腹下的蒂蜜罗娜奔出了三丈远,方醒悟过来,擎起手中陌刀,远远向着蒂蜜罗娜投射过去。

棕马哀鸣了一声,又朝着泽水奔出了三四丈,衰颓着倒了下去。

蒂蜜罗娜却在马儿倒地之前跃起,投入了泽水之间。鲁童二人追至河水旁,见湖水尚泛着寒凉,其中一条水线远远的划走,蒂蜜罗娜已经是游的远了,再也追击不及。

幸存的王骑兵目眦欲裂,追了过去,口中呼喊,“阿蒂阏氏。”背心一凉,从后头捅了个通透,倒伏在地上,手犹向着蒂蜜罗娜落水的地方伸出,目光中带着殷殷不忿。

莫索立于包围圈中,仰天惨笑,“天狼神佑我匈奴!”奋起神勇,向着飞雁骑刀刀斫去,年轻的飞雁骑成员一左一右抢出,雪亮的刀光架住匈奴老将誓死的一击,鲜血溅起,耿青收割了他的生命。

待到战事结束,飞雁骑伤亡惨重,鲁平一身似血的走过来,拜在张偕面前,羞愧道,“头儿,小的一时大意,竟让那匈奴阏氏逃了出去。”

张偕叹了口气,“不怪你。连我都被她骗了过去。不过这一次留下了莫索的性命,总算不是太过吃亏。”

张偕在马上回过头来,落日的最后一丝光芒被灰白的天际所吞没,不远的前方,雁门城门苍茫的轮廓已经在昏暗的暮色中显现。这一场不远万里的奇兵,以伤亡惨重的代价,向着匈奴腹心捅入了重重的一刀。而他们都伤痕累累,从雁门带着而来的年轻人,再度回到故地,已然十不存一。

思及匈奴女子落入泽水之时,战死的王骑兵对着她的称呼,张偕的唇角微笑带着一丝诡异之色,

“我会记住你的,蒂蜜罗娜!”

ps: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三三零 终了

蒂蜜罗娜在泽水下游六七百丈之处钻出了水面,抖去了头上的水花,方游上了岸。游弋在泽水畔的匈奴人发现了她,面上闪过喜色,

“阿蒂阏氏。”

蒂蜜罗娜披上了匈奴人脱下来的大裘,问道,“你是匈奴哪个部落的?”

匈奴青年恭敬禀道,“我是白羊部的郫小王甘哪止。”

“甘哪止?”蒂蜜罗娜点了点头,“那群擒了我的汉人如何?”

“那群汉人骑军在雁门城门外与匈奴王骑发生了激烈的打斗,汉人死伤大半,王骑也受损非小,后来见着阿蒂阏氏你跳下了泽水,剩下的王骑军便寻空走脱,命人在泽水畔大肆寻找您的下落。”甘哪止道,面上神情黯然,“只可惜,莫索大都尉在这次的战役中殉职了!”

蒂蜜罗娜拥着大裘静默片刻,方道,“莫索大都尉对阿蒂救命之恩,阿蒂永志难忘。这件事情,我会禀报单于的!”

篝火在汉军大营夜晚熊熊燃烧,周勃一身戎装在军营中巡走。正要掀起军帐帘子,忽听得帐中,一个新兵蛋子说话的声音,“大哥,过些日子就要和对面的匈奴人打仗了。”

手指黝黑的老兵狠狠的咬下手中的面饼,“打仗就打仗吧。我的阿爹便是在云中被匈奴人杀掉的。我做梦都想着为阿爹报仇,从前咱们大汉国力不怠,来之前,我的瞎眼老娘已经嘱咐了,‘我在家中还有小儿子奉养,不用你担心。你到了代地,要好好杀几个匈奴人,若不能杀几个匈奴人,就不要回来了!’”

新兵蛋子的热血被激发起来,“大哥说的是,连代王这样的皇室贵胄都有与匈奴死战的勇气,何况咱们这些小小当兵的。”

“可不是?”老兵怪笑一声。在夜晚的帐中听着有几分寒碜,“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的赚,老子这辈子最后的买卖,就在这战场上结算了!”

周勃站在帘下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开。银白色的战袍在暮风之中扬起了一个冷峻的弧度,素来冷峻的唇角扬起一丝微笑。

浅黄色的信纸狠狠的摞出去,冒顿在王帐中暴跳如雷。“这群该死的王八羔子!”

帐中侍从惊讶不已,艾胡上前,“单于,这是什么?”一个小侍从弯下腰去,想要捡起丢在地上的信纸。

“放下。”冒顿喝道。

侍从下了一跳,匍匐在地上,右手折在胸前,不断叩首,“单于。小的什么都没看到。”

冒顿神色微缓,“你退下去吧。”

小侍从捡了一条命,面上松了大口气,连连再拜,弯着腰退出王帐。

忽听得刀光一闪,鲜血溅到王帐壁上。染上一片血渍。

“单于,”艾胡心惊肉跳,看着躺在地上身首分离的小侍从,“这……”

冒顿坐在王座上,伸手撑住额头。吁了口气。

“将他的尸身收下去。”

艾胡躬身应了“是”,亲自上前拎起小侍从的尸身,远远绕着地上的信纸退出王帐。

富丽威严的王帐空无一人,冒顿抬起头,鹰隼一样的眸子泛着慑人的寒光。

匈奴各部被袭杀的消息是一把利刃,以自己在匈奴的权威,总能够将这件事再堵上一阵。但事情发生了终究就是发生了,无论如何围追堵截,军中的匈奴儿郎早晚会知晓的。匈奴汉子外出作战,目的不过是为家中夺得牛羊财宝。若得知身后家园被屠戮,子女被杀,牛羊车马在大火中点滴不存,便再不会有作战的心志。便是自己这样的枭雄,也无法率领战心涣散的匈奴铁骑,取得对汉战争的胜利。

然而冒顿不愧是一代雄主,得失之间决断甚快。自得到消息不过须臾,便已经知道这次对汉之争该结束了!

下了这个决断之后,冒顿心中浮现一股怅然!

他强在生命衰老之前率大军征伐大汉,是为了一战震慑天下,给自己的一生画上一个完满的句点。到此为止,虽然攻城略地不在少数,但因着汉人此次实行“清光”政策,所获有限,勉强应付大军所需都十分为难,称得上劳师动众,却徒然无功。他曾断然的否决渠鸻的话,到了最后却不得不无奈的承认,也许他是对的。在他纵横草原的这些年,他一直轻视着汉朝皇帝,认为他不过是个文弱胆小的坯子,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这位汉朝年轻的皇帝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慢慢的成长起来,成长到自己不得不正视这个对手的地步。

“艾胡,”他扬声唤道。

艾胡很快进来,低头道,“单于。”

冒顿淡淡吩咐,“你替我向汉朝皇帝传达意思:便说——议和罢!”

艾胡一惊,然而他早已经习惯于听从单于的话语,于是恭顺的低下头去,行礼道,“领单于之命。”

“单于,”侍从的声音在帐外禀道,“阿蒂阏氏已是到了!”

冒顿诧然片刻,扬声道,“宣。”

王帐的兽皮帘子从外掀开来,蒂蜜罗娜披着雪色风帽的脸在掀起的帐帘下抬起头来,艳若春花,

“单于。”

“阿蒂,你来了。”

蒂蜜罗娜垂头红了眼圈,“阿蒂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回来,还能够再见到单于,只可惜,”她凝下头去,微微叹息,“莫索大都尉为了救我,战亡在那队汉军手下。”

“莫索都尉是匈奴难得骁勇的战将,他从飞雁骑手中救下了阿蒂,阿蒂感激非常,只可惜却不能报答了。”

冒顿将手中的琉璃盏放在长案上,盯着蒂蜜罗娜,蒂蜜罗娜微微垂首,露出颈项一圈雪腻肌肤,依旧荣华灼灼,娇美无双。

蒂蜜罗娜微微有些不安,婉声道,“单于,你这是怎么了?”

冒顿微微一笑。收回目光,“阿蒂,你实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你可又知道,有时候。女子太聪明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蒂蜜罗娜强笑道,“单于这是什么意思?阿蒂听不明白。”

“没什么,”冒顿淡淡一笑。“你刚刚回来,只怕还有些累,先回去歇着吧!”

匈奴议和的大使到了代地离宫,刘盈拆阅了奉上的国书,面上扬起愉悦放松的笑意。

“陛下?”侍中严助担心问道。

“那冒顿递过来国书,”刘盈唇角微翘,“说是要与咱们,议和了!”

战争到了这个地步,朝臣都心中有数。但终于听到这个消息,终究是喜形于色,恭声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声气振奋。

大汉自建立以来,便处在强敌匈奴的阴影以下。为求得边境和平。一直忍气吞声,送出一个又一个的和亲公主。如今终于攻守势逆,不可一世的冒顿单于终于在大汉面前低下了他骄傲的头颅。

舞阳侯樊伉亢奋非常,抬起头来,“如今咱们气势正旺。冒顿老儿后背遭袭,不必不理会他,一路打下去,一直打到匈奴王庭,活捉冒顿老儿和他的那群阏氏!”

刘盈唇角扬着淡淡的笑意,问道,“辟疆,你怎么看?”

刚从草原返回的张偕抬起黧黑的面容,拱手道,“陛下,臣觉得不可。”

“哦?”

“匈奴草原不少部落遭袭,消息待到传出,如今出战的这些匈奴人自然无心恋战,大汉可轻易取得胜利。但若咱们穷追不舍,匈奴为了保卫自己的草原,势必齐心作战,匈奴骑军在草原上的战力非同小可,咱们难免损失惨重。”

刘盈点了点头。

“再说了,”张偕觑了刘盈一眼,“大汉国力虽有所积蓄,支撑这场大战到如今还算轻松,但毕竟时日尚短,若再担负更大的大战便有些支撑不住了!”

刘盈沉默片刻,叹道,“朕知晓了!”

离宫宫墙高耸,御史大夫曹窟举着笏板来到宫墙下,问守在宫墙下的宦者,“陛下在上头么?”

“曹大夫,”管升匆匆迎过来,笑盈盈道,“你是来寻大家的么?大家一个人在宫墙上已经站了很久了。”

从宫墙台阶上拾级而上,见刘盈朝着匈奴的方向负手而立,宫墙头的风将他的玄色衣裳吹的直往后飞。

“阿窟,”刘盈开口道,“朕还记得朕初登基的时候冒顿来的国书,那时候气愤难郁,下了死心日后一定要打败匈奴出气。”淡淡一笑,“少年的时候,朕是真的以为有生之年能够彻底打败匈奴的。”

“陛下,”曹窟劝道,“您已经做的很好了。经此战后,大汉声势大振,匈奴再也不敢随意挑衅大汉边境,如此便是战死的代武桓王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天际的金乌洒下温煦阳光,代地一片苍阔,刘盈拂袖慨然,“我已经开了个头,剩下的只能等着后来的人来做了!”目光微凝,命道,

“传谕前线大将军周勃,准备议和!”

****************

代地风起云涌,千里之外遥远的长安城中,日升月暮,朝夕更替,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从代地千里驰来的密信由信使投入长安,宣室殿中,张皇后举起它,用案上的小刀裁开外面包裹的牛皮纸,取出其中信笺,揽信而读,忽的面上喜形于色。

“发生什么事了?”张偃急急问道,

“代地前线传来消息,”张嫣抬起头来,杏核眼中闪过开怀的色泽,“这场汉匈大战要落幕了!”

张偃诧异了片刻,方反应过来,“这真是太好了。”

“我这就宣人入宫,处置国事。”

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张偃已经是急急的去了。张嫣站起身来,走到宣室殿门前。

殿中宦人们朝着皇后屈膝,“皇后殿下。”面带尊敬,不敢抬起头来。仰头看着宣室殿外明净高远的天空,明明和之前还是一样的天气,这一刹那,笼罩在这座宣室上空的凝滞氛围就驱散了。

从他离开开始,她便一直守在这座宫城之中,担忧而又思念。对他的担忧在这一刻随着密信的到来落幕,对他的思念却从无止息。从前担忧着他在战场上的安危,倒也还能克制,如今大战将近尾声,不知道为什么,这份思念之心竟从心底深处升起来,迅速蓬勃,怎么压抑也压抑不住。

张偃安排好了事情,从外面回来,看见姐姐面上奇异的神情,不由奇道,“阿姐,你怎么了?”

“偃儿,”张嫣回头,道,“我想见舅舅了!”

三三一 赴代

张偃唇角微翘,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够理解阿姐和舅舅之间的深情厚谊,“知道你们之间腻歪,好了,好了,如今战争已经到了尾声,过些日子陛下就会回来了,到时候你自然就能见到陛下了。”

“不,”张嫣摇了摇头,“为想去代地见他。”

“这怎么成?”张偃吓了一跳,“如今陛下亲征匈奴,太子殿下年幼,长安诸事都由皇后主理。虽这些日子万幸没有差错,但若皇后离了长安,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怎生是好?”

“不是有阿弟你在么!”张嫣嫣然一笑。

“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乃堂正明皇继位,在位已久,根基稳定。若此次御驾亲征情况反复,这长安自然变故频生,需要我这个皇后在长安稳定人心。但如今汉匈之战已经基本落幕,陛下携得胜之势,万民归心;桐子虽小,但为明正储君,足以安定人心;未央宫中有阿侈守着,长安城有吕禄,再加着你震在朝中,不会有半分问题。

张偃皱起眉头,“可是……?”

张嫣握住张偃的手,美丽的大眼睛闪烁着灼热的神采,“阿弟,我很想念舅舅。你帮帮我,好不好?”

代地的风尘依旧喧嚣日上。冒顿单于准备撤军之际忽然提出要求:要与大汉皇帝会面。大汉群臣以为不可,奏对激烈。“陛下,”舞阳侯樊伉跪伏在殿上,恳求道,“那冒顿狼子野心,也不知道设了什么诡计,您不能轻易涉险啊!”

刘盈将国书放在了案上,“好了,阿伉。”下颚微绷,目光露出毅然之色,“代地终究是大汉之土,冒顿这个匈奴单于有勇气到大汉土地来。朕这个大汉皇帝。难道还没有勇气和他一晤么?”

“陛下英明。”左丞相张苍执起手中笏板,赞道,“冒顿既已提出国书,陛下这儿若不肯应,反倒弱了咱们大汉的声势。依老臣看,于其纠结于此,不如想想,怎么安排会盟地点,时间以及陛下带入场的人员,便是那冒顿真个有诈。也能护着陛下介时的安全。”

刘盈点了点头。“张相素老成持重。此事便交给你筹措吧!”

张苍低头拱手道,“老臣领命!”

天际落下盈盈细雨,一辆马车从函谷关而出,进入代地。

“夫人。前面就到代地了。”石楠小声道。

车帷从车厢中打起,一个女子温声应道,“知道了!”

华服女子从车中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城市,卤城并不是一个十分繁华的城市,代地军民行走在街道蒙蒙细雨中,衣衫破敝,精神状态却很高昂,每一个百姓面上的神情都带着对战争胜利的喜悦和重新投入新生活的积极昂扬。

路边,一个素衣女子跌出医馆。跪在地上,朝着医馆砰砰的叩头,“大夫,大夫,你就行行好。救救我阿翁吧!”

医馆中的老大夫叹气道,“小娘子,不是我不肯救你阿翁,实是医馆里已经没有药了。”

素衣女子神情仓惶,泣涕不知所措,正要扶着老翁离开,忽听的身后一个声音道,“慢着。”抬起头来,见到医馆外停着的马车上,车帘掀起来,露出一个美丽女子,身上的衣裳如天边的云朵一样华丽轻柔,容貌如画,有着一双明亮的杏核眼。

“辛夷,”杏核眼的女子吩咐道,“让淳于姗姗去救人。”

车旁的侍女屈膝应道,“诺。”

素衣女子讷讷,只觉这位美丽女子如同云端上的仙子,高贵至极,不敢亵渎,“谢谢夫人救命之恩,谢谢夫人。”

有着一双美丽杏核眼的女子嫣然一笑,“这不过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代国离宫

刘盈在殿中批阅着国事,和匈奴的战事虽暂时告一段落,国事却不能轻忽,甚至因为战后的收尾和各种秩序重新恢复原状,而显得比从前更加忙碌,忽听得殿外传来一阵嘈乱,不由皱起眉头,扬声喝道,

“长骝,这是怎么了?”

韩长骝匆匆出来,见殿外廊上小宦者们站列擅动,廷中当中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不禁蹙起眉头,正要喝斥出声,忽见的来人露出的半张脸,不由得一双眼睛睁的老大。

殿中十二枝鎏山宫灯烛火毕驳,刘盈将一本批阅完奏章置在一旁,忽觉殿中寂静,已是许久没有声响,而韩长骝踪迹杳然,自刚刚出了殿后就没有了回响,不由得心中一怔,起身步到殿外,见廷中天光如画,一树杏花如雪,一个披着斗篷的人从廊上走了过来,斗篷的色泽和身后郎卫盔甲一样冷暗,但他却硬是从这样冷暗的身影中窥出了一丝熟悉的袅袅来。这熟悉的感觉究竟出自何来?他尚没有来得及去想,那披着斗篷的人在阳光下抬起头来,露出兜帽下一张绯若桃李的面庞。

“阿嫣?”

刘盈愕然呼出妻子的名字,身体比心先一步赶到面前,执起妻子的手,“你怎么来了?”

张嫣唇角翘起,面上带着嫣然笑意,似乎是十足欣喜,又带着心酸,“我想你了!”

宫人们知趣退了出去,不敢打扰帝后难得的重逢。

刘盈抱着张嫣,心中升起几分恼火,又有几分后怕,情绪在胸膛中燃烧沸腾。头上的兜帽往后坠了下来,张嫣仰起头,沐浴在丈夫的柔情之中。久违重逢的*在两个人中迅速的升温起来,

张嫣难以抵挡丈夫的热情,结巴道,“可是……可是还是孝期呢!”

刘盈难得骂了一句脏话,“去他的。”

……

宫人们弓着腰站在行宫廊下,面上焦灼等着殿中的动静。柳树在晴丝中光芒一闪,行宫的布谷鸟啼啾一声,高高飞去。

湖蓝色纱帐垂下的殿中,张嫣拥着丝衾躺在榻上,面上泛着桃花一样的红潮,浑身懒洋洋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动。

她不远万里前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心境安宁么?

“好好的怎么跑到代地来了?”刘盈皱眉头斥着妻子,“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不好?可怎么办?”想到一路艰险。背上不禁起了一层冷汗。

张嫣投入刘盈怀中,吃吃的笑。

刘盈面上显出一丝尴尬,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若在刚刚见面的时候说,自是威势十足。但这时候,两个人刚刚旖旎缠绵,再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便摆不出来了。

“持已,我好想你。”

刘盈静默不语,将妻子更深的拥在怀中。在心底深处的地方。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很想念妻子的。

如今正是国事繁忙的时候,不时会有朝臣前来行宫面见皇帝。刘盈不适宜在温柔乡里久留,只得离开。张嫣用着被衾依靠在榻上,看着刘盈自己在外头穿上一件件衣裳。眸光温柔,唇角扬着浅浅的笑意。

刘盈系上腰带,回头警告的瞪了张嫣一眼。

张嫣顿时吃吃的笑出声来。

终究是没奈何,刘盈回到榻边,握住张嫣的手,嘱咐道,“在这儿等我晚上回来。”在张嫣额头留下一吻。

珠帘不住动荡,那个拿捏着自己心脏的男人已经走远,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却还带着丝丝温度。没有消散,而这个他到代地之后常休息的厢房中亦是弥漫着他的气息。张嫣拥衾,朝着榻内翻了下身子,刚刚离开,便已经开始想念。

“皇后殿下。”木槿的声音在帘外想起,“可要奴婢进来伺候洗漱么?”

张嫣从榻上坐起,吩咐道,“进来吧。”声音中带着一种舒懒。

木槿捧着铜盆进来,拧了帕子,伺候张嫣净面梳洗。

待到张嫣换了一套衣裳,厢殿外传来行宫内侍禀报的消息,代王太王太后及王太后携着新任代王在殿外求见。

张嫣点了点头,“宣他们进来吧!”

窦漪房随在薄太王太后身后进入殿堂,心中战战兢兢,朝着上首张皇后恭敬拜了下去,“臣妇薄氏、窦氏见过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张嫣淡淡笑道,“起来吧。”

窦漪房抬头悄悄觑了一眼坐在上面的张皇后。

她一身绀青色袍子,颈项袖口上拢着丰盛貂毛,发鬓如云,银晃晃的步摇从鬓边垂下,一如当年在长乐宫中初见,年轻娇美,浑身上下带着淡淡的幸福。

张嫣正襟危坐,垂目道,“与四皇弟一别,经年不见,没想到到如今,竟是这般地步。”

因着一些史上的因由,张嫣自来对代王刘恒是有些不喜的。没想到,经年再见,竟是这般地步。人死如灯灭,从前的一些过节自然便不再记在心上。何况代地如今剩下的一群孤儿寡母,境遇着实有些可怜。

薄太王太后恭敬道,“多谢殿下记挂。”

她回头吩咐代王刘启和几个孩子,“还不快来拜见皇后殿下。”

年少的代王刘启领着几个弟妹过来,跪在地上,对着张嫣恭敬拜道,“臣等见过皇后婶婶。”

“还不快起来。”张嫣忙起身虚扶。

“谢皇后婶婶。”

大翁主刘嫖抬头看着张嫣,她坐在殿中高高的座上,眉目如画,漂亮的像是天上的仙女。她的父亲本是代地的王,她一直以为父王便是代地最高贵的人了,没有想到来了这位皇后婶婶,自己的大母和阿娘都要在她面前屈膝毕恭毕敬。

张嫣瞧着大翁主,微微一笑,“你就是嫖儿?”

“是。”刘嫖点了点头,脆生生赞道,“皇后婶婶,你好漂亮啊。”

“嫖儿,”窦太后吃了一惊,连忙斥道,“胡说什么?还不向皇后殿下赔罪?”又匆匆向张嫣赔罪道,“殿下,嫖儿还小,实在有些不懂事。”

“无事,”张嫣摇了摇头,盈盈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童稚言语罢了,代王太后不必介意。”

她招手向着刘嫖,柔声道,“过来。”

刘嫖左右看看,见祖母及母亲都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轻快的奔了过来,挨在张嫣身边。

张嫣问道,“你就是代国大翁主吧?”

“是呢。”

“今年几岁了?”

“十一岁了。”

她微微举起手,袍子长袖落下来,露出手腕间的翡翠凤凰镯,翠色如深水,衬着盈盈雪腕,分外明艳。刘嫖垂下头来,视线落在其上,不禁没有移开。张嫣觑见了,唇角扬起嫣然笑意,撸下镯子,戴在刘嫖手上,打量了片刻,赞道,“嫖儿生的好,戴着这个镯子倒好看!”

太王太后吃了一惊,“皇后殿下,这和阗镯乃是您心爱之物,实在太贵重了。嫖儿小孩子实在收不起。”

张嫣嫣然一笑,“镯子虽贵,不过是个物件,不过算我送给大翁主的见面礼罢了。大翁主乃大汉皇室贵胄,是陛下和我的侄女儿,难道连这么一个镯子也受不住?太王太后实不必放在心上。”

太王太后无法,只得道,“嫖儿,还不谢过皇后殿下!”

刘嫖仰着头用童稚的声音道,“谢谢皇后婶婶!”

三三二 王会

后元元年五月二十三日,汉匈二国帝王于代地平舒祁夷水旁会盟。

为了确保皇帝的安全万无一失,大汉使臣在祁夷水会盟的地点、入场时间、二国各自带入的军队数上与匈奴人进行了旷日持久的磋商,终于在会盟即将到来的时候,勉勉强强敲定了诸般细节。

到了二十三日,会盟的正日子,代地天高清朗,天空蔚蓝的如同水洗一般,阳光投射大地,发出旭旭光芒。六万汉军守候在祁夷水岸,由车骑将军张偕率领,戍卫大汉皇帝的安全。辰正时分,刘盈和张嫣从离宫出来——因着匈奴大阏氏蒂蜜罗娜亦出席本次聚会,陛下方特意从长安将张皇后接来,一路向着祁夷水而去。

风烈烈的吹起,吹着冒顿额头金色头环上的雉毛,冒顿饮尽囊中烈烈的酒液,将牛革酒囊远远的扔开,远远的打量着驰骑而来的汉帝。见大批汉军簇拥向着祁夷水而来,行到近处,倏然缓下速度,二匹宝马从中并骑而出,向着水畔高台而来。其中一骑白色宝马当先,红色宝马落后半步,白马上的男子披着一身明光铁甲,不过三十余岁年纪,身量容长,容貌清矍,一双凤目气质温文,却气势内蕴,熠熠生辉,想来便是汉帝刘盈了!

冒顿点了点头,“汉帝刘盈。”

刘盈在马上亦点头回礼,“冒顿单于。”

冒顿笑道,“我曾与大汉高皇帝约为兄弟之邦,汝虽贵为帝王。论起来却该当唤我一声叔父呢!”

刘盈微微一笑,矜持有礼答道。“单于说笑了,堂妹楚国公主嫁于单于。论起来,单于还算是朕的堂妹夫呢!”语意针锋寸步不让。

冒顿凝视着刘盈片刻,忽的哈哈大笑,“不想高皇帝倒是有个不错的儿子。”心中起了一丝忌惮,这汉帝看着温文,心性手段却不弱,不由起了一丝杀心,然而抬头望望,水畔汉军虎视眈眈。若真的动手,就算自己能将刘盈格杀当地,但汉军挟愤拼命,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再转念一想,稽粥也未必就差了,日后汉匈两国,还不知道前景如何呢!

水畔的风吹的蒂蜜罗娜的纱巾在风中飞扬,蒂蜜罗娜微微一笑,用着一口纯正的汉语开口道。

“十多年前就听说汉朝的张皇后是个大美人儿,当年方引得单于和汉朝陛下一径争夺,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呢!”

张嫣嫣然回头。“阿蒂阏氏说笑了,您才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呢!”

冒顿执着马鞭纵声大笑,“二位都是姿色无双的妙人儿。却是我和大汉皇帝有福了!汉帝,请!”

刘盈亦举手道。“冒顿单于,请。”

二人一同上了祁夷水畔的高台。

台上设了两个主座。冒顿和刘盈一同上座,丰美的酒食如流水般呈上,摆满了二人面前的案台。

冒顿端起手边的黄金嵌绿松石酒盏,敬向刘盈,道,“美酒如斯,本单于敬汉帝一盏,希望这美酒如同你我汉匈二国的友谊一样滋味鲜美。”

刘盈长眉一轩,“单于说笑了,若单于当真记得汉匈二国的友谊,有如何会有此次发兵代国呢?”

二人目光相撞,冒顿仰天打了个哈哈,“这世上二人相交为友,还难免偶尔斗嘴打个架。何况两国呢?汉帝便念在宁阏氏的面子上,也莫要跟我计较了。”

刘盈垂下眼眸,若以为友论之,匈奴骁勇好斗,反复无行,并无丝毫诚意,实在不是选择做朋友的上佳选项。但汉与匈奴毗邻边境过长,两国之间不得不相处。大汉此时既然无力全面反压战局,便只能暂且忍耐,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复问道,

“楚国公主乃朕堂妹,二人一处长大,感情颇佳,如今公主归适匈奴,在王庭不知过的如何?”

“宁阏氏貌美多才,贤惠善重,本单于对其十分爱宠,王庭中的人亦对阏氏十分尊重。”冒顿优容而答,转头看着蒂蜜罗娜,“阿蒂,你说是吧?”

蒂蜜罗娜瞟了张嫣一眼,面上笑的端庄得体,“是呢,宁阏氏性子极好,我一直很喜欢她。”

刘盈微笑,“那就好。”顿了一顿,“楚国公主乃是朕楚王叔之女,一赴塞北多年,王叔对之很是想念,若是单于允许的话,可否让她回楚国探一次亲,也能够在楚王叔膝下伺候一阵聊尽父女之情。”

冒顿笑道,“大汉楚王爱女之情当真让人感动,只是楚匈路途遥远,宁阏氏身体娇弱,来往太费时日,还是暂时算了吧!若楚王当真思念宁阏氏,可亲自来匈奴王庭,屈普勒当以子婿之礼款待。”

刘盈知事不可违,在心中叹了口气,淡淡道,“这可真是可惜了!”重新举起面前琉璃盏,笑道,“单于适才以盏中美酒喻汉匈友谊,盈窃以为,美酒滋味虽好,却不能长久。倒不如这代地莽莽青山,千百年风吹雨打,依旧矗立在此处。依朕看,倒不如以青山为喻,愿我汉匈二国的情谊如青山长存!”

代地一望无际的平坦使得天空显得更加广阔,白云在其上奔驰,时如奔马,时如昙花。张嫣借着酒意,看着身边的夫君,眉宇间带着淡淡的骄傲。汉匈对峙是汉朝三百年史上永恒的一条主线,而最初的转折点便由刘盈划下,今日祁夷水会盟必在后世史册之上留有一席之地,而她坐在他的身边,陪他共享这般荣耀。

酒过中巡,张嫣找了个借口从高台上下来,走到祁夷水畔。碧水奔流,浩浩汤汤向着其下而去。在水流的声音中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蒂蜜罗娜也随之跟来。

“当日一别,我以为此生不会再度相见。”张嫣在风中微微一笑,转而回头。“没有想到,我们还有在这儿重逢的机会!”

蒂蜜罗娜深深凝望张嫣一眼。“是啊。”

不是以张嫣与罗蜜,不是以蒂蜜罗娜与孟英,褪去了前世的种种,以当下彼此真正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相会

张嫣微微一笑,回过头去,不远处,汉匈两国的侍女在百步开外,守护着自己和蒂蜜罗娜,面上带着茫然和担忧的神情。再更远的地方。大汉骑军和匈奴铁骑刀甲加身,面容凛冽,在代原的风中沉默成一座碉壁。

以及,高台之上与冒顿推盏言笑的刘盈。

历史的舞台宏伟壮观又宛如尘沙,他正在其上演出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她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不愿远离。

“阿蒂,这一生,你后悔么?”

蒂蜜罗娜眸光微微一凝。扬起骄傲的脸庞,“我从不后悔。”

“我也不悔。”张嫣道,“纵然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是以失去从前的代价换来的。我曾经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怀念从前。怀念声色丰富的前生,怀念相依为命的莞尔,和情同姐妹的闺蜜。可是。他以他的爱恋弥补了我所失去的一切。到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的说。我在这儿很幸福!”

张嫣在风中回过头,“阿蒂。我希望你也幸福!”

荼蘼和朵娜分别领着从人守在祁夷水畔,祁夷水畔今日的风大的出奇,将水边的美人唇边的话语吹的随风散去,听不清楚,但张皇后和蒂蜜罗娜阏氏风姿活色生香,美艳怡人,镌刻入每一个人的心底,成为生命中最深刻的一张画面。

“幸福?”蒂蜜罗娜美艳的容颜上浮起一丝惘然,她看了高台上起身,与冒顿一起下来的汉家帝王一眼,“阿嫣,那个男人,他对你很好吧?”

张嫣的神色染上了一丝羞赧,点了点头,神色郑重,“很好。”

“那就好!”蒂蜜罗娜浅浅微笑。

代原的风吹的马背上的冒顿和刘盈神情一片肃然,冒顿在马背上执着马鞭,指着刀兵凛然的匈奴铁骑笑道,“汉帝,你看这些都是我匈奴大好儿郎。他们每个都是在马背上长大,可以在草原上驰骋三天三夜不闭眼睛。我对他们充满信心,只要他们还在,无论是什么样的坚城,最终都会在匈奴铁骑的马蹄下倒下。”

刘盈勒着飞云的马缰,微微一笑,“匈奴儿郎虽都是好汉子,我大汉儿郎也不差。我大汉有千万好男儿,他们虽不会主动侵略旁人,但是若有人想要用刀枪踏上他们的土地,掠夺他们的粮食亲人,他们便定将奋起反抗,将敌人驱逐出去。”

冒顿默然良久,方道,“受教了。今日我与汉帝一见如故,可称得上是相见恨晚。然而再晚也当离别,如今也该当离别了,还望汉帝善加珍重!”

“多谢单于!”

“阿嫣,”蒂蜜罗娜望着天边的流云,忽然问道,“你还记得那一年深夜,我们一起上天台去看流星雨,那一夜说过的话么?”

“当然记得。”张嫣道,那一夜,万家霓虹,满天的流星雨美的如同一场梦幻,罗蜜大笑着如同一朵微醺的芍药,“我要嫁给一个掌握世界的英雄。”

张嫣然坐在一旁,瞅着好友微笑,心中却道,“可我不要英雄。我只想要……一个将我放在心里去的男人。”

盟约已定,接下来的不过是两国臣工的收尾,刘盈自乘着飞云转去接张嫣,行到张嫣身边,目光扫到一旁的蒂蜜罗娜,为草原难得一见的美艳所惊诧,这位匈奴的大阏氏果然不负久传盛名,美艳如同草原红日,灼灼的耀人的眼。

然而这惊诧却如蜻蜓点水,水过无痕,重新回到张嫣的身上,怜惜问道,“阿嫣,可还好么?”

张嫣微微仰头,看着丈夫,忽的答非所问,“这草原上风太大了。”

“是太大了。”刘盈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这代原上的风这么大,吹的人的衣襟直贴肌肤。蒂蜜罗娜立在一旁,看着不远处盈盈一处的大汉帝王夫妻。刘盈来接自己的妻子,阿嫣抬起头来,迎着策马向着自己奔驰而来的夫君,面色一下子生动起来,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光辉。

她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然觉得一阵空茫。

她曾经立下那样伟大的志向,希望匈奴能够威慑天下,希望这个民族能够长久的传承下来,如今,她的种种愿望似乎都实现了,但午夜梦回的时候,自己真的就不希望有一双温暖的怀抱抱着自己么?

蒂蜜罗娜捂着自己的脸,不敢再想下去,跌跌撞撞的奔开。

原野的风似乎永无止息,“咱们该回长安了。”刘盈执着张嫣的手笑道,“桐子和好好在未央宫怕是想父皇和母后了!”

“嗯,”张嫣唇角微微撅起,偷偷觑着刘盈,“持已……你说,匈奴的这位大阏氏是不是一个难得的大美人儿?”

刘盈失笑,

张嫣嗔着他,“怎么,你不准备答我的话么?”

“是又如何?”刘盈道,“她是冒顿的阏氏,自是冒顿的事情。再说了,——阿嫣在我的心中才是最美的,蒂蜜罗娜在朕心中,不及你。”

纵然知道刘盈这不过是哄自己开怀的话,这一刹那,张嫣也是极为愉悦,眼角眉梢带着嫣然的笑意。

刘盈和张嫣策马并肩而回。

“阿嫣,我少年时意气深重,楚国公主和亲的时候,曾经立言要将楚国公主从匈奴接回来。”大汉虽如今国力渐渐强盛,但匈奴亦还没有衰败,要想将匈奴单于的阏氏带回大汉,除非大汉铁骑叩败匈奴王庭。

而此时,大汉显然还没有到达这个实力。

“你已经做的很不错了!”张嫣嫣然赞道,“中原曾在大秦时强于胡夷,大汉一度因二十年楚汉之争而惜败匈奴,你又用了二十年时间,让大汉重新崛起,同匈奴处在同一个高度。我相信,终有一日,大汉能够再次打败匈奴!陛下,你回头看看你的子民,便当知道,他们都在为你感到骄傲。”

刘盈在马上回过头来,见祁夷水畔的汉军正在在将军的指示下准备退出这片平原,每一个年轻儿郎人眼中都战意昂昂,藏着对君主的信服和对大汉民族的淡淡骄傲。哈哈大笑,心中块垒在这样的原风中淡淡消散。

“阿嫣,你盛赞我了!”他笑着道,“与匈奴对战是一件漫长的事,我如今不过只能说是开了个头罢了,至于日后,”他顿了顿,微微抬头,目光明亮,望着云天之外长安的方向,

“那就是桐子以后的事情了!”(未完待续。。)

PS:某人肖想了多年的王见王(这儿用多年这个词真是宽面条泪啊),Here

you

are!

三三三 回京

阳光抚慰茫茫苍原,洒下一片光热,张嫣骑着爱马赤月,面上扬着淡淡的笑意,“持已,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情。”

“哦?”刘盈一奇,“什么事情?”

他与张嫣这些年来夫妻感情甚谐,如今又有了桐子,可以说,她想要做什么,自己都没有驳过的。便是这次抛下长安来了代地,自己都没有说过一句重话。她又有什么事情需要和自己商量?

张嫣道,“我想收养嫖儿。”

“嫖儿?”刘盈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张嫣指的是代国大翁主刘嫖,微微讶异,“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代王么?”

“我至于像你说的那么记仇么?”张嫣瞟了他一眼,“不过是小时候的一点不愉快,如今早就时过境迁了。再说了,代王这次为国捐躯,举国敬佩,咱们作为皇室当是给他们一些补偿的。”皇帝皇后收养代王长女,便是最好不过的补偿。“还有,”她嫣然一笑,“我也实是有些喜欢嫖儿,觉得她很像小时候的我。”

刘盈想了想,倒觉得没有不妥帖的,于是颔首,“依你就是。不过是多封一个公主罢了!”

“倒是那大翁主,真的很像你小时候么?有你那么古灵精怪么?”

“喂,”张嫣大嗔,“你是觉得我很麻烦么?”

刘盈张臂,将妻子从身后拥在怀中,贴在她耳边悄然语道,“是很麻烦,不过我——甘之如饴!”

后元元年六月。帝后从代地返回长安。

张嫣第一时间在椒房殿见到了自己的儿子,皇太子刘颐。

刘颐马上就要叫已经三岁。此时站在椒房殿柔软的长绒地衣之上,皱着眉头望着一个多月没有见的阿娘。神色陌生而严肃。

温娘心惊胆颤的哄着小太子,“太子殿下,快叫阿娘呀。”

刘颐继续皱着眉头,抿着双唇,倔强的不肯叫出声。

张嫣又是欢喜又是微恼,这小子年纪虽然还小,但皱着眉头的神情和他阿翁刘盈倒是如出一辙,一把抱住儿子,对着他的脑袋一阵乱亲乱揉。“小没良心的,才这么点时间,就不认你娘了么?”

刘颐小小的身躯陷在阿娘的怀中,拼命挣扎,两只手拼命的哗啦,“放开放开。”赌气道,“阿娘,坏人,不要桐子。桐子也不要阿娘了。”

张嫣怔了怔,咯咯的笑出声,“傻孩子。”捧着刘颐的脸蛋亲了一口。

“阿娘,”好好在一旁扑哧一声笑。道,“你别看桐子这般模样,这些日子其实他想着你呢。晚上做梦还会喊阿娘呢。”

刘颐的脸红成了一块红布,跺脚。“阿姐也是坏人。”转身跑开了。张嫣一把将他拽回来,红了眼圈。凝了一会儿,方回过头来,又唤过好好,“好好,过来。”

“嫖儿,来见过你弟弟、妹妹。”

一身雪色广袖深衣的刘嫖从张嫣身后出来,上前向着张嫣屈膝,唤道,“母后。”

刘芷和刘颐好奇的望着一身素色深衣的刘嫖,“阿娘,这是?”

张嫣道,“这位是你们代王叔家的刘嫖堂姐,如今我和你们阿翁已经收了她做女儿。她年纪比你们两个都大,你们日后要唤一声皇姐。”

刘颐和刘芷对视一眼,都有礼唤了,“皇姐。”

“哎”,刘嫖应了,扬起盈盈的笑脸,“太子殿下和繁阳长公主都很乖。”想起早逝的代王,不自禁又弹了一滴泪珠。

张嫣吩咐一双儿女,“你们都先下去吧。”

待到好好和刘颐都从椒房殿离开,张嫣方握着刘嫖的手,道,“嫖儿,我和你皇伯父带你到长安,是希望你过的更好,不是让你伤心来着。”

“不是,”刘嫖忙解释道,“父皇和母后待我都很好,长安也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我很喜欢,我只是,只是……还是有一些难过。”

想起那些被自己丢在身后的,代地的苦寒的山水,同胞相连的弟弟代王刘启和广昌侯刘武,以及大母和阿娘送行时的谆谆叮嘱。

“嫖儿,代地虽然为国,究竟是靠着背后的大汉。启儿是你嫡亲的弟弟,他尚年幼,如今做了代王,位置尚不太稳,且代国经了这次战乱,已经是风雨飘摇。如今你随着陛下、皇后回长安,要记得好好讨好张皇后,讨好未央宫中的皇太子,瞅着机会为代国说些好话,说不得日后的代国就要靠在你身上了!”

刘嫖扬起脸,拭去的心底埋藏的最后一层泪,坚毅笑道,“母后,我会好起来的。”

张嫣睇着养女,淡淡一笑,

“傻孩子。‘嫖’字喻意勇健轻捷,你阿翁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可见得心中是爱重你这个女儿的。我和你父皇都不是难说话的性子,你虽认了我们,但血脉相亲乃是天性,你便是惦记着故代王和窦王太后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刘嫖面上尚带着泪珠,面上已经扬起惊喜微笑,“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张嫣嫣然一笑。

扬声唤道,“楚阿傅。”

楚傅姆上前应道,“殿下。”

张嫣吩咐道,“将椒房殿边上的朱阳阁收拾出来,给代国公主寝殿。”

“诺。”

“让詹事仔细些,上最好的东西上来。”张嫣又叮嘱道,“若是让代国公主受了慢待,我可饶不了他们!”

楚傅姆淡淡一笑,“殿下放心,老奴办事不会出了差错。”

“那就好。”张嫣点了点头,嫣然笑道,“这未央宫中没有多少旁的妃嫔,至于我的其他两个孩子,繁阳长公主和皇太子,这两个都有些脾气。不过,我既然收养了你。便是将你当亲女儿待的。你年长为姐,若是他们两个有不当的地方。你只管拿出做姐姐的架势教训。”

刘嫖心中信服,拜道,“母后,嫖儿知道了。”

代国大翁主为故代王嫡长女,皇帝刘盈的侄女,张皇后既收为养女,自然是要晋升为公主的。刘盈在宣室殿为刘嫖选择食邑的时候,张嫣在一旁陪伴,便开口道。“就封她馆陶吧。”

馆陶乃魏郡之地,刘盈不由奇问,“为什么是馆陶?”

“因为我喜欢,成不成?”

“当然成。”刘盈摸了摸鼻子。

于是刘嫖的封号便是馆陶公主。

馆陶公主刘嫖为张皇后膝下养女,但张皇后膝下有嫡公主刘芷,繁阳长公主在宫中惯来被称为大公主,馆陶公主虽较繁阳长公主年长,但因后到之故,宫人们若呼大公主。依旧指的是繁阳长公主刘芷,若称刘嫖,则唤馆陶公主。

后元二年三月,刘盈带着皇太子刘颐往渭水原上骑马。

四岁的皇太子刘颐年岁还小。刘盈不放心让他单独骑马,便带着他一道骑乘飞云。飞云依旧一身雪白的皮毛,它已经年纪大了。对主人更加依恋,个性也更加温驯。仿佛知道背上这个粉雕玉琢的男童是主人的爱子一样,对之颇为爱护。奔驰时平稳的像是一朵白云。刘颐在父皇的怀中探出头来,感受着风在自己身边呼啸而过的感觉,欢呼出声。

吕行之站在横桥边的杨柳树下,牵着自己的小马,远远的看着渭水原上奔驰的皇帝父子,长长的凤眼中染着淡淡的羡慕。

父亲吕禄已经在校场上,手把手的教着自己骑马了。父亲总是这样严格的教育自己,因着自己是吕氏一族未来的希望,必须最大限度的努力,不能有任何懈怠。他明白这个道理,对每个中夜洒下的汗水也并非不忿,但看着皇帝对皇太子的疼宠爱护,不自觉的让羡慕爬上心头,也许自己这辈子永远没法子从父亲那里得到这样的温情!

春风吹拂着刘盈额头流下的汗珠,刘盈下了马,抱着刘颐向这边大踏步走过来。

吕行之忙肃了神情,用粉嫩的声音拜道,“臣吕行之见过陛下,愿陛下长乐未央!”

“行之,”刘盈笑着道,“你不必行这样的大礼,我和你阿翁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和你与桐子一样一处长大,感情极好,论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表叔的。”

“礼不可废,”吕行之面容粉粉嫩嫩的,神情却颇为严肃,“昔年陛下与吾父为乡间表兄弟,自然可亲近嬉戏,如今陛下已为君上,小子自当谨守臣礼。”

刘盈被吕行之噎了片刻,哈哈笑着道,“你倒和你阿翁是完全两个样子。日后在宫中好好住着。若是有什么缺的想要的,只管和皇后说去。”

“谢陛下,”吕行之板着脸道,“未央宫人待行之很好。行之没什么不满意的。”

晚上,刘盈回到椒房殿,对张嫣慨叹道,“母后一直希望吕家能够长久富贵,我今日瞧着,吕家的这个小十一郎倒是个不错的,如今养育在宫中,与桐子一同长大交情深厚,想来日后若能立的住,便能保得吕家再一代富贵,我也算是能够向母后有个交待了!”

椒房殿灯如明火,张嫣的一头青丝如瀑,披散在六尺水磨楠木榻上,嫣然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一个家族能否长久繁荣,终究靠的是男丁而非女子。当日我虽然说是任武信侯决意送儿子还是女儿入宫,但心里还是希望他送行之进来的。说起来,当日我与你虽是阿婆指定姻缘,但如今我作为阿娘,却希望桐子日后能找一个自己合心意的女子,娶妻生子。我虽颇怜惜吕家,却不会压着儿子娶吕家女。”

刘盈翻身将张嫣压在身下,斜眼瞪她,“便你是慈母,难道朕便是苛刻不顾儿子的阿翁不成?”

张嫣咯咯的笑!

深夜月色如水,张嫣躺在楠木榻上,听见身边刘盈翻身反复的声音,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你若实在不放心,便遣使者去出使匈奴一趟吧!”(未完待续。。)

三三四 杀伐

大汉后元二年六月,皇帝使平阳君朱建为使者,率领使队出使匈奴。

平原君朱建接到皇帝之命,颇犹豫不知所从,张皇后召见朱夫人。朱夫人贺氏在椒房殿东殿见过了这位以宠闻名的张皇后。

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椒房殿庭院中的榆树在雨水之中显的分外精神,张皇后送走了前来请安的繁阳长公主和馆陶公主,回过头来望着朱夫人。

“闻说平原君慧有口辩,行不苟合,义不取容,想来能够很好的完成这次出使任务。”

朱夫人讷讷,低头道,“多谢殿下夸奖。”

张皇后笑了笑,“朱夫人,你可知道陛下的用意?”

朱夫人起身,在殿中地衣上跪伏而拜,“臣妇愚昧,请皇后殿下指点。”

张皇后起身,拨了拨案上供着的水仙花,“猛虎勇冠山林,尚有思恤子之时,陛下此次命人出使,用意不过在楚国公主。”

朱夫人明白过来,回府之后转告丈夫朱建。“此次君出使匈奴王庭,旁的便也算了,要紧的是多去看看楚国公主。替她撑一撑腰,让她在匈奴王庭过的好一点。”

王庭青草正深的时候,朱建带着丰厚的礼物到了匈奴王庭。冒顿单于在王帐中接见了汉家使者,朱建奉上了丰厚的礼物,代替大汉皇帝表达了对汉匈两国如同青山一般的友谊的美好祝福,匈奴贵族亦对之表示了赞赏。宴饮结束,朱建表达了求见汉朝楚国公主的意愿。

冒顿笑着道。“这本是应有之义。”转身吩咐大侍者艾胡,“带大使去见过宁阏氏。”

艾胡折胸应道“是”。转身朝朱建笑的十分客气,“朱大使请随我来。”

他领着朱建在王庭之中穿行。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座高大的帐篷前。

“大使,”艾胡向着朱建屈了屈身,“宁阏氏就住在这座帐篷里了,在下告辞。”

朱建向着艾胡拱手,“大侍慢走。”

他站在原地目送着艾胡走远,方回过头,正逢着一个使女从帘子下头出来,撞见朱建吃了一惊。用匈奴语问了一句话。

匈奴译者在身后尽心翻译道,“大使,她说的是‘你是什么人?’”

朱建拱手道,“还请你让她进去转告一声,就说汉使朱建前来,特来求见大汉楚国公主。”

翻译与那侍女说了,侍女看了看朱建,点了点头,重新进了帐篷。不一会儿出来,“宁阏氏请汉国使者进去。”

朱建进了帐篷,左右张看了一下这座帐篷。帐篷颇是高阔,里面铺设着朱红长毛毡毯。摆设的家具颇为精致。楚国公主刘撷坐在上面白毛毡座椅上,披着一件大红带毛颈锦袍,身子瘦的惊人。唯有一双眼睛十分晶亮,仿佛王庭雪夜里开着的红梅。

朱建恭敬拜道。“臣汉使,平原君朱建。见过楚国公主,愿公主长乐未央!”

刘撷点了点头,“起来吧。”吩咐侍女,“怡可,给大使奉一碗锺酪来。”

怡可应了,转身退下,不一会儿捧了一碗热腾腾的锺酪,置在朱建面前的长案上。朱建开口道,“楚国公主,陛下和皇后殿下对您十分挂念,这次出使,特意命下官前来探看公主。”

宁阏氏点了点头,“难得他们还记得我!”

“公主在王庭过的可还好?”

“还不错。”刘撷的笑容拘起一个标准的弧度,“我这儿的生活供给都是上佳的,和阿蒂阏氏相比,也差不了什么。且,自上一次汉匈大战结束之后,王庭的匈奴人对我倒要更恭敬一些了。”

怡可立在一旁伺候,闻言上前一步,笑着插嘴问道,“宁阏氏,你用过饭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要不要来一份炙肉?”

刘撷颦着眉头似乎没有听见。

怡可忍耐的蹙了蹙眉,再度开口,“阏氏,您要不要来一盏炙肉?”

这回,刘撷总算抬起头来,“给我上一盏茶吧。”

“阏氏,”怡可诧异的瞪大了眼睛,“那是汉人的东西,王庭里是没有人饮茶的。”

“我可不是汉人么?”刘撷淡淡一笑,道,“所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次平原君带人出使匈奴,带来的礼物里定然有清茶,你去取一些来,给我沏一盏,也好招待汉使大人。”

怡可无奈,只得去寻了朱建带来的礼物中的清茶。

朱建端起面前茶盏,不由蹙了蹙眉头,匈奴人不善泡茶,怡可这茶叶下的多的,入口一片清苦。刘撷却似毫无所觉,啜饮了一口,叹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尝到这样的滋味了!”

朱建讷讷。傍晚的夕阳射入,带着红艳的光芒,朱建留下了丰富的礼物,起身道,“公主,时候不早了,下官该告退了!”

刘撷点了点头,嫣然一笑,“大使请便!”

圆日挂在西天之际,像一个椭圆的鸡子。草原暮色苍茫的景象辽阔至极,朱建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楚国公主,楚国公主站在柱子后,剪影似成了一抹刻薄的瘦纸。在心中叹息一声,大踏步的出去了。

刘撷追着脚步的声响向外走了一步,靠在帐中柱子上,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

时光荏苒,疏忽三年多时间瞬间而过,大汉后元六年,匈奴冒顿单于病重。

左屠耆王稽粥一路风尘仆仆赶回王庭,从打起的帘子进了王帐,大踏步的走到六尺青龙榻前,瞧着躺在床上的男人。他闭着眼睛静静的卧在榻上,病骨支离,眼圈下青黑的痕迹重的犹如炭涂。

稽粥心中一抖,轻轻唤道,

“父王。”

冒顿陡然睁开眼睛。锐利如同苍天翱翔的鹰隼。他已经病成了这幅模样,唯有这么一双眼睛。依旧保持着盛年之时的风采。

“父王,”稽粥吃了一惊。随即放下心来,在榻前跪下,哀毁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嚷什么?”冒顿坐起身来,对自己的生命倒并不在意,“你父王我这一生,统一草原,威慑各族,坐到了这样万人高度之上。已经够本了!”

稽粥讷讷低头,“可我总为你担着心。”

冒顿沉默片刻,这一生从不为儿女私情所萦,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倒为大儿子的孺慕之情而难得感动一分。

“阿父的时间不多了。匈奴的基业我交给你。左谷蠡王渠鸻坐拥雄渠草原,骁勇善战,这几年我不停的消损他的势力,若你连他都制服不了,便趁早不要当这个单于。回自己的草场放牧去算了!”

稽粥眸中射出野心自信的光芒,“阿父放心。儿心里有数。”

冒顿满意的一点头,“另外要小心南边的汉人。那年轻的汉主看着虽然文弱不怎么样,骨子里却是个有大志向的。你若输在了他的手上。不要怪我日后到地底下不认你这个儿子。”

稽粥淡淡一笑,“父王,你放心吧!那刘盈虽不弱。我稽粥难道是孬种不成!”

冒顿又交待了一些事情,心力使用过度。已经开始不住喘气,闭上眼睛道。“你退下吧!”

稽粥默默起身,朝着冒顿深深折腰,从打起的帐帘下退出,最后看了一眼冒顿。

他坐在病榻之上,虽然病骨支离,依旧如同一头骄傲的头狼。

这个男人如同他生命中的大山,为他遮风挡雨,坚固的存在背景,却也永远将他映衬的这般渺小。如今他即将离开,稽粥难掩哀伤。但在哀伤之外,心底深处又涌出隐秘的喜悦之意。蒂蜜罗娜于他如心中永恒的圣洁女神,她为着父亲冒顿的大单于,自己便永远不能肖想她。但匈奴素有女眷父死子继之俗,若冒顿逝去,蒂蜜罗娜便自然而然归他,他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女神了!

待到稽粥离开帐篷之后,冒顿复又睁开眼睛。

大侍艾胡忠心耿耿,此时侍候在冒顿身边,见状吃了一惊,“单于。”

冒顿道,“蒂蜜罗娜留不得了!”

艾胡胆颤心惊,“单于,可是大阏氏是左谷蠡王的妹妹,在匈奴人中又素有贤名……”

“正是因着她素有名声,这才留不得了!”冒顿森然道,“蒂蜜罗娜野心过甚,能力又极不俗,我若在世之时,自然能压得住她。若我去了,稽粥恋慕她甚重,只怕制不住她。”他从鼻孔重重哼了一声,“若她以雄渠兵力及自己威望作乱,我挛鞮氏的江山只怕都能被颠覆。”

他驰骋草原多年,身上自有威势。积威甚重,艾胡不敢辩驳,低头应道,“是。”捧着冒顿一饮而尽的药碗,从王帐中退出。

冒顿欲诛杀阿蒂的消息很快传到大阏氏帐上,大阏氏的帐子金碧辉煌,带着南方汉人贵族的精巧蘼芜,是整个王庭最华丽舒适的地方。蒂蜜罗娜正站在帐中案前,目光空凝。

她面前长案上置着的是一盆小花,这一盆兰草,蒂蜜罗娜花了很多精力,方能在王庭这样的苦寒之地养活。

“阏氏,”朵娜低下头,小声的唤道。

蒂蜜罗娜闭了闭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眸中已经有了毅然之意,“吩咐人将那东西放到单于药里。”

朵娜应“是”,身子微微抖晃,面色惨白的如同一张纸一样。

蒂蜜罗娜的美目中水光滴落,闪过璀璨的光。

这个男人是匈奴如同太阳一样的存在,她曾经仰头敬仰着这个男人,用尽自己的心力辅佐于他,助他成就匈奴不世功业,他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男人。

如今,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她要亲手杀了他!(未完待续。。)

PS:这是蒂蜜罗娜最后的表演,也是她的结局。

完结倒计时!!!

三三五 功过

骨都侯陶里从单于王帐中出来,奉命捧着一壶鸩酒前往诛杀大阏氏蒂蜜罗娜。待行到大阏氏居帐前,远远望见前方人影扎堆,热闹非常。

编着发辫的匈奴侍女们拦着蒂蜜罗娜,“阿蒂阏氏,你不能这么做啊!”

蒂蜜罗娜拼命挣扎冲前,眼角含着热泪,“单于与我多年夫妇,对我恩重情深,如今单于病重,我若能为单于做些什么,定当万死不辞。你们不许再拦我!”

“这是怎么了?”陶里看着这儿的情形,骇然问道。

阏氏帐前早就围了不少人群,“我们也不知道啊。”一旁的人愣愣的道。

天空像是一个灰色的筛子,倒扣在草原之上。经过了干旱的秋冬季,草原正式进入今年漫长的雨季,王庭空气沉闷,乌云塞满阴霾的天空,积郁郁的像是要压下来一般。

蒂蜜罗娜冲过侍女的阻拦,一路在王庭飞奔,穿过王庭中心转而向西折,渐渐越走帐篷越是稀疏,跟在后头的人群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目的,骇人呼出声来,“阿蒂阏氏这是要往祭台去啊!”

王庭百姓顿时愀然变色。

祭台是匈奴人看的最重的地方,乃平日里单于王公祭祀天神之处。匈奴人认为象牙是人世间最纯洁的宝物,用纯洁的象牙搭成高台,站在祭台上的贵族能够与天神直接沟通。纵然是冒顿单于,如无大事,也不会时常登上祭台。蒂蜜罗娜阏氏纵然是大阏氏。这无故触怒天神的罪名,也是兜不起的。她这是吃了什么胆子。竟要擅闯祭台?

天际轰隆隆响起雷声,细雨绵绵的下下来。打湿了王庭的地面。祭台高高的矗立在王庭尽头,历经风雨,依然肃穆威严。

蒂蜜罗娜摘下头上的金环、簪花,一步步登上祭台,凄清的背影在身后祭台灰霾宽广的天空映衬下显得分外渺小、高远。王庭百姓默然站在祭台下远望着蒂蜜罗娜。被空气中不知名的肃穆气氛所震,竟默然立在祭台之下,看着这般的景象,无一人出声。

陶里心中狐疑,眉头皱的简直要夹死苍蝇。蒂蜜罗娜阏氏这是要做什么?

“轰隆隆”天空中响起一番炸雷,简直要将人心都震破,雨水哗啦啦的瓢泼一样的下下来,打在地上如同织起帘子。

蒂蜜罗娜一身雪白狐裘跪在祭台之上,初夏的雨水向下浇,将她的身子浇透,打湿的发缕贴着面颊垂下来,不愧为如玉美人,在这般的情况下不但不狼狈。反而显出几分特别的凄美。虔诚的在台上拜了下去,祈祷出声,

“天神啊,信女阿蒂祈求单于平安。若单于能够长寿一年。阿蒂愿折寿二十年以换之。信矣,以自身血肉为证。若此心不诚,天必诛之!”

左屠耆王稽粥得了属下传来的消息。冒雨匆匆赶来,在祭台上看见蒂蜜罗娜握住腰间黄金匕首。面上顿时变色,大声喊道。“阿蒂阏氏,你对单于的忠心情意大家都明白,你……”声音微微变了变,

“别做这样的傻事啊!”

王庭百姓也为蒂蜜罗娜的风姿所感动,亦错错落落大声喊劝道,

“匈奴有这般贤良大阏氏,是匈奴之福,天神一定会听到阿蒂阏氏的诚心祈祷!”

“单于万年,小民亦愿以身替之,供养血肉,祈求单于雄风再现草原!”

“是啊,阿蒂阏氏,为单于祈福,咱们这样的草民来做就可以了,大阏氏您是千金贵体,可千万不能自毁啊!”

……

蒂蜜罗娜跪在高高的祭台上,目光掠过其下王庭芸芸众人,微微一笑,“刷”的一声抽出腰间黄金匕首,挽起狐裘长袖,露出一条雪白的胳膊。伸出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割了下去。

鲜血倏然涌出来。

蒂蜜罗娜面色发白,手中匕首却丝毫没有晃动,继续向下割下去,直到一片血肉生生的离开了身体。

迟迟而来的大雨哗哗的往下浇着,仿佛不知人间喜怒兴衰。美人鲜血,这样的画面太过于凄美刺激。百姓们为之所感,虔诚的跪在泥泞的雨地上,泪水流过脸颊,深深伏拜,口中祝愿,

“天神庇佑,愿单于长命百岁。”

“愿阿蒂阏氏长命百岁。”

……

王庭瓢泼的大雨浇的陶里透心的凉。

蒂蜜罗娜阏氏这般诚心崇敬单于,闯上祭台,想天神祈求单于长寿,甚至割下自己臂上的血肉为祭;王庭百姓为蒂蜜罗娜阏氏的高义所感,陷入狂热崇拜之中,若自己捧着鸩酒出来,说是奉单于之命处死蒂蜜罗娜单于……只怕愤怒的百姓顷刻之间就会把自己淹没。

祭台之上,割伤的臂膀一片血肉模糊,冰凉的雨水浇在蒂蜜罗娜的伤处上,蒂蜜罗娜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面上一片淡漠。

稽粥瞧着蒂蜜罗娜的伤处,只觉痛心至极,在台下劝道,“大阏氏,你割肉献祭已了,身子伤重,还是赶快回去养伤吧。”

陶里亦咽下心中苦水,上前劝道,“是啊,大阏氏,如今雨正下的大,你还是先回去歇息歇息吧。”

蒂蜜罗娜在雨中抬起头来,凝视着陶里,惕然一笑,“多谢骨都侯关怀。只是这向天神祈祷最需要的就要诚心,阿蒂愿长跪在此,单于病情没有好转,阿蒂绝不回去。”

稽粥并不是个呆子,虽心痛蒂蜜罗娜,发现蒂蜜罗娜这般针对陶里,顿时警觉起来,转望陶里,见他捧在手中托盘上的酒壶,不由起疑,问道,

“陶里,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你手上捧着的是什么?”

陶里一惊,面色转而惨白,勉强笑道。

“左屠耆王见笑,小的本是奉单于的命来探看大阏氏的。到大阏氏帐的时候正看见大阏氏冲过来祈福。这才一道跟了过来。”

“原来如此,”稽粥点了点头。森然道,“阿蒂阏氏在匈奴人中素有威望,稽粥一向佩服于她,若是有人对她不利,稽粥是绝对不允许的。陶里,你,听明白了么?”

左屠耆王稽粥乃是匈奴人公认的下任单于,冒顿单于虽雄慑草原,但如今却已病入膏肓。他下命自己诛杀大阏氏蒂蜜罗娜,阿蒂阏氏却是雄踞一方的左谷蠡王渠鸻最疼爱的胞妹,且下任单于稽粥是众人皆知恋慕阿蒂阏氏的。

陶里想明白了这些,忽的瑟瑟发抖。

若自己真的奉冒顿的命对阿蒂阏氏动了手,那稽粥上台之后,自己能够留得一条性命么?

泼天似的雨水依旧在往下浇着,没有丝毫停歇的痕迹。蒂蜜罗娜在祭台之上跪着,背脊挺直,如同一株孤傲的杨柳。陶里望了望祭台下沉心伏拜在雨水里的茫茫百姓。又望了望左屠耆王稽粥高大的背影,终是跺了跺脚,匆匆返回王帐。

“废物。”病骨支离的冒顿气的浑身发抖,一脚将陶里揣倒在地上。扑到帐壁上抽出自己心爱的雪亮弯刀。回过头来,“我亲自去取了她的性命。”

“单于,”艾胡上前拼命劝道。“你的身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单于,”王帐帘子从外面开处。一个面容平常的小侍从端着一盏药站在帘下,“您喝药的时间到了。”药碗中尚冒着腾腾的热气。

冒顿接过药碗。咕噜噜的一口饮尽。

大汉后元六年,一代枭雄冒顿单于故去。

祭台上,蒂蜜罗娜咬着胳膊上刀割绞肉一样的疼痛,跪在大雨之中,听闻远处王帐扬起的悲声,心中一放,顿时昏伏在祭台上。

蒂蜜罗娜从昏迷中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帐中的寝床上。

寝床宽大,齐地丝绵如同美人柔顺的肌肤一样光滑柔软,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右臂上的伤处已经厚厚的包扎起来,看不见一丝伤处。

唇角微微的翘了翘,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朱红纱绣梅花帐帘,“有人在么?”

帘子开处,一身素服的朵娜匆匆的进来,面上闪过惊喜之色,“阏氏,你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蒂蜜罗娜问道。

朵娜低头禀道,“单于在三天前逝世,新单于亲自将你抱了回来。交待了奴婢等好好照顾你,在帐子里陪了阏氏好久才离去。新单于已经在单于榻前登了位,号老上单于。如今王庭中一片忙乱,正在处置新单于登位之后的一些琐事呢!”

蒂蜜罗娜倾倚在床柱之上,寂然良久,怅然的落了一行泪。

他要杀了她,她为了自保,只能在他每日饮的药中下了厉毒。后来在祭台上割臂献祭,感天动地,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最终撑到了那碗药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就这样,他仰药而去,而她终于熬了过来,成功的活下去。

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

一种麻木的痛觉如飓风吹过心中空洞,宛如尘沙。一路走来二十年呀,从最初的两情相悦到如今的相爱相杀,时光这样爬过了我们的肌肤,欲诉已经忘言!

蒂蜜罗娜从榻上起来,披上一件狐裘,“单于毕竟去了,我去给他道个别!”

“阏氏,”朵娜在身后叫住她,神情欲言又止。

“怎么了?”蒂蜜罗娜问道。

“没什么,”朵娜笑道,面上迅速堆起一团刻意微笑,“你身上伤还没有好,还是在帐子里养养吧。王庭的人都知道您为单于哀毁过度,不会说你的。”

蒂蜜罗娜面上神情渐渐沉下,“究竟是怎么了?”

朵娜没回答,低下头,不敢与蒂蜜罗娜直视。

蒂蜜罗娜眸中似有所悟,快步赶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帘子。王卫鲜亮的刀色泽刺亮了她的眼。一队百人王庭侍卫队持着刀戟守在自己帐外,为首的百夫长回过头来,朝着蒂蜜罗娜恭敬折胸行礼,

“属下王庭卫队百夫长科达奉命守卫阿蒂阏氏。阿蒂阏氏,单于吩咐了,让你留在帐中好好养伤。外头风大,您还是不要出去了!”

蒂蜜罗娜心沉入谷底,冷笑道,“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科达不以为意,持起手中弯刀,“那就请恕小的得罪了!”

蒂蜜罗娜气的花容失色,喝道,“放肆。”怒火将娇美容颜染的分外明艳。忽听的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蒂你何必和这般人生气呢?”

蒂蜜罗娜回头,在帐帘外看到了稽粥。

稽粥身材高大,身上的黑毛大裘衣将他的气质映衬的更加沉稳内敛,唇下蓄着一抹黑黑的胡须,不过是登上单于宝座数日功夫,气势便较从前倏然一变,有了让人心慑臣服的威势。

蒂蜜罗娜冷冷一笑,笑意如刀齿一样,“老上单于,你是要把我困在这帐中么?”

稽粥淡淡一笑,步入了蒂蜜罗娜的帐篷,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蒂蜜罗娜,留恋不肯稍离,“阿蒂,你何必一定要这么想呢?”他柔声道,“你身子太弱了,我只是想让你待在这帐中好好养一养伤。”

“多谢单于好意了,”蒂蜜罗娜冷笑,“可惜我这个人天生就闲不住,在帐中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酥了,想要到外头去走走。”

稽粥默然,顿了片刻,方抬头,面色淡漠道,“如今父王刚刚逝世,王庭一片忙乱,若是你出去了,有什么杂事伤到你了,就不好了。你还是在帐中待几天,若有什么就吩咐科达,不会有人怠慢你的。待到过几天收继之礼成,自然就好了!”

他话语轻柔,蒂蜜罗娜美眸瞬间睁大,看着稽粥片刻,开口道,“稽粥,你是不是觉得冒顿不在了,我就得求着你了?”(未完待续。。)

三三六 争风

“咱们匈奴人的习俗,父之资产,子承继之。你是父王的大阏氏,如今父王已经去世了,你自然便是我的女人。”稽粥忍耐着,对着蒂蜜罗娜柔声道,

“阿蒂,我爱慕了你这么多年,你总该记得我些好。如今父王不在了,我是匈奴的大单于,是这个草原上最有权势本领的男人,你不跟我,又跟哪一个?我都想好了,日后那些有的没的你都不要瞎想了,就待在这个帐篷子里等我,我到了晚上就会回来。旁的女人我一个不要一个不看,阿蒂,你说好不好?”

蒂蜜罗娜闭了闭眼睛,心中一片冰雪似的寒冷。待到再睁开眼睛,已经恢复了冷静,“单于,我累了,请你回去吧,我要歇息一下。”

她就像一潭冰湖,看不清,摸不透,总是无法掌握在掌心,稽粥陡然暴怒起来,上前扯住她的腰肢,“你总是这样,桀骜,不驯,”将她按在床上,粗暴吻上她的皓齿明眸。

蒂蜜罗娜拼命挣扎,“放开我。”

“这我总在想,是不是要了你的身子,你就乖觉了?”稽粥觑着蒂蜜罗娜,道,“如今咱们就来试一试吧。”随即埋下头去。

他的力道那样粗暴,蒂蜜罗娜挣扎不开,道,“你会后悔的。”

稽粥抬起头来,虎目中蕴含着似血的残暴,“你要怎样?也用一碗药把我弄死么?”

蒂蜜罗娜身子僵得一僵,“你知道了?”

“父王的身子是我看着下葬的,我怎么会不知道?”稽粥声音淡淡。“若是让人知道他们敬慕的先单于是被大阏氏害死的,阿蒂。你说,你会落得如何?”

他声音清淡。漫不经心的吻着身下的美人唇齿,一双手探了下去,穿过蒂蜜罗娜僵硬的衣襟,握住高耸雪白的暖玉,和其下不盈一握的腰肢。

忽的浑身一震,抬起头来,蒂蜜罗娜拔下头上簪子,对着自己的咽喉,

“稽粥。你这样侮辱我,我不如一死。”

“阿蒂,”稽粥慌乱起来,“你别……我……”

蒂蜜罗娜垂眸,“我怎么也是冒顿单于的大阏氏,雄渠部的居次,便是要入你的后账,也当有一个收继典礼,让你帐中的阏氏一一来参拜得过。你若当真要我。便按着咱们匈奴人该有的规矩一项项的来,若在此之前你动了我的主意,我便一簪子戳死自己,也叫你一切成空。”

稽粥无奈。只得起身,“阿蒂,我按你的意思做。你莫要胡来。”

蒂蜜罗娜略动簪子。“还不走!”

“我走就是。”稽粥转身,道了一句。“阿蒂,我对你总是一片真心的!”

蒂蜜罗娜衣衫半露。躺在床上支起身来,看着稽粥出了帘子,在帐外吩咐王卫,“好好守着阿蒂阏氏!”心中一酸,滚滚泪珠从颊上流落下来。

王庭中白幡铺天盖地,宁阏氏刘撷命人将帐篷中的艳色之物都收拾起来,独自一人走到帐帘下。

这个男人曾伤她家国,误她青春,她忍耐着陪着他这么些年,如今他终于死了。昨日里,她写了一封国书,祈求堂兄刘盈,在这个男人死后接她回汉土。承载着她希望的国书已经由人奔赴长安传去了,接下来也许会是汉朝和匈奴长时间的相互磋商,而她最后究竟能不能重回汉土,此时的她还不知道。但帐外雷声漫漫,她伸出手去,隔着王庭薄薄湿润的水汽抓向乌暗天际,想来,这是她最接近楚地的春天的时候了!

“哟,”身后传来年轻女子清亮的声音,“这不是咱们的宁阏氏么?”

刘撷回过头来,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领着一众侍女经过不远之处,着着华丽的赤狐裘,眉宇姿色清艳,腹部微微隆起,有着年轻少女特有的鲜亮和浅薄。

这是新继位的老上单于近年来颇宠爱的一名阏氏,封号昭眉,据说是坚昆部一个裨小王的妹妹。

刘撷淡淡一笑,她还不知道此生究竟能不能回到汉土。就让她在这之前,最后为大汉做一件事情吧!

昭眉阏氏负气道,“喂,你怎么不答我的话?”

她是知道的,如今稽粥继承了单于的位置,依据匈奴父死子继的传统,冒顿单于帐中的诸位阏氏都将成为稽粥的女人。她自负受稽粥宠爱,自然对于稽粥即将多出来的这些女人十分不悦忌惮,经过宁阏氏的帐篷,见刘撷容色美艳不俗,不自觉停下脚步,挑衅几句。

刘撷抬头嫣然笑道,“昭眉妹妹肚子里的孩子几个月了?”

昭眉阏氏立即转嗔作喜,抚摸着腹部眉开眼笑,“已经六个月了。这个孩子在我肚子里十分活泼好动,单于很是喜欢他呢,在我帐中歇息的时候,曾经摸着我的肚子赞许道,‘这是我家的小马驹。’待到他出生,一定是个英俊可爱的小王子。”

“是么?那可真好。”刘撷微微一笑,“他没赶到好时候,日后恐怕再得不到单于这般宠爱了。”

昭眉面上笑容刮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昭眉妹妹不懂我的意思么?”刘撷舒扬眉眼,淡淡走了一步,“我是汉人公主,无论我多落魄,这王庭始终有我一席之地;但同样的,因着这样的原因,我也永远没法子做这王庭最大的阏氏。倒是……”向着大阏氏蒂蜜罗娜的华丽帐篷努了努嘴,“她若入了单于的帐篷,方是最擅独宠的角儿呢。到时候昭眉妹妹和你的小王子只怕就会被她衬的再看不见了。”

昭眉阏氏颦起眉头,“我才是单于最宠爱的阏氏,便是那蒂蜜罗娜又如何?”

刘撷觑了昭眉阏氏一眼,淡淡一笑。“昭眉阏氏,你可真是年小啊!”

昭眉阏氏微怔。“年纪小又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刘撷微微一笑,“王庭中年纪稍大点的人都知道。单于少时恋慕雄渠部的阿蒂居次,若非先单于迎娶蒂蜜罗娜做了大阏氏,蒂蜜罗娜本是要做稽粥的元妻的!”

昭眉阏氏眉宇惘然,片刻后匆匆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刘撷立在身后,看着昭眉阏氏匆匆的背影,唇角微微一翘。

帐篷富丽舒适,昭眉阏氏在榻上翻覆不定,问身边心腹姑姑。“姑姑,你说今日宁阏氏说的是真的么?”

姑姑道,“阏氏,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单于再如何,总是怜惜自己孩子的。阏氏还是先将腹中小王子平安生下来要紧。”

昭眉却充耳不闻,只道,“单于真的曾恋慕过阿蒂阏氏么?”

姑姑迟疑,“这……”

昭眉觑着姑姑神情。顿时知道宁阏氏所说确有其事,心中顿时下定决心。诚如刘撷所言,她汉人公主的身份注定她不会彻底失宠,也不会真正得宠。反倒是大阏氏蒂蜜罗娜,却是绝不可以留下来的。

草原难得的天光明朗,昭眉阏氏大踏步走近大阏氏蒂蜜罗娜的帐篷。科达持着弯刀挡在昭眉阏氏面前,“昭眉阏氏。单于吩咐后,任何人不得打扰阿蒂阏氏。”

蒂蜜罗娜在帐中看着一本《礼记》。听到帐外传来动静,不由起身走到帐前,望着外面。

自那日初醒与稽粥会面之后,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王庭大夫的水平还算不错,手臂上的伤已经结痂,新生的肌肤比旁的地方带着些淡淡的粉红,独自在帐中与世隔绝,看书烹茶,倒也自得其乐。

王庭草野清凉,昭眉阏氏抽出弯刀,指着自己的腹部,“你要不让我进去,我就刺向我的腹部。看你怎么向单于交待。”

科达不自禁的后退,昭眉阏氏肚子里的可是单于看重的骨肉,若是伤在了自己手中,自己可没好下场。

蒂蜜罗娜站在帘下,看着眼中情景,淡淡一笑开口道,“科达,单于只是不让我出去,可没说不许旁人进来。就让昭眉阏氏进来吧。”

“这……”科达迟疑了片刻,终究是让了路。

昭眉阏氏托着肚子缓缓走入蒂蜜罗娜的帐篷,左右打量着帐篷中华丽的设置,目光落在坐榻一旁搁置在《礼记》上,道,“若不是听说阿蒂阏氏您是左谷蠡王的妹妹,我可真要以为您才是汉人来的和亲公主呢!”

蒂蜜罗娜微微一笑,“你来我这儿做什么?”

昭眉阏氏道,“日后我们便是侍候同一个男人的女人了,我自然要来看看你呀!”

小儿女的天真,近乎单纯到愚蠢。蒂蜜罗娜唇边扬起淡淡一笑,从今以后,她真的要和这样的女人一道待在王庭中,伺候着同一个男人,毎日里傻傻等候着他的到来临幸么?

她心中一恸。自己能够为匈奴做的事情,已经做的太多了。如今的匈奴,已经不再需要她做的事情,这百里王庭,是她的伤心事。她曾经在这儿爱过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却始终没有将她放在心里去。甚至在他生命的最终时刻,对自己心怀恶意,一意要取自己的性命;稽粥待她虽心诚,却始终不懂她。而且,她已经厌倦了和一群女人共享同一个男人。

王庭虽好,却已经没有了她留恋的地方。

何不离开这儿?

这个念头一起,蒂蜜罗娜的心神便激荡起来。

很久以前,在还没有权利围绕着自己的时候。她也曾和闺蜜一处,畅想着理想的生活,一个人一匹马走遍天下,观赏着每一处的风景,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歇歇脚,等待着下一次重新启程。

如今,当凡尘俗世萦绕疲倦之时,她可以重新捡拾起梦想里的生活,看山、看海、看风起云涌,看自己久违的梦里桃源。

“你想的太多了,”蒂蜜罗娜挑眉道,“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相信不必成为敌人。”

昭眉阏氏怔了怔,眸中闪过一丝喜色,“阿蒂阏氏是什么意思?你不想嫁给单于么?”

蒂蜜罗娜没有答话,显然是默认了昭眉阏氏的话语。

匈奴人为了保证前人资财最大程度为子孙后代继承,传承着父死子继习俗,成为新任单于的女人,是每一个老单于阏氏最好的选择,蒂蜜罗娜却不这样想,昭眉阏氏好奇的看着蒂蜜罗娜,“你是要给冒顿单于守贞么?”

守贞?

蒂蜜罗娜冷笑,那是自己两世都没有考虑过的东西。

“咱们匈奴人不兴那套东西,只是我和冒顿单于毕竟夫妻多年,如今他去世,我有些累了,想多歇一歇。我想回雄渠,在哥哥身边待一会儿。”

昭眉阏氏看着蒂蜜罗娜,她容颜美艳之至,虽已经年近三十,依旧皎皎如冬日朝阳,灿灿如三月山花,青春明媚较自己丝毫不予逊色。

她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绝对不能让蒂蜜罗娜活在世上。

蒂蜜罗娜美艳无双,且有着左谷蠡王那样在匈奴权重的哥哥,在匈奴子民心中还威望甚重。

若她当真成了单于的女人,这王庭中哪里还有自己待的位置?

纵然蒂蜜罗娜现在说自己对单于没有想法。但只要她人还在这个世上,日后便有可能改变想法。只有真真正正成为死人,才会彻底没有威胁。

她想清楚了前后,眸子一瞬间转为阴暗,转瞬又恢复原样,盈盈笑道,

“原来如此。阿蒂阏氏既然是这样想的,妹妹倒可以帮上你的忙!”(未完待续。。)

三三七 远走

蒂蜜罗娜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哦?”

“是真的呢。”昭眉阏氏心中不定,忙开口试图证实自己的能耐,“如今守在外头的百夫长科达我虽然不熟,但他的副手却是我的人,娶了我从前的贴身侍女,我可以让他安排,明天晚上放一条路让你出去。在王庭通向雄渠的路上,我会安排人放一匹马,只要阿蒂姐姐取了这枚令牌过去,就可以乘了马一路向雄渠而去。单于便是发现总要到第二天早上了,到时候阿蒂姐姐早已经走出大半的路,便是单于想追,却也是不成了。”

蒂蜜罗娜接过昭眉阏氏递过来的令牌,似笑非笑,“那就多谢妹妹了!”

雄驼草原草场青青,牧人们赶着牛羊,唱着悠长的草原调子。左谷蠡王渠鸻带着一队铁骑准备赶往王庭。

“大王,”一名美姬从身后追出来,“你别去王庭。我父王一直对你心存芥蒂,这一次他病重,说不定设了诈死诱你过去的局,想要临死前除去你呢?”

渠鸻低头,看着美人突出的腹部,眸子里闪过一丝柔情。“离离,放心吧,冒顿单于虽是枭雄,我也不是吃素的。我既然有准备去王庭,便绝不会把命丢在那儿。”

“可是……”离离依旧不放心,急急道。

“离离,”渠鸻阻止了她的话,目光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我只有阿蒂这么一个妹妹,她也许此时正在王庭忍受磨难,我不能够就这么放着她不管。”

离离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就是这样看重情义的人。可她不就是因着他是这样的人。方对他倾心相待么?

“大王,”离离低首。捉着渠鸻的手置在自己腹上,“你既然决定了。离离不阻止你,可你总要记得,这儿还有你的孩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照顾我们母子两。”

渠鸻哈哈大笑,“放心吧!”

一骑黑马从雄驼草原上飞驰而来,渠鸻打了个呼哨,翻身而上,向着王庭奔驰而去。

“居次,”小丫头卡卡皱眉担忧道。“看起来,在大王心里,您和您的孩子还没有阿蒂居次来的重要。”

离离望着渠鸻消失在草原远方的背影走了一步,抚着腹部微笑道,“如今这般,我已经很满足了。人生在世,从没有十全十美的的,比较我的两位阿布,我已经很幸运了!”

左谷蠡王渠鸻此去一路直闯王庭。老上单于稽粥带着人亲自迎出来,笑道,“左谷蠡王此来,实在是很是荣幸。”

渠鸻从马背上跳下来。淡淡道,“单于如今新得位,才该是正当得意呢!”

他说完了。哈哈一笑,“这儿风大。总不好站在外头说话,不若咱们进去吧!”

稽粥微笑点头。“也好。咱们进去再说!”

王帐金碧辉煌,自冒顿去后,新单于的侍者按着新单于的喜好重新收拾过一阵。

甫一进王帐之后,渠鸻便变了脸,劈头问道,“我妹妹阿蒂呢?”

稽粥淡淡一笑,优容道,“阿蒂如今很好,半月之后,王庭将为她和我举行收继典礼。左谷蠡王是阿蒂的兄长,既然到了王庭,到时候还请出场,也好让阿蒂开心一些!”

渠鸻挺立,傲然道,“单于说笑了。我此次前来,是来接阿蒂回雄渠的。阿蒂是我的妹妹,是雄渠部的居次,雄渠二十万雄兵都站在她的身后,绝不会让她受委屈!”

二十年前,他年纪还轻,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无法保住阿蒂,让她委屈嫁给了冒顿,半生不畅,这引为他一生憾事。如今,他已经贵为匈奴一部之主,手握重兵,定要护住阿蒂下半生无忧!

“放肆,”稽粥怒气勃发,“蒂蜜罗娜已经嫁入王庭,便是我挛鞮氏之人,父死子继本是匈奴族习性,你虽为她的兄长,有什么资格要将她从王庭接走?”

“单于说笑了,”渠鸻寸步不让,“你当我不知道么?父死子继虽是匈奴习性,但从来不是每一个阏氏都必须如此的。当年头曼单于之父的安氏单于便并未由头曼单于收继,而是由其娘家白羊部接回去了。阿蒂虽是先单于的阏氏,却也是我雄渠部之人,她在王庭待的不舒服,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帮衬着她。”

两个骁勇华贵的男子在王帐之中针锋相对,气势惊人。帐中的侍者惊的面无血色,瑟瑟发颤。

须臾,还是老上单于先放软了声势,“左谷蠡王,你知道,我是从前就一直很喜欢阿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她,我愿意对你起誓,我若得了阿蒂,定会一辈子善待于她,不蓄另宠。”

渠鸻怔了怔,略微迟疑,方道,“单于的心思我是明白的。但我只顾念阿蒂,我要阿蒂亲自对我说出口。”

稽粥顿时放松下来,面上也浮起一丝笑意,“那也是,”他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道,“朵娜,去请阿蒂出来。”

朵娜屈膝应了,前往一阵子,不一会儿忽的冲回来,面上满是惊惶失措,“单于,阿蒂阏氏不见了!”

“什么?”稽粥猛的惊起。

稽粥站在蒂蜜罗娜帐前,看着面前作色惭愧的王帐卫兵,面上带着积郁恼意。

科达跪在地上,低低禀道,“昨儿晚上昭眉阏氏送来了酒食,我们用了一些,后来就睡过去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事。”

稽粥面上神色十分可怕,“将昭眉带上来。”

昭眉阏氏走进来的时候面上还带着明媚的笑意,款款多姿,“单于,这是怎么了?”

稽粥转脸,看着昭眉,“是你放走了阿蒂?”

“单于胡说什么?”昭眉嗔道,“我最佩服阿蒂阏氏不过。我是悄悄来看了她一次。可要说我放走了她,可真是冤枉了我。”她含情默默。抚着自己的腹部,“单于。你看看咱们的孩子,他已经会动了呢。一定是个勇武的王子。”

稽粥满心恼恨,狠狠的朝着昭眉腹部踢了一脚。

昭眉惨呼一声,跌倒在地上,脚下迅速涌出一滩血水,“孩子,我的孩子,单于,”她花容失色。抬起头来,“救救我们的孩子。”

稽粥却似充耳不闻,大踏步的往外走,“速去审问这贱婢身边的人,阿蒂如今去了哪里?”

渠鸻跟在后面,走出帐篷,回头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昭眉阏氏,她的面色白的像一张金纸,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昭眉的安排很快就被身边的大丫头招了出来。雄渠设路的人早已经受了昭眉交待。见到孤身经过的美貌女子便格杀勿论。稽粥手攒成拳头,恨的牙齿咯咯作响,想到蒂蜜罗娜此时可能陷入的危机,顿时再也把持不住。带着麾下精锐金狼骑向着雄驼草原的方向追了过去。

渠鸻跟在后面,却不急着上马,朝着草原落日的方向微微一笑。

蒂蜜罗娜是他的妹妹,他对她知之甚深。昭眉那样的傻子。心里的算计决计瞒不过他的妹子,她根本不会去撞雄驼草原路上设下的陷阱。

至于她此时去了哪儿?

渠鸻回过头。吩咐道,“派咱们的人向四个方向寻找,追寻阿蒂居次的踪迹。”

稽粥沿着雄驼草原的方向追了一日一夜,远远的见着前方凸起的草丘旁,一匹骏马倒伏在地上,一旁卧着一个女子,着着蒂蜜罗娜的衣裳,背上插着十数支箭支,惊的魂飞魄散,从马上下来,跌跌撞撞的奔到女子身边,唤道,“阿蒂。”将蒂蜜罗娜拥入怀中。猛然一怔,只觉“阿蒂”入怀触感不对,将人翻转过来,见入目的是一团草堆,原来这躺在草丘下的并非真人,而是一个草作的人。

将草人丢下,稽粥站起身,满面阴云,恼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单于,”他的心腹属下上来禀道,“咱们的人在来路上搜了这么久,没有见到阿蒂阏氏的踪迹,想来阿蒂阏氏没有往这个方向而来,后面来的消息说……左谷蠡王往阴山的方向追去了!”

稽粥怔了片刻,反应过来,立即翻身上马,一勒马缰,喝道,“追!”

金狼骑随着主人调转了方向向着阴山的方向追去。

渠鸻策着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他已经在草原上追了五天四夜,蒂蜜罗娜的踪迹越来越近。眼见得就要到阴山脚下,想来很快就可以见到他的妹妹了,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丝笑意,忽听的身后不远之处嘞嘞作响,是群马踏在地上奔驰的声音,在马上诧然回过头来,见身后远处冒出来一批铁骑。待到这批骑兵追到自己身边之后,他惊讶的打量着为首的稽粥,

“没想到你倒能追的上来。”

他们一同出发开始追蒂蜜罗娜,稽粥先是去了错误的方向,自己比他领先了一日多的行程,他却在剩下的四天中赶了上来,可见得一路上赶路赶的有多辛苦。

稽粥面色铁青难看,坐在马背上,身子已经摇摇晃晃,闻言瞪了渠鸻一眼,投目望向前方,

“阿蒂在前头?”

渠鸻赞道,“你倒有些心。”

稽粥淡淡一笑,将喉头涌上的一丝鲜血吞了回去,“我只是想要阿蒂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对于阿蒂的心倒确是真诚的。若是阿蒂日后真的跟了他,想来,应该可以幸福一些,弥补前半生的缺憾吧!

渠鸻在心中想着,叹道,罢罢,自己这般费心,不也是盼着阿蒂能够幸福么?

“只要阿蒂肯答应跟着你,我便自回雄渠!”

阴山绵延数千里,山势险峻起伏,初夏的季节草木青翠,一条河流从阴山脚下蜿蜒流过,水深数丈,一架木桥横加在其上。蒂蜜罗娜牵着马站在桥头,绿鬓红颜,朱红锦绣氅衣在山风的吹拂下直往后翻飞。静静的看着遥远的对面,两队并驰的铁骑在草原上飞驰而来,马蹄铁踏过地面。溅起淡淡尘埃。

到得近处,铁骑一分。为首的两个雄伟男子策马而出。

渠鸻在河岸上勒住马,皱紧了眉头。“阿蒂,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水上危险,若落下去,就算你会水,也要生一场大病。还不快点回来。”

“阿蒂,”稽粥亦沉声道,“昭眉胡乱挑唆,我已经处置了她。你日后若是有什么不满,只管和我说。我定都答应你。只要你肯跟我回去。”

蒂蜜罗娜闻言凝视稽粥,嫣然一笑,“单于真的我说什么都答应么?”

江山如画,流水迢迢在她的脚下湍急流过,她这般侧目一笑,当真是万种风华,稽粥为她风采所惑,情意绵绵道,

“自然——阿蒂。我自小时候第一眼见到你,就深深爱上你啦!这些年,你虽不在我身边,我却一直将你记挂在心上。此情此意天日可鉴。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自是愿什么都答应你。”

蒂蜜罗娜似什么都没听到,盈盈笑道。“那好。我在王庭这么多年,已经累了。如今我只想抛下一切从前的负累,独自在外面行走。看山看水看风景,再也不回王庭啦!”

稽粥一惊,所有的旖旎心思全部收起,惊怒斥道,“阿蒂,你发什么疯?”

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话语太过严厉,重新放软了声音,“阿蒂,外面太辛苦,你早已经习惯了美衣美食丫头服侍,哪里能够过的惯?随我回王庭,若你真的想在外面走走,明年夏天的时候我陪你去漠北,可好?”

他一片深情,蒂蜜罗娜似充耳不闻,转向渠鸻方向,轻轻拜了一拜,“哥哥,请恕阿蒂不顾情意,日后不能再陪着你了。”

渠鸻注视着蒂蜜罗娜,在她的美眸中看懂了她的坚持和决绝,深深道,“你又何苦这般?你是我妹子,只要有我在,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情。不如还是跟我回雄渠吧!”

蒂蜜罗娜嫣然而笑,“哥哥,没有人逼的了我,我也不是因为害怕逼迫才做出这样的选择。我只是,真的累了,想好好的歇一歇,歇一歇!”

其时一阵山风吹来,吹的她轻轻挽起的发丝轻扬,她侧身站在高高的桥头,仿佛如仙子欲凌空飞去。稽粥看着她身下的湍急流水,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恐惧,怕她真的忽然间凌空飞去,从此后再也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他急急翻身下马,想要捉住阿蒂的衣裙眉梢,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渠鸻上前拦住,“单于,你可不要强迫他人的意愿啊!”

他虽然并不太懂蒂蜜罗娜的想法,但既然这是他妹妹的愿望,自己就要帮她实现。

稽粥来不及解释他的心思,红着眼睛嚷道,“闪开。”一刀斫向渠鸻,想要冲破渠鸻的阻拦,赶到蒂蜜罗娜身边。

蒂蜜罗娜却并不惊惧,山风吹拂着她的眉目,带着淡淡的冷静,拔出腰间匕首,挥臂一刀斫向身下桥梁。

稽粥喊了一声“不”。

木桥板从空中翻下,落入其下滔滔流水之中。

稽粥策马奔了出去,想要踏进滔滔流水,追逐佳人指尖的那一缕香气。身边金狼卫惊呼出声,跟在后面扯住稽粥的手足,不肯目睹单于踏入险地。

河水深湍,匈奴人多半不识水性,没法子骑马度过河流。方圆两三百里内只有这一架桥看,蒂蜜罗娜斫断了桥,也就断绝了稽粥追过来的希望。木桥高挂于两岸之间,想要重新修建起来,没有个几天功夫是不可能的,那时候,阿蒂早已经进入阴山之中,阴山山势险峻复杂,阿蒂没入其中,稽粥再想要找到她的踪迹,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蒂蜜罗娜既已斫断了木桥,策马转身向阴山山道上而去,再不回头。徒留稽粥在河对岸,唤道,“阿蒂。”声音惨然,带着知其不可为的决然和痛失所爱的伤痛。

阴山之下一片寂静,流水在脚下滔滔流过,带着人世不知的心酸苦耐。左谷蠡王渠鸻带着身后众人站在流水对岸,看着纵马远去的红衣女子,色泽纯美,映在心底,成为永远不糊褪色的画面。

稽粥伏在岸边,忽觉满心空茫。

蒂蜜罗娜是他一生挚爱的女子,他曾经以为她最终会是他的,她却最终从自己指缝中溜走。

六月初夏,阴山上草木如织,郁郁葱葱,不知何处的山民起了一道小调,“阿兄在那天边望啊,赠妹一匣红蓝花。红蓝花开美如玉啊,怎及阿妹笑颜娇。”歌声高亢,直入人心扉。似乎有一道红影在山路中一闪而过,一条朱红色的纱巾款款飘了下来,带着鲜艳的色泽。

稽粥在河岸边奔走数步,接过天边而落的纱巾。那纱巾柔软如云,是用上好的汉国齐地丝锦织就。他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仿佛还能闻到蒂蜜罗娜螺颈间淡淡的幽香!(未完待续。。)

PS:美人一骑过阴山,这是我很早就安排给蒂蜜罗娜的结局。

终于将这一幕写出来了。感叹。

至于日后她会怎么样,大家自己可以脑补,我就不详细写啦!

《大汉嫣华》倒数第三章,还剩两章,明早八点更一章,晚上八点更一章。就可以完结本书了。明天再见哟!

三三八 儿女

长安初夏的熏风吹的柳丝飘扬,馆陶公主刘嫖踏着木屐行走在未央宫檐宇高啄的游廊中。代地是什么模样,在自己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长安的花红柳绿,未央宫的金碧辉煌,远比苦寒的代地繁荣富饶,让人心生喜悦留恋。

我愿意永远留在这儿,未来一片灿烂锦绣。

“阿嫖皇姐,”身后传来少女娇呼的声音。

刘嫖回过头来,见一个娇美少女从身后追了过来,大约十四五岁年纪,鹅黄的齐襦如同渭水河畔初雪的柳絮,鬓边簪花如同早春迎春花初吐的花蕊。

繁阳长公主乃帝后唯一的亲生爱女,初生即封长公主,封地繁阳富丽繁华,虽天生耳疾,但貌美才高,心性聪慧善良,在未央宫中颇受宫人爱戴。

“好好,你怎么来了?”刘嫖问道。

刘芷不答反问,“皇姐要去哪儿?”她的一双杏核眼儿神似张皇后,天真明媚,仿佛不知人世忧愁。

刘嫖顿了一会儿,方笑着道,“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刘芷眨了眨眼睛,挽着刘嫖的胳膊,嫣然一笑,“那我和你一道吧。”

“那怎么成?”刘嫖大惊,“阿姐出宫是有事儿要办,好好身份贵重,可不能轻易出去

刘芷闻言皱了皱娇俏的小鼻子,“为什么不成?阿姐是公主,我也是公主,为什么你能够出宫去,我就不成?”

刘嫖一时语塞,最后只得道。“阿姐年纪大了,好好还小着呢。就这么出去,母后会担心的。”

刘芷盯着刘嫖。忽然道,“哦,我知道了,皇姐是想去见前些日子上巳在渭水河边遇见的那个少年了!”

“哎,”刘嫖大急,连忙捂住刘芷的唇,“你可别瞎说。”

刘芷嘴虽然被捂住了,一双杏核眼却咕噜噜的转,“皇姐若不带我出去。我就去和母后告状。”

“你。”刘嫖跺脚。终究无奈服软,“好啦好啦,我带你出去,你可别在母后面前乱说。”

长安繁华热闹,棋盘一样的街道宽阔干净,里坊里的民屋高大肃穆,东西两市商肆密如蜂窝,金银珠宝出入日盈千万贯,这座城市已经当之无愧的成为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

“阿嫖姐姐喜欢什么人。就自去见就是了。”刘芷依着琼阳食肆二楼阑干,看着东市繁华如织的人流,

“你是父皇亲封的馆陶公主,凭是长安什么样的少年。只要你看上了,难道还嫁不得?”

刘嫖低头,“我当然知道这个。可是我怕母后……”她是代国收养的公主。若是做出了什么让张皇后不高兴的事情来,张皇后知道了只怕要生气。

刘芷扑哧一笑。“母后才不会管你这个呢!母后当年就是自己看上了父皇,才想法子嫁给了父皇。父皇被她磨了三四年,如今不就有了我和皇弟了么!若她知道了你的事情,只会拍手叫好的。”

刘嫖抬起头看着刘芷,“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刘芷笑着道,笑颜天真明媚,“母后总是说,‘女子一生,已经是很多憋屈了,总是要求一个畅快。所以心里若是想做什么就要去做,莫要辜负了自己!’”

莫要辜负了自己么?

刘嫖在心中沉吟。

少女是人生最好的年华,如诗如酒,总要最好的美梦,才配得这般最美的春光!

一阵南风经过,吹拂琼阳食肆旁的杏花树,绯红的杏花缤缤纷纷的落下来,华美如同编织的梦,堂邑侯陈午从琼阳食肆下经过,在漫天花雨中抬起头,刘嫖凝目,看着面前风神玉树的青衣少年,不觉红了脸颊。

刘芷坐在雅舍食案前,端起了面前的杯盏,饮了一口盏中美酒。望着面前这对彼此含春的少年,杏核般尖尖的眼角含着灼灼笑意,春日是多思的季节,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音符动听不已,她却听不见半点声音,阿娘说,这并非是上苍对自己太过残酷,而是上苍觉得,这个世界已经足够五光十色,要她更专注用眼睛去欣赏,而不是受着耳边声音干扰。

阿娘说,“上苍关闭了一扇门,同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好好,仔细看看窗户外的景色,你会发现,世界是如此美好。”阿嫖皇姐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择定的另一半,而自己,真的能找到那扇打开的窗户么?

她这般想着,摇头晃脑的吟哦,踏着步子从琼阳食肆上下来。护卫在暗处的郎卫上前,刘芷将手背在背后,轻轻摇了摇,郎卫们便停住脚步,隐在人群中,护持着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错眼不放。

刘芷她心中所感,在暮春初夏的长安街头慢慢漫步。今日长安天气甚好,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长街两侧商肆林立,肆中的商贩们吆喝着叫卖自己的东西,面上带着知足光彩,在更远的地方,褐布衣裳的男子推着手推车将些竹木玩意的东西叫卖着走过,空气中漂浮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气息。

身手灵活的小偷儿从刘芷身边擦过,顺手摘下她腰间系着的白玉龙凤佩。郎卫蓦然变色,正要上前追拿这胆大包天敢偷长公主玉佩的贼子,路过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转过头来,一把擒住小贼的手腕。

小贼只觉扣在手腕上的手掌如钢铁一般,死命挣扎,“放开我。”

少年不理会他,伸手取了小贼手中的龙凤佩,放开小贼,“今日且放了你,日后别再偷别人的东西了!”

这一厢,刘芷毫无知觉自己丢了腰间的玉佩,正停在一家食肆前,望着柜台上的糖炒栗子,杏核眼儿深深。捧着白玉龙凤佩的少年快步走到刘芷身后。拱手唤道,“小娘子。你的玉佩。”

他的声音如同松风过耳,拂过刘芷耳际。刘芷似充耳不闻,不肯回头看上一看。少年皱起了浓黑的眉头,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十四五岁年纪,双鬓鸦雏,鹅黄的齐襦如同渭水河畔初雪的柳絮。

莫非这位小娘子是心高气傲的性子,不肯半点理会旁人?

糖炒栗子的香甜气息捕获着刘芷的全部味蕾,杏核眼儿弯成了月牙形状,接过食肆伙计递过来的大包滚烫糖炒栗子。将银钱交了过去。刘芷回过头,猛的撞见一张生气勃勃的脸,不由一惊。

暮春的长安如同扰人的柳絮,沾惹在每个少年的身上,扯不清,又忘不掉。

武信侯府中,吕丽之望着自己的哥哥,一双美丽的凤眸中酌着淡淡水光,“阿兄。你究竟是谁的哥哥?”

吕行之站在书房窗子前,见妹妹哭的梨花带雨,也不禁心疼,可是丽之的请求他着实不能答应。只得叹道,“丽儿,你是我亲妹子。我难道不疼你?但你虽是哥哥的妹子,皇太子却是哥哥效忠的主子。说到底。太子亲贵,身边又有着那样的阿娘和姐姐。丽儿你扪心,你有什么好,让太子殿下如今看的上?”

吕丽之伤心不已,“可是阿兄,丽儿真的喜欢太子殿下呀!”

行之将丽之拥入怀中,拍打着丽之的背脊,“丽儿,你如今还小,这些不过是少年时的迷梦,哭一哭,睡一觉就过去了。”

他顿了顿,凤眸中闪过坚毅之色,“阿兄日后一定会成为大将军,让你能嫁给你真正喜欢的人。”

沾惹着一身柳絮的皇太子刘颐正随着皇帝在沧池旁行走。

沧池水波浩淼,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青青的柳树在池岸,将柔软的长条引入池水之中。

“……颐儿,为父这些年来为君兢兢业业,也算是薄有成就,不负大汉百姓。这大汉万里江山日后是你的,你要记得常存仁心、体恤百姓。”

刘颐恭敬道,“孩儿记得。”

刘盈看着儿子,九岁的皇太子已经有了一丝少年的抽条,继承了母系的美貌,身长玉立、带着一丝冷凝气质,如一支碧玉翠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骄傲,调笑道,“颐儿也长大了,不知道日后会便宜哪家的小娘子?”

刘颐脸淡淡一红,“阿翁!”

“阿翁,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刘盈一笑,“怎么?”

“我和阿姐自幼看你和阿娘相亲相爱,当然阿娘是很好,可,你不觉得她……有些任性骄纵么?”

不同于阿姐繁阳长公主刘芷是被母亲张皇后一手带大,与阿娘之间最是亲热。刘颐是皇太子,更多时间是由刘盈手把手带在身边,教导着治国之道,对父亲最是孺慕。他虽也曾在张嫣面前,听过母亲一些指点,心中实知道这位母亲心中大有丘壑,眼力无双,手段机巧百变,他自然也是很爱着阿娘的,却总是觉得自己的阿娘骄纵任性太过,阿翁受了委屈。

刘盈怔了一怔,实是没有想到刘颐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回过头,沧池波光浩淼,初夏南风将池边的槐花吹落一地,如同下了一场缤纷雪,“桐子,你还小,你是在阿翁阿娘和大母的盼望下出世的,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也没有在先帝在世的日子待过。待你日后大了,就知道在这未央宫中,能够有一个人真心相爱,与你同心同德,是多么有福气的一件事。”他垂眸,凤眸之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你阿娘在花朵般的年纪跟了我,少时实是吃了不少苦,我总要让她开心一些。”

刘颐似懂非懂,问道,“所以你不让团子哥哥回长安么?”

皇长子刘弘受封淮阳王,三年前曾朝过一次长安,刘颐不经意间见过几次。虽没叙什么兄弟之情,但偶尔之间,也会念及这个异母之兄。

刘盈沉默了片刻。

“团子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世上事多半难得圆满,今生于你阿兄我是有些不足了,但无论如何,我总得对的住你阿娘!”

刘颐默然。阿翁和阿娘这样深刻的感情,他是有些难以理解,但看着似乎确然是很美的。沧池旁柳絮飘飞,落在衣袖上,如沾染了一层茫茫的雪。也许,自己今后也能遇到一个少女,她和阿娘一样美,和阿娘一样聪慧敏锐,贤惠大方,或者有着阿娘一样的小脾气任性,他会爱上她,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和自己的阿翁阿娘一样。

刘颐的心忽然有些期待起来。(未完待续。。)

PS:看最后一段不会有人开始讨厌桐子吧。

其实我觉得,男孩和女孩思维是不一样的。

最后一段是典型男人的想法。

刘盈和桐子!

本章倒数第二章,今晚八点上大结局章!

三三九三:幸福

大汉后元七年,28岁的张嫣推开椒房殿的窗,透过窗棂看着远处宣室殿翘起尖尖的檐角。她已经成为这座宫殿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少年时,她以为自己只是这儿的一个过客;没成想,在时空中兜兜转转经年,终究还是将血脉扎在这儿。

宫人们脚步踏踏,在玫红色的齐锦帏帘下穿梭,将殿中的白玉莲花香炉收了起来,石楠捧着水晶攒盘奉在张嫣面前的长案上,新鲜的瓜果泛着清新的果香。

张嫣坐在殿中垫着雪白虎皮垫的罗汉榻上,开口问道,“皇太子和两位公主呢?”

“回皇后殿下,皇太子殿下在东宫随太子太傅读书,繁阳长公主带人去郊外骑赤月去了,馆陶公主随堂邑侯一同在长安城中闲逛。”石楠脆生生的将三位小主子的行踪一一交待清楚。

张嫣悠然一笑,孩子们都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生活,自己也得了清闲,这样的生活,当真是没有旁的所求了。

荼蘼跪坐在一旁,闻言欲言又止,眉宇间含着淡淡的郁郁。

张嫣察觉到了,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盏,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殿下,”荼蘼仰头问道,“你既然收养了馆陶公主,自然要将她许配高门,方好扬一扬你的名声。长安有这么多列侯,堂邑侯实在不是起眼的一个,又何必让馆陶公主和他来往呢?”

这日的天气甚好,阳光洒在廷中的绿树上,泛着斑驳的光。张嫣凝神了一会儿,方道。

“那时候,我们在信平老家侯府中。等待着回长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担忧不安。鞋履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那些旁的有的没的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个母亲,我只希望他们幸福就好。”

她转头,在迟暮的春光中,看见了殿中掀开的帘子,和帘子下走进来的刘盈。

时光是一条不能回溯的河,它带走了很多东西。好比墨黑的头发,光润的肌肤,和少年时等**天真忐忑的心情;但它也留下了很多东西,就好像,在她的心里,他一直是那个冬日午后在大夏殿前向自己伸出手的多情少年。

“阿嫣,”刘盈在她身边坐下,自然的揽住她的腰肢,笑着道。“今天,桐子问我少年时是怎么遇到你的?”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眸子里薄薄的水意,“哦。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刘盈道,带着一种不自禁的怀念“我说呀,那时候你阿娘可倔强的很。年纪比他现在还小,被罚跪在大夏殿下头。哭的稀里哗啦的,一抬头一脸糊花。”

他呵呵笑着道。

午时的阳光照进来,斜斜的一条光亮,铺在殿中团花地衣上,刘盈忽的道,“阿嫣,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可是老了?”

“不,你才不老呢。”张嫣急急道,仰头看着丈夫,带着些微激动的情绪,“在我心里头,舅舅永远是年轻的样子。我花了这么多功夫才走到你的面前,我要的是最好的,我也是最好的。”

刘盈被她激越的情绪怔了怔,好脾气笑道,“好,我的阿嫣是最好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是的,”张嫣否认,“我是想说,也许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找到你,我花了这么多时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能够和你在一起,我从不后悔,也绝对不会!”

我走了二千年时光呀,离开唯一的亲人,放弃了最好的朋友,来到你的身边。逆着几乎所有人的反对,用一种“不成功毋宁死”的勇气嫁给你,从此之后日日夜夜在**情和对未来的恐惧之中折磨,也曾几要放弃,险些流落异域,终究熬过了这般重重磨难,才终于能够与你携手,淡在这未央宫中看明月无双。道这样一声,

“舅舅,我**你!”

刘盈微微动容,“舅舅”这个称呼凝着二人之间多少的情缘变化,从少年时的亲情温煦到之后初婚时的罪愆抗拒,再到后来感情拉锯时的隐忍暧昧,以及功德圆满后的情趣迷离,到了如今,仿佛又重新回到少年时的温馨亲情。

刘盈心中情意流淌激荡,揽着张嫣,亲吻上她绯色的红唇。张嫣柔驯承受,二人吻的甜蜜。待到刘盈将张嫣压在身下,想要更进一步,却遭到拒绝。

张嫣温柔但不是坚决的将刘盈的手推了出去,道,“今儿不行。”

刘盈不免诧然。

他们夫妻结缡多年,感情一直十分甜蜜,张嫣从未拒绝过自己的索欢,“怎么了?”

张嫣的眉宇间含着淡淡的清高,“是好事。”

“什么好事?”

“你又要做阿翁了!”

刘盈怔了片刻,明白过来,毫无疑问的欢喜渐渐染上眉宇之间,“真的?”

“当然,”张嫣做势羞恼,神情娇俏,“这种事还能够有假的?晨间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呕意,淳于姗姗已经来看过,说是才刚刚一个月,浅的很。”

自皇太子刘颐之后,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传出孕信,久到刘盈已经开始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大约也只有三个孩子,忽然得了这样的好消息,顿时之间欣喜之意溢胸膛,有一种在空旷之处狂喊宣泄的冲动,深吸几个瞬间,强耐着压了下去,略略平静下来,凝着张嫣道,

“阿嫣,谢谢你。”

张嫣靠在丈夫怀中,闻言回头,挑了挑眉,“这也是我的孩子,你要谢什么?”

刘盈执住张嫣的手,“谢谢你,勇敢来到我的身边!”

后元七年的春天在未央宫的一片欢笑声中如水声过去,后元七年的夏日如烈火灼烧,待到荷花渐渐枯萎。菊花灼灼盛开的时候,馆陶公主刘嫖下降堂邑侯陈午。成亲的时候,代王窦太后和广昌侯刘武千里迢迢从代国赶来。在承明殿同皇帝、张皇后一同目送刘嫖出嫁,待一身玄衣纁裳的馆陶公主由傅姆扶着步出承明殿时,窦太后的眼眶中溢满了泪水。红艳艳的梅花在飞雪覆盖长安的时候灼灼开放。到了后元八年正月,欢声笑语填满了长安城,未央宫中到处挂起了灯笼,朱红的色泽映红了人们的脸。

初七晚上,张嫣躺在椒房殿的六尺楠木水磨榻上,到了半夜,忽然被一股痛意惊醒。往身下摸了摸,感觉到一层湿意。

“持已,”她推了推身边的丈夫,嫣然笑道,“我可能要生了。”

从睡梦中醒来的刘盈还带着一丝残存的睡意,被张嫣的话惊醒,跳了起来,抱着大肚子的张嫣进了产室。

繁阳长公主和皇太子都匆匆赶来,刘颐忧心的问道。“阿翁,阿娘不会有事吧?”

刘盈点了点头,用广袖拭过额头,拭去浸出的涔涔冷汗。

光阴荏苒。他已经不再年轻,从前守在张嫣身边等着她生产的记忆已经渐渐淡忘。

张嫣躺在产床上,听着身边医女和产婆声声的指示。呼吸着气,按着所说去做。迟钝的疼痛拉扯着自己的精神。她好像飞越了自己的身体,透过虚无看见了霓虹闪烁中的莞尔。看见少年时柔弱依恋刘盈的自己,大婚时戴着头冠坐在宣室殿的自己,天宁阁中伤心绝望的自己,云中与刘盈圆房的自己,草原上乔装奔驰的自己……人生的种种阶段一一在自己面前展开,仿佛一卷漫长的画卷。她随着画卷而走,在画卷尽头抬头,看见产房之外,刘盈等待着的焦急担忧神情,还看见桐子和好好。

窗外的朝阳染红了天际,颜色红艳艳的,带着新生的希望。张嫣拼命再用一次力,婴儿的啼哭声破亮天际。

产婆惊喜的声音唤道,“生了,生了。”

情绪不自觉开怀起来,她想要微笑,却觉得腹部堕沉,沉的自己头都抬不起来,那股生产时的痛意却又再度浮现,听得荼蘼在自己耳边的惊呼,

“还有一个。”

……

沉睡的梦境十分温暖,蜷缩在其中,几乎永不想醒来。

张嫣从沉沉的睡眠中醒过来,见刘盈执着自己的手。她抬起头,看见守候在自己的榻旁的男人,他似乎已经在这儿待了很久,此时正闭着眼睛休息。玄色常服勾勒出他帝王的威严,数夜未眠,下颔的胡茬冒出来,将唇下染成一片青色色泽。

她不适的动了动身子。

刘盈立刻惊醒过来,望着她,“阿嫣,你醒了?”

张嫣开口询问,“孩子?”

“孩子很好,”刘盈知她心意,将她想知道的答案告诉她,“是一对龙凤胎,身体都很健康,就按着咱们之前取的名字,男孩叫刘襄,女孩叫刘蕙。”

“那就好。”张嫣安心的吁了口气。

“阿嫣,”刘盈絮絮道,“你睡了这么长日子,太医院的太医都说你的身子没事,只是睡了而已,可是你总是醒不过来。我守着你担心的很,还好……你终究是醒过来了!”

张嫣躺在床上,凝视着刘盈静静的听着,他的声音响在耳边,酽酽醇醇,如同一场微醺的温酒,她似乎听清楚了,又似乎没有听清楚。冬日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从支摘窗中**来,落在刘盈的面上,将他的眉眼染的分外明亮柔和。

张嫣伸出手来,探向刘盈柔和的眉眼,如同探向自己一世的幸福。

幸福在什么地方流转?

眼角、眉梢、心上。

终不负,这一场大汉嫣华!

——全文完(未完待续。。)

ps: 终于写完了!

终……终于写完了!

打下“全文完”这三个字,犹如结束了一场辛苦的远征,心中又是开怀,又是感叹!

这是一场跋涉五年的旅程,开始的时候满是欣喜,中间时难以为继,后来数次断断续续重新拾起,最终到此时完成,我拖了太久,你们也陪我等待了太久太久。

感谢自己,终于走到终点。

感谢还在坚持的你们,陪我走到最后!

谢谢你们!终于在今天,达到完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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