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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最后的招呼》


正文 一、年谱

<h3>1958</h3>

二月四日,生于大阪市生野区一家穷酸的小钟表眼镜贵重金属店,是姊弟三人中的老么。比较怪的是,户籍设在东区玉造。玉造是父亲的出生地,圭吾不曾住过那里。父亲只是为了念起来好听才没迁户籍,造成往后不知多少年,每要申请户籍誊本就得大费周章。不过,年长五岁的大姊倒是利用这点,被问起家住哪里时,都莫名其妙报上“本籍在东区”的回答。

圭吾很喜爱生长的生野区,只是,如同其他散文中也曾提到的,这个地方有许多问题。家里的老相簿贴着圭吾的露鸟照。为何一有男孩出生就会拍露鸟照?真是匪夷所思。对了,“东野”原本念“トウノ”(tou─no),是父亲自作主张改为“ヒガツノ”(higashino),据说是考量到无论依五十音(あいうえお,aiueo)或伊吕波(いろは,iroha)的日文字母排序法,ヒガツノ都在トウノ后的缘故。这似乎与父亲的从军经验有关,父亲曾任中士,仅供参考。

<h3>1959</h3>

某日,坐学步车(据说是造成日本人内八的元凶)时,自数十公分高的地方跌落,脸上挂彩。右颊上的伤疤三年多未消,因此在这段理应最可爱的时期,竟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顺带一提,那伤疤如今虽已消失,但触摸颊骨,仍感觉得出里面的肉是不连贯的。鼻子也有点歪,本人非常介意。

<h3>1962</h3>

某日,首次独自到离家一公里外的公园,迷了路、无助哭泣时,被三名国中女生发现,送交派出所,但等了又等,却不见父母来找人,于是被带至管区布施警察局。实情是,父母沉迷于大相扑转播,没发现圭吾不见。两人看大鹏力士出赛时,圭吾正在布施警察局里反覆说着“东野、大成市场”,大成市场是家附近的市场。警方在市场内广播,母亲当然没听到,因为她人在电视机前。待相扑赛事结束,上市场买菜途中,附近邻居告诉她“刚刚广播在找东野太太呢”,才总算发现大事不妙。父亲前往布施警察局时,已过晚上八点,挨了狠狠一顿骂,活该。据说,当下圭吾在吃女警给的香蕉。顺带一提,一九九九年发表的开头描写的公园,就是圭吾迷路的那座公园。

<h3>1964</h3>

四月某日,进入大阪市立小路小学就读。由于是公立学校,谁都可以入学,不过还是做了类似智力测验的东西。其中有道依范例画出相同圆形的题目,范例是等边三角形。为甚么会记得这种无聊的细节?也许因大脑正值发展关键期吧,真希望记得有用一点的事。

这一年应该举办过东京奥运。阿贝贝(Abebe Bikila)选手路跑的模样鲜明地留在我眼底,但究竟是在现场直播看到的,还是在市川崑导演的纪录片看到的,则不可考。那部纪录片我看了两次,是记忆中最早的电影。对了,小学的营养午餐很难吃。开学典礼后家长在场的那回还好,第二天起就难吃到极点。关于营养午餐,圭吾有着数不尽的痛苦回忆。欲知详情,请看散文集《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

<h3>1965</h3>

某日,爆发营养午餐蚯蚓事件,详情也写在《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里。一提再提虽然很烦,但我和营养午餐有仇。小学二年级时,我联络簿上的成绩全是3。那是个全5为优秀儿童代名词的时代,大姊、二姊不时获得这枚勋章,所以学校的老师也相当看好东野家的老三,况且又是男孩嘛,当然会有所期待,没想到却是个全3。国语、数学、自然、社会、体育、音乐、生活,样样都是3。换句话说,就是“普通”。既然这么整齐,为了和最高、最低对抗,算是“最普通”吧,令人有种“抱歉啦,让你们失望了”的感觉。置身于众老师失望与同情交织的视线中,挺不好受的。

<h3>1966</h3>

某天,邂逅科幻特摄影集《超异象之谜》(Ultra Q)。之前当然也在别处看过怪兽,但在家里电视机前能瞧见可是大事一件。若没与这节目相遇,自然不知后续系列作中登场的变身英雄超人力霸王(Ultraman)和超人七号(Ultra 7),那么,就不会在杂志《小说 SUBARU》上写下以〈怪兽少年的逆袭〉为题的散文,散文也不会发展成《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东野家便不致因此蒙羞。究竟是邂逅好,还是不邂逅好?

<h3>1968</h3>

九月某日,莫名其妙成为儿童会(差不多等于国、高中的学生会)副会长候选人。当时五年级有五班,每班得推派一名候选人。或许很多人基于好意,将此解释为圭吾必定具有相当的领导能力,才会被硬拱出来。但圭吾并不是那种人,再怎么说,都是“最普通”,是凡人的代表。话讲在前头,我连班长都没当过,顶多当保健股长或园艺股长(这是干嘛的?)。既然如此,为甚么非出来选儿童会副会长不可?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好玩。每个人都认为“叫圭吾去选一定很好玩”,候选人必须在全校同学面前发表政见,圭吾上台会是甚么样子?大家都很感兴趣。这搞不好是一种变相的霸凌,只是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便勇敢面对政见发表会。而且,还把政见发表和才艺表演搞混,心想既然是才艺表演,一定要搞笑才行,因此准备了充满笑点的讲稿。目的圆满达成,发表会上全场大爆笑。不仅如此,还高票当选。圭吾竟然当选副会长?连父母都傻眼:“怎么会这样?”只不过,意气风发地当上副会长的圭吾并没有甚么表现,只是在会长旁边呆呆地站了半年而已。

对了,该年发生三亿圆事件。三亿圆,三○○○○○○○○圆。由于金额实在太大,圭吾不觉得犯人是个坏人,反倒认为他是干下大事的英雄,而且周围的大人也都称赞“那家伙脑筋真好”。这或许是圭吾对智慧型犯罪感兴趣的起始吧。

<h3>1969</h3>

四月某日,发生一件令人不安的事。也许是五年级时发表的政见很有趣,升上六年级,竟落得竞选会长的下场。尽管心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但全班同学一致推举圭吾。一被拱就无法拒绝的圭吾决心竞选,当天起便努力练习政见发表。他还是分不出政见发表和才艺表演的不同,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取悦观众。然后,傻傻搞不清的政见发表结束,圭吾又当选了。由于不是依学科能力来选的,所以这个会长当得很心虚。最难熬的是开会时必须担任主席,他自然没办法主持会议,总是向当副会长的女生求助,只会站在一旁憨笑。

对了,年底圭吾理了平头。不是因犯甚么错,只是认为既然上国中就得理平头,不如早一步习惯。不料,理完才发现,原来自己是个断崖绝壁级的大扁头,难看极了,真是后悔莫及。

<h3>1970</h3>

三月,大阪举办万国博览会,那空前盛况就如同现今的环球影城开幕。还是小学生的圭吾,和朋友搭地铁去了好几次,很庆幸自己住在大阪。第一次接触外国人大概也是这段日子。当时很流行在地铁里找外国人说话,和他们握手。尽管会讲的只有一句“哈罗”,但那份积极要是持续下去,搞不好现下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直到九月闭幕为止,大概去过二十次。美国馆和苏联馆前大排长龙,里头的展出却很无聊。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华歌尔·理佳缝纫机馆,其中有很多裸体影片,令人心跳加速。

有个男人爬上太阳塔,在太阳的眼珠待了一个星期,应该是在抗议甚么吧。一家人谈起大便该怎么办,讨论得口沫横飞。对于父亲“一定是用纸包起来丢掉”的说法,大姊接过话“然后有人捡到打开”,惹得全家哄堂大笑。好一户蠢人家。

还有,四月时,圭吾进了东生野中学。听姊姊们说这是所糟透的国中,进去一看,果真一点也没错。关于国中,请参考《当年我们是一群傻蛋》。

<h3>1972</h3>

冬天某日,札幌冬季奥运开幕。日丸飞行队包办金、银、铜牌,国二的圭吾深受感动。这真是一件令人雀跃无比的大事,圭吾甚至买了所有的体育报猛看。报上刊有笠谷幸生选手跳跃的分解动作照片,圭吾还模仿笠谷选手到处跳。所以,当笠谷选手输掉九十公尺跳台时,圭吾遭到莫大的打击。从此,圭吾完全成为跳台滑雪的俘虏,电视转播一定不缺席。继笠谷选手,又有秋元正博及八木弘和等世界级好手辈出,亦是让圭吾持续抱持兴趣的原因。这两位选手在宁静湖冬奥的表现也很杰出,八木选手还夺得银牌。但此后日本便一蹶不振,尤其塞拉耶佛、卡加利冬奥更是惨得教人想哭。卡加利的团体成绩竟是最后一名。

那时,全世界最厉害的是芬兰的马蒂·尼凯宁(Matti Nyk nen)选手,在V字跳跃成为主流前,他是跳台滑雪之王。因为太厉害,各国都争相偷学他跳跃技巧的秘密。圭吾也在札幌举办世界杯跳台滑雪赛之际,参观过北星学园女子短大佐佐木敏副教授的研究,内容主要是以电脑分析他的跳跃,运用当时的成果创作的作品便是。现下回想,那部作品原来起源于国二。话虽如此,这场大家拚命拍摄马蒂·尼凯宁跳跃动作的大赛,却是由V字跳跃的创始人博克勒夫(Jan Bokl v)选手获胜,实在讽刺。不过,当下很多人说“那种跳法不管用”就是了。

<h3>1973</h3>

进入大阪府立阪南高中就读。基于种种原因,最后决定选择这所高中。我同时也考上私立上宫高中,要是念上宫,之后就会变成职棒读卖巨人队元木选手的学长。上宫比较好吗?阪南高中出身的名人很少,拿出现在萤光幕前的人来说,只有翻唱丹尼尔·布恩(Daniel Boone)一曲〈Beautiful Sunday〉大红的歌手田中星儿先生吧。由于教室有一整面玻璃帷幕,校舍算是相当时髦。外观十分赏心悦目,内部却像闷热的温室。各间教室的黑板微微弯曲也是特色之一,据说是为防止黑板反光特别设计的。可是,不知哪里出错,从任一座位望去,黑板都会反光。

这所高中的学力水准不怎么高,我以为不必太用功,不料,高一初次拿到的成绩竟排名四百多(总共四百九十五人),有点吓到。学校穿便服,在校外不怕被挡下辅导,我几乎每天在闹区闲晃。曾顺手牵羊的事也只能老实招了,那是个没钱却有很多想要的东西的时代。段考期间我每天跑出去玩。由于期中、期末考会提早放学,我不怎么讨厌考试。

最令人高兴的是,因为没有制服,女生总是争奇斗艳。圭吾很想重返当年,仔细回忆,可爱的女生相当多,蠢男生不时举办“十大美女选拔”,自行投票、选出校花。圭吾有个怪癖,校花一出炉就会喜欢上她,因此经常遭到拒绝,“可以当朋友”这句话不知听过多少次,就连现在也偶尔会听到,苦笑啊苦笑。

<h3>1974</h3>

这是东野圭吾的推理小说元年。看了小峰元先生的《阿基米德借刀杀人》,便一头栽进推理小说中,连带得知乱步奖及大作家江户川乱步先生。之前,圭吾一直以为他是爱伦·坡归化为日本人改名的,因为蠢大姊是这么告诉我的。相信大姊的圭吾也算是蠢蛋吗?

其后,大量阅读《高中生杀人事件》、、等松本清张先生的作品,最后兴起自己动笔的念头。由冬天到夏天,半年间完成篇幅约三百张稿纸的长篇推理小说《生化机器人的警告》。这是一部以高中为背景的本格小说,现下翻出来看,主题是当时根本没有能力处理的深度社会问题。而且,我还很自以为是地附上后记,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甚么。

总之,完成一部作品令人心情愉悦,便立刻着手进行第二部作品。由于夏天会和班上同学到丹后由良露营,便以此为题材,出现不少拿朋友当雏形的角色。小说名为《人面狮身像的积木》,试图写成包含猜凶手、破解不在场证明的精采故事。遗憾的是,热中程度不如写第一部作品时,没能在年内完稿。对了,父母完全不知道圭吾尝试创作小说,看到儿子坐在书桌前,他们还误以为是在念书。听母亲感叹“最近你总算认真起来了”,圭吾不禁一愣,但讲实话会挨打,所以就胡扯“我也是会想升学的事的”。

直到圭吾得乱步奖,双亲才晓得儿子在写小说。

<h3>1976</h3>

下笔超过一年半的《人面狮身像的积木》,在距离完成还非常遥远的地方便停住。主要是时间不够,毕竟得准备考大学,没空闲也是当然的。原本打算进大学再继续,不料,没考上心目中的学校,成了重考生。当时,国立大学分为二期招生,共通第一次学力测验制度尚未实施。第一志愿没考上,得知第二志愿的某国立二期校落榜那天,圭吾赖在床上看清水一行先生的《动脉列岛》。这部作品实在有趣,肯定能列入十大必读书单,但由于身处这样的状况,因此也是一部有着苦涩回忆的作品。清水一行先生想必会说“与我何干”吧。

之后,我到大阪肥后桥的一家补习班上课。这家补习班要考医科的同学相当多,水准很高,只有圭吾一个人把平均分数拉低。但是,在那里接触到不曾遇见的中产阶级人士,发生许多令人吃惊的事。某个朋友问:“你平常看书吗?”我答:“会看松本清张先生等作家的推理小说。”岂料对方不仅连啧好几声,还说“谈到书当然是纯文学啊!”。圭吾应了声“喔”,其实连“纯文学”这个字眼都不了解。要是知道的话,就能举出松本清张先生得过芥川奖反驳。不过,圭吾都曾相信江户川乱步先生是外国人了,当然不可能知道如此细节。

<h3>1977</h3>

进入大阪府立大学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圭吾是在怎样的前因后果下,基于甚么理由进入这所大学的,详情记载在《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中,此处就以“历经一番苦难后”一笔带过吧。

因为喜欢社团活动,我加入西洋弓箭社。朋友不是选高尔夫球社,就是帆船社,现下细想,当初该仿效他们才对。高尔夫球打得好,出社会应酬用得上;会驾帆船,在女生之间较吃得开,至于西洋弓箭社──实在太小众、太冷门。可是,圭吾之后是以描写西洋弓箭的小说获得江户川乱步奖,到底选哪一个有利,依然令人举棋不定。不,认真想想,的社团活动不一定要是西洋弓箭社啊。当然,书里的诡计使用了西洋弓箭,但要是进高尔夫球社,搞不好想得出高尔夫球的诡计,进帆船社则想得出帆船的,还是该选高尔夫球社或帆船社的。不不不,成为应酬高手还是比不上万人迷,所以该选帆船社。不过,大阪府立大学帆船社恐怕不够迷人,坏就坏在“大阪府立大学”太在地。哪个大学听起来比较迷人?再怎么说都是庆应大学吧!应该去上庆应大学的。

想到这里,又忆起没考上庆应大学的事了。

<h3>1978</h3>

这是电影当道的一年,《星际大战》(Star ars)、《第三类接触》(Close Enters of third Kind)等名留影史的作品相继上映,很高兴能躬逢其盛。圭吾早就放弃成为电影导演的梦想,但觉得剧作家应该还有希望,于是怀着期待学写剧本,没多久便遭遇挫折。期间,完成了中断许久的《人面狮身像的积木》,硬逼朋友和女友看,招致恶评连连,所以也放弃成为小说家。应该说,我根本没认真想当小说家,最后决定把青春全投注在西洋弓箭和联谊上。

<h3>1980</h3>

以西洋弓箭社主将之姿进军大学联赛,不料排名垫底,分级赛也落败,队伍被降级,深深感受到自己欠缺领导能力。这场联赛圭吾本人亦陷入瓶颈,或许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统合年纪差不多的人,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办得到的,应该就是真正的领导人才吧。此一经验,之后运用于刻画的主角西脇哲朗复杂的心境。

随着联赛结束,自西洋弓箭社引退,毕竟已到该考虑就职问题的时期。关于就职活动,照例在《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里有详细记载。取得内定后,只消修得毕业所需的学分即可,但圭吾的学分差不多足够,便决定趁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期间独自前往东北旅行。旅途中在某处遭遇悲惨的经历,短篇集中收录的一则故事便是以此为灵感。

<h3>1981</h3>

进入日本电装株式会社,现今已更名为株式会社电装。这是丰田汽车的关系企业,并非子公司。相关情报是西洋弓箭社的朋友告诉我的,他姊夫曾在日本电装工作。由于原本就想到汽车公司上班,觉得制造汽车零件的公司也不错。进公司时,下了决心戒烟。因为预料要适应陌生的职场生活难免有压力,烟量一定会增加,不如干脆戒掉。

第一个月是新进人员研习时期,每天都得上课,彻底戒烟真的很痛苦。研习一结束,随即上生产线。那是在电子燃料喷射装置,也就是所谓的EFI的生产工厂,从事电子喷射燃料零件的生产。各项作业中,最怕的是油造成的接触性皮肤炎。程序上必须用到一种石油,一碰到皮肤,就会引起类似灼伤的皮肤炎。星期天到星期三手变得通红,星期四到星期五红色变咖啡色,星期六皮肤便会劈啪有声地龟裂。我一回宿舍立刻擦软膏,整只手几乎涂到全白。还有另一种测量作业也很难熬,得从早到晚像机器般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简直和卓别林的电影(Modern times)描绘的一样。为了让作业程序快乐一点,圭吾把泽田研二先生的歌从旧到新依序唱过。然而,唱上几十次要不腻也很难,所以偶尔会掺杂天地真理女士的歌,好比“我……在……网球场等……你……”之类的。此时靠过来的其他作业员,似乎以为这家伙终于发疯。

经历过生产线的磨练,圭吾分配到生产技术部。基于保密义务,不便透露工作内容,但坦白讲,圭吾是个没有用的员工,偶尔写起研究报告,前辈便会取笑“喂,东野,别假装工作了”。前辈大概只是开玩笑,却一语中的。

<h3>1982</h3>

进公司第二年,实在很难说已得心应手,每天都在出错。虽然任职研究部门,却毫无成就。自忖不适合当上班族,犹豫着换工作,甚至考虑过藉函授的方式取得教师资格,但深思后就明白自己根本不想当老师。

一日,在书店里拿起乱步奖得奖作品《原子炉之蟹》,发现书后刊有乱步奖的评选及投稿方法,才晓得大家都是看了这个去投稿的。圭吾虽听过乱步奖,却完全不知如何投稿。《小说现代》之类的杂志都会刊载相关讯息,但当时圭吾从不看文艺杂志。

好,得知投稿方式后,圭吾就一心一意想投稿。写小说不花钱,也能边上班边写。万一得奖,少不了有大笔版税入袋。当上小说家就可以回大阪,或许还买得起房子。总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没理由不当小说家──所以,圭吾到文具店买五百五十张 KOKUYO 牌稿纸(这是乱步奖规定的字数上限),第二天便不知死活地动笔。心中并无酝酿已久的灵感,想到甚么就写甚么,故事开始不久就发生命案,但一直没决定凶手是谁,诡计当然也付之阙如,不过圭吾还是持续写下去。剧情一走进死胡同随即安排案件,设法打通关。到了后半,死胡同愈积愈多,人也愈杀愈多。虽然每天数张数,却很难达到低标三百五十张。此时,目标已不是得乱步奖,而是设法把小说完稿,我深切感受到创作的困难。尽管如此,到十二月总算突破三百五十张。这令人高兴,也令人烦恼,因为到最后关头仍难以决定该让谁当凶手。投稿截止日期是一月底,圭吾边烦恼着不知如何是好,边迎接跨年的钟声。

<h3>1983</h3>

逼近一月底的截止日,投乱步奖的稿子才完成。圭吾总算掰出一个读者应该会很意外的凶手,但重读后发觉有好几处矛盾。可是,已没时间重写,就算有,也找不到克服矛盾的点子。因为我没打草稿直接写在稿纸上,即使打算修正,仍得考虑到字数限制。反正要改也没办法改,不如死了这条心,直接拿矛盾处处的小说去投稿。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尚未想出篇名。我不断苦思,直至封件前一刻,才定名为《人偶之家》。虽然不满意,总不能没篇名。由于与人偶有关,曾有人推测《十字屋敷的小丑》是此作的衍生,其实两者各自独立。《人偶之家》是完全未发表(不知有没有这种说法)的。

好不容易终于送出稿件,但心里很明白那样的作品和奖根本构不上边,于是立刻着手进行第二部作品。打定主意先努力个五年试试,倘若投稿五次都不成,表示自己没才华,男人要知所进退。就这样,再度于单身宿舍里孤军奋战。不过,人好歹是有学习能力的,历经第一次的失败,这次便懂得打草稿。我从公司带回淘汰的电脑报表纸,裁成一半,利用背面书写。发现写满一张几乎等同四张稿纸,就决定一天写一张。假如一切顺利,应该五个月就能完成。关键是,要定甚么主题?当时我思索着:小说必备的是引人入胜的谜,至今看过的谜中,哪个印象最深?脑海蓦地浮现漫画《巨人之星》,主角的绝招“大联盟球”让所有小学生想破头,尤其是其中一招“消失的魔球”更引起热烈讨论,因此决定以高中棒球为主题。这回一开始就定妥篇名,当然是。埋首创作期间,在报上看到乱步奖揭晓,由高桥克彦先生的得奖。我一点都不觉得受到打击,毕竟我只是提笔写而已。

不过,在《小说现代》里看到评选过程时,内心很是欢喜。原来《人偶之家》一路闯进第二次评选,差一步就挤身最后入围名单。当时圭吾不禁暗想:甚么嘛,虽然是乱步奖,落选作也没多了不起。既然如此,再努力点或许有希望,于是梦想瞬间抹上一层现实的色彩。

顺带一提,年底圭吾结婚了。由于这段婚姻的结局不算圆满,所以不太好写,但终究是件大事,还是记下来吧。

<h3>1984</h3>

一月底截止日前,才寄出,全文约莫四百八十张稿纸。其实我对这部作品相当有自信,话虽如此,也没天真到以为会得奖,所以下个月马上构思起第三部作品。我很快决定背景设在女子高中,主角是男教师。由于去年结婚的另一半是女子高中的约聘教师,从她那儿听闻不少校内的情况,获得灵感,不过,我并未把其中的人或事写进小说,请大家别误会。之所以安排女子高中西洋弓箭社,纯粹是想利用自身的经验。

记得是四月左右动笔,最初的构想中并无密室诡计,而是创作过程中,思及“这种状况如果是密室一定很有趣”,才临时设计的。上述几句话写得轻松,如今回想当年,却觉得自己毕竟老了,现下万万不敢做“临时设计诡计”之类的事。这代表脑袋僵化了吗?

姑且不论这些,五月某日,终于收到期待已久的通知。讲谈社来函告知入围第三十届江户川乱步奖,尽管我原本就有自信,一旦成真,仍感动不已。但我并未乐天到发起得奖梦,反倒因之前不太顺遂的人生,认为事情绝不可能那么顺利。果不其然,结果发表当天打来的电话说的是“非常遗憾……”,承办人员极为热心,好意安慰“这次非常可惜,明年请务必再投稿”,我回答已经在写了,对方显得有些惊讶。

创作小说的事,除一小部份好友外,我没告诉任何人,所以周遭无人大惊小怪。父母和两个姊姊毫不知情,对公司自然也保密。每每为工作受一肚子鸟气,我就发泄在稿纸上。作品名为,取自至金泽旅行途中,车站附近一家咖啡馆的店名。其实,此一命名之后引发一些争议,不过,至今我依旧认为是个好篇名。

对了,十一月时,讲谈社的编辑打来关心写稿进度。我回问理由,对方表示,若提早完成,希望能在投稿前先看看。听上去,他们似乎会打此类电话给先前入围的人,个性别扭的我认为不公平便拒绝了。大家应该也这么想吧?

<h3>1985</h3>

是在截止日前三天完稿的,又赶在最后一刻。当时,文字处理机不普及,誊稿是件大工程。原本用自动铅笔,连誊十张手就吃不消,为了利于书写,便拿皮革把笔包得粗一点。这么一来,手的负担减轻许多,却换成手肘痛。最后可说是有惊无险地完成。

稿子一寄出,马上构思起下一部作品,没来由地就以“毕业”为名,也决定以大学生为主角,只是脑中还没有任何故事情节。此时,从身为里千家茶人的妻子那里听说雪月花之式,觉得可以拿来当题材。雪月花之式是茶会的仪式之一,非常困难,连要理解都得费一番工夫,还得在其中安排下毒的诡计,就更累人了。花了将近一个月设计诡计,但要让读者理解似乎不太容易。另一个诡计,是因工作之便得知的一种新技术。故事的主题则选择国中时略有涉猎的剑道。

东忙西忙之际,接到进入乱步奖决选的通知。虽然高兴,却也紧张万分。由于这次很有自信,要是落选,打击一定不小,且又要再等一年,于是考虑参加其他新人奖垫档。那时看上的是《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奖,短篇很快就能写好,半年后发表评选结果。问题在于,投稿截止日是六月底,而乱步奖得奖名单七月二日公布,所以知道得奖与否前就必须寄出。烦恼到最后,决定投稿。

然而,一旦进入动笔阶段,又出现新的烦恼──有两个短篇的灵感,要用哪一个?若摘下乱步奖,就必须在得奖后写一篇短篇小说。毕竟是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理当拿出自信之作。另一方面,既然要投稿,交出不够格获奖的作品就没有意义了,真教人犹豫。几经思量,决定把自信之作留到得奖时用。《ALL读物》算是花心,搞砸也没损失,但仍努力完成稿子,在六月底交寄,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在乱步奖发表前三天还投稿其他奖项的人吧。紧接着,关键的那一天来临。

※※※

乱步奖发表当天是平日,当然得上班。心一直静不下来,在兴奋期待中挨到下班时间,却不敢马上回家,拖拖拉拉耗了一个小时之久。晚上七点踏进家门,家人表示没接到讲谈社的电话,便晓得已落选。根据去年的经验,假如得奖应该很早就会接获通知。和妻子两人正沮丧之际,七点半电话响起,以为是通知落选,话筒另一端却告知与《莫扎特不唱摇篮曲》同时获奖,真教人难以置信。

第二天要召开记者会,于是立刻打电话向课长请假,刚要联系亲友时,突然有两名记者上门采访。请他们进屋,但他们完全状况外,连江户川乱步奖及圭吾是得奖者都不知道,据说是上司突然下采访令。我从头说明后接受采访,还拍了照片,待两人离去,才发现身穿睡衣。穿睡衣上全国性报纸《朝日新闻》“人物”专栏的,恐怕只有圭吾吧。

次日,为了记者会前往东京,圭吾的左腕却患上接触性皮肤炎,烂成蟹足肿。在记者会上被问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会缠着绷带?”

同时得奖的森雅裕先生,十分具有文静艺术家气质,之后我才晓得他其实很不简单。

讲谈社的大人物们和我说了不少话,但听他们提到要改题名时,我吓一跳。原因是“放学后”太简短,不如改成“遭到密闭的放学后”或“放学后的密室”之类的标题。我无法理解他们的感觉,也认为现下看这篇文章的读者会有同感,但当时就是那样一个时代。回家后我烦恼许久,怎么样都想不出更好的标题,最后决定用“放学后的恶魔”。虽不认为这个标题有多高明,但期限快到了也没办法。只是,经过几天,讲谈社来电表示,还是直接采用“放学后”。据说编辑部十分挣扎,最终得出此一结论也挺新鲜的。现在很多人称赞书名取得巧,幸好当初没改。

另外,不少评审委员认为的“犯案动机太弱”,怀疑有人会为此行凶。言下之意,这是最大的问题。对此,圭吾无法接受。圭吾想描写的是“因一般大人无法理解的动机而杀人”,所以他们无法理解是当然的。当时的风潮确实是“杀人动机必须让所有人都能接受”。就这点看来,现今对推理小说家而言真是个自由的时代。

※※※

九月,终于在书店上架,感觉十分奇妙。在公司被要求签名颇令人头痛,不管到哪个部门,都有人知道我是谁,真是万分尴尬。为避免这种状况,我事先就拜托过讲谈社别公开公司名称、住址等资料,对方却没妥善处理。坦白讲,我原本还准备暂时偷偷兼差的。

话说倒是卖得不错。虽然比不上同时得奖的《莫札特不唱摇篮曲》,但也卖出十万本。我心想,乱步奖的招牌果然不是盖的,也想到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超越此一销售量,只是没料到这个“何时”竟然超过十年。

颁奖典礼定于九月底举行,我久违地买了西装和领带。因为从事研究工作,上班不必穿西装打领带。典礼上,我在紧张中上台致词,说是致词,其实只是“谢谢大家”之类简单的几句话,约莫是有史以来最短的致词。同时得奖的森雅裕先生倒是滔滔不绝,内容似乎相当偏激,之后引发一些争议。

派对上,很多不认识的人过来打招呼,转眼间口袋便装满名片,其中不乏认识的面孔,但都只是我单方面认得的名作家。如今已拆伙的冈嶋二人的两位与井泽元彦先生等也和我交谈,井泽先生关切道:“那你啥时要辞掉工作?”我也向大前辈佐野洋先生打过招呼。不久,一名陌生女子走近问我身高,听到我答“一八零公分”,便带着复杂的表情离去,好像是受佐野先生之托而来。据说他以推理界最高的作家自居,但不知究竟有多高?真教人好奇。

派对结束后,讲谈社的编辑带我到银座的传奇文坛酒吧,名声传唱至今。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现下已无这间酒吧。原来,当天是该酒吧的最后一夜。多亏走了这一趟,不时可向驰星周他们吹嘘“我去过银座的零零,是老牌作家哩”。总之,那晚是人生最痛快的一刻,我还半开玩笑地想,搞不好再也没机会这么痛快,不料,往后十年竟真的如此。

※※※

十月某日,有生以来第一场签书会在爱知县一家名号颇响亮的书店举行。当天应该是星期六吧,一到会场,见很多人在排队,我大吃一惊,暗自窃喜着“哇,好多人!原来我这么受欢迎”。不过,高兴没多久,便发现都是些熟面孔,几乎是公司的同事和妻子那边的亲戚。同事深怕人龙断掉,还排队排了两次。究竟卖掉多少书不得而知,但签书会好歹有模有样的。要是见好就收也就罢了,偏偏书店老板心生贪念,提议:“东野先生,明天到另一家分店再办一次吧!”若当场回绝就甚么问题都没有,我却得意忘形。生平头一遭签那么多名,便自以为是明星作家,一口答应:“好啊,再办一场!”完全忘记这天的签书会是在众亲朋好友的支持下才勉强像个样子。

翌日是个好天气,书店老板和圭吾在某车站前的书店搬出桌子,竖起“东野圭吾签书会”的旗子,等候客人蜂拥而上。老板一心要卖书,圭吾一心想签名。但等了又等,不见半个人上门。不,书店自然有客人,但几乎没人朝这里看上一眼,只偶尔投来“这家伙在干嘛”的冷漠视线。三十分钟过去,发觉似乎没搞头的我们,不约而同地提议今天就算了吧。正准备收拾桌椅时,有个大概是念小学的小鬼走近,问:“你在帮人签名吗?”我答说对啊,他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张夹报传单,翻到背面要求“签在这里”。有点自暴自弃的圭吾在上面签了名,甚至还和小鬼握手。签名会第二天签的名就只有那一次,圭吾不禁下定决心,以后就算书大卖,也绝不办签书会。

<h3>1986</h3>

三月,终于搬到东京。在那之前,先辞掉了日本电装株式会社的工作。递出辞呈时,公司方面的反应是“果然啊”。有人惋惜,也有人认为理应如此,无论是甚么反应,我都当成是加油,愉快地离开。坦白讲,在职时虽有过诸多不满,但如今回顾,若没有上班生涯就不会有作家东野圭吾,更无法继续当作家,所以公司是我的大恩人,这绝非口头上的客套话。

抵达东京那天,下起破天荒的大雪。别的不提,神奈川县的铁塔倒塌,西武新宿线也发生追撞车祸。搬家的行李都没拆开,甚至无法去买吃的,度过三天可怜兮兮的日子。

房租之高实在令人头痛,不愧是东京。原本预计的版税能撑五年,内心霎时有些不安。在新居安顿下来不久,应讲谈社的长官邀约,前往赤坂的中餐厅,生平第一次吃到鱼翅。直到出店门好一段时间,圭吾都以为那是香菇。告诉妻子“这辈子没吃过那么美味的香菇”后,才发现搞错。

席间,讲谈社的人表情五味杂陈。事后一问,他们似乎认为我“随便辞掉工作搬到东京,真是过于莽撞”,大概是看多了这种贸然行事招致失败的作家吧。圭吾倒是觉得好笑,就算当作家无法养家活口,反正还年轻,出路多得很。

那时,得奖后第一作《毕业》的文稿已交给讲谈社。我早做好心理准备,卖出十万本,这次有十分之一的销量就不错了。毕竟当读者时,尽管会买乱步奖的得奖作,却几乎没买过该作家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这番预测八九不离十,每次提起此事,编辑都十分佩服。据说其他作家大都以为新作会卖得和得奖作一样好,会这样想的家伙神经才令人无法理解啊。

当年除得奖后的首作《毕业》,也出版了。这是圭吾的第一本 novels 版,且是老牌的河童 novels 系列。想起以前看过河童同一系列松本清张先生的书籍,不由得深怀感慨:“我终于也有这一天了。”话虽如此,出版社并不是立即决定要发行,表示“先看看原稿,有趣再出”,所以责编告诉我“下个月上市”时,真是高兴万分。当年能够以河童 novels 系列出版,就是这么有份量的一件事。然而,曾几何时,或许该说 novels 风潮来临后,竞争日益激烈,河童的门槛也逐渐降低,实在令人遗憾。若光文社的人看到这一段,想必心里会不舒服。不过,圭吾是在为河童打气。加油啊,河童!

对了,这一年圭吾打起高尔夫球,在河童的编辑陪同下购齐廉价用具。至于有多廉价,以当时买的球鞋为例,穿过十几次后,前端竟像大白鲨般咧开大嘴。这种鞋子大概只有卓别林会穿吧。我向杆弟要了橡皮筋绑住,打完剩下的洞。没办法,没钱嘛。没钱却打高尔夫球的圭吾,每周都到附近练习场的高尔夫球教室上课。教练望见穿着皱巴巴棉裤、老旧运动服,把五号与七号铁杆装在纸袋里晃荡而来的神秘男子,都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h3>1987</h3>

破公寓里的苦战方兴未艾,《大学城命案》成为超过七百张稿纸的大长篇。这年头,一般人可能认为七百张不算多,但以当时的标准四、五百张而言,七百张是很少见的,光列印就得花七小时。责编是个机械白痴,听圭吾说稿子打在磁片里,便不禁抱头掩耳。如此长篇大作,我偷偷怀抱造成轰动热销的期待,却是一点都不卖。为了让销售量好看些,我绕遍东京的重点书店,每家各买两本,包包重得像哑铃,差点没扯断提把。即使如此,仍是杯水车薪,销量丝毫不见好转。

这年,第一次上电视。正确地说,是以“作家东野圭吾”的身分初登萤光幕。参加的是名为“料理天国”的料理节目,由芳村真理女士和西川清先生主持。说是为纪念夏洛克·福尔摩斯诞生一百周年,邀请新进推理作家上节目。除了圭吾,还有黑川博行先生。我们都是大阪人,虽是首次见面,却聊得很起劲,排演时就大灌啤酒,录影的详情黑川先生也写进的解说。顺带一提,文库版的封面绘图,是出自黑川先生的夫人雅子之手,单行本的封面也是。黑川博行先生是我能拍胸脯推荐的作家,看他的作品绝不会后悔,《切断》、《封印》、、《国境》都是杰作。我如此称赞他,或许哪天他会礼尚往来一番吧。

<h3>1988</h3>

由于先前一直以江户川乱步奖为目标,当上职业作家后就对奖这种东西不再关心了。然而,《大学城命案》先后入围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与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又陆续落选,要不在意也不可能。此时倒是万万没料到,往后会被这两个奖项泼好几次冷水。

得奖热闹过后,便着手为下部作品蒐集资料。当时,出版精装本推理小说蔚为风气,各出版社纷纷筹划多种主题。讲谈社是与古典芭蕾相关的作品,新潮社则决定以跳台滑雪为主轴。这段日子,我通常是观赏完松山芭蕾舞团的公演后进行访问,接着前往札幌采访日本跳台滑雪代表队。芭蕾舞者和跳台滑雪选手中怪人很多,采访得格外用心,但也相当愉快刺激。能够见到松山芭蕾舞团的森下洋子小姐,近距离看到跳台滑雪奥运冠军的马蒂·尼凯宁选手,都是美好的回忆。这一年共出版、《以眨眼乾杯》、三本书。的风评相当好,还入选年度十大推理小说,真令人高兴。

<h3>1989</h3>

这年出版《十字屋敷的小丑》、、、《杀人现场在云端》、五本书,而且每一本都不卖。《十字屋敷的小丑》挨批是搭新本格风潮的便车,自信之作完全受忽视,硬被逼着改名的最后变得不知是甚么小说。虽然相当努力,却真的很不走运,甚至认为自己遭到不公平的迫害。但仔细深思(用不着深思也该明白),怎么可能有人要迫害我。每位作家都很拚命,放眼望去,没造成话题才奇怪的心血之作俯拾皆是(此一状况至今仍无太大变化)。于是,我顿时恍悟,说到底,只有意外抓住好运的作家,才能功成名就。当然,书评家和各文学奖的评审委员都有个人好恶,但这种事追究起来没完没了。明知如此,年底看到出炉的十大推理小说书单还是有点呕,甚至冒出“啧,这种作品凭甚么上榜!”的猖狂想法。二零零一年拙作挤进“最佳推理小说”前十名,一定也有人抱持同样的想法。

<h3>1990</h3>

虽入围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责编却毫不关心,我暗忖八成没希望,果然毫无意外地落选,而书一样滞销,“再刷”一词完全离我远去。值得庆幸的是,我仍持续有工作。这或许意味着,日本社会正处于泡沫经济的全盛期,出版社还有余力养一些没销售力的作家吧,之后大获成功的年轻作家也是在此时崭露头角的。在大泽在昌先生和井泽元彦先生的号召下,年轻一辈作家组成“雨之会”,大伙还一起去旅行,玩得相当开心。其中,大泽先生以大红大紫,宫部美幸小姐则囊括所有文学奖,其他人则专门担任啦啦队和庆功。“雨之会”之后自然而然走入历史,理由无他,就是主要成员太忙。换句话说,该会已达成任务。

这一年,圭吾的代表作应该算是吧,也听到睽违许久的“再刷”。只是,虽然受到不少编辑盛赞,评论家却没甚么反应。某书评的内容干脆照印在封面折口上的故事大纲抄,感想则以“还算有趣”一语带过。而年底出版的《面具山庄杀人事件》,则是被拿来和另一位作家稍早出版的着作比较,由于创意类似,书评便写得像是圭吾抄袭,根本不管《面具山庄杀人事件》的杂志连载在先,因此不免深切感受到书评家对自己是多么不屑一顾。

<h3>1991</h3>

讲谈社为纪念创社八十周年,欲推出推理特别企划,圭吾也获邀,奋力写了。然而,主办单位却不怎么起劲,之后整个企划便无声无息,答应要做足宣传的承诺亦消失无踪。从此,我就不太相信出版社的类似企划。提到企划,是河童 novels 的三十周年纪念企划,是讲谈社推理特别企划,是为新潮社推理俱乐部企划写的作品,没有一部做得有声有色。

讲到这里,春天时,入围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部门,最后还是落选。编辑完全没和我联络,确定落选才打来,竟然笑着说“一如所料啊”。我下定决心,万一哪天成了畅销作家,绝不在这家伙待的出版社出书。

私生活方面,这段时期我特别热中练习高尔夫球。尽管没上场打过几次,却轻松突破一百杆,心想“真是简单”,但接下来才麻烦。哪里麻烦?钱最麻烦。当时正逢高尔夫球热潮,上场打一下,好几张万圆钞就不翼而飞。圭吾总看着钱包,感叹拿这个当兴趣不容易啊!

<h3>1992</h3>

一开年,随即着手进行讲谈社小说系列创刊十周年纪念特别企划的工作。虽然已受够特别企划,但对方端出现金付采访费,一不小心就答应了,且当时是距截稿只剩一个月的十万火急状况。紧急赶出的作品是,尽管运用先前就想尝试的诡计,却没引起任何话题。前不久推出,销售也是奇差无比。在杂志上连载时的责任编辑干脆地宣告“卖不好,很快就从书店里消失了”,自然完全没预期到此书十年后会再刷。其中收录的〈镜中〉继去年的〈天使之耳〉,也入围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短篇部门,老实讲,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最后依然落选,但我一点都不失望,脑海闪过“陪榜”的字眼。

社会方面,泡沫经济破灭,公司行号纷纷倒闭,出版界不受景气低靡影响的神话不再。连载小说的出版社倒闭,封面设计好的书出版喊停。此时,有赖河童 novels 发行的是自己也认为称不上佳作的,果不其然,被批得很惨。推出自信之作时只字不提,偶尔出错就群起争相攻击──书评家就是这种人。现下,我把那当成被害妄想,但或许这样的资讯操作会害死一个作家。

不过,我当时暗下决心,往后只要是自己不满意的作品,无论如何都不能拿出来。毕竟不知读者会从哪一本看起,要是头一回接触到不怎么样的内容,大概也不会对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感兴趣吧。所以,我得让读者无论挑中哪一部作品都不会后悔。于是,年底完成《同学》。其实,这是绞尽脑汁的难产之作,但某一刻,彷佛天降神谕般,我突然文思泉涌。神谕传达了极为理所当然的讯息:“用自己的话,把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写出来就好。”

<h3>1993</h3>

两年前,我在外面租工作室,每天早上前往工作。虽然开车较方便,我仍选择搭公车转乘电车。多亏如此,让我从日常生活中获得不少灵感。只不过,那些都不是推理方面的题材,净是笑点。和的内容几乎皆是这样蒐集来的,也许是正在连载《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脑袋完全处于搞笑模式的关系。期间,《同学》出版,创下许久未见、可称为热卖的纪录,于是我确信自己定的方向没错。之后乘胜追击推出,却又挥棒落空,再次获得切身的教训:书真的很难卖。

精神萎靡之际,比我晚出道的作家一一翻红,心想必须振作,便尝试构思一部以叫好叫座为目标的作品。灵感来自直升机技术人员的一席话,当时心中浮现大型无人驾驶直升机盘旋于核子反应炉上空的画面。但我对直升机和核能发电都没有甚么知识,暗忖要写成故事得好好用功才行,便展开猛看资料、到各核能发电厂采访,及访谈直升机技师、航空工学博士、核能科学家等的生活,卖力的程度可说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生平头一次那么拚命钻研一件事情。这番努力共持续三年,唯有一心相信出版后绝对会畅销才能如此拚命。书名也已定为。

<h3>1994</h3>

四月某日深夜,租屋附近的树林中响起奇怪的叽叽叫声,不禁心生好奇,于是冒雨前往察看,只见有只大小如可颂面包的小动物蜷曲在泥泞中。尽管觉得这家伙真奇怪,却无法置之不理,便带回家了。擦干净一瞧,似乎是刚出娘胎的猫咪。其实,前一天圭吾才梦见捡到一只猫咪。猫咪染患严重的感冒,但吃兽医开的药,很快就痊愈。拿奶瓶喂它牛奶,不由得对它产生感情,决定饲养。因为是梦境成真,便取名为“梦吉”,蕴含希望它带来好运的期盼。

从练马的工作室回家成了一件乐事。梦吉虽是小猫,却很老成,身体还小,但双腿间挂的那铃铛似的东西格外雄伟。果不其然,才三个月就开始发挥它的雄性本色,很凶也很爱咬人。带去动结扎手术,连兽医都怕它,真教人又好气又好笑。原本期待它动完手术会稍微乖一点,希望完全落空。

这一年出版、《以前我死去的家》、《操控彩虹的少年》三部作品。我已不想再写,反正本本都没话题性,也都卖不好。尤其是《以前我死去的家》,半篇书评都没有,实在令人讶异。几年后,我深感当时写虐童题材太早了。尽管书压根不卖,我却为家庭因素在横须贺买房。选这地点的另一个现实考量,是东京都心太贵买不起。年底毅然迁居,梦吉搬到大房子显得很高兴。

<h3>1995</h3>

阪神淡路大地震带给我巨大的冲击。电视播映的画面令人难以相信是现实情景,看着数以百计的死亡名单不断变长,不禁害怕起认识的人也名列其中,我有很多大学时代的朋友住在阪神一带。所幸大家都平安,只是损失不少财产,不得不修正人生计划的轨道。如今,那场大灾难的记忆彷佛已急速从世人的脑海中消失,不过我也没资格怪别人。灾区表面上看似逐渐重建,但灾民内心的伤痕仍在。圭吾决定将这件事永志于心。

震灾次月,大阪举办反对启动文殊快中子增殖反应炉的讨论会,请来科学技术厅和动燃进行说明。为了的取材我也前往参加,但那实在很难说是讨论。例如,有人问:“若当地发生与阪神淡路大地震相同规模的地震,文殊反应炉会怎么样?”得到的回答竟是“那里不会发生这样的地震”。我认为反对派和赞成派各有各的考量,由于想运用在小说上,便决定在里以完全中立的立场描写双方的主张。然而,下个月便发生地下铁沙林毒气事件,全国的注意力皆集中在奥姆真理教上。当时我就明白,今年无论作品写得再好都卖不出去。

事实上,这一年不管是不是我的书,书市的销量整体下跌,连周刊杂志都卖不好。为尽速获得资讯,人们都读起体育娱乐报,不可能有闲情关心虚构的世界。即使如此,我仍相信自己倾尽心血之作必定会造成话题,在年底推出。出版第二个月,文殊就发生钠外泄失火的意外。我内心还抱着很不应该的期待,觉得真是天助我也,书一定会大卖,岂料期待完全落空。书评家为何对视而不见,至今仍是个谜。不过,这话也只是发发牢骚罢了。

<h3>1996</h3>

出道十一年,应该已不算新人,却入围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老实讲,我相当有自信,不过还是没得奖。落选当晚,与编辑借酒浇愁时巧遇得奖的真保裕一先生,他反倒十分拘谨客气,真好笑。之后,他连连得奖,每次我都不得不在续摊时上前道贺。言不由衷的“恭喜”我已说腻,但他一定会再得奖,然后我又得堆起满脸假笑向他道贺,啊……真讨厌!

姑且不论这些,当年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了《名侦探的守则》、、、《名侦探的咒缚》及五部作品。乱枪打鸟总有一发中,《名侦探的守则》继成为畅销书,既高兴又羞愧,实在是五味杂陈。则让我吃足苦头,一直心惊胆跳,就怕读者群起抗议。不料,读者没来抗议,编辑部却接到数不清的询问电话,据说还制作问答手册应付,真的很抱歉。不过,在网路上形成话题倒是一件好事。《名侦探的咒缚》直接推出文库版,销售也不错,我不禁想,还是便宜的好。或许是反弹,极具自信的反而沉没,算是运气不好吧。原本期待入围个甚么文学奖,第二年入围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却是《名侦探的守则》,坦白说,这件事让我相当沮丧。

<h3>1997</h3>

说来很不光采,我恢复单身了。一切从头开始。《名侦探的守则》被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评审委员批评得体无完肤后落选,心想这下只有埋头苦干的份,却接到井泽元彦先生的电话,问我愿不愿意演戏。原来是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成立五十年,要上演文士剧以兹纪念,动员的约五十名作家中还有赤川次郎先生、内田康夫先生等大师。反正诸事不顺,凡看来有趣的事不如都接触一下,我便答应演出。

一个极热的日子里,全员在一间冷气不冷的房内碰面。读了剧本吓一大跳,圭吾的角色是天下一大五郎,动不动就要推理,台词特多。看来,大家是以为我很闲,这下可累了。但练习时和大家聊聊天,偶尔去喝喝酒倒是挺开心的,我再次体认到作家真是一种孤单的行业。而能够看到至今只能远观的作家们真实的一面也很有趣,坦白讲,我没想到北方谦三先生会那么逗趣,还胖胖的,老记不起台词。不过,大家都很喜欢他,就当是他人缘好吧。

九月某一天,这出文士剧终于上演。辻真先先生写的剧本真了不起,让近五十名演员各个皆有吃重的演出。舞台设备很完善,服装也十分精美,问题仍出在演员身上,不断有人擅自即兴演出以致无法收场。北方谦三理事长在最关键的时刻忘词,竟然当场打开小抄。但观众压根不期待高超的演技,彷佛对这般蹩脚的情况乐在其中。圭吾的演技则是普普通通。

<h3>1998</h3>

去年一本书都没出,出道以来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不免有些心焦。然而,其实这是刻意的,圭吾的盘算是:一九九六年发表五部作品,间隔稍微拉长一点再出版,为数众多的书评家应该多少会注意新长篇吧?在此一意图下推出的便是。虽然不晓得大家会不会把这本书当推理小说看,但我对成品十分满意。

的成绩相当好,出刊后很快就再刷,真是久违了。之后也长期畅销,实在令人感激。电视节目“国王的早午餐”的推荐,或许是大功臣。

这部作品刚发表,便陆续有人上门洽谈改编电影的事,似乎认为以年轻女明星为主角的电影较容易拍。不少公司送来企划书,主角人选不外是广末凉子或深田恭子。我深知即使有人提案,能够成真的例子少之又少,便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年底出资制作的tBS电视台那边无论如何都希望见个面,并表示已敲定广末凉子的档期,实现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九十八。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就先回答交给他们处理。

<h3>1999</h3>

这一年,从落选直木奖的华丽仪式开始,周遭发生许多事。继直木奖后,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也落选。我原本就觉得出道十四年才入围新人奖很可笑,所以压根不在意,只是深深感慨自己还真逢奖必落选。

这些不重要,倒是听说拍电影的事情似乎确实有谱,每天都很兴奋,因为作品电影化是我长久的梦想。期间,得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文学奖连续落选纪录总算中止,看到之前不知失望过多少次的责编开心的模样,心里真的很庆幸。tBS方面也很高兴,大概是介绍电影原作时多一项可吹嘘的功勋。电影七月开拍,我答应制作人参与演出,因此在八月的某日与责编等人至摄影棚拜访,顺便参观。广末凉子小姐脸蛋之小固然惊人,更惊人的是拍摄工程之浩大,我实际感受到一部电影是凝聚众人的心血才得以完成。尤其,这次必须在盛夏拍冬天的场景,为表现季节感,剧组费的苦心着实令人惊叹,详情请见幕后制作录影带。而轮到我演出的那一幕(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实在很难不紧张,文士剧根本没得比。即使如此,泷田洋二郎导演仍让我一次OK,我才松一口气。至于我出现在哪一幕则是秘密。

如火如荼拍摄之际,出版。一方面也是电影造成话题,几乎每天接受杂志访问,有时甚至一天多达四、五家,对一个被忽视十几年的作家而言,简直像在做梦。日子就这么过着,电影终于杀青。个人认为是一部非常好的电影。多亏这部电影,向完全不看小说的人自我介绍时,就能说“我是广末凉子主演的原着作者”了。

<h3>2000</h3>

这一年有千禧虫危机,那到底是甚么玩意?当然,平安度过很好,但需要那么大惊小怪吗?政府似乎为此动用大笔税金,真有必要吗?至今我依然存疑。满心困惑中,直木奖揭晓,果然落选。落选纪录彷佛又翻开新的一页,颇不吉利。

当年没出甚么书,尤其长篇挂零。或许有人会怀疑我没在工作,实际上我相当忙录,因为前一年展开的连载。这是头一回在周刊上连载,我十分紧张。起初先交了一百五十张稿子,但算不准出稿的速度,最后变成每周交一回的份量。看样子,我的个性是不到火烧屁股就无法认真。日子如此繁忙,当时任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理事长的北方谦三先生还要我“当协会奖的评审委员”。我推辞“等一下,我去年刚得奖,第二年就当评审未免太乱来”,他却给了“乱来是我的做法”的怪理由。我仍继续推辞,他嘴里竟吐出意想不到的话:“在你答应之前我是不会让步的。要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我就跟你绝交。”坦白讲,我真的傻眼了,花好几秒才理解他真的是说“绝交”,因为小学毕业后就没听过这种说法。由于太好笑,我忍俊不住地回他“如果不必当理事就答应”。“好,了解,我不会叫你当理事的。”理事长保证,这是男人之间的承诺。

然而,过了不久协会就通知我,经过投票,我被选为理事。我立即致电北方理事长抗议,却得到一堆歪理:“我只说不会推荐你当理事,会员投票选出的我哪有办法。就算是理事长,也不能硬推翻投票的结果。”真是太教人吃惊,实在很难相信这话出自“描写男人世界当代第一”的作家口中。

<h3>2001</h3>

小时候,我对二十一世纪怀有种种梦想,以为未来车子不会在地面上跑,而是自由穿梭于空中,也相信登陆月球会像出国旅行一样简单容易,连去火星也不成问题。然而,现实又如何?不过是到国外旅行变得更方便罢了,车子照旧只能在地面上跑,东京都内随时都在塞车。不过,话说回来,能够活得健健康康的,或许就该谢天谢地。以前计算自己到二十一世纪会是四十三岁时,还曾感到绝望:“天哪,到时候都是老头子了,老成那样迎接二十一世纪有甚么意义!”如今四十三岁还算年轻的,高龄化社会万岁。

这一年,虽然不是为了纪念二十一世纪,倒是配合的出版举行一场签书会,地点在新宿纪伊国屋书店。上次举办是一九八五年,算一算足足是十六年前的事,再怎么说都形同初体验,不明白个中要领,茫茫然不知所措。书店预先发放号码牌限制人数,但我认为把当天特地前来的人赶回去实在不尽情理,便表示想替所有到场的读者签名,拜托他们发当天用的号码牌。活动那天,搭计程车到书店时,看见一列长长的人龙,真是高兴、困惑又惊讶。签书会从下午一点开始,结束时已将近下午五点,手无力、头昏沉,帮忙的责编则盖印章盖到手指起水泡。不过,我也再度确认有形形色色的读者买我的书,内心不胜感激。下次办签书会不知会是何时?大概是十五年以后吧。搞不好到时候根本不会有人来。不,连会不会有人找我办签书会都是个问题。不不,我还是不是个作家都还未知呢。

<h3>2002</h3>

假如要说这一年做了甚么,一言以蔽之,就是玩滑雪板。先前我一直想尝试,在一次意想不到的机会中体验后,便深深着迷。当时,雪季已接近尾声,只要找到还有雪的滑雪场,我就努力练习,希望技术能早日精进。再怎么说,我已四十四岁,还能滑几年谁也料不准。幸好千叶的SSAS还在,雪季结束,我每星期都去报到。九月三十日是 SSAS 最后一天营业,滑完最后一趟时内心一阵感伤。

不过,我并不是只顾着玩,工作也做了不少。、、,约有六年不曾在一年内推出三部长篇小说。这三部作品中,和诚如各位所知,已改编成电影。个人以为最适合改编,但显然我不太了解影视业界的想法。

说到不了解,出版界的将来才令人不解。现在真的已进入书不会卖的时代。当然,不景气也是原因之一,毕竟买书的钱是最可能被省下来的,跑一趟图书馆,连畅销书都能免费借阅,出租业也一一登场。我认为,无论何种形式,只要保有阅读的文化就好。可是,问题在于书能不能继续做下去。要做书就得花钱,但这笔钱谁支付?国家是一毛钱也不会出的。那么,这笔钱从哪来?其实不是别人,就是读者。读者为买书而掏钱,出版社就以这笔钱制作新书。若是没有“为了看书而出钱买”的人,便无法制作新书。作家一样得生活,就算图书馆增加几万名借阅者、租书店出租几千本书,出版社和作家都无法从中获益。所以,今后我要为“买书的人”提供相应的娱乐而写。当然,很多人是因生活不够宽裕才上图书馆借阅,我完全没有责怪这些读者的意思,请多多利用公共设施享受阅读之乐。不过,千万别忘记对“出钱看书的人”怀抱感谢。毕竟没有这些人,就制作不了书。

<h3>2003</h3>

一开年,或者该说从去年年底,我便沉浸在滑雪板的世界。因为去得太勤,便动起脑筋,想找个名目把费用编进经费,于是决定以滑雪板为主题写散文,却被大家骂小气。但是,由于迷上滑雪板,喜爱滑雪的作家朋友的邀约增加不少,例如二阶堂黎人先生、贯井德郎先生、笠井洁先生等,也把怪人作家黑田研二列进去吧。

没有雪就没有散文的题材,所以我多方进行尝试。冰壶也是其中之一,但出了点小意外,脸上缝了二十五针,是我失算。不过,挺幸运的是,幼时歪掉的鼻子稍微扳正一些。

改名为《g@me.》拍成电影,作者也在片中露脸,可惜时间太短,几乎没人发现,亏我还用了本名。

顺带一提,去年母亲住院。原是为动腹部大动脉瘤手术,但其实母亲同时罹患胆管癌,我们没告诉她本人。母亲在医院感染MRSA(抗药性金黄色葡萄球菌),身体非常虚弱,要动哪一项手术都有困难,况且母亲属于高龄患者,医师建议“让她待在家里比较好”,意思是已回天乏术。

回家后,母亲显得很有精神,简直像完全康复,还去看了电影《g@me.》,连连称赞藤木直人先生“是个大帅哥”。那是当然。

这一年,共出版、、《我是代课老师》三部作品。

<h3>2004</h3>

精神好得彷佛没病痛的母亲,过完年再度住院。甚么治疗都没做,癌症当然不会无故消失,大动脉瘤也一直存在,但住了院一样无能为力。我频繁往返大阪,每次回去就召开家族会议。

备感幸运的是,我有两个姊姊,她们无私的看护令我敬佩不已。

然而,即使再细心周到的看护,癌细胞仍不肯放母亲一马。六月三日,母亲病逝。紧接着,守灵、安排葬礼、通知亲友等一连串繁琐事宜,真的让我们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丧主是父亲,他却全权交由儿子处理,葬礼上的致词也推给儿子,只不忘要求“葬礼要办得体面盛大一点”。

此时,《嫌疑犯X》(出版时改名为)正在连载,我只好向编辑部要求休刊。以作家身分出道后,这是我第一次让答应好的文稿开天窗,但愿也是最后一次,于是和父亲讲好“千万别在截稿前撒手归西”。

待葬礼和法事告一段落,两个姊姊提出下一道难题:“爸爸怎么办?”当时父亲已八十七岁,让如此高龄的老人独居,确实令人放心不下。

不过,其实早在好几年前,我便和父亲商量过,他希望住进老人之家。

由于大姊定居横须贺,我们便考虑让父亲住进附近的老人公寓。一开始,她们似乎对老人院的印象不佳,不是很赞成。然而,参观过后,她们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甚至说既然这地方那么好,自己老了也想住进去。

年底,父亲便从熟悉的大阪搬至横须贺的公寓。我们告诉他:“要是住不惯,随时都能回大阪。”但我们显然是白操心,父亲找到摄影和电脑两项兴趣,每天都过得十分开心。

<h3>2005</h3>

由于在体育杂志上连载与高山滑雪有关的小说,透过这层关系,很幸运地得以与参加过四届冬季奥运的木村公宣选手在富良野滑雪,还请他指导我。这是一桩得意之事,我喝酒时自然逢人就讲。

而这一年,正是值得纪念的出道二十周年。一些责任编辑为我庆祝,送我订制的滑雪板当礼物。只收不送未免过意不去,于是我写了二十页的短篇小说,免费奉送。话虽如此,总不能每家出版社都送一篇,于是要他们比扑克牌游戏“超贫民”来决定得主。这是坊间熟悉的“大贫民”(也称大富翁)的盛大版。看到平常只打麻将的人为扑克牌杀红眼的模样,着实有趣。

当年出版的作品,依照往例有三本,为、、《科学?》。其中反应超乎预期,吓我一跳。年底推理小说排行榜的结果让我一时难以置信,感恩啊感恩。

<h3>2006</h3>

改编为连续剧,一月开始播出。男女主角分别是山田孝之先生与绫濑遥小姐。我和绫濑小姐在杂志安排的企划下展开对谈,她实在是个美人。每次见到女明星,我都不禁暗暗赞叹,她们不是普通美丽,水准不是班花或某町第一美女之流可比拟的。

好事成双,我以得到多年来不断让我吃鳖的直木奖。祝贺的花接连送到,因为家里养猫,没地方放,只好摆在床四周,彷佛成为少女漫画的场景。

颁奖典礼于二月举行,其实次日我就要前往杜林看冬奥。于是我采强行军作战,和大家喝到清晨六点,十点便已坐在成田机场起飞的班机上。这段详情写在散文集《追梦杜林》中。

多半是直木奖效应,上电视的邀约增加不少。但我很怕上电视,全都回绝了。一到夏天,新科直木奖得主诞生后,这些邀约也就消失无踪。热门的时期真短。

这边冷清,改编成电影倒是热闹得很。看过的人几乎都说“非常感动”或“忍不住掉泪”,令我十分欣慰。不过,大概也不会有人当面对原着作者明言“无聊”吧。

关于电影的种种回忆散见各处,在此就不多谈。只不过,要向读者报告一下,我在首映会时第一次见到泽尻英龙华小姐,因她太美丽而乐得差点没飞上天。

二零零七年会是怎样的一年?因为二零零六年实在太美好,我有预感,下一年会有反弹。虽然有此觉悟,但希望千万别是生大病、遇到车祸、亲朋好友发生不幸之类的。噩运能不能顶多是阪神虎队降到B级无法参加季后赛呢?

正文 二、作品自我解说

<h3> 一九八五年九月 讲谈社/二零零九年三月 脸谱</h3>

乱步奖得奖作品。前一年作品曾入围,这次很想得奖。当时的妻子为女子高中约聘老师,故取材很轻松。作品里出现两种密室诡计,但构思起来并不怎么吃力。青春毕竟无敌。

<h3>《毕业──雪月花杀人游戏》 一九八六年五月 讲谈社/二零零九年十月 独步文化</h3>

若没得乱步奖,原本打算以这部作品继续投稿。不过,有人认为诡计太复杂,可能没希望。的确,现下重读,连自己都头昏了。加贺恭一郎在这部作品登场,但没想过让他成为系列人物。

<h3> 一九八六年八月 光文社/二零一一年一月 皇冠</h3>

这时新本格派作家们还没出现,我想写的是古典的推理小说。在河童 novels 系列出版是我的梦想。书名本来是《鹅妈妈旅舍命案》,却被主编打了回票。原本和白马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h3>《大学城命案》 一九八七年六月 讲谈社</h3>

这部作品里提到撞球,但写作之际完全不流行这种娱乐活动。然而,作品发表后,受到汤姆·克鲁斯主演的《金钱本色》(the Color of Money)影响,撞球一时蔚为风潮。在某文学奖的评审会议中,被误以为是赶流行之作,有点不甘心。

<h3>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 光文社/二零零八年六月 皇冠</h3>

和一样被改了书名,原本叫作《来自于无人岛的满满杀意》。这书名虽不怎么出色,但也不必用字数取名为吧。在电话里听到时,我傻眼得说不出话。

<h3> 一九八八年七月 讲谈社/二零一二年三月 皇冠</h3>

得到乱步奖前一年的入围的作品。二十五岁能写出这部作品,让我萌生些许自信。

<h3>《香子之梦──派对接待员杀人事件》 一九八八年十月 祥传社/二零一二年二月 时报</h3>

这是我的第一部连载作品,原名《以眨眼乾杯》。是以电影《第凡内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为蓝本写成。改编成电视剧时,许多场景刻意模仿该片,非常有趣。当时,出版界普遍认为,只要以女性上班族为主角,书就会大卖。推出文库版时,书名改回《以眨眼乾杯》(台版沿用此名)。

<h3>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 讲谈社</h3>

因短篇小说《阿忍老师的推理》获得好评而成为系列作品。由于二姊是小学老师,取材不费功夫。这是我首度以大阪为背景写小说,没想到把大阪腔文字化如此困难。此外,一使用大阪腔,明明没那个意思,却自然而然走向搞笑路线。

<h3>《十字屋数的小丑》 一九八九年一月 讲谈社</h3>

继后,这部作品同样只是想写古典推理小说而已,与新本格毫无关联。才刚交稿,绫辻行人先生就推出,因此刻意晚一年出版,最后还是被误会为跟新本格的风。

<h3> 一九八九年五月 讲谈社/二零一零年八月 独步文化</h3>

下定决心挑战不擅长的领域,于是选择完全不了解的芭蕾题材。一年内看了不下二十次的芭蕾舞表演,看出更宽广的休闲生活。不过执笔时,很难安排照顾过我的芭蕾舞团团员去做坏事,因而写得相当吃力。搬出《毕业》里的加贺,是小小的恶作剧。

<h3> 一九八九年五月 新潮社/二零一二年一月 皇冠</h3>

刚开始只有“由犯人来推理”的发想,原想与我热爱的跳台滑雪结合,但多次取材后,主题反而转向运动科学。当时也采访了现今在世界杯表现亮眼的葛西纪明选手,那时他才高一。最后完成一部有图有表的奇特作品。

<h3>《杀人现场在云端》 一九八九年八月 实业之日本社</h3>

这部作品也是出自“以女性上班族为主角”的单纯想法,由于大姊当过空姐,主题就此定下。不过,我还是访问了现任空姐。我认为剧情满有趣的,但如今深自反省,当时把主角的昵称取为A子、B子,实在是太随便了。

<h3> 一九八九年十月 光文社/二零一零年一月 皇冠</h3>

当时,正为是否该区别十九X十三公分精装书与 novels 系列书籍的写法而大伤脑筋,最后决定即使是 novels 系列写法也不变,于是写了这部小说。执笔之际回想起担任技术人员的年代,构思出许多桥段,但最难的是得顾虑到会不会造成前公司的困扰。

<h3> 一九九零年五月 祥传社/二零一一年九月 皇冠</h3>

甫出版时书名为《委托人的女儿》,文库本才改回原名。写这本小说时,我试着完全不设解谜的侦探角色,而是让握有案件关键线索的人物当主角。书中有很多复杂的诡计,如今再次读来,连自己要理解都费了不少功夫。最初便想以为书名,不知为何遭出版社反对。

<h3> 一九九零年六月 讲谈社/二零零五年十一月 独步文化</h3>

这时为了敲定之后推出的故事内容,对脑做了一番研究。在大量阅读脑部相关文献时,发现一份十分有趣的资料,便成为本书的核心。只不过,支撑作品人气的,却是“永远的劲敌”这经典的关键字。

<h3> 一九九零年七月 光文社</h3>

书里收录的主题和主角都没有共通点,是集结散落各处的短篇而成,风评却较之前推出的任何一本作品集好。同名短篇曾刊载于《EQ》杂志,这部作品是先想到标题,才构思故事的。

<h3>《面具山庄杀人事件》 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德间书店</h3>

在隔离的空间发生杀人案是本格推理小说的经典模式,关键在于如何封闭空间。我思索着能否不用大雪或暴风雨强行隔绝别墅,于是想到这个方法。虽自认为是好点子,却没任何人称赞,书的销量也奇差。

<h3> 一九九一年一月 讲谈社/二零一二年三月 独步文化</h3>

搭公车时,灵感突然涌现,竟在下车前的十几分钟内就想好剧情。大概是这样,即使必须查证的地方不少,也没留下甚么大费周章的印象。用弗隆的画当封面是我的梦想,很高兴能美梦成真(此指日文版)。

<h3> 一九九一年七月 光文社/二零零九年二月 皇冠</h3>

因《面具山庄杀人事件》卖座不佳,想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挑战本格推理。只不过,这次的主角是女性,非常难写。我甚至考虑往后干脆别以女性为主角。

<h3>《交通警察之夜》 一九九二年一月 实业之日本社/二零一零年五月 皇冠</h3>

由于曾在汽车相关企业工作,我对交通事故格外关心,毕竟员工若发生车祸,在公司可是大事一件。这本书中的〈天使之耳〉与〈镜中〉都入围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短篇部门,集结成一册出版后,又以作品集入围,获得连续三年落选的勋章。文库本时出版才将书名改为(台版沿用此名)。

<h3> 一九九二年三月 讲谈社</h3>

《面具山庄杀人事件》和都卖不好,基于事无三不成的道理,便写了这部作品。灵感在我迷上舞台剧和音乐剧之初闪现,以为这诡计一定会让众人大吃一惊,但成效不彰。此外,《交通警察之夜》入围协会奖时,这部也入围长篇作品。最后毫无意外地落选,累积下来是三年内落选四次。

<h3> 一九九二年十月 光文社/二零零九年十二月 皇冠</h3>

这部作品连载于杂志《小说 COttON》,出版社“天山”目前已不复存在,标题原为《狼蛛》。小说中的运动选手通常等于好人,我想颠覆这一点。主角是女子七项全能的选手,以美国运动员贾姬·乔伊娜克希(Jackie Joyner─Kersee)为范本。

<h3>《同学》 一九九三年二月 祥传社</h3>

自就没写过本格校园推理小说,便想再写一部。然而,要一个三十四岁的大叔描写高中生实在为难。为避免落于俗套,我动用所有想像力,但倒是没打算在诡计上作文章,而以写实为目标。坦白讲,我视这部作品为自己最大的转捩点。

<h3> 一九九三年九月 集英社/二零零九年五月 独步文化</h3>

自信满满的完全没获得好评,为一雪前耻,先定下本书书名,再延伸出内容。作品推出时,那些对生命科学一无所知的人批评“反正还不是痴人说梦”,实在令人生气。但出版不久,某国便实验成功,如今全世界都认为那是可能实现的技术。不明白我所言为何的读者,请买书来看。

<h3>《浪花少年侦探团2》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讲谈社</h3>

说实话,我不怎么想再碰这个系列,后记中也坦承当初写得很辛苦。即使如此,出版社仍表示“如果是这本的续集可以让你写”,只好继续。没想到,七年后改编为电视剧,由山田玛莉亚小姐主演,现下我十分庆幸当初写了这部作品。推出文库版时,改名为《小忍老师再见》。

<h3> 一九九四年二月 光文社</h3>

这本书集结一连串奇异的故事,当中好几则是真有其事。〈哥斯大黎加的雨好冷〉则是参考友人的经验,他真的差点招致杀身之祸。

<h3>《以前我死去的家》 一九九四年五月 双叶社</h3>

这是我的自信之作,却依旧没获得好评,此后,我不禁以怀疑的目光看待书评家。假如是销量较佳的作家推出的,一定会有不同待遇。对作家而言,书就像孩子,记得我还曾抱着“父母不争气,拖累孩子得不到肯定”的心情向这本书道歉。

<h3>《操控彩虹的少年》 一九九四年八月 实业之日本社</h3>

这是在《周刊小说》连载的作品,花了两年才集结成书。感想是,在推理小说中融入科幻元素好难。老实说,愈写愈不晓得作品到底有不有趣,但推出后意外获得好评,因而高兴万分。我自己挺喜欢光乐家这个点子。

<h3>《平行世界恋爱故事》 一九九五年二月 中央公论社</h3>

爱情与友情该如何取舍?大概每个人都思考过此一问题吧。想要鱼与熊掌兼得也是人之常情,这时候麻烦的就是“记忆”。要拿它怎么办?二十多岁的我脑中浮现故事的核心灵感。当时,虚拟实境技术没现在发达,如何创造一个平行世界是最重要的课题。由于不想单单利用丧失记忆或南柯一梦的手法,本作等于拜电脑技术发达与脑科学进步之赐。我打算加入与人有关的最先进技术,便参考科学杂志和论文,专业书籍则不列入参考。所谓的专业书籍,出版需要一段时间,等上市时,资讯往往已落伍。有些谈及科学的小说在参考文献中特别挑专业书籍大肆炫耀,我内心都有点不屑。

<h3>《当时我们是一群蠢蛋》 一九九五年三月 集英社</h3>

我怀疑出版此书才叫蠢。这原是三篇名为〈怪兽少年的逆袭〉的连载散文,因反应不错,便想接着写五篇超级放牛国中的故事,于是就这么连载下去了。没想到出书后会卖,读者多得令人吃惊,教我大惑不解。许多人强烈要求写续集,而上班时代的同事则阻止我“千万别写”。目前以他们的期望为优先。母亲则是看过书后,才知道儿子有多蠢。我大姊有个儿子,某天母亲告诉她:“男孩子啊,你以为管教得再严都没用,根本不晓得他们背着父母搞甚么花样。我读了《当时我们是一群蠢蛋》,总算明白。”

<h3> 一九九五年十月 集英社/二零一零年七月 独步文化</h3>

在戏剧的世界里,有“让观众笑比哭更难”的说法,其实小说也一样。但在文学的世界里,这件事真的相当不受重视。读者不也以为写搞笑小说很轻松吗?老实讲,写短篇推理小说轻松多了。本作中,个人很喜欢〈献给某位爷爷的线香〉和〈动物家庭〉。

<h3>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 讲谈社</h3>

假如问我至今的作品中,对哪一部的感情最深,我多半会回答这一部。灵感萌发后,资料蒐集了三年,执笔创作一年。核能电厂相关人士、反核派、直升机技术人员、自卫队、警察──我真的去过不少地方,也受到各界人士的照顾。在取材中最辛苦的,便是要接触许多无法公诸于世的部份,几乎没有“带着编辑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之类轻松愉快的情形。好比参观文殊快中子增殖反应炉后几天,又以反对派的身分出席反对文殊的讨论会。在此得说明,书中登场的大型直升机BIG-B,实际上并不存在,是我费了一番功夫创造出的。另外,从无人驾驶的直升机上救出孩子的方法,则是自卫队航空救难团的成员帮忙想的。拜这本书之赐,我每年都受邀参加核能发电和能源问题相关的研讨会。每次我都不着痕迹地宣传,书却还是卖不好,到底怎么回事呢?

<h3>《名侦探的守则》 一九九六年二月 讲谈社/二零一零年四月 独步文化</h3>

为逗趣而写的小故事〈配角的忧郁〉反应出奇地好,于是变本加厉写出〈密室宣言〉,没想到回响更热烈。尤其,在派对会场受到有栖川有栖先生和北村薰先生的夸奖,让我变得异常有自信,便接连写了下去。然而,写到第三篇时,原本刊载的小说杂志不再邀稿,便换成在《小说现代》、《别册小说现代》(现为《Mepo》),及《IN-POCKEt》刊载。销售成绩虽是继难得一见的好,内心却是五味杂陈。

<h3> 一九九六年六月 讲谈社/独步文化预定出版</h3>

猜凶手的小说只要有两个可疑的人即可成立──这部作品的灵感便是由此一观点产生,同时,也考虑到由读者来推理才是推理小说。但我在《名侦探的守则》中也谈过,若依照平常的写法,读者是不会主动进行推理的。经过多方考量,我想到这个手法。与其说想到,不如说决定较正确。直到作品付梓,作者和编辑都提心吊胆的。这谜题究竟是难还是简单?最先读文稿的编辑并没有找到正确答案。

<h3> 一九九六年七月 集英社/二零一零年十二月 独步文化</h3>

概念和相同。收录的〈诱拐天国〉,曾考虑写成长篇小说,临时以短篇发表,是无法着手进行某个合着短篇的企划,又不能让杂志开天窗的关系。至于那个合着短篇企划,则在一年后启动。

<h3> 一九九六年六月 双叶社/二零零四年二月 独步文化</h3>

从某个时期起,推理小说界开始重视动机,于是作家们纷纷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令人意外的动机。这种情形至今仍无太大变化。但是,只要有动机就会杀人吗?一旦发生命案,一定存在每个人都能接受的动机吗?思索这些问题时,我想到了这部作品。让加贺刑警出场是基于直觉,不过就结果而言,应该是成功的。

<h3>《名侦探的咒缚》 一九九六年十月 讲谈社文库/独步文化预定出版</h3>

这是为讲谈社文库二十五周年企划创作的作品。由于年初推出的《名侦探的守则》获得好评,便打算写一部长篇。原要和《名侦探的守则》一样走搞笑讽刺路线,无奈没有好点子,想着想着,心境产生变化。似乎不少人看过本书后,怀疑“东野已经远离本格了吗”,没这回事,只不过渐渐写不出来倒是事实。计划会写第三部《名侦探的使命》,目前时程未定。

<h3>《侦探伽俐略》 一九九八年五月 文艺春秋/二零零五年三月 独步文化</h3>

我一直想发挥自己的理科知识写小说,而付诸实行的成果便是这部作品。书中的科学知识都是现有的,不过一般人多半会感到陌生吧。理论上是可能的,但是否可行并未经过验证。这是当然的,要验证就得杀人了。对文科的人来说,里面大概有很多地方不知所云,就算是理科的人,或许也不太了解非专业的领域。即使如此,我想应该还是能从故事中获得乐趣。

<h3> 一九九八年九月 文艺春秋/二零零零年四月 台湾东贩</h3>

基本的梗概是上班时代想到的。机缘是偶然看到书里写着:发生大灾难死伤很多人时,有些年幼的孩子会承接在身边去世的人的记忆。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疑问是,当情人的灵魂寄宿在小女孩的肉体上时,做爱这件事该怎么办?我保留此一灵感,并以短篇发表,但认为灵感还是没得到充分发挥,便向几家出版社投石问路,表示想写成长篇,最后有所回应的是文艺春秋。完稿时,虽暗暗抱着销售应该会有点起色的期待,却做梦也没想到会那么畅销,改编成电影更是意外之喜。我不禁想,莫非这是上天对我孜孜不怠认真写作的奖赏?

<h3> 一九九九年二月 讲谈社/独步文化预定出版</h3>

不用说,这是模式的第二弹,只不过这次的嫌犯增为三人,却有三种第一人称的观点。当初是在《Mepo》杂志连载,为了不让看连载与看单行本的读者产生差异,下了不少功夫。先请几个人试读,听过感想再加以修改。当初在网路上似乎演变成推理大战,身为作者,对此实在感到非常欣慰。但是,目前尚未出现写这类小说的人。原本希望能够成为一种类型,毕竟不容易。第三弹已有灵感,书名也决定为《你杀了人》,可是还在犹豫要不要以同一种形式撰写。

<h3> 一九九九年八月 集英社/二零零七年十月 独步文化</h3>

我想藉着描写某个人物的成长过程,让其自然形成一部犯罪小说。并且,只从主角身边的人叙写,主角的内心交由读者自行想像。采用的结构是,登场人物不晓得发生甚么事,唯有读者知道真相。说在《小说 SUBARU》连载不太正确,这部作品其实是以短篇串连的方式发表的。第一回刊登的是书中的第二章。当时必须先决定还没动笔的第一章内容,而前提是要让之后的所有创作连系起来成为一部长篇。仔细想想,真是件大工程。姑且不论成品如何,我对本作感情很深。还有,全文完全没出现“心灵创伤”一词。我认为这部作品不能轻易一语带过,武断的评论之多实在令人无言。

<h3>《又一个谎言》 二零零零四月 讲谈社/独步文化预定出版</h3>

这是“加贺恭一郎系列”的第一本短篇集。以罪犯或心怀秘密的人的角度来描写,而加贺通常是他们的敌人。但是,我不想像神探可伦坡或古畑任三郎那样,让读者打一开始便知道真相。话说回来,写《毕业》时,我做梦都没料到加贺会一再派上用场。他目前任职于练马警署,我正考虑是不是该让他调动了。

<h3> 二零零零年六月 文艺春秋/二零零七年五月 独步文化</h3>

这是《侦探伽俐略》第二弹。第一弹里出现许多专业用具,想必很多读者感到排斥,此次便彻底聚焦于“揭露超自然现象”的部份。这么一来,主角发挥理科知识的场面固然变少,效果好坏却不得而知。至于第一弹和本书发表前后,碰巧都遇上连续剧火红,我也只能苦笑。我不认为遭到抄袭,毕竟物理学者戳破超自然现象的骗局是常有的事。

<h3> 二零零一年三月 文艺春秋/二零零六年十二月 独步文化</h3>

是母亲的灵魂进入女儿的肉体,外表与内在的不同令丈夫不知所措。而从现实面切入这个问题,便遇到性别认同障碍的主题。我认为不能以半吊子的心情创作,于是针对男性与女性深入思考,并前往日本首次进行变性手术的埼玉医大探访。执笔时建立起的观念至今未变,所以,每次看到电视上那些艺人未经思索就随口发表无知的错误意见,心头便一阵火。只是,光自个儿生闷气也无可奈何。对了,几次采访中我都提过,这部作品的氛围是拜借了SMAP的歌曲〈夜空的另一端〉。

<h3> 二零零一年六月 新潮社/二零零六年四月 独步文化</h3>

最先写的是〈超理科杀人事件〉。起因是看到有作家把一些理科深奥的学问按资料照抄,忍不住写篇故事消遣。由于反应还不错,便陆续发展出〈超税金对策杀人事件〉和〈超高龄化社会杀人事件〉等。虽然以“杀人事件”为标题,但老实讲根本不是推理小说。可是,某次对谈中,却听见书评家发出“就算要开文坛的玩笑,也不必硬写成推理小说”之类的批判。我一听就晓得对方没看书,这种人务必要买一台自动书评撰写机。

<h3> 二零零二年三月 实业之日本社/二零零四年九月 独步文化</h3>

这部作品未经连载就直接出版,但其实有前身。原本是以《不再踏入杀人森林》为名的连载失败作,我暗忖实在没办法出书,便重新写过,坦白说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不过内容我挺喜欢的,相信自己写出了划时代的结局。

<h3> 二零零二年七月 讲谈社/二零一一年十二月 独步文化</h3>

我想写蠢男的故事。本书的主角宫本拓实真的是个蠢蛋,写蠢蛋真愉快,多半是解放了内心种种封印的关系吧。书里也触及穿越时空的话题,很久之前我就针对时间悖论(time Paradox)做过种种思考,打算创作一部以时空旅人身边的人为主角,而不是时空旅人本人的小说。我觉得应该很成功。

<h3> 二零零二年十一月 光文社/二零零四年六月 独步文化</h3>

这是我第一部以绑架为主轴的作品。同类名着虽然已经很多,但几乎都是以犯人与警察对峙的方式布局,于是我不禁思索,若单就犯人的观点描写会是甚么样子?本作的灵感便来自于此。作品的形象是“一个故作优雅的男子在摩天大楼喝着啤酒,仅靠着手机就夺得赎金”,二零零三年改编成电影《g@me.》,片中藤木直人先生做作的模样真是入木三分。那部电影东野也悄悄入镜,但发觉的人意外地少,毕竟只出现几秒。另外,在杂志《Gainer》上连载时,标题是《青春的死亡面具》。虽然也喜欢这个标题,但作者认为点明内容比较好,便改名了。

<h3> 二零零三年三月 每日新闻社/二零零七年八月 独步文化</h3>

当初是个非常理所当然的发想:家里要是出了罪犯可伤脑筋。由于是在报纸的周日版连载,最好避免残酷的场景和复杂的推理布局,所以,我决定彻底描写孤伶伶的弟弟,收到服刑中的哥哥寄来的信会有何想法,进而选择如何生存。成果虽然不是推理小说,但或许这样比较好。我试图破坏表面上的善意、形式上的道德之类的东西。不能因别人家里有罪犯就加以歧视──这种事既不可能,也不符合现实。要是女儿的男友是罪犯的弟弟,我想必会反对他们结婚。

<h3>《我是代课老师》 二零零三年五月 集英社文库</h3>

儿童杂志来邀稿,我当是修行的一环接下。其实我的兴趣不大,因为该设计怎样的桥段、故事能复杂到甚么程度,分寸的拿捏我毫无把握。我不认为这年头的孩子会主动看小说,便做好受冷落的心理准备,但第二年杂志依然向我邀稿,令我大吃一惊,或许得归功于主角旁观者清的设定。而书中的一篇〈来自幽灵的电话〉,未经我同意就被收录至另一家出版社的合辑,我只是嫌麻烦才没去告他们而已。

<h3> 二零零三年八月 角川书店/二零零五年九月 独步文化</h3>

杀人,是甚么感觉?大多数的人可能都想像过吧。从孩提时代我就对此相当感兴趣,便想写写无法脱离这种思绪的人。是以客观的叙述来描绘主角,但本作则藉由第一人称刻画主角扭曲而偏执的世界。若能让读者忍不住对主角大叫“搞甚么,快动手啊”,身为作者的我就心满意足。

<h3> 二零零四年一月 集英社/二零零八年十二月 独步文化</h3>

这是一部很难评论的作品。每个人都会问这部作品与的关联,但此刻我无法置答。书一开头便写到阪神大地震,我十分担心会不会伤害灾民。而上班族时代的经验和父亲的工作等,在构思剧情上派上用场,陶艺教室也总算没白去。

<h3>《挑战?》 二零零四年五月 实业之日本社</h3>

由于实在太过热中滑雪板,不反映在工作上实在可惜,便决定连载散文。然而仍无法避免话题用尽的命运,所以书中有不少与之无关的文章。

<h3>《旁徨之刃》 二零零四年十二月 朝日新闻社/二零零八年一月 皇冠</h3>

报仇是违法的,但世上有些案件,让人不禁想认同报仇之举。警官得设法逮捕执着于报仇的人,但他们内心的想法又是如何?此一想法成为写就本作的契机。书中谈的虽是少年法,但我真的认为现行法律大多是保护犯罪者,不只是少年法而已。

<h3> 二零零五年四月 集英社/二零一一年二月 独步文化</h3>

这是继和后的第三部搞笑小说集,我自认是目前写得最好的一部。内容谈及文坛的地方很多,责任编辑还曾要我适可而止。说到编辑,本书单行本封面上拍的,其实就是笔者和编辑。地点是在东京都内某家烤鸡店,老板大概万万没想到店里的照片会被拿来这么用。真对不起,完全没有广告的效果。

<h3> 二零零五年八月 文艺春秋/二零零六年九月 独步文化</h3>

本作获得许多勋章,似乎亦成为本格之争的题材,但现下我把这也当做是一种勋章。就我个人来说,是不是本格推理小说,要由读者自行决定。不少人认为,我是为了让诡计成立而创造人物,实际上刚好相反。我是决定主角的性格特质后,才思索适合的诡计,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有灵感。

<h3>《科学?》 二零零五年十二月 角川文库</h3>

光谈科学要写散文很难。历经一番痛苦挣扎后,加入大量职棒、恋爱、少子化对策等与科学没甚么关系的话题。书名加上问号,和《挑战?》一样,都是没有自信的表现。

<h3>《追梦杜林》 二零零六年五月 光文社</h3>

我喜欢冬季运动,所以一直很想亲眼瞧瞧冬季奥运。尽管日程安排十分紧凑,我仍看到相当多的项目。但是,单记述比赛观后感就没意思了,我烦恼着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决定写成奇幻小说。不明白我在讲甚么的,请翻翻书。

<h3>《红色手指》 二零零六年七月 讲谈社/二零一一年三月 独步文化</h3>

到了这个年纪,与朋友之间谈论的话题和年轻时便会有所不同。如何照顾年老的双亲,大概是中年人共同的烦恼吧。写这部小说不需要取材,只要听身边的人怎么说就足够。不,用不着听,也感受得到他们的苦恼。我大姊看完书后,哭着打电话给我。

<h3>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 新潮社/二零零八年二月 独步文化</h3>

我母亲是带着大动脉瘤和癌症去世的。对于无法将其中任何一个除去的医师们,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心中只有感恩,谢谢医师两年来为母亲诊疗。本书提及我当时得到的知识,只不过,我对那些专业的东西束手无策,写不出医学推理小说,所以想传达对医疗的期待。

正文 三、电影改编等

<h3>电影完成始末 《ALL读物》一九九九年十月号</h3>

一九九八年六月的最后一天,文艺春秋邀稿的小说终于接近完成。只不过,当初答应写的篇幅是五百张稿纸,却超出约两百张。由于是每周以电子邮件交出一百张稿子,超出的部份使计划整整延迟两周。即使如此,只晚两周也还算不错。因为着手写这部作品,本就较原先的计划晚了两年。

书名定为。某出版小说杂志的编辑来电:“我们想在书评单元介绍您的作品,即使先告诉我们书名也好。”我老实回答:“秘密。”对方立刻生气地闹脾气说:“既然那么不想讲就算了。”我不禁深感取了个麻烦的书名。

是描述妻子的灵魂附在女儿肉体上的故事,当时我便预期会有人上门提案改编成连续剧。无关作品好坏,这是依过往经验的推断。来谈改编连续剧的,挑选的都是年轻女子角色突出的小说。当然,不见得会成真。应该说,根据我的印象,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成真。或许会有“那是因为你的小说很无趣吧”的反驳,不过,很多作家及编辑都有同感。演艺圈的人完全不考虑是否真的会开拍,一律先沾上自己的口水再说──这是艺文界的共通体认。

茫然地想着影视化的事时,我思索起谁适合演故事的主角。小说的主角是中年男子,但剧本恐怕会被改成以女儿为主角,且年纪将拉高许多。小说一开始女儿是小学五年级,接着上国中、高中,不太可能全由同一个女演员饰演。不,也许不是不可能,但真的实行会很奇怪。应该是开头就设定为高中生比较合理,换成是我,多半会这么拍。

此时,《无家可归的小孩》中安达佑实小姐的脸蛋掠过我脑海,如果是她,再演小学生也不无可能。我试着想像,觉得不至于太突兀。

“喔喔,那就只有她了。”

可是,一想像她变成高中生的模样,我顿时泄了气。坦白讲,我完全感受不到半点青春娇媚的气息。从实际年龄来看,高中女生的打扮理当才适合她,但她背着小学书包的模样实在太深入人心。

所以,我相信还是从头就把女儿设定为高中生较妥当。那么,谁来演才适合?

蓦地,“广末凉子”四个字浮现眼前。我不是她的影迷,只微微抱着期待,心想要是请到她这种超人气偶像主演,一定会造成轰动,书也将随之大卖。当然,我压根没料到真的会由她担纲演出。

※※※

书籍出版后不久,责任编辑h田小姐便告知很多人来谈拍片的事。顺带一提,有两位责编,因为h田小姐半途休产假,由O村先生接手。

“XX公司想改编成电影,请广末凉子主演,△△公司的人选也是她。零零公司考虑找深田恭子。还有……”

据h田小姐的说法,约有三十件提案,几乎都表示要找广末凉子或深田恭子主演。大家的想法相当一致。

“找谁都行,希望真的会开拍。”我说。

“是啊,呵呵呵。”h田小姐微笑。

“我倒希望深田恭子接演。”恋童的O村先生痴痴呢喃。

此时,我们都认为反正对方只是谈谈而已。听对方画大饼,讲得像真的一样,最后却是一场空,类似的情形大伙经历得够多了。

然而,到了年底,BS希望在年前把事情谈妥。tBS的提案是由广末凉子主演。

眼看年关将近,我们与tBS的人见了面。

“我们已敲好广末凉子的档期。”自称是制作人的间濑先生口吻极有把握,他是个留着胡子的可疑男子。“她会趁暑假七、八月拍摄完毕,预定九月底上映。”

这番话让我惊呆了。

“拍完一个月就上映?这样来得及吗?”

“来得及,”可疑的间濑先生非常笃定,“我们会赶出来的。”

当下,我内心一凉。尽管对拍片几乎一无所知,我也明白电影不是拍摄结束就完成。短短不到一个月便能完成剪辑、音乐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后制工作,我实在不相信。

间濑先生接着说:“我们准备请泷田洋二郎先生执导,齐藤宏先生改编剧本。”

说得倒好听,这下反倒让间濑先生显得更可疑。

“实现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我老实不客气地开口。

间濑先生彷佛没料到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后自信满满地回答:“百分之九十八左右。”

“百分之九十八?”我有些诧异。

“是的。”间濑先生点头。

“哦。”

我不禁暗忖,那么事情还有百分之二泡汤的可能。与间濑先生等人告别后,我仍旧认为最后会由这百分之二胜出。作品改编成电影,而且由广末凉子主演──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

“听说要拍了。”三月时突然接到h田小姐的电话。

拍甚么?

“电影呀,已经正式定案。”

“噢……”

丝毫没有真实感。

高中时,我曾希望将来从事电影这一行,还拍过八厘米电影,在文化祭上播映。成为作家后,也梦想着作品有朝一日能拍成电影。如今,梦想即将实现,我应该兴奋不已,却不知为何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于是,我想起老友的话:

“每次在报上或是哪边看到你的名字,心里都怪怪的,一点也不认为上面写的‘东野圭吾’和我很熟的傻子东野是同一人。再怎么想,都觉得作家东野与我无关。”

这完全就是我在作品即将改编成电影之际的心境。四月中旬,运动娱乐报上报导“广末凉子将主演电影”,看到后,也没有自己的小说即将拍成电影的真实感。

追究原因,多半是我没注意到这部作品已开始自行发展的关系。甚至收到剧本,我才不得不接受此一事实。

当然,剧本与小说大不相同。主角由父亲改为女儿,以及女儿变成高中生,是最大的差异。尽管两者皆在我的预料之内,但这些改变对其他部份也造成不少影响。

该不该同意,我有些犹豫,但仍立刻回覆“这样很好”。

我的观点是,书是属于读者的。看过内容后,要想像出甚么画面是读者的自由。间濑制作人和剧作家齐藤宏先生也是读者,既然他们认为这样的剧本最能表达我小说里传达的讯息,那么我愿意赌一把。当然,这是建立在相信他们是由衷想“拍一部好电影”的前提上。

至于广末凉子小姐(这时突然称呼起“小姐”来了)身边却有不小的骚动。问题似乎出在她没去大学上课,“入学后一次都没出现过,到底想不想念书”之类的报导充斥八卦报刊的版面。

老实讲,我的感想是:哪里有问题?要不要去学校是个人的自由,不去就拿不到学分,无法毕业,如此而已。很多学生到大学去了,却不认真念书,就算毕业,能够抬头挺胸地说自己很用功的,究竟有几人?要是广末小姐几乎没出席课堂,也没参加考试,依然能顺利毕业,届时大家再质疑不迟。或许有人对她入学的经过感到不满,也有人因这阵骚动受到影响,不过,把气出在她身上实在没道理。

好的,尽管我为她辩护,但大概是各方的批评声浪太大,她也认为不能继续维持现状,暑假前夕的某天,她忽然现身早稻田大学。在电视上看到当时混乱的景象,我有些吃惊。依那种情形,她要好好度过大学生活想必很难。不知是谁,不过同学,摸人家屁股就太过分了。

※※※

七月十四日,制作发表会于调布的日活摄影棚举行。他们希望原着作者也出席,所以我穿着西装出门。直到这时,我才总算觉得“哦,真的要拍成电影了”。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感到怀疑。

这天先是和演员互相认识,头一位进入眼帘的是岸本加世子小姐。我第一次看她演的戏,是电视剧,戏里不时出现她的独白,那虚无的语调实在很棒。

筱原友惠小姐一如萤光幕上所见,既可爱又亲切。石田百合子小姐则给人文静的印象。

至于广末凉子小姐,用一句话来说,就是美人。在电视等媒体上看到她时,印象是可爱的女孩,但她本人的轮廓更深、鼻梁更挺,或许是短期内突然转变为成熟女子吧。

总之,女演员个个比我以为的纤细,脸蛋甚至小得教人怀疑是视觉上的错觉,忍不住拿h田小姐和《ALL读物》编辑B小姐相比。

男演员则和电视上看到的印象差不多。小林薰先生平常的会话中带着些许关西腔,令我产生一股亲切感。小林先生的角色在原着中本来是主角,我和文艺春秋的相关人士提过“杉田平介由小林薰演也不错”,所以看到卡司时相当吃惊。

饰演广末小姐男友的是金子贤先生。他比我还高,吓我一跳,而且晒得很黑,十分帅气。我忍不住问:“平常从事甚么运动吗?”他羞赧地答:“冲浪。”

记者会前,工作人员先说明流程。

“娱乐新闻的记者也会到场,我们已请对方不要提出与电影无关的问题。万一对方还是针对私生活发问,可以说那是来回避。”

不用说,这番话自然是为广末小姐而发。她没上学的新闻尚未平息,又被拍到与男友在一起,让工作人员跟着紧张兮兮。尽管见识到工作人员做事的万全周到,我却有那么一点失望。其实我一直很想亲眼瞧瞧,记者包围艺人追问不休的娱乐新闻特有情景。

记者会大约四十分钟便结束,我只是坐在一长排座位的边缘而已(之后看电视,几乎没入镜)。果不其然,有一名女子向广末小姐提出大学和男友的问题,但主持人巧妙地挡掉。众人于是死了心,尽管采访阵仗庞大,问题却很少。

记者会后,广末小姐、小林先生和金子先生随即进入排演。其实,早在几天前便已着手排演。他们拿会议桌当拉面店的吧台试演,据说等全部排过,才会开拍。

事后,制作人间濑先生告诉我,现在愈来愈少人以这种方式拍片。一般是配合演员的档期,每场戏由排演到正式拍摄一气呵成,所以开拍时与杀青前的品质难免会有差异。换句话说,即使时间紧迫,的制作流程还是很严谨的。

这天,间濑先生突然冒出意外的话,他竟要我在电影中演出。我连忙表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并加以回绝。但间濑先生没那么好打发,在我打道回府时,居然已答应他的请求。

“有两个角色可选,寿司店的客人和大学教授。”间濑先生竖起两根手指,开心地说道。

真是难以抉择。

寿司店的客人没有台词,只要坐在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旁边吃寿司就好,大学教授则有上台演讲的重责大任。听到此番说明,任谁都会认为演寿司店的客人比较轻松吧?但这个角色需要演技,尽管只有一个镜头,他必须望向广末小姐和小林先生,露出“咦,这两人究竟是甚么关系?”的讶异表情。换句话说,得以眼神演戏。

烦恼许久后,我决定选大学教授,要我用眼神演戏实在办不到。教授一角虽然有台词,但仅仅是演讲,像念课本也无妨,而且剧组说把写在纸上的内容读出来就行。

八月五日,我抵达位于八王子的某大学,拍摄工作在此进行。众多大学生打扮的临时演员来回走动,彷佛真的置身校园。最大的不同,便是他们全出身剧团,各个相貌端正清秀,身材姣好。尤其,看到扮演啦啦队的女孩们时,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啊,来得真是时候!”

听见我的低语,O村先生吐嘈一句:“瞧你说得像色老头一样。”接着,他附在我耳边悄声道:

“下周要在所泽的高中出外景,到时会来一大票扮高中女生的临时演员喔!”

语毕,他嘿嘿嘿嘿地笑,到底谁好色啊。

摄影作业在小雨断断续续的麻烦天气下展开,拍的是进入医学系就读的女主角在学校餐厅与朋友谈笑的场景。看到他们排练,我觉得最辛苦的是,工作人员必须完全掌控大批临演的动向。明明只是从后面走过的小动作,却得花好大的功夫才能抓住所需的画面与符合的氛围。我这才明白为何工作人员各个大汗淋漓,晒得像块焦炭。

制作发表会时,我和广末小姐仅是打个照面,但当天好运临头,我们一起接受记者专访,我顺便和她聊了几句。不太记得聊了甚么,但之后电视播出时,只见我一脸傻笑,满口不知所云,让我对自己很失望。

吃过外景便当后,就轮到我上场。我换上西装,化好妆,在一旁待机。

竟让我演医学系的教授……若大学时的教授看到,一定会以为自己眼睛出毛病。照照镜子,我怎么看都没有教授的派头。间濑制作人则表示“大学教授也有很多种啊”,我听了一点都不觉得宽慰。

年轻工作人员拿着稿纸般的东西走近,上面写着我的台词。

“只要站在讲台上照着念吧?”我问。

“是的,基本上没错,不过……”对方抓抓脑袋,“呃,希望您不要一直低着头,最好能环视全场讲话。”

“可是不低头就看不到这张纸。”

“嗯,所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如果您能背起来就太感谢了。”

“咦!”

我大吃一惊,但他鞠躬大声说着“拜托您”,总不能在这节骨眼耍赖,只得不情不愿地应允。

照本宣科和背诵,两者的压力天差地远,我的心脏跳起阿波舞。虽然后悔没选寿司店的客人,但为时已晚。

来到拍摄现场一看,我又是一惊。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有两百多名年轻临时演员待机。他们扮演学生,而我得站在他们面前讲台词,且理所当然会被摄影机拍下。

“稍微不顺没关系,请像教授一样,大大方方地说话。”

泷田导演的指示只有一句,但这“大大方方”才是最困难的。谁教我这辈子活得不够大方呢。

练习两、三次后,终于要正式上场。汗一从额头滑落,化妆师立刻过来帮忙补妆。事实上,为避免收进杂音,拍摄时必须关掉冷气。盛夏的教室里,没冷气实在难熬,加上季节设定是春天,服装得跟着厚一些。更有甚者,虽是晚间八点,却需营造出白天的气氛,所以在窗外架设巨大的照明器具打亮室内。临时演员都很辛苦,不过,最难受的是必须拍特写的广末小姐。她身边随时围绕着工作人员,啪答啪答地替她扇风。

我的演技(不知能否称得上演技)好歹一次OK,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要是在这热带地狱里连吃NG,可没脸面对工作人员和演员。

在休息室卸完妆,身心都放松时,广末小姐对我说“您演得很好喔”。明知是客套话,依然很高兴,不禁庆幸选了有台词的角色。

※※※

八月二十一日,前往日活摄影棚参观。上次脑子里只顾着要入镜,根本无心仔细观察摄影的情状。

间濑制作人带我参观内部。摄影棚里搭起主角居住的房屋布景。布景做得非常写实,感觉好像样品屋,甚至连庭院都有。

设定上,这是幢双层建筑,但二楼的部份当然是另行制作。二楼是女主角的房间,墙上挂的画、镜框上贴的大头贴、书桌上的照片等,种种小道具皆十分讲究,真教人高兴。当中自然少不了在故事中发挥重大功用的泰迪熊。

看到脑海里描绘的舞台具体呈现,尽管不是与原着如出一辙,心头仍泛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感动。那种感觉就像初次踏上照片中向往的地方,责编h田小姐的双眼也不禁一亮。

只不过,和上次相比,工作人员显得不太有精神,棚内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沉闷。间濑先生似乎察觉我的想法,解释道:

“因为连日在大热天底下出外景,广末小姐晒得厉害,昨天还到医院挂病号,所以时间表大乱,气氛变得较紧张。”

我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间濑先生又补充一句:

“这阵子在拍最后的高潮,故事无奈而动人的部份也感染了工作人员。”

“哦,会这样啊。”我半信半疑。

当天要拍的,一样是最后高潮前的重要场面,我们在布景后远望。正式拍摄前,广末小姐还没上妆。如同间濑先生所说,她的脸颊晒得通红,我不由得担心起她的健康。

休息时稍微和小林薰先生聊了一下。我提到高中时想从事电影相关工作,他一听便说:“幸好你没走这条路。这年头在日本搞电影,要填饱肚子都不容易。”

一旁的间濑先生表情顿时五味杂陈。

终于要正式拍摄,广末小姐化了妆的脸蛋非常美丽。

此时,发生一点小意外。刚拍摄不久,便听到“哩哩哩哩、哩哩哩哩”的虫鸣声。我和几个编辑以为是音效,但似乎是院子里摆着真正的植物,不知打哪冒出的昆虫兀自叫了起来。

导演下令设法让虫子闭嘴,只见年轻工作人员拿着杀虫剂四处跑。据负责音效的技师说,一些杂音能事后消除,可是虫鸣声和人声频率相近,要是掺杂在演员的对白里便很难处理。

一阵骚动后,重新进行拍摄。在大群工作人员及凑热闹的我们包围下,广末小姐与小林先生展开令人心酸的对话。内容我无法详述,但广末小姐真的哭了。看到她这样,心头也不禁有些凄楚。

无奈和动人的情景会感染周遭,或许不是说说而已。

过几天,我在网路上得知电影顺利杀青,电视也开始播放预告。每当出现“原着 东野圭吾”时,我都要脸红一遍。

究竟会拍出一部怎样的电影?银幕上出现“秘密”两个字的那一天,让人既期待又害怕。

<h3>电影《g@me.》的龙套报告 《小说宝石》二零零三年十月号</h3>

拙作是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出版的,次月便谈妥改编电影的事。我因其他工作认识的富士电视台制作人,提出想将这部小说电影化的意愿。

事出突然,加上对方提议由藤木直人和仲间由纪惠担任男女主角,总觉得没真实感。我想八成又是沾口水的行为,便随口应道“可以啊”,反正多半会无疾而终。这类情况就是如此频繁,最后能成真的例子少之又少。

只是,此事传到光文社时,突然抹上一层现实的色彩。刚过完年不久,便正式决定改编成电影,卡司也一如最初的提案。得知当红的俊男美女搭档演出,老实说,我简直乐翻天。作品电影化是继以来的第二次,而上次的广末凉子小姐也是人气女演员,我深深庆幸自己有好演员命。

为此感到最高兴的莫过于光文社,大概是认为多少能消化一些销售不佳的库存书吧。出版社立刻着手换书腰事宜,我也想稍微为宣传出点力,便在自己的网页上公布这个消息。现下换好书腰的版本应该都已上架,每天都有些好奇、有些紧张,究竟能降低多少库存量?

为讨论剧本,我和富士电视台的制作人K开过几次会。话虽如此,我也没甚么好管的,只是针对送来的剧本说出感想而已。

K似乎非常头痛,因为小说最大的特征,在于描写的虽是绑架,对办案一方的观点却只字未提。K打算发挥这特色,也希望拍出绑架案才有的警匪攻防战。

终于定稿时,已是即将开拍的七月底。细读后的感想是:原来如此。剧本中采取极像特技的手法,让相反的两个意图同时成立,让我好生佩服,不愧是专业的拍片人才,考虑得实在周密。究竟运用何种手法,看了电影就知道。话是这么说,我当然也还没看过。

电影开拍前,举行一场制作发表记者会。人多总是热闹,于是原着作者也受邀参加。我大剌剌地去了,主要的目的是见两位主角。

待实际见面,吓我一跳。仲间小姐是美人还料想得到,但身为男性的藤木先生居然也能用“美人”形容──五官漂亮得令人感到岂有此理,连肌肤都光亮平滑,肉眼看不出是否有毛孔。我暗叹,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美男子。不仅如此,藤木先生还是早稻田大学理工学院毕业的。那所我想上也上不成、甚至想报名都被补习班说是浪费钱而阻止的学校……可恶,年轻俊俏就算了,连头脑都好?连毛孔都没有?我可是前几天才受重伤,脸上缝好几针耶!罢了,龞嫉妒月亮也只是漫画里的故事。

记者会平顺地结束。说平顺,是指没特殊状况,也没甚么新发现。挤满会场的记者和摄影师,自然是冲着两位主角而来。第二天看娱乐新闻,果然完全没拍到我。

其实,记者会当晚,举行了直木奖的评选会。当时,我的作品入围,所以萌生有些低级的念头,暗想要是得奖的话,或许媒体对我的态度多少会不同。

不久,在即将迈入八月的某一天,接获开拍的消息。这么一来,无论如何我都想到拍片现场瞧瞧。透过光文社表达意愿后,对方回过头商量:既然要来拍片现场,愿不愿意顺便当临时演员轧一脚?不知是东宝电影公司还是富士电视台表示,这是导演井坂聪先生的要求,但老实讲,导演会不会提出此种要求我很怀疑。不过,若能为片子宣传也不错,我便答应了。想一想,当时我也出演一个小角色,有一段满长的台词,简直吓坏我,便附上“没台词、不需演技”的条件。

拍摄地点是台场的富士电视台,听说主角在咖啡座交谈时,我扮成一名客人喝咖啡就好,于是我安心地出门。

因是暑假期间的周日,台场车水马龙。不仅有好几个活动,到富士电视台参观的人也很多,再加上当天是今夏罕见的酷暑,走没几步路便汗水直流。

抵达电视台,在休息室稍等一会儿,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来唤我。步出走廊,主角藤木直人先生也正要赶往摄影现场,我立刻厚着脸皮上前打招呼。就近一看,还是很美。容我再三罗嗦,没有毛孔。

边走边交谈几句,藤木先生说演得很开心,让我稍微松一口气。但连拍数天,他略显疲态,演员真辛苦。

拍摄场地是电视台宽敞的通道,有一大片的玻璃落地窗,彩虹大桥就在眼前。通道上摆着桌椅,布置成咖啡座。

我坐的地方早安排好,甚至放着盛有咖啡的杯子。摄影工作人员拍手欢迎我,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请东野先生演的是要参加猜谜节目的来宾,麻烦装成等待出场的样子,之后助理导演会来叫您,届时请跟着他走。”

工作人员向我说明,我嗯嗯有声地点头。桌上连假猜谜节目的剧本都已备妥。

剧组还另外找来搞笑女艺人组合“北阳”的两位,要我们同桌谈笑,还表示除了黄腔和不当发言,讲啥都没关系。

“可是,我们不晓得要聊甚么啊。”我说。“北阳”的两位附和,显得不知所措。她们似乎也没类似的经验。

没办法,我便问“北阳”这个团名的由来,她们解释是借用高中母校的名字。不过,不是扬名甲子园的大阪北阳高中,而是埼玉的学校。她们是垒球队队员。

谈着这些时,摄影已开始,助导很快便照事前说的前来叫人,我们依吩咐跟着他走。“北阳”的两位把“猜谜节目来宾”的设定挂在心上,连声说着临时编的台词,好比“我们要加油”、“不知会出甚么题目”等,真有一套。

以为摄影结束松一口气时,才搞清楚这是排演。思及要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就觉得好累。仔细想想,我不过是临时演员,必须辛苦演上无数次的,不用提,自然是主角藤木先生。

趁工作人员忙着准备下一个步骤时,我和井坂导演交谈几句。由于那阵子常下雨,拍摄进度落后许多,但一切还算顺利。

说到井坂导演的作品,以《Focus》和《Mr. Rookie》最为有名。有趣的是,两部作品风格截然不同。《Focus》以单机拍摄电视人世界观的扭曲和窃听狂的疯狂,实验性质浓厚且极具艺术性。相对地,《Mr. Rookie》则可谓日本版的《大联盟》,娱乐效果十足。无关哪部电影较好或较差,我对他拍得出各种风貌的电影的态度产生共鸣。或许是因我一向抱持任何类型的作品都要能写的信念吧。

话虽如此,在导演面前,我当然不敢班门弄斧,于是很自然地将话题从《Mr. Rookie》移到表现突出的阪神虎队。井坂导演也是在执导《Mr. Rookie》后便支持阪神队。他以前隶属于东大棒球队,至今仍每周参加草地棒球。听到年纪相当的对方生活得这样精力充沛,我备受鼓舞。

之后反覆拍了几次,每次我都和“北阳”的两位聊不同的事。一开始很紧张,也会不由自主地注意摄影机,不久便能自在地谈话。人真是了不起。最后导演喊OK时,我多半是在聊最爱的滑雪板。成果如何,就留待电影上映后揭晓,只不过大概只有几秒钟吧。

<h3>致电影 二零零五年电影宣传手册</h3>

写小说时,我首先会在脑海中构思影像,就电影来说便是一幕幕的场景。以我满意的形态“拍摄”完毕,再运用文字呈现,并藉由重复此一程序完成一部小说。当然不乏例外,但可说是这种创作方式的典型。一概摒除书中人物的内心描写,连主角的思绪也仅透过言行表达。

但是,我从未想过这部作品会改编成电影。因为我一向深信要拍成电影,盛大的场面是不可或缺的,而这部作品大部份的情节都在一幢别墅里展开,出场人物也很少,且发生的命案只有一起。

然而,这次却改编成电影了。读过剧本,我有些吃惊。剧本超乎我的预期。

那完全就是一出舞台剧。故事情节较原着简化,也减少了人物,相对地,在凸显主题上下足工夫。尽管我是外行人,都不禁想:此一电影的成功与否,端看演员的演技。

看到完成的电影,我难掩兴奋。分明是自己笔下的故事,却推测不出结局,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最后。我竟以原着作者的身分参与如此精采的作品,真是备感光荣。

<h3>致电影 二零零五年电影宣传手册</h3>

距今约十五年前,我于住家外另设工作室,每天早上搭公车转电车前去工作。某日,突然在公车上思索起:“人类有左脑和右脑,要是其中之一和别人交换会怎样?”当然,这想法并非凭空而来,当时我对人脑很有兴趣,看了好几本相关书籍,才会有此疑问。于是,疑问顿时化为小说的灵感,下公车之际,故事已在脑中完成大半,前后大概只花二十分钟。

灵感极少这般骤然浮现,甚至可说是唯一的一次。平常我都绞尽脑汁,想得满头大汗。

当时,讲谈社为创立八十周年的特别企划来邀稿,我便决定写这个换掉一半大脑的故事,也就是。

出道六年,这是我的第十四部长篇小说。书根本卖不出去的我,很希望能畅销。不必有甚么惊人的销售量,只求造成一点话题就好。

但依旧卖不好,完全不被书评家放在眼里,也没能入围文学奖。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讲谈社的特别企划竟突然中止。换句话说,连宣传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但还是有人注意到这部小说,不少影视相关人士想改编成电影。感觉上,这些企划来一个就泡汤一个,过一阵子又有人提出同样的企划。

我创作的方式,是在脑海里产生影像再写成文章,且娱乐性优先于文学性,影视相关人士或许较容易掌握作品的全貌。相反地,看在文艺评论家眼里大概显得低俗吧。

在这样的背景下,终于改编成电影。看过试映后,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竟然拍得这么好。”电影包含了所有小说里希望传达的意念。玉木宏先生及苍井优小姐精采诠释出主人翁的痛苦与女友深厚的爱情,我对他们的演技深感佩服。还有,过去改编电影时一定会有所变动的最后一幕几乎没更动,我要向导演和制作人员的勇气与决断力致敬。

但愿看这部电影的人愈多愈好。

“搞笑”的教材 致立川志之辅先生独演会

劈头就像在宣传自己的书,不过我写过短篇集及。虽然我在社会上的身分算是推理作家,但这两本基本上不是推理作品。许多人大概从书名便已猜到,不管哪一本是以“搞笑”为主题。

一个推理作家为甚么会写这样的作品?首先是我本身很喜欢,当然不是喜欢写,是喜欢看。然而,最近写让人笑得出来的小说的作者,真的变少了。原因是,搞笑在文学界的地位很低,一般认为逗人发笑的作品,格调没有令人心情灰暗的作品高。不仅如此,甚至有怀疑写搞笑小说很简单的倾向。绝对没这回事,我总是和同样支持搞笑小说的京极夏彦先生愤慨不已。如同令人发笑的戏比令人落泪的戏难上好几倍一样,要藉文章博君一笑是极其困难的。而事实上,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理由。换句话说,以搞笑为主题,对我是一种修行。

创作这类小说时,落语(单口相声)是绝佳教材。分析古典落语的本事和结语就知道,其实任一桥段都经过精心安排,所以能引领观众立刻进入故事的世界,准确地点中观众的笑穴,每每令我低声赞叹:真了不起。

难道不能用小说来呈现落语的世界吗?每次要写搞笑作品时,我总会这么想。我有一则短篇名为〈要杀就趁现在〉,落语迷肯定一眼便看得出灵感来自著名的古典落语〈要死就趁现在〉。

正当我拿落语为范本着手写小说时,遇到一件美梦般的好事。有位大师表示想以我的小说为蓝本,创作新的落语桥段──那就是立川志之辅先生。受到青睐的,是前述里收录的短篇〈尸台社区〉。对我而言,这真是求之不得。“只要您不嫌弃,尽管拿去用”,我怀着嫁丑女儿的心情连连行礼。

公演的那一天,我好紧张。改名为《尸体的去向》的创作落语有趣极了。最好的证明就是,连我都不知道结局会是如何,邻座的女性观众甚至笑到流泪。

安心的同时,我也受到冲击,因为我明白让观众爆笑的不是内容,而是志之辅大师的本领。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落语光靠桥段是无法出头天的。

以文字呈现落语的艺术──这正是我当前的目标。

<h3>致改编为电影 二零零六年电影宣传手册</h3>

每天都有恶性重大的案件发生,看到新闻报导,我们都会为之震惊、愤怒,但时间一久,不免渐渐抛诸脑后。纵使还记得,也不过是知晓犯人遭逮捕后暗想“啊,太好了”,就在内心画上句点。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案件”便是这么一回事。

接触到这类案件判决的相关消息时,我才认识到案件并未就此告终。老早便该解决的案件,竟有许多人在数年后仍未从中解脱,这个事实令我惊愕不已。

我首先想到的,是凶杀命案的被害者家属。他们时而要为嫌犯是否在法庭上吐实烦恼,时而要为法院是否会依刑求做出判决耗神。当然,失去挚爱的空虚更是无可避免。社会大众视他们为“被害者家属”,或许也是一种折磨。

当事者的“案件”会在何时以怎样的形式结束?不,该问的是,真的能够结束吗?

多年来,我一直执笔创作所谓的推理小说,主要是描述杀人命案,在真相大白时便为故事熄灯闭幕。然而,有时我会突然怀疑:自己究竟刻画出案件的全貌了吗?当犯人落入警网后,相关人士无穷无尽的痛苦就没必要描绘吗?

于是我决定写这部作品,把焦点放在加害者的家人身上。

怎会有此想法?因为我完全不知如何对待他们。万一身边有类似遭遇的人,我会采取何种态度?我找不到答案。为找出答案,我写下这部小说。

连载期间,我苦恼不已。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用一句“不可歧视”,就轻轻带过此一问题。我不断欺负故事中的主角,而小说就在连我都不清楚他会得出甚么答案的情况下,继续铺陈下去。

然而,最后我仍无法在小说中做出明确的答覆。写完我才发觉,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打一开始便矛盾处处。怎样的矛盾?无法离群索居的人类,竟杀害其他人。

不过,世上原就充斥着类似的矛盾。所以,我们才会痛苦,才会因不得不面对无解的问题而旁徨伫立。

这部电影拍得很精采,非常尊重原着,演员的演技也令人感动。看过的人,内心想必都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吧。

但是,我不希望大家误会。该如何与加害者的家人相处?我们其实是不需要这种问题的答案的。该感叹的是,我们竟然必须寻求此一答案。

正文 四、回忆

<h3>我的心之城──大阪府立大学周边 《别册文艺春秋》一九九五年十月二一三期</h3>

由我来谈这主题恐怕还太年轻。该怎么说,不是该等成为历经风霜的老人后才写吗?

当然,记忆中有许多城市。我偶尔旅行,户籍也从大阪、爱知、东京、埼玉、神奈川一路迁过来,但坦白说,很多地方好像住过就丢了。

于是我稍微变更主题,改成“在内心建立的城市”,脑海便浮现几座。小说里描写的虚拟城镇全都符合。

其中回忆特别深的,是在《大学城命案》中描写的城镇。从书名就知道,城镇是主题之一。

虽说是虚构的城市,其实是有范本的。我上的大学旁的闹区,就是这座城镇的原型。

老实说,那是条充满乡下气息、土里土气又不起眼的街。我们那所大学是以书呆子多出名的,这种学生三三两两走在街上,让此处更显寒酸,与“大学城”之名不怎么搭调。即使如此,当我打算写一部以某城镇为舞台的本格推理小说时,却毫不排斥地想起这个地方,多半是充满太多回忆的缘故吧。

我是个笨学生,去学校是为了西洋弓箭社的练习,练习一结束便上街晃荡。一想到将来会成为上班族、穿着西装挤电车便毛骨悚然,满脑子考虑的全是如何拖延,让那一刻晚点到来。既然不喜欢上班,只要积极摸索别的出路就好,我却只会和朋友们在咖啡厅里无病呻吟。那时的我,还没发现讨厌当上班族其实是因没自信。

记忆一涌现,对那样的自己的厌恶也随之复苏。看过拙作的读者,或许察觉得出小说中反映了此种情绪。

小说中把这个地方设定为旧大学城,另有一处时髦商店林立的繁华新大学城。但新大学城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是我当时心底愿望的写照。在《大学城命案》前发表的《毕业》,便是以此一新大学城为舞台。

我正挂念着那个大学旁的闹区如今不晓得有何变化,恰巧前几天由意外的管道得知其近况。网路推理小说论坛中一些支持我的读者特地去走一趟,感想是“不怎么样”。嗯,我想也是。

<h3>特殊才艺班 《小说现代》一九九七年四月号</h3>

我当过整整五年的上班族,是在某汽车零件制造商从事生产技术的研究。辞职的理由是终于获得乱步奖,想走作家这条路。

打辞职至今已十一个年头,原以为早遗忘上班时代的事,其实不然。出现在我梦里的,绝大多数是当时的场景和人物。有人经常梦见回到学生时代被考试折磨,我则是回到以前的职场,为工作完全没进展乾焦急。类似的情况已半常态化,好比“啊,今天得把实验报告整理出来,却一点头绪都没有”,梦中的我拚命挣扎,痛苦不堪。虽看不到自己的睡姿,但多半睡得很不安稳。

只不过,我绝非不愿回顾上班时代,不如说正好相反。上班族经历虽仅有短短五年,却是我现在最大的资产和武器。请读者们试想一下,现在被称为作家的多如繁星,但曾任制造业工程师的有几人?除了我,从没听过有同样背景的作家。

至于当时的体验以何种形式运用在目前的工作上,阅读我的作品便一目了然。其中提到科学技术的部份相当多,书中角色若是上班族,一定毫无例外是技术人员。与其他作家笔下经常出现贸易公司、广告公司职员等事务性工作的上班族形成对比。这一点对作品是否有加分作用不得而知,但某种程度上确实展现了独特性吧。

如今,我都当成自己上过五年特殊才艺班。并非单单针对小说题材,置身那个庞大的组织内,让我学到很多。许许多多的人不是意气相投,也不是拥有共同的兴趣或嗜好,却得每天碰面,同心协力地工作。在这样的日常中,我磨练出足以顺利缴交以人际关系与社会生活为题的报告的智慧。曾有某出版社的某部门,因我在电话里的对应太过有礼而议论纷纷,显然就是那个时代留下的影响。要是我大学毕业没上过班就成为作家,大概会被批评“好幼稚的家伙,连讲电话的基本礼仪都不懂”。

各位新人,请在公司里尽你所能地学习。那里的教材多得一辈子都学不完。况且,去上这家才艺班还有钱可领,岂不妙哉?

<h3>时光隧道 《小说 SUBARU》一九九七年七月号</h3>

从我位于大阪的老家步行五分钟左右,就能抵达当地最大的公园──足代公园。读小学时,我几乎天天在那里打躲避球或棒球。

那座公园旁建了一栋大楼。不,说“建了”可能不太正确,外观约莫完工七成,内部却盖一半就弃置。墙壁、地板、铁筋都直接暴露在外,水泥楼梯只搭好粗制滥造的台阶,连扶手都没有。

大楼里铺设有通风管,孩子们称这些管子为“时光隧道”,名字是借用自不久前流行的美国影集。

四方型的通风管像迷宫般蜿蜒曲折,我们四肢着地在里面爬行,不畏蜘蛛网、死老鼠等障碍物,最后抵达完全预料不到的地方。对孩子们来说,实在好玩刺激极了。

现下,我每两个月在杂志《小说 SUBARU》上刊登一篇小说,最后将构成一部长篇作品。我想描写的不是案件,而是人的生存方式,因此剧情的时间轴拉得极长。只不过,问题是:该从哪里下笔?

杂志上,我是从主角们还是国中生时的插曲开始动笔,但其实在那之前,还有一篇重要的故事。这篇故事中,将出现上述的时光隧道,预计往后才会刊登。

创作时,必须沉浸在相应的氛围中,而我便是靠着回想那尘埃密布的通风管来进入小说的世界。

格言是对的?──以贫穷为傲 《ALL读物》一九九八年九月号

其实,从老家通车就能到大学,但我大三下学期起便住在外面,因为一直想在满二十岁后一个人住。

父母言明“一切靠自己”。当时我的打工收入只有当家教的两万日币,所以房租和伙食费必须控制在此一金额之内。

我租的是一坪半一间的平房公寓。虽不清楚称为“平房公寓”到底对不对,不过,那栋建筑真的很“奇特”,此外找不出适合的形容词。厕所是共用的,且是粪池式;洗脸台也是共用的,还是在户外。当然,没有瓦斯,不可能自炊。但房租才五千日币,所以没得抱怨。

告诉我这幢公寓的,是好友A。他从入学就住在那里,不用提,各种生活上的小技巧都是他传授的。起初,他教我如何让一坪半的房间住得宽敞。他把日式壁橱的拉门全部拆下,睡觉时,垫被下半截就铺在壁橱里,也就是下半身伸进壁橱里睡。确实,光这么做,房间便大了许多,我立刻仿效。

A还很自豪住处不见一只蟑螂,铁则据说是食物绝不拿进房。然而,他的房间没蟑螂却有蜈蚣。我倒宁愿有蟑螂。

公寓附近有一家兼卖面包的杂货店,我们的生活必需品一定在那里买,目的是为了放在店头的袋子。那些袋子装着几十片切掉的吐司头尾,虽有一袋十圆的标价,但买别的东西便免费奉送,是缺钱时的贵重食物来源。

吃法可重要了。最经典的是吐司式,烤过后涂乳玛琳食用,但我想出以蕃茄酱取代乳玛琳的吃法。烤得香香酥酥的吐司皮和蕃茄酱真是天生绝配,A也很喜欢。我们开心地称之为披萨,要是发生甚么好事,当天晚上就搭啤酒庆祝。现下忆起,实在很佩服自己,每天都吃那种吐司皮竟然没把肠胃搞坏。

直到毕业前夕,我才知道A是大富人家的公子,他爸爸来载行李时,开的是宾士车。他们家的教育方针是“年轻人就算付钱也要去吃苦”,而他如今是某一流制造商的菁英技术人员,前几天才完成世界首度人造卫星无人对接的创举。

<h3>当时的阴影 《小说 SUBARU》一九九九年一月号</h3>

先前,我曾在本杂志连载题为《当时我们是一群蠢蛋》的散文,忠实描写我童年及学生时代的傻相。这些作品已集结成册,甚至出版文库本。有位读者寄来一封感想,写道:

“我以为作家的性格都很特殊,原来东野先生儿时是随处可见的普遍小孩呀。我身边净是个性派的朋友,和他们在一块,常会不由得取笑起一般人……”

后半部的文章虽令人生气,倒还无伤大雅。我不禁思索,看过《当时我们是一群蠢蛋》的读者,该不会认为东野圭吾的少年时代,完全是一派开朗快乐、无忧无虑吧?难怪读者会这么想,因为那本散文集是从种种插曲中,撷取快乐无忧的部份。

然而,人生有光就有影,于是我考虑接下来写些阴暗的回忆。只是我再怎么想,都不认为这样的散文有何乐趣可言,但若写成小说呢?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构思出的故事。当然,内容皆为虚构,不过其中掺杂着亲身体验。有空的读者,不妨想像一下哪一部份是根据事实延伸出的。

每一节都是独立的短篇故事,整个连贯起来又是一部长篇小说──正是我此次尝试的着眼点。结果如何,一直赏读的读者都知道,这部作品中途便无法维持短篇小说的形式,完全变成连载小说。难啊!可也让我获益良多。

<h3>还没当上作家那时候 《周刊文春》一九九九年十月二十八日号</h3>

我是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出道的。回想当时,至今仍会冒冷汗。一方面为的是那种写法竟然管用,一方面又为自己竟能下定决心靠当作家养家餬口而心惊。

其实,当初我完全不懂小说。由于年轻时只看推理小说,所以一旦起意要写小说,脑袋里完全没其他类别的存在,还擅自将推理小说定义为“描写以逻辑方式解开命案之谜的过程的作品”。当然,我认为小说中一定要发生凶杀案,且不能没有诡计,反过来讲,只要掌握这几个要点就是推理小说。

诡计、意想不到的动机、意想不到的凶手──出道后的前几年,我净着眼这些要素。不用提,我十分关注获得高度评价的作品倾向,所以也尽力“描绘人性”。但是,我下的工夫,纯粹是为了让故事情节更有说服力,而故事情节又是为了运用诡计衍生出的。

逻辑上有无矛盾,是我那时在创作上最重视的一点。往往像解棋局般写完小说,然后自鸣得意。

部份读者接纳了这样的作品。然而,我却不知道,尽管能让他们惊奇,我的小说丝毫无法令他们感动。

理所当然地,正因有不合理的矛盾,人类才会觉得有趣。只是,等我恍然大悟,已是出道好几年后的事。

此一转机,源自我发现过去的人生充满矛盾,而其中最大的矛盾,多半是讨厌书的人竟成为作家这一点吧。

少年时期的冲动 收录于《成为推理作家之前》(二零零四年二月文艺春秋出版)

我几乎不曾是哪位特定作家的书迷。该说是我容易腻,还是单纯爱换口味?就算看到喜欢的书,也不太会去找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总认定“一个作家不可能写出那么多本杰作”。当然,这是自己当上作家之前的事。以我现下的立场,反倒必须证明那根本是种错误观念──尽管有人可能会问我要何年何月才能证明。

然而,松本清张先生是少数让抱持错误观念的我持续阅读的作家之一。虽是高中时代的事,但我记得当时河童 novels 文库出版许多他的作品。

在那之前没看过几本书的我,当然缺乏推理小说的相关知识,也未曾正确理解“社会派”一词的意义。即使如此,藉由阅读清张先生的作品,确实有窥见社会──尤其是社会黑暗面的感受。对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高中生而言,或许是种刺激。

但清张作品不局限于社会派,亦有不少是描绘无法纯粹以逻辑解释的人性弱点。例如短篇〈坡道之家〉为经营舶来品店的平凡男子迷恋酒家女的故事,描写男女爱憎的场面远较命案部份惊悚,是上乘的悬疑之作。

〈坡道之家〉收录在短篇集《黑色画集》里,而我此次推荐的〈越过天城〉同样选自这本书。无论时代背景还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地点都很陌生,即使如此,头一回读时,我兴奋得几乎浑身发热。为案件的真相吃惊是当然的,揭露真相的过程也让我颤栗不已。不过,最撼动我心的,是无法解释的少年的心理部份。

少年为何采取那样的行动?书中描述了他的动机,且十分具说服力。

然而,身为读者的我却认为不止如此。我试着想像自己是那少年,遇到类似情况会怎么做?得到的答案是,可能会采取相同的行动。为甚么?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无法解释。但是,我了解少年的心情。

所谓的小说这样便已足够。做再多合情合理的解释,也不见得就是出色的小说。

拙作〈小小的故意物语〉亦是触及青少年犯罪的作品。虽然在动机方面有所解释,但因表达能力的欠缺,实在谈不上描写得淋漓尽致。别提淋漓尽致,做为一篇小说,非常不成熟,毕竟是我出道后的第一则短篇。

不过,基于是描写“少年时期无法解释的冲动”,我选择了这篇作品。

<h3>移居东京的理由 《朝日新闻》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七日</h3>

得到江户川乱步奖如愿出道时,我住在爱知县,因为公司位于爱知县刈谷市。我原本打算,若真能当上作家,就要回自小生长的大阪,所以为随时都能实现这个愿望高兴不已。

然而,决心辞掉工作时,回大阪的念头已消失无踪。话虽如此,我也完全不考虑留在当地。那时我住的是公司宿舍,辞职后必须搬走,既然如此,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爱知县。

决心到东京去,起因于看过我小说的人无心的一句话:“你的小说为甚么都没出现具体的地名?”

我大概是回答“假如限定某一地方,不熟悉那个地方的读者会觉得无趣”,但同时我也问自己:难道这辈子打算一直写地点不明的小说吗?

要搬出地名,非得了解那片土地不可。然而,我熟悉的土地仅有大阪和爱知县。以两地为舞台创作虽不是不行,只不过题材多少仍会受限吧,尤其是得让出场人物讲方言。

让出场人物说标准语──这便是我决定住东京、认识东京的最大理由。

<h3>永久的住处 《朝日新闻》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h3>

“当作家不受地方限制,不如到轻井泽或伊豆等空气清新的所在买间房子,必要时再到东京来吧?”常有人对我这么说。看来,在大自然围绕的环境下悠闲生活是许多人的梦想。

可惜我不属于这一类。其实,我也一度住在近山靠海、空气清新水质佳的地方。

结果却不如预期,我完全无法徜徉在蓝天、绿意与雄伟的景色中。并不是我讨厌这样的环境,刚搬家时,我曾为如此美好的地点而感动,但喜悦不持久。经过半年,我便渐渐腻了。看到庭院开花,也不再有任何感觉,只想到要浇水很麻烦。总之,就是不晓得怎么和大自然相处。

人多半会一直受限于生长环境带给自己的意象。我出生的家位于大阪的老市区,狭小的土地上密密麻麻挤满小商店和市区工厂,不见绿意也没有泥土,但对我来说,那是个舒适自在的地方。

现下,我住在东京的中心附近,与大自然完全无缘。因为是公寓,没有庭院,到户外做个深呼吸,窜进肺里的都是车辆排放的废气。

话虽如此,这里却是大阪老家之外,我住得最自在的地方。年迈的双亲听闻此处杂乱无章,也说“这样很好”,为我高兴。

<h3>理想的环境 《朝日新闻》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h3>

到东京之后,我不断更换住所,以致被说是搬家成性。并不是我喜欢搬家,只是接二连三发生许多不得已的情况,但也因此达成我认识东京的目的。

这么一来,便常有人问“最适合工作的地点是哪里”。

个人的意见是,没有特别适合的地点。有些人会提出离图书馆近,或附近没有闹区等条件,这对我倒不成问题。根据过去的经验,在图书馆里查得到的资料有限,而闹区再远,想去的时候还是会去。

只不过,关于执笔环境,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工作室和住家分开绝对比较好,最理想的是像上班族一样,在固定时刻离家及返家,且最好别开车,换成搭电车或公车。

我曾经这样生活两年。现下回顾,那或许是灵感最丰富的时期,多半是“通勤”途中见到的人们与一些小事刺激了想像力。

很遗憾地,如今我的住处与工作室在同一个地方。没办法,只能先出门到附近走走,再以抵达工作室的心情进屋。若要说这分明是一般的散步,我也无可反驳。

<h3>当初的目的 《朝日新闻》一九九九年九月三十日</h3>

先前提过,我移居东京是为了写以东京为舞台的小说。实际上,拙作绝大部份的背景设定也是如此,且当然是选择居住过的土地与其周边环境。因希望尽可能让更多的读者接受,不设特定场所,若要特定一定选择东京,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想法。夸张一点,称之为信念也可以。

然而,最近我发表一部前半以大阪为舞台的小说。于是必然地,出场人物得说大阪腔。这是不得已之下所做的安排。

其实是这一部份的时代,原本设定在距今二十多年前,为了剧情发展,街道的描写必须极尽详实之能事。

不用说,当时我不住东京,而是大阪。采访曾待过东京的人也是一个办法,但终究无法实现这部作品想达到的效果。

我不愿牺牲作品的品质,只好将舞台定在大阪,但我也做好心理准备,多半只有关西人才能接纳,毕竟打从第一页就出现满口大阪腔的刑警。

可是,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看过的人毫无例外地表示,最初的舞台选在大阪是对的,且大阪腔不难懂。

此刻,听别人说这可能是你的代表作,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呣…… 《达文西》二零零一年四月号

我几乎不曾找父母商量过,上高中、大学都是自己作主的,连决定工作也是先斩后奏。甚至,只要他们说出带有一丝建议意味的话,我就会生气,并刻意唱反调。例如找工作,母亲明言希望我留在大阪,我反而毅然离开。由于只要不是大阪哪里都好,除了东京,我还考虑过总公司在京都和横滨的公司,最后选的是位于爱知县的汽车相关公司。部份原因是我喜欢车,但“不愿顺从母亲的期望”也是主要考量。果然,母亲口出怨言,说“你不想照顾我们了是不是”,甚至流下泪,父亲则一语不发。我离家的那天,他照常弯着腰做雕金的工作。

我住的单身宿舍,外头打来的电话透过广播唤人去接的。若非真有甚么大事,大概不会想如此大费周章地找人吧。所以,宿舍虽然住了几百名员工,电话的使用次数却少得惊人。

想打电话出去时,就用公共电话。我会打给朋友和女友,但很少打回家。不得不联络家里时,也尽可能简短。即使如此,母亲仍会问东问西,我通常随便应付便挂断。父亲则不曾来接电话。

这样的我,进公司两年多后,却主动打给父亲。因为职场上发生了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几经烦悔,我得出一个结论。之所以联系父亲,就是认为必须向他报告此一决定。

我对话筒另一头的父亲说:

“我要辞职。”

父亲想必相当吃惊,却没直接化为言语。他发出的第一声是“呣……”,那悠哉的语气让我如逢大赦。

一阵沉默后,父亲问:

“为甚么?”

于是,我一股脑地道出工作上牵扯及衍生的种种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情。当然,这是我第一次向父亲谈起工作。

“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念大学的,也不是为了这种事进这家公司的,我已受够,我要辞职。”我接近歇斯底里地扬言。

听到一半便不再出声附和,只是默默倾听的父亲仍不发一语。正当我以为他会斥责无法吃苦的儿子时,话筒彼端又传来一声“呣……”,接着是一句:

“也好,重新出发就是,没啥大不了的。”

谢谢爸,我说。挂上电话后,我的心情舒畅许多。

其实,之后经过三年我才辞职,理由则截然不同。现下,我真的很庆幸当时没辞职。让我打消念头的,是父亲的一声“呣……”。至今我仍偶尔会想听听那声音。只要听到那声音,就觉得大多数的事情其实都没甚么大不了的。

正文 五、喜好

《巨人之星》乃是《叶隐》的世界 收录于《百大少年少女漫画大调查》(一九九二年八月文春文库)

坦白说,我反巨人,尤其是小学的时候。连人称凡是棒球迷无一不爱的长岛茂雄、世界全垒打王王贞治,我都讨厌。原因只有一个,就是看不惯巨人队的菁英意识。动不动把传统挂在嘴上,只要自己球队兴旺,便认为职棒界天下太平。我就是不喜欢这种态度。

关于巨人的一切几乎一概讨厌的我,对《巨人之星》却另当别论。这部漫画一开始在《少年 MAGAZINE》连载,我立刻为之狂热,觉得一星期好漫长,杂志一发售便马上跑到书店站着看。而看完的那一瞬间,又等不及下一次的出刊。

为何连讨厌巨人的我,都对这部漫画另眼相待?理由很明显,因为这不是一部棒球漫画。虽然以高中棒球界和职棒界为舞台,但星飞雄马等出场人物的所作所为,是近似于棒球而非棒球的另一件事,而这件事可不是球技或运动之类的活动。那究竟是甚么?倘若问我,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回答──

《巨人之星》中的棒球是格斗技。

甚至,更进一步地说,那是武士道。

这一点,只要看主角星飞雄马与劲敌花形满的首场对战便一目了然。当时花形满的必杀技非比寻常,名为击倒打法(knockout),打出去的球会弹开棒球手套,正中接球者的脸。为迎战这种打法,星一彻对飞雄马展开一种心智正常的人绝对想不到的特训,就是在球上抹油点火,打出去要飞雄马接。也难怪飞雄马的姊姊明子要躲在树后偷哭。

之后,飞雄马练出藉螺旋底部将球弹回的技巧,在与花形满的对战中获胜。这岂是棒球之类和平运动的故事?无论怎么瞧,不都是习武之人的世界?

故事中,球队的输赢根本不重要,飞雄马对花形满,或飞雄马对左门丰作的一对一战斗便是一切。而且,球赛的输赢与彼此球队的状况好坏无关,全凭一局或一打次的结果决定。职棒转播常会说:

“两者在本季的比赛结果是十二打数三安打,所以山田投手算是压制得不错。”

但《巨人之星》可不容许这么含糊,里头没有“算是”的概念。不是百分之百压制,就是被打出去。一旦球被打出去,保证是巨炮级的全垒打,没有甚么落点不错的左外野平飞球。

球一遭击中,星飞雄马就会陷入沮丧,烦恼得宛如丧失生存的希望,简直像比武落败的武士,绝不仅是个棒球投手。一般投手才不会为被打到球而痛不欲生。

如同习武之人历经无数死斗逐渐成长,星飞雄马也一样,尽管惨败、尽管遍体鳞伤,仍拚命练出新招对抗劲敌,比方大联盟一号球、消失的魔球等。书中对这些新魔球总会有科学性的说明,虽令人半信半疑,却十分有趣。我还曾经认真和别人讨论过消失的魔球的原理。

众劲敌同样是以战胜星飞雄马为唯一的生存意义。好比花形满,明知上半身肌肉将毁损,仍奋力迎击大联盟一号球。这一幕着实令人感动,不少性情单纯的朋友在电视播出时忍不住掉泪。

为求获胜,牺牲自己也无所畏惧的星飞雄马,终于练成禁忌的魔球大联盟三号。这种球非常可怕,愈投愈会侵蚀左臂的肌肉。

最后是由他的父亲一彻与好友伴宙太搭档挑战这个魔球。一彻使出奇招,刻意耗尽伴的怪力再让他挥棒,却未注意到伴连跑垒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一彻认输:

“这一刻,你超越了我。”

此时,飞雄马的手臂已报废,但一彻的话,让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胜过父亲远比投手生涯重要,这才是真正的《叶隐》的世界。

在教堂窗外静观左门丰作与不良少女京子的婚礼后,飞雄马竖起大衣衣领,翩然离去,一个“完”字出现在他背影的斜下方。只看过动画的人可能不知道,原着的最终回便是如此。自始至终,这部漫画都与“充满阳光朝气的运动员”的说法无缘。

⑴巨人之星

⑵小拳王

⑶怪医黑杰克

⑷田渊选手加油!

⑸妙殿下

漫画方面,《巨人之星》和《小拳王》并列第一,几乎毫不犹豫地定案。或许是缘自我并非有甚么就看甚么的人,而是一喜欢便喜欢到底的个性吧。动画方面的首选则是《鲁邦三世》。假如给大人看的也包含在内,还想加上小池一夫先生原着的漫画作品(包括叶精作画的《实验人形》、小岛刚夕画的《试毒师》〔乾いて候〕等)。

我心目中的第一──《星际大战》 收录于《战后新生代最爱百大西片》(一九九五年九月文春文库)

我选的第一名是《星际大战》(Star ars)。

──要大声说出来真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像小朋友被问到喜欢的食物时,回答“咖哩饭”一样。

“《星际大战》很有趣,可好歹你也是个作家,应该想点特别的,表现一下你是个电影通啊!”

或许有人会这么说。的确,我也想举出大家都料不到的电影当第一名,希望博得一句“哦,眼光不错嘛”。

无奈就是想不到。我选择前十大的标准是“不管看多少次都不会腻”,而再没有别的电影像这部,总让我回味无穷。明明家里就有录影带,随时都能看,但前几天忍不住又在卫星电视台 OO 上重看一遍,且仍如当初在电影院观赏般,紧张兴奋不已。

其实,同样是科幻片,我也认为该推荐《二零零一太空漫游》(2001:A Space Odyssey)。因为这部片比较内敛、知性,总之,就是给人比较成熟的感觉。遗憾的是,《二零零一太空漫游》我并不想反覆观赏,《索拉力星》(Solaris)也一样。我承认这些电影都很棒,可是,尊重娱乐性更甚艺术性才是东野式的电影选法。

话题回到《星际大战》。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是一九七八年,也就是大二。谈到这里,我记得是和西洋弓箭社的社友三个人结伴前去的。由于剧中主角使出原力让炸弹正中死星中枢,我们有一阵子纷纷仿效,练习时射不中就说“唔,原力不够”。不过,我那时竟连一起看电影的女朋友都没有啊。虽然有点丢脸,也罢,继续吧。

首先是观后感,简单扼要地讲,就是“惊异”二字。从开头钜细靡遗地拍出帝国军战舰底部的那一幕起,便令人震撼不已。虽然事先有某种程度的预期,却做梦也没料到会看到如此惊人的影像。

由于当时是一九七零年代,没有现今的电脑绘图(CG)技术。我记得正式使用CG的是迪士尼一九八二年的电影《电子世界争霸战》(tRON)。《星际大战》是完全以古早的特殊摄影技术拍出,其背景之精致尤其教人惊叹,像帝国军基地内部、异星都市等,明知不可能做出实物大的布景,却一幕幕逼真得宛若实景。看起来也不像是模型放大。

直到十几年后,谜底才揭晓,原来那些背景全是画。专业术语叫甚么我忘了,但那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超精密画作,顶多只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可是无论凑得多近,都很难相信其实仅是平面。系列第三集《绝地大反攻》(Return of the Jedi)中,有一幕是一排排士兵恭迎帝国军皇帝,连这些士兵也几乎全是画出来的。技巧高超到这种程度,被骗也心甘情愿。

当然,《星际大战》精采之处并不单是特技,片中出现的角色个性鲜明独特,才是电影成功的最大因素。包括哈里逊·福特扮演的韩·索罗、机器人搭档C─3PO与R2─D2、坏蛋达斯·维德,总之就是一箩筐不凡的角色。老实说,主角路克·天行者反倒最乏味。

吸引人的不止是鲜活的出场人物(虽然不知人物这个说法妥不妥当),《星际大战》有所谓的影子主角,就是在太空中翱翔的战斗机和太空船。其中千年鹰号的速度感真是艺术,光看到扁平船身猛然起飞的情景,内心就一阵畅快。

要营造出这样的魅力,以导演乔治·卢卡斯为首的工作群,都注入超乎寻常的热情。电影中出现的战斗机和太空船,全是依真实设定的设计图制作。而卢卡斯从吃剩的披萨想出千年鹰号的形状前,构思过数十种原型,必定是深知千年鹰号将成为影子主角,才异常坚持吧。

每次看这部电影,都令我深感“娱乐众人不能偷懒,所谓的娱乐(eai)非如此不可”。

⑴星际大战

⑵回到未来(Back to Future)

⑶魔鬼终结者(terminator)

⑷法柜奇兵(Raiders of t Ark)

⑸大白鲨(Jaws)

⑹龙争虎斗(Ehe Dragon)

⑺零零七系列:海底城(the Spy ho Loved Me)

⑻洛基(Rocky)

⑼热天午后(Dog Day Afternoon)

⑽浩劫余生(Pla of the Apes)

感想:我选的是无论看多少遍都不会腻的片子。基本上我喜欢科幻片,那就是史匹柏、卢卡斯、辛密克斯、卡麦隆的时代。庞德我喜欢罗杰·摩尔甚于史恩·康纳莱,这也是我选择的依据。其他作品或许同样对电影界造成一定的影响,不过,反正八成会是沉闷的电影被选为第一吧。

卡美拉追星日记 《小说 SUBARU》一九九九年四月号

整件事源于我与责编K小姐讨论该请谁为《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的文库本写序,两人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人选,头痛万分。

“还是与东野先生同年代的人,比较能够理解这本散文集吧。不是文坛出身也没关系,你有没有这样的人选?”

K小姐一问,我不由得“唔”一声。

“我的朋友都是一般人,很难请他们写序。虽然我们喝酒聊怪兽都很热络。”

“说到怪兽,书里也提到不少呢。”

“嗯,原本就是写〈怪兽少年的逆袭〉这篇短期连载散文,才衍生出这本书的。”

我的话似乎让K小姐联想到甚么。不久,她缓缓开口:

“东野先生,你觉得卡美拉如何?”

“咦?”我不由得紧盯K小姐。由于这个字眼出自走文青路线的她口中,我还以为听错。“你说的卡美拉,是指那个卡美拉吗?”

“对,就是怪兽卡美拉。”

“你的意思是?”

“我现下在看《卡美拉导演日记》一书,金子修介导演似乎和东野先生同年代。去拜托他怎么样?”

外表冷静精明的K小姐会看这种书固然令人意外,但此一提议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我是因为《一九九九年的暑假》知道金子修介导演的。这部电影改编自萩尾望都女士的经典漫画《天使心》,出场的美少年都由女演员饰演,再各自找配音员来配音,是一部极其用心的作品。那个幻想世界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然而,真正让金子导演出名的,终究非《卡美拉:大怪兽空中决战》莫属。听说卡美拉电影将开拍时,怪兽迷无不冷笑,事后却惊叹于那精采万分的特效与整合性极强的故事。这部电影完全颠覆卡美拉=哥吉拉(或译酷斯拉)的次级怪兽、卡美拉=骗小孩的低预算影片的形象。当然,我也深受感动,由衷期待继《卡美拉2:雷基翁来袭》后的第三集。

有机会请金子导演写解说?实在求之不得。但可行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有意愿,我就去谈谈。”K小姐真是可靠。

此时,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那不要请导演写解说,改成对谈如何?这样金子先生也比较没负担。”

听到我的提议,K小姐的眼镜发出酷酷的亮光。“满有意思的。”

“可不是吗?就这么办吧!”

“明白,我马上着手安排。”K小姐立刻在记事本中写下几笔。

我兴奋不已,也许能见到卡美拉的导演!仅仅是想像,身为怪兽少年时的悸动便再度复苏。

※※※

与金子修介导演的对谈果然成真。一九九八年三月某日,我们在东京都内的餐厅初次碰面。金子先生穿着毛衣,一派休闲,散发出随和学长的气质。而他真的也比我大两个学年。

先说结果吧。这次对谈真是空前热烈,三个多小时不够聊,又移师到饭店的酒吧继续聊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的话题就是这么多。当然,话题的中心便是怪兽。

对谈内容已刊登在《当时我们是一群傻蛋》的文库版,请读者往书中找(在此有意无意地宣传一下)。总之,金子先生对怪兽的热爱绝不输我。他小时候还曾亲手制作怪兽百科事典,够惊人吧。最有意思的是,这样一名怪兽少年长大后要亲自拍怪兽电影时,看怪兽的眼光比非怪兽迷更加严厉。

怪兽电影中往往存在着“超人力霸王为何没更早使出宇宙元素光线”之类的众多疑问,例如以下几点:

⒈为何到二十世纪末,怪兽突然出现?

⒉怪兽彷佛约好般在同一时期出现,不是很诡异吗?

⒊一次出现数只怪兽时,为何一定会打起来?

⒋为甚么每次都在日本开打?

⒌人类的武器真的无法对付怪兽吗?

若要追究细节,问题还会更多,在此只举几个代表性的例子。而金子先生也十分注意这些疑点,看过《卡美拉1》和《卡美拉2》就非常清楚。五个疑点中,有四个已完美解决,剩下第四项:“为甚么每次都在日本开打?”关于这一点,金子先生有重大发言:

“我想在《卡美拉3》解决此一问题。”

听到这句话,我非常兴奋。虽然只是少许,却触及对谈中仅模糊提到的《卡美拉3》的构想。

我拜托导演,开拍后一定要让我去参观,当晚我们便分手了。

在某文学奖的派对上,我一见真保裕一先生,就向他炫耀与金子导演对谈的事。果然不出所料,曾从事电影工作的他也是金子迷。只见他一脸艳羡地说:“好好喔。”哇哈哈哈哈,真爽!

“下次我还要去参观他们拍电影哩。”

“咦,好羡慕……”

“不然,我也带你去吧。只要我开口,应该没问题。”

“哦?那千万拜托了。”

“嗯嗯,包在我身上。”

我拍胸脯保证,感觉真的很棒。对谈真好。

※※※

七月某日,我们前往位于调布的大映摄影棚参观。在车里,真保先生始终欢闹不已,活像要去远足的小学生。他的妻子也在电话中向我道谢:

“这次真的很感谢您邀外子。外子从好几天前就非常期待这次参观。”

她心里多半想着:你们两个,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这么蠢!

抵达时,大映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和K小姐已在门口等候。宣传人员似乎很高兴,还表示:“人气作家莅临,是我们的荣幸。”我不禁感到困惑,等交换名片时,谜底终于揭晓──对方欢迎的人气作家是真保裕一先生。只见他们个个眼睛发光,说着:“我看过《冰天雪地》。”甚么嘛,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不过,多亏如此才受到种种款待,所以带他来是正确的。

K小姐一看到我们,便开口:“听说今天很幸运。”原来前一天的特摄有部份镜头没拍,我们恰巧遇上。且昨天就已准备妥当,马上能开拍。我和真保先生欢欣鼓舞地走向特摄现场。

摄影棚的建筑物十分阳春,天花板相当高,让我忆起以前工作的汽车零件制造工厂,连内部都很像。光线有点暗,充斥油和化学药品的味道,其中摆放着京都车站的迷你模型及卡美拉的怪兽装。卡美拉比我想像中还小,个子大一点的人,好比身高一八零公分的我,实在塞不进去。据说基于种种情由,对尺寸有所规定,因此绝大多数的皮套演员(suit actor,似乎是对穿怪兽服或超人服演戏的人的称呼),个子都很小。这次的新怪兽伊利斯受限于怪兽装,个子不能太高,所以由之前扮演卡美拉的人饰演。我也见到这名演员,他的身形非常纤细,看不出能套着怪兽装灵敏活动。听他说有时会扮演战士之类的人类英雄,但多半是粉红战士之类的女英雄。

这一天要拍的特摄镜头,是新怪兽伊利斯降临京都的情景。伊利斯长得像怪鸟,头尖尖的,但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躯体上由好几根触手代替胳膊,色彩鲜艳。看到这里仍想像不出个所以然的,请跑一趟电影院。

怪兽伊利斯站在舞台般高出一截的架台上。大概是要拍刮风下雨的场景,不仅用大型电风扇吹风、以洒水器淋伊利斯,脚边还有阵阵烟雾。

这个烟雾的机关满有趣的。仔细一瞧,是从放在木板上的两个脸盆发散的。

烟雾的真面目是液态氮。在脸盆上面一点的地方装设小小的喷嘴,朝盆内喷液态氮。瞬间蒸发的液态氮乍见和蒸气一样白,拍起来就是烟雾。原来如此,我暗自佩服。只要调节喷射量,便能控制烟雾的大小。

操作机关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出头,甚至有不到二十岁的。他们努力想做出更震撼的影像,穿着t恤的背都汗湿了,我再次体会到拍电影真的是肢体劳动。而在他们中央紧盯监视萤幕的,正是樋口真嗣特摄导演。他也是一身t恤短裤,汗湿的长发随手扎在脑后。

同一个场景,樋口导演一再重拍。每拍一次,就在萤幕上确认一次,一下又歪着头说“风太弱”或是“出烟的时间点不对”,命工作人员重来,这大概就是专业人士的坚持吧。当然,工作人员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

一再重拍时,最辛苦的毕竟是演员,也就是前述的皮套演员。他们必须穿着近百公斤的道具服活动,因此不是普通的累。再怎么说,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通电的机关,由头套的动作感应机关接收外部遥控,启动马达,让身体的好几个地方动作。宣传人员还表示,因为现场用到水,很担心触电。

樋口导演也十分注意演员是否疲劳,经常休息。

看着拍摄的情景,我发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怪兽伊利斯周围没有半点像布景的东西,且摄影机只有一架。我原本期待会目睹怪兽在迷你模型构成的布景中大闹,并由好几架摄影机拍摄,所以更加意外。

“基本上,这是东宝的作法。”宣传人员解释,“以一架摄影机单一方向摄影,是樋口组的特色。虽然不会造成资源浪费,但拍摄过程很花时间,不过也因此拍摄密度相当高。”

背景据说会加入电脑合成。

听到这番话,我倒是想起哥吉拉系列电影导演之一的川北紘一先生,在集英社出版的《Godzilla Days》一书曾提到卡美拉电影“彻底将视点统一”,且推测其目的“应该是为了拍得更写实”。樋口组的特色便在于他所谓的“视点统一”吗?有机会我要证实一下。

重拍数次后,终于拍到樋口导演满意的画面,于是工作人员收拾起伊利斯的道具装。我以为已拍完,随即换卡美拉被搬上台。运气真不错,我和真保先生一起拍了纪念照。各位工作人员,对不起,打扰你们。

特摄结束,便轮到一般摄影。金子导演在另一个摄影棚拍片,我们马上转移阵地。

这边的棚内建有一大片洞穴模型。当然,摄影是在其中进行,参观者只能自行想像里面的样子。

待摄影告一段落,我们上前和金子导演打招呼。导演说着“赶不上预定进度”,苦笑中却透着一股从容。

话讲到一半,有个年纪很小、很可爱的小女孩经过,瞧得我一愣,导演告诉我:“她是前田爱。”

那就是主角喽?导演轻轻点头,低声提供我贵重情报:

“这部电影成功与否,全看她了。”

这时候,街头的电影院已播放起《卡美拉3》的预告。预告中当然完全没出现实际的电影画面,只有前田爱穿着制服,站在雨中抬眼定定望着镜头,字幕配上她的嗓音同时打出“我不原谅卡美拉”而已。但是,望着前田爱的双眸,我有种预感,这将是一部精采的电影。

之后,我和真保先生进入模型洞穴一窥究竟。明明是保丽龙做的,却非常逼真,我着实吃了一惊。尽管部份是光线不足的关系,但即使近看,也看不出是假的。偶尔会有真正的石头掉落,可是几乎无法分辨真假。

“提起洞穴,就会联想到怪兽的蛋。”听我这么一说,真保先生也点头附和:“对对对。”

金子导演则在一旁微笑。

离开洞穴后,我们在公关人员的引领下,参观制作迷你模型的工坊、修补道具服的地方等,四处充满接着剂与合成树脂的味道。我不禁忆起上班时代的往事,当时我也经常进出散发类似味道的实验室。

不过,在这些地方工作的幕后人员手艺之精巧,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手掌大小的自动验票机上,甚至连标示车票插入方向的箭头都没少。令人忍不住想说:这种东西又拍不到!而道具装工作室则放着一大堆怪兽卡欧斯的尸体,各个都非常逼真。我以此为背景拍下纪念照。

全部参观过一遍,准备打道回府时,公关人员送了我俩纪念品,是他们开会发表用的资料和卡美拉的模型。回程的车上,我和真保先生相视苦笑,说着“给我们这些也不知怎么处理”,但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他似乎挺高兴的。

※※※

一九九九年二月某日,期盼已久的《卡美拉3:邪神觉醒》试映会在新桥的德间厅举行。

在这场试映会前,我已答应一件工作,就是写要刋登在介绍手册上的《卡美拉3》观后感。

好难啊。看片前,我完全无法预期会有甚么感想。

试映会在不安中开始。

片长大约两小时。

关于内容,恕我无法详述。但是,我能保证看过《卡美拉1》和《卡美拉2》而感动的观众,不必怕失望,一定会有新发现。

金子导演没有食言,对谈时我提出的问题“为甚么怪兽总是在日本开打”,他给了完美的解释。

还有,感觉得出导演的坚持。金子先生很讨厌别人把卡美拉视为乌龟怪物,一向坚持卡美拉不是乌龟。

他的坚持有了成果。片中的卡美拉不是乌龟,而是堂堂正正的怪兽。

话说,先前对写观后感的不安,在电影开播不到十分钟时便消失殆尽。因为脑海里浮现一句话──这些人玩得十分痛快。“这些人”指的是金子导演、樋口特摄导演,及参与电影制作的所有工作人员。这种玩的方式真是赏心悦目,因为真心在玩,观众也感受得到他们的兴奋之情,连带也乐在其中。

金子导演表示,这是最后的卡美拉,真令人遗憾。

美妙的“诈骗”娱乐 一九九零年剧团四季《Sleuth/侦探》东京公演简介

听到“推理小说”这字眼,大家心里会涌现怎样的印象?多数人想到的应该是命案吧,而且不是单纯的命案。现场得是完全的密室,或尸体旁留有神秘的死前讯息;凶手成谜,要不就是或唯一的嫌犯有无庸置疑的不在场证明──

为何会出现这种小说?自然是有人想看。可是,为甚么会想看呢?

我个人的想法是,人类有“想受骗”的渴望。

当然,一般人是不会想受骗的。没人会因遭背叛或伤害而高兴。既然如此,又为甚么会有愚人节?难道不是人们有时会情不自禁地为高明的骗术拍手喝采的缘故吗?

简单地说,每个人终究都想追求某种程度的刺激。“恰到好处的骗术”,也许是为平淡的日子略微提味的香料。

只是,很显然地,恰到好处的骗术仅能带来有限的刺激。话虽这么说,若骗术成为“恶意的陷阱”,也没人会得到幸福。

这就轮到创作上场了。透过创作,试着让诈骗成为娱乐。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属推理小说。直到故事尾声,都不断误导读者做出错误的推理,在最后一期才大翻盘,令读者惊讶──这不是“诈骗”是甚么?

为欺骗读者,作者构思种种圈套,设下陷阱。读者受骗上当时,虽懊恼得直跺脚,却也大呼痛快。当然,作者并非每次都胜券在握,冷不防亦会被读者看穿企图,尝到败北滋味。作者想必会暗自发誓“下次一定要设计出更精采的骗局”,设陷阱的人与被陷害的人在此斗智,可说是诈骗娱乐最大的魅力所在。

然而,如今在日本,这一类的推理小说不停锐减。愈来愈多的作品,尽管具有解谜的构架,但称为冒险小说、悬疑小说或恐怖小说更为恰当。事实上,是“谜”的种类逐渐有所不同。以人心之谜与社会结构之谜为焦点,不再着重谁是凶手与行凶手法的作家成为主流。

单单“推理”小说的名称已无法充分代表这些作品,于是最近有愈来愈多的人称之为 mystery。以往将重心放在诈骗的作品,则被称为本格推理小说或本格 mystery,归进 mystery 的一种。

我虽写了“在日本”,但这类变化在欧美更早发生。《Sleuth/侦探》可说是此一过渡期的故事。

主角安德烈·韦克是侦探小说家。如前所述,依时下的说法,应该叫本格推理作家,但由于剧中采用的是“侦探小说”一词,故在此沿用。

韦克相信侦探小说是“高尚的知性乐趣”,生活形态也与之配合。

然而,时代潮流对他不利。人们的喜好转变,渐渐看腻侦探小说。好比出场人物之一的米罗·汀斗便说:

“那个世界充斥着冷酷、阶级的仇视,及无法期待有所交流的平面人物。(中略)所谓的侦探小说,是落伍又自以为是的人,因不肯面对人生而阅读的三流娱乐。”

连韦克本人也有侦探小说人心不再的自觉。正因如此,他才更坚持于知性游戏,只盼有人能欣赏。他的这份执着,正是故事的重要支柱。

第一次看这出戏是二十多岁的时候。当时,我的创作仍以本格推理小说为主,每天都在思索布局和塑造意外的凶手,所以非常能理解韦克对传统侦探小说的坚持。

看完戏,我写了一则短篇。以英国为背景,描述曾是名侦探的老人,数十年后遇到一桩高明的悬疑案件,令他忆起过往。于是,跟不上现代犯罪潮流的老侦探,挺身奋起,试图作最后一搏。

小说题为〈名侦探退场〉。从主角的名字就知道这是看过《Sleuth/侦探》的作者安东尼·雪佛合成的,我想试着以自己的方式缅怀传统侦探小说。

不过,尽管安德烈·韦克深爱的老式侦探小说逐渐式微,但诈骗的娱乐并未凋零。即使是日本,本格推理小说的世界仍在自己的道路上大步迈进。

而《Sleuth/侦探》这出推理剧本身,也是一场美妙的诈骗娱乐。

首度观赏此剧,是在东京手套剧院。这座剧院是原原本本仿照英国正牌的手套剧院建成,扇形观众席包围中央的舞台,且坡度大得犹如研钵,构造很特殊。因此观众看戏时,是直接俯视舞台的。简单地说,就是能将演员瞧得一清二楚。

戏迷应该能明白我何以要写这些,因为“能将演员瞧得一清二楚”是观赏此出推理剧的必要条件。凝神细看演员的一举手、一投足,专注倾听他们的每一字、每一句台词,便会惊讶于陷阱准备之周全。或者干脆说,能够享受上当的快感。

还没看过这出戏的人,我就这么预言吧:恐怕从你进入剧场的那一刻起,便已陷入巧妙的陷阱。

针对《歌剧魅影》进行推理 剧团四季会报杂志《La harpe》一九九九年六月号

推理作家是种不幸的生物,只要瞧见具故事性的东西,不光小说,连电视剧、电影、舞台剧等,都不禁要针对其逻辑整合性检讨一番,无法克制。尤其遇到喜欢且观赏近二十次的作品,这个毛病就会变本加厉。后果便是,忍不住对作品中未描述的细节进行推理,自行编故事。对音乐剧杰作《歌剧魅影》(ton of the Opera)也是一样,以下即为其中一部份。先声明,我完全没将卡斯顿·勒胡的原着考虑在内。

我的第一个谜,就是“为何魅影会栖身于歌剧院”。根据芭蕾舞教师吉瑞夫人的证词,在她小时候,巡回到城内的杂技团中有个“像怪物不像人”的人物。劳尔子爵则以“畸形”形容,但从魅影“遭业火所焚”这句话,可推知他丑陋的容貌是后天形成的。而他的头脑极其优秀,在建筑与音乐方面颇富才能,似乎是该名人物逃离杂技团,成为魅影。

但是,他在歌剧院地底的藏身处是怎么来的?毕竟依那地方的规模,不可能单凭一人之力,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打造出。何况,歌剧院还有好几个唯有他才晓得的机关,秘密通道便是其中之一。

以此推想,可合理假设歌剧院就是他设计的。再怎么说,他都会“为波斯王设计镜子迷宫”。当然,歌剧院另有挂名的设计师,但我的推论是,魅影在背地里操纵对方。若歌剧院在他逃离杂技团时已存在,事情或许是发生在歌剧院大幅整修之际。当然,那位挂名的设计师,及知晓秘密的工地负责人,都已遭他灭口。他们的遗体肯定长眠于地下的湖底。

之后,魅影似乎连舞台上演的歌剧都想亲自操纵。从吉瑞夫人的证词“一直支付魅影薪水”,可知他与前经理拉菲尔之间有私下交易。

但是,拉菲尔为何不报警?关于这一点,顾虑一般人的眼光是合理的解释。很显然地,一旦魅影的事泄露出去,客人就不会再上歌剧院。

话虽如此,团员们似乎隐约发觉有甚么东西藏身于剧院。其中知道最多的,就是负责道具的布克与吉瑞夫人。尤其是吉瑞夫人,经理多半动不动就找她商量吧。由其后来的言行举止推论,建议经理最好不要忤逆怪人的,很可能就是她。

为这惊险的均衡状态带来微妙变化的,不用提,当然就是克莉丝汀·达耶的出现。

魅影受到克莉丝汀吸引的理由容后再述,他无论如何都希望她成为歌剧院的当家花旦。然而,这一点拉菲尔却没有依从。应该是说,无法依从吧。当时卡洛塔已建立起巩固的地位,即使拉菲尔身为经理,也无法突然将她从当家花旦的位置拉下。

于是,魅影展开种种骚扰。卡洛塔大叫“这座歌剧院怪事不断”,可以想见那些骚扰是相当明显的。

另一方面,魅影不断对克莉丝汀进行特训,为取代当家花旦做准备。此处,我好奇的是,他们到底在哪里特训?我不相信是地下的藏身处。因为从一剧采排结束后,魅影与克莉丝汀相处的情形推测,她是当晚才知道镜子的机关及地下的藏身处,甚至头一回直视魅影的样貌。

依我的推理,秘密特训的地点是克莉丝汀父亲长眠的墓园。魅影想必也是在那里首度现身她面前,毕竟他是从十字架后方,以去世父亲派来的“音乐天使”之姿登场。话虽如此,他并未让克莉丝汀明确看到自己的身影。对克莉丝汀而言,墓园里的特训宛如在“梦中”。而且,正因她认为那是音乐天使,才会全心信赖他。

明明已是大人,却开口闭口“爸爸、爸爸”的,克莉丝汀显然有恋父情结。我认为,魅影可能是凭这个弱点抓住她的心。

但是,魅影怎会想到这种手法?此时,我脑海浮现魅影的告白:“连母亲也对我厌恶到极点,叫我戴面具遮丑”。换句话说,最先让他意识到自身丑陋的是母亲,而教他戴面具遮掩的,也是母亲。

是的,魅影的内心深处亦暗藏强烈的恋母情结。正因如此,他才能看出克莉丝汀的恋父情结。

思索至此,魅影为何会受克莉丝汀吸引,答案便显而易见,多半是她让魅影忆起母亲。魅影难道不是想从她身上寻求没能从母亲那儿得到的东西吗?

从某个角度来看,魅影其实没有长大,才会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藏身处放置猴子玩具。留下这个玩具消失,代表他终于不再是依恋母亲的孩子。

“脸”与面具 二零零二年剧团四季《歌剧魅影》京都公演简介

我还是国、高中生时,偶像歌手频繁地出现在萤光幕前。他/她们确实外貌出众,歌唱实力却不怎么值得赞许。即使如此,唱出畅销歌、获得成功的他们,被问到将来想从事甚么活动时,都是这么回答的:

“我想挑战演戏或音乐剧。”

那大概是我初次看到、听到“音乐剧”一词。不知何谓音乐剧的我,把音乐剧的程度和他们的歌唱实力及演技画上等号,将音乐剧理解为“没甚么大不了的秀”。

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男性,对观赏舞台剧感兴趣的原本就很少。身为一般日本人的我,在二十好几岁前也从未看过舞台剧,一直对音乐剧怀抱错误的认识。

这样的我会看起音乐剧,是有原因的。二十七岁时成为作家,写几部作品后,我便陷入瓶颈。主要是身为作家的背景太薄弱,只晓得学生和上班族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也难怪题材受限。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往后甚么事都要留意、甚么事都要感到好奇,严禁推托没兴趣。

光说不练可不行,我打算以过去从不感兴趣的事当创作题材,于是选择古典芭蕾。我去采访芭蕾舞团,向芭蕾大师请益,一听说有公演,即使有些远也去观赏。一开始虽是硬逼自己,不久就渐渐研究出兴趣。最后,我感兴趣的对象便扩大到所有的舞台艺术。

这时,《歌剧魅影》上演,是我一向没好感的音乐剧。但是,既然禁止自己先入为主地讨厌,加上对舞台艺术产生兴趣,我认为不能不看。究竟会看到怎样的风貌呢?我怀着既期待又害怕的心情,前往位于日比谷的日生剧场。

在那里,我遇见到一生难得几回有的邂逅,《歌剧魅影》太棒了。我错误的认知,遭开演几分钟后造访的冲击(看过的人当然明白我指的是甚么)一举打碎,接着我便为惊喜淹没。歌曲、戏剧、演出、音乐、美术,在在无可挑剔,真是一场完美的娱乐盛宴。

连续数日,我的亢奋依旧,非常想再看一次。于是我跑了好几趟日生剧场,却怎么看都不厌倦,每到剧场一次,就想着下次。随着公演地点更换,我也一路跟往大阪及名古屋。其实,几年前我曾到加拿大,听闻温哥华正在上演《歌剧魅影》,便立刻去看。我也不记得至今到底看了多少次。

据作家赤川次郎先生说,音乐剧入门者的第一出戏若是《歌剧魅影》,实在非常幸运。出色的音乐剧虽多,但就各方面均有可看之处的观点而言,没有其他作品可与《歌剧魅影》相比。继《歌剧魅影》后,我也看各式音乐剧,并学会如何欣赏各部作品的优点,但仍忍不住思索,倘使接触作品的顺序不同,会有甚么结果?我指的不是作品的优劣,《歌剧魅影》有一种魅力,无论是老戏迷还是入门者,都会为之着迷。

二零零一年,我前往仙台观赏。听说今后将增加在地方都市的公演,如此精采的娱乐只有大都市看得到未免太可惜,我真想为剧团四季英明的决定鼓掌。

二零零二年,《歌剧魅影》前进京都。得知这个消息,我在庆幸的同时,也觉得有些不甘。因为我是大阪人,京都是学生时代经常约会的地点。那时要是有上演《歌剧魅影》,就能安排十分帅气又知性的约会。

当然,京都有数不尽的可看之处,且无一不是美不胜收,但这些美都建立在排除西洋文化的基础上。而堪称西洋文化代表的音乐剧来到此处,会擦出甚么火花?我心底不禁有些期待。

让我稍微提一提内容。这部作品如宣传板所示,是关于“面具”的故事。但是,其中描绘的并非仅有魅影戴的面具。若说是倾注心血刻画其他出场人物所戴的无形面具,也就是“脸”,亦不为过吧。

女主角私会魅影,学习歌唱。由于有一张不愿示人的“脸”,才会产生悲剧。她的情人基于对魅影的愤怒,不得不撕下贵公子的“脸”。歌剧院的前任老板明知魅影的存在,却将剧场卖掉,及早脱身。新老板对艺术的喜好不过是表面的“脸”,只要能赚钱,即便是八卦消息亦来者不拒。因自己受到怠慢轻视而狂怒的当家花旦、明知真相却保持沉默的芭蕾舞教师,每个人都戴“脸”这张面具。

面具原就是用来隐藏脸的东西。戴上面具,没人会认出我们的真实面貌,没人会看穿我们真正的心声。别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人才能活得踏实,第二幕一开头的〈化妆舞会〉也唱出这样的心情。

然而,人类懂得视情况运用不同的“脸”。事实上,这比戴面具更糟。我们无法从面具中看出任何端倪,却经常因“脸”读取错误的讯息。

这么一想,在本剧中唯一不断真心以对的,便只有魅影一人。因为他没有骗人的“脸”。一向为“脸”饱受折磨的他,放弃了脸,摸索生存之道。前半部有一幕是女主角揭开他的面具,但他之所以大怒,并不是有人看见他不欲隐藏的容貌,而是他不愿忆起想忘却的事。

每次观赏本剧,我都不禁慨叹,“脸”真是可怕。不光是美丑的问题,对人类而言,那是武器,也是堡垒。正因明白这一点,最后才会忍不住心疼残忍的魅影吧。

写得有些长篇大论了。欣赏这部作品,不需要多说。只要敞开心胸,享受目不暇给的迷人世界即可。

我确信,《歌剧魅影》将暂时成为京都的“脸”。

世上独一无二的齿轮 剧团四季会报杂志《La harpe》二零零五年十二月号

《歌舞线上》(A Chorus Line)讲的是甄选演员的故事。名为札克的导演,要选出在新歌舞剧中的合唱舞者。札克直到中途才会现身,在此之前,只会从我们观众身后发声。他说话的对象,是在舞台上一字排开的十七名男女,一群留到甄选最后阶段的舞者。他们在札克的问话下,谈起自己的故事。

直到最后,观众依旧不清楚札克的新音乐剧是部甚么风貌的作品。但是,我看着《歌舞线上》,感觉到制作舞台的过程和制作物品的过程一模一样。这里指的“物品”,我联想到的是钟表──不是石英之类的电子表,而是装满细小齿轮的老旧机械表。

舞台艺术中,演员也好,舞者也好,都不过是零件。札克要在这十七个名为舞者的零件里,找出最适合自己音乐剧的一个。

关键在于,何谓“最适合”?

甄选开始前,札克对他寻求的零件应该有所想像,好比“这个部份需要这种感觉的舞者”,或是“为衬托主角,此一时间点得有个性强烈的角色”。他手中必定有一张完成品的设计图,然后根据设计理念找寻零件。

但是,所谓的人,无法凡事都完全吻合规格。以齿轮比喻,就是有的形状扭曲,有的缺了齿,有的大小完全在规格外。

那么,这样的齿轮对札克全无用处吗?倒不见得。我甚至猜测,他寻觅的多半就是此种齿轮。全凭算计划出的设计图,很难打动人心。札克在这场甄选中最期待的,应该是遇见一个能够破坏现有的一切、让设计重生为具有崭新魅力的齿轮。

十七名候选人一开始都对全场观众展现同样的表情,脸上只发出强烈的意念──我要选上。然而,随着甄选的进行,所有人都流露出另一面,最后,观众会发现,这里没有一个齿轮是相同的。

讽刺的是,让他们独一无二的,是存在内心的“伤口”。他们各有各的自卑,有的是对学历,有的是对容貌,有的是对能力,尽皆怀抱着受伤的过去。绝大多数的人伤口都还没愈合,但他们深信,这场甄选正是他们脱离自身痛苦的最后机会。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札克面前毫不保留地全盘托出。而札克等的,也正是这些。

只要有甄选,就不免有入选者与落选者。但当选与落选并没有甚么意义,札克寻求的,纯粹是一个适用于新音乐剧的齿轮,换成其他作品,齿轮的选法想必截然不同。

重要的是,他们了解到自己是一个甚么样的齿轮,且必定会确信,世上没有第二个相同的齿轮。

好莱坞电影也经常举办甄选,据传落选的演员大多会这么说:

“很可惜,这次没有适合我的角色。”

我觉得这样很好。

正文 六、运动

<h3>下个世纪见得到吗? 《小说现代》一九九八年十月号</h3>

(本文中,作者对球队皆采略称,正式队名依序为:横滨湾星队、中日龙队、读卖巨人队、阪神虎队,及广岛东洋鲤鱼队。)

这篇拙作出刊的时候,职棒优胜落入谁家是否大致抵定?写文的当下,横滨以些微差距领先中日,巨人应该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吧。

至于阪神,目前排名最后,以舍我其谁之势垫底。当本文问世时,状况大概也不会改变。无论广岛再怎么输,阪神肯定输得比他们惨。

说来实在丢脸。但是,今年笼罩心中的感觉不同以往。此时的懊恼,若要用一个词交代,应该就是空虚吧。

其实七月时,我久违地去看了球赛,是门票很难到手的东京巨蛋巨人阪神之战。临行前,我既兴奋又期待,像要出发远足的小学生。

然而,比赛刚开始,这样的心情就消失无踪。球赛照例由巨人领先,但这不是影响我心情的原因。当时双方点数相差不多,只要把握机会,大可扳回劣势。

主要是看阪神的选手打球,一点都不觉得快乐。不,正确地说,是发现自己无法乐在其中。

我已不晓得为何要支持他们。确实,他们穿着我心爱的直条纹制服,也打得十分卖力。但是,我对他们不再抱持任何期待。我指的不是输赢,在优胜可能性几近于零的情况下,胜了巨人一场也没多大意义。

我踏进球场,是期待能看到唯有在阪神这个球团才看得到的精神。不必是巴斯或挂布选手那样豪迈的打击,也不必是媲美江夏选手的豪速球,因为我过去始终相信,一定有像以往川藤选手挥棒落空般“值得付钱来看的东西”,可惜梦想完全破灭。无论轮到谁上场打击,我一点都不期待;无论哪一个投手登板,我也不兴奋。眼见的每一名选手,似乎皆只求能平安赛完,既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更完全感觉不到未来。我在座位上待到最后一回合,竟是想看巨人队松井选手的打击,别无其他。

我不再是阪神球迷。忠实球迷们一定会骂我是叛徒吧。可是,我也很难过,毕竟失去人生中很大的一份乐趣。

好想瞧瞧阪神还具魅力时的选手,希望能再次看他们打球,我迫切地渴求。然而,现下最想见的,是以前那个脑子放空、死心塌地支持阪神的自己。

<h3>神啊,为甚么? 《ALL读物》二零零零年九月号</h3>

记忆所及,我从没为电影或小说情节落泪。感动归感动,泪腺就是不受刺激。即使如此,仍有一次差点破纪录,就是看电影《癫疯总动员》(Cool Runnings)。内容描述四名牙买加短跑选手因故无法参加奥运,转而将目标改为参加冬季奥运。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是改编自牙买加国家代表队在卡加利冬奥发生的真实经历。没有技术、资金,也没有人支持的情况下,他们发挥不屈不挠的牙买加精神,在奥运场上表现杰出,看来十分痛快。然而,故事并非就此结束。最后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意外,及他们如何挺胸面对的结局,连泪腺不发达的我都不禁动容。我旁边一个看似国中生的男孩,眼泪流个不停。

奥运的精华之处,便在于各国代表展现出超乎常人想像的力量与技能。同时,远望他们如何实现梦想,也是一种乐趣。既然是梦想,就不见得会一一实现。绝大多数选手最终是力有未逮,也有不少选手虽具备坚强的实力,却遭意想不到的命运捉弄与梦想擦身而过。那一刻,他或她们脸上的神情,彷佛凝聚一生的点滴,最是令我感动。卡加利冬奥的竞速滑冰中,丹·强森(Dan Jansen)选手在上场前得知姊姊的死讯,尽管他是五百公尺与一千公尺最有希望得金的选手,却在两项比赛中跌得四脚朝天。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彷佛在问:“神啊,为甚么?”

夏季奥运中,发生在巴赛隆纳奥运男子四百公尺准决赛的插曲也十分难忘。当时,全日本的运动迷想必都非常关心那场比赛,因为攸关高野进选手能否晋级径赛运动项目决赛。若顺利晋级,当然是空前的创举。

就结果而言,高野选手成为光荣的决赛选手,因为八名准决赛选手中,他第四个跑到终点。然而,当中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第五跑道的英国德瑞克·雷蒙(Derek Redmond)选手若没失常,他的成绩应该是优于高野选手的。然而,跑到第二处转弯时,噩梦骤降。他肌肉拉伤,中途跌倒。晋级梦碎的他,仍奋力站起,再度迈步向前,想必是认为此刻该做的,便是跑完全程。可是,腿的疼痛不允许他完成这个心愿,来到最后的转弯处时,他连走都走不动。此时,一名男子从观众席飞奔至场内,闯进跑道,奔至雷蒙选手身边,将他扶起。

这名胖胖的黑人男子,便是雷蒙选手的父亲。他原本期待看到儿子在田径场上的英姿,最后却与儿子一同流泪步向终点。儿子也靠在父亲的肩头哭泣。

竞赛委员出现在他们面前,似乎是向他们解释辅助选手是犯规的。但父亲掉着泪,愤怒地拒绝。这正是保护孩子的父亲的面容。

竞赛委员不再制止,默默为两人开路。

德瑞克·雷蒙选手失去资格。巴赛隆纳奥运四百公尺准决赛中没有他的纪录,不过,雷蒙父子抵达终点是不争的事实。这份记忆,深深烙印在全世界千千万万人的心中。

而这是我看电视落泪的唯一一次体验。

<h3>偶像再见 《NUMBER》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二日号</h3>

看雪梨奥运女子百米短跑的预赛时,牙买加的默琳·奥蒂(Merleey)竟出现场上,我不禁有些吃惊。早先我透过报纸,得知原本在国内选拔会中位居第四的她临时入选,引起该国选手队反弹的消息。

姑且不论此事,她能够参加奥运,实在教人意外。毕竟前一年塞维利亚世界田径锦标赛中,她因药物检验呈阳性反应而退赛一事,令人记忆犹新。今年一月在德国举行的室内田径锦标赛,德国田径总会对她的参赛表示为难,最后是她本人在开赛前弃权。考量到她四十岁的年龄,我早就不指望在雪梨瞧见她的身影。然而,七月的调停委员会做出“药物检验有缺失”的结论,通往雪梨之路才乍然开启。

我不晓得奥蒂参赛的背后隐藏多少阴谋。也许是国际田径总会希望雪梨奥运有运动明星出场,也许牙买加原就打定主意,无论选拔会结果如何,都要派她出场。但若让一介不负责任的运动迷来说,能够再次看到那精悍的褐色身躯真是无比幸福。

三面银牌、五面铜牌,这是她自莫斯科奥运至今连续参加六届奥运的收获。包括世界锦标赛在内,她年轻时专拿铜牌,因而被称为“铜牌女王”(Bronze Collector),尽管她写下百公尺决赛六十二连胜的纪录。

她的悲惨遭遇也相当丰富。斯图加特那次的世界锦标赛,她显然是与美国的狄弗丝(Yolanda Gail Devers)同时抵达终点,却以百分之一秒之差屈居第二。我看着电视,确信她至少没有输,因此大感意外。果不其然,后来修正计时,两人纪录相同。那么,为何狄弗丝是金牌,而奥蒂是银牌?至今我仍无法释怀。同样的情景也出现在亚特兰大奥运,百公尺决赛又以千分之几秒之差输给宿敌狄弗丝,当时我也以为她赢了。

一九九七年的雅典世界锦标赛百公尺竞赛,另一种不幸又降临到她身上。她没发觉起跑犯规的警示音,全力冲刺几十公尺。如此一来,她当然无法在真正的比赛中使出全力,最后凄惨地落到第七名。

但我支持她,并非她是“悲剧女主角”,而是从她奔跑的身影,感觉到有种超越幸与不幸的东西。换个说法,即使她没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也能够展现光凭实力可以爬到甚么地步。成果就是奥运、世界锦标赛加起来的二十二面奖牌,这难道不是另一个颠峰吗?

雪梨奥运百公尺短跑第四名。她只比我小两岁。除了厉害,我无可形容。

<OMO 没游! 《NUMBER》二零零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号</h3>

依我推测,一般人都不怎么关心游泳这种运动。若非奥运,就更是如此。听到世界游泳锦标赛,也有很多人一下反应不过来,那么对泛太平洋锦标赛毫不在意才算正常吧。不过,我并没有指摘之意,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不,正确地说,若在平常,我大概会这样。

但是,我无法忽视这次的泛太平洋游泳锦标赛。原因之前我在本杂志提过,有夺牌希望的选手之一“OMO”萩原智子小姐,是我的远亲。

具体而言,她是我母亲的姊夫的弟弟的孙女。一下子会意不过来的读者,请当成是远亲就对了。再怎么说,我可是和 OMO 的妈妈她们一起去过海水浴场。

而这个远亲女孩可望赢得奖牌,当然得帮忙加油助阵。八月二十九日,大赛最后一天,我与杂志《NUMBER》的编辑们前往横滨国际游泳池。

原以为不会有多少人到场关心,却出乎预料,会场几乎全满。主持大会的青年扯着嗓子使劲解说今日赛事的精采之处,工作人员硬要观众举手做波浪,让我深深明白每个人都拚了命想炒热这场大赛。

身在观众席的我,倒认为没甚么必要,只要日本选手尽力表现,比赛自然会热闹起来。

不过,OMO 的人气可不是盖的。

她不仅参与好几项比赛,且都有望夺牌,人气旺想必也是理所当然。我坐的位置正前方就挂了一幅巨大的布条,上面写着“OMO 加油”。

我暗想,萩原一家会不会就在那里?等她拿到奖牌,应该去打个招呼吧?听母亲说,萩原家最热心支持的是爷爷,智子若出赛,无论多小的比赛都会赶到会场加油。

我看着布条,心里却感到一丝不安,但愿她不会被这份期待压垮才好。毕竟在雪梨奥运结束后,母亲曾说:

“小智很善良,也很爱哭,所以就是少了一点不服输的霸气。”

不要紧,经过两年,她一定已不再是爱哭鬼──我一面想着,一面等她出赛。

然而,我的不安命中,OMO 并未出现在两百公尺仰式决赛的舞台上。打听之下,似乎是发生过度换气的情况病倒了。我虽然感到失望,却认为或许这样她能更上一层楼。

因为她是小时候在海水浴场溺过水,才开始学游泳的。哭着突破眼前的难关而成长,这才是 OMO。想必雅典奥运时,她一定能夺得全家人梦寐以求的奖牌。

<OMO 的全新出发致词 致萩原智子 着《OMO》</h3>

要有甚么程度的连系才能称为亲戚?

假如有血缘或姻亲关系,似乎能无限扩大。问题是,有没有那样的机缘。

前辈作家大泽在昌先生说过类似“得直木奖出名后,亲戚会变多”的话。意思大概不是指打着亲戚名号上门的人变多,而是藉此一机缘,当事人的消息会流传到关系相当远的亲戚耳里吧。

二零零零年的春天,经母亲的告知,我才晓得游泳选手萩原智子小姐是我的远亲。

“就是小真的女儿呀,你不记得吗?小真哪!”

谁啊?我哪知道。母亲拚命为摸不着头绪的我说明,于是,我的记忆总算复苏。

母亲的姊姊住在大阪柏原市,很久很久以前,我偶尔会去玩。阿姨的小叔就住在隔壁,两家人像一家人般来来往往,而那一家的长女就是“小真”。

“哦,她女儿要去参加奥运啊?真厉害。”

我立刻蒐集起她的资料,一看大吃一惊。哎呀呀,战绩辉煌。不仅可望在奥运中夺牌,顺利的话,金牌也不是梦。这么厉害的选手竟是亲戚,虽然关系甚远,但想炫耀一下毕竟是人之常情。于是朋友和熟悉的编辑就不用说了,连酒馆的小姐我也不放过。

我还会擅自在银座的酒吧发下豪语:“以后要叫我 OMO 后援会东京分部长。”

这没甚么。就是在大泽先生所说的“出名后亲戚会变多”的现象中,我忍不住扮演起“变多”的亲戚。

若只是这样,还算可爱,但我的吹嘘竟传到某体育杂志的女性编辑耳里。有一天,她找上门。

“等 OMO 拿到奖牌后,要不要在我们杂志上来个对谈?奖牌得主和直木奖入选作家的亲戚对谈,我觉得很有意思。”

“不错啊,务必要办。”

我一口答应,内心其实冷汗直冒。事到如今,已不能说“没有啦,我根本没见过 OMO”。

这下不妙,怎么办?不断烦恼中,雪梨奥运一天天逼近。虽然希望 OMO 赢得奖牌,但届时我到处吹的牛皮就会被戳破,令我坐立难安。

有一天,我接到一通意外电话,是“小真”女士打来的。

这可不是甚么“好久不见”。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我仍是小学生。不过,亲戚这种关系着实不可思议,聊上几分钟很快就熟络起来。

“你真是优秀啊!我们家常常在讲,东野先生实在了不起。”

我不禁松一口气。看样子,她们家知道有我这个人。

“所以,有点事情想请你帮忙。其实,最近愈来愈多人要采访智子,说话的机会也增加了……”

小真女士要问的是,访谈时,能不能提到作家东野圭吾是亲戚?

“我担心,人家出名后就突然说是亲戚,实在有点厚脸皮。”

她的话又让我冒起冷汗,我早就在做这种厚脸皮的事。当然没问题,我回答的同时暗自庆幸着。

“要是能拿到奖牌就好了。”

我立刻摆出亲戚架势。

“是啊,真想要一面奖牌,不管甚么颜色都好。”

小真女士的声音十分恳切,我不禁体认到,可望夺牌选手的亲戚,只需怀着但愿如何如何的期待,一旦身为家人,想必很辛苦。不单希望能获奖牌,不愿辜负周遭期待的心情一定也很强烈。

由于这通电话,我开始和 OMO 互传电子邮件。写信时我遣词用字非常小心,就怕对即将参加奥运的选手造成无谓的压力。

在雪梨遗憾地错失奖牌后,她在来信中写道:“这是我游泳以来最严苛也最痛苦的比赛。但是,我从中得到非常宝贵的教训。”

我心想,这样就够了。透过电视观赛的我,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便是:但愿不会变成她痛苦的回忆。看情形,是我太杞人忧天。

之后,我们也继续通信,而我非常想亲眼瞧瞧她的泳姿。此时,恰巧遇上一个绝佳的机会。二零零二年夏天,泛太平洋游泳锦标赛即将在横滨举办。

赛事最后一天,我来到横滨国际游泳池。在这之前,她已赢得两百公尺个人混合四式的金牌,并在好几个项目中得到好成绩。最后一天是她拿手的仰式,我很希望她能再多得一面奖牌。

然而,尽管外表看不出,不过她的疲劳与压力非同小可。得知她将不会站上跳水台时虽感到失望,但事后在书里看到她当时的痛苦,不禁为之心疼。

过两年,我终于见到 OMO 本人。当然,也见到小真女士。她已完全是个中年妇女,而 OMO 好高大。我身高有一百八,可是不知怎地总会想抬头看她。OMO 在咖啡店门口差点撞到头,笑着说:“我一离开水,就很笨拙。”

见面是因为她想出书,所以找我商量,结果我们只顾着闲聊。即使 OMO 谈起正题,小真女士也会立刻把话题扯偏。最后我也没能给甚么建议,但那一晚真是愉快。

后来我们也曾吃饭、通电话,但不再游泳的 OMO 似乎突然快速朝“社会人萩原智子”成长。前几天,我在电视上看到她访问山梨学院大学的学妹加藤由加选手,甚至还担任旁白。小真女士曾对她说:“你话都含在嘴里,很难听懂,去学怎么发声。”不过,就我在节目中听到的,她说话已变得非常清晰明快。

萩原智子小姐的第二个青春才刚开始。我由衷希望这本书,能够为她的出发带来反蝶脚般的劲道。

正文 七、作家的日常

<h3>ㄆㄨㄣ 《小说现代》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号</h3>

我家养的猫正式名字叫“梦吉”,但平常都唤它“ㄆㄨㄣ”。说起为何会变成这样,是因我很喜欢漫画《大熊噗太郎》,想替它取名“噗”,于是把“梦吉”和“噗”合成“梦噗”,叫着不顺口,又演化成“梦ㄆㄨㄣ”,最后只留下“ㄆㄨㄣ”。对不起,实在很无聊。

而我怎会提起如此无聊的事?这是由于,我们家的ㄆㄨㄣ没有任何“小趣事”可谈。真的,它是只无用得令人失望透顶的猫。

它原是弃猫。我捡到它时,大约出生才两周。或许是硬被拖离母亲的乳头,造成它心灵的缺憾,它很喜欢咬东西,尤其最爱我的右手,只要我随便一动就扑上前。所有的责编都知道我的手遍体鳞伤。看情形,它约莫把我的右手当成同伴或兄弟。

它非常爱咬我,连我躺进被窝里也大口大口地咬,痛得要命。于是,我想到一个主意,趁睡前让ㄆㄨㄣ狂跑到筋疲力尽。具体的作法是,拿着逗猫棒等玩具四处逗弄,ㄆㄨㄣ会立刻高兴地追过来。这样自己当然会累,但敌人应该也会累得无法动弹。

这个作法起初相当有效。然而,ㄆㄨㄣ很快便培养出体力,一点点运动量已无法让它累垮。不仅如此,甚至还磨练出它的战斗本能,结扎手术就是最好的证明。当时妻子带它去诊所,离开不久,便接到主治医师的电话,表明要为这只猫动手术是不可能的。当然,妻子连忙追问原因。

“您来了就知道。”医生口吻十分冷淡。

妻子战战兢兢地返回,只见诊疗室内一片狼籍。医师和助手的胳膊和脸庞伤痕累累,置物架上、桌面被弄得乱七八糟,且屎尿遍地。虽然笼子里的ㄆㄨㄣ也是浑身大便,却气焰嚣张地呼呼喘息。

两年多过去,如今ㄆㄨㄣ仍四处奔窜,寻找啃咬的对象。它那肌肉隆起的腿和肩膀,令人联想到阿诺·史瓦辛格。每次看到,都深感当时的逗猫棒训练果然有效。

<h3>拿手绝活 《小说 SUBARU》一九九七年六月号</h3>

首先,把调味料放在面的下面。需注意的是,调味料得倒在稍后覆上盖子时,与沥汤孔呈对角线的一个隅。假如随便把调味料撒在面上,倒汤时吸水涨大的蔬菜会塞住洞口。

接着是倒热水。从面接触到热水的瞬间开始计时,因为面由此刻逐渐软化。很多人都是倒进热水、覆上盖子后,才慢吞吞地设定计时器,这样泡出来的成果会产生差异。而且,按厂商的指示傻傻设定三分钟,只会得到一碗泡烂的面。

热水加到指定线后,迅速覆上盖子。如前所述,必须记得调味料是靠近哪一角落,沥汤时一定要从对角沥。

等待时间视产品而定,但一般以两分四十秒为准。只不过,若是份量为一?五倍的产品,就要多花一道手续。具体的步骤是,约三十秒后,先打开盖子,把面翻过来,盖回盖子,再等两分钟。这么一来,即使面较多,也能够相对地均匀软化。还有,无论泡哪一种面,盖子上的沥汤孔都要及早打开。等沥汤时才匆匆忙忙掀开,就失去严谨计时的意义了。

时间一到,赶紧沥汤。建议大家最好戴隔热手套,以便双手稳稳抓住容器。笔者曾徒手沥汤,落得烫伤的下场。

一旦开始沥汤,就不能随意更改容器的角度,也严禁大幅甩动容器。这么做会使容器内分散的水滴落入面与面的缝隙,产生毛细管现象,导致水难以沥乾。要顺利将水沥掉,轻轻振动容器是最好的。笔者的作法是,绷紧双臂肌肉,产生每秒十次、振幅零?五公分的振动。为了能使出这招,每晚都以哑铃训练双臂。

沥完汤就简单了。加上酱汁,拌匀,洒上面里附的海苔等佐料。当你吃到成品时,便懂得炒面泡面有多深奥。

<h3>鬼怒川温泉 《ALL读物》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号</h3>

如今虽然几乎呈停摆状态,但过去有个名为“雨之会”的新手作家聚会,是一九八八、九年左右,由井泽元彦先生与大泽在昌先生发起的。除了我,成员还有冈嶋二人的两位(这样说真怪)、高桥克彦大师,刚出道的宫部美幸小姐等人。

雨之会的伙伴曾到鬼怒川温泉一游。正确人数我记不得,约莫十来个吧。由于年龄层相差甚多,那气氛怎么看都像某公司的员工旅行。实际上,宴会时帮我们拍纪念照的女侍,就深信穿浴衣坐在正中央的高桥克彦先生是部长。在她心中,井上梦人先生大概是课长,而井泽元彦先生是股长。我们甚至还有两名OL(新津清美小姐、宫部小姐)。

这次旅行中,最起劲的是井泽先生,他不时下指令“一开始啤酒不要点太多,等不够了再请他们从冰箱拿就好。不然一开栓,没喝完的也要付钱”,或是发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边叮咛“假如打算洗完澡顺便换上浴衣,记得带袋子到浴场装衣服”。不愧是股长,好细心。

在大浴场时,我几乎都在与井上梦人先生交谈。我们为了他的小说《克莱因壶》议论不休,且对话都是在温泉泡到肩膀的高度进行。旁人大概觉得我们很诡异,谁也没靠近。离开浴场时,两个人站都站不稳。电视的两小时单元剧里,经常出现饰演侦探的主角泡着温泉推理的镜头,但通过这次经验,我认为现实生活中,温泉与推理小说是不相容的。

<h3>这样不行 《小说 SUBARU》一九九八年二月号</h3>

前几天,我又搬家了。从学生时代算起是第十次,而从来东京之后算起,也已是第六次。恐怕这下没一家出版社会再送迁居贺礼,谁教我上次才信誓旦旦地保证是最后一次。

一直搬家实在没甚么好处。既需要体力,办理各种手续又麻烦,适应新环境也相当耗费心神。更重要的是,浪费钱。

即使如此,搬家狂异口同声的一个优点,就是能藉机收拾东西。这虽然也意味着要重新整理各种物品,但所谓的“收拾东西”,我想应视为“可以狠心丢掉东西”,大把大把将东西往垃圾袋里丢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

这次,为整理行李,打开橱柜后,发现里面已变成等待进垃圾场的衣物的巢穴。凡是常穿的我都摆在外头不收,所以,橱柜内的必然都是很少有机会穿的衣服。而除了礼服之类具有特殊用途的服装外,所谓“很少有机会穿的衣服”,大致不是“不太想穿”,就是“已不能穿”。无论哪一种,留着都没意义。

首先成为目标的,便是我为乱步奖颁奖典礼买的西装。说具有纪念价值嘛,倒也不是没有。原想搞不好再得甚么奖时可以穿,但一留便留了十二年。把这种东西珍重地收藏起来,大概就是一个错误,我边想边塞进垃圾袋。

接着检查其他夹克、西装类。这些都是我几年前还在穿的,其中也有我相当喜爱的衣服。虽然多少有点赶不上潮流,但若是与不注重打扮的编辑吃饭,穿出去应该也没问题,反而能给对方我很穷的印象,好用来争取提高稿费。

只是,试着套上后,却发现每件都太小。奇怪,怎么会这样?我纳闷着探往橱柜深处,看到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深蓝色的防风外套,以前我每天跑步时,在寒冬穿的。

唉唉唉。

我不禁有所领悟:此物会被收在这种地方,难怪肚子愈来愈大,衣服自然也跟着穿不下了。

<h3>转动手拉坏机的理由 《别册文艺春秋》一九九八年四月二二三号</h3>

前阵子,在醉客作家藤原伊织先生的邀约下,我在陶艺入门的影片中演出。

该影片邀请六名作家,各自挑战六种成形法。拍摄前,工作人员询问希望尝试哪一种,我坚持:

“当然是手拉坏。”

其实,谈到陶艺,我只能想到手拉坏。问过几个朋友,果真大伙都一样,知道手拉坏以外另有成形法的反而少。

在此提供给大家参考:除了手拉坏,还有以捏黏土般徒手成形的方式、先做成一大块再挖空中间的方式,及用陶版机把压成一块平面的土边缘折起的方式。连各位读者也不是很清楚吧?

我是这么想的:难得玩陶艺,不如藉机了解一番,以便将来运用在创作上,不然就太浪费了。而在小说里提到陶艺,自然要端出手拉坏,否则一般人无法接受。所以,不论如何我都要向手拉坏挑战。

可是,第一天我就发现自己想得太美了。指导我们的是东京艺术大学的岛田文雄老师,一开始打招呼时,老师便毫不客气地言明:

“这个嘛,才接触一、两天就要做出成品不太可能。尤其是手拉坏,外行人是控制不了的。一般至少得学上一年半载,否则做不出像样的东西。”

老师的语气虽然平和,但这些话听得我们实在心虚。“麻烦老师多多帮忙”,我和工作人员一同恳求。老师一脸无奈地说:

“只能靠练习了。从现在到摄影当天,请每周来练习。”

“好,这是当然,我会尽力的。”

我一面行礼一面想,当初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原本谈好的是摄影当天去一下,随便做做即可,所需时间只有短短三天,且其中一天是庆功宴,完全没料到还有每周练习这种事。

不过,冷静深思,老师的话是对的。无论教学再简单明了的陶艺教室,也不可能让人在上课的第一天就学会手拉坏技术吧。

于是,我当天便立刻开始挑战,但真的接触手拉坏,反而体会到更加严峻的现实。

总之,完全无法顺心如意。至于是甚么无法顺心如意?自然是陶土。

首先,有个“定中心”的步骤,就是让拉坏机上转动的陶土向上拉长,或相反地,向下压低。这已十分困难。看助手的示范,陶土在双手中圆转自如,又伸又缩,简单得不得了。可是自己一试,陶土块却很硬,一点都不会变形,向上延展尤其不易。以为是力气不够,便使出全力捏陶土,结果只有受力的地方凹进去,变成葫芦形。

我脸色铁青,心想别说每周,搞不好每天练习都来不及。

但是,总不能一味发呆,我决定先试着做点东西。我在岛田老师和几名助手的细心教导下尝试,起初当然不顺利,失败、失败、再失败,甚么都没做成,只有被我弄坏不能再用的陶土愈堆愈高。好不容易做出一点样子,拿线把成品从拉坏机取下时,最重要的部份就咻地往旁边飞过去。有时甚至会泥块乱飞,弄得浑身是泥。

即使如此,历经几小时的奋斗,好歹也制作出五个丑丑的盘子、烟灰缸、大茶杯。原打算捏茶碗,但中途就失去控制,最后的成品完全背离我的期待。一个不抽烟的人之所以会做出烟灰缸,不是没有理由的。

无论如何,能靠自己的双手做出一些成果,真是愉快。一想到烧好拿来用的情景,就更加开心。原来如此,我多少有些明白,这便是陶艺的魅力吧。

一方面是已答应老师,再者自己也有危机意识,之后我每周都前往练习。一练之下不得了,我竟然慢慢进步,做一些形状单纯的东西不再那么吃力。

正当我心想“好极了,这下真要拍摄时就不用怕”,岛田老师却发出惊人之语:

“届时东野先生做大盘子吧,看起来比较有份量。”

咦,哪有这样的!跟之前讲的不同……我真想抗议。总算勉强踏进做得出小东西的阶段,突然要我做大盘子未免太乱来。

但对我们而言,岛田老师的话等同圣旨。

“好啊,务必让我试试看,真期待。”

我竟笑嘻嘻地如此回答。不用提,那天我便展开制作大盘子的特训。

话说,虽然嫌东嫌西的,成形过程也就这么结束了,但陶艺并不仅止于此,还有绘图和上釉的步骤。尤其是绘图部份相对自由,也是各人素养的展现之处。

此时,我动起脑筋,甚么样的设计才会让更多人想拥有?这次我们透过拍片及事前准备中做出的作品,将在银座的画廊展示。

外行人临时抱佛脚特训留下的粗陋成品,打着展览会的名号公开陈列已相当厚脸皮,我还有个更不要脸的企图。那就是,思考如何才能高价卖出。

寻思一周得到的结论,便是:“遇到困难时找猫帮忙。”

我决定,把拍摄时制作的大盘,及练习做的茶杯等所有作品,全画上猫。躺着的猫、伸懒腰的猫、游戏的猫……各种姿势我都画了。

不用说,我的目标自然是爱猫人士。身为同类,我深知他们只要是与猫有关的东西都想收藏的心情。

这番苦心之作最后会以多少价钱卖出?我光想就兴奋得睡不着。

至于陶艺题材的小说,目前倒是没有计划。

<h3>确认实验不可能执行? 《书的故事》一九九八年六月号</h3>

昭和五十六年起,有整整五年的时间,我都在某汽车零件制造商从事生产技术的研究。既然会从事那样的工作,大学读的当然是工学院。再讲得明白一点,是电机工程学系。而我之所以进入工学院,则是因为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理科比文科拿手──不如说,我的文科成绩实在没有应考的程度较正确。前些日子,我与七年没见的高中朋友碰面,他正经八百地谈起我的国文成绩:

“无论我考得多烂,看到你的考卷就放心了。”

不巧,他这些话是在我经常去的酒馆说的,小姐们随即出声调侃:

“真的?好逊喔!亏你还能当上作家。”

顿时害我颜面扫地。但他说的是实话,我也无法反驳。

我很怕国文,且讨厌得要命。早就搞不清到底是因为讨厌才怕,还是因为怕才讨厌。相形之下,毕竟对理科较拿手,若问我喜欢或讨厌,比起其他科目,应该算是喜欢吧。

如今回想,当时我并不了解理科,尤其是理化真正的乐趣,毕竟做实验的机会少之又少。理解物理、化学的法则,知道一向感到不可思议的电的性质和化学反应的架构,尽管也很有趣,终究是书桌上的事情,既死板又缺乏实际感受。现下我完全记不得平常上课的内容,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朋友的头发在静电实验中竖起,可见实际动手体验相当重要。

而一进大学,实验就多到令人生厌。我读的大学,每周都要做一次实验,所以天天忙着整理数据资料和写报告。

但是,做这些实验很快乐吗?倒也成了疑问。原因是,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实验题目全是指导教授给的,从实验方法到步骤皆有详细的指示。至于将有怎样的结果,几乎事先都知道答案。若得到预期的结果,代表实验正确执行,反之,则是实验者出了甚么差错。换句话说,进行实验不是为了研究,而是为了训练学生。

无论是小学、国中,还是高中,所做的实验都具有此类性质。石蕊试纸遇到何种物质会变色,早在实验之前就知晓,即使如此,实验依旧很好玩。

然而,学生到二十岁前后,往往会自以为是,对“被迫进行”的实验完全不感兴趣。既然事前知道该得到甚么结果,干脆在实验中调整各项条件,呈现同样的结果就行。因此,即使获得期待的结果,丝毫不会感动,也没有欢喜,只觉得:“啊,做完了。”

不过,也有一说认为“那仍是了不起的实验”。大学进行实验最重要目的,在于筛选出优秀的学生。自认在做实验的我们,其实是被实验的对象。岂有此理──笑着回应后,我却不禁认同种种实验多半具有这样的效果。

我在学生时代少有机会体验到实验的喜悦,不料,进公司后,情况大变。每天得不停地做实验,且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全是首度进行,因为谁也不敢说会得出甚么结果。虽然会有所预期,但结果通常不同。遇到此种状况,百分之九十九是预期出错,和学生时代截然不同。学生时代结果若与预期不符,结论一定是实验方法有问题。至于对实验者而言哪种较刺激,就不必多谈了吧。总之,我是在踏入职场后,才体会到实验的乐趣。

话说,拙作《侦探伽俐略》中,陆续发生五种怪异现象,并由一名物理学家逐一解开谜团。

这些怪异现象中,有几种的灵感来自我上班时代从事的研究。和我一起工作的前辈曾随口提及:

“倘使把这个这样做,搞不好能用在推理小说上。”

而我真的采用了,那位前辈看到多半会苦笑吧。

其他现象的描写也都有科学根据,只是未经实验证实。应该说,我选的全是现实中不可能实验的现象。并非物质上的不可能,而是道德上的不可能。

由于不可能实验,“假设成功执行后会有此结果”的预期,正是本书的命脉所在。

我就是看准了多半没人会做确认实验啊。

<h3>十连败之后 《小说现代》一九九九年八月号</h3>

一月十四日 白天,Ntt视讯(Ntt VISUAL UNICAtION)的加田五千雄社长带我前往一家知名鳗鱼店。加田先生是我就读的大学的杰出校友。二月即将在明治纪念馆举行东京同学会,我受邀演讲,所以这次是开会兼吃饭。当然,我穿西装赴会,还打上领带。我提到今晚有直木奖的评选会,加田先生便应道:“这可是大事,你一定很紧张吧。”我虽然附和,但心里想的是:坦白讲,我现在更紧张。

之后,我先回家一趟,傍晚再度前往赤坂的小饭馆,当然衣服也换过了。文艺春秋的单行本责编h田小姐和杂志连载责编B小姐,及漫画杂志的K先生已在店里等候。我们吃着美味的料理,喝着可口的酒,一面等电话,席间谈话满热络的。其实是每个人都刻意想炒热气氛,我也不例外。连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大伙都硬逼自己笑。不久,电话响起,一听是指名h田小姐接,我就明白落选了。h田小姐回座时,谁都看得出她很沮丧。当然,每个人都很沮丧,但脸上仍挂着窘笑。在这种局面下的窘笑十分有人味,我挺喜欢的。

得奖者一如预期,是宫部小姐。要是在酒馆不巧遇见,对方反倒要费心照顾我的情绪,我们请B小姐设法避免这种情形。“今晚去‘月之雫’应该很安全。”B小姐说。于是,我们搭计程车前往那家店。在车上,h田小姐和B小姐老实承认:“其实,我俩同席等发表结果的战绩,已累积到十连败以上。”现下才告诉我又能如何?不过,自出道以来,我也是文学奖落选九连败。三人相加就三十连败。天哪!难怪会把幸运女神吓跑。

※※※

三月五日 我在四谷一家小馆子等候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的结果。老实说,这是我第五次入围这个奖。除h田小姐,讲谈社的O田编辑和K村编辑也同席。我正想着他们好可怜,得陪我开落选散心会,果不其然,又收到落选通知。我说:“噢,这下就十连败了,我还真行。”O田编辑和K村编辑照例露出窘笑。h田小姐也是一笑,但笑得有气无力。

文艺春秋的S部长和B小姐、O村编辑也来会合,大伙在新大谷饭店的酒吧小酌。以前打橄榄球、长相威武的S部长也垂头丧气。

之后,和直木奖那时一样,又到“月之雫”去。这里的妈妈桑叫留美,和我同乡。我们算是同一个町出身,最奇的是竟然还同一天在东京落脚。我向留美致歉:“不好意思,每次都是以落选作家的身分来。”留美鼓励我:“甚么话,不是还有下次嘛。”

虽然没和得奖的山本文绪小姐碰个正着,倒是遇见评选委员北方先生。“我可是推举你的喔!”看他眼神很认真,姑且就相信他吧。

文艺春秋的O村编辑不知是否太过劳心,在店里呼呼大睡。

※※※

五月二十一日 等候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结果。地点是皇家花园饭店的咖啡厅,依旧和h田小姐一块,总觉得对她不起。其他还有O村编辑、讲谈社的O田编辑、K村编辑和I田编辑。《小说现代》的K田编辑也到场,但大伙都喝咖啡,只有他灌了啤酒又吃三明治,且没等结果发表就先离开。

说起来,每次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我灵机一动,干脆把等候文学奖发表的情形写成小说好了。一提出这点子,众编辑异口同声地表示“感觉不错”,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决定付诸实行,到时看到别吃惊。

下午五点左右,日本推理作家协会来电,话筒里传出一句“恭喜得奖”。噢,多美妙啊,这句话我可是等了十四年!我和众编辑猛拍纪念照,其他客人都瞪大眼,不晓得发生甚么事。

记者会后,我们前往银座的酒吧“ELLE”,与其他得奖者拍纪念照。中途先离开与责编们去吃寿司,再回到 ELLE。拿我当踏板、发展得愈来愈好的真保裕一先生也赶来。我们紧紧握手,场面感人。我不得不把“要是没这个人,当时某某奖早就属于我”的心情好好藏起。

身为美人,却嫁给折原一(恕我直呼其名)的新津清美小姐也现身。仔细想想,她也是这次短篇部门的入围者。虽然落选,仍来向我道贺,人真好。不但长得美,心也很美。只不过她有个一喝酒就乱说话的坏毛病,还是折原一的老婆。

酒友赤濑川隼先生随后也登场,不过这是巧合。我们明明都只是偶尔光顾,却经常在此碰面,实在不可思议。

藤原伊织先生也来了。好一阵子没沾酒的他,挑着评选委员北上次郎先生的毛病,大喝特喝。

之后,我们移师到“月之雫”,终于能让留美瞧瞧我扬眉吐气的模样。相交多年的编辑们纷纷到场,感慨万分地说着:“太好了,真的。”原来我让大家等了这么久啊。

当晚,藤原伊织先生醉得乱七八糟。

※※※

六月二十五日 在东京第一饭店举行颁奖典礼。我带着恋人和爱人,穿着为当天买的西装赴会。花三天三夜背起来的长篇演讲顺利结束,感到心满意足。

<h3>读者与作家的规则 《小说新潮》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号</h3>

由于拙作改编成电影又推出新版,因此今年夏天到秋天,受访的机会很多,也有好几回是一天中接连被采访数次。这样的邀约我都尽全力配合。我是靠卖书吃饭的,而作家这个职业毕竟也是一门生意。我的想法是,既然是作生意,宣传就不能马虎。以前一年还不见得遇上一次杂志专访,怀想当年,心中真是充满感激。

当然,访谈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好比“作品被改编为电影心情如何”、“最新作品想描写甚么主题”等。一直回答相同的问题不烦吗?一点也不会。就对方而言,这是他们首度提出的问题,我也因腹中已有答案轻松许多,不必当场苦苦思索。

访谈明显准备不足而离题的情形亦不少,还有好几个人连角色名称都弄错,仍继续访问。即使如此,我也不觉得有甚么不愉快。在对方眼中,我不过是为数众多的访问之一,一点点小失误,当没看见就算了。

但是,并非完全没有令人不愉快的事。我最讨厌有人利用采访之便,破坏读者与作家间的规则,诸如:

“这是我私下想问的,小说的结局真要让XX是零零吗?”

“那该怎么解释这两人的关系?”

听到此类问题,我都答“这就要由你自己去想了”。当然要自己想。绝大多数的读者都没有直接请教作者的机会,大家都是靠自己想的。依书中字句了解内容不是阅读的规则吗?我也是秉持这样的信念执笔的。

自然,若作品因此遭读者误解,我也毫无怨言。我认为,会招致误解,不是自己的写法不好,就是和那位读者合不来。不时有作家表示“是解读的方式不对”、“不希望被这么解读”,也算另一种违规吧。

吃到撑死! 《小说 SUBARU》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号

X月X日,我和集英社的猴奇奇小姐,即h编辑,约在横滨车站会合。h编辑的神情有点紧张。

“身体状况如何?”我问。

“嗯,我调整过了。”

“有没有吃东西?”

“有的,中午吃了一个面包。”

“是嘛,三点时我也吃了一个小热狗。”

“甚么都不吃反而不好喔。”

“对啊。”

我们走进百货公司的咖啡厅。看过菜单,略加思索后,我点了啤酒。和编辑开会却喝酒,这种事我平常是绝对不会做的。

“我想活化一下胃袋。”我说明理由。原来如此,h编辑点头表示理解。

稍后我们要前往的地方,是横滨元町一家名为“梅林”的餐厅。那可不是普通的餐厅,是一人份的套餐会出三十道菜的超级餐厅。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梅林”,以前去过两次。头一回的下场很惨,我以为即使号称三十道,一定是一道只有一口,根本没当一回事地大喝啤酒,岂料吃不到一半就阵亡。有了前一回的教训,二度造访便尽量不喝啤酒,可是后半出的菜还是几乎吃不下。剩下的餐厅会让我们打包带走,我记得回家时简直像喝完喜酒一样,两手提满纸袋。

老实讲,我早已决定不要再踏进那家店,饿肚子虽不好受,但过度的饱胀感也是种痛苦。之所以会有第三次,都要怪两个铁齿的人。这两人分别是以《亡国之盾》得一大堆奖的阿褔──褔井晴敏先生,和一九九九年以《八月的马克斯》获乱步奖的游民作家新野刚志先生。

一切的开端,发生在庆祝福井晴敏先生得到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的续摊上。当时我聊起“梅林”,但两人一点都不相信“梅林”的厉害。

“哪可能出菜出到让每个人都吃不完啊!我倒觉得,只要分配得宜,应该没问题。”阿褔嘴里大嚼特嚼地说。

“我常常饿着肚子流浪,有多少食物就吃多少,剩下饭菜未免太浪费。”游民新野嗤笑道。

“真的没那么简单,反正就是很夸张。那个量不可能有人吃得完。”我大力坚持。恰巧第二次陪我去“梅林”的E编辑在场,我们描述了当时的情状,但自卫队迷褔井和小胡子新野仍半信半疑。

“好,那下次一起去。靠你们自己的眼睛和肚子体验,应该就知道我没说谎。”焦躁的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于是在后悔莫及中决定成行。

“梅林”位于外国人墓地旁,在横滨很有名,计程车司机光听店名就晓得在哪里。

用餐得预约,分为晚上五点与七点半两轮,采完全轮替制,也就是所有客人一齐开动的制度。当然,绝不能迟到。我们预约的是七点半。

由于早到了些,我们在店门口等,凑巧撞见五点那一轮的客人陆续出来。女客意外地多,每个人都提着纸袋。不用说,里面装的想必是吃不完的种种料理。

七点半一到,总算可以入内。福井和新野两位也准时抵达。

“我从今天早上就甚么都没吃。”阿福的神色不免有些紧张。

游民新野碰巧在电视上看到“梅林”的菜单,那个节目把三十道菜全摆在餐桌上。

“感想如何?”我问。

“哎,量的确很惊人……”他有点怕了。哼哼,事到如今后悔已太迟。

顺带一提,这家店是不允许两人以上同吃一份套餐的,原则是有多少人就出多少人份的菜。

店员来点饮料时,我们先要了啤酒,但我今晚实在没心情享用啤酒,因为如何有效率地使用胃容量,正是胜负的关键。

1 醋拌车麸白瓜

2 蒟蒻丝炒虾米

3 蕨菩蒻佐黑芝麻酱

4 白带鱼、鲔鱼寿司

头几道菜和啤酒一起上桌,我们在异样的气氛中举杯。阿褔和游民新野一开始就猛灌啤酒,我只啜一小口。

料理依旧美味无比,大伙都相当满意。尤其是白带鱼、鲔鱼寿司上菜时,阿褔十分高兴。

“到目前为止,真是幸福。”他还眯起眼睛这么说。

怕酸的游民新野与他形成对比,劈头就遭醋料理攻击,挫了锐气。

5 综合拼盘

6 螃蟹

7 生鱼片

接着轮到有饱足感的食物上场,还有麻烦的毛蟹袭击。冷场是螃蟹料理的宿命。

见大盘装生鱼片出场,室内欢呼与悲鸣交织。游民新野和阿福商量后,加点了啤酒。真是愚蠢。

我冷眼看着他们喝啤酒,将大块的比目鱼、厚实的鲔鱼生鱼片一一送进胃里。发觉他俩下箸的动作变慢,我不禁在心底暗笑。

8 年糕天妇罗

9 凉拌茄子

10 素面南瓜卷

11 绿芦笋佐特制美奶滋

生鱼片没吃掉多少,料理又陆续上桌,芦笋尤其突兀。生鱼片加烫芦笋是甚么组合?真是不懂。虽然不懂,但此种天马行空的组合,也是“梅林”的特色。芦笋直径约两公分、长约二十公分,这根绿棒子,直到最后都折磨着阿福。趁吃生鱼片的空档,我一口气解决“绿棒子”芦笋,但阿福和游民新野则放到一旁,似乎准备最后才吃,不知这战略管不管用?

此际,老板娘突然出现。乍看之下,她给人乡下婆婆的感觉,身形非常娇小,双手扶榻榻米行礼时,好像一座摆饰。她以低得异常的姿态,极其谦恭地开口:

“欢迎光临,感谢您今天的惠顾,感谢您。料理方面还满意吗?最后会有和各位的脸一样大的饭团,请像切蛋糕般切开,一面期待隐藏其中的口味,一面享用。感谢您今天的惠顾,感谢您。我们只晓得自顾自地做菜,以这种方式问候,实在有失礼数。感谢您,打扰了。”

过于卑微的姿态反倒引起众人好奇,甚至猜度起她是不是有甚么企图。

“哎,真是个令人浑身不自在的老太太。”老板娘离开后,阿褔出声。“她浑身散发着一种氛围,像是在说,你们猜不到我的心思的。彷佛盘算着要把猎物喂得饱饱、胖胖的,再拿来做菜。”

听他这么说,大伙哄然一笑,但笑得有点不自然,肯定是都感觉到那股不自在了吧。一种不知将会发生啥事的压迫感朝我们袭来。

不过,“和各位的脸一样大的饭团”是甚么?我想这话不免有些夸大,但绝对非比寻常。

此时,厨师忽然登场,说生鱼片盛盘时漏掉明虾,询问要直接上明虾生鱼片,或者烫过的也很好吃。我们回答,那就烫一烫吧。

“还有人会忘记盛盘喔?”阿褔纳闷。

“一定是他们设计的桥段啦。”游民新野断然下结论。

12 卤甜薯

13 迷你黄秋葵佐蕃茄青椒酱

14 松茸土瓶蒸

15 小鱼萝卜沙拉

我瞥卤甜薯一眼,就决定稍后再解决。甜食会刺激饱足中枢,是吃大餐时的大敌。

只见塞进一大口的阿福,立刻出现不中用的表情。

“哎,幸福好像已离我远去。”

爱喝酒的阿褔不爱吃甜食。

一行人都对松茸土瓶蒸露出笑容,这是自掏腰包吃饭时绝对不会点的菜。松茸大块,其他的料很多,汤也可口。但由于摄取了水分,肚子饱胀起来。这是危险信号,我偷偷松开裤头的皮带。

进食至此,所有的人表情都出现变化。后续不知究竟会出甚么菜的恐惧,以及还要吃多少才能结束的不安,全浮现在脸上。数一数,尚余一半。

16 杏仁豆腐

17 奶油焗面

18 水果番茄

19 生蓴菜

20 鳗鱼竹叶卷

21 荔枝佐优格酱

这一轮是清爽甜点类与浓郁菜式的交互攻击。更经典的是荔枝送来时,看到一起端出的东西,我们都大惊失色。那是刚才预告过的烫明虾。优格酱和明虾,又是一个天马行空的组合。吃下明虾瞬间幸福洋溢的阿褔,随即被优格的甜味击败,哭丧着脸。

“褔井先生和新野先生为甚么不吃芦笋呢?”h编辑指着晾在两人面前的“绿棒子”问。他俩一阵尴尬。

“哎,这个啊,不知怎地就自动漏掉。”游民新野黯然地说。“生鱼片配芦笋,这种组合根本就很怪。”

我暗暗偷笑,此时再讲这种话已太迟。

“虽然想吃,但看到这个份量就没胃口。”阿褔以指尖揉弄着芦笋。“软绵绵的东西倒还好,可是里面也都扎扎实实的。”

阿福的芦笋旁边尚有吃剩的卤甜薯,他连看都不看。

这家店的罪过,就是料理样样美味,让顾客觉得硬撑也要吃下去。可是,我真的很想慢慢品尝,不想皱着眉头边构思战略。

大伙的话明显变少。此时,隔壁房间却传来愉快的笑声。

“隔壁好热闹啊。”阿福说。

“这种状况下,他们怎能那么开心?”游民新野双手交抱胸前,陷入沉思。

22 奶油香煎牛舌鱼

23 酥炸白带鱼

奶油煎的牛舌鱼鱼身较薄,相对容易解决。我啜饮一小口啤酒,连鳍边都啃干净。但是,看到接下来出的菜,不由得有些气馁。酥炸白带鱼,而且又厚又大。奶油煎完换酥炸,这种类似的料理轮番上阵,究竟是甚么意思?

“一定是进太多白带鱼,绝对没错。”游民新野恨恨地说。“一开始也端出白带鱼寿司,一定是做寿司剩的。”

这番说词挺有说服力,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24 炭烤牛肉

25 糠腌小黄瓜

26 清汤

来了一块牛排,大小活像巨人马场的草鞋。店家建议我们切成三等份,我好歹算是前辈,就利用这个身分先拿走比较不肥的部份。要是再吃下一肚子动物脂肪,我就不知道这一年多来是为甚么减肥了。

游民新野食毕油脂丰富的牛排,发生感慨:“真美味。若是在肚子饿的时候享用,一定很高兴吧。”

怪异组合的法则也运用在这里,搭配牛排的不知为何竟是小黄瓜。我趁吃牛排的空档一点一点啃掉。

“褔井先生,你最好赶快解决小黄瓜……”h编辑建议,“不然,绿棒子会变成两根。”

“说的也是。”

阿褔望着巨大芦笋与巨大小黄瓜,下定决心般向小黄瓜伸手。一面喀滋喀滋啃着,一面看着芦笋,喃喃低语:“这么大的芦笋,是怎么种出来的啊?”

我们就这么聊着,菜单总算接近尾声。店员来询问吃不吃得下炸虾。若是吃不下,便让我们打包带走。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怎样都要全部吃掉,我豁出去说“我要吃”,游民新野也跟进。阿福一脸委屈,微微举手出声:“那我也吃……”

27 炸虾

28 饭团

29 哈密瓜

30 煎茶

这炸虾又巨大到令人不禁好奇虾子是怎么养大的,头尾都突出盘子了。阿褔咬一口就叹气。

“连边缘也是满满的虾肉……”

我沾沾特制酱汁,一鼓作气吃掉。好吃,不过好难受,连坐着都难受。我虽然不是游民新野,但也想在饿肚子的时候吃。而那位游民新野,则藉着吃掉炸虾乘胜追击,将绿棒子芦笋塞进嘴里。

正当我们以为即将攻克所有菜式之际,巨大饭团出现在眼前。好大,大得未免太离谱。这家店究竟在想甚么?真的就像老板娘预告的,足足有一张脸那么大。所有人都放弃进食,看得目瞪口呆。

“这到底是怎么做的?”

“手工的吧。”

“莫非是借用镜饼的作法?”

大伙完全化身为解说员。在吃哈密瓜、喝煎茶时,也紧盯着那巨大无比的饭团。

“我实在不晓得今天到底是幸还是不幸。”阿褔有感而发。喝着煎茶的他,面前还留着绿棒子与卤甜薯。

<h3>以理科下酒 《银座百点》二零零零年十一月号</h3>

喝酒时的话题相当难选。谈工作会让场面太沉重,聊兴趣嘛,又不可能在场所有人都对同一件事着迷。职棒话题更是禁忌,因为不晓得对方支持哪一个球团,就算知道了,万一不巧是自己讨厌的球团,难免冷场。

扯上天气尽管无伤大雅,但多半是“好热噢”、“是啊”几句结束,无法期待话题延续,于是转而说起食物或时尚服饰,但若没有特殊的梗,要炒热气氛也不易,顶多只能当谈话的引言。

最近我常端出来聊的,是理科相关话题。理科出身的我原本就对此较拿手,但不曾想到在喝酒时提起。我总以为,世上怕数理的人比喜欢的人多,搬出这种话题只会惹人厌。

其实不尽然,这是我最近的心得。

好比前几天,我和某出版社的人吃饭时,对方的董事提起夏天忘记把啤酒放进冰箱,想喝却没得喝之类的事情。他的对策是将啤酒倒进盛装冰块的玻璃杯里,趁冰块还没溶化赶紧喝掉。

“遇到这种情形,有个好办法。”我说。“把罐装啤酒直接埋进冷冻库的冰块,转动几十秒,很快就会冰透。我试过好几次,十分有效。假如想快些,可以在冰里加盐。”

大伙都露出一副“满有道理”的表情。看样子,是单纯认为接触冰冷的东西,自然会变凉。

于是,董事又开口:

“对了,大家小时候都做过冰棒吧,那也是在冰里加盐。之前我都不知道盐具有吸热的特性。”

听到此处,我有点吃惊。

“盐没有这种特性。任何能很快溶于水的物质都可以,不一定要盐,砂糖也没关系。”

这回换董事惊讶了。“咦,砂糖也行吗?”

“没错,只要能让凝固点降低的都可以。”

“凝固点降低?”

“若有东西溶解于液体,则需要更低的温度才能让液体变成固体。具体来说,水原本是在零度时结冰,但盐水或糖水结冰的温度会比零度还低。”

“哦,原来如此。可是,这样要怎么解释加盐会让冰的温度下降?”董事歪着头感到不解。

“水是在零度结冰,不过并非一到零度马上结冰,而是要再冷一点,才会结成零度的冰。这您晓得吗?”

“嗯。”

“所以,最重要的是在此一临界状态下的水。假设用冰来冰罐装啤酒,接触罐子的冰温度会上升,不久便由零度的冰变成水。此时加盐进去,水就变成盐水。这些盐水的温度又会因旁边尚未溶化的冰而降低。只不过,盐水的凝固点较纯水低,即使降到零度以下也不会结冰,持续以液体的状态存在。”

我试着慢慢讲解,出乎意料地,在场众人异口同声表示:

“我今天才知道。”

“嗯,学校的老师都没教。”

是的,重要的事学校老师都不会教。我认为,原因在于“老师本身并未真正理解”。

最近,我经常像这样,在喝酒时谈起传真的原理、钟表的石英是甚么物质之类的话题,且颇受欢迎。起初还以为大伙只是附和我这个喜欢理科的人,但似乎并不尽然,因为甚至有听众点播:“上次你提到石英,能不能再讲一次?”

无论是传真或石英,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熟悉的,每个人都用得理所当然,但明白其中原理的极少。许多人经过提醒,才想起“对喔,我都不知道”,而一旦发觉,便不禁心生好奇。

不仅是物理、化学,我还会准备生物的话题,诸如“鲨鱼和魟鱼为甚么没有鱼鳞”、“为甚么海里没有青蛙”等,更是我的拿手好戏。

我认识的女性中,也有人表示:“我一直以为自己偏好文科,但既然会对科学的话题如此感兴趣,说不定是理科的料呢。”她当然是开玩笑的,不过我相信她乐谈理科的话题是事实。如今孩子们对理科不感兴趣成为问题,我不禁思忖,让孩子们讨厌理科的,不就是学校吗?

喝酒时选择话题的重点,是找出一般人认为“我知道有这样的事情或东西,却从未认真思索过”的主题,愈贴近生活愈好。

只不过,有一点得注意,就是说话的时间绝对不能太长。我总是先下一句前言:

“那么,我来解释传真的原理。只要三分钟,三分钟之后,你就能完全弄懂。”

重要的不是让对方真的懂,而是让他相信自己懂了。

<h3>在书上盖书店章──出自防止犯罪的观点 《文艺春秋》二零零一年六月号</h3>

Bookoff 所代表的大型旧书店出现已久。店中经营的商品,应称之为“新旧书”而非旧书。因为新刊图书推出不到一个月,就出现在架上,价格又相对便宜,难怪消费者会大步靠拢。

关于着作二度贩卖一事,身为作者,我难以苟同。关于这方面,日后我也希望能找机会深入讨论,但现下我想谈的并非此事。

实际上,由于大型旧书店的出现,某种犯罪逐渐增加。正确地讲,是据传正在增加。这种犯罪便是“偷窃”,想必读者很快就能了解其中的架构。犯人从新刊书店窃取书籍,再带到 Bookoff 等店换钱。新刊书店与 Bookoff 比邻而居时,偷窃犯只要带着大包包移动几公尺,现金便轻松入袋。

为预防偷窃而寻求 Bookoff 等店的协助是没有意义的。收购的一方不需考虑书籍是透过何种管道取得,他们重视的是书籍状况良好与否。偷窃犯带来的书籍想必轻易就符合此一条件。以结果而言,偷窃犯与 Bookoff 是利害关系一致的共同体,但在这件事上,Bookoff 无可非议。

因 Bookoff 产生的犯罪,除偷窃外还有不当退书。所谓的退书,自然是退还书店卖不出去的书。退书后,书店可取回书款。新书中都会夹着售货单、补充订货单,当客人在柜台结帐时,店员会将这些单据抽下。换句话说,卖不出去的书里,一定夹有这些单据。

假设有一个缺德的书店老板,带着几张已售出的书本单据,到 Bookoff 买齐与单据一致的书,再将单据夹入各相应的书里,厚颜无耻地将书退还。最后,书款与他在 Bookoff 购书的费用之间的差额,便是他的赚头。

是否真有其事,我们无从确认。但是,对于可能发生的状况,我们真能置之不理吗?于是,我构思了一个解决办法,想在此提出。

一般书籍上会明确标示作者名与出版社名,目的是标明“是谁写的”与“是谁制作的”,这样才是一本完整的书,亦是所有人长久以来的认知。我认为,应该加上“是谁卖的”,换句话说,就是附上书店名。不过,不能采用印刷的方式。如同先前所提,卖不出去的书必须是可退的,因此在书卖出前,不能加上书店名。那么,在书上加入书店名的合适时间点只有一个──柜台结帐之际,在书的显眼处盖上书店章如何?印章愈大愈好,有特殊风格的更佳。

盖书店章有甚么效果?列举如下:

优点⑴ 防范偷窃

透过正当管道购买的书必定盖有书店章,这样的情况对想偷书卖给 Bookoff 的人非常不便。他们的书自然没有盖书店章,若带到 Bookoff,等于向世人宣告“我是以不正当的手段得到这本书的”。即使买方故意视而不见,但势必会造成卖方的压力。另外还有一个效用,便是当场逮到偷窃犯时,“在别家店买的”类似藉口便不成立了。

优点⑵ 防范不当退书

透过正当管道购买的书上必定盖有书店章,这就意味着迟早有一天,Bookoff 架上的所有书籍都会盖有书店章。那么,上述缺德书店老板的恶行显然就无法得逞。

优点⑶ 区别旧书店与新书店

对消费者而言,Bookoff 之类的旧书店与新书店的差别在哪里?顶多就是新书出现的时间略有不同罢了。这么一来,新书店的存在价值几乎等于零。我认为,应该要让新书店的特征更加明确。这个特征是甚么?不用说,当然就是贩售“新书”。然而,现下大家认为 Bookoff 也卖新书,问题便出在此。Bookoff 卖的始终都是旧书,为凸显这一点,就必须要有书店章。如前所述,只要将盖书店章制度化,Bookoff 架上的所有书都会盖有书店章。换句话说,没有盖书店章的、干干净净的书,唯有在新书店才找得到。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

优点⑷ 促使新书店自尊自重

在书籍中盖上自家店的印章,当然必须自重,并负起相对的责任。我相信,这必定会连带促进书店提升对消费者的服务,同时亦有宣传效果。在这一方面,Bookoff 也担任重要的角色。

以上说明了几个主要的优点,但也有问题需要克服,紧接着就提出讨论:

可预见的问题⑴ 因脚步不一而造成的混乱

书店章的实施必须全国上下同时进行,且必须义务化。制度若不统一,便谈不上任何好处。难免会有客人不愿意书本被弄脏、排斥盖章,但不能允许例外。凡透过正规管道买的书,一律要盖章,这是此一办法的命脉所在。基于同样的理由,也不能有店家不愿意盖章。

可预见的问题⑵ 作者与设计师的反弹

听说要加条码时,最主要的反对意见来自设计师。若要盖书店章,也许他们会有所反弹。但是,必须让他们明了,这是拯救整个业界的办法。

可预见的问题⑶ 书店的负担增加

这恐怕是最大的问题。若是大型书店,一天要卖好几千本书,而这些书每一本都要盖印章,势必得花不少工夫。但我想,人事成本应不至于大幅增加,视情况只须取消为书装封套的习惯即可。和装封套比起来,盖个章简单许多。

盖书店章这个办法,对防范犯罪是否具划时代的效果?我看好能有一定程度的效果,但并不是绝对的。窃贼迟早会想出在赃书上盖假印的对策,不过,伪造印章的犯罪性质远比偷窃重大,不像过去那么容易实行。不当退书也是,想必很难完全消失,毕竟眼下就有书店若无其事地将盖了漫画出租店店章的书拿来退。可是,这必然会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遏阻力量。

四月时,我有机会与书店人员碰面,便当场提出上述想法。对方首先表示成本会增加,但这是习惯问题。我曾在生产线工作,负责在只停留数秒的零件上加工,而追加作业内容根本是家常便饭。即使起初认为不可行,也会渐渐习惯。

当时,有人提出能否利用条码的意见,亦有人谈及或许能在书里装设防盗产品。我的看法是“防范犯罪严禁使用高科技”。利用高科技是为追求效率,相反地,被破解时也是很有效率的。要防范犯罪,低科技是最好的办法。老老实实一个个盖上的店章,是无法有效去除的。

尽管是以防范犯罪的观点想出书店章这个办法,但我认为上述的优点⑷亦不可小觑。一旦加盖书店章成为常规,岂不极可能成为读者的另一项新乐趣?例如,在店名外加上日期,便能纪录购买的时间。这样的书排列在 Bookoff 会如何?拿起书的人,大概会浮现对前任所有者的想像吧。既然书将由一个人手中转至另一个人之手,能多留下一点纪录自然更好。

以上是我研拟的办法,无论是从防范犯罪的观点,或是为了今后出版界、书店业者着想,希望各方人士务必对书店章办法的实施加以检讨。

这是一场愉快的游戏,谢谢大家! 《ALL读物》二零零六年三月号

我从小就喜欢模仿,特别是瞧见有趣的事物时,总会试想自己是否也办得到。受《铁人28号》和《原子小金刚》的影响而画漫画,应该是我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吧。画画虽有趣,但我不擅长在对话框里写字。

小五时,因着亲戚大哥的感化,弹起吉他,也作词作曲。只不过事后一听,发现每首歌曲都是现成歌曲的翻版,让我失望极了。

国中时代则迷上插画,尤其喜欢描绘女性。期中考和期末考若很快举双手投降,我就把考卷翻至背面涂鸦打发时间。有一次被老师发现,还佩服地说“画得真好”。我曾认真考虑要当插画家,而去找美术老师商量。

开始读小说是上高中后的事。在那之前,我最怕看到一堆字,国文成绩也很悲惨。我两个姊姊都是爱书人,但我一点都不想碰书。

所以,当时我怎么会想看乱步奖得奖作品《阿基米德借刀杀人》,至今仍是个谜。但是,那确实称得上一次幸福的邂逅。由于这本书,我栽进推理小说的世界,特别是松本清张先生的作品,几乎本本读遍。

喜欢模仿的我,不久后就思索着:我写不写得出推理小说?

高一那年冬天起,我花了半年,写出一部长约三百张稿纸的小说。不可思议的是,记忆中我并没有写得很辛苦。学校的社团活动(我参加田径社)结束后,回到家就一点一点地认真写,不知不觉便完成。当时的感想是:原来只要有心,自己也能写小说啊。

然而,我不曾涌现当作家的念头,那时最感兴趣的是拍电影。在学校文化祭上放映和朋友拍的蠢电影,令我感到心满意足。多半是当时史帝芬?史匹柏的《大白鲨》备受瞩目,整个电影界充斥着年轻艺术创作者抬头的气氛吧。

即使上了大学,我也没完全放弃从事电影相关工作的梦想。尽管念的是工学院电机系,走的是与电影完全无关的路,但我仍持续阅读一些书,为将来当剧作家铺路。

但最后我选择到制造业上班。这是一条以一般世俗眼光看来顺顺当当的路,没有任何人会反对。必须先说明,这并不是妥协的结果。我从小就喜欢玩机械,成为工程师也是我的梦想之一。

就职的头一、两年,我十分投入。当然,身为工程师,我还不成气候,急着早日独当一面。然而,一面过着这种日子,脑海里却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

那就是:这里真的是我的归宿吗?

成为工程师的确是我的梦想之一,但若是这样,从小我无数次“模仿”算甚么?我真的不挑战其中任何一项,就此终老一生吗?不会后悔吗?

我一直告诉自己,我只是为了逃避不适应的公司生活才这么想,但“要是去追逐其他梦想,现下会如何?”的念头,却一天天攫住我的心,不肯离开。

二十四岁那年秋天,终于下定决心。我摊开杂志《小说现代》,里头刊登着江户川乱步奖的评选结果,得奖的是冈嶋二人先生的《宝马血痕》与中津文彦先生的《黄金流砂》,但得奖的新人是谁我一点也不在意,我想知道的是报名办法。

之所以在好几个梦想中选择成为小说家,很大一个原因是:这个挑战能与公司生活并行。我从未想过把写小说当兴趣,一旦要写,就得以职业小说家为目标。连外行如我,都知道乱步奖堪称成为职业作家最短的一条捷径。

这年夏天,我开始写作,而且是很莽撞地直接写在 KOKUYO 稿纸上。坦白讲,我并没有“绝对要拿到乱步奖”的拚劲,重要的是先挑战再说。我唯一想避免的,就是甚么都没做便放弃梦想。

我设定五年的期限,要是试了五年还不行,就当自己没才能,完全死心放下,认真朝成为优秀的工程师努力。

一查之下,得知每年的投稿作品有三百篇左右。三百分之一──若是买彩券,得奖机率算是相当高。当然,我明白这不是机率问题。

翌年一月底,我把完成的手稿寄到讲谈社。成果我并不满意,但对当时的我而言,完成一部作品才是最紧要的。

我自知还没有得奖的水准,所以投稿的第二个月,便着手写另一篇小说。只不过,历经上一次的教训,我决定先打草稿。于是,我把公司不要的电脑报表纸带回家,在背后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这样删改十分容易,也可剪下贴在别的地方,感觉倒是和使用文字处理机、电脑相同。

即使有时加班到很晚,我也规定自己一定要有进度。当时我住单身宿舍,同事间开始流传“最近在宿舍都没看到东野”。为实现梦想,许多事不得不忍耐。在我,与朋友的往来就是其中之一。纵然想休息,我也没有本钱玩。

不久,这一年的新乱步奖得主诞生。我立刻买来《小说现代》,得奖的是高桥克彦先生的,据说是部优秀的作品,但我更在意评选过程。我的名字和作品名称就印在高桥先生旁边,还以粗体显示我通过第二次评选,只差一步便能入围。

也许有希望──我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那一瞬间,写小说成为我真正的挑战,之前不过是写心安的。

我从头润饰、修改执笔中的第二部作品,又是在截稿前才投稿。我一直努力到最后一刻,希望不会后悔。

我对作品有自信,但一个月后便继续进行下一部作品。因为等得知落选再提笔,就赶不上下次投稿了。但我心中盘算更多的是,即使得奖,也是备妥一部作品比较好。

对我而言,乱步奖不是终点。若运气好得了奖,也不过是站在起跑点而已。当然,得奖非常重要,可是我也知道得奖后太久没推出新作,立刻会被读者遗忘。读者是冷漠而健忘的,这一点身为乱步奖迷的我最清楚。我的想法是:倘使边上班的情况下一年产不出一部作品,将来当了职业作家也终究无法以此维生。

那年五月,我收到通知,告诉我投稿的第二部作品入围。不用说,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将必要文件寄回讲谈社时,还对信封合什祷告。

然而,事实上,在祈求得奖的心情背后,却有着“不,这次还是先别考虑太多”的想法。当中有两个意义,其一就是警告自己“反正不可能得奖,与其把心思花在那种事上,不如思索该怎么改进现下正在写的作品”。关于这一点,就不必多加解释了吧。问题是另一个意义,各位也许不会相信,但我暗暗觉得“这次可能还是不要得奖的好”。

这实在很怪异,虽然以得奖为目标,却害怕得奖。因为当时的我,还没有当作家的自信。只不过碰巧有一部作品得到肯定,并不代表往后都能够维持同样或者更高的水准。我认为待准备妥当再得奖,才是最理想的。

真是想得太美了。根本还没得奖,就对乱步奖这块招牌的沉重感到压力。一个月后果真落选时,还是颇为失望,真是可笑。

我照例仔细阅读《小说现代》上刊登的评选过程。光看到大师们针对自己写的小说发表意见,便恍若置身梦中。由于落选,自然被批评一顿,即使如此,还是按捺不住想向人炫耀的心情。尤其是土屋隆夫先生一句“期待这位作者的下一部作品”,更是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于是,翌年一月底,我投稿第三部作品。这次比有自信,深觉一定能入围,但直到实际接获通知前,内心依旧忐忑不安。此番入围,较前一年更加高兴。

而七月二日晚间七点半,命运的电话响起。

“恭喜得奖。”

听到这句话时,我整个人都晕了,通往新世界的门打开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耳际。

真的,接下来有一段短暂的时期,我的人生是玫瑰色的。单行本销售超过十万册,在《周刊文春》的十大排行榜中也被选为第一名(当时乱步奖作品得第一是常识,但我并不知道)。

然而,我也明白好景不长。我认为,当下正是胜负的关键,于是辞掉工作,决心前往东京。

来到东京与编辑见面,编辑却显得十分为难。

“那么好的公司,亏你下得了决心辞掉。若事先商量一下,我多少能给你一些建议。”

得到新人奖就开心得忘我,辞掉工作搬到东京──这样的新人作家想必很多。或许打消此种天真的念头也是他们的工作。

“请放心,我是仔细盘算过才决定的。”

“话虽如此,要靠摇笔杆过日子,可不容易。”

我对依然一脸不安的编辑做了以下解释:

卖出十万本,但那是沾乱步奖的光,以后的作品大概不可能卖得这么好,我认为十分之一是个合理的数字,也就是一万本。

另一方面,辞掉工作便能专心创作,我准备一年写三部作品。

一本一千圆的书,版税一百圆,换句话说,我一年的版税收入是三百万圆,和上班的年收入差不多。

编辑听完总算露出笑容,表示既然考虑得如此周全,应该没问题。看样子,他似乎是高估了我上班的薪水。

虽然自己讲这话有点怪,但以一个刚出道的新人作家来说,我当时的推算实在神准。刚到东京的前几年,收入不过比我预估的金额高一些。对此,我毫无不满。我早知在这个业界生存不易,而现实更加严苛。乱步奖这块招牌的有效期限短得吓人,因为在第二年的乱步奖庆祝会上,除了责编外,几乎无人记得我的名字。连乱步奖都如此,得的若是其他新人奖就益发辛苦了。眼看着每年无数新人作家出道又不知不觉消失,不禁为能以作家身分生活感激万分。

而新一代作家的抬头,带给我很大的冲击。比我晚出道的作家一一得到文学奖,闯出名号。另一方面,高举着新本格大旗的作家,则轻轻松松便虏获大批读者。

等我着急的时候已经太迟。我的名字对读者和书评家不再新鲜,即使自认写出得意之作,却打一开始就不受注目,当然不会成为话题。我耗时三年创作后,甚至认真考虑过以笔名推出。

现下回想,那或许是成为作家后最辛苦的时期。虽没动过退出文坛的念头,十分旁徨失措却是事实。

这时候支持我的,是几位编辑。每当受到他们的鼓励,我就能得到勇气,明白不是没人注意我。当然,他们并不只会说好话。他们向我要求高水准的作品,且毫不妥协。另一方面,他们也让我尽情发挥,告诉我:“请写你自己觉得有趣的题材。”

一位女性编辑爽快地答应了我写奇幻小说的要求──母亲的灵魂因车祸栖息在女儿的肉体上。这样荒诞无稽的故事内容,曾遭数家出版社拒绝。

而另一位男性编辑,则同意让我写一部光听大纲难以想像的小说──描写一对男女的犯罪行为,却完全不叙及心理层面,且两人毫无交集。

我抱持着愚公移山的信念继续创作,于是在一九九九年的夏天得到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我出道已过十四个年头,赶来祝贺的编辑人数多得令我惊叹。原以为没人注意我,但我错了。他们深深让我感觉到,不仅有人紧盯着我、教我不致走错路,且还为数众多。

写小说是一份孤独的工作。然而,要将小说变成一本书送到读者手上,过程中所需的人力却多得惊人。我再次感到,能与他们共享一本书带来的喜悦与懊恼,这份工作就更有价值。

即使是直木奖一再落选的期间,我也是开心远大于失望。二十年前踏进东京时,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和这个奖沾上边。当然,入围就会有所期待,没得奖难免失望。但是,有朋友一同分担我的失望。我知道他们的表情毫无虚假,因此连闷酒喝起来也很可口。

得奖是大事一件,不过落选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没有风险却刺激万分的游戏──直木奖对我而言便是如此。能够参加已是万幸,怎能不好好享受?

这次是第六次入围,只要获选,无论多少次我都会接受。我早有准备,即使入围十次、二十次,最后仍没得奖也无妨。这样的可能性不低,再怎么说,直木奖可是第一大奖啊!难以相信这个奖会落到我头上。但是我从未萌生退意。所谓的游戏,要享受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每日新闻》报导我曾表示此次若无法得奖,下届起便打算辞退入围,恐怕是与芥川奖得主丝山秋子女士搞混了。

但是,我绝不会为得奖而写,这是对支持我的读者和编辑应有的礼貌。

只不过,我身边的人似乎把此事看得很严重。得奖后,我打电话给姊姊,已从新闻得知消息的她哭了,还切切细诉至今她心里有多不服气。

老友也陆续与我联络,我才知道,过去每当我的作品入围,他们是多么着急,得知落选时又是多么失望。装作漠不关心,是不想给我压力。这没甚么。我能够悠哉地说这是一场游戏,也是因为有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守护。

前几天,即将八十八岁的父亲寄来一封信,里面有照片数张,拍的是位于横滨的直木三十五的墓。迷上数位相机的父亲,想必是得知直木的墓就在附近,便出门去拍照。信中没有只字片语,果然不改父亲的职人作风。

正文 后后记

在此之前,我已推出《当时我们是傻蛋》、《挑战?》、《科学?》、《追梦杜林》等四本散文集,本书将是第五本。而正如书名所示,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本散文集。最近,除非有特殊情由,否则我一概婉拒散文邀稿,因此就算想出也出不了吧。

决定不写散文后,总觉得轻松许多,连身体都感到轻盈。其实,最近我一直认为自己写散文实在格格不入。

得到江户川乱步奖,冠上小说家的头衔后,就偶有散文邀稿。最初我有种“喔,我也成了职业作家哩”的真实感受,写得很高兴。之后,也没产生甚么疑问,以为写小说的人也该写散文,有时写点类似自传的东西,或谈谈自己的兴趣,其中不乏一些愉快的工作。

但有一次,我看着自己的散文集,忽然想:这看起来真的有趣吗?我的读者等的是这些吗?

老实讲,写散文对我并不容易。江户川乱步奖是颁给创作小说的奖,我得奖与写散文的能力无关。每当受邀写散文,我往往绞尽脑汁,写得满头大汗。

我很不擅长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化为言语。绝大多数的场合,千般思绪在我脑中都没有明确的形体,只是模糊不清的概念,而我选择“小说”作为表达的方式。请读者藉由阅读小说感觉这种“模糊不清”。

我的原则是,想传达甚么,就透过小说倾诉。毕竟这是我最拿手的。

连上网路,部落格比比皆是。不管有名无名,形形色色的人谈论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其中不乏有趣的文章,偶尔也有发人深省的,而且,浏览基本上全都免费。

无论我再怎么想,都想不出写散文的必要。不仅没有必要,要是继续写我不擅长的散文,书迷一定会说:

“既然那么闲,就去写小说啊!”

对于这样的斥责,我无可反驳。因为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为避免误会,必须先解释,我并非主张小说家不该写散文。像我,是由于写散文在时间和精神上都会妨碍本职才推辞的。其实,说来丢脸,光写读者现下在看的这篇文章,就花了我写周刊连载一回的时间。

也许连这本书都不应该出的。把本人明知差劲的散文集结成册,还标上价钱,实在令我十分踌躇。但毕竟“已是最后”,也就是倚恃着这一点,才决定出书。

虽然这是最后的散文集,但小说方面,我会比过去更加努力,请各位多多支持、多多鼓励。

东野圭吾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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