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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月谣》


第一章 皇陵

那是暗无天日地底下的一片星辰大海。

水银为海,星辰为天。

一座无比宏大的宫殿。

巨柱拔天而起,无数宫室鳞次栉比,比世上所有皇宫都华贵。

然而如此宏伟的宫殿,居然位于地底。

这是一座地宫。

此为坟墓。

一座有着无数陪葬品的宏伟的陵墓。从高处俯视这座皇陵,仿佛看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奢华的神迹。

因为在这座宫殿里,有着山川河流和日月星辰。

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

无数宝石镶嵌的天顶上,二十八星宿璀璨夺目。地面上黑曜石铺陈出庞大帝国的版图,鲸脂制成的两人高的巨烛灼灼燃烧,并列在黄金大道的两旁。

大道的尽头,是水银的海洋。

水银海中央有一处高台,高台上耸立着一座房子般巨大的青铜棺椁。

一切都如同这座陵墓当初建立时那般模样,这座墓穴的主人将在这个地下世界,获得永远的生命。

然而却有个不存在于图纸中的东西,骤然出现在青铜棺椁旁。

那是一条白玉铺就的小道,两个民夫正一脸恐惧地走在这条小道上。

他们每前行一步水银就会吞没他们的后路,手上抬着一副黑色棺材。

这幅棺材不知何等材质,黝黑无比,最为诡异的是漆黑棺材面上还流动着暗红色的花纹。

如同藤蔓一般遍布整个棺材表面。

两个民夫就这样抬着这幅棺材走向水银海中央的青铜巨棺。

“真的要她一起陪葬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苍老的人声在上空响起,穹顶唯一的开口处站着一黑一白两个人。

看着民夫颤抖着将那黑色小棺材放置在青铜巨棺旁边,白衣老者缓缓开口。

另一位黑衣中年人俯视着庞大精深的地宫,目光深沉如墨。

“这是大王临终前最后一句话。”

他的视线凝视着那布满暗红咒文的黑色棺材,低沉地说道。

“只有这样,才能将她留在这里。”

地面传来民夫惊恐的大吼,就在黑色棺材放定的那一刻地面的水银突然开始上涌。

黑衣人与白衣人退后一步站回山顶抬起手,在民夫绝望的目光中,穹顶上唯一的开口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缓缓弥合。

看着逐渐消失在缺口处地宫深处正被水银吞没的黑色棺材,黑衣人蠕动嘴唇轻声道。

“再见了。”

“永远的神女。”

两位民夫最后一声凄厉的惨叫,水银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一切。

封闭的地底陷入死寂。

……

……

很久很久,时间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

寂静幽深的地宫里。

永不熄灭的人鱼巨烛的火焰,突然摇动了一下。

水银的浪潮仿佛受到了一股力量的牵引悄然褪去,露出那条白玉的小道。

小道的末端已无人影,一个黑色阴影悄然露出水面。

一口黑色的棺材从水银海中露出,周围一切都腐蚀殆尽唯有这口棺材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时光冻结永远停止。

而下一刻,黑棺材表面的暗红花纹突然亮起。

一闪一闪,诡异的红光闪烁。

就在这个时候,永远封存静止的地底世界里,响起了声音。

水银海的表面泛起波澜,人鱼烛的火焰愈发炽热摇曳,衬托着突兀出现的那个声音。

从棺材里传来的声音。

“我是谁?”

呼哧呼哧剧烈的喘气声在少女的耳边响起,如同深海一般的窒息感恨不得让她去抓自己的喉咙,无限的痛苦里“她”脑海中盘旋着无尽的疑问。

“我在哪?”

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搅动着她模糊的记忆。

“女人为神必然扰乱天道!”

“命儿,好好活下去……”

“你这个祸国殃民的贱人!”

“去死吧!”

祭柱下疯狂的脸孔,无数暗影在她的眼前闪过,影影绰绰没等看真切,粘稠的水银就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将她淹没。

“啊!”

黑暗中,林抱月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本能地就想要坐起,然而下一刻她发现居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她记得她好像已经……

死了?

大口呼吸三次之后,林抱月脑内漩涡和耳边幻听才终于停止。

她呆呆注视着无限的黑暗,总觉得自己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至为可怕的东西,可一旦清醒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唯一能记得的是上一刻她明明刚被一辆马路上飞驰的货车撞飞。

今天是林抱月结束高考的日子,然而就在考完回家路上过马路之时,却有一辆货车闯了红灯。

更可怕的是一个小孩已经走上了马路。

林抱月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她把那个小孩一把推开自己撞上货车之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林抱月微微捻动了一下指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那个东西居然还在。

在撞车之时她触碰到了不知为何镶嵌在车头横栏上的一块红玉,随后就消失在了世间。

此时指尖触感,那块红玉居然还握在她手心!

不知是否因为捻动,红玉突然发出微微的光芒,稍微照亮了黑暗。林抱月费力扭动脑袋,想要看看自己是被撞飞到哪去了,下一刻当她看清四周一切时,却如置身冰窖。

她身处一个秘密空间之中,这空间的大小居然如同为她量身打造,就像是……

一口棺材。

林抱月克制住胸口起伏,恢复了平躺,怔怔注视着前方。

她此时此刻居然……躺在一口棺材里。

不,她被钉死在了一口棺材里。

这冲击性的事实让林抱月脑海一片空白,然而这还没完。

下一刻,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黑暗的空间里。

传来了脚步声。

带着锋锐的杀气。

……

……

第二章 少司命

活人被钉死在了棺材中已经足够惊悚,而在无限寂静的地底传来脚步声这已是能把人吓死的程度了。

没错,地底。

虽然刚清醒不久但林抱月已对身边的环境做出了判断。

她此时身处在一口棺材之中,而这口棺材很可能被埋在地底或者身处地宫之中。

林抱月认为可能性较高的是后一个,她不大可能被埋在土里,因为她没有闻到土壤的味道。

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对周围的环境就很敏锐,气味虽告诉她没被埋入土里,但拜这份敏锐所赐此时心里腾起了不好的预感。

林抱月不知道正常人发现自己被钉在棺材里该是个什么反应,毕竟她从小就被人说遇事不像个正常人。

但哪怕她不算个正常人也知道现在的情况非常不正常。

耳边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如果她的听力没被撞出问题那么那脚步目前离她还比较远。

据此也可以推断出她所处的空间有多大了。

很大很大。

但不幸的是,虽然距离较远,但足以判断那脚步声的主人在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听声音是两个人,且似乎抬着什么重物,那两人的脚步异于常人的轻,如果不是那个重物也许甚至不会被她发现。

像是在顾忌着什么,那脚步声走走停停。

一步,两步,三步。

鬼鬼祟祟的脚步声。

原本神秘死寂的地底传来这样的声音,林抱月实在很难相信这两个人是来救她的。

无法判断来者的善恶,那么她只能想办法自救。

想要自救就要从了解现在的情况入手。林抱月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尝试摩挲手中的红玉。

刚刚在思考现状之时她尝试活动身体,她发现虽坐不起来,但手脚脖子还能动。

但能动的只有手腕脚腕以下和肩膀以上部分。

说白了就只能动动手指脚趾和脑袋。其他部位如灌铅一般紧紧和棺材底贴合着。

既然能感觉到身体其他部分,意味着肉体本身没有失去知觉,她之所以动不了是因为……

林抱月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伴随着她的猜想,原本漆黑一片的棺材顶发出淡淡的红光。

林抱月睁大眼睛,看着如同鲜血流淌一般的诡异光芒,无数藤蔓一般的线条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来。

“这是……阵法?”

脑海中出现这句话的时候林抱月自己却吃了一惊。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些?

她在高考前是绝对没有见过这些图案,但刚刚一瞬间却在心里本能地道出了答案。

她还有股说不出的感觉,那就是心底浮现的答案即为真实。

这些图案映衬了她之前的猜想。

她的肉身是被某种阵法牢牢束缚在了这口棺材里。

可是为什么?林抱月皱起眉头摩挲指尖红玉,她不是不相信这世间有神秘力量在,但她不明白这股力量把她搬到一口棺材里作甚。

没错,就是搬运。

读多了网文的现代孩子或许会以为遇上了穿越或奇遇,至少也是瞬移之类的超自然现象。但在林抱月看来她遇到的连瞬移都算不上。

上一秒撞车下一秒醒来就到了棺材里,听上去很神秘,但人在昏迷之时感觉不到时间,只要趁着她被撞昏之时搬到到这口棺材再合上,就能神不知鬼不觉营造出这个效果。

穿越也好瞬移也好怎么可能人人都遇上,她不过是个从小没有父母靠福利院资助才有参加高考资格的普通准大学生,连绑票都没资格,大概就是路边被人捡尸卷入了什么意外……

意外……

冷静的思考里嬴抱月突然睁大了眼睛。

越睁越大。

咚咚咚。

她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声音甚至盖过了远处的脚步声。

对于被同学誉为非人般的冷静的她而言,这是今生最为激烈的跳动。

因为就在棺材上深红花纹越来越亮的时候,林抱月看见了她的脸。

不,正确的来说是分崩离析的原本和她长的一模一样的脸。

这不是小说情节也不是做梦,林抱月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指尖的红玉。

是镜子。

紧贴她脸颊的棺材盖上镶嵌着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铜镜,而这块铜镜上面纵横着红色的花纹,她的脸映照其中看上去才分崩离析。

脸是林抱月熟悉的脸,甚至比她熟悉的脸更美,但刚刚让她呼吸差点停止的是,映照在这面全身镜中这具身体的衣服。

躺在棺材中的少女身着的不是她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而是一件做工极为繁复古色古香的衣裙。

说是古色古香甚至不准确,这服饰不同于任何她在古装剧中看到的女主衣裙,透露着极为特别的气息。

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简直就好像会出现在远古壁画中……

古老又庄重的衣服。

随着这可怕的猜想林抱月睁大眼睛,因为她发现在铜镜的上方居然还镌刻着一行行的篆字。

这是……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共十三行。

这诗句仿佛刻在林抱月的灵魂里。

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楚辞。

《楚辞·少司命》

少司命。

伴随着这个名称在她脑海中浮起,林抱月仿佛当头一棒,内心翻江倒海,无数破碎的画面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同时响起的还有之前苏醒前的声音。

原来那不是她的幻觉,是曾经属于她的记忆的碎片。

她的前世,这句身体真正的主人所残留的记忆。

看着记忆里祭柱下疯狂的诸多脸孔,林抱月终于想起自己曾几何时看过这样的光景。

就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自己是谁。

她穿回了自己的前世。

而她的前世,被镇压在这口棺材中的人物是。

她是,少司命。

神女,少司命。

……

……

然而除此以外的事,如何被关到这口棺材里的事,林抱月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而就在她头疼欲裂之时,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终于到达了她的身边。

“怎么这里还有一口棺材?这和图纸上画的可不一样啊!”

一个粗噶的声音在棺材外响起。

坏了!

棺材里的林抱月额头渗出冷汗,她光沉浸在自身身份的震惊中,忘了外面的危机!

“噤声!”另一个尖细但被压低的声音响起。

“此地不宜久留,即便有许大人的护身符但超过半个时辰胸腔就会烂掉,我们只剩下一刻钟了!其他的别管了,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声音粗噶之人闻言立刻紧张起来,“好,那赶紧开始吧!”

重物落地声传来,两人放下了手中的物品,那个尖利的声音再次响起。

“如果不是那个妖女在嬴氏子孙身上下了守护,我们哪里要冒如此大风险!”

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的盖子被揭开,粗声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真是……公主殿下……”

“一个幸存的孤女罢了!”尖声人呵斥道,“她兄长为了卖她和亲求荣,连国体都不要了,有什么好怕的!”

“可……可这毕竟是太祖陛下的血脉……”粗声人吞咽了一下口水,结巴地问道“在这里施展这阵法真……真的能杀了她吗?”

“不如说只有在这里可以一试,”尖声人冷声说道,“毕竟只有这里,是传说中唯一能隔绝人神守护嬴氏子孙护身之术的地方。”

人神?

一边棺材里的林抱月闻言心头一跳,心底对这个词产生了莫名的异动。

这一切到底是……

然而不等她想起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尖声人继续开口。

“这阵纸是那个妖女留下的,过了七年能不能杀了嬴晗日我不知道,”那个人得意地开口,“但杀掉陛下这位妹妹……”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让一边棺材内的林抱月心神俱震的名字。

“杀掉嬴抱月,绰绰有余。”

林抱月瞪大眼睛。

嬴抱月?

谁?

第三章 嬴抱月

嬴抱月?

虽不知写法是否相同,但林抱月觉得应该就是那两个字。

抱月。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名字。

不一样的姓,同样的名。

嬴抱月。

听到这个名字瞬间林抱月的头立刻剧烈疼痛起来,下一刻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昊儿昨日来报说生了个女儿,寡人又多了个孙女。”

“寡人给她取了和你一样的名字,寡人得不到你,至少要把你的名字留下,看她能不能长成你这样的女人……”

那苍老的声音如同咒文一般在林抱月耳边萦绕,而她只能怔怔听着这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前世的记忆。

她前世的记忆如同沉眠在水面下的沙子,有些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但有些却可以被撬动,只需要一个刺激的点就可以复苏一部分。

嬴抱月的名字就是一个刺激点,让她恢复了部分记忆。

虽然没见过这个孩子,但这个被赐予和她前世相同名字的女孩子,的确是她认识的人。

林抱月一直就叫林抱月。她前世还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当少司命的时候,也叫林抱月。

这个世界,名为山海大陆。

刚刚在她耳边说话的老者,这位嬴抱月公主的祖父,则是改变这片大陆的人。

这片大陆原本一片混战,魑魅横行民不聊生,乱世出英雄,就在这片混乱中出现了一位名叫嬴帝的年轻人。他南征北战寻访神灵,并建立起与神灵沟通的修炼体系,最终找到了这片大陆的八位神灵,得到了八神的相助,经历漫长的争霸战争,嬴帝作为秦初代皇帝太祖皇帝统一了大陆,建立起横跨大陆的庞大秦帝国。

这就是山海大陆第一位霸主皇帝嬴帝的传奇故事。

而嬴抱月正是这位霸主的孙女,嬴帝小儿子嬴昊的次女。

林抱月恢复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

而她的耳边声音一高一低的两人对于帝国公主的谋杀还在继续。

“快!快!迷药的效果就要过去了,赶紧把法阵摆起来!”尖声人慌张吼道。

“马上就好了!只要再用灵火点燃这张纸对准公主殿下的身体就行了!”粗声人抖着嗓子叫道。

“许大人给的灵火……灵火……”

听着外面的对话,棺材里林抱月的眼神越来越冷。

就在她一棺之隔的外面,有人正在杀人。

她不知道大秦发生了什么,贵为公主的嬴抱月会落到如此的下场,甚至要被拉出去和亲,她也不知道她在棺材里待了多少年,但既然是要和亲,这名她记忆里的小公主充其量不过十几岁。

十几岁的如花少女在她身边被人杀害,而她只能眼睁睁听着,不论是林抱月还是少司命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

林抱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动起自己的身体。

与其在密闭的棺材里坐以待毙,她至少要拼命挣扎,哪怕不能救到外面的那名少女,她也不愿再这么听下去了!

虽然还没搞清楚自己是谁,但有件事她很清楚。

她不愿看到这个公主死。

然而棺材外两人不知是不是仪式进行到了关键步骤,对于林抱月搞出的动静没有任何反应。

林抱月狠狠将红玉攥紧在手心,闭上了双眼,抬起还能动的脑袋,狠狠对着棺材顶撞了上去!

噗。

宛如水泡被戳破声音,本来抱着撞破脑袋觉悟的林抱月浑身一轻,怔怔睁开眼睛。

瞳孔一缩。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身体反而不再灌铅般沉重,更重要的是,她眼前不再是那逼仄的棺材板,而是一个广博神秘到让人说不出话来的世界。

水银为海,星辰为天。

她……出来了?

林抱月怔怔低下头,看向地面上那有着似曾相识图案的黑色棺材。

黑色棺材表面花纹的红光仿佛黯淡了一些,但顶盖依旧紧闭……

等等……紧闭?

林抱月愕然看向自己的手,随后看着半透明的手臂愕然无语。

她环视了四周,又看向下方浑然不觉的布置法阵念念有词的两个黑衣人,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是出来了,但出来的不是她的人。

这口诡异的黑色棺材看来对她肉身的束缚是绝对的。

所以出来的,是她……魂。

所以她用尽全力撞了棺材,把自己撞了个灵魂出窍。

林抱月忍着捂额的冲动连忙看向地面,她没忘记她灵魂出窍也要出来是为了什么,那个小公主她……

“去死吧!”

伴随着一声恶毒的嘶吼,林抱月心神俱震。

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间的事。

但她却没有赶上。

不如说只是个魂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在束缚林抱月肉身的那口黑色棺材边果然还放着另一口打开的棺材,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简单衣裙的少女。

她闭着眼睛安详地睡着,仿佛是在上床就寝的瞬间被放入了这口棺材,然而她的安宁相对比的是棺材下复杂狰狞的法阵。

此为杀阵。

杀阵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蒙面的黑衣人,这就是林抱月之前听见的一尖一粗两个声音的主人。

尖声者手上结印,而粗声者的手上拿着一张红纸。

一切不详的气息都来源于这张红纸。

仅仅是一张纸,但却宛如被鲜血浸透,边缘还不断游荡着一圈圈暗红的光纹。

就像是活着一般。

在看到那个的瞬间林抱月心脏就剧烈跳动起来,一个声音如警钟般在她心底不断大喊。

“绝不能点燃它!”

然而一切都晚了,在她看到它的瞬间,这张纸就被点燃了。

那个粗声人念叨了无数遍的劳什子灵火终于点燃了。

地狱的红莲燃起,难以想象的死亡气息瞬间席卷了地底,连水银海都恐惧般往后退去!

粗声人浑身筛糠像是怕烫一般将燃烧的红纸拼命甩向棺材里的公主身上!

下一刻。

林抱月闭上眼睛。

诅咒发动了。

那不详的诅咒还是打到了棺材里的嬴抱月身上。

空气中响起烙铁般的吱吱声,漂浮在空中的林抱月眼睁睁看着上一刻还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小公主眼睛骤然睁开痛苦地睁圆了双眼!

“啊,咳……”棺材里的公主张开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这个女孩子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生命就已然走到了终点。

恐惧,惊愕,绝望的情绪在她的眼中流动,浑身仿佛被暗红色的锁链捆绑搅碎,而这锁链正迅速蚕食着她的生命。

“哈哈哈,果然成功了!”

“很疼吧小公主?别担心你马上就要死了!”

在棺材边两个黑衣人丧心病狂的大笑声中,林抱月冷冷注视着他们的后脑勺。

这诅咒的气息强大到难以想象,她知道她无力阻挡这红莲般的诅咒,但至少她要尽力而为。

然而就在林抱月准备做点什么的时候,突然她在空中的神魂僵硬了。

虽然不知道魂有没有感觉,但林抱月的确感觉到了一股寒意。

因为她感觉到有人看了她一眼。

林抱月缓缓低下头,然后和躺在棺材里的那位公主四目相对。

场面一时十分安静,只有那自顾自狂笑的两个黑衣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宫回荡。

而飘在空中的林抱月和棺材里的嬴抱月对视着。

即将死去的嬴氏小公主嬴抱月,能看见她。

这是……

传说人在将要死去的时候能看见灵魂的存在。

居然是真的啊。

林抱月注视着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想要寻找救命稻草般看着自己的小公主,深吸了口气。

“对不起。”林抱月对她说道。

她什么也没能为她做。

棺材里的嬴抱月动了动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小公主僵硬地向半空中地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然而她最终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她死了。

林抱月怔怔看着棺材僵硬地抬着手的小公主,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个孩子真的死了。

这个和她有着同样名字的孩子真的就这样……

然而下一刻,半空中突然一股大力袭来,一把将她拉入了那具身体之中!

……

……

第四章生

喂!

天旋地转里林抱月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撕心裂肺的剧痛就从四肢百骸传来。

仿佛浑身被烧红的铁丝缠绕一般的滚烫刺骨。

这是真实的肉体的剧痛!

林抱月眼前一黑,然而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怔怔看着自己头顶上两个黑衣人狰狞疯狂的眼神。

那两张蒙面的脸,在她自己的头顶上。

林抱月的视角已经天翻地覆,从天上飘变成了地上躺。

原来是这样吗。

想起刚刚凭空将她拉过去的那股大力,再次躺在另一口棺材里的林抱月,承受着浑身如火烧般的剧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就在刚刚,名唤嬴抱月的小公主在弥留的最后一刻,看了她一眼。

然后林抱月就被拉入了这具身体里。

林抱月微微侧过头,正想看向外面另外那口棺材,毕竟她原本的身体还在那里。

“咦,怎么还有气……”尖声人正愕然看着棺材里还没死透的少女,然而下一刻地宫里突然传来另一个黑衣人杀猪般的大叫!

“大……大人!”

“怎么了!”尖声人不耐烦地大吼,然而下一刻诡异的红光爬上他的脸颊,他浑身僵硬地看向一边。

看向另一口突然红光大盛的黝黑棺材。

一旁的林抱月也睁大眼睛。看着身边诡异的情景。

就在她的神魂进入嬴氏公主身体的瞬间,原本封印她的那口黑色棺材上血色的花纹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

“着,着火了……”

刚刚打到嬴抱月棺材上的所谓灵火不知什么时候也燃到了旁边那口黑色棺材上。林抱月清楚记得黑色棺材原本并未点燃,此时却突然腾起了炎炎烈火!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神魂离开了缘故?林抱月侧目看着烈焰中棺材盖上依旧散发着诡异红光的花纹握紧了双拳。

在红莲之中,那花纹的光芒比火焰更浓烈,浓烈而不祥。

而下一刻,更为诡异之事发生了。

粗声人惊恐的大叫划破死寂,“灵火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抱月瞳孔一缩。

黑色棺材上燃烧的火焰骤然变成了绿色!

绿莹莹的火焰在地底下燃烧,仿佛远古巨兽的眼睛。

这是诡异到能将所有人的心脏都冻结的一幕。

而原本宁静的水银海伴随着这绿色的火焰骤然波涛汹涌!整个地宫都在一瞬间颤动起来!

“这……这是……”原本得意狂妄的黑衣人此时都变成了风暴中的雕像,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恐惧。

“大……大人……这黑棺材到底是……”

粗声人浑身筛糠就要软到在地,尖声人一把拖住他但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

“几年前我曾经听说过一个传言……不过所有修行者都当成疯话……”

那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看到了这世上至为可怕的东西,声音低沉缥缈。

“太祖陛下的陵墓下,似乎埋着那位……”

男子大口吞咽了一下口水,颤抖着说道。

“据说埋着那位……永远的神女……”

伴随着这个称谓的出口,粗声人浑身僵住。

“永远的神女……”

“怎么可能……不会吧……”

看着绿莹莹的火焰两个黑衣人眼中骤然腾起巨大的恐惧,就在这个时候,水银再次上涌如同活着一般朝二人的脚面逼来!

“啊!”

“反正公主殿下死定了!”

“快走!”

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如同火烧一般跳起来,只听哐啷一声林抱月眼前一黑,那两人匆匆把棺材盖往她脸上一盖,下一刻刺鼻的焦糊味再次袭来。

“剩下的灵火全部丢上去,烧的渣都不剩也不用确认尸体了!”

“水银来了,快走!”

“大人……等等我!”

纷乱的脚步声狂奔着离开,卷起一阵飓风。

……

……

两个黑衣人的身影消失了。

星辰为天,水银为海的地宫里,巨大的青铜棺旁。

绿色的火焰静静燃烧着。

仿佛失去了精气神的黑色棺材上红光越来越淡,最后哐啷一声巨响,棺材彻底被烧塌,化为灰烬。

而一旁另一口棺材上的红莲也逐渐熄灭,原本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木被烧成了一堆渣渣。

一堆渣渣。

渣渣。

宝石明玉镶嵌而成的星辰的微光打在两堆灰烬上,寂静,冷漠,又凄凉。

空无一人的地底,一切的罪恶都将被埋葬,留下永远的……永远的……

哗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却再次在地底出现。

原本较大的那堆渣渣突然被拱起一个包,一只满是黑灰的手灰渣里伸了出来!

地底。

黑灰。

一只手。

死寂的地底。

某人揭棺而起。

“没想到我前世的名号那么吓人的吗……”

伴随着少女的嘀咕声,一个灰白的人影推开烧成破烂的棺材板,默默坐了起来。

灰是黑灰的灰,白是少女身体的白。

少女伸出手低下头,看着光秃秃的手臂。

这具身体的衣服都被烧没了。

她摸了摸脑袋,松了口气。

还好头发都还在。

不然还真让人头疼。

然而下一刻,她左手手腕突然一阵剧痛,看向身上唯一的色彩,林抱月瞳孔一缩。

如同夺目宝石一般的红色疤痕环绕在少女的手腕。

疤痕仿佛深入骨髓,烙铁一般勒紧她的脉门。

林抱月本能地意识到这就是曾经夺走这具身体原主生命的那个阵法,此时却以这种形式在她的身体上留了下来。

留在了。

她的身体。

林抱月从灰烬中站起身,看向旁边另外一堆灰烬,沉默不语。

那里是她原本的身体和封印她的棺材,但此时却已经化为灰烬,连理由她都不知道。

她刚穿回自己的前世的身体,然后……

她原来的身体就被烧了。

被烧了。

呃……这真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不过……

看着那堆灰烬,林抱月微微叹息。

虽然她失忆了,但她明白她上辈子的遇害和这口黑棺材脱不开干系。

这口黑色棺材对于她身体的封印是绝对的,直到被烧成灰都没有打开。

如果不是误打误撞进入了这位小公主的身体,她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困在那口黑色棺材里出不来。

也许当初封印她的人没有想到,她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临人间。

只不过……

林抱月看向陌生白嫩的掌心。

她抬起头看向广博的地宫,目光停留在那巨大的青铜棺材上,目光幽深。

她原本的身体已灭。

至此。

她只好作为嬴抱月活下去了。

想起那个小公主弥留之际没有说出口的口型,林抱月喃喃开口,“自由……”

恐怕那位和亲公主最后的心愿是,“自由地活下去。”

既然她继承了她的身体,只要这张脸没有变,就只能全盘接受她的身份,并接受她的心愿。

林抱月只好作为嬴抱月活下去。

怀抱着那个孩子的心愿活下去。

“嬴抱月吗……”少女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地底下的漫天星辰。

这就是她以后的名字了。

……

……

前秦腹地,一向被前秦皇室视为禁地的黎山深处,茂密的原始丛林里,突然哗啦啦腾起无数飞鸟。

廖无人烟的密林里,一处隐秘的洞穴深处,走出了一名少女。

她满脸黑灰,身上穿着一件做工繁复不合尺寸如同陪葬品一般的衣裙,赤着脚一步步走了出来。

而她身后的洞穴如同活着一般,在她走出之后,渐渐被丛林掩映消失无踪。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深吸了口气,赤足踩在满是落叶的泥土上,她继续往前走去。

无数的记忆在她的脑海里盘旋,她一个人走在完全没有开发的土地上。

最后,在日头最烈的时候,她一头倒在了地上。

……

又是一天的清晨,在第一缕晨曦透过树枝间隙之时,一只觅食的麻雀跳到了那个身上落满树叶身影的肩头。

它担心地啄了啄地上的那个东西,疑惑地歪起脑袋。

然而下一刻,它扑簌簌飞了起来冲上了天空。

“咦?有人?”

惊愕的男声传来,惊起无数飞鸟。

一个背着药篮的少年的脚步,停在了被埋在树叶里的少女的身边。

……

……

第五章 少年

意识时而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时而像是被埋葬在粘稠的水银里,最后一切的一切都被烈火灼烧,化为手腕间刻骨的剧痛。

痛彻心扉。

耳畔只剩下一句话,一个执念。

“你要从深渊中爬出来,活得像个人。”

昏睡中的少女攥紧自己的手腕,猛然睁开了双眼。

“啊。”

鼻尖不再是山林里腐叶与鸟兽的气味,满是药草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之所以说是刺鼻,因为已经成为嬴抱月的林抱月直接被这个味道从昏迷里呛得咳嗽了起来。

“咳……咳……”

伴随着她的咳嗽,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惊喜的声音。

“辰儿!快来!她醒了!”

已改名嬴抱月的林抱月睁开眼睛闻声看去,眼前突兀出现一张中年妇人的脸。

她正躺在一间屋子墙角的床上,而那名妇人正站在她的床边。

妇人的目光温柔慈爱,端庄的一举一动彰显着良好的出身,然而下垂的眼角和细纹却又露出些愁苦。

看到嬴抱月醒了,妇人似乎松了口气,上前想要扶她起来,但下一刻背后传来一个冷冽的少年声。

“娘,你歇着吧,我来。”

嬴抱月转动眼珠,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少年从妇人身后走来,他一身细葛短褐,剑眉星目,脸庞的线条极其坚毅,明明十五六岁年纪,目光却有些深沉,似乎满腹心事。

少年的手上端着个碗,那闻起来不妙的味道正是出自其中。嬴抱月发现自己嘴里似乎也有着一脉相承的味道。

这真是……

少年看着醒过来的嬴抱月,目光并没有他母亲那样高兴,将碗放到床头桌,看着床上惇弱的少女,桀骜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少年人特有不耐的气息,深吸了口气有些不情愿地伸出手……

然后扶了个空。

妇人睁大眼睛,看着撑着床自己坐起身的少女怔住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嬴抱月看着少年半空中的手也有些尴尬。

她坐起来的速度似乎有些太快了……

少年一顿之后迅速收回手,转身继续端起碗,皱眉看向坐起来的少女。

嬴抱月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向陌生的母子。

这次换少年和那个妇人怔了怔。

就在嬴抱月打量他们的时候,少年和妇人也在打量她。

虽然是看了两天的面容,但这名少女闭着眼和睁开眼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身着细葛短褐的少年眉头蹙起。

就在她望过来的一刻,他居然心头一跳。

就如同绝世名剑出鞘一般。

坐在床上的少女有一双能让人联想到森林和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睛。醒来后的她浑身缠绕着极为特殊的氛围。

“你……”少年看着嬴抱月有一瞬间的迟疑。

然而不等他开口,坐在床头的少女就先朝他微微一笑。

“谢谢你救了我。”

少年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是我救了你?”

正常人昏迷后醒来发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会是这样一个反应吗?

“是你把我从森林里背回来的吧?”嬴抱月笑了笑低头看向少年的脚,“你脚上沾着的泥土,和我倒下之处的颜色很像。”

少年一惊,烫到一般抬起脚来,瞪大眼睛看着草鞋跟部沾着的泥土。

下一刻,他重重放下脚,迅速皱眉看向靠在床头的少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这名面色虚弱刚刚苏醒的少女却一眼看出。

少年眯起眼睛,握紧手中的碗。

“所以我之前就说了,哥你不要乱捡东西回家,”一个冰冷的女声从少年身后传来。嬴抱月抬起头,只见一个模样十三四岁的年幼少女站在门口,声音尖利宛如带刺,“果然捡了个麻烦回来。”

“离儿!你怎么说话呢?”妇人闻言一愣迅速回头呵斥道,“我不记得娘有教过你见死不救!”

少女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娘你又能教会我们什么?”

她讽刺地环视了一圈陈设简单的室内,“就是因为娘你心软可欺,我们才会被赶到这个地方来吧?”

少女的话不知刺到了那妇人哪里,只见妇人一怔,眼中夹杂着后悔愤怒失望诸多情绪,眼角泛红,但似是顾忌到了身后的陌生人,拼命克制住了自身的情绪。

门口的少女看到母亲难过的样子,大大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悔意,身侧的手往前探了探,但看着母亲只想抹泪的柔弱样子又愤怒起来,最后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离儿……”

中年妇人探出手,却什么都没抓住。

刚醒就看了一出家庭纷争的嬴抱月摸不着头脑,然而她身前的少年却像是早就司空见惯一般转身。

“娘你别管她,”少年只淡淡瞟了一眼门口,“都那么大个人了,你也管不着了。”

中年妇人深深叹了口气,看向床上的嬴抱月抱歉地开口,“小女性格顽劣,让这位小娘子见笑了。”

嬴抱月摇了摇头,“是我要感谢这位公子仗义出手。”

毕竟可不是谁都有胆量将独自一人昏倒在深山中的少女带回来的。

她抬头看向那少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请问恩公名姓?”

“救命之恩谈不上,”少年轻轻晃动着碗中药液淡淡开口,“大家都不是傻子,我早该明白,你……”

他深深凝视着床上的少女,随后别开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冷冷开口,“你这样的人,根本没那么容易死吧?”

嬴抱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搭在椅背上熟悉的衣物映入她的眼帘。

正是她走出陵墓时从陪葬品里随手拉出的那件衣裙。

嬴抱月默默低头看向自己身着别件寝衣的胸口。

少年怔了怔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像是被烫到般开口,“这是我母亲给你换的!”

她衣服不是他换的!

嬴抱月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我不是要问这个。”

这……和少年预想中质问尖叫的少女反应不太一样。

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总之,你这身衣服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少年冷漠的目光像是要望到嬴抱月的心底。

“吾乃前秦大司马归昌嫡长子归辰,”他面无表情地报出自己的名号,注视着嬴抱月的眼睛。

“我问你,你是谁?”

……

……

少年的问话在空荡荡的室内回荡,然而嬴抱月却怔怔坐在床上。

因为她首先听到不是别的,而是那两个字。

前秦?

她记忆里的秦,统一全大陆的秦,只有一个字,不是两个字。

国号从秦……变成了前秦?

帝国,发生了什么?

第六章 大司命

如果没有发生颠覆国运的大事,国号不可能发生变化,这一切到底是……

嘶!

就在嬴抱月沉浸在思绪之中时,左手手腕却突然剧痛起来,她咬紧嘴唇紧紧握住手腕。

“你怎么了?还有哪里痛吗?”耳边传来中年妇人担忧的声音,不,也许现在该称为归母了。

到现在还没见到这位少年的父亲,结合那位冷漠少女的言行,嬴抱月觉得她还是不要称这位妇人为归夫人为妙。

就在嬴抱月犹豫称呼之时,妇人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主动自我介绍道,“我是归辰的母亲,前秦大司马正妻穆氏。”

大司马的正室和嫡长公子吗……

大司马是一国武职的顶点,其品级位于大将军之上,是真正的一品公卿。

如果这位自称归辰的少年没有骗她,即便帝国出了点问题,他也应该是一位地位极高的贵公子。用不着穿着草鞋去深山老林,而他与他的母亲妹妹怎么说都不该住在……

嬴抱月环视了一圈这名为阔朗实为空荡的屋子,充分理解了归辰妹妹刚刚所说的“被赶到这个地方来”这句话的含义。

这位妇人和她的子女身处的环境与他们的身份严重不匹配。

将猜测藏在心里,嬴抱月向穆氏摇了摇头,“劳烦夫人费心,小女身体已无大碍。”

“那就好,”穆氏后怕地摸了摸胸口,“你整整昏迷了两天,辰儿怎么给你喂药你都不醒。”

喂药……所以她嘴里的怪味就是这么来的吗……

穆氏怜悯地看着嬴抱月,“话说你小女孩家家,怎么一个人倒在那样的地方?”

这真要说缘由话可就长了……

嬴抱月手腕的疤痕再次疼痛起来,她握住手腕皱起眉头,看上去像是在竭力思索。

“怎么?难道你不记得了吗?”看着脸色骤然苍白的少女,穆氏慌忙开口。

嬴抱月看着她担心的眼神,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并非谎言。

如果要追究她为什么在那个地方,追根溯源就要搞清楚前世身为少司命的她为何会被锁在那口黑色棺材里,但关于这件事她是真记不得了。

“你失忆了?”归辰闻言眉头锁得死紧。

“我只记得似乎被人从后面打中了脑袋,醒来就到这里了。”嬴抱月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

这句话也不是谎言,是这具身体小公主的亲身遭遇。

“这样啊……”穆氏眼中怜悯之情更甚,开口叹气,“都怪这不太平的世道啊……如果那位大人还在的话……”

“现在的世道不太平都是因为我们那位公主殿下不愿和亲,和那妖女有什么关系。”

声音掺杂着冰碴子的少女再次出现在了门口,冷冷开口。

和亲?

妖女?

听到这话嬴抱月心头一跳,而下一刻少女口中的妖女一词更令她眉头一皱。

“离儿!”穆氏再好的脾气语气也骤然严厉起来,“你又在说些什么,我说过了别乱信外面的流言!”

少女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说话。

“这是我妹妹归离,今年十三岁了还不懂事,性格有些古怪,”归辰面无表情道,将手中的药碗递到嬴抱月手里。

归离吗?这名字有点……

“怎么?我哪里说的不对吗?”听到兄长如此介绍,名唤归离的少女冷冷开口,“外面都在传和亲公主不见了,是我们前秦背叛了婚约,这下别说结盟了,南楚正好有向我们宣战的理由!”

前秦的和亲公主。

原来如此。

那谋杀公主的两人叫嚣的卖妹和亲求荣就是指这个和亲婚约吗?

不过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

某位和亲公主坐在床上凝视着碗中药液黑沉的边缘默默思索。

“所以说了不懂别乱说,”归辰转过身冷冷凝视着自己的妹妹,“这事没那么简单。”

哦豁,果然有隐情。

“先背叛婚约的明明是南楚人,”少年眼中燃起一缕怒火,高声开口。

“我们大秦虽然败落成了前秦,但大公主殿下好歹是太祖陛下的嫡孙女,哪怕陛下令其和亲下嫁也是和南楚皇室结亲,南楚背信弃义将婚约推给一个臣子,如此有伤国体之事怎可说我前秦先背叛婚约?!”

来了,有伤国体。

这也是那两个黑衣人杀那位小公主时叫嚣着的话。

嬴抱月迅速理清了这个关系。

国与国的和亲一般的确是与皇室,而嬴氏公主和亲的对象似乎存在问题。

和臣子和亲?

这算哪门子和亲?

面对归辰的怒火,归离却平静许多。

少女对兄长的怒火不屑一顾,“虽然婚约对象有变,但能嫁给战国六公子之一的春华君,我不知道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战国六公子?春华君?

床上的嬴抱月眯起眼睛。

没听说过的名号。当然也可能是她不记得。

看得出归辰这位妹妹对这个春华君十分有好感。

归离讥讽一笑,“都到了这般田地公主殿下还死揪着身份不放,居然逃了和春华君的婚约?南楚国师之子怎么就比不上南楚王的儿子了?”

看来这位春华君是南楚国师的儿子。

和亲对象不是皇子而是国师的儿子的确有些奇怪。

不过……

我觉得你们口中那位公主殿下逃婚的理由可能不是因为身份的问题……

她纯粹是遇上了不可抗力。

床上的嬴抱月默默凝视着斗嘴的兄妹。

“你们女人就知道春华君春华君,他再好也不是皇室子弟!公主殿下是代表国家下嫁,这不是嫁给谁的问题,这是尊严的问题!”

归辰激动地开口,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比刚才更有生机和活力,反而更像一位十五岁的少年。

“春华君是整个南楚最优秀的年轻人!真要论起来是我们的公主殿下配不上他!”

面对归辰的怒火归离也毫不示弱,两人就这样争论起来,话题也越跑越远,逐渐从两国婚约变为男人和女人的择偶观念,再然后又变到了天下大势……

该说是不愧是大司马的子女吗,这对兄妹说起话来真是百无禁忌。

看着引经据典不断争吵的兄妹,嬴抱月不得不感叹这兄妹关系也真是真实。

然而听着听着,她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因为,从他们的争论中,结合她前世记忆和原主身体的记忆,她终于得知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就是,曾经统一全大陆的大秦帝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距离太祖皇帝嬴帝驾崩,距离她前世作为少司命被封印在祖皇帝陵墓,距离她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八年。

而这八年,却是天翻地覆的八年。

秦帝国的皇帝,二代即为末代。

太祖驾崩不到两年,距离现在七年前,太祖皇帝的继承人嬴帝的小儿子嬴昊意外去世,太祖皇帝建立的秦帝国崩溃,国力威望大减,最终崩缩成一个普通的诸侯国规模,成为前秦。

太祖皇帝分封的五个诸侯国独立,加上崩塌的前秦和永夜长城外的西戎,形成了七个国家。

东吴,南楚,西戎,北魏,前秦,后辽,中唐。

七国混战,乱世再临。

整片山海大陆历史倒退,重新进入战国时代。

这就是现在的世界。

一切的导火线,就从二世皇帝嬴昊死在长城上的那天开始。

而造成这一切的,二世皇帝嬴昊意外身亡的原因是。

“你们两个不要再吵了,让这位姑娘看笑话!”穆氏打断争吵的兄妹,看向嬴抱月,“大司命娘娘保佑,你总算是醒了……”

“娘!”归离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提起那个妖女?”

少女的声音如同重石敲打着嬴抱月的心。

大司命。

伴随着这个称呼,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大司命。

这是神的名字,然而在这个世界指代的是一个人。

曾经以人之身第一个登上神的境界,所有秦人都敬仰的存在。

也是将少司命林抱月抚养长大,传道受业的恩师,是她心中最为景仰的存在。

她的师父。

大司命,林书白。

……

……

然而在她回到这个世界的今天。

“都是因为那个妖女才会有如今的乱世!”

少女尖利的高喊让嬴抱月如遭雷击。

现在活着的人们告诉她。

大秦二代而亡,都是因为末代皇帝受到妖女大司命的蛊惑,在建立的永夜长城上放火玩乐,最终被长城外西戎骑兵射死。

一切。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

第七章 禁令

“长城上的事没有定论,”归辰的话打断了嬴抱月的思绪,他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妹妹,少年老成地开口,“你也别光相信朝廷里那些仙官们的一面之词。”

仙官。

嬴抱月眯起眼睛。

她还记得,这是曾经存在于秦帝国的另一套官员体系。

为修行者而生的官员体系。

而修行者……

“反正不管是不是一面之词,那个女人都和先皇一起死在了永夜长城上,”归离冷淡地开口,给了正在努力回忆的嬴抱月致命一击。

师父……死了?

那个强大到无所不能,与八神一起帮助嬴帝统一全土,创下无上功业的师父,死了?

即便记忆没有完全恢复,甚至想不起和师父的过往,但嬴抱月却从灵魂深处感到了刺骨的痛感。

痛彻心扉,无可回转。

“你怎么了?”归辰的声音在意识模糊的嬴抱月耳边响起。

嬴抱月紧紧握住手腕,忍着喉咙的腥甜抬起头,对少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没事。”

归辰皱起眉头,“如果不舒服的话就别笑,让人看着难受。”

他看着难受。

嬴抱月怔了怔,随后静静端着碗低下头,看着映衬在药液上的自己的脸。

“赶快趁热把药喝了。”归辰冷声继续道。

“嗯。”嬴抱月盯着那个碗看了三秒,将唇贴上了碗沿。

“喂,哥,你又配了什么药?这样给人喝没问题吗?”不曾想身边突然传来归离的声音。

正喝着药汁的嬴抱月有些意外地转过头,居然在少女眼中看到一抹担忧。

看来对她哥的手艺很了解啊。

品味着嘴里的药汁,嬴抱月在心底笑起来。

原来如此,本性倒也没那么坏的孩子。

“我可是严格按照《药典》上的配方熬制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面对妹妹的质问,归辰不服气地说道。

《药典》么……

嬴抱月放下喝干的空碗,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修行者的原点,最初的指导书籍,《药典》。

“喝完感觉怎么样?”看着少女手上的空碗,归辰眼睛亮晶晶,如同猛兽看到自己的猎物一般,“我的药效果怎么样?”

“唔……”嬴抱月转过头,看着满眼期待的少年,为了更多人的生命安全着想,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不怎么样。”

嬴抱月想了想诚实地说道,“这药里面的钩藤如果再多放一钱,你就可以毒死我了。”

归辰和穆氏怔住了。

而一旁的归离仿佛早有预料般捂住双眼。

“你怎么知道?等等那你怎么还喝?”

好半天少年才反应过来,下一刻他骤然想起更可怕的事,愕然问道。

这幅药里的确有钩藤,他在炮制时还研究了好久,但更可怕的不是这少女一口喝出,而是她明明清楚还毫无心理障碍地喝下去了?

这什么人啊?

面对少年瞠目结舌地提问,坐在床头的少女却十分平静。

“治不好病,但下下火还是可以的。”嬴抱月若无其事地说道。

《药典》上的药方,除了一些需要奇珍异宝的,她记得其实多是一些太平方子。

换句话说,就是糊弄外行人的东西,一般毒不死人,也治不好人就是了。

当然这位少年的炮制方法异常糟糕,一看就知是自学没有接受过专门的指导。

不过也是一番好意。

“反正喝不死人,就当茶喝了。”嬴抱月看着身前僵成一座雕像的归辰少年说道。

这下原本一直不正眼看她的归离都愕然睁大了眼睛。

“这都什么女人啊……”归离皱眉看着坐在床上的嬴抱月喟然感叹。

小妹妹,你这个年纪就不要用这个口气说话了……

嬴抱月无语地看她一眼,将空碗放回床头,看着僵硬地站在床前的归辰,坐直身体,行了一个正式的礼。

归辰浑身微微一震。

“再次感谢你救了我,”坐在床头的少女面色苍白动作却优美到难以想象。

“谢谢你,归辰。”

少年再次怔住。

而穆氏看着少女的动作举止也微微一怔。

“咳,”下一刻,少年仿佛是为了缓解尴尬咳嗽了一声,他沉声开口,“你不用谢我,这是我修行的一环。”

修行吗?

嬴抱月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目光有着不符合年龄坚毅的少年。

而归辰原本怔忡的目光再次变得冷酷起来。

变回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冰冷的少年。

“救你也好,喂你吃药也好,都是为了我自己。”他冷冷开口。

“所以你大可不必感谢我,甚至恨我也无妨。”

他抿紧嘴唇,“毕竟刚刚我也拿你试药了。”

“辰儿!”一旁的穆氏看不过去了,皱眉看着自己别扭的长子。

试药么。

她记得的。

是有这种修炼方式。

嬴抱月看向床头的空碗。

归辰伸手收起瓷碗闭上眼睛,等待着少女的愤怒恐惧与尖叫。

虽然喂她吃的是自己目前最有把握的方子,但现在看来还是将她置身于险境,在正常女子看来自己是根本没把她的性命当回事。

然而他预想中的尖叫没有传来,归辰的耳边传来一个冷澈如清泉的声音。

“那么,归公子你是想要……成为修行者吗?”

啪嗒一声。

归辰手中的瓷碗掉在地上。

摔了个粉碎。

……

……

穆氏母女怔怔看着靠在床头初醒的少女,少女归离的眼中升起浓浓的戒备。

而归辰此时却冷静了下来。

少年蹲下身一边去捡摔碎的瓷片,一边淡淡开口。

“你说你失忆了,果然是骗人的吧?”

嬴抱月摇头,“我一般不说谎。很多事的确不记得,但听你们说话,我逐渐想起了一些东西,我以前似乎听人说过,关于修行者的事。”

“是么,”少年站起身看向她,“既然如此,本就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

“没错,”他坦然地点头,“我想要成为修行者。”

少年的左右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妹妹和母亲,眼中燃烧起熊熊火焰。

“我要成为修行者,改变我的命运。”

“让我的妹妹和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嬴抱月怔怔看着眼前说出自己志向的少年,心中翻腾起无数情绪。

修行者。

山海大陆上最为特别的存在。

那个太祖皇帝统一大陆的故事,其实还有着后续。

嬴帝南征北战寻访神灵,建立起与神灵沟通的修炼体系,最终找到了这片大陆的八位神灵,得到了八神的相助,作为秦初代皇帝太祖皇帝统一了大陆。

而统一后,太祖皇帝分封五位诸侯,建立起永夜长城抵御游牧民族,同时在他建立的修炼体系下,越来越多的修行者出现。

修行者可以沟通天地,调节气候,影响战争,每一个诸侯国的国师都由顶级的修行者来担当。

每个诸侯国都有自己信仰的神灵,而修行者,是与神灵与天地沟通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最顶级的修行者,本身都会被奉为神灵。

比如嬴抱月的恩师,大司命林书白。

所以之前穆氏作为秦国的老人,才会脱口而出大司命娘娘保佑这句话。

而堪比神灵的修行者,都是一步步修炼而成的。

等等,太祖皇帝创建的修行者体系,总共有几阶来着?

嬴抱月一边回忆一边皱起眉头。

为什么最为关键的成为修行者的修炼方式,她一点都不记得了?

头脑深处仿佛有着什么力量,在阻止着她想起这些。

嬴抱月摁住疼痛的太阳穴,抬头看向归辰,“既然你想要成为修行者,那么修行者具体的等级体系你应该知道吧?可以和我说说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归辰皱起眉头看向嬴抱月冷冷道,“你也许失忆就当你不知道,但是……

归辰严肃到冷酷地开口,宣告出这个世界人们的常识。

“女人是不成为修行者的。”

嬴抱月一怔,然而归辰身边的归离第一次对她哥哥的话无奈又赞同地点头。

“女修是一国祸乱失控的根源,”少年的目光阴沉,“整个山海大陆,现在都不可能接受女人成为修行者,哪怕是最低等阶的。”

“起码在大司命出事之后……”

归辰深深凝视着嬴抱月,一字一顿地开口。

“女人成为修行者。”

少年斩钉截铁。

“绝无可能。”

第八章 修行

绝无可能。

这名少年斩金截铁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仿佛在说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

原来如此,成为不了啊。

看着怔怔坐在床上的少女,归辰呼出一口气,他觉得他的语气已经够重,这位奇怪的少女不管有着什么样的出身,这点道理也该明白。

他曾几何时也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但随着他长大就越发觉得这个禁令没什么问题。

毕竟女人就该待在女人该待的地方。

哪怕本身不是为了作恶,但那些特别的女人本身就是祸乱的根源。

毕竟只要出一个妖女,就足以毁掉一个国家,这样的后果又有谁能承受?

特殊的领域就不该让女人进去。

比如朝廷,比如……靠近神的领域。

“原来如此。”

看着眼前少年有些厌恶却又笃定的眼睛,嬴抱月淡淡开口。

当年雄才大略的太祖皇帝建立的修行体系,其实不是完美无缺的。它留下了一个漏洞。

那就是它给女子做官,留下了唯一的可能。

太祖皇帝为普通官员选官制度建立的科举选士严格规定不允许女子参加,但除了文武百官,秦还存在另外一套官员体系。

御祷省,礼部,仙官。

那就是仙官体系。

仙官体系和修行者等级息息相关,只要修行者等阶够高,就有成为仙官的可能。

而修行者的等级,可是和性别无关的。

只要女子修行者等级够高,朝廷就不能无视她的存在。

此乃漏洞。

却是嬴帝心有余力不足的漏洞。

因为当年他在世时期仙官的顶点,御祷省令君,为大秦帝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国师是一个女子。

大司命,林书白。

……

……

“反正你知道就好,现在世道已经够乱了,反正女人是成不了修行者的,你就别再胡思乱想……”归辰的话再次在嬴抱月耳边响起,然而下一刻少年的话顿住了。

因为坐在床头的少女抬起头静静看向他。

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下,少年后背突然泛起一股寒意,下一刻,坐在床头的少女看着他静静开口。

“不是成不了修行者,是不被允许成为修行者吧?”

什么……

归辰张口结舌地看着声音宁静却给他一股莫名压迫感的少女。

“毕竟那位大司命殿下,就是女子不是吗?”嬴抱月看着归辰笑了笑,“那么看来女子不是不能修行的。”

不是不能修行,而是不被允许修行。

原本激励女子们成为仙官的存在,成为了现在人们口中的妖女,这样的缘由彻底封锁了女子成为仙官的可能。

这就是现在的世道。

真实的世界。

“那位不一样,”没想到这次开口的是穆氏,和善的妇人咬了咬嘴唇,“那位娘娘是女娲神转世,是特别的,别的女子是绝不可能成为她的……”

女蜗神转世?

她在玩游戏吗?

怎么她就没有这样的记忆。她可不记得那个不正经的师父有和她说过自己还有这样神奇的身世。

嬴抱月愕然看向穆氏,下一刻归辰挡在了自己母亲身前,“你别听娘乱说,娘她也是年纪大了,还信什么大司命,总之那个人神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你如果还想在这个国家活下去,就别提起她。”

妖女和人神吗?

怎么听都不像是个人。

这样层层帽子扣下来,遮掩住一个女子本身的身份和性别,让她不再是她,也不再是人。

也没有女人敢效仿了。

如果是这个世界正常的女人的话。

嬴抱月微微低下头,看向自己紧紧握住的手腕,淡淡开口,“关于之前的修行者体系,我只是想要了解一下,也许能帮我恢复一些记忆。”

在现在这个世道,女人如果要成为修行者,看来是要和整个世界对抗。

如果不是想要作死,大概没几个女子会去尝试吧。

她现在需要的是先恢复体力和记忆,太多的谜团存在于她的心中。

“是么?”看着坐在床头似乎变得乖巧的嬴抱月,归辰半信半疑地开口,“那好吧,可以和你说说,但我知道的也不全。”

修行者是这片大陆极为神秘的存在,相关情报无不价值连城,修炼方法更是各家密不外传。

“普通人能知道的也只有初阶,至于中阶段和那遥不可及的高阶,那就只有等升上去才知道了。”

少年皱眉开口。

嬴抱月点头。

“修行者体系总共十阶,不过说是十阶,但第十阶只是一个入门的门槛。”归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这个门槛,就是普通人和修行者间的距离。

而他就正卡在这个门槛上。

“第十阶到第七阶为初阶也被称为人阶,第六阶到第四阶为中阶也被称为地阶,第三阶到第一阶……”

少年归辰的眼中染上一丝崇敬,“为上阶,也被称为天阶。”

天地人,很合理的划分。

嬴抱月继续点头。

归辰看她一眼继续开口。

“第十阶,名为神医。”

哦,郎中啊。

原来如此,居然是要先当医生啊,这修行方式真是有特色。嬴抱月心道。

怪不得归辰要拿她试药。这少年就卡在这了吧。

“第九阶,名为神兽。”

少年看了一眼嬴抱月解释道,“主要为驯养神兽。”

哦,饲养员啊。

还好不是人变兽……嬴抱月心中感觉愈发古怪,总觉得这修炼方式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第八阶,名为神武。”归辰的眼中浮现出无限的向往,“到了这个阶段,传说可以通过算卦入地掌握地脉的力量,从而获得极高的武力。”

呃,终于到了武力值了,但这好像和我了解的算卦似乎不太一样啊?

“第七阶,神星。”

眼前的少年打开了话匣子,变得滔滔不绝起来,“传说可以通过占星获得星辰之力,可以预知未来并获得更强大的武力!”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呃,占星还有这个作用?

“初阶说完了,我了解的就只有这些了,”归辰遗憾道,但下一刻少年跃跃欲试地开口,“但中阶的第五阶我知道名字!”

中阶啊,还是第五阶听起来很强大的样子。

毕竟一般所谓的修炼路径到了一半的位置都是一个分水岭,初阶顶阶的第七阶就已经上天找星星了,嬴抱月很好奇中阶的第五阶能干些什么。

“是什么?”

“神舞!”归辰兴奋地说道。

神舞?

这又是一个神奇的名字。

难道是要跳舞?

结合之前的算卦和占星嬴抱月心底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哦,跳大……呃应该不可能吧?

嬴抱月抑制住脑海中跳出的景象,“具体能做些什么呢?”

“就这个不知道。”归辰沮丧地低下头,“该死,如果我能认识几个修行者的话……”

虽然少年很失望,但嬴抱月脑海里却都是些奇怪的画面。

当郎中,当饲养员,还要看星星,卜卦种地哦不入地……

按照这个走向,她总觉得后面的中阶会是些卖唱和卖跳的职阶……

“对了,”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颓丧低着头的归辰突然抬起头来,凝视着嬴抱月的眼睛。

“虽然中阶我不知道,但高阶,也就是天阶的第二阶和第一阶我也知道名字。”

不如说整个山海大陆无论是否修行者都知道。这不是修行的秘密而是世界的常识。

最顶阶的修行者,是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存在。

这个屋子里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归离和穆氏的目光也变得崇敬。

“第二阶是……”

归辰低沉地开口,而坐在床头的嬴抱月突然抬起头来。

这个。

她知道。

下一刻,她与归辰同时开口,说出那个名字。

“神子。”

“你知道?”归辰惊讶地看着嬴抱月,下一刻恍然开口,“也是,毕竟再怎么失忆这关于半神的常识也该知道。”

不,不是因为常识。

因为她曾经就是。

神子,也被称之为半神,现世修行者的顶点,传说中通神的存在,整片大陆历史上只有八个人曾经到达的至高境界。

大陆唯有八个的等阶二。

传说中的,八人神。

每个诸侯国的国师只有神子才能担当。

作为至高无上的修行者才能拥有的荣誉,修行者一旦到达等阶二就可以获得封号。

八人神其中就有这样一个封号。

其名为。

少司命。

神女,少司命。

原本这个等阶并没有半神的说法,只是叫神子,正所谓神的儿子。已经通神的存在,如果是男人自然被称为神子。

但曾经有一个女人告诉世人,能够通神的不光是神的儿子。

神也会有女儿。

那个女子打破了这个原本只存在男人的领域。而在她之后,还出现了第二个女人。

等阶二不再是神子的领域。她是打破这个禁忌的第二个女人。

大司命的徒弟,当年年仅十七岁就登临等阶二的少司命再次告诉世人。

这世上神女的强大。

而至于那个打破禁忌的第一个女人。

她的人生更加辉煌灿烂。

嬴抱月抬起头,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到她的身上。

半神并不是修行者的顶点。

在八人神中有一个特殊的存在,那就是唯一的等阶一。

“而等阶一的名字是……”归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嬴抱月和他对视着说出那个名号。

“人神。”

所谓的八人神只是统称,事实上真正到达人神境的人这片大陆古往今来有且只有一位。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曾经到达过等阶一。

那就是八人神之首,半神中的顶点,大秦帝国的国师。

人神,大司命。

林书白。

……

……

“果然你也记得等阶一,”说完这一切归辰抹了一把脑门的汗,长舒了一口气,“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嬴抱月点了点头。

她的确想起了什么。

“话说,”她状似无意地开口,“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之前你们说大司命是人神与众不同的话,但好像还有一个半神是女的?”

嬴抱月只是普通想要试探一下,毕竟八人神也是常识性人物了,随便谈谈应该没什么。但眼前的归氏母女突然睁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甚为可怕的东西。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嬴抱月声音渐渐降低。

“那位少司命是什么……”

下一刻穆氏一声惊叫让嬴抱月浑身一震。

怎么了?

“可不能提少司命!”原本温和的妇人满脸惊恐,“那些信少司命的人都被抓走了再也没回来!”

而少女归离瞪她一眼满眼恐惧,“整个东吴国都在悬赏少司命呢!”

“为什么……”嬴抱月本能地问道。

归离正要回答,她兄长归辰一把挡到她面前,满脸肃穆地对嬴抱月开口。

“因为她弄丢了东吴国本来信仰的神灵!”

啥玩意?

嬴抱月彻底懵了。

一个神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九章 丢神

不怪嬴抱月懵逼,而是这事实在太大。

帮助太祖皇帝统一山海大陆建立秦帝国的神灵总共有八位。这八位神灵也是山海大陆上最为古老的八位古神。

在秦帝国统一后,按照区域,不同的诸侯国都拥有各自的信仰图腾。

虽然其中一位在后期出了问题,最终导致了西戎统一的失败,但作为与天同寿的强大古神,这八位图腾神灵是山海大陆最为顶级的存在,名副其实的至高神。

八神的名字分别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腾蛇,白犬,应龙,还有勾陈也就是麒麟。

因这八位神灵都为兽形图腾,也被称为八兽神。他们是真正的天之神灵,所谓的八人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不如说所谓的八人神充其量只算是八位图腾在尘世间的仆人。

当然是在正常情况下而言。嬴抱月心道。

凡事都存在意外,这里暂且不表。

总之既然是一个国家信仰的神灵,那么毫无疑问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八位图腾兽神之一。

而神灵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

嬴抱月想起脑内刚刚回想起来的知识,只觉得头疼欲裂。

好好的神,还搞那么现实干什么。

但不管怎么说,在民间传说中,八神之间的等级差确实存在。

《三辅黄图》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王者制宫阙殿阁取法焉。”

这意味着作为天之四象的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神地位力量要高于其他四位神灵。

腾蛇、勾陈、白犬与应龙并列,位居四象之下。

也就是二级神。

然而这还没完,《淮南子》卷三记载:“天神之贵者,莫贵于青龙。”

故而青龙为四象之首。

如果嬴抱月没有记错,位于大陆东方的东吴国原本信仰的神灵……

就是这贵上加贵的青龙。

而现在有人告诉,这位大陆最为强大神秘的神灵,丢了?

还是因为她丢的?

这是在逗她吧?

在这一瞬间,嬴抱月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简称三观都受到了冲击。

“你还好么?”看着坐在床上僵成一座雕像的嬴抱月,归辰皱起眉头问道。

“我……”嬴抱月苦笑,她没事但少司命很有事。

虽然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个说法怎么搞都很奇怪,一个神怎么能丢了?

她三生三世都没听说过神还能丢的,这都什么神奇的说法?

小孩吗这是?

“看来你这失忆还真挺严重的,”归辰皱着眉老成地看着她道,“这么大的事都没印象。”

“不会吧,这件事都不知道?”归离看也煞有介事地开口,“那你可得注意了,不然说错话触碰到禁忌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我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好了,既然人家不记得,赶紧仔细和人家姑娘解释下吧,”最后还是穆氏出来打圆场,面善的妇人此时却十分严肃,看着嬴抱月叹了口气。

“姑娘,不知你对这世上之事还记得多少,”穆氏忧心忡忡看着嬴抱月开口问道。

“想当初青龙神大人在十八年前就不再现世,这事你听说过吗?”

嬴抱月攥紧手腕,这件事她似乎有一点点印象。

的确非常有名。

毕竟是有关图腾神。

太祖统一大陆后,据说最强大的青龙神消耗过度,不再显现神迹,大秦的仙官给出的说法是其进入了休眠。

最强大的神灵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不测,肯定会发生天地异动,既然没有,大家也就接受了这个官方说法。

但这之后的记忆,嬴抱月就有些模糊不清,在某些地方似乎出现了缺失。

“大家都觉得青龙神大人只是在某个地方休眠,据东吴仙官的说法也能感受到气息,”穆氏继续道,她所说的和嬴抱月记得的部分没有什么不同。

但不知为何嬴抱月心底还是有一丝违和感。

似乎她忘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然而,”就在她拼命回忆之时穆氏语锋一转,下一刻归辰冰冷的声音补上。

“然而就在八年前,”少年接着冷冷开口,“东吴始祖之地上空突然出现天启,大片乌云汇聚成龙形。”

“乌云化为落雷,闪电将龙形的乌云撕碎泯灭,就在龙形云消散的那一刻,仙官们彻底失去了青龙神的气息。”

少年声音幽幽,冰冷刺骨。

“你能想到吗?那消散的最后的云气,居然汇成了三个字。”

嬴抱月怔怔看着归辰,听着他从口中吐出最后那句话。

“汇成的三个字是。”

“少司命。”

消失的神灵,被撕裂的图腾,和仿佛用最后一丝气息嘶吼而出的名字。

伴随着少年低沉的叙述,嬴抱月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灭世的画面。

如此激烈又不详的画面,再加上突然失去气息的神灵,会被如何解读也就不奇怪了。

八年前。

正是她前世死去的那一年。

“后来根据东吴国仙官的解读,青龙神大人应该是暂时丢失了。”归离从她哥身后闪出,一脸讽刺地补刀。

与其说是解读不如说只是安抚民心的借口。嬴抱月微微吸了口气。

如果她是仙官也只能这么说。

总不能说四天神之首就这么死了。

那会动摇民心的。东吴国的国师也难逃其咎。

“东吴国现在改奉应龙为尊,但一直在寻找青龙神大人……”归离大大的眼睛眯起,“和害它的凶手。”

小姑娘无比嫌恶地道,“那位少司命。”

喂……

“喂,这说法……”归辰看着她皱起眉头,“我记得……”

“你记得什么?”归离嫌弃道,“天启都明显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辩驳的?就算她提前大半年就失踪了但尸首不是一直没找到么?谁知道她藏在哪?”

那个,她人在秦皇陵下面……

“所有的修行者中也就只有某位大司命娘娘否认过青龙神之事和少司命无关,”归离辛辣一笑,“可那位妖女的话还能信吗?更别提那位少司命殿下还是她徒弟!”

师父她……

嬴抱月闻言心头一跳,但同时却感到一丝暖意。

不管发生了什么。

她的师父相信她。

永远相信她。

那么,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回想起心底记忆仿佛被生生挖去的违和感,嬴抱月目光锐利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她前世死去的那一年。

这难道是巧合吗?

图腾神关乎一国之国运,让一整个国家的人都要杀她而后快,这可不是普通的罪名。

“好了,你俩别吵了!这又不是你们这两个娃娃在这吵就能定论的事!”穆氏伸手将又要吵起来的两兄妹分开。

历经无数沧桑的妇人幽幽叹了口气。

这是整个世界的未解之谜。

而能解开的人,却应该已经不在人世。

“好吧,我跟你也无话可说。”归离转身背对自己兄长,而归辰也没示弱,唰一声转身,将注意力转到床上若有所思的嬴抱月身上。

“喂,”对时事的讨论告一段落,少年看着面容姣好的少女再次皱起眉头,想起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说你失忆了,那你记得你的名字吗?”少年炯炯有神的眼睛如箭般紧紧盯着坐在床上的少女。

“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章 名字

名字?

听到少年问话,嬴抱月怔了怔。

这是个必然的问题,她却不能如实回答。

无论她拥有的哪个身份现在看来都不是能说出来的。

前秦公主嬴抱月正被整个前秦翻天覆地寻找,而少司命林抱月……在被整个东吴追杀。

如果有悬赏的话她现在的人头大概非常值钱吧……

“怎么?不会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了?”看着床上陷入沉默的少女,归辰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嬴抱月在心中道了一声抱歉,抬头苦笑地看着他,“我说不上来。”

这个她记得,但实在是不能说出口。

“还真连名字都记不得?”一旁的归离看嬴抱月的眼神更加嫌弃,归辰无语地叹了口气,“别的不提,这让人怎么称呼你?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嬴抱月摇了摇头,她思索了一下突然笑起来看着归辰道,“既然是公子将我带回来的,那就由公子给我想一个称呼吧。”

“让我哥给你起名字?”归离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穆氏神情也有些古怪,归辰更是闻言僵住了。

她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了么?

嬴抱月瞥了一眼少年有些发红的耳朵,微微蹙眉问道,“不行吗?”

看着少女清澈的双眼,归辰愣了愣,抬起手咳了一声恢复了冷清的表情,“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说完小少年手抵下颚煞有介事地思索起来。

嬴抱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她还挺好奇这个今天才初识的少年会给她起个什么样的名字。

“你……”归辰于苦思冥想中抬起头,却正好看见沐浴在月光下,那个少女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神。

宁静,却有着让人说不出来感觉的目光。

她像是一直会在那里看着你,却又像下一秒就会离开。

“明月……”归辰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

“什么?”嬴抱月愣了愣,随后笑着问道。

归离和穆氏闻言同样一愣但随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有的时候就像月亮一样?”归辰凝视着嬴抱月说道。

月亮?

嬴抱月一愣,耳边却响起曾几何时一个女子爽朗的笑声。

“抱着你,就像是抱着个月亮一样呢,就叫你抱月吧!”

嬴抱月闭了闭眼睛,随后握紧左手的手腕,笑了笑抬起头来。

“是吗,”少女轻声开口,“我记不清了。”

“这样,”归辰看着她的眼睛皱了皱眉,很快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总之,就叫你明月吧。”

“明月?”嬴抱月重复道。

“是,明月,”少年重重点头,“以后我就叫你明月。”

“好。”嬴抱月点了点头。

穆氏也露出赞许的笑容,屋内气氛一时十分和谐,但归离的尖利声音再次打破了这个平静。

小少女的目光可疑地在嬴抱月和归辰之前逡巡,脑袋转得让嬴抱月担心她的脖子,下一刻,归离瞪着嬴抱月开口。

“哥,你不会真打算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留在家里吧?”

归辰闻言愣了愣,归离看着嬴抱月目光愈发不善,大声质问,“之前不是说好人醒了就让她走吗?”

“离儿!”穆氏不赞同地看她,“明月姑娘将将苏醒,记忆又……”

“原本以为她醒了能问出她的家人,谁知道这家伙什么都不记得,”归辰打断穆氏淡淡开口,“不过我肯定不会让她一直留在这里。”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娘,我知道你好心,要是以往倒是无所谓,但我们现在的处境可不是能随便收留一个人的。”

归辰抬起头,下巴不知为何往东边指了指,“那边的人估计就快来了。”

那边?

少年声音低沉,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沉重。

嬴抱月微微抬头,看着眼中再次露出那熟悉的冷酷又不甘神情的少年。

处境?

穆氏听到儿子的话浑身一震,原本愁苦的眼角下皱纹更深了,她深深叹了口气,痛苦又挣扎地开口,“可也不能……”

可也不能将这样一个举目无亲手无寸铁的少女给扔出去吧?

归辰知道自己的母亲想说什么,看着床上的女孩子眉头紧锁。

“哼,谁叫你不想清楚,捡回了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女人回来!”

归离看着兄长心烦的样子冷哼一声,抱着手说道。

归辰闻言脑门冒火,“你这丫头……”

“那个……”就在两兄妹斗嘴一触即发之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什么?”两兄妹同时转头。

只见坐在床上那个正在被讨论去留的少女却一脸没事的举起手。

“我说,我不白住。”坐在床上的嬴抱月看着紧盯着她的两兄妹轻声笑道。

“不白住?”归离讽刺地笑了一声,“难道你还能给钱?”

她可是知道的。兄长从深山老林背回来的女人身无分文,那身衣服虽然做工精良,但特殊的衣物首饰可是最招祸的东西,愈是名贵罕见愈是典当不得。

她虽然才十三岁,但这个世界却已经教给了她不少东西。

以极其残酷的方式。

不然她和兄长母亲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的确没钱,”嬴抱月笑了笑。

归离冷笑,“那你还……”

然而不等她刻薄话出口,嬴抱月看向归辰手里的碎碗微微一笑。

“可我能给你哥哥试药。”

“哎?”归辰刚要出口的话就被堵住,心头一震看向那八风不动的少女。

“我觉得,对你兄长现在而言,这可是钱都买不到的机会。”嬴抱月微笑。

没错。

归辰握紧手中的瓷片,险些扎到肉里。

想要成为神医,就不能没有病人。但那些知道他底细的街坊邻居都被他试遍了,他的手艺也家喻户晓。

别说有人会找他来治病,现在连最缺钱的穷人,他付钱让人试药都没人干了。

只是,她怎么知道?

归辰紧紧凝视着这个今日才苏醒,却极为精确找到自己痛点的女子说不出话来。

“好吧。”不等妹妹再插嘴,归辰突然一挥手。

“哥!”

“不过也就是暂时而已,”归辰没理睬归离的反抗,紧盯着嬴抱月的眼睛,“你体力恢复差不多了后就赶紧走人!”

嬴抱月点点头。

只不过,她还能去哪呢?

看着面孔消瘦的归氏兄妹,她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我们家养不起闲人!”

归离的叫嚷声回荡在她耳边。

大秦一等公卿的嫡子女居然沦落到如此境地。

这个国家,这个归家,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十一章 开始

七国林立,乱世再临吗?

月华如水,嬴抱月赤足坐在归家小院的台阶上,仰望亘古不变的明月。

夜已经深了,屋内传来穆氏与归氏兄妹熟睡的呼吸声,偷偷从床上溜到院子里的嬴抱月回首看了一眼漆黑的屋内,攥紧手腕静静重新眺望远方。

随着体力的回复,手腕上那深红色疤痕的疼痛就愈加剧烈,像是地狱的红莲,在她的身体上灼烧。

伴随着这份疼痛,那个小公主临死时的眼神在她眼前不断晃动。

她现在身份是大秦的……亡国公主。

随着神魂和身体契合度越来越高,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嬴抱月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

幸运的是这位公主殿下挨的那一闷棍没把她的记忆打掉。

不幸的是这位公主殿下用自己的记忆让嬴抱月亲身体验了什么叫做双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当个公主。

嬴小公主对自己国家变乱的内情所知甚少。

她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待在宫殿和女官们一起培养高雅爱好。关于国破都只有在大火里被大臣宫女们簇拥着逃跑。

这位小公主是个不折不扣的花瓶。

一个雄极一时的巨大帝国的覆灭,对于深宫中的公主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大的宫殿换到了一个小的宫殿。

但对于那个公主的兄长而言,恐怕不只如此。

山海大陆黑暗又混乱的历史,以太祖皇帝的死亡与少司命的失踪为开端。一年后基于某个她打死也不会相信的原因,二世皇帝赢昊意外身亡。

嬴抱月指甲刺入掌心。

一代妖女蛊惑帝王?

不管这件事是否与师父有关,二世皇帝死了就是死了。

只留下一个十岁的太子和一个八岁的公主。

这就是嬴小公主和她的皇帝兄长嬴晗日。

庞大的帝国,强大的诸侯王,和十岁的小皇帝。

嬴抱月眯起眼睛,这会发生什么想都不用想。

更何况大秦失去的不光是正值壮年的皇帝,还有曾经给予周围极大威慑力的最为强大的国师。

她才华横溢死后却被骂做千古罪人的师父,大司命林书白。

嬴抱月攥紧心口,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在那之后太子嬴晗日在原本被大司命压制的三阶修行者的支持下登上皇位,封号也从秦帝变为前秦王。

堂堂一统天下的帝国,势力居然变得只有诸侯国那般。

不,嬴抱月讽刺地笑了笑,现在的前秦国师仅仅为等阶三,而其他六国国师都是等阶二的神子,前秦在诸侯国中都算弱的。

不然怎么需要和亲呢。

少女眸光冰冷。

为了不被周围强国吞并,前秦太子登基六年后在国师的授意下,让唯一的妹妹与大陆强国南楚和亲,但南楚国君不愿让儿子娶前秦公主,在接下婚约后却又派使者来说已下令让自家国师的儿子娶亲。

简而言之,就是堂堂原帝国公主,被南楚王室给退货了。

还转赠给了臣子。

这到底是结盟还是结仇?不知道的还以为南楚是特地来打前秦的脸呢。

也许这才是南楚的原意。

然而最奇葩的是,这个明显带有侮辱性质的和亲,前秦王居然还同意了。

真不愧是嬴昊的儿子,真是完美继承他爹神奇的脑回路,某少司命心道。

毕竟二世皇帝嬴昊当年是个在少司命十岁的时候就在禁苑门口堵住她,和她说,“女人,本王给你一个无上的荣耀,赏你给本王生一个孩子”的奇葩。

嬴氏子弟里少司命见过的只有一个正常人,然而他死的太早了。

……

……

嬴小公主的记忆里,她哥给她的指示是,好好嫁到南楚相夫教子,劝说她丈夫帮助大秦复国重新统一大陆。

都什么鬼。

这位原大秦太子估计是想要助力想疯了。

连自己的妹妹都能被自己宫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这位年轻的前秦王对朝廷的控制力可见一斑。

自觉国体受辱的某些人不去说服皇帝,却直接对和亲公主进行了暗杀。

这国家真是乱七八糟。

想起在陵墓里谋杀公主的那两个黑衣人,嬴抱月目光幽深起来。

这也是她走出陵墓却选择隐姓埋名的原因。

有人想要杀掉这位公主,但这幅身体没有那么好杀。

嬴抱月目光幽幽。

身为少司命的她记得很清楚,二世两个子女在出生时受到大司命的祝福,轻易难以杀死。

而能隔绝神术的地方……

太祖皇帝的陵墓。

想必那些人就想到了去陵墓内杀死公主的方法,在向公主施咒的时候,却被原本镇压在太祖皇帝陵墓里的自己附体。

……

……

搞清楚自己现在身份的嬴抱月长叹一口气。

这就是完整的故事。

是那个小公主故事的结束,却是自己今生故事的开始。

一切都从那座巨大的陵墓开始。

那座墓有古怪。

现在的人们都说少司命当年失踪了,谁也找不到她。

师父也没有找到她。

她永远被封印在了一口狭小的棺材里。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谁把她装到了棺材里?

又是为什么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把她镇压在地宫深处?

而在她死后,师父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她和师父为什么会被指认为妖女,永世骂名?!

“嘶!”思至此嬴抱月胸口突然传来滚烫之感,她手从胸口伸进去,将那正在发热的东西掏了出来。

正是她在穿越之时碰到的那块红玉,出皇陵之时她从黑色棺材的灰烬里找到一条没烧完的布条,撕成了两半,一半将这块红玉挂到了脖子上。

一半系在手腕上挡住了疤痕。

那布条是她从她原来的身体上找到唯剩下的东西。

原来的身体和现在身体吗。

红玉的光芒和她手上疤痕暗红的光芒交相辉映,然而后者更为诡异和不详。

嬴抱月的目光闪了闪。

神秘的红玉,与她突如其来的穿越。

过往历史迷雾黑暗,她重新获得了生命,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去追寻。

真相,记忆,公道,国家,人心,师父,她没有保护好的东西,这一次,她要拼尽全力守护好。

然而一切的开始,首先。

她要先活下去。

嬴抱月凝视着手腕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疤痕,可能不是普通的疤痕。

……

……

“你大晚上不睡觉,在院子里干什么?”

身后传来少年冰冷的声音,嬴抱月将红玉塞回寝衣,并迅速用布条缠好手腕。

做好这一切她回过头,只见归辰抱着手站在门框淡淡看着她。

这少年白天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看见他嬴抱月不意外,但意外的是他后面还跟着睡眼惺忪的归离。

“小孩子晚上不睡觉会长不高的,”嬴抱月看着归离笑了笑道。

归离揉了揉眼睛,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变成熟悉的嫌弃,瞪了一眼嬴抱月,“说的你好像很大似的!”

这莫名其妙的女人撑死了就比自己大个一两岁而已。

“喂,”归辰皱眉,“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这小丫头浑身像是长满了刺,但随后归离却并没有再和归辰拌嘴,三两步跳下台阶踢着腿走到院子里,轻哼一声。

“明天又是初一了,又要去那个鬼地方,要睡你去睡,我可睡不着。”

鬼地方?

“每月初一十五去大宅请安是父亲定的规矩,你和我发脾气有什么用!”归辰淡淡道。

父亲?大宅子?

这还是嬴抱月第一次从归辰口中听到父亲这个词。

“不过……”归辰走到嬴抱月身边,看着妹妹消瘦单薄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不忍,“如果你真不想去,这次我也和大宅的人说你病了,我一个人去吧。”

少女的背影震了震,下一刻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台阶上的两人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

“得了吧,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上次都装了一回病,再装一次那贱人估计又要来找母亲麻烦。”

贱人?少女话语中的刻骨恨意让嬴抱月微微蹙起眉头。

归离大眼睛里涌起泪水,却硬逼了回去,抽了抽鼻子摊手,“总不能每次都让哥你一个人去受那帮小人的羞辱。”

“而且……”归离突然抬起下巴指了指坐在台阶上的嬴抱月,“大宅子前两天就使人来,知道你捡了各来路不明的女人,吩咐醒了一定要带去给他们检查。”

这都什么跟什么?没想到危机这么快就波及自身,嬴抱月睁大了眼睛。

“什么?还有这事?”归辰浑身颤抖起来,“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吗!”

“哥,你不是明知故问么,”归离冷冷地看着他。

归辰双拳握得咯吱响,下一刻却平静了下来。

“是了,是我忘了。”

少年的声音颓唐到平静,在院子里回荡。

“我们早就没有了自由。”

父亲、大宅、初一,仿佛构成了两兄妹最为浓重的噩梦。

小院里低沉的气氛让嬴抱月也紧张了起来。

这明天,到底会发生什么?

……

……

不管两兄妹多么不情愿,第二天还是到来了。

战国七年六月初一,当第一缕阳光照入院子里时。

只听砰一声巨响,归家充满贫穷气息的大门突然从外被人一脚踹开!

外面传来尖利的叫嚣。

“大少爷呢?老爷夫人要他赶紧去大宅回话!”

第十二章 危险

如果说一个人能将一件事做到登峰造极就天下无敌的话,某种意义上现任前秦大司马归昌也算是天下无敌。

当然,这位靠祖荫登上一品公卿之位的大司马可不比他的先祖战功赫赫。

相反,他是将另一件事做到了登峰造极。

那就是宠妾灭妻。

战国七年六月初一的清晨。

跟在一脸送丧表情的归氏兄妹身后的嬴抱月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远去的破败小院若有所思。

司马府大宅下人们的嘶吼尚在空气里回响,看着归氏兄妹沉重的脚步,嬴抱月终于解开了心底的一个疑问。

那就是归氏兄妹处境之谜。

归辰没有骗她,这位与她萍水相逢的少年的确是前秦大司马的嫡子。

名正言顺的公子哥。

然而恐怕是整个前秦最落魄的公子哥。

在了解了归氏兄妹和其母的遭遇后,连见多识广的嬴抱月都不免感叹。

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没想到自己随便在野外被个人捡到都会碰到这样的离奇身世。

嬴抱月一直奇怪,为什么大司马的嫡子正妻会住在这样一个农家小院里。

归离所说的“被赶到这个地方来”更是彰显出不寻常的故事。

现在一切谜题都解开了。

归氏兄妹和其母的确是被赶出来的。

而将他们从司马府里赶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穆氏的夫君,归辰归离的亲生父亲,司马府下人们口里的老爷,前秦大司马归昌。

只不过,司马府下人口里的老爷确是归昌,他们口里的夫人却不是穆氏。

而是大司马归昌的宠姬,归辰归离的姨娘,楚姬。

宠妾灭妻。

这是每个世家都会发生的桥段,但这位大司马实属另外一个段位。

平常人家至多暗地偏心但面子上还能过去。但这位大司马为了自己的小妾和庶子,居然将正室发妻和嫡子嫡女赶出了大宅,迫其到偏院居住。

这还没完,他还要求自己的嫡子女每逢初一十五要到大宅给那位姨娘请安。

实在是不同凡响。

简直是宠妾灭妻中的战斗机。

今早踹开归家大门的司马府下人口里叫着大少爷,对待归辰的态度可一点都不少爷。

嬴抱月透过帷帽上摇动的薄纱,看着前方少年少女失去精气神的背影,两边司马府的下人前后如同押犯人一般斜眼看着他们,满脸都是攀高踩底的不屑。

现在她终于能理解归辰和归离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浑身带刺的性格。

出身明明高贵却被日日折辱不休,对于任何少年少女而言都难以忍受。

这两个孩子还能勉强维持心智不被仇恨吞噬,估计都和母亲穆氏善良稳重的心性有关。

那位妇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怎么,是不是大开眼界?”走在嬴抱月身边的归离突然低沉地开口。

嬴抱月看她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摊上这样的爹的人是这对兄妹,而且……

嬴抱月目光凝重起来。

当年她在世时,宠妾灭妻是违反秦律的,更别提朝廷官员闹大了会被指认私德有损,轻则申斥定罪,重则丢官上刑。

这样的事在如今却光天化日下存在,这意味着现在的朝廷……

嬴抱月袖子下的双拳静静握紧。

“怎么,被吓到了?”归离看身边女子不说话,还以为是被这阵势吓到。毕竟对于任何一个大家小姐而言,踹门辱骂这样的事都如同地狱。

这女人浑身上下无处不精致,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姐,这境遇肯定是闻所未闻,上路到现在都一言不发恐怕是被吓破胆了吧?

“早就说让你别逞强跟来,”归辰也皱眉看向身边少女。

清晨门被踹开时,在母亲的劝说下,他明明把这丫头拖上了床盖上了被子,打算伪装她还没醒。却没想到,那起子混人逼问捡回来的女人去向时刚踹了他一脚,门框就探出了这人的脑袋。

她戴着不知道从哪找到的帷帽,走到院子里,完全没有紧张感地开口,“我和你们一起去。”

想想归辰都无语,这人到底知不知道害怕。

大宅子里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如果不是母亲好心要护着她,他才懒得管她!

“我想去看看,”嬴抱月看着归辰笑了笑,“既然有人想要我去,就顺便一起去。”

她既好奇归氏兄妹视为洪水猛兽的“大宅子”,也好奇前秦一品公卿的司马府。

好奇那个能让前秦大司马将嫡子女都赶出去的宠姬。

更需要弄清现在这个世道。

归离看这女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就来气,“这不过是开始,之后还有更开眼界的事等着呢!”

“阿离话不好听,但她说的没错,”一旁的归辰第一次赞同妹妹的话,“等下到了,你别乱说话,就老实地跟在我们后面,别给我们添麻烦知道吗?”

少年疾言厉色地对嬴抱月说道。

毕竟他们一到那个地方都自身难保,谁知道这说话做事都随意的不行的女人会……

“你要被抓到什么把柄惹出事来,别怪我们救不了你”,归离大步一跨走到前面,头也不回地说道,归辰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自己的妹妹和身边的女子,自己妹妹这话说得有点重,他得提防这少女又做出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身边的少女突然停了下来。

“你……”归辰眉头一皱正要呵斥,却只见身边少女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前方归离后背的衣服,把自己的妹妹猛地往后一拉!

归离往后一个趔趄满眼惊愕愤怒,“你个……”

哗啦一声。

不等小女孩怒骂出口,一桶臭水突然从天而降,哗啦啦全部倾倒泼洒在归离原本站在的地方!

“什么……”

归离愕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地面上黑黄的液体溅到她的脚面,散发出无比的恶臭,可想而知被从头浇上会是什么一个下场。

伴随着这桶臭水的,还有小孩子刺耳尖利的笑声。

“哈哈哈,泼死这个贱种!”

“让她好好尝尝小爷这次调制的配方,哎?居然躲开了?这不可能!”

墙头探出一个戴着紫金冠的小男孩脑袋,正咧嘴得意大笑,然而当他看清墙下情形时,笑声骤然停止。

而两边躲开的下人们看着躲过一劫的归离,也面色古怪。

所有人都僵住了。

场面一时十分安静。

“原来如此,的确是非常危险。”

一片死寂里,唯有一个少女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嬴抱月松开抓着归离衣服的手,笑了笑说道。

随后她轻轻抬脚跨过地上那摊臭水,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两步,意识到其他人都没动,嬴抱月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归氏兄妹。

“怎么不走了?”

第十三章 嫡庶

面对薄纱下那个少女清澈如泉水的眼睛,空气中恶臭在一瞬间都仿佛离归辰远去。

在充满着恶意的空间里,她的存在是唯一的异数。

也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存在。

归氏兄妹被欺凌这样司空见惯的场面没有出现,原本幸灾乐祸躲到一边的准备看热闹的下人们此时不知所措。

逃过一劫的归离面色苍白震惊,但这份震惊不光是因为那桶臭水。

“为什么?”她没有去看泼她臭水的罪魁祸首,却只是死死盯着面前神情平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一丝尘埃的少女,喃喃开口,”为什么……“

一旁的归辰知道自己妹妹在惊讶什么。

那桶臭水来得没有丝毫征兆,看周围下人反应就知道是策划已久。

而且……归辰目光沉下来,只要是那个混蛋想要做的恶作剧,就没有不成功的。

因为所有人都会帮他成功。

从小到大,他和妹妹明里暗里吃了无数亏,却没有一次逃过。

这是第一次。

归辰抬起头。

而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她神情平静,仿佛只是自然地一伸手,然而就解决了归离的危机。

归离还没问出口,但有人比她更愤怒更心急,一个身着锦袍的小男孩砰的一声从墙头蹿起,后面还跟着下人侍女“二少爷你慢一点”的叫声。

小男孩踩着粗壮奴仆的肩头,小眼睛恶狠狠瞪着墙下陌生的少女,只可惜以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个帷帽顶。

破锣嗓子在墙顶炸开。

“哪来的野女人!敢坏小爷的好事!”

“你怎么知道小爷要泼水?啊?”

嬴抱月转身看向归辰,轻声开口,“你庶弟?”

归辰看得清楚,这丫头根本没有抬头,却一语中的。

归辰点点头,“他叫归荣,今年十岁,是……”少年顿了一下,归离在一边无比厌恶地开口,“是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儿子。”

大司马归昌和楚姬的心肝宝贝,司马府的小霸王,归荣。

也是归离的一生之敌。

原来如此,嬴抱月点了点头。

归辰还在想这名少女会如何对待归荣,却不曾想,她对归荣的兴趣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墙头男童脏话谩骂如雨下,但墙下的少女却充耳不闻,重新转身,“我们走吧。”

“啥?”归离愣愣开口,“走?”

“不是要去见你父亲吗?”嬴抱月奇怪地看她,又看向两边的下人,“不走了么?”

“哦,走……”两边下人们终于反应过来。

要是在往常,正是大小姐和大少爷狼狈不堪的时候,这什么事都没出反而让所有人都不习惯。

包括归辰和归离。

当然,这一次的臭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过分,真泼上了可是走不了了,归离看着地上的污渍痛恨又后怕。

少女指甲扎入掌心,正想要抬头怒骂,但看着前方女子平静的背影,归离紧握的拳头却慢慢放了下来。

归离有些怔楞,要是在往常她肺都要气炸,但那个女子的背影像是有魔力,她心底第一次出现有些奇怪的感觉。

归辰意外地看向莫名冷静下来的妹妹,也突然失去了和墙头谩骂的庶弟计较的兴趣。

“好,我们走……”

然而下一秒,一道黑影突然炸现!

“想走,想得美,去死……嗯?”

咔嚓的碎裂声响起,归辰归离浑身一震,只见一块瓦片朝前面的嬴抱月飞去!

这要砸到脑袋可是会死人的!

这……

哎?

下一刻,归氏兄妹清楚地看到了刚刚因为慌乱没有看到的情形。

在瓦片到达的前一瞬,嬴抱月后退了一步。

少女面前的轻纱微微拂动。

“啊!”下一刻一个下人的惨叫响起,只见归荣原本砸向嬴抱月的瓦片,从嬴抱月的帷帽上的薄纱擦过,猛然砸中一边一个下人的大腿。

骨头折断的声音响起,足可见刚刚那片瓦的力道。

“你……”

如果一次能说是偶然,两次就是异常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仿佛能未卜先知的少女。

“你怎么知道……”归辰揉了揉眼睛后背发凉,这女人举动像是能完美地预知危险一般。

但他很确定她就是一个普通人啊!

归荣虽然才十岁,但归昌和楚姬不知给他服用了多少灵丹妙药,小小年纪就拥有神力。

而眼前的少女,归辰清楚地记得昨天她还连路都走不稳!

“我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感觉吧,”嬴抱月回头看了归辰一眼,笑了笑道。

下人凄厉的惨叫打断了两人对话,被打中的小厮抱着腿满地打滚浑身抽搐,所有人脸色都难看起来。

墙头的归荣愤怒地又抓起一片瓦,就在这时,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管家!”归荣双眼暴睁瞪着老管家,“老东西,放开我!”

归辰眸光冰冷,他和归离被欺凌了那么多次,这位司马府的老管家从未出现过,更别提制止。

这次却出现了。

还真是难得。

老管家站在梯子上,皱眉看了一眼墙外打滚重伤的下人,随后看向归荣。

虽被辱骂,李管家满是皱纹的老脸却满是恭敬,然而这种恭敬中却透着不容言说。

“二少爷,老爷夫人还在等大少爷大小姐去请安呢,别让老爷夫人等急了,我们以后再玩吧。”

李管家青筋满布的老手却仿佛铁铸一般,归荣死死挣扎却就是挣不脱。

嬴抱月眼角的余光微微一凝。

是个修行者吗……

“贱种们给小爷等着,下次一定整死你们!”归荣挣扎无果,最终被半推半拽地弄下了梯子,消失在了墙头。

归氏兄妹微微松了口气,重伤的下人被抬走,一切仿佛恢复平静,一行人重新上路。

然而愈靠近司马府大门,嬴抱月只见归氏兄妹浑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

巨大的宅门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当然对归辰等人打开的只有角门。

大司马府的匾额高悬,冷冷注视着穿过的少年少女。

嬴抱月和归氏兄妹站在院子里,她抬起头,毒辣的日头下,归辰将她和归离挡在身后,用身体为她们遮阴。

少年的脖子上不断渗出汗珠,滴落在地面上。

但归辰和归离都已经不以这个为苦。

比起进去,他们更乐意站在外面。

半个时辰后,那位李管家却出现了。

老者浑浊的眼睛缓慢地在院子里三人身上移动,不知为何在嬴抱月身上停留了一下,但随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移开。

他咳嗽了一声才看着归辰归离开口,“老爷被陛下急召出门了,你们单独去给夫人请安吧。”

陛下。

急召。

嬴抱月身侧手指微微一动。

撇开她的思绪,归昌不在的消息却让归辰归离多少松了口气。

三人被领到一间奢华的院落前,主屋的规模如同小型宫殿一般奢侈,屋门洞开,先吹出来一阵香风。

归辰和归离眼中双拳紧握,眼中升起浓浓的戒备。

嬴抱月站在门槛外抬起头,看向屋内深处坐在最高处的那个女人。

那就是大司马归昌的宠姬楚姬吗?

然而不等她看清那个女人的身影,屋内突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

第十四章 楚姬

啪嗒,啪嗒。

深绿色的茶水一滴一滴从坐席上流淌下来。

如同粘稠的血液。

归辰前脚已经跨在门槛上,突然的剧变让他的脚掌僵在半空中,同样僵硬的还有少年进门时脸上那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归离跟在他后面,进门前一瞬终于没有克制住内心的恐惧,低头抓住了兄长的衣摆。

结果砰的一声,低头的她一头撞上了停下的归辰的后背。

“哎哟!”小女孩一声惊叫抬起头,可怜单脚站立的归辰一个摇晃,险些跌倒。

下一刻,一只纤细的手从后面伸出来,抓住了他的臂弯。

“小心。”嬴抱月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

归辰听着身后少女清凉的声音,愕然看着室内的场面。

破碎的是茶盏。

室内原本归辰记忆里永远趾高气昂的下人们此时也一片慌乱。

“哎哟,夫人,您小心!没割着手吧?”

“你个小蹄子,怎么伺候夫人的!”

就在这个时候。

“好了,王妈妈,不过是打碎一个茶碗,我没事,别那么大惊小怪。”

门槛外,握着归辰臂弯的嬴抱月抬起头。

一片嘈杂声中响起的女子的声音却十分清晰理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仿佛刚刚门一打开手上茶碗就莫名失态跌下摔个粉碎的那个人不是她。

这和普通人印象中对宠姬娇滴滴的印象可不一样。

嬴抱月凝视着屋内主位上那个容姿艳丽但目光却深邃如海的女子。

也是一句话就弥补了自己失态,让屋内重新安静下来的女子。

是的,失态。

归辰怔怔看着屋内那个给他幼年带来太多黑暗的女人,他当然知道这个女人外表和世人口中的坏女人大相径庭,不然也不可能骗过那么多人。

而他更知道,这女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她的滴水不漏。

她不会说错一句话,不会做错一件事,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然而刚刚,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女人抬起头看向门外,然后手一抖,居然破天荒摔了茶碗。

看向门外?

她刚刚是看到了什么?

归辰突然回过头,脸庞迎面就埋入一片柔软之中。

是帷帽上的面纱。

“怎么了?”嬴抱月微微撩起面纱朝他笑了笑。

“没……没什么,”归辰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去。

应该不会吧。少年心跳有些快。

可他的身后除了归离,就只有那个神秘的少女。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辰儿和离儿来了呀,快进来吧。”魔鬼的呼唤打断了归辰心底的猜想,归辰只觉身后妹妹拉自己衣角的手一紧。

归辰握紧拳头。

是了,现在根本不是他能想别的时候。

少年目光冰冷抬起头,屋内高台上的女人巧笑倩兮,明明早就生了两个孩子却还如同二八的少女。

这就是归辰和归离在这世上最痛恨的女人。

大司命的归昌的宠姬,司马府实际的女主人,楚姬。

楚姬看着自己丈夫的嫡子,脸上笑容不变,周围的人松了口气,刚刚的一切果然只是意外,大概只是夫人手滑了吧。

唯有楚姬目光从归辰归离身后那个模糊身影上滑过,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将其收回了袖子里握紧,指甲扎入手心。

“好了,快进来吧。”

归离抓着归辰衣角的手更紧了,连小腿都抖了起来。

有些不对劲。

嬴抱月看着前方的归氏兄妹心头微动。

虽然能理解楚姬对这对兄妹造成的伤害,但只是进个门,这对兄妹身体的反应都太奇怪了一点。

门?

嬴抱月突然眉头微蹙,仰头看向了这个屋子的房顶,随后轻轻用脚踏了踏地面。

这样一个金碧辉煌的屋子,上面悬挂的匾额却有个很俗气的名字。

延寿居。

一般只有老年人的屋子才会叫这种名字才对。实在不符合大司马宠姬的形象。

“这就……进来了。”

归辰低沉的声音响起,嬴抱月抬起头看着两兄妹屏着呼吸无比抗拒地缓缓跨入门中。

而就在进门的一瞬间,空气的流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屋内其他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原来如此。

嬴抱月微微眯起眼睛。

“后面那位姑娘就是辰儿带回来的人吧,也赶紧进来让妾身看看。”

楚姬目光看向唯一站在门槛外的少女,轻笑开口。

嬴抱月没有动。

“怎么不进来?别怕,妾身又不会吃了你。”楚姬美眸微眯,归辰回头看向门槛外的少女。

“你怎么回事?”少年低低开口,眉头皱得死紧。

非要跟着来的是她,来了又不进门的又是她,这女人要玩什么花样,难道真的要他们兄妹……

“你的确不会吃了我。”就在这个时候,嬴抱月终于开口。

然而她环视了整个屋子一圈,笑了笑开口,“但这个屋子很难说。”

什么意思?

归辰睁大眼睛一头雾水。

其他下人也如同听到疯话。

“怎么回事?大少爷是捡了个傻子回来吗?”

“果然物以类聚啊……”

“真是大胆!参见夫人居然不把帷帽取下来,哪家的无礼之徒!”

归离厌恶地皱起眉,只觉非常丢脸,果然这女人嘴里吐不出什么……

“她看出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某个人的心里回荡。

“你是谁?”

就在这个,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划破空气。

归离浑身一震愕然看向上首,只见楚姬的眼神一寸寸冰冷下来。

这是归离第一次看到这个平素最会左右逢源的女人露出这样的神情。

“夫人?”那个名唤王妈妈的老嬷嬷看向楚姬。

“你们都出去。”楚姬微微一愣,随后脸上再次回复温和完美的微笑,“我想和辰儿离儿以及这位客人说说知心话。”

延寿居下人们有些意外,但显然训练有素,很快离开,内外霎时只剩下归氏兄妹嬴抱月和楚姬四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楚姬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门槛外的少女,“你在我这屋子里看出了什么?”

她轻蔑地看着戴着帷帽的少女,“居然被吓得进都不敢……”

楚姬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刻,门槛外的少女裙裾微扬,跨入屋中。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恐惧。

她走到归辰身边,对楚姬微微一礼。

“这不……可能……”

看着少女没有丝毫摇晃和颤抖的身躯,楚姬却仿佛看到了最不可能的画面,“你为什么……”

“不害怕?”嬴抱月挺直身躯对她一笑,继续开口,“不受灵脉的影响?”

“你……”

咔吧一声,楚姬身侧木椅把手发出破裂声。

嬴抱月透过帷帽上的面纱静静凝视着她。

这个屋子建造在灵脉之上,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术法,而术法的作用就是……

让人恐惧。

这位楚姬大概就是通过这种手段,用来恐吓归氏兄妹,让他们从心底本能地对她感到畏惧。

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宠姬啊。

只不过能做到这样的事意味着……

“没想到啊,居然还有人能看出来,让老身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上首的楚姬突然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诡异到惊悚。

归离一声惊叫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

嬴抱月蹙起眉头,上首那个艳丽年轻的女人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异变。

那双和她外形有着说不出违和感的眸子突然泛起白来,眼白向上,说不出的诡异惊悚。

那双眼白多于瞳仁的眼睛缓慢地在嬴抱月身上挪动。

而就在停留在嬴抱月左手手腕的下一刻,屋内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归辰归离和嬴抱月睁大眼睛。

只见上首的楚姬白眼一翻,眼角居然滴下血来,捂着眼睛往后一倒!

“诅咒!”

“居然是红玉级的诅咒!”

女人的惨叫声还掺杂着了然的笑声。

“原来你马上就要死了!”

第十五章 诅咒

女人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延寿居中,不算大,但言语中的疯狂却足以让人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原本美艳的宠姬,此时看上去却更像一个疯狂的神婆。

“夫……夫人……”

连归离都看傻了,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抓住了归辰的胳膊。

而归辰却更多的是为楚姬言语中的含义而感到毛骨悚然。

毕竟他不是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如此可怖的模样。

当年,她也是如此装神弄鬼,在父亲面前诬告母亲为不祥之人,会坏了司马府的鸿运,那个时候归离还小被母亲死死搂在怀里捂住了眼睛。

而那个八岁的小男孩,没有人庇护他。

他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拳头握得死紧。

然而,眼前楚姬这扭曲的模样,比归辰记忆中更为渗人,甚至带着可怕的寓意。

如同一个预言。

她刚刚说的什么?

诅咒?

虽然一直没能成为修行者,但归辰接触修行界知识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从楚姬的疯话里,归辰听出了不详的味道。

如果真如他所猜测,楚姬所说的这个诅咒真的是指的修真界的诅咒的话……

归辰回头看向身后带着帷帽一言不发的少女。

明明是针对她的恶言,但她却站得笔直身形没有丝毫摇晃。

手腕处微微露出的肌肤如玉般洁白。

等等……玉?

红玉级的诅咒?

归辰突然心头一跳。

刚刚楚姬声音嘶哑含混,他一直没听清那个诅咒前的字眼发音对应说的什么,但此时联想到玉石时,归辰猛然变了脸色。

“哥,你怎么了?”一旁的归离感到兄长身体的僵硬,疑惑地摇了摇他,咬着嘴唇问道,“话说什么是诅咒?”

楚姬如同一个提线玩偶般慢慢直立起身体,嘴角的笑意还残留着疯狂,就这样看着下方的少年少女们。

嬴抱月左手握紧,凝视着她的眼睛。

归辰注视着在诡异的气氛里对视的两个女子,僵硬地开口。

“诅咒是一种修行者杀人的术法。”

不,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因为诅咒的存在远比修行者更古老。

“修行者……”归离大大的眼睛里升起厌恶,但随后看着高台上的楚姬,变为深深的恐惧。

仿佛想要为自己壮胆,归离深吸了口气撇了撇嘴,“要杀就直接杀,不敢直接杀人的术法有什么了不起的。”

“离儿长大了,”高台上楚姬似乎取回了意识,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都会讲道理了。”

嬴抱月凝视着她的脸庞,只见楚姬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抬头的瞬间眼里有一丝后怕一闪而逝。

似乎她对于自己刚刚的反应也感到恐惧,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般。

但下一刻,那个女人继续轻笑着,像是一条毒蛇一般看了一眼被归辰护着的归离,“诅咒杀人可没那么简单。”

“而且,诅咒也是分等级的。”楚姬冷笑开口,“哪怕最低级的诅咒也能让人饱尝这世间最可怕的痛苦。”

嬴抱月瞳仁微微一缩。

“这女人……又在说什么疯话……”归离被楚姬一盯浑身毛都要炸起来,躲回归辰身后,“哥,她一定是又在骗人……”

不,关于诅咒这部分没有骗人。

归辰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诅咒在修行界,的确是最为恶毒的一种杀人方式。

它会一点点深入骨髓,最后要了中术人的命。

而过于激烈的诅咒,也会当场让人死亡,死的无比痛苦。

哪怕是最低级的青铜级,也能让普通人闻之色变。

诅咒的等级不是秘密。

归辰动作生硬地抬起头,看着上首死死盯着被自己取名为明月的那个少女的楚姬。

青铜。

白银。

黄金。

再往上是,玉石。

明明是恶毒扭曲的邪术,却被冠以这世间珍宝的等级名,透露着十足的疯狂。

黄金级别的诅咒已经是能让仙官们都恐惧不已的,传说中的存在,而在那之上的玉石级,归辰一直都只把它当做一个书本和野史里的传说。

甚至在传说以上。

毕竟传说前朝夏朝末代昏君皇帝的死,也只动用了黄金级别诅咒。

玉之诅咒,光在修行者之间的编造的故事里,也是能让小儿止啼的存在。

最高位的诅咒。

最恶毒的诅咒。

而所谓的“红玉级”,归辰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过,这到底是……

“红玉吗……”

嬴抱月低低地重复道,突然抬起手,按向自己的胸口。

对于诅咒的事她记得的东西不见得比归辰多。

她能本能地感觉到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疤痕不对劲,但她不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红玉级的诅咒吗?

虽然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名字,然而在听到这个说法的瞬间,嬴抱月几乎在第一时间想到了她脖子上的红玉。

那块随着她穿越而来的红玉。

她不知道那块红玉是否有名字。

但从表面上来看,那就是一块红玉。

嬴抱月抚摸着胸口的那块玉,神情复杂地看着上首那个恢复正常模样的宠姬。

她莫名像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似的,莫名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预言。

这一切都透露着诡异,如果真是玉之诅咒,一个小小的司马宠姬又怎么可能知晓?

楚姬在这个宅子里有她的势力,但在修行界最深重的黑暗面前,她还够不上级别。

不过不管值不值得相信。

红玉级的诅咒。

和她身上的红玉。

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

“听到自己命不久矣还那么冷静,是看来你是不相信妾身所说的话喽?”

端详了嬴抱月一会儿,楚姬看着下方没有如她预料般尖叫质问恐慌少女,完美的面孔出现一丝裂痕。

“你的话本来就没什么好信的。”出乎嬴抱月意料,没等她回答,归辰却突然沉声开口。

不知是否是想要安慰她,只见前方的少年回头看了嬴抱月一眼,“除了父亲根本没人会相信你的话。”

少年口中厌恶刺骨,一字一顿地开口,“女修行者的话都是鬼话罢了。”

女修行者。

看着归氏兄妹眼中的恨意,嬴抱月身侧手指微动。

归辰归离如此厌恶女性修行者,不光因为是世间流言。

从看到楚姬的第一秒,嬴抱月就明白了。

还有更直接的理由。

因为大司马归昌的宠姬,毫无顾忌迫害司马正妻和嫡子女的楚姬。

就是一个女修行者。

“女修行者的话没人相信吗……”面对归辰满含鄙夷的话,楚姬却一声轻笑,“妾身的等阶是天生的,不过是个等阶十的小女子,可进入不了妖女之流。”

天生的修行者。

嬴抱月身侧手指微动。

“呸!”归离终于来了反应。

楚姬脸上的笑收敛。

她冷冷瞥了归离一眼,但最终的目光却重新落到嬴抱月身上。

楚姬的声音再次变得嘶哑诡谲,拖得长长的。

“女人的确是不能修行,身中红玉之诅咒却没有瞬死,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女人的眼白再次泛起,而嬴抱月忽然感到精神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侵入她的身体!

“你……”

“让老身来看看你的记忆吧。”

高台上的女人朝嬴抱月露出一个甜美扭曲的微笑。

第十六章 真相

“明月!”

归辰的喊声响彻整个延寿居。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归辰看到楚姬那个笑容浑身发寒,下一刻回过头来就看到嬴抱月捂着太阳穴死死咬紧了嘴唇!

楚姬的这种笑容归辰只见过一次。

就在那一次之后,他和母亲妹妹就被扫出了家门。

这是代表着那个女人动真格的笑容。

一旦露出这个笑容,她要做的事就无人能挡。

她想对人不利,就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母亲甲等世家的嫡亲小姐的身份和父亲青梅竹马的情谊都无法阻挡。

一个年仅十四五岁的少女又能做些么?

楚姬就算当场把她打杀了也没人会管!

当年的噩梦重新向归辰袭来,八岁的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被伤害,十五岁的他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楚姬胜券在握的笑容如同毒液腐蚀着归辰的心脏。

绝望和后悔在一瞬间淹没了少年的内心。

完了。

他应该阻止这个女孩子的,不,她一开始就不该遇到他的。

如果他没有把她捡回来,她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他明明身陷囹圄却还肆意妄为,以至于连累了这个身份不明的姑娘。

不,自己给她取了名字。

“明月!”

在少年的呼喊声中。

嬴抱月头痛剧烈捂着脑袋视线一片模糊。

在充满血色的视野里她抬起头看着高台上女人得意的笑容,模模糊糊里一股黑影在她身上一闪而过,而下一刻,仿佛有一只手生生探入了她的胸口,想要把她的心挖出来。

把她身为嬴抱月的躯壳剖开,碰触最深层的东西。

一点点,探入。

楚姬脸上露出兴奋的笑容,抬起的手五指慢慢收紧,神识朝那个少女深处的记忆伸出手去……

在极短的一瞬间里。

如同慢动作一般。

楚姬得意的笑。

嬴抱月捂着头弯下腰。

归辰转身扑向嬴抱月。

归离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声极其惨烈的叫声冲天而起。

归辰心头剧跳,甚至也想闭上眼睛。

因为他害怕他下一刻看到的,就是那个如同晨露般的少女倒在地上的画面。

就像当年晕倒在这里的母亲。

穿着母亲旧衣服的少女的身影和记忆里母亲的身影重合,少年大口喘气汗如雨下……

“哥!”

归离尖利的声音将归辰从噩梦中惊醒,下一刻他猛然睁开眼睛,浑身一震怔在当场。

风轻轻拂动少女的面纱。

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的面庞一滴滴流下。

而那双比世间万物都要晶莹的眼睛,正凝视着他。

“归辰,我没事。”嬴抱月在剧烈的喘气中抬起头,对归辰露出一个微笑。

少女满脸的汗水,但她依旧站立着。

她不是母亲。

归辰怔怔地看着这幅画面。

她居然……

等等,那刚才的惨叫是……

归辰猛然回过头,瞳孔一缩。

高台上原本高高在上的楚姬居然七窍流血,浑身抽搐!

这是怎么回事?

“你……”

在剧烈颤抖中,楚姬抬起手指着嬴抱月,眼角流血格外可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然而下一刻却又躲开。

她眼里的情绪剧烈翻滚,仿佛看到了至为可怕的东西。

不,不如说她根本不记得看到了什么。

就在她的神识接触到这名少女的记忆的一瞬间,她的意识就断裂了。

无穷无尽的粘稠黑暗汹涌而上,巨浪兜头打下,仿佛要将她吞噬殆尽!

啊!楚姬尖叫起来。

她的意识为了自保屏蔽了她看到的东西。

完全无法承受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个精神承受能力,建议你不要随便尝试。”楚姬看着那个慢慢直起身体的少女抬头看向她,朝她淡淡开口。

楚姬浑身猛然一抖,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如同看着一个深渊。

如果是平常,一个小女孩敢对她如此大言不惭,自己一定让她从身到心体会何为恐惧。

然而此时,看着底下年幼的少女。

她却甚至克制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

那可怖的感觉还残留在她身体的每一处,让楚姬浑身针扎般疼痛,内心更为惊悚。

这少女到底曾经经历了些什么?

她只是轻轻一看了一眼,就险些承受不住,而这个女孩子……

楚姬的肉体再次抽搐起来,眼角鲜血流得更凶,刚刚的那一击反噬给她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这位夫人……”

看着归辰归离惊愕的眼神,嬴抱月苦笑地举起手,“我什么都没对她做。”

是这个女人非要去触碰她的记忆。

她都不知道楚姬到底看到了什么被反噬成这个样子。

她的记忆到底有什么?

失忆真是不方便。

但看楚姬这模样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嬴抱月头疼起来。

这可是司马府内。

然而下一刻,嬴抱月睁大眼睛。

因为高台上的楚姬突然挣扎着起身,扭转身体,迈出了一个奇怪的步伐。

这是?

女人眼睛里的血流的更欢了,滴到地上,然而楚姬踩着自己的血滑出第二个步子。

这是……

她在跳舞?

随着楚姬诡异的舞步,她脸上的血逐渐止住,抽搐也缓了下来。

嬴抱月眯起眼睛。

平复下的楚姬滑回自己的位置,掏出手巾一边擦拭着脸上血迹,一边抬头看向台下归辰。

“今日事到此为止。”

楚姬仿佛在回避着什么,不再看嬴抱月,声音淡薄的好似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妾身累了,退下吧。”

她不知是在和谁说话,看着半空淡淡开口。

“你们好自为之。”

“这到底……”归离一头雾水,视线在其他人身上打转,“你还没说清楚那个诅咒是什么命不久矣又是……”

然而不等说完,归辰突然一把捂住她的嘴,半推半拽地把她往外扯。

同时少年的另一只手抓住了嬴抱月的袖子,生硬开口。

“我等告退。”

嬴抱月看了一眼归辰深沉如墨的眸子,随着他转身。

延寿居的大门如同被操纵一般从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嬴抱月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深处的那个女人。

楚姬的脸隐在黑暗中,不再看他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咔嚓一声,大门紧闭。

……

……

“那女人怎么感觉脑子越来越不正常了?”

夕阳打在并肩而行的三位少年少女的身上。

在回去的路上,归离终于忍受不了沉默大声开口。

“鬼才知道。”面对妹妹的提问,归辰却有些心不在焉,懒懒答道。

“那女人今天为什么要针对你?你身上真有诅咒?你到底是什么人?”面的不理睬的兄长,归离狠狠吸了口气瞪向了嬴抱月。

“好了,你有什么一个个问。”归辰终于抬头瞪了一眼归离,随后默默看向一边神情平静的嬴抱月。

“非要跟去,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归辰想起自己那不人不鬼的姨娘对嬴抱月一声冷笑,“我姨娘就是那样一个人,你以后……”

“一个人?”不曾想就在这时嬴抱月突然抬起头,看向归氏兄妹。

“怎么了?”归辰皱起眉头。

“没什么,”嬴抱月笑了笑,下一刻她轻声开口。

“刚刚屋里坐在上面的,不是两个人吗?”

第十七章 高手

不是两个人吗?

那名少女笑了笑开口,无比自然毫无心理负担地说出了这细思极恐的话。

三人间陷入死寂。

嗖嗖。

一阵冷风吹来。

归辰和归离毛骨悚然。

归离失了焦的大眼睛僵硬地从嬴抱月身上挪开,下一刻,小女孩的尖叫声冲上云霄。

“啊!”

归离猛然躲入归辰的身后,指着嬴抱月大叫,“哥,今晚我不要和她住一个屋!”

你不跟她住一个屋难道让我跟她住吗?

归辰大脑有些停滞,一时间不知该想些什么只得如此呆呆地想到。

毕竟归家小院只有两件卧房,归离和穆氏一间,他一个男人一间。

昨晚明月就是和穆氏归离一起睡的。

归离不要她,难道她今晚和他……一起睡?

少年耳朵迅速红起来,心跳如擂鼓,然而下一刻,没有等到回应的嬴抱月向他看了过来。

那名少女泉水般的眼神里露出一丝疑惑,宛如一盆冷水将归辰从头泼到脚。

等等,我都在想些什么?

归辰回过神来,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但下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

他为自己刚刚的走神感到羞耻,但一旦清醒他就明白自己是下意识对嬴抱月所说之事感到恐惧,才会脑子放空胡思乱想。

“怎么了?难道我说的……我说的是对的。”嬴抱月笑了笑看着他道。

正常这里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才对吧!

她显然没把归离的尖叫当回事。

一切都回到那个惊悚的话题。

归辰收起羞耻之心,冷冷凝视着眼前神色如常的少女。

“两个人?你什么意思?”

太阳还没有下山,虽然她身上有太多秘密,归辰不觉得这女人会无聊到说鬼故事来吓唬人。

虽然她事实上说的就是个鬼故事。

当时在延寿居内,楚姬把所有下人都支了出去,坐在上首位置的只有她一人。

然而这名少女却说上面坐着两个人?

结合楚姬那可怖的反应,实在让人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这件事,乍一听的确挺恐怖。

嬴抱月瞥了一眼少年握得死紧的双拳,静静开口。

“就是字面意思。”

“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我们又不是瞎子,难道那女人还会分身不能?”

归离心底荒谬之感压过恐惧,探出脑袋瞪着嬴抱月大声开口。

分身……

归辰突然浑身一震。

少年人伸出一只手挡住还要开口的妹妹,抬头看着嬴抱月,缓缓吐出一个词。

“附身?”

嬴抱月看着他,点了点头。

“答对了。”

归辰浑身一抽退后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心底只有震惊。

“居然是这样……”少年人像是受到极大的冲击,喃喃自语。

“哥,你怎么了?什么附身?到底怎么回事?”

没听懂的归离摇晃着归辰,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怔怔看着自己的妹妹。

因为楚姬的迫害几乎换了一个人的妹妹。

归辰一直视楚姬为最大的敌人。

然而到了现在他却才知道,害他们兄妹的,居然还有一个人。

而看出来的,居然是才第一次见到楚姬的……这个少女。

归辰抓住妹妹的手,神情复杂地看向嬴抱月。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附身其上的是个什么东西,能仔细……不,请仔细告诉我们。”

“哥,你怎么了?”归离意识到了不对,愕然看向嬴抱月,“那个女人她……”

“简而言之,就是你们那位姨娘身上,还附身着一个人。”嬴抱月看着眼前这对兄妹静静说道。

少女声音平静,对归氏兄妹而言,却如晴天霹雳。

“还附身着……一个人?”归离喃喃开口。

附身者。

这就是嬴抱月发现的,大司马宠姬楚姬身上,最大的秘密。

楚姬的境界表现和她整个人都十分异常,内外不符得非常明显。

但看眼前这对兄妹的反应,嬴抱月就明白以前根本没人察觉此事。

又或者……没人会往那个方向想。

毕竟对正常人而言,夺舍都难以相信,何况楚姬不同于夺舍还保留着自身人格,异常到了极点。

但对她这个穿越重生的人而言,区区附身算不上稀奇。

嬴抱月在心底笑了笑。

绝世高人附身主角,小说常见桥段嘛。

不过看那人的行事作风,不像是个绝世高手老爷爷,倒像是个……

附身老婆婆?

毕竟哪怕绝世男高人也不会连宅门争宠都专精吧。

这倒是有点新鲜。嬴抱月在心底说道。

“那附身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过度震惊的归辰甚至忘记问嬴抱月到底为什么知道,急促地追问道。

“不是个东西。”嬴抱月笑了笑,目光幽深起来。

“应该是一个至少地阶或者以上的修行者。”

还有很大可能是……

一位女修行者。

但这个推测嬴抱月觉得还是别告诉归氏兄妹比较好。

“地阶?”归辰怔怔开口。

少年眼里突然涌起一阵绝望。

自从少司命大司命消失后,为了清除其残余势力,修行界进行了大清洗。

仙官们断言这会让修行界焕发新的生机,然而结果,大量高阶修行者受到重创,连带着新人才涌出的速度不知为何都变慢了。

大司命在世时,地阶修行者只算是中阶,而现在,却足以自诩高阶修行者备受追捧。

毕竟现如今哪怕天生的修行者,都难以进入地阶。

对身为普通人的归辰而言人阶顶点等阶七都已经是天边的存在了。

毕竟他还卡在等阶十前路无门。

但对他而言至少等阶十还有点希望。

他原本以为楚姬不过一个等阶十的神医,耍些手段蛊惑了父亲,只要他不放弃有朝一日也成为等阶十,就能揭发她的阴谋,报仇雪恨。

现在,却告诉他楚姬身上有个地阶修行者?

他如何能不绝望?

看着归辰眼里的绝望,嬴抱月有些不解。

其实刚刚她所说的是保守说法,毕竟她记忆缺失了,不敢乱说。

操纵别人身体就能做到那样的事,嬴抱月推测楚姬体内的那位老婆婆生前实力可能已经接近等阶三。

等阶三在现在的前秦可能有点稀罕,嬴抱月可以理解,可她明明没那么说……

“你知道吗?”看着少女眼中的不解,归辰突然开口。

“我真希望你说的不是真的,哪怕就算是等阶七八的人阶顶点也好啊……”

“不对,”下一刻少年自嘲地笑起来,“哪怕人阶顶点现在也是人间高手了,我一个普通人又能做些什么……”

少年声音颓唐不堪,然而一旁的嬴抱月闻言却愣住了。

等阶七八……

是人间高手?

第十八章 蛰伏

就在前少司命因这世间标准变化之大而深感物是人非之时。

少年人们将将离开的某个深深院落,也正有人在谈论她。

“咳,咳……刚刚那到底是什么?”

楚姬看着帕子上咳出的血迹,眼中流露出一丝后怕,但下一刻很快转为一道狠意。

狠厉彻骨。

延寿居大门紧闭,房屋深处只坐着楚姬一人。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这诡异的情景骇到说不出话来。

她一人独坐在黑暗中,却仿佛在和什么人说话。

此处除了楚姬没有别的活人。

本该如此。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退缩了。”

心底久久无人回声,楚姬突然一声冷笑。

“当初你跟我说你放眼前秦难逢敌手,一定能助我登上最高的位子,现在一个小女孩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空荡荡的殿阁里回荡着楚姬一个人的声音,愈发瘆人。

“看来你当初和我说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妄想罢了。”

楚姬讥讽一笑,嘴角勾起,声音拖长。

“早知如此,牛皮作甚吹得那么大……”

就在这时,自言自语说得正欢的楚姬面庞突然抽搐了一下。

宛如被什么东西操纵一般,楚姬的嘴角僵硬地扯动着。

“你……”

“我警告过你,凡事别乱揣测。”

下一刻,一个冷冷的苍老女声突然在她心底响起。

那个声音还是那样嘶哑难听,宛如历经沧桑,而此时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楚姬心头一跳,脸上神情愈发扭曲,似哭似笑。

最后化为一声冷哼。

“终于出来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面对楚姬的出言不逊,那个声音却只是淡淡开口。

“如果你不作死,老身现在没那么容易死。”

顿了顿,那个声音嘶哑地笑起来,“再说了,你只会死在我前面,我又不是不能再选择别人。”

“你!你之前说过不能违背契……”

楚姬柳眉倒竖,胸口剧烈起伏。

“好了,”那个嘶哑沧桑的声音打断她,“我刚刚那么做可是为了保护你的肉体,不要不知好歹。”

“如果不是你精神的强度太低,我何需如此费事。”那声音冷冷说道。

“那是……”楚姬咬牙,“可是在我碰那小丫头记忆前,你不是也没有提醒我?”

那声音沉默了一瞬。

“是老身的判断出了一点偏差。”

“偏差……”楚姬愕然开口,眸光闪烁。

“我问你,那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

她脑内的声音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在楚姬再次不耐烦之前,嘶哑的声音响起。

带着楚姬从未听过的困惑。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在楚姬印象里,这个人近乎无所不知,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人说不知道!

楚姬提高声音,“你……”

“但我知道一件事。”嘶哑的声音再次打断她。

“这不是归昌那两个没用的儿女。”那人声音冷酷,一字一顿。

“你最好别再去招惹她。”

“什么?”楚姬一听这话眼中顿时腾起怒火,不屑地开口,“不过一个小丫头,怎么就值得你那么在意?”

那人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不可能是在这里长大的孩子。”

顿了顿再次开口,“她有点危险。”

“危险?”想起上午看到的那个小女孩人畜无害的模样,楚姬眉头紧锁,第一次怀疑这人的话。

别的不说,她也是初级的修行者,轻而易举就能看出那个小女孩不过是个普通人。

连天生的修行者都不是。

更何况身上还有那样一个诅咒,虽然情况有点奇怪,但马上要死的人她只有好奇没有在意。

“那样一个将死的玩意儿,哪里特别了?”楚姬皱眉质问。

在天生的修行者眼里,普通人都是废物,更何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归氏兄妹这两个废物搅和在一起,那个小丫头又能有什么用处?

脑内的那人没理会她,第一次自顾自说起话来。

“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还没有觉醒吗?还是在等待着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楚姬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不知是她刻意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还是没有觉醒。”楚姬脑内那人慢慢说道。

楚姬第一次听到那人用如此的语气说话。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

……

“这是……”

归家小院前,看着并排而立的三名少年少女,穆氏揉了揉自己红肿的眼皮。

“你们……”

看着模样周整浑身洁净的三人,穆氏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以往只要去了大司马府,归辰和归离就没有全身而退的时候。

身体,衣服,精神,总是要受到伤害才能回来,而穆氏看到这一切,只能默默地抹泪。

这还是穆氏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女如此完好地归来。

“娘,我们回来了。”

归辰看着自己的母亲站在门槛内的身影,带着归离和嬴抱月两人走到院内。

“让娘你久等了。”

归辰知道,每到去司马府的日子,对他和妹妹是一场劫难,对他的母亲更是残酷的折磨。

穆氏会一整天都在子女被人宰割的恐惧中难以自拔。

“不久,不久,”穆氏看着浑身干干净净的儿女一叠声开口,下一刻她像是想起什么眼露恐惧。

“辰而,离儿……你们……没事吧?”

归辰怔了怔,随后立刻明白母亲是在担心什么。

“没事,”他摇了摇头。

“从里到外,一点事都没有。”

穆氏闻言一喜,“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触到小女儿复杂的眼神,妇人的声音低下去,“这还是第一次……”

的确是第一次。

归辰眼神复杂,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什么事都没有的从司马府回来。

然而如果说这一次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少年回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身后的少女。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身边多了一个她。

她到底……

“今天太危险了,过去就好,好了,快进来吧,”穆氏的话打断了归辰的思绪。

……

……

这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今日你姨娘后来所跳的步法是什么,你知道吗?”

入夜,就在归辰思索这个问题时,床上的嬴抱月突然开口。

“步法?”背靠床柱盘腿坐在冰凉地面上的归辰浑身一震,不自觉一回头,触到蚊帐里少女身体的轮廓,宛如被烫到般猛然转过来。

“归离……你个小混蛋……”归辰忍不住暗自咒骂。

今晚睡觉的时候,没想到归离真的死都不愿意和这名少女睡一个房,大声吵嚷。

“你捡回来的人你安排,这人太危险了我不要和她一个屋!”

穆氏哄劝无果,居然抱着自暴自弃的想法问这名少女愿不愿意和他一个屋。

结果……

这人居然同意了。

连穆氏都被吓了一跳,最后对他再三叮嘱威胁,再然后……

就造成了他现在深夜和这名少女共处一室的局面。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

归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就不危险了吗?

第十九章 巨木

家里这三个女人,到底是把他当做什么了?

你归离怕危险,他就不怕危险了?

回想母亲叮嘱他时那防贼一般的眼神,归辰就一阵气闷。

想起白日里在司马府的经历,真发生什么事,还不知道是她危险还是他危险。

这丫头可是连归荣都砸不中的人,他还能把她怎么样?

归离耍小性子就算了,归辰觉得母亲今日也不大正常,不过想起临睡前母亲看着叽叽喳喳的归离嘴角露出的笑容,归辰在心里叹了口气。

母亲不正常,恐怕是因为高兴。

不然也不会一时兴起起了开玩笑的心。

只不过,穆氏是在开玩笑,那名少女居然也一点都不当回事。

“明月姑娘……你不嫌弃的话……要不住小儿的屋?”

母亲半开玩笑地说出这句话时,归辰一愣正要冷笑,结果他还没笑出来。

“不嫌弃。”

那名少女就一脸平静地开口。

谁问你嫌不嫌弃了?

当时的气氛实在古怪,归辰本想反抗,但看着饭桌对面那名少女毫不在意的神情,他不知为何有些窝火。

居然鬼使神差地没有说话。

现在想来,归辰真想打死自己。

他还抱着一丝侥幸,以为那名少女会临时反悔,结果夜幕降临。

她还真的来了。

他难道还能不给她进吗?

结果,他居然真的和这个相识不久的女孩子住了一个屋。

当然。

她睡床。

他坐地上。

“归辰?”没想到占了他的床的少女却还不安分,没等到回答翻了个身又问了一遍。

“今日你姨娘所跳的步子,你真不知道吗?”

“总觉得那个步子像是在跳舞,你觉得呢?”

这人大晚上的不睡觉,还在想白天楚姬的那个步子?

正常小姑娘这白天的事都够做一夜噩梦了吧?

“大概是在模仿以舞修行的法子吧。”归辰撇了撇嘴道。

“不过不是神舞等级的修行者再怎么跳也没用。”

少年鄙夷地说道。

神舞吗?

嬴抱月翻了身,注视着月光洒落的帐顶若有所思。

听着身后少女翻身的声音,归辰突然站起身来。

“太热了,我要去外面吹吹风。”

归辰说完就出去了。只留下某个人单独留在屋内。

神舞。

以舞修行的法子吗?

这种事……

嬴抱月从床上坐起来,回想着白日里楚姬最后的动作,摸索着下床。

她模仿着那位姨娘的步子,赤着脚颠颠跳了两下。

果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嬴抱月握着疼痛起来的手腕,有些失笑。

即便失忆,她也知道楚姬的步法没那么简单。

而等阶五神舞之舞,更没有那么简单。

毕竟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跳的舞,都能沟通天地的。

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也只能自己跳着玩罢了。

思及此嬴抱月像个小孩一样跳起,脑海中不知为何浮起刻在棺材上的写少司命的楚辞的第一句,开口玩笑般地念道。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清风徐来,耳畔响起夏日的蝉鸣。

嬴抱月摇头笑了笑,准备回床上睡觉。

然而她鼻尖忽然一凉。

嬴抱月顿住脚步抬起手一沾,随后静静看向指尖的水渍。

一滴水突然落到她的鼻尖。

这是……晨露?

室内为什么会有露水。

嬴抱月一愣,怔怔抬起头。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脚底突然松软,生出无数青苔草地。

迷雾腾起,遮掩天地。

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

出现在她的面前。

……

……

“嗯?”

坐在院子里孤独地看星星的归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去。

然而他身后的房间静悄悄的,连风都不曾吹过。

依旧是他司空见惯的,自家小院的夏夜。

再往深处探寻,仿佛能看见那名少女清澈见底的眼睛。

归辰猛然摇头,把脑海里浮现的景象甩出去。

“错觉吧。”

少年嘀咕着重新回过头,叹了口气看向满天繁星。

……

然而就在归辰在院子里模仿孤独之时,屋内嬴抱月眼前已经别样洞天。

天翻地覆。

清新的,属于森林的气息笼罩了她的全身。

少女赤着脚站在黑色肥沃的土壤上,愕然抬头。

浓郁的林雾弥漫整个空间,湿润的风冲击着她的脸颊,也冲击着嬴抱月的心房。

看着眼前这别样的空间,嬴抱月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什么?”

湿润的水滴从宽大的叶片上滴下,滑过她的脸颊,而这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地方。

而是一棵树。

参天巨树。

就在眼前天翻地覆之时,嬴抱月一度以为自己如同小说情节一般被拉入了什么空间之中。

然而当她看着眼前宏大的景象之时,她就明白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因为眼前的这棵树,实在太让人震撼。

这是一棵巨大的榕树。

根系发达,铺天盖地。

榕树在自然界素来有一木成林的说法,凭空出现在嬴抱月面前的这棵巨树更是葱郁茂密到难以想象。

巨大的主干足足有十余人合抱那么粗,而蘑菇云一般庞大的叶冠下垂下数不清的粗壮气根,如同披挂着无数条彩带。

粗粗一看这棵榕树的气根都至少有五千根以上。

无数的气根扎入土壤,成为大树新的支柱。

根根相连,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独木成林。

单从土壤下露出的部分根系就粗壮密集复杂之至,可以想象土壤下的根系会密集庞大扩展到什么地步。

地面被榕树的根系覆盖,而天空,被这棵榕树的树冠遮蔽。

可以说这里的一切。

这一切的空间似乎都是为了这棵树而生。

一棵树,就是一个森林。

而就在这片森林的中心,这棵榕树的主干不断向上延展,仿佛要扎入天际。

嬴抱月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吸引,朝这棵树的主干走去。

她不断拨开眼前的枝叶,来到榕树的主干边。

嬴抱月扶着粗糙的树皮抬起头。

随后瞳孔一缩。

透过树冠的缝隙。

她看到了漫天星辰。

然而让她震惊的是,这不是她在归家小院里看到的星空。

二十八颗巨大的明星如同宝石一般点缀在树冠顶端的星空上。

宛如嬴抱月苏醒那一刻第一次见到的星空。

是的。

她没有看错。

这和秦皇陵顶部的那片星空。

一模一样。

第二十章 星空

那一年。

“如果寡人有朝一日长眠,寡人要长眠在整片星空下。”

“听说从十年前您就开始修陵寝,”趴在栏杆上小女孩没有回头,淡淡开口,“陵墓里可是看不到星空的。”

“只要寡人想,寡人就能把星空搬到寡人的天下里。”

“陛下您难道想要一人独占整片星空吗?”趴在栏杆上小女孩回过头,轻声笑道,“您未免太过贪心。”

那个人鹰一般的眼睛定定看着她。

“放走你师父的寡人,可算不得贪心。”

……

看着树冠顶上二十八宿组成的星空,嬴抱月一个恍惚。

这不是她刚刚想起的记忆,当她从秦陵底下透棺而出的时候,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就是那片星空。

便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场对话。

当年对话年幼的少司命只当成戏言,若干年后第一次看到这片星空,她才意识到那个人居然是说真的。

如今,戏言成真。

之所以当成戏言,不过于这想法太过天方夜谭,也怕那人又天马行空地去折腾师父,她才没有回应。

只不过连当年的少司命都没有想到,陵寝建造这样的大事,那个人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让大司命插手。

明明涉及地宫阵法机关之术,全帝国无人能出师父之右者。

嬴抱月抿紧嘴唇。

现在想来,很多危机一早就已潜伏了下来。

因未曾参加陵墓修建,所以她们师徒自始至终都对那座地宫知之甚少。

她重新苏醒之后,选择了第一时间离开,当时以她的身体状态待在那样诡谲机密的地方等同自杀。

她离开前的最后一眼,就是看的那片星空。

那副光景牢牢烙印在她眼底深处,当年她也曾想过那人到底打算怎么样将星空搬进陵寝。

当看到实物时,她也难掩震撼。

这片星空足以震撼所有人。

皇陵顶部的星空当然不是真正的星空。

但嬴抱月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以这样一种形式,将星空搬了进来。

说是星空,其实说是星图更为准确。

最标志的特征,就是那最为璀璨的二十八颗大星。

嬴抱月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片星空,就是靠这二十八颗恒星。

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

二十八星宿。

如果说一颗树能够独木成林,那么一颗星星,也能代表一片天空。

看着树冠的二十八颗大星,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赤手赤足触上榕树粗糙的树皮,开始向上攀登。

伴随着少女爬树的身影,二十八颗星宿在她的头顶闪耀。

这是这个世界最为古老的划分星空的方式。

二十八宿,又称二十八星。这是星星,也是坐标。

整个星空因这二十八颗星而被划分为二十八个区域,东西南北四宫,每宫七宿。

东方青龙,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

嬴抱月一边攀登,一边仰望着自己发出光芒镶嵌其上的星辰。

不知道那人找的什么样材质,打造出这二十八颗星辰,而当这些星辰被极巧妙地安排在它们的位置上,就成为了最原始也最复杂的阵法。

阵法运转,星辰重现。

璀璨光芒。

然而当嬴抱月越爬越近,她发现这棵榕树顶端的星辰和秦皇陵上的星辰位置虽然几乎完全相同,然而光芒,比初见时要黯淡不少。

连这份黯淡,她也觉得熟悉。

那个时候时间太紧没有细看,但当她当初棺材里真正的身体开始燃烧之时,嬴抱月确实感到了头顶星光一瞬间的摇曳和衰弱。

难道自己曾经,也是这个星空大阵的一部分吗?

嬴抱月也不知自己爬了多久,汗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渗入树皮之中,而就在汗水流入眼睛之时,星光在她模糊的视野里折射出梦幻的色彩。

嬴抱月怔怔抬起头。

近北斗三天紫宸,拂危栏两袖白云。可摘星辰,谁信蟾宫,着我闲身。

她站在了树冠之上,伸出手,可摘星辰。

不用危楼高百尺,她身下的这棵树,就能沟通天地。

嬴抱月低下头,看着树梢顶端的三个篆字。

“巨灵木。”

原来如此,非常贴切的名字。

这棵树顶天立地,下面有着渗入土壤的丰富根系,树冠上则有着漫天星辰,而她爬上树可以碰到它们,真正能做到手可摘星辰。

就像登着梯子碰上家里的天花板一般。

眼前的星宿此时就如同小时候师父悬挂在她蚊帐中的夜光石,只是可惜一颗颗颜色都有些黯淡。

像是做梦一般,嬴抱月一只手抓住树梢,一只手朝离她最近的那颗星宿伸出手去。

然而下一刻,整个空间里突然吹起狂风!

这是……

嬴抱月睁大眼睛,就在她指尖碰到那黯淡星辰之时,一股难以想象的打通感突然贯穿了她的全身!

榕树,与天上的星辰通过她的身体,联结到了一起。

叶脉上浮现如同铭文般复杂的纹路,而下一刻。

南方最大的一颗星辰。

被点亮了。

……

……

而再下一刻。

“你是谁?”

“谁在那里?”

耳边,不,嬴抱月脑内忽然无比清晰地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

清澈,悠扬,如同一股清风。

然而语气里却是掩盖不住的疑惑与震惊。

这个声音很近,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种感觉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嬴抱月一个激灵,看向自己的指尖。

明亮甚至有些温暖的光芒洒落在她的手指上。

这是……南方的星辰。

嬴抱月低头看向她的另一只手,树梢上树皮表面出现无数纹路,发出淡淡荧光,叶脉清晰可见,居然如同集成电路一般顺着树干而下,通入巨灵木繁茂的根系。

扩散向远方。

嬴抱月看着这复杂的树脉,心底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难道……

“请问……有人吗?”

耳边再次从遥远处传来那个陌生少年的声音,嬴抱月闭了闭眼睛,静静开口。

“我在。”

对面传来对方倒吸凉气的声音,下一刻他再次开口,声音郑重,“你是谁?为什么居然能用这种方式找到我?”

这种方式?

嬴抱月变幻了一个高深莫测点的声线,静静开口。

“汝何人?”

连通巨灵木的人是她。

她应当要他先报出他的名字。

对方的少年静了静,就在嬴抱月以为他要保持沉默之时,那个悦耳的声音传来。

“我是……”

少年顿了顿开口。

“姬嘉树。”

第二十一章 嘉树

南方的夏天,总是要比北方更炎热一些。

对于姬嘉树而言,这是一个普通的夏夜。

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心情。

晚饭过后,他不顾身后送冰书童的喊声,独自一人走出院子,前往宅院后山。

他的家凭山而建,和其他世家宅院用假山装饰不同,他家后面的这座山没有进行过任何修饰,山林茂密,原始葱郁。

这种建法在世家宅院中自然也是个异数,但只要涉及他的家族,这就是不是异数,而是神秘。

这座宅院是当年他父亲出仕时而建,至今还留有许多秘密,不为人言反而为人津津乐道。

因为他的家族在这个国家,是特别的。

但姬嘉树对声名权力兴趣不大,自小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特别。

直到前些天得到那个消息。

想到那个莫名降临到他身上的命运,姬嘉树走出家门,一步步走进山林之中,找到他从小最喜欢的那棵古树,靠着树干抬起头,开始观星。

真元在他全身流转,土地里的灵脉开始活跃起来,全因为他已经开始修行。

姬嘉树仰望着星空,专心体悟。

他的境界已经过了需要靠观星修行的阶段,但姬嘉树在心无法静下来的时候,就会独自一人进入后山选择这种方式修行。

他幼承庭训,明白身为世家公子,无论发生什么都应当心如止水风雅温润,而他一直以来的确都是这么做的。

坊间常有传言说姬家的四公子是真正不会生气的君子。

今夜的姬嘉树依旧没有生气。

他只是有些烦闷。

他的确也是有资格烦闷的。

如果有人遇上他遇到的事,还能心如止水,那恐怕早就成为圣人了。

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姬嘉树靠在树干上,甩了甩脑袋,想要将这些天把他推入风口浪尖的那件事抛出脑后。

他抬起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上。

当他的意识与星空相连之时,姬嘉树深吸一口气猛然往后一靠,将身体所有的力量都托付于身后的树干之上。

大树哗啦啦作响。

周围空无一人,独留夏夜虫鸣的喧嚣。

这是完美无缺的姬家四公子,唯一的发泄方式。

“今夜星象比昨日要活跃很多啊……”

专心观星的姬嘉树蹙眉喃喃自语。

这时,一片绿叶从他的头顶飘落,从他满是星辰的视野里飘下,姬嘉树微微一怔,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此情此景,真的很符合一句诗句。

很美的诗句。

姬嘉树微微起身,手扶大树,仰望天空,咏出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诗句。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然而就在他的声音在林夜里回荡之时,他身后的大树突然通体树脉浮现莹光,光芒随根系扎入土壤!

怎么了?

姬嘉树眼前星象突然爆发,他一个恍神,一颗明亮如宝石的星辰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他抚摸着树干的手掌突然一阵刺痛,下一刻,他听到一个极其优美的女声。

“南方的星辰。”

星辰。

姬嘉树死死盯着自己扶着树的手掌,树皮上纹路在碧绿的莹光下清晰可见,汇聚入他的手掌之中。

然后他听见了。

属于不存在于这片森林中的,另一个人的声音。

以高阶修行者的修为他能听到。

那是一个女子的呼吸声。

深深浅浅,幽远非常。

却又响在他的耳边。

但姬嘉树以他十三年的修为保证,他方圆百米之外,没有任何人的气息!

那个声音听在远方,又近在咫尺,居然是从他手掌附近的树皮处发出的!

确确实实,是人的声音。

是谁?

姬嘉树环视四周,悄无声息地调动全身真元,试着开口。

“你是谁?”

“谁在那?”

他本没打算收到对方的回复,他年龄不大但境界不低,遇到如此异事,姬嘉树在一瞬间只想到两个可能。

一个就是这世间尚未解读的神秘。姬嘉树不考虑是法器,毕竟这世上最强大的传声法器也不过百米,还比不上高阶修行者耳聪目明。

但父亲从小就教他这世上依旧存在很多高阶修行者都无法认知之事。

修行者要懂得心存敬畏。

毕竟这是一个上有真神下有灵脉的世界。

第二重可能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其实就在他身边,靠符咒或神药隐藏了气息。

但这也很奇怪,既然要隐藏气息怎么会这么不彻底。

还有最后一个猜测,姬嘉树的心往下沉去。

那就是对方境界实力远高于他,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

那他自身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想清这一切姬嘉树决定先开口问问对方准备干什么。

这世间觊觎他身份或者能力的人很多,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新颖的形式,这个神秘的女子,到底会不会回应……

“我在。”

姬嘉树倒吸一口气凉气。

猜测是一回事,确实听到人的声音是另一回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真的存在一个人,通过连他都看不透的方式,正与他交谈!

他的质问几乎脱口而出,而下一刻那个声音再次传来。

比起模糊的第一次,这次那个声音清晰了起来。

如同冰雪一般的声音,没有那般冰冷,却有着清泉般的质感。

她问,“汝何人?”

姬嘉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最终他选择报出自己的真名。

如果对方真是比自己更高阶的修行者……虽然他很不愿意,但这个时候他的家名比他个人的存在更能保护他。

毕竟他有那样一个父亲。

然而出乎姬嘉树的预料,听到他的真名,那个神秘存在只是微微沉默了一下,就再次不含感情地开口。

“姬嘉树,晚上好。”

“晚上好。”姬嘉树险些磕巴了。

看来对方那边也是晚上。

自己并没有再次穿越时空。

坐在巨灵木树梢上的嬴抱月沉吟道。

对于对方报出的那个名字,她并没怎么在意,毕竟她可是在现代社会活了十八年的人。

这种看不到人的对话,谁知道对面是圆是扁是男是女,名字是真是假?

她曾经也是有八个网名的女人。

“在下的名字你已知晓,请问该如何称呼你呢?”那个声音再次礼貌地开口。

她名字虽多,但保不齐遇上同名同姓被人追问。

就在这个时候嬴抱月顿了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名字。

一个绝对无法被探究的名字。

对着头顶上闪动的石头星辰,嬴抱月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吾乃……”

随后她微笑着开口。

“腾蛇。”

腾蛇?

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姬嘉树呆呆地重复着,下一刻当他终于意识到在哪听过时,他扶着古树的胳膊一个颤抖。

腾蛇?

八兽神?

第二十二章 树网

对方沉默在嬴抱月预料之中,她选择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名字就是为了防止追问。

毕竟这个名字真正的主人,普通人还是很难接触到的。

但这沉默的时间……

是不是太长了一点?

“姬嘉树?”

“啊,我在……”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的姬嘉树终于回神,看着树皮上闪烁的莹光,大口吸气。

然而他的心跳还是激烈得停不下来!

对方提出的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超乎他的预料,也太可怕了。

哪怕是能让修行者浑身颤抖的天阶修行者他都见过,本以为除了传说中的那几位人物外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修行者他都能保持冷静。

然而,他今日却遇见了一个。

以神灵之名自称的……女子。

姑且算是女子吧。

如果对方身份成真,这已远非他这个境界可以窥探。

“我就用……这个称呼来称呼您可以吗?”姬嘉树几乎调动全身修为平复呼吸,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异常。

对方的深不可测远超他的预料,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明白父亲的了不起。

这是他最后的试探,冒着生命危险。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敬语?

对面的嬴抱月不知姬嘉树的心路历程,一时有些失笑,

“当然。”

对面传来一个如同少女一般平静轻松的声音。

但对姬嘉树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

因为这位自称腾蛇之人的语气里透露出的理所当然。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恐惧,更没有受到……

天谴。

难道真的是……

姬嘉树怔怔抬起头。

他之所以受到这么大的冲击,就在于……

神灵之名是不可能冒充的。

在这片大陆上,什么都可以冒充,但唯独神灵的名字不可能。

绝无可能。

因为胆敢冒充之人,都已经去了别的世界。

俗称死的不能再死。

姬嘉树握紧另一只手,抬头看向满天繁星。

兽神是真神,与天同寿的神灵。

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真神无处不在,从刚会说话时起小孩子就会被灌输千万不要乱说话,尤其不能拿真神的名字开玩笑。

神可能对别的不敏感但不可能对名字不敏感,平素只是懒得搭理人类,但不敬之语一旦出口,神就会听到,胆敢冒充神灵之名之人,真神会亲自降下惩罚。

而这样的惩罚可千万不要以为会是什么神启这样神奇的现象,保证是直白无比的天谴。

俗称,天打雷劈。

八兽神可不是什么善神,更不会对区区人类有恻隐之心。

再高阶的修行者对它们而言也不过蝼蚁,除非能进入天阶,才能获得与其对话的机会。

但那也只是对话而已。

哪怕是天阶,都不可能冒充神灵而不受惩罚。

更何况,八兽神之一,腾蛇。

虽然它从七年前开始也从俗世中销声匿迹,但修行者上层都知道其中隐情,它毕竟和气息完全消失的青龙不同。

据说前秦的仙官还能感受到它的气息。

姬嘉树回头看向自己的手掌,神色变幻。

难道对方是……前秦的仙官?

不,这不可能。

现在前秦仙官想取得联系恐怕都费劲,不管姬嘉树愿不愿意,他都要承认对面那个神秘存在的特殊。

如果不是掌心的疼痛,他真的怀疑他是疯了。

不是疯了就是在做梦。

居然会遇到这样存在。

“腾蛇……大人。”姬嘉树站直身体,静静开口。

“大人就不需要了,”那个声音不知为何居然笑起来,“一个称呼罢了,敬语也不需要。”

那位居然说不需要?

她……姑且先用她,她到底是什么人,不,她真的是人吗?

“腾蛇。”姬嘉树低低唤道,并十分担心自己马上就要遭天谴。

“嗯,我在。”嬴抱月笑着道,“很高兴认识你。”

这人还真敢应啊……没有被雷劈的姬嘉树已经自暴自弃,“请问呼唤我到底何事?”

呼唤?

嬴抱月怔了怔。

少年,这一切大概纯属意外。

“夏夜漫漫,无意中遇上你,”嬴抱月想了想道,“想必是有什么因缘。”

不知道自己这是摇一摇摇到谁了?

“你之前在做什么?”

“我在观星。”姬嘉树抑制住心底古怪之感,认真开口。

“观星?”嬴抱月抬头看向头上星图若有所思,随后耳边传来一阵激烈蝉鸣。

不属于这里的蝉鸣。

“你那里,是否有树?”嬴抱月问道。

姬嘉树看着手掌下的树干怔了怔,“是。”

树,星空,还有……嬴抱月眯了眯眼睛,“你刚刚所吟的诗句还真是应景。”

她怎么知道?

姬嘉树心头一惊,随后倏然明白,对方那样的存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禁诗让阁下见笑了。”

原来现在已经成了禁诗了……

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眼前已经勾勒出了对方的画面。

这名少年想必是正摸着树观星,不知为何同样吟诵了那句楚辞,成为了被巨灵木……拉入的对象。

树,星辰,还有楚辞少司命。

嬴抱月初步总结出触发条件。

但一切应该没那么简单。

虽然点亮的是星辰,但嬴抱月觉得引发这个奇迹的,主要还是因为这棵树。

看着巨灵木上树木从顶端延伸到根系闪耀着光芒的纹路,嬴抱月突然心头一跳。

简直就像是光纤一样。

下一刻,她脑海中突然跳出来一个词。

树联网。

没错,高考前她在生物竞赛中学过。

植物的根系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网络。通过无孔不入的根系,树木能够在地下交织出复杂的网络传递讯息,甚至能与很远的地方的树木相连。

就如同真正的网络一般。

这就是树联网。

而越是古老的树,在森林的地下根系中就越享有崇高的地位。

巨灵木,也许就是这样的一棵树。

“腾蛇?”姬嘉树的话打断嬴抱月的思绪,“抱歉,是我这边误碰了什么吗?”

“怎么会,能听到别的地方的声音,还是挺有意思的。”

反正看不见对方,思及此嬴抱月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口。

“我一直都待在一个地方,偶然希望听听别的声音。”

这名少年据她判断应该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

她刚刚苏醒,又进入一个被迫隐居的家庭,被朝廷搜寻不能出去,还失去了修行相关的记忆。

嬴抱月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中察觉,这名少年身上可能有她需要的东西。

听他谈吐,甚至可能是个高阶的修行者,那么和他聊聊对她没什么坏处。

起码这种方式不用担心他看到自己的脸认出身份。

然而听到嬴抱月的话,与其跨服聊天的姬嘉树心底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位神通广大的存在……难道是一直避世过于寂寞,所以施展神通来找人聊天……解闷?

“如果是说话的话,在下愿意效劳。”总之,对方都暗示了,他难道还能说不愿意吗?

看着头顶上的星图,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疲倦如潮水一般从她的四肢百骸泛起。

今夜,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这树联网耗电量也太大了吧……

感觉身体都要被掏空了……

“今晚很开心,有机会再和你聊天。”嬴抱月笑了笑唤道,“姬嘉树。”

姬嘉树浑身一震,明白这异常就要过去了。

为了活着他本该希望永久不再遇上此等诡事,然而不知是因为这人言语间和他原本印象不一样还是因为别的,姬嘉树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

“请问,如果再想和你聊天的话……”

“那你可以尝试和今夜一样之事,”嬴抱月笑了笑。

“好。”

那位少年的声音消失在了夜空中。

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嬴抱月在黑暗中猛然睁开眼睛。

啊。

大树和星空都消失不见。

映入眼帘的。

是归辰满是惊恐的眼睛。

如同见了鬼一般。

第二十三章 婚约

嬴抱月从床上坐起,看向站在床边死死看着她的脸的归辰。

“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归辰像是见了鬼一般瞪着她,“你刚刚……”

“我刚刚?”嬴抱月指了指自己。

“你刚刚是不是有一瞬间消失了?!”

少年指着她,难以置信地开口。

消失?

嬴抱月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她身上还穿着入睡时的寝衣,而下一刻,一滴露水从她的发梢滑落,落入她的掌心。

这是……

嬴抱月抬起头,无论是参天巨树还是那神奇的星空都已经不见,她就像是躺在归辰的床上,做了一个梦。

但掌心的这滴露水却告诉她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那棵树,那片星,还有那个误入其中的远方少年。

嬴抱月抬头看着满脸惊恐的归辰,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棵树不是她脑内的妄想,而是真正的异界,一旦进入其中人就会消失,恐怕是刚刚她从那里回来之时。

归辰正好推门进来。

然后看见了一场闪现大变活人。

嬴抱月看着少年额边的冷汗舒了口气,这也是时间赶巧了,如果归辰推门再早一点就能发现自己的消失,那就不那么好解释了。

“你说什么?”嬴抱月呼出口气看着归辰,“我不是好好在这里么?”

“这……”归辰看着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少女一时语塞。

也是,他在说什么呢?

活人怎么可能消失呢?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他推门进来之时一瞬间看见床上空空荡荡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结果发现下一刻嬴抱月就安静地躺在那里。

“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也许自己真的是太困了,睡眼惺忪看错了很常见的。

心情放松下来,在外面看了大半夜星星的归辰打了个哈欠。

但他心底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目光难以从床上少女的脸上移开。

她……

“困了吗?”嬴抱月看着眼皮都快抬不起来还坚持盯着自己不放的少年,想了想,往床里挪了挪,随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上来吗?”

啥?

本来都要睡着的归辰浑身一个激灵,彻底被这少女这个动作搞清醒了。

她……她……她干什么!

“你……你……你干什么!”

嬴抱月看着眼睛瞬间瞪大连头发都要竖起来的少年,莫名其妙地开口。

“还能干什么?这不是你的床吗?”

也不能让人家一直睡地上吧。

缓了缓嬴抱月才意识到他想到了什么,“天都快亮了,我不在意。”

他在意!

“你真是……”归辰看着眼神清澈见底,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少女,深深叹了口气。

“一直没问你,昨个白日楚姬那么对你,你有想起来什么吗?”归辰一边说着一边还是和之前一样盘腿坐下靠到了床边。

他还是这样比较安心。

“没有,”嬴抱月摇头,这是实话,楚姬说着要看她的记忆,结果却把自己搞成了那个样子,她却什么都没被触动。

“哎,”床边少年叹了口气,“那你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害怕?”嬴抱月问道。

“不知道自己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你的家人或者是仇人正在找你。”

归辰瞟了一眼床上,想起刚刚自己的猜想不知为何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开口说了出来。

“以你的年纪,也许家里已经给你订下婚约了也说不定,”归辰淡淡道,“你这样住在男子的房间里,就不怕你以后恢复记忆回家后未婚夫不要你了吗?”

家人与仇人吗……

在黑暗中嬴抱月眼睛明亮如星,将想法藏在心底。

不过至于未婚夫……

“我觉得这个倒不用在意。”嬴抱月躺在床上突然笑了出来,“就算有,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会知道。”

毕竟她的未婚夫可是远在南楚呢。

嬴抱月轻松地想着。

“是吗?”归辰疑惑地问道,不知道这女人的自信到底来自哪里。

“而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床上的少女翻了个身静静开口。

“是否选择我是他的自由,是否选择他是我的自由,与其他人其他事没有关系。”

少女的声音里没有一丝阴霾,如同她的眼睛那样清澈见底。

她居然那样轻笑着开口。

“我会尊重他的意见。”

什……

黑暗中归辰简直目瞪口呆。

虽然他是个没结过婚约的愣头小子,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连他都知道婚约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可是头等大事,甚至有些女子会看得比生命还重。

不说这样的女人到底有没有人敢要,但如果真有婚约男方表现出一丝退意,那对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奇耻大辱,那可是要不死不休的!

哪怕是强制加上的婚约,那也是男人占了大便宜。男方退亲,是把女方的面子踩到了泥土里,是把自己的未婚妻逼上了死路。

这是这世间正常的想法。

可是这个女人……

“好了,连边都没有的事在这想那么多作甚,”那个女子的轻笑声打断归辰的思绪,“太晚了,快睡吧。”

哦,睡觉啊……

这么一提,真的是太累了,短短一天发生了太多事……

归辰闻言思绪像是被泡到温水里,空气中弥漫着非常好闻的香味,就像是……

她身上的……

……

……

嗯?

天光大亮,归辰猛然睁开眼睛。

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居然一点记忆都没有了,他只记得他靠在床边和那名少女聊天,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看着照到脸上的日头,归辰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在这时,本打算起身的归辰感受到身下柔软的触感,浑身僵硬了。

他记得他睡着前明明是坐在地上的,而现在……

他正躺在床上。

那她……

归辰僵硬地转头看向身侧,下一刻心里一空。

空无一人。

他独自一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盖着那名少女穿过的外衫。

她给他盖上的吗?

归辰捏着身上柔软的布料坐起身来,怔怔环视四周。

她去哪了?

想起昨夜的对话,归辰突然心头一跳。

难道……

下一刻,少年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把抓起墙角的药筐冲出房门,而就在他要冲下台阶之时,少年的脚步放缓。

那个赤足坐在院子墙边的少女回过头来,看向拿着药筐的他,微微一笑。

“归辰,今天我和你一起去采药吧。”

嬴抱月攥紧了疼痛的左手腕。

她要回去那座埋葬了她的山峰。

寻找答案。

第二十四章 争斗

“我哥上山是要办大事,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身后传来尖利的女声,归辰皱着眉回过头,归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站在他身后叉腰对坐在院墙边的少女喊道。

这丫头……

然而墙角边的少女对自家妹妹的恶言却毫不在意,不如说在说完要和他一起上山之后,那名少女就转过头,不知在看向哪里。

又来了。

归辰看着坐在墙角边的少女的背影,心头一紧。

那种感觉又来了。

那种虚幻的感觉。这个人明明在这里。

却好像又不在这里。

之前也是那样。

从她醒来的第一个晚上开始,他从房间里走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静静坐在那里,注视着他看不到的东西。

她到底在看什么,孤身一人思考着什么?

她……到底是谁?

“喂,和你说话呢!”连对方一个回头都没等到的归离火气蹭蹭往上冒。

归辰眉头皱得更紧,虽然被流放到村子后归离性格逐渐乖戾,但他觉得自家妹妹对这个女子的态度实在有点过了。

“你……”

“啊,不好意思,刚刚在想事情。”

没等他开口,坐在墙角边少女回过头,对归离笑了一下。

然后归辰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的妹妹有一瞬的僵硬。

归离实在无法不僵硬。

如果说之前还有怀疑,但从司马府出来,归离确定以及肯定这个女子绝不是普通人。

有一种东西叫做女人的直觉。

而刚刚看到兄长看着那个女人背影时的眼神,归离浑身一震心里的警觉简直上升到了极点。

这个女人太危险。

会给这个家,会给兄长带来危险。

必须要尽快摆脱。

她深知自己兄长和母亲的性格,这个家里只有她能做这个恶人。

她也打定主意要做这个恶人。

然而当墙边的那个女人回过头,她准备好的恶言却一时间堵在了嘴边。

这个人笑起来就和晨露一样。

仿佛能一下子进入人的心里。

归离一个怔楞,醒过神来更觉得懊悔。

真难下手。

无论怎么挑衅,她都毫不在意,仿佛自己所做一切在她眼里不过一场儿戏。

明明年纪更大更成熟的人自己都能挑衅成功,这个女人却完全岿然不动。

简直像是没有脾气一般。

这种年纪的女子不是最锱铢必较心高气傲的吗?

什么人啊这是。

而更可怕的是,那个女人的眼睛那么清澈,却仿佛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上山看看,如果能找回记忆或者遇上来找我的人,就能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嬴抱月看着浑身刺都竖起来的小女孩笑着道。

归离说不出话来了,但随后像是想起什么,盯着嬴抱月的眼睛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嗯?”嬴抱月问道。

“听我哥说你当初一个人躺在野外?”归离看着她道,“你就没有想过你之前经历了些什么?”

连她这个小孩子都知道,这名女子之前的经历可不会是什么好事。

被抛弃,被杀害,搞不好还是家人下得手。

毕竟什么样的打击能让一个人连记忆都丢掉?

她都能猜到的事,这女人就算了失忆了难道猜不到?

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害怕还敢回到那座山上?

“我就是想要知道,才会想去看看,”出乎归离的预料,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名女子却依旧没有任何动摇。

嬴抱月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放心吧,我不害怕。”

这些算什么。

她安抚地看向归离,“别担心。”

“谁在担心你!”归离简直服了这个女人,一转身就要回屋,就在要跨门槛前,她突然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嬴抱月。

“别的不提,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出得了门吗?”

嗯?

嬴抱月有些疑惑。

……

……

“那个没衣服的女人又出来了!”

嬴抱月跟着归辰刚刚跨出院门,路边就突然传来刺耳的笑声。

“出来了出来了!”

“真是不知羞!不知羞!”

啊,归离那丫头指的原来是这件事啊。

嬴抱月看着路边对她指指点点的几个小丫头小男孩,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这是昨天就经历过的事了。

说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普通百姓素日关注的,不过衣食住行四字而已。

归家小院实在清贫,大宅送来的月例一直被克扣,归氏母子三人平素的日子只堪堪温饱,家里能当的东西也都当了,自然就不可能有……旁人能穿的衣服。

归离与嬴抱月身材对不上,当然本人也不愿意,所以嬴抱月现在身上穿着的是穆氏的旧衣服。

虽然材质尚可,但样式花色显然不适合年轻女子,穿在嬴抱月身上十分违和。

这就引来了村头小孩子们的嘲笑。

昨天去司马府的路上还有回来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就已经被嘲笑过两次了。

真是一群没完没了的熊孩子。

“其实我觉得挺好看的,”嬴抱月看着身边脸色发黑的归辰安抚道。

她记得昨日归辰反应还没那么严重的,这是听两遍觉得烦了?

归辰站在嬴抱月身边眉头皱得死紧,从未觉得这些小鬼们的嘲笑声如此刺耳。

“你们真是没礼貌,人家的衣服也要嘲笑。”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衣服的小女孩从孩子堆里冲出来,对其他孩子喊道。

“又来了,这个小疯子。”

“我娘说别和她玩,说她有娘生没娘养……”

“明明是个女的,还说想成为修行者,还不是怪胎么……”

是这个小女孩啊。

嬴抱月记得她,昨日这群小童在路边作怪时,只有这个小女孩待在一边默不作声,其他小童似乎有意疏远她。

“为什么女的就不能当修行者?”只见那穿着粉衣服的小女孩叉腰瞪着其他孩子,“我娘和我说过可以的!”

“可你娘早就死了!”其他孩子本来有些惧怕,但随即眼前一亮起哄叫了起来。

孩子这种生物要可怕也能很可怕。

“你……你们……”那个小女孩眼中含泪,但下一刻她突然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向叫的最凶的一个男孩子扑去。

“哇!许文宁打人了!”

“娘!救我!”

小孩子们滚成一团,他们这个年纪有了分歧可以有这样直接的解决方式,也是一种幸运。

嬴抱月站在一边,想看看这个立志成为修行者的小姑娘的本事,却没想到,下一刻她的手腕被人抓住。

是归辰。

“走,回家。”归辰皱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

“回家?不去山上了吗?”嬴抱月有些吃惊。

“下午再去。”归辰凝视着她,一边开口一边把嬴抱月往家里拉。

“我去趟集上。”

第二十五章 想要

骄阳似火。

砰的一声,归家的大门再次被猛地推开。

不过这次推开的是它的主人之一。

“哥!你到底去哪了,怎么才回来!饭都要凉了!”

耳畔传来归离的吵嚷声,坐在饭桌上喝粥的嬴抱月抬起头来,看着门外抱着个纸包风风火火赶回来的少年。

“你回来了。”

“嗯,”归辰站在门口一边擦汗一边喘气。

“这大中午的你到底跑哪去了,赶紧进来,”穆氏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一碗白粥。

“家里的米都煮完了,粥还剩下最后一碗,你赶紧喝了吧,下午记得去量米。”

“集上的米又涨价了,明日我去远一点的村子里买,今晚上我尽量去打点野味回来吧。”归辰闻言眉头蹙起,握紧双拳回答道。

生活真是一把杀猪刀。

活活把一位世家公子逼成村头少年。

嬴抱月捧着缺了口的碗默默想到。

这母子三人也真算非常人了,她寻思楚姬当初搞不好是想饿死这三位。

毕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小姐公子,没有月例没有下人,放着三个月什么不做搞不好都能死人。

却没想到,这母子三人足足这样过了七年。

就这样半遗弃的在这个村子里活了下来。

嬴抱月看着门口少年粗糙的手掌,想必他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才十五岁也实在是不容易。

可以的话,她……

“把这个换上,下午我们上山。”

不等她想到些什么,归辰一步跨进门来,将手里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随后状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转过头端起穆氏手里的粥碗大口吞咽起来。

“哥,这是什么?”一旁的归离凑过来,皱眉看着嬴抱月怀里的纸包,伸手就要去拆。

“哎,你别……”归辰有点后悔为什么没等回房再交给她,然而不等他后悔,纸包就被扯开了。

“哥……你……”归离看着纸包里露出东西,愕然睁大了眼睛。

“这是……”

嬴抱月看着纸包内柔软的布料,微微一怔。

这是一件崭新的衣裙,质地花纹算不上华贵,甚至有些过于素净,却正是年轻女子穿着的款式。

先前她被归辰莫名其妙拉回家,这人撂下一句我出去一趟就匆匆出门了。

她还以为是这少年突然有什么急事,没想到……

他……原来是出去为她买衣服去了吗?

嬴抱月抬起头,少年额头上大颗的汗珠顺着脖颈流下。

一滴一滴,渗入粗糙的地面。

不过……

“哥!你去给她买衣服?家里哪来的闲钱!”归离愣了半晌霍然站起难以置信地看着归辰。

啊,果然啊。

嬴抱月攥紧手上的布料,这母子三人在这别院的生活有多艰难,她通过每日三餐早已充分了解到。

“别吵,”归辰放下手中碗,皱眉看了妹妹一眼,“没动买米钱,我拿我棉袄换的钱买的。”

“什么?”归离看着自家兄长的眼神愈发愕然,“那你冬天穿什么?”

她和母亲还好说,兄长的冬衣早就当的只剩最后一件了!

他居然拿最后一件当家的衣服去……为这个女人换了衣服?

“冬天还远着呢,到时候再说,”归辰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开口道。

然而看向一边静静注视着手中新衣没有说话的少女,少年眼中紧张一闪而过。

注意到他的视线,嬴抱月看向他笑了笑。

“谢谢你,归辰。”

“你……”归辰身侧拳头握紧,随后看向一旁愤愤不平的归离,别过头去面无表情地开口。

“你别多想,你救了我妹妹一件衣服,我还你一件而已。”

少年的声音平淡。

“救了离儿一件衣服?”一直怔楞着的穆氏终于回神。

归离闻言一怔,随后想起了什么握紧拳头没再开口。

归辰向穆氏解释了下昨日嬴抱月将归离从脏水下拉开一事。

“这样啊,”穆氏按着胸口心有余悸,看向归离开口,“那你大哥说的没错,如果你真被泼着了你昨日的衣服也不能要了,你不许再闹了。”

归离深吸一口气别过了脑袋,看得出来憋的够呛。

“好了,快去换上吧,”归辰看着抱着衣服不动的嬴抱月微微蹙眉,心头突然忐忑。

“你……不喜欢吗?”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不是说女子都喜欢新衣服的吗?

还是说……他买的不好看?

看着静静注视着手中新衣的嬴抱月,归辰有些懊悔,早知道就带她一起去了……

“没有,”在身边归离堪称杀人的目光里,嬴抱月抬起头,“我很喜欢。”

只不过她有些过意不去,而且对她而言比起衣服她其实有更急需的……

“难道……你还有别的想要的东西吗?”

归辰看着少女若有所思的眼神,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也是他粗心,女子需要的东西应该挺多的,归离每逢赶集都缠着他要这要那,更不要说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比起衣服,胭脂水粉发饰什么的听说也是女人的必需品……

“哥!”归离实在忍不住了,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得寸进尺的女子,“你别……”

“我的确有更想要的东西。”嬴抱月抬起头道。

“你还真的……”归离简直要气死了,这人还真的狮子大开口,莫不是要哄骗他哥买首饰什么的?

“唔,如果不是太贵的话,”不知为何这女子主动提出要求却让归辰有些高兴。

她一直看上去都无欲无求的模样,让他觉得这个女子提出需求是件很新鲜的事。

归辰打定主意,只要不是太贵的女儿家物件,她实在想要的话,胭脂也好首饰也好,他努把力,也不是不能给她买……

“你想要什么?”归辰看着她问道。

穆氏和归离一时也有些紧张。

归离打定主意如果这女人想骗他兄长去给她买首饰,她就骂死这个不知好歹的……

“我想要一把剑。”

嬴抱月抬头看着归辰道,怕他误会进一步补充。

“能杀人的那种。”

……

……

归家小院陷入一片死寂。

归离准备好的骂街金句噎在了她的喉咙里。

穆氏手上的汤勺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第二十六章 消失

归辰在桌边彻底僵住了。

他平生第一次想给一个女子买点什么,却不曾想到这位女子想要的东西如此特别。

特别到人说不出话来。

他捡回来的这个少女,不要衣服,不要首饰,不要胭脂,而想要的是……

兵刃。

还非常贴心地补充是要用来杀人的那种。

“怎么了?”

看着周围人用见鬼一般的眼神看着她,嬴抱月怔了怔,果然还是不要补充后面那句话比较好么?

她倒也不是真要去杀人,但不说清楚如果归辰给她买成了装饰用的,这不浪费钱吗?

看着僵硬的少年,嬴抱月心想果然剑有点太贵了?

“如果没有剑的话,刀也可以的……”

她试探着开口。

“其实只要是兵刃的话,什么都可以的。”嬴抱月继续道。

屋内依旧一片死寂。

看着依旧一言不发的归辰,嬴抱月一狠心,“实在不行菜刀柴刀什么也都可以的……”

这是对兵器有多大的执念?

“不是,”归辰抬起一只手制止,目光有些混乱,“等等,等等。”

嬴抱月不说话了。

归辰摇了摇头,“唯有这些,我做不到。”

这样啊。

“当然,不是我不给你买,”嬴抱月还没什么反应,归辰迅速解释,“你失忆了不晓得,这些东西现在有钱也买不到。”

当然他只是解释一下原因,可不是担心这个女子误以为他不给她买。

“哼,你什么不要要这些,”一旁的归离冷哼一声,看嬴抱月目光冰冷刺骨,“我看你是想要我哥的命!真是从没见过你这般恩将仇报之人!”

“嗯?”嬴抱月闻言心头一跳。

这到底是怎么了?

“归离,别这样,”归辰皱眉阻挡在归离前,“她只是不知道而已。”

“到底发生了什么?”嬴抱月问道。

“我们家不常切菜,所以你估计没看到,”归辰看着她淡淡开口,“我们家是没有菜刀的。”

归家小院太穷了,平素都没有要用菜刀切肉的机会。

“菜刀是三户共用一把的,”归辰道,“到要用的时候去本月寄存的那家借。”

这是……

嬴抱月抬起头。

“收兵令。”归辰凝视着她的眼睛,“从八年前开始的。”

收兵令。

嬴抱月握紧双拳。

八年前,太祖驾崩,二世登基,收天下之兵,聚之王都,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二世皇帝登基之时,没有大赦天下反而发布了收兵令。

普通百姓家不再能保有兵刃,菜刀柴刀都要登记在册邻里共用,一旦被查出家里私自藏有兵刃,以谋反罪论。

当然,以他原本的身份,倒也不是弄不到兵刃,除了士兵和武官,世家子和修行者都有机会得到兵刃。

但现在的他和平民无异。

也许更为低贱。

对于普通人而言,兵刃已是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想要,就要冒着送命的风险。

归辰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少女,他可以迁就她的一些小愿望,但这等犯上作乱的要求,他实在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满足一个陌生少女的心愿。

“我明白了,这个我自己解决。”

没等归辰继续解释,眼前的少女却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怎么能再这样为难人家。

嬴抱月站起身。

“我去换衣服。”

……

……

她到底,想要用剑去做些什么呢?

坐在屋内的归辰一边等待,一边心不在焉地想。

想起归离进屋的时候对他的警告,归辰握紧双拳。

“哥,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千万要小心。离她远一点才好!”

归离不知到底察觉了什么,非把他拉到一边暗地里警告他这个女子的不寻常。

不寻常吗?

她的确是不寻常的。

只不过……

“我换好了。”

归辰腾起的疑惑,在看到走出房门的少女时不知飞到了何处。

“公子想买件什么衣裳,给女孩子买?不是意中人?哈哈,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在摊主大娘的追问下,一脸窘迫的他本能地开口。

“是个肤色很白的孩子,就像……就像……月亮一般美。”

天啊,他当时都说了些什么……

“月亮?”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老大娘吃惊的眼神,愈发无地自容。

“那么,这件云纹的应该最适合了。”

的确,很合适。

看着走到眼前的少女,归辰有些怔愣。

皓月当空,月华如水,月晕绕云。

眼前的少女身躯如此纤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这样的弱女子,还能干些什么呢?

“归辰?”

归辰收起思绪,猛地摇了摇头定了定心神,恢复了冷硬的模样。

“我们走吧。”

……

……

好吧。

归辰觉得他可能要短暂地收回他的话。

因为眼前的少女,弱小,可怜,但会上树。

前秦腹地,一向被前秦皇室视为禁地的黎山深处,茂密的原始丛林里,廖无人烟的密林里,此时却站着一位气急败坏的少年。

“你,你到底是怎么上去的?”

少女白色的裙摆摇曳,从高处垂下,耳畔响起悠扬的叶笛,这是一幅能让人沉醉的画面。

树下背着药篮的少年仰望着坐在树上吹叶笛的少女,心脏如擂鼓。

一半因为不可说的原因,一般却是因为困惑和屈辱。

“你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归辰看着眼前的参天巨树,太阳穴猛地跳动。

“嗯?”

下一刻伴随着少女的轻笑声,一个身影飞速地滑到了他的面前。

“原来你不会爬树啊?那我再给你示范一遍。”

说完她伸出了赤裸的手臂抓住了一根枝桠,轻轻一荡,她就翻上了树杈,往下面一看树下的少年像是看到了一只猴子。

“你是山鬼吗?”归辰难以置信地开口。

那么细的胳膊到底是怎么爬得那么快的?

“如果有兵刃,我能爬的更快。”头顶上传来那个女子如清泉般的笑声,她站在树杈上极目远眺,美丽的双瞳反映出夕阳,流光溢彩。

能让人一瞬间失去言语。

然而下一刻,归辰却发现原本脸上带着享受爬树的神情的少女目光突然一怔。

“怎么了?”归辰在树下叫道。

“没,没什么。”嬴抱月扶着树干的五指收紧,手腕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站在高处,死死盯着密林深处。

盯着那她曾经走出的有一个洞穴的地方。

然而。

没有了。

皇陵的入口。

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 秘密

消失了。

也是,的确是应当消失的。

嬴抱月扶着树干的五指一根根收紧,如同能在无形力量下逐渐弥合的洞口。

她昏倒前看到的最后的画面,不是她的错觉。

想来也是,毕竟是那个人的陵墓,那么诡异的空间,怎么可能有个口子一直大喇喇地敞着。

嬴抱月环视着廖无人烟的密林,她不记得入棺之前的任何事情,但前两天她已经旁敲侧击地和归氏兄妹打听过。

太祖皇帝陵墓的具体位置,是不为人所知的。

起码不为普通人所知。

在归离提供的小女孩传闻里,还有说太祖陛下的陵寝在天上。

这都什么跟什么。

嬴抱月目光幽幽。

当年那个人从登基后就开始建造陵墓,帝王陵寝关乎国运,选址本应参考身为国师的师父算出来的位置。

然而当年在大殿上,太祖皇帝却对比师父更晚跟着他的一个仙官道,“入地底,再旁行六百丈重寻宝地。”

当年,关于国师大人与帝王离心的传闻就是从大殿上的这场争吵开始。

如今传闻已不可考。

但总之,就是这六百丈,让她们师徒彻底失去了皇陵的方位。

也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如果不是亲自在地底下醒来,嬴抱月根本想不到那个人的墓居然会在这座山里。

嬴帝生前,明明有三个传说中的埋骨地,却没有一个提到这座山。现在看来其他三座山的位置是那个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

只为隐藏真正地宫的位置。

没有军队看守,没有修行者在侧,那个传说中终生被神灵庇佑的男人,选择以这样一种神秘的方式结束一生。

可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藏自己陵墓的位置?

一般王侯的陵墓为了防止盗墓者的确会多少遮蔽一下位置。但是嬴帝不一样,身为帝王他明明能够找到这世上最顶尖的修行者为其守墓,除非……

嬴抱月思及此,忽然心头一跳。

除非,这墓里面的东西谁都守不住。

又或者……他还没有安排好这一切就大限将至。

那个墓里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不管是为什么,现在看来想找到入口是难上加难。

是的,寻找。

即便眼前空无一物,但嬴抱月心里很清楚。

入口肯定是存在的。

之前那两个谋杀公主的神秘人如此紧张时间,想来肯定是通过某种秘术短暂地打开了入口。

但想来那个秘术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入口就会消失。

那么现在,她到底要如何寻找到那个入口?

想起醒来时她第一眼看到的那个黑色棺材上的阵法,嬴抱月手腕愈发疼痛。

那个入口,想必不是她在这个山上待上三天三夜每一寸土每一块石去扒拉就能找到的。

那个会消失的入口。

其中,必定含有……修行者才能找到的东西。

那一座巨大到可怕仿佛深入地底的地宫,本身就是一座复杂诡谲至极的大阵。

里面汇聚着天底下最精英的修行者的智慧。

嬴抱月松开扶着树干的手,攥紧自己的手腕。

想要解开这个谜,要么找到当初建造这座陵墓或者知道内情的人。要么就只能从自己的力量上下手了。

俗称自力更生。

当然要获得内情,最快的方式是回到前秦皇宫,利用公主身份调查也好,寻找谋杀主谋也好,无论如何当初谋杀公主的那两个人,和他们背后的“大人”,想必知道些什么。

但这是嬴抱月一开始就排除掉的选项。

因为这是最危险的一条路。

根本就是自投罗网。

毕竟恢复嬴抱月本身和亲公主的身份,她还没有强大起来估计就会被各种刺杀给戳成筛子。

就算她能从刺杀里活下来,也会被当做工具人打包送给南楚。

重回樊笼,永无自由。

简直不要太惨好么。

可如果是要从自身入手,嬴抱月慢慢在树杈上坐了下来,这也是她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自己这辈子……

真的还要成为修行者吗?

……

……

“你怎么了?”

树干下传来归辰的声音,“看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嬴抱月坐在树上往下看,摇了摇头。

“什么都没有。”

“是吗……”归辰以为这名少女是发现没人来寻找自己,所以才有些失望,但一听没人,他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如果她一直没有想起记忆,也没有人来找她,那她是不是……

“也许是还没碰上,”归辰安慰道,“毕竟这么大一座山。”

连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位置捡到这名少女了。

“好了,既然没看到人,你还不快下来,”归辰摘下背后的药筐,从里面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我要采药了,你跟紧点,丢了我可不管。”

归辰上山是为了采药,采药并不稀奇,但带着本书采药,看着十分古怪。

就是这样一本连书脊都快被翻得散架的旧书,在摊开的瞬间就吸引了归辰的所有注意力。

少年完全收起了其他心思,眼睛像是被那泛黄书页吸住了一般,一边看一边在树下和岩缝里搜寻,时不时比对着对一些植物伸出手去,但不一会儿又瑟缩着收回去,继续对着旧书猛看。

仿佛那上面写的是金科玉律。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前秦市集上随处可见的一本书,三十个铜板就能买到。即便如此,却依旧让无数普通人趋之若鹜,风行山海大陆十几年畅销不衰。

“这是……《药典》吗?”

嬴抱月走到归辰身边,看着归辰手上旧书有些熟悉的文字和配图,神情有些怀念。

“是啊,”归辰把旧书抱在胸口,像是抱着一根救命稻草。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书居然还在卖啊……”嬴抱月一时有些感慨。

“你在说些什么,”树下的少年皱眉看着她,“这可是市面上唯一的修行入门书籍,对普通人而言可是无价之宝,怎么可能不卖了!”

“是吗?”看着激动起来的少年,嬴抱月有点愣。

这其实……一开始只是本医书来着……

“大家都在说,只要能读通这本书,学会上面的所有药的制法,一定能成为等阶十的神医!”归辰握拳道。

“真的是这样吗?”嬴抱月忽然看着他静静开口。

“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些,但如果只是制药技术高就能成为修行者,那么医术高超的郎中就都是修行者了。”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医生依旧是医生,修行者却还是修行者,非人般的存在。

“一切……”嬴抱月看着眼前心里明白却不愿承认事实的少年的脸。

“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吧?”

第二十八章 圣女

对面的少女的眼神永远是那样冷静至极。

明明她什么都不记得,却仿佛代表这整个世界的秘密。

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他多年的疑问。

归辰咬紧嘴唇,将手中的书合上,封面字迹已然模糊,但上面的大字依然显眼。

“修行者入门必备!北魏北寒阁最新版本!想成为等阶十必学通此书!”

市集上书坊伙计热情地叫卖声还回荡在耳边,归辰到现在还记得他攒了一个月钱买下这本书时心情的激动,仿佛这样就握住了进入那高人一等世界的奥秘。

可现在的他是十五岁不是十岁,已然明白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没那么简单,更何况是传说中靠近神之领域的修行等阶?

只靠一本《药典》就能成为修行者,那么修行者也太不值钱了。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随着他学习《药典》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清楚。

这是一个多么博大精深的世界。

深到他拼命伸出手,都够不到一点边缘。

当然不是他手中书的错,毕竟这是修行体系可考以来唯一能让普通人进入等阶十的书籍,也只有北寒斋的主人如此大方愿意将一些秘诀与世人共享。

然而能否理解这些秘诀,却要看个人的天赋。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还有一种说法,要看命。

他没有天赋,也没有那个命。

有的人即便没有天赋,但却有给他找名师喂丹药的父母。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没错,他说的就是他那个弟弟归荣。

“你说的有道理,”归辰看着眼前的少女道,“这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只不过,”少年话锋一转,声音疲倦,“可连配药都学不会,普通的医生都当不了,往更深层次去想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也有道理。

嬴抱月沉吟,既然等阶十的名称为神医,不可能和治病救人完全没关系。

等阶十虽然是最低阶,但它却是划分普通人和修行者的门槛。

万事开头难,在进阶过程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决定性的因素。

嬴抱月有预感,那个因素绝不可能被公开,恐怕是只能靠本人去体悟的东西。

应当是很难控制的因素,哪怕知道也很难做到。

起码不能被量化。

不然修行者真的满大街都是了。就算世家和仙官想要隐瞒,轻易能理解传播之事也很难避免泄露。

到底……

何为修行?

看着树下的颓唐少年,嬴抱月突然一把走上前拿走他手上的药典。

“你做什么?”沉浸在失败情绪中的归辰又惊又怒。

“一起来和我讨论一下,”嬴抱月盯着他的眼睛。

他们两人对修行现在都一无所知,但是,“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两个人在一起也许能找到突破口。”

“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俗语……”归辰有些无语,然而看着眼前少女坚定的目光,少年神情逐渐变化。

名为修行的大山在他头上压了那么多年,他无数次想要放弃。

因为实在是太难了。

他太难了。

他不想看到回家母亲妹妹失望的眼神,才这样每天上山,这样至少能证明他已经尽力,一切不过因为那个目标过于困难……

“好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然而眼前少女的话直接打断他的思绪。

面对单刀直入的提问,归辰没反应过来本能开口。

“说到……成为第十阶段神医的条件,肯定不是成为普通的医生。”

树下两只菜鸟居然就这样讨论起了成为神医的条件。

“既然不是成为普通医生,是不是要在某一方面特别突出?”嬴抱月沉吟道。

“你是说……”归辰之前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越发怔楞。

“以你目前的情况,学完这本书上所有的制药法,不知还要多久,”嬴抱月道。

不知为何归辰觉得眼前少女看他的眼神有些同情。

一定是他的错觉。

“但也许你可以只选取少量药方,先取得一定成就。”少女继续道。

“成就?”归辰怔怔重复,然而下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眼前少女的意思。

“你是说……”归辰猛然睁大眼睛。

“虽然说这种做法急功近利了些,但神医神医,肯定是要治病救人。”嬴抱月道。

“你不如不要挑战高难度的药方,先选取最常用的方子,先治好一些人取得成果看看。”

归辰的眼睛亮起来。

这就是先积累功德的做法。

他之前只觉得没有突破,一定是自己医术不够高明,所以一味不断加深药方的难度。

此时听到这名少女的话,他突然觉得这个方向,值得一试!

还有一句话嬴抱月没有说,那就是这位继续尝试那些复杂药方,那不是在救人是在害人了……

不过看着突然兴奋,将她手上药典夺回去哗啦啦翻看的少年,嬴抱月依旧若有所思。

她觉得这件事还是没有那么简单。

今生的她不知道如何成为修行者,然而凡事都有目的,太祖皇帝创建修行者体系,她觉得至少应该不是为了培养医生。

“你……觉得我选择什么方子比较好?”正在翻书的归辰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看着嬴抱月。

他本该自己选,但刚刚的对话,让他下意识就想听她的意见。

“第三百三十二方的那个金疮药应该不错。”嬴抱月想了想答道。

毕竟村里百姓,最常见的就是有个磕碰,比起汤药这个更实用也能为人所接受。

非常合适。

她果然知道。

连他一时都没想到。

“你为什么对药典如此熟悉?”归辰站起身静静看向身前的少女。

他知道她想起了一些小事,她也和他说过她知道药典这本书。

但她对这本书的熟悉度实在是太不寻常。

这本书他读了五年书页都翻烂了,但刚刚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就是这名少女远比他更了解这本书。

嬴抱月看着皱眉盯着她不放的少年。

她为什么熟悉这本书?

因为这本书就是她写的。

嬴抱月在心中默默地说道。

当然她不能和这少年这么说。

“算了,”然而不等她开口,归辰突然像是失去了兴趣转过身继续翻书。

仔细想想这名少女熟悉这本书跟他的修行又没什么关系,他先调配药方才是正经。

“不过多亏了北寒阁圣女写出了这本书,”翻着着药方归辰眼底升起一丝崇敬,越看越觉得写书人了不起,“才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起码有了条路可走。”

正准备转身的嬴抱月停住了脚步。

“圣女?”

“是啊,圣女谢冰清,”归辰盯着药典尊敬地开口,“你明明知道药典,却连作者都不知道?”

嬴抱月转过身。

“不好意思,这本书是谁写的……”

她看向树下的少年,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你能再说一遍吗?”

第二十九章 温热

“就算是金疮药这上面的调和法太艰深了吧……”

太阳已经不再炽热,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之中,树下某位少年却因过度思考一脑门子汗。

瞪着《药典》上需要现场调和的药方,归辰在大树下摆出一溜排的制药器具,然而关键的一味药他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

“麻黄的根……生于树下草丛之中,叶片枝干小如蚕豆,主根为紫色,一拔就断采摘需小心……”

归辰读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话,头痛欲裂。

从草丛里寻找地面部分小如蚕豆还一拔就断的药材,这药方是在故意找人麻烦吗?

归辰瞪着大树一下被他拔断大片的杂草,束手无策。

“我觉得大抵是这个东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那个女子清凉闲散的声音,归辰回过头去,只见原本坐在树上欣赏夕阳的少女滑下树来,向他走来。

经过路边一棵树时,嬴抱月弯下腰,将手伸进一簇草丛。

她从草丛里捏起一个豆子模样的东西,那东西的下面却拖着一长串根系,她的手法很特别,不伤害到主根。

嬴抱月将手中植物的根系递给树下的少年。

“我觉得最后放这种草药会比较好。”

归辰半信半疑地将其放进药钵。

一刻钟后。

他瞪着做好的成品。

“完成了。”

紫色的膏药在他指尖流动,是他之前调配从未出现过的最接近书中描述的成色。

“那可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抱膝坐在他身边拨弄草丛的少女笑着开口。

要恭喜的人可不是他。

找到麻黄根的人可不是他。

他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的药材,这名少女居然一伸手就采到。

认识草药是一回事,能不能找到是另一回事。归辰难以接受,也无法相信,难道是误打误撞?

“你怎么知道麻黄根在哪?你不是失去记忆了么?”

归辰猛地转过头,看着身边少女的侧脸。

“我也不知道。”嬴抱月轻轻摸了摸着生长着绒毛的叶片,斟酌着说法笑了笑。

“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明白。”她顿了顿开口,“我觉得我好像能听懂它们说话一样。”

它们?草吗?

如果是动物还算了,归辰第一见到有人说自己能听懂草说话的。

这比那些冒充神棍的人说话更神棍了,少年吭哧了半晌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果然脑子有问题吧?”

比起这诡异的解释,归辰更宁愿相信她刚刚是误打误撞。

嗯,一定是误打误撞。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嬴抱月沉吟,毕竟她目前是个失忆少女,脑子里貌似还有棵树。

不能说完全没问题啊。

这人居然还不否认……这让归辰心里越发无语。

“抱歉刚刚我是开玩笑的,你忘了吧,不管怎么说今天多亏你的帮忙。”

归辰将制好的药膏装入瓷瓶之中,站起身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看来你在制药方面还是很有天赋的。”归辰看了一眼身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的少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真的不是北寒阁,不是圣女门下的人?”

“不是。”嬴抱月瞳孔一缩,微笑地抬头看向归辰,再次否认。

“真的不是?你不是失忆了吗?还那么确定?”归辰狐疑地开口。

对药典了如指掌,又对修行感兴趣的女人,除了北寒阁圣女门下,归辰实在想不到其他。

“即便我失忆了,也能肯定。”嬴抱月斩钉截铁地否认。

她对那位圣女殿下,真的是一点都不想扯上关系。

没错,圣女。

嬴抱月真是怎么都没想到,在她的师父大司命林书白被扣上一代妖女名号的八年间,山海大陆上居然还出现了一位圣女。

嬴抱月对所谓的圣女名号没有兴趣,但问题就在于这位素昧平生的圣女大人,却自称是山海大陆上妇孺皆知的《药典》作者。

这真是有意思了。

遥想当年,《药典》这本书原本的编纂者其实是某位大司命。帝国一统后某国师从太祖皇帝那里兴致勃勃揽来一个编修药方和培养初级修行者典籍的差事,结果三分钟热度,没编两行字就甩给了她某位倒霉的徒弟。

这就是《药典》诞生的前世今生。

只不过因为上辈子她和师父的身份都比较特别,担心这本医书被利用神化,公开的时候就选择了匿名。

却没想到多年后不但被人窃取,还当做了正儿八经的修行教材。

不过其实嬴抱月也不确定能否帮人入门修行,因为她当年……

“也不知这药到底能不能起效”,看着手中好不容易才做好还不是全靠他自己力量的药膏,归辰突然一拳打在树上,“我要是天生的修行者就好了!”

那么根本就不用这么费事和痛苦!

天生的修行者。

嬴抱月也正好想到这里,闻言心头一跳。

在山海大陆上,低阶修行者的诞生其实有两种途径。

一种是普通人修行,而另一种,是通过父母遗传。

没错,修行者也是可以天生的。

最近的例子就是楚姬。

然而天生的修行者诞生的条件极其苛刻,首先父母双方都至少要是等阶六以上的中高阶修行者,生的孩子也不一定就是。

其次就是天生的修行者即便天生带有等阶也以最低的等阶十居多,等阶九已十分少见,等阶八更是凤毛麟角。

等阶七及以上的天生修行者,是世所罕见。

嬴抱月手腕剧烈疼痛起来,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

她的记忆每恢复一点,手腕上伤疤就会愈发疼痛。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终于想起她为什么不记得低阶入门的修炼方法。

因为少司命林抱月,是一个天生的修行者。

而且是当年震惊整个修行界,被身为普通人的父母因天生通灵而遗弃在森林里的,天生等阶六的修行者。

……

……

“你怎么了?”原本情绪激动的归辰看着身边突然怔住的少女反而平静了下来,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嬴抱月回过神开口道。

“好,”归辰收好器具跨上药篮,两人并肩往下山之路走去。

“说起来药典上将傍晚称为逢魔之时,传说在这个时候会莫名出现很多稀有的药材。”在下山的路上,归辰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开口说道。

“是有这个说法,”嬴抱月看着满脸跃跃欲试的少年,内心无奈,这只是她当年随手写下的传说。

不过稀世药材是假,有些只在傍晚开花的美味植物是真。

嬴抱月被路边一簇火红的花束吸引了注意力,“归辰,你等下,我想摘一些这个……”

嬴抱月没回头和归辰打了声招呼往路边走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没有发现身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少年。

归辰看着远处在崖边暮色中一棵树上发出淡淡莹光的青色莲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爷,居然是青铁莲……”

那可是药典中记载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

归辰还没说完这句话,立刻拔腿就跑,朝那朵花伸出手去!

毕竟是在离崖边还有段距离的树上又不是卡在峭壁里位置根本算不上危险。

这种花传说中可是转瞬即逝的!

“青铁莲?”站在焦芋花丛前的嬴抱月闻言猛然回头!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青铁莲?

耳边传来极其细微的机括之声。

糟了!

在听到此名的同一时间,她迅速转身往归辰方向奔去。

朝崖边一路狂奔的少年眼中已无其他东西,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那一抹碧色之时,巨大的轰鸣声传来,他脚下的崖头居然连树带地面全部瞬间碎裂!

“归辰!”

死亡的气息铺面而来,少年的身影淹没在冲天的灰尘中。

剧烈的失重感,和必死无疑的绝望中,归辰感到自己往深渊中坠去,带着他徒劳伸起的双臂。

居然要摔死在这种地方啊。

从天堂到地狱那只是很短一瞬间。

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下一刻。

伴随着骨骼血肉的崩裂声,他下坠的身体猛然停住了。

归辰怔怔抬起头。

一滴,两滴,三滴。

有温热的液体。

滴在了他的脸庞上。

是人的血。

谁的血?

第三十章 陷阱

“逢魔之时吗……”

大司马府延寿堂黑暗深处,楚姬独自一人坐在坐席上自言自语道。

黑暗中的女人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伴随这句话,她的嘴角向左右扯动,两边脸居然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笑容,半边甜美半边阴郁,看上去分外诡异。

所有的下人都被支出屋外勒令不准靠近,楚姬就这样一人笑着继续自己和自己对话。

“活到十五岁,已经很足够了不是吗?我觉得我实在是对他很慈悲了不是吗?你觉得呢?”

“是足够娶亲的年纪了,这个岁数的孩子即便出了什么意外,那也是他自己不注意,怨不得旁人。”她脑内的那个声音拖长了调子嘶哑开口。

“还希望你记得当初是谁阻止你不要那么早下手。”

要是她放着不管,这沉不住气的臭丫头恨不得赶出家门的第二天就把正妻的那对儿女弄死。

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我当然记得,”楚姬当然不知道她身体内那人正在腹诽,只是想起七年来在她眼下让她如鲠在喉的那对母子就要归西,感到畅快的同时却也有些疑惑。

“话说你为什么突然答应让我下手了?”楚姬讥讽一笑,“我还以为你准备等到那小崽子连孙子都生下来呢。”

“有你在,整个前秦的女子恐怕都不敢靠近那小子一步,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人冷笑,“你装什么装。”

“哼,我可是为了保护我们前秦的姑娘不被废物荼毒,”楚姬捂嘴而笑。

然而下一刻她眼角一跳,言语中淬满毒汁,“可现在不一样了,那个古怪的小丫头……”

想到那个突然出现在归辰身边的女子,楚姬连半边甜美的笑都无法维持,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开口。

“你突然允许我下手,是不是和那个小丫头有关系?”

脑海内的声音沉默了许久。

楚姬心底感觉愈发怪异。

她知道这人对男女关系素不在意,用那人的话说“要生孙子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身边有女人算什么。有了我也能让其生不下来。”

凡俗之事不入其眼,这老东西和她担心的向来不是一桩事,到底……

“没错。”就在楚姬不解之时,那个苍老的女声却突然回应。

“当然我不是担心那丫头和你那丈夫嫡子发生些什么,”那人不屑地开口。

“那你……”

“那丫头是个突然出现的变数,难保不会对我们最后的计划产生影响。”

“什么?”楚姬难以置信,“你居然觉得她会影响你的计划?”

归辰充其量只是她们计划的一环。

她一直只是觉得那丫头会对归辰产生影响,这人却以为那样个修行者都不是的普通小丫头会影响到她们整个计划?

“那直接杀了那小丫头不就完了?”楚姬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满不在乎地开口。

没有父母身世不明的小丫头,碾死她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没那么简单,”那人缓慢开口,“既然是异数,就不要去碰,我们这边加速我们的计划即可。”

“当然,如果她在计划中遇上意外,那就是天命所归,也怨不得别人。”苍老的声音幽幽开口。

“那丫头怎么就直接碰不得了?”楚姬简直恶心坏了。

那人再次沉默。

如果此时在楚姬体内的不是自己,哪怕是个被凡人捧上云端的地阶绝世高手,也都会嫌麻烦直接去杀了那个小女孩吧。

但她不会,她的同伴都烟消云散唯有她还能活下来的缘由,那就是她对于危险的直觉。

迄今为止这个直觉救了她无数次。

“漩涡。”脑内那人突然幽幽开口。

“漩涡?那是什么?”楚姬嫌弃地问道。

“她身上的气息就像一个漩涡。”

“你听说过月晕吗?”那人缓缓道,“那个小丫头目前就是这个状态。”

嘶哑苍老的声音低沉的像是从地底爬出来。

“她在隐藏她自己。”

然而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是什么,却连自己都看不到。

“那……她对今晚的那个陷阱,会不会产生影响?”楚姬狂妄自大的眼中流露一丝异色,“探子说她也和那小崽子一起上山了!”

“不会,”那人笃定地开口,“机括阵一旦发动到地面碎裂只要一瞬间,如果他们两人在一起,只能一起滚下山崖,如果不在一起……”

苍老的声音一声冷笑。

“这世上如果有手握烙铁还能捏着不放的人在,那老身还真想见见。”

……

……

湿润的血珠划过他的下巴,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没有死。

悬挂在半空中的归辰僵硬地抬起头,灰尘散去,露出悬崖边那个纤细的人影。

眼前的这一幕,他终生都无法忘记。

少年睁大大眼睛,看着眼前这近乎不可能的一幕。

他全身腾空,脚底下是万丈深渊,唯有一只手的手腕被人紧紧抓住。

那个身影一只手紧紧扣在破碎悬崖的锋利边缘上,另一只手在最关键的时候伸出一把拉住了他。

鲜血从少女的指缝汩汩渗出,从凸出碎石边缘砸下,落到他仰起的面庞。

在那刀光火石的一瞬间,是那个少女不知从哪里冲出。

拉住了他。

“明月!”

耳边再次传来山石滚动的声音,归辰心脏剧跳,失声喊出那名少女的名字。

“你……”

少女的血打湿他的鬓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让归辰平生第一次感到恨不得去死的绝望。

他都想不到这名少女是怎么样做到在那么快的一瞬间拉住他,然而看着半空中不断坠落的血珠,归辰心底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变得更加恐惧。

死亡的阴影依旧在拽着他的脚。

不,甚至把她也给卷了进来。

一名年幼的少女想要拉住成年男子整个身体几乎是不可能的。

原来在下坠的一瞬间他听到的,就是这名少女手臂血肉撕扯的声音。

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腾空,周围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再这样僵持下去,他的体重只会把嬴抱月也拉下去!

“明月,你……”归辰再次咬牙叫道,“你拉不住的!”

“还好你家伙食平时不怎么样……”嬴抱月右手死死抓住悬崖壁,对归辰露出一个微笑,“如果你没死的话,就赶紧给我想法子上来。”

肩膀手臂简直要被扯下去一般剧痛,即便归辰比同龄人要瘦,以她现在的这个身体也决计撑不了多久,更何况……

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左手比右手速度更快。

拉住归辰手腕的,是她的左手。

“放手吧。”就在这个时候,崖下却突然传来归辰低沉的声音。

“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得死,”少年颓唐地开口。

可以的话他也不想放弃生命,然而现在就是个死局。

他已必死无疑。

她不放手,也不过多死一人罢了。更何况,作为一名世家男丁,在他被父亲放弃的时候,他的未来就已经荡然无存。

子承父业,他的父亲却不要他,连采药都会遇上山崖崩塌,他这一生真是糟糕透顶,最终孤零零埋骨深山也许就是终结。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归辰自嘲一笑,目光如一滩死水。

“命运你个大头鬼!”却没想到头顶上少女一声清喝。

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归辰浑身一个激灵。

“连陷阱还是意外都分不清楚,谈个毛线命运!”

她这是……生气了?

归辰怔怔抬头,看着头顶上目光第一次如此冷淡的少女,她的话如同冰锥子一般钻入他的心。

“陷阱?”

少女声音清冷,归辰却宛如被当头一棒。

这一切是……

“明白了就赶紧给我想法子上来!”少女的斥责声听在他的耳中此时却如此亲切,这是代表活着的声音。

“好……”归辰脑袋迅速回转,拼命在四周找有没有凸起的地方。

这时,一条白色的布条忽然飘至他的眼前。

归辰抬起另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这条布条。

“好烫……”

明明只是一条布,却仿佛有着下一刻就要烧起来的热度!

就在归辰条件反射想把布条甩出去时,熟悉的花纹却击中了他的眼帘。

这是好像是她一直系在手腕上的那个布条。

而就在这个时候,原本静静捏着归辰手腕的嬴抱月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归辰的手腕一个松脱下一刻又被紧紧捏住!

“你怎么了!”归辰大惊失色看向头顶上的少女。

下一刻他看着头顶上的画面,瞳孔一缩。

白色的布条飘下,露出遮盖的红色伤疤。

如火般鲜红,又如血一般诡异。

这是归辰第一次见到那名女子的左手手腕。

他还不知道这道伤疤将成为他之后挥之不去的噩梦。

下一刻,嬴抱月手腕上那道红色疤痕下的筋骨忽然颤抖扭曲起来,连带着手指也开始颤抖,仿佛有一股剧烈的力量,妄图控制她的手!

猛烈的杀气和死亡气息再次如影随形,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归辰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只手。

想要杀了他。

第三十一章 拯救

诅咒,发动了。

归辰以前从来不知道真正诅咒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在命悬一线,看到那道伤疤之时,他却本能地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世上最原始的诅咒,就是杀人的恶意。

而这名少女,此时正身负这样的恶意。

“红玉级的诅咒!原来你马上就要死了!”楚姬疯狂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归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当时以为这只是那个女人的疯话,但此时看着这名少女的手腕,归辰额角汗如雨下。

这一切,难道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

那么这只手想要杀了他再自然不过,无论这名少女本意是不是如此都毫无用处。

杀戮和破坏是诅咒的本能,归辰在书上看到过,这种本能的强大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克服的。

哪怕只是稍稍违背,都能痛死。

更何况如果真的是传说中的玉级诅咒,这名少女刚才能用这只手拉住他就已经是个奇迹。

归辰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书上的文字居然会以这样一种形式在他的眼前变为现实。

想起刚刚这名少女手一瞬间的松脱又拉紧,归辰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明月……”

刚刚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名少女的手依然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当归辰抬起头,眼睛却忽然一痛。

她的脸颊,已经全白了。

少女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但脸色却白如尚未染墨的宣纸,一滴一滴的冷汗从她的额角流下。

打在他的脸上。

但嬴抱月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如果不是配合着她手腕上扭动的血肉,甚至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以那副身体……到底承受了多大的恶意?

她独自一人,在和什么对抗?

然而这世上人的力量永远是渺小的,少女的冷汗从归辰的脸颊滑落,下一刻她手腕上的血肉疤痕扭动的更为剧烈,即便旁观者都心惊肉跳!

归辰的耳边甚至响起如烙铁般嘶嘶的响声!

“明月!”归辰失声叫道。

他是个普通人他不懂,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名少女在和多么可怕的东西搏斗,而这场无声的厮杀已经进行到了多么残酷的部分。

“够了!明月!你放……”

归辰终于受不了大吼出声,然而下一刻。

……

……

嘀嗒。

嘀嗒。

少年激烈的话语声顿在了口边,只留下无声的悲鸣。

有咸涩的液体落到他的嘴角。

归辰仰头呆呆地看着一连串坠落下的鲜血。

却不是从那名少女的指缝流出,而是从她的手臂上,从大臂流到小臂,淌过那红色的伤疤,淌过他的手腕,流到他的脸上。

归辰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他终身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鲜血从他给她买的衣裙里渗出,从她的上臂争先恐后渗出。

就在她左手的诅咒拼命想要把他甩下去的时候,这名少女居然狠狠一口咬在了自己的上臂上!

“你在做什么!”

归辰拼命取回意识对嬴抱月大吼。

“快放手!”

“我不会放手。”

然而上方的少女却毫不动摇地开口。

“我只是确认一下这还是不是我的手。”

她冷冷凝视着自己的手腕。

“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战争,与你无关。”

与他无关?

归辰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这样说话。

对他,也对自己的手如此说话。

那名少女就这样凝视着自己扭动的手腕上的伤痕,声音平静却蕴藏着可怕的意志。

“这是我的手,区区诅咒别妄想控制我,或者你想被掰断或者砍断?”

她的声音很轻,但威胁的意味浓厚。

“呐?如果你是我的手,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少女的声音平静,像是说着什么再自然无比的话题,“直到断裂为止,我都不会放手。”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话。

然而归辰莫名觉得,就算这时有其他人在也会如此本能地觉得。

这名少女,是说真的。

她不是在威胁诅咒,而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她是真的能做到。

她的意志是真的如此强大。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松开他的手。

宁愿将所以恶意收回自身也不愿伤害到他。

强大到连诅咒在她面前都受到了一瞬间的压制。

那么他,哪里还有资格放弃?

归辰抬起头,少女手臂上的血还在流。

她的血一滴滴烤干他的泪驱逐他的绝望,让他浑身的,属于少年的血都要燃烧起来。

人的血,原来可以这么滚烫的吗?

……

……

“我抓住了!”归辰抬起血肉模糊的五指,死死抠住原本光滑的石壁。

断壁上无数道抓出的长长血痕在暮色里变得黝黑,终于生生抠出了一个借力点,归辰喘着粗气,在抓住一丝生机的时候又心如刀绞。

这是靠她一次次荡他过去才拼命抓出的地方,他过于孤注一掷甚至不知时间多久。

他……耽误了多久?她怎么样了?

“很好,”上方少女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却丝毫不能抚慰归辰的心,虽然勉强抓住一个地方,但他落脚无处,而少女的体力也正在衰微不如说归辰觉得她一直都在极限上压榨。

他真的能上去吗?

“你冷静点听我说,我们的机会只有一次。”在此等绝境,上方少女依然没有放弃没有动摇。

“机会?”

“调整呼吸,归辰,听我的口令,一,二,三,四。”

归辰照办,但在这种情况下人怎么可能平静下来?甚至心平气和地呼吸?

“我……”少年上去接不上下气,呼吸,原来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这点事都做不到,就别再提想要成为修行者!”少女的斥责冷冷丢下,却让归辰睁大了眼睛。

那双清澈的眼睛就这样看着他,仿佛就看到他的心底。

“否则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归辰从小到大被人骂过无数次痴心妄想,但却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更击中他的痛点。

痴心也好,妄想也罢,唯独不想被她这么说。

不想在她面前逃避。

会被看出来的。

哈,哈。

少年大口呼吸起来,拼命的,拼尽全力地调整,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耳边没有了其他声音。

只有她的声音。

她的呼吸声。

同调。

成功。

嬴抱月静静注视着悬崖下少年,将最后榨干的力气灌注到那一瞬间。

“用力往上,爬!”

最后一息。

当他的气息和她的气息重合的瞬间,她的声音如炸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归辰猛然睁开双眼,指甲破碎猛地往上一窜!

而他的手腕在同一时间被人往上狠狠一提!

那个纤细弱小的躯体,到底蕴含着多少能量?

这是归辰在那一瞬间的空白中唯一想的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如行云流水又如晴天霹雳一般的体验,力量和气息迸发贯穿的他的全身,而他所在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天翻地覆。

上来了。

在那一瞬间景色流转,归辰怔怔看着越来越近的那个少女苍白的脸色。

啪的一声,他将她扑到了草地上。

地上。

地面上。

归辰猛然翻身,在破碎的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注视着头顶上的天空,胸膛起伏,如同在做梦一般。

归辰怔怔将双手举到眼前,唯有血肉模糊的手掌和手腕上的掐痕,告诉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还活着。

他居然真的上来了。

“恭喜,不是能做到的么。”耳畔传来那个少女轻轻的笑声。

她躺在他的身边,双手伸开,脸颊上沾着缕缕被汗水浸透的黑发。

他们无力地瘫在地上的手靠的很近,嬴抱月微微侧过脸,伸出手指从归辰手心里抽出一直紧握的布条,缓慢地绑回另一只手腕。

她……

“你……”

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把俯身按住了躺在地上的少女的肩膀。

被少年坚实的手臂压在草地上的少女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

归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瞬而不瞬地凝视着,嘶哑着嗓子开口。

“为什么?”

嬴抱月同样静静凝视着他,笑了笑道,“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为了救我做到这种地步?”

这和他当初救她根本不是一回事。

他救她是举手之劳。

而她刚刚根本就是……

“嗯……”少女的声音传来,只见他手臂间的少女沉吟了一下轻声笑着开口。

“因为你给我买了衣服?”

“什……”

这一瞬间归辰很难形容他的心情。

这是他十五年的人生都没有的体验。

他知道这人是在睁眼说瞎话。

但这却是只有这个女人才能说出来的瞎话。

“一件衣服而已,我什么时候都能给你买。”少年的声音冷淡,却说到一半说不下去。

一滴水珠落在了嬴抱月的脸颊上。

嬴抱月眨了眨眼睛。

“归辰,你在哭吗?”

“啰嗦!不过是汗而已!”少年再次一骨碌翻身到一边,两人就这样瘫在草地上很久。

直到月出西山,星辰浮现。

月亮照到两人脸上之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归辰深吸一口气爬起来,随后默默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女两眼,下一刻,他在她身边蹲下。

“我背你回去。”

“不用……”嬴抱月坐起身,“还不到……”

“你再啰嗦我走了。”少年不耐烦地大吼一声,抓住她的一只手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太阳都下山了,又不是第一次,别浪费我回家吃饭的时间!”

看着即将炸毛的少年,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搭上了另一只手。

第三十二章 甜美

“这药膏的效果不错吧?”

背上的少女如此笑着问道。

归辰背着嬴抱月走在下山的路上,一边努力忽略因为身上疼痛减缓其他感官变得敏锐带来的古怪感觉,一边呼出一口气。

“嗯。”

归辰没想到他第一次制作成功的药膏,初次居然就是用在自己身上。不过也幸亏这名少女的提醒,涂过金疮药的手指疼痛居然真的减缓了。

感受着指尖清凉的触感,归辰有些感慨,“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效。”

要知道他之前就算按照药典的配方,但做出来的东西总是差强人意……

这绝对是他做的药最成功的一次了。

只不过是在他背上那人的帮助下……

“你手掌之外的伤口真的不用涂吗?”背上的少女非常安静,老老实实地趴在他的背上,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但归辰一边放稳脚步,希望尽量不颠到她。

毕竟他现在已经对这名少女多少有了点了解。

她清楚地了解他的伤,他却不了解她到底伤的有多重。

不知道她有多疼。

她的上臂还有手腕……归辰微微低头看向正环在他脖子下方的那个少女的手腕,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从布条缝隙中隐约透出的那道红色伤疤,颜色似乎变得更深了。

到底是……

归辰微微把下巴往嬴抱月左手的手腕凑去,瞳孔逐渐收缩,还没完全靠近就感觉到了一股热度,这……

“归辰。”

少女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归辰浑身一个激灵。

“别碰。”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不能碰。”

总觉得她这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不过这个疤痕的确不是他目前能理解的,归辰收回下巴眉头拧起,“那你上臂上的伤口……”

“现在涂上臂会染到衣服上的,”嬴抱月笑了笑道,“等回去我把外衣脱掉再涂,毕竟……”

毕竟她不能在这里把外衣脱掉吧?

归辰听到她的言下之意越发感觉不好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好吧,那我们快点回……”

“咕。”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不合时宜地在夏夜里响起,奔跑在树林里的少年浑身有一瞬的僵硬。

嬴抱月在归辰的背上笑起来,“你肚子饿了?”

如果不是因为背着她,归辰现在真的很想去撞树。

不过饿是正常的,他们下午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午那一碗粥能抵得上什么用,赶紧回家吃晚饭才是正经……

等等。

归辰突然想起了什么头皮一炸,猛然停下了脚步。

“糟了。”

“怎么了?”

嬴抱月看着忽然像是天塌下来般震惊的少年。

“我忘记打野味了。”归辰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背上的少女,“家里没米了。”

上山前他明明和母亲说他会打野味回来做晚饭。

结果现在天都黑了,之前发生的事太多,他却忘了这件事。

夏夜蝉鸣喧嚣,死里逃生的少年少女却在树林里面面相觑。

生活还真是现实啊。

“啊……”归辰深吸了一口气,头越发要大,就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不光他自己,全家人都要饿肚子。

某种意义上他是真的全家人的希望。

可不说他现在的体力还能不能打猎,夜晚的山林十分危险,别说野味反而多有猛兽出没……

“归辰,放我下来。”背上的少女突然松开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你别逞……”虽然忧心晚餐,但归辰完全没打算放下嬴抱月,背上那人的伤势更让人在意。

“或者你往左前方跨三步。”嬴抱月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下一刻归辰的身体还没经过思考就像是本能一般居然就跨了出去。

……

归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脚。

应该是之前吊在悬崖上听这名女子指令留下的身体后遗症,嗯,一定是这样的。

不等归辰深觉可耻,他的耳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归辰抬起头来,眼帘却猛然被一片火红涨满。

“这是……”

他此时正站在一大簇火红的植物之前,而这红色的花朵不知为何看着有些眼熟。

“没想到这里也有,”嬴抱月趴在归辰的背上朝花丛伸出手来,“之前那片山崖前也有好多呢。”

是了,归辰想起来了,他坠崖前她似乎就站在这样一大簇花丛前。

“这是什么……”

然而归辰刚刚开口想问,嘴里却突然被塞进一个冰凉的叶茎。

“唔!”

耳边传来少女清凉的笑声,“吸一口。”

归辰本能地一吸,甘甜的蜜汁从花朵下方流出,沁人心脾,连眉目都仿佛清凉了起来。

“甜吗?”嬴抱月笑着问道。

含着花苞的少年上下点头。

“这是蕉芋花,可以吃的,”嬴抱月伸手啪嗒一声又折下一朵塞进自己的嘴里,饮完汁水后开口,“不过不是吃花瓣,是吸花苞下面的水。”

少女的指尖拈着红色的花朵,又塞了一朵进了他的嘴里,“你自己试试看。”

归辰睁大了眼睛。

花汁异常清甜,像是能钻进人的心坎里。

他上山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这东西居然这么好吃。

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你右脚边三寸外,有三片叶子的那棵草看见了吗?”嬴抱月用指尖指了指,“拔拔看。记得用巧劲。”

归辰背着她蹲下身,伸手一拔……叶子断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

“侧身一下。”嬴抱月开口。

归辰抿紧嘴唇照办,只见身上的女子从他腿边探出手去,抓住旁边另一颗同样模样的草。

哗啦一声,拔出一个晶莹剔透的萝卜。

“这是野萝卜,也挺甜的。”

在现代也叫水晶萝卜,凉拌炖汤都很好吃。特别是凉拌的时候加辣椒油,刨成丝拌出来柔韧香辣又清爽的味道简直一绝。

嬴抱月在心底说道。

归辰注视着少女手上的萝卜三秒,沉默不语地接过丢进了药篮。

他的自信心再次受挫。

他突然觉得当初他就算没把这名少女从山里捡回去,她也绝对不会饿死。

他当初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

不说别的,这名少女对于各种植物熟悉度就高得让人觉得可怕,仿佛不是记忆而是刻在身体里的本能。

归辰站起身,默默摘下一朵蕉芋花塞进嘴里。

拔不了萝卜的他好在还能吃花。

嬴抱月笑了笑,看着有些自闭的少年,“看来你挺喜欢,这朵甜……”

然而没等她说完,她的耳边恍惚间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稚嫩的男声。

“姐姐,是甜的!”

这个声音转瞬即逝,只留眼前清冷的月光。

嬴抱月怔住了,忽然攥紧了胸口的衣服。

刚刚那是什么?

她的……记忆?

第三十三章 惊讶

“这都是……大哥你打的吗?”

夜色笼罩下的归家小院,归离提着一盏灯笼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背着嬴抱月站在门口身上却还披挂着六只野鸡的归辰。

“呃……这个……”

归辰把身上的人往上背了背,站在门槛外与自家妹妹相顾无言。

“说实话,哥,”归离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真能打到野味。”

她回头看着院子墙角的一小堆芋头叶子,“早知道我下午就不去捡这些东西了。”

妹妹啊……

你实在是有够信任我……

虽然被自家妹妹看轻,然而归辰看着墙角被农户抛弃又被自己本该是世家千金的妹妹捡回来的芋头叶,心底五味杂陈。

“哥你不用自责,”虽然平时对兄长没什么好脸色,但起码这个时候归离不会和他作对,“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且这次不是打了这么多野味回来了么。”

“不……”看着归离欣慰的眼神,归辰嘴里越发苦涩,“这不是我打的。”

“不是?”归辰愕然开口,眉梢挑起,随后难以置信地将目光移到他背上的少女身上,“不会是……她吧?”

“这倒也不是……”归辰眉头拧起,他该怎么说呢?

少年微微侧头,看着静静趴在自己背上仿佛这场对话与他无关的少女,心底哀鸣。

不知为何,在蕉芋花前那个少女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之后,她好像就一直在想着什么。

她在……想些什么?

她怎么了?

不过总而言之她不开口,也只有他来解释了,可是……

他如果说出真相也得有人信啊?

“这些山鸡是……”归辰眉毛揪成一团,“有人送的。”

“送的?”归离一愣,随即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自己兄长。

“哥,你在逗我吗?还是没睡醒?”

不说这个村子,这方圆百里只要在司马府势力范围内的人,别说送东西了,哪个不是对他们避而不及?

“不是送给我,”归辰叹了口气侧了侧头,“是送给她。”

“她?”归离更震惊了,“认识她的人?”

“我也不知道,”归辰牙都疼了,“不是人。”

啥?

归离的眼睛瞪圆了。

……

……

距离现在大概一个时辰前。

“有这么多萝卜应该够吃了,”归辰背着嬴抱月,看着塞得满满的药篮,虽然只有萝卜还是觉得很对不起家人,但他也知道还想要野味是痴心妄想。

“野味是不可能了,”他转头看着背上的少女道,“我们早点回去吧,万一遇上猛兽……”

然而,他没有说完的话僵在嗓子里。

因为透过少女纤弱的肩膀,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亮起一双绿莹莹的眼睛!

“豹……”

他的喘气和要透出口的惊叫下一刻却也堵在了嗓子里,因为就在他心脏剧跳之时,两根冰凉的手指却突然按在了他的唇上。

“没事的。”

嬴抱月突然看着他轻声开口。

“它没有杀气。”

没事?这女人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害怕?

“别动,也别说话。”

趴在他背上的少女没有回头,却像是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归辰僵硬地回过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不知过了多久,归辰才听到天边传来嬴抱月的声音。

“它走了。”

走了?

归辰汗湿脊背,战战兢兢地回过头,那双碧眼已经消失。就在他感叹他们真是命大之时,却只听那名少女感叹着开口,“谢谢,也太多了一点。”

太多了?

什么太多了?

归辰转过身,定睛往那双碧眼曾在的位置看去,却发现地面上乌泱泱多了一堆东西。

月光打下,他才看清那居然是一堆山鸡。

天上下山鸡雨了吗?

月光下归辰瞪着这诡异的情景说不出话来。

“它吃不完送给我们的,”而身上的少女却拍着他的肩膀如此说道。

“我们也留十个萝卜给它吧。”

地面上的山鸡堆变成了十个亮晶晶的萝卜,归辰背着山鸡和少女走在下山的路上,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

……

“就是这样。”归辰看着自己的妹妹解释道。

“哥,你昨晚没睡醒吧?”归离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好吧,他就知道会这样。

归辰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说话了,沉默地跨进家门,而就在这时,归离身后传来穆氏惊慌的喊声。

“辰儿,月姑娘,你们回来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穆氏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看着眼前又伤又脏的少年少女愕然开口。

果然只有亲娘能看见自己儿子受伤。

“遇到了点意外,”归辰自然不可能将陷阱一事说出去,“我没什么,只不过明月她……”

“拔萝卜的时候摔了一跤。”背上的少女终于抬起头,如此说道。

归辰脚底一滑。

她还能编的再假一点吗?

“真的吗?”穆氏狐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他背上的少女。

“嗯,”嬴抱月轻轻敲了敲归辰的肩膀,“所以没什么大碍,归辰谢谢你,放我下来吧。”

在归离不善的目光里,归辰有些犹豫地对嬴抱月开口,“你的手……”

她的手已经从他的肩膀上拿开了……

如果他再不放手,归辰有预感下一步她就会推开他的手。

归辰转过身,在嬴抱月自己下来的前一秒,赶紧将背上的少女放到了台阶上。

“谢谢。”嬴抱月坐在台阶笑了笑,归辰不自在地别开头,却触到身边母亲的目光,少年迅速将身上的山鸡解下和萝卜一起抱着往厨房走去。

“好了,我快饿死了,赶紧做饭吧。”

穆氏回过神来,也往厨房走去,“我来我来,你快去隔壁借菜刀。”

然而下一刻,她的裙摆却被人拉住。

“我来帮你吧,夫人,”

穆氏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的少女已然从台阶上站起。

“你能干什么?”归离走过来皱眉看着嬴抱月,“别来添乱。”

……

……

“看来……她大概不是来添乱的。”

一刻钟后,厨房的角落,空手站在一边的归氏兄妹默默看着眼前的情景,归辰开口道,“你又误会她了。”

“别说我,搞得刚刚看她进厨房差点摔了碗的人不是你一样。”归离僵硬开口。

他是因为别的原因被吓到好么,归辰紧紧盯着不远处少女的手腕心道。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情景,他也的确没有料到。

还是……

有点吓人。

第三十四章 家人

“这人……用刀的手法也太吓人了。”

归家小院的厨房。

归离直直看着前方在自家灶台上亮起的唰唰刀光开口。

“不,不,不过是菜刀而已,也许她以前不过是常拿菜刀而已。”归辰面无表情地辩解道,“有一种东西叫做身体记忆”。

“即便如此这女人的适应速度也太快了,”归离皱着眉头,盯着前方和自己目前并肩站在灶台前的少女道。

归离侧目看了眼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个少女背影的兄长,面无表情地开口。

“不过,看来至少有一点大哥你可以安心了。”

归辰一愣,看向自己意有所指的妹妹,“什么可以安心?”

“总之这至少能证明她不是什么大家小姐。”

归离瞥了一眼案板上嬴抱月切出来的大小均匀的萝卜,和一边自家母亲坑坑洼洼的杰作。

“毕竟真正大家小姐哪有会做饭的。小女孩撇了撇嘴,心有余悸地开口,“想当年娘做出来的第一顿饭,那味道可让我终生难忘。”

归辰倒吸一口凉气,赞同地点头。

但随后抿紧嘴唇。

因为这不能怪他们的母亲。

谁能想到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穆家小姐,有朝一日要拿起菜刀,靠自己的一双手才能养活自己和儿女?

“不过为什么我要对这个感到安心?”归辰皱眉看着自己妹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嗯?你不会对将来的事什么都没想过吧?”归离看向自己一脸疑惑的兄长,忍不住扶额。

小女孩在心底为自家兄长的未来叹了口气,“如果她的身份真的太高的话,你可就麻烦了。”

“麻烦?”归辰愣愣道,“你是说明月的家人如果来找她,会找我麻烦?”

这当然也是个可能的麻烦,但她指的不是这个。

“大哥,你在某些方面,还是一如既往的迟钝……”归离觉得自家兄长可能没救了。

“她不可能就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待在我们家吧?”归离开口下了一剂猛药,“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她走?”

归辰怔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她之前上山因为……我的一些事又受了些伤,至少让她把伤养好再考虑这些吧。”

“不然有违仁义。”说完归辰迅速补充道。

大哥,这才几天,你意识到你的态度就已经发生变化了吗?

归离闭了闭眼睛,“如果大哥你想让她长久地待在这里,那么她真实身份的地位不能和你差太多。”

这是她身为妹妹比较隐晦的说法了。

妙龄女子没名没分待在家中,早晚会流言四起。

其实归离是想说,如果自家兄长如果真的想和这位女子有个什么结果,当然身份差距越小越安全。

毕竟那桩事,千百年来都要求门当户对。

“身份……”归辰看着自家妹妹严肃的神情,逐渐意识到了出她话中的意思。

“我可不是想和她……”少年瞪大眼睛,“归离你这丫头想什么呢?”

“好,好,我不想,”归离敷衍地摆了摆手,“不过哥,不要怪我没事先警告你,这个女人的身世恐怕不简单。”

从兄长捡回来个人那天开始,归离就一直在观察这个女子,但各种几乎相悖的特性杂糅在她身上,让归离都搞不清楚。

她从小冷观世间,但都没见过这么特殊的女子。

现在看来自家兄长这状态愈发难拦住,归离只得开始琢磨别的东西。

不过身份上,最糟糕不过是这名女子是个一等公卿家的女儿,毕竟整个前秦身份最高也就到这了,如果没有自家那些糟心事,自己这个兄长勉强也是配的上的。

然而……

看着归辰身上的伤痕,归离又叹了口气。

可他们现在的身份真是庶民不如。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归辰看了眼归离道,“今晚有鸡汤喝还不高兴?”

“明月的身世总会知道的,”归辰远比自家妹妹坦然,“而且你不是觉得她不是大家小姐吗?”

哪有这么奇怪的大家小姐……

归离腹诽,耳边突然传来菜刀的咔嚓声,小女孩浑身一抖。

看着案板上被干净利落解体的鸡块,归离再看着嬴抱月解体野鸡的顺畅手法,不知为何突然毛骨悚然。

“哥,答应我,你千万别去给她找刀。”

想起这女子之前想要刀剑的言论,归离心里的感觉越发不好了。

“我是那么鬼迷心窍的人吗?”归辰同样看得眼都直了,但迅速不服气地反驳。

“你以前不是,现在说不准。”

归辰沉默了。

但他忽然摸了摸他的脸颊。

哪里,曾经流淌过她的血。

那滚烫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他的嘴边。

树林里那女子清凉的笑声在他的耳边浮起,“如果有兵刃的话我还能爬得更快。”

兵刃吗?

……

……

“好久没吃这么饱了。”饭厅里飘荡着萝卜鸡汤美妙的香气,归氏兄妹坐在椅子上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感叹。

穆氏在桌子对面,看着瘫坐在椅子上吃饱肚子不想动弹的兄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多亏了明月姑娘,才能做出这样好的鸡汤。”穆氏看着坐在归辰身边的少女,眼神突然有些恍惚。

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自己儿子买来新衣的少女轻而易举融入了其中,如果不是她身上的气质十分特别,简直……

“这样一看,感觉我家像是有三个孩子一样。”穆氏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着说道。

“娘,你说什么呢?”摸着小肚子的归离抬起头来,不赞同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你不知道,其实娘我一直都还想再要一个女儿呢,”穆氏今晚看上去是真的十分开心,脸上的笑容是归离从未见过的,简直如同少女一般。

本来她的年纪也不过才三十出头。

“是吗,”嬴抱月抬起头来,看着原本一直有些愁苦此时却露出愉快笑容的年轻妇人,也笑起来,看了眼身边要炸毛的归离,“从年纪上我可以算是归离的姐姐。”

她看着浑身刺竖起来的小女孩笑起来,“要不要叫一声看看?”

“啥?叫你姐姐?”归离简直要出离愤怒了,瞪大眼睛,“我死都不会叫的!”

让她叫这个女人姐姐?开什么玩笑?

她宁肯去死也不愿意!

归辰在一边表情微妙,看着差点想把手中饭碗砸过去的妹妹,他连忙站起身打圆场,“好了,好了,今晚吃的比较多,我们出去消食纳凉吧。”

说起夏夜,村子里吃完晚饭就会有许多村民拿着蒲扇出门闲聊纳凉,不过归家小院里的母子很少参与。

因为他们很少有足够的晚饭可以消食。

但今晚不一样。

满天繁星的夏夜。

穆氏以要收拾家里为由留在家中,三人出门的归辰归离还有嬴抱月走在村里大路上,看着身边兄妹脸上新奇的神情,嬴抱月的心情也明朗起来。

然而就在三人走到村头之时,耳边突然传来小孩子刺耳的尖叫声。

“啊!许文宁那小贱种打死人了!”

“王大嫂子家儿子快被打死了!快去叫人啊!”

尖叫怒骂声划破宁静的夏夜。

出事了。

第三十五章 出手

“发生什么了?”

归辰皱眉看着身边其他村民闻声纷纷往那扎堆的地方,归离在一边嫌恶地撇了撇嘴,“在水井那里。”

骚乱发生在村头的水井边,因为建有凉亭这里的人永远是最多的,常有许多小孩在这里嬉笑打闹,归氏兄妹平常对那里素来敬而远之。

他们本就没打算靠近那里,此刻看着乌泱泱围上去的村民,归离眼中恶感更深。

“走吧,”归离拽了拽归辰的袖子,“都那么多人去了,有事也有人解决。”

归辰看着密集的人群,犹豫了一下,心知自己妹妹说的是对的。

“明月,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吧,明月?”

看着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少女,归辰一愣,归离则头皮一炸。

“怎么?难不成你还想去看热闹?我们可是……”

他们可没有管闲事的立场!

然而归离的话说到一半被那个少女冷静的声音打断。

“许文宁,”嬴抱月侧头看向归辰,“是上次那个孩子。”

“谁?”归辰一头雾水,他在村子住了七年都不记得这个名字,这丫头才来几天就认得人了?

“上次在路边的那个小女孩,”嬴抱月解释道,“我听其他孩子有叫过这个名字。”

这么一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不过是路边小孩随口的叫喊,谁会去在意,她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归辰一怔努力回想,身前的少女却已迈步向人群走去。

“喂!”归离在一旁气得跺脚,归辰叹了口气,只好跟着一起往人群走去,却不曾想嬴抱月越走越快,径直向人群深处奔了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更为激烈的哭闹声已然在水井边炸响!

“我的宝贝儿子啊!你这小贱种小小年纪居然如此恶毒,老娘打死你!”

归辰努力分开人群,透过人群缝隙只见水井边原本挤满了人,此时却因为中间一位中年妇女极为蛮横的气场形成了一个空圈。

水井边的确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男孩额头流血瘫在地上,而一个同样满脸血的小女儿被那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一把揪住了头发,那妇人高举蒲扇般的手掌,劈头盖脸朝那小女孩脸上扇去!

周围的其他小孩都在尖叫,然而那小女孩嘴角流血如注,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有一双眼仇恨地盯着那个妇女。

被那眼神瞪着的妇人更加冒火,破口大骂,“看什么看你个小贱种,你娘是个贱人,死了还留你这种灾星,今天老娘替天行道,好好收拾你!”

那妇人的凶狠实在让旁边看热闹的村姑村汉都发了慌,“王家嫂子,这小贱种的爹马上来了,想必会好好收拾她,咱还是先看看宝柱的情况……”

谈到这女孩的爹,其他大人孩子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意,那小女孩也没有丝毫求救的意思,眼里反而闪过一丝绝望。

“她那爹除了会拿鞭子抽她还会干什么,”那妇人不屑道,“今日这事鞭子才不能让老娘出气,非亲手扇死她不可!”

看着手上鸡崽一样的小女孩,和那张流血的脸,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就是这张脸,虽然只有点影子,但这妇人却还记得这丫头的娘当年靠那张病恹恹的脸,勾走了村里多少汉子的心,偏偏那女人身上有古怪,村里妇人想收拾她却老是出意外。

现在她早死了,但留下这个小丫头却也能给她们出气。

不打烂这张脸,怎么能对得起地下那个狐媚子!

说完那妇人抡圆了胳臂,对着那小女孩的脸再次一巴掌扇下!

这一巴掌下去,这小女孩耳朵非聋了不可!人群里归辰眼底浮现怒意拼命往里挤去,但那女人手太快,靠近她的村民也只是装模作样地伸手,糟了……

“去死吧,你个贱……”

……

……

那个妇人尖利的骂声,突然戛然而止。

一边幸灾乐祸的其他小男孩悄悄睁开刚刚闭上的眼睛。

却只见其他大人愕然看着眼前的画面。

怎么了?

人群里的归辰和身后的归离停下脚步。

所有人预想中的血花四溅女孩啼哭的场面没有出现。

“谁……”高举双手的妇人如同一座雕像,狰狞的笑还僵在脸上,她低下头,像是见了鬼一般瞪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前的那个纤细身影。

“嘶!”

“谁啊那是?从哪冒出来的?”

“居然能抓住王大嫂子的手?”

终于挤到人群前的归辰睁大了眼睛。

夜幕下,少女纤细的身躯和膀大腰圆妇人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就在刚刚那妇人巴掌落下的一瞬间,她的粗壮的手臂却被另一只纤细的手抓住。

停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你……贱人……”王嫂子瞪着眼前人,不死心地拼命挣扎手臂,然而眼前少女的藕臂却如同铁铸一般。

“左手……”归辰看着眼前少女扎着布条的手腕,心头一跳。

“放开这个女孩,”嬴抱月看着眼前满脸横肉的妇人,静静开口,“她还只是个孩子。这位大嫂,你的做法过分了。”

“过分?”王嫂子哈了一声,讥笑起来,“这位姑娘不知道你从哪冒出来的,但行侠仗义也要看时候,是这小贱种先打伤了我儿子!”

原本狞笑的妇人突然换了副嘴脸,大声叫嚷,“我儿子现在性命堪忧,还有人要找我麻烦,老天爷呀!真是没天理啊!”

吵的旁观的村民好几个都捂了耳朵。

“王大嫂子又开始了……”

“不过也是对的,哪里来的不讲理的臭丫头……”

妇人一边嚎,一边得意地看向身前的少女,然而下一刻她却一愣。

平素管用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却好像出了点问题,眼前的少女依旧不为所动。

“小孩子的口角之后再说,我不管这些,”嬴抱月只是看着那妇人提着小女孩的手臂。

“放开这个孩子,不然……”她平静地开口,“我就折断你这只手。”

“什……”

不光是那妇人,其他听见的村民也都愕然抬起头。

王大嫂愣愣看着眼前面容姣好形容娇弱的少女,不明白这女子怎么和她见过的爱管闲事的人不一样。

这种看上去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最是沽名钓誉,不是就算要动手也要讲歪理的么?

这样个小丫头居然敢威胁她?

“你敢!”妇人一声尖叫,随后满脸嗤笑,“开玩笑开到老娘头上?你……”

“不放手吗?”然而眼前的少女依旧没听她说话。

空气中传来咯吱咯吱的压缩声。

只有归辰从一开始就相信她会动手。

其他村民一惊之后,也只是嘲笑地看着那个不自量力的少女。

“还折断王大嫂的手,哪里学来的狠话……”

“看那干干净净的衣服,怕是在家里杀鸡都不敢……”

“话本子看多了吧,村东头秀才家那小丫头也喜欢这么说话……”

村民们轻松地笑着议论着。

然而下一刻。

水井边突然响起中年妇人杀猪般的嚎叫声。

第三十六章 真相

在嘈杂的人声和嘲笑声中,不知为何归辰只能听见一个声音。

就是她呼吸的声音。

在对方恶妇如脏水雨下的叫骂声里,那名少女只是静静地呼吸着。

归辰听见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咯吱咯吱地筋肉扭转声传来。

他能听到,但其他人听不到,听到的只有那妇人猛地一嗓子嚎叫声。

“啊,疼!放手!”

这位大嫂嗓门着实出众,离得近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一嗓子吓倒的也不是没有。

井边原本看热闹的小孩子睁大眼睛,扯起嗓子大哭起来。

人群里其他妇人闻言竖起眉头,“王嫂子你鬼嚎什么!吓死个人!”

然而那妇人面孔扭曲,浑身的赘肉都抖起来,圆眼爆睁瞪着面前的少女,“快放手!”

妇人飞起一脚就想去踹眼前的少女,归辰浑身一震正想冲上去,下一刻脚步却缓了下来。

她的呼吸,没有紊乱。

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嬴抱月缓慢地收紧五指。

“啊!”

王大嫂的痛叫再次扯破嗓子,浑身打颤别说踢人了,瞪着自己的手缩成了一团!

“你……你敢!”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恍惚中产生了错觉,但就在那一瞬间,这小丫头的手指居然给她一种真的会把她手臂生生捏断的错觉。

“放手!快放手!你敢伤人我就报官!”

其他村民脸上也紧张起来,归离在后面猛拽归辰的衣服,“怎么回事?还不阻止她?”

然而出乎归离所料,自己的兄长只是怔怔看着人群中那个少女的身影,静静回头看了她一眼,“没用的。”

“没用?什么没用?”归离愕然。

归辰看向那不死心的妇人,“这种威胁对她没用。”

想威胁她可没那么容易。

“我说过,是你放手,”在恐惧慌乱起来的人群里,嬴抱月看着挣扎的妇人只是如此说道,“不然就折断这只手。”

“你敢断我的手……我……我就报官……”那妇人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哪怕是村里再凶狠的汉子到这时候也该掂量了,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只是对她微微一笑。

“没事,不管断成什么样,我都能在官兵来之前给你接回去。”

妇人闻声愕然瞪大眼睛。

“没关系的,”嬴抱月笑了笑宽慰她道,“大嫂你身体如此健壮,既死不了也留不下什么后遗症。”

少女凝视着妇人的眼睛轻声开口,“我保证。”

说完她继续收紧五指。

而横行乡里数十载的泼妇眼底却腾起巨大的恐惧。

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恐惧。

“啊!”

伴随着死一般的剧痛,那妇人猛然松开抓着那小女孩头发的手,把人往外一甩!

而就在她甩开小女孩的一瞬,归辰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妇人面前的嬴抱月已经准确离开,仿佛早有预知地一把抱住差点撞上井口的小女孩。

“我的手被掐断了!”

“老天爷啊!”

那妇人抱着胳膊在地上的打滚,惊慌的村民们上前查看。

一边的嬴抱月却完全没有看她,只是抱着小女孩站起身来。

“你还好吗?”

一直咬紧嘴唇紧闭双眼的女童被摇晃了两下后,终于恐惧地睁开眼睛。

慢慢的,睁圆了大眼睛。

在很多年后,许文宁都无法忘记在那个月夜发生的奇迹。无法忘记原本身处地狱的她却落入了一个无比的温暖的怀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的那个女子的模样。然而在当时,她完全被这意外的一切所慑住,说不出话来。

“你是……”

“看来没什么大碍,”嬴抱月检查了一下女孩身上的伤口,发现都是皮外伤,走向归辰将手中的小孩塞给了他。

“这……”

旁观群众归辰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包袱”,愣愣抬头却只见那女子人畜无害地对他一笑,仿佛刚刚威胁妇女的人不是她。

“麻烦你照看一下。”

“那你呢?”归辰闻言一怔,却只见眼前的少女已然转身。

“我得去解决一下那个。”

那个?

归辰抱着小女孩看着人群里打滚嚎叫的泼妇只觉头皮发麻,这小女孩是救下了,但这烂摊子她准备怎么办?

谁都知道这时候这种妇人谁粘谁倒霉,她居然还要去解决?

“不解决这孩子晚上可回不了家,”嬴抱月对归辰笑了笑,“而且这对你而言可是个机会。”

机会?

归辰愈发摸不着头脑,而嬴抱月已经走入人群。

“你个小贱……”

原本打滚的妇人看见她眼中却露出一丝精光,张嘴刚要骂,却只见那少女舒了舒手指,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

“别嚎了,你的手又没有断。”

嬴抱月意有所指地看向她夏衣单薄露出的手臂笑了笑,“等你跑到县衙连淤青都消了,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这丫头!

地上打滚的妇人瞪圆了眼睛,只觉胸腔一股浊气堵也堵不住!

她猛地从地上蹿起来,却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连滚带爬滚到她终于想起来的儿子身边,一把搂住放声大哭。

“老天爷啊!没天理啊!”

“那臭丫头打死我儿子,偿命都有人拦着啊!”

其他村民看着这场面,脸上露出不忍,对嬴抱月指指点点起来。

“这叫啥,助纣为虐……”

“小小年纪心肝怎么黑成这样……”

“造孽哟……这要天打雷劈的……”

“嗯?你们说话是不是有毛病?”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村民的指摘声中却响起少女清凉的声音。

“这……”

原本议论的村民一愣,不明白这小丫头怎么还敢理直气壮地回嘴。

“看着死人了没人叫大夫,都在关注些什么有的没的?”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看着哑口无言的村民顿了顿,随后笑起来。

“原来如此,看来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不是第一次?”归离抓紧归辰衣服,睁圆眼睛。

“明明都清楚死不了人,”嬴抱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到水井边嚎丧的妇人身边,朝她怀里昏迷的男孩伸出手。

“你要干什么!”王大嫂子平地一声吼,“你敢碰我孩子,老娘拼命也要剁……”

哗啦一声。

空气突然安静了。

神色狰狞的妇人满头满脸挂满了水珠愣在了当场。

归辰和归离也愣在了当场。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刚刚一瞬间,眼前少女看着向那小男孩探出的手却就那样探过那妇人身侧,一把抓住井边的一个水桶。

下一刻,一桶水从天而降。

归辰看得清楚,那水角度精准,如果不是那妇人非要激动地往前扑,本来是只会泼到那小男孩的脸上。

偏偏那妇人往前一凑,她和她怀中小孩就来了个透心凉。

“夏天到了,也生不了病,再不醒就要病了。”嬴抱月看着昏迷不醒的小男孩淡淡道。

“什么……”王大嫂子僵硬地开口。

“你儿子没死,”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他身上的伤都还没那小女孩重,死什么死。”

“他自己晕血还差不多。”少女淡淡道。

一片死寂中那妇人神情逐渐恼羞成怒,高高扬起一只手正要朝眼前少女扇去,然而下一刻,她怀里却突然传来一个虚弱的童声。

“娘?”

第三十七章 父亲

男童虚弱但清晰的童声响起,妇人高举着的巴掌僵在了半空中。

“哎!醒了!”

“宝柱原来真的没事啊……”

“早说啊……”

被冷水泼得一个激灵的小男孩睁开眼,抓着她娘的衣襟愣愣看向四周。

“娘……”

在小男孩的嗫喏声和其他村民的议论声中,妇人瞪着怀里好不容易醒来的儿子却恨不得捂住他的嘴脸皮涨得紫红,恨恨睨向面前少女。

“你……”

“这下没问题了吧,”嬴抱月朝她弯下腰来,回头看向归辰怀里的小女孩,“一开始就是一场误会。”

虽然不少村民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借题发挥罢了,嬴抱月心道。

但既然男童已醒,最后一层遮羞布已被捅破,这妇人再想装疯卖傻也不能了。

“这件事……”

“别想就这么算了!”妇人愣了下不依不饶再次咬牙大叫起来。

真是没完没了。

“你这小子,还有哪里疼!别怕,和娘说!”只见中年妇人一巴掌拍在男童的身上,瞪着自己的儿子吼道。那小男孩浑身一抖猛然大哭起来,“娘,我头疼……”

“是了!那臭丫头可是用石头把我儿子头给砸破了!这伤可是治不好的!”

那妇人不依不饶地叫起来,“老娘非砸烂她脑袋不可!把那丫头给我交出……”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然而这妇人得意的叫嚣却被眼前少女干脆利落地打断。

“破了层皮被你说得跟绝症一样,”嬴抱月无奈地摇头。

“你!那你说我儿子的伤怎么办!”妇人自以为占理,唾沫星子横飞。

“归辰。”嬴抱月开口唤道。“该你出场了。”

抱着小女孩的归辰一愣,突然想起她之前说的“对你而言这也是一个机会。”

难道……

“别担心,我家哥哥有灵药可以治好你儿子头上的伤。”只听眼前的少女笑了笑对着抱着儿子干嚎的妇人说道。

哥哥……

归辰浑身有一瞬的僵硬。

归离既同情又担心地看了自己兄长一眼,“哥……你做了药?”

归辰摸了摸怀里的药瓶,有些犹豫地抬起头,但在触到那少女清澈的眼睛之时,他握紧双拳,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是你?你做的药?别想害我儿……”

那妇人看见归辰,眼里浮起怀疑又警惕的目光,然而下一刻嬴抱月看着她开口,“如果治不好的话,我就随你处置。”

妇人眼里浮现一丝精光,抱着儿子的手松了松。

“来吧,”嬴抱月接过归辰怀里小女孩欠身往旁边让了让,归辰听到她刚刚的话手心就开始冒汗,“我……”

就算他之前有试过这个药,但谁能保证这就一定能药到病除?也许之前的成功只是他心理作用呢?也许他上药的手法不对呢?

这药毕竟有一大半出自屡战屡败的他的手!

“我相信你,”嬴抱月在他耳边轻声开口,“所以你也要相信自己。”

只是上个药而已,不知为何这孩子看上去却如临大敌,但每个人心里都有各自的魔障,她希望能借哪怕一件小事打破他的魔障,而不是选择嘲笑。

她说她相信他。

归辰原本因为紧张一直怦怦直跳的心脏突然平静了下来。

既然她这么说。

那么他一定是值得相信的。

归辰掏出药瓶,朝妇人怀里的小男孩伸出手去。

……

……

“喂,听说许家那赔钱货打伤人了?”

“是不是出大事了?”

夏夜蝉鸣喧嚣,不断有看热闹的村民往村头一边招呼着一边跑。

可越靠近村头,他们听到的消息却越不能满足他们想看热闹的心。

“听说没事……”

“村西院子住着的那个小子正在给治伤……”

“村西那个院子里的人?他治病还不治死个人,他帮忙?大哥你是想笑死我?”

后来的人难以置信地大声交谈,想要寻找同伴一起笑,然而他们越人堆里凑,身边其他村民的神色越愕然。

本以为越靠近村头越热闹,然而却越安静,让后来的人摸不着头脑。

一片死寂声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哎……不疼了?”

中年妇人怀里的男童左右张望,张大缺了两颗牙的大嘴,破涕而笑。

“娘!不疼了!”

然而在触到头顶妇人恨恨的目光后,男童赶紧缩了回去,自己这是说错什么话了?

“真的……治好了……”

围观的村民愣愣看着这一切。

“虽然不是完全好了,但回去修养两天就没事了。”嬴抱月看着脸憋得通红的妇人开口道。

“真的成功了,”归辰一边给嬴抱月怀里的小女孩上药,一边难以置信地开口。

“你自己明明都试过效果,这两个孩子都只是皮外伤,也正好对症。”嬴抱月道。

归辰点头,看了眼身前专注地检查小女孩伤势的少女,正想开口,远处却传来一个粗犷凶狠的声音。

“那闯祸的臭丫头呢?老子打死她!”

嬴抱月怀里的小身躯一震,一直都没有哭叫的小女孩此时却发起抖来。

“终于来了……”

“真是……自家丫头闯祸却这时候才来……”

“到哪快活去了。”

嬴抱月抬起头,只见不远处,一个手持鞭子的黄胖汉子一晃一晃朝这边走来。

联系村民的话,不用想都知道这人恐怕就是这小女孩的父亲。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正常的父亲。嬴抱月低头看着怀里发抖的小女孩眸光深了深。

村民自觉让出一条路,姗姗来迟的男人还没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挥鞭的胳膊就已经扬了起来。

“许文宁,给老子滚出来!”

吼完男人声音降低向周围其他村民赔笑道,“不管这丫头惹了什么事,我一定给好好收拾她给父老乡亲一个交代!”

地上瘫着的妇人终于重新找回了精神,迫不及待地抬起头,“你终于来了!你家这丫头……”

平素对这男人再厌恶不过的妇人,此时看着这嫌弃的男人却宛如看到了救星,张大嘴就欲告状。

然而下一刻,一个纤细的身影却已经挡到她的身前。

第三十八章 迷雾

“许文宁的父亲是吧?”

嬴抱月没让这妇人有说话的机会,“一切都是误会,现在已经解决了,令爱受了点伤,还需带回去好生修养。”

“你是?”男人狐疑地看向身前陌生的女子,但没看两眼就露出了垂涎之色。

纵然夜色模糊,但以他眼力单瞅这身段可就不是凡品。

“哎哟,这位姑娘……”男人走上前去装模作样去接嬴抱月怀里的小孩,但手却直直往嬴抱月抱着女孩的手背而去。

然而下一刻,那个他直勾勾盯着的白嫩手掌却倏然出现在他的肩膀之上。

有一点点细微的疼痛传来但男人没有在意,只看着不知为何突然就拍到了他的肩膀的手愣在当场。

嬴抱月一手托着许文宁的身躯将她放到地上,一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下来吧,和你父亲回家吧。”少女凝视着眼前的小女孩,说的话却完全不像是对一个小孩子。

“这种容易被拿捏的事以后最好不要再做了。”

小女孩怔怔看着她点头,一旁被忽略的男人却不乐意了。

空中猛然响起嗖嗖风声,嬴抱月瞳孔一缩。

“你这臭丫头就是欠打!”男人刚刚不好下手的鞭子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猛地一鞭子就朝小女孩劈头盖脸抽下。

其他村民神情司空见惯,小女孩抱紧身体闭上眼睛。

然而下一刻,熟悉又让许文宁想死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明月!”

归辰一声叫喊猛然冲了过来,许文宁怔怔睁开眼睛,看着横在眼前的雪白纤细的手臂。

紧紧握住空中飞来鞭子的手臂。

“你……”

许父愣住了,没想到居然会有人空手去握抽下来的鞭子。

而且抽出的鞭子是能空手握住的吗?

“这位姑娘,这是我们的家事,你……”

“还没到时候,看来少了两味起效果然要打折扣……”然而眼前少女静静握着鞭子,只是淡淡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啥玩意?”男人不耐烦地想要挣脱鞭子,然而下一刻,一股乏力却从他的脚心泛起,一直透到天灵盖上。

“嘶……”男人黄胖的身躯晃了晃,只觉浑身都懒得动弹起来。

“终于来了。”嬴抱月看着眼前神情有些恍惚的男人松开了手。

原本不可一世的鞭子却软软垂下,男人晕乎着开口,“我……”

“好了,大叔看来你今晚操劳过度,也该回去休息了。”

嬴抱月回头看了一眼一脸不解不甘站起来的妇人,本想插嘴的妇人不知为何看着那少女的眼神浑身一怵,僵在了原地。

“小孩子的打闹,也没出多大事。乡里乡亲的,想必这位大婶也不会多加为难对不对?”嬴抱月微笑着开口。

都到这个时候再闹可就难看了,也不会有人再让她闹。

不远处同样姗姗来迟的亭长耆老打着圆场过来,妇人恨恨看了嬴抱月一眼抱着儿子骂骂咧咧转身离去。

“快和父亲回去休息吧。”看热闹人群散去,嬴抱月推了推小女孩的后背,“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但这终究是你的战斗,之后的一切就靠你自己了。”

“至于你父亲……”嬴抱月看着回过头来像是做梦般看着自己的小女孩,“他年纪大了,你带扶着点他回去吧。”

……

……

喧嚣消散,村民中不少人都也是做了梦一般的神情,一边议论着一边往家里晃着散去。

归辰握着药瓶站在原地,归离走到兄长身边,目视着前方父女离去的背影,看向另一边的嬴抱月皱眉冷冷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做了件好事?”归离冷冷一笑,“你知道你这样做那小女孩回家会被打得多惨吗?”

这女人根本不可能在底层生活过,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那小女孩的下场这位大小姐根本不可能想到。

归离心情非常复杂,只想看到嬴抱月后悔不自知的神情以抒发她心底的憋闷。

这个小女孩在村里受欺不是一次两次了。

难道自己就不想帮那孩子了吗?可是有那样的父亲才是那小孩悲惨命运的根源。

没错,就和她自己一样。

而眼前这个女人,根本什么都不懂。

这种自以为是却根本不了解世事只想自我满足的人她见……

“至少在两个星期内,这种事不会发生。”然而归离信心满满的话却被轻易地打断。

嬴抱月看着浑身压抑着愤怒的少女笑了笑,“两个星期内,她的那个父亲没有力气打她。”

“什……”归离愣住了,眼前这少女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你什么意思?”

一旁的归辰一愣,眼前却突然浮现那男人离开时虚浮的脚步。

少年心头一跳,忽然看向身边少女,“你给他下了毒?”

“不能算毒,”嬴抱月看向他笑了笑,“一点点麻药,对人体损害不大,不过后劲比较长,在两周内那个人都会手脚虚浮,估计是没力气能打人了。”

归辰浑身一震,“你从哪来的麻药?”

“当然是从山上,你调配药的时候,我也做了一点。”嬴抱月静静道。

他……完全没有发现。

而且什么样的麻药能延迟两个星期?

“这……也是药典上的方子?”

嬴抱月凝视着眼前少年惊诧的眸子没有说话。

这世上到底还有几个人知道呢?太平方子只要稍微调整配方,甚至只是配比,就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是药三分毒。

在深宅深宫中,这样的做法一直存在着。

太平方子也可以做到这种效果,但她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了吧。

少女眸光清凉。

这世上。

擅长用药的人,当然也擅长用毒。

嬴抱月没有说话,猜到什么的归辰倒吸一口凉气,然而一边的归离还有更无法理解的事。

“那你是什么时候下的药!”小女孩脸上之前的余裕已经完全没有了,狠狠抓住了嬴抱月的衣服吼道。

归离一直看着这个女人,不,不光是她自己,她相信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个女人下了药。

那个男人自己不是也没发现吗?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嬴抱月看着归离,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归离浑身僵住了。

下一刻,她猛然捂住自己的肩膀,退出了几步开外。

“是在那个时候?”归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房为自己的猜测颤抖不已。

归离终于想起,这个女人和那个男人唯一的接触。

就在那个男人对她意图不良之时,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只是这一个无比自然的动作而已,而毒,却在那个时候已然种下了吗?

“看来你明白了,”嬴抱月看着归离笑了笑,“聪明的孩子。”

不,聪明的人是你。

归离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哪里是没有想到,她是什么都想到了。

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想到了。

路边一时兴起出手救人的公子小姐归离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将所有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排好的人。

她第一次见到。

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总之,那个孩子暂时的危机是解除了,”嬴抱月轻声开口,“两个星期的时间她如果都不能消除她父亲的怒火,再救也没有意义。”

嬴抱月平静地说道。

“她只能自己坚强一点了。”

这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女人。

归离看着眼前的少女,心情愈发复杂。

这是一个绝对冷静的女人。

但归离还是看不透她。

“那件事放到一边,我们要关注的是另外的问题。”嬴抱月走到归辰身边看着他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一直注视着嬴抱月的归辰一愣,但随后他握紧手中的药瓶,眼底涌现出汹涌的感情。

他想起来了。

是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刚刚已经成功治好了一个人的伤。

那么……

归辰闭上眼睛感受着全身气息的流动,然而没过多久,他怔怔睁开看向嬴抱月。

两人四目相对。

看着少年的眼神嬴抱月心头一跳。

她伸出食指轻触少年的眉心,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随后静静睁开眼睛,抿紧嘴唇。

归辰伸出手,抓住她的这根手指。

两人都沉默了没有说话。

“哥,你们怎么了?”一旁的归离被这安静搞得头皮发麻。

“什么都没有发生。”归辰的声音低沉地如同从地底爬出。

“什么没有发生?”归离看着失魂落魄的兄长眉头一挑。

“虽然治好了伤者,但却没有一丝晋升的迹象。”嬴抱月闭了闭眼睛为他解释道。

她说过这是归辰的机会,但其实这也是她的一次实验。

归辰制药的过程虽她也有参与,但他的确是用自己的手治好了那个小男孩的伤,治疗的过程也堪称药到病除,完全符合“神医”这一称号的字面意思。

然而别说破境进阶,连晋升的气息都没产生。

归辰的医术取得了成果但依然没有晋升。

那么,这也意味着治好别人的身体,却还是无法成为等阶十神医。

嬴抱月抬起头,只见一片乌云遮住夜空的明月,迷雾漫天厚如瘴幕。

那么。

成为修行者的道路。

到底在何方?

第三十九章 察觉

“汝为天生的修行者吗?”

“是的。”

榕树树冠顶端宝石模样的星辰闪烁着红光,传来那个少年老实的回答。

姬嘉树在自家后山扶着一棵树,虽然不知道对方看不看得见,但他还是礼貌地点头作答。

对方可是疑似兽神分身的人物,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恐怕早被看穿了。

坐在巨灵木树梢上的嬴抱月闻言捂额。

虽然只是她的猜测,但没想到那远方少年居然还真是个天生的修行者。

这就完全没有参考价值了啊!

嬴抱月抬起头,看着头顶那片人造的星空,看着这棵她尚未完全了解的巨树,沉默无言。

现在距离晚饭结束已经过了三个时辰,正是夜深人静睡觉的好时光。

连原本忧心忡忡的归辰,也因为白日劳累过度,说着要回家继续钻研药典,但回到屋中往地上一瘫没翻两页书就失去了动静。

嬴抱月将握着书睡着的少年搬到了床上,将书页从他手中轻轻取出放到了他的枕边,正在她沉默地凝视归辰的睡颜之时,耳畔就出现了某人背楚辞少司命的声音。

虽只听过一次,但嬴抱月已牢牢记住了这个声音。

是那个名唤姬嘉树的少年。

之前离开巨灵木之时,嬴抱月和他说过如果想要联系可以尝试和之前相仿的行为,但没想到只过了一晚,上次明明吓得够呛的少年居然就再次尝试连接巨灵木。

这人的胆子是不是有点大?

还是说每天晚上不睡觉闲着没事干?

不管怎么说,嬴抱月发现楚辞少司命真的和巨灵木联络网的开启有着直接联系。

简直如同进群暗号一般。

只要姬嘉树扶着大树观星加背诗,她就真的能听见他的声音。

不过想要交谈,恐怕她还是要进入巨灵木之中,坐在树冠上能触碰到那颗宝石星辰的地方才行。

嬴抱月不知这位素昧平生的姬嘉树公子作甚找她,但今夜她的确有事想问他。在点燃自制的安神香,确认归辰不会突然醒来后,她回想着上次跳出的步法同样念出了楚辞少司命。

眼前景色变化,她再次回到了那棵巨树之下,再然后,就有了上面的那场对话。

只不过这对话的结果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嬴抱月在心里叹了口气,听着对面传来少年礼貌却充满敬意的声音。

“果然您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身份。”

扶着大树的姬嘉树感叹道。他连对方的样子都看不到更毋论出身境界,树那边的那名神秘女子却一眼看出他的出身。

不愧是神灵的分身啊。

这让姬嘉树心底越发肯定对这女子身份的那个猜测。

上一次交谈结束后,他整夜都没有睡着,但躺在床上冷静下来后,仔细咀嚼那一夜的奇遇,姬嘉树心底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这女子自称腾蛇却未遭天谴,定是和那位兽神有深刻关联之人,但兽神真身临世往往会产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反响,所以不太可能是真身。

但身为高阶修行者的姬嘉树曾经听说过,兽神可以通过分身这一形式干预普通人的世界,那么他大胆推测与他对话的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是八兽神之一腾蛇神的一个分身。

虽说是分身,但神灵就是神灵,分身是神灵的凡间化身,位格和能力肯定是凌驾于所有修行者之上。

只是简单地几句交谈,姬嘉树就充分感受到这个女子的见识深度广度的可怕,心底愈发笃定。

果然神灵就是神灵。

他是整个大陆罕见的天才,俗话说天才才能判断出天才。

对面的那个少女,毫无疑问是一个奇才。

“嗯?看出?”然而树干里却传来那个女子有些疑惑的声音。

姬嘉树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

恐怕这位了不起的存在是不想让人看出她的真实身份,故意装作发问,他笑了笑没有揭穿,他也不想让这女子知道他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您心里对我的身份想必早有预料。”姬嘉树笑着道。

不,不,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我不过是在试探而已。

嬴抱月听着对方满怀敬意的声音,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她只是根据这少年声音的年纪推测而已,毕竟天生的修行者在修行速度上有着天生的优势,在太祖建国后仙官家族开始涌现,高阶修行者几乎都成了修二代的天下。

说实话嬴抱月其实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成真。

她来之前是抱着那微小的一点希望,希望这少年知道等阶十的进阶方法。但既然他是个天生的,那已万事皆休。

“只可惜我天生得到的等阶不过等阶八而已,算不得天赋异禀,让您见笑了。”

另一边的少年听不见嬴抱月的心声继续毕恭毕敬地说道。

不,不,在这满大街修二代都只是等阶十的情况你这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天赋了。

嬴抱月在心底感叹。

她前世见过有这样天赋的年轻人整个大陆都不超过十个。

这已经证明这位少年的父母很可能有一方是极为高阶的修行者,甚至都可能触碰到天阶了。

当然她自己当年的那个情况,大概是属于突然变异。

“您怎么了?”姬嘉树迟迟没有听到对方回应,心底有些忐忑。

“果然在您眼里,这点天赋完全派不上用场吧?”姬嘉树苦笑道。

纵然他在整个国家都被捧到了至高的地位,少时也曾自命不凡,但不知为何在看到这女子千里传音的神技之后,他心底傲气就骤然小了许多。

神灵面前,他是多么渺小。

等等,对面那人到底是把她当成了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嬴抱月终于察觉出事情有点不对。

他这态度……这人是把她当成兽神本身了吗?

腾蛇那个很明显就是戏称。

这少年也太一本正经了吧?

某少司命并不知道她眼里的神灵和别的修行者眼里的神灵是不一样的。

而现在……嬴抱月看着头顶闪烁的星辰,她觉得自己现在再解释已经晚了。

不过如果她的身份逼格不够高,也很难堵住这个少年的嘴让其不对这个传音术产生怀疑。

她以后……就要装做成那位的分身和这少年交谈了吗?

嬴抱月突然觉得一阵牙酸。

“汝……今夜寻我何事?”嬴抱月只得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声音向姬嘉树问道。

找她什么事?

三更半夜鬼使神差摸到后山的姬嘉树一愣。

他还真的没想什么事。

就……一时冲动。

慌乱中他抬头看向星空,看着头顶搅动的星与云突然一怔,心慢慢沉了下来。

他找到了一个现成的理由。

“最近星象变动有些剧烈,我观星有不少疑惑,所以想和您聊聊。”

变动?

另一边的嬴抱月一愣,心头忽然一跳,“哪里变动剧烈?”

“唔……”虽然是临时找的理由,但姬嘉树看着头顶星光目光逐渐幽深起来。

“集中在北方,”星空下,懵懂少年此时脸上的神情却只属于高阶的修行者。

姬嘉树静静开口。

“北方腹地的星象,最为异常,是发生了什么吗?”

嬴抱月握紧了双拳。

北方腹地,前秦地界。

是了。

今生她境界不够难以感知星象,虽然她已极力收敛气息,但她也不知道她这个肉身与灵魂引发的气运变数是否会影响星象。

如果会。

那是不是意味着。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

已经被人察觉?

第四十章 夜话

在很多年前,修行界关于每个修行者都是天上一颗星辰的说法被大司命林书白推翻。

用她老人家的说法就是,乃们知道你们天天抬头看的那些星星每颗有多大吗?比你们脚底下的土地都不知道大了多少倍,一个人代表一颗星辰?扯淡吧。

这个说法当时在整个修行界引起了巨大震动,也让那些自诩星辰化身的修行者们一时间对大司命群起攻之。

但大司命林书白后来靠自己在星象上的战绩,直接让那些修行者不得不闭嘴。

至今依旧还有许多修行者不承认大司命林书白的理论。

但穿了一遭的嬴抱月已经可以彻底理解师父那句话的意思了。

毕竟天上能看到的星辰大都是比脚下星球不知道大了多少倍的恒星……区区一颗行星上的人想把自己的命运关联上其他恒星?

果然……

是扯淡吧。

所以虽然这个世上存在观星之术,但在她选择以嬴抱月之身活下来之时,作为一个死而复活的公主,嬴抱月并不担心什么某天上熄灭的公主星辰又亮了会被钦天监发现了这样的事。

虽然这个世界没钦天监。

总之,星象虽不能看出一个人的生死,但结合星云的流动可以看出大陆上气运的走势。

不然观星之术也就无用武之地了。

不同境界修行者能察觉的星象不同,根据修行者的造诣能够解读出的东西更是不同。

“能和我仔细说说,你那边看到星象吗?”平复下心跳,嬴抱月对那边的姬嘉树问道。

这是……姬嘉树一愣,但随后再次恍然,这是在考他吧?

当年学习观星时,他师父也常这么问他,测他水平到底如何了。

毕竟对面那个神般的女子看到的东西肯定比他多的多,不是考他怎么需要他复述星象。

“四辅四星,抱北极枢星,魁四星为璇玑,杓三星为玉冲,”姬嘉树一眨不眨地看着头顶的星空,仔细描述道。

一想到对面那个女子正在听,不知为何他感觉比任何一次师父考校都要紧张,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力求穷尽毕生所学也要描述好。

“北斗第六、七损角,第四、五、六指南,第一、二指觜,二十有九星……”

听着姬嘉树的描述,嬴抱月原本提起来的心渐渐平复。

这个少年看出的星象已经非常仔细,将复杂涌动的星象充分展现在她的眼前。

而正因复杂,所以难以解读。

根据随着这些观星的词语复苏起来的她的记忆,她基本已经可以确认,目前的星象很难解读出前秦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毋论查出变数的源头和她的位置。

至少天阶以下的修行者是看不懂的。

“恕小子才疏学浅,只能看到这里了。”姬嘉树答道。

“以你的年纪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嬴抱月笑了笑赞道。

姬嘉树自知他的观星水平是越阶级别的强大,毕竟从小被人夸到大都麻木了,但树那边女子的夸赞却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喜悦。

好在眼前的星空是他从未见过的混乱和深奥,迅速将他打回原形。

“可否请您为我解读一些呢?”姬嘉树深吸一口气,随后迅速补充,“小子自知请求无礼,哪怕只有一些也好。”

天阶以下的修行者单凭星象是找不到她的,远方少年尚未抵达天阶,那么告诉他一些也无妨。

嬴抱月想了想,缓缓开口。

“辅星像亲近大臣辅佐与而相明。若明大如斗者,则相夺政兵起。若暗小,则死免官。若近斗一二寸,为臣迫胁主。”

“若五六寸四远客及彗孛入斗中,诸侯争权,逼天子。”

“月晕斗,大水入城,则兵起主有赦……”

听着对方那个女子平静如水的声音,姬嘉树的眼睛渐渐睁大。

少女毫不停歇地说着,而他的心脏随之鼓动。

如同看着新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徐徐打开。

他能预想到对面那个女子可能的不凡,但却没想到她有如此可怕的实力。

当真实听到的时候,依旧让人全身发麻。

每一个字都是他没有考虑到角度,听到之时却让他醍醐灌顶,瞬间启发出新的想法。

也许他的那些学宫同伴不一定明白。

但他能明白,他能看见,这个女子话语中蕴藏的价值。

这是真家伙。

“那……那角宿暗及亡角播动呢?”姬嘉树忍不住急切地发问。

那个女子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回答如水一般流畅。

“若暗及亡角播动,王者失政。星微小,国弱失政,王道不行。春日月入角晕者,王失政。日月角中蚀者,其邦不宁。”

“那太一星……”姬嘉树再问。

嬴抱月再答。

天上的星辰闪烁,见证相隔千里间一对少年和少女的夜话。

也见证着山海大陆即将暗潮涌动的风云。

……

……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明晃晃的日头照在脸上,再次被晒醒的归辰忍着浑身肌肉酸痛睁开眼睛,看着身上盖着的少女的外衫沉默无言。

他侧过头看着被仔细放在枕边的药典,转头看向天花板吐出一口气。

他还真是差得远啊。

归辰深吸一口气翻身起床,将身上的外衫仔细叠好,走出房门。

在即将走下台阶时,放缓脚步。

默默注视着院子里。

“你晚上都不睡觉的吗?”归辰看着墙边那个晨曦中纤细的背影,静静开口。

赤足坐在墙角的嬴抱月回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比晨露更晶莹的微笑。

“我以前睡得够久了。”

“人生苦短。”那个少女笑着道,“有些事要抓紧时间去做。”

“你这个年纪说什么人生苦短,”归辰皱起眉头正要走下台阶,然而下一刻他瞳孔一缩。

“你的手……”

这名少女大清早坐在院子里的情景归辰已经看惯了,但就在刚刚他发现了她身边的一个违和的东西。

那是一个木桶。

她的一只手就浸在那木桶的井水里。

“这个啊……”嬴抱月把桶往身前揽去,但下一刻冲下台阶的少年却已经看到了。

少女的袖子挽起,一道赤红的鞭痕如蛇一般环绕她的小臂而上,和那道他见过一次的赤红疤痕交相辉映。

什么时候的伤?

归辰正想质问,但下一刻他浑身一震。

那名少女赤手握住许文宁父亲鞭子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察觉到呢?

不,这名少女没让任何人察觉到。

归辰咬紧嘴唇,那道红色的疤痕的颜色似乎也变得更深了,透着愈发不详的色彩。

“她马上就要死了!”

楚姬妖异的预言在他耳边回荡。

少年闭了闭眼睛,下一刻睁开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看着嬴抱月开口道。

“明月,你去北魏北寒阁,加入圣女门下吧!”

第四十一章 道路

晨光之下,少年的目光真诚,嬴抱月闻言却不禁扶额。

又来了。

归辰这个提议听起来突兀,但嬴抱月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为什么这少年冷不防要她去加入什么北寒阁。

圣女,许冰清。

这已经是她从归辰口里第二次提到这个女人。

“明月?”归辰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神情突然复杂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要害你……我是……”

少年斟酌着说法但说到一半还是自觉羞耻说不下去了。

但嬴抱月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是为了她好。

她知道。

他的确不是要害她。

因为那位圣女是那个少年的心中,甚至是整个山海大陆少年人心里的白月光。

“圣女大人的话,一定能解开你手上的那个诅咒的。”归辰抿了抿嘴唇,说出思虑许久的话。

他并非一时兴起,今天这个提议他其实挣扎许久,是深思熟虑为眼前这个少女考虑出的最好的一条路。

可以的话他一点不想说出来,不想放她走。但通过这几天的相处,他为不愿说出这个提议的自己感到羞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私心,他原来不愿意她离开。

但明明为了她,这才是最好的建议,就这样把她圈在自己这样的废物身边,她迟早会……

“我觉得她不见得有办法。”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眼前少女冷静的声音却打断了归辰痛苦挣扎的思绪。

“什么?”归辰预想过这个少女会抗拒会疑惑,却没想到她上来直接否认了圣女的能力。

“你说什么?”哪怕是眼前这个少女药学天赋异禀,但居然敢质疑成名已久的圣女,一时间让归辰无所适从。

“你上次不是和我说过,那位北魏圣女不过是等阶十的修行者么?”嬴抱月在心底叹了口气,更别提那位很大可能也是个天生的。

“虽然我也不知我手上这道疤痕是什么,但有一点我能肯定,”嬴抱月淡淡道,“等阶十的修行者不可能解开。”

“可是圣女大人不是普通的修行者,”归辰郑重道,“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被称之为女修,那么就只有她了。”

嬴抱月闭了闭眼睛,泡在水桶里的拳头慢慢攥紧。

上次她和归辰在树林里关于圣女的话题只进行到了一半,她隐约察觉到了那个圣女的不对劲,但却没想到如此不对劲。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现在的世道,女人成为修行者绝无可能。”嬴抱月凝视着归辰的眼睛。

如果一个女子是天生的修行者,那么不继续修行放着这境界不动就不算违禁,当然这样的人根本也不配被称为女修行者。

“这句话没错,女人修行是这个世道动摇的根源。越强大越危险。”归辰定定看着嬴抱月,“所以我才说圣女大人是不一样的。”

“圣女大人曾经立誓,这一辈子都不会提升境界,”归辰认真地说道。

原来如此,所以才令人无比放心啊。嬴抱月心道。

“她是北魏国师河伯大人的女儿,境界虽然为天生,但圣女大人从小就立志穷其一生钻研神医这一个境界,并为山海大陆培养优秀的修行者。”归辰一边说一边眼底浮起一丝崇敬。

伴随着少年憧憬般的叙述,嬴抱月彻底了解了这位圣女许冰清的生平。

虽然只是归辰眼中的圣女,但嬴抱月觉得应该是那个女子留在男性修行者眼里普遍印象。

圣女许冰清,男修心中的白月光,不理世事只是专注于著书立说,从不出手救人只是教其他男子救人,出身高贵但为人却谦虚谨慎,作为山海大陆上现在唯一一个扬名的女修,在修行界没有受到追杀嫌恶反而受到男子们敬重。

被称为女修典范。

这真的是很典范了。

比起自己出身微末离经叛道却以女子之身霸占一国国师之位的师父,嬴抱月觉得这位真的很典范。

简直和自己的师父是走到了两个极端。

但讽刺的是这两人却不处于一个时代。

连她自己在少司命时代都没听说过河伯有个这样出彩的女儿。

嬴抱月在心里笑了笑,不过如果她活着的时候那位就出现了,药典到底算是谁写的?

如果不是还有别的事,她还真的很想见见这位自称编写了药典的小辈。

“明月,就算圣女大人境界不高,但北寒阁下还有着无数高境界的弟子,”归辰看着身前不为所动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嬴抱月抬头看向诚恳的少年,心底触动之余却升起一股寒意。

是了,这位圣女虽然境界不高,但随着这几年声名鹊起,有无数男修行者去投奔她。

说是敬佩圣女才德,但嬴抱月觉得没那么简单。

毕竟那位的父亲是八人神之一等阶二的神子……当然这个猜测嬴抱月觉得归辰是不会相信的,姑且只能永远作为心声。

总而言之,有许多高强的修行者为她使役。

嬴抱月的目光幽深起来。

自己不修行,却使役修行者的女人。

“谢谢你,归辰。”嬴抱月抬头看着苦口婆心的少年,笑了笑打断他的话。

“我明白你的考量,但我不想去。”

“你……”归辰怔住了,定定看着眼前微笑的少女,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她知道他提出这个建议是做了多大挣扎吗?

难道她还是……

“明月,”虽然好心提议被拒绝有些受伤,但归辰还是强行将痛觉压下,看着眼前的少女静静说道。

“其实昨天在山上我就想和你说了,”少年的目光认真,“其实我知道,你还是对修行……很感兴趣。”

明明在苏醒之时自己都那样警告她了……

如果是之前他定会非常反感,但经过在山上那些事,归辰心底的想法悄悄发生了改变。

虽然当不了修行者,但她的才能……的确不太寻常。

“明月,虽然这么说那位大人的弟子会来杀了我吧,”归辰苦笑,但随后郑重其事地看着她,“但我觉得你的天赋也许不比圣女大人低。”

这真是……想不到的赞美。

嬴抱月怔了怔,不是为这话的内容,是没想到这位推崇圣女的少年居然会这么说她。

这可是很不容易的。

以这个少女的天赋,在现在这个世道,圣女许冰清的道路一定是最适合她的。

归辰克服着心底亵渎那位圣女的罪恶感,硬着头皮说出了心中所想。

“我觉得以你的天赋,你也可以往这个方向发展。只要不妄想进入朝堂,只停留在低阶治病救人,不妄图插手朝政,你也许也能成为圣女大人那样的人。”

还有一个荒谬的想法归辰没说出来。

就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如果是这个女孩子的话,甚至可能取得比圣女许冰清更大的成就。

明明她现在什么都不是,自己怎么会这么觉得。

看着眼前少女的脸,归辰觉得他一定是疯了。

第四十二章 谎言

嬴抱月凝视着眼前的少年。

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你师父走的那条路是不对的,终将自食恶果,你何必要去学她呢?”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循循善诱,一旦想起就宛如魔音绕梁。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听话明明都会有人拿到你的面前,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嬴抱月看着眼前紧抿嘴唇认真看着她的归辰,耳畔却回荡着别人的声音。

可那是谁的声音?

她为什么不记得了?

“明月?”归辰看着眼前突然出神的少女,眉头再次皱紧,这个人到底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忍了这么些天,归辰到底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不知是不是失忆的人都有这样的特征,她人明明在这里,但归辰却总觉得她一直在想些他够不着的东西。

明明身体上有这样诡异的伤痕,明明记忆上有着奇怪的缺陷,明明当初昏倒时的情形有那么多谜团。

但这名少女不寻找家人,不拼死寻医问药,除了刚醒来问的一些关于国家和修行的事之后,甚至连其他的东西都不问了。她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对于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楚姬做出的那个预言她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她……

归辰脑袋乱糟糟,看着眼前明明眼神无比清醒,但却停留在原地一直若有所思的少女心底被疑问充斥。

归离一直告诉他这人是一个危险的女人,但归辰并不觉得她本身的性格危险,但她身上藏着的秘密和她不经意透露出的能力却让他觉得危险。

一个拥有无数秘密的女人。

“我在做一个选择。”

就在归辰以为这次还是会被这名少女笑着蒙混过去的时候,却没想到坐在墙边的少女抬起头,凝视着他如此认真地回答。

“选择?”

原本义愤填膺的少年看着眼前神情平静却复杂的少女,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

她的确有时候会有,仿佛迷路一样的眼神。

“你要选择什么?”

选择到底要不要成为修行者。

嬴抱月看着眼前纯真的少年在心底无声的说道。

选择这辈子到底还要不要走上那条道路。

虽然她一直在帮助归辰找寻成为修行者的方法,但同时她却也一直心怀犹豫。

成为修行者,她上辈子没有选择的权力,但这辈子。

她有。

她并不后悔上辈子成为修行者,她也不讨厌修行,她不怕痛,也不怕苦,但她怕。

报仇无望,真凶逍遥。

一切都是因为。

前世今生,对她最重要的那个人。

嬴抱月闭上眼睛。

如果师父没有出事,她不会犹豫,也不会感到迷茫,但这辈子她却不能再任性。

“你……”看着眼前少女清澈却幽深的双眸,归辰好像察觉到了什么。

“明月……你是和什么人有仇吗?”

不愧是在仇恨中生存的兄妹,果然对人的恨意很敏锐。

嬴抱月笑了笑,“你当初捡到我的时候,也知道我处于什么环境,那肯定是有人要害我,我自然是有仇人的。”

这……的确说的过去。归辰双拳握紧,也不是不能解释这少女为何想成为修行者。

就如他一般,只有获得力量,才能报仇雪恨。

可……眼前这个少女应该和他不一样。

归辰总觉得哪里不对。

等等……一般女人复仇,不是还有别的方法吗?

归辰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这女人想要复仇的方式……很奇怪。

“你是个女人啊,”眼前少年突然直愣愣瞪着自己如此说道。

“所以?”嬴抱月第一次被归辰问的愣住,这人难不成是现在才发现?

“你如果想要报仇的话,不应该找人帮忙吗?”

“帮忙?”嬴抱月眨了眨眼睛。

归辰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这个少女给人的感觉到底哪里奇怪了。

就是这名少女从一开始,就打算什么都自己动手。

这和他平生见过的那些女子的行事方式,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恕我直言,我并没有要贬低女子的意思,”归辰定定看着嬴抱月,“可是你们女子不是可以通过控制别人来达到目的吗?”

当然归辰不是说男人就不能雇人打架,但是在世家大族家,女子的确有别的施展能力的方式。

俗话说男人的战场在朝堂,女人的战场在后宅。

归辰身为一个男人原本不懂这些。

教会他这一点的,就是他的那位姨娘,楚姬。

他那位姨娘的确不是什么强大的修行者,但通过他的父亲,她却能让他和他的母亲妹妹生不如死。

看来这位少年这独特的身世好像教给他了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嬴抱月看着眼前再现颓唐之色的归辰苦笑,“你对女子后宅的手段还挺了解的。”

任哪个男人被后宅女子手段陷害七年在小娘的枕头风下被亲生父亲鞭笞四十余次都能变得了解……

归辰定定看着眼前微笑的少女,“不要告诉我你不会。”

这种话对一个还没出嫁的少女说合适吗?

嬴抱月心底再次苦笑。

不过她的确也不是一般未婚女子。

“说的我好像很会似的。”嬴抱月无奈开口。

“我还没见过你想做做不到的事。”归辰静静道。

虽然和这少女相识没几天,但他就没见过这女人不行的时候。

“那是你见的太少,”嬴抱月深吸一口气叹道。

但她的确不是不会。

她也并非对这些手段有什么偏见,手段只是工具,不存在善恶,有人能用其作恶也有人能用其行善,只是各人的选择而已。

“你可别小瞧那些手段,”归辰皱眉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女子劝说这些,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当年那位大司命可是靠着女子后宫的手段毁掉了我们这个国家。”

一般有些本事的女子大都太清高不屑这些手段,以防万一归辰就举了个最大的例子。

这样就算这丫头也该被触动了吧?

的确好像是触动了……

看着眼前突然僵住的少女,归辰伸出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明月?”

“后宫手段啊……”少女的声音陡然冰寒无比,让归辰生生打了个寒颤。

而嬴抱月的心此时比冰还要寒冷。

这是哪门子的鬼话。

蛊惑君王的妖女。

未行妖女之事却被冠以妖女之名的,她的师父。

嬴抱月的指甲深深扎入掌心。

她之所以怀疑师父的死是受人陷害,正是因为这个鬼话。

因为如果要蛊惑嬴昊那小子,哪里需要师父出手,她上就可以了。

当初太祖以半壁江山下聘,也没有博得那女子一个点头。

现在的人又如何知道?

第四十三章 月食

然而就是这样强大的师父,却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嬴抱月另一只手紧紧攥紧胸口的衣服。

是的,她从不怀疑上辈子她和师父所走的道路,更想要用自己的手获得力量为师父报仇。

但师父的死冲击了她对力量的认识。

上辈子等阶二神子间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那就是大司命林书白的徒弟少司命其实比她师父更具天赋。

然而虽当年的少司命林抱月拥有更高的起点,但谁都不能否认大司命林书白的逆天。

因为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等阶一修行者,并不是天生的修行者。

谁能想到,这位世上第一位登临修行者顶点的女子,在十五岁之前,都是一个普通人?

要知道十岁被誉为普通人成为修行者的一个门槛,毕竟这世上都有人天生带阶,你一个普通人十岁都没能入等阶十,之后还指望能超过什么人?

但大司命林书白,就是这样一个将不可能化为奇迹的女人。

在当年乱世出英雄的时代,十几岁都没能感悟者,学宫书院的夫子都不会让其入门,一般也就只有贫民和世家走投无路的庶子女还会做梦,普通人早另谋出路去了。

但充其量也就是做做梦而已。

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根本没人能料到十几岁还有人能成为修行者,就算有人这样糟糕透顶的修行资质也入不了任何人的眼。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楚国乡下三等世家最不受宠的十五岁庶女,会走到那样一步。

在五年的时间内走完了别人十年的路,在最容易陷入瓶颈的等阶五神舞,也只徘徊了一年的时间。

在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当时初露头角的乱世枭雄嬴帝身边的红人。

再然后,那个女人的二十岁到三十岁,是将她的名字刻在大秦帝国荣光上的十年。

嬴抱月年少的时光,就是仰望着师父一步步登上顶峰,变得比谁都要强大的时光。

但今生今世摆在嬴抱月面前的事实是,那么强大的师父都被暗算,可想而知这背后隐藏的黑暗有多么的深重。

她即便成为修行者,真的能够对抗连师父都不敌的仇人吗?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师父到底有多么强大。

正因清楚师父的强大,所以嬴抱月同样清楚,师父被人陷害背后一定存在隐情。

正面对战没人能赢得了大司命,想置人神于死地背后定有无比复杂狠毒的阴谋与杀局。

而自己想要报仇,真的重新获得力量就够了吗?力量并不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师父就拥有这世上至高的力量,却被幕后黑手暗算,而嬴抱月不觉得自己能在短时间内超越师父。

那她该如何找出这幕后黑手?

这就是她这段时间的矛盾。

其实她很清楚,想要对抗阴谋,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同样使用阴谋。

嬴抱月抬起头,凝视着眼前殷切地看着自己的少年。

归辰提出的问题,就是她这些天一直在思考的事。

当然她死都不会去找什么圣女许冰清。

她只是在想自己这辈子为了复仇到底要选什么路。

摆在她面前的,有一条“妖女”之路,还有一条“圣女”之路。

嬴抱月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意,她和师父死后被诋毁成妖女,却还没有干过妖女该干的事,按理说她也该尝试一下,让那些谣言不至于太假。

然而,如果要利用君王和高官,她就不能成为高阶修行者。

根据经验,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般只会对没有能力反抗的女人放下戒心。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

一旦成为高阶修行者,她就不可能再吹耳边风利用上层阶级的男子。

两条道路并不能兼容。

这就是妖女之路,也是所谓的“圣女”之路。

她今生是个公主,虽然不能嫁皇室,却能接触到皇室还可以嫁给强国国师之子。

只要好好利用这个身份,她完全可以接触到上层世家和仙官王室,能谋害大司命绝对有高阶修行者和仙官参与,只要打入上层,以她的观察力找到蛛丝马迹只是时间问题。

轻松,高效,甚至还能落得个比前世更风光的名声。

然而……

“明月?”归辰看着长久沉默着的少女,有些担忧的问道。

“我有些事还需要再思考一下,”嬴抱月看向他笑了笑。

成功率最高的报仇路摆在她的面前,但她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阻挡着她,迟迟不愿选择。

“你还要考虑多久?”归辰皱眉看她,“你的伤……”

“不会很久了,我只是在等一个日子。”嬴抱月笑着道。

她也没有多少可以犹豫的时间了。

“什么日子?”归辰越发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十五,”嬴抱月抬起头看向一望无垠的天空,更具体来说是这个月十五的晚上。

看着僵住了的归辰她恍然抱歉道,“对你们而言可能不是什么好日子。”

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也是归氏兄妹去司马府大宅的日子。

“为什么是十五?”

“也许是想看看满月再做决定?”嬴抱月沉吟道,看着瞪着她的少年她赶紧补充。

“只是我给自己定的期限,别在意。”

“好吧……”被十五这个日子刺激到黑暗记忆的归辰也失去了追根究底的力气。

当然并不是随便定的期限。

嬴抱月看着脱力的少年在心底无声道。

十五并不光是司马府大宅刁难少年少女的日子。

六月十五,满月之夜。

这是她给她定的最后期限。

那一天,她准备在夜里上山,最后一次夜探秦陵。

之所以定那一天,是因为按照她这些天的观测和前世预测的记忆,那个晚上会出现“血色满月”的天象。

满月时分,日月会分别处于地球两侧。若此时两者为正对面,则会发生月食。

而这个月的十五日,会出现更稀少的“血月月食。”

嬴抱月目光幽深。

在潮汐力的影响下,一些这世上本难以出现的缺口,会被打开。

而其实也许就有……那个本已消失的入口。

第四十四章 前调

当然是不是一定会出现,只能听天由命。

罕见的天象会发生不寻常之事,但具体会发生什么,修行者只能推测不能肯定,不然就真的自以为天了。

嬴抱月觉得自己姑且是个……尊重科学的前修行者。

总而言之,十五的计划是她对那个陵墓进行的最后一次努力。

不管能不能调查到想要的情报,她都决定这是最后一次了。

不能一直被一座陵墓绊住手脚,也不能一直不作出选择。

“好了,晨间冥想结束了。”只听哗啦一声,眼前少女一把将手腕从水桶里抽来,站起来对归辰笑着说道,“也该干正事了。”

她管刚才那个叫晨间冥想?

归辰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视线下移看向她的右手手腕,“你的手……”

眼前少女放下袖子慢条斯理将眼熟的布条绑上手腕,遮掩住所有的伤痕。

“怎么了?”

归辰迟疑了一下,“不疼吗?”

他想问这句话也很久了。

嬴抱月笑了笑,对他道。

“还好。”

这是……真的吗?

归辰眉头拧成一个结,胸口堵得慌各种情绪积聚在内却不知如何说。

“好了,大好日光别纠结改变不了的事,赶紧干正事。”

归辰才想起她刚刚说的话,愣愣开口,“干什么正事?”

“上山,还有……”眼前的少女无语地看他一眼,“买米。”

“再不买米你全家都要饿死了。”

“你不是说要去邻村买米吗?我也和你一起去。”

……

……

她怎么哪都想去?

归辰背着个筐子走在大路上,回头看向戴着熟悉的帷帽东张西望的少女。

她的确不怎么问他和家人问题,但经过这几天相处,归辰发现这个少女的特点在于,她可能比起提问,更倾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无论是跟着他去司马府大宅,跟着他上山,还是现在要跟着他去邻村甚至是市集买米,她不放过任何一个外出的机会。

然后,她一直都在看。

用她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看见他能看到的东西,和他看不到的东西。

归辰从看到她苏醒的第一眼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女孩子的眼睛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

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呢?

不过先不提看,这一趟她除了这个好像也干不了别的。

想起离家前妹妹无语的眼神,归辰把背上的竹筐往上背了背,毕竟她又不能背米。

他背她还差不多。

“怎么了?”打量着邻村风景的嬴抱月看向盯着她不放的少年。

“没……没什……”归辰脚步一顿慌忙看向前方,抬手胡乱往前一指。

“前面就快到了!”

“是吗?”嬴抱月顺着他指尖看去,刚刚一路走来,不知为何村子里人烟稀少,这时远处破烂的茅草屋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破烂的谷仓。

归辰没想到他误打误撞还真指对了。邻村不少他熟悉谷仓不知为何都被掩盖了,终于看到露出的一间。

归辰松了口气背着竹筐大步朝哪里走去,嬴抱月跟在他后面也加快了脚步。

归辰的脚步松快,然而看着那谷仓边堆着的茅草枝等杂物,少女的眸色深了深。

而下一刻。

“什么?一斗米三十铢?”

少年愕然的声音在谷仓前响起,划破村子里寂静的空气。

嬴抱月看着归辰手上刚刚摘下竹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一位站在谷仓前的老者说不出话来。

“魏大爷,你怕是在和我开玩笑吧?”半晌归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者,“集上的新米才二十铢一斗,你这陈米要三十铢一斗?”

你怎么不去抢?

嬴抱月看着少年气得颤抖的肩膀,觉得他估计很想讲这句话。

大秦当年建国时在大司命林书白的主持下统一货币,她将乱世时混乱使用的二十四进制的“铢两制”改为百进制,将其与后世的“文两制”结合,创造出十文一铢,百铢等于一两白银的货币制度。

虽然秦制目前在多国被废除,但这个货币进制好在还是留了下来。

托这个好算的进制的福,让嬴抱月也可以简单地就能算出米价。

如果她的记忆没出太大问题的话,使用当初大秦盛世时的米价来折算,按照这个世界的货币购买力,一两白银相当于现代世界的千元左右。

那还是盛世时的购买力,现在的分裂时期,白银只可能更贵。

不难算出,一株钱差不多是十元左右,三十铢的确可以说是天价了。

按归辰之前的说法,五年前米价还是五铢一斗,随着前秦国力下降米价越来越贵,年初新米米价涨到了十五铢,但这至少花了五年时间。

前两天骤然涨到二十就已经很吓人,这突然的三十铢一斗还是陈米已经等同敲诈了……

“二十铢?”没想到谷仓前一脸愁苦抽着烟锅的老者将烟枪重重往石头上一磕,对归辰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你这怕是前两天的价了吧?”老者吐出一口劣质烟叶子的烟气,满是血丝的老眼直直看着归辰,“今早集上米已经卖到三十五了!”

归辰浑身一震,声音都结巴了,“怎……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老者头转了一圈,“你看村子里还有几家敢卖陈米的?不买我的就等着饿死吧,别家米只可能更贵!不是老头子我活够了,谁还敢出来?”

“到底怎么了?”归辰怔怔开口。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传来一个纤细的声音。

“征兵?”

归辰猛然回头,而他身前的老者浑浊的双眼牢牢钉在他身后那个少女身上。

“没见过的样子,这位小姐……你是什么人?”

看不清脸但至少能看出年纪,这把年纪的少女怎么可能察觉到什么?

有些事的动向透露是死罪,他只是仗着小子丫头没见过乱世没什么见识多嘴了几句,怎么就……

看着巍然不动的少女老者脸上皱纹更深,“老头我可什么都没……”

“嗯,我只是猜猜。”嬴抱月道。

“归辰,能买多少米买多少吧,买完我们走吧。”她看向身边的少年道。

“米价的确可能会继续涨。”

古往今来,能导致米价上涨的只有两件事。

一个是饥荒。

还有一个就是。

战争。

第四十五章 大典

“哥……你买了三十铢一斗的米?”

归家小院里,归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垂头丧气的归辰叉腰怒喝。

“你怎么不去别处看看?”

归辰虽然也心疼不已,但听到这话却直起了腰板,抿嘴看了一眼身后默不作声的少女,对自己妹妹道。

“后来我和明月去了集上和其他村口,真的要更贵上许多。而且下午闭市的价格居然比开市的时候更高!”

“什……”这次换归离僵住了。

归辰看着身后的少女也很难以置信。

当时如果不是她坚持,他也许会再等等别家,然而一切都如她所预料的,那个老者的话居然是对的不是为了诓他。

集上的米价的确正在飞涨。

“怎么会这样……”归离眉头皱得死紧,“这是要把百姓饿死吗?”

“集上虽冷清了些,但我没看出来什么异常,”归辰道,“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传言。”

“传言?什么传言?”归离问道,下一刻不等回答她恍然厌恶地开口,“是因为和亲公主还没找到?”

“是啊,”归辰把米袋小心翼翼从竹筐里抱起,“估计是以此判断和亲可能要黄了,搞不好南楚会借机开战,那些米贩闻风而动而已吧。”

毕竟现在前秦最大的事就是和亲公主丢了,乡下消息闭塞不少商贩会以此兴风作浪。

这种事归辰他们这些年也经历过不少,但大部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勒勒裤腰带就过去了。

“真要打哪有那么容易,”归辰摊手,“和不了亲就以为要打仗了,上面的官员才不会那么傻。”

这倒也是实话,嬴抱月心道。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时候端看谁能沉得住气,但凡有点乱世经验的官员和统治者此时都应该按兵不动。

前提是有经验。

嬴抱月回忆起今日在集市上看到的萧条之景心底微沉。

“再说了,南楚今年还要准备举办初阶大典,这是整个修行界三年一度的盛事,所有的仙官都在忙着干这个,要开战怎么说今年也不可能啊!”

然而就在这时归辰的话打断嬴抱月的思绪。

“初阶大典?”嬴抱月怔怔开口。

而随着这个词,无数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是啊,初阶大典,”归辰转过头来看向她,目光兴奋又复杂,“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这可是初阶修行者进阶的唯一之路,也是摸上仙官门槛的起点!”

是了,她记得。

先不论如何成为修行者,即便普通人有幸成为修行者,等在他前方的,也是一条无比艰辛漫长的道路。

这条永无止境的修炼道路想要走下去,就一定要借助前人的智慧和源源不断的修行资源。

前人留下的典籍,药方,修炼的顿悟,还有对修行者而言最重要的磨练。

那就是厮杀和竞争。

乱世出英雄,是因为为了活下去所有人都倾尽全力,可在太平盛世下如何培养出强大的修行者?

几十年前,太祖皇帝建立修炼体系的同时创立了两大体系,仙官体系和与之相辅相成的典试体系。

修行者的进阶方式是绝密资源,而为确保高阶修行者为朝廷所用,仙官体系垄断了这个资源。

太祖皇帝本身并不是顶级的修行者,死前也不过等阶三,但这位曾经据说和八神一起开过“集体会议”被神眷顾的男人修行理论知识却异常完备,而这些理论知识全部记录在他的手札之中。

“如果能成为仙官的话,像我这样的人也许也能接触到传说中的太祖手札!”归辰的眼中涌现无限憧憬,对嬴抱月和妹妹说道。

“手札吗……”嬴抱月低低开口,那东西已经成为了传说了么……

“是啊,你不知道吗”归辰看着嬴抱月道,“传说高阶修行者进阶的秘密就藏在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札之中。”

是的,没错。

太祖皇帝的修行方法被他身边的一个女人从理论变为了现实。大司命林书白补全了等阶三以上的修行手札,并证明了等阶一是确实存在的境界,至此太祖手札成为了修行界的权威。

修行十阶,如果说前五阶姑且还能靠野蛮生长,但到了等阶六再往上就一定要借助太祖手札的力量,而想要获得阅读太祖手札的资格,在整个山海大陆就只有一个途径。

那就是成为仙官。

在山海大陆,只有相当品级的仙官才有资格阅读太祖皇帝的手札。

仙官至此成为了修行者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唯一途径。

高品仙官甚至可以登朝拜相,走到顶点就能成为一国国师,面见神灵,掌天地气运。

怎么能不让全大陆的修行者趋之若鹜。

仙官体系和修行则体系对应也为十品,相同等阶的修行者有资格成为相应品级的仙官,但……也只是有资格。

等阶九的修行者有资格成为九品的仙官,但如果不参加典试从中胜出,就不能成为仙官。

所谓的典试,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某种意义上来说,典试体系可以称之为选拔修行者的科举,虽然其测试的方式在嬴抱月看来……有点像奥运会。

此处先按下不表,典试体系分为初中高三个部分,初阶大典,中阶大典与高阶大典。

太祖手札被分为四部分被交付给了当年在修行上最为强大的四个诸侯国。

真是非常不利于中央集权的举措,完全不知道那个男人在想些什么。

初阶大典和中阶大典各自在一个国家举行,高阶大典并不广为人知,某种意义上更接近于少数人的隐秘仪式,是在两个国家进行。

毕竟能走到高阶大典的修行者……实乃凤毛麟角。

就算能看到太祖手札,但修行是集天赋机遇于一体的复杂过程,等阶二的神子全大陆不过八位就可见一斑。

与隐秘的高阶大典不同,选拔仙官最多的初阶大典是全大陆的盛事,规模极为宏大。

而这个参与人数最多的初阶大典的举办地就在……

大陆面积最大的诸侯国,天之四灵朱雀的庇佑之地,曾经诞生了最强大修行者的地方。

“南楚。”

归辰握紧双拳深深吸气,“我迟早要攒够去那里的路费。”

“我记得钱应该攒的差不多了,哥,你不会把这路费拿去买米了吧?”归离皱眉看着归辰。

“没有,怎么可能……只不过……”少年将嘴唇咬得发白,颓唐地坐到地上。

“不成为等阶十,就没资格参加初阶大典。”

修行者的选拔考试,当然只接待修行者。

等阶十这只是最低的一个标准,然而归辰连这个最低标准都还没达到。

“现在离初阶大典就剩三个月,我已经十五岁了,你哥看来真的没修行的才能。”归辰看着脸色发白的妹妹苦笑道。

“哥,你别这么说,你只是……”归离少见的没挤兑兄长,然而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没事,南楚卧虎藏龙,就算我有幸进入等阶十,恐怕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归辰看着脸色不好看的妹妹勉强挤出几丝笑容,笑得比哭还难看。

“南楚吗……”嬴抱月喃喃道。

那里的确是修行的圣地。

因为那里是。

师父的家乡。

不过现在也是……

“就是我们那公主殿下要嫁过去的地方,”归辰回过头来看向她摊手道,眉头紧拧。

“话说公主殿下到底去哪了?”

第四十六章 极限

将近三十年前,一个楚国的少女在南楚遇到了一个秦国的青年。

历史至此开始转动。

那个时候的南楚虽然地域面积最大,但因地处南方潮湿多虫瘴,魑魅魍魉远比北方更为严重,楚民也曾被当做未开化之民,楚地被称为“楚蛮之地”,可以说是长城内六国发展最晚的国家。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因为一个少女的出现改变了命运。

在魑魅魍魉横行的前朝末世,那个楚国的少女选择帮助那位秦国的青年,一度被自己的家乡当做叛国者,而最后天下一统,这个曾经的叛国者却给自己的家乡带来了亘古的荣光。

楚地出了一位等阶一的人神和一位等阶二的神子,自此获得了人杰地灵的光环,无数修行者赶赴楚地修炼,而南楚也被赠与太祖手札,获得初阶大典的举办权,成为了修行者的摇篮。

直至今日,南楚也是全大陆仙官家族最多与修行学宫最多的地方。

从归辰那里嬴抱月了解到,即便太祖死去,帝国分裂,大司命受到诋毁,但在八人神之一南楚国师的一力引导下,初阶大典的举办并未受到影响,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获胜者可以自行选择加入哪一国的仙官系统,而不是要统归前秦。

不过太祖死后初阶大典也只举办过两届,这次是第三届,这样异常的选拔方式也不知能持续到多久。

南楚国师……

嬴抱月心底被调出了不好的回忆。

算了,她现在想也没用。在各国的神子之中,那位南楚的国师也是异常强大的一位。

当年还在诸侯国时代,南楚,北魏和东吴就一起并称长城内三强国,而在前秦式微的现在,国土面积最大修行者最多的南楚是名副其实的南方第一霸主。

也怪不得前秦王连唯一的妹妹都毫不犹豫地要送过去和亲。

当然人家还不想要。

真是别提了,提了都为原主感到一脸血。

对于这样的南方霸主,光靠和亲拉拢有个毛线作用,更别提前秦国内对和亲还存在异议,总之对嬴抱月而言,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上赶着去送了。

想也知道用前秦公主这个身份也没法参加典试,她还是和那座陵墓做个了结再另谋出路吧。

不过在这之前……

看着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少年,嬴抱月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月?”看着骤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少女的脸,归辰浑身一震。

她很难参加典试,但至少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上山。”

“啊?上山?现在吗?”

归辰背着竹筐跑了一上午,脚底板都磨出了血泡,他看着那个少女背上的那个布包,那是她在集上买的东西,只花了两铢归辰就随她去了虽然便宜那东西应该也不轻。

她不愿意放到自己的竹筐里也自己背了一路,她就不累吗?

然而那个少女的心就像是铁做的,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

“之前有说下午上山,日头过午,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你可以喝口水。”

“午饭就在山上吃吧,在山上饿不死的。”

……

……

换下磨穿的草鞋迈着沉重的步伐背着药篮的归辰往山上爬的时候,还在思考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反客为主的。

然而归辰发现他对这少女说的话已经没什么反抗意识了……

但心理上没有,不代表身体上没有

在这可怕的体能消耗下,他的体力倒是很诚实。

“呼,呼,能停一下吗?”他当然很想说这句话,但看着前方那个背着重物脚步没有一丝沉重的纤细身影,身为男人的尊严让这句话在他心底盘旋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咬牙跟上。

等到了差不多山顶的地方时,归辰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

“到了。”前方仿佛永远不会停下的那个背影终于停下了。

归辰只觉从小到大体力从来没有这么透支过。

上一次还是同样在这座山掉落悬崖之时。

悬崖……想到这个归辰心头一紧,看向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山峰。

四处的景色还是没什么改变,但他和面前这名少女的关系却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上一次上山她还只是跟在自己的身后,这一次却已经比谁都要熟稔,上山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归辰看着虽然脸色苍白却连喘息都不曾有的少女,心底疑惑不解。

“你难道不累吗?”

她怎么能这么长时间的剧烈运动而不停歇?

不应该啊。

要知道这少女的身体到底有多纤细柔弱归辰可是……亲手掂量过的。

更何况她苏醒根本没多久按理说应该……

身体很虚弱才对。

嬴抱月抚摸着这具身体细到仿佛一折就会断的手臂,在心里说道。

这位花瓶小公主的身体比起她的前世,实在是要柔弱太多了。

哪怕是经过她这几天的调整和锻炼,却还是和她当年的全盛状态天差地别。

然而……

“我和你……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吗?”归辰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女不放。

人的肉体情况是骗不了人的,这个少女的身躯极弱,但她身上却有一种柔韧的力量,如细竹般难以折断永不停歇,那么归辰能想到就是,她身上一定有地方和他不一样。

想起在悬崖上她用纤细手臂拉住他时的情景,归辰心头一跳凝视嬴抱月的目光愈发专注。

意志力不一样。这一点他亲身体验过。

这个女子的意志力强到可怕。

而这可怕的意志力驱使着她的身体。

还有……

“可能是呼吸的方法不一样吧。”少女平静中带着探究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下一刻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

“等,太近……”她靠近人的脚步是没有声音的,归辰被拂面而来的香味一惊,下一刻腹部一凉,一只纤细的手掌突然贴上了他的肚子。

然而不等归辰产生什么别的想法,肚皮就传来一阵剧痛。

“嘶……”归辰猛然吸气。

“抱歉,我没想到会这么痛。”眼前刚刚击打了他的腹部的少女眨了眨眼收回了手。

“不过,果然吗……”眼前少女垂下眼帘轻声开口。

“你的里面空空如也啊。”

“什么?”虽然收到了对方的歉意但归辰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总觉得失去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男人的尊严……

“你的呼吸方法不对。”嬴抱月看着他说道,“丹田完全没有用上力,所以很容易感到疲劳。”

“丹田?用力?”归辰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些,当然也完全没在意过这些。

毕竟……

这和修行有关么?

怎么听都觉得只是锻炼肉体用的吧?

可是在这修行者横行的世界,有阶者可以轻而易举打败壮汉,锻炼身体又有什么用?

“你觉得这些没用吗?”面前的少女像是听的到他的心声,看着他静静问道。

“我……”归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不这么觉得。”那个少女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开口。

“修行者的确能比普通人更强大,但不代表修行者就一定比凡人要强大。”

“之前是我忽视了这个问题,但既然找不到修行的方法,就不代表人不能变强。”

将近正午的烈日穿透森林的枝叶,日光给前方那个少女的轮廓勾勒上一层金边。

归辰看着静静开口的女孩,慢慢地睁大了眼睛。

人类是有极限的。

能够突破人类极限的修行者理论上的确会更强。

人赢不了修行者。

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和他这么说。

所以他要做的,不过是想尽一切办法成为修行者。

然而路的尽头,山石之上,那名少女回过头来如此对他说道。

“但在我看来,你连人类的极限都没有达到。”

第四十七章 修行

人类的极限是什么归辰并不知道,也并不相信普通人能强到哪里去。

然而眼前这个少女的存在,却让他不得不相信。

“所以只要知道呼吸方法,就能解决这个问题吗?”归辰看着嬴抱月愣愣问道。

要是说别的他没有兴趣,但提到呼吸方法,他却有过体验。

山崖遇险他曾在这个女子带动下有节奏地呼吸过,当时生死一线之际他第一次听到这名少女呼吸的声音。

的确很特别。

听着就能让人的心平静下来。

村口这名少女救下那个小女孩时,他也听到过。

所以他觉得她也许是会什么秘诀,对,话本子里都有过秘籍什么的,一定是这……

“不能。”

然而就在归辰兴奋起来的时候,那个少女清淡的声音却瞬间打破他的幻想。

“的确是有方法没错,但你现在的身体控制能力太弱,光知道没用。”

知道方法和能不能做到是两回事。

就如同杂技演员的高难度动作,看着都会,但其他人就是做不到。

另一方面,一个动作如果熟练到一定程度,人的身体就会自己动起来。

呼吸也是一种动作。如果身体和意识没到位,呼吸这种需要一直下意识持续的动作根本进行不下去。意识和肌肉素质都没有达到要求,知道方法也无法切换。

嬴抱月目前的状态就是意识暂且弥补了肉体的不足,毕竟呼吸这个动作上辈子进行了十几年,都已经形成了身体记忆,勉强可以维持。

但归辰显然不能这么开始。

嬴抱月看着他笑了笑,“简而言之,就是你的身体还没准备好。”

“那我要怎么做?”归辰彻底懵了。

“这个嘛……”

眼前的少女将肩膀上的布包卸下来放到地上,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先从最基础的增强体力开始吧。”

“增强体力……”归辰看着地上那一大包物事,这是嬴抱月背着他买的。他好奇是什么很久了,然而看着包裹里露出的东西,少年却愣在当场。

总觉得和他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听了这少女一席话,他还以为会是什么有特殊作用的机关奇巧,然而没想到这地上粗布包裹露出的东西却是……

“麻绳?”

没错,地上布包里露出的东西的确是麻绳,之所以看上去那么大一包,是因为里面有很多捆粗细不同的麻绳。

细的如拇指,粗的有如拳头般,一大捆硕大无比,看着都觉得沉甸甸。

“这是用来做什么?”归辰简直一头雾水。

要捆东西也不用买这么多啊。

“难道……是用这个锻炼身体?”归辰无语望天,他没机会进学宫找师傅,但也从没听说过什么流派用麻绳修炼的。

这也太……

“唔,这个是这么用的。”

在他质疑的目光下,那名少女却神色如常,完全不觉得这行为古怪,无比自然地从麻绳堆里挑出拇指粗的一根,将两端握在手里。

少女两手将麻绳挥起,半圆形的绳索在空中滑过,她随之跳起,绳索再从她脚底而过。

她的动作十分熟稔,像是做过无数遍。

“这叫做跳绳。这麻绳就是这么用的。”

在示范了十几个后,嬴抱月停下对归辰说道。

“你试试看。”

等等,麻绳才不是这么用的吧?!

归辰在心底呐喊,但看着眼前这名少女的动作勉强从地上的麻绳堆里挑了根同样粗细的握在手里,挥动,跳起……

“啊!”

然后抽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嘛,第一次跳的确会这样这样,”眼前的少女对他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微笑,“多跳跳就能掌握节奏了。”

明明看她做出来是那么简单轻巧,为什么他做起来就是这样?

“没事,你一定很快就能学会的。”嬴抱月看着脑门被抽红的少年勉励道。

“这是我回忆起来的我们那小孩子常见的游戏。”

游戏?

归辰浑身热血上头,深吸了一口气,死死捏紧了手中绳索,猛然挥动起来。

他还就不信了!

……

……

“呼,呼。”

夕阳西下,照射在山林间少年汗如雨下的身影上。

豆大的汗珠砸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圆印,而在印迹之上,满头满脸红痕的少年跃动的身影终于没有了停滞。

变得流畅而富有韵律。

但这流畅是有代价的。

归辰眯起被汗水浸得生疼的眼睛,看着前方同样不断跳动的少女,终于明白这个游戏为什么能锻炼体力。

这个动作真的是……累得要死啊!

他现在已经不会被麻绳抽到了,但练了一下午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异常,像是被人胖揍了一顿……不简直像是被群殴了。

现在他每跳一刻钟就要休息一下,他也想延长但这真的是极限了,超过了他就连麻绳都跳不过去。

但眼前的这个少女休息的间歇是两刻钟。

这都是什么女人啊。

看着终于停下的少女,归辰剧烈喘气也停下了脚步。

“这……这样练就可以了吗?”坐在山石上大口痛饮山泉水的归辰一边喘一边含糊地问道。

“可以?”没想到身边闭着眼睛的少女睁开眼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恍然。

“你是说可以改变呼吸方法?”

归辰重重点头。

“想什么呢?”归辰累得半死,然而眼前的少女却只是轻轻地笑起来,看向地上的麻绳堆。

“至少到用到最底下那根绳子的时候吧。”

最底下……

归辰眼皮一跳。

这个女人买的麻绳总共有十个不同的粗细。

越粗的放的位置越靠下。

最底下的就是那拳头粗细的最粗款。

难道……

归辰看向手里用到现在的最细的麻绳头皮一炸。

难道她买这么多不同粗细的麻绳就是为了这个?那拳头粗的一手握住都困难,居然要挥起来跳绳?

逗他吗?

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修炼方法?

“你现在能做到吗?”归辰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

“做到是能做到,但现在这个身体超过一刻钟有些困难。”嬴抱月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那……有人做到过吗?”归辰勉强松了口气,下一刻急切地问道。

“我记忆中是有的。”嬴抱月笑了笑答道。

那估计是浑身肌肉发达的壮汉吧,归辰心想。

村东头打铁的老张头也许就有可能。

“那我是应该慢慢将跳的麻绳换成越来越粗的对吧?”归辰深吸了一口气。

嬴抱月点头。

这倒也循序渐进,归辰总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这名少女的意图,毕竟是个女孩子想出来的练法,想来也不可能难到什么程度。

“那我要什么时候换下一根麻绳?”归辰问道。

既然知道了麻绳升级之路,虽然看着拳头粗的那根还是发憷,但归辰还是想要尽快使用下一根稍粗点的麻绳。

“明天?”

“三天后?”

没等到回答的归辰不断发问,看着没说话的少女越发疑惑。

“难道是一个星期后?”

那他这么一大包麻绳要练到什么时候。

看着眨眼看着他的少女,归辰笑着问道,“也不用太长吧?难道是两个星期?”

这在归辰心里可是极限了。

“你在说什么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看着他笑了笑,开口道。

“当然是等你手上的这根跳断之后。”

“这样啊,跳断啊……”归辰笑着答道。

然后下一刻,少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跳断?”

第四十八章 封侯

归辰觉得他这些天的眼界已经有了不小大改变,但听到眼前这个丫头说的话,还是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跳断……是我理解的那个跳断吗?”

看着地上最粗的那根麻绳,归辰眼角肌肉有些抽搐。

“应该是。”嬴抱月点头。

归辰看着地上的麻绳堆突然有了不祥预感。

“那……该不是要把这些麻绳全跳断才算准备好了吧?”

应该不可……

“是的。”嬴抱月点头道,“我买的应该够用了。”

这何止是够用……

“这是人能做到的事吗?”归辰深吸一口气,虽然他不愿认输但这个女子说的话也太匪夷所思,“之前……有普通人做到了吗?”

嬴抱月思考了一下,再次点头。

做到那个的算不算普通人姑且不论。

但之前完成这些训练的时候她并没有动用修行者的力量,大概算吧。

“我恢复的记忆里有一位。”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壮士能如此神勇……

“那有机会我还真的想见见那位壮士……”归辰浑身僵硬,“你记得他的名姓吗?”

能做到这样的事,就算不是修行者归辰觉得搞不好也是军中勇士。

“壮士?”嬴抱月看着自己被麻绳磨出细小血泡的掌心,不知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

虽然她记得太祖手札的传闻,但关于修行者修行的内容,像是被记忆消除般在她的脑海里消失的干干净净,她现在能记得的修行,只是一些零星的师父当年在她幼年时对她的基础训练。

所以……

“完成这些的不是壮士,”嬴抱月凝视着眼前少年的眼睛,诚实地开口。

“是个十岁的孩子。”

准确地来说,是个十岁的小女孩。

“什……”归辰彻底僵住了。

骗人的吧这是他心底第一个想法,不说其他九根,小孩能把这拳头粗的跳断?

这是麻绳可不是草绳!

任何人听到这胡扯都会这么想,因为太匪夷所思骗小孩这话都……

然而看着眼前少女清澈平静的双眼,归辰心底却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会吧……

“不相信吗?”嬴抱月看着他问道。

如果没有穿越到现代的常识,其实上上辈子她其实一直都没觉得师父对她的训练可能有那么一点……不太寻常。

“说实话……我倒是想不相信。”归辰站起身,看向那少女手上沾染上些许红色的绳头深吸了一口气,刺啦一声从身上扯下一块衣襟。

“你……”只见眼前少年一把将她手中麻绳夺去,将布片层层缠裹在绳头才重新塞回她的手里转过身。

“谢谢……”嬴抱月注视着他的背影缓缓道。

“没事,手心磨破了你都没感觉吗?就不能注意点吗?”归辰拎着自己的麻绳朝他跳绳的树下走去一边道。

而下一刻,树下站定的少年另一句话传到嬴抱月耳中。

“不管是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我会尽力一试。”

怎么能输给一个孩子。归辰握紧了他手中的麻绳,他虽然劳动不多但本身是男人皮厚掌心也有些茧子。

归辰眼前浮现出刚刚看到的那个少女白嫩无暇一碰就破皮的掌心。

那双手不是经历过磨练的手。

那么。

应该不是她吧。

……

……

筋疲力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正轨,归辰依旧每日上午上山,日落再回来。

但和以前不一样是,他上山的背影不再是一个人。

嬴抱月继续每日和归辰一起上山。她的背上也多了一个竹篮,只不过里面的麻绳被归辰分过去了一半。

归辰的药篮里除了制药采药的器具之外多了一大捆麻绳。

然而……让他丧气的是,虽然每日都背那么一大堆麻绳上山,日光流逝然而……麻绳的数量却没有减少。

果然麻绳不是一天两天能跳断的东西啊!

果然在山上的那个对话,这名少女说有人做到了是在诓他吧?

归辰内心无时无刻不抱着这样的怀疑,但却难得没有放弃这看上去十分愚蠢的修行方式。

因为……

有人在他身边不断地做而不是单看着,让他连放弃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名少女完全和自己一样,她一直在重复这单调的动作,从早到晚都没有停歇,她的绳也没有断,但磨损却比自己的还要快。

在这样单调的重复里,她的速度,在不断加快。

那么归辰只好咬牙跟上,拼死努力,尽量不去思考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不过……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留守在家的归离眼里,兄长每日外出的情况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

兄长从每日走下山,到每日飘下山。

第一天到家就把她吓了一跳,感觉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脚步虚浮到让归离怀疑下一刻就会倒在路边昏睡。

不过归辰的确现在每晚都是躺倒床上就失去了意识。

连房里的另一个人时不时会在夜里消失都无力察觉。

这让嬴抱月倒也省了不少事。

在这些夜晚里她也没有闲着,不如说对面有人也不让她闲。

她和姬嘉树的千里夜话也差不多每日的持续着,那人好像聊天上瘾一般,倒也不是说有多话痨,一开始的对话都是彬彬有礼,但随着话题的展开,他好像和她有聊不完的话。

两人的话题以及从天文飞到地理,再由地理飞到人文,甚至到修行心得。

不过嬴抱月出于身披马甲的高端身份,不好讨论太具体的修行方法。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确能聊的一块去,能听得出这名少年是个沉迷修行的少年天才,探究心理解力极高,很多话题两人都越聊越深,甚至忘记时间。

而就在这样的时光飞逝里,那个日子终于到来了。

……

……

“居然这么快又到十五了……”

乌云压顶的归离迈出自家大门的脚步像是有千斤重。

“忍忍就过去了,”归辰脸上也不好看,但还是看着妹妹宽慰道,“你想想上次不没发生什么大事吗?”

然而归离听到这句话脸上却没什么笑模样,冷冷开口。

“上次是那人不在家,但这次不是说他今天就回来了么。”

“这……”

带着帷帽走在一边的嬴抱月低头看着归辰袖子下握得紧紧的拳头。

归离口中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前秦大司马归昌。

上一次被皇帝急召离府,之前听司马府下人说今日正好是返程之日。

这是司马府的喜事,但对于归氏兄妹而言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父亲,能被自己的儿女厌恶恐惧至此,如果没出什么意外,今天就能见到了。

看着前面带路的司马府下人不可一世的背影,归氏兄妹的脚步如同灌铅。

沉重痛苦又漫长的道路。

然而就在那个熟悉的庞大宅院再次出现在嬴抱月眼帘之前时,就在归氏兄妹苦大仇深地要跨入角门之时,一阵兴奋的高喊却猛然冲天而起。

“夫人大喜啊!”

“恭贺老爷夫人大喜!”

怎么了?

嬴抱月归辰等人停下脚步,而下一刻远方传来一声尖利狂喜的呼喊。

“都城那边传信了!”

“大王有旨,大司马归昌人品贵重,忠孝无双,为国之栋梁。”

那个声音颤抖地宣布道。

“擢升敕封为一品忠义侯!”

第四十九章 三雄

大司马归昌加封忠义侯。

这的确是大喜。

对这个宅子和他的主人来说。

大司马本就为三公之一的最高武职,而封侯更是上上荣宠,忠义侯此等称号可是当年的开国功臣归昌的父亲都没能得到的。

三公加上忠义侯的封号,简直是贵无可贵。这代表归昌这位靠祖荫登上一品公卿之位的大司马,不但没败坏家业,还将自家的爵位的尊贵度往上提了一层。

只不过,嬴抱月目光深了深。

当年归昌父亲的爵位是嬴帝那个皇帝封的,而归昌的忠义侯……

只是某前秦王封的。

当然这座宅院的才不会管这侯位是皇帝封还是王封,不管怎么说自家老爷都是陛下面前一等一的红人,整个司马府都因这个消息陷入了疯狂。

“快,快把那个花盆抱到这儿来!老爷最喜欢这盆花了!”

“老爷爱吃的羊羔还没买来吗?想死啊你这小蹄子!”

“哎,快把这扫干净,夫人要带二少爷去祠堂报喜!”

然而在这全员喜气洋洋的气氛里,却有三个人的情绪全然没有跟上。

在陷入狂喜的司马府里,嬴抱月和归氏兄妹三人却怔在当场。

嬴抱月怔楞是因为对这整件事都觉得不对劲。

撇开她对这位大司马宠妾灭妻先入为主的印象,前世在宫廷长大的她并不怀疑归昌这样的人会受到皇帝信任。

嬴抱月小公主的记忆里,都有些许相关的记忆。

后宅不宁和前朝不顺并没有直接联系。

更何况这位大司马根本就不是后宅不宁,直接驱逐正妻嫡子,不是疯子就是个十足的狠人。

将嫡子女和正妻赶出家门实在太过,一般无隐情实无太可能。

上次从司马府归来的路上,嬴抱月问起是否有隐情时,归氏兄妹却火冒三丈。

“夫人和司马大人之间,之前有发生过什么吗?”嬴抱月当时如此问道。

赶到农庄的这种严酷待遇,一般大户人家只有主母犯了大错才会有。

虽然穆氏完全没给嬴抱月会犯大错的感觉。

“发生个鬼!娘什么都没做!”归辰还没回答,归离却像是被烫到的猫一般跳起来,正要激动地开口,归辰迅速伸出手按住妹妹,神情复杂地看向嬴抱月。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左邻右舍都能打听到的事。”

“免得你误会娘,”少年薄唇紧抿,眸光乌黑发亮,“唯独这一点,我决不允许。”

说完他冷冷开口。

从少年冷淡的叙述中嬴抱月了解到,归昌虽然现在对发妻无情如斯,但其实两人早年感情甚笃,穆氏和归昌并不是盲婚哑嫁,两人少时实为青梅竹马。

由此嬴抱月终于想起穆这个姓氏到底是什么人。

穆家和归家,的确有渊源。

大秦的开国将军中功绩最大者有三位,即当年秦军三位主将,嬴帝手下被后世称为“三雄”的三员大将。

骠骑将军穆由,车骑将军金诚,以及龙骧将军归明。

龙骧将军归明就是归昌的父亲,也就是归辰的爷爷,而骠骑将军穆由,则是归辰母亲的父亲,归辰的外公。

当年归大将军的嫡子和穆大将军的嫡女,这两家子女的确是能青梅竹马,算得上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然而开国功臣,尤其是武将,实乃这世上最为高危的行业之一。

嬴抱月看着归辰归离袖子下握得死紧的拳头沉默不语。

他们父亲封了侯,按理说这对兄妹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侯爷公子和侯爷小姐了,但嬴抱月却从他们脸上看不到半分喜色。

开国三雄,得到善终的只有归家一脉。

最早出事的是车骑将军金诚。

太祖建国第二年,已擢升大都督的金诚一族,全家因被查出了僭越的礼器,满门抄斩。

五岁以上男丁无一幸免。

再然后是穆由穆老将军。

三雄中年纪最大这位穆老将军也许从金氏一族的灭亡中察觉到了什么,在金家灭族的第五个月,穆老将军押着自己的嫡长子上了大殿,检举自己的儿子收受贿赂大义灭亲,自请太祖皇帝除自家爵位贬全族为庶人。

穆氏是历经多朝延绵千年的世家大族,穆老将军当年的举措不能说不狠,简直震惊朝野。

而太祖皇帝极力劝慰,穆老将军却不改其心,太祖皇帝长叹一声,便随穆老将军心意,除其军权和卫国将军军职,封其为上柱国,赐千金让其与子孙归隐田园。

上柱国是个荣誉职位无特权无职权,穆氏一族至此消失在朝堂之中。

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眼前宅院的牌匾。

剩下的……就只有归氏一族。

而当年风雨飘摇中,大司马归老将军却只做了一件事。

就是将爵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

而后不久,归明因多年征战的陈伤暗疾,撒手人寰。

大秦三雄的故事,到此彻底结束。

现在的前秦,已无名将。

当年帝国分裂,嬴晗日也只是带着臣子也被臣子带着东奔西跑,也没听说大司马归昌披甲上阵一展风采。

前秦多年未曾发生激战。

这正是嬴抱月感到奇怪的地方。

封侯为上上荣宠,所以一般只有立大功绩的臣子有资格,更何况忠义侯这个封号,非得是表了大忠心才行。

最常见的就是武将立下了无上的战功,才能得此封号。

可今年前秦尚未发生战争。

那么归昌是表了什么忠心才被封为忠义侯的?

嬴抱月眯起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她和归辰等人前。

是那位的李管家,他脸上也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但看到归辰等人却瞬间收敛。

“大少爷,大小姐,府内今日大喜你们也听到了,老爷在都城受封尚未回来,夫人忙着迎接老爷,今日没空见你们,你们回去吧。”

老管家面无表情地说道,冷淡的如同这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内容。

这个府内的热闹和荣光,和归辰归离无关。

今日所有人都在庆祝,没人有空睬他们,因此也就没人有空折腾他们。

归辰麻木地转身,双眸中不含一丝感情。

却落入那因他转身和他面对面的少女的眼中。

她抬起头对他和他的妹妹露出一个笑容。

“归辰,归离,我们回家吧。”

家?

是了,这个大宅子并不是他的家。

也许曾经是,但现在他已经有了新的家。

直到和她并肩往回走,归辰都处于一个半梦半醒的状态。

就在走出百米后,归辰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所以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的那个宅院。

也许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完成他预谋已久的那件事。

“等等。”

“怎么了?”嬴抱月疑惑地看向他。

“我想起个事,你和归离先回去,我等下会跟上。”说完归辰转身往宅院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哥……”归离伸出只手,然而归辰速度极快一转眼就没了踪迹。

“这……”归离气得跺脚,“这是要干嘛?”

第五十章 遇险

“我记得是藏在这儿……”

炮竹声噼里啪啦炸响在少年耳边,归辰猛地捂住耳朵,脚步一个摇晃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掉下去。

“好险……”

抱住檐下横梁的归辰一脸冷汗地看着自己的脚,如果不是这些天随那丫头天天上山跳绳,刚刚他也许就掉下去了。

看着牢牢踩在檐下房梁上自己的双脚,归辰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古怪的训练,居然真的有效果。

他腿脚和手臂的力量……确确实实增强了。

但他也必须小心。归辰可没有忘记他现在正身处什么地方。

他正吊在司马府后门内一处破败宅院主屋的屋檐下。这大屋虽然破败,但从极高的房檐上依然能窥见当年荣光的一角。

归辰看着糊满蛛网下褪色的雕梁,目光沉沉如死水。

他之所以能在光天化日下翻到这个地方,不仅仅是因为整个大宅的人都聚集到前院去领赏和献殷勤。

还因为他知道一条通到这里看守极少的小路。

那是当年还是个幼童的他在这里成天的玩耍找到的。

还因为这里,这个破败的屋子。

是他曾经的家。

归辰抱着房梁的五指收紧,青筋暴起。这个位置他看不见屋正面的牌匾,但如果还没完全烂掉的话,那上面应该有三个字。

蒹葭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是当年他父亲写给她母亲的。而这间屋子,正是当年归昌正妻穆氏和他与归离小时候住的屋子。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归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当年的伊人,现在在那个男人的心里,那个封侯拜相的男人心头到底是什么?

而他,他和归离又算什么?

在破败房屋的背景下那个牌匾上的名字显得无比讽刺,如果可以的话归辰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待在这里。

更不想让归离和母亲再见到这个地方。

穆氏七年没有再回大宅,他和归离被迫每月来司马府的时候也绝不会触及此处。

这里是他们三人心底的禁地,也是司马府的禁地。

归辰猛地摇了摇脑袋把心底愤懑压下,他可没忘记他现在这个行为有多危险,更没忘到这里来的目的。

如果被人发现他出现在这里,不知又会被那女人如何曲解。当年他十一岁不过是路过多看了一眼就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是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偷着过来的原因。归辰深吸了一口气,用房檐隐藏住身形,悄无声息移动身躯,朝东南方檐角下一个缝隙摸去。

他冒大风险摸进来不是来伤春悲秋,而是来拿一个东西。

当初被赶出司马府的时候,他和母亲妹妹什么东西都没能带走,浑身上下都被搜检一空,搜下来的东西都被楚姬付之一炬。

但却有一个物件,被年幼的他偷偷藏在屋顶檐下的缝隙里,逃过一劫。

归辰屏住呼吸,将中指探入满是灰尘的木缝里,片刻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找到了!

七年过去了,那个东西居然还在!

事不宜迟,归辰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把那东西从缝隙里夹出揣进怀里,长舒一口气。

得赶快离开这里。

克制住狂跳的心脏,归辰浑身肌肉绷紧加快了移动步伐,爬下房梁快步从小道离开后不久司马府的后墙就近在眼前了。

一路顺利至此还没碰见一个人,归辰松了口气,借助杂物从最不起眼的一截后墙上翻起,眼瞅着就要悄无声息翻上顶,而就在这时。

“什么人!”

一声厉喝从他身后响起,归辰头皮一炸。

糟了!

还是被人发现了!

归辰一声不吭拼命往墙顶翻去,这截院墙后是乱石堆和密林,只要翻过去顺利落地就没人能发现他。

“有贼人!”

“站住!不许动!再动就放箭了!”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和家丁的大喝愈发密集,更糟糕的还有弓弦拉紧的声音。

然而他不能回头,一旦被发现后患无穷还要连累妹妹和母亲。

“给我动啊!”就在那一瞬间少年浑身爆发出巨大的能量,额头渗出大颗汗珠终于一把翻过了院墙!

“太好……”

然而就在归辰弓着身体趴在院墙顶端心底猛然泛起逃过一劫的狂喜之时,两枝羽箭突然朝他抓着墙檐的手脚射来!

“别想跑!”

“啊!”

归辰的手脚再也抠不住墙头,身体一滑朝墙外坠去,强烈的失重感传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归辰浑身僵硬。

糟了。

虽然是破败的院墙,但司马府的院墙至少都有十米高,更何况这片院墙下都是碎石,就这样直直摔下去,骨头断裂是小内脏出血摔死都有可能。

他……为什么最近和摔死那么有缘呢?

在这不知长短的坠落过程中,归辰只有这一个想法,而他这次他的手什么都抓不住,只能茫然抓住怀里的那个物事。

他也许不能把这个东西交给……

但就在那一瞬间,归辰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再次听见了那个呼吸声。

下一刻,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出现,他没有重重摔在碎石中。

“明……”

下一刻,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

骨头的咯吱声,风声,身体碰撞的声音,耳膜的鸣叫,各种声音搅和成一团。

他像个麻袋一样从墙头摔下,那强大的冲击力足以摔死他自己,更别提有人能接住他。

但就在那一刻,他感觉那个人深吸了一口气,以最为精确的角度抱住他顺势旋转卸走那可怕的力道。

属于那个人的,好闻的味道。

还有,草叶的味道。

在席卷而来的风声中,伴随着身下那个小身体的一声闷哼,他们交叠着倒在一个草堆里。

归辰怔怔睁开眼睛,看着扎入眼皮的还沾着泥土的青草。

这不是一个自然生成的草堆,是有人刚刚垒成的。

接住,旋转,倒下,刚刚在剑光火石间所有的动作都经过了精确可怕的计算,才能实现这看似巧合却不可能的事。

只有她,才能做到。

是她,在他再一次摔落的时候,用双臂接住了他。

上一刻还是近在咫尺的死亡,但下一刻却是极为柔软的触感。

他是在做梦吗?

然而就在这时候一个无奈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那个,你能起来了吗?”

第五十一章 礼物

“啊……对……对不住。”

归辰怔怔看着身下少女无奈的笑意,猛地醒过神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就要往旁边滚。

“慢点,旁边是石头。”

没想到被那纤细的手臂轻轻拦了一下,归辰只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僵硬地挪到一边。

石头真的很硬。

和刚刚天壤之别的触觉,终于让归辰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平躺在一旁草堆上少女朝他侧过脸来,微微叹了口气。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嬴抱月道,“但希望你能记住一定要观察好环境。”

“给自己留好后路,你……”

太莽撞了。

归辰自己在心里自我厌弃道,但眼前这个少女却没有讲出这句话。

“你凡事要小心。我不能……”

她话到这里却突然顿住。

她不能什么?

不能一直为他收拾烂摊子?

归辰心提了起来,但嬴抱月愣了愣却没有说下去,转而改口道,“你不能一直让你家人都提心吊胆的吧?”

她刚刚到底是想说什么?归辰怔怔看着她,但嬴抱月却终究只说到了这里。

“抱歉,”归辰老实地道歉。

“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嬴抱月笑了笑撑起身体,侧耳听了听面色凝重起来,“有人追来了,你要干的事干完了吗?”

归辰点头,拖着酸痛的身体爬起来。

“归离我让她在林子东边等了,走吧。”

只见眼前少女一脚踢散地上的草堆,两人迅速消失在杂树林中。

……

……

“你们终于死回来了。”远远看着叉腰等着自己的妹妹,归辰头皮发麻。

“嗯,我们回去吧。”少年故意冷淡道,装什么都没发生。

“你到底去干嘛了?”归离才不会轻易放过他。

“随便散步……”

“他进了司马府后院。”那个少女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听在归辰耳中却有如死亡的钟声。

归辰木木转头看向自己妹妹,清晰地看见归离额头暴起几根青筋。

“你,想,死,啊。”归离看着自己的哥哥一字一顿地说道。

声音平静,杀气十足。

“我只是去拿个东西,”归辰顶着杀气道,“我这不是有手有脚地回来了吗?”

虽然差点摔死。

归辰心底祈祷那丫头千万别再揭底了。

嬴抱月看着背在后面的手拼命打手势的少年,笑了笑没再说话。

归辰松了口气。

“能全身而退……”归离疑惑开口随后浑身一震,“哥,你不会……去了蒹葭阁了吧?”

嬴抱月看着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的少年疑惑地开口,“蒹葭阁是?”

归离透过僵硬的归辰的肩膀看了她一眼冷冷开口,“我们以前住的地方。”

他小时候住的地方么。

嬴抱月一怔,现在回去对这个少年而言恐怕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为什么……

她一开口归辰倒是想起了个事。

“话说你怎么会在那堵墙下面等我?”

还那么刚好的接住他。明明他说完就跑也没说他去哪了。

嬴抱月一笑,“因为我在你后面。”

归辰跑的的确够快,归离只能在后面气得跺脚,没追几步那少年就跑没影了,实在不放心的嬴抱月只好让归离在这里等,自己追了上去。

她追上他了吗?难道是目视着自己翻上去的?

归辰后背一寒,他完全没意识到。归离在一旁脸色也不好,她倒也想追,却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这两人的脚步。

“好了,”看着对视的两人归离心里就来气,上前站到这两人中间,冷冷睨着兄长。

“你冒那么大风险到底是去拿什么?我们还有什么东西会留在那里?”

这也是她好奇的,嬴抱月也看向归辰。

归辰捏了捏怀里的硬物,耳朵有点烫。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家说吧。”

……

……

当然还是因为他可不能在归离面前拿出来。

一旦看到他会被这丫头在耳边念到死吧。

毕竟他冒险跑去小时候住的屋子的房梁下只是为了去拿这个东西,然后交给……

“给我的?”

坐在归辰屋子里的床上,嬴抱月怔怔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一个极为陈旧的红布包。

回到家中归离就被归辰几句话打发到了穆氏的屋里,归辰把她拉到房里关上了门,嬴抱月还以为他要和她说什么。

却没想到少年却从怀里掏出了一件物事递到了她的面前。

看着这满是灰尘的红布包,嬴抱月本能意识到这恐怕就是归辰从司马府里拿出来的东西。

嬴抱月没有接,只是抬起头看着眼前抿着嘴唇的少年。

他冒这么大风险去取东西……是为了送给她?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因为藏在屋檐下所以一直留在的,”归辰不容分说地把手掌伸到嬴抱月面前。。

“倒也不是大不了的东西……”少年轻声开口,“但我现在只能找到这个。”

嬴抱月看着目光认真的少年,缓缓伸出手拿起他手心的红布包,在掌心解开。

一道微弱但明亮的锐光在屋内亮起。

嬴抱月微微一怔。

这是一枚箭镞。

虽然小,但两侧的刃端却依旧散发着锐利的寒光。

“你说过……想要兵刃,”归辰抓了抓脑袋,“但剑什么的我实在是弄不到,唯一能找到的就只有……”

只有这个而已。

然而少年愧疚的声音被打断。

“谢谢你,归辰。”嬴抱月将箭镞握在手心,轻声开口。

虽然小,这的确是兵刃。

是在禁兵令下,这个少年冒着巨大风险,为她弄来的兵刃。

“这可是一份大礼。”嬴抱月看着归辰道,“我得回礼才行。”

看着眼前少女清澈的眼睛,归辰有些怔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从墙头坠落的那个时候。

“不用……”

不等他阻止,眼前少女突然就在身上摸索了起来。

最终手停留在了自己的耳边。

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嬴抱月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除了那身陪葬品衣服,那个小公主身上几乎什么都没剩,但好在还剩下唯一一件东西。

因为一直戴着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到。嬴抱月摸着耳边的一对翡翠耳坠笑了笑。

那位小公主身上仅存唯一财产,就是她耳边的一对翡翠耳坠。

少女洁白的手指和碧绿的玉石,以及她轻触耳边的动作。

归辰是第一次见到她做出这样的动作,简直是对他眼睛的毒药。

归辰微微呼出一口气。

“明月,你是……”

归辰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刚想开口,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彻底吞噬了他的声音。

嬴抱月摘下了右耳边的翡翠耳坠,将这枚小箭镞挂到了耳边。

兵刃在少女洁白的颈子边冰的一声发出悦目的闪光。

“好看吗?”

归辰怔怔地看着她开口。

“好看。”

说完他才意识到说了什么,对此深以为耻,涨红了脸说道,“刚刚那是……”

他话没说完,却被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翡翠打断。

嬴抱月向他伸出手,掌心上躺着那枚翡翠耳坠。

“这是……”

少年疑惑地看向对她。

“送给你。”嬴抱月笑了笑,“谢礼。”

“我要这女人的东西做甚,”归辰偏过头去。

“这是材质很好的翡翠,将来可以作为修行者修行的材料。”嬴抱月笑着道。

“是么……”归辰怔怔转过来。

下一刻她又摘下了另外一枚递到他的手里。

“这一枚送给归离吧,不过你不能和她说是我送的,捡的买的随你编。”

“为什么?”归辰愣道。

“这就是女子间的秘密了。”

嬴抱月将一根手指轻轻竖在唇前,“小伙子是不会明白的。”

“好吧,”归辰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他真是要败给她了。

“今天可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嬴抱月从床上站起,“走吧。”

“去哪?”归辰疑惑地问道。

这人又想干什么?

第五十二章 庆祝

“不是要庆祝吗?”

熟悉的山顶树下,归辰木然看着站在面前手拿麻绳的少女,眼中满是无声的控诉。

归辰还以为这人要怎么庆祝,结果还是和往常一样拿着麻绳上山。

“先把今天的训练完成了再庆祝啊,”嬴抱月对他微笑,“晚上我请大家吃大餐。”

大餐……应该是指吃好吃的吧?

归辰环视了一下除了树就是石头的四周,十分怀疑那大餐在哪里。

不过看着上午和他一样奔跑并接住她的少女,归辰忍着浑身酸痛也默默挥起了麻绳。

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停止她要做的事。

那么,他也不能停止。

也许在哪一天,天资驽钝的他也能窥见那一丝光亮。

在无尽的做不到无能为力的黑暗里,他也能……

“啪。”

汗水一滴滴打在地上冲出一个个凹痕,少年手中的绳索停了下来,落日的余晖穿过密林,斑斑点点的打在他的肩膀上,而归辰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在很多年后他觉得他依然会记得这一幕。

很困难,做不到,要天分,废物,努力无用。

他的幼年充斥着这样的声音。

他曾经一直这么认为。

但是有一天,在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分,在他面前突然响起了啪的一声。

将他所有幼稚和逃避的想法,都击碎了。

因为,那名少女手中的麻绳,断了。

天光落下,夜晚降临。

就在那名少女在林间和他谈起那异想天开的跳绳计划的第十三天。

“啪”的一声。

战国七年六月十五白天的最后一刻,嬴抱月手中的第一根麻绳断裂。

原来麻绳,是真的能被跳断的。

归辰拿着自己破烂的麻绳,注视着前方嬴抱月手中一分为二的那条麻绳,目光怔然心跳如擂鼓。

虽然是最细的一条,但和自己手中是一样的,跳断那一堆麻绳的目标在他眼里原本是那么的遥不可及的,却没想到眼前的这名少女用行动告诉他,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人如此重复地去做。

第一条麻绳,十三天。

这是她的速度。

他没有想到的速度。

而她……似乎也没有想到,又似乎在想着别的。

就在她跳断的那一刻,归辰看到了嬴抱月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断绳,怔了很久,然后她笑了。

她经常笑,但这是归辰之前没有见到过的笑容。

“你手中的这条应该也差不多了,”嬴抱月注意到归辰的目光转过身看向他道,“别担心。”

他不担心,归辰捏紧手中的绳索,她跳绳的休息时间比他少太多,比他快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比自己身体还要小的人速度要慢真的很丢人。

但是她教会了他何为可能。

看着担忧地注视着自己的嬴抱月,归辰心道没关系的。

他有预感,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他一定也能做到。

会像是有无穷力量拼命努力下去。

“我会加油的!”归辰吼出这些天从她那里学会的新词,握拳满怀希望笑着大声道,“再给我一天我也能跳断!”

“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看着热血沸腾的少年嬴抱月也笑起来,“天黑了,我们先去准备晚饭吧。”

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看到这名少年跳断第一根绳的样子。

可是天,真的黑的太早了。

……

……

“这……这是什么?”

暮色降临,提着灯笼站在归家小院门口的归离目瞪口呆地看着归辰和嬴抱月抬进来的东西。

“这是……鹿。”

归辰吭哧吭哧将那东西卸下拖到自家院子中心,一边擦汗一边也瞪大了眼睛。

“我知道这是鹿,可这……”归离看着一人多高的野兽,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你……你们打的?”

准确地来说是她打的,归辰木然地看着地上的鹿已经无力惊讶了。

这个女子还真是说到做到。

可真是一顿大餐。

“嗯,”站在归辰后面的嬴抱月微笑,“今天是十五,白天大家也都没遇上什么,以表庆祝,我们今晚吃顿好的。”

吃顿好的……

嬴抱月挽起袖子,“我们烤鹿吃吧!”

……

……

这一夜,一向冷清的归家小院燃起了红彤彤的火光,冲天的香气和跃动的火光下,归离原本尖锐冰冷的目光映衬其中有些怔忡。

温暖的火焰,人间的烟火,母亲的笑容,兄长奋力切肉额角的汗珠,和那个女子宁静却满含着笑意的目光。

一切宛如梦境。

“来,快吃吧。”一只烤好的鹿腿递到她的眼前,烤的滋滋作响的油光在火光下闪烁,伴随着扑面而来的肉香,简直能挑动人类心底最原始的渴望。

归离抬起头,怔怔看着眼前挽着袖子脸颊上还沾着烟灰的女子。

“怎么?难道不爱吃肉吗?”嬴抱月奇怪地看着一动不动的小女孩。

果然应该再准备些别的吗?

“离儿?”烤鹿边忙活的穆氏和归辰也看过来。

“不,不是,”归离攥紧中午兄长送给他的一个翡翠坠子,伸出手接过热乎的鹿腿,咬了一大口。

好吃。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好吃吗?”嬴抱月问道。

归离含着鹿肉点头。

“那就好,”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然而看着低着头神情复杂的少女,她收回了手,“味道咸淡如果不合口和我说,我再加点调料。”

“嗯。”归离低低道。

“明月!再拿点炭来!”不远处传来归辰的喊声,嬴抱月回过头,“这就来!”

嬴抱月转身正要往烤得热火朝天的归辰那走去,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谢谢。”

嬴抱月一怔回过头去,然而归离低着头啃鹿肉,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笑了笑走到了归辰身边,再次忙活了起来。

“看起来真的越来越像我们家的孩子了,”归离在那人离开后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窥视,身边突然响起穆氏的声音。

“娘!”归离被吓了一跳,看向旁边擦手的母亲。

“我可能没那么好收买,”归离抿了抿嘴唇,“别想让我叫她姐姐。”

“嗯嗯,”穆氏看着自己倔强的小女儿,眼中露出一丝无奈,伸出手在她背后推了推。

“不过你也一起去帮忙,都这么大了可别只想吃现成的。”

“去就去,”归离一跺脚,跑到了烤鹿边,而穆氏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三个孩子烤鹿的画面。

如果可以,这一幕真的很像一家人。

火焰香味边大家围在一起吃烤肉,就是最美的属于家族的人间烟火。

真的是好久没有那么开心和尽兴了。

水汽氤氲里,归辰坐在浴桶中还在回味刚刚的情景。

不过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摸着吃得饱饱的肚子,归辰猛地将热水泼在脸上,洗去一天的汗水和炭火的味道。

以后他会更加努力,让家里人每天都能吃上肉,这样的夜晚肯定还会继续。

一定……

就在归辰陷入思绪之时,一个极轻微的吱呀声却在他耳边响起。

“归辰,我进来一下。”

嘶,归辰浑身一震猛地往下一缩。

差点淹死在浴桶里。

这……她……这又怎么了?

第五十三章 红月

归辰的浴桶和外面只隔着一层竹帘,当听到那个女子声音时他整个人都僵硬了。

虽只隔着竹帘,但之前归辰并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包括这十几天和她同室相处,他也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现在的泰然处之。

只因这女子虽做事随意,但只要逐渐相处就能发现礼仪这种东西几乎是刻在她的骨子里。

其实除了那些危机时刻,她绝不会和他发生什么接触。总是无时无刻都落落大方,如果一惊一乍反而显得他小肚鸡肠。

然而……

不带这样的……

果然她今天是有点怪怪的。

虽然说不出哪里怪,但归辰觉得今天的嬴抱月情绪有点不太对,但她隐藏的太好他实在看不透。

听着那轻不可闻走到他身边的脚步声,每个步子都像是踏在浴桶内少年的心上。

浑身浸泡在热水此时宛如化作岩浆。咕嘟咕嘟冒泡,归辰整个人都快烧着了。

“你……你怎么能……”

归辰僵了一瞬发现这话就说晚了,他一个大男人到也不能说多大损失,但这丫头到底在想什么?在他洗澡的时候进来这是要……

“哗啦。”

然而无论何时浴桶内少年的遐思依旧没有进行下去的机会。

归辰呆呆地坐在浴桶里,看着头发发梢上流淌下的深色液体。

浓郁的药味在浴桶里腾起。

“抱歉,我泼太快了吗?”那个女子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不过这个要从头上倒下去最有效果,刚刚你不是点头了吗?”

这样说起来她之前进来后好像是说了什么“我要泼了”,但他那个时候哪有心思听她说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被泼了一头……温水。

嬴抱月看着顶着药汁呆呆坐在浴桶里的少年,“我之前试了温度应该刚刚好啊?”

怎么一泼就泼傻了似的?

“这是……汤药?”归辰终于回过神,没来得及缅怀他心底的那些想法,注视着浴桶水面上扩散开来的深色药汁呆呆道。

“嗯,”嬴抱月端着茶杯站在归辰身后,笑了笑道,“我今天刚刚配好的。”

“倒进洗澡水里可以消除疲劳和恢复伤口。是不错的东西。”

哎?

归辰怔怔地抬起头,下一刻他感觉满室的药气仿佛氤氲进了他的肺腑,原本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紧绷一点点消散。

好舒服。

整个人都觉得彻底放松酥软了下来。

“看这个样子,是有效果了呢。”嬴抱月看着浴桶里目光有些迷离的少年笑起来。

“汤药的配方我写在你枕头下那本药典封面的反面了,”嬴抱月静静道,“记住了。”

“嗯,”归辰隐约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但蒸汽氤氲里他没再多想随意嗯了一声,嬴抱月看了一眼少年乌黑的头顶,“那我出去了,等下早点睡。”

“嗯。”归辰坐在浴桶里点头。

归辰看不见她的眼睛,也不敢回头,所以他没有看到那一刻她的眼神。

抱着自己的打算离开的嬴抱月也没有看到他的眼神。

听着少女离开的脚步声,在温暖的浴汤少年的眼睛恢复清明,静静握紧双拳。

他其实刚刚有一句话没有问出口。

那就是,你已经想起了那么多的东西,却真的没有想起来自己是谁吗?

归辰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如果他真的这么问,到底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现在这样就很好。

归辰不愿意开口,不愿意打破这一切。

坐在浴桶里的少年,和背对着他离开的少女。

而就在这个时候,窗外的血月,正在升起。

月上中天。

……

……

“是吗,你那边也观察到了吗?”嬴抱月坐在巨灵木上,听着对面姬嘉树那边隐含颤抖的声音,目光幽幽。

血月,即天上升起红色的月亮。

民间自古便有传闻,月若变色,将有灾殃。

青为饥而忧,赤为争与兵,黄为德与喜,白为旱与丧,黑为水,人病且死。

但真实的血月会发生什么,非亲身经历者不可道也。

嬴抱月也是小的时候曾经听师父说过,民间认为血月乃凶月,是凶兆,但师父觉得这传言并不完全正确。

血月最大的影响,是会带来月食,而每逢月食,古代便常有大事发生。师父认为是因为在潮汐力的影响下,易发生地动和塌陷等自然灾害,所以才会被癔认为会带来灾祸。

但不论是哪种说法,这就是嬴抱月等待已久的时机。

“为何今夜会发生如此凶兆……”那边的姬嘉树看着头顶上巨大的血色月亮,心头狂跳。

虽然之前学宫内有预料今夜会发生奇异的天象,但却没有一个教习预料到会出现血月。

现在恐怕整个学宫内都乱成一团了吧。姬嘉树靠在后山的树上默默想着。

对于诸多修行者而言,今夜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对他而言也是如此,但他没感到恐惧反而有些高兴,他可以借此机会和这个女子好好聊聊了。

和她夜谈实在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和学宫内那些腐朽的老头子们不同,和她说话总有新的见解和启发,让他如沐春风。

“等下还会有月食。”嬴抱月道。

“月食?”果然不负姬嘉树所望,听到对面女子的话他睁大眼睛愈发兴趣高涨,“那会带来什么?”

“这个就不知道了,”嬴抱月听着对面少年想聊天气息满满的话,无奈地笑了笑,“我等下还有事,我得先走了。”

有事?

姬嘉树顿了顿,这还是第一次他和她的对话这么快中断,他不知道为何心底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有些……不舍?

是他的错觉吧。

“好,下次再向你请教。”姬嘉树抿了抿唇,“我还会在树下多看一会儿。”

意思是,如果她忙完了还可以找到他。

“好,我走了。”嬴抱月笑了笑道,离开巨灵木回到了归辰的房间。

血月的光芒透过窗户打在站在少年床前少女的肩膀上。

嬴抱月静静凝视着床上少年熟睡的脸,随后闭了闭眼睛。

一息之后。

转身离开。

夏夜的村庄静悄悄,嬴抱月孤身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走向被月色笼罩的院门。

然而就在她的手掌放到门栓上的那一刻,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你要走了吗?”

第五十四章 郡主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嬴抱月面对院门静静而立。

寂静夏夜里,那个女子的声音仿佛融入其中,就像她能溶入任何环境一样。

顺能为君侯妇,逆能粗衣蓬头洗手作羹汤。

嬴抱月静静转过头,看向站在廊下的那个妇人。

“夫人。”

月光从乌云中探出,照亮那个站在屋檐阴影中的身影。

披着粗布制成的披肩,静静站在嬴抱月身后注视着院门口孤身一人准备离开的少女。

穆氏目光柔和,如同嬴抱月初见时那般温柔,看上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妇人,却在寂静的黑夜中第一次露出了别样的气息。

嬴抱月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月亮下,两个女子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你准备去哪里?”穆氏问道。

“去找我应该去的地方。”嬴抱月对穆氏一笑,“今晚恐怕会发生些什么,夫人,记得关好院门。”

“这样啊,”穆氏一怔但露出了然但坚毅的神情,“我晓得了。”

嬴抱月静静注视着她。

归辰和归离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母亲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无能柔弱。

穆氏看向自己儿子的卧房,神色有些黯然,“你……还会回来吗?”

嬴抱月愣了愣,随后微微笑着低下头轻声开口,“我也……不知道。”

她能不能找到前世被陷害的原因,她究竟会选择哪一条路在没有探寻之前都是未知数。

只不过……看着眼前这个明显没那么简单的妇人,嬴抱月抿紧了嘴唇。

虽不知她察觉了多少,但穆氏和归离那种本能的直觉不同,这个妇人应该意识到了更多的东西。

毕竟她是穆家的女儿。

但只要察觉到就能知道她是个麻烦,她还这么问是……

“我知道你出身恐怕不凡,也知道你恐怕有别的打算,”穆氏看着月光下的那个少女微笑,“但我也有我看人的眼光。”

这个不凡并不是指出身一定高贵,穆家人从不以此看人。

“我只是想告诉你。”

当年的穆家嫡女认真地注视着院子里的少女,郑重地开口。

“这里永远都会是你的归宿。”

嬴抱月一怔,看着廊檐下身着粗衣但仍不掩高贵的妇人,嘴角露出一丝温暖的微笑。

“谢谢你。”

她向其一礼。

“我记住了。”

“嗯,”穆氏也向她微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祝你好运。”

“谢谢,我走了,”嬴抱月向其告别,转身推开院门。

穆氏注视着那个少女离开的背影,微微叹息正要转身,然而就在这时那个少女推门的脚步突然停下。

“夫人,”嬴抱月背对她开口道,“有些事,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穆氏浑身一震,脚如生根般站在地上,死死看向那个少女的背影。

“你……”

“我钦佩您的高洁,迄今为止您已经做的很好了,”嬴抱月道,“您养出了一对十分优秀的儿女。”

“是吗?”穆氏自嘲地笑了笑,“我这样失败懦弱的母亲,怎能称得上高洁?”

在世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后宅争斗的失败者而已。

还是带累儿女的失败者。

“您只是不能强大而已,”嬴抱月注视着院门上自己的手背。

俗话说为母则强,但身处逆境,母亲如果太要强孩子却无法强大。

除了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手心里疼宠之外,还有一种疼爱孩子的方式,嬴抱月自己就亲眼见过这样的亲子关系。

在被亲生父亲嫌弃那一刻开始,归辰和归离作为世家子今后的道路就变得无比艰险,而穆氏的选择不是护他们一时周全,而是将自己抽离把孩子硬生生放到了残酷的环境中去。

结果就是归辰和归离拥有了比同龄人更强大的生存能力。

这对归辰归离残酷,但对这妇人而言也是一种残酷。

因为……

“以您的身份,其实是可以选择另一条路的不是吗?”嬴抱月背对着那个女子,在心中第一次唤出那个女子真正的封号。

“平阳郡主。”

穆氏没有听到这声呼唤,但却依旧为这女子的言外之意睁大眼睛。

“看来你是从辰儿那听来的?这孩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呢。”

归辰和她说的只有母亲拒绝为父亲的仕途打点受到厌弃,并没有提起穆氏的身份。

也许连归辰自己都不甚清楚,他母亲的出身到底有多高贵。

村中人只把她当成一个被扫地出门普通的村妇罢了。

但就是这位村妇,不光是大秦第一名将的嫡女,还是当年的太祖皇帝金口玉言册封的郡主。

嬴抱月目光幽幽。

没错,穆氏其实是一位郡主。

那一年,车骑将军金诚一族灭亡,朝中人心浮动,武将更是人人自危,太祖皇帝不得已开始册封剩下将领的家眷。

为安抚老臣,穆老将军幼女十五岁的穆三小姐以德容言功闺中典范之名被封为平阳郡主。

平阳郡主,穆容音。

就是她身后那名藏得很深的妇人的真身。

而之所以嬴抱月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年与平阳郡主穆容音同时册封的还有一名少女。

当年十三岁,以一己之力扭转大秦与西戎第四十八场对战,昭阳之战战局的大司命林书白之徒,林抱月。

在众臣上书下她获得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封号。

封号取自那场战役的名字,封号“昭阳”。

这就是在少司命之前她被广为人知的那个封号。

昭阳郡主。

……

……

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当年同时册封的两位郡主在多年以后会以这样一种形式相遇。

嬴抱月也没有想到。

当年的平阳郡主对她而言不过一人名而已,穆氏一族的命运已然敲定,千年世家的传奇戛然而止,她却在重生之后遇到了这个世家的传人。

“我不曾讨得那两个孩子父亲的欢心,沦落至此让姑娘见笑了。”穆氏平复了下心情,看着嬴抱月的背影说道。

不是不能讨得,而是她没有选择去做。嬴抱月心道。

归辰一直以为他父亲是因为变心和被楚姬蛊惑才性情大变,但她觉得没那么简单。

从归辰归离口中嬴抱月得知在楚姬进府之后,归昌在陛下面前的地位不知为何日渐水涨船高,成为了嬴晗日的宠臣。

想起楚姬体内那个深不可测的老婆婆,嬴抱月眯了眯眼睛。

归昌是被楚姬的美色蛊惑才宠妾灭妻?

别傻了,世家大族间的婚姻才没有那么简单。

大司马归昌并没有变心。

只是他的心里,恐怕有更重要的东西罢了。

……

……

血月在天上越升越高,就在嬴抱月和穆氏对话之时,一辆豪华的马车正在向司马府飞驰。

马车边骑马的护卫向车内的一个男子开口。

“老爷,马上咱们就到府了,之前李管家传书夫人给您准备了您最爱吃的菜。”

“她有心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从马车中传来,带着赞赏之意。

“这次楚儿给的建言也起了大作用,大王果然龙颜大悦赐下如此恩宠,回去得好好谢谢她。礼物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护卫心腹诚惶诚恐地答道。

男子满意地点头嗯了一声,马车继续飞驰。

月光透过窗框照在他面孔上。

明灭难辨。

第五十五章 激变

月色下那个男人和心腹的对话嬴抱月和穆氏并不知晓,在寂静的归家小院里,只能听见那两个女子的呼吸声。

“选择别的路么……”穆氏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少女纤细的背影,“现在的我还没有选择的权力。”

至少在她的儿女长成之前,她没有。

果然如此,嬴抱月克制住回头的欲望,一切都和她想的一模一样。

这个女子是为了心中的尊严和儿女的归宿才和自己的子女隐居。

以穆氏贵女的身份,穆家朝堂地位虽已败落,但她被归昌休弃以穆家底蕴也能给她找个好人家再嫁。

但这样却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归辰和归离只能永远地留在归家。

按照大司命林书白当年编修的秦律,已婚妇人如果想与夫婿分道扬镳有两种途径。

一种为休弃,单方面就可以达成,比起只有丈夫能休妻的前朝法律,大司命林书白花了十年时间加上了一条,即不想和丈夫过下去的妇人可以自请下堂,丈夫必须同意。

但休弃有一条是师父想改却被百官上书反对没改成的,那就是休弃妇人的子女只能归本家。

对于男人而言孩子是自家的,休弃妇人想带走孩子门都没有。

还有一条途径就是和离。

和离一般需要夫妻双方同意或者皇室同意,孩子可以自己选择跟父亲还是母亲。

但对女方而言,和离达成的条件实在太过苛刻,穆氏娘家已无向正如日中天的归昌施压的力量,皇室更不可能开口。

只要归昌不同意,穆氏就无法和离。而归昌是绝不可能与穆氏和离的。

楚姬的身份不可能扶正,归氏一族也不可能放走归辰和归离两个子孙。

毕竟只要和离,归辰和归离会选择跟谁走简直连猜都不用猜。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穆氏苦涩地开口,是对那个女子也是在对自己说。

即便背对着她,嬴抱月都能感受到那个女子的绝望。

“不过一定还有办法的,夫人。”嬴抱月轻声开口,“您也还没有尝试别的方法不是吗?”

穆氏一怔。

“在乡间吃苦的确能磨练孩子的心智,但随着他们长大危险也只会越来越大。”

“之前归辰在山上遇上了陷阱,”嬴抱月背对着她道,“要人命的那种。”

穆氏浑身一震。

月光下那个少女转过身来看着那个年轻妇人的眼睛。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嬴抱月轻声道,“您还要早做决断。”

穆容音眼睛越睁越大,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名少女又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她。

穆氏捏着披肩的骨节握紧,“谢谢你,和我说这些。”

嬴抱月一笑,“我走了。”

下一刻,少女推开院门,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但注视着她的背影,穆氏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回到归辰和归离还在熟睡的屋内。

然而下一刻,穆氏猛然抬起头看向血月下的院门外!

院外响起两道风声,并伴随着她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穆氏瞳孔一缩。

杀气!

穆氏瞬间无声退到屋内,只觉那两道杀气从院门外极快地掠过,仿佛追逐着什么离开。她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意识到了什么心头忽的一跳。

“今晚恐怕会发生些什么,夫人,记得关好院门。”

那个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穆氏猛然握紧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有人瞄准了这个小院,而是那个女子……

引开了他们吗?

……

……

“这种小村子里真的有生意赚吗?”

血色月光下,传来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

“老大可是从都城仙官那听来的传言,讲是有人算出这个村子藏着宝贝。”他身边一个黑布蒙面都藏不住一脸凶光的男人说道。

“但那宝贝到底是个啥子?”

“现在都城的仙官都没用,算啥都算不清,老大干这票时间长,说是只要抓行为可疑的人就行了!”

“再不济听说刚封的那啥子忠义侯的妻儿就藏在这村子里,抓来享受一番也能换钱!”

两个男人兴奋地议论着,正要朝远处月色下的小院扑去,而就在这时只听吱呀一声,院门居然开了。

一个带帷帽的黑影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二哥,那是……”

嬴抱月看着远处的两个黑衣人,目光幽深,下一刻她抿了抿嘴唇,微微撩起了帷帘。

月色打在少女光洁的下巴上,看得远方的男人们心头火起,像看到一只白羊又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

深夜孤身一人出现的少女。

对正常人而言可疑又危险,但对他们这行人来说却带着血与肉香味。

“老三,上!抓来尝尝!”

男人眼中露出克制不住的垂涎之色,而他刚吼出声,只见那少女仿佛受惊一般脚步一点往远处跑去。

既然是猎物,跑起来追逐才够味。

道上混迹多年的佣兵眼中泛起兴奋的光,两人齐齐低吼。

“追!”

……

……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在血色的月光下嬴抱月全力奔跑着。

虽未曾料到居然有追兵会找到这里,但感受着身后猛烈但暴躁的气息,她心跳稍定。

这两人并不是高阶的修行者,浑身杀气但气息不匀,不像杀手般隐秘却带着杀人如麻的血腥味。

在嬴抱月的记忆里只有一种人会有这样的味道。

那就是为钱杀人的佣兵。

前秦境内佣兵多为失去山头的土匪和活不下去的退役兵,在杀手行当内除了顶级的几位算是比较低级的。

看来即便背后有仙官指使,也不过是碰碰运气,这样的人现在的她虽然难以杀死,但至少可以引开。

“这小娘们怎么往山上跑!跟个兔子似的!”

背后传来男人气急败坏的叫骂声,嬴抱月咬紧牙关忍住肌肉撕裂的疼痛顺着这些天已经走熟的路线飞奔而上。

这正是她每日和归辰上山的路线。

“快追!不然这娘们跑到林子里就抓不到了!”

脚下山路崎岖不定,汗水顺着嬴抱月的脸颊而下,而身后男人的污言秽语终于越来越小。

当她七拐八拐从一个树丛里钻出,来到她熟悉的密林深处时,那两人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

到了。

嬴抱月站在那块被麻绳抽出无数鞭痕的巨石下大口喘气。

这里是她和归辰每日跳绳的地方。

然而归辰并不知道。

这里也是她当初走出的地方。

血色的月光如水般流淌而下,而嬴抱月站在巨石下,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心跳如擂鼓。

真的,出现了。

而就在同一时刻,天上的光线开始消失,世界开始被真正的黑暗笼罩。

嬴抱月抬起头,看向天上逐渐缺失的红色月亮。

月食,开始了。

整个世界变得诡谲又妖异,嬴抱月看着那个洞口深吸一口气。

然而就在她迈步朝那个洞口走去之时,猛然间一声裂响忽然炸开!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仿佛都在摇晃。

嬴抱月瞳孔一缩,地震!

血月月食之夜,前秦禁地黎山居然同时发生地动!

无数沉眠的鸟哗啦啦飞向天空,天地轰鸣嬴抱月在巨大的震荡下随之摇晃,一股大力袭来,她眼前的巨石居然在一瞬间一分为二。

不,一分为二不光是石头,还有她脚下的土地,嬴抱月眼睁睁看着一道巨大的裂缝居然从仿佛从那个洞口处延伸出,朝她脚下裂开!

嬴抱月脚步一顿迅速后退,然而大地裂开的速度太快,土地崩溃无数巨树露出根系,只是一个瞬间地裂已到她的脚下,而她却已经快到山崖!

她死死盯着远处的那个洞口,下一刻巨大的裂缝和无尽的深渊在嬴抱月脚下展开,而就在她要跌落裂缝之际,嬴抱月突然一怔。

她的脚跟,仿佛踢到了什么。

就在坠落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一个因夜色本没注意到的东西。

居然是,一口棺材。

就在那个洞口不远处,居然横放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这是……

但等她察觉一切都已经晚了,地动山摇里嬴抱月终于控制不住身形往下跌去。

然而。

就在她即将坠落的一瞬间。

她视野里最后的出现的那口黑色棺材,突然打开了。

一只手从中伸出,将她一把抓了进去。

……

……

第五十六章 相见

山崩地裂,震耳轰鸣。

……

……

嬴抱月猛然被拽入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不等她反应就只觉砰的一声撞到了一个极为坚硬冰冷的东西上,刚想爬起耳边传来更猛烈的碎裂声,啪的一声那个棺材再次关上,将一切隔离在外。

无数土块石头砰砰打在外面,激烈的震荡声中嬴抱月只得闭紧眼睛伏在那冰冷之物上挨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地动山摇才稍稍停歇。

黑暗狭小的空间里,嬴抱月悄悄睁开眼睛,却依旧被黑暗吞噬。

自己最近……为什么和棺材那么有缘呢?

只不过这一次感觉比上一次更惨,因为实在是……

太挤了。

嬴抱月在心底叹了口气,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冰冷之物上。

她可没忘记她是怎么进到这个棺材里的,但她觉得她还是不要多想为妙。

自己毕竟不是蝙蝠,这次这个棺材盖还不会发光,她实在看不清这里面有什么,只不过……

大抵还有个人在吧。

但这冰冷坚硬的触感是金属的触感。

月食,地震,突然出现的棺材,还有这诡异的触感,嬴抱月在心底继续叹气,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切都诡异到了极致,但都到了这个时候她反而看开了,比起掉入地震裂缝再糟糕也糟糕不到哪去。

毕竟她已经没什么好怕了。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一只手从她身边探出推开了她头顶上的棺材板。

月食已然结束,血色月光重回大地,突如其来射入的光线让嬴抱月眯了眯眼睛,在朦胧的红光和黑色棺材的映衬中她仿佛回到了刚穿越的时候。

这是……

感受着月光洒在脊背上,嬴抱月默默爬起,直起身体坐了起来,看向下方。

现实总要面对的,在血色月光下她终于看清了把她拉入棺材之人的真面目。

真面目……

山林间一阵微风吹过,嬴抱月坐在那人身上,静静看着身底下那张青铜面具。

说实话这个时间地点躺在棺材里的怎么说也不可能是正常人,甚至都可能不是活人,她早就有心里准备。

但看着眼前那张宛如三星堆出土文物一般透雕獠牙的青铜面具,嬴抱月还是在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看来那个冰冷坚硬的触感的确是金属没错就是了。

刚刚硌得她难受的罪魁祸首也是这东西。

嬴抱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幅面具。

拙朴的青铜面具下,是一双闭着的眼睛。

男子的眼睛。

“你……”

嬴抱月刚想开口,身下却再次剧烈震动起来,她瞳孔一缩。

余震!

嬴抱月迅速回头打量四周发现这棺材此时居然正卡在山崖上!

一阵巨大的抖动后,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棺材棺身陡然倾斜,嬴抱月浑身一震,而就在这个时候,身下的那双眼睛却突然睁开!

然而不等嬴抱月仔细打量,一只铁臂猛然抓住了她的臂弯,像是有个“抓紧”的声音响在她耳边,下一刻猛然一个咔嚓声,棺材居然顺着山崖滑落了下去!

啊啊啊……

如果是在前世,自己还是个普通少女,大抵需要这么叫吧。

嬴抱月反手抓住那条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山林,居然还有时间在心中如此想道。

毕竟她现在……正在坐棺材过山车。

过山车啊!

不知这男子做了什么,棺材的底部仿佛有千斤重,牢牢贴合山崖,在一阵极为颠簸可怖刺激的滑行后,嘎吱一声猛然停在了一处坑陷中。

砰!

身体猛地前后摇摆,嬴抱月面无表情地恢复了原来的身形。

到了这个时候,周围动静才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的虫鸣鸟鸣猛然响起,她三魂七魄归位,再次回到活着的世界。

这棺材质量真好。

嬴抱月默默低下头,看向那个青铜面具,而就在她低头的那一刻,她仿佛再次被一片黑暗吞噬。

纯黑的瞳仁,在月色下黑到简直有些发蓝的程度。

嬴抱月低下头,却正好撞入那男子静静睁开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

这个人……

嬴抱月倒吸一口凉气,猛然握住剧痛起来的手腕。

周围的蝉鸣有一瞬间的停止。

对于五感敏锐的她而言,只是看着这个人的存在,眼睛都发痛。

比楚姬身上那个老婆婆都要强大的压迫感。

这是一个高阶修行者。

很强很强。

嬴抱月死死握住手腕,只觉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都停滞下来让人无法呼吸,就在这可怕的窒息感里,那个人的眼睛凝视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啊。

那人没有说话,但嬴抱月觉得他像是啊了一声似的。

似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

下一刻嬴抱月眼睛里的刺痛感忽然一轻。

他收敛了身上的气息。

嬴抱月坐在他身上直起身来,但那人依旧看着她一言不发。

哑巴吗?

虽然打扮奇怪,但嬴抱月已经足够确信他是个活人,毕竟死人不可能有刚才那么可怕的压迫感。然而这位躺在棺材里的活人却不说话。

男人深黑到冰蓝之感的眸子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周围一片寂静。

嘎嘎嘎,乌鸦从静止的两人头顶上飞过。

“还是说点什么比较好吧?”

嬴抱月看着身下的男子神情微妙,对他开口道。

周围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嬴抱月也不说话了,只是这样看着他,在月光下两人继续静静地对视着。

又是一阵乌鸦飞过,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嬴抱月以为自己是真遇上了哑巴之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宁静如水又惜字如金的声音。

“你不害怕?”

说话了!

嬴抱月睁大眼睛看向下方的男子,感觉就像编钟被敲响了一般居然有种惊奇感。

“怕什么?”

不过编钟虽然能被敲响,但敲一声只有一个响。

“我。”

嬴抱月低头看向一句话就一个字的人,“为什么要怕你?”

“棺材。”他言简意赅道。

“因为你从棺材里爬出来?”嬴抱月继续补充发问。

青铜面具下有个微微起伏,大抵这人是在点头。

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我也是。

嬴抱月默默注视着他。

我能说我也从棺材里爬出来过,所以没什么心理障碍吗?

第五十七章 兄弟

不说话的男人。

明明是个活人,却完全没有活物该有的温度。

那双漆黑到冰蓝的眼睛,就如表面一般冻结着厚厚的寒冰。

看到他的第一眼,不知为何,嬴抱月一阵恍惚耳边传来冬风的呼啸,和飘着雪花的灰蓝色的天空。

明明现在是夏天。

那个感觉一瞬即逝,周围的动静已经完全停下,在血色的月光下,嬴抱月怔怔和眼前人对视着。

虽然气息深邃如渊,但他身上没有杀气。回想起刚刚经历,嬴抱月抿了抿嘴唇向他低头一礼。

“这位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虽然救人方式极为简单粗暴,但刚刚这人突然将她拉入棺材,恐怕就是避免她掉入地裂。

青铜面具微微起伏,那人依旧只点头意思了一下。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路过的热心青年……

嬴抱月虽心底无语,但的确蒙人所救,再次点头致谢,就在这时底下突然响起男人如同刀锋出鞘般的声音。

“起来。”

是指她从他身上起来?看来这人的确是对路过的女子毫无兴趣,只是出于人道主义救援了一下,只不过……

以为她不想起来吗?

“公子,我的脚卡住了。”

嬴抱月静静道。

她从棺材里坐起时就尝试站起,但之前颠簸时她蜷缩的小腿卡入了这人侧身和棺材的缝隙里,她抽到现在都没有抽出来。

由此也能看出这人的水有多深,恐怕没有千斤的力气是推不动这个年轻人的。

是的,年轻人。

虽被青铜面具挡住了完全看不到容貌,但他的声音很年轻。

不是普通少年的那种年轻,然而嬴抱月能够根据前世的阅历判断出来,如果没有伪装声音这个男子的年纪最多二十出头。

但他身上幽深的气息已经接近她前世还存有记忆的绝世高手。不是归辰口里那些所谓等阶七八的人阶高手,而是乱世中真正血与火孕育出的,货真价实的高手。

真正的修行者。

如此深夜,如此孤身一人的年轻高手,如此古怪地躺在棺材里,看着底下静静注视着她的漆黑双眸,嬴抱月后背陡然泛起一股寒意。而就这时,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看向她紧握的手腕,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真正的修行者哪怕眼神都和寻常人不同,看着那双紧盯着她手腕的眼睛,嬴抱月陡然产生宛如被深山密林里的野兽盯住的感觉。

“诅咒?”

下一刻那个男子的话成功击中了她的猜想。

比野兽更敏锐,更可怕的眼力和直觉。

这是第二个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出她手上诅咒的人。

布条还好好的绑在手腕上,但比起楚姬那次,这次的感觉简直不是一个层次。

要知道楚姬身上那个老婆婆已经近乎灵体,修行者也好人也好处于那种状态下眼力会加倍提升,能看到许多平素看不到的东西,但这次这个男人可是活人,凭借的是一双肉眼!

这个男子的眼神仿佛能穿透薄薄的布条,直透嬴抱月的心底。

“居然是红玉级。”

这是这男人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仿佛有一只大手攥住了自己的心脏,当初楚姬恶毒的话嬴抱月只是存疑,但再次听到这个词,此时她的神情第一次郑重起来。

不知为何,和楚姬那虚张声势的恐吓不同。

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真的知道。

“你……”嬴抱月怔怔看向他正想开口问这诅咒一事,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猛烈的脚步声陡然打破了两人间寂静的空气。

“二哥!”

“二哥,你棺材怎么跑这来了!找死我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一个少年带着哭腔的叫喊声,一下子驱散了周围冰冷诡异的氛围。

本隐隐对峙的嬴抱月和棺材里的男人几乎是同时一怔,侧目看去。

那个哭唧唧的声音一路俯冲势不可挡,一边跑一边喊,然而就在到达两人身边时却猛地一顿。

“二哥,二……”

嬴抱月侧身转头,那个一路冲过来却僵立在棺材前的少年出现在她眼前。

看样子是认识这男人的人,但给人的第一印象和她身底下这个人……截然相反。

大抵是个……世家公子?

冲到棺材前的是个模样比归辰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身着青色锦衣打扮周正但似乎和前秦有点不同,只不过和透着富贵味道的打扮形成对比的,是这人不太稳重的气息。

“二哥……她……她是……”

兄弟吗?

如果不是这身衣服和这叫法,说是这男人的跟班或者是下人都能说过去……

而且,看着对方那双浅褐色近碧的眼睛,嬴抱月微微眯起了双眸。

不过总之对着眼前瞠目结舌的少年,嬴抱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毕竟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

“二哥,这是……抱歉……我这就……”只见眼前少年顿住之后僵硬地转身想往反方向回去,但想了想又转了回来。

“二哥,不对吧?”

这人到底是擅自判断了什么又否认了什么?嬴抱月一头雾水,却只见那青衣少年突然朝她逼近了过来。

“这位姑娘,你是……”

就在嬴抱月摸向自己耳垂之时,身底下终于响起那男子的金玉之声。

“赵光。”

“在!二哥你居然说话了!”仿佛被点名一般青衣少年顿时站直身体,惊喜地开口。

果然这男人说话很难得么……

嬴抱月默默看着这对古怪的兄弟。

“三秒后,抽左脚。”

下一刻那人声音再次响起,也不等嬴抱月回应,嬴抱月也没有回应,他话音落下三秒只觉脚腕微松,她猛然抽出发麻的左脚。

“什么什么?”

在青衣少年兴奋地提问声中,嬴抱月扶着棺材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脚麻微轻便一步迈出了棺材。

“谢公子相助。”她再次道谢。

“相助?什么?这位姑娘你到底是谁啊?”青衣少年连珠炮地提问,“怎么会在我二哥的棺材里?他人有点奇怪有没有吓到你……”

这对比也太强烈了。

这位名唤赵光的公子……似乎是个话痨。

“路过。”嬴抱月回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从棺材里坐起的男子答道,“刚刚的地震出了点意外,承蒙这位公子相助。”

“是吗?”赵光目光更为惊奇。

“说起来还未曾问公子名姓,”嬴抱月转身看向棺材里的男子,凝视着他的眼睛。

“请问您的名字是?”

他是谁?

第五十八章 寿命

萍水相逢本该道谢后转身离开,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人,不该过多关联。

孤身一人躺在棺材里,还出现在那个地方,其中隐情让人在意但嬴抱月知道她不能问。

只要他有那个意,恐怕可以瞬间在这里无声无息杀掉她吧。

趁这人身上还未浮起杀气,她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趁机赶紧走,越快越好。

然而刚刚他说出口的诅咒一事,却让嬴抱月无法挪动脚步。

这个人……也许知道什么。

比起远方触及不到的姬嘉树,这人的气息更可怕,也更可能……接近真相。

修行者境界的深浅等同眼界的深浅,修行越深越能感知天地气息,甚至能单靠本能就知道许多事情。

嬴抱月曾经也有这样的本能,但伴随着记忆的大量丢失和今生毫无境界的身体,她能感觉到的东西已经大打折扣。

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说,但现在她只能问问看,对于这人之前的态度她并不在意,毕竟高手都是性情古怪的,先问问名字看看。

然而嬴抱月站在棺材盯着已经坐起,但手放在膝盖沉默不语目视前方的男人,只能在心底微微叹息。

这恐怕不是性情古怪的问题了……

好在旁边还有个话痨少年。

“你问我二哥的名字?”那个名唤赵光的少年,虽然眸色特别但却有着一张十分中原相貌充满喜气的圆脸,在短暂尴尬的沉默里他笑眯眯开口,“我二哥叫……”

唰的一声风声,嬴抱月额发拂起,露出她微微震惊的眼睛。

一个黑影在一瞬间闪现,下一刻赵光的嘴就被一只手掌捂住。

看着眼前上一刻还在棺材里坐着,但此时已站在赵光身前一把捂住他嘴的男人,嬴抱月怔然无言。

好快的速度!

“二……二哥你干嘛……我我……我不说就是了……”赵光眼睛瞪得滚圆,费力推开嘴上的那只手掌。

比起开口让人住嘴直接闪现上手捂住自己弟弟的嘴……

这人到底是多不爱说话。嬴抱月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无语,但托此事福,她终于看清了这男人的全身。

和浑身绸缎锦衣的赵光不同,这个带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却身着粗衣,头发像一个草把一样扎在脑后。

还用的是一根草绳。

然而蓬头粗服,不掩国色。

比起打扮,看到他的第一眼更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是他挺拔的身躯。

不瘦也不胖好骨架好比例,粗衣短葛下依旧能看出极为柔韧的线条,这样的身体力量能瞬间从四肢到达指尖,正是修行者该有的最理想的身体状态。

活动起来必定非常轻便迅猛,也怪不得他刚刚能有这么快的速度。

如果她这辈子能有这样的身体,即便不成为修行者想必也能解决很多危险……

而伴随着赵光的挣扎声,嬴抱月的目光无意间落到捂着少年嘴的那只手掌上,微微一怔。

虽羡慕这人身体,但这也只是出于前世修行者打量人的习惯没别的含义,赢抱月心里比什么人都清楚这样的身体不可能纯是天生,必是饱经锻炼而出,是汗水和努力的结晶。但看到这男人的手掌的瞬间,她却还是愣了一下。

这男人的手上有着厚厚的茧子。

比归辰手掌的茧子厚上许多倍。

麻绳,木棍,石头,剑柄等各种东西留下的痕迹,很像……她前世的手一样。

被捂着嘴的赵光看了眼他二哥脸上厚重的青铜面具,又看了眼面前少女先赞赏后微怔的眼神,有些困惑无语。

这……

他二哥这副打扮以往都是能吓死小孩别说女子了,二哥都这个样子了这少女还能看出来什么?

这也能看上?

“二哥你发带又到哪去了?怎么又只剩草绳了?”赵光嫌弃地推开男人的手,看向嬴抱月,“姑娘你没被吓着吧?”

“没什么,请问你叫赵光吗?”嬴抱月笑了笑对他道。

“对!”少年欢快地应道,他瞥了一眼松开手杵在身边的兄长叹了口气,“我二哥的名字……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赵光捣了捣身边人,“不给我说,你自己倒是说一个啊?不然人家怎么称呼你?”

嬴抱月看向他,就在她以为这人还要沉默以对之时,那个金玉之声却再次响起。

“李稷。”

听着从青铜面具下传来的声音,嬴抱月怔了怔,没想到一边赵光也怔了怔。

这位是在惊讶什么?惊讶他会说出这个名字?

下一刻赵光回过神,热心地对嬴抱月补充道,“木子李,五谷稷。”

李稷吗……嬴抱月在心底念道。

弟弟姓赵,哥哥却姓李?

一听就能听出的违和,但她没有深究,萍水相逢身份不知名字只是代号不知真假。

“我们名字都报了,这位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赵光看着嬴抱月笑眯眯地问道。

“明月。”嬴抱月答道。

“你姓什么?”赵光依旧是一脸笑容地问道,但这笑容却让人联想起大灰狼。

嬴抱月微微顿了顿,同样笑着答道,“姓归。”

“归明月吗?”赵光睁大眼睛欣喜地开口,“真是人如其名,好一个美丽的名字。”

这位公子你恐怕需要注意一下对待女子的态度……

“走了。”下一刻那个名唤李稷的男子一手抓住赵光的衣领,一手抓住地上棺材转身就想离开。

“哎?这就走了?二哥?你今晚的修炼这么快就结束了?”赵光一边挣扎一边疑惑地说道。

修炼?

他半夜呆在棺材里是在修行吗?

哪个等阶有这样的修行方式?

嬴抱月闻言一怔。

李稷没有理睬赵光的挣扎,像是拖小鸡一样毫不费力地拖着他。

“等等,二哥,不和归姑娘道个别吗?人家也许还有事要问你……”

正要开口的嬴抱月话头一顿,静静注视着两人的身影,就在她以为这个人不会停留之时,李稷却停下了脚步。

在血色月光下,他回过头,唯一露出的漆黑双眼看向她的手腕。

“你不疼吗?”

嬴抱月一怔。

而正在挣扎的赵光也停下动作,视线懵然地在她与李稷之间逡巡。

“什么疼不疼?二哥?归姑娘?”

看着那个男子黑夜般冰冷却平静的目光,嬴抱月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解下手腕上的布条。

看着陡然暴露在空气中的暗红色伤疤,赵光瞪大眼睛,惊恐地开口。

“这……这是什么?”

然而比起少年的惊慌,李稷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疤痕。

“诅咒入骨,你做了什么?”

他像是看着将死之人一般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却第一次露出了极少的怔然。

“居然去反抗玉级诅咒的意志,甚至还利用其恶意,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但却像是被触动了一般,眼里泛起暗潮汹涌的情绪,他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你就这么想死吗?”

“什么?二哥你在说什么?归姑娘怎么了?”赵光冷汗直流,愈发恐惧地开口。

“说她就要死了。”李稷静静开口。

嬴抱月凝视着远处月色下静静站立的男子,问出了那个问题。

“那在你看来,我还能活多久。”

都说她要死了,但却没人说她能活多久。

看着明明听到如此预言却还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的少女,男人青铜面具下的双眸黑沉如墨,寂静如冰。

下一刻,看着她,他说出了那个答案。

“一年。”

……

……

第五十九章 仇人

“一年?”

听到李稷的话,最先反应的居然不是嬴抱月,赵光一把抓住拎着自己衣领的兄长的手,“二哥,你是在开玩笑吧?这……这不好笑……”

原本一直嬉皮笑脸的少年碧色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严肃的神情,看向远处微怔不语的少女,咬紧了嘴唇。

没错,他今夜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但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居然只能活一年,哪怕是素不相识的路人听到都会觉得残酷!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听到他的质问李稷没有低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开口。

不光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

赵光随着李稷视线,心想正常人初次见面被这么断言肯定不会相信,火气大的搞不好还以为自己兄长在咒她早打上来了!

然而自己那位兄长却完全没有正常人的同理心。

“是吗。”然而月色下,不远处那个容颜美丽的少女只是轻轻低下头,露出一丝了然微苦的笑。

“原来只有一年了吗?”

她……

赵光停下动作,怔怔直视着远处的少女。

李稷眉头一皱,这个女子真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以防万一我还是想问一下,”嬴抱月摸了摸手腕上的伤疤,“把这条手臂砍掉,也无济于事是吗?”

看着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的少女,赵光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狠了吧?

然而他这边还有个同样心狠的男人。

“当然。”李稷淡淡道,“诅咒入骨,砍掉也只会迅速转移到你身上别的地方。”

“很疼吧。无时无刻,深入骨髓。”他看着嬴抱月手腕上的疤痕淡淡开口。

“如果你没反抗这个诅咒,至少不会那么快入骨,但现在这个疤痕会一点点渗入你的骨髓,然后……杀了你。”

在男子冷酷的声音里,嬴抱月抬起头,静静看向他。

啊,要绝望了,要哭泣了,李稷心想。

他只要说真话,就总是会遇到这样的反应。他不爱说话,但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疯狂之人,破例多说了几句。

“原来如此。”嬴抱月看着手腕上颜色变深的疤痕道。

在悬崖上拉住归辰时,在村头抱住许文宁时,她感觉到的疼痛都是来自于此。

这人……

李稷皱起眉头,凝视着眼前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为甚要和诅咒作对,但你……不后悔?”

能和诅咒作对的,都是因为无知和傻大胆,知道真相后无人不痛哭流涕后悔莫及,可她……

血色的月光下,少女抬起头笑了笑。

“我不后悔。”

那漆黑的双眸定定看了她两秒,“你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还那么做?”

“倒也知道的没那么清楚,”嬴抱月看着李稷道,“但人想要一些东西,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是吗,”男子淡淡道,“原来你不是要寻死。”

赵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二哥,你说什么呢?姑娘你别在意,我二哥不会说话……”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直直望向眼前少女。

一直面无表情的李稷也微微一怔。

在血色的月光,那个少女原本宁静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非常的亮。

比月色更亮。

“怎么会。”嬴抱月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笑了笑道,“我要活着,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所以我想向公子请教,”嬴抱月对他一礼,郑重开口,“如何解除这个诅咒。”

……

……

一片死寂里,李稷看着嬴抱月淡淡开口,“解除?”

“虽然终究可能会死,但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嬴抱月直视他,“那就要拼尽全力去寻找解除的方法。”

“公子境界深厚,眼界广阔,在此向您请教。”

赵光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己兄长,生怕他下一刻说出让对方去等死的话。

嬴抱月紧紧盯着他,也不知这男人会说些什么。

“我无能为力。”然而下一刻,他却无比认真地回答道。

没有之前激烈的情绪,李稷平静地像是在回答一个学术问题。

“境界深厚,眼界广阔?”他淡淡道,“你抬举我了,毕竟我连你为什么会活下来都不知道。”

“姑娘你虽不是修行者,但对修行境界似乎有所了解,”李稷道,“玉级诅咒连天阶都很难活下来,我不会问你是什么人,但我是无法为你解咒的。”

“姑娘,我哥他……毕竟不是天阶……”赵光看着嬴抱月结巴道,生怕她失望。

毕竟除了他哥的那位仇人,这世上可没再出现三十岁以下的天阶。

不过他哥是当世最有希望重现那个记录的修行者就是了,瞥了眼李稷的下巴这句话赵光在心底没敢说出来。

没想到听到李稷的话,眼前的少女脸上却没有丝毫失望之色。

“我明白,也就是说天阶的修行者有希望能解咒是吗?”嬴抱月问道。

这人真的知道天阶在现在的世道代表着什么吗?

李稷眉头一皱,“我没这么说。”

玉级诅咒极其稀少,连他都很少见到,反观那少女手腕上那个疤痕,男人眸光深了深。

“起码你手上这个,等阶三应该都无能为力。”

嘶!赵光倒吸一口凉气。等阶三都差不多能活死人肉白骨,本就是天上才有的人,正常人都接触不到,这简直是在宣布死刑了。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活的话,只有一个法子。”李稷看着嬴抱月冷冷道,“当然也要在你的身份足够贵重,你这个诅咒不再继续恶化的情况下。”

“让你家人重金撒出去也好磕头也好,去求等阶二的神子。”

嬴抱月一怔,然而下一刻眼前男人皱着眉补充道,“但这也几乎不可能。”

本来让神子出手就不可能好吗?赵光在一旁心底咆哮。

“哪怕是神子,要解你这诅咒,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李稷道。

搞不好都要搭上性命和修为,哪怕是一国君王,估计到那个时候国师也只会考虑让太子上位吧。

二哥你这根本就是让人去等死,说了等于没说……赵光整个人都要瘫软下来。

“一切都看你求不求的动吧。”李稷淡淡道。

他言尽于此,求不求得动就得……

“那恐怕不可能了。”眼前少女极短的怔忡后,苦笑着开口道。

“对啊,这也太难求了吧……”赵光恳求道,“二哥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也许……”

为了活下去,五体投地一步一磕头求神子见一面的人都多了去,赵光心道。求人算什么这女子肯定会去求,但哪怕她是王公贵族,一国国师也……

“不,”然而下一刻那个女子打断他的话。

嬴抱月看着李稷笑了笑。

“我不会去求现世等级二的修行者。”

不会去求。

她的仇人。

第六十章 选择

“不会?”赵光一愣。

“嗯,”嬴抱月点头,“死都不会。”

喂喂这位姑娘,这可是真不会就会死啊……赵光心底继续咆哮。

“你说真的?姑娘,虽然希望渺茫,但试一下总不会……”

“谢谢你的好意,但唯独这个法子,我连试都不能试。”嬴抱月看着赵光歉意地开口。

唯独神子,不可以。

嬴抱月抬头看向头顶上的月亮。

从她穿越而来,听到师父身亡的消息和察觉她前世身亡的诡异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她的仇人到底是谁。

这背后的局过于复杂,她目前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那就是八人神之中,一定有人插手。

阴谋再强大,但没有力量就不可能打败她的师父。哪怕师父被暗算,被重伤,遇到意外,没有世间顶级力量的介入都绝不可能碰到大司命林书白的一根头发。

师父就是如此的强大,对这一点嬴抱月坚信不疑。

包括将她封入棺材的黑幕,甚至有可能不只一位插手了。

虽不知到底有几位插手,还有什么人能伙同策划出这样的阴谋。但在尚未找出真凶和罪魁祸首的现在,所有的神子都是嫌疑人。

如果她为了活下去去求自己可能的仇人,她的道心一辈子都不可能清明。哪怕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是吗?”李稷闻言转过身,抓着赵光重新上路,静静开口,“那你就只能等死了。”

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听什么。

赵光也不再挣扎内心有些惋惜,毕竟也没别的路了,没希望是一回事但这女子却出于廉价的自尊或是以为他二哥在危言耸听,还敢拒绝真是没救了……

然而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却传来那个女子清凉宁静的声音。

“谢谢公子的解惑,但也不到等死的程度。”

李稷顿下脚步。

“还有一条路吧。”嬴抱月看着他的背影静静道。

赵光一愣,都这样了这人还不死心,还有什么路?

“不可能。”然而嬴抱月还没开口,李稷却直接否认。

“我还什么没说,”嬴抱月无奈地笑了笑。

“还有什么可能?”赵光疑惑地开口,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除了死乞白赖求神子见一面,老天开眼也……

“姑娘你是想去求等阶三?”赵光扭头道,“但等阶三也解决不了问……”

他皱眉开口,但下一刻话被堵在嘴里。

因为那个女子开口道,“天阶也许能解决的话,那就还有一个法子。”

除了求人之外的法子。

“成为天阶就好。”

月光下,那个女子如此说道。

赵光太震惊,头脑一片空白。

因为这说法太荒唐,现在山海大陆三岁小儿都不敢如此狂妄。

比起他,自己那位兄长的心脏显然是更强大的。

“天生的修行者成为等阶三都至少要十年,”面对正常修行者都会发怒的那个女子的痴心妄想,李稷只是背对着嬴抱月淡淡开口。

“你最多只能活一年。”

言下之意,莫过如此。

赵光因为知道更多东西,心情更为复杂。

毕竟这个十年,可是顶尖修行者的速度。自家兄长这说法都极度弱化了入天阶的难度,是兄长这个天才才有标准。

可千万别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给误解喽。

以为修行者练个十年就能入天阶。

怎么可能?做梦吧?

他再练个十年都不见得有希望呢!这女子明显连个修行者都不是,却想一年入天阶,这已经不是让人笑掉大牙的问题了,是他出生以来听过最荒唐的话了。

等等,女子想入天阶?

刚刚那话太离谱让赵光都没反应过来,女人修行还得了?

“女人是……”他刚想开口,胸口领子却被李稷攥得更紧。赵光一愣想着如果这女子只有一年寿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就把话又咽了下去。

“归姑娘,你还是想点实际的东西吧。”赵光皱眉劝道。

那女子像是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着点了点头,“我会的。”

说完嬴抱月对两人再次一礼,“今夜谢公子们相助,就此别过。”

说完她转身正要离开。

“为何。”

嬴抱月脚步一顿。

只有两个字从那张青铜面具下传来,没头没尾。一如之前初见这个男子。

月光下两人背对,嬴抱月想了想道。

“我不会让他人把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的命。

属于她自己。

……

……

“她那话是什么意思?”月光下,赵光亦步亦趋跟在李稷身后,一边整理衣领一边开口问道。

那个女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赵光跟在自己兄长后面赶路,脑子里刚刚的遭遇却久不能散。

“不知道。”自家兄长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赵光觉得这人刚刚已经把一个月的话都说完了。

“真是个有点特别的姑娘,”赵光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希望能好好活下去,毕竟看上去那么温柔可亲……”

然而下一刻,兄长冰冷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回忆。

“如果再见,离她远一点,”李稷淡淡道,“像是在燃烧一样。”

“什么?”赵光愕然,这是在说刚刚那个看上去一直在笑明明温柔如水的女子么?

他这个二哥看女人的眼光果然有问题。

思及此赵光心中却又不免叹息。

“二哥,你除了报仇,真该接触点别的东西了,”赵光看着李稷真心实意道,“虽然报仇重要,但除了修行和报仇,你也该考虑些别的了。”

“我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面对弟弟的劝说李稷巍然不动,“找到那个人,然后杀了她。”

“可是她多年不见,也许早就死了,二哥你做这些有什么意义?”赵光激动起来。

“她害死我最重要的人,只要我还活着,还没得到她确切的死讯,我就要不断强大,强到可以找到她杀了她。”李稷静静道。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国家不是吗?”他看向赵光。

赵光一怔,目光复杂地点头。

“二哥,不过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女子吗?”少年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李稷顿下脚步,漆黑的眼眸第一次浮起怔忡的碎光。

“她曾经说要告诉我的,可能临走前……忘记了罢。”

再然后,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的仇人。

是谁。

……

……

“果然这个口音,是那个国家的人吗?”就在赵光和李稷议论嬴抱月的时候,另一边有人也正在提起他们。

嬴抱月坐在碎成两半的巨石上的一根树杈上,看了眼已经消失的洞口,下一刻已经坐在巨灵木中。听着那边姬嘉树传来的声音,她若有所思。

就在刚刚,她将听到的那个名唤赵光的少年的口音,模仿给了姬嘉树听,确认她的记忆有没有出问题。

“没错,”姬嘉树回想着刚刚听到那个声音,肯定地点头,“这个口音我记得是……”

少年仰望着血月,说出了那个国家的名字。

“东吴。”

第六十一章 离别

东吴。

嬴抱月看向头顶上的星辰。

这是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国家的名字。

在这个世上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东吴是官方出生地不详的少司命林抱月可能存在的故乡。

二十多年前,大司命林书白就是在南楚和东吴交界处的森林里捡到了她。

根据地上脚印的走向,师父判断抱孩子来的人可能来自于东吴,推测她很大可能就是在东吴出生的。

当然,没有父母的她没人来为她论证这个推测。这个所谓的故乡,只能永远地存在于推测中。

南楚因出了大司命林书白而闻名于世,而现在的东吴……整个国家的人据说都在悬赏追杀少司命。

偏偏她还不记得为啥。

这都是什么事……

这大概就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想起刚刚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男人身上可怕的气息,嬴抱月心情复杂。

真是幸亏她现在气息就是一个普通人,早不再有少司命的气息,不然还真不知道刚刚那两人发现后会做出些什么。

东吴人么……

她被师父捡到后就带到了南楚生活,再然后随其四处征战最后回到前秦都城,至于东吴……她现存记忆里实在没什么。

不过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在东吴生活的记忆,却有对东吴人口音的印象。这点连她都觉得不可思议,才求教于姬嘉树。

没想到还真是对的,这一切到底是……

“腾蛇?你怎么了?难道是遇到了东吴人?”树那边少年的呼唤打断了嬴抱月的思绪。

“没什么,”嬴抱月回过神来笑了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些记忆太久远偶尔会回忆一下。”

毕竟神灵都活了很长时间了,姬嘉树在另一边赞同地点头,“你之前的事这么快就忙完了?”

他本已抱着孤身一人在后山树下站一夜的觉悟,却没想到一个时辰后再次听到了那个女子的声音。

嘛,虽然他现在也是孤身一人就是了……

但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真是非常惊喜。

“倒也不算忙完了,”嬴抱月伸手触碰头顶上一闪一闪的星辰,不知像不像那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的眼睛。她眼前浮现出断峰残壁下消失无踪昙花一现的那个洞口,心如重石。

那个洞口出现了,明明近在咫尺却在地震中再次消失。

她只是,再一次失去了机会。

但这个夜晚,她也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

嬴抱月看向手腕上的暗红伤疤,耳边回荡着那个男子的断言。

她得到了一个期限。

该做决断了。

姬嘉树的声音在耳边渐渐远去,嬴抱月和他告别后离开巨灵木。

……

……

在那之后,她孤身一人在山上坐了一夜。

少女纤细的身影孤身坐在那块见证过她与少年努力过的巨石上,一动不动。

血色的月光如血般在她身上流淌。

嬴抱月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没有人知道她在这个夜晚到底想了些什么。

血月消散,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穿过枝叶打到少女单薄的肩头之上时,她站了起来。

站在山顶巨石上,看着山下的村庄,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抉择,已然做好了。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愿意听话明明都会有人拿到你的面前,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一如魔鬼的低吟。

“你可别小瞧那些手段,”这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少年归辰的声音,“当年那位大司命可是靠着女子后宫的手段毁掉了我们这个国家。”

“天生的修行者成为等阶三都至少要十年,”血色月光下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冷酷地看着她,“而你最多只能活一年。”

“你师父走的那条路是不对的,终将自食恶果,你何必要去学她呢?”

嘈杂纷乱的声音里,嬴抱月睁大眼睛,看着视线尽头那个回头对她微笑的中年女子。

“人是凭借自己的选择才决定了成为什么样的人。”

黎明当前,少女站直身躯。

破晓的晨光照在她的脸上。嬴抱月喃喃开口,“我知道的,师父。”

“对与错不由你决定。”对着脑海里那个恨铁不成钢的苍老声音,嬴抱月静静开口。

这一辈子,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要成为修行者。”

成为修行者,用自己的手解开诅咒,找到师父和她的仇人。

即便再活一世,她依旧会选择这最吃力不讨好的道路。

“师父”,嬴抱月低低开口,“我要走了。”

圣女也好,妖女也罢,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用自己的手去开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

她的路,没有人知道。

她不是悬崖上等待英雄去救的公主,她不是深宫中供人赏玩的鸟雀。

她是少司命。

她是大司命的徒弟。

少司命。

……

……

既然做下决定,就意味着离别。

嬴抱月将布条系上手腕,看着晨光笼罩下山脚下的人家。

接下来根据她昨晚构思好的计划,她准备先行一步前往南楚。

虽然成为修行者的道路还不明朗的,但就她现在得知的情报,至少南楚的初阶大典是人阶修行者升级的地方,也许她能在路上就摸索出成为修行者的方法,获得参与初阶大典的资格,再不济那里那么多修行者,找到成为修行者方法的可能肯定要大一些。

至于如何前往,当然最好是隐姓埋名。

隐藏身份孤身前往对她而言是最方便的。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一人出行速度最快,且不会连累他人。

嬴抱月握紧手腕,看向石头上的鞭痕。

归辰还有足够的时间打牢基础慢慢磨练,他的母亲和妹妹短时间内还离不开他。

嬴抱月摸了摸耳边的箭镞。

在归家小院的这段时间,对她而言是为数不多的成为普通人的时光。

一起上山,一起烤肉,看着那对兄妹斗嘴,听着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对她说,“这里是你永远的归宿。”

而现在。

“原来已经到了该离别的时候。”

梦该醒了。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

她已经回不去了。

站在巨石上,嬴抱月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那个村落,嘴角边露出一丝寂寥的微笑。

希望那个温柔的女子能获得一个美好的结局,那个男孩能实现他的梦想,那个小女孩可以不那么尖锐面对一切。

但这都不是她这个只有一年寿命的人能过多参与的了。

“再见。”

晨曦下,嬴抱月轻轻开口,静静转身。

然而下一刻,她的脚步猛然顿住。

火,与血的味道。

嬴抱月猛然回头,看向山脚下,瞳孔一缩。

滚滚黑烟冲天而起,原本宁静的村落熊熊燃烧。

而火起的那个地方。

正是那个她熟悉的小院。

第六十二章 忠义

“开始了吗?”

晨光中的乡间小路上,一对兄弟正在行走。其中跟在后面的青衣少年回过头看向背后升起的黑烟,怔怔开口道。

前方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停下脚步,“从哪个方向?”

“东南方向的村落,昨晚前秦都城潜入的佣兵也曾从那个村子通过,看来之前收集到的情报果然是真的。”赵光道。

“是吗。”李稷没有回头,静静道。

“一切不都在兄长的预料之中吗?”赵光眯起眼睛看着他结实的脊背,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

“我一开始还不相信,这次是兄长你赢了。”

虽然他就从没赢过这个哥哥就是了……

但他是真的没想到前秦王居然愚蠢至此。赵光嘴角的笑意淡去。

“明明南楚那边还没传来任何消息,前秦王居然就开始在境内大肆征兵。”

“到他那个程度,行为根本无法预料。”李稷淡淡道。

因为实在是太蠢了……赵光无奈心道,能让他寡言的兄长做出如此评价,足以证明那位陛下真的是够蠢。

俗话说聪明人的行为容易预料,但蠢人却不行,因为他们的行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再加上他身边那些仙官,他做了什么决定也传不出来。”李稷静静道。

“毕竟现在的前秦仙官别的不擅长,情报封锁倒是有一手呢,”赵光讥讽一笑,“二哥,既然嬴晗日的圣旨传不出来,你到底是怎么预料到征兵的?”

因为担心民众潜逃躲避,征兵这种消息都是层层封锁,征到一个村子才能察觉。

赵光睁大好奇的眼睛看向兄长背影。

李稷沉默了一瞬,随后开口,只说了两个字。

“米价。”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赵光睁大眼睛醍醐灌顶。

“兄长果然敏锐,我等远远不及啊。”他感叹道,但只收获李稷一个无语的眼神。

“如果在平常,米价上涨也反映不了什么,”赵光走到他身边,眼神锐利如剑,“唯有和现在前秦的时局联系起来才行。”

“一个前秦和亲公主的消失,就足以让前秦王恐慌至此,”少年不禁感叹道,“陷入恐慌认为南楚会来攻打前秦,便开始大举征兵和修行者。嬴氏的江山怪不得守不住。”

“前秦就要乱了。”赵光抬头看向远处的朝阳,“这就是我们六国的机会。”

然而听着身边兄弟的话,李稷只是静静地目视前方,赵光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兄长,你怎么……”

“不对。”就在这时李稷忽然开口。

“怎么了?”赵光道。

“那个村子,是不是前秦大司马归昌正妻和其子女被遣送的地方?”李稷问道。

“这么一说倒是……”赵光皱起眉头,“这个情报我没和二哥你说过吧,你怎么知道的?”

“按照征兵最快顺序,今天不应该是那个村子,而是邻村。”李稷冷冷道,“监视归昌的探子的消息呢?”

“应该马上就到……”赵光愣愣开口,就在这个时候一只乌黑的鸽子从远方飞来,赵光眼睛一亮抬起胳膊,“来了!”

赵光取下鸽子脚上的短笺迅速展开,猛然看向李稷,“归昌今早已经带着忠义侯的圣旨返回了大司马府!”

“没想到他回府这么快啊,”赵光笑着喃喃道,“都没摆仪仗就轻车简行地回来,真是不符合这位大司马的风格。”

赵光笑着道,“嘛,也许他现在正在府里享受小妾下人们的吹捧吧,要是我的话……”

然而他的戏言却被李稷冰冷的声音打断。

“不对,他现在应该不在大宅,我们的人追丢了。”

“哎?”赵光一愣,下一刻一个黑影却已经倏然从他身边穿过。

“二哥!你等等我!”赵光跺了跺脚看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返的兄长迅速追了上去。

一边追一边喊。

“到底有哪里不对啊!”

“还记得我问过你归昌无德无能,到底凭什么会被封为忠义侯吗?”李稷没有回头,但不含感情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

“为什么?”赵光懵然。

“当然是凭忠义。”李稷淡淡道。

赵光险些跌倒,“所以这个忠义到底是什么?二哥你别打哑谜了!”

他知道兄长肯定察觉到了什么,但他的脑子和兄长不一样只是个正常人!

“对于现在大肆征兵的前秦王而言,什么才是最大的忠义?”李稷道。

“那位大司马倒是人如其名。”

赵光一愣。

归昌归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能顺应并大肆响应主君最想做的事,就是最大的忠义。

“难道说归昌是下乡来帮嬴晗日征兵的?”赵光愕然,“征兵征到自己家门口?”

“征百姓家的兵才不算忠义,”李稷冷冷道,“唯有献出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才算是忠心。”

“对世家而言有更简洁的做法。”

“听说过前秦军中最难征到人的死士营吗?”

一阵寒意陡然从赵光脊背升起,“二哥,你是说……”

李稷第一次看向身后的弟弟。

虎毒不食子,然而最是无情帝王家。

“对世家而言最珍贵不就那些吗?”李稷漆黑的眸光冰冷。

“比如说,儿子。”

……

……

奔跑,奔跑。

在无尽的灼热中,嬴抱月也在奔跑。

一路战火。

“青壮在哪里?说!名册上登记的那个王大柱呢?”

“官爷,官爷,他爹去北魏做……”

“找到了!混球滚出来!”

“他爹!求求你们,这不还没打仗吗……”

“滚!南楚马上就打来了你们这群刁民还敢缩在这贪生怕死!”

哭声,喊声,兵士的叫骂声,火焰的燃烧响成一团,每家每户无一幸免,原本平和的村庄已经一片混乱。

更有士兵借着征兵的名义大肆砸抢,看着那些身披着兵皮拿着兵刃的东西,嬴抱月咬紧了嘴唇,但她的脚步不能停,因为大部分的村民家里只是被砸,起火也只是屋中被踢翻的灶膛。

但有一家不一样。站在屋顶熊熊燃烧的小院门外,嬴抱月大口喘气。

门外一个人都没有,但那扇被司马府下人多次踢开的院门,却只剩下空荡荡的门洞。

看着倒在地上布满刀枪剑戟痕迹的门扇,嬴抱月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而就在这时,院内了传来一声女子凄厉的悲鸣。

“爹,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

额头砰砰撞地的声音。

“放开我哥哥!娘!救救哥哥!”

“哥!”

第六十三章 命运

为什么命运是如此的不公平?

在鲜血淋漓的视野里,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的归离抬起头,恍惚地看向前方。

血从她的额头而下,流到她的眼角但她依旧大睁着双眼,看着被两个粗壮士兵按在地上的兄长。

刚刚磕头速度太快让她有些眩晕,不知不觉她已经满脸是血但并不觉得疼痛,因为她的兄长远比她伤的要重的多。

归辰整个脑袋被一只大掌狠狠按在满是碎石的地上,身后还有另外一名士兵用手肘死死捣住他的后心,兄长每一次挣扎都要承受胸腔炸裂般的痛苦吧。

即便这样少年还是拼命摩擦着地面露出那双满是恨意的眼睛,看向就在他的脸旁边那双做工华贵的靴子。

归离随着兄长的视线机械地转动眼球,看着那个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中年男人。

他们的……父亲。

面对儿女的眼神,锦衣华服的男人只是无动于衷站在那里,他的目光落到归离身上,看着她血流如注的额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

“归离!别管我!”

就在归昌的眼神落到女儿身上时,归辰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趴在地上大吼道。

“不就是死士营吗?我去就是了!但我有条件,你别想碰我妹妹一根毫毛!”

“别说的那么不情愿,”中年男人瞥他一眼,“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为你请来的荣耀,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归家。”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女声。

“那你怎么不让归荣去?”

归昌回过头,看着他被四个婆子死死拉住的发妻。

穆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但却终究没有等来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男人的回答。

“那当然是因为我们家归荣要继承爵位呀,姐姐。“

一个甜美的女声从归昌身后响起,楚姬从他背后走出,巧笑倩兮地看着穆氏,“归辰为国捐躯,这归家的爵位总要有人继承嘛。”

“原来如此。”穆氏看着楚姬笑着的眼睛静静开口,“看来又是你为老爷献的好计策。”

楚姬看着虽被四个婆子拉着但头发依旧一丝不乱的穆氏,眼中短暂地划过一丝恨意,下一刻却依旧甜笑着开口。

“也不能这么说,妾身怎么比的上姐姐出身高贵蕙质兰心,”楚姬笑着道,“能让老爷平步青云的计策姐姐肯定都能想到,只奈何姐姐从来不愿意为了老爷出力而已呀。”

楚姬拉长声音捂嘴而笑,“妹妹蠢笨,但窃以为只有这全心全意为了老爷和归家的心,比姐姐略胜一筹呢。”

“你这个坏人!”

就在这时楚姬的笑声一顿,微微偏头一个石头倏然从她脸颊边擦过!

“离儿!”穆氏失声叫道,瞳孔一缩。

楚姬脸上的笑容冷下来,看着跪在地上手握石块喘着气的小女孩。

“老爷!”

归昌的眼神也冷下来,伸手一招,原本按着归辰的一个士兵猛然闪到归离身后,伸出手就去抓她的肩膀。

“放开我!”归离剧烈地挣扎起来,猛地在士兵手上抓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士兵眼中露出一丝恼怒看向归昌。

归昌皱起眉头,看向向他请示士兵点了点头。

咔嚓一声,那个士兵居然拔剑出鞘。

“归昌!你敢动我女儿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穆氏剧烈挣扎起来,然而她身后五大三粗的婆子们死死拖住她的四肢,甚至揪住了她的头发。

看着穆氏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涌起的绝望,楚姬眼中终于涌出一丝痛快的神情。

“放开我妹妹!”归辰死死挣扎起来,然而捣着他后心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狠光往他胸腔一击,“老实点!”

归辰的嘴角渗出血丝然而他依旧死死看向身边的妹妹。

寒光闪起,那个士兵朝肩膀而下的剑却没有停止。

“我的人有分寸,她也该学点规矩了,”归昌对妻儿的呼喊只是淡淡开口,“不然将来嫁人也只是给我们归家抹羞。”

“我已将她许给丧妻不久的王少府大人,王大人家可不会要这么没规矩的贵女。”

被压在地上的归辰瞳孔一缩,少府为三公九卿之一,掌管专供皇室需用的山海池泽之税是有名的肥差,然而现任前秦少府年近四十,连小儿子都比归离年长!

“归昌!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穆氏凄厉地喊道。

天打雷劈?

看着激动的母亲和兄长,归离不知为何心情却非常平静。

明明在说的是她的事,但她却完全感觉不到悲伤。

她抬起头,那个朝她而来的重剑在她的视野里也非常缓慢,不知道这个东西砍在身上会有多疼,会被父亲的鞭子还疼吗?

她不知道。

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为什么?

为什么她和哥哥还有母亲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村里的人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一个人受苦被人厌恶都是咎由自取。

她被这样对待,是因为她做了坏事吗?

也是,她算不得什么好孩子。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可是在归离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她善待这世上的所有人,但为什么,那个心如蛇蝎的女人在父亲身边笑着,母亲却在那里泪如泉涌呢?

哥哥要被送到死士营,原本只有死囚才会去的地方,在那里像蝼蚁般死去,来证明父亲对国家的忠心。

她要嫁给比她大二十七岁的男人,想必父亲会因此换得很多利益吧。

这就是她和哥哥出生的意义吗?

看着离指尖越来越近的剑光,归离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觉得痛苦了。

哀莫大于心死。她已经受够这一切了。

“娘,”归离静静开口,“你错了。”

心碎的穆氏蓦然回头。

“母亲你一生善良,最终只是给自己的子女带来伤害,”归离静静道。“所以你是错的。”

归昌眉头蹙的更紧,狠狠一挥手看向归离身后的士兵,“动手!”

“离儿!”穆氏瞳孔一缩,就在剑刃向归离肩膀而去时,归离居然往身边一闪,将自己的脖颈迎上!

“妹妹!”归辰目眦尽裂。

剑光向她而下,少女张开双臂。

“老天瞎了!”归离咬紧嘴唇尖啸出口,“善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庞大的绝望将她淹没,就这样结束这一切吧。

“谁说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一个身影倏然跨入,握住那把剑的剑刃。

世界在一瞬间陷入死寂,在无尽的绝望里归离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少女熟悉的纤细的背影。

铮的一声轻吟,她的鲜血顺着剑刃而下但却毫不在意。

她微笑着回过头来对自己说道。

“胡说八道。”

第六十四章 一拳

破烂帷帽上的薄纱静静随风飘动。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时到来。

她的速度太快,快过所有人反应的能力。

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所有人都怔在了原地,归家小院气氛瞬间凝固。

归离身前的士兵愣愣看着单手握住他的剑的戴着帷帽的神秘女子,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手中剑。

“你……”

原本一直在笑的楚姬半边脸不为人知的抽搐了一下,一只眼睛中升起一丝异样的神情。

“嗯?难道是她吗?”

归家小院不远处有一颗枝繁叶茂的高树,此时这棵树冠上正站着一对俯视着那座小院的兄弟,这时其中一位突然哎了一声。

赵光站在树上愕然看着院中突然出现的那个人。

虽然看不清容貌,但那名少女的身姿总觉得有点熟悉。

“归明月……”他喃喃道随后猛然看向身边的兄长,“她说她姓归,居然是和这个归家有关联的人吗?可我从来没收到归昌还有其他子女的情报!”

“她不是归昌的子女。”面对弟弟愕然的提问,李稷声音冷淡如冰。

下一刻像是响应他的话,院中装扮华贵的男人皱眉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冷冷开口,“你是谁?”

看着居然单手握住军中重剑的人归昌皱起眉头,他从不知道归辰他们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

“等等,之前听说辰儿从山上捡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是你吗?”

如果不是声音和这身形,归昌很难将那个传言中半死不活的少女和眼前这个气息诡异的人联系起来。

谅她一个小丫头翻不起什么水花,所以他在都城忙着封侯一事才忽略了,怎么?居然这个时候跑出来碍事?

果然还是孩子啊。归昌心底觉得有些好笑。

归昌漠然看向归离身前那个愣住的士兵,“你怎么回事,给我动手。”

“敢给我寻死?”归昌看向归离漠然开口,“果然没出息,那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件事,以你的本事连寻死都做不到。”

看着挣扎的妻儿,归昌只觉得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以死来威胁他?

他浸淫官场世家三十年,花了三十年才明白,这世间真正能做主的是什么,只不过他的正妻嫡子都太过蠢笨,完全不懂他们的分量和位置。

弱者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也不需要得到尊重。

看向那名挡在归离身前的女子,归昌冷笑一声,“谁碍事就一起劈成两半。”

“这归昌简直是丧心病狂啊,”不远处树上赵光不禁咋舌,看着挡在归离身前的少女露出一丝担忧,“即便是世家家主这也太不正常了,对妻儿都能这样下手他还有没有人性?”

“他不是不正常,只是他的情况你觉得极端而已,”然而面对赵光的质问李稷眼中却没有丝毫感情,“他做的这些事,其他世家也不是没有人做过。”

对世家而言婚姻本就是利益交换,子女是世家大族的财产。

而且不只是世家。

“当年嬴帝逐鹿中原,为了边关暂时的安定来对付嬴帝,六国不是几乎都向西戎送过公主么?”李稷冷冷道。

反过来亦是。

西戎的公主也曾在战时被送入中原。

所谓和亲唯有公主是年轻的,至于对方的国君,谁会管是年龄相仿还是垂垂老矣?

赵光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抱歉。”李稷道。

“没什么。”赵光苦笑道,“你说的对。只是可惜了归昌这对儿女。”

不管这个女子有没有出现,归辰归离命运已然决定,生在世家有这样一个为了往上爬任何都能当为垫脚石的父亲,这一切就无人能阻挡。

在这世上孝大于天,父母甚至能够决定孩子的生死,这又算的了什么。

以那个女子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

青铜面具下李稷通晓世事的双眼微微眯起。

然而她站在归离身前依旧一步未退。

她想做什么?

……

……

“明月!你给我滚出去!”

在一片寂静里,唯有那个少年撕心裂肺的怒吼响彻云霄。

站在归离身前的嬴抱月一怔,看向被人踩着头却还死死往上抬的少年,他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回来做什么?多管什么闲事?”归辰朝她大吼道,“滚回山上,这里和你没关系!”

他们和她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归辰血红的双眼死死怒视着那个戴着帷帽的少女。

怒吼响彻耳边,然而他的心中一片荒凉。

这样就好。

只要上了山,以她的身手不会被任何人抓到。

他一定要赶走她。

这样就好。

当他清晨苏醒,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看着母亲对他一脸哀伤的开口告诉他“她走了”的时候,归辰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

但当大门被砸开时,归辰心中却又感受到一丝隐秘的庆幸。然而他没想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她居然回来了。

为什么?归辰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对嬴抱月怒吼道,“给我滚啊!”

“真是够凶的,”树上赵光唏嘘道,“普通脸皮薄的小姑娘好心帮忙被这么吼都该哭了。”

李稷面无表情看向他。

“对着那样一张脸稍微怜香惜玉点的男人可都说不出这样的狠话,”赵光摊手忽然恍然大悟,“对了,估计是因为那丫头戴着帷帽吧!”

他同情地看向院子里低着头的少女,“这该哭着跑出去了吧?”

李稷瞥他一眼,“你觉得可能?”

“哈哈,别人不好说,她不会吧,”赵光笑起来不过笑意瞬间淡去,“但她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不过是个不自量力的孩子,归昌差不多该动……”

赵光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停下,看着远处瞪大了眼睛。

他以为已经料尽了所有的可能,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女子的反应他都见过。

哪怕不哭泣这时候最多也不过是清高地站在那罢了。

然后被现实击倒。

毕竟这世上可没那么多怜香惜玉的男人,尤其是混迹于官场中的。

“你怎么还不滚?以为在这儿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归辰心知他父亲有多心狠,用今生最凶狠恶毒的语气对嬴抱月怒吼,然而面对他的恶言恶语,帷帽下那名少女只是看了他一眼,平淡地开口。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她要干啥?她还能干啥?”赵光愕然眨了眨眼,下一刻那女子再次开口,面对却是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选。

嬴抱月松开手中的剑刃,抬起头笔直地看向……她身前粗壮的士兵。

“给我咬紧牙关,所谓前秦的将士。”

没想到这女人居然会对自己说话,那个士兵愣了愣道。

“你……你要干什么?”

嬴抱月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十分温柔。

“身为士兵居然对妇孺出手,我给你你该得的教训。”纤柔的少女笑着道。

“不然对不起战场上死去的英灵。”

随后她提起左手,一拳打在武将脸上。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壮如牛的武将飞出了三丈远。

三丈远。

……

……

少女纤细的身影和极为暴力的画面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说不出话来。

哎?

树上的兄弟,院中的兄妹,站着的夫妻小妾,包括按着归辰的另一个士兵,全部僵住了。

看着那个少女的拳头,所有人都有一瞬的呆滞。

这人……干了啥?

第六十五章 身份

赵光目瞪口呆。

他预想过这女子所有的反应,但打死他也想不到,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什么都没干既没慷慨陈词又没痛哭流涕,先给了身形至少有她两倍大的士兵一记老拳。

这是女子能做到……等等,这是少女会先干的事吗?

这思考方式和行事风格有点奇怪吧?

“效果不错,”嬴抱月看向自己缠着布条的左手淡淡道。

这个诅咒偶尔还是有点用处,只不过必须控制好不然反噬会让她失去意识。

“明月,你的手……”,好不容易回过神的归辰瞪大眼睛喊到。

他骤然意识到一定是她手上的那个伤疤又做了什么,就如同村头的那次,但他很清楚这种力量对这个女子绝对是有伤害的!

“这点疼不算什么”,少女笑了笑,看着地上打滚的士兵。

“不打他对不起战场上死去的英灵。”

树上赵光瞪大眼睛,他终于知道这女子的行事风格像什么了,怎么居然像是军营里的老兵一般,此时此刻那个年幼的少女居然比站在那边的大司马归昌更像一个武将。

一个少女一拳打倒一个男人场面实在是过于震撼,院中其他的女子都还没反应过来。

而这一切灼灼映在归离的眼底。

“你……”她看着嬴抱月怔怔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嗯?”站在倒下的士兵身边的嬴抱月回过头来看她,目光落到她的膝盖和流血的额头上。

微风吹过,撩起那人帷帽的纱帘。

那名少女有着温柔到让人想哭的目光,然而她的声音却如冰般冷静,一如她耳边箭镞的寒光,刺入归离的心胸。

“不要悲惨地跪在地上,如果这样有用的话你的家人根本不会被伤害。”

“哎?”归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归辰也是,”嬴抱月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少年,“你明明有要保护的东西,趴在地上是要做什么?”

原本对嬴抱月破口大骂的归辰也怔住了,喃喃开口,“不是,我的后心整个都被压住,胸腔也出血了……这个人是个修行者……”

难道她以为他想这样吗?他已经拼命努力过了啊!

但归昌带来的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低阶修行者,他根本无力还手,他……

“那些不重要,站起来。”

然而面对他的控诉,那个女子却仿佛是铁石心肠。

“站起来,归辰。”

她到底在说什么?他已经……

“我说过,你连人类的极限都还没达到,不用去担心修行者的事,”那个少女的声音静静传来,“还记得我教你的气息使用方法吗?你不是已经跳断了一根麻绳了吗?”

她怎么知道?归辰怔怔抬起头。

今天早上在她离开后,在这个小院他跳断了那根麻绳。

“你不可以放弃,也不可以被打倒。”

嬴抱月看着他道,“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事,而是你要去做。”

在她的声音里。

血液,在他血管中奔流。

灼热的气息,在他的胸腔中流淌。

生生不息。

“你有必须要保护的东西。”

嬴抱月蹲下身,抓过一旁归离的手,放到归辰眼睛能看到的方向,同时看向被揪住头发的穆氏,一声厉喝。

“站起来。龙骧将军嫡长孙,归辰!”

趴在地上的少年瞳孔收缩,额头青筋暴起,下一刻一声压抑的低吼从地面上响起,如同深坑中负伤的小兽的挣扎,嘎吱嘎吱骨节磨合的声音响起,巨大的力道袭来!

压住归辰的士兵愕然睁大眼睛!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汗如雨下。

筋骨炸响。

肌肉喷张。

然而,地上的少年最终一声低吼居然掀开了身上的士兵!

这小子!

一直漠然的归昌愕然退后一步,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大口喘气挣扎站起的儿子。

“难道你们以为修行者就是无敌的吗?”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到归辰身前,踮起脚尖擦去他额头的汗水血渍,下一刻侧身看向愕然看着自己手心目光动摇的士兵。

那名少女看着站在面前的士兵,静静开口。

“空有力量却没有武德的东西。”

“才不配被称为修行者。”

“你!”归昌眼中涌起熊熊怒火,猛地一挥手,地面震动居然有更多的士兵从墙头后门涌入,将中心的嬴抱月等人团团围住。

“你……”归辰已经不愿再叫这个人父亲,他好不容易站起,眼前的现实却容不得他半点喜悦,少年咬紧嘴唇挡到嬴抱月和归离身前。

“明月,等下我会去和那老东西拼命,你带着归离先跑,跑到山上……”

然而归辰拼命思考的小声叮嘱却被打断。

“外围还有三十名修行者,”嬴抱月看着眼前眉眼和归辰有三分相似,目光却比儿子冷漠万分的中年男人笑了笑,“真正等阶高的都在外面,不愧是一等公卿世家,底蕴深厚。”

“三十……”归辰愣在当场。

“我怎么就会有你这样愚蠢无能的儿子,”归昌看着他冷冷道,“仗着我不会杀你居然敢反抗?”

归辰身侧拳头握紧正要开口,然而归昌的目光在嬴抱月身上和归辰之间打了个转。

“我的确不会杀你,但你再如此不懂事,这位姑娘会落得什么下场我可不保证。”

“你!”归辰出离愤怒,指甲深深扎入掌心,“你敢……”

“抓住他。”然而归昌已经懒得再和他说话,淡淡抬起手,周围全副武装的士兵顿时一拥而上,“不听话就给我绑好堵上嘴,把这个女子送到军……”

“归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不可一世发号施令的男人一怔。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直呼他的名字。

兵器激烈碰撞的声音传来,在绝对的力量前穆氏整个人都陷入绝望,原本想要站起的归离看着逼近的无数寒光怔怔坐在地上。

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下,再反抗也无用,只不过多死几个人罢了。

一切都完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微的跌落声,归离抬起头,看着那女子帷帽的飘落。

嬴抱月摘下头上的帷帽丢到了地上。

“哦哦,怎么还有面纱?”赵光看着帷帽下还带着面纱的少女失望地开口,“看来二哥我们昨晚运气不错。”

这女子也太严防死守了。

“哼,怎么难道这位小姐还想干什么?”归昌看着那个年幼的少女冷笑,在前秦境内他已经贵无可贵,哪怕这女子有什么身份也是蚍蜉撼大树。

说完他漠然转身走向门口,他没时间再参与这种小孩子的胡闹,归辰和归离绑着带走就行了。

然而在归昌嘲讽的冷笑声中,那个少女只是静静走到归离身前蹲下。

“抱歉,以后有机会我送你更好的。”她伸出手,掰开归离的手掌,拿起一个翡翠的耳坠。

那个耳坠上,雕刻着一条小小的蛇。

与众不同的是,那条蛇的身上,居然带着翅膀。

少女闭了闭眼睛,将其带到了耳朵上,静静转身。

“你是……”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看着还带着面纱的少女,为首的武官突然浑身筛糠,试探着开口。

“公主……殿下?”

“什么?”已经往门口走去的归昌顿住脚步,霍然回头。

带着翡翠耳坠的少女站在日光下,轻轻解下脸上的面纱。

看着暴露在日光下的那张脸,归昌如遭雷击。

那名少女将一缕头发撩到耳后,对他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归昌。”

第六十六章 公主

“好久不见,大司马,还认识这张脸吗?”

日光下,那名少女如此轻声说道。

归辰第一次见到不可一世的父亲脸上露出那样的神情。

“殿……”

哐啷一声,为首武官的兵器掉在地上。

坐在地上的归离愕然抬头,只见身边兵士们手上刀剑突然噼里啪啦全部掉到了地上。

下一刻,更让她愕然的是那些在她眼中山一般高大的士兵突然全部矮了下去。

并不是所有人的士兵都认识那名少女,但为首的武官扑通一声跪倒,顿时其他兵士哗啦啦跪倒一片。

归离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震撼难言。

而在跪倒的士兵中,单独站着的归昌和他身边的楚姬就变得格外惹眼。

楚姬盯着嬴抱月的脸,眼珠僵硬地转向归昌脸上。

“老爷,这是……”

归昌死死盯着嬴抱月的脸和她耳边的那个耳坠,脸色十分难看。

他的目光落到其他跪倒的士兵身上,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然而男人的腿弯了弯,像是僵住一般怎么都再难下去,归昌握紧拳头僵硬地看向面前的少女,然而不等他挣扎,清淡的女声传来。

“跪不下去就不要跪了,”嬴抱月道,“毕竟我兄长也不在这里。”

在抱月公主的记忆里,这人只有他兄长在时才会对她毕恭毕敬。

不愧是宠臣。

很清楚他该讨好的对象。

归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最终淡淡躬身一礼,沉声开口。

“殿下,真的是殿下吗?”

“所以你觉得我是谁?”嬴抱月看着只是短短一瞬就取回冷静的男人,淡淡开口。

“微臣不知,”归昌不等她让他起身就已经直起身子,直视着嬴抱月的眼睛。

“微臣只知陛下夙兴夜寐只为寻找他唯一的妹妹,却没有获得一丝消息。“

归昌眯起眼睛声音冷淡却无比流畅,”陛下千金之躯每日心急如焚拼命寻找妹妹,只以为公主殿下遇到了意外……”

男人站得笔直,“毕竟动用无数人寻找殿下,殿下只要无碍怎会一点消息都不送出来?”

这真是一转攻势,这是直接指责她偷偷躲藏让兄长忧心,不愿为国家出力。

嬴抱月静静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男人,心道这人能爬到现在的位置,的确不是个好对付的。

她看着一脸正气瞪着自己的归昌笑了笑道,“我之前受人暗害记忆受损,昨日才想起自己是谁,今日正准备上路返回都城,却不料看到这里生变才匆匆返回。”

原本理直气壮的归昌一愣,下一刻面上大惊,“殿下居然是受人所害?到底何人如此大胆?”

嬴抱月摸了摸脑袋,“我这里挨了一下,没看清是谁。醒来就被丢在荒郊野外。”

归昌袖子下手指微动,面上神色不显,喟然一叹,“居然有这种事……殿下,您真是受苦了。”

他再次躬身下拜,这次姿势标准了许多。

但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目光。

嬴抱月看着男人袖子下紧握的双拳,目光幽深。

“这么说……你是……”少年颤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嬴抱月闭了闭眼睛,压下心底情绪静静转身,看向最后难以置信的三人。

这些天与她朝夕相处离她最近的那三个人。

她想要当做家人的人。

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她就明白,有什么东西将要永远的失去了。

归辰归离一站一坐,脸上的神情如梦初醒,看着她转身最先做出反应的还是穆氏。

原本抓着穆氏的婆子已经随着士兵一起颤抖地伏倒在地,穆氏看着嬴抱月往前一步,颤抖着开口。

“公主殿下?臣妇多有冒犯,您……”

看着嬴抱月转过身来,穆氏一愣猛然跪下,然而一只纤细的手先她一步扶住了她。

嬴抱月单膝跪地扶住了她。

然而她只来得及扶住穆氏,看着母亲的动作,归辰和归离像是同时收到信号,深吸一口气,静静趴伏在地。

朝向她。

低下头。

嬴抱月看着这一幕瞳孔微缩,下一刻她深吸了一口气移开目光转回穆氏身上,看着眼前妇人怔忡的目光开口道。

“你是我的恩人,不用多礼。”

“恩人?”

归昌见了鬼一般看着他从未正眼瞧过的那个软弱无能的妻子。

“是啊,”嬴抱月站起身,转身走到了额头贴在地面上的归辰身前。

“归大司马,令公子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大功?这个废物儿子?归昌愕然。

“如果不是他,本宫也许早就曝尸荒野,和亲公主真的就不复存在了呢。”

嬴抱月直直看向归昌。

“所以你说他对我们前秦的社稷,是不是立了大功?”

“是,”归昌僵硬地开口。

他能说不是吗?

从这个女子出现,一切就往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这个臭小子怎么会攀上公主?

感受着父亲异样的目光,归辰趴在地上,狠狠咬住了嘴唇。

不是。

她没有他也不会曝尸荒野。

如果没有她,他才早就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然而她却把一切功劳都堆到了他的身上。

为什么……

为什么他如此弱小。

为什么,她偏偏是……

不,不可能……趴在地上的归辰猛然抬起头,怔怔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人。

归辰看着头顶上少女熟悉的脸庞,明明一切都再明显不过但他心底却还抱着模糊的期望。

也许不是他想的那样呢?

也许……

也许……

他看着她,耳边响起今早母亲看着失魂落魄的他说的话。

“辰儿,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只有一件事母亲能确定。”

穆氏看着他郑重道,“她使用的是最标准的宫廷礼仪。”

当时的他浑身一震。

“能请得起宫中女官教导这种礼仪的一般只有两种人,”穆氏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幽深,“至少是一等公卿家贵女或者是……被选中入宫侍君的女子。”

母亲的言下之意他很清楚。

结合这个女子的出现和她的容貌,最有可能的就是……逃婚的后妃。

母亲的猜测他也很清楚。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他们谁都没有猜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身份。

这是骗人的吧?

“明月……你到底是……”归辰仰头怔怔问道。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叫她这个名字了,他知道他现在的行为是大不敬,但他还是想这么叫一次。

想最后再问她。

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他,他绝不会相信,绝不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轻轻蹲下,那双还带着血泡的手抚上他的侧脸,轻声开口。

“对不起,我是个坏女人。”

嬴抱月看着面前少年挣扎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

总是要说清楚的。

“我骗了你。”

嬴抱月看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静静道。

“我真正的名字是,嬴抱月。”

嬴抱月。

归辰浑身一震,睁大眼睛。

他知道这个名字。

帝国日月。

二世皇帝留下的唯一一对子女。

她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明月。

她是这个国家的。

公主。

……

……

第六十七章 主君

“她……她……”

赵光一个摇晃险些从树上掉下来,颤抖地伸出手指指着小院里的少女。

李稷默默看向他,看着自己弟弟张口结舌她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

“她……她就是春华那家伙的未来媳妇儿?!”

还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来……

冰冷面具下李稷目光沉沉,这样看来赵光之前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那个女子的身份的确是太出人意料。

不过在得知这个女子身份后,自己这个弟弟先想到的是这个吗?

李稷蹙眉看向赵光,淡淡道,“她还没嫁,春华君也没娶。”

“所以我说是未来嘛,”赵光摊手道,“她既然在这个时候现身,那这桩婚事可就不远了。”

前秦的公主本来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在这个时间点原本消失多日的和亲公主居然突然出现了,足以改变很多事,甚至影响整个大陆的时局。

李稷瞥了正目不转睛盯着院中少女的赵光一眼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还为春华君惋惜不已,说前秦公主配不上他,想跑到南楚去安慰他么?”

赵光僵了僵端详着院子里的那个少女端起双臂道,“那不是因为之前谁都没见过那个前秦公主么。”

传言嬴晗日特别珍爱自己唯一的妹妹,从不让其参加过任何外交活动,除了前秦宫人和重臣几乎没人见过她。

不过对于赵光他们这种人而言,所谓珍爱妹妹的说法听来就知道是纯属扯淡。

珍爱妹妹?那么还会让其在如此屈辱的情况下和亲?

鬼才相信。

所以在各国世家子弟之间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那位前秦公主根本见不了人。有那样的父母倒也不可能容貌特别丑陋,但也不可能好看到哪去至少应该身体羸弱有些缺陷。

南楚王室拒绝让王子娶她到底有没有受这些传言影响赵光不知道,但前秦公主身上笼罩着诸多迷雾就没好的评价,而与其相对的南楚春华君却是战国六公子中风评最好的一位。

其他五位公子虽然能力上都为年轻一辈的绝对佼佼者,比春华君境界高的也是有的,但在作风年龄性格上都各有诡异之处。

唯独春华君,无论是风姿,家世,性格,境界,人品均无可挑剔。

不光是在南楚,在长城内六国间也是拥趸者众多。

故南楚国君将婚约推给国师,国师又将其安排给了小儿子的这个消息传出来后……

那真是整个天下都震动了。

两人君臣有别,但大抵只有前秦人会觉得有伤国体,剩下的尤其以大姑娘小媳妇为代表都是觉得前秦公主配不上春华君的。

“不过至少现在看来,这容貌是能配上的,”赵光看着日光下纤细的少女笑眯眯道,“不管怎么说这两人生出来的孩子肯定会很漂亮吧。”

李稷默默看向看着想的过多过远的弟弟,没有搭话。

“二哥,你刚刚是不是在想离我远一点!”赵光看着李稷的眼神,瞪圆眼睛不忿道。

“说正事。”李稷深吸了口气,看向归家小院道。

赵光收起脸上笑容,随兄长目光看向那个笼罩着不详气氛的院落。

看着那个遍身绫罗的男人他眯起眼睛。

“你说,公主殿下都出现了,归昌会收回决定吗?”

李稷漆黑的眼眸冰冷至极,像是看着那个女子天真的想法。

“怎么可能。”

他淡淡开口。

……

……

前秦的公主殿下,怎么会是她这样的人呢?

周围一切纷扰此时都进入不了归辰的耳中,他只是怔怔看着眼前人。

这些天的记忆从他眼前飞掠而过,悬崖上那只拉住他的手,那个与母亲并立在灶台前的身影,那个站在高墙下抱住她的怀抱……一切的一切都汇成眼前这个女子。

最终在他耳边响起的,却是刚刚捡到她的时候,他和归离在床前的争吵。

关于那位不知去向的公主。

“外面都在传和亲公主不见了,是我们前秦背叛了婚约!”

“如此有伤国体之事怎可说我前秦先背叛婚约?!”

“话说公主殿下到底去哪了?”

当时他和归离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归辰心情无比复杂。

谁能想到他和妹妹居然在是本尊面前讨论公主殿下的婚约。

然而更重要的是。

婚约。

前秦的公主。

在知道她的身份时,他心底陡然浮现的却是她的另外一个身份。

她不光是公主,更重要的是她是和亲公主。

“能嫁给战国六公子之一的春华君,我不知道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归离当时的话响在耳边,归辰看着眼前满含歉意的少女,死死咬住嘴唇。

“明……”他微微张开口,却再也无法出声。

因为眼前的人,前秦公主嬴抱月,是要嫁给南楚国师之子那位名满天下的春华君的女人。

“抱歉,”嬴抱月看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少年再次道歉,“当时实在无法说出我的身份。”

他明白,这的确不是能随便说出来的身份,归辰心头苦涩,然而下一刻他忽然一愣。

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选择说出来?

她……

想起母亲和归离说过的话,看着周围的狼藉他心底陡然惊涛骇浪,她是要……

“将嫡长子送往死士营,本宫真是十分敬佩大司马的忠义,”就在这时嬴抱月起身看向归昌说道,“但现在应该不需要了吧?”

“果然是这个打算。”听到这话树上的赵光唏嘘道,“想以公主的身份保下这对兄妹吗?”

“在正常的国家是可能的。”李稷道。

“只是面对归昌。”赵光同情地看向嬴抱月有道,“还是太天真了。”

……

……

听到嬴抱月的话,归离浑身一震,眼中燃起希望。

公主殿下都开口了,肯定……

然而下一刻,却只见他的父亲眯起眼睛面无表情地开口。

“公主殿下,送子参军是军务更是前朝之事,您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什……”归离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树上的赵光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们都以为身份重要,其实在朝堂上权力才最重要。”

看着院中孤身而立的那个少女他目光惋惜。

这位公主的确有着让人意象不到的胆色,但作为一个即将嫁出去的和亲公主,她在归昌这等宠臣心中其实没什么分量。

但毕竟没哪个公主能意识到自己花瓶的身份……

“果然本宫的地位并不足以让大司马回心转意吗?”然而这女子下一刻的话却瞬间打断赵光的思绪。

她知道?

赵光睁大眼睛,这可没几个公主会有自觉的啊。自恃金枝玉叶人人都该对其俯首帖耳不应该才是公主的骄傲吗?

这丫头……

看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的那名少女,归昌目光微深。

他从未将其放在眼里所以对这个女子情报不足,在宫中也只是几面之缘,但他从未想到那位自视甚高的陛下的妹妹会这么说话。

“殿下,这是微臣的家事,”归昌僵硬地说道,“子遵父命乃是天下第一大孝道。”

看着依旧不为所动的少女,归昌咬着牙开口,“说得难听点,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

“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吧,”没想到身边的少女却抬起头来看着他。

归昌愕然,完全没想到这个花瓶公主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嬴抱月伸手碰了碰归辰的脸颊,“而他的主君……”

她清澈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地直视身为大司马的男人。

“他的主君。”

她的声音轻柔,却蕴含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是我,不是你。”

第六十八章 夫妻

“你……”

看着静静站在自己面前不自量力的小丫头,归昌第一次感到了棘手,当然不是愤怒,区区一个公主还不足以让他动真火。

不过是个拖延南楚的工具,却居然敢这么和他说话。归昌淡淡看着眼前少女,如果她不自己退缩他这边还真不好办。

“怎么,大司马觉得我说的不对吗?”那个女子挡在归辰身前,一步不退。

他不能反驳,纵然前秦败落,但境内王室身份依旧在世家之上,至少收个世家公子做随从侍读不是不行。

只不过很少有公主会收男子,毕竟会产生不好的传言。

归昌冷冷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他有一种诡异的预感,此时一旦反驳这女子就会立即整出什么和他儿子的新关系。

绝不能再让归辰和这女人有什么关联,这一点归昌心知肚明。

嬴晗日素来多疑,如果知道归辰和其妹妹有什么关系,难免会怀疑到自己儿子妨碍和亲上去。这个儿子会怎么样他并不在意,但这会将他这个忠义侯置于不义之地。

“殿下说的自然是对的。”归昌看着眼前的少女僵硬地开口。

嬴抱月看着他笑了笑,“忠义侯果然深明大义。”

她知道。

居然知道。

归昌身侧手指微动,刚刚对这女子的目的只是他的猜测,但此时看着她了然的目光,内心微寒。

这不自量力的小丫头果然想要借此陷害威胁他!

他原本还以为是高看了她,怎么从不知这位公主居然还会设如此陷阱?

嬴氏子孙就是麻烦,归昌看着嬴抱月皱起眉头。但只要她王室身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能把她怎么样。

落魄的公主和王子不同。前者让人心烦,但后者却容易给人染指的冲动。尤其是看着这张脸,就该在深宫中好好的当她的工具。

没想到这个花瓶公主还能整出这些麻烦,女人果然是祸害。

归昌眯起眼睛,这种祸害就应该早早扼杀。

“喂喂,这杀气……归昌该不是想杀了她吧?”树上赵光一声惊叫,“这胆也太大了吧?”

“不可能。”李稷淡淡道。

“归昌做事只看对他仕途是否有利,”赵光猛摇李稷肩膀,“他可不知有其他人在看!”

谋杀公主听着惊世骇俗,但他调查归昌已有一段时间深知此人心狠手辣。托他二哥的真气屏障的福,他们的存在无人能察觉。

周围都是自己人,归昌完全能神不知鬼不觉除掉这个公主。

赵光紧张起来,他们这难道是要旁观一场谋杀?

“我说不可能不是说他不想杀。”就在这时李稷淡淡瞥他一眼。

“而是他杀不了。”

赵光一怔,随后眸光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开口,“二哥,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护身术法?”

李稷点了点头。

赵光心底震动看向院中少女,“那个难道是真的?”

山海大陆上,已经败落的前秦如果说还能得到其他六国一点尊重,因为有这样一个传说。

传说嬴氏子孙是杀不死的。

据说在出生时那位人神大司命对嬴帝的子孙都施下了护身之术,虽不说百毒不侵刀剑不入,但传说很难被杀死。

不过赵光从小就觉得这只是前秦用来吓唬人的骗局。

“真假不论,但至少那女子身中顶级诅咒而未死,应该是有些特别之处。”李稷注视着院中少女目光微深。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只是个普通人,他原本百思不得其解这人为什么未死。

现在看来……

“大抵都是那个护身术法的作用吧。”

终究是靠外力。

不可能是那个女子自己的力量。

嬴氏子孙的身份可以完美解释这个疑惑,任何修行者都会如此去想,但不知为何李稷总觉得还是有什么不对。

说出来赵光只会觉得是他的错觉,故他选择缄口不言。

到底……

“还请公主殿下早日回宫。”就在这时院中归昌的声音打断他思绪。

“犬子我日后自会褒奖他,谢公主殿下费心了。”归昌面无表情地开口。

“看来归昌是打算先把她哄回宫。虽然也算是难得妥协,但根本没用。”赵光摊手道,“只能让这女子一时自我满足罢了。”

“这位公主殿下勇气可嘉,但对归昌还是没用啊。”赵光惋惜道,“就算今日碍于面子妥协,但谁知道日后他会怎么对待自己的儿女。”

不过不管怎么说,也算了给了各自一个台阶下,赵光心道。

归大司马也是难得妥协,见好就收才为明智,彻底和朝中宠臣对立,对不受宠的公主而言绝对没好果子吃。

看着院中眼神清明的少女,赵光道,“看来今日就到这里了。”

这女子那么清醒,怎么会不知道再继续和归大司马作对的下场。

“等一下,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不曾想嬴抱月看着归昌淡淡道。

地上的归辰和树上的赵光,周围的一圈人突然脊背有些发凉。

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

上次说这句话她直接给了士兵一记老拳,她这是又想干什么?

“殿下?”归昌眯起眼睛加重了语气,“您想做什么?”

嬴抱月没有回答他。

仰望着她的归辰瞳孔陡然一缩。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嬴抱月突然走到了他的母亲面前。

“殿下,你……”穆氏怔怔看着径直来到自己面前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

“夫人,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心愿,你做好决定了吗?”

穆氏一怔,下一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她猛然看向那个女子的眼睛。

少女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她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庞,下一刻穆氏听到这个女子轻声开口。

“穆容音,你想回家吗?”

你想回家吗?

年轻妇人的心陡然被重击,下一刻泪水陡然盈满她的眼睫。

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过她的这句话,她也没有资格说出这句回答。

“现在的我,可以做到。”那个少女的眼睛仿佛会说话,目光直直看入她的心底,“我可以以王室的身份许你一个心愿。”

“喂喂,”赵光眼睛越睁越大,谁都没想到那位公主居然会在这时和那妇人搭话,更没人料到这两个女子会说这些,“难道……”

归昌眉头一皱,陡然看向廊下的穆氏,呵斥正要出口,“你……”

然而,那个他以为从小只能仰慕的看着他的女子,却没有再看他。

“殿下,”穆氏拢了拢耳边的长发,以宫廷礼仪起身郑重地向嬴抱月下拜。

“臣妇的确有一个心愿。”

年轻妇人的目光沉静,声音平静却再无一丝动摇。

“臣妇穆容音,自请与归氏子孙忠义侯归昌和离。”

第六十九章 花瓶

年轻妇人行礼的姿势优美端庄,是一幅很美的画面。

然而看着这幅画面,小院内却陷入一片死寂。

“这……这真的是……”赵光看着那个原本谁都没注意到的软弱妇人,倒吸一口凉气。

“真有胆量……”随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怔了怔,“说起来这归昌的正妻是穆家的人啊。”

“穆家吗……”少年目光陡然复杂起来。

“子女被欺凌至此,穆家真是可惜了,”赵光看着穆氏开口,“没想到这位夫人软弱了大半辈子,到了这般境地居然还有胆提出这样的请求。”

女方提出和离可一般都是在娘家地位远高婆家的时候。对忠义侯归昌而言,再宠爱妾室,一个像穆氏这样用来充门面的正妻都是需要的。

更何况刚刚封侯正妻却请和离,穆氏此举等于是把归昌的面子踩到了尘土里,简直是不要命的做法。

“这……这归昌怎么可能同意?!”赵光愕然。

“有胆的不光是她。”李稷淡淡道。

他看向院中少女,说了两个字。

“秦律。”

“对了,公主!”赵光难以置信道,“说起来秦律里提到过,王室能够同意和离的请求!”

说起来这还是当年那个大司命林书白加上的。

可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说有王室子弟这么做过。毕竟这完全是得罪力量更高家族的做法。

老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某种意义上这种行为可比得罪神灵更危险。

“至于吗……”赵光看着院中孤身一人面对被无数士兵拱卫的归昌的少女,喃喃道,“应该不至于……”

“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少女的声音却传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没有丝毫恐惧和犹豫。面对着躬身下拜的女子,那个少女以同样优美的礼仪回应。

“嬴氏公主抱月,同意穆氏嫡女穆容音的请求。”

嬴抱月看向穆氏静静道,“起身,穆容音,从此刻起,你不再是归家妇。”

小院内一片死寂,所有人愕然地看着那两个女子说不出来话,就在这时一声怒喝响起。

“胡说八道!”

一直漠然视人的归昌看着背对他的那个少女,和正眼不看自己一眼的正妻,冰冷的瞳仁陡然泛起泼天的恼怒!

“穆容音,谁给你的胆子,你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嗯?”归昌看着穆氏喝道。

“你生是归家的人,死是归家的鬼!想和离,做梦吧!”

“按照秦律,她已经不是归家的人了,”然而面对自己这个朝廷重臣的怒火,那个少女却静静转身看着他道。“大司马还需注意言辞。”

“你……”归昌很久不曾被人如此挑战威严,浑身杀气上涌,看着嬴抱月和她身后的穆氏像是看着死人。

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司马府的任何人哪怕是朝堂上的中品官员都会浑身颤抖,祈求他的原谅。

然而那个女子却置若罔闻。

嬴抱月无视归昌热火朝天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归离和归辰,“按照秦律,和离后子女可以选择跟父亲还是母亲,你们俩要怎么选?”

她在说什么?

可以选择?

归离完全没有理解发生了什么,父亲居然如此震怒,母亲居然突然提出和离,这一切到底……

“当然是母亲!”就在这时,兄长的声音陡然响起,归离看向自己的兄长,只见他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公主,咬紧牙关开口。

“我也是母亲!”归离愣了愣立马跟上。

“你们……”归昌眼中震怒更甚,然而不等他发泄出怒火,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起。

“好,那从此刻起,你们不再是归家子孙。”

“天爷……”赵光看着这瞬间妻离子散的画面瞠目结舌,“这……这简直是把人家家底给抄了……”

“她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做。”李稷淡淡道。

他的目光静静看向院中的少女。

不但没有选择粉饰太平,而是选择了最为决绝的做法。

和那个妇人一起,选择将一切彻底斩断。

不留一丝余地。

同时,不计一切代价。

“公主,这还轮不到你插手,看清楚你的位置!”就在这时,归昌一声暴喝,让树上的兄弟目光同时凝重起来。

“归昌动了真火了。”看着院中已经口不择言的男人赵光目光沉沉,“这下糟了。”

父亲,生气了。

坐在地上归离看着眼中震怒的父亲,心房一阵颤抖。

她的记忆里,父亲一旦这样震怒,必然有人遭殃。她以心中感到害怕的自己为耻,但对归昌震怒的恐惧像是渗透在她的骨子里,挥之不去。

在她十岁那年,父亲微微一丝怒意,兄长就在她面前被打的皮开肉绽。

反抗这个父亲,就是这样的下场。

不光是她,看着不远处兄长微微震颤的脊背,归离内心冰寒。从小父亲也把这样的恐惧刻在了兄长的身上。

但她的兄长克服着震颤正往公主殿下而去,他终究比她要坚强。在父亲这样的怒火下,她因恐惧连站都站不起来。

关于这个国家公主的地位,她年纪虽小却也隐有耳闻,父亲一旦动怒无人能挡,这位殿下也只可能屈服。

“公主殿下,还请别把微臣的好意当做肆意妄为的筹码,”归昌语气已经完全改变,冰冷刺骨,“之前一切都是看在陛下的面子,还请你别让朝廷命官难做。”

“此事到此为止,在下就当没有听过,来人,送殿下回宫!”归昌冷冷一挥手,地上跪着官兵低头看了看,慢慢起身拔剑出鞘。

嬴抱月注视着这一切,微微启唇,然而不等她出声,归昌就眯眼看着她道。

“殿下,微臣是个武官,你再妄动微臣不能保证会干出什么来。”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任何一个深宫久居锦衣玉食的小丫头都不能承受的压力和威胁。

一切都结束了。

归昌看着静静看着自己的女子一声冷哼。

然而下一刻。

“秦律秦人必须遵守,同意和离是王室的权力,和大司马无关,和离一事已成定局,本宫不会收回成命。”

“穆容音不再是你的妻子,归辰归离不再是归家的子孙。”

那名少女一字一顿道。

还不放弃吗?树上赵光简直叹为观止。

归昌双眼发起红来,怒气到顶却陡然压下化为轻蔑,看着眼前女子从牙缝中挤出了那句话。

“不过是一个花瓶,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来人!把归辰归离给我先押过来!”

咔嚓一声其亲卫重剑出鞘,归辰陡然被刀剑压在地上。

“放开我哥哥。”

归离目眦尽裂,从地上爬起朝兄长扑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她。

再次挡在了她的身前。

归离骤然回头,然后她听到那个熟悉却陌生的声音。

熟悉的音色,陌生的……是声音中的冷意。

那个女子看着那个轻蔑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如此说道。

“我即便是花瓶,也不是你这种人可以打碎的花瓶。”

寒光在她的耳边亮起,冰冷箭镞直指归昌的咽喉。

“这两个孩子如果出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日光下,归离怔怔抬起头,看着嬴抱月的侧脸。

归离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有这样的神情。

仿佛敢与全天下为敌的神情。

这个女人在她家住了大半个月,但归离从来不知道她居然会有这样的气势。

在十三岁小孩的眼里,这个女人虽然年纪比她年长,却是没什么性子不需要放在心上。

不管她对她怎样恶语相向,这女人也浑不在意,简直像个没有脾气的面人。

就如他兄长给她起的名字,月光般柔,同样也该弱。

然而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自己才发现这件事呢?

她只是从来不和自己计较罢了。

月光可以很温柔,也可以很冷酷。

看着远处将兄长压在兵刃下她那趾高气昂的父亲,归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有的人,只会将獠牙对准比他弱最容易伤害的人。

而有一种人,她的利刃却只会对准更强大的恶意。

哪怕那恶意比她强大的多。

第七十章 最后

“公主殿下!”

伴随着那个妇人忧心的呐喊,树上的赵光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场他从未见过的,壮绝的战斗。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孤身一人和被无数兵士修行者拱卫的朝廷大官之间的战斗。

谁都没有看到她是怎么动作的,原本归昌和那个公主距离应该有五步之远,中间还有正在爬起的兵士和修行者。

但就在归昌那个儿子被兵刃压倒女儿朝兄长扑去的那个瞬间,那个女子一把抓住那个小女孩,下一刻,身已在归昌身前。

归昌原本盛怒又得意的神情凝固在脸上,浑浊的眼珠下移,看着抵着自己咽喉的那抹寒光。

“那是……箭镞?”赵光愕然开口,这都是从哪掏出来的,下一刻他猛然看向自己兄长。

“二哥,你看到了?”

李稷漆黑的瞳仁微微闪动,“她挂在耳边。”

“嘶。”赵光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女子一边垂肩的乌发,看来原本应该是掩在那个女子的长发之中。

除了他的兄长,谁能注意到……不,在那之前谁能想到公主身上居然还藏有这种东西。

“她也不怕割到脸吗?”赵光简直叹为观止。

“这样速度最快,且不容易被发现。”李稷点头道,“不错的想法。”

然而他的兄长完全没有他这种正常人感觉,居然还有些赞同。

赵光无言地看向院中,目光异样的同时也有敬佩。

与冷锋利刃相伴的少女。

她还能干出些什么?

……

……

“公主殿下,你从哪弄来的这种东西?”最初愕然后,归昌再次恢复面无表情,冷冷开口,“金枝玉叶不该碰这些,很危险,快放手。”

“不愧是大司马,”嬴抱月笑了笑,但手中箭镞继续向前,“危险的不是我,是你才对。”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被抵着咽喉但归昌神色不变道。

“很清楚。”嬴抱月认真道,“我在威胁你。”

“你一个普通人,以为靠这个箭镞就能杀了我吗?”归昌凝视着身躯纤细的少女淡淡道。

嬴抱月收起脸上笑容抬起头,但她没有看归昌,而是透过他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地上的归辰顺着她的目光,瞳孔一缩。

此时此刻,她看着的人居然是……楚姬。

嬴抱月目光和楚姬的一只眼睛静静对视,楚姬半边脸忽然抽搐了起来。下一刻女人袖子下仿佛有什么一窜而过,手不受控制地就要抬起。

嬴抱月目光微深,看向归昌淡淡开口,“我不觉得我能杀了你。”

归昌轻蔑一笑,傲然开口,“殿下你知道就好。微臣可是一品武官,扭断你的胳膊也只是分秒的事。”

不……她这么觉得恐怕不是因为你。

赵光看着院中得意的男人默默心道。

“她的速度很快。”就在这个时候,身边兄长淡淡开口,“比归昌要快。”

男人漆黑的眸子定在楚姬身上,“那女人身上有古怪。”

赵光陡然一惊,目光严肃起来,“果然……”

“只不过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场呢?”赵光看着院中对峙的少女和男人,头疼起来。

“殿下既然有自知之明,这么做有何意义?”归昌凝视着嬴抱月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幼童,冷冷一笑道,“别闹了,快回宫吧。”

然而面对男人居高临下的话,那个女子却没有松手。

“我只是不明白,大司马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非要闹成这样。”嬴抱月闻言同样一笑,“别闹了,结束这场闹剧吧。”

归昌眉头蹙起,冷冷看着眼前女子,“殿下什么意思。”

嬴抱月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下一刻垂下拿着箭镞的手,侧身看向身后的归辰归离,缓缓开口。

“比起奉献出一个儿子,难道不是把流落在外的和亲公主带回去,更显忠义吗?”

少女的声音在院中静静响起。

归辰头脑陡然一片空白。

她在,说什么?

归昌眯起眼睛,看着眼前女子。

“归辰根本没有去死士营的必要,这个村落也没有征兵的必要。”嬴抱月看着他微微一笑,“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战争。”

不要再说了。归辰在心中痛苦地低吟。

然而一向能读出他的心声的那个女子这一次却没有再看他。

只是看着他的父亲。

“不会发生战争的,”嬴抱月对他一笑。

“因为我会嫁过去。”

……

……

伴随着那个女子的话,小院中一片死寂。许久后,归昌才看着那个女子僵硬地开口。

“殿下本来就要嫁过去。微臣会将您好好带回去。”

他已经发现了她,那么即便用强制措施也会把她带回去。这不是能交易的条件。

“那可难说,”嬴抱月笑了笑道,“因为我会跑的。”

“如果明明发现公主,却还在回宫路上让她跑了,这次可就是大司马你的责任了。”嬴抱月看着他的眼睛道。

“这不可能。”归昌眯起眼睛。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跑的可快了,”嬴抱月嘴角笑意淡去,静静看着归昌,“毕竟宫里那么多仙官都没有看住我不是吗?”

归昌瞳孔一缩,嬴晗日早就在和亲婚约定下之时就将公主层层看守起来,就这样公主到底是如何消失的一直是朝堂上最大的争议。

归昌身侧拳头再次握起,心中波涛汹涌。

“这么一说,恐怕归昌也拿不准了,”树上赵光喟叹道,“一个公主,能从归昌这种武将手下逃跑这种事想也不可能,怎么她这么一说有点可能了呢?”

“她的话本来就有可能。”李稷看着那女子耳边箭镞淡淡道。

这个公主和以往给人所有的印象都不一样。

情报上从未出现的空白。

“一个被绑过去的和亲公主,和心甘情愿去和亲公主到底会有多大差别,归大司马身为武将不可能不知道把?”嬴抱月淡淡道。

归昌凝视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内心一股郁气驱之不去。

理智告诉他这个女子说的是对的,但对他而言被一个十五岁小丫头拿捏绝无可能。

“殿下,微臣定会好好派人保护你,让殿下在路上绝对安全。”

意思就是。

绝对无法逃跑。

“所以殿下不用……”

然而下一刻他眼前寒光一闪,那个熟悉的箭镞被那个女子放到耳边。

不……是脸颊边!

“明月!”归辰一声高喊划破天际。

嬴抱月手握箭镞低头看他笑了笑,“别担心,我又不会寻短见。”

她的命她可要留着干大事。

“怎么会有绝对的安全,”下一刻归昌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子如此说道,“你的确可以把我带回去,但你带回去的公主也许就不能和亲了。”

归昌看着手执箭镞贴近自己身体的少女。

“殿下是在威胁我?”归昌沉声道。

“怎么会,只是给大司马一个选择。”在如此剑拔弩张中,那个少女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是做一个功臣,将和亲公主找到带回,还是做一个佞臣因自身贪恋和失职,居然对公主出手让其容貌受损身体受伤。”

归昌从没想到那个公主居然能有这样的眼神。

那个清澈的眼神深深看着他。

她轻启双唇。

“此等不敬,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归昌深深凝视着眼前少女,眸光环视四周,暗潮汹涌。

“你也可以让人来夺下我的箭镞,但大司马……”那个神情平静的少女如此说道,“你要试一下,你的人和我的手,谁更快一些吗?”

她是说真的。

她用她至今的行动说明了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树上的兄弟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画面,李稷眸光深深凝视院中的少女。

斩断一切,不计代价。

这是最后的破釜沉舟。

然后,她将获得胜利。

第七十一章 姐妹

日上中天。

归家小院屋顶上的火苗不知何时在修行者的控制下已经熄灭了,在淡淡的黑烟里,归昌静静凝视着站在自己儿女身前的那个女子,和她手中的箭镞。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就这样看着她。

拉锯和僵持最后都是要得出结果,最有利的结果。

在绝对的利益权衡前,其他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来日方长。

归辰沉沉看着眼前女子。

他的时间宝贵,在纠缠下去纯属浪费。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三息之后,归昌看向压着归辰的士兵。

下一刻,归辰只觉身上压力一松。

三个士兵陡然站起,长剑入鞘。

嬴抱月身上的气势一松,将箭镞挂回耳边,轻轻压下耳边的黑发,看着归昌道。

“大司马看来已经做好选择了。”

归昌阴郁地看着她道,“和离一事我会上报陛下裁决,死士营一事如无战事暂押。”

今日放她一马,反正陛下只要开口一切都能扳回。

“嗯,我回去会和哥哥商量的。”那名少女像是完全没听懂他话里的含义,静静答道。

“归离的婚事,在和离书下来前大司马也不能决断,”嬴抱月看着归昌淡淡道,“按照秦律,和离还未出结果之时,父母不可干预子女任何事情。”

这女人……

归昌牙关一声钝响,看着嬴抱月道,“这是自然。”

下一刻他一字一顿道,“那么,还请殿下起驾回宫。”

嬴抱月点了点道,“这也是自然。”

她环视了一下院落笑了笑道,“毕竟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吗?

浑身剧痛的归辰怔怔翻身坐起,只觉仿佛在做一场梦。

从清晨醒来,只看见盖在身上她的衣服,到大门倒下,被父亲宣告死刑,再到她重新出现在她的眼前,以那个他够不到的身份。

再到,她倾其一切,为他和母亲妹妹争下另一个人生。

而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他们做到这种地步?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她做。

归辰抬起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身上还穿着他买给她的衣服,但下一刻那个背影却往前而去。

士兵整齐分开两列,拔剑而待,归昌站在前方冷冷看着她。

“明……”少年怔怔开口。

正要迈步的嬴抱月闻声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

归辰心头一缩,看着那个背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低声开口,“不,公主……殿下,草民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她还是没有说话。

穆氏看着那个少女的背影和低头说话身侧拳头青筋暴起的儿子,心头苦涩难言。

深吸一口气,妇人躬身行礼,“殿下,此身蒙此大恩,今生无以为报。来世……”

“这点事不用在意,穆容音。”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子声音却传来。

归离坐在地上怔怔抬头,看着那个直呼母亲名字的少女。

她还是没有回头,但声音却恢复了以往的温度,和他们一起生活时的温度。

“虽然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受你们照顾了。”

“我很开心。”

她说她很开心,明明是这么贫瘠的日子,她却说她很开心。

“殿……”归辰看着那个身影再次开口,但下一刻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重新唤道,“明月。”

嬴抱月背朝他而立。

“明月。”他执着着再次唤道。

“嗯。”

这一次嬴抱月在他看不到地方笑着点了点头,微微呼出口气,“我听到了。”

归辰眼睛一亮。

但下一刻。

“还有什么事吗?”她笑了笑问道。

归辰的身躯僵硬了。

他想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他的心愿能说出口吗?

不要走。他是想说这句话吗?事到如今他还有脸说出这句话吗?

他想说的只有一句却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唯独他不能说出让她不要走的话。

她是为了他和妹妹支付出了这等代价。

感受到了背后少年的痛苦,嬴抱月眸光微动,下一刻她目视着前方笑着开口。

“归辰,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决定成为修行者了。”

归辰闻声猛然看向她的背影。前方正不耐烦看向这边的归昌也浑身一震皱起眉头。

“殿下,你在说什么?”归昌大声质问道。

然而嬴抱月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静静开口。

“既然下决心要成修行者,就去成为修行者。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去实现。”

那名少女背对归辰静静说道。

“这就是名为修行的道路。”

这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和兄长说呢?

归离坐在地上,怔怔看着眼前始终没有回头的女子,和仿佛被什么击中,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的归辰。

“归离。”

下一刻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被叫到,归离闻声一震。

“不是只有块头大,才会在战斗中胜利。归离,哪怕对手比你强壮,女子也无需恐惧。”

那个女子轻声对她如此说道,却一个字一个字刻在年幼女孩的心底。

一点点剥离从小植入她骨髓的恐惧。

“殿下,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然而就在这时归昌冰冷的声音传来,归离和归辰浑身一震,睁大双眼。

穆氏攥紧胸口,在廊下哀伤地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

离别的时候到了。

“嗯,说完了。”嬴抱月道,下一刻目光像是不经意看到阴冷地注视着穆氏归辰等人的楚姬身上。

“微臣送公主回宫。”归昌看着嬴抱月淡淡道,“立刻出发。”

就在他以为这女子还要上演什么离别戏码时,那少女脸上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头也不回地向他走来。

“好,我们走吧,大司马。”

“你……”归昌怀疑地看向她,嬴抱月话锋一转,“走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归昌眉头一皱,“你要是反悔……”

“不过我与这位楚姬夫人一见如故,想让她陪我一起回都城呢。”嬴抱月笑着道。

以为这女人要出尔反尔的归昌没想到居然来这么一出。

正打量着穆氏等人的楚姬闻言浑身一僵,愕然看向归昌,“老爷,这……”

“没人陪伴,我这一路实在是难熬,”嬴抱月拖长声音,“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归昌实在是不耐烦了,一挥手道,“楚姬,既然殿下要你陪你就陪下。”

正好也能看紧这个女人。

嬴抱月笑了笑,往门前走去。

看着楚姬不甘心离开的身影,归离很难形容她此时的心情。

她目光怔怔移动,看向那个不比她高多少,从兄长将她带回来开始自己就一直很讨厌的背影。

她无数次的警告兄长,说尽这个女子的坏话,将其视作洪水猛兽。

虽从未见过,她也一直很讨厌这个国家的公主。

然而当这两个最讨厌的身份合二为一的时候,这个女子就要离开了。

看着那个头也不回一步步离开的背影,

归离心想她到底是谁呢?

是哥哥捡回来的女人,是要和亲嫁给春华君的公主,是……

归离眼前突然浮现熊熊火光和烤肉的香味,在红红的火焰边那个脸颊沾着烟灰的少女回过头来,看向她,“怎么?不爱吃肉吗?”

嬴抱月低头看向脚下的门槛,稳稳抬起脚。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年幼的呼唤。

“姐姐!”

嬴抱月脚步一顿。

清风吹起少女的长发,她回过头来。

“嗯。”

她应道。

归离眼中浮起喜色,然而下一刻那个女子看着他们如此说道。

“忘了我吧。”

归离在一瞬间感受到身边兄长的颤抖。

“做不到。”归离听见兄长如此说道。

然而那个女子只是看着他们笑了笑,“你们俩一定要长命百岁。”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

第七十二章 傻瓜

“长命百岁吗……”

站在树上的赵光嘀咕道,“正常会和十几岁的小孩说这个吗?”

凝视着那个头也不回走出归家大门的少女,少年目光有些复杂。

那对兄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女子最后那句话的含义。

“二哥,”赵光低声唤道。

“什么事。”李稷声音依旧不含一丝感情。

“她真的会死吗?”

“会死。”李稷言简意赅。

赵光闻言眉头一皱,“可是你不是说嬴氏子孙有那什么护身术法……”

“那只是推测,”李稷看他一眼,“我说出的只是我看到的东西。”

“你境界太低看不出来,”他平静道,“她身上的那道诅咒太凶险,死气浓厚,整个人简直就像……”

李稷顿了顿,神色有些异样。

“就像?”赵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铁石心肠的兄长说话停下的。

“就像刚死过的人。”

“嘶……”赵光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兄长永远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吓死人。

看着沿着村中道路一路走来的那个少女,赵光战战兢兢道,“那她……是活人吗?”

“是的。”李稷点头。

这一点毫无疑问。

赵光松了口气,他哥这说法和他自己眼睛所见实在差距过大,“说实话这位公主看着真的是一点都不像将死之人。甚至……”

甚至比普通人看上去更有生命力。日光下,少女笑容明朗,毫无一丝阴霾。

李稷青铜面具下漆黑的眸子微凝。

作为高阶修行者,不相信自己的感觉等于是怀疑自己修行付出的汗水,他从未怀疑过。

不过……

这世上总是有未知的神秘。

无论如何这个女子手上的诅咒一年内会要她的命这点他绝不可能看错,再寻思也无用,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

秦律规定三品以上武将家宅不得置于都城,归氏一族为了避嫌司马府位置更是偏远,这个村落则是远上加远。

六国境内现在恐怕无人知晓,今日在这个偏远小院里发生了什么。和亲公主归朝显然会极大的动摇山海大陆的格局。不过比起和亲公主找到了这件事,没想到归昌此行最大的变数却是这个从未露面的神秘公主。

“真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赵光感叹道,“没想到嬴晗日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妹妹。”

“这兄妹两人风格也差太多了吧?”他摇头道,“这是一个爹妈生的吗?”

赵光和李稷所站的树位于路边,扶着树干的少年看着归昌嬴抱月一行人向他们所在的这条路走来,面上却没有丝毫惊慌。

因为他很清楚以他二哥真气屏障的能力,就算走到树下普通人抬头往上看也只能看到树杈子。

哪怕是修行者,天阶以下最多再看到几片叶子。

所以嬴抱月等人都走到树下了他还有心思感叹。

“好了,也该回去写报告了。”赵光抬起头抚摸着肩头鸽子脑门的绒毛,“得赶紧给国内传信才行……”

他话未说完,李稷突然瞳孔一缩,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下一刻,赵光瞪大眼睛。

就在走到这棵树边,其他士兵都毫无察觉地通过这棵树时……

那名少女停下了。

不……不会吧?

……

……

这是棵村里路边常见的槐树,就在要经过之时嬴抱月怔了怔突然停住了脚步。

“殿下?”身边的楚姬在她停下后才意识到,皱眉开口。

“怎么了?”走在前面的归昌停下脚步,目光不善地看过来。

“这……”赵光被捂着嘴,眼珠僵硬地移动看向脑袋上方的兄长,他没说话但看眼神李稷都知道他想问什么。

“我没解除屏障,应该没人能看到,也没人能听到。”李稷松开手道。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树下的兵士和归昌楚姬都没什么反应,也没人抬头。

“那这是碰巧停在这树下了吗……”

赵光看着静静站在树下只是目视前方的少女,松了口气,“我就说二哥你的水平也不至于下降那么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树下的少女,静静抬起了头。

赵光猛地吸气差点呛死。

就在这时,赵光发现身边李稷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隐藏气息那人是绝对的天才。

但居然让二哥动了真格吗?

看着树下那个少女打量的目光,赵光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殿下?你到底在看什么?”归昌皱眉问道。

“我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嬴抱月缓缓开口,目光从树冠自上而下缓缓移动,明明知道她看不出什么但赵光心跳愈发加速。

她的目光终于从树中他们所隐藏的地方移开,赵光在心底松了口气,憋得慌正想吸气,下一刻那少女的目光却又移了回来,停留在了……他的肩膀上。

“找到了。”嬴抱月道。

啥?

赵光难以置信地隔着层层树叶看着那个少女清澈见底的眼睛。

“能麻烦你帮个忙吗?”那个女子对着树上喊道。

还真被发现了?赵光瞪圆眼睛身形一个摇晃。下一刻身侧却突然传来兄长无奈的声音。

“不是你。”

“等……什么人!”看着树冠上突然摇晃的枝叶,原本疑惑地去抓嬴抱月的楚姬突然瞳孔一缩叫道。

归昌一挥手,其他兵士迅速严阵以待。

“有人在啊。”就在这个时候,赵光听见树下的少女突然笑起来,“那这孩子的主人就是你们?”

主人?

赵光脑袋发蒙,这时身边肩膀忽被推了一把。

“既然被发现了就下去。”李稷冷冷道,“把脸捂上。”

归昌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下去看看倒也无妨。

“你……你们是……”

看着突然从天而降的两个蒙面人,归昌眼中顿时升起浓浓戒备。

“保护好殿下!”

实际想说的是看好公主殿下吧。

“是你们啊,”嬴抱月目光停在那有过一面之缘青铜面具上,笑了笑。

“殿下,这两位是?”归昌眼中戒备更浓,对嬴抱月大声质问道。

而一边的楚姬看着赵光身边的李稷眸中闪过一抹惊愕,迅速退到归昌身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等阶……”

归昌浑身一震,看着李稷的目光陡然变得复杂起来。

第七十三章 全盘

“吾乃前秦大司马忠义侯归昌,阁下……有何贵干?”

沉默了两秒,归昌看着两人高声道。

嬴抱月侧目,对归大司马而言这语气还真是客气了不少。

然而归昌器宇轩昂的自我介绍换来的只是……那个男人的沉默。

一身粗衣头上只扎着一根草绳的男人甚至都没看他一眼。

“你……”归大司马胸口难免有点起伏。

看着眼前这幅情景,嬴抱月突然有点想笑。然而不等她笑出来粗衣蓬头的男人忽然看向她,“何事?”

这就是刚刚她那个求助的反问了。

一旁赵光闻言一震,还以为兄长在帮他问话立刻接道,“话说……归姑娘,你刚刚看见了?”

这话没头没脑,中途他自以为改口自然的称呼更没几人能意识到。

赵光心里冷汗直流,如果叫了她公主或者嬴抱月等于暴露了他们在旁观。

“归姑娘?”归昌闻言眉头一皱。

“这两位是我结识不久的恩人,”嬴抱月笑着道,“当时说的是化名。”

“是吗?”归昌淡淡道,“您恩人真多。”

这也证明她濒死的时候多,嬴抱月笑了笑没看他,让大司马再次享受被忽视的待遇。

“你是指看见什么?”嬴抱月看着赵光问道。

“没……”赵光看着这人清澈的眼睛,总觉得话说的越多被这人看穿的也就越多,“你到底要我帮什么?”

不管她到底怎么看见树上一切的,都是她对着他喊的那句帮忙让他暴露的。

没想到闻言眼前少女微微一怔,再次看向他肩膀,神情微妙地开口。

“我不是找你,是找这位,”嬴抱月指向他的肩膀。

赵光僵硬地扭头看向他肩膀上的……黑羽鸽子。

察觉到身边兄长嗖嗖散发的冷气,赵光内心一言难尽。他现在终于明白李稷之前那句“不是你”什么意思了。

暴露的不是他是鸽子?

这样说起来,鸽子的确不会隐藏气息……但这鸽子也在兄长真气屏障内,她到底是怎么察觉的?

再说这不怪他啊,赵光看着眼前女子心里叫苦,毕竟……

哪个女人会和鸽子说话啊?

赵光的心声无人知晓,因为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就会。

“能帮我个忙吗?”赵光眼睁睁看着少女轻声开口,朝他的……肩膀伸出手。

“等等,黑炭是……”赵光愣了下猛地开口,黑鸽是以特殊方式豢养,比军中红鸽更上等。因为专送密信不光能长途飞行同时极具攻击性,修行者都难以驯服,绝不可能被普通人……

然而下一刻,赵光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小养到大的鸽子,歪头打量了眼前少女几眼,跳上了……她的指尖。

再顺着她的手臂跳上肩膀,蹭了蹭她的脸颊。

“好孩子,”少女轻声称赞,“黑色的还真是少见,对不起,一开始我还把你当成了乌鸦。”

“原来你叫黑炭,”嬴抱月看着对着自己咕咕的鸽子笑了笑,“你主人取名还真是随便。”

“咕咕。”

“不是太远的话愿意帮忙?”嬴抱月对鸽子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说完她附耳在黑羽鸽子脑袋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我记得应该在那座山里……麻烦……”

“喂喂……”目瞪口呆的赵光看着这完全超过他理解能力画面,“等下,这可是我的鸽……”

然而下一刻他的话突然顿住,因为眼前少女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封信。

说是一封信更像一个布条,但赵光看着这从身上撕下的布不知为何有点眼熟。

“进门前她写的就是这个。”

李稷突然在屏障内出声。

赵光浑身一震。脑内画面瞬间倒回那个女子迈入小院之前。

在归离跪求其父到士兵对其挥剑之间有一个时间差,虽然时间极短,但这个女子其实并非是等到那个危急时刻才出手的。

在进门前她先做了另外一件事。

当时他站在树上看的清楚,那个女子站在院门前极短的怔了怔就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捡起一块焦炭匆匆书写起了什么。

赵光不及反应院内士兵就已挥剑,他只看见那女子把布条往袖子里一塞身影就消失了。

下一刻她飘然出现在归离身前,再然后就是那场院内惊心动魄的博弈。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太惊人,他也就没再想起这事。此时经李稷一提醒,看着把布条往黑炭脚上绑的少女一股寒意陡然从他心底升起。

“殿下,这是什么?”归昌大步走来,伸手就往嬴抱月肩膀上的鸽子抓去。

嬴抱月一个旋身,下一刻赵光睁大眼睛。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唯有集中精力才能看见这名少女优美至极却干净利落的动作。

在旋身的一瞬间,嬴抱月右手食指往耳侧轻轻一碰,一颗鲜红血珠从她指尖浮起。下一刻她的食指在另一侧耳坠上一抹,染血的翡翠耳坠飞扬,她肩膀微抬瞬间将形状印在同侧黑羽鸽子足边的布条上!

“走吧!”

再下一刻,少女指尖一扬,黑鸽如离弦之箭冲上云霄!

归昌一掌扑了个空,一个趔趄,瞪着被瞬间放飞的鸽子身形凝固。

真是……精彩。

赵光怔怔看着眼前这一瞬间的攻防,她像是能预测出归昌每一个动作一般,恰到好处地行云流水地完成一整套操作。

没有一个多余动作。

“殿下!”归昌漠然神情有一丝碎裂,“你到底给何人送信!”

嬴抱月退后一步站稳对他一笑,“谁知道呢,也许是宫里也说不定。”

这个说法就很巧妙了,等于是给归昌套了一道枷锁。赵光心道。

不管是什么,都有讯息都传达了出去。想要和亲公主悄无声息地在路上消失或者暂时扣留,归昌都得掂量掂量宫中得信的风险。

“好了,我的事做完了。”嬴抱月笑了笑道,“这次真的没别的了,大司马还是赶紧送我回宫吧。”

“二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看着僵硬的归昌,在真气屏障中赵光偷偷问道。

身边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赵光以为李稷不会回答时,李稷静静开口。

“送给穆家的信。”

这女子的声音异乎寻常的轻,连他也只听到了地名其中的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居然和他推测之一重合,得出了这个答案。

“穆家?”赵光一愣,下一刻瞬间就明白了。

“穆容音,你想回家吗?”那名少女的声音回响在他耳边,引起他内心的震动。

这是让穆家来接人的信。

让深山中隐居的穆氏一族,来迎接他们回家的女儿的信。

赵光看着眼前少女慢慢地睁大双眼。

缜密之至,思虑周全。

然而最可怕的不是这份安排得滴水不漏的心意。

要知道这封信是在这个女子进院门之前写就的。

这意味着。

她从一开始就考虑好了所有的事。之后的一切发展如果有一丝不符合预测都走不到这一步。

都无法寄出这封信。

明明是那么凶险变幻莫测的对抗。

她居然……一开始就全部想好了吗?

第七十四章 因缘

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吗?

看着眼前尚且年幼的少女赵光心底有些发凉。

不过在那之前,他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我的鸽子!”少年迟缓地发出一声悲鸣。

“啊,不好意思,”和归昌对峙的少女看过来,脸上带着歉意道,“事出紧急,就先麻烦黑炭了。”

不要叫这个名字叫的这么熟练,有人会绕过主人先和鸽子沟通的吗?

嬴抱月想了想向他走来,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递到他的面前。

“这是?”赵光问道。

“邮费。”嬴抱月看着他笑眯眯道,“这里面是紫花苜蓿的草籽,很有营养。”

“给我的?”赵光看着她问道。

“不是。”嬴抱月看着他微笑,“给黑炭的。”

好吧,他就知道。

“你……听的懂鸽子说话?”输给一只鸽子的赵光看着眼前女子忍不住问道。

“唔,我也不太清楚,”嬴抱月笑了笑道,“就是大概的感觉。”

不不,你这感觉也太特别了。

赵光实在不觉得他和兄长的出现也在这女子预料之中,不如说他不敢往这方向想。

如果他们没出现,这人到底怎么打算把这封信送出去,随便找只鸟吗?

然而这人就像是能听见他心里话一般,嬴抱月看着赵光道,“如此顺利,这也托公子的鸽子比较特别的福。”

可不是所有的鸽子都能认路送信的,嬴抱月看着眼前少年笑了笑。

信鸽送信一般是靠归巢本能,但这位少年肩上的鸽子可不一般,很明显通人性,给她的感觉都像是某个世界的猫头鹰一般了。

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而这样的鸽子,能干的自然也不是一般鸽能干的事。

嬴抱月目光再次落到赵光肩膀,赵光心底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下一刻他看着眼前少女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面前的归昌。

赵光心头一跳,不等他反应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忽然一把挡到了他身前。

“二……二哥……”

看着兄长的背影赵光怔怔开口。

“所以我说过离她远一点。”李稷在屏障中静静开口。

下一刻,他解除了屏障。

“既然事办完了,我等告辞。”他看着嬴抱月道。

嬴抱月怔了怔,朝他一礼,“再次承蒙公子二人相助,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谢他就算了,还要谢二哥?被挡在后面的赵光突然很想冒头。

“无足挂齿。”然而面对这女子的感谢,李稷语气没有一丝变化,抬脚就要转身离开,转身前一刻他忽然看向嬴抱月的手腕。

刚冒出头赵光看见这个女子立刻将左手背到身后。

李稷转过身去,“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这么做折寿吧。”

“我有加以控制。”嬴抱月道。

“是吗?”男子声音平静却一语惊人,“你那箭镞,有毒吧。”

什么?赵光瞪大眼睛,只见这次这女子是又把右手背到了身后。

一旁不善地瞪着这边的归昌愕然捂住脖子,被那小箭镞抵住咽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原本压根没把那小东西放在眼里,凭一个箭镞也想杀人?结果这东西居然有毒?

嬴抱月看着李稷的背影笑了笑,“不是什么会要人命的东西。”

见血封喉的毒可不是那么好配的。

对她而言,不是造不出来,只是条件有限吧。李稷背对着那个女子目光平静。

“为什么不干脆用毒。”李稷静静开口问道。

“我现在力量有限,的确要借助一点别的力量,”嬴抱月笑了笑道,“但正因为没有力量,我能看到的东西有限。”

如果是通过对战堂堂正正打败对手,她能看到善恶。

但如果直接用毒见血封喉,她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毒杀是没有别的方法时的才能使用的手段。她还没被逼到穷途末路不会使用。

毒杀不是正途。

赵光看着微笑着的少女心道,这道理修行者都知道,但如果能轻松迅速的干掉对手,谁会在意手段?

更何况以这女子的身体条件,难道她还想要和修行者正面对战吗?

“是吗。”面对这个女子的回答,自己那个兄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赵光,走了。”李稷道。

“哎,好。”发呆的赵光回过神来,跟上了兄长的脚步。

“你们……”把手从脖子上拿下的归昌看着出入如无人之境的两人额头浮起青筋,正想开口阻拦,一只手腕却被楚姬拉住。

看了眼身后娇娘,归昌将喉咙里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赵光跟着兄长脚步,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那个站在铁甲士兵中的纤细身影。

“二哥,她……”

“有件事。”就在这时,身边兄长突然顿了顿脚步。

朝两人背影挥手告别的嬴抱月闻声怔了怔。

是想说有件事不知她知不知道吗?

男人平静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普通人成为修行者的方法,已经失传了。”

这样啊。

嬴抱月看着远处那人再次停留的背影,觉得他也许是个和外表言行不太一样的人。

他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酷。他也许很不爱说话,但是他还是停下说了这些话。

“这样啊。”嬴抱月微微呼出一口气,笑了笑轻声道,“谢谢公子告知,我知道了。”

“是吗。”赵光听见身边兄长静静开口。

再次迈步。

这一次他的步伐没有停止,短暂的停顿后,两兄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

……

“侯爷,要不要追?”

武将统领看着站在原地死死凝视着那两个男人消失方向的归昌,迟疑地问道,“这两人实在是可疑……”

“可疑?难道本侯不知道他们可疑吗?”归昌猛地扭头看向他,目光如电。

在那眼神下武将统领肩膀一震,嗫喏开口,“那……”

“那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们都是一群废物,本侯还要站在这?”归昌冷冷看着他,“连自己的斤两都掂不清,丢人现眼。”

归昌冷冷开口,“那个戴面具者一人就能将你们全部杀尽。”

“什么……”武将统领浑身一震。

嬴抱月看向归昌身后的目光闪动的楚姬。

李稷出现时收敛了气息,楚姬体内的那个老婆婆的确有两把刷子。

看来对归昌而言楚姬的确有用,而且归昌也相信她的话。

“好了,赶紧护送殿下归朝!”

归昌瞥了一眼一边的嬴抱月,他现在已经不想再去质问那两人和她的关系,这女子过于狡猾,还不知要横生什么枝节。

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个麻烦送回都城去换他的功绩。

成为修行者?做个鬼梦!鬼迷心窍的女人去招惹邪术才有可能!

“快走吧,公主殿下。”

归昌冷冷凝视着眼前少女,伸出手正要把她往前一推,嬴抱月却自己迈出了一步。

“你……”

归昌深吸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手。

“出发!”

队伍重新上路,归昌大声喝令众人加快脚步,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他诸事不顺的村子。

然而他的愿望再次落空了。

就在走到村头经过一户人家之时,伴随着女人撕裂般的叫喊,突然传来激烈的巨响。

“官爷,官爷,你们放过我儿子,他根本不是修行者,给你这小丫头,你们随便拿去!”

“不要?怎么不要呢?”

啪的一声耳光扇在脸上的声音。

“都是你这个赔钱货!天天嚷着要成为什么修行者,才害了我的儿子!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伴随着一声巨响。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半空中被抛出了门槛。

第七十五章 何为

那小小的身影像是一个麻袋一般从空中抛出,划出一道曲线。

如果砸到地上,想必会如同西瓜一般,溅出满地鲜红。

但就在那个身影坠落的前一刻,嬴抱月瞳孔一缩,脚步一顿伸出双手抱了满怀。

下一刻她膝盖一弯,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到了地上。

血的味道传来,却已不知道是谁的血。

“殿下!”

咔嚓一声周围士兵抽剑,前方归昌脚步一顿回过头看着抱着个什么东西坐在地上的嬴抱月,牙关嘎吱作响。

这又怎么了!

这公主哪来的这么多事?

然而不等归昌发作,伴随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一个妇人的大嗓门破门而出。

“没跌出声?这小贱货……你……你谁啊?”

一个满脸凶狠的妇人叉腰站在门口,瞪眼探头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嬴抱月和她怀中之人,三角眼都要喷出火来。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

妇人声音理直气壮,足以让村里汉子都退避三尺。

“说话啊,你是哑巴吗?”

看着泼辣的妇人,归昌眉头一皱露出厌恶之色。这泼妇注意力全在嬴抱月身上,连外面拔剑的士兵都没注意到。但看着坐在地上的那个公主,归昌眼眯了眯退后一步没有出言阻止。

那粗壮妇人暴风骤雨的骂街只换来寂静,就在妇人叉腰吸气打算继续骂人时,地上静静传来一个声音。

“不管这事,就看着你杀人吗?”

把小孩直接丢出来这是要闹出人命吗?

嬴抱月平复下嗓中腥甜,抬起头看着站在门槛的妇人。

“原来不是哑巴?”那妇人看着嬴抱月的脸愣了愣,随后一声哂笑。

“杀人?这可是我的女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女儿?

听到这句话,她怀里小兽一般僵硬失去意识的小身躯猛然颤抖了一下。

“你没事吧?”嬴抱月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小女孩。

“没……事。”小孩抬起头,看着她红肿带血的嘴角和熟悉的脸庞,嬴抱月怔了怔。

母亲吗?

嬴抱月看着门槛处和这小女孩没有一丝相像的妇人若有所思,之前村头小孩们的嘲笑声在她脑海中复苏。

“我娘说别和她玩,说她有娘生没娘养……”

“明明是个女的,还说想成为修行者,还不是怪胎么……”

“你娘是个贱人,死了还留你这种灾星……”

……

……

原来如此。

嬴抱月抬头看向门槛处的妇人,“原来你是她的继母。”

骄横的妇人一愣,戒备地看向眼前陌生面孔,“你……”

不是村里见过的面孔,她怎么知道。

“我们又见面了,”嬴抱月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女孩,“许文宁。”

被殴打的整个脸都肿起来的小女孩仰头看着头顶上女子的脸庞,一直倔强地咬着唇角没哭出一声的许文宁,眼角有些泛红。

这是她第二次被这个人抱在怀里。

“又?难道是……”站在门槛处的妇人瞪大眼睛看着嬴抱月,下一刻大声喝道,“前几天在村口冲撞了王家婶子的那个丫头就是你?”

“是她,就是她!”屋内突然传来个病恹恹的男人的声音。嬴抱月抬起头,只见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黄胖男人扶着个拐棍走出来。

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

她当初下的药可没那么重,这人体质也太差了吧?

许父看着坐在地上的嬴抱月,眼中划过一丝愤恨,“那天回来,我就得了这病,定是这女人不让我罚这小贱人坏了天道报应到我们家来了!”

这都什么逻辑……

嬴抱月看着这一家都不说人话的人家微微蹙眉。

“许文宁,还不给我滚出来,去给官爷们磕头赔罪!”那妇人自顾自朝她怀中小女孩吼道。

屋内响起铁甲摩擦的声音,几个官兵走出,其中一位手里提着一个吃得圆滚滚的少年。

这少年的体型和瘦弱的许文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来就是这位妇人和这个男人的亲子了。

但这少年明显比许文宁年纪还要大,联想到村里小孩妇人对许文宁早逝母亲的诋毁,嬴抱月看着屋中男人的目光一寸寸冷下来。

看到走出的官兵,妇人立刻大哭起来,“官爷啊,我儿子只是个孩子,我把这丫头赔给你……求求放我儿子一马!”

“都说了,征兵是陛下的命令,你个妇人再敢阻拦,老子们就要不客气了!”被拦住的官兵眼中浮现一丝狠色,唰的一声拔剑。

那妇人脸上一白,腿一软坐到地上,看着官兵一句话再不敢说,下一刻恨恨看向门外嬴抱月怀中的小女孩,指着大骂起来。

“造孽啊!”

“都是你这个灾星天天说什么修行者,才连累了你哥!”

嬴抱月终于理解了这家人奇葩的想法。

不过是迁怒而已。

征兵的确是修行者和青壮优先,但这家人似乎把突然而来的征兵的原因全推到一个只是把成为修行者当做梦想的小女孩身上。

“不,不是……”就在这时,嬴抱月怀里传来小女孩微弱的气声。

“我……我不是灾星……”

嬴抱月抱着怀中女孩的手紧了紧。

好疼,好饿,在娘死后她的每一天都是这样渡过的,许文宁无数次觉得自己就会这么死去,但比起去死,她更不愿意承认。

不愿意承认村里人的那些话。

诋毁娘的话。

她是娘的女儿,所以她不是灾星。

在浑身的剧痛中许文宁抬起头,看着模糊视野里她的继母。

可是所有人都这么告诉她,她是女修行者的女儿,她的母亲是个妖女,她是个灾星。

“我……我不是……”看着视野里继母脸上熟悉的冷笑,许文宁知道下一刻熟悉的讥讽谩骂就会再次袭来,告诉她,她是……

“嗯,你不是。”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遍体鳞伤的小女孩浑身一震,看向……那个救了她两次的女子。

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回答。

她生来第一次听到。

嬴抱月看向怀中的小女孩,笑了笑道,“你当然不是。”

“哪来的野丫头?”那妇人闻声愣了愣,下一刻大笑起来,”你说了算个鬼哟……你……”

“归大司马。”嬴抱月抱着许文宁站起来,看向漠然站在一边的归昌,“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她自己多管闲事现在指望他来给她撑腰?

归昌看着嬴抱月心底冷笑,这位公主还是拎不清自己的位置,不让她好好难堪一番怎能戳破她的美梦?

第七十六章 盛开

“这是你自己……”

归昌看着嬴抱月冷冷开口,然而他奚落的话语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嬴抱月看着他静静道,“我说过不会再发生战事,那么征兵就没有必要,可以停止了。”

不等归昌反应,屋内传来兵刃落地之声。

“大司马?”

屋内其他士兵这时才反应过来,呆呆看向一言不发站在屋外的归昌,扔下手中少年,单膝跪下行礼。

“末将等正尽忠职守,未曾想大人您要事已经办完,办完……”

为首兵士愣愣看向归昌面前的少女,不露痕迹地探了探头试探着开口。

“令……令公子呢?”

大司马大人不是说要来这个村子将自己的嫡子带走送入死士营的么?正是有大司马大人如此表率,他们就算不愿意也得卖命抓够能跟上面交差的人头……

嬴抱月看着面色冷漠实为铁青的归昌笑了笑,“归大人身负重任,还有更重要的使命。你们也是,征兵的职责能放一放了。”

屋内兵众闻言看向这个陌生的女子不知所措,更不明白归昌身后的武将为什么不断地向他们使眼色。

“殿下,请不要替微臣做主。”归昌向前一步,看着嬴抱月冷冷道。

“殿下?”屋内兵士脸上困惑化为震惊,看向嬴抱月声音有些结巴,“你……不,您是……”

“殿下?”原本破口大骂,吐沫星子飞溅的妇人和许文宁父亲眼睛终于能看到其他人。

看了看浑身素衣的嬴抱月,又看着浑身锦绣气宇轩的归昌,二人眼睛转了转向归昌噗通一声跪下。

“草民……民妇……不知贵人到访……真是有所冒犯……”

嬴抱月站在一侧看了眼向归昌跪拜的夫妻,注意到视线低头看向怀里发现小女孩没看归昌和她父母,只是直勾勾盯着她。

“怎么了?哪里痛吗?”

“你是……公主殿下吗?”小女孩问道。

嬴抱月没想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比她父母反应还快,“为什么这么问?”

“我娘和我说过,我们秦国的女子只有公主和一个已经死了的女子才能被称为殿下。”许文宁懵懂地开口。

她说的是秦国,而不是前秦。

嬴抱月一怔,这女孩的母亲是秦国的老人吗?

另外一个死了的女子是……

“姐姐,你是谁?”小女孩的声音打断嬴抱月的思绪,嬴抱月看向她笑了笑,“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

“许文宁,你这个死丫头还不过来磕头!”许父身边妇人的大嗓门打断她的话,趴在地上的脑袋露出一只眼,瞪着许文宁和抱着她衣饰寒酸的少女。

“公主哪会来这种地方?”那妇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只觉心底好笑。她虽是山野妇人,但谁尊谁贵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么?

更何况,真是公主这大官对这女子会是这么个不咸不淡的态度?连她这个村妇都能感觉到,不懂看人下菜碟这丫头果然和她的母亲一样蠢。

“大官,还求你行行好,放过我儿子……”妇人趴在地上向归昌膝行几步,“我儿子身体不好,实在是上不了战场,要不把我这女儿带去吧,随便您怎么处置她,让她到您府上当个婢女什么的……”

“你这妇人!怎么油盐不进胡说八道!”归昌身边为首的副将实在听不下去高喝出声,“侯府岂是你等山野之民能……

“行啊。”就在这时,一个女声突然打断他。

嬴抱月看着跪在地上的夫妻,嘴角笑意敛去,“这本就不是你的女儿,既然你如此说,那么她之后和这个家就没有关系了。”

“这……”许父抬起头,迟疑地看向嬴抱月怀中的小女孩,“文宁她……”

嬴抱月闭了闭眼睛,看向怀中女孩,“我无意为你做决定,你之后可以自己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她……原来是可以选择的吗?

许文宁呆呆看向头顶上那张脸庞。

“殿下还真是喜欢拆散别人的家庭,”归昌向嬴抱月逼近一步,冷冷开口。

“能被拆散的本就不是真正的家人,”闻此诛心之言,归昌没想到眼前女子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如此静静开口。

“真的,真的能放过我儿子?”许父身边妇人怀疑地看向嬴抱月,此时也管不得鄙夷不鄙夷了,只是觉得这么个小丫头说话根本不算数。

“虽然能用此和你做交易,但征兵之事本就要终止,”嬴抱月看着她道,“你儿子不会有事。”

她可不会白白付出代价,能让她付出代价,那么不光是归辰归离,整个村子还有整个前秦要征的壮丁她都不会让他们有事。

“殿下,你做不了任何决定,”归昌眉头一挑声音重重沉下,“别想替臣……”

“做不了任何决定的是你。”闻言嬴抱月只是站直身躯看他一眼,“臣子有臣子的本分,别想替陛下做决定。”

“征兵是陛下鉴于和亲公主失踪这一事实下的谕旨,既然情况已变,身为臣子应该尽快上报朝廷等待陛下圣裁,而不是犯上作乱替陛下做主!”

少女冷冷呵斥道。

归昌身后的楚姬慢慢睁大眼睛,其中一只眼睛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而看着眼前少女纤细的少女,归昌身后为首的一名武将握紧腰边剑柄,深深地低下头去。

他今年四十五岁,出生低微靠沙场拼杀三十年才做到五品宣武校尉,可以出入宫禁。

当他从军营来到朝堂宫室,只觉来到从冰窖来到花丛,现在的陛下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看到归昌便会惶恐地问这问那,即便发怒,却因身体惇弱也只是气得颤抖说不出话来。

上一次听到有人和归大司马如此说话……

那个时候的归大司马还不是归昌。

宣武校尉将头深深埋下去,藏起心底大不敬的想法。

在那一瞬间重叠起的身影。

是太祖陛下。

……

……

归昌已经很久没被人如此撩拨起怒意。

看着眼前不自量力的少女,他胸口起伏,却发现这女子将所有都推到嬴晗日身上占尽名头让他无法出口,如此心头更是涌起泼天的恼怒。

“陛下没有收回成命,那么就该执行到底!”

半晌他从牙缝挤出这句话,然而眼前少女却抬头看向天空的飞鸟淡淡开口,“这样真的好吗?大司马?万一下一刻陛下取消谕旨的消息传来了,你可就身陷不义之地了。”

那封密信真的是寄到宫里的?嬴晗日会相信她的话?

归昌袖子下的拳头握紧,他很清楚嬴晗日耳根子软是个没主见的人。

很好控制但凡事又说不得准。

这个公主……

“征兵一事,我建议大司马还是停一停,”嬴抱月看着眼前面色铁青的归昌笑了笑,抱着小女孩向路边走去。

她回头看向院内抱着被士兵放开的儿子不放的夫妻,“看好你们的儿子,许文宁我先带走了,如果她想回来我会再放她回来,”

许父还想说什么,身边妇人一把拉住他,“那……那随便你……”

看着自顾自走出去的少女的背影,归昌脸色难看之至,负责征兵的士兵畏缩地看向他,“归大人,这……”

归昌面色铁青地一挥手,“先让村里的人都撤走!”

铁甲摩擦声起,伴随着兵士的跑动和高喊,整个鸡飞狗跳的村落逐渐安静下来,归昌冷冷注视着将怀中小女孩放在路边,挽起她裤筒为其检查伤口的少女的背影。

“殿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嬴抱月手不停,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竹筒,将里头药膏涂到女孩青紫的皮肤上。

“归大人指什么?”

“这些刁民和殿下一点关系都没有,爱民如子可不是公主要干的事。”归昌冷冷道,“还有你之前说的要成为修行者之事,殿下背后到底有何人指使?”

女人成为修行者?

滑天下之大稽!

如果不是背后有人指使,她一个小丫头怎么可能变得如此难以控制?

“殿下,别白日做梦了,老老实实嫁到南楚相夫教子才是为我们前秦社稷着想!”

归昌喝道,空气因为他的怒意都变得冰冷彻骨。

然而眼前少女像是听不见一般,只是专心为面前的小女孩涂药,归昌心底恼怒更甚。

为这些命如草芥的平民,忽视他的话?果然女人上不了台面,连妇人之仁都算不上,毫无意义……

然而就在这冰冷的空气中,响起一个幼小的声音,声音里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姐姐,你想成为修行者吗?”

涂药的嬴抱月的手一顿,看向面前的小女孩,笑着点了点头,“嗯。”

“这样看来,我们是一样的。”

“女人也能成为修行者吗?他们都说女人从来就……”这世上也许没有人能理解许文宁到底是怀着何等心情问出这句话。

比起肉体的疼痛,还有另外一种疼痛。

莫过于自己的信仰,被人践踏。

母亲临死前朝窗外伸出的手,绝望的目光永远留在年幼女孩的心底。

寸寸凌迟,死不足惜。

所有人都说……

“都说从来就不能吗?”嬴抱月停下手,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笑了笑。而下一刻,她收起脸上笑容,认真地凝视着她。

“从来如此,便对么?”

许文宁愣住了。

“腿,还疼吗?”下一刻她听着眼前目光温柔的女子问她。

小女孩呆呆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传说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出来的灵药,”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道。

“可这是我做的,效果不错吧。”

效果不错吧。

那个女子如此说道。

许文宁呆呆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

这只是很短的瞬间。

伴随着身体上疼痛的消失,是什么东西被拼凑弥合起来的声音。

这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一瞬间。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归昌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少女的背影他猛然伸出手去,然而下一刻从她身上而起的飓风将他猛然推开!

嬴抱月猛地一怔看向面前年幼的少女。

而狂风中许文宁也怔怔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剧烈的气息从嬴抱月身上而起,直冲云霄。

“二哥?”

崇山峻岭中,李稷突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看向天边集聚的流云。

古井无波的漆黑眼眸,剧烈地震动起来。

第七十七章 破境

何为神医?

嬴抱月上辈子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她是前世被誉为天赋最为出众的修行者,修行等阶十阶,别说第十阶,前四阶她都没经历过。身边也尽是天生的强者。

唯一特别的师父也从未告诉过她自己是怎么成为修行者。

也许告诉过她,她不记得了。

所有关于修行的事她都忘的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然而就在她对眼前的小女孩说出那句话,许文宁眸光亮起的瞬间,嬴抱月听到了风的声音。

起风了。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帘外五更风,吹梦无踪。

风不知从何初而起,缠绕在她和面前的许文宁之间,下一刻直上云霄。而就在这个时候,嬴抱月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这是愈合和破碎的声音。

眼前年幼少女内心破碎的东西被补起来的声音。与此同时,她的体内伴随着一股气息的奔流却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宛如生长的疼痛在瞬间遍布她的全身。

然而这并不是毁灭,而是新生。

那是她曾经感受过的气息,曾经在梦中看到过的世界,而她终于,再次回到了这个梦中。

在她体内破碎之时,嬴抱月终于感受到了那道新的气息,是天地气息,是生命的气息,是神明的气息,是将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的气息。

生生不息。

她仿佛漂浮在天地之间,耳畔传来一阵阵苍老的发问声。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在这一声声沧桑的发问声中,无数画面在嬴抱月眼前飞掠而去。

在天灾人祸猛兽肆虐的大地上,侥幸存活的人类以血肉之躯对抗这一切,曾经拼尽全力寻找着活下去的方法。

效仿神明,祭拜天地,最后从一切之中获得了与之同调变强的方法。

这就是修行。

在这一瞬间嬴抱月想起了很多事,有很多张脸浮现在她的眼前,有很多她已经叫不出姓名的人。她伸出手握住胸口悬挂着的那块红玉,看着路的尽头眼前手握剑柄向她回过头的中年女子在心中轻声开口。

对不起。

师父,我来迟了。

但她终于回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嬴抱月明白了一切。

这些风不是出自别处,正是出自她的身体里。她的身体构造正在发生改变,正在因为成为修行者发生改变,变得能感知到这世界的神秘。

手腕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而就在这个时候,却有另外一股气息从她四肢百骸奔流,抵抗着手腕处侵蚀的力量。

这股气息还很微弱,却是属于她的气息。

这股力量还很微弱,但却是属于她的力量。

属于修行者的力量。

她身后的归昌瞪大眼睛,而就在不远处原本为了让归昌和公主单独对话离开的楚姬顿住了脚步,愕然回过头来。

“怎么会这样……”

楚姬半张脸剧烈抽搐起来,老妇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错愕。

“破境……”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普通人破境等阶十了?

破境的方法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楚姬闻言难以置信瞪大眼睛,然而庞大集聚的天地元气却由不得她不相信。

更可怕的是,这真的是等阶十的破境吗?

只听咔嚓一声响,不远处单膝跪地的少女膝盖下的地面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楚姬没有看过等阶十的破境,但她看过等阶九破境的画面,眼前这女子浑身涌动的气息带来的天地异变,居然比她见过的等阶九还要宏大!

“她到底是什么人?”

脑海中老妇人愕然开口,说出楚姬的疑问。而就在同一时间,有人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二哥,你在说些什么?”站在陡峭的山路上,赵光愕然看着面前神情幽深的男人。

“一个新的修行者诞生了。”

赵光耳边传来李稷平静却含着复杂情绪的声音。

赵光很清楚天生的修行者往往要到五岁后才会渐渐凸显才能,并没有什么诞生的说法,那么这诞生就只意味着一个可能。

一个已经多年没有出现早就被断言为不可能的可能。

“有普通人,找到了成为修行者的方法了吗?”赵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兄长一如既往地沉默了下来,随后李稷站在山路上回过了头。

“是她。”

那个不知从何处出现,异想天开,又命不久矣的公主。

就在他警告过她普通人成为修行者的方法已经失传后不到半天的时间,那个女子居然就实现了破境。

打破了这片大陆上近十年都无人打破的记录。

做到了号称除非太祖皇帝复生,再无人能做到的事。

“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赵光注视着自己的兄长,难以置信地开口,“让普通人成为修行者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的质问声响彻在山野之间。

“所谓的神医等阶到底怎么才能突破?”

……

……

何为神医?

当然是能治好人的伤痛之人。

然而这并不光指肉体上的伤痛。

修行等阶第十阶,神医。

看着面前不知所措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女孩,嬴抱月怔怔看向自己的手中装药的竹筒。

当初归辰用药典配方做出的药治好了井边小男孩的伤,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而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因为他治好的,只是肉体上的伤痛。

这并不是成为修行者等阶十的条件。

既然条件并不是治病,那么为什么那个人要把这个等阶命名为神医呢?

在午夜梦回之时,嬴抱月曾无数次地问自己这个问题,然而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得到了答案。

重要的不是治疗人们的身体,而是治疗另外一个东西。

“比起人的肉体,这世上还有更难医治的东西。”路的尽头,师父曾经和她说过的话在她的耳边复苏。

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

比肉体更难医治的,是为人心。

能治好这一切的,方为神医。

这就是修行等阶第十阶,最初也最高的那一道门槛。

谁能想到,充满着杀戮和争斗的修行之路,在最初的最初,却是起源于救赎。

嬴抱月看着眼前目光懵懂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小女孩,她路过无意中救下的小女孩。

无意种下的因,却在此时开出了花,结出无人料到的果。

这一刻,充盈的力量渗入嬴抱月的身体。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第十阶,神医。

今生今世。

她已是,一名修行者。

第七十八章 都城

“修行者……”

“你……”

看着眼前少女单膝跪地的背影,归昌眸光从未如此剧烈的摇晃起来,下一刻他复杂的眸光陡然变为深沉的杀意!

楚姬捂住自己半边抽搐的脸,指缝中透出的眼睛闪烁看着归昌的背影,她清楚地察觉到了归昌的冲动。让她意外地是平素经常拦她并让她拦着归昌的那个声音此时却没出声。

感受着脑海中那人的沉默,楚姬咬紧嘴唇看向那个纤弱的少女和她身上狂乱的强风。

破境之时是一个修行者境界最不稳定也最脆弱的时候,更何况这个女子刚从普通人转化成修行者的身体,浑身的剧痛就足以让她半天站不起来,更遑论控制力量。

换言之,如果想要扼杀这只雏鸟,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不过楚姬没想到,虽然阵势有些特别,但这区区最低阶的破境却同时引起了归昌和自己体内那人的警觉。

警惕到甚至想要杀了她。

归昌会如此想楚姬不意外,毕竟女子破境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个会对朝堂产生影响的公主,搞个不好就会成为祸国妖女,祸害自然是越早除越好。

但自己体内那人本身就是个女人,平素行事还谨慎得要死,能不杀人绝不多动一步,连她想杀归氏兄妹都说了好几年才愿意设个陷阱,如今怎么……

“这是个机会,”就在这时,楚姬脑海中老妇人的声音响起,“杀她风险还是太大,但但如果能不引起太大动静杀了她,也是以绝后患。”

放她成长的风险远大于此时的风险。

“难得你居然会动杀心。”楚姬在心中说道。

老妇人声音沉沉,“我只是有一个预感。”

如果现在不杀她,之后也许杀她的难度会越来越高。

“这名少女太特别的了,我总觉得她迟早会碍我们的事。”那个苍老的声音只是如此说道。

“什么叫迟早?”想起毫发无损留在小院中的归氏兄妹楚姬就咬碎一口银牙,“她至今碍的事还少吗?”

“别管这些有的没的,”脑海中声音难得有些急躁,那只抽搐的眼睛看着归昌满怀杀气向嬴抱月走去的背影,微微眯起,“再晚也许就来不及了,绝不能让她消化掉这个力量,好在至少一个时辰内她应该站不……”

就在这个时候。

沧桑嘶哑的老妇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归昌愕然停下脚步。

楚姬瞪大眼睛。

破境应该已经结束,眼前少女身上的气息却越来越暴烈,庞大的天地元气疯狂上涌简直如一件大氅裹在她的身上,连许文宁都承受不住拂面的狂风死死捂住了眼睛,就在楚姬以为这少女下一刻整个人都要爆裂而亡之时。

嬴抱月静静吸了口气。

在呼啸的风声中,那个声音极宁静。

一息定山海。

许文宁怔怔松开手指。

就像太阳初升时的感觉,宁静又温柔。

一点也不暴烈的日光,然而却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回过神来,原本仿佛震撼天地的风浪在一瞬间销声匿迹。

小女孩能看见温柔,但其他大人看到的只有恐怖。

归昌脚跟钉在地上,死死盯着那个堪称瘦弱的背影,看着她缓缓站起,愕然无语。

修行者将将破境都会气息不稳,在护法的帮助下没半天都恢复不了,这女子破境的阵势堪称凶险,更何况他一直在以内息干扰,倒行逆施爆体而亡都不奇怪!

这么庞大的天地元气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女子能驾驭的了的!

看着阵势宏大,只有归昌知道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催命符,那丫头是不是还以为自己天赋异禀?

原本归昌是打算在这女子控制不住这庞大气息满地打滚之时给她最后一击。毕竟结束公主的痛苦不也是他这个大司马的责任么?

他绝不是眼红这破境的气势,比他自己破境等阶九还要宏大又有什么用?她马上知道这个世界残酷,就会知道修行者的厉害……

厉害……

归昌迈出的步子定在原地。

下一刻,风平浪静,所有的气息在一瞬间被荡尽。

归昌目眦尽裂,看着本该将她撕裂的狂暴气息在他眼前,在那个女子的身上瞬间消失。

看着那个轻巧地站起来的少女,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向自己转过身来。

“大司马,你刚刚说什么?”

嬴抱月微微倾身,像是真的觉得好奇,“大司马,你说知道什么?”

“不,这不可能。”归昌死死瞪着她,一字一顿挤出这句话。

怎么会这样的。

看着僵住的归昌,此时的楚姬已经无力关心,只是无法忘记刚刚看到的那一幕。

那狂暴的风真的在一瞬间消失了。快的她想揉自己的眼。

这个女子体内好似个无底洞,几乎像是她在一瞬间将所有气息吸进去了一般。

内敛深重,深不见底。

不,这怎么可能。

楚姬愕然看着这不可思议的画面,睁大眼睛。

“这不可能……”她还没开口,脑内就响起了那人的声音和归昌搅和在一起,“刚刚破境就全部掌握了气息的使用方式?”

不,不只是这样,想要在一瞬间将那么庞大的天地元气瞬间收敛,这对内气的运用非得臻至化境不得为之!

别说是最低阶的等阶十能做到这样的事,就算是高阶她活了那么多年也从未听说过。

这到底是什么人?

听着脑海中那人嘶哑却又凄厉的声音,楚姬脸部抽搐更甚,从未见这人情绪激动至此,楚姬怨毒地看向面前少女。

“到底怎么了?”嬴抱月看着目光不善的楚姬和归昌笑了笑,“大司马和楚姬夫人有何贵干?”

想无声无息地杀掉她,已经不可能了。

谁能想到她居然能这么快的消化境界?

这是人能做到的速度吗?

果然是个妖女!

归昌看着眼前少女,恨恨开口,“殿下,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我觉得我的答案和大司马恐怕难以统一,”没想到了这时眼前少女却还无一丝悔意,嬴抱月摊手淡淡开口,“你再问有什么意义?”

“你……”归昌瞪着她。

“好了,有事等回都城请陛下圣裁,”嬴抱月淡淡开口,“能把我怎么样的人不在这,也不是你,大司马有话等到了都城再说吧。”

这丫头真的非常有将人噎得说不出话来的能力。

楚姬看着胸口起伏的归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你好自为之。”

归昌将袖子一甩拂袖而去。

没想到归昌真的就这么负气而去,楚姬内心简直憋得慌,“怎么老爷就这么放弃了?真的没法杀了这个祸害吗?”

她抽搐的半张脸突然停了下来。

“你家老爷不是放弃了,恐怕是准备借刀杀人。”脑海内沧桑的老妇人突然开口。

“就算能活着回到国都……”老妇人冷冷一笑。

“想要这个公主嫁不到南楚去的人,都城可是大有人在。”

嬴抱月看着归昌离去的背影,看向自己绑在左手手腕上的布条。

都城么……

前秦如今的都城,位于八百里秦川腹地,渭水穿南,嵕山亘北,山水俱阳。

名曰,贵阳。

第七十九章 东皇太一

“贵阳吗……”

山间小路上,响起少年故作深沉的叹息。

看着肩膀上一脸庄重的红羽鸽子,赵光一个头两个大满脸苦涩。

李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刚刚就在赵光和他探讨到底如何破境神医之时,天上突然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

下一刻一道红光闪过,赵光愕然抬起头还没来得及抬起手臂,一只硕大的红羽鸽子就从天上俯冲而下。

“等等……”

赵光往后跳去还是没来及,只听砰的一声,红鸽张开翅膀直接撞上他的脸。

“这只蠢鸽子……等下再和你算账……”

被鸽毛呼了一脸的赵光恼火地一把将其拽下,薅下它脚上的信笺展开,然后他就没了和鸽子算账的心情。

看着苦瓜脸的赵光和他肩上与某人神情相似的鸽子,李稷淡淡开口。

“你大哥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听到“你大哥”这个说法赵光肩膀微震,神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男人。

“大哥让我下一站去贵阳。”

李稷漆黑的瞳仁闪了闪,“和亲公主找到的消息你应该还没传给他吧。”

赵光点头,“信在路上,但估计他收到消息更会要我过去。”

赵光攥紧手中纸条,“大哥说最近贵阳涌入了大量的修行者,让我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李稷神色不变,“初阶大典要开始了,前秦王在选继子吧。”

初阶大典现在是真正的六国会战,继子是代表整个国家的最有修行前途的年轻人,一旦选定国君会出面赐予其继子的名号。

“不,”赵光闻言摇了摇头,“前秦的继子人选早就决定了。”

少年微微眯起眼睛,“毕竟那个人早就在南楚了。”

“那个人……”李稷身侧手指微动,“没想到嬴晗日这么不计前嫌。”

“哪里,”赵光摊手,“听探子说前秦王在大殿里砸了八盏宫灯呢。”

赵光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只不过那位的出身能力可都不比他差,几个老臣开口他又能干什么?凭他那几个等阶四五的仙官吗?”

“一转眼那位也已经十七了。”李稷淡淡道,“虽说是躲在南楚,但能活下来算是有几分本事。”

“毕竟嬴晗日应该没少派杀手去,”赵光同意点头,目光微沉,“只不过没想到那位会同意出席初阶大典。”

“是受了什么人影响吗?毕竟他差点就成为那女人的儿子……”

寒风顿起,赵光只觉身侧温度像是在一瞬间降低了。

“嘶,”赵光倒吸一口凉气看向自己沉默的兄长,“我就开个玩笑……那位恨她还来不及。”

毕竟那未的父亲可以说是因为那个女人才英年早逝的。

看着沉默如石的李稷,赵光赶紧打住收起脸上笑容,静静看向自己的兄长。

“二哥,这贵阳我是不得不去了,你……准备去哪?”

这个指令只是发给他一人的指令。

大哥能指使的人只有他,赵光目光平静。这世上可没几个人能指使李稷。

“大哥在信里也问了,你的去向。”赵光缓缓开口。

这意思很明显。如果李稷不和他同行,国内就给他派暗卫。

赵光心里清楚,看似他和李稷两人同行,其实不然,只不过是他出任务能跟着李稷就跟着而已。

毕竟跟着二哥是真的很安全。

赵光看着面前男人神情复杂。

然而这个男人有自己巡游天下的理由和目的。

这个目的,只有很少的人知晓。

看着弟弟复杂的目光,李稷心知他在想什么。

只不过前秦都城贵阳,并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贵阳我已经翻过三遍了。”李稷淡淡道,“不大可能在……”

就在这时男人声音突然顿住,李稷看向对面的弟弟,“你这次任务,要去皇宫么?”

不知为何,那个女子的背影和她耳边的腾蛇耳坠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当然不是因为她。

五年前他夜探贵阳时,因当时境界有限,他并不曾涉足皇宫。

赵光闻言眸光一亮,哗啦哗啦翻起手中的密信,一把从中抽出三张符纸,“大哥说让我去一趟!”

赵光举着符纸语气兴奋。

“为了寻找和亲公主,前秦宫内有不少仙官被嬴晗日派了出去,大哥说这次应该危险不大能去一趟,这是他从国师那弄来的三张闭气符,每张可以躲过等阶三的探查一刻钟!”

“一刻钟?”李稷蹙起眉头。

“当然是那种水平比较差的等阶三。”赵光竖起食指,“国师大人严加叮嘱,可别在前秦以外的皇宫这么用。”

别国皇宫别说进去一刻钟了,刚靠近就会被那国神子发现不得好死吧……

“前秦堕落至此了么,”李稷淡淡道。

“国内没有神子坐镇就是如此,”赵光摊手,“就算位阶比不上南楚,咱们国师至少还是等阶二呢,前秦现在还有什么?”

前秦什么都没有。

当初只信奉二级神灵的前秦,其大陆霸主的地位之所以无人敢挑战,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前秦当年逆天地同时拥有两位高位阶强者。

没错,位阶。

八人神是这片大陆上修行者的顶点,但同等阶之间实力也是有差距的。以人神大司命为首,其下等阶二的神子按照实力排序各自还拥有位阶。

已经死亡的大司命作为唯一的等阶一,当之无愧位列第一。

青龙神消失后,他们国师的位阶掉到第五,在神子中算是一个中等水平。

然而,顺便一提南楚的国师排名第二。

李稷目光沉沉。

八人神,位阶二。

南楚国师,东皇太一。

在大司命林书白殒命之后,除了被位阶序列除名的西戎国师,那个男人是当之无愧的大陆修行者第一人。

“虽然咱们国师实力不如南楚,但比前秦可是强多了。”赵光的声音打断李稷的思绪,“再说了,我们东吴还有二哥你在呢。”

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排序,年轻一辈也有年轻一辈的高低。

赵光一脸荣光。

有他二哥在,没人敢小觑东吴未来的实力。

然而面对他热烈的视线,李稷依旧一点反应都没有。

赵光泄下气来,不管相处多久他都不知道二哥在想些什么。但就算是他也隐约能感到,这个人追逐的东西和其他人不同。

赵光叹了口气,扬了扬手中符纸,“没有神子的前秦,军队再强大,都没法抵挡高阶修行者的入侵,我现在有点相信嬴晗日身上有那什么护身术法了。”

不然光其他六国的暗杀就足够让他死上一百次了。

大司命林书白。

李稷抬起头看向悠久的苍穹。

即便身死魂灭,那个女子留下的力量依旧在庇护着那个腐朽的国家。

但这种庇护,到底能撑多久呢?

“我和你一起去贵阳。”李稷看着赵光道。

就让他去看看吧。

第八十章 黑幕

就在山野间的兄弟正在讨论行程之时,嬴抱月并不知道贵阳即将发生的事,此时她正在安排离开这个生活了半个月的村子最后要做的一件事。

“姐姐,你要走吗?”

许文宁站在路边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脸上还敷着伤药,肌肤上还残留着这个女子留下的温度,但这份好不容易得到的温度却那么快就要消散了。

“我有要事在身,必须要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嬴抱月半蹲下来,平视着眼前少女,“抱歉,是我自作主张将你从那个家里带出来,现在却要离开。”

嬴抱月看着小女孩道,“你现在还没有做选择的能力,等你再长大一些可以选择是否要回到这个家。”

这个年纪在留在那个环境对她身心都没有任何好处。

她不后悔也不是冲动干预这个小女孩的人生。

眼前女子目光中含有歉意,其中意志却坚定没有任何动摇。

许文宁喜欢这个眼神。

“我知道这很不负责任,但当时没更好的办法了,”嬴抱月轻声道,“你……”

“我知道。”小女孩的声音打断了眼前女子的话。

她知道。

这个人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不后悔,她很高兴。

很庆幸能认识这样的人。

“姐姐,你已经是……修行者了吗?”许文宁直直看着嬴抱月问道。

这个孩子……

嬴抱月凝视着眼前女童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是了。”

许文宁的眼眸在一瞬间腾起万丈光华,嬴抱月看着高兴坏了的小女孩微笑起来,然而下一刻兴高采烈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眸却涌起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这个六岁的孩子,她被继母打骂没有哭,被亲父抛弃没有哭,而在这个时候,却泪流满面。

“我就知道……娘是对的。”

嘶哑的哭声从女孩口中流出,许文宁哭得声嘶力竭,眼泪淌满全脸。

嬴抱月看着她伸出手,将她抱到怀中。

许文宁哭得更厉害,连她都为突然年龄像是变小的自己感到羞愧,但那个女子即便胸前衣服被打湿也没有嫌弃,也没有放开她。直到身边响起铠甲的摩擦声。

感受着背后归昌冰寒的视线,嬴抱月拍了拍怀中小孩的脑袋。

“我得走了。”

“你之后去……”

不等嬴抱月说完许文宁浑身一个激灵,一把用袖子胡乱擦干脸,鼓起勇气看着嬴抱月问道,“姐姐,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看着怔住的女子,许文宁心跳加速,仰头大声快速地说道,“我……我很好养活的,我也能干很多活……就算不会的事我也能拼命去学,我绝对会听话……”

一只温暖的手指轻轻止住了她的唇。

“你之后不需要听话,需要的是去做你想做的事。”

许文宁呆呆看着眼前的女子。

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不是我不想把你带在身边,是我的身边太危险了。”

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整片大陆最危险的地方也说不定。

这女子倒有自知之明。

嬴抱月背后楚姬目光闪烁。

嬴抱月将双手搭在许文宁肩膀上,注视着她的眼睛,仔细地叮嘱道。

“你沿着这条路往西走,会看到一个屋顶被烧黑的小院,你去那里找一个叫做穆容音的女人,请她收留你。”

“殿下!”归昌闻言眉头一皱正要发作,嬴抱月背对着他伸出一只拒绝的手。

“大司马,和离期间还请你记住你没有立场干预。”

归昌再次噎了一把。

嬴抱月再次看向眼前泪眼惺忪小女孩,“我叫嬴抱月,你可以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女子,至于她能不能收留你。”

她的声音顿了顿,认真地看着眼前幼童,口气却没有对孩子的宽容。

“这就要看你自己的口才了。”

也许对一个孩子很残酷,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

嬴抱月看着她静静道,“人能不能活下去,只能靠你自己。”

许文宁睁着通红的眼睛呆呆看着眼前女子的眼睛,随后咬紧了嘴唇重重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殿下,赶紧启程!”满眼恼怒的归昌厉声高喝,但嬴抱月没有回头。

许文宁感受着那只温暖的手最后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

小女孩迈开腿朝村西跑去。

她不哭。

她不回头。

……

……

新封忠义侯的大司马归昌带着大队的人马离开了前秦黎山边的小山村。

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在这大队的人马中多了一辆马车。

在马车辘辘的车轮声中,嬴抱月撩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村子,随后放下了车帘。

伴随这兵士的跑动声,马车出发了。

而就在这辆马车出发的七天后,前秦和亲公主找到了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

然而就在这个消息传遍七国的三天前,前秦都城就有人提前收到了消息。

……

……

前秦都城,贵阳。

虽然曾多次发生宫变,但当年的前秦王以放弃帝位为代价,阻止了六国联军最终的进攻这座古城的脚步,最终留下了这座城池。

当年的战乱已经过去多年,即便在乱世之中,贵阳城依然保留着当年泱泱帝国都城留下的几分纸醉金迷的气息。

繁华的街道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奢华马车屡见不鲜,外面的动荡似乎丝毫影响不到这座城池。

繁华落尽,这里却依然歌舞升平。

然而就在这一片繁华之景的暗处,无人得知正响起别的声音。

“哎,人居然没死。”

贵阳千金阁的顶层,幽深的内阁之中,陡然传来一个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

千金阁,阁如其名,价值千金。

这是贵阳城内最昂贵的酒楼和歌舞行,当然,还是名副其实的销金窟与温柔乡。

然而此时顶层一间阁里的气氛和温柔却沾不上边。

屋内满是锦绣,奢靡舒适。

然而看着屋内那个浑身黑衣的男人如此说道,跪在羊毛地毯上身披软甲的一个兵士却如跪针毡。

“据说是……忠义侯归昌在黎山附近找到的。”兵士战战兢兢道,“但许大人那里一口咬死了,他的人离开时确定那个公主已经死了。”

“是吗,”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个黑衣男子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专注地凝视杯中酒液。

“不管怎么说,那个公主马上就会回来了不是吗?”

“是,”兵士汗如雨下,“是属下无能……”

“不,不是你无能,”听到下属的自责,黑衣男子却微笑着打断他。

“提示和帮助都给到这种程度了,却还留下了活口,这怎么能怪我的人呢?”

黑衣男子抬头居高临下地欣赏着窗外贵阳城的全貌,温柔地微笑着开口。

“看来传言不虚,前秦的仙官果然都是酒囊饭袋。”

“主……主公……”地上的兵士闻言却没有丝毫喜悦,两股战战。

“怕什么,这事你已经派不上用场了。”黑衣男子看着他道,“话说小阿夜最近在忙什么?”

士兵恐惧地近乎虚脱,听到问话才浑身一震伏在地上开口道。

“大王最近有别的事让公子去做……”窥着黑衣男子的脸色兵士连忙补道,“但公子听说了这边的事后,传讯说已经派朗将军向这边来了。”

黑衣男子收起的笑容又露出,“阿夜还是一如既往地忙,不过百忙之中还愿意把他的左膀右臂送来,他有心了,替我谢谢他。”

兵士忙不迭点头。

“那,阿朗什么时候到贵阳?”黑衣男子把玩着手中酒杯问道。

“说是七天后。”士兵答道。

“是吗,”黑衣男子眼含笑意似是不经意开口,“那么那位公主殿下的车队什么时候到?”

披着软甲的兵士低声开口。

“七天后。”

“哦?”黑衣男子笑了笑。

“这么巧啊。”

第八十一章 皇宫

外面日光依旧刺眼,但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灼热。

毕竟已经快到农历八月了。

听着耳边辘辘的车轮声和鼎沸的人声,嬴抱月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原本人烟稀少的大道上行人渐渐变多,越来越多,哪怕他们这个车队有重兵开道所有行人车辆都避之不及,道路也变得无比拥挤。

因为在路的尽头,伫立着那座城。

……

……

关中第一雄城,大陆第一帝都。

都城,贵阳。

嬴抱月透过璀璨的日光,看着远方与两个不同之人记忆重合的巨大黑影,看着那个秦帝国残留下的最后荣光,百感交集。

在这个身体残留的记忆里虽然已经看过了这座城池现在的样子,但亲眼看到是另外一回事。

在看到那巨大城墙的瞬间,无数属于过往的记忆从嬴抱月心中涌起,然后复苏。

虽然忘记了很多事,虽然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已经过完了一辈子,但这座在她幼小记忆里大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城墙,却依旧静静伫立在那里。

然而有很多地方,却终究已经不同了。

这是前秦的贵阳。

却已然不是帝国的国都。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那个城里的人,已经没有了。

而她却在八年后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回来了。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

嬴抱月看着远处的城墙,视线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十岁,嬴帝建都改都城名为贵阳,师父牵着她的手跟在那个男人的身后,穿过巨大的城门,接受百官的朝拜。

这就是她和这座城池的初遇。

师父,我回来了。

嬴抱月静静凝视着逐渐靠近的城墙,在心中轻声开口。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公主殿下感觉如何?”对面女子凉凉的声音响起,打断嬴抱月的思绪。

嬴抱月看向坐在对面一脸冷笑的妇人,不等她回答楚姬就先自问自答了。

“恐怕不怎么样吧?毕竟是想逃却没逃掉的地方!”

比起眼前少女的悠闲,前秦大司马宠姬楚姬现在正一肚子火。

归昌为了赶路一味地加快行程,在马车上颠了近半个月,楚姬浑身上下都疼,然而偏偏坐在她对的面那个罪魁祸首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不管赶路多快,这纤弱的少女却都无所谓的样子,让归昌的下马威无处可用,只是要求自己一定要和她坐在一个车里,结果每次自己颠的都要吐了这女人还有心情看风景。

看着窗外骑着马脸色同样有些发青的归昌,楚姬简直不知道该骂谁,言语从一开始的笑意盎然变得愈发尖刺。

然而就像是在旅途中面对她的冷嘲热讽每一次那样,眼前尚且年幼的少女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还好。”

嬴抱月看着楚姬道,“毕竟我又不是逃出来的。”

这个身体是被人打晕装进棺材里运出来的好么。

也真亏那些人能把公主运到那么远的地方下手,还专门喂了能让人昏睡的药,普通人在路上估计就不行了。

居然没把这公主饿死也是够厉害的了。嬴抱月心道

“不是逃出来的?”楚姬冷冷反问。

鬼才相信。

就算一开始是被人弄出来的,后来看这公主在外面不是过的挺开心的么。

楚姬一声冷笑,但笑完看着眼前继续欣赏风景的少女,她就只能僵在那里。

一路上对这女子的反应楚姬已经麻木了。

原本想着路途遥远既然这丫头要与她同乘,那她正好能套套话摸清这女子底细。

夜里更是能利用自己体内那人的手段,趁机对这公主下些慢性毒药。

虽被这女子扯上同行,但能控制一个公主在手,对她们而言也是一件美事。

结果半个月过去了。

贵阳都到了。

却什么都没发生。

楚姬冷冷凝视着眼前少女,要用毒烟,这少女就会刚好打开窗子,要做毒食,她就能刚好挑出没毒的,将有毒的转手送给她自己或者是……车外的归昌。

谈话更是油盐不进。

本该是最好拿捏挑衅的年纪,然而不管她说什么,这名少女……简直就像是不在听一样。

最后楚姬不得不承认自己脑内那人说的话,最初知道她的打算后,那个沧桑的声音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没用的”,那人的态度反而激起了她的怒意一意孤行,然而一切居然都如那人所说。

这名少女什么都没发生的就安然无恙到了贵阳。

原本楚姬还以为路上会发生什么,结果居然一路顺畅无阻。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这一路还真是顺利。”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眼前欣赏着窗外风景的少女忽然开口,反而让楚姬吓了一跳。

“你家老爷的官威还是不错的,”嬴抱月看向窗外淡淡开口。

“什么意思?”楚姬闻言皱起眉头,脑海内突然响起那个沧桑嘶哑的声音。

“现在天下无人不知是归大司马找到了公主,那么在将其送到贵阳前如果出了什么事,等于就是在和归昌作对。”老妇人淡淡道。

前秦境内敢和归昌作对的人还是没那么多的。

除了眼前这个公主。

而这个公主居然连这一点都清清楚楚,懂得如何利用。

“但既然到了贵阳,之后就没那么简单了。”楚姬听着脑海中那老妇人冷冷开口,怔了怔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总有人能收拾这丫头。

此时在无数车马的避让下,车队已行到了城门前。

耳边传来无数民众被驱赶的惊呼和兵士粗野的吼声,让嬴抱月微微皱起眉头。

城门口一时有些混乱,他们的车队却没有丝毫停留。守城官兵远远看到归昌就一脸谄媚的迎了上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居然连城门正门都被打开了。

看着缓缓洞开的两扇巨大城门,嬴抱月目光微深。

这正门可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开的。

“殿下,”归昌行马至窗前,看着她冷冷开口,“将帘子放下。”

“殿下急着见你,还恕臣不能让殿下以公主仪仗进城了。”归昌言语客气,但面上可看不到一丝恭敬,“刚刚收到殿下口谕,我们得马上进宫。”

这可真是够急的。

嬴抱月看了归昌两眼,“那就走吧。”

皇宫么。

虽然没想到自己那位兄长居然如此急切,但总归是要见面的,早点迟点也没有分别。

嬴抱月放下车帘,只听窗外归昌一声高喝,车队再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驰起来。

一路兵荒马乱,耳边不断传来摊子被撞翻的声音和行人,直到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坐在嬴抱月对面的楚姬脸色都有些发紫了。

“吾乃大司马归昌,奉陛下口谕而来!”

车外传来归昌气宇轩昂的声音,他的语速够快了,却没想到对面人语速更快。

“哎哟,我的大司马哟您总算来了,陛下可在大殿都等了半个时辰了,连灯都砸了三盏!”宫人的尖嗓门颤巍巍,连珠炮地开口。

“人您带来了没有啊?千万别放在哪歇息哟,陛下今天要是看不到人,洒家们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带来了,就在车里,”归昌沉声道。

“好好,”那宫人喜形于色,“那您就这样驱车入内吧,直接上大殿,陛下真是要急坏了!”

看来是真的急坏了。

嬴抱月还没来得及揭开车帘看这皇宫一眼,马车就继续咕噜噜往里滚。

直到再次停下,不等楚姬缓过劲来车帘就被人一把揭开。

刺眼的日光透入,嬴抱月抬起头,看向归昌面无表情的脸。

“殿下,到了,下来上殿觐见吧。”

楚姬整个人倒在车厢深处腿都有些发软,马车边宫人面色焦急但看着车内另外一个人目光有些不忍和同情。

这迅速的奔袭,以他们了解的自家那位公主的体质,恐怕人都已经瘫了……

但今天就算是抬也要把这位抬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唰的一声。

白光一闪。

众人眼前猛地一亮。

一名少女从车中一把翻了下来。

车边正招手让人凳跪下当摆设的大太监,看着这个画面,目瞪口呆。

嬴抱月在殿前玉阶下站稳脚步,拍了拍裙子上尘土,看向那个记忆里有些眼熟的宫人。

“陛下人呢?”

嬴抱月话一出口,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只见一道黑影突然从玉台阶冲下,下一刻还那人还没站稳,一个巴掌就带着厉风向她脸上扇来!

第八十二章 嬴氏子孙

那一巴掌来的极快。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算反应过来的人也都装没过来。

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从玉台阶上冲下来的男人血红着双眼向自己妹妹挥出一巴掌。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少女刚好的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穿着黑色龙袍的男人抡圆的胳膊一个挥空,往前猛地一个趔趄。

哎?

周围原本无动于衷的宫人这时才睁大眼睛。

看着在一瞬间向着他们没预料的方向发展的画面。

嬴抱月保持着原本的姿势站在原地。

而原本气势汹汹的男人气喘吁吁脚步虚浮,用力过猛被闪开后一个没站稳,居然一头往前栽去!

“陛下!”

周围的宫人和官员尖叫出声。

这下装死的装傻的同情但不敢动的全反应过来了。

归昌打头,那个嬴抱月眼熟的大太监手脚反应最快,连忙上前一把扶住身着龙袍的男人。

“陛下!”

“陛下,你没事吧?”

周围人在一瞬间呼啦啦跪下一片,一片兵荒马乱中,嬴抱月站直身体,静静凝视着在归昌和太监簇拥下那个少年。

没错,少年。

虽然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能结婚生子的年纪,但嬴抱月清楚记得他的年纪。

记忆里上一次见到他,他还是躲在母妃身后恶狠狠瞪着她的孩童。

此时却可以被称为一个少年,甚至视作一个男人。

但较之他身居之位而言,他还是年幼的。

他是长城内六国最年幼的国君。

按照她离开的年份推算,他今年应该十七岁,比她现在的这个身体大两岁多一点。

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少年,即便没有报出姓名嬴抱月都知道他是谁。

看着那张被包裹在黑色龙袍中她本该陌生却因某种原因熟悉的脸,嬴抱月心底瞬间杀气上涌,手本能地往腰边摸去,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清醒过来。

下一刻她一咬舌尖凭意志将这股刻在骨子里的冲动生生压下。

他不是他。

看着那张酷似那个人的脸,嬴抱月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的灵魂说道,才勉强控制住那股冲动。

他不是嬴昊。

嬴抱月的指甲扎入掌心,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那张几乎一模一样但却比她记忆里要稚嫩的脸。

他和他的父亲,长的实在是太像了。

虽然从小公主的记忆里她早就知道,但刚刚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的杀意比她的记忆走的更快。

然而站在她眼前的,已不是那个和她有深刻孽缘的二世皇帝,而是他的儿子,她现在的兄长。

秦帝国末代皇帝,如今的前秦王,嬴晗日。

“你……你……”

然而比起他的名头,眼前这少年实在不成样子。嬴晗日在宠臣內监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步伐,指着嬴抱月气得打颤。

看着年纪轻轻眼下却有着深重黑眼圈的兄长,嬴抱月静静看了他两眼,确认能控制住自己的杀意后,保持着和他的安全距离,对他静静行了个礼。

“皇兄,我回来了。”

“你……你……”看来那耳光打空了对这少年的打击的确够大,嬴晗日你了个半天才咳嗽着站直身体,猛地一挥手尽量展现出龙威,对嬴抱月一声厉喝。

“你居然敢躲!”

先关注是这个?

嬴抱月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眉头微蹙,这位年轻的前秦王见她第一面,关心的不是国事,不是和亲,却是他挥空的巴掌?

“那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嬴晗日还是那么没有长进。”

看着大殿前气氛诡异的那对兄妹,远处一处略显破败殿阁前的树上,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

赵光看着气急败坏的嬴晗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真不愧是嬴昊的儿子。”

“二世皇帝有帝位,至少不要直呼他的名讳,”身边传来男人安静的声音,李稷青铜面具下的漆黑眼睛看他一眼,“至少在前秦地界,至少你不行。”

“那位虽然销声匿迹了,但据说还在前秦境内。”

赵光被噎一把,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膛。

虽然貌似被看低了,但赵光心中明白兄长在担心什么。

当然,不是担心嬴氏的列祖列宗。虽然他们现在悄悄潜入了前秦皇宫之中,但赵光很清楚兄长并不是忌讳那位二世皇帝。

那位,连兄长都不直呼其名的存在,并不是人。

而是当年和秦皇室结契的八兽神之一,腾蛇。

八兽神自古以来就有守护沉睡的地域,当年嬴帝分封诸侯结束后,除了叛变西戎的那位,其他七兽神分别回到各自的地域守护各大诸侯国,以各诸侯国国师为媒介,和当地的封君家族结下守护的契约。

腾蛇作为与大司命林书白渊源最深的兽神,自然就留在了秦国原本的地域,也就是现在前秦剩下的地界里。

它的力量传言也一直守护着嬴氏子孙。

本该如此。

然而……

在大司命林书白命丧长城后,兽神腾蛇就消失了踪迹。虽然前秦神官一再向六国表示腾蛇神和他们合作良好……

但鬼才相信。

不管前秦仙官再怎么粉饰太平。七年前,二世皇帝驾崩嬴晗日继位祭天时没有神启出现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年嬴晗日站在祭坛,前秦仙官对天呼喊了半天,仪式做尽祭坛上连风都没起一丝。

赵光没看到过那个画面,但想也知道有多尴尬。

只不过……

赵光眯起眼睛看向远处面白气弱的小皇帝,或者说原小皇帝。

虽然腾蛇神对前秦仙官和皇室不理不睬,但它并不是彻底不见了。

不少想试探这位的,做出渎神行为的人后来才是彻底不见了。

东吴国师就和他们肯定过,与彻底销声匿迹的青龙神不同,腾蛇神的气息尚在人间。

至于它为什么不再降下神启,回应前秦人民的请求……

自家国师在喝醉后曾经和他与兄长说漏嘴过,他还记得当时自家神子嘲讽一笑,嘟囔道。

“前秦那堆仙官以为谁都是大司命林书白啊?”

“连等阶二都不到指望那位存在会回应他们?做梦吧。”

思及此赵光深以为然。原本和等阶一人神打交道的兽神,会理睬区区等阶三的仙官?

扯淡吧。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

这就是现在的前秦。

看着远处比起和亲和国事,正因妹妹反抗自己而大发雷霆的嬴晗日,赵光皱紧了眉头,突然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并不单指仙官。

赵光嘴角嘲讽笑意淡去,想起那个人,不禁缓缓开口感叹道。

“如果大皇子在世,这个国家怎么会乱成这个样子。”

正注视着那个女子的李稷闻言一怔,身侧手指微动,漆黑的眸子闪动,沉默一瞬静静开口。

“这世上没有如果。”

“是啊,”赵光一愣,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那个人真的还活着,很多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这个国家,不,这个帝国根本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他抬起头看向宫墙外的天空,仿佛看到当年那个青年温和的样子和让人如沐春风的话语。

二世皇帝嬴昊,根本不是帝国正统的继承人。

赵光眸光微沉。

太祖皇帝嬴帝,有两个儿子。

真正原本应该继承帝位的人,应当是大皇子。

年少成名,温文尔雅,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交口称赞的那位殿下。

大皇子,嬴苏。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帝国的未来一片光明之时,九年前,也就是太祖皇帝驾崩一年前,大皇子嬴苏在一场围猎中坠下悬崖,年仅二十七岁。

帝国就此失去了最有希望的继承人。

举国同悲。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大皇子的意外身亡看似是个意外,但随后传出的一个传言却瞬间席卷全大陆,满城风雨。

一切都因为嬴苏参加的那场围猎,还有一个皇子参加。

那就是当年的二皇子嬴昊。

这就足以展示出深刻的阴谋味道。

然而这还没有完。

就在那场围猎的前一个月,曾经发生了一件事,传说让大皇子嬴苏和嬴昊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巨大裂痕。

赵光看向身边浑身散发着冷意的兄长,神情复杂。

那件事,曾被归咎为大皇子嬴苏英年早逝的原因。

这件事的另一位主人,也曾被当做祸水饱受指责和仇恨。

看着远处的那对的兄妹,赵光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想起这件事,但就在前秦的皇宫中,他忽然想起了九年前那桩震动全大陆的婚约。

大皇子嬴苏意外身亡的一个月前,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件事不是别的正是结亲。

大皇子嬴苏意外身亡的一个月前,他与一个人结下了婚约。

而那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当年十七岁的。

少司命。

林抱月。

第八十三章 归家

就在前秦皇宫这边正陷入水深火热之时,和亲公主即将归朝的消息也传到了黎山边的小山村中。

小院原本烧得焦糊的屋顶被粗陋地修补过,但依旧留有焦黑的痕迹。

又是一天朝阳升起,归辰和之前十几天那样,静静坐在院中的台阶上。

少年面上无悲无喜,只是静静注视着院内,偶尔会看向一处墙角,但很快就像是被什么刺痛一般迅速移开视线。

那名少女离开了,她在这个院子里居住过的日子就像是一场梦一般。

只留下一句忘了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堪称绝情的话,半个月过去,归辰已经快记不得当时看着她背影离开时的感受了。

归辰以为他会不甘愤怒悲伤,但这么多天过去,却发现留在他心里最多的居然是空虚。

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接下该干什么,连上山都提不起劲头。

那个女子在这个院子里只住了半个月,却居然给他的生活方式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简直让人恐惧。

她让他忘了她,然而留下的人到底要如何从这场梦里走出?

靠着她救回来的那条命,好好在这个被遗忘的村落就这么活下去?

吃过肉的人又怎么能回到以前的世界?

可不回去他又想干什么?又能干什么?

报仇?修行?可他现在最大的仇人是他的父亲。

去抢亲吗?

归辰思及此嘴角猛地泛起自嘲的笑容。

他是个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的普通人,更别提能干预两国和亲。

他还能做些什么?

“娘,哥又在院子坐了一天了,”归离看向坐在院中台阶上的那个身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样下去……”

在灶台上忙碌的穆氏擦了擦手抬起头,闻言怔了怔,随后淡淡开口:“别管他。”

“娘?”归离愣了愣。

归离总感觉母亲的眼神比以前变得坚毅了许多。

穆氏抬头看向院中儿子的身影,“他如果不能自己站起来,就白白浪费了公主殿下对他的心意。”

“殿下的心意……”归离闻言一愣,神情复杂咬紧嘴唇。

“你也是。”穆氏转身面对她微微俯身,伸手搭上小女儿的肩膀,凝视着她的眼睛。

“不要忘记,你的身上……也有殿下的心意。”

“我不会忘记。”归离看着穆氏郑重开口。“我会好好活下去。”

唯有这样,才不会辜负……那个人。

“我……我也是!”

就在这时灶膛边传来一个稚嫩的女声,穆氏看向搬个小板凳在一边勤勤恳恳剥豆子的新收的义女,弯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嗯,文宁也要好好记住。”

“娘也是。”穆氏抚着自己的胸口直起身,看向院中的儿子,在心底叹了口气。

“虽然殿下希望我们忘记。”妇人看着自己的女儿们一笑,笑意居然有些调皮,“但她也没法回来检查不是吗?”

归离看着母亲的笑容也笑起来,她仿佛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哪怕是她也明白。

这个时候,她们越是要开心地活下去。

只不过有些疼痛暂时还无法克服。

归离看着兄长的背影,“娘,她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穆氏摇了摇头。

“那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是真的会嫁到南楚去,起码那位殿下说不逃跑就真不会在送亲的道路上逃跑。

只不过……会不出意外吗?

历经沧桑的妇人眸光微沉。

“那她真的就要嫁给春华君了……”归离怔怔开口,之前在这个院子里讨论那桩荒唐婚事的情景浮现眼前,却不知当初一语成谶。

“嫁人吗……”

穆氏突然抬起头透过厨房的天窗看向远方的流云。

“娘,你怎么了?”归离只觉母亲身上突然浮起异样情绪。

“没什么,”穆氏回过神来,“只是谈起嫁人,娘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谁啊?”归离眨眨眼睛。

“抱月……殿下。”穆氏愣了愣开口。

“公主殿下吗?我们不就是在说公主殿下吗?”归离越发疑惑,不知母亲为何突然直呼其名。

“这样说起来,居然是同样一个名字。”穆氏闻声一怔,目光愈发悠远。

“娘?”

“离儿,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还相信大司命吗?”穆氏低头看向小女儿。

归离愣了愣,“因为你见过她吗?”

大司命林书白是所有前秦人都绕不过去的人物,对归离而言是上个时代的人物。

虽然很多地方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起,但她的名字却依旧无法被人忽视。

听着过往历史长大的年轻人大都恨她,但不管林书白被怎么咒骂,但还是有些老人相信她。

这些人很少,大多都上了年纪还因为这样的信仰穷困潦倒,但这些人确实存在着。

归离在村里人闲聊时听说过,这些人大多都是……曾经亲眼见过那位大司命的人。

村里人常说,肯定是那个妖女会妖术,能蛊惑所有见过她的人。

“不,”穆氏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

“我见过的,是另一位。”穆氏看着自己小女儿懵懂的目光,眼里闪动着归离看不懂的情绪。

“我见过的,是那位少司命。”

大司命林书白最宠爱,最天赋过人,也笼罩着最多传说的弟子。

少司命,林抱月。

归离睁大眼睛,心头微震。

“其实你也见过她,”穆氏摸了摸她的头,“只不过你那时太小了,还被我抱在怀里。”

“是吗?”归离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能跟这种活在传说里的女子扯上关系,瞪大眼睛。

“她……她长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

是不是真的和传说中那样……生的极美?

当然这句话归离没好意思问出口。

传言为了博人眼球什么玩意都编的出来,山野间的传闻更是没品,和少司命林抱月相关的传言里,和修行相关只会反反复复说她是个妖女,归离听得都麻木了,却记住了常被无奈提起的一件事。

那就是传言少司命林抱月据说从小就风姿过人,甚至可以称之为风华绝代。

村里长舌妇们一万个不想夸那位少司命,但如果要说起当年都城那场闹的沸沸扬扬的“二龙争珠”,不提又不行。

毕竟在村中那些妇人的眼中,那位少司命如果不是有那张脸,怎么能引起两个皇子的争抢?

她怎么配!

传言听多了,连归离都好奇起那位少司命的容貌。看母亲这么怀念的样子,想必也是那位的容貌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肯定是这样的。

“话说那个少司命到底长什么样子?娘?”

然而归离没想到穆氏闻言一愣,随后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年轻的妇人轻声开口,“我并没有正面见过那位殿下。”

她见到的,只是一个背影。

然而就是那一个背影,给她留下了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那是穆氏最后一次随夫君入宫觐见,然而那次觐见却没有成功。

因为还没开始。

宫里就出事了。

第八十四章 过往

二龙争珠。

一个多么恶俗又讽刺的名字。

提到那天宫里的剧变,就不得不先提起当年那场闹得风风雨雨的婚事。

穆氏微微攥紧了自己的手腕。

“娘,你怎么了?”

看着眼前女儿充满好奇的眼神,穆氏神情复杂。

现在想起来,那名少女立下无上战功被封为郡主的时候,和自己眼前的小女儿正是一个年纪。

她那个时候居然才十三岁么。

归离还在向她撒娇和兄长吵架的时候,那名和她同样年纪的少女就被她的师父带到了战场上。而且还是最为激烈残酷的大秦与西戎边境战争的最前线。

穆氏抬起头看向远方的流云,手攥得更紧。

然而那名少女开始被卷入那场风波的时候,年纪其实更小。

“你为什么想知道少司命长什么样子?”穆氏低头看向自己女儿。

归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就是那个二龙争珠的那个传言,听说当年二皇子殿下和大皇子殿下都争娶过她,有些好奇。”

穆氏深吸一口气。

市井传言绝口不提那女子为这个国家立下的功绩,却总是反复提起九年前那桩往事,真是讽刺。

穆氏很清楚归离从小听到大的传言都是些什么鬼内容,但她无力阻止。传播这些谣言的人根本没见过传言里的人物,也不在乎所谓的真假,只会以自己知道的东西肆意揣测。

偏偏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什么。

所以穆氏才觉得讽刺。

对于当年皇室的那场纠葛,传闻中混杂着太多的恶意和阴谋,风言风语太过猛烈,连穆氏当年都险些相信了,她当时身边所有的贵女命妇甚至她的密友都对那件事议论纷纷。

而那件事,自然就是大司命弟子林抱月终于要定亲之事。

那一年,那名少女刚满十七岁,还没有得到少司命的称号,宫中人们还称其为昭阳郡主。

虽然还没得到封号但那时,她已经处于等阶三的巅峰了。

穆氏不是修行者,对修行等阶不算敏感,但即便是她都知道这等级的不寻常。

她嫁入的归家就不提了,哪怕是她底蕴深厚的娘家,能在二十岁前晋升地阶等阶六,都足以当做镇族高手培养,地位饱受尊崇。

十几岁的地阶都是天之骄子,更遑论天阶。

当时整个山海大陆天阶都不超过三十人,而她却还那么年轻。

所有破境记录在有了她之后都成了扯淡,她每破境一阶,整个修行界就要震动一次。

那名少女的可怕由此可见一斑。

其他姑且不论,她破境天阶的时候,穆氏还记得自己年过七旬的父亲在家中沉默了一天。

最后只得感叹一声,后生可畏。

一个大司命就足够让秦国世家警惕,但谁能想到大司命徒弟的破境速度竟然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其师父的记录。

然而不光是修行者的等阶,那位昭阳郡主身上有太多秘密。即便整个秦国都想忽视这个女子,但定亲对象还没确定,只是这人要定亲了的消息一传出来,整个贵阳城都震动了。

一时间成为贵阳城乃至整个秦帝国最大的新闻。

那位大司命的弟子终于要定亲了!

终于!

这个终于,有着太多贵阳城内贵女们的血泪。

穆氏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那一年少司命林抱月十七岁,谈婚论嫁年纪算不得太大,但也算不得年轻。

一般世家子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十三四岁就会开始议亲,顺利的十五岁就成婚了。她和那名少女同年封的郡主,但自己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那位昭阳郡主之所以拖到这个年纪,并不是因为无人议亲。

相反,据说从她十岁开始,贵阳城内就开始有人向大司命林书白提亲了。

穆氏记忆倒回十几年,回到她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回想起那个女子亲事的发展之路。

没错,十岁。

从那时就有人开始想娶大司命的这个弟子了。

而且是她每出一次门,提亲的人就会多一批。

如果不是那位时不时还要跟着师父去军营和其他诸侯国,穆氏觉得提亲人数也许还能再多些。

每个贵阳城的贵女,差不多都要经历一次母亲看中的儿郎有向少司命林抱月提亲过的经历。

除非看中的是承宗嫡长子,那么情况会好一些。

穆氏目光微沉。

当年向大司命提亲的,主要都是新秀武官和世家旁支子弟或者嫡次子庶子等。

穆氏当年没什么感觉,到了这个岁数才隐约意识到,也许是因为那些人有一定的做主自由。家族偶尔还会理睬他们意愿,再加上少司命说白了没什么家世,舍出一个儿子试一试也无妨。

不过在贵阳城贵女的眼里,大司命林书白虽是太祖皇帝身边红人,但本身出身低微还终生未嫁,她的徒弟出身就更低了,还是个孤儿。

别说嫡次子,甲姓世家的庶子都配不上。

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居然受到如此多的追逐,简直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总之,不管城内流言蜚语,大司命林书白以徒弟尚且年幼为由拒绝了所有提亲。

而林抱月到了十二岁的时候,提亲变少了一些。

当时穆氏的小姐妹愉快地告诉她,应该是那些世家子弟终于差不多清醒了。

然而穆氏清楚地记得,就是那一年传来消息,那名少女晋升到了等阶五。

十二岁的,神舞。

另一个她们不熟悉的世界,第一次发生了巨大的震动。

当时她和归昌就快成亲了,那个时候他待她还非常殷勤,消息传来时,一向在她面前想维持温文尔雅形象的归昌,打碎了两个茶碗。

神舞境是修行境界中一道的分水岭,是许多修行者一生都跨越不了的真正门槛。

无数少年天才虽年少成名都倒在了这一阶。或死在破境中,或终生不得再进一步。

顺便一提现在三十多岁的归大司马还没破境等阶五呢。

话扯远了。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贵阳城贵女们嗤之以鼻的那个出身低微的少女,摆脱她师父的光环,正式走入旁人高攀不起的只属于她传奇之路。

十三岁,立战功,封郡主。

十四岁,等阶四,退西戎。

然后十五岁,等阶三。

入天阶。

那一年,诸侯国外,秦还没有等阶二。

要知道等阶这种东西可不是能一年破一个的!

那一年,昭阳郡主十五岁,成为了贵阳城内,除了她师父之外等阶最高的修行者之一。

然而她还是没有定亲。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另外一种风言风语开始传了出来。

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影响了整个秦帝国的悲剧,就这么开始了。

第八十五章 求娶

求亲者甚众,但到了十五岁还没定亲,这种情况怎么说都有点奇怪了。

随着昭阳郡主修行地位的提高,越来越少有人敢公开追求她,但大司命林书白如果想要安排,怎么也能给她安排个合适的亲事,就算是入赘穆氏觉得都还是有不少世家子弟本人愿意的。

然而那名少女就是没和任何一个人定亲。

不少世家开始猜测昭阳郡主是不是想要效仿她的师父未婚生子,当年大司命就足够出格了,她的徒弟搞不好更出格。

但这种揣测最终也没有成真。连惊世骇俗的那位大司命十几岁时都还有过婚约者的,可昭阳郡主别说未婚生子,连个传闻对象都没有。

渐渐地,那个传言出现了。

传言说,是宫里有人在阻挡这件事。

再然后,有传言说是二皇子嬴昊其实早就看上了大司命的这个徒弟。

虽不知真假,但听到这个消息穆氏当时都为那名少女捏了一把汗。

二皇子为人荒唐是整个秦国都有名的,更何况早已建府娶亲,却传言早就想纳昭阳郡主为侧妃。

就算如此,二皇子愿出侧妃这个位子还让不少世家惊讶了一下,毕竟单论家世这可是甲等世家嫡女才能入的位子。

如果不是嬴昊名声实在不好,穆氏觉得有不少贵阳城的贵女又该生一场闷气。

但就算是高攀,不知是不是大司命林书白顶住了压力,林抱月到了十六岁,传言依旧是传言并没成真。

但二皇子想娶林抱月的消息也越传越真。

到了这个时候,终究没有世家子弟敢向其提亲了。

毕竟谁敢和皇子抢女人,不要命了吗?

但大司命一方依旧一直保持沉默,只要林书白不松口,这世上没人能动她的徒弟。

然而让人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

随着昭阳郡主林抱月长大,关于她亲事的传闻变得越发可怕起来。

穆氏深吸一口气,想起那个她第一次听到吓了一跳的传言。

那一年,少司命林抱月十七岁,那年正月,穆氏在家里待客时忽然听到了那个传闻。

“喂,听说了吗?二皇子殿下之所以迟迟不能如意,是听说陛下居然有意纳那位入后宫!”

陛下?

这传言太离谱,穆氏猛地打了个寒颤,传这话的妇人也只觉荒唐,之后就没再提此事。

但这可怕的传言却就这样在贵阳城内悄悄流传了开来,毕竟那位太祖皇帝在婚事上,也是有些荒唐的。

那位陛下虽是山海大陆称帝的第一人,建都贵阳都好几年了,连孙子都好几个了。

然而他。

却一直没有立后。

从龙潜时期开始,就有不知多少大臣世家上书请陛下速速立后,以定民心。但皇帝却视而不见,这个视而不见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

陛下没有正妻。

嬴帝有皇子,但连他儿子都娶了正妻了,他却还没有。

简直太离谱,在世家间传为异闻。

一个皇帝却迟迟不立后,甚至连原因都不说一个,实在让人费解。

于是揣测横生,其中最常见的谣言还是在那个女人,大司命林书白身上。

两人年少相识,相伴近二十年,一男一女却什么都没发生,谁相信?反正坊间传言是不信。

不少世家曾猜测陛下想立林书白为皇后,摩拳擦掌甚至连上书反对的折子都拟好了,但那么多年过去了,却一直没派上用场。

嬴帝不娶正妻,林书白也不嫁人。

这两人就一直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关系,维持了十几年。

然而就在那个传言出现前,林书白在八人神的位阶之战上,表示准备嫁给北方一位饱受争议的神子。

整个山海大陆还没从这个消息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太祖陛下想扩充后宫的传言就开始暗暗流传开。

随后过了三个月左右,大司命弟子林抱月要定亲的消息忽然就传了出来。

举国震惊,然而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和她定亲的那个人选,不是嬴昊更不是之前传言提亲过的任何一个人。

而是太祖皇帝长子,人人称颂的大皇子嬴苏。

这真是毫无预兆,谁都没有料到。

两人年纪相差十岁,此前从未听说过任何交集。

更何况大皇子素来不近女色德行出众,自元妻过世后七年未曾续弦。和嬴昊的评价两极分化,整个一个圣人一般的存在。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那个从小身上就充满争议的那名少女扯到一起?

更可怕的是,这次的结亲,传出是大皇子亲自去和陛下求的亲,在宫门前跪了三日,要求纳其为正妻。

……

……

正妻。

穆氏从过往之事回过神来,看向面前抓着自己衣摆摇晃的女儿,“抱歉,娘想起一些往事。”

“是关于那个少司命……嫁人的事?”归离睁大眼睛问道,她还记得她们这个话题的开端。

“嗯。”穆氏点头。

一旁剥豆的许文宁都被吸引了过来,“我……我听说那位少司命娘娘……差点嫁给了大皇子殿下?”

“听说还差点成了正妃……这,这是真的吗?”归离看向面前母亲,之前她觉得这传言太离谱一直没问。

穆氏神情复杂地点头。“是真的。”

“居然是真的?”归离瞪大眼睛,大皇子虽非嫡出但陛下没有皇后,其德才兼备人心所向,几乎等同太子。

这桩婚事如果成了,大皇子嬴苏一旦继位,这不就意味着那名少女居然差点成为这片大陆的……皇后?

而且还是第一位皇后。

看女儿眼神穆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错,当年嬴苏的那一场求亲,等于是拿未来的皇后之位相送,整片大陆都震惊了。

各种阴谋论甚嚣尘上,贵阳满城风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皇宫之内。

然而九重天上阿房宫内,龙椅上这个国家的主人却沉默了。

嬴苏跪在宫门外请求赐婚,然而太祖皇帝嬴帝却迟迟没有开口。

二皇子嬴昊在府内暴跳如雷,嬴苏的亲信在府外拦他,而大司命林书白呆在御祷省闭门不出一言不发。

整个局面呈现一种诡异的僵持之势。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会发展成什么样,而就在大皇子嬴苏在宫门口跪到第三天。

有个女子回来了。

第八十六章 燃烧

茶馆赌坊议论纷纷的人们唾沫飞溅嗓子喊累了抬头一望,看到路上那个打马进城的女子的身影,砰一声打碎了茶碗。

“回来了……等等,昭阳郡主……她……她人不在贵阳城啊?!”

大殿下嬴苏在宫门跪了两天后,有一名少女回来了。

孤身一人,风尘仆仆,身披斗篷就这样打马进了城。

如果不是她模样生得太扎眼,根本没人能意识到她是谁。然而当她在茶摊前摘下斗篷的瞬间,根本也没人会不知道她是谁。

婚约之争闹得纷纷扬扬的半年后,皇长子跪求陛下赐婚的第三天。

昭阳郡主林抱月,回来了。

应该说是婚约的另一位当事人回来了。

但讽刺的是,在那名少女打马进城之前根本没人意识到,也没人能想到她居然不在贵阳。

毕竟哪家正议亲的女儿会人不在城内

是个人都想不到好么!

贵阳城内半年来被各种惊爆的消息冲得头晕脑胀的百姓们这才如梦初醒。

“这样说起来……昭阳郡主好像是在永夜长城那边戍边来着……”

“戍边?之前怎么没听说过?”

“她半年待在御祷省,半年待在长城上,待在宫里也从来不出门,她想掩藏气息是个人都找不到,谁知道她在哪啊!”

穆氏想起当年那事都不禁扶额,这边是关于她的传言都传飞了,结果那人本人却去了长城半年都没回来。

这种事也就只有那个女子能干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贵阳城里已经骂了林抱月半年的贵女们,才意识到……

这半年,林抱月根本就不在贵阳城。

穆氏当时看着正和自己谈论流言的手帕交,听到这个消息都僵硬了。她也哭笑不得。

哭笑不得之后是强烈的讽刺感。

贵阳城内贵人对那女子的婚事评头论足之时,那名十七岁的少女却在边疆保卫国土。

而之所以会闹这种乌龙,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人考虑过那名少女的意见。

是的,这个婚事闹得沸沸扬扬,但从一开始所有人目光就都集中在那两个皇子和大司命与太祖皇帝身上。

直接忽略了要嫁人的那位。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说男子尚有几分选择权力,女儿家就只要乖乖接受就好。

昭阳郡主本人的意见重要吗?

对这件皇家打头,举国关注的婚事,就算她是修行天才,但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子能起什么作用?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终止那个僵持局面的,正是这个女子。

就在世家终于想起来,想看看这个女子会如何做时,却没想到那位昭阳郡主的动作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林抱月回城后,在路边喝了两碗茶后,未做一丝停留直接骑马入宫。

当然,是无诏入宫。

这个时候人们这才想起,这名少女已是天阶的修行者,而天阶是可以无诏入宫的。

毕竟天阶才能挡得住天阶,宫禁守卫对天阶而言就是一张废纸,万一陛下出了什么事,天阶是要随时入宫护驾的。

世家情报网的鸽子在整个贵阳城上乱飞,然而没等鸽子降落,那名少女就已经穿过十二道宫门,来到了跪在阿房宫甘泉殿宫门前的嬴苏身边。

穆氏当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画面,但从之后世家内部的传书中看到过当时情境的记述。

昭阳郡主林抱月下马来到嬴苏身边,看了他两眼,随后跪在了他的身边。

不,准确的来说,是她准备跪的时候。

就在那名少女的这个举动出现的那一刻。

御祷省紧闭多天的大门打开了。

大司命林书白,出门了。

……

……

那对师徒之间像是有着什么感应一般。

在人神的气息直上云霄之时,昭阳郡主林抱月站直了身体,向跪在地上的嬴苏伸出手去。

拉起了比她大十岁的那个男子。

下一刻,大司命林书白飘然而至,回头看了自己徒弟一眼,走进了嬴帝所住的甘泉殿。

甘泉宫的大门在她身后关上。

谁都不知道大司命林书白和太祖皇帝嬴帝那一天在紧闭的宫门内到底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甘泉殿屋顶掉了几片瓦后,两人同时走出甘泉殿。

这桩婚事就成了。

在昭阳郡主回城不到一个时辰,太祖皇帝下旨,赐婚昭阳郡主林抱月和皇长子嬴苏。

就是这么快。

全体世家震惊,观望的所有人猝不及防。

所有为此事上蹿下跳,以为能在此运作的势力都傻了眼。

而文武百官和世家也再次认识到了国师,大司命林书白拥有的力量。

原本世家还抱有侥幸,认为皇长子的婚事国师还无力插手,但林书白一出门,这事就定了。

之所以僵持,不过是她没有出手,而不是无力插手。

早年间百官和世家间多有传言,说林书白觊觎后位只是陛下提防她狼子野心,但到了这个时候有人不禁想到,如果林书白真的想当皇后……

陛下真的会不同意吗?

不不,还是不要多想为好,毕竟怎么会有女人不想当皇后呢?

……

……

穆氏觉得,真的会有女人不想。

她抬头望向坐在院子里儿子,目光有些幽深,当年婚事定下后所有人都在问为什么一直沉默的大司命林书白,早不出门晚不出门,却在那个时候出门。

世家子弟分析了各种朝堂原因,世家贵女们分析了各种后宅原因,但穆氏总觉得哪里不对。

原因也许真的很简单。

那个时候穆氏不明白,但从被赶出大宅和自己的儿女在这个小院苟延残喘开始,从儿子带回那名少女,那名少女问她想不想回家的那一刻开始,她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也许那位人神,只是在等。

在等昭阳郡主林抱月自己的决定。

决定那场婚事的不是别人,不是嬴苏,不是未来皇后位置,不是朝堂后宅的各种博弈。

只是那名少女自己的选择。

昭阳郡主林抱月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但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那位人神,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会成全她的心愿。

那样一对师徒啊……

穆氏深吸了一口气。离开贵阳城后,她真的是再也没见过那样特别的女子了。

她和归昌离开贵阳城,也正是那一年。

九年前,恰逢皇长子嬴苏与昭阳郡主林抱月订婚三个月后,归昌继承归家的爵位,按照武官不得在贵阳建府的规定,出贵阳城建府。

在离开前,穆氏抱着四岁的归离和归昌一起入宫觐见陛下。

那天清晨,她和其他当天觐见的命妇一起在甘泉殿旁的渔阳殿等待陛下召见。她正小心翼翼吃着宫人们送上的茶果点心,突闻殿外传来了刺耳的惊叫。

“大殿下!”

“二殿下!”

“快!来人哪!谁来拦住昭阳郡主!”

“天爷,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伴随着噼里啪啦瓦片的碎裂声,她随其他妇人心惊胆战出殿门外望,却只见甘泉宫上红光冲天。

在滚滚烈焰中,她看见了一名少女执剑站在火海中的身影。

这一幕永远地刻在了穆氏的心里。

当时只留震撼,而在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大秦最有希望的继承人,陨落了。

九年前,痛失未婚夫的大司命弟子抱月郡主,见到未婚夫尸体后以十七岁之龄在大殿上当场进阶,对后封太子的二皇子嬴昊拔剑。

本判以大不敬之罪被流放,但在之后的等阶二位阶之战中刚刚晋升的那名少女却打败了除南楚国师外的所有神子,获得少司命的封号。

以少司命之名获得封地后,入山林归隐。

而就在一年后,太祖皇帝驾崩。

在那之后。

少司命林抱月。

彻底失去了踪迹。

上架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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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能和我一起,和抱月一起,走进这个宏大的世界,见证这棵树的长大。

第八十七章 自由(6500+上架前重大揭秘!)

有人说少司命还活着,只是藏迹于深山之中。

有人说她死了,连尸体都没留下。

不管哪一种说法,穆氏都不愿相信。

然而随着太祖皇帝与大司命林书白相继逝世,陡然而来的乱世夺走了所有人的思考能力,她更是被裹挟入属于她的地狱,再也无暇去思考那个昙花一现少女的事。

直到今日。

“娘?”

抚摸着小女儿的柔软的头发,穆氏猛地回过神,怔怔看向自己已经爬上皱纹的手掌。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么久以前的事,为什么突然想起……

“穆容音,你想回家吗?”

穆氏浑身一震,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双眼睛。

属于那名少女的。

清澈明朗的眼睛。

无论在多么的黑暗中,唯有她的眼睛仿佛不会被任何东西沾染。

就像是……和自己不属于一个世界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陌生又熟悉,熟悉到把她带回九年前,看到火海中那名少女拔剑的时刻。

那是穆氏第一次接触到这世上顶级修行者的力量,几乎是在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她就明白了她和曾经对这名少女嘲笑讥讽的贵女们是多么愚蠢无知。

昭阳郡主从不参加都城贵女的茶会诗会,更不会与她们一起吟诗作对书画烹茶,被贵女们嘲笑是没有丝毫教养和女儿家本事的怪胎。

那名少女从不澄清也从未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参加这些茶会,让那些从宫中流出的昭阳郡主其实会这些本事的说法都不攻自破。

毕竟,既然会,为什么不展示?

可她为什么要展示?

就在那一天,看到那名少女的背影和她身边冲天而上的火焰,即便离那么远都能感受到那仿佛可以毁天灭地气势之时,穆氏忽然就明白了。

那名少女最初就和她们不处于同一个世界。

当年穆氏身边几乎所有人都说昭阳郡主是为了皇后位置才答应皇长子的求亲,然而在看到她的剑的时候,穆氏才发觉此事的可笑。

少司命林抱月如果有那个意,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整个皇宫。

那么皇后的位置对她而言又算的了什么?

而救下她儿女的那名少女……

穆氏看着归离猛然攥紧胸口,人人都说能嫁给春华君是那个花瓶公主天赐的姻缘,而却只有这个小院里的人明白,那名少女到底为什么答应这个婚约。

年轻妇人深吸一口气。九年前离开贵阳城后,她再也没见过那样仿佛在燃烧一般的女子。

直到今日。

直到她的儿子有一天走进家门,将那名少女背回来。

她再次见到了这样的女子。

可是那名为了她和自己儿女回到都城的少女之后会怎么样?自己还是要和九年前一样,只能看着一切发生吗?

她……

“大哥?”就在这时归离惊诧的声音打断穆氏的思绪,穆氏怔怔抬起头,看向晨光中儿子高大的背影。

“大哥这是看到什么了?”

只见原本坐在台阶上张望的归辰,定定看着院门附件的那处墙角站起了身。

那处墙角……是那名少女之前时常坐着的地方。

穆氏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预感,顾不了擦手突然拔足往厨房外跑去,归离瞪大眼睛跟在后面大喊,“娘,你也怎么了?”

穆氏已经很多年没有奔跑了,当大家闺秀时要注意仪态,当大司马夫人时要注意体面,然而此时看着在晨光中冲下台阶的儿子,穆氏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

通通都见鬼去吧!

晨风擦过她已经爬上皱纹的脸颊,但穆氏却觉得她的心跳比年轻时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快。

不过她的脚步终究还是没有她已经长大的儿子快。

穆氏站定脚步看着在墙角前蹲下,怔怔抬起手触碰着墙角处一处划痕的儿子,看着归辰指尖触碰那刻在墙角深处的……字迹。

“这是她……”穆氏大口呼吸怔怔开口。

“嗯。”归辰蹲在地上伸手抚摸上墙砖上的沟壑,“娘,我居然刚刚才看见。”

这个墙角是嬴抱月之前在他家时常坐的地方,这些天他一直很抗拒去看向那里。但就在刚刚一束日光猛地刺入归辰眼中,他一个回头却在模糊的视野里好像看到了什么。

那个墙角的墙上,居然有着什么痕迹。

然后他就看到了,看到墙上那名少女留下的字迹。

归辰的心脏剧烈跳动。

那是那名少女在想事情时无意中常常用手在墙上勾画,时间长了就留下了划痕。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

那是两个字。

而她在他家墙上写下的那两个字是。

“自由。”

她曾无比渴望自由。

却为了他们。

舍弃了她的自由。

追出门的归离猛地停下脚步,站在兄长身后顺着归辰手指的滑动怔怔看着那模糊的字迹。

少年的手指还留着跳绳留下的血泡,血泡就这样擦过墙上斑斑驳驳的沟壑,一道又一道,仿佛还残留着年少的心愿和温度。

归辰突然一声大吼,从地上跳起,随后冲回屋里,乒乒乓乓开始收东西。

“哥,你干什么?”

归离浑身一个激灵,猛然回头。

屋内脆响停顿了一下,归辰身上披着一捆麻绳出现在了门口,定定看向归离。

“我要去南楚。”

啥?

归离愕然瞪大眼睛,虽然归辰从很早就说着要去南楚,但这突如其来是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她看到归辰肩上的麻绳目光一凝,归离突然明白了什么,兄妹二人在院中静静对视。

“大哥,你……”

归离看着归辰静静开口问道。

“你要去追她吗?”

归辰肩膀一震,但下一刻他看着自己的妹妹,认真地开口。

“不,我要去追我的梦想。”

那个素昧平生的少女唤醒的,他的梦想。

“我要去南楚参加初阶大典。”归辰看着自己妹妹笑起来,这是他这半个月来第一次笑。

少年的笑容在阳光下没有丝毫阴霾。

归离看着兄长的笑容一愣,但下一刻她想起了什么,“等等,大哥,可你还不是修行者呀!”

归辰已经转身往屋里走去了,一边走一边道,“总会有办法的,到了再说。”

自己大哥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疯狂了,归离扶额看向身后的穆氏,又看看归辰的背影,神情复杂地开口,“大哥,你真的要离开这个家吗?”

归辰顿住脚步,转身看向院内的穆氏,他咬紧嘴唇眼中划过歉意与挣扎。

母子静静对视,下一刻不等已经长大的儿子开口,穆氏突然笑了。

“辰儿,你去吧。”

穆氏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这半个月心底蓄积的疼痛似乎在一瞬间消散。

这个世界,还有人,是会改变的。

她也是能改变的。

穆氏走上台阶,伸手抚上归辰的面颊,“你尽管去,不要管我,娘自己可以……”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穆氏等人回头,却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

“你是……”归离被吓了一跳,猛然回头看向院门口的陌生人,说起来刚刚的确听到了马车声,但他们家从不来客,归离还以为是路过的。

却没想到那辆马车停在了自己家门口。

“这位公子,你是……”归离正想继续发问,却没想到身后传来母亲颤抖的声音。

“十六……十六弟?”

十六弟?

归离和归辰都愣住了,僵硬地看向难以置信地走向院口那人的穆氏。

院门口披着斗篷的年轻人眼圈也有些发红,躬身一礼抬起头看向穆氏。

“好久不见了,七姐。”

七姐?

娘的弟弟?

归离和归辰懂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穆氏的娘家人,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穆氏颤抖地走向院门口的年轻人,看向门口的马车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带着血迹的布条,眸色凝重。

“家里收到了公主殿下的传书,父亲看了之后派我……”

男子声音顿了顿,坚定地看向年轻的妇人,“让我来接你回家。”

公主殿下?

穆氏看着男子手中的布条,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在看清那上面的字迹和用血印上的王族标志的徽印,在这一刻,她终于泪如雨下。

那名少女在离开的最后一刻,原来将自己所有的路都安排好了。

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停住脚步?

院门口的男人扶住穆氏的肩膀,“虽然此事未定,但父亲说既然王室有人开口,穆家就可以摆脱限制,无论付出什么代价能将你带回都是值得的。”

穆家并非没有力量,却困于君臣忠义无法出手。

但现在,那名少女亲手斩断了这个束缚。

归离看着母亲颤抖的肩膀,看着走到自己身边的兄长,突然开口。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十三岁的少女目光坚定,“我也要去南楚。”

穆氏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突然长大的小女儿。

“娘,您和舅舅回去吧。”归离看着母亲跪下,磕了一个头。

“您为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

“以后请您只为您自己考虑。”

“女儿不孝,想要出去看看。”

归辰看向自己的妹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但下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并排在她身边跪下。

“归离,你想好了?”

“别小瞧我。”归离目不斜视,“在这呆了十三年都呆烦了,准你出去不准我出去吗?”

归辰苦笑,“这一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当然知道。”归离像往常斗嘴一般顶了他一句,但下一刻小女孩微微垂下视线,轻声开口。

“我想要,再见她一次。”

归辰一愣,下一刻跪在地上看向自己的母亲,磕了三个头抬头。

“娘,妹妹就交给我,你安心地和舅舅回去吧。”

晨光下,少年还是那个少年,但目光却坚定如成年的男子。

穆氏深吸了一口气,从心底感到骄傲。她擦干眼泪点了点头,看向走到归辰归离身后自己的另一个女儿。

“文宁,你呢?”

抱着剥豆簸箕的小女孩肩膀一震,此时她和跪在地上的归辰归离正好一般高。

归辰侧目神情复杂地看向这个那个女子救下后来到他家的六岁小女孩。

这孩子应该和自己妹妹一样,对那个女子怀有复杂的情感,她应该……

然而就在这时,许文宁抱着簸箕的手紧了紧,目光从归辰脸上移到穆氏身上。

“我……我就不去南楚了。”

归辰一震,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小女孩,“你……”

“说实话,我……我想去,”许文宁咬紧双唇,但她低头看向自己细小的手脚。

在归家的这些天,她已经知道了那个姐姐是谁,更明白了那天那个女子和她说要去的远方是哪里。如果能再见到她,她拼尽全力也想去。

但她没忘记那天姐姐说过的话。

“可现在的我,会拉哥哥的后腿。”许文宁比任何时候都要恨自己的手为什么这么小,腿为什么短。

带着她,归辰和归离也许会根本追不上姐姐。

“姐姐跑的可是很快的。”许文宁抬头看向归辰,眼角渗出泪珠,却努力地用手背抹掉,“等我再长大一些,我去追你们。”

“嗯。”归辰跪在地上平视面前的小女孩,“我们先去追她,她别想一个人跑掉。”

“约好了。”许文宁破涕为笑,伸出小指和归辰拉钩。

归辰笑了笑和她拉钩,随后穆氏走到三人面前,伸出两只手分别递到归辰和归离面前。

归辰归离扶着母亲的手站起来。

穆氏看着快有自己高的女儿和比她高的儿子,笑着开口。

“你们去吧,去做你们想做的事。”

随后她向许文宁伸出手,“我带你回家,去见见你的外公。”

晨光打在四人的脸上,每个人眼中都有泪,但脸上也有笑容,明亮没有丝毫阴霾。

这一天,在夜色降临的时候,一辆马车离开了归家小院。

一对兄妹并肩站在空荡荡的院门口,目送着母亲和小妹妹的马车离开。

“说起来,我都没见过外公的样子。”看着马车逐渐消失踪迹,归离站在归辰身边忽然开口。

“后悔了吗?”归辰侧目看向身边妹妹。

“怎么会。”归离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等我想见外公了,我自然会去见他。”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脚步。

而教会她这一切的,是那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走吧,大哥,”归离伸出手牵起归辰的手,“我们去见她吧。”

“嗯,”归辰握紧妹妹的手,同样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

他只是一个不受宠与平民无异的世家子。

他不能给她自由。

但至少。

他能追逐自己的自由。

他能选择。

陪在她身边。

……

……

起风了。

就在远方一对兄妹整装离开自己的家乡之时,躺在一座宫殿中的嬴抱月静静睁开了双眼。

她翻身坐起看向殿外的月光,新月之夜刚过,原本以为没有月光,却没想到钩月也能这么亮。

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嗯,适合出行。

“殿下?你怎么了?”察觉到床里人动静,外面立刻就传来宫女抖抖索索的声音。

这看管真是够严的,看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床上她的一举一动。

恨不得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嬴抱月坐在床上扶额,问题是这么早,她根本睡不着好么。

此时申时刚过月色刚升,而她却被关在这个宫殿勒令睡觉,准备第二天一早被打包送南楚嫁人。

这都什么事啊。嬴抱月坐在床上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都只能再次感叹,都是些什么事啊。

嬴抱月怎么也没想到,她和嬴晗日的第一次会面,居然会那么快结束。

是的,现在距离之前大殿前嬴晗日冲下来打空一个巴掌,只过去了一个时辰。

而当时,就在嬴晗日瞪大眼睛,抖着手指着她不知要说些什么,嬴抱月因为看到他那张脸回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正考虑自己要不要因旅途劳累晕上一晕,以此躲避这尴尬的第一次会面之时。

她还没有晕。

嬴晗日突然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

嬴抱月瞪大眼睛,伴随着宫人太医慌张的叫喊声,周围顿时一片兵荒马乱。

“陛下!陛下!”

“陛下这些天一直没睡好,现在又气急攻心,哎呦!陛下啊!”

“太医,太医!”

归昌扶住软软倒下的嬴晗日,胸膛起伏地看向一边的嬴抱月,“来人,先请公主殿下回宫休息!”

然后她就被宫人带到了这位小公主原本的寝殿,严加看守了起来。

而就在半个时辰前,有太监前来传旨意,说是嬴晗日已经醒了但不想看见她,告诉她他已经连夜给南楚送去了国书,明日一早她就立刻启程去南楚。

以上。

她这位兄长,到底是多想立即把她嫁到南楚去。

嬴抱月心底为已经死去的小公主叹了口气,看向头顶宫殿。

无论如何,没想到时隔九年她再次回到这座皇宫,却只能在这里待这么一夜了。

明日一早她就要启程前往另外一个国度,去履行她的婚约。

嫁人吗?

嬴抱月本身并不抗拒去南楚,不如说在救下归辰归离时她就想好了,这个婚约虽然麻烦,但她本就打算去南楚参加初阶大典,这场和亲之旅也算是顺路。

然而,她并不打算再和任何人结下婚约。

她已经不想再伤害任何人。

嬴抱月看向殿外清冷的月光,待在这座宫殿,她根本无法睡着。

这个宫殿名为泰时殿,现在住着抱月公主,然而在二十年前,这里曾是皇长子嬴苏出宫前居所。

她会去南楚,但这个婚约她会想办法解除。

前秦和南楚的这场和亲本就无济于事,更何况还是嫁给南楚国师,那位东皇太一的小儿子。

她居然要嫁给姬墨的儿子?

嬴抱月想起来都觉得哭笑不得。

南楚国师,东皇太一,名唤姬墨。

是嬴抱月前世最讨厌的男人之一。

真是没想到她居然有朝一日会和姬墨的儿子会扯上这样的关系,该说幸亏是他的小儿子么。

在听到那个婚约对象是南楚国师之子时,嬴抱月立刻和归离确认了,和她有婚约的那个是小儿子。

听完她长舒一口气,无奈的同时又有些庆幸。

虽然她没打算嫁,但如果是姬墨的长子,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因为南楚国师姬墨的长子的母亲,不是别人。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

正是她的师父,大司命林书白。

大司命林书白早年间和姬墨曾是一对恋人和未婚夫妻,但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成婚。

随后姬墨另娶别妇,师父终生未嫁但未婚生子,两人间有一对儿女。

正是姬墨的长子和长女。

因为心底抗拒,嬴抱月之后没有再关注姬墨和其他人生了什么孩子,更遑论小儿子。

而从归离的情报那里嬴抱月得知姬墨的小儿子和师父的小女儿只相差一岁,她就更糟心了,再加上当时她本就没有打算再和这个婚约扯上关系,就没再去关心她这个未婚夫。

但现在不一样了,想要解决婚约,姬墨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她需要先确认她的未婚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归离那里只说是个少年天才,但对嬴抱月而言这个评价起不到什么作用。世家大族里少年天才多了去了。

姬墨的小儿子啊……

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少年天才?

姬?

不等她多想,许是她坐起来的时间太长了,一只枯瘦的手突然伸入了她床边的纱帘,嬴抱月一个激灵看向床边,一个中年女官不安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殿下,您,您还好吗?要喝水吗?”

嬴抱月看向她笑了笑,“不太好。”

她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那个女官没想到公主会这么直白地说话,愣了愣硬着头皮安慰道,“殿下,您……您不要多想,陛下都是为了您好,南楚的春华君是战国六公子之一,那可是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君……”

按这女官自己的理解,就算嫁的远,但这夫君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还有什么不好的……

然而眼前的少女打断了她的话,直直看向她。

“既然说是战国六公子,那么春华君这个名号应该是他的雅号对吗?”

女官看着嬴抱月愣愣点头。

怎么?殿下原来不知道吗?

嬴抱月心头一跳,看着眼前女官问道。

“那这个春华君,他叫什么名字?”

女官更懵了,但看着嬴抱月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开口。

“春华君,是姬墨大人的次子,名唤……”

女官一字一顿,说出那个全天下人都知道的名字。

“姬嘉树。”

嬴抱月浑身一震。

她的眼前景色流传,闪烁起榕树上那颗鲜红的星辰,耳边响起那个少年悦耳的声音。

“我是……”

他说道。

“姬嘉树。”

……

……

“嘉树?你怎么了?”

南楚国师府,檐下正在赏月的一对少年里,年纪较大的那位突然看向身边走神的好友。

姬嘉树刚从与那名名唤腾蛇的女子对话的回忆里回过神来,看向身边损友。

“子楚,怎么了?”

“你问我怎么了?你最近怎么一天到晚走神,想什么呢?”

南楚大司马长子陈子楚无语地看向他们国家国师最负盛名的儿子,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调笑着开口。

“没想到居然真找到了,那位前秦的和亲公主就要来了,”少年拍着姬嘉树的肩膀感叹道。

“嘉树,你马上就要娶那位抱月公主了,高兴吗?”

第八十八章 惊闻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八十八章惊闻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在问他。

他要成亲了,他要娶那位抱月公主了。

他,高不高兴?

少年深吸一口气,无奈地将陈子楚的手从自己肩膀拿下,面向他淡淡开口。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回答你?”

姬嘉树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损友又在拿自己开玩笑了。

说高兴?

不过是一场国家联姻,他有什么能高兴的呢?

说不高兴?

他能说不高兴吗?

看着姬嘉树古井无波的神情,陈子楚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他收起脸上笑容,看着自己死脑筋的好友悻悻开口。

“不过开个玩笑,而且这里是你家,现在还只有我们两人,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就行了。”

姬嘉树面色平淡,“正因为是我家,才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

只要他的父亲有那个意,这个家里任何一个角落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姬嘉树看向陈子楚,“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这是南楚国师府不是司马府。

在南楚世家间,也是极为特别的存在。

有种说法叫做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

哪怕是天阶的修行者,如果不请自入都难活着走出来。

陈子楚浑身一震立即就明白了,猛地一把捂住嘴,小心翼翼打量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好半天,才抖抖索索看向身边气定神闲的姬嘉树,看着好友嘴角的笑意再联想起前两天收到的消息,他就知道自己被耍了。

“你……你小子在唬我吧!”陈子楚一拳捶上姬嘉树肩膀,“国师大人这两天不是在闭关么!”

承受了等阶六修行者足足八分力的一拳,然而眼前少年却不痛不痒,姬嘉树微笑着看向陈子楚,“是你自己没想起来怎么怪我?”

少年嘴角笑意虽淡,但足以赏心悦目,月色下如珠玉般爽朗晶莹。

陈子楚看着他这个样子只得叹着气收回手,“我说你怎么突然敢邀请我到你家呢,说吧,找我干什么?”

姬嘉树闻言一怔,坐在廊檐下看向头顶月色,“子楚,今天什么日子了?”

“啊?”陈子楚怀疑自己这个朋友是不是快成亲太兴奋脑子出了问题,但想想南楚谁傻都可能,但姬四公子才不可能,想来还是因为那事。

唉,情字一事最为伤人。

“七月初二,”陈子楚同情地看向姬嘉树加了一句,“距离你那未婚妻找到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居然已经半个月了么?”姬嘉树一怔,但下一刻他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距离他和她上一次说话,居然已经过了半个月了吗?

和那名……名唤腾蛇的女子。

姬嘉树还记得六月十五那个血月月食的夜晚,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应他的呼唤,但在那之后,他依旧每日去后山观星,然而无论他怎样再手扶树干吟诵诗词,那个神灵一样博学的女子的声音,却再没出现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她遇到了什么意外吗?

不,她那么强大应该不可能,还是因为她不愿理睬他了?他做错了什么?还是有别的人……

“嘉树?!”姬嘉树在陈子楚的摇晃中回过神来。

“抱歉,刚刚在想别的事。”姬嘉树连忙道歉,然而却没想到眼前好友突然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怎么了?”姬嘉树蹙眉。

“你这半个月,走神的次数也太多了,发生了什么吗?”陈子楚看着他眯起眼睛。

“没什么。”姬嘉树摇头。

那个奇妙的相遇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更何况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也是,不可能发生什么,也没听说我们姬四公子在街上引起什么骚乱啊。”陈子楚摸着自己的下巴。

自己这位友人可是上个街都能引发骚乱,更别提去什么酒楼楚馆了,他要能去一次第二天稷下学宫里就能谣言漫天飞。

毕竟可是那位姬四公子啊!

除了修行他要是能对其他东西感兴趣,那可是铁树都要开花了!

只不过……

陈子楚托着下巴看着自己眸光有些怔忡的友人,“我觉得你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姬嘉树心头一跳但面色不显,“哪里不对劲?”

然而陈子楚没回答他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之前占星课的时候,许巍州也说你不对劲,我就去和你家下人打听了你最近的活动。”

姬嘉树额头浮起一道青筋,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的损友继续说道,“但除了说你最近一天到晚跑你家后山外,也没打听出来什么。”

陈子楚怀疑地看向姬嘉树,如果不是知道国师府的后山有结界普通人进不去,他真想猜出个大新闻。

“我家后山除了树什么都没有。”姬嘉树松了口气,看向陈子楚淡淡道,“你应该知道。”

“是,我知道,”陈子楚不甘心地点头,但下一刻他看向姬嘉树的袖子,看着上面的一片落叶嘴突然猛地抬头,玩味地盯着自己的好友。

“嘉树,你……你不会有心上人了吧?”

姬嘉树一愣,随后立即答道,“你在想什么?”

他蹙起眉头,身上浮起高阶修行者的气息,院中仿佛连空气都在瞬间凝固,“你觉得我有?”

看着眼前不动如山滴水不漏的好友,陈子楚摸了摸鼻子求饶道,“好吧,我就试探一下。”

“切莫再拿这种事开玩笑,”姬嘉树袖子下的手微微松开,淡淡一笑,“你知道我不能再开这种玩笑。”

陈子楚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叹了口气老实道歉,“好好好,我不问了,所以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快点说,我和你不一样晚上很忙的。”

姬嘉树神情复杂地看向他,“国师府刚刚收到情报,明天宫内就能收到前秦的国书了。”

国师府的情报真是永远比皇宫还要快,陈子楚在心里嘀咕。

“国书?”下一刻陈子楚一愣,猛地反应过来,“那位前秦公主就要来了?”

“嗯,”姬嘉树点头,“前秦王会让她明日就出发。”

“这前秦还真是急不可待,”陈子楚咋舌,“等等,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少年大惊猛地看向面前好友,“嘉树,这次不会是你想逃吧?”

“说什么呢,”姬嘉树无奈地看向他。

“也是,你能跑到哪去?跑哪都能被你爹抓回来。”陈子楚道。

姬嘉树闻言一怔,下一刻少年突然正色看向自己友人。

“子楚,我有一事相求。”

姬嘉树静静道。

“关于那位和亲公主。”

“干什么?”陈子楚被突然严肃的友人一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和那公主能扯上什么关系?

姬嘉树看向自己多年的好友。

神情复杂地开口。

“我想托你,去保护她。”

第八十九章 无辜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八十九章无辜“我希望,你去保护她。”

眼前好友一字一顿地如此说道。

听到的一瞬间陈子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是个修行者,他不可能听错,而眼前的好友眉眼清明神色平静,看上去也没疯。

嗯,只是看上去。

“你说什么?”陈子楚看向姬嘉树,“你再说一遍?”

陈子楚的反应在他预想内,所以姬嘉树很有耐心地解释道,“我想要麻烦你明天从南楚出发,沿着和亲公主送亲的路线去迎那位公主,如果发生意外……”

他顿了顿,“至少保她性命。”

陈子楚闻言一震,他虽素来玩世不恭,但也是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中长大的世家子,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其中意味。

“你是说……”陈子楚眯起一双桃花眼,“和亲公主在路上会遇上意外?”

姬嘉树目光微深,低头看向自己掌心,“和亲公主明日出发这个情报,不是通过正常途径送到我手上的。”

陈子楚瞪大眼睛。这意味着……这人截断了自家的情报线?

“截断到不可能,”姬嘉树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静静道,“不过我偶尔会拿来看看。”

从小的时候开始。

但为了避免被发现打草惊蛇他会原封不动放回去,大概此举称之为窃取情报不为过。

这可不是拿来放回那么简单。

果然无论多大年纪,这人的确是那位国师大人的儿子。

陈子楚看着眼前轻描淡写的好友心中感叹,但下一刻他目光也严肃起来。

“这个情报会……送到哪去?”

“送到哪去不重要,”姬嘉树摇了摇,“就算晚一点,国书也会在几天后送到,重要的是……”

姬嘉树目光幽深。

有人对这些情报感兴趣。得到的情报里不仅有准确的出发时间,甚至连送亲队伍的路线图都清清楚楚。

而他家的情报网,不光会自行收集,也会截取其他势力的情报。

他父亲的幕僚和心腹自然会知道,但这些人也有自己的心腹和下属,这个国家还有别的情报途径。

哪里来的情报,什么人在收集,全部不详。

而他能感觉到的,是情报流动中另外的气息。

杀气。

陈子楚感受着姬嘉树身上泛起的冷肃气息,试探着开口,“是……刺杀吗?”

“一切都是我的推测,”姬嘉树看向他道,“但南楚国内不希望那位公主入境的人,应该大有人在。”

失而复得的公主。

二世皇帝嬴昊的遗孤。

在这个消息传出时,水面下到底有多少暗潮汹涌,非身在其中者不能得知。

“而且不光是南楚,”姬嘉树搁在膝头的双拳收紧,“接下来就是我身为修行者的直觉了。”

他看向身边好友开口。

“还有其他国家的味道。”

陈子楚愕然睁大眼睛,随后叹了口气,“也是那公主运气不好,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嫁过来。”

姬嘉树和陈子楚两人对视一眼,都懂了对方意思。

初阶大典。

修行者三年一度的盛会初阶大典,将于九月初一在南楚国都丹阳举行。

为了迎接山海大陆修行者的到来,从八月初一开始,南楚将解除南楚外长城内五国修行者的入境限制,地阶以下的修行者可以自由入境。

此时的南楚正是多方势力云集,最暗潮汹涌的时期。

“真是太乱了,”陈子楚摇头,“不说别的,各国的杀手都可以假扮参加大典的学子入境。”

唯一庆幸的就是地阶以下的修行者能造成的危害有限。

不然南楚也不会按惯例解除限制。

只不过要杀那位公主,一切可就不好说了。毕竟前秦目前在修行界的势力……

非常衰弱。

恐怕难以派出足够的修行者保护她。

本来这公主的经历就够奇怪的,从皇宫中失踪又被找到,据说应该是受过刺杀,却还活着,现在又要往南楚来,和亲公主出嫁的仪仗弄得不好就是个明显的靶子……

这公主能活到现在都堪称奇迹了。

陈子楚心有余悸摸摸胸口,看向姬嘉树,“前秦这次和亲应该是轻车简行吧?”

毕竟活着到才最重要。

姬嘉树摇了摇头,“前秦王准备按原仪仗。同时增派修行者保护她。”

“啥?”陈子楚简直叹为观止,“前秦现在还能拿出什么修行者?天阶吗?”

姬嘉树摇头,“等阶五以上的修行者应该都要在皇宫保护前秦王。前秦王表示嬴氏子孙自有护身术法,定会安全到达南楚完成婚约。”

所谓的嬴氏子孙杀不死的术法么?

陈子楚听了直想笑,真对这术法那么自信,前秦王自己留那么多高阶修行者在身边干什么?

他伸出手拍了拍姬嘉树肩膀,“兄弟,看来你不用那么担心了,你这婚约结不结的成还另说呢。”

在这形势下,鬼知道这前秦公主能不能活着到南楚。

陈子楚心道。

然而面对他的安慰,姬嘉树却目光沉静,认真地抬头看向他,“所以我希望你去接她。”

啥?

陈子楚彻底傻眼,这时他终于明白了姬嘉树的意图。

因为得知前秦公主处境危险,所以这位姬四公子,这位人在家中坐却莫名被强行按上这个婚约的当事人……想让他去保护那位公主?

保护自己的……未婚妻?

“等等,”陈子楚看向姬嘉树,“你没疯吧?”

姬嘉树平静地看着他,“我非常清醒。”

“那你管这个事是要做什么?”陈子楚瞪着他,“你不会真的喜欢那个前秦公主吧?”

姬嘉树神情更加平静,堪称古井无波,“我都没见过她,谈何喜欢?”

“也是,”陈子楚摇头,他这朋友从小清心寡欲地都让他觉得这人迟早要出家。

“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被套上这个婚约,我都以为你要和修行成亲了。”陈子楚看着姬嘉树道。

“修行自有大道,”姬嘉树道,“吾辈心之所向。”

“停,停,”陈子楚伸手打住,收起脸上笑意,认真地看向姬嘉树。

“既然你本人并不想促成这桩婚事,你为什么要插手?”

少年人眸光深深看入姬嘉树眼底,“身为修行者,讲究的是事随本心,而处于道德,遇到这种事,我自然也不会劝你落井下石,但这事和你无关,你……”

陈子楚看向姬嘉树,声音有一丝颤抖。

“这是何苦?”

难道男人被硬套上自己不喜欢的婚约就不痛苦了吗?

如果他处于姬嘉树的立场,身为男人他不推波助澜自认为就仁至义尽了,而眼前这个蠢男人,还想让人去保护那个婚约对象?

“嘉树,”陈子楚郑重看向姬嘉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和我交个底,你到底……想不想娶她?”

“我……”

不等姬嘉树开口,陈子楚盯着他的眼睛,“赌上修行者的道心,说实话。”

姬嘉树直视他的眼睛,顿了顿,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她,自然谈不上喜欢,自然也就谈不上想娶她。”

他不想娶她。

不想娶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他今生未曾对任何女子动心,但如果可以,他想娶让他动心的女子。

“我不想娶她,会和她解除婚约。”

“那就……”陈子楚闻言激动地开口,然而他的话却被堵住嘴里。

“但我也不想让她因此而死。”

姬嘉树注视着朋友的眼睛,一字一顿认真地开口。

“她是无辜的。”

第九十章 杀局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章杀局“无辜?”

陈子楚愕然看向姬嘉树,“你说什么?她……”

“她什么都没做,”姬嘉树看向他道,“不该受到这样对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陈子楚眯起眼睛看向面前好友,“你怎么知道她什么都没做?万一是她听到你的名声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呢?”

“她无辜?”陈子楚眉梢挑起,“你不要告诉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生而有罪。”

这位南楚的世家子冷冷看着面前少年,皇室也好世家也好他们这些人,出生就被卷入厮杀,到底什么叫无辜?

“再说了,”他瞪着姬嘉树,“她无辜,你就有罪吗?你才是南楚最有希望的年轻人,却被绑上……”

他的话说到一半听着,姬嘉树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子楚,”姬嘉树看着陈子楚的眼睛,“我有你同情我,有无数南楚的子民同情我,但为什么没有人同情她?”

陈子楚闻言有一瞬的呆愣,“那是因为她无才无……”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姬嘉树看着他笑了笑,“你明明知道的,能做主的不是她。”

“就算这个女子可能在这桩婚事中做了手脚,但也罪不至死。”姬嘉树前轻声开口,“何必如此苛责。”

“一个女子何辜,”姬嘉树凝视着陈子楚的静静道,“如果我明知她有难,却因为自身的私心不施以援手,我又成了什么人了?”

别的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世上真没几个像你这么想的男人……

陈子楚看着眼前的好友心道。

但看着这人认真的眼神,陈子楚就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从小时候开始,这名好友一旦下定决心就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放着不管他只能整出更大的事来。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地求我的份上,小爷就帮你这一次。”陈子楚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

“谢谢,”姬嘉树低头道谢,随后抬头神情有些复杂,“其实这事本该我自己去,只是……”

“我知道,”陈子楚叹了口气打断他,“你这禁足还要持续多久?”

在南楚国君下旨和亲公主要嫁给春华君后,无人得知这位姬家四公子就被自己的父亲圈禁了,除了学宫和自家宅院内,不得再去任何地方。

更是不能离开丹阳城一步。

“至少要到订婚宴举行的时候,”姬嘉树低下头,“其实我拼死一搏,大概也能跑出去,毕竟父亲在闭关。”

“得了吧,”陈子楚打了个哆嗦,跳下檐廊往院门外走去,一边回头道,“你还是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娶媳妇吧。”

真亏这人被这婚约害得这么惨还想着去护婚约者。

果然战国六公子都不是正常人,他评不上也是正常的。

陈子楚回头看向姬嘉树,“等小爷我把你媳妇接回来!”

“等等,”姬嘉树向他招手,“还有个人会和你一起去,我已经和义山说好了,他明天早上会在城门口等你!”

“什么?”陈子楚顿住脚步,恼火地开口,“你叫他去干甚还要来找我!”

许义山那人的战斗力在他之上好么?他打架靠的可都是智慧,他是谋士!

“可是你们两人比较稳妥,”姬嘉树看着他微笑,“毕竟义山一个人……不认识路。”

“好吧,你还要再贴心点吗?”陈子楚恼火地朝姬嘉树一挥手,“两人就两人,但我可事先说好了,我可不会为了你那未婚妻赔上性命!”

“我知道,尽力即可,”姬嘉树郑重点头,“打不过,记得跑。”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看着好友离开的背影,姬嘉树孤身一人坐在廊下,抬头看向头顶上的月亮。

前秦公主,嬴抱月吗?

少年对着天上的月亮轻声开口。

“希望你不要死。”

毕竟你真的,处境很危险。

……

……

她的处境,原来真的很危险。

在月色笼罩的前秦皇宫内,嬴抱月在黑暗中再次静静睁开眼睛,在被子下握住再次开始疼痛的手腕。

然而唤醒她的,却不是这熟悉的诅咒。

在黑暗中,她静静地呼吸着。

同时感受着周围的呼吸。

夜晚很静,宫女点起的夜烛静静燃烧,一切仿佛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连宫女们的呼吸都一个不少。

哪怕是修行者都感觉不到什么不对。

然而嬴抱月被子下的手却悄悄向耳垂摸去。

是的,哪怕是能感知身边人呼吸的修行者都察觉不到不对,因为殿内外人数未变。

但有一点变了,那就是呼吸的频率不对。

宫人入宫进行过挑选,夜里睡着也绝不会打鼾,整日所学的都是如何不吵到主子,呼吸比常人更静,所以这一招在宫内用甚至更有迷惑性。

如果不是嬴抱月之前研究过这些,真的很容易被骗过。

很难发现。

她宫内宫外三十四个人,此时都睡着了的这件事。

在一瞬间,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她身边的所有守卫就都被废了。

怪不得能悄无声息从宫中偷出公主,不,偷出那个公主应该没偷她那么费事,所以一击不中这手段还升级了吗?

换成了更高阶的修行者?

嬴抱月静静躺在床上,已经攥住耳边的箭镞,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

她的呼吸匀净,紧闭双眼,像是正沉浸在香甜的梦中,然而她面前从天花板上拂来的微弱的气流变化却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在她脑内勾勒出她眼睛应该能看见的画面。

人的气息自然是感觉不到的,遮掩气息都做不到可侵入不到这里。

这个气息并不是入侵者的气息,只是天花板形状的变化。

而就在这时,嬴抱月的脑海里,出现了这个画面。

她平躺在床上,而距离的她的脸三丈的天花板上,静静凸出一个人的形状。

这时要是睁眼,正常人大概会被这异常的画面吓死吧。

那个人像是蛇一般从天井上垂下,手臂如液体一般延展,明显超过了正常人手臂的长度,慢慢地,慢慢地,向她的脸颊探出。

天阶出手的闭气符,还有这个长度……卸掉了自己手臂的关节吗?

从天花板上垂下的身着漆黑软甲的男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女,古井无波的眼睛闪起一股隐秘的情感。

下一刻,他伸出手,像是想抚摸这少女的脸蛋一般,指尖探向床上少女脸颊半空中渐渐滑向的眉心。

而一颗粘稠的液体,也从他的指尖渗出,边缘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液体滴下,男人仿佛舒了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瞳孔一缩。

就在液体即将滴到少女眉心的瞬间,床上的少女猛然睁开双眼,侧身一个滑动,倏然滑入了床底!

第九十一章 生死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一章生死生与死,有的时候就在比谁的速度更快。

嬴抱月如游鱼般滑入床底,下一个她微微偏头,只听耳边哧的一声。

那滴粘稠的液体滴下,穿透整个床板直直落入满是灰烬的床底,留下一个深坑和一缕青烟。

谁说古代人造不出王水?

嬴抱月躺在床底透过床板上的洞,面无表情地天花板上黑衣人愕然的眼睛对视。

腐蚀性的刺鼻气味充斥她整个鼻腔。

这腐蚀的效果比王水可强多了。

如果她再晚一瞬,这滴液体如这人所愿的滴到她眉心,那么现在穿透的就不是床板,而是她的脑袋。

原来如此,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杀死传闻里的嬴氏子孙吗?

说到杀不死,这个世界人们第一反应大抵是刀枪不入,所以第一轮是火烧,第二轮换成水浸了么。

第一轮都用了神火,当然第二轮自然也不能用普通的水。

嬴抱月和顶上那人的对视只有短短一瞬,下一刻那人睁大眼睛扭曲的手臂瞬间挥起,一道寒光在他指尖亮起,居然是银丝一般的细线。嬴抱月不知这线有没有腐蚀性。但以她直觉来看,在一瞬间把这个床板和下面的她大卸八块是……

没有问题的。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作为杀手而言也是异常稳定的精神力,积蓄已久本该一击必中的杀招被躲过,第二招却和第一招几乎没间隔,甚至更为犀利。

轻哧一声,切金断玉。

前秦公主三人宽的大床被切割成了十六份。

即便没有断肠水,他也能完成任务。

其实哪有这么麻烦,什么护身术法,他就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被分成几份还能活着。

哗啦一声,大床四分五裂,天花板上的黑衣人轻巧地落在碎片上,静静看向他的脚底。

然而下一刻,他的瞳仁激烈的摇晃起来,泛起泼天的恼怒,死死盯着碎片下。

一个幽深的洞口。

……

……

师父,你当年怎么就答应嬴帝那男人为皇室子女设下什么护身术法了呢……

如果不是这样,她今生也不会受到这种花式暗杀。

深夜皇宫内,灰头土脸的嬴抱月一边在暗道里奔跑一边暗暗腹诽道。

在急速的奔跑中嬴抱月回头看向塌陷的密道入口,如果今夜不是碰巧住在泰时殿,她真的怀疑她刚刚就要交代在那里了。

居然是……等阶五的修行者。

她真是何德何能,这辈子都混成这样了第一个遇到的暗杀者居然还是个神舞境。

身上还带着天阶出品的符咒。

另外那个黑衣人给她的感觉很奇怪,虽然压迫感远比不上之前在黎山遇上的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但浑身上下透着不详的气息,而他使用的那个细丝武器,嬴抱月虽然还没完全参透,但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

那蚕丝一般细的丝上,缠绕着风。

极为高速的风。

恐怕就是那风给予了那细线切金断玉的力量,一旦被碰上,任何东西恐怕都会被悄无声息的一分为二。

真的是非常适合杀手的技能。

也许在战场上正面对战那人并不是最强大的,但在此时此刻,这黑夜笼罩的皇宫就是他的屠戮场。

听着身后传来青砖被切割的轻哧声,嬴抱月咬紧嘴唇调动她破境不久才积累起来的微不足道的真元,拼命奔跑。

这条密道为了掩人耳目留有很多的岔路,但通往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就是宫中仙官办公的地方,御祷省。

看着前方幽深的道路,嬴抱月神情有些复杂。

虽然危机并没有解除,但那个人,今生再次救了她一命。

她当时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滑到床底的,以她现在的境界想要在等阶五手下生还是基本不可能的,没想到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这条密道……

居然还在。

嬴抱月攥紧双拳,指尖扎入掌心。

泰时殿这条密道,在整个前秦皇宫里几乎无人知晓,谁能想到平素最规矩不过的皇长子寝宫的床底下,居然会有这样一条密道呢?

当然,这样一条密道也不是用来做什么不规矩的事的。

虽然的确是用来找她的就是了,不然她也不会知道。

御祷省虽是仙官办公的地点,但仙官在贵阳城内各有气派的居所,会夜以继日住在御祷省的。

只有大司命林书白和她的徒弟。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

而这条密道是嬴苏当年用来深夜看诊的密道。

想起自己现在那个没说几句话就晕过去的兄长,嬴抱月心情有些复杂。

嬴家的男人,身体事实上都不太好。

皇长子嬴苏,当年就患有在另一个世界名唤哮喘的疾病。天气一旦凉上一些,不管怎么用药,夜里常常复发。

但身处储位之争的皇子如果常常叫太医,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所以从嬴苏十几岁开始就夜里去御祷省找巫医,也就是找她的师父解决。

而嬴苏过了二十岁后,在她帮他解决了一件事,师父把药典编写的任务丢给她后,他从找她师父改为了找她。

虽然当年她没有经历过等阶十神医的阶段,但她姑且也算是个巫医,更何况身为仙官做这些也是本分,能让师父肩上的职责减轻一些她非常乐意。

在那些夜晚,听到通道口敲击的声音,她就会起身,打开密道的门,为那个男人调药并用真元为他压制紊乱的呼吸。

但除了治病一事,在很多年里,她和他从未说过别的。

甚至到了后来一系列流程成为例行公事不再需要问诊后,她和他一整年都没说过话。

只是一人调药,一人喝药。

两人坐在寂静的通道前,看着朝阳升起。

然而这个通道的寂静,却在多年后被这样打破了。

听着身后青砖被不断被切割的声音,嬴抱月强行压下心底回忆拼命加快脚步。即便她熟悉地形,但黑衣人以破坏代替找寻,她绝对是跑不过他!

生与死,就比谁更快!

双腿传来撕裂的疼痛的,但嬴抱月终于到了,看着黑暗中的死路,她记忆中尘封的那扇门伸出手去。

吱呀一声响,像是那个男人无数次的推门一般,已经腐朽的门栓掉落带起大片昏沉。

门开了。

在那一瞬间腾起的灰尘里,嬴抱月仿佛看到一个提着灯笼的小女孩站在远处的身影。

然而灰尘落下,什么都没有。

门里不再有那个人,她的灵魂也不会在这等他。灰尘呛如鼻腔,映入嬴抱月眼帘的是那架她熟悉的天梯。

到了。

前秦皇宫,御祷省内部。

这是一座足足有七层高的楼阁,而内部在她师父的奇思妙想下,构造不像个衙门而像个……

天文台。

半边是正常的楼阁,而半边是她和师父的居所,从一层到七层是完全打通的。

没错,她当年和师父的房间……足足有七层楼那么高。

从地底上上来,首先就是一条从一层直通七层的巨大梯子。

嬴抱月环视四周,没有发现其他仙官的气息,而御祷省大门从外被锁得严严实实。

而御祷省……隔音效果非常出众。

她喊破嗓子也不会被人发现。

这意味着她想从黑衣人的追杀中逃出去,非得玩上一次密室逃脱才行。

嬴抱月深吸一口气,如果没有人多事改造了这个楼阁,她记得七层通过外面的天窗,用的是机关锁。

而机关锁的设计者。

正是不才区区她本人。

身后的杀气越来越浓,看来是找到这个方向了,嬴抱月抬头看向眼前乳白色的长梯。

天梯是师父造的,那人号称十年质保,既然质量有保证,大抵没那么容易被切断。

只能爬了吗。

时间由不得她犹豫,嬴抱月咬紧嘴唇搓了搓手心,向眼前梯子扑去!

噔噔噔。

就在三息之后,破败的老门被碎为齑粉。

一个黑影出现在门洞中。

目光冷酷如冰,抬头望去。

第九十二章 坠落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二章坠落她之前那句话恐怕要改一下。

嬴抱月气喘吁吁地趴在梯子上。

不光是嬴家的男人身体不怎么样,嬴家女人的身体素质……也不怎么样。

这小公主的身体实在是太缺乏锻炼了。

当年她十岁的时候爬这个梯子最多就只需要二十秒,但现在才爬到一半,她就感觉到心肺都要裂开了。

本来建这样一个梯子,据师父那人所说就是为了锻炼小时候的她的腿脚,虽然当时本人不这么觉得。

当时她觉得,那人绝对只是因为折腾她好玩而已。

但现在嬴抱月终于明白。

师父你说的是对的。

真的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

这幅身体就算她已经拼命锻炼了大半个月,但还是如长霉了一般锈钝凝滞,听着脚下唰唰细丝打在天梯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嬴抱月咬紧早已出血的嘴唇。

这辈子,她还得加把劲。

此时时间过去刚好一分钟,拼着手脚都要废掉的剧痛,嬴抱月已经爬到了五层楼的高度,看上去胜利在望,然而不幸的是脚底下细丝嚓啦嚓啦的摩擦声突然停止。

糟了。

嬴抱月没看脚底也没回头,因为她之前就发现了这位小公主的这幅身体,不仅衰弱……

而且恐高。

现在她只要低头,不是皇冠会掉,而是她的身体恐怕会在一瞬间动不了吧。

然而感受着手下梯身传来的极其细微的震动,不用低头嬴抱月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底下那位黑衣人终于放弃了切割天梯的打算,开始自己往上爬了!

说实话她能苟到现在,都亏了这位黑衣人对他手中细丝极其自信,不屑于爬梯而是想直接把这架看上去极其普通的梯子切断。

到了这个时候嬴抱月终于确认了。

底下的那个黑衣人,不是纯粹的暗杀者。

纯粹的暗杀者只会选择最省力的姿态最简单的方式杀掉任务对象,不会在乎手段更不会自负于自己的力量。

如果是专业的暗杀者的话,刚刚就会直接选择攀梯,哪怕不是用自己最擅长的手段,也会以最快速度悄无声息地结束她的性命,而不是享受猫追老鼠的乐趣。

从之前这人肆无忌惮割裂密道时,嬴抱月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今夜追杀她的这个人,应该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

或者说修行者的地位。

而不是生活在底层惯常蚍蜉撼大树只能会力量视作手段而不是资本的刺客。

正是这人被掩饰得恰到好处的对自己力量的自信,在撞上绝对的力量某位大司命留下的铁板时,才给她争取到了活命的时间。

但师父留给她的馈赠,就到这里了。

只是简单的一瞬,那冰冷的杀气就上升到了她的脚下。

这位黑衣人至多是自信而不是自负,因为即便他耽误了些时间,但事实上等阶五的修行者爬这个梯子也只是一瞬的事。

嬴抱月爬一层的时间就足够他爬六层了。

就在切割声停止的下一刻,唰的一声,那仿佛有生命的细丝就缠到了嬴抱月脚下仅仅三阶下的梯子上。

那黑衣人只稍稍在梯面上搭脚,黑影就已如鬼魅般上升到了嬴抱月脚下。

这细丝是立体机动装置么……嬴抱月深吸一口气,心知死亡已经再次逼近她的脚下。

黑衣人抬起头,看着头顶上少女洁白的脚踝和小腿,冰冷的眼瞳微微眯起。

银丝从他指尖一闪而过,只消一瞬他就能看见这双腿扑簌簌跌落在地面上的场景了。

唯有一点他一直没明白,就是这女子的反应。从一开始,这女子就没有发出一声呼救和求饶。

虽然给他省了不少事但也引起了黑衣人心底的警惕。

然而无论如何,此时这个宫里没人能救得了这个公主,即便她的反应再奇怪,这张脸也没有易容的痕迹,他不需要多想。

只要按照主子的吩咐,杀了她就行了。

即便没有情报里的那么手无缚鸡之力,即便身上有着微弱的身为修行者的波动。

但她依然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弱女子。

能逃到这里又怎么样?

依然摆脱不了被切割的命运。

有些人生而就是该死的。

男人看着眼前如同待宰牲畜一般居然还没有放弃以蜗牛一般的速度一声不吭往上爬的少女,嘴角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弱者的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只会令强者发笑。

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看向头顶上的少女,如果把这双腿切掉,她还能否一声不吭呢?

一国公主发出的惨叫和悲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声音?

他还没有听过。

让他来试试。

丝线扬起,正好掺杂着头顶一扇天窗投下的月光,如同镀了层银一般。

丝线的方向不是别处,而是他精心设计的,正好等在那少女往上攀爬的方向。

正好将她拦腰截断的高度。

她往上爬,不过是让自己死的更快。这就是区区蝼蚁还胆敢反抗的结果。

此为死局!

男人瞳仁一亮,手中丝线亮起,“去死……”

然而下一刻,黑衣人明亮自信的眼眸中,陡然蒙上一层黑影。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

……

别怕。

你现在是我的心脏,不要跳的这么剧烈。

肺,如若要胀破了一般。

手腕和腿脚,仿佛都要断裂了一般。

就在身后那带着死亡的风声响起的瞬间。嬴抱月,松开了手。

这就是她等到现在的时刻。

“什……”

一切发生的极快,打破所有正常人能想到的可能。

黑衣人愕然睁大双眼,看着爬到第六层顶端却还敢猛然松手任自己坠落的女人。

从这里跌下去,以她微不足道的境界必死无疑!

然而下一刻,更让他意想不到的画面出现了,那个女子在坠落的瞬间,在空中仿佛被什么牵引小小的身躯绕梯一周躲过了他扬起的丝线!

咔嚓一声,丝线打在梯身的碰撞声响起。

那是……

一抹小小的寒光刺入他的眼帘,这个时候黑衣人才发现这女子的手腕上,居然也牵着一条细线,而细线的顶端缠绕在梯子上,顶端连着一枚……

小小的箭镞。

成败在此一举,经脉传来干枯的迹象,这是她保留到最后的,一口真气。

黑衣人瞳孔一缩,看着迎面而来的黑影。

这名少女居然在最后的时刻。

不进反退。

下一刻不等黑衣人反应,从梯子另一面绕回的嬴抱月身体一个下沉向他坠落。

一只纤细的脚。

踩在他的脸上。

第九十三章 草绳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三章草绳脚感还可以。

当然只要脚底板没有被腐蚀嬴抱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毕竟她可不是为了痛快才这么做的,稍有不慎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然而梯子踩不了,细丝踩不了,就只能踩他的脸了。

幸亏她上辈子在老师教某种特殊舞蹈的时候有观摩过一眼,不过……

这种在钢丝上跳舞的事,真是打死她都不想再经历一次。

也许是这个她生活过多年的地方在保护着她,一缕月光打在她的脸上,嬴抱月将全部力量积聚在那只脚上,奋力一跃!

就像是许多年前,那个小女孩每日从第六层的阶梯直接跳到位于七层她的床上时那般。

说起来,她本来就没有爬过第七层的天梯。

她都是用跳的。

那只脚离开,黑衣人气急败坏地睁开被踩住的眼,然而扑簌簌的汗水从少女的下巴滚落,直直滴到黑衣人眼中,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后在他眼睛的刺痛中,只见那名少女将右手护腕上的细丝在左手手腕处蹭了一下,泛着金光的丝线瞬间融断,她整个人已经完全腾空,孤注一掷地冲向七层床板上一扇紧闭的天窗!

这人是在找死吗?

这是疯了还是蠢……

黑衣人瞳孔一个收缩,却只见那名少女轻巧地跃起,在腾空中手伸向天窗上一处极为复杂的锁扣。

锁扣应声而开。

什么情况?

黑衣人深吸一口气,在细丝的帮助下猛地冲向那个女子的背影,然而下一刻那名少女的身影迅速冲破天窗,消失在窗外。

这个女人!

他一定要杀了她!

以为逃出御祷省外就能逃出生天?

做梦。

梦该醒了。

浑身缠绕着细丝的黑衣人身上腾起剧烈的风,在一瞬间将莫名洞开的天窗哗啦一声完全捅开。

神舞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

名为死亡的舞。

御祷省建筑外,是堪称完全光滑的墙壁,嬴抱月脚踩破损的窗框,破碎的指尖抠着墙缝,在飓风下,如同大浪中的小船,被吹拂而下。

手扶窗框的黑衣人低下头,看着被坠落的少女脸色苍白地向后倒去。

倒向黑夜里无尽的深渊。

爬的越高,只会摔得越狠。

“再见了。”他学着那个人的口吻轻声蠕动嘴唇。

“去死吧,前秦的公主。”

然而下一刻,在狂风中男人再一次,再一次愕然睁大眼睛。

就在坠落中,那名少女的眼睛陡然亮起,静静地看向他,仿佛有火焰在她的眼睛中燃烧。

下一刻他看见她看向什么都没有的墙壁。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向光滑的,什么都没有的御祷省的墙砖,伸出手去。

就在她伸出手的一瞬间,墙壁的形状居然发生了改变。

嚓的一声。

嬴抱月的手。

抓住了一根草绳。

……

……

仿佛凭空出现从墙壁里长出的草绳。

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下一刻那根草绳啪嗒一声不能承受突然其来的大力断裂。

嬴抱月再次向下坠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叹息。

一只大掌从上而下,一般抓住了她的衣领。

月色坠落,男人的乌发扬起。

嬴抱月握紧那根草绳,看向那个人漆黑的眸子笑了笑。

“晚上好。”

……

……

今晚的月色很美。

然而赵光的心情却不是很美好。

白日里因为嬴晗日的突然昏倒,原本情报收集的预定被打断,但这次的任务本就不急在今日,更何况这次能和二哥同行,所以夜深后他得以再次和李稷一起潜入皇宫,实现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即夜探大陆七国皇宫的愿望。

好吧,西戎先放到一边,至少能夜探其他六国皇宫,也算是他小时候的梦想了。

或者说是,他母亲的梦想。

他母亲的……遗愿。

赵光仰头看向天上的明月,他的母亲临死前只为一件事后悔,她终其一生被困于弹丸之地之中,却没有机会走出去看看。

“别的国家,别的皇宫,别的高山,别的草原,都没看过,妾身原来就要离开了吗?”

那是他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还小,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遗憾,只是抹干眼泪在母亲床头发誓,他这一生绝对要踏遍这片大陆上最厉害的地方。

自然风光不用说,要说各国最厉害珍宝最多的地方,自然就是皇宫了。

誓言是这么发下了,东吴本国的皇宫自然不算在内,但可惜他活到快二十岁了,别国皇宫却根本没去过几个。

南楚皇宫……有那个东皇太一镇守想想就可怕,至于其他的……也很可怕。

结果到了最后就只有前秦皇宫才有希望。

前秦王退下帝位后就封锁了一半的原皇宫以示诚意,这也是让赵光遗憾的地方。然而遗憾归遗憾,这一次能夜探皇宫对他而言已经是走了大运。

如果不是碰巧赶上他二哥如此配合,再加上国师制作的闭气符,一国皇宫哪里是这么好进的。

借助李稷的力量站在前秦御祷省的墙外时,赵光那一时间真是感慨万千。

“这里居然就是那位人神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月色下他感叹道,“居然侵入到了这里都不会被前秦的仙官发现,国师大人的闭气符果然很好……”

很好用啊。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

然而就在他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

一名少女掉了下来。

赵光猛地瞪大眼睛,最近他一旦想感叹点什么就很难说完。但现在是在闭气符内,这一次绝对没人能看到他们,也没人能听到他们说话。

他们从外面看上去就是一堵墙。

那一切发生的太快,他甚至没时间去思考要不要拉住她,毕竟他们现在是一堵墙……不可能能看……

然而下一刻,赵光眼睁睁地看着在坠落中,那名少女静静看向他们这边,然后在剑光火石之间。

伸出手,抓住他兄长头上的发带……

不,草绳。

草绳崩断了。

赵光深沉地低下头,看向那名被兄长拎在手中的少女。

“晚上好。”

她仰头如此对他们说道。

哪里好了。

随着她掉下的瞬间,一股飓风如巨浪滚落,气势汹汹地向三人袭来。

然后他听见那名少女对他如此说道。

“我们做个交易。”

第九十四章 爆发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四章爆发“乾位三,艮位东,阳爻九初。”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赵光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那名少女以极快的速度说道。

等等,这是什么玩意?

事实证明他听不懂这些,他能听懂的是后面那句话。

月光下那名少女抬头看下他们轻笑一声,“麻烦装一下前秦的仙官,我就不把你们今晚在这里的事说出去。”

她极轻微的停顿,却让赵光浑身汗毛都树了起来,只听她如此唤道。

“东吴的细……东吴少年。”

等等,她刚刚是想说细作吧?

赵光头皮一炸刚想开口,但事实证明这里的确用不上他,不等他回答,在滚滚风浪中,李稷突然动了。

不,是他的真气动了。

庞大的真气冲天而起,向三个方向猛地扑去,如果说刚刚那个黑衣人的真元是巨浪,那么这个男人爆发出的真元,就是海啸。

赵光瞳孔一缩,愕然看向身边的兄长,“真元爆发?二哥你疯了吗?前秦的仙官会……”

哎?

赵光愣愣看着李稷的真气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在其扑向的三个方向消失,居然融入了……眼前这栋建筑。

“这是……”

然而没等赵光感叹,他们的头顶传来一个男人愕然的声音。

“前秦的仙官?等阶……四?”

“怎么会在这……”

月色下,嬴抱月静静抬起头,看向悬挂在七层天窗上的那个黑衣人男子,此时他浑身缠绕的细丝让他看上去就像个大蜘蛛。

但之前围绕他爆发的飓风却已经荡然无存。

等阶之间的压制是绝对的。

即便李稷的真气已经消失,但他刚刚展现出的压迫力已经足够彻底吞噬那个男人的真气。

这名少年的境界果然在等阶五之上。

等阶越高,每一阶之间的差距就越大,而且……

嬴抱月静静看向身前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从第一次相见她就意识到了,这个人身上的气息有些不对劲,有些……

不等嬴抱月察觉到李稷身上的违和感到底是什么,就在这时,男人漆黑的眸子看向她,然后向上,举起了一只手。

向悬挂在七楼的男人,看着那只缓缓向他伸出的手掌,瞳孔微缩。

下一刻,拂过一阵清风。

已不见黑衣人的身影。

月色下,只剩破碎的窗框在夜风中摇曳。

……

……

跑的真快。

月色下扶着赵光借来的肩膀,嬴抱月踩上了墙壁外突出的一块墙砖,抬头看了眼头上再低头看了眼脚下,她看向身边的男人道。

“谢谢。帮大忙了。”

李稷看了她一眼,“是我们先抢了你的方砖。”

“方砖?”原本正生闷气的赵光闻言一怔,下一刻他猛地低头看向脚下他原本和李稷用来搭脚的砖块。

是的,哪怕他二哥再神功盖世,他们也不可能直接贴在墙上。

修行者也是人不是壁虎。

但之前就在这御祷省建筑下方观望时,李稷突然发现了墙面上有着极隐蔽的一处凸起,正是此时他们搭脚的地方。

“东南方上数第八十一,左数第八十二块。”李稷看了一眼嬴抱月,“九九八一还本元,八二之数与二灵,易经之数。”

嬴抱月看着他笑了笑,“真亏你能发现。”

这可是师父当初和她精心设下的,御祷省外侧光滑如镜的墙壁上唯一的一处凸起,位置按照易经里的数字安排,寓意为在关键时刻用来救命的所在。

“等等……”赵光听这两人说话就觉得脑子不够用,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少女,“所以你之前掉下来,是故意往这掉的?”

嬴抱月看着他微笑。

托这两位的福,她差点以为这处凸起的墙砖突然不见了,她要摔死在自己家门口了。

赵光摸了摸脑袋,现在他终于明白兄长为什么要一声叹息不得不出手了。

如果没有他们,她也根本不会有事。

是他们占了人家的逃生路。

“等等,大哥,那你刚才的真元爆发……”赵光想起刚刚发生之事头皮一麻,后怕地看向李稷,“为什么你的真气突然消失了?”

李稷看他一眼,“乾位三,艮位东,阳爻九初。”

所以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两人在打什么暗号?这是他哥还是她哥?

“这三个都是易经中的方位。是前秦仙官夜间释放力量的路线。”嬴抱月看着满脸疑惑的少年笑了笑,“就像是宫中的侍卫巡逻都会有固定路线一样,仙官为了不破坏建筑但能压制对手,用来释放力量的方位。”

御祷省特殊的建筑方位和周围的阵法会吸收这些力量。

如果没有这条吸收力量的路线,光她师父每次出手就足够把周围的宫殿毁上成千上百次了。

嬴抱月看向赵光,“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赵光深吸一口气,有些屈辱地点头,他二哥一听就懂的东西为什么他就不明白。

就在这时,李稷微微侧目,漆黑的眸子盯着嬴抱月的眼睛。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三个方位?”

男人眸光幽深。

这三个方位如此特别,同样,懂得使用这条路线的修行者也自然会被默认成前秦宫中的仙官。

这就是她之前所说的伪装前秦仙官的方法。

只是她……

“我是前秦的公主,为什么不能知道?”嬴抱月看着眼前的男人笑了笑。

她就不信他还能问出点什么。

李稷沉默地盯着她。

赵光看着陷入他无法理解的僵持的两人,在心底叹了口气,看向嬴抱月开口道。

“所以这深更半夜的,前秦的公主殿下在这里作什么?”

自然已经被她认出是东吴人,他也没什么好装了。

赵光死死盯着眼前灰头土脸衣服破烂满脸是汗的少女,内心无语。

他也是见过几位公主的人,但眼前这位公主真是……大幅颠覆他的认知。

想想之前那个莫名出现的黑衣人赵光就心有余悸,“你……”

“哦,我吗?”只见眼前少女拍了拍裙裾上灰尘,抬头看他,“我在躲避追杀。”

“躲避追杀啊……原来……”赵光应和,随后僵硬地打量着眼前手脚还在的少女。

追杀?前秦公主在自家皇宫里,等等,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

等等,刚刚那个黑衣人是等阶五吧?

一个等阶十怎么可能躲的了等阶五?

瞬间就能杀掉的事吧?

然而不等赵光反问,眼前少女看向他和兄长,“对了,能再麻烦你们一件事吗,我会支付代价的。”

赵光现在深刻地明白想要活长,就别和这女人扯上关系,正想摇头,却听嬴抱月如此开口。

“想去甘露殿一夜游吗?”

赵光浑身一震。

甘露殿,那是帝王的寝宫。

第九十五章 朝露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五章朝露甘露殿。

伴随着脖子的嘎吱作响,本来已经扭开头的赵光僵硬地又将头扭了回来。

看着眼前微笑的少女就像看着个涂满剧毒的糕点。

“你是在……”

在玩他吧,绝对是要利用他们去冒险去……

“你想做什么?”不等赵光胡思乱想,一边的李稷静静开口。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一旦恢复就没有什么事能打破他的平静。

“我想和我兄长夜谈一下,”嬴抱月看向他道,随后苦笑一声,“但我现在一个人走出去,恐怕不太容易到那。”

甘露殿是帝王居所,那里可没什么密道。如果她的师父没挖的话。

这意外着她今夜想到那去,就得走地上。

走地上没有什么,但嬴抱月觉得只要她离开这个地方,那些消失的宫人就会突然出现,再次将她在打包回泰时殿。

她在路上就会被抓住。

别人不说,归昌归大司马想必就不想让她单独见到嬴晗日。

一旦被抓住,她想再见嬴晗日就难了。而且这个时候也泰时殿那边也差不多发现她不见了,再被抓住只会被更严格的看管起来。

但今晚她必须见到嬴晗日。她本打算自己再冒一次险,但现在有了更理想的选择。

“你想让我们把你送过去。”赵光怀疑地看着眼前少女。

嬴抱月点头,“如果能送到,我会说服兄长让等阶高的仙官都暂离甘泉殿一段时间,这样你们也可以好好逛逛。”

原来如此,这就是这名少女说会支付的代价。

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他们而言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

……

不过,将嫡子女和正妻赶出家门,实在有点太过,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夫人和司马大人之间,之前有发生过什么吗?”嬴抱月看向另一边的归辰问道。

赶到农庄的这种严酷待遇,一般在大户人家只有主母犯了大错才会有。

虽然穆氏完全没给嬴抱月会犯大错的感觉。

“发生个鬼!娘什么都没做!”归辰还没回答,归离却像是被烫到的猫一般跳起来,正要激动地开口,归辰迅速伸出手按住妹妹,神情复杂地看向嬴抱月。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左邻右舍都能打听到的事。”

“免得你误会娘,”少年薄唇紧抿,眸光乌黑发亮,“唯独这一点,我决不允许。”

说完他冷冷开口。

从少年冷淡的叙述中嬴抱月了解到,归昌虽然现在对发妻无情如斯,但其实两人早年感情甚笃,穆氏和归昌并不是盲婚哑嫁,两人少时实为青梅竹马。

由此嬴抱月终于想起穆这个姓氏到底是什么人。

穆家和归家,的确有渊源。

不过,将嫡子女和正妻赶出家门,实在有点太过,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夫人和司马大人之间,之前有发生过什么吗?”嬴抱月看向另一边的归辰问道。

赶到农庄的这种严酷待遇,一般在大户人家只有主母犯了大错才会有。

虽然穆氏完全没给嬴抱月会犯大错的感觉。

“发生个鬼!娘什么都没做!”归辰还没回答,归离却像是被烫到的猫一般跳起来,正要激动地开口,归辰迅速伸出手按住妹妹,神情复杂地看向嬴抱月。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左邻右舍都能打听到的事。”

“免得你误会娘,”少年薄唇紧抿,眸光乌黑发亮,“唯独这一点,我决不允许。”

说完他冷冷开口。

从少年冷淡的叙述中嬴抱月了解到,归昌虽然现在对发妻无情如斯,但其实两人早年感情甚笃,穆氏和归昌并不是盲婚哑嫁,两人少时实为青梅竹马。

由此嬴抱月终于想起穆这个姓氏到底是什么人。

穆家和归家,的确有渊源。

不过,将嫡子女和正妻赶出家门,实在有点太过,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夫人和司马大人之间,之前有发生过什么吗?”嬴抱月看向另一边的归辰问道。

赶到农庄的这种严酷待遇,一般在大户人家只有主母犯了大错才会有。

虽然穆氏完全没给嬴抱月会犯大错的感觉。

“发生个鬼!娘什么都没做!”归辰还没回答,归离却像是被烫到的猫一般跳起来,正要激动地开口,归辰迅速伸出手按住妹妹,神情复杂地看向嬴抱月。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左邻右舍都能打听到的事。”

“免得你误会娘,”少年薄唇紧抿,眸光乌黑发亮,“唯独这一点,我决不允许。”

说完他冷冷开口。

从少年冷淡的叙述中嬴抱月了解到,归昌虽然现在对发妻无情如斯,但其实两人早年感情甚笃,穆氏和归昌并不是盲婚哑嫁,两人少时实为青梅竹马。

由此嬴抱月终于想起穆这个姓氏到底是什么人。

穆家和归家,的确有渊源。

不过,将嫡子女和正妻赶出家门,实在有点太过,难道还有其他隐情?

“夫人和司马大人之间,之前有发生过什么吗?”嬴抱月看向另一边的归辰问道。

赶到农庄的这种严酷待遇,一般在大户人家只有主母犯了大错才会有。

虽然穆氏完全没给嬴抱月会犯大错的感觉。

“发生个鬼!娘什么都没做!”归辰还没回答,归离却像是被烫到的猫一般跳起来,正要激动地开口,归辰迅速伸出手按住妹妹,神情复杂地看向嬴抱月。

“算了,告诉你也无妨,左邻右舍都能打听到的事。”

“免得你误会娘,”少年薄唇紧抿,眸光乌黑发亮,“唯独这一点,我决不允许。”

说完他冷冷开口。

从少年冷淡的叙述中嬴抱月了解到,归昌虽然现在对发妻无情如斯,但其实两人早年感情甚笃,穆氏和归昌并不是盲婚哑嫁,两人少时实为青梅竹马。

由此嬴抱月终于想起穆这个姓氏到底是什么人。

穆家和归家,的确有渊源。

从少年冷淡的叙述中嬴抱月了解到,归昌虽然现在对发妻无情如斯,但其实两人早年感情甚笃,穆氏和归昌并不是盲婚哑嫁,两人少时实为青梅竹马。

由此嬴抱月终于想起穆这个姓氏到底是什么人。

穆家和归家,的确有渊源。

第九十六章 忽悠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六章忽悠“陛下?”

不远处纱帘边缘几乎立即有仙官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赵光闻声脑门滚下一滴汗。

然而下一刻嬴晗日死死盯着眼前妹妹的眼睛,举起手往下一挥。

“暂时无事,你待在那里别动!”

嬴抱月耳朵动了动,她的记忆里有这个声音。

根据小公主留下的记忆,她听出刚刚那人是嬴晗日贴身的一个护卫仙官,名唤蒋勇。

连贴身护卫都能支开,看着眼前面色阴郁的男人,嬴抱月内心松了口气。

她赌对了一次。

“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嬴晗日冷冷看向嬴抱月。

他看着眼前阔别一个月的妹妹,想起归昌下午和他说的那些话目光更加不善,仿佛大有她不解释清楚就将她撕碎的意味。

然而面对眼前男人的逼问,嬴抱月只是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

嬴晗日眉头蹙起,淡淡开口,“蒋勇会张开屏障,外面那些人听不到。”

果然如她所料,嬴晗日虽然会找大量仙官来做护卫,但境界越高的会放的越外面。

一方面高阶修行者只要呼唤就能瞬息而至,另一方面离太近也等于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察觉到。

对于高阶修行者,自己这个兄长显然也是心怀戒备的。

作为一个帝王,被人摸得太透也是致命的。

真正用来贴身侍奉的修行者,还是以中等等阶最为合适。这大抵是嬴昊那位父亲传授给他的“帝王心术”。

如果小公主的记忆没错,蒋勇应该只是等阶五。

如果没有外围那些修行者,李稷应该可以轻易避开其耳目。

“皇兄。”思及此嬴抱月看着嬴晗日淡淡开口,“你应该知道我成为修行者了吧。”

嬴晗日瞳孔一缩,看着她的目光愈发冷酷。

“归昌把一切都告诉我了,”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背后的人是谁?”

他自以为看透了一切,自己这个妹妹蠢笨没有主见,原本一个女人翻不出什么风浪他也就从没把她当回事。

没想到她在和亲前还捅出了这么大篓子。

归昌所说的那些事,每一件听在他耳中都匪夷所思。

根本不可能是他这个所谓的妹妹能干出来。

那么一切就非常简单了。

以为他看不透吗?

既然她做不到那自然就不是她做的。

老东西们的提线人偶而已。

没想到那帮老东西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老实,把主意打到嬴珣身上还不够,连他这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妹妹都要拿来用用。

“我背后什么人都没有。”嬴抱月看着眼前少年嘲讽的眼神,同样觉得想笑。

真不知道这人刚刚都脑补了些什么。

虽然欺负小孩子很抱歉,但她现在必须把这人给忽悠过去。

虽然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的决定却会造成无数人受到伤害。

嬴抱月看着嬴晗日认真地开口,“皇兄,我没有受到任何人指使。”

嬴晗日嗤笑一声,“你以为你的鬼话我会……”

他的话没有说完,眼前少女突然上前一步,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眼中涌动着浓烈地情感,就这样凝视着嬴晗日的眼睛。

“你,大胆!滚……”嬴晗日一愣,随后怒气上涌猛地挥手却发现自己挣脱不开自己这个妹妹的手,眼中愤怒更盛,“蒋……”

“皇兄,这就是修行者的力量。”不等嬴晗日叫出护卫,嬴抱月迅速开口。

嬴晗日的话停下了,眯起眼睛冷冷看着她。

果然这是他的心病。

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说道,“没有任何人指使我,只是我知道了,我们本来拥有的力量而已。”

嬴晗日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意思。”

嬴抱月看着他正色道,“皇兄,如果再要我说下去,请你下令让等阶五以上的仙官撤出至少五十丈。”

“你想干什么?”嬴晗日冷冷道,“想让刺客……”

“没有刺客,”嬴抱月打断他,“你可以让蒋勇留在这,有什么事可以先杀了我。”

一边旁听的赵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你……”嬴晗日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妹妹。

“接下来的话,都是我被人打晕险些丧命之时偷听到的,”嬴抱月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正是听到了这些话我才觉醒成为修行者,才逃出生天。”

“而我会被什么人偷出宫去,会听到什么人说话,兄长你真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吗?”

嬴晗日瞳孔收缩。

能做到的只有高阶的修行者和仙官。

看着目光动摇的嬴晗日,嬴抱月再加一把火,“兄长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祖父明明是高阶修行者,我们却天生一点境界都没吗?”

“皇兄,这些话绝不能让外围的高阶修行者听见,你会被……”

嬴抱月的话没有说完,嬴晗日抬起了手。

“蒋勇。”

“属下在。”

嬴晗日死死盯着眼前少女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传我口谕,让外围等阶五以上仙官撤出甘露殿五十丈,听候调令。”

“是。”蒋勇应声道。

“还有,”嬴晗日继续开口,“你等下仔细给我看好了,如果公主殿下有什么异常举动,或者有什么人闯入,立即制住公主,危急时可当为人质甚至取其性命。”

“是,属下得令。”

蒋勇的身影从纱帘外暂离,而赵光看着面前的少女微微侧目,在嬴晗日看不到的方向对他和李稷所在的位置笑了笑。

她……真的做到了。

三言两语,就让嬴晗日改变了主意。

不,不是三言两语。这名少女的每一句话都在诱导眼前这个自诩英明的年轻帝王。

走进她精心编好的故事,或者为其量身打造的……陷阱。

“走了。”就在这时身边传来李稷的声音,赵光有些恋恋不舍地挪动步伐。

这名女子履行承诺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然而不知为何比起逛甘露殿,他现在到倒更想旁观这女子是怎么哄骗嬴晗日的。

“我等下能把她说了什么告诉你。”李稷瞥了他一眼,“要走赶紧走。”

对,怎么就没想到二哥想听能听见。

毕竟区区等阶五的屏障拦不住他。

赵光挪动脚步兴奋地离开了,然而随着他一边跟着李稷飞檐走壁一边听兄长面无表情地复述这女子和嬴晗日的对话,他险些从房梁上掉下来。

这女人……不去编故事可惜了。

第九十七章 故事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七章故事那名少女编了一个故事。

一个天真公主突逢暗杀,被人打晕装进棺材却咬破舌尖醒过来,听到无良仙官正好在议论二世皇帝那对可笑子女被封了天赋还不自知,小公主在震惊中记下了那仙官说的话,随后浑身就爆发大力踹开了棺材板逃跑,后晕倒被人救下。在被救下的半个月里不断揣摩后突然触发被封存的天赋,恢复天赋成为修行者的故事。

逻辑缜密,有理有据,且能和各方证言和世间常识对上。

听着那名少女认真地反问,“皇兄,毕竟这世上已经没有普通人成为修行者的方法了不是吗?”

闻言赵光都情不自禁想点头。

说的太对了。

哪怕他一个当时旁观了那女子破境全过程的人,如果没有自己那个二哥一口咬定这女子就是普通人,他都想相信。

而且这世间,很少有人认为自己没有天赋的。

更何况是嬴晗日这个自以为天赋异禀的男人。

这简直是能说道他心坎里的故事,赵光深吸一口气背后泛起凉意。

更何况这位前秦王……本来就算不得什么聪明人。

他会有什么反应……不是很难猜了。

夜深了。

甘露殿里静悄悄。

嬴晗日坐在美人榻的边缘,神情有些恍惚地看向眼前的少女。

“你是说……我们本来就是天生的修行者?”

“没错,”嬴抱月点头,“只不过是觉醒的时间比寻常人要晚而已。”

顺便一提寻常天生的修行者会在五岁左右觉醒力量。

“那……那寡人的天赋都是被那些人给封印了?”嬴晗日眼中涌起滔天怒火,看着嬴抱月点头抄起身边一个茶盏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可恨!寡人就知道!”年轻的帝王恨恨咒骂道,似是终于找回了帝王的尊严。

他就知道,他身为嬴氏的真龙,怎么可能会没有修行者的天赋?

果然是受奸人暗害!

“居然敢耽误寡人修行!”嬴晗日怒吼道,“罪该万死!”

“皇兄,还请息怒。”嬴抱月遗憾地看着他道,“只可惜臣妹没用,没能听出那仙官的声音,也没能记住他的脸。”

“罢了,这么大的事,”嬴晗日一挥手,“谅你也没本事知道。”

嬴抱月神情愈发惭愧。

“所以……你说那个口诀,真的能解除寡人体内的封印?”嬴晗日盯着眼前的少女问道,生怕她跑掉一般。

“臣妹也不清楚,”嬴抱月迷茫地看向她,“但臣妹默念了半个月,在见到归昌大人准备回贵阳的那天,在默念之中身体就突然发生了改变。”

“是么?”嬴晗日瞪大眼睛,随后急切地看向她,“那那个口诀内容到底是什么?快说!”

面对眼前帝王迫切的眼神,嬴抱月却微微俯身。

“皇兄,在这之前臣妹斗胆想求两个恩典。”

嬴晗日急切的眼神被打断,涌出些许怒火,但看着眼前抖抖索索的妹妹,他皱眉道。

“你和亲一事无从回转,如果是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老老实实把口诀给我说……”

“不是,”嬴抱月连连摇头,“和亲我会去的,会为陛下分忧,臣妹想要的恩典是另外两个。”

她郑重开口,“还请陛下收回征兵的旨意,另外准许归昌与穆氏穆容音自行和离一事。”

嬴晗日听着这么长的恩典头都大了,他现在只是恨不得尽快听到那口诀,皱眉思索一刻道。

“征兵就先放着,至于归昌他内宅之事……”嬴晗日不耐烦道,“寡人又不是拉媒保纤的,就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寡人才没时间插手。”

嬴抱月闻言在心里笑了笑,恭敬行礼,“谢陛下恩典。”

面对着气势汹汹逼来的嬴晗日,她轻启朱唇,“那口诀是……”

……

……

“把制药的口诀反过来念再和书经的藏头诗合到一起,”夜色下,站在宫墙顶端李稷看向身边的少女,“这就是口诀?”

“什么?”正在脑海中回忆那段口诀的赵光一愣,看向和他们一起站在墙头的嬴抱月,“那是你编的?”

“谁知道呢。”嬴抱月看着他笑了笑,“你二哥的这个说法也没有依据。”

制药口诀和书经藏头诗可是也有无数种。

赵光彻底无语了。

想起之前如获至宝的嬴晗日,他看向嬴抱月,“你还真不怕那位前秦王半个月没出效果来找你。”

“那他可以来南楚找我。”嬴抱月道,“非常欢迎。”

赵光噎了一把。

他在心底为嬴晗日默哀了一把,之前那名少女说完口诀嬴晗日就彻底沉浸在了其中,连这名少女自行告退,和他们一起站上皇宫宫墙都没关心注意。

“走了。”李稷的话打断赵光思绪。

赵光拍了拍身上灰尘,对那名少女最后说道,“你把你自己国家的情报透露给我们,还真没什么想法。”

明明知道他们是东吴人,却不介意他们在宫里乱逛。

“你又没拿到什么重要情报,”嬴抱月笑了笑随后道,“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东吴和前秦在她眼中分别不大。

“什……”赵光都不知该怎么说这女子的这个看法。

“赵光。”李稷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光连忙站到他身边,两人正要跳墙,嬴抱月捏了捏手中握着的草绳,“稍等,赵公子,李公子。”

赵光回过头,却只见那女子将手中断裂的草绳重新编缕随后不等他他看向面前少女,

明明知道他们是东吴人,却不介意他们在宫里乱逛。

“你又没拿到什么重要情报,”嬴抱月笑了笑随后道,“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东吴和前秦在她眼中分别不大。

“什……”赵光都不知该怎么说这女子的这个看法。

“赵光。”李稷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光连忙站到他身边,两人正要跳墙,嬴抱月捏了捏手中握着的草绳,“稍等,赵公子,李公子。”

赵光回过头,却只见那女子将手中断裂的草绳重新编缕随后不等他他看向面前少女,明明知道他们是东吴人,却不介意他们在宫里乱逛。

“你又没拿到什么重要情报,”嬴抱月笑了笑随后道,“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东吴和前秦在她眼中分别不大。

“什……”赵光都不知该怎么说这女子的这个看法。

“赵光。”李稷的声音再次响起,赵光连忙站到他身边,两人正要跳墙,嬴抱月捏了捏手中握着的草绳,“稍等,赵公子,李公子。”

赵光回过头,却只见那女子将手中断裂的草绳重新编缕随后不等他他看向面前少女,

第九十八章 女官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八章女官在前秦皇宫的最后一夜,也许真的要变成不眠之夜。

大概是终于发生公主不见了,远远望去整个泰时殿内灯火通明,无数护卫和宫人进进出出,到处响起嘈杂的呼喊声。

“殿下,您在何处?”

“这密道门口的砖块还没搬开吗!混账!”

“一群废物,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然而在这些此起彼伏的呼喊怒骂声中,唯有一群女人的声音格外刺耳。

格外……饱含真情实感。

毕竟一群人在殿里殿外抖抖索索跑来爬去,时不时抬手呼喊痛哭流涕,但却都专注于自己的戏份,连殿外隐藏在一棵树下的少女都没发现。

听护卫们的怒骂,连殿内密道口被黑衣人切碎的石头到现在都没搬开。

真的是等这些人来救,公主的尸骨都能凉了。

比起找到公主,这群宫人大概更想找到一只替罪羊。

嬴抱月冷冷注视着殿外与其说是扭打成一团,更接近单方面殴打一位女官的宫女们。

上弦月清冷的月光下,泰时殿外巨柱的阴影里,正在发生一场暴行。

虽然她现在只是等阶十,但多少能隐藏一些气息,嬴抱月微微吸了口气,向争斗的宫女们靠近。

也许是打骂得太专注,等她悄无声息走到那群人面前,那群宫女都无人察觉,只是纷纷用脚踢着地上那人。

那人很瘦,阴影下从宽大衣物下露出极尖的下颚。

女子动手自然不会如男子般暴烈,连踢人都看着秀气,但嬴抱月很清楚宫女所穿的泥木屐踢在肉体凡胎上到底有多疼。

杀人不见血。

然而就在这激烈的暴行中,地上那名女官全身蜷缩成弓形,像是把什么东西牢牢护在怀里,一声不吭。

嬴抱月看向地上那个消瘦的身影,瞳孔微缩。

那是个瘦弱的中年女官,已经自梳了,在这群宫女中明显年龄较大,在按资排辈的宫中本该受到敬重,此时却滚在地上狼狈不堪。然而虽只是短短一眼但嬴抱月还是认出了她就是之前掀开她床帘的那名女官。

而比起年长的女官,周围年轻的宫女反而更盛气凌人。

“又不说话?公主殿下在你的值夜的时候不见了,你还觉得你有理?”

“姚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以为你年纪大就能骑在我们头上?”

“这次可没人再能护着你这条贱命!”

抱月小公主原本陪她长大的宫人已经在上次的公主消失一事后被彻底清理了。今晚派来伺候她的宫人都是从别的殿阁调过来的。

包括冷宫。

嬴抱月深知她作为身份微妙还有逃跑前科的和亲公主,来照顾她绝对是件烫手差事。

今晚调来的这些宫人都应该是在前秦皇宫里都混得不怎么样的。以此顺推,和她越贴身的女官,在宫中越不被待见。

而这位瘦弱的女官之前都被派到她床前了,其在宫中地位可见一斑。

而从宫女们的怒骂中嬴抱月也得知了这名女官不招人待见的原因。大抵是这名女官在宫中已经待了十几年,原本只是个洒扫的最低级的宫女,却因为年份资历后来被一位教养嬷嬷看重,当了监察宫人的女官。

既然是监察宫人的,那么自然会抓到许多短处,若是再铁面无私,那就是更是树敌无数。

而在三年前,提拔这位女官的教养嬷嬷因病逝世,这位女官自然积怨爆发,成了众矢之的。

在宫中生活,却不是个圆滑的主吗?

看着这女官被打却不吭声,其他宫女似乎更加恼火,为首的一位膀大腰圆的年轻宫女揪住地上那人的头发把她拎起来,露出她满是青紫的脸,同时也露出了她怀中东西的一角。

那是个锦囊。

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但却叠的整齐,上面还有抚摸的指痕,足以看出她的主人是多么珍爱它。

那女官苍白的薄唇抿得极紧,只看着都仿佛能听见她牙关咬得嘎吱响的声音。

是个倔强的人。

而就在这个锦囊被扯出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中年女官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不许碰!”月光下女人脸上第一次露出强烈的情绪波动,原本麻木的眼睛陡然亮起,嘴角沁出血丝,用全身的力气去护着怀中那小小的锦囊,甚至不管要害被踢到。

“嗬,就知道你这女人只在乎这个东西!”

“我早就想知道,你这一天到晚带着的宝贝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地契?银票?”

周围的宫女们看到地上那女子来了反应,陡然都兴奋了起来。

“桂姐姐,你和她同屋的都不知道装的什么?”

“这女人之前向她求情,连银子都不要,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藏着什么!”

粗壮的宫女伸手去夺,但那瘦弱的女子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的力量,双手青筋暴起,死死护着不放,两只眼睛陡然射出清凌凌的冷光,像是雪地里的一匹孤狼,死死瞪着那宫女。

正要上前的嬴抱月脚步一顿,突然脑海中划过一阵白光,有一瞬的怔楞。

这双眼睛……

她在哪里见到过吗?

“你,你这贱人敢这么看我?谁给你的胆子?”就在这时那圆胖的宫女脸气得抽搐起来。拎起那女子的脑袋就要往柱子上撞!

有胆子小的宫女捂上眼睛,悄悄松开指缝,等着看那头破血流的一幕。

瘦弱女子紧紧抱着怀中的锦囊,似乎只在乎这个东西,抓着她头发的宫女眼中泛起一股狠意,用尽浑身力气把手中脑袋往柱子上撞,看着就要撞上时嘴角泛起痛快的笑意。

然而下一刻,她狰狞的笑容僵在嘴边。

一声闷闷的撞击声起。

不是其他宫女想象的清脆的撞击声。

捂眼的松开手,呆愣地看着眼前画面,而紧闭双眼的瘦弱女官缓缓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的身影。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却是极柔软的触感。

刚刚耀武扬威的年轻宫女,愣愣看着垫在这女子的额角和柱子之间的那只洁白的手。

就在刚刚刀光火石一瞬间,就在她手中女子脑袋要撞上柱子之时,却无端横插进一只手,垫住了那女官的脑袋。

“谁多管闲……”

顺着那只洁白的手腕向上,那女子原本恼怒的声音越来越小,眼越睁越圆。

“公主殿下?”

“怎么可能,殿下走路怎么可能没有声音,她……哎?”

“殿下……”

“不可能……”

“殿下什么时候……”

有宫女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随后周围四面八方响起惊恐之声和忙不迭的告罪声。

然而一片喧闹中,嬴抱月只是死死盯着柱子边瘫软的那名女子的脸。

她,是谁?

在那些抓不住的记忆里,自己曾经……

见过她吗?

第九十九章 故人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九十九章故人那熟悉感一瞬而过,如同指间流沙。

恍然回首,却只留一片空白。

嬴抱月已经找回了大部分记忆,但只有一段记忆。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宫女们抖抖索索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殿下,您……您去哪了?奴婢们怎么也寻不到您……”

“您回来怎么不出声,奴婢们好去迎接……”

“殿下,您这衣服怎么弄的……”

“殿下,您可回来了,奴婢这就是去禀告校尉大人,让校尉大人禀告陛下……”

打着禀告的名义,好几个宫女爬起来迅速往殿内跑,让其他几个爬起来慢的只得暗暗恼火,而原本打头的那个胖宫女跪在地上,瞥了一眼柱子旁努力翻身想下拜的瘦弱女官,低头看向手还扶在柱子上的嬴抱月,眼中划过一抹心虚。

“殿下,姚女官她侍奉不利,奴婢一时气愤不过,正想替您……”

“替本宫教训她?”嬴抱月回过神来淡淡看向她。

月色下,那名尚且年幼的少女眸光很淡,但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她脊背一凉。

在那目光里,跪在地上一只手本暗暗捶腿的胖宫女一愣。

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位公主总是左盼右顾的眼神。

宫里人都知道,抱月公主惯是个好拿捏的主,尤其害怕宫里那些老嬷嬷,只要宫人嗓门大,那位小公主就没了主意慌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任宫女摆布。

但此时看着眼前手扶柱子,会悄无声息走到她们身后的少女,胖宫女第一次觉得之前宫里那些传言可能是假的。

她甚至觉得,自己如果说错了话,就会死在这。

“奴婢……奴婢……”胖宫女两股战战,本能地低下头去,“奴婢只是……”

“殿下……方才谢殿下……”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声音响起,只见那名瘦弱女官小心翼翼先将锦囊佩戴在腰边,随后俯身下拜。

嬴抱月目光在她腰边的锦囊停留一瞬,心底泛起古怪的感觉。

下一刻她收回目光,看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嬴抱月淡淡开口,“宫中动私刑,秦律自有判论。”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一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嬴抱月,“殿下,您……”

这位公主明日就要出宫,按理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大动干戈,她们今日才敢如此放纵,她怎能……

怎么就会提到秦律?

在这宫中已经很久没人听到秦律这两个字了。

不受宠的妃子可以被宫女随意践踏,受宠的妃子宫里的宫人都能随意打死人,也不过是抬出去埋了。

哪里有秦律的所在?

“殿下……”地上瘦弱的女官握着腰边锦囊,抬起头怔怔看向站在柱子边的少女。

“以你的品阶,本可以自己处置她们,姚女官。”嬴抱月看着她静静开口。

“十三人。”

被其他宫人唤作姚女官的女子浑身一震,她瞬间明白这是什么数字。

这是刚刚将她围住的宫女们的人数。

地上其他宫女浑身一抖,打头的胖宫女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小公主。

刚刚一片混乱,不少人跑得快,但谁都没想到,这名少女只一眼就记住了所有人。

“法分明,贤不得夺不肖,强不得侵弱,众不得暴寡。”

嬴抱月摘下耳边耳坠,放入姚女官的手心,在女子颤抖的视线里静静开口,“秦律第四十九页第十八简,是否要罚她们你自己决定。”

说完她转身走向泰时殿,站在殿门口回头看向腰戴锦囊的女官,“事办完了到我寝宫来,我有事想要问你。”

……

……

遥远的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姚女官一瘸一拐走进满是灰尘却终于安静下来的泰时殿寝宫,怔怔看着那个抱膝坐在碎石木块之上的少女。

整个殿内空无一人,她进来时就知道,这名少女摒出了所有人。

在黎明前的微弱光线里,看着那名不用寻常的少女,中年女子有一瞬的恍惚。

“你来了,”嬴抱月看向她,“事办完了?”

姚女官如梦初醒,立即恭敬地跪下,双手将碧绿的耳坠托在掌心举起。

“谢殿下恩典,已经办完了。”

顿了顿女人答道,“全部依照的秦律。”

没有一丝重,也没有一丝轻,也没有一丝报复的味道。

嬴抱月已经在那女子离开宫廷律司之时,就收到了那边特地来询问她意见的传书。

看来显然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不偏不倚不痛不痒的判例。

毕竟如果宫中贵人真被得罪,哪怕只是心爱的衣服染上一滴污渍,都足以杖刑至死。

从二世皇帝以来就是如此,居然有贵人要为宫女出头却是让其遵循秦律?

真是十年都没见到了。

嬴抱月从砖瓦堆上跳下来,走到姚女官面前,拿起她掌心耳坠重新戴回耳边,随后静静道。

“起来吧。以后没大事就不用跪了,说话不方便。”

不方便?

姚女官困惑地抬头,但还是起身再次一礼道,“殿下,请问您之前说找奴婢……是……”

嬴抱月重新找了块石头坐下,看向面前女子,视线微微滑到她腰边锦囊,而下一刻注意到她视线的女官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你之前被打也要护着,这是什么?愿意告诉我吗?”

原本恭敬的女官咬紧嘴唇,眼中浮现挣扎,“殿下,这并非值钱之物,只是……”

真是倔强。

恐怕就算是皇帝,都无法从她手中夺走这个视若性命的锦囊吧。

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不想说就不用说,本宫无心窃人私隐。”

“殿下……”姚女官怔怔抬头。

她用这种本宫这种自称也实在不习惯,嬴抱月最终决定私下还是放弃这种自称。

“我想问你,你是多少年前,几岁的时候进的宫,当时在哪处宫殿当差?”嬴抱月问道。

姚女官一愣,随后认真想了想道,“禀殿下,奴婢是十五年前,九岁的时候进的宫,至于在哪里当差……”女子惭愧地低下头,“奴婢刚进宫时只是洒扫的粗使宫女。”

嬴抱月懂了。

洒扫宫女没有定所,每个宫殿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负责,自然称不上在宫殿当差,更是连贵人都见不到。

不可能……和郡主有什么大的交集。

“殿下?”

长久的沉默里,姚女官偷偷抬起头,却看着眼前的少女闻言有一瞬的怔忡。

嬴抱月闻言一怔,下一刻看着面前消瘦的女官,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愿。”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南楚吗?”

……

……

天亮了,漫长的一夜结束了。

晨光下,前秦宫门前已经摆好了不算浩浩荡荡但勉强看得过去的仪仗。

甘露殿前,嬴晗日身着玄衣纁裳,头戴通天冠,而他身后的百官戴高山冠、法冠和武冠,穿袍服,佩绶,肃穆地看着站在年轻帝王前的少女。

庄重的大礼服都遮不住嬴晗日眼下的黑眼圈,眼前男人看着嬴抱月缓声道。

“尔今日出嫁,望以万民福祉为己任,相夫教子,以结前秦与南楚百年之好。”

她还真是责任重大。

身着沉重服饰的嬴抱月静静看向他,行了一礼。

“臣妹走了,望皇兄多保重。”

“嗯,”嬴晗日欣慰地点头,看着嬴抱月转身离开的身影,眼中有一瞬的放松,但下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往前一步。

“对了。”

“等下。”

嬴抱月止住脚步,怎么,这么庄重的送别仪式还有忘了说的事?

“有件事,寡人得让你知道轻重。”

嬴抱月回过头,只见身后嬴晗日神情复杂地看向她。

“你应该知道,嬴珣也在南楚,这次南楚初阶大典他大概会出来几日,你和他素来不和,别去招惹他,如果他来招惹你……”

嬴晗日顿了顿道,眼神冰冷彻骨,“莫与其纠缠。”

嬴抱月闻言愣了愣,随后点头,“臣妹记得了。”

嬴珣么……

嬴抱月抬头看向天边初升的朝阳,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神情有些复杂。

不管发生什么,她怎么会和他计较。

毕竟嬴珣……

是她的儿子。

第一百章 儿子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章儿子当然,是继子。

现在算起来,嬴珣今年应该是十六岁。

她上辈子和他相遇的时候她十岁。而她死去的那年,那个孩子八岁。

以她当年成婚时的年纪,实在是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儿子。

而她也没有窃取别人儿子的兴趣,她和嬴珣的继子女关系是写在皇族宗谱上的。

坐在颠簸的马车中,嬴抱月揭开车帘,最后看向身后越离越远的宫殿。

这个发生了太多事的宫殿。

这个,她和那个人以及那个人的儿子相遇的宫殿。

嬴珣的确不是她的亲子,但却是她亲手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

他出生的那天,也是她和嬴苏初识的那一天。

……

……

嬴抱月至今记得那一天。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的一天。

距今十六年前,也就是她上上辈子十岁的时候。那一年正值嬴帝定都贵阳,阿房宫刚建好不久,永夜长城外西戎趁秦国内部初定百废俱兴之时,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初生的帝国还没来得及庆祝,就顿时被卷入汹涌的风雨之中。

嬴帝御驾亲征,和师父一起前往永夜长城,皇长子嬴苏被留下监国。她当时虽也想去战场,但师父以她境界不够为由将她留在了刚建好不久的御祷省里,让她守好这里并维护宫中秩序。

一时间,庞大的阿房宫内人心惶惶,前朝有皇长子镇守,而她需要的是每日待在御祷省寸步不移。

一旦发生激战,事实上危险的不光是前线,更是后方。

面对西戎的孤注一掷,当时大秦的顶尖战力几乎倾巢而出,偌大的阿房宫里,等阶最高的修行者居然就是十岁的她。

虽然当时敌方高阶修行者也都在前线拼杀,没有余力偷袭后方,但大量专精暗杀的中阶修行者也足够大秦皇宫受的了。

前朝当时有多大的压力嬴抱月不知道,但即便在一个晚上她在后廷都要击退十几波各路细作的攻击。

御祷省里当时藏着大秦各路地图和尚未交付诸侯国的太祖手札,是整个秦帝国和太祖修炼体系的底蕴,一时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所幸师父临走前在宫内设下了多处阵法和结界,而她从五岁觉醒起停留在等阶六已经五年,实力远胜同境界者,和其他留守的人阶巅峰仙官一起,勉强还能撑的住。

然而就在大秦西戎边境之战进行到了第十五日。

阿房宫内,还是出事了。

……

……

那一天,在她刚刚一整夜和御祷省留守的仙官击退了总计十六波地阶修行者的入侵,筋疲力尽回到御祷省内之后的黎明。

她解散了其他累瘫的仙官让他们回去睡觉,一人以真气警戒四方,那些天为了看守她一直就住在御祷省大堂里,正当她回到堂前准备将被汗水和血迹浸透的衣裙换下时。

忽然嘎吱一声响,她的房门猛地被人大力推开,她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血人。

就这样。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闯入了御祷省。

因为他身上没有修行者的气息,她才一时不察,现在想来当时他们两个人都处于一个极限。

她真元衰竭,他心力交瘁。

那个男人闯入御祷省,看到她的瞬间也愣住了。

他们两人就这样各自浑身是血的对视。

那就是她和嬴苏的初见。

那个时候,她和嬴苏虽然都知道各自姓名和存在,但最多只是在大朝会时远远看一眼,并不认识。

眼前男人的怔楞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他胸膛起伏大口喘气,明显是狂奔而来,下一刻只见他那双瞪得血红的双眼死死看着她,颤抖着开口。

“听说这里有……等阶六的仙官……”

嬴抱月当时并不认识他,只是看向他本能地回答道。

“我就是。”

然后她就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她再次愣住了。

大概和那些入侵者一样,没人能猜到这些天固守大秦御祷省的只是一位十岁的少女。

但这个时候嬴抱月已经根据他的年纪和容貌猜出了他的身份。

毕竟这个宫里除了侍卫现在没几个男人。

能突破师父的阵法畅通无阻地到达这里,就只可能是有师父术法庇护的嬴氏子孙。

皇长子,嬴苏。

嬴抱月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场景下和他初次见面,而看着浑身是血的男人,她的心底猛地涌起不详的预感。

嬴苏看着眼前年幼的少女,脑海里涌起之前听说的传言,“你难道就是……国师大人的徒弟?”

嬴抱月点了点头,随后看着眼前男人握紧了双拳,向一名年仅十岁的少女低下头来。

“吾乃皇长子嬴苏,求国师大人高徒……”

心急如焚的男人泣血般开口。

“救命。”

……

……

那一天,嬴抱月才得知嬴苏在前朝顶住所有压力之时,他唯一的妻子怀孕的皇长子妃同时还正值临盆之际。

皇长子嬴苏是个奇怪的男人,她和他初遇时候,他已经二十岁了,才迎来自己第一个孩子。

在当时那个世道是绝对的晚婚晚育,最明显的对比就是小他四岁的弟弟赢昊当时的长子嬴晗日都一岁了。

嬴晗日出生的时候因为是长孙,直接以“日”字得到太祖皇帝的赐名,当时朝堂上因此还发生了不小震动。

也就在嬴晗日出生后不久,嬴苏才终于订婚娶了一位南楚世家的嫡女。

嬴抱月之前从未见过那位从南楚远嫁而来的皇长子妃。

更从未想到她见到那名女子之时,会是那名女子生命正走向尽头的时候。

血。

无尽的血。

当嬴抱月匆匆随着嬴苏跑到那座寝宫,在门口站定之时,看到就是那样一幕。

那个时候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嬴苏会浑身是血。

那不是他的血。

嬴苏浑身颤抖地扶着门框,无数的下人和太医跪在院中,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而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那汩汩鲜血就这样流到她的脚下。

蜿蜿蜒蜒,带着那个女子流失的生命和无尽的绝望。

嬴苏闯入御祷省后,才有大批的下人护卫喊着殿下追来,嬴抱月当时一直没明白区区等阶十的嬴苏怎么能跑得比武官还要快。

而当她看着床上挣扎在血泊中的女子时,在旁边太医颤抖的告罪声中,嬴抱月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所有的事都撞到了一起。

就在今日清晨,即将临盆的皇长子妃在喝了一盏陌生宫女递上的汤羹后,当场毒发引发血崩。

太医们用尽所有手段无力回天,诊断即将。

一尸两命。

第一百零一章 长城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一章长城谁都没有想到,最后的纰漏会出在这里。

虽然当时嬴帝和师父为了给西戎彻底一击兵行险着,带走了大秦所有顶尖战力,但那两人是世间最惊才绝艳的男女,俱为心思缜密之人,不可能什么都没准备就把家底掏空。

就如同师父在御祷省布下天罗地网一般,太祖皇帝嬴帝也在前朝后宫严防死守,安排好一切确保后方安全。

嬴苏作为监国,他的寝殿和饮食都要过三关,在嬴帝亲手制定的制度下,尤其是饮食和任何人分开,没有任何人能插手,也没有任何纰漏。

但谁都没想到,那只幕后黑手,却伸到嬴苏身边,一个怀胎九月的孕妇身上。

送汤的宫女是皇长子妃从南楚带来的老人,看着她喝下那碗汤后就立即服毒自杀,死无对证。

毒是苗疆的剧毒,成分复杂无从可解,且药性猛烈,能让人瞬间大量失血,在剧烈的痛苦中死去。

下毒人煞费苦心。

为的,就是惨烈。

嬴抱月看着眼前鲜红涌动的场面,看着扶门才勉强站立的男人,身体里第一次涌动起无边的怒火。

这个下毒人,不是单纯为了杀人。

他一开始为的,就是动摇大秦监国皇子的心志。

不惜以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甚至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作为祭品。

“殿下,殿下,您保重身体……微臣……微臣真的已经尽力了……”

看着那满目鲜红的场面,只要是还有常识的成年人,都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

没有一个孕妇,一个胎儿,能在如此可怕的大量失血中活下去。

太医和产婆膝行至神情恍惚的男人身边,在血泊中砰砰砰磕头。外面传来一片哭声,哭声震天。

“王妃……”

“小皇孙……”

死亡的气息冲天而上,嬴抱月看着那个男人扶着门框缓缓站直身躯,转头看向她,看着才将将十岁的少女,所有人目光更加绝望。

如果之前还抱有一丝希望,但一个十岁孩子显然不可能让人抱有希望。

嬴苏身边的太医怀疑地看向她,“大殿下,这位姑娘是……”

“修行者。”

嬴苏轻声道。

“修行者?”太医眼中抱着浓浓的不信,“殿下,你说要找的是她?不能让这样一个孩子靠近王妃,万一……”

然而嬴苏打断了他的话,在绝望中他看向她的眼睛。

“求你救……”

也许是他都觉得此事勉强,看着她说不出话来,然而就在他想要再次向她低下头之时,嬴抱月向床上的那个女子走去。

“你……”

在屋内所有人愕然的目光中,她向那个瞳孔已经涣散的女子伸出手去。

人的血,温暖又残酷。

“你……”那个女子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只知道身前来了个人,在濒死之际还全力看向身下,模糊地开口,“救救……我的孩子。”

可是,我也想救你啊。

曾经无数人说她是拥有最强天赋的修行者,她天生就有着别人够都够不到的东西,她甚至恨过这个无数次让她差点死无葬身之地的才能,而就在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她真正所恨的东西是什么。

她恨自己的弱小。

那个时候,事实上她的真元,已经接近干枯了。

她抓住那个母亲的手,拼尽全力榨干自己全身的真元向她输去,但不到三息彻底枯竭的迹象就向她袭来。

一滴,一滴,又一滴。

如同掏空自己的血管一样,她拼尽全力。

但还是不够。

但没有关系,即便没有真元,她还有血肉。

此时御祷省其他仙官也接近干枯,嬴苏身边的所有护卫也全部尝试过了,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她了。

不同等阶的修行者,真元拥有的力量是不同的。

肉体也是。

在筋脉掏空之后,高阶修行者的血脉中,还会残留有些许真元。

她拔剑出鞘,将经脉连同血管同时划破,将血渡给那名女子,而终于在这个时候,那名女子回复了些许意识。

“你……”

嬴抱月心头涌起一丝喜悦,趴在床边向那个英雄的母亲继续伸出手,然而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眼前却越来越黑。

在守卫宫中十五天,奋战一整夜,失血过多之后,她在那个时候,也终于走向了油尽灯枯。

但她没有收回手,拼命趴在床边注视着那对母子。

在彻底昏迷前。

她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

……

那个时候,嬴苏冲到御祷省,估计想找的人不是她。

嬴抱月平生极少后悔,也极少去想什么如果。

但在那之后的无数次,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在御祷省的人是师父,那个女子肯定不会死。

如果她没有选择压制境界,拼死磨练自己的修行,也许那个时候,她的真元不会干枯。

但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御祷省大堂里的床上,睁开眼看到是师父担忧的脸。

后来她才知道。

就只晚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

就在她昏过去不到一刻钟,大秦在与西戎的边境战争中大捷。

而可以日行千里的大司命林书白立刻抢先回宫。

就只是晚了短短的一刻钟的时间。

她没能救下那个失血过多的母亲。

嬴抱月躺在床上醒来,怔怔看向放在她身边的一个婴儿。

据后来赶到的师父所说,当时她赶到的时候,皇长子妃的身体已经冷了。

但似乎凭借她最后渡过去的血和真元,用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孩子,没有一尸两命。

母亲将生的希望让给了孩子。

而这婴儿来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似乎是当时趴在皇长子妃旁边的她。

那个婴儿就是嬴珣。

嬴珣是嬴苏的长子,嫡子,也是独生子。

不知是不是生下来就没了母亲,这个孩子一直啼哭不止,即使嬴苏去抱他,也会哭得声嘶力竭。而不知是不是刚睁眼的雏鸟效应,放到她身边就不会哭得那么厉害。

明明她没能救的了他的母亲。

但总之因为这个原因,嬴珣在两岁之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为了掩人耳目,嬴苏从别处找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孤儿在自己府中抚养。

这种诡异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嬴珣两岁,她十二岁的时候。

那一年,她晋升等阶五。

成为神舞境的修行者。

离开阿房宫,前往永夜长城。

第一百零二章 守护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二章守护算起来,她当年在等阶六总共停留七年的时间。

对于普通修行者而言这个时间不算久,毕竟等阶五是许多人终生无法到达的门槛。

但对于一个天生等阶六的修行者而言,不得不说实在是违背了当年修行界的期待。

对于从未出现过的天生等阶六,当年曾有无数人对此抱有各种隐秘的想法。

不过正因为从没出现过,连比较对象都没有,那些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随着时间过去,她的等阶一直没有晋升,那些围绕着她的新奇猜测的目光才一点点散去。

以为不过是又一个伤仲永的故事。

虽然这个世界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故事。

总之,围绕在她身上的关注逐年消退。

然而在当年的阿房宫守卫战中,不少人惊恐地发现大司命那个传说中天赋泯灭一直无法晋升的弟子,居然以等阶六之身能越阶挑战等阶五!

这在修行史中还从未有过。

然而只有嬴抱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并非不能破境,只是按照师父吩咐迟迟不破境而已。

之所以压抑境界,一方面是为了夯实基础,一方面其实是为了自保。

……

……

天赋是每个修行者都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凡事过犹不及,太高的天赋,却能招来杀身之祸。

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嬴抱月撩开车帘,看着外面宽广的大路,看着这条驶向师父故乡南楚的大路。

看向这条驶向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的道路。

她是在南楚长大的。

据师父所说,当年在南楚和东吴交界的森林里捡到她的时候,她出生才刚刚一个月的样子。

襁褓挂在树上,而一条巨大的蟒蛇,正准备将她吞吃入腹。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森林里妖兽们本能地就知道她很好吃了。

当时还不是修行者的师父拼死救下了她,将她带在了身边。而等她长大,天赋觉醒之后,想吃她的就不再是野兽。

而是。

人。

修行者的境界是瞒不了人的,当她五岁天赋觉醒迎来宛如高阶修行者破境一般的剧烈天象之后,整个山海大陆都震动了。

天生等阶六的修行者大概是个什么概念呢?

整个大陆的人都没有概念。

因为之前连天生等阶七都几乎没有见过。

这样可怕的天赋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就像集市上幼童孤身带着个大元宝招摇过市,过于异常的情况也引来过于可怕的传言。

南楚一位最近崛起的女修行者身边带着一个天生等阶六的小女孩。

等于至少三十年的功力。

食之,普通人能成为修行者,人阶能升地阶,地阶能升天价。

没错。

食之。

嬴抱月看向窗外,握紧了自己的手腕。

她小的时候,因为过于异常的天赋,曾被想进阶想疯了的修行者们当做唐僧肉般觊觎过。

没有别的意味,就是生吞活剥。

那些人,就是想要吃了她。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这样扯淡的传言到底是怎么诞生的。

难道是因为她小时候长的像个白白胖胖的人参娃娃,看上去就很补的样子?

这可怕的流言传得飞快,很快传遍整个山海大陆她在五岁到六岁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被诱拐抢夺了无数次。

这种抢夺的对手都不是普通人,而是越来越强大的修行者。

甚至连迟迟未能破境天阶的等阶四都打起了她的主意。

那是她和她师父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

不,是师父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

嬴抱月看着马车外行色匆匆避开仪仗的行人中牵着幼童的大人的身影,咬紧了嘴唇。

当年在大司命林书白取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之时,曾有无数的修行者问过。

没有任何天生等阶,从零的起点开始踏入这个修行界的,区区一介女流。

大司命林书白何以那么强大?

而那个时候,曾有一位和大司命林书白交过手的天阶说过。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少司命林抱月,也许大司命林书白并不会那么强大。

至少,不会那么快变得如此强大。

异常的强大。

在她被多方强大修行者觊觎之时,是师父,当年那个才二十岁的女子,孤身一人挑战整个世界,付出了泣血般的努力,用全身的力量,保护了她。

从她记事时起,就从没见师父休息过。

而她五岁之后,师父更是超负荷地努力,为了变强不惜一切代价。

为了破境不惜一切代价。

她被人夺走多少次,师父就会把她夺回来多少次。

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曾经想要相信谣言,如果她的血真的能助人破境,她想要把血给师父,哪怕能让师父多休息一会儿。

当时精疲力尽的女子愕然看着端着碗的她,然后对着她猛地一把扬起了巴掌,却没有打下去。

那一次,差点成师父第一次打她。

没想到她都蠢成那样,那个人都下不了手。

师父没有第一次打她,而是第一次抱着她哭了。那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坚强的让人心疼的女子的眼泪。

哪怕作为一名未婚少女却带着个孩子让婚事都告吹的时候,师父都没有流泪。

哪怕青梅竹马的恋人与其分道扬镳的时候,大司命林书白都没有流泪。

现在想来,那也是她唯一一次看到师父的眼泪。

在她六岁快要结束的时候,一切终出现了转机。

那一年,师父进阶等阶四,成为地阶巅峰,而同年她们遇到了一个人。

或者说再次见到了一个人。

在刚捡到她的时候,师父就曾和一个从秦国偶然来到南楚的年轻人相遇,从他那得到了关于修行体系的猜想。

再次重逢,当年的少年却已经换了身份,成为了一国霸主。

那一年,她们再一次,遇到了嬴帝。

之后的事,是整个山海大陆都知道的传奇。

在嬴帝完善的修行体系下,大司命林书白成功进阶天阶。

并最终成为全大陆最强的修行者。

那个女子,终于能从任何的伤害中保护她了。

然而她最终,却选择了和师父的意愿完全相悖的一条道路。

第一百零三章 求婚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三章求婚“殿下?你还好吗?”

马车中响起女官的询问声,嬴抱月抬起头看向姚女官摇了摇头,“没什么。”

姚女官看着眼前少女紧握的手腕,眼中浮现忧色,“您的……手腕很疼吗?”

嬴抱月将手背到身后,对她笑了笑,“还好。”

眼前女官眼中的忧色,再次唤醒了深埋于嬴抱月心底的记忆。

那一年,当她在阿房宫守卫战中苏醒,看到师父第一眼,师父也是这样担忧地看着她。

看着她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

那里是她为了救嬴珣的母亲割开的伤口。

“阿月,你的手疼吗?”

她摇了摇头。

然后嬴抱月清楚地记得她醒来后和师父说的第一句话是。

“师父,我想破境了。”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反抗师父的教诲,不过倒也谈不上反抗,她真正想做的事那个女子从未阻止过,破境一事也是和她商量她自己同意的。

当时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曾拼命想要变强以求自保不拖累师父,但后来发现她身上真气波动越大,来抢她的那些人就越兴奋,最终在师父的劝诫下选择了压制境界。

用师父的话来说,她年纪尚幼,比起破境本就更应该锤炼基础拓宽经脉,不如趁此机会不要急着破境,好好打基础。

虽然那人自己的破境经历没任何说服力就是了……

但嬴抱月也明白,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如果破境引来更奇异的天象,只会为师父带来更强大的敌人。于是她遵从了师父的教诲,不断积蓄真元拓宽经脉,哪怕足够破境也选择压缩不动。

不许破境的禁令直到定都贵阳也没有解除。那个时候嬴抱月已然明白,师父也许并不希望她成为强大的修行者,只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但她已经不想这样了。

嬴抱月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深吸一口气。

她虽不至于圣母到将嬴珣母亲去世的原因都揽到自己身上,但那种想救却无能为力的无力感,她已经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死都不想。

而且在那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她的境界也快要压制不住了。

于是她对着师父说出了想要破境。

嬴抱月并不知道师父当时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心情,她原本以为师父会生气,但看着刚刚苏醒的她,一阵的沉默后,在最激烈的战场前线奋战了十五天,额角还垂着一缕碎发的女子忽然笑了。

“果然是我的徒弟。”

她的脸边传来温暖的触感,师父抚上她的脸颊,在如此温情的场面下,只见眼前秦帝国年轻的国师露出一丝微笑。

“好吧。我同意了。”

然而不等嬴抱月高兴,那女子的下一句话如期而至。

“如果你能把经脉拓展到寻常神舞境者六倍宽的话。”眼前的女子看着她微笑着开口,“我就许你破境。”

六倍。

在摇晃的车厢内,时隔多年想起此事,嬴抱月都忍不住扶额。

没错,她的师父,对她百依百顺温柔可亲的师父,在修行上。

是个魔鬼。

……

……

不过总之,当年她大抵是通过了那个要求。

嬴抱月在车厢内叹了口气。

因为她失去了关于具体修行方法的记忆,她现在当然是不知道她升神舞境是怎么升的。

不过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她破境等阶五的时候,御祷省外由大司命设下的三重结界。

不小心,被顶破了。

旁边那个没心没肺一边鼓掌一边为她护法的某位人神都僵了一僵,随后赶紧去修补结界去了。

总之,虽然有人神的庞大真气笼罩没有造成什么危害,但因为某人的准备不足,她的破境再次暴露了。

但这一次她和师父都没有太在意,毕竟早晚都瞒不住。

在破境三天后,她带着嬴珣通过密道,将某人的儿子打包送回到了嬴苏手上。

当时嬴珣已经两岁,能够说话也能够走路了,自然也不会再整夜啼哭。不过可怕的是他在会叫爹之前先会叫的是姐姐。

虽然她想教他叫点别的,但她没有那个时间了。

而她更没有想到,后来按辈分她会和他成为那样一个关系。

她会和那个不熟的男人,结下婚约。

师父从小教她落子不悔。凡事做了,就承担责任,不要回头。

她从小也是如此,从不后悔。

然而只有一件事。

但在当年的阿房宫守卫战过去后,她只有那么一次,这么想过。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答应他。

一切会怎么样。

……

……

没有人知道。

她和嬴苏的那场婚约,当年其实只是一场权宜之计。

在把嬴珣交还给嬴苏后,她每年只有半年的时间会回到阿房宫,剩下的时间都会待在永夜长城,待在军中。

贵阳城内对她婚事的关注她知道,但没有多加关心。

她知道师父都会帮她妥善处理。

她只要不想嫁,师父就绝不会逼她。

而她从小看着当年师父和姬墨的那一场分分合合的情缘,对于婚约她委实是有点心理阴影的,她长到十七岁,没有对任何人产生男女之情。

她实在没有想到,当年事情会恶化到如此的程度。

更也没有想到,当年曾经意气风发出现在她和师父面前的那个秦国的年轻人,会那么快走向衰老。

嬴昊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嚷着要娶她,他就是那样不成器的人,对于他的举动她不意外,朝堂上下也没几个人会把二皇子的荒唐话当回事的。

但她没想到,在她十七岁回朝出席阿房宫的正月大朝会时,抱病还不顾师父劝阻非要饮酒的嬴帝看着她,突然开口,要收她入后宫。

师父震怒,然后不等她回应,就直接在整个甘泉殿张开了结界,封锁了所有消息。

她被师父的真元直接送出了殿,师父勒令她立即回永夜长城,别管贵阳的事,处理好了她会通知她。

当时她虽然已经是等阶三天阶了,但在等阶一的人神面前,她那点力量自然不够看。

她直接被遣送回了永夜长城,只得一边处理军务一边等待消息。

然而三个月后,她等到的不是师父。

而是一个戴着斗篷的年轻人。

他站在她面前摘下斗篷,露出她只在夜晚见过的面容。

“昭阳郡主林抱月。”

嬴苏看着她问道。

“你愿意嫁给我吗?”

第一百零四章 提亲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四章提亲这真是非常突然了。

那一天上半夜的时候西戎刚刚进行了一次反常的夜间突袭,多名高阶修行者都加入了战局,她和前线守长城的将士浴血恶战整整一夜才将攻击打退。

晨光熹微,所有将士在长城上睡成一团,她当时正坐在长城的阶梯上抱着剑休息。

然后,就被求婚了。

嬴抱月摸了摸耳边从御祷省天梯上回收来的箭镞。

她上上辈子经历的第一次求婚,来得就是这样突然并且莫名其妙。

在睡得横七竖八的兵士之间,在冷锋利刃残垣断壁的包围之间,她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男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一天,距离他们初次相识已久过去了七年之久。

然而从她把嬴珣交还给嬴苏后,五年间,他们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大概都不超过十句,然后第十句就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说实话,她当时刚听到时只觉得惊讶。

当年那场纷争,后来她听说民间为其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二龙争珠”,也有叫“三龙争珠”的都把嬴帝都算了进去。

她听了后,真的觉得非常……荒唐。

当年那件事里,那三个人她当时觉得对她真的感兴趣的……恐怕就只有嬴昊。

别人不说,她实在不觉得嬴帝会对她感兴趣。

纵然从小到大有许多人说过想娶她,但唯有一点嬴抱月非常清醒,那就是……嬴帝能看上她?

有师父在身边,那个男人会看上她?

胡说八道。

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腕。当年那场扩充后宫的风波,嬴帝只是为了逼她的师父。

从始至终,嬴帝如果想要对她做什么,都是为了追逐师父的影子。

只是所有的事情都赶到一起了而已。

那一年的前一年年底,嬴帝生了一场重病,开始不顾师父的劝阻服食丹药,而就在同年,虽然对方不再是姬墨,但独身二十多年的师父终于决定要嫁人了。

再然后,就出了大朝会时的那事。

嬴帝拖着病体说想要娶她。

对于那位帝王,她从小其实一直抱着非常复杂的感情。他不是最强大对修行者,但却是她见过的,最能理解何为修行的人。

在嬴帝之前,所有的修行者都是野蛮生长,破境无门误打误撞,但唯独这个男人拼尽全力找寻众神探求世界奥秘,最终建立了完整的修炼体系。

他是第一个统一长城内六国的帝王。

他也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不是天阶却能接触八兽神的修行者。

他是一个英雄。

也是和师父并称人间龙凤的男人。

所以即便走向衰老,他也是强大的。即便师父是等阶一的人神,但在年轻的时候,为了获得保护她的力量,师父曾向他宣誓效忠。

帝王和国师之间的龃龉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出现,但师父一直恪守着当年对那个男人的誓言,并不想过多和他发生冲突。

直到他,触碰到了师父的逆鳞。

她是师父的逆鳞,嬴抱月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为了她,师父可以和这个世界任何一个人为敌。

但她并不想师父和那个男人为敌,她已是天阶,并在永夜长城驻守多年,即便是她当时也能感受到朝堂内气氛的不对劲。

建国已经七年,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国师,嬴帝的身边似乎也出现了别的力量。

那是个从生到死都深不见底的男人。

就算没有别的力量插手,君臣相争,师父也会被置于绝对的不利之地,一旦发生正面冲突,只会两败俱伤。

师父比谁都清楚这件事,但为了她,师父绝对不会退让。

但嬴帝也不可能退让,皇帝想收一个未婚女子入后宫可是天经地义,朝臣连句私德有亏都说不出。这世上敢反抗他的人大抵除了师父外也没人了。

两人几乎同样倔强,三个月没收到消息嬴抱月就清楚大概是那两人又陷入了僵局。

在被送回永夜长城的三个月,她除了面对西戎时不时的挑衅,一直在思考如何打开这个局面。

直到嬴苏出现在她的面前。

……

……

嬴帝有一双凤目,细长有势,黑白分明。他的两个儿子也继承了这个特点。

但嬴苏的眼睛比嬴昊更神清气秀,直截了当。

他话不多,但从无一句虚言。

看着眼前直接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嬴抱月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

但她和他打交道还没和嬴昊的多,对他的秉性更多是听道听途说,而她素来不相信传言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当时她实在不清楚这个男人想要干什么。

但既然对方上来直接开口,她就同样回以直接。

现在想来,真的是非常诡异的求婚画面。

坐在台阶上的少女抬起头。

“你想要娶我?”

“啊,不是,啊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问法太直接了,本来还很有气势的男人反而一瞬间结巴了。

那还是嬴抱月第一次看到这位平素温文尔雅的皇长子手足无措的样子。

“就是……做个样子……”

“假的?”

“不不不,是真的……”

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就是……”,看着疑惑的她,当年已不再是少年的男人脸上露出一个窘迫的笑容。

“我比你大十岁还带着个孩子,本来就打算这辈子不再娶正妻。”

嬴抱月闻言静静看向他,然而不等她回答眼前男人继续开口,“我知道我配不上你的,但你这次的难关我只是想要……”

嬴苏愣了愣像是在考虑措辞,“就算是让我报答你救了珣儿命的恩情吧。”

恩情?

哪里算的上恩情。

“不用,”嬴抱月旁观着自己涌现出的记忆,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那位少女摇了摇头,正色道,“我没能救回你的妻子,不算有恩,那件事大殿下你不用在意。”

这丫头……

“好吧,”嬴苏叹了口气,突然单膝跪下,平视着对面少女的眼睛。

“那就当我想向你提亲。”

“嫁给我你不用履行什么妻子的义务。还是像以前一样,想干什么干什么,如果有朝一日……”

嬴苏攥紧了双拳,看着她一字一顿开口。

“如果有朝一日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就去求父皇和离。”

嬴抱月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心情,只能看着他静静开口。

“那你不是太吃亏了吗?”

“哪里,”男人站起身来,脸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知道我和嬴昊不对付,我就是不想让那混蛋得偿所愿。”

第一百零五章 号角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五章号角对了,嬴昊。

看着眼前男人少见的厌恶的眼神,嬴抱月才反应过来嬴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嬴抱月抚上手腕上的布条,当年嬴苏还没加入那场争夺战时,贵阳城世家和百官们都纷纷猜测她最后会嫁给嬴昊。

在世家百官的眼里,国师虽然不悦但不可能会和皇帝彻底翻脸,而她作为徒弟也会委曲求全,最后至少嫁一个。

没有其他男人敢娶她,想效仿国师终身不嫁哪怕遁入空门都是不被允许的。

那么她最后的归宿就只可能是嬴昊了。

毕竟嬴帝比她大三十多岁,嬴昊虽然荒唐但至少有个好皮囊,两人年龄也相近,二选一作为一名未婚的少女肯定会选嬴昊。

虽忤逆了皇帝的意思,但大司命林书白至少能承担这部分的压力。

皇帝强抢民女不犯法,但如果想强抢儿媳妇,私德有亏这顶帽子扣下来,国师想与皇帝翻脸就有大义名分了。

两害相齐取其轻,这事这么僵持下去,她肯定会松口主动选择嫁给嬴昊。

毕竟这样也能避免让自己师父为难不是吗?

所有人都这么想。

大概当时的嬴苏也是这么想的。

但没有人知道,她从一开始没这个打算,她一开始就没有准备……

自我牺牲。

嬴抱月看向逐渐荒凉的窗外,眼眸如灯火般亮起,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女子温暖的怀抱,和她教给她的一切。

她从没想过为了区区此等局面牺牲自己的幸福。

师父不是为了她委屈自己而把她养大的。

也不是为了她委屈自己奋斗至今。

为了你好是句扯淡的话。

她要是为了所谓的为了师父好嫁给嬴昊,才是在师父心上插了一把刀。

真到了逼无可逼的时候,天要亡我,她就和师父一起捅破了这天。

又怎么样呢?

更何况区区婚事,算不得绝境。

别人是无法理解她们两师徒是怎样相依为命活到现在的。

世家百官更无法理解她们两师徒之间的绝对信任。

在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前,她绝不会轻举妄动。嬴抱月比谁都要清楚,师父也很清楚她绝没可能喜欢上嬴昊。

她嫁给嬴昊是不可能的,然而……嬴苏呢?

……

……

嬴苏当年的理由,也不是说不过去。

毕竟皇长子和皇次子的不和,是从很早就有的事。

嬴苏和嬴昊不对付。

朝野皆知。

两人本就是异母兄弟,性格迥异,不……那大概不能算迥异了,那对兄弟性格简直完全相反。

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三观不和。互相看不惯是理所当然的事。

据说两人从小就是打着长大的,嬴苏作为长子还吃过不少亏。而两人都当了父亲后,兄弟间的矛盾不但没有减轻还激化了。

因为嬴晗日和嬴珣之间的关系也非常恶劣。

她没有见过那个场面,是师父后来告诉她的。在她把嬴珣交还给嬴苏后,嬴帝兴致勃勃地安排了他这一对孙儿的第一次见面。

当时嬴晗日三岁,嬴珣两岁,都还是刚会说话走路的小萝卜头,但没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就大打出手。

两小孩翻脸的速度太快,周围宫人一时都没拉住。偏偏两人都是男孩子,看着这个画面育儿方式向来粗暴的嬴帝撂下一句话,让这两小子去打。结果就没人敢拉,任加起来才五岁的两小孩打得昏天黑地。

嬴晗日比嬴珣大一岁,身高腿长,打起架来自然是占优势。据说当时嬴珣被打的很惨。

然而师父真正想告诉她的在后面。

师父告诉她,嬴珣被嬴晗日推倒在地,嘴角都被打出血从地上爬起来后,没有去找他站在一边的父亲。而是居然冲出了大殿,靠一双小短腿跑到了御祷省。

当时所有宫人都不知道小皇孙这是怎么了,都以为他是随便跑的,毕竟一个两岁孩子怎么可能认得路,但只有嬴苏和师父清楚。

他是想要找她。

找她为他报仇。

但她不在。

最终嬴珣被嬴苏一把拉了回去。

嬴晗日受伤了,可以回宫在母妃怀里尽情哭闹,他有可以哭泣撒娇的对象。

然而嬴珣并没有。

从小就没有。

嬴苏禁止嬴珣找她。

禁止嬴珣说出他和她的关系。

小孩子没有什么记事能力,等他三岁的时候,就不再记得她了。

因为这件事,嬴抱月一直以为嬴苏多少是对她有怨的。

而她充分理解他的怨恨。

她从小救过很多人,所以一直明白一个道理,救人如果没有全部救成,那么对于活着剩下的人,你不是英雄,而是仇人。

在西戎肆虐的村子中,她曾救下过许多孩子,但因为大人会率先保护孩子,往往在她赶到的时候,孩子的父母就已经死亡或者重伤,那么被她救下的孩子中,几乎大部分都会恨她为什么不早些赶来,如果她早点来他们的父母就不会死!

这听上去很没道理,但见的多了她就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救下孩子却没救成孕妇的,甚至会被认为是故意只看重皇室血脉,草菅人命。

如果她救下嬴珣却没救成皇长子妃之事传出去,朝野间绝对会有如此传闻,所以当年师父立刻封锁了所有消息,直接抹消了她那天和皇长子接触的所有记录。

就当无事发生。

她没有到过产房,也没尝试过治疗,没救下一个婴儿,没看着一个母亲死去,什么都没发生过。

相比这种可能产生的诛心之言,嬴苏的反应其实已经温和有礼多了。虽然冷淡,但从没对她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即便他不许嬴珣和她接触,她也觉得没什么。就算他恨她她都无所谓,更何况那毕竟是他的儿子。

但她实在没想到,嬴苏居然没忘记那天的事,想要报恩。

因为他的表现让她一直以为他讨厌她,她实在没法立刻往他对她有别的想法的地方想。

不如说是因为他和嬴昊的恩怨还更有说服力。

嬴苏说想要报恩并且不想让嬴昊得偿所愿。

她居然就相信了。

在当年的情况下,的确是能让所有人都好的最善的选择。

然后在长城上,他们两人达成了婚约的协议。

现在想来,她上上辈子实在是缺乏经验情商为零,居然就这么相信了嬴苏为她准备的说辞。

直到她,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和嬴苏达成约定后,她本打算和嬴苏一起返回贵阳城让嬴帝赐婚。然而就在那个时候,长城外,却突然再次响起了西戎人的号角。

第一百零六章 翟王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六章翟王号角声响起的瞬间,将她彻底带回风云涌动的山海大陆形势。

当年在永夜长城的三个月,嬴抱月其实只有很少的时间在思考她的婚事,更多的心思都放在西戎战情的异样上。

在巨大的狂风面前,她也好嬴苏也好都只是一叶扁舟。真正可怕的是从长城外吹起的别样的浪潮。

她之所以说所有事都赶到一起,就是因为在那一年,原本平静了七年的长城外,出现了异样的动静。

说是平静,事实上七年来西戎一直未曾放弃侵扰别关,但要是知道西戎以前的气焰就能明白这七年任何一场边境争端都只是小打小闹。

毕竟西戎在七年前,曾元气大伤。

嬴抱月看向北方,像是能看到遥远冻土上那座厚重坚实的屏障。

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七年前也就是她十岁那年,将她和嬴苏逼向极限的阿房宫守卫战,其实只算是大战场上的偏安一隅。

真正的前线战场是嬴帝和大司命所在的北魏和西戎的边境,永夜长城最前端。

嬴帝和她师父都是真正的战场天才,他们两人几乎不同时上战场,一般都是一外一内,但如果同时上战场,就是准备决一死战,一击定乾坤。

倾巢而出,蓄力一击,一击必中。

在帝国尚未安稳之时,嬴帝和师父以超出所有人想像的大魄力调动了全大陆最精锐的将士,在后续战术家眼里简直是匹夫之勇鲁莽之至,面对西戎的挑衅居然不割地和亲让帝国缓口气,反而不顾家底地倾巢而出。

然而就是这场不顾一切的战争,嬴帝和大司命林书白以斐然的战果,告诉了全大陆新生帝国的力量。

在这场战争中,西戎十二部落首领十二翟王被一口气除掉六个。

要知道十二翟王不是普通人,全部都是天阶。

而这还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西戎唯一等阶二的神子被大司命林书白斩杀。

一剑,斩了。

西戎最顶级的战力被削去大半,精锐骑兵全损,一时间再也无力发动大规模战争。

不打则已,一击彻底。

这就是那两个人的战争。

神子是一国修行者的精气神,西戎失去了唯一的神子和大部分天阶,一时间再也没传来出现强大修行者的消息。

大秦和西戎的边境就这样无大事发生的渡过七年。

然而就在嬴抱月升入天阶的那一年,她在永夜长城驻守时,逐渐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气息,接着有一个传言开始在长城附近的城镇,那就是。

西戎似乎选出了新的翟王。

西戎翟王并非简单的部落首领,是从上上个朝代就有的古老传统。据说选举方式十分残酷血腥,就算不是天阶也必须是有媲美天阶战斗力的年轻人。如果超过三十岁就非得是天阶不可。如果没有就宁肯空着。

这件事非常诡异,修行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西戎更不可能得到太祖手札,修炼本就比长城内困难,据说修行者存活率极低。正因如此师父和嬴帝之前那场战役的胜利才有长远的意义。

在那之后师父也一直在监视着西戎修行者的诞生,这个传言一传出,师父立刻就派她在长城搞清楚这事,然而西戎无论老翟王和新翟王都像是躲着她一般,从不在她现身的边境战场出现,她主动搜寻多次也无果。

而随着时间流逝,她渐渐察觉到了师父另一层的担忧。

区区翟王还没到师父会担心的程度。

师父恐怕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那就是西戎出现新的神子。

然而这件事迷雾更深,连端倪也无,毕竟神子要出现至少要有合适的等阶三,然而西戎当时仅剩的翟王都多年没出现晋升迹象。

这个担忧师父除了她以外没有和任何人说,也没有任何高阶修行者会相信。

晋升到等阶三最快速度至少要十年,更遑论等阶二,不可能凭空出现一个。

所以这个猜测只有她和师父知道,她原本也不相信,但最近西戎骚扰永夜长城次数愈加频繁,让她逐渐觉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西戎的攻击,越来越没有规律,也越来越自信。

原本只是草原荒凉之时迫于无奈来边境抢些东西,但最近攻击愈发主动,简直像是没事找事。

偷盗抢夺可是从不鸣号的。

号角,即为进攻。

听着耳边响亮甚至兴奋的号角声,她神色一凛只得召集部下,并请嬴苏即刻回贵阳。

“你……”

嬴苏只是等阶十,待在永夜长城相当危险,他就算想留他身边的武官也不可能让他留,在他被簇拥着离开时却向她回过头来,她拔剑出鞘看着他笑了笑。

“大殿下,你先回去,我处理完这边事再回去。”

这就是她和他在结下婚约前的说的最后一句话。

……

……

她本是想回去再和他从长计议,却没想到嬴苏居然大胆到去宫门跪求,但他既然有此觉悟,她便陪君走一遭。

她打退了那波攻击还是没有遇到新翟王,她就把西戎之事暂放,立即回到了贵阳。

而正如她所料,师父也能接受她这个选择,并为她做主和嬴帝争下了这桩婚事。

再然后的嬴帝赐婚,再然后……

便是那冲天火海,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天。

她的记忆也在那之后逐渐走向模糊。

她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

到此为止。

她活在当下。

嬴抱月放下车帘,一旁的姚女官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嬴抱月收起身上气势,笑了笑看向她,“我吓到你了?”

“没有,”姚女官摇了摇头,只是刚刚的一瞬间,遥望着车窗外公主殿下的瞳仁中,仿佛燃烧着火焰一般。

但那火焰一闪而逝,如同天边星辰。

“殿下,你是在想陛下吗?”姚女官看着年幼却背井离乡的公主,犹豫了一下问道。

陛下?嬴晗日?

嬴抱月愣了愣。

不是,我是在想他堂弟……

姚女官抱着她唯一的一件行李,看着怔住的公主,以为戳中了公主思乡的那颗心,女子看向怀中素色云纹的衣裙,“殿下,你的行李……真的只带这一件衣裙就行了吗?”

公主自然会有陪嫁,但除了陪嫁外本该还有不少从小用惯的物件要带,然而没想到这位殿下出门只要求带这一件衣裙。

还是和公主身份不符素得不能再素的衣裙。

“殿下,您真的要穿这件吗?”姚女官问道。

“我要穿,”嬴抱月解开身上厚重礼服的绶带,笑了笑道,“这可是我哥哥买给我的。”

陛下吗?姚女官一愣,但随后又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买?陛下送东西要买?

下一刻不等她反应过来女官突然瞪大眼睛。

马车内在嬴抱月的要求下只有她们两人,然而她没想到眼前女子居然就这样换起衣服来了!

“殿下!”姚女官连忙死死抓住车帘,确保不会被风掀起,“您这是……”

嬴抱月一边解衣一边伸手抓起姚女官膝盖上的衣裙,“我需要穿行动方便的衣服。”

行动自由第一步。

嬴抱月一边换衣一边看向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拉车帘还是帮她更衣的女官,“你不用动,我有些事想问你。”

情报到位第二步。

她既然活了下来,她就要好好活着,她既然要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去南楚,就不能再忽视那些上层的情报。

姬嘉树那桩乌龙……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殿下……想问些什么?”姚女官愣愣看着眼前从静到动迅速转变的女子。

“首先……”

嬴抱月看向她笑了笑问道。

“战国六公子,都是些什么人?”

第一百零七章 战国六公子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七章战国六公子战国六公子。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只觉得一头雾水,还以为是哪里集市上八卦的排名。

毕竟她那个年代,大家还是很质朴的。

再强大的修行者,也就来个八人神这样的称号,毕竟等阶都快走到顶端了,来个称号也不为过。虽然各地也会有什么最有新起之秀,什么家族第一公子的说法,但都是私下的称号。

她上上辈子就从没听说过什么战国六公子。

从归离的口中她得知这个名号是从七年前秦帝国分崩离析时开始的。

所以是实打实她死了之后才兴起的。

不是她失忆。

她本来当成了江湖上的野榜,但通过她未来夫君春华君,她真是彻底认识到了这个榜的公信度。

上到三姑六婆,下到村口老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且这称号里全都是雅号不是真名,所以这到底是哪六位神人,这次她至少要把名字搞清楚。

“殿下……您……”听到她的问题,眼前女官眼中浮现一丝犹疑,她想问的是。

殿下居然不知道吗?

好在宫中女官都是训练有素的,反问殿下可是大不敬,再说了战国六公子的故事是个小娘子都爱听,宫里小宫女也常缠着要她多讲几遍。

想通了这一点,姚女官微微吸了口气,看向眼前少女,认真地讲述了起来。

“六公子是指山海大陆六国间目前最有希望成为天阶的六位年轻公子,他们各自的雅号殿下想必都很清楚了……”

嬴抱月适时摇头。

她不清楚,她就认识一位。

姚女官噎了一噎,所以殿下是想要她从这个地方开始讲起?

女子顿了顿,摆正心态凝视着嬴抱月开口。

“战国六公子,分别是南楚的春华君,东吴的昭华君,北魏的光华君,后辽的广华君,中唐的琼华君和……”

眼前的女子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嬴抱月也听出了事情的不对劲。

六公子,已经说到了第五个,却没有前秦出现。

按理说,介绍怎么都应该先说自己国家的,但不但没有地理位置还越来越远,看着眼前有些难以启齿的女官,嬴抱月心底突然浮现了不好的预感。

六公子,山海大陆六国的公子,她原本以为是长城内六国。

正常情况下提到六国,都是指长城内。

然而山海大陆,的确有七个国家。

“还有谁?”嬴抱月死死盯着眼前女官的眼睛问道。

“还有……”姚女官嗫喏了一声,看向眼前少女突然严肃的起来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西戎的鬼华君。”

西戎。

鬼华。

听到这个名字,嬴抱月心头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即便不报国别,她也知道这个不详的名号代表着哪个国家的人。

西戎,自古以来,又称“鬼戎”。

她的确是低估了这个榜单了。嬴抱月深吸了一口气,她万万没想到,在她和师父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后,秦堕落至此,而大陆的榜单居然会把西戎人都算在内。

“这样看来,我们前秦没有人啊,”嬴抱月看向姚女官静静道。

姚女官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整个山海大陆皆知,战国六公子里唯独没有前秦人。

“之前皇兄说珣……堂哥他要出席南楚的初阶大典,堂哥他现在也该是个地阶的修行者了吧?”

姚女官闻言点头,“郡王殿下神武无双。”

嬴珣封郡王了啊。

“那他为什么不在内?”

嬴抱月看向姚女官问道,她记得珣儿是嬴氏家族中唯一隔代遗传到嬴帝一点修行天赋的人,好歹她死前那孩子是突破了等阶九的。

如果说等阶五是高阶修行者的一道坎的话,等阶九是低阶的一道坎。

突破了的大抵都还能再升,十岁前破不了的,大概率这辈子都破境无门。

听到嬴晗日说嬴珣会出席初阶大典时她还是挺欣慰的,以嬴珣的岁数能代表国家出席,至少证明他长大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听到这个榜单时她大概就知道,这个榜单不光看境界还看年纪,年纪轻境界高,才有希望突破天阶。

看大姑娘小媳妇对这个榜单这么趋之如骛,嬴抱月心想搞不好还看脸。

嬴珣只要不基因突变就应该不会难看,他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也看不出有突变的迹象名,怎么就不在里面呢?

看着嬴抱月质疑的眼神,姚女官嘴里有些发苦。

这都是大家公认的榜单,公主殿下怎么突然较起真来了。

“郡王殿下……”她顿了顿看着嬴抱月艰难地开口,“境界还是不太够……”

嬴抱月懂了,这个榜单虽然参考度多元,但还是要有境界打底,看姚女官这口气,嬴珣现在大抵是等阶六。

而这个榜单恐怕至少要等阶五才能进。

如果是从七年开始逐渐成型的话,那么这六公子恐怕都是大部分十几岁就入了等阶五。

当年群雄争霸之时这样的少年都极少出现,而现在人阶都当高手了,那在这山海大陆上的确是屈指可数,也不怪能整出个这样的榜单了。

嬴珣只要不基因突变就应该不会难看,他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也看不出有突变的迹象名,怎么就不在里面呢?

看着嬴抱月质疑的眼神,姚女官嘴里有些发苦。

这都是大家公认的榜单,公主殿下怎么突然较起真来了。

“郡王殿下……”她顿了顿看着嬴抱月艰难地开口,“境界还是不太够……”

嬴抱月懂了,这个榜单虽然参考度多元,但还是要有境界打底,看姚女官这口气,嬴珣现在大抵是等阶六。

而这个榜单恐怕至少要等阶五才能进。

如果是从七年开始逐渐成型的话,那么这六公子恐怕都是大部分十几岁就入了等阶五。

当年群雄争霸之时这样的少年都极少出现,而现在人阶都当高手了,那在这山海大陆上的确是屈指可数,也不怪能整出个这样的榜单了。

嬴珣只要不基因突变就应该不会难看,他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也看不出有突变的迹象名,怎么就不在里面呢?

看着嬴抱月质疑的眼神,姚女官嘴里有些发苦。

这都是大家公认的榜单,公主殿下怎么突然较起真来了。

“郡王殿下……”她顿了顿看着嬴抱月艰难地开口,“境界还是不太够……”

嬴抱月懂了,这个榜单虽然参考度多元,但还是要有境界打底,看姚女官这口气,嬴珣现在大抵是等阶六。

而这个榜单恐怕至少要等阶五才能进。

如果是从七年开始逐渐成型的话,那么这六公子恐怕都是大部分十几岁就入了等阶五。

当年群雄争霸之时这样的少年都极少出现,而现在人阶都当高手了,那在这山海大陆上的确是屈指可数,也不怪能整出个这样的榜单了。

第一百零八章 云梦泽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八章云梦泽是他!

在过了无数年后,在前秦驶往南楚摇晃的马车里,嬴抱月怔怔抬起头来。

是他。

那个她死前只闻其名,却没能见到的,西戎的新翟王。

居然真的存在。

师父……

嬴抱月猛地一把攥住了胸口的衣服。

“殿下?”姚女官看着眼前的嬴抱月怔怔开口,“您怎么了?”

“我没事,”嬴抱月攥紧胸口衣服抬起头来看向她,“我问你,西戎那边现在有新的神子吗?”

“神子?”姚女官一愣,“这……这……”

怎么就说到了神子?对她而言等阶二的修行者都是天上的存在,她实在是……

“原来如此,”嬴抱月看着眼前女子脸色明白了,看来至少没有明确的消息传出。

“没听说过吗?”她看着姚女官问道。

姚女官连忙点头。

没有新的神子诞生,距离她上上辈子死去已经过去了八年,现在山海大陆上尚存的等阶二,还剩下五位。

“八人神还活着的,是五人吗?”嬴抱月淡淡开口。

姚女官点头,这是整个山海大陆上的百姓都知道的事,但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公主殿下亲口说出,她在一旁听着总觉得心惊肉跳。

还剩下五人吗。

嬴抱月手腕再次泛起剧痛,她却不再看向自己的手腕。

“你如果不升到等阶二,就只能活一年。”

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现在只是等阶十,在等阶二的神子面前只要伸出根手指就能碾死她。

然而。

新的翟王存在的话,那么新的神子呢?西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势力什么样阴谋,夺走了当年如此强大的师父?

就算西戎有了新的神子,但等阶二如何能打倒等阶一的人神?到底还有什么人插手了?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黑暗?

我的敌人,到底在哪?

到底是谁?

抵御着手腕的剧痛,嬴抱月深吸一口气。

她还有一年寿命。

这时间太短了。

挡在她面前的阻碍也太强大。

不说别的,她恐怕首先和这片大陆上新生的年轻力量发生碰撞。

那些战国六公子,到底会不会挡在她的道路上呢?

她首先要活下来,首先要变强,首先要破境,首先要……

活着到达南楚。

参加初阶大典。

嬴抱月系好身上最后一根衣带,掀开车帘。

大路遥遥,而再往后,即将切入小路。

……

……

一路向南。

“殿下,前面就是南郡了。”

颠簸的马车里,姚女官脸色苍白地对闭目静静坐在马车另一端的少女开口道。

十天了。

的确是该到这里了。

终于还是到了这里了吗。

嬴抱月睁开眼睛,看向面前面色有些憔悴的女子,“可以传令让车队减缓速度了。”

姚女官闻言松了口气,随后撩开车帘对外面骑马的一位校尉喊道,“楼校尉,殿下说可以慢一点了!”

被唤作楼校尉的中年兵士脸庞晒得黝黑,正是这次负责护送和亲公主出嫁的卫队队长。他是个等阶六的修行者,然而此时骑在马上却面露菜色,闻言连平素不苟言笑的脸上都露出一丝喜色。

“弟兄们,可以走慢点了!”

闻言马车外纷纷传来铠甲摩擦声和兵士们的舒气声。

“辛苦了。”姚女官放下帘子刚将身子收回车内,就听坐在对面的少女如此说道。

“不辛苦,奴婢没什么,”姚女官顶着浑身酸痛看向在马车内颠簸十个日夜却面不改色的少女,“殿下您……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吗?

姚女官问着这十天以来她几乎每天都要问一遍的话。

没错,十天。

到了今天,距离和亲公主的车队离开贵阳已经过了整整十天。

她们面前已然是前秦最南端的一个郡县。

南郡。

到了南郡,就意味着和亲之途已然过半。

南郡是整个山海大陆都算得上地域最广阔的郡县,与南楚北部地区接壤,山林密布,水国泽乡,山海大陆最大的湖泊云梦泽都就身处其中。

有“内陆第一大海”之称的云梦泽正是前秦和南楚的分界线。

说是分界线其实不准确,云梦泽实在太大,导致前秦和南楚的分界线也因此犬牙交错。

三十年前的南郡其实更大,其在三十年前还是楚地,在太祖皇帝统一六国后,其北方大半的地域被划入了王畿,后帝国分裂时成为前秦国土,南方小半区域则成为了南楚的北方郡县北郡。

云梦泽也被两国的国境线分为两个部分,以北的沼泽湖泊属于南郡依旧称云梦泽,而以南的浩瀚的水面属于北郡,因水面巨大波澜壮阔又被楚人称之为澜沧海。

天下第一大湖,云梦泽。

还没进人南郡,姚女官就仿佛感受到了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水汽。

作为在北方长大的女子,她原本还想欣赏一下南方山林水乡独特的景色,然而此时别说欣赏了,她如果没有公主殿下的命令,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从前秦到南楚,轻车简行至少需要一个月。

而现在才十天,行程已然过半。

而且他们还是满载行李辎重的送嫁车队。

听着外面护卫官兵喘气的声音,姚女官在心中沉重地叹了口气。

没错,能十天到达南郡,都是因为在一个人的命令下加速赶路的结果。

看着坐在车厢内神色沉静的少女,姚女官简直无法将她和这些天逼迫所有人拼命赶路的拼命三娘结合到一起。

没错,命令整个车队日夜兼程拼命赶路的正是公主殿下。

从离开贵阳城,从驰道转为小路后,嬴抱月就下了死命令。命令全体车队加快速度,夜里也不停车休整,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南郡。

原本护卫的校尉还以为殿下只是一时兴起,毕竟连夜赶路还要加快速度,金枝玉叶怎么吃得消,也就一时遵循了,却没想到这个女子的命令真的就持续了十天。

她随着他们一起,除了吃饭洗漱绝不离开马车,夜里也能听见她督促赶路的声音,像是有皮鞭抽在所有人身上。

全速赶路,急于星火。

所有人都想问,殿下这是……

这是要干什么?

但公主殿下没有告诉任何人理由,态度极为强硬,原本以为出门是他做主的楼校尉怎么都劝不动,又不能明面上顶撞公主,结果那名少女真的就靠极为坚定的主张,催促着所有人十天就到达了南郡。

一路人疲马乏,此时周围兵士都失去了询问原因的力气,好歹南郡就在前面,减缓速度的命令终于下来了,也终于可以休息了。

“殿下,您真的没事吗?”姚女官再次问道。

“我没事。”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绒毯,“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来躺一下。”

姚女官闻言睁大眼睛,猛地摇头,“不,不,奴婢不累。”

主子都没休息她怎么能休息?

“殿下……”看着神色一如既往平静的少女,姚女官试探着开口,“南郡已经快到了,您可不可以告诉奴婢了,为什么要走那么快?”

毕竟和亲之期是一个半月,车队只要在一个半月内到达即可,为何要如此急着赶路?

之前殿下面对她的提问,曾表示到了南郡会告诉她。

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正想开口,“这是因为……”

她的话还没说完,车外却突然传来护卫的高喊。

“什么人?”

第一百零九章 奔向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零九章奔向“什么人?”

“校尉大人!有人在追我们的车!”

就在车队慢下来不到一刻钟,就在所有卫兵精神即将松弛下来之际,马车外突然传来修行者的大喊。

在高强度的行程中所有人精神本就紧绷,随着这一声大喊顿时整个车队震动了。

姚女官闻言浑身一震,她原本一直模模糊糊就有公主殿下在提防着什么的感受,而此时听到马车外的大喊,更是顿时涌出不好的猜想。

追兵?刺客?

而有这猜想得的不只是她一人,马车外传来楼校尉嘶哑的大吼声。

“快!保护殿下!”

“加快速度!驾!”

马车猛地往前一窜,原本缓慢下来的车轮立刻剧烈滚动起来,不管是追兵还是刺客先甩开再说!

“大人,那人还在追!”

“大人,不止一个,是两个人!”

外面兵荒马乱,继续传来卫兵的大喊,而楼校尉的声音愈发愤怒。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是刺客吗?哪国的?”

“等等……”

面对楼校尉愤怒的质问,不知为何护卫里负责探查的卫兵却突然有些结巴。

“殿下……”姚女官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心砰砰直跳,难道是卫兵大人们都察觉不到的杀手?

她猛地扑到嬴抱月的面前,打定主意如果有人要对公主殿下不利,她哪怕用自己身体去挡也要护住殿下。

然而就在她扑向的那个瞬间,姚女官瞳孔一缩,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沉静的神情。

外面一片慌乱,草木皆兵。

然而她只是静静坐在车内,仿佛任何敌人都不能让她畏惧。

“殿下……”

姚女官怔怔开口,就在这时车外传来兵士惊讶的大喊。

“校尉大人,是两个小孩!”

就在这个时候,姚女官看见眼前少女原本平静的瞳仁,突然激烈地摇动起来。

……

……

奔跑。

奔跑。

带着水汽的狂风击打着归辰的眼皮,让他就快要睁不开眼,身上的行李变得无比沉重,脚底下的鞋也早已磨穿,连续多日的奔波让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叫嚣着要散架。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走不动了,更遑论跑。

直到看到那辆马车之前。

“姐姐可是跑得很快的。”曾几何时那个小女孩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归辰在心底回应道。

啊,的确很快。

和亲公主车队的去向并不难打听到,但却极难跟上。

实在是太快了。

没得到一个消息,还没等他带着归离感到,消息上的地点就又出现在另一处。

那么庞大的车队,到底是如何行进的那么快速的?

如果不是他和归离提前出发,且两个人人小行李少,能不断抄小道,不然早就被远远甩开。

然而就算如此,他都以为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就快要绝望地放弃了。

他是不可能追上她的。

但即便他从很早地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但每一天晨曦照入眼帘的时候,他就会拖着磨出血泡的双脚爬起来,继续追逐。

他身边的那双小手握紧了他,让归辰必须挺起胸膛。

归离的脸色也全白了,她的体力更差更多的时候要靠他拉着走,但即便如此都没有说上一句放弃。

然而到了不知道第十几天的早上,看着嘴唇都失去血色的妹妹,归辰为难地抿紧了嘴唇,就在他想要开口让归离休息的时候,身边的妹妹去突然愣住了,随后眼前一亮。

“哥,你看!”

“车队!”

归离的手猛地向前一指,随后归辰看到了他这些天一直心心念念的东西。

就在车队放缓速度的那一刻,他终于追上了。

在看到那辆马车的瞬间,他觉得他可以跑了。

“哥,追啊!”

归辰在一瞬间,狂奔而出。

……

……

看着不远处朝自家车队狂奔而来的一对少男少女,饶是沙场都上过好几遭的楼校尉都懵了一懵,没有任何修行者的气息,简直如同想要螳臂当车。

逃难也不会有人追着他们如此庞大的车队跑,看着简直像是拼尽全力想追上他们的少年,他大吼道。

“吾等乃公主御驾,尔等速速退散,不得侵扰!”

其他兵士随他而喊,足以让任何百姓退避三舍,然而听到他们的警告,打头的那个少年脸上居然露出喜色,不退反进跑得更快了!

“尔等不许再靠近,再算作侵扰公主,一律射杀!”

楼校尉再次大喊,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打头的那个少年张大嘴呼喊着什么。

少年的声音顺风而来。

“明月!”

这是什么?楼校尉眉头一皱正想让身边弓手上弓,而就在这时,他身边马车的车窗突然啪的一声打开,下一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影出现在窗前。

“殿下!”

车内传来女官惊恐的喊声,楼校尉看着大半个身子猛地探出马车的那名少女目瞪口呆。

“殿下?你在做什么,危险!”

殿下……

跟在车队后拼命奔跑的归辰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抵御着风浪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瞳孔微缩。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奔波的这些天,最让他感到疲惫的不是旅途的劳累,而是每到夜深人静时的自我怀疑。

他一时冲动带着妹妹追了上去,但万一那名女子根本不希望再和他扯上关系呢?

对于一国公主而言,也许早就把那个贫瘠小院忘得一干二净,他

他看到一抹月白色云纹的

……

……

车内传来女官惊恐的喊声,楼校尉看着大半个身子猛地探出马车的那名少女目瞪口呆。

“殿下?你在做什么,危险!”

殿下……

跟在车队后拼命奔跑的归辰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抵御着风浪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瞳孔微缩。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奔波的这些天,最让他感到疲惫的不是旅途的劳累,而是每到夜深人静时的自我怀疑。

他一时冲动带着妹妹追了上去,但万一那名女子根本不希望再和他扯上关系呢?

对于一国公主而言,也许早就把那个贫瘠小院忘得一干二净,他

他看到一抹月白色云纹的

车内传来女官惊恐的喊声,楼校尉看着大半个身子猛地探出马车的那名少女目瞪口呆。

“殿下?你在做什么,危险!”

殿下……

跟在车队后拼命奔跑的归辰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抵御着风浪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瞳孔微缩。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奔波的这些天,最让他感到疲惫的不是旅途的劳累,而是每到夜深人静时的自我怀疑。

他一时冲动带着妹妹追了上去,但万一那名女子根本不希望再和他扯上关系呢?

对于一国公主而言,也许早就把那个贫瘠小院忘得一干二净,他

他看到一抹月白色云纹的

车内传来女官惊恐的喊声,楼校尉看着大半个身子猛地探出马车的那名少女目瞪口呆。

“殿下?你在做什么,危险!”

殿下……

跟在车队后拼命奔跑的归辰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抵御着风浪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他瞳孔微缩。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奔波的这些天,最让他感到疲惫的不是旅途的劳累,而是每到夜深人静时的自我怀疑。

他一时冲动带着妹妹追了上去,但万一那名女子根本不希望再和他扯上关系呢?

对于一国公主而言,也许早就把那个贫瘠小院忘得一干二净,他

他看到一抹月白色云纹的

第一百一十章 誓言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章誓言在猛烈的风声中,少年和少女的手越离越近,而一旁楼校尉猛地攥紧剑柄。

“殿下!快回去!”

“停车。”然而不等他对那个少年挥剑,一只纤细的手臂却正好挡在他的剑锋前。

“殿下!”楼校尉大喊却只见那名少女看了他一眼,“既然不停车,那么我……”

她,她能做什么?

啪嗒一声,车辙陷入水坑马车一个歪斜,归辰脚底一滑,膝盖一弯猛地往前栽去!

“大哥!”归离的喊声在他耳边响起。

归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和她错开,即将一头栽倒在水泊沼泽之中。

他,原来还是够不到吗?

那只是极短的一瞬间。

泥浆雨水的腥味扑鼻而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扑入泥浆之中之时,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坠落声。

下一刻,一双手扶住了他。

归辰怔怔低着头,看着被泥浆浸染的月白色裙裾,他慢慢抬起眼,看着那名少女半跪在沼泽中却依旧对他露出的笑颜。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趴在他背上因为恐惧紧闭双眼的归离怔怔睁开眼睛,看着远在天边又近在迟尺的那个人。

“我想要,再一次见到她。”

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隔开她们的东西原本有那么多,哪怕近在咫尺本该也碰不到彼此。

她和兄长本是朝她而去,而在最后的时刻,却是她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她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来到他们的身边。

前方跌跌撞撞的马车停下,冲出去的楼校尉愕然勒马,看着身后浑身沾满泥浆的少女。

“既然不停车,那么我……”

我就跳车吗?

饱经沧桑的男人愕然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刚刚看到的一切。

就在刚刚,就在嬴抱月说完那句话后,就在那名少年的手错过她的时候,那名少女居然一下子从车窗中跳了出去!

从高速的马车中跳出去,滚在泥浆之中,居然还能立刻扶住倒下的少年。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殿下!”姚女官趴在空荡荡的马车窗口里大口喘气,眼底还残留着刚刚惊险的一幕,心脏都险些跳出去,她从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眼睁睁地看到人从马车车窗里跳出去!

“你……”归辰愣愣看着浑身沾满泥浆的少女,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干了什么,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你居然跳车!你在想些什么,多危……”

然而顾不得听兄长说些什么,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归离向嬴抱月伸出手臂。

“姐姐……”

少年的话被背上妹妹的声音和举动打断,而下一刻他猛地愣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他已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这和他没什么关系,嬴抱月隔着他将归离拥入怀中。

“辛苦了。”他听着在他的头顶,那名少女对自己的妹妹轻声呢喃,“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们,真亏你们能追到这里。”

归辰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流到头顶,他的妹妹难得的流泪了,然而他却陷在那名女子腰部的衣物中不知所措。

被夹在这两名女子中不知所措。

应该说他该庆幸贴着他的是这个位置吗?还是说靠上一点的比较好?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尴尬,那名女子笑着放开了归离,站起了身。

“你……”归辰看着嬴抱月愣愣开口,而就在这时眼前少女向他伸出了手。

“你要在地上窝到什么时候,再不起来要生病了。”

归辰看着伸到自己面前手掌,同样伸出手去,而就在他要握住之时,嬴抱月背后再次传来男人的吼声。

“殿下!”

就在刚刚,看着前方拥抱着两兄妹的嬴抱月,楼校尉从震惊中回过神,猛地下马大步走来,伸手就要去抓归辰肩膀,前方少女却瞬间伸出另一只手,侧面而出挡在他面前。

“殿下,还请不要阻挡微臣执行公务,微臣……”

“退下。”

如切金断玉一般的声音,让浑身铠甲的男人一愣。

这一路上,哪怕是争执这名少女对他们这些护卫都是温和有礼的,此时她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但他却感受到不容分说的意味。

“楼校尉,你再轻举妄动,我就……”

看着眼前少女耳边的耳坠,男人心头一凛。

他原本没把这花瓶公主的话当一回事,出发前大司马更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关键时刻为了保护公主安全不用听从公主的命令,然而此时他却有些害怕这女子的话。

因为他终于发现了,这名女子说到做到。

她说要行路十天不休息,就真能不休息。

她说他不停车,她就真敢跳车。

他这次是真的不能再让她说些什么了。先服软再说。

“殿下,微臣职责所在,还请你不要为难……”

“楼校尉,”然而眼前的少女面对他的话静静开口。

“你有你的职责,我明白,然而你没有资格阻止皇族任命铁卫。”

铁卫。

楼校尉瞳孔一缩,愕然看向眼前女子,“殿下,你真的要……”

嬴抱月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面前的少年,保持着向他伸出手的姿势。

“归辰,你刚刚说的……”

归辰一怔,随后猛地一把抓住了嬴抱月的手。

嬴抱月把他从泥浆中拉起,而他看着她的眼睛开口。

“我是认真的。”

他认真地看着嬴抱月的眼睛,“我已发下誓言,天地为证。”

“殿下,嬴氏的公主殿下。”

归辰放下归离,向嬴抱月躬身一礼,随后单膝跪下,抱拳行了世家子最庄重的礼仪。

“愿意接受草民的誓言吗?”

嬴抱月定定看着他,随后道,“好,我接受。”

归辰眸光一亮,然而下一刻只听眼前的少女静静开口,“不过我不接受同生共死。”

“啊?”归辰一愣,而归离和周围其他兵士也都愣愣看着人群中心的少女。

嬴抱月看着归辰道,“我愿意接受你成为我的铁卫,但我不接受同生共死的誓言。”

皇族铁卫的同生共死,是护卫随主君而死。

“可是……”归辰愣愣开口,“殿下,我刚刚已经发过誓……”

“你是以前秦大司马嫡长子的身份发的誓,”然而嬴抱月打断他,“但你母亲和你父亲正在和离,你已不是归家的子孙,所以刚刚的誓言不算。”

归离在一旁愕然睁大眼睛。

还能这样?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迎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一章君迎这时归离才想起来,说起来她和兄长都选择了跟母亲,好像的确不能算归家的人。

“殿下,那这样就不算铁卫,他……”楼校尉在一旁一愣随后立即上前,然而眼前少女再次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殿下,其他人说的对,如果没有这个誓言的确不能算,草民必须要……”归辰看着嬴抱月想要反驳,看着固执的少年嬴抱月思索了一下对他道。

“这样吧,我不是不接受这个誓言,只是要给你一个考验期。”

“考验?”归辰愣愣重复。

“对,”嬴抱月看着他笑了笑,“考验时间为一年,如果在一年间你能胜任公主铁卫一职,我再和你结下正式的誓言。”

嬴抱月侧头看了楼校尉一眼,“这种做法也不是没有先例,这样你能承认了吗?校尉?”

设立考验时间的做法皇族的确有先例,一年也不算长,更何况这小子人微言轻,一年能翻出什么水花?楼校尉深吸一口气退后了一步。

“微臣没有异议。”

“很好。”嬴抱月笑了笑看向归辰,“那就这么说定了,一年为期。”

一年的确不长,更何况自己还未成为修行者,的确需要考验,不然难以服众。

归辰点了点头,“好,如果一年内微臣没有破境,的确没有资格成为殿下的铁卫。”

少年咬紧嘴唇。

别说铁卫,连普通伴读和护卫都当不了。

成为铁卫的誓言听着冠冕堂皇,但不是修行者他其实连这个发誓的资格都……

“这个倒不需要一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归辰却听见眼前的少女开口道。

什么?

归辰怔怔抬起头,看着眼前少女清澈的眼睛。

而他发现她同样凝视着他。

“归辰,”嬴抱月神情复杂地凝视着牵着妹妹站在她面前的少年。

“你真的要成为我的护卫吗?”嬴抱月看着他无奈地笑了笑,“我之后是可是要去……”

“我知道。”归辰点头,“无论殿下去哪里,微臣都会全力守护在殿下身边。”

“如果我拒绝呢?”嬴抱月看着他正色道。

“那微臣大概就无处可去了,”归辰侧目和身边的归离对视一眼,“殿下,微臣的母亲已经带着义妹归家了。”

归离看着嬴抱月补充道,“真正的家中。”

嬴抱月一怔,“是吗。那真好。你们也……”

“微臣和舍妹决定不随母亲,而是追随公主。”归辰握紧了归离的手,看着嬴抱月道,“这是微臣和妹妹的决定,公主殿下当然可以拒绝。”

归辰看着眼前的少女静静道,“但我们已经锁上了家门,就不会再回去。”

归离随着归辰点头。

归辰目光坚定,他无论如何都会去往南楚。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要……

陪在她身边。

嬴抱月看着眼前兄妹认真的眼神,随后像是在考虑着什么沉默了下来。

“殿下?”归辰看着她眉头今蹙,“微臣知道自己不是修行者,这么追上来不自量力,但……”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时,只见嬴抱月身后那个校尉脸色一变,“殿下,此子不是修行者?”

楼校尉看着单凭双脚追上马车的少年瞪大眼睛,这人身上的确没有修行者的气息,但之前展现出的体力和爆发力让他以为至少是个等阶十,许是用什么符咒掩藏了气息。

但此时听了这话,他才意识这个大言不惭要当公主铁卫的少年居然修行者都不是?

归辰心头一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心中死穴被点到,他也知道这件事也隐瞒不了。

他的确到现在连修行者都不是!

原本听到说是大司马嫡子,楼校尉还有些忌惮,但听到这里他终于想起那个传闻,那个大司马长子是个废物的传闻。

原来就是这个废物。

男人心中的忌惮顿时荡然无存,其他兵士脸上也露出不屑,这个年纪都不是修行者,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修行者!

又不是皇族,居然被这样一个世家的弃子阻拦了送亲之路,哪怕有公主护着,这次他可绝不会再上当。

“殿下!”楼校尉一声大喝,“连修行者都成为不了的人从一开始就没资格成为公主铁卫!”

嬴抱月站在路中间没有动。

“殿下,请从这里让开,这人阻拦殿下的和亲之路,其心可诛,别说一年之期,就算给他十年都不可能……”

“不可能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站在沼泽泥泞中的少女突然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

“明月……”

归辰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她身上的气息,和之前不同了。

难道……她已经……

在察觉到的瞬间归辰喟然呼出一口气。

她已经是修行者了,她果然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就这样创造了奇迹。果然他是追不上她的,他……

“归辰,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要选择成为我的铁卫吗?”嬴抱月问道。

归辰一愣,随后点头,“我想要成为。”

少年笑了笑,“我知道很不自量力,但我追到这里,就是想对你说这句话。”

虽然现在他清楚他没说这句话的资格。

但他只是,想告诉她而已。

在察觉到她和他的差距时,归辰突然在一瞬间心如止水。

嬴抱月看着眼前眼神回归纯粹的少年,轻声开口,“那么,就让我们试一下吧。”

试?试什么?

正陷入绝望的平静的归辰一愣,却只见眼前少女上前一步,向他的胸口伸出手去。

“我也是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他听见眼前的少女如此开口。

然后,他看着她的手如同切割一般从他的鼻尖嘴唇胸膛划过。

下一刻归辰真的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切碎了。

她的眼眸在一瞬间也涌起波浪,像是在承受着什么疼痛。

但她似乎从不怕疼。

从在山崖上拉住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她像是无所不能。

但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有东西破碎又愈合的声音。

然后归辰听见嬴抱月轻声开口,“归辰,呼吸。”

归辰猛地吸气,就在这时,天空下突然风起云涌,劈下一道闪电!

猛烈的风浪萦绕他的全身,而就在这天地元气的涌动中,楼校尉和所有的兵士瞪大双眼。

在沉浮的风浪中,归辰感受着浑身上下涌动的气息,怔怔睁大眼睛。

在身体剧变的疼痛中,他向那个人无措地伸出手去。

而一只手拉住了他。

“明月……”感受着浑身上下力量的涌动,归辰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是你……”

“不是我。”嬴抱月摇了摇头,“这是你的力量。”

“你其实早就是了,只是你没有发现。”

嬴抱月看着少年身上的风浪,听着耳边隐隐的雷鸣,承受着心底的刺痛缓缓呼出一口气。

只要知道原理,就可以尝试。

她因为医治了许文宁的心而成为修行者,那么归辰也应该可以。

看着不顾一切奔向她的少年,在那一刻她就感受到了可能。

在这充满欺骗的世界里,依旧有这样想要拼命保护她的人。

他也救了她的心。然而她的心却远不如天真孩童般易碎,她这种人为了自保心头都铸有坚实的壁垒,而她要做的,就是把她心中的屏障撕开。

而现在,她成功了。

“明月……”在晨光中,归辰看向站在面前的嬴抱月,将他以为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想奇迹般变为现实的女子。

晨光中,少女微微提起裙裾。

“归辰。”

“欢迎你,来到修行者的世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入局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二章入局“她……她刚刚干了什么?”

前秦南郡山林密布,就在离送嫁车队百丈外群山之中,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巅站着一对兄弟。

赵光取下眼上用来望远的竹筒,看着远处车队沼泽下那名少女所处的方向,又抬头看着笼罩在那处水泽之上的雷光,愣愣看向自己身边沉默的兄长。

震惊都无法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少年一把将竹筒丢到地上,看着不需要竹筒也能看到那处的兄长,猛地一把抓住了李稷的手臂。

“她……她刚刚制造了一个修行者?”

赵光没想到自己追着贵阳城内大量修行者的异动,居然追到了前秦和亲公主的送嫁队伍,更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居然看到一场足以震动整个修行界的后天修行者的诞生。

而这场诞生,就出自那名少女手中。

这女子上一次破境他没有直接看到,一直半信半疑,但这一次直接看到他由不得他不信。

这一次那一幕更加震撼,如果说上一次是这女子自身突破,这一次他居然看见一个普通人在这女子抬手的瞬间,成为了修行者?

“这不可能……”赵光难以置信地感受着天地元气的涌动,“修行者怎么可能被人造出来?”

这会动摇整个修行界的根基!

“不是她造出来的,”面对自己语无伦次的弟弟,李稷面具下的漆黑双眸依然平静深不见底,“和那少年本身应该有些关系,那女子应该是找到了什么触发条件。”

李稷纯黑的瞳仁注视着赵光的眼睛,让他从震惊中慢慢平静下来。

“那不是她造出来的,”李稷看着弟弟重复道,他不光能看见刚刚的那一幕,更能听见那女子的话,而她说的没错。

“那的确是蕴藏在那少年体内本来的力量,只不过……”李稷顿了顿。

“只不过?”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赵光心又提起。

李稷看向远处站在泥浆中却给人一尘不染之感的少女,古井无波的眼眸泛起波澜。

“这的确是她引发的奇迹。”

将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之事,是为奇迹。

“上一个十几岁还能破境的普通人,”男人淡淡道,“三十年来,应该只有那位大司命。”

赵光浑身一震。

他知道兄长想说什么,而就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月内,就有两个普通人在如此“高龄”破境!

而如果说这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都和那个女子相关。

“她到底是找到了什么诀窍?万一她……”赵光看着沉静的兄长张了张口话却噎在嗓子眼。

他想说,万一这女子能够对大量普通人做出这种事,那后果细思极恐。

虽然兄长说她并不能制造修行者,但只是她一人破境他本不怎么害怕,但她居然还能让其他人破境,不由他不从心底泛起寒意。

“这你不用担心,”李稷看着赵光道,“就算有诀窍,但成为修行者的条件绝不会如此简单。”

在那女子刚刚简单的动作中,定然蕴含着大量底下的博弈和代价。

“如果那么好造的话,这世道早就乱了。”李稷淡淡道,“天道有常。”

在男人平静的声音中,赵光心头一定。

天道有常。

而这世上的力量划分,也是不容撼动的。

他看着沉静的兄长像是明白了什么,“就算再特别,那女子都只是等阶十。”

神医这一等阶只是入门,身体素质虽然大幅提高,但也只是辅助作用,在真正的修行者面前并没有什么直接攻击的手段。

在修行者的世界里,等阶十什么都不是。

想明白这一切,赵光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捡起地上的竹筒,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沼泽中少男少女的身影。

这女子再有手段,区区等阶十的她都撼动不了什么,甚至……

都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没想到,大哥让我调查的贵阳城内大量修行者的异动,居然会随着这名女子的离开而离开。”

仔细观察着周边环境,赵光吐出一口气皱起眉头。

“二哥,你说既然这女子只是等阶十掀不起风浪,怎么会有那么多修行者追着她?”

李稷面具下的眼睛看他一眼,目光有些无奈,“你不也在追着她。”

赵光浑身一僵,恨不得把竹筒往地上一摔,“我是没办法好么?”

他又不想追着她跑!看着兄长的眼神,赵光嘴里十分苦涩。

李稷是被他强拉来的,会有这个眼神他也能理解,这样一想,他最近的行程居然真的像是在追着那位公主跑一般。

可他真的不是!

唉,赵光在心底叹了口气,攥紧了手中竹筒,随着目光的移动少年的神情严肃起来。

他的确不是追着那位公主而来。

他之所以在这里,正是因为他在来贵阳前接到的任务。

大哥在信笺中提到的,贵阳城内出现大量修行者一事,正是他贵阳一行本来要调查的任务。

然而就在十天前的那个晚上,他和兄长与那名少女在阿房宫内分道扬镳,他回到城内准备潜心摸查大规模修行者异动一事时,他惊愕地发现,随着第二天太阳的升起,贵阳城内大量的修行者就消失了。

此事非常异常,城门处没有发生任何异样,更没大量修行者出城的消息,那么多的外城修行者在清晨消失,宛如蒸发一般。

他在李稷的敏锐感官的帮助下,离城三十里才勉强追上几股修行者的气息。

这些修行者,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居然真的全部出城了。

而那天早上,如果说贵阳城内还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和亲公主的送嫁车队,出城了。

赵光神情凝重地举着竹筒,如果当时他还能以为是偶然,但这一路他追寻而来,在沼泽尽头捕捉到车队的踪迹之时,他已不可能再当成偶然。

离开贵阳的大批修行者如同泥牛入海,分散成了无数股东跑西窜,极难追踪。

如果不是赵光事先知道他们曾一起出现在贵阳城里,根本无法把他们当成一批人。

而今天,原本四处流窜的多股修行者终于聚集了。

在最复杂的地形,最密集的山林,最阴暗的沼泽中,站在高处的赵光看着他追踪十天的那些人的气息,终于肯定了猜想,不禁开口叹道。

“没想到修行者的意外集结,居然真的是追着这个公主。”

李稷站在他的身边沉默不语。

送嫁队伍已经重新出发,马车行走的方向朝着一处极其低洼的沼泽边缘。那是马车唯一能走的路,然而那片芦苇横生的沼泽外包围着曲折的无数小路。

南郡云梦泽,是没有大路的地方。

在芦苇灌木的遮掩下,发生在小路的事无人知晓。

站在山巅上能看到极为骇人的一幕,如同无数蚂蚁分无数道路包围庞然大物一般,送嫁队伍在明,无数修行者和杀手在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刀俎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三章刀俎“那边也差不多开始了吧。”

就在李稷赵光兄弟并肩站在山巅上俯瞰着包围云梦泽的罪恶之时,贵阳城千金楼楼顶,也有一个男人在俯瞰众生。

“是,”身着漆黑软甲的男人以头抢地,“阿明那里传来消息,虽然比预定早了五天,但依旧按照原本的布置顺利形成了包围。”

“早了五天呐,”身着黑衣的男人摇晃着杯中酒,“这小丫头,跑得还挺快。”

“想必是想早点嫁给她那个心心念念的夫君,”一个白发老头坐在黑衣人身边吃菜,此时笑呵呵抬起头来,“听说她一路催促护卫拼命赶路,将所有人都搞得疲惫不堪。”

老头抹了抹嘴,“女人呐,就是这么不知轻重。”

“也不能这么说,”黑衣人笑着转过头来,目光从地上穿软甲的男人身上扫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男人含笑道,“这可是我们许大人和朗将军都没杀成的女人。”

老头和地上的将军同时僵住,老头摸了摸胡子,“老夫……”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因为他发现眼前的黑衣男子根本没看他,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个将军。

身着软甲的男人身伏得更低,但声音却十分平静,“下官无能。”

“你怎么谈得上无能呢,”黑衣男子含笑,“你可是阿夜手下的第一大将,能越阶干掉等阶四的英雄。”

地上男人声音依旧干巴,“那次纯属偶然,您过誉了。”

“哪里,”黑衣男子低眉饮酒,看着他缓缓道,“不过没想到我们的阿朗居然也有失手的一日。”

地上男人沉默不语,拳头却紧紧攥起,黑衣男子静静看着他,嘴角漾起一抹笑意,“你也不用过于自责,听说是因为你遇上的一位奇怪的等阶四?”

地上男人浑身一震,随后猛地抬头看向窗边的黑衣人。

“等阶四?”一旁的白发老头闻言摸着胡子道,“宫里应该没几位,那人容貌如何?老夫给你查查……”

地上男人无视老头的话,只是直直注视着黑衣男子的眼睛。

“朗将军,你这是……”被忽视的白发老头皱起眉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清脆一声响,黑衣男子将酒杯放到了桌上,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就算是等阶四,也不该让我们的阿朗如此狼狈,”男人狭长的眼眸眯起,“想必不是前秦的等阶四吧?”

“大人,你……”白衣老头闻言额头浮起一丝青筋。

地上男人的眼睛却越睁越大,看他这个样子,黑衣男子轻声一笑,“让我猜猜,挡下你的那位等阶四,莫不是根本没有脸吧?”

地上男人瞳孔一缩,“您……认识他?”

黑衣男子在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地上的男人,“是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男人?”

被唤作朗将军的男人迅速点头,目光如电,“阿明传来的消息中,也提到好像有人在追踪他们,虽然没有看到对方的面容,但下官觉得……”

能追踪到如此程度,他本能地觉得有那个深不见底的男人的影子。

“是吗?”黑衣男子一声轻笑,“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哪修行者多就喜欢去看看。”

“看看?”白发老头愕然,“那人到底是……”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黑衣男子轻笑,“不过那人在高阶修行者中还是蛮有名气的,没想到阿郎你居然会在阿房宫中遇到李稷,也是运气不好。”

“李稷?”地上的男人一字一顿地重复,仿佛想把这个名字刻入心底。

“别记了,这不是他本名,”黑衣男人闲闲道,“他自称姓李极少报出名号,只有面对真正尊重的对手才自称李稷,可大陆上没一个李姓世家承认他是其子孙。”

“没一个……”朗将军怔怔重复。

“证明他这个姓不是本姓,”黑衣男子冷冷道,“小门小户可生不出高阶修行者,更遑论让其一天到晚游走各国求仙问道。”

“寻仙问道?”地上的男人愕然开口,像是无法理解。

“看着不像对不对?”黑衣男子笑起来,“我看他不像在寻仙,而是在寻仇。”

“寻仇?”地上男人更加困惑,而黑衣男子站起身来,轻笑着开口,“不过是常人觉得他比起修行更应该寻仙问道罢了。”

“毕竟他再怎么修行都没用。”男人嘲讽地笑道。

“这到底是……”白发老头眉头皱得死紧,“既然此人碍事,为何大人不干脆……”

“除掉他?”黑衣人笑起来,而地上的朗将军以拳击胸,“大人,下官愿……”

“愿什么?”黑衣男人闲闲看着他,“你还没体会到你和他的差距吗?”

郎将军一愣,眼中浮现屈辱,“上次是下官没有准备,下官……”

“没想到阿郎也有这么冲动的时候,”男人含笑看他一眼,但没有温度的眼神却让朗将军如置冰窖。

“大人,老夫愿助……”

“你们就都省省吧,”黑衣男人斟酒笑道,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如果真的是他,别说你这个东西,就是你家主子来了,都会退避三尺,知道吗?”

地上男人浑身一震,露出今日最为震惊的神情,旁边老头口中的菜也应声而落。

“主人他……”朗将军磕巴道,“怎会……”

“永远无法升为天阶的等阶四,你们有没有听过?”黑衣男人敛起嘴角笑意,看着两人淡淡道。

“这是……”一边的老头眼中突然浮起一抹醒悟。

“这世间修行终是来源于八兽神,而天阶的进阶更是需要兽神的指引,不然就会疯了。”黑衣男人一边饮酒,一边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

“难道那人是……”白发老头突然恍然大悟,“怎么现在还有人会选择修习……”

选择修习无法升入天阶的流派。

“风火水雷,脱胎于四神的四大流派,李稷走的正是水法一派,”黑衣男人轻笑道,“在青龙神丢失的现在,他根本无法升入天阶,不足为惧。”

“只不过……”黑衣男人凝视着杯中酒液,“在没有天阶的战争中,不要去招惹他。明白了吗?”

“那可以算是史上最强的地阶。”男人淡淡道。

“下官明白。”地上男人浑身一震,随后像是想起什么,看着眼前男人神情一凛,“可是大人,这一次的行动这人追踪了万一他……”

“他不会插手。”黑衣男子眯起眼睛,“李稷只会看不会动手。”

可是,那夜在宫中,那男人的确动手了。

地上的朗将军心道,但看着黑衣男人的脸色没敢多言。

“更何况……”就在这时黑衣男人饮干杯中酒,手指轻轻用力,黄金制成的酒杯居然在他指间化为齑粉。

“在你失败后,这一次可是布下了天罗地网,”黑衣男人看着地上的男人微笑,“这一次就算是有再多的护卫都无济于事。”

没人能想到他们会动用那么多修行者和杀手,只图省事。

哪怕天阶都不能和那般数量的杀手作战,更何况……

更何况那位公主根本没有什么护卫。

那般陷阱大罗金仙都无能为力,对付那名少女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

他素来怕麻烦,就要看看她如何能活下去。

“那位小公主……”

男人轻声道。

“插翅难逃。”

偷香

第一百一十四章 行军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四章行军“嬴晗日就不会给她多派几个护卫吗?”

站在高山之巅,看着眼前这令人心悸的画面,虽知自己无力阻止,但赵光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竹筒恨恨道。

他不过等阶六,实战经验大概还不如她身边那个校尉高,而他身上还背负着自己国家的命运,可不是能见义勇为的立场。

更何况,看着下方多如牛毛的人阶杀手和打头的地阶修行者,他在感到无力的同时居然都在一瞬都感到胆寒。赵光罪恶感愈发深重,只能发泄到那个前秦王身上。

上百名杀手和修行者,此等人数根本就不是刺杀和埋伏,说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争都绰绰有余!

这种情况根本不是多一两个地阶修行者能解决的事,应该派军队和大批仙官来!

“一百骑,才十个修行者,九人阶一地阶,”赵光看着远处的车队一声冷笑,“一国和亲,前秦王还能再寒碜点吗?”

李稷静静看了他一眼,“百骑本就是公主仪仗,和亲虽有可加一倍的他国破例,但不加也并不违制。”

前秦公主的送嫁卫队看上去寒碜,但在前秦退回诸侯国地位后,如此人数虽略显谨小慎微但却是符合王制体面的。

只不过……

李稷静静看着山谷中的队伍,公主仪仗人数虽是确定的,但其中包含多少修行者,全看当朝者对公主的疼爱了。

当年六国和亲,有受宠的公主曾一口气带五十名修行者出境,甚至还有两位等阶五,一时间风光无限。

和那些公主比起来,这位曾经的帝国公主的仪仗,只能说中规中矩。

毕竟谁能想到和亲公主会有如此多暗杀者?

赵光皱起眉头,“既然和亲公主护卫能加倍,那为什么前秦王不给她加倍?”

李稷看他一眼,“你觉得嬴晗日愿意把高阶修行者分给她?”

全大陆都知道,嬴晗日和他父亲嬴昊一脉相承,恨不得将所有高阶修行者都留在身边。

秦军分都城兵、郡县兵、边防兵三种,当年如果不是边屯将军一定要等阶五的修行者担当,小皇帝恨不得让等阶六去给他戍边。

一时间在整个山海大陆传为笑谈。

边防兵本是前秦军队三大部分中兵力最众的队伍,然而从二世皇帝治世开始,就一味加强掌握都城治安和秦王安全的都城兵,将所有高阶修行者都吸收到了中央。

“可就算没有高阶修行者,他嬴晗日不是号称有一万都城兵吗?多给她配一百卫队有什么大不了的?”

赵光比起愤怒,更是不解。

嬴晗日再没有轻重,但还是多少要点面子的,按理说凑个二百骑兵送完人就回来,对他影响也不大。

李稷闻言一怔,随后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赵光道,“这似乎是……她自己要求的。”

“什么?”赵光愕然。

“我之前在帮你追踪时,似乎听到有修行者提到。”李稷静静道,“前秦大司马本打算给抱月公主按和亲公主位配两百骑,但公主直言可以减至一百。”

面对弟弟震惊的眼神,李稷继续道,“但她似乎提出,只要这一百人中有五十名虎贲卫士,一百骑就足够了。”

“啊?”赵光愣愣看着山谷沼泽中的送嫁车队。

虎贲卫士。

前秦军中最精锐的是都城兵,而都城兵中最精锐的,当属都城兵中都尉管辖的皇宫警卫兵,由郡县轮番服役的精锐正卒充当的虎贲卫士,其主要职责是守卫宫门,总数大概有一千人之众。

“可就算是虎贲卫士,这么点人有什么用?”赵光看着山下愣愣开口。

要知道,军队这种东西,擅长团体作战,人多才能发挥作用。

就算是普通护卫,有两百人哪怕做肉盾也能把主子护在中间,但一百人战斗力就会大幅锐减。

虽是最精锐的卫士,但看这数量就知道虎贲卫和千里挑一的修行者不同,五十人相较一千人的总数,也不难想象嬴晗日为什么会毫不肉痛地拨给她了。

更何况用脚想都知道拨给她的也是虎贲卫中战斗力最弱的。

这女人居然以此为由减少自己本就少的可怜的卫队人数?

果然是一介女流,完全不懂行军打仗一事就会乱做梦,而前秦朝堂也就居然真的听之任之,估计归昌现在还在为省下的兵将而洋洋得意吧。

看着蜿蜒道路上行驶的车队,看着从无数小路包围上去的修行者,赵光喃喃开口。

“身陷危险而不自知。”

真是可悲。

这说的是那个女子,也是那个国家。

“这女人,就这么想早点死吗?”赵光深吸了一口气道。

她想不想寻死他不知道,只不过……

李稷凝视着远处沼泽芦荡复杂地形中依旧速度不减的车队,眸光微深,“不过,如果不是只带了这么少的人,前秦的送嫁队伍的确不可能走的这么快。”

不光是护卫,这名女子居然还没带多少宫人,连应当陪嫁的媵妾都一人也无,虽说前秦公主身边原本的宫人都被处死了,但也就前秦宫中无王后也无太后,才能任这公主如此乱来。

前秦王几乎是不顾任何礼数就只想把她送出去。

而这个女子也就带着如此奇特的送嫁队伍一路风驰电掣。

如果不是实在说不过去,李稷甚至觉得她连嫁妆都不想带。

然而连他都不能理解这女子一路走那么快有何意义,毕竟……

“是够快,”赵光不以为然道,“但再快有什么用?再快也快不过杀手和修行者。”

即便打乱了那些杀手和修行者的步骤,但这个女子的踪迹在各处出现,最终所有杀手还是都聚集到了这里。

少年神情复杂地看着前方低洼的一处沼泽,那里是无数小路汇集的终点,周围芦苇密布是极好埋伏的地方,更是……

那个女子的绝路。

如同无数水滴往低洼处汇集一般,无数修行者杀手向车队包围而去。

“没有路了,”赵光低沉地开口,“行路快有什么用,行路……”

“她那速度不是行路,”李稷看着远方汇集的修行者,身上真元起伏但他用意志将其压下,为了分散注意力淡淡道,“她那做法与其说是行路,更像是行军。”

“行军?”赵光怔了怔看向李稷,然后他瞳孔一缩发现这话是李稷随意开口,但说完李稷本人却怔住了。

“二哥?”

李稷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沼泽和向其汇聚的诸多小路。

“二哥,你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盲棋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五章盲棋赵光极少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一时有些不安,“二哥你不会想去帮她吧?你不能……”

李稷之前就因救人险些被高阶修行者抹杀,大哥出门前也吩咐他要看好他二哥。

所幸李稷随着境界增长逐渐清楚什么情况他能救,但此时看着这复杂的形势,二哥他不会……

他本有冲动,但在这时他却意识到一件事。

“赵光,你之前说搞到了前秦公主和亲的路线图,”李稷没有看赵光,却忽然开口道。

“怎么了突然,”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赵光一愣道,“那是大哥弄到的,但这女人跑太快还没送来……”

再说都到了这个时候,这路线图还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赵光耳边忽然响起鸽子翅膀拍打的声音,少年猛地一抬头,“哎,来了!”

这还真是赶上了,但正如他所说这时候就算看到也没有……

然而就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般,赵光只见李稷闻言抬起头,朝还在天上飞的红鸽伸出手去,下一刻鸽子脚上的信件就已到他手中。

“二哥,你到底是……”赵光从未见他如此焦急,然而李稷依旧没有回答他,只是迅速蹲下身将手中地图在地上展开,只看了一眼赵光肉眼可见李稷的眸光一怔,随后站起身静静凝视着前方。

“二哥,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赵光低头看着地上错杂交错的路线,确认自己看不懂,只得起身走到李稷身边问道。

看到了什么?

他也在问自己。

“她没有按照这个路线图走,”李稷静静道。

她?

那个公主吗?原来不是那个校尉领的路吗?

“是吗?”赵光一愣,但回想起这些天这女子东奔西跑的路线,“也是,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还走那么快,对不上也正常。”

“也许她是想混淆视听,但这样反而吸引了更多杀手和修行者,毕竟那些杀手位置本就分散。”赵光摇头道。

一个女子的故作聪明罢了。

也许任何察觉到这一步的修行者都会止步如此这样认为。

那么,她的敌人也是如此。

李稷静静凝视着远方的沼泽。

“那如果她是故意的呢?”

“什么?”赵光愕然开口,他完全想不到这个可能,不,是人都想不到毕竟,“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让更多的人来杀自己?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的人?

赵光走到山崖边,凝视着远处的沼泽小路,一时有些走神。

“为什么……”李稷轻声重复道,但下一刻他听见身边的兄弟无意中开口。

“云梦泽这地形真是特别,”赵光眼神有些缥缈,随意地开口,“这些小路简直就像棋盘一样。”

赵光没任何深意,只是单纯从外形上这么觉得,毕竟纤陌交通,从山上往下看小路就像是棋盘,沼泽就像是点缀其中的棋子。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只觉身边的兄长猛地愣住了。

“棋盘……”

“二哥?”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赵光猛地回头,只见李稷抬头黑沉的眸子看向他,“我们都想错了。”

“想错了什么?”赵光愕然。

李稷看向他,“我们都说,没人知道前秦公主身陷危机之中。”

“是啊,”赵光愣愣点头,“起码不可能有人知道会有那么多修行者要追杀她。”

不,更准确的是追剿她。

也许可以想到会有一两个刺客,但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大量的杀手会采取如此可怕的包围态势?

谁能想到?

毕竟只是一个和亲公主,前秦也好,南楚也好,哪怕是他们东吴,如果不是他碰巧撞上,任何的情报线都推测不出这一态势。

谁都不可能……

“不,”就在这时李稷却突然打断他,“有一个人知道。”

看着兄长纯黑的眼眸,赵光心底突然泛起难言的情绪,“谁,谁会知道?”

他不相信。前秦王肯定不知道,前秦的仙官不知道,不然不可能没有任何特殊的布置。南楚东吴都没传来消息,连可能的敌人那边都……所以……赵光死死盯着李稷的眼睛,“是谁?”

“这只是我的推测。”李稷凝视着弟弟的眼睛。

这世上,除了布置这一次围剿之人外,李稷静静开口,“只有一个人事先知道。”

“什么?是谁?”赵光一愣猛地追问,然而下一刻,他发现兄长穿过他的肩膀凝视着被夕阳笼罩的山下。

不……不会吧?

一种猜测在心底泛起,回想起那个女子所作的那些没有意义的举动,赵光怔怔抬头,“难道……”

怎么可能……

“如果你是指挥那些杀手的人,我问你,你会选择什么地方包围前秦车队?”

李稷走到赵光身边,和他并肩凝视着被小路包围的那处沼泽,神情复杂难言。

赵光心头一跳,凝视着下方多路迅速聚集的修行者。

包围得太顺利了。

这包围的地形简直像是为了围剿对手所设置的。

南郡本就是极适合设埋伏的地方,而如果他是这次行动的指挥者,在临时看到这个地形后,也一定会选择这处地点。

一击必中。

天罗地网。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此时对方如果有指挥者,此刻肯定心情非常舒畅。

赵光凝视着下方车队,仿佛他就站在那些沼泽之中。身处那女子所在的绝境之中。

绝境?

“这简直就像是那位大司命惯常使用的兵法,”赵光看着眼前碾压的一幕喃喃开口。

不打则已,一打彻底。

之前他不理解会什么会有人让这么多修行者包围前秦车队,但此时他仿佛察觉到了一点味道。

让大司命林书白一举成名,却鲜有人有那么大魄力敢这么干的兵法。

然而就在赵光以为他分析到了真相之时,却发现身边兄长再次一怔。

“大司命常用的兵法?”他听见李稷重复道。

“怎么?二哥,难道不是吗?”赵光皱眉看向他平素最敏锐不过的兄长。

虽然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但这集中力量一击必中的打法,正是近似大司命林书白的风格不是吗?连他都能察觉到,怎么二哥却突然迟钝了?

“原来是这样。”这时李稷静静开口道。

赵光脸上一喜,“果然很像是不是……”

李稷摇头,随后点头。

“二哥?”赵光怔怔看着反常的兄长。

李稷没有看他,只是站在山崖边极目远眺,看向远处那被重重包围的马车。

对包围者而言,是集中力量一击必中。

但没有人意识到。

对于另一个人而言,也是集中起所有敌人的一刻。

正因无人料到,她才能隐藏至今。

居然能隐藏至此。

“稷儿,你记住,”那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赵光,”李稷看着远处复杂地形中流动的人群,梦呓般开口,“以前曾有一个人和我说过。”

赵光浑身一震,看向身边兄长,只听李稷静静开口。

“为将者,下者拒敌,中者防敌,上者……”

男人顿了顿,一字一顿说出那两个字。

“诱敌。”

下者拒敌,中者防敌,上者诱敌。

为将者,下等者抵抗到眼前的敌人,中等者防守即将前来的敌人,而最上等者……

诱敌深入,一网打尽。

李稷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赵光凝视着下方原本四处流窜此刻却层层聚集,向那辆马车包围而去的修行者们静静睁大眼睛。

“她改变了路线。”

“反而吸引了更多修行者。”

“她不少带护卫,走不了这么快。”

“这不是行路,而是行军。”

“万一她是故意的呢?”

“只有一个人知道。”

“她知道。”

和兄长对话在他耳边交织,赵光脑中一片混乱,少年的手微微颤抖举起竹筒,凝视着沼泽深处的那辆马车,仿佛能看见那个静静坐在车中的纤细身影。

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进入他的脑中。

“二哥,从上而下看上去,这些小路简直就像棋盘一样呢!”

棋盘。

赵光拿着竹筒低头,下一刻,他终于看到了兄长领悟到的风景。

无数小路向中央的沼泽汇去,棋子随之移动。

“啪”的一声,赵光耳边猛然响起一声落子声!

“棋盘。”

就在这时,他听见兄长静静开口,向前方的虚空伸出手去。

眼前这巨大复杂的地形,却全部在一个女子的脑中。

她在马车中沉默地坐了十日,让所有人认为她已入局。

可这到底是谁的局?

谁,入了谁的局。

他能凝视着地上的地图和眼前巨大的山海棋盘。那个女子自始至终却什么都没看。

原来。

“这是一场盲棋。”

李稷看着赵光静静道。

“执棋者,是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鸭子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六章鸭子“怎么了?”

摇晃的马车中,响起一名少女的声音。

就在李稷和赵光正从上而下俯视着前秦公主的车队之时,车队里最大的那辆马车内,也有人正凝视着那名少女。

正直直看着她的归辰没想到嬴抱月会突然抬头,猛地一愣,“没,没什么……”

坐在他身边的归离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两兄妹,嬴抱月忍不住笑了笑,“不用这么拘谨,这在这马车里你们还可以像是之前在家那样。”

在家那样?

归辰总觉得这和他离家时的预想完全不同。

他原本以为他就算能成为她的护卫,也要被什么护卫头子狠狠敲打一番,连自己被壮汉打翻在泥水里的画面他都预想过了。

然而……少年悄悄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马车,和映照在马车窗户上外面骑马兵士的倒影。

她身边那个什么校尉倒是很想敲打他,但看着他成为修行者似乎对那位校尉的心志产生了冲击,直到嬴抱月招手让他上车的时候那人还在发愣。

再然后他和归离就直接被嬴抱月拉到了马车内,那个女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对外面的校尉说道。

“楼校尉,按原计划出发吧。”

外面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问挥手让车队继续出发。

在他和归离没有看到的地方,眼前的女子似乎和那名校尉进行了什么博弈一般。

就当他提心吊胆以为还会受到什么刁难,居然再无任何事发生,外面的护卫和马车内的少女相安无事,就这样平静地走了一天。

归辰看着嬴抱月看了眼一旁已经欲言又止一个白天的女官,对他和归离毫不在意地开口,“姚女官是自己人,你们叫她姚姨就可以了。”

莫名高了一个辈分的姚女官闻言一怔,随后只见身边的公主侧目看向她,“我私下和这两个孩子的话不可外传,这个你可以做到吗?”

姚女官神情一凛,随后认真地开口,“殿下,这是奴婢的本分。”

嬴抱月看着她笑了笑,“抱歉,怀疑了你的操守,以后在只有我们四人时,不需要自称奴婢。”

姚女官一愣,却只见眼前的少女笑着抬起手,在马车里四人之间画了个圈。

“记住了吗?”

姚女官愣愣点头。

嬴抱月抬手放到姚女官的肩膀上,看向归离,“你之前说的事下定决心了吗?”

坐在兄长身边归离一怔,随后坚定地点头,“既然大哥要当你的护卫,我就要当你的侍女!”

姚女官看着这小女孩对公主说话的态度简直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她瞪大眼睛本能地就想要皱眉,然而公主的脸就近在咫尺,让她只好保持得体的笑容。

妹妹的态度让归辰仿佛又回到了自家小院,他老成在在叹了口气,斜睨了妹妹一眼,“公主侍女?你确定你干的了吗?”

归辰目光在嬴抱月和归离之间打了个转,再次叹气,“你确认是你照顾她还是她照顾你啊?”

要知道当初在自家小院,都是明月做饭给她吃……

归离脸色一绿,一拳捶到兄长的肩膀,“你有资格说我吗?说的你好像会当护卫是的!连剑都不会使!”

兄妹俩脸色齐齐绿了。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里响起了那个女子的笑声。

归辰和归离齐齐转头,看着手搭着姚女官肩膀笑起来的嬴抱月,只见她面前的女官脸色也有些发绿。

“抱歉……殿下……我等放……”

两人赶紧坐好。然而不等他们“放肆”两字出口,嬴抱月却笑着看向他们,“嗯,私下这样就好。”

这就是少年人。

当初她身份揭露时以为会失去的东西,依然好好的存在着。

“不过,在其他人面前还是要保持一下体面的。”嬴抱月看向姚女官,“就要辛苦姚姨了,有很多东西需要你教下他们。”

任重道远的姚女官僵硬地点头,然而这还没完,嬴抱月拉过归离的手放到她的手心。

“归离,既然你要当我的侍女,那么这位就是你以后的上司了。”

“上司?”归离一愣,只见嬴抱月解释道,“相当于军队里的上官,你以后要好好听她的话,知道吗?”

归离醒悟过来,对着姚女官认真一礼,姚女官一怔随后还礼。

看着被安排好的妹妹,归辰看向嬴抱月,“那……那我的上司难道是……”

他看向车窗边映照出的骑马的高大身影,正想认命之时却听嬴抱月道,“这还说不定。”

“有可能是,但也有可能不是。”嬴抱月看着眼前的少年道。

眼前少女不知为何轻声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

归辰一头雾水,看向嬴抱月,“果然是我还是没当护卫的……资格吗?”

他感受着身体的酸软无力,破境之时他虽然感到了力量的涌入,但不知为何破境结束,他只觉体内有股气息在横冲直撞,一时间居然都没站起来。

还是嬴抱月把他拉上马车的。

嬴抱月感受着少年身上紊乱的气息笑了笑,“你之前站不起来,是因你将将破境还没习惯运用内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她端详着归辰的脸色,“你现在应该能站起来了。”

归辰浑身一震,随后尝试聚力,发现自己原本不听话的四肢居然真的能动了。

“嗯,看来要到能正常运用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但行动应该无碍了。”

“那护卫……”归辰喜出望外,却只见眼前女子伸手撩起了车帘,静静凝视着外面暮色西垂的黄昏。

“到时候了啊。”他听见她静静道。

“到什么时候了?”归辰愣了愣问道。

嬴抱月转过头看向他,“不知道能留下多少人,我身边的护卫长还没定,所以你还没有上官。”

不知道能留下多少人是什么意思?

归辰怔怔地想,是说到了南楚还有护卫要回去的意思吗?

“不过,你作为护卫已经正式进入考验期了。”嬴抱月看着他道。

“现在交给你作为护卫的第一个任务。”

归辰立刻坐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一时间心跳加速。

然而就在他以为他会接到一个庄重的任务之时,却只听眼前少女微笑道。

“今晚晚饭我们吃烤鸭子吧。”

啥?

原本同样心跳加速的归离也瞪圆了眼睛。

“沿着这条大路,东南四十五丈有一条猎道,进入后再西北四十五丈,上坡转西南七十五丈有一处芦荡,哪里黄昏时分会有许多野鸭子。”

眼前的少女看着他们认真地说道。

“归辰,你现在就带着归离离开马车,去那里抓一只鸭子回来。”

嬴抱月看着归辰道。

“不抓到,不许回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炸裂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七章炸裂马车前,骑在那个校尉一脸冷淡牵来的战马上,归辰看向天边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

“哥?”

骑身后抱着他的腰的归离探出头,手上举着一枝尚未点燃的火把。

“你不会已经忘记姐姐说的芦荡的位置了吧?”

归辰眉头一皱,“怎么会!”

虽然嬴抱月说的那个地方弯弯绕绕,但他已经一字不漏把她指的位置全记在了脑子里。

“那赶紧走吧,”归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是到天亮都抓不到鸭子,我们又追不上殿下了。”

这么清楚的路线他怎么可能找不到,归辰眉头再次一皱,而且……

少年攥紧双拳,既然她说愿意他当她的护卫,就绝不会食言。

母亲说过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归辰不担心她丢下他们。

她说的话从没有错过。

她说那个芦荡有鸭子,就绝对有鸭子。

只不过……

“我只是在想……”归辰喃喃开口,却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在想,那个女子为什么会对这片沼泽的地形如此清楚?

抱月公主据说极少露面,也应该极少出门。而那个女子告诉他抓鸭子的芦荡路线时沉静的神情,他总觉得曾经见到过。

“到底是……”

“天黑了找人麻烦,”就在这时眼前那个校尉松开手中缰绳,冷冷注视着他道,“赶紧去赶紧回!”

他可不想到时候还要分兵力去找两个小孩子!

还是在这么容易被伏击的地形。楼校尉想起这个公主的任性,脸色就很不好看。

归辰闻言一皱眉握紧缰绳。

“驾!”

……

……

归氏兄妹就这样离开了马车。

站在山巅上的赵光瞪大眼睛,听着耳边兄长没有任何感情的叙述。

李稷带着他已经移动了好几个山头,然而日光逐渐黯淡,即便有竹筒他都难以看清下方情形了,只能听兄长口述。

“她到底是……”少年喃喃道。

在李稷做出那个惊人推论之后,他无数次想要找理由反驳,而那个女子也像是没有意识到危机那般依旧待在马车里不出来,就在他以为一切都是李稷过度猜测之时……

暮色降临,那个女子却再次做出了举动。

“应该是指使他们去干什么了,”李稷看着山下淡淡道,却又加了一句,“那个女子指了一条没有修行者的猎道。”

没有敌方兵卒的棋路。

将临时加入的两位来客,完好无损地送出了战局之外。

李稷凝视着山下交错的小路。

他真的很想把一切都当做偶然。

他抬头看着即将沉默的夕阳,“要到时候了。”

“什么时候?”心底本就一片凉意的赵光闻言浑身一震。

“逢魔之时。”

李稷静静道,“太祖皇帝创立修行体系时,曾无数次提到这个时刻。”

这是伏击和暗杀开始最合适的时候,也是……那位大司命最擅长用兵的时刻。

“可是,二哥,我还是我一直没想明白。”赵光站在李稷的身边,怔怔遥望着远处的夕阳,忽然静静开口。

李稷侧目看向他,“什么不明白?”

到了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好惊讶了,赵光不愿意承认李稷的推测并不是为了什么无聊的男人自尊心。

赵光攥紧双拳。

只是为了纯粹的事实。

他不是他二哥那般的天才,他至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坚实的情报之上。

正如他二哥所说。

天道有常。

“就算这个女子是想要诱敌深入一网打尽,”赵光偏头看向李稷的眼睛,静静开口,“但问题是,她要如何解决那么多修行者?”

原本嬉笑怒骂的少年,此刻眼神却冰冷彻骨。

所谓诱敌深入一网打尽,是要建立在己方有伏兵的基础上!

可那个女子的伏兵在哪里?

这也是抱月公主一系列不合理行为中最无法解释的一点。

哪怕全部承认李稷的猜测,赵光能理解她减少普通护卫的数量,但如果她身边没有绝世高手作暗卫,这芦荡沼泽烂泥底下如果不是埋伏着千军万马。

那么。

这所谓的诱敌就是扯淡!

赵光胸膛起伏,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他身边没有李稷他还能妄想一下,但李稷自己已经肯定了,上至天阶下至地阶,没有任何一个高手潜伏在她身边。

哪怕是闭气符,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毫无踪迹。

所以。

那名少女只有自己。

哦,还有一个瘦得像个竹竿的女官。

没人能想到,这个女子还能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也无法回答弟弟的质问。

李稷凝视着被夜幕包围的马车。

这女子所作之事永远都是反其道而行。

那辆马车车辙印较深,里面却是空空荡荡。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

他想象不到一个等阶十的修行者还能做些什么。

不可能做到。

不可能突破这个绝境。

夕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就在黑暗降临那一刻,原本寂静的山野间,在一瞬间亮起无数火把!

宛如地狱的烈火,响起收割的号角。

李稷兄弟站在山上看送嫁队伍被那无数火把包围。

开始了。

“倾巢而出,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击必中了。”赵光喃喃道。

他们帮不了她。

那么庞大的送嫁队伍还带着大量兹重,没有破局的机会。

李稷看着被烈火包围的马车。

是他猜错了吗?

为什么不拼死多带一些人?为什么不最后挣扎一番?

男人的体内涌起真元。

你真的……知道会发生这一切吗?

……

……

“什么?”芦荡中正向一只鸭子扑去的归辰回头看向袖手旁观和还和自己聊天的妹妹,“你说什么?”

归离眨了眨眼,“我在说,姐姐明明是个公主,出门带的人和东西还真是少。”

归辰抹了抹脑门的汗,回想起那个雪洞一般空荡的马车,疑惑地点头,“是挺少的。”

“简直要让我对王室的生活都幻灭了。”归离扶额道,“居然只带了一个宫人和一个妆匣。”

归离回忆着在那个马车里看到的画面,她想象的金碧辉煌精致物件全无,只有一个装着许多陶罐的木盒,她觉得应该是胭脂水粉。

“哦,还有哥你买的那件衣服。”归离道。

“也许是她不喜奢侈吧。”归辰道,“不过……”

那辆马车还是有点特别的。

他是被拉上马车的,在上车的时候,他像是踩到了什么。

“那马车的车底,”少年缓缓道,“好像铺着块石板。”

归辰皱起眉头,说是石板也不太对,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成为修行者后他多少能感觉到什么了。

“好了,赶紧抓鸭子回……”

归辰擦了擦汗说道,然而下一刻他瞳孔一缩!

远处芦荡,突然亮起无数火把,而那方向居然是……

无数野鸭飞起。

少年的声音在苇荡中回荡。

“明月!”

……

“殿下!”

兵士凄厉的叫喊响彻整个沼泽,楼校尉看着眼前劈上他头顶的刀锋,心神俱裂。

怎么会这样……不不不,不!

在所有兵士恐惧的目光,他们看到此生最可怕的噩梦。

那一切,只是发生在很短的一瞬间。

就在太阳沉没在地平线的一瞬间。

地狱的灯火就亮了。

原本一片死寂连呼吸都没有芦荡,如鬼魅般猛然亮起无数火把,而下一刻无数暗器刀锋就像如雨般扑来!

从无到有,从生到死,危若累卵,瞬间倾覆。

出现从无数条小路涌入的修行者瞬间淹没车队。

赵光在山顶上死死抱住自己的兄长,在火光间,少年看见这至为残忍可怖让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周围的卫队在一瞬间被隔开,如纸糊般脆弱到让人不忍卒读,而无数修行者爬上中央那辆马车,密密麻麻将其吞吃入腹!

“二哥,你别动,你不能……”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赵光发现李稷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怎么了?不等赵光反应,这个世界,突然就变了样子。

轰的一声巨响!

红光从少年怔住的瞳仁中冲天而起。

地动山摇,血肉飞溅。

夜色中,在被重重包围的那辆马车就这样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炸裂。

第一百一十八章 缭乱

大月谣第一卷前秦夏海上升明月第一百一十八章缭乱“你想要什么?”

嬴抱月清晰地记得在她今生刚刚苏醒不久后,那个少年看着她问道。

而她不假思索地开口。

“我想要一把剑。”

为什么她当时想要一把剑呢?

就在外面亮起无数鬼火,就在外面响起楼校尉撕心裂肺的大喊,马车猛地停下剧烈摇晃,车顶响起无数修行者脚踩降落的巨响,下一刻无数杀手的剑穿透车厢的时候,嬴抱月静静坐在车厢里,却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想要一把剑。

别说剑法和剑术,她脑海里甚至没有自己曾经拿过剑的记忆。

然而就在她说出这句话,在她察觉到自己记忆里那片不自然的空白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她的剑,被人夺去了。

她上上辈子,恐怕是用剑的修行者。

然而这辈子,这一切连同她关于修行的记忆,一起消失的干干净净。

感受着耳边摇晃的箭镞,嬴抱月想起那个归辰说过的禁兵令。

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

然而她曾使用过的剑不是被禁兵令收走,而是被她送给了一个人,她不记得送给了谁,但模模糊糊有这样的印象,可她既然有印象就代表这个记忆和修行无关。

她被夺走的,是更重要的剑。

没有什么比将一个剑客关于用剑的所有记忆都夺走更残酷。

但她就是这样失去了,甚至连被谁夺走都不知道。

而失去剑的她,变得无比的弱小。

她很弱。

比她仅存记忆里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弱。

在皇宫中甚至连一个刺客都应付不了,只能仓皇逃命,可想而知如果在和亲路上多来几波那样的刺客,哪怕不是等阶五,都足以将她耗尽而亡。

她很弱。

她是刚刚破境的等阶十,身边是没有严密组织临时拼凑起的护卫,手上连一把剑都不被允许拥有。

她很弱。

所有人都以为她身负杀不死的术法,但唯有她知道这个术法已经完全消失,随着这个身体的主人一起香消玉殒。

她被杀,就会死。

甚至不被杀,她手上这个诅咒也迟早会要她死。

她很弱。

她知道她的对手很强。

能轻而易举潜入公主杀死公主,能调动无数高阶修行者,能里应外合查到和亲公主的所有情报,甚至也许能混入护卫队。

更可怕的是,她身处的危机没有其他人知晓,也没有一个前秦人会相信。

她很弱。

所以她对于无意义的纷争早就厌烦。不想再看某些人再耍什么小动作,应付一次又一次的暗杀。

所以她必须一次性干掉大部分对手。

她很弱。

在灼灼的烈火和冷锋利刃中,少女抬起脸,看着身边瘦弱的惊惶女官,双眸如灯火一般亮起。

所以。

她带不了太多的人。

她很弱。

她什么都保不住,最多。

只能保住一个人。

“殿下!”

就在窗外火把亮起的瞬间,姚女官就觉得被拖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火光,刀光,剑光,还有鲜血的味道,姚女官曾经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画面,那就是当年阿房宫被多国联军逼宫的时候。

但即便是那一次,因为陛下很快投降,最终没有军队杀入宫中,即便她在宫中饱受欺凌,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生死一直离她很远。

就在火把亮起的瞬间,原本她以为只是简单的刺杀,楼大人他们一定能解决,毕竟这可是和亲公主的车队,有陛下亲卫保护,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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