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门》 第一章 六百年前的天空 寒风呼啸,刮得窗外树木急速摇摆,窗户纸被朔风吹得“噗噗”作响,还是下午,偌大的房间便显得十分阴暗。 房间里边没什么家俱,房屋正中一个火塘,旁边放着一张断了条腿的桌子,随便拿根绳子捆扎着,桌面上还有没有抹干净的淋漓汤水,桌边散放着几条长凳。除此之外别无它物,显得空荡荡的。 左边角上五六个人,皆身穿破旧的暗红色棉袄,围着躺在地上的人乱成一团,叫喊的,探鼻息的,埋怨的,场面十分混乱。 被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少年,大约十六七岁。他身上穿的衣服比这六个人都要好一些,至少还是七八成新的。头部被阴影所笼罩,叫人忽略了他面部的细微动作:睫毛震颤,眼睛转动,显然正在经历剧烈的思想活动。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正迷迷糊糊地听着围在旁边的众人争吵。 “都怨你,贼囚攮的,明知道张校尉瘦弱,下手还那么重!” “老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谁知道他那么不轻打?” “张校尉要是死了,我们也别想活!” “好了,好了,别吵了,现在该怎么办?” “想办法救人啊!” 这些嘈杂的声音,直吵得张辅的脑袋更加痛了,他身体还躺在冰冷的地上,寒气透过衣裳一阵阵袭来。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阵奇怪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涌入他的脑海,夹带着很多信息,这些信息非常陌生,而且信息量庞大。 张辅心头巨震。 疼痛感突然没那么剧烈了,他被这突然倾泄进入脑海里的资料所吸引,聚精会神地接收着,消化着,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 前一分钟他还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后一分钟他就到了明朝,穿越到了一个跟他同名的少年身上。 老天,早知道这条高速通往明朝,我也该向家人交待一声,叫他们不要到处去找我。还有,这具身体太弱了,就不能让我把自己的那具带来?虽然旧了一点,但是好歹用着趁手啊……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真是个倒霉孩子,下午他们正在例行训练,这薛大个子好死不死突然给他来了个过肩摔,用力过猛了一点,头部砸到了坚硬的地面,顿时昏死过去。 几个戍丁叫唤半天没弄醒他,还以为他被薛大个子打死了,吓得半死。 这薛大个子是河南人,犯了罪才被发配到了大风墩来的。如果这次再失手打死长官,那里边这几个人都死定了。根据大明律,应当连坐。 旁边的人还在争吵不休。 “要不,薛大个子,你逃吧?逃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了。” “逃?逃到哪里去?去哪里不要路引?难道我能还拿着这块腰牌逃回河南老家?” “你个傻子!你怎么能叫他逃跑,他逃跑了我们不都得连坐!?” “咱们堡里有《大诰》没?有《大诰》,罪减一等。” 《大诰》的概念自然而然在张辅心底流过。 这是皇帝朱元璋亲自主持编写的刑典。为了推广刑律,使广大官员和群众知法懂法守法,他特意规定,家有《大诰》的,犯了笞、杖、徒、流之罪的,可以减罪一等,如果没有,加罪一等。如果拒绝收藏《大诰》,很简单,驱逐出境,永远不准回来。 难怪这些大头兵急着找《大诰》,有了这本书,犯了罪就可以减刑一等。 这不等同于每年都要举行的普法考试吗?自己才考过。 “我们都被你害死了!他爹可是独石口堡百户,他儿子被你打死,会和你这死贼囚善罢干休?” “我来掐掐他人中!看还有得救没?” 一手冰冷的手抖抖索索掐紧他人中,手上气味十分腥膻,刺鼻得很,张辅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啊!菩萨保佑!醒了!” “张校尉!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张辅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穿一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衣,脚下趿着一双懒汉鞋,头戴破毡帽,神色欣喜到有点夸张的程度。 哦,这个人叫王四良,去年从苏州迁过来囤田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住在四十里外的松树堡。 肇事者薛大个子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干净多了,皮肤黝黑,瞪着一双牛眼,无比紧张地看着他,见他醒来,喉咙里发出一声悲喜难辨的嘶喊。 “张校尉,我真不是故意的!求你饶了我!” “扑通”一声,这个牛高马大的男子跪下一个劲地磕头,把坚硬的地面磕得“砰砰”作响,眼看着就要磕出血来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张辅扶了起来,又看了看他的后脑勺,发现并没有流血,只是往里凹进了好大的一块,纷纷咋舌。 “还好没见血!” “张校尉命大福大,一定会逢凶化吉!” 张辅心想,没见血就没事吗?还逢凶化吉,化毛线,你们嘴里的张校尉已经死了,自己如果没有穿越过来的话,在场的这六个人都死定了。 哎,无意中救了六条,不,七条人命,自己这条也应该算上。 “好了好了,我没事,薛大个子你别磕了,脑袋虽硬也是肉长的,你扶我回房,其他人都散了吧。” 薛大个子十分意外,他闯下滔天大祸,本以为死定了的,就算张校尉活过来了,也一定会恨得他要死,不想张校尉还肯要他扶着回房。 平时张校尉嫌他们身上有跳蚤,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和他们接近的。 做为大风墩的一把手,张辅有一间独立的房间。里边只有一张火坑,一个矮柜,矮柜上边居然还雕着精美的花纹,上边放着一盏油灯。 薛大个子扶着张辅躺下,轻手轻脚地将他的头扶起,放在荞麦壳枕头上,头枕上去时,发出了簌簌的声响。 “好了,薛大个子,我知道你今天不是存心的,这件事别放在心上,出去吧。”张辅和颜悦色地说。 薛大个子心里直打鼓,他觉得张校尉应该是说反话。但偷偷观察他的神色,又觉得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和平时那股甩不脱的少年气大相迳庭,越加不敢相信张校尉会这么好心,真的放过他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张校尉!”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带上门。” 眼见火坑上的张校尉面色苍白,神情疲惫,他不敢再说,转身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薛大个子刚刚才出去,就听七嘴八舌的声音:“张校尉说了什么?有没有说要得怎么责罚你?” “没有……”声音渐渐远去。 张辅非常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他要好好地理一理纷乱如麻的思绪。 据他所知,明朝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朝代,出了好些个奇葩的皇帝,但是,这也是一个伟大的朝代,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只是那个小张辅平时一点儿也不关心时事,连现在是第几次北征都搞不清楚,自己想从他那里获取一点详细的信息都做不到。 还有,那个小张辅也不关心他的下属……不能怪他,毕竟他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自己十七岁时还在读高二呢。 想到这里他有点躺不住了,试着摇了摇头部,觉得除了钝痛感依然存在之外,没多大问题,便翻身爬了起来,打算去外边考察一下他的新环境。 掀开被子感觉很冷,张辅便打开矮柜翻找。发现上层只放着一顶铁皮头盔,牛皮包边,里边有厚实的棉花衬垫,只是有点旧,表皮都磨掉了,以一根红色棉绳束于颌下,颈后还有牛皮护颈套,头顶有红缨。 矮柜中层还有一套半旧暗红对襟丝棉罩甲,棉甲里面附带着铁叶,铁叶是手工锻造成的薄钢片,一片一片排列用铆钉固定在棉甲上。棉花絮得十分厚实,保暖效果应该还可以的。 下层里边有一套皮袄,军队制式,应该是冬季常服,便拿起来披在身上。这大明朝没有抗生素,伤风感冒也会死人的,可千万不能大意。再看到柜子里边还有一顶毡帽,估计是那小张辅嫌老气不肯戴,因此还是簇新的,便也拿起来扣在头上。 弓箭挂在墙上,这是一把竹木、牛角制成的复合弓,牛筋为弦,上边刻着“开元上等软弓,陆拾斤”字样;边上挂着满满两壶箭,除了一枝鸣镝外,全是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铁三棱箭镞;除此之外,还挂着一柄配刀,墙角柱着一柄丈许长的钢枪。 另外还有一把非常原始的火铳,张辅从墙上取了下来,在手里细细察看。 这是一柄火绳枪,上边有铭文:开平卫第壹仟柒佰捌拾号,长铳筒重贰斤拾贰两,洪武贰拾伍年捌月吉日宝源局造。这种火铳平时要靠火折子点燃引线,风雨天气的就用不了,还容易炸膛,落后得很。 这些装备在大明,甚至是整个世界来说都是最先进的,当然,以张辅的眼光看起来十分粗陋,以后得想想办法改进才是。 第二章 大风墩 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张辅轻轻打开房门,放眼打量了一下周边的环境。 他所居住的地方在墩台左侧的一排房舍里,自己住在最中间。另一边是牛马圈,没看见有牛羊,马有七匹,狗有两条,在墩里四处走动,见他出来,朝他兴奋地吠着,尾巴乱摇。 墩台边上有张梯子,张辅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 他所处位置甚高,周围一切尽收眼底。只见远处的山峰俱缩小成一个个尖角,层峦叠嶂,被一片苍茫白雪所覆盖。 啊,这么厚的雪,难怪这么冷。 他俯身向北边看去,下方是一座陡峭山峰,峰底有道路,也被掩没在厚厚雪层下,那边应该是鞑靼方向。而往南边看去,地势要平缓一些,那边通往大明。 这座墩台才盖好没多久,夯土包砖,呈土黄色,高十丈余。呈四方形,中间开有瞭望孔,城墙顶部设有垛口。 隔三四丈,另外砌了一道砖墙,约三丈多高多高,与墩台齐平。只是墩台上边有望厅,里边整整齐齐地堆着柴草、硫磺、硝石等物,用来点燃烽火。还有两架极为简陋的大炮,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射。 不过,这并不是一座孤台,每隔十里,便在峰顶筑有一座烽墩,串起来就是一条蜿蜒起伏的长龙,如银龙般在丛山峻岭间盘旋飞舞,一派磅礴雄浑景象。 张辅看着远处延绵的边墙发呆。在大明,既没有运输车辆,又没有提升器械,砖瓦是怎么运送到这险峻无比的山顶来的? “好冷,耳朵都要冻掉了!”他使劲搓了搓耳部,打算快速跑回墩下的屋舍里去。 没办法,实在太冷了,耳朵暴露在空气中,时间稍长一点就会被冻掉,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就算戴了帽子,耳朵也已被大风吹得冰冷。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更何况在这寒冬腊月,零下二三十度的地方。 顾名思义,大风墩是一个风大得很的地方,呜呜怪啸着,他把毡帽拉下一点,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边。 饶是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从眼珠子传来的刺骨寒意。没办法,墩堠就应该设在这种险要之处。或是要背山面水、前后皆险;或要是居高山上、扼守山谷;或是谷中盆地、水路并重;或是沙漠荒原、城墙相互。 这是大明朝北部最边缘的一个墩堠,就设在较高的一座山上。一共只有七个人,五个戍丁(包括他自己),两名夜不收,也就是斥候。 距此四十里外,有一座军堡,叫做松树堡。松树堡里有一个百户所,驻军一百二十,辖五座墩堠。 松树堡比较热闹,五座墩堠的几百名眷属都居住在那里,里边有军营、马铺、商铺,也有城隍庙和观音庙。在不当值的时候也可以过去逛逛,采买一些必需的日用品。 松树堡边上还有一座堡垒,叫独石口堡,“他爹”张玉就那边驻守,不过他已经有一段时没看见过儿子了。 这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白毛风终日呜呜地刮着,如丝,如缕,满天满地都是丝絮般的雪花。 天地间只有茫茫一片白色,几座大雪无法掩盖的土黄色墩台,以及一个刚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人。 眼下是洪武二十年,当政的是开国皇帝朱元璋。他雄心勃勃,一心想开创一个属于汉人的鼎盛时代。 为了对付草原上的夙敌,他步步为营,沿着边墙设立了九大重镇数千烽熢堡寨,将兵力部署到了大漠南北,打算一举荡平北元残余的对手们。 用煽情一点的语言来说,就是国家已经在茫茫边疆密密麻麻撒满了尖锐的钉子,这些钉子很快就会一枚枚地扎进鞑靼人的心脏。 张辅对此表示支持,不支持也没有用,他已经身在这苦寒的边关。 他想了又想,对怎么穿过来的情况一无所知,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好象也没办法再穿回去,只能先接受这个事实。 张辅前世是个公务员,略微懂得一些历史。在短暂的苦恼之后,觉得从那小张辅那得到的信息靠不住,还得自己推算推算即将发生的大事件。 那么今年就是第六次北伐,著名的捕鱼儿海战役马上就要发生。既然这里就是大明最前线,自己参与战斗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看样子,战争的阴云如同头顶那片深浅墨色交替渲染的天空,笼罩着整个大明北疆。 眼前这片丰盈洁白的雪地,就要遭受战火的蹂躏了,想想又有点……刺激! 大明虽然立国二十年,但是北元仍然还有相当的实力,经常组织大军南下袭扰。比如去年,北元太尉纳哈出就囤兵十几万在金山,密谋以此为据点组织反攻。皇帝任命冯胜为主帅,傅友德、蓝玉为副帅征讨。 这次战役当然赢了,纳哈出领军投降了,自此,辽东广大区域纳入了大明的版图,后来成为了奴儿干都司的一部分(现在的黑龙江、松花江一带)。 但是北元小朝廷皇帝脱古思贴木儿仍在,带着十几万军队在草原上四处游牧,朱元璋决心找到他,与他决一死战。 这是第六次北征。这次战役事关国运,大明动员了十五万兵马,目标就是脱古思贴木儿。 推算结果让张辅有些紧张,才穿越过来,他不想打仗,更不想死! 在决定世界走向的大型战役里面,人命真的跟草菅一样,能不能活下去全凭运气。 张辅很矛盾。一方面,老天爷粗暴把他从现代社会扯过来,强行塞进明初的电视剧组中,他也确实很想在里边扮演一个重要角色,至少在字幕上留个名字,否则穿越过来做甚? 另一方面,好容易穿过来,不说荣华富贵,起码要活得久一点吧? 张辅可不认为自己有主角的不死光环,他首先想到的是能不能逃避这场战役。 当逃兵吗?怎么逃?这里可没有车辆,大雪天也骑不了马匹。再说了,能逃多远?这几百里地,都是大明的军事重镇。 随便去哪里,都需要路引(相当于身份证),他的路引是一个硬木腰牌,刚才已经摸出来看了,一边刻着“开平卫校尉张辅”,另一边刻着“凡墩军守卫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治罪,借此与借与者罪同”。 想走?开什么玩笑!逃兵真要被砍脑袋的,都不用上什么军事法庭,就地就把你咔擦了。 既然回不去,也逃不了,那不如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 首先,当校尉得有个当校尉的样子,像以前那个懵懂少年浑浑噩噩混日子是不行的,一个过肩摔就被摔死了的人,怎么上战场? 另外,自己一个人练好了身体和武艺也不行,这样的军事作战都是以小队为单位的。也就是说,他手下几个兵也要抓着训练,这样,自己活下来的机率才能稍微大一些。 除此以外,还要抓好生活,不恩威并施,人家怎么会服你?不给手下甜头,人家怎么会心甘情愿跟随你? 像刚刚那种情况,是最好观察的时刻了,自己努力听取了一些信息,但还是太少。不过,慢慢来吧。 打量了一下这具新身体,真不习惯!白皙,瘦长,别说爆发力和耐力,和“健壮”两字都挨不上边。唉! 想到这里,张辅就觉得身体训练重于一切。他决定,不管什么天气,不管什么原因,每天都要保持高强度的训练。 当然,生活品质也要抓好,不能感冒,不能受凉,要多吃肉、奶、蛋,维生素当然不能少,吃好了身体素质才会好,免疫力也高一些,不容易得病。 看了老半天,觉得实在冷得受不了,他才爬下楼梯,躺在火坑上慢慢地想着。 火坑比先前暖和,看样子有人进来添过木柴。他正想得出神,有人在门外叫他:“张校尉,你还好吧?起来吃夜饭了。” 这大明朝一日两餐,上午八九点吃早饭,下午四五点钟吃夜饭,不过,那时候天已经黑了。 冬至时分,昼短夜长,尤其是在这北疆,白天大概只有七八个小时的样子。张辅就在想,吃完夜饭之后漫长的晚上怎么办。 转念一想:七八点钟就上床睡觉了,饿着就饿着吧,饿饿就习惯了…… 第三章 打猎去 张辅到大明的第一顿夜饭用两个字形容就是“粗鄙”。用三个字就是“很粗鄙”,四个字……算了,不说了,先吃饱再说。 主食是黑黑的高梁窝窝头,磨得不是很细,吃起来有渣子,对于吃惯精细食物的现代人来说简直难以下咽。菜是一盘白水煮的肉,只放了盐。煮得老了,但是又没煮烂,咬都咬不烂的那种。 幸好有一碟子大酱,救了他的小命。 张辅只好蘸着汤,拌着大酱,这才勉强吃下去两个窝窝头。 王四良关切地看着他:“张校尉,你得多吃点,你看你,都那么瘦……” 张辅没有理他,而是环顾在座的七个人。 老兵油子王四良是不做饭的,就算他肯做,张辅也不敢吃。 那一幅腌臜样,张辅的眼光都不敢投到他那个方向去。一件暗红色棉袄怕是从来没有洗过,领口,袖子上都冒着油光,关键是还扣错了,一顶旧毡帽歪戴着,脚下趿着一双翰鞋。 手指甲不知道多久没剪了,里边积着厚厚的黑垢,一张口,一口浓痰就吐在边上,见张辅瞪着他,便拿鞋子一擦,在地上擦出一道油亮的印渍。 张辅偏过眼光,看向稍微顺眼一点的人。 这个人叫高小平,身材瘦小,面目白皙,穿得整整齐齐的。估计他也看不得王四良那幅脏样,故此是他亲自做饭,虽然味道不怎么的,但是至少干净。看上去沉默寡言,但张辅喜欢沉默的人。 还有一个叫李祖保,从四川迁徙过来的。一口的四川话,这是一个很中性的人,就是没什么特点,平时一般被人忽略的那种。 看样子他也不喜欢有人注视,只希望被人忽略。 五个戍丁中的最后一个就是闯祸的薛大个子了。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怯怯地看着张辅,看上去心事重重,估计还在担心张辅会怎么打击报复他。 两名夜不收都是鞑靼人,一个叫满达,十四五岁,黑瘦机灵,会说流利的汉语。另一外叫希日莫,十八九岁,与满达是同族,会说一点汉语。 这两个人平时被五名戍丁排斥,可能因为他们是异族的缘故。但据张辅看来,这两个人很是憨厚纯朴,果然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 心里有数了,张辅决定先来个战前动员。 看着他们都吃完了,便敲了敲桌子,开始说话了。 “各位,现在开个短会!” 众人都非常惊讶,因为张校尉很少以这样的方式开口。但是他们一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就想着张校尉肯定会挨个把他们痛骂一顿,故此一个个都马上坐好了,谁也不想当出头鸟,先挨一顿痛骂。 张辅环顾他们一眼,见六个人都神情紧张地看着他,除了满达,个个年纪都比他大。但是他们这么在意,无非是自己是校尉,他们是大头兵。 权力是个好东西啊!官大一级压死人。 但是,与权力相对的是责任。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既然打算想要让这几个人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那么,自己就有责任带着他们奔向一个美好的前程。 几个字一出口,张辅就卡词了,不是他不知道想怎么说,而是他想说的太多了! 想了想,他决定往简单里说,只说目前要做的事情,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下午的事情,就这么过去吧!也是我自己不小心,身体素质太差了!眼看着冬日大校就要举行,去年咱们在松树堡的时候,王哥你不合格吧?梁百户和两个总旗都为这事罚了饷,今年再不合格,咱们又要挨军棍!这么说吧,从明天开始,咱们开始冬训!第一课:去山上打猎。“ 王四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趴在桌子的一滩油污之上:“张校尉,冬日确实适合上山,只是这鞑子兵也喜欢打猎,咱们要是碰上了他们可又是一场恶战。” “我们去北边的野狐山。” “野狐山?”满达惊叫起来。 这野狐山离此大约十余里地,人迹罕至。张辅昨天下午在墩台上了望时,发现那边的地形比较特殊,芦苇很深,死的苇草估计就有一尺深,这么深的草,是没有鹿群和黄羊过去吃草的。 但是他们没注意的是,大雪把死草一压,秋草应该就露了出来,鹿群和黄羊会去那边觅食。再加上那边芦苇荡也多,野兽会去芦苇荡饮水。 平时他们都是去西边的大风山上打猎的,大风山上多的是麋鹿、驼鹿,黄羊,狍子之类,小型野兽有旱獭、田鼠、兔子之类,根本就不必舍近求远去野狐山。 “咱们是去搞军事训练的。”张辅说。 众人心里一万个反对,他们心想,这个张校尉又任性了,但是昨天才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他没出事就该谢天谢地,再说别人是校尉,他们反对有什么用?只能妥协。 反正这大雪天,鞑子兵一般都在毡帐里窝冬,出去几趟估计也没事。 次日一大早,大风墩兵发野狐山。 “着甲、拿上弓箭、腰刀,火铳!” 这就是全幅武装了。这边关的戍丁是很讨厌着甲的,虽然是丝棉甲,但是里边有铁片,穿起来挺沉重的,也冷。但是这边关容易碰上鞑子兵,着甲还是安全些。 众人稀稀拉拉地应了,张辅皱了皱眉,这样的态度像是一支部队吗?这两天一定要好好整整风。 七个人骑着马,带着两条大狗浩浩荡荡地向着野狐山进发。雪虽厚,但还是有不少的芦苇冒出头来,给这冰天雪地点缀上了一抹暖色。 雪下了好些天,这山上的动物也得吃是不?只能成群结队地去找雪下的秋草啃。但是张辅对那边地形不熟,不知道哪里有草场。不过不要紧,这雪地里什么都看得清楚。 几个人跋踄了一个时辰才到达野狼山,山下便是一片芦苇荡,远远看见一大群在此地越冬的水鸟在飞,还有十几只麋鹿正在水塘边饮水。 不是吧?运气这么好?大风墩众人都很惊讶。 麋鹿就是传说中的四不象,后世的中国已经没有野生麋鹿了,但六百多年前的现在,漠北漠南多的是。 为此张辅很是感概,国人是真的能吃,把这些跑得比马快的动物都能吃灭种。 这些麋鹿十分警觉,喝一口水就抬头向四周看一眼。 满达使劲用手勒着两条狗,一边打着手势让它们别出声。 这两条狗是用皮绳牵着,免得它们乱跑乱动惊了猎物,但狗撵猎物是天性,一看见麋鹿,它们都兴奋得很,抬着头跃跃欲试,一个劲儿用眼神向主人请战。 怕马蹄声惊了鹿,他们悄悄下马,站在一人高的芦苇后悄悄向麋鹿群靠近。 麋鹿群若有所觉,蹄子在雪地轻盈地跳了几下,竖起两只耳朵倾听动静。 张辅他们一动也不敢动。 鹿群等了很久,见没有动静,又开始饮水。这时一阵风来,吹得芦苇的残叶“唰唰”作响,水鸟纷纷飞上天去,趁着这混乱的时刻,张辅一挥手,带领他们蹑手蹑脚地靠近。 估计到了两百步的样子,满达一个劲地对着张辅打手势,他的意思是说:“到了弓箭的射程了,可以动手了。” 满达是鞑靼人,对打猎很是熟悉,因为鞑靼人都是半猎半牧,打仗时还是战士。 张辅意示他们不要着急,继续靠近。这个地形是一个河湾,像一个口袋似的,张辅他们就在袋口位置,故此不必担心鹿群逃脱。 希日莫看着张辅的脸色都有点变了,他觉得目前的这个张校尉简直换了个人。沉着,冷静,不急不躁,像一个老猎手。 后世的张辅可是打过猎的,他在西藏支边三年,这些都学会了。 “只打大的!小的放过!” 他当手一箭,向着领头的那只鹿射去。 “噗!”一声沉闷的声音,正中鹿的臀部。 头鹿中箭,立刻撒腿就跑。满达手一松,两只猎狗就迫不及待的冲了出去。 受袭的鹿群慌不择路,四下乱跑,有的掉下半结冰的湖水,有的甚至傻不愣咚地往张辅这边跑来。 两只猎狗已经追上张辅射中的那只鹿,将它压在身下,眼睛看向满达。 这是向满达请示的意思,是咬掉喉管还是活着拖回来。满达一挥手,两只狗便将头鹿的喉管咬断拖了回来,笑哈哈地向他们请功。 “野物有那么好打吗?”众人一边疑惑一边追杀,不多时已将九只大鹿全部射杀。还有几只小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乞求似的看着他们,张辅挥挥手,任它们跑出了这个屠杀的口袋。 希日莫满心疑惑,因为杀大放小是猎人的规矩,张校尉是如何知道的? 哪知道张辅心里想的是:“苍天可鉴,我张辅虽然不是动物保护协会的,可也不是灭绝麋鹿的凶手,小鹿都给我放跑了啊。” 王四良这禽兽,水鸟也不放过,给他射杀了四五只,众人见他收获不小,也纷纷出箭。 这个时候也到了未时,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他们怕附近有鞑子经过,不敢在此久留,便将猎物拖上马背,几个人兴高采烈地一起回堡里去。 第四章 张大厨师 拖回来的猎物,几个人一起放在雪地里处置。 六个人在一处忙着给鹿剥皮、连骨头剁成大块,王四良独个人处理猎杀的禽鸟。 一口盛水的大缸暂时做了冰箱,切割好的鹿肉块都放在里边,张辅怕弄脏了,用一块门板压住,上边压了几块砖头。 一边处理,一边将不要的东西丢给在一边虎视眈眈的两只狗。 这两只狗觉得自己也参与了打猎,理应分给自己一份,被拴在一边急得直跳,满达随口将一幅鹿肺切成相同大小的两份丢给它们。 两只狗互相看了看对方的食物,见没什么差别,便高高兴兴地吃起来了。 原来狗也要求公平分配啊?张辅看得想笑。不过它们今天该心满意足了,骨头、下水是它们最爱吃的东西,撑着它们肚皮都鼓起来了。 但张辅也喜欢下水,鹿血是大补之物就不用说了,是个男人都懂。鹿肝,肚,肠也都是好东西。尤其是鹿肠,他指挥戍丁们烧了一大锅热水,将鹿肠洗净,拿盐细细搓干净,再拿水煮了一下,就没有异味了。 这些东西只到晚上七八点钟才全部弄完。高小平便开始做饭,张辅一看他手法就惊讶了,怪不得他煮的饭不好吃。 和别的人一样,高小平做饭会放很多水,水开以后,就将多余的米汤倒出来,然后再用小火焖熟。 这样做的饭哪里还有营养?但是不倒出多余的米汤,饭就稀了,如果倒出来,营养就要损失一半。张辅想了个办法,往里边加了一大块鹿肉,煮成鹿肉米粥。 大火烧开,小火煨到恰到好处。张辅小心翼翼地侍候着这锅米粥。 这锅鹿肉米粥熬得香且浓,米粒一粒粒晶莹饱满,鹿肉全部熬成了丝,里边再撒一丝丝盐,再加上炒了一盘鹿肠,一盘小炒水鸟肉,做了一个鹿血汤,香得众人的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这一次众人的夸赞都发自内心:“张校尉好手艺!” “以后咱们不当兵了,就改行卖肉粥去!” “这鹿肉和鸟可是大补之物,尤其是鹿血,我说你们啊,今天晚上不要硬梆梆地,把被子都顶穿了哦!” “回头叫孩子妈也这样弄!”说这话的是王四良,他被张辅逼着烧水泡了个澡,换掉了从来没有洗过的衣服,为此,张辅还搭上了自己的一套半旧棉衣。 “那嫂子可就有福了。”李祖保笑得好淫秽。 王四良正在火塘边烤着自己的长发,一边感概地说:“哎,感觉洗了澡之后,人都轻了好几斤,要飞起来了。” 李祖保马上接上一句:“可不是,从你身上搓下来的污垢称称足有两斤重。“ 张辅都怀疑那是真的,古时候卫生条件不好,尤其是冬天,不洗澡的人多得很。他们头发又长,几十天过去,都可以刮下二两油来。 剥下来的鹿皮鞣制后可以做成皮袍子,可比军队发的要好多了,冬日的鹿毛既亮又厚,是顶好的毛皮材料。 众下属见他在问鹿皮,知道他的心意,纷纷表示先紧着他用,然后再考虑自己。 张辅又表示,过些天再去打猎,一是解决肉食问题,二是解决衣服问题,第三,当然是训练问题。 今天骑马在雪原跑了几个时辰,回来又收拾猎物,一直弄到夜深才算完。就算这样,张辅也逼着他们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扫出来的垃圾必须倒到一个地方。 没办法,他爱干净,在肮脏的环境下呆不下去。 这个新鲜的张校尉让众人都奇怪了,因为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一个人在床上睡觉。至于训练,他是能够敷衍就敷衍,实在不能敷衍就应付一下。 至于卫生问题……他的房间倒是干净的,不过都是满达负责打扫。 第二天早上,张辅就习惯性地起来了。首先爬上墩台的望厅看了看,因为是轮到高小平值班,他去的时候高小平正准备下墩做饭,见到张辅,简直都要惊呆了。 张辅笑了笑,也没解释,在上边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状,便和等着他的高小平一起下墩。 高小平问:“张校尉,今天早上咱们吃什么?” 他居然问起张辅来了,连自己都有点惊讶得笑了起来。 不料张辅很平常地回答了他:“今天咱们做鹿肉包子吃吧,你会擀饺子皮吗?我只会包。” 高小平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会做包子的张校尉?该不会是薛大个子摔他的那一跤,将张校尉平时没打通的一根筋给接通了吧?他赶紧点头:“我会,我会。” 舍不得尽吃白面,那就用高梁面掺着白面和在一起,再加上一点鹿油,做的是死面包子,就是用开水烫面,不用老面发酵。 张辅将鹿肉从水里捞出来,因为腥,必须洗净血水,再在桌上“当当当”地剁成肉糜,加一点昨天练的鹿油和盐巴,这时候没有酱油蚝油的,只能切把泡开的野胡葱放在里边。 这时候高小平的包子皮也已经擀好,张辅拿起一张面皮,舀了一大勺肉馅放在上边,左手接着,右手飞快地转动面皮,再用虎口收紧。 一个漂亮的菊花状包子就做好了。 高小平在边上眼睛都看直了。 他跟着做了一个,张辅在边上现场指导。 “对对对,馅不要太多,多了包不住!也不要太少,太少不够吃,转,转,用虎口握紧!” 高小平做的第一个包子虽然没那么好看,但是到第二个就漂亮了。 一共做了四十个包子,张辅想着,这样应该够他们七个大男人吃了吧? 锅里水里已烧开,张辅小心地将包子放在蒸屉,再盖好盖子,剩下的就是烧火了。王四良正抢着在做这个事情,他在保证自己在离包子最近的地方,以便以最快的速度吃到这么漂亮的包子。 张辅又去拿大酱和陈醋、腌野胡葱、鹿油调了一个油碗,放在桌子上。 没多久就传来诱人的香气,王四良顾不得手上还有炉灰便想去揭盖,张辅早盯着他呢,“啪”的一下就把他扬在半空的手打了下来。 再等了几分钟,香气愈浓,高小平也说:“张校尉,可以了。”王四良便赶紧揭开锅盖,顾不得热,捡了一个包子在手上,直烫得他“欧欧欧”地直叫唤。 “走开,走开!”张辅拿筷子将包子都挟了出来,另外再放了一笼生包子在上边蒸着。 其他人就比王四良斯文多了,放在碗里慢慢吃,一边吃,一边蘸着碗里的调料,吃得别提多香了。 一笼就只有八个,吃完一个,碗里就只剩下一个了,王四良看了看,毕竟还是不敢伸出手去再抓,只好看着他们几个吃,一边往喉咙里猛咽口水。 张辅便想起《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吃人参果,和王四良这个样子应该差不多。 等他们都吃完碗里的那个,张辅慢悠悠地将碗里最后一个包子挟到满达的碗里:“斥候要多吃点,毕竟你们要干的是侦察兵的活。” 第五章 基础训练 上 希日莫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为了平息心中的波澜,他默默地走开去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 说实话,这是他希日莫这辈子吃到的第一个包子,鲜美多汁,细腻而有嚼劲,回味无穷……这辈子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满达也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本来夜不收确实应该多吃一点,吃最好的,但是他和希日莫毕竟是鞑靼人,不歧视他们就算好的了,哪敢奢望得到最好的待遇? 他接过张辅递来的包子,不知怎的,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水,涩得难受。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掉泪,便走到一角走去了。 王四良满怀酸意地说:“瞧这小鞑子,跟狗一样,还护食呢!” 张辅腾地一声站起,一言不发,拿起边上的一根马鞭,劈头盖脑地打了王四良三鞭。 这两天让大风墩六个人惊讶的事情太多了,但什么都比不上这架势更让他们惊掉眼珠子的。 张辅帮满达出气?要知道,平时张辅都是使唤满达给他洗衣裳,打扫房间的,对他也很不客气,非打即骂。 王四良被他打蒙了,但他也不敢反抗,只得拿袖子护住头脸,人往地下坐下去。 打完之后张辅才说:“王四良,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王四良委屈地说:“张校尉,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只骂了他一句鞑子狗,你就打我!” 张辅道:“咱们七个人是一个锅里会马勺的袍泽,不分你我!从今天起,谁侮辱谁都不行,比如我今天要骂了你是狗,你们也可以打我!” 王四良心里想:“说的好听,你是校尉,打了我我都不敢还手,还说打你骂你呢!” 李祖保赶紧扯开话题:“啊,包子又熟了。”他拿筷子去将那笼包子都挟进碗里,端上桌,挟了一个放进王四良碗里,用手肘推推他:“快,这么好吃的包子,我是一辈子也没有吃到过。” 王四良不敢不听,委委屈屈地坐回桌边将碗里的包子吃了,这次他聪明了一点,慢慢地吃,吃一块就蘸一点调料。 等得几笼包子吃完,众人都吃得肚满肠圆了。 原汤化原食,张辅已经煮了一锅鹿骨汤,每人又喝了一碗。 “明天早上给你们烙鹿肉饼吃!”张辅说。 除了王四良,大风墩这几人觉得,人生已没有比今天更圆满的事情了。 自打张辅穿越过来,每日两餐就改成了每日三餐。 相应的,早餐提前,晚餐推迟。炊事员高小平开始发愁,众人的胃口好得不得了,每天又加了一餐,他们墩里的存粮可不够了,要知道上面都是按两顿拨的。 对此张辅只笑着说:“粮食是会有的,面包也是会有的……” 面包是个啥?估计又是张校尉老家的食物,不知是个啥滋味?高小平想出了神,连张辅走远了都没有察觉。 这日吃完早饭,张辅打算做一个训练总动员。 所有人都吃饱喝足了,尽管满达和希日莫两名夜不收去松树堡上解税银了,但是这并不影响张辅的工作热情。他站在长桌的一端,捡了根没烧尽的柴棍,敲着挂在墙上的一块大木板:“开会了开会了!” 这个陌生的词已经听过好几次,其余四个人顿时都安静下来,各自找位置坐好。 “今天开的是一个训练动员会。相信大家都知道,咱们是为着什么才来这里戍边,同时各位比我还清楚,咱们所处的位置,是在大明的最前线。” 四个听众参差不齐地应了一声。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么想过,反正我是觉得马上要打大仗了。我希望打完以后,还能看到你们中的每一个。” 李祖保瞪着一双牛眼:“张校尉,你怎么突然这么忧国忧民了,以前你可是只会睡懒觉,从来不管我们训练的。” 王四良趴在桌上,拉长声音说:“老大,咱们是想活着,但那也要看老天爷答应不答应。” 李祖保哼哼唧唧:“仗呢是要打的,人呢是要死的,活不活得成,要靠菩萨保佑。” 张辅很恼火:“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一切只有靠自己。我说各位啊,你们都说刀箭无眼,打过那么些仗,凭什么死的是鞑子兵,活的是我们?” 李祖保大声说:“我知道!我在城隍菩萨面前烧了三柱香!帮你们也烧了!拿香火钱来!” 张辅敲了敲桌子:”少扯些那些有的没有!我们活下来,是因为大明比鞑靼子兵马足,国力强,打得过他们!经不起人家一刀,怎么打得赢?马上要冬日大校了,王哥,你去年没合格吧?” 王四良一幅要死没断气的样子:“老大,我去年不是拉肚子嘛?拉得我两条腿都成了泥巴,手软得像面条,能合格吗?” 张辅给他气笑了:“王哥,今年大校,未必你又要拉肚子?去年我可是替你挨了军棍的,今年你自己看着办。” 王四良顿时气短,嘟囔着小声说:“我刚才还挨了你的鞭子呢?赶情你还是报复我啊,我练,我练还不成嘛!” 在这边关,随时都会和小股鞑子兵打起来。鞑子小皇帝虽然败退回草原,但是还是经常组织袭扰边关,墩堠上狼烟是经常点燃的。 鞑子兵长于骑,精于射,在冷兵器时代,纵横天下,所向披靡,要打赢他们,只能比他们更强。 张辅穿越过来以后,稍微分析一下就明白了贫下中农朱元璋是怎么打败兵强马壮的元朝,夺取天下的。 怎么样才能在战场上活下去?无非是比对方更强,更能适应各种环境。 张辅不介意把自己的几个属下好好训练一下,在关键时候,团队合作也能产生爆发性的力量。 在体能和武艺两者当中,张辅觉得,最先要练好体能,但武艺方面,骑射也必须练习,毕竟这个是他的弱项。至于行军、阵法,他自己都不会,还是边学边练吧。 因此,他已经制订了一个初步训练计划,打算从今天开始便开始实施。 第六章 基础训练 下 “今日训练计划:俯卧撑,两组,每组六十个。仰卧起坐:三组,每组八十个,雪地跑:十里。射靶练习,半个时辰,形体练习,半个时辰。从今日开始。”张辅开始布置任务。 “敢问张校尉,俯卧撑是什么?”王四良缓过气来,又涎着脸笑问。 “俯卧撑就是让你练好腰部力量,腰练好了,下次等你婆娘来的时候,你可就逞威风了。叫她晚上丢盔弃甲,早上起不来床,这才是男人的本事!”张辅没好气地说道。 “王四良哪里有腰啊,你看他,软得像根面条。“薛大个子损了他一下。 张辅没理睬他们,迳直走到空阔的一角,伏下身去,做了一个标准的俯卧撑。 “呦,这不就是搞地板吗?”王四良一脸淫笑。 “我老爹生了十四个,他就是天天练,日日练,多子多孙,靠的就是这家传的本事——俯卧撑!练还是不练,自己看着办。”张辅说。 “哦,真的吗?以前没看你练过啊。这个看上去也不难,咱还没娃呢,得多练练!”薛大个子总算从昨天闯的大祸中回过神来,觉得张辅是真的没想过要报复他。 他长手长脚,脸色黑红黑红的,估计是长太快了,衣甲有些短,手腕和脚脖子都露出一截在外边。 “多子多孙”这四个字对薛大个子吸引力不是一般的大,他赶紧跟着张辅趴在地上做了起来。 “不对,屁股抬得太高了。”张辅纠正了他的姿式。 李祖保嘲讽他:“大个子,可怜哇,卵丨蛋闲了多久了?你不但没娃,女人都没一个,找谁生去?” 薛大个子头也不抬,继续训练:“矮子哥,咱找个婆娘还不容易?去草原抢个大屁股的鞑子婆娘,明年就生一窝!” 李祖保二十七八,个头很矮,他婆娘并没跟来戍边,在关内老家照看公婆。 李祖保在他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薛大个子轻轻松松便做了一组六十个,张辅在边上高声报着数。 “生一窝?你属兔子的?”李祖保继续嘲讽。 “我来我来。”王四良抢着要做。“增加腰部力量”这句话的含义,他这个已婚男人最懂。 “很好,你做,高小平点数。” 第二组不到五十个的时候,王四良就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我,我不行了,我这腰可能用多了。” 张辅斩丁截铁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不行,今天的要求很宽松了,才一百八十个,必须做完!” 王四良没办法,只好一个一个地努力做着,汗水一滴一滴落在了地上。 ”老王,你行不行啊?“李祖保在旁边一个劲地嘲讽他。 ”王哥,你的腰哦,怕是用多了,晚上地图画多了吧?哈哈哈。“这是薛大个子。 王四良恼羞成怒,一个翻身就想爬起来轰走这群讨厌的苍蝇,不过他们已经被张辅押着一组一组做俯卧撑去了。 张辅自己也没闲着,趴在地上就开始做了起来。 看着张辅艰难地做完了一百五十个俯卧撑,手臂都在打颤,最后还是坚持了下来,薛大个子眼睛瞪得灯笼大。 “我说张校尉,行啊,你什么时候练的?” 张辅喘息道:“我每天晚上都要练,怎么?不服气?不服气来比比啊!” “要比也比角力。这个你练多了,我才不干。” 张辅一边做,一边不无恶意地想着。“哼,你们是没看到别的穿越大神,人家可不是做俯卧撑,都是直接实战训练,什么黄泉训练营,参商学院,相比起来,咱们这就是幼儿园,搞点基本训练而已,你们应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第二次训练是耐力训练,就是平举一根木棍,棍子上坠十斤重物,一动不动,要站满半个时辰。 这个训练看似风平浪静,实则非常辛苦,张辅自己都觉得苦不堪言。 手中木棍还有一定长度,悬在最前端,需要用到小臂的肌肉群,没多久就开始手臂就开始发酸。他咬着牙坚持着,硬是没让手中的木棍动上一动。 想活下去,不付出比常人多的汗水怎么行。 “张校尉,看不出来啊,你为小胳膊小腿的还有点劲啊!”薛大个子都惊讶了。 他哪里知道张辅牙齿都要咬碎了,这具身体的力量真的太差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五个人的手臂都跟废了似的举不起来了。 两个时辰的训练结束之后,便是午饭时间。高梁饭在两次训练的休息时间已经煮好,放在火边热着,菜还是鹿肉,希日莫很擅长做手把肉。 手把肉是草原做法,牛羊马骆驼野味都可以,挑选膘肥体壮的动物,现场宰杀,扒皮入锅,煮至血水消失便捞起来,放一把盐,一手拿刀一手人把着肉,挖,割,切,剔,把骨头上的肉吃得干干净净。 这样吃起来肉嫩而不柴,鲜美可口。 就在众人都以为今天的训练结束了,准备回到温暖的火炕上躺着的时候,张辅魔鬼般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各位,咱们都休息一个时辰了,准备准备雪地跑吧?” 所谓准备准备,就是先原地跳三百下,再做一刻钟的拉伸运动,等到血液都活动起来了,沿着墩台内墙在雪地里一圈圈跑步。 墩台离外边的围墙有二三丈宽,足够他们活动。 说也奇怪,跑起来就不冷了,只是雪实在太厚,脚容易陷在里边半天拔不出来,跑起来非常费力。王四良直抱怨:“张校尉,咱们是骑兵,用得着在雪地里跑吗?” 张辅笑了笑说:“准备着总是不会差的,我估量着,这仗啊,就要打起来了。去年那一场仗,不也是正月里开打的吗?雪那么厚,马陷在雪地里,可不就需要体力了吗?” 王四良想了想,便不说话了,抬高腿使劲地跑了起来。 直到天快要黑了,众人才精疲力尽地跑回墩内。 “哎哎哎,不要马上瘫着,赶紧,拉伸一刻钟!学着我,一起做,否则肌肉会受伤,会抽筋的……” 大风墩里一片哀嚎声。 第七章 大风墩日常 “怎么这么香?” 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大风墩所有人都爬起来了,他们是被香气馋起来的。 跑到厨房一看,只见张校尉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煎饼翻面,空气中满是油香、香肉、野胡葱香、麦香混和的味道。 “咕嘟,咕嘟……”众人狂咽口水。 粥已经煮好了,放在火塘边温着,桌上一个竹笸箩里已经放着好些煎好的饼,黄澄澄的,闪着晶莹的油光。 高小平不停地抽添着柴火,控制好火候。这煎饼千万不能火大了,一大就糊了。但也不能太小,火小了不香。 “张校尉你就我亲娘啊!”王四良激动地大叫一声。此时的他看起来顺眼多了,至少衣服和头发都是干净的。 “明明是你亲爹!”李祖保斥责了一声。他嘴里虽然嘲讽着,手脚可不慢,他抢上一副碗筷已经坐到了最前面,坐姿非常端正,就等着美食上桌了。 戍边的大头兵们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还都是些大老爷们,谁会在吃上面下功夫?想吃好东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四良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赶紧捂住了嘴巴。一见李祖保抢好位置,咋咋呼呼地就拱了上去。 张辅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们这些有奶便是娘的家伙。 片刻之后,鹿肉饼子上桌,搭雀肉粥喝,连张辅这个食不厌精的人都觉得味道美不可言,何况这些一向吃得粗糙的戍丁? 灰扑扑的大风墩突然笼罩住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光环,好象有什么突然变了似的,但要说是哪里变了,又好象说不出来…… 张辅对吃饭的那张破桌子死活看不顺眼,主要是一条腿断了(原因不明),桌子不平,擀面的时候不方便,汤也容易从碗里漏出来,因此决定,一定要给这间房子(兼具作战室、训练室、厨房、食堂等功能)做点家俱。 大风墩才建好没多久,仓库里还存有多余的砖瓦和木头,斧锛刨锯凿、墨斗等工具也一应俱全。 张辅先是去仓库里看看还有哪些木料,白桦圆木还有十几筒,便选了七八筒差不多大的树干,指挥戍丁们搬到食堂中。 “谁会木工活?” 在古代,男人一般都会一点木工,磨豆腐、打糍粑、修理农具等事情都会一点,主要是不会找谁去? 除了满达和希日莫,其他四个人都举起了手臂。 张辅满意地点点头说:“太好了,这些树都上面都只锯掉树皮,有节疤、树瘤什么的不要修了。“ 咦?这是要做什么? 不过他们都没说什么,疑惑地把四筒树干锯成了四块厚厚的、长短不一的木板。 “好了,把木板刨平。”这个要求简单。四个人每人一块,很快就完工了。 “张校尉,你看这块木头,这个节疤不削去吧?太难看了!”高小平实在想劝阻他,因为在大明做家俱,都是力求精美,精致,一块木板上恨不得在角落里都雕上十副图画。 比如这大风墩,一个前线墩台,石头、木梁上都雕刻着图画。张辅起初都想不通,大明人有这么无聊吗?矮柜的每条边都嵌着一道雕花边,好吧,得承认确实好看一点。 一张床上,左边也是雕刻,右边也是雕刻,床梁是雕刻,床顶上也要安着几块雕刻……就不嫌灰尘多难搞卫生? 简约不美吗? 对于高小平的疑惑不解,张辅只摇头,笑而不语。 张辅指挥着戍丁们将四块板子平平整整地拼在一起,这就是桌面。没有钉子,这个难不倒临时客串木工的四个戍丁,他们刨了两根木条,以两根木棍为榫,在木板上凿出与之相同的凹洞,这就是卯,凸者为榫,凹者为卯,榫卯对准,”咣咣咣“几下敲进去,桌面就完成了。 高小平问张辅:“张校尉,这桌腿怎么办?” “那还不简单?来,锯四个树墩。” 院子里打算拿来当柴烧的树墩多得很,找了八只粗大的,锯成一样长短,表面刨光滑,四只拿来当桌腿,四只拿来当凳子。 由于这块桌板非常沉重,放在四个树墩上也不会摇晃。张辅表示很满意,但那四个木匠表示反对,又忙活了一阵子,凿出榫卯,将桌面牢牢接在四个树墩上。 除了四个树墩凳,又做了四条长凳,就是拿一筒原木,把树干略为修整,刨平表面再对半剖开,下边支两段厚木头就是一条长凳了,怎么制造是他们的事,张辅只负责设计。 还别说,这套桌凳兼具简洁粗犷的美感。 高小平又问:“张校尉,桌子做好了要上漆,漆成红色吧?仓库就有……” “不!!” 张辅惨叫一声。这张桌子要漆成红色那可真成了四不像。他赶紧说:“千万不要,漆几层桐油就可以。” 做家俱需要桐油,因此他们墩里也还有一些。 “张校尉,这桐油没颜色的,那不是等于没漆一样?” “不不不,千万要听我的!”桐油怎么会等于没漆呢防虫防水不是?而且漆上去油光发亮,多好看啊。 尤其是白桦木这天然的花纹,这美妙的节疤和树瘤…… 高小平真的急坏了,这些桌凳看上去虽然粗陋不堪,但是还真的不碍眼,如果漆成红色得有多漂亮,最好上面还画上“猴子偷桃”“蝠禄寿”这样的图画…… 他拗不过张辅,只好一边往桌凳上漆着桐油,一边心疼这些木头。 “戴个面罩啊!没有?拿块布巾绑在脸上。” 空气中满了桐油的刺鼻味道。众人都绑了一块布巾在脸上,虽然憋气,但总算没那么刺激眼鼻了。 这些戍丁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原始简陋的桌子,他们做个凳子都要一丝不苟,桌腿都要雕花的,哪里见过这种粗犷的东西? 但是对张辅,他们又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胡闹的。 等高小平漆好桌凳,隔远一看,不得不承认,还是挺漂亮的。 现在,写个文书就方便了,吃饭再不用蹲在地上。 剩下几条长短不一的木板也不浪费,往墙上一钉,上边可以放碗盏等杂物,看上去也颇美观。 王四良最为高兴,他光着头也不戴个帽子,衣服褡绊又扣错了,一双翰鞋趿拉着,也不看看漆有没有干就想往树墩上趴。 “小老大啊,还是你秀才兵有本事,这木头多的是,咱们怎么从来就没有想到呢?”被薛大个子一把逮住:“别乱趴,漆还没干呢!” 如果不太计较没有电、没有网络的话,张辅觉得这里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苦。屋舍、用具都是新的,虽然不是十分整洁,但也过得去。 这地方没有任何娱乐设施,其他人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倒也罢了,张辅首次觉得早睡觉早起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不再晚上不肯睡,早上起不来。 他清点过粮食,仓库里囤得足够七个人半年吃的,小麦,高梁是主食,这些是朝廷发放,洪武皇帝当国,边关查得非常严,以往贪污军粮的贪官都给粮食活活压死了。 尤其是郭恒案发生以后,死了多少贪官啊,粮食查得最严,谁还敢克扣军粮?每墩的粮食都拨得足足的。 取暖也不愁,墩里围墙下堆着很多杂木,都是戍丁们刚来大风墩就砍好的,晒了一一个夏天,为防止淋雨,上边还盖了毡布。 张辅是一个未雨绸缪的人,又指挥戍丁们劈了一下午的木头,墩墙下码得整整齐齐的,堆积如山。 这样子的话房间内即使是大雪天也温暖如春,只是瞭望的时候要站在高高的墩台上,接受西伯利亚寒流的暴烈洗礼。 ps:感谢各位的推荐票,好开心! 第八章 滑雪去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一阵有节奏的锣鼓把大风墩众人从美梦中惊醒。 “有情况!快起来快起来,拿武器拿武器!” “咦,狗怎么没叫?” 众人纷纷从温暖的被窝里跳了出来,慌里慌张地一手摸武器,一手摸衣服。 只见房门已经打开了,他们的张校尉正毫无形象地一手拿个铁盆,一手拿个铁瓢相互敲击着,脚下还在敲着烧开水用的铜壶打着节拍。 “嘿哎~太阳出来我想唱歌来~哎敲敲锣!唱起歌来忘老婆来,哎敲敲锣……” 大风墩六人石化中…… “哎,方世玉的梗你们也听不懂,没意思!”张辅“咣当”又敲了一下瓢盆,大喊一声:“起来干活了——从今天开始,我张校尉也要以、德、服、人——” 这下该听得懂了吧? “人吓人吓死人啊张校尉!又要训练啊!”王四良一边穿衣服一边哀嚎。他感觉自己的手臂有千斤重,腹部刚被十个鞑靼兵捶打过,而腿呢,有一千五百斤重。 如果条件允许,张辅倒想着每天都有人抓他起床训练,只训练不打仗多好啊!战争啊战争,迫在眉睫的战争,我们七个人的命运,到底会如何呢? 这种紧迫感使得张辅时刻都想督促这几个人苦练体格和武艺。 “今天不训练,休息一天,做手工。” 训练也需要休息的。训练是撕裂肌肉,休息时才修复、生长肌肉,前世的张辅健身一般选择练二休一,或者练三休一这种方式。 一听说今天不要训练,戍丁们都兴奋起来。做手工他们也喜欢,上次做的茶桌,就超简单也超漂亮,他们打算回家以后也给自己家里来上那么一套。 张辅带着他们去找木材。他自己不认识,但李祖保、王四良都会木工手艺。 “我需要非常结实的木板,还要有点弹性。”他说出要求。 李祖保马上说:“桦木,榉木,白杨都可以。” 张辅耐心地在仓库里挑拣着,李祖保心急地说:“张校尉,你到底要做什么嘛,这里木材多的是,我都认得……” “咦,这是什么?”张辅指着一堆散发着酸臭味、大小如小儿手臂的木头问。 “老大,这是白蜡树,拿来做枪矛用的。”王四良抢着回答。 “哈哈,这个好,我们需要七根。”听张辅这么说,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后,薛大个子表现一直很积极,他立刻从白蜡木堆里挑了七根又长又直的白蜡木,抱着上去了。 张辅又挑了几筒白桦。白桦在北方是常见树种,多得很,都风干了,但还是挺沉重的,几个人“嗨唷嗨唷”合力搬了两筒上去。 几个人都在问张辅要做什么,张辅笑而不答。 把白桦割开,剖成一厘米厚的板材,两边都用刨子刨得十分光滑,再拿自己的靴子比较,指挥他们切割成靴子宽,比人高大约五厘米的长条。 接着,又指挥他们将木头放在火边略烤,将木块的两端都烤热,薛大个子踩着,张辅将木板一头用力往上扳。 如此反复几次,木板两头都渗出油脂,开始微微上翘了,张辅便拿着刷子,将木板两面都用桐油刷好。 白蜡树切割成比人高五厘米的长杆,张辅比过长度,每根恰好可以切成两条。 做完一副滑雪板,已经花去了两个时辰。吃完中饭,张辅招呼他们下墩。 “走,带你们滑雪去!” “滑雪?” 那四个人面面相觑。 为了防止鞑靼人窥见他们的行动,他们走的是朝向大明的那一侧。 到了墩外,张辅脱下外边的皮袄,只穿了便于行动的棉袄,他俯下身,用鹿皮条将自己的脚牢牢绑在两块木板上,双手拄着两根撑杆,双肘双膝微曲,一用力,便在雪地上走了起来。 不一会,便看见张辅在雪地里轻盈地滑翔起来,左一弯,右一弯,看见那边有个雪坡,不但不停,反而嗷嗷地叫着,嗖地一下从上边俯冲了下去。 “哇!”众人齐声惊叫。 眼看张辅就要摔倒,谁知一个漂亮的高空速降后,张辅半蹲着身,两手平举,目视前方,从容潇洒地掠过陡坡,很骚包地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转体大回环。 他平稳地落在雪地,速度丝毫未,滑行了十余米,才将撑杆插入雪地,停了下来。 “太刺激了!我也要滑!” “张校尉,我要滑雪!” “让我试试!” 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不让他们玩? 张辅将滑雪板解下夹在腋下,一面爬上雪坡,一面笑说:“还要改进一下!走,给每个人都做一幅,明天我们就可以一起滑雪了!” “不,给我先试试!” “我来,我来!” 张辅无可奈何,只好答应让他们先试一试。 几个人争先恐后,最后“锤子剪刀布”才排出了秩序,当然猜拳也是张辅教给他们的。 薛大个子是第一个尝试的,张辅帮着他将滑雪板绑好,又教他怎么起走,怎么控制方向,怎么停止,薛大个子十分心急,说:“真的,我会了,我会了。” 长手长脚的薛大个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木头人,只见他迫不及待地一脚抬起便往雪上走。谁知道没走两步,便摔了个嘴啃雪。 “哈哈哈……”众人笑成一片。 “要用撑杆帮忙你保持平衡……全身要放松,别怕,继续,再来一次!”张辅无奈,只得再讲了一次滑雪的技巧与方法。 这个滑雪在最开始的时候,便一定要练好规范动作,以免形成了不良习惯,以后很难改变。 因此,张辅不厌其烦地讲解正确姿势。 最初的动作就是步行,动作与一般的走路并没两样,开始李大子还不习惯,可是来回走了几趟之后,便掌握了最基本的平衡方法。 他胆子本来就大,再说摔跤除了让队友们嘲笑之外,厚厚的雪也不会让他受伤。 张辅又在一边示范,跌倒了应该大腿外侧或臀部着地,这样可以避免受伤。 薛大个子胆大是胆大,但他的小脑不太发达,怎么也掌握不了身体与滑雪板同时前进,重心不稳,一个后墩,来了一个“屁股着地平沙落雁式”。 “到我了,到我了,你这么笨,你学不会的……”王四良赶紧抢过去,强行将薛大个子腿上的滑雪板解下来,套到自己脚上。 薛大个子瞪着牛眼,把袖口和裤腿里的雪抖出来,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气的。 张辅笑了笑,又向王四良讲解起动作要领来。 王四良一反平时的“懒、刁、滑”,听得很是认真,根据张辅解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地开始在雪地上走着。 薛大个子也坐在雪地上听着,别的人也都竖起了耳朵,一字不拉地记在心里。 王四良的小脑明显比薛大个子发达,很快便掌握了平衡,快速在没有踩过的雪地上滑来滑去。 他还卖弄风骚,特意滑到薛大个子身后,打算向他炫耀炫耀,不料,就在他嘲笑薛大个子的时候,薛大个子伸脚一拌,王四良立足不稳,摔在薛大个子身上。 两人倒在一起,成了两个滚地葫芦。 薛大个子将身上的王四良一把掀翻,两个人面红耳赤地角起力来。 趁王四良被薛大个子压在身下的机会,李祖保飞快地解下滑雪板,套在自己脚上。 等每个人都玩过了滑雪板,天快要黑了,众人才意犹未尽地回到墩内。 第九章 论装备的重要性 前几日训练之后的肌肉酸痛已经不翼而飞,这也是一种有氧训练,在不知不觉当中完成,效果最好。 张辅对今天的成果非常满意。 严寒冬季,厚厚的雪地里,不论是骑马或者步行都极为不便,如果有了滑雪板和雪橇,行动就会非常方便。 若是遇到鞑子兵的突然袭击,打不过,也能逃得性命。伟大的领袖毛伟人都说过,“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前些年张辅看过徐克导演的一部电影《智取威虎山》,杨排长带领二零三小分队的人滑着雪在白山黑水中与土匪们周旋战斗。 当时他看得是热血沸腾,穿越到了这里,看到茫茫雪原时便在盘算着怎么不被雪束缚,相反要把雪地转化成对自己有利的优势。 在这种情况下,滑雪板这种简单的装备便成了首选。 何况他本来就是滑雪爱好者,每年冬季都会特意去东北滑雪场滑几次的。 改变历史大事件的契机,也许并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发明。比如一个小小的马蹬,就改变游牧民族的命运和整个世界的格局。 在没有马镫的时候,汉民族一直是能吊打游牧民族的,但当马镫发明之后,骑手摆脱了马匹对手的限制,解放了双手。 优秀的骑士可以双手持兵器弓箭作战,把骑与射结合得天衣无缝,再者,骑兵挟速度冲锋,那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可以达到切割战场、绞杀、冲溃、迂回等战略目的。 马背上的民族得到了这个改变他们命运的东西,简直是如虎添翼,游牧民族的铁骑至此踏遍整个世界。 如果他们再学会滑雪和使用雪橇,那么他们就不必受季节的限制,冬日也可以南下侵扰中原,对大明来说,那将是一场真正的灾难。 就算不成为常规装备,只在小型战役或者偷袭时使用,也会改变战争走向。 张辅不想冒险。 因此,他的滑雪板必须成为军事机密,己方拿来当秘密武器使用可以,在大明的边军普及滑雪技术之前,千万不可让鞑靼人学了去。 在吃晚饭的时候,张辅就疾颜厉色地将这件事的要紧之处给这四个人分析了一下,要他们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一旦泄露出去,也许会给大明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那几个人开始都没有想到这些,只觉得滑雪刺激好玩,听张辅说得严重,都惊慌起来,“咱不玩了行不?” 张辅哭笑不得。 “只要不给鞑靼人看见了就行!咱们有了滑雪板以后冬天出行方便,搞不好以后还能救我们性命。明天再做几个雪橇,运用物品便容易了,想想咱们要背着几十斤上百斤的东西在厚及尺许的雪地上行动,累不累?如果把东西放在板上子,找几只狗拉着走,是不是又轻松又好玩?” “对对对!这两个保命的东西要看紧。” “还要改进一下,首先板子上要钻几个孔,把脚固定在滑雪板上,没有孔,脚会在滑雪板上前后移动,不利于保持重心平衡。另外,滑雪板两端翘的弧度还得更大一些。” 在滑雪板上钻孔很是容易。凿子本来就是半圆型的,拿锤子敲几下就凿出一个完整的大小合适的圆型。 在每个滑雪板上按脚型凿出四个圆孔,穿上皮条,这样脚便再也不会在上面滑动了。 “好,给每一个人都做一副吧!”张辅发布命令。 这是能保命的好东西,几个人完全忘记一天的劳累,连夜开工,刨的刨,量的量,弹墨线的弹墨线,烤的烤,凿孔的凿孔,大厅里烧起了几盏松油灯,呛得眼睛直流泪,鼻孔都给薰成了黑色,可是大家伙儿还是兴致勃勃地忙了到深夜。 张辅也没闲着,他翻出了几张鞣制得又轻又软的鹿皮,裁剪出十几张尺许大小的长方形,又剪了好些窄窄的皮条子。 薛大个子好奇心甚强,便问他:“小老大,你这又是在捣鼓什么?” “哦,我看滑雪的时候,雪容易灌进靴子,给做几副护腿!这样,雪就灌不进去了!” 几个人都欣喜得叫了起来,尤其是薛大个子,雪老是从他空荡荡的袖口灌进去。白天可是袜子都湿了的,雪化在靴子里,湿湿粘粘十分难受。 “还要做护手,要不雪会从袖口灌进去。”张辅笑着说。 护手需要光皮,否则会影响手腕的灵活性,他可不会做这个,正在发愁呢。 脖子也需要护着,有羊毛围巾是最好的,但大明的人,现在可还没有发明这个。 张辅虽然不介意研究一下围巾的织法,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手头可没有毛线。 张辅将身上堆得满满的鹿皮护腿一股脑地放到桌上,站起身来检查这四个人合作一夜的战果。 戍丁们做的东西很用心,就连王四良都没有偷懒。而且他们采取的就是分工合作制,每人做自己最擅长的工作,比如割、刨木头,李祖保就最擅长。他切出来的板子大小完全一致,木板表面也刨得十分光滑,连花纹都是朝同一个方向,看上去整齐美观。 烤木板是一个细致活,由最细心谨慎的高小平负责操作,火大了木板会焦,会翘得厉害,火小了木板又弯不上去,因此,高小平全神贯注,额头见汗,他拿袖子擦了擦,笑着看了看张辅。 张辅拿着板子上下左右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竖起了拇指:“干得不错!” 剩下的只有刷桐油这一道工序了。张辅检查完一块,王四良就拿着刷子一通乱涂。 张辅把先前做好的那一幅细细擦干,又刷了一遍,一块一块在的摆在火塘边上晾干。 由于张辅说的是“每个人做一套”,他们便做了七套,连出门的两个斥候的滑雪板也一并做好了,只等他们回来便可以使用。 高小平还熬了一锅肉粥,几个人忙好了,便一边吃着粥,一边愉快地打量着他们的成果。 张辅又将裁剪好的护腿每人发了一副,再告诉他们的使用方法。至于护手,他还只能想起一个临时办法,那就是拿细皮条将袖口扎紧。 不过这样也能防止袖筒子里进雪了。 明天就可以一起滑雪咯!薛大个子非常兴奋,巴不得这大晚上的就去试试,被张辅厉声制止了。 “明天晚上咱们再做几个雪橇!现在都去睡觉!明天一早就去训练!都记住了啊,千万不可给外人看见,尤其是鞑靼骑兵!” 主要是这东西实在没有什么技术性,看一眼就能仿制出来。 第十章 雪山飞狐 次日一早,不等张辅去叫,几个人都穿好了衣服,绑好了护腿,高小平正在做早餐,今天吃的是粥和烙饼,配腌好的野胡葱。 匆匆吃罢,巡过墩堠,五个人便一人挟着一套滑雪板朝墩下跑去,看守墩堠的两只大狗见他们跑了下来,都兴奋得很,人立而起,甩着舌头朝他们猛扑过来。 “别别别!”张辅吃不消它们的热情。 李祖保一脚踹开它们,丢了几块骨头在地上,两只狗子欢天喜地地接着,五人两狗便向着墩堠内侧这一方走去。 狗子也是需要运动的,不能老是拴着不动,再说它们的嗅觉灵敏,还可以负责警戒。 “王四良,你每次都能把带子绑错也是一项本领啊,快,重新绑!”张辅一一检查过后,才挥手让他们在雪上慢慢行走。 “先走一会!记着,做任何运动前都要先热身,等血脉活动开了才可以滑雪!还有,将我昨天说的要点在脑子里回忆一遍!”张辅下令。 众人纷纷开始在雪上行走起来,一举一动还挺像那么回事。 这边关的雪都是硬雪,上边有一层薄薄的壳,没有多少摩擦力,滑起来自然格外爽利。加上人迹罕至,连兔狐都不太靠近这一边,上边干净得很,没有留下任何鸟兽爪印。 张辅也没有卖弄,五个人老老实实地在雪地上踩着滑雪板走着,适应着,走了好些圈,觉得大家都适应了,这才开始教他们如何滑行。 双手用力,撑住撑杆向后推动,滑雪板向身体便向前移动起来,这时便要注意掌握平衡了。 但这事和骑自行车一样,需要自行领悟,因此张辅便一面缓慢滑行,一面注意他们的动作。 四个人当中,最先掌握的居然是王四良,其次是高小平,李祖保,薛大个子的悟性实在有点差,正努力在和脚下的两块板子做得斗争。 “一定是这套滑雪板没做好!王四良,这块板子是你做的吧?”薛大个子气哼哼地说。 “来,我的给你用,我试试你的!”高小平当和事佬。 薛大个子犹豫了一下:“算了,我还是用自己的吧。”看来他对自己的平衡能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王四良便跑到薛大个子面前示范:“你看,要这样,你脚下动的时候,屁股要跟上,不跟上,可不就会摔个嘴啃泥嘛!自己笨,还嘲讽起我的手艺来了?” 话音未落,薛大个子摇晃几下,终于还是没有把持住,重重地摔倒在地。 薛大个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爬起来就将王四良掀翻在地。 正在他们扭结在一起的时候,张辅滑了过来,淡淡地瞅了他们俩一眼,这两人立刻分开,若无其事地继续滑了起来。 见他们滑得认真,张辅也就放心,他脚下飞快,不知不觉,又到了昨天滑翔的那个陡坡。 想了想,还是不玩什么花样了,等下这些还没学会的人也寻思着要学,队伍可就不好带了!他只需要教会他们起码的滑行、转向,至于那些花哨的姿势,还是留给自己装逼吧! 不过,高空速降还是要教的,以后肯定会碰到复杂的地形。而那些什么三百六十度空中大回转什么的,就那拉倒吧。 当时他学滑雪可是花了三天时间。因此,他一点也不心急,反正边关生活枯躁,这滑雪也是锻炼身体,就当是平常的训练吧。 果然,戍丁们都十分积极,每天吃过早饭就到墩后练习,吃过午饭要练一个时辰的臂力或者箭术,练完后,他们又齐刷刷地出现在雪地上。 三天之后,连薛大个子也掌握了平衡,开始飞速在雪地上滑行了,他甚至还滑到那道坡前,当然他不敢空中速降,只敢沿着山体滑下去,但已经非常高兴了。 “嗷呜……”他感觉身体微微冒汗,便拉开衣襟散了散热,没过一会儿又赶紧捂了起来,这寒风吹到身体可不是闹着玩的,没有大夫和药物,寒气入体,搞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其他人当然玩得更顺溜了,什么转向、加速、降速,上坡,下坡都很熟练。 张辅注意纠正他们的动作,一发现有偏差便立刻纠正。 这天他们正滑得畅快的时候,王四良提意见了。 “张校尉,你看,咱们这支小队要不要起个名字啊?老是大风墩大风墩的,土得掉渣不说,还不响亮!” 张辅思索了一下,深以为然。若是滑雪比赛,谁家的战队叫开平卫全宁千户所松树堡大风墩啊?那么叫什么呢?” 他向来不善于取名,想了半天,其他人又纷纷催逼,便脱口说:“要不,就叫雪山飞狐吧?” “雪山——飞狐——”王四良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突然喜笑颜开,似乎一下子领悟了这四个的深意,拍着额头说:“好,这名字好!这大雪天的,可不就是雪山么,咱们这滑雪队,可不就像飞狐一样跑得飞快么!好名字,好名字!” 张辅倒有点惭愧,什么好名字,还不是向金庸老爷子现借来的……可惜咱可不是胡斐,身边也没有苗若兰。 训练的日子过得飞快,但是张辅也没有忘记每日例行的巡逻,每日轮流先上墩台看看四周的动静。 因为墩台本就建在高处,而且墩台本身也有高达下余丈,附近十余里有什么动静,一到墩上就便可以一览无余。 这时辰是高小平当值,他素来细心,张辅便很放心,没有跟着上墩台察看。 “鞑子兵!” 就在大风墩五人组开始冬训的第九天,一队鞑靼骑兵约二十余骑从墩台前经过。 这么大雪天居然出现在此处,让在墩台上例行巡逻的高小平惊叫一声。 他“吧嗒吧嗒”跑下堡,叫出了正在训练的四个人。 “张校尉,是鞑子兵,要不要点烽火?” 众人跑上墩台一看,只见这队鞑靼兵骑着马携着箭,还带着几条大狗,想必是想去山上打猎找乐子的。 这些游骑不足惧,他们经常路过这里,他们几个看得都快认识这些人了。 ”不用了,才这么点人,他们是经过这里去打猎的。“ 他们去的既不是大风山,也不是野狐山,瞧这方向,应该是更远的大青山。 第十一章 嫂子来了 大青山上猛兽多,有豹子黑熊野猪,鞑靼人擅长打围,对付猛兽都有一套自己的功夫。而且大队野羊野鹿都要出来寻雪下的草吃,雪地里不便奔跑,十几个猎手打围,将野羊野鹿群往雪泡子里赶,往往收获甚丰。 “那边是个雪泡子,顺着他们的马蹄印,过一两天咱们便可以去找新鲜的猎物,他们可带不了很多。”薛大个子悄声说道。 “好。”对这样的事情张辅是无所谓的。 薛大个子的主意不错,鞑靼兵替他们打猎,自己只要去收拾回来,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干? 见他们出来了,鞑靼骑兵勒住马嚼子停了下来,当中一人拿半生不熟的汉语仰着脸向他们大声喊道:“兀那堡子里的汉狗,爷爷又从你家狗窝门口经过,敢出来放个屁么?” 王四良大怒,大声喊道:“兀那外边的贼酋!狗鞑子,老子们就在这里,你们敢上来么?不敢上来,就在下面喝老子们的尿吧!”他一耸一耸地挺着胯,一幅要尿你头上的姿势。 天气如果不冷的话,王四良是会拉开裤裆掏出家伙,朝下边滋尿的。 “老子们?谁和你一起生出了这群狗鞑子?”薛大个子最喜欢和王四良抬杠。 “当然是他们的老娘啊!哈哈哈……” 对面的鞑子兵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做出挺胯对滋的姿势。 张辅真心觉得他们无聊,不过,这也是羞辱对方的唯一办法了。 射箭吗?他们都在射程之外,就不浪费羽箭了,要知道,大明的三棱铁箭镞可比鞑靼骑兵的箭镞要强得多。 而鞑子兵箭技固然高超,但最重要的是骑术,边骑边射,骑射结合才是他们的强项。 至于逆风朝墩上射箭……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墩外还有一道外墙,高三丈多,哪怕你箭术再好,也射不到这高高的墩台。 鞑子兵还要去打猎,不会在此地停留许久,对骂一阵,便纵马往东边走了。 东边便再没有墩台了,大风墩是撒在大明战线最边缘的那枚钉子。 “咱们要不要追上去,将这些人都杀了当做战术训练?”张辅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对方二三十个呢!”薛大个子摇着头。 王四良当然更加不同意了,他有妻有子有田有土,没事干嘛去找人拼命? 想到老婆,他的心热了起来。虽然这婆娘长得不咋的,但是够贤惠,也够浪,晚上被窝里那劲头,连他都觉得吃不消。 张辅也就开开玩笑而已。他可不想拿着刚穿越过来的身体去冒险,这种无谓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 他很担心两个斥侯在回来的路程上遇见他们。不过他们是往东边走了,而两个斥侯是从西边回来的,两队人应该不会碰上。 他的担忧很快就平息了,晌午时分,满达和希日莫平安归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斥候对综合素质要求高,但满达和希日莫是鞑靼人,当然比张辅更熟悉此地路径和风土人情。 “王哥,嫂子托人捎了信来,她要来大风墩过年呢!”满达用纯熟的汉语大声说道。 “啊?”王四良喜出望外。 墩堠其实是允许军士是携带家眷一起居住的,只是他们所处之地实在太过危险,他舍不得让老婆孩子跟着他一起担惊受怕,便将他们安置在松树堡,自己不时回家探望。 原来老婆说要来看他的,但他一看天气这么寒冷,估计她是不会来了,结果她……还是来了。 “她有没有带着两个小子来?”王四良扯着满达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堡里的人说的。”满达回答道。 捎的是口信,众人口耳相传,难免会有所遗漏,王四良问了半天,也没问出别的消息,只得悻悻做罢。 他赶紧去收拾屋子,按规定,有家眷来探亲可以住一间单独的房间。但那房间空了好几个月了,得收拾干净,烧起火坑,随时准备迎接妻子的到来。 收拾好一切,他又跑出来了:“张校尉,一会咱们踩着鞑子兵的脚印去找猎物不?” “想吃的话咱们自己去打。”本来张辅对捡猎物的事情无所谓,但这些鞑靼兵一挑衅,就变得有所谓了,干嘛要吃人家挑剩的? 张辅几天没出门打猎,心有点痒痒。再说了,打猎也可以算是一项训练。 “算了,等那队鞑靼兵走了以后再去吧,免得碰上了。”王四良有点患得患失。 不过大家都能理解,男人嘛,不就盼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到万不得已,谁想和人拼个你死我活啊? 没想到下午两三点的样子王四良老婆就到了,她是跟随一个大商队过来的。 不管战火如何激烈,交战双方都不会伤害、抢劫商队,不但不抢劫,还会保护他们,因为商队能带来他们紧缺的物质。 只是这大冷的天,又是大雪纷飞的时候,居然还有商队经过! “老阿罗多,下这么大的雪你们也来了啊?”王四良和他们很熟,一把接过妻子臂上挎着的包袱,一面和他们寒喧。 “王哥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老天爷只赏咱们一口辛苦饭吃!来,都来看看,有没有你们喜欢的宝贝货?” 王四良哪有心思去挑拣,拉过高小平:“你替我看看有没有好东西,买好了我回头再给你钱,尤其是胭脂水粉!又轻又暖的亵衣!” 方氏想挣脱他:“咱不要胭脂水粉!咱要的话还在这里买?死贵不说,货还不好!” “嗳嗳嗳,王家娘子您这话就不对了,老阿罗多卖东西最是公道不过,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阿罗多抗议。 “你要是公道,这天下就没公道人了,无奸不商,无商不奸!”李祖保回敬道。 王四良哪里肯放开妻子,扯着她的手就往里走,一面丢下话:“高小平,别听她的!各样都买点,有大红肚兜买一个!” “作死!”他妻子啐道,被王四良拉扯着身不由己地往上去了。 “阿罗多,你交税了吗?”张辅问这五十多岁的老奸商。 这老奸商一迭声地应道:“交了交了交了,就在前面松树堡交的。” 张辅伸出手说:“那税单拿来给我看看。” 第十二章 无商不奸 阿罗多眼睛骨碌碌地往旁边一看,见众人都在翻看车上的商品,便一把拉着张辅的手臂,“来来来,张校尉,借一步说话。” 张辅差点笑出声来,看来这古往今来的奸商都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就连逃税的手段都差不多。 果然,阿罗多假装从怀里掏税单,却偷偷地将一把碎银子塞进了张辅手里。 “嘿嘿,张校尉,照顾照顾老阿罗多,买卖人不容易呢,你看这雪大的……” 张辅拿着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笑着说道:“老阿罗多,你看看你脸上的黑眼圈,这一路上晓行夜宿的,避过了多少关卡?就为了逃这么点税,多不值当?银子先放我这里,等下抵交税款。” 老阿罗多苦着脸,他是想趁着这大雪天,这些墩军可能都躲在房间里烤火才特意出门,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了王四良的妻子方氏。 这张校尉以前都懒得出来的,今天怎么亲自带着戍丁们出来了。 按例过往商队的东西都要检查,一是要按照货物的数额抽商税,再则不能夹带铁器、盐、茶叶等禁运物品,张辅便打开包袱一一看了。 种类很多,除了禁运品之外应有尽有。针头线脑,碗盏杯碟,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别说,还真的有大红肚兜,亵衣什么的都有。 高小平还是个小处男,不好意思下手检查女人物品,薛大个子脸皮厚些,便一古脑地东翻西看。 清点完货物,又计算了税银,张辅便对阿罗多说:“老阿罗多,扣除你刚给我的这些,还要交税银二两八钱。” 阿罗多没办法,只好心疼地掏出银子,张辅笑道:“你这老奸商,咱大明的商税这么低,你还要千方百计地想着逃税。”一边说着,一边在税票上画押,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税印印在花押上。 “好了,税交了,咱也要买点东西。“张辅在货车上寻觅起来。 他看上了一个陶瓷杯,以前只有一个粗陶缸子,喝水漱口都是它,便想着买一个新的专门用来喝水。看见针线买了一点,好拿来缝补衣服,见有砂糖卖,也拿了一包当调料。 又拿了两套细麻布内衣,他看到车上还有几匹白色麻布,织得很是细密,想了想,也拿了两匹。 “老阿罗多,算钱!” “张长官,这些东西……就送给你了吧。”阿罗多老脸皱成了一朵菊花,他想哭,但不得不维持着笑容,这使得他的表情十分奇怪。 这年轻的校尉,一点银子都不给他减免不说,还要拿走他这么多东西,阿罗多心疼得不行。 “我又不白要你的,该多少钱就算多少钱!”张辅见他那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笑。 阿罗多偷偷地瞄了一下他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就说:“这些东西,总共二百八十文。啊不不不,这些东西就算老阿罗多送给朋友的礼物,不收钱,不收钱!” 他转念一想,回来的时候还要经过这里,到时候他可是要打货回大明的。这点东西还是送给这个年轻的张校尉吧,这次他收了自己的东西,下次应该不好意思为难自己了吧? 不料张辅已经从怀里掏出了银钱塞进他手里,阿罗多又推回来:“哎,我不能收!” “老阿罗多,你就安心收着吧!一码归一码,公是公,私是私。”张辅说着便走开了。 手里的钱用得差不多了。张辅便发现了一个问题:穷。 太穷了! 算了一下,这小半车东西便可以消耗光他的全部家当,听说边军待遇在大明公务员队伍里算最好的了,这工资有点低啊。 哎,看样子要想办法赚点钱才是。 薛大个子见他买了内衣,便也照样买了两套。李祖保和高小平见他们都买,也各自买了两套,又买了陶瓷茶缸。 薛大个子还买了一壶葡萄酒,张辅想了想,也买了一壶打算过年的时候大家一起喝一点。 ”钱都照价给了。“张辅吩咐了一声,又去付了葡萄酒的钱。 只要他们没带禁运物品,朝廷倒也不禁止这些做生意的,交了税便可放行。这些商人还要去往鞑靼人那边,也不知道这大雪茫茫的,他们要去往哪一边。 薛大个子便打开墩门,让他们出去。 “慢着,你怀里有什么?”张辅拦住了正要过税卡的商队。 老阿罗多侧着身子,正想从他的伴当边上混过去,听见张辅叫他,只得回过头来。 “没,没什么啊!” 张辅好容易才挤进马、马车与商人混合组成的队伍,拍了拍阿罗多的腹部。 “啊!差点忘记了,长官,老阿罗多还给你带了一点私货。”见张辅目光盯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肚腹部位,阿罗多拍了一下额头,凑近张辅耳朵说。 张辅顺着他的手往里看,只见这狡猾的商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咬着牙,一幅无比肉疼的模样,张辅接过来摸了一下,好象是茶叶。 “这可是正宗的安化黑茶,只带了一点点,要不要?” 朝廷盐铁茶叶禁运,他们是不能把这些东西带出边关的,草原人常年荤腥却不能离开茶叶,这一包茶在草原上价格可不便宜。 物以稀为贵,一匹上等马在这里只能换三十二斤茶叶,还有价无市。 刚才检查过,没有发现,原来这家伙还藏了一点在怀里,这奸商的胆子真的大,为了钱,连砍脑袋的事都敢干! “你敢带茶叶出关,不要命了?!这次就当我保你性命了,我帮你喝了,算你的保命钱!”张辅板着脸说道。 商人赚的确实是辛苦钱,为了这点茶叶送点小命,张辅也与心不忍,吓唬他一下就算了。 阿罗多哪里还敢找他要钱,出了关,商队又马不停蹄地往北出发了。 几人抱着东西乐呵呵地往墩里走,还没走到房子边上,便听见哼哼唧唧的声音,还有木板床的摇动声…… 这动静也太大了点! 张辅不由得一笑,高小平面红耳赤,李祖保一幅贼头贼脑的样子附耳去听壁角,薛大个子干脆“嘭嘭嘭”使劲敲门。 “喂,我说王哥,嫂子,你们省点力气留着晚上干!要不床榻了晚上可没地方睡觉了咯!” 屋子里动静停了,接着传出一声怒骂:“薛大个子,滚你娘的!” 众人顿时一阵淫笑。 第十三章 张辅的职场手段 上 这日,张辅正带着他的四个戍丁在墩外练习滑雪板,只见众人都练得有点模样了,转弯、停止、跳跃都很像那么回事。 训练有了成果,他心里很是高兴,也想耍耍帅,便给他们表演了几个难度高一点的动作。 “张校尉好帅!” “张校尉溜溜溜!” 不用说,这些新鲜词都是张辅的口头禅,这些戍丁已经不可避免地被他的语言污染了。 正在他们“嗷嗷嗷”闹得正欢腾的时候,不远处出现了三个人影。 雪厚,他们都没有骑马,穿着厚厚的皮袍子,走得热了,皮袍子敞开着,露出里边簇新的丝棉甲。 “是刘总旗,就要过年了,怎么来咱们大风墩这巡视了!” 这位刘总旗是松树堡两位总旗之一,在总旗之上,只有一个百户,姓梁,名叫梁铭。 每月百户都会派手下的总旗到所辖的各墩堠巡视一番,主要检查税收、存粮、军备、训练等情况。 但这次刘总旗是专为找大风墩的茬而来,前几天他冒着大雪走了两个时辰,好容易才到大风墩来例行检查,可是里边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还有没有把他刘康刘大人话在眼里?百户所里这么多墩堠,还是第一次受到“空城计”的待遇,这可把他刘大人气晕了,回去以后,在心里琢磨了好几天。 他在经历司堆积如山的资料里翻了两天,终于给他发现了一个整治大风墩的好机会。 皇帝为防止军备废驰,下旨让中外省、大都督府、御史台及六部大臣议定教练军士律,明确规定各卫所将士,必须时时练习武艺。骑兵必精于骑、射、枪矛,步兵一定要精于弓弩和矛枪。 故此,每年冬闲时分,各卫所便会举行大校,成绩好的,朝廷会发放路费让他们进京比武,大校不合格的,主管将领便要跟着受处罚,轻则罚俸,重则降级,甚至免职。松树堡去年有一个戍丁也就是王四良没有及格,张辅和管大风墩的小旗都还挨了板子,梁百户还因此受了连累,被罚了军饷。 这个事情就可以做做文章了。刘康心里得意,今年的大校督查,我刘某人专门盯着你们大风墩,看你们还敢怠慢本大人不。 今天,他特意向梁铭主动请命,带了两个副手直奔大风墩,一定要把这几人眼里没有他总旗大人的小兵好好修理一顿。 刘总旗正在盘算怎么训诫大风墩众人,远远便听见几个人正在嬉戏打闹,欢声笑语响成一片,他顿时大喜,自以为得计,心道:“这次你们还不犯我手里?不把上次的气给出够了,我就不姓刘!” 老子身为总旗,来你们大风墩检查,别说孝敬,反而让本大人吃了个闭门羹,一杯热水都没有喝到,你们这些贱丘八倒天天耍得这么开心,这次看老子不扒了你们的皮! “张校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刘康正气凛然地出现在大风墩众人面前。 张辅一个转弯便滑到了刘总旗面前,规规矩矩地对着他行了一个礼:“张辅参见刘总旗!” “免了免了!”刘总旗不耐烦地一摆手说:“张校尉,这冬日卫所大校之事,你们大风墩操练得如何了?” “回禀刘总旗,咱们每日都在训练,不敢懈怠,现在正在操练滑雪板!”张辅挺正腰身,脚一并,立马来了一个标准的站姿,严肃地回答道。 好个刁钻狡诈的贱丘八! 明明是在嬉戏,偏生还有脸说成是训练,未必还要在咱去百户所给你表个功来着? 刘总旗对张辅的印象极其恶劣,很是阴冷地逼问一句:“哦?咱们百户所的训练章程里头,可有滑雪一项?” 张辅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总旗怕是吃了枪药来的? 他心里有了警惕,便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禀刘总旗,并无滑雪这一项,但是,咱们大风墩每日都会训练体格、骑射……” 总旗?大人不叫大人,仗着父亲是百户,还真看不起老子? 刘总旗越加愤怒,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章程里既然没有这一项,为何不将时间气力都用于骑射?每年的卫所大校,比拼的难道是这些杂耍玩艺么?” 在刘康的有色眼睛里边,滑雪自然是和舞龙、踩高跷一般的杂耍玩艺,上不得台盘,当然更加不能算是正经的军事训练了。 张辅正待辩解,但是刘总旗哪里肯听?他拿手指着张辅,口水都要喷到张辅脸上来了:“张校尉,如果今年大风墩骑射大校不合格,拖了咱们松树堡的后腿,出了咱们的丑,可就别怪我刘某人不顾同僚之情,给你来点军法!” 张辅最讨厌别人拿手指着他了,也讨厌这种居高临下的官僚作风,内心愤激之下,不免大声反驳道:“刘总旗,我们大风墩确实每日都在操练骑射,你要是不信,现场考校咱们便是!” 这刘总旗哪里见过敢反抗上官的校尉,见张辅不但不认错,还大声和他争论,立刻借题发挥,厉声道: “好!张校尉,按制,射弓,十二支箭中六枝箭将弁远可到一百六十步,军士远可到一百二十步,你们能做到吗?” 在他心里,张辅这样的人物,能拉开四钧弓就不错了!还能射一百二十步?成日里带着手下几个兵丁嬉戏,能通过测试才怪。 要不是他爹张玉也是个百户,哪能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白脸当校尉!除了带坏军士,还能干什么! 哼哼,现在就当众考校你们大风墩,只要有一个不合格!老子拿起军法就治你个重罪! 王四良已经飞快地跑去仓房拿出箭靶与弓箭,量了步数,将靶子摆在一百二十步开外。 哼,去年不及格,今天就未必了。不就是一个总旗吗?这么神气活现的,等着,王大爷等会儿会让你大吃一惊的! 军队里以两跨为一步,也就是左右脚各前进一下,相当于张辅理解的两步。一步大约在一米五左右,一百二十步差不多是一百八十米。这对于一般军士来说,是有点吃力了。 可对于大风墩众人来说,这种考校根本毫无压力。 他们平日里的训练要比这个强度大多了! 张辅先来,他试了试手中的弓弦。这是开元弓,性软,这段时间的刻苦训练足以使他拉开,当下便运劲至臂,“嗖”地一声便射了出去。 刘总旗带来的副手早已在旁边验看,只见那三棱铁箭“夺”的一声钉在靶上。 这次考的是远近,也就是臂力,不论准头,但张辅十二箭都稳稳射中靶子。 刘总旗脸色阴沉,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挨个考校其余四个军士。 薛大个子、李祖保、高小平全中,王四良十一箭中靶,另一枝箭射偏了。 打分是十分制,就算一枝射偏了也是满分。 第十四章 张辅的职场手段 下 王四良突然发觉得张辅怎么看怎么顺眼了,要不是狠抓他们的训练,这次还不犯在这姓刘的鳖孙手里?他可听所里其他兄弟们说过,这老小子下手一向黑得很! 前不久张辅为满达抽过他三鞭子的事情顿时一点也不重要了。 接下来应该是考准头,也就是近射,五十步需要射中靶心。 张辅他们队连一百二十步都射中靶了,五十步就是七十五米,这近射自然就没有必要再行考校了。 本来还需要考马术,但雪厚,这一项便无法进行。 刘总旗怎么肯轻易放过张辅,怒气冲冲地说道:“接下来考蹶张!” 王四良一惊,在一边赔笑着说:“总旗大人,这蹶张不是步兵才考的吗?” 蹶张就是双脚踏着强弩,把弓弩拉开,将弩箭射出去。扳得越开,弓弩就射得越远。 刘总旗根本就不搭理他,当做没听见,王四良围在他身边,又小声了说了一遍,刘总旗重重地哼了一声,王四良只好识趣地不说话了。 “这蹶张,兵士不须考,校尉以上需要考校!”这是刘总旗刚刚为张辅出台的新政策。 张辅笑着看了担心的众军士一眼:“没事,让他考吧!” 依然是十二支箭,六支要射八十步远,六支要在四十步距离外射中箭靶。 弩上的弓是横置的,扣动板机将绷紧的弓弦放开来射出弩箭。重新拉紧弓弦时,便须将弩弓的前端置于地面再用脚踩住,然后用双手或藉曲柄的辅助把弓弦往后拉紧。 这个比较复杂,考校的不但是臂力,还有腰力、脚力与手臂的配合,四者需要相当协调,非常熟练才能过关,经常训练的步兵都不敢保证必过。 因此,刘总旗很有把握在这一关将张辅难倒。 “步兵都还没开始练习蹶张,你张辅还能例外?这么张狂,等下老子就让你屁股开花!”刘总旗心中冷笑不已。 王四良和高小平已经将弓弩拿了出来,放置在雪地上。 “刘总旗,我先试试行不?”张辅笑着说道。 “行啊,你尽可以试,试上三五次都不打紧!”刘总旗大度地说。 其实他心里在冷笑,哪里有去试蹶张的?多拉个几次你手臂、后腰都酸了,还能有力气拉开弓弦?你试的次数越多越好! 没习练过才会说这样的外行话,看来这张辅必定会栽在老子手里。 嘿嘿,打完你军棍后,老子再到百户大人那里给你上上眼药,看谁以后还敢在本大人面前放肆。 “不过,你若是没有通过蹶张的考核,可是要挨军棍的哦!”他阴测测地笑着补了一句。 “我要是能通过呢”张辅反问一句。 刘总旗一下子难住了。他张辅能过?不可能吧?肯定在虚张声势!不过,他要是真的能过,自己该怎么办? 众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刘总旗不好下台,只好硬着头皮说:“你要是能过,以后咱就不来大风墩考核你们了!” “这不公平,我若不能通过就要挨军棍,我要能过,你就围着大风墩跑三圈如何?” 刘总旗根本不相信这样的新手能过了这蹶张,他越发恼怒张辅的态度,只想狠狠地打他一顿军棍,到时候回松树堡喝点小酒也快活不是?便随口应了下来。 刚一应下他就后悔了,老子是个总旗,怎么傻到跟这些贱丘八打上赌了……万一,这杀千刀的张辅真过了,老子难道还能真围着大风墩跑三圈? 刘总旗心里开始有点紧张了。 张辅以前确实没有练习过蹶张,他训练有计划,还没有练到这个部分来。但弓弩一拿来,他便心里有底了。 这东西怎么这么眼熟?健身房器械那么多,不就是坐姿划船嘛!把坐姿改站姿就行了! 等会儿就让你这个死官僚颜面扫地,看看老子的手段! 张辅将两只脚都踩在弓弩的脚踏上,双手拉住弓弦,用力往后一板,轻轻松松便将弩箭射了出去。 他射的又快又准,一连十二箭,箭箭中靶,且深入木头五分。 “噢噢噢——”大风墩众人欢呼起来。 刘康的脸腾地一下火热起来。他原本想着拿这件事好好整治一下张辅,现在反而被张辅打脸了,还打得啪啪响! 若不履行刚才的赌约,他以后如何带兵?百户大人会如何看他? 他站不住了,恨恨地看了张辅一眼,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围着大风墩开始跑了起来。雪厚,跑一步要拔一下靴子,跑起来非常艰难。刘康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咬着牙努力地跑着。 他身后那两个副手一瞧刘总旗都在跑圈了,哪里还敢站在原地,连忙耷拉着脸跟了上去。 到第二圈三个人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张辅还带着大风墩几个戍丁给他们加油。只气得他们脸皮紫涨,胸膛发闷。三人跑完以后,上气不接下气的,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喘的,黑着脸,话都没说一句转身就走了。 “张校尉,咱们这次只怕是彻底得罪刘总旗了。”王四良忧心忡忡地说。 “得罪他又怎么了?以前我们又没得罪,他不一样找我们的麻烦?回头你们再到其他墩里传扬一下,把事情搞大一点,让百户所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大风墩是与刘康彻底交恶了,一是落了他的面子,二是让他不好在明面上报复咱们。” 李祖保就奇怪了:“别人是总旗,能管着咱们呢!有的是机会给咱们穿小鞋,怎么还要把事情弄大,让刘康继续丢脸呢?这不是会搞成死仇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刘乌龟是个七品官,报复起来咱们吃不了可要兜着走!”他们生怕张辅少年意气,把矛盾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张辅微微一笑,后世的一个公务员,官场潜规则他可摸得透了。 “咱们就是要把这仇怨宣扬出去!让百户所所有的人都知道咱们与刘鳖孙交恶,他要给咱们穿小鞋,可得估计舆论的影响力和百户大人的想法。他就算告到百户大人那里,百户大人会相信咱们这些小兵敢给七品总旗气受?” “刘康要真去煽风点火,百户大人只可能认为他心胸狭隘,容不得人,正事不干,整天只想怎么报复咱们这些小兵喽啰。嘿嘿。” 王四良他们目瞪口呆,一想又是这个理:“高啊高,还是张校尉聪明,咱们这就去帮刘康宣扬宣扬!想想就痛快,哈哈!” 至于得罪死刘康,张辅才不怕呢,反正今天是彻底翻脸了,若是连个小小总旗都奈何不了,那也太给咱们穿越众丢脸了,这次只让你丢点脸面,下回再敢耍阴招,手都给你打断! 看着消失在远处的刘康三人,众戍丁心里还是有点忐忑,根本没心情训练。张辅见此便说:“好了,今天就训练到这里,都回去休息吧!” …… 松树堡。 两天之后。 “听说了吗,大风墩那事……” “这么稀罕的事,昨天我就知道了,哈哈哈……” 尤其是刘康的对头们,听到了大风墩的消息,不禁哈哈大笑,“堂堂七品总旗,居然给几个小兵耍得团团转,大雪天里带着自己的手下围着大风墩整整跑了三圈,脸都丢光了!哈哈哈,他也有今天,乐死老子了!” “好歹也是个总旗,你们说,他为了什么要去自损颜面……” “这谁知道呢,我想啊,无非是钱和色……”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两天,整个松树堡都传遍了。 刘康刚走到自己的公房,也听到了他在大风墩与张辅交恶,找茬不成反而丢脸跑圈的事,百户所里现在是到处都在传。 他刘康刘总旗居然成了张辅成就名声的一个踏脚石! 吃了一个哑巴亏,他还不好在明面上找回场子,以后他只要稍稍有对张辅他们不利的手段,百户所里的舆论,包括他的政敌,都会有无数话说。 肯定是这个张辅这恶毒小人把事情捅开的!那些不识字的大头兵可没这见识! “哐当……哐当……”总旗公房里家伙什遭了殃。 “张辅!我与你势不两立!” 第十五章 过大年咯 张辅自然看不到松树堡的热闹场面,他现在躺在床上,目无焦距地盯着屋顶,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他想的很多,唯独没想到刘康刘总旗。 这间房子是用夯土包砖盖成的,墙壁涂抹了灰浆,还算平整。 灯盏里盛的是松油,烟子很大,味道也很呛人,能够不用尽量不用。晚上也没什么事,除了轮流值夜的两个人,其他人只能睡觉,因此这灯盏用处也不大。 张辅知道草原上盛产石油,可惜现在人们还不会开采,也不会使用,否则至少有煤油灯。张辅打算以后留意附近有没有埋藏浅的石油,采点回来当燃料也好。 说到石油,张辅想的就多了,后世社会的战争都是争夺能源,如两伊战争,其本质就是能源之争。而在大明军力、gpt都全世界第一的时候,不考虑控制能源,那自己穿越过来做什么? 张辅想了很多很多……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可不是现在他区区一个校尉所能考虑的。 俗话说,到哪座山唱哪座山的歌。张辅已经把自己当成大明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了,任何时候都在想着怎么把他从后世得到的知识利益最大化。 如果年底要交年终总结,可以这样写:在这一年里,本人虽然穿越了,但是,本人还是保持着社会主义接班人的乐观精神,尽心尽责地开展好大风墩戍边工作,干一行,爱一行…… 第二天就是除夕。 张辅将新买的衣物放进柜子,又将茶缸洗净,便拿到外边大厅里去准备烧水,煮点刚没收的茶叶喝喝。 这砖茶看上去黑黑的,闻起来味道也没有茶叶特有的香气,但去油腻是一等一的好。对于这些经常吃不上蔬菜的戍丁来说,那是顶好的东西。 刚走进大厅,便看见高小平正在做饭,李祖保在一边帮着烧火,薛大个子刚搬了一捆硬柴上来,正在跺靴子上的雪。 好一幅人间烟火图! 吃饭的时候,张辅便将铁锅吊在火塘上煮水,水沸了便将茶叶取一撮投了进去,翻滚几秒钟便将铁锅取下,把自己的杯子先倒满,惬意地喝了起来。 众人一见,眼睛都亮了,赶紧取了自己新买的杯子来分茶。只有王四良没有新杯子,正准备抱怨,高小平笑嘻嘻地取了一只出来:“刚给你也买了……” 王四良顿时满意地笑了起来:“还是你小子有良心!”忙忙地倒了一杯递给他妻子。 “钱!二百九十文!”高小平的手伸到他面前。 “好咯!给你,凑个整数,你数数!再给你加十文!辛苦费!”王四良心情好,十分大方。 方氏瞪了他一眼,他又赶紧从高小平手心里抢回十文:“下回我帮你买!” 大风墩七人组就在这欢欢喜喜的气氛中,跨过了新年。 也是张辅穿越过来的第一个年。 他们吃的是年早饭,因此大家一早就都起来了。 北方的习惯是包饺子,方氏很擅长,剁肉调馅是她的事,王四良在边上帮忙擀饺子皮。 希日莫在做手把鹿肉,鹿肉汤就拿来煮饺子。 张辅正指挥高小平切鹿肉条,他另外烧了一堆火,正在做烤肉。只见他双手翻得飞快,一把小木签上,肉烤得滋滋地响,香气四溢。 这一招是他从新疆人那里学来的,他经常在附近的立交桥下买烤羊肉吃,五块一串,二十块钱以上附送一碗萝卜汤。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看一眼自然就会了。 满达正在第三堆火上煮马奶茶,薛大个子正帮着他倒到各人的碗里。 李祖保正忙着摆碗筷,桌上已经满满放了几个菜:粉蒸肉,炖牛腩,手把鹿肉端上桌了,饺子已经下锅,烤肉也好了…… 葡萄酒也倒满了杯子。军士们等着张辅入座,张辅也不客气,直接坐上了首位。 “各位,咱们过了一个丰盛的年,靠的是什么是各位的勤劳,夏天便砍好树,这时候才有烧不完的柴火,冬天去打猎,才有吃不完的肉食!这一杯,我先敬大伙儿!” 众人皆举起酒杯:“干!” 张辅看了一眼王四良的妻子方氏,“嫂子,你从松树堡过来,探望的不止是王大哥,咱们跟着心头也暖暖的!辛苦了!这一杯,敬你!” 方氏面孔红红的,端着杯子站起来,王四良赶紧拦她,“你哪会喝酒,我来替你……” 不料方氏一仰脖子,将葡萄酒一口喝光了。 “好!嫂子豪爽!咱们也干!” “赶明年,大个子你去抢个大屁股的鞑靼婆娘,高小平娶房妻室,李祖保大哥,把你婆娘也叫来,还有满达,希日莫,把你们的小女朋友小姐姐都叫来,咱们一起过年,热闹热闹!这第三杯,咱们一块干了!” 满达天真地问:“什么叫小女朋友啊?” “哦,说是你的童养媳,未婚妻……” “我没有……”他的声音淹没在乱轰轰的声音里。 众人皆举杯,将杯中的酒一口喝了。 这时一坛酒直接就见了底,薛大个子正准备再开一坛,张辅制止他说:“今天虽然是过年,但也是在边关,还是得加强警惕,万一鞑子兵趁机偷袭,咱们都醉了可没法对付不是!” 众人虽觉得有些扫兴,但张辅说得有理,便拿筷子各自夹自己喜欢吃的菜吃去了。 “这鹿肉烤得好!香!” “粉蒸肉好吃!蒸得真软烂!” “还是炖牛腩好吃,配上腌野胡葱,那个香!” “嫂子包的饺子,真好吃啊,咱舌头都要吞下去了!” 众人一顿乱赞,气氛更加热烈。 这样才是过年的气氛嘛! 等吃得差不多了,张辅才慢悠悠地说道:“这人呐,没个准备哪里行?咱们当兵吃粮,不打熬好身体,不练好武艺,就打不过鞑靼兵!因此,过年是过年,这训练也是不能停的……” 众人吃饱喝足了,除了薛大个子上墩瞭望,其余人都瘫在那一动也不能动。一听张辅说过年还要训练,顿时一片哀嚎。 张辅捉狭的一笑:“休息休息再训练!今天只训练一个时辰,而且,今天的课程还是滑雪。王四良,把满达和希日莫的滑雪板发给他们,再教教他们动作要领。” 滑雪是个好玩的事情!众人顿时觉得又身在天堂了… 滑雪板都收在旁边的储物室,里边同时放着他们的枪械和弓箭,配刀。 王四良起身去寻滑雪板,满达和希日莫便好奇地跟着他进去看。 就连方氏也好奇地在边上瞅了半天。 好东西!满达本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希日莫也只十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纪,看见滑雪板喜得跟什么一样,年轻学得快,不多时他们就可以在雪地滑行了。 这哪里是训练,分明就是找乐子嘛!这年过得很是欢乐! 看样子他们不玩上两个时辰是不会罢休的。张辅见他们玩得尽性,在一边直捂着嘴笑,嘿嘿,咱张校尉干得还可以嘛,大过年的组织训练,他们还心甘情愿,不不不,简直就是乐不可支。 第十六章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嫂子,有件事我想请问你,这个麻布可不可以跟缝棉衣一样缝点羽毛进去?”张辅想做件羽绒服,又轻又保暖还方便动作,而且白色羽绒服在雪地里还是很好的伪装。 “里边絮羽毛?什么毛鸡毛鸭毛什么的不臭吗,也不暖和呀?“方氏疑惑地问。 见张辅不懂,便耐心地跟他说明,这麻布织得再密,绒毛也会从经纬中钻出来。 张辅明白了,麻布虽密,密不过现代的面料,穿件这样的衣服,那不得变成一朵移动的蒲公英了? 看来在大明搞发明,还真不能想当然。 不过买的这两匹麻布肯定能派上用场,请方氏帮着做两套内衣就是。这么冷的地方,内衣很难干,当然越多越好,量身做当然也更合身。两匹布可以做好几套内衣了,多出来的可以给王四良做两套当酬金。 实在想要又轻又暖又能伪装的衣服,可以采用绵羊皮,绵羊皮可不就是白色的? 到夏天,可以用绿的黄的青草汁染色,做成迷彩服,这个应该容易。 想到这,张辅又兴奋起来了。 这草原什么都可以没有,还能没有绵羊?绵羊除了白色,还能有别的颜色吗?如果想穿好点,刚出生的羊羔皮做衣服最好。 吃晚饭的时候张辅便跟方氏提了要求,并从自己房间里拿了一匹麻布递给方氏。 一匹麻布大概可以做五套内衣,工科男张辅早已计算过了。 不过他不想要大明盛行的那种宽大内衣,实在不保暖,又累赘。因此他给方氏画了一个图样,就是简单的t恤样式。可惜没有弹性的布料当领口,领口只能做大一点。 没办法,只有暂时将就。 至于内裤,他现在穿的这种大明样式,要系一根腰带,否则就会“嗖”的一下掉下去,尤其是如厕时要格外当心。于是张辅不得不又画了一个图样,就是将粗麻绳置于腰带之内,不但没有掉进茅坑的危险,还省了早上四处寻摸腰带的麻烦。 还别说,他这图样画得很是漂亮,还标明了尺寸。 方氏一看这图样,觉得十分新奇,这些布料又十分细密柔软,做内衣是最好不过的,便欢欢喜喜地一口应了,同时还说可以给他做几双袜子。 大明的袜子都是布做的,穿起来容易往上缩,可是现在还没发明这有弹性的布料,一时还真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方氏心里美滋滋的,她想着:“不想这张校尉不但长相英俊,出手也大方得很呢,这些布料,自家男人做一套有余,还可以给照这样式给自己也做上一套。” 方氏抱着布料便进屋去了,张辅特意叫她多拿上一盏油灯。 张辅打算日后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这粗布袜子都把他的脚磨破一层皮了。 其实也好解决,他看见过老妈织过毛线袜子,因为在家里穿,所以用的是很粗的毛线。如果用很细的线甚至是蚕丝,那可不就能织出又滑又有弹性的袜子了? 不过这种事可不能托付给方氏,再说人家现在也是久别胜新婚,很快又要离开的,哪有时间给自己织袜子。 上一世张辅的女朋友们真没一个会织毛衣的,连会做饭都没几个,她们会赚钱,会花钱,会化妆,会自拍,唯独不会怎么照顾自己,搞得张辅不得不自己学会了做饭,难道还能两个人天天出门吃饭 这一世呢? 张辅突然有点心热起来,至少大明的女子讲究温良贤德,夫为妻纲……一听就美死了,而且还可以娶妾,光明正大娶好几个小老婆。 嗯嗯嗯,一个负责煮饭,一个负责洗衣服,一个负责织毛衣,一个负责裁剪衣服,一个负责做清洁,一个负责管家,嗯,最心爱的那个做大老婆,负责管理这六个小老婆。 加上我,家里一共八口人,可以开两桌麻将! 七个!不能再多了!再多就养不起了。 张辅美滋滋地想着。怎么?咱娶不起七个老婆,连想都不让想了吗? 可是这毕竟只能想想,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目前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就是落后的生产力已经不能满足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生产关系的需要。 对此张辅认为自己是有责任的,他穿越到大明,难道不是天意让他来把大明的生产力水平搞一个质的飞跃,上一个新的台阶?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不生张辅,哦不,天不换张辅,没有好袜子穿! 好诗,好诗! 做完了美梦,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张辅想做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在这时代,没有电,他自己也整不出来,这个就别想了,还有蒸汽机,没有配套的设施也是搞不出来的,电话机……原理是知道的,要他做出来还是算了吧。 但茅坑这个东西,实在让他忍无可忍,马桶和卫生纸一定要弄出来。相对来说,洗澡还没有那么难以让人忍受,做个大浴桶,在热水里边泡着还是蛮舒服的。 哎,别说枪械火车什么的,连个羽绒服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做不出来,张辅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根本的怀疑。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强,在这个时代,自己几乎是一无所有,能掌握的生产资料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如果能够动用更多的资源,也许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这古老的火绳枪毛病实在是太多了,很多时候只可以当成一块废铁。 大明人脑子里还没有化学这个概念。不知道火药发射和爆炸的化学反应原理,无法准确鉴定火药中硝和硫磺的比例,火药中的有效成分无法保证。 也没有力学和运动学知识。根本没有物体抛物线运动的概念,不知道炮弹飞行的运动轨迹,无法形成准确的射击理论,大多数都是瞎放炮。 更没有冶金理论知识,不懂铁中的含碳量和其他化学成分的作用,也不知道合理的冶炼工艺。后果就是这一炉铁好,下一炉铁可能就是次品。 中国人习惯用“少许,若干”,菜谱都这样写:盐少许,味精少许,酱油少许,醋半勺…… 少许是多少?半勺,那勺子多大?舀水的勺子还是喝咖啡的勺子?哦,凭经验、手感,没有经验该怎么办?有经验还看毛菜谱! 大明军工厂没有标准的炮弹生产工艺,造出的炮弹在尺寸、形状、重量和表面粗造度方面都没有统一的标准,对炮弹的发射角度和出口速度的概念根本没有,这对大炮的射程和威力影响相当大。 可以改造成燧发枪,凭现有的技术是可以做到的,毕竟只是几个零件的改造。 如果让张辅来当兵工厂的一把手,他保证能让大明的火器上一个,不,十个台阶。真正的所向披靡,无人可当。 但是,他要怎么才能成为一个兵工厂的一把手呢?这么重要的活,皇帝能让他干吗?再说了,自己还在最北边的大风墩训练四个小兵玩呢。 张辅心里想着这些事情,不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现在能做的,只有个滑雪板,雪橇,能不能发挥作用,说实话心里真没底。 这是穿越来过的第一个新年,明年呢?还会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想着这些无法向任何人倾吐的心事吗? 他能够做些什么呢?为自己,也为这个朝代。既然来了,就不能在历史上留下“张辅”这两个字吗? 毕竟在他的记忆中,大明是没有这个名字的。 第十七章 只可一战 过完年,方氏就要回去了。 才大年初三,她就和王四良说起要回去的事。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王四良虽然不舍,但是也没有办法,孩子寄养在邻居家里,虽然两家亲厚,但毕竟不能长期麻烦别人,何况这前线也不太平。 三天时间已经足够方氏赶出三套亵衣,王四良那套她也是按张辅给出的图样做的,给王四良试了一下,他非常满意。 张辅试了一下他自己的新衣服,修身型的,裤子按图样做的小脚款式,就是穿在外边也很大方。 方氏手工细致,领口还特意开了一个小口,做了个褡袢,显得很是别致。 “哈哈,还蛮时尚的嘛!”张辅喜出望外,其他几个人都看着他流口水。 “可惜嫂子要走了,要不咱们也做一身穿穿……”薛大个子羡慕地说。 “我媳妇才不给你做衣裳呢,想穿新衣裳?自己讨婆娘做去!” 王四良已经给方氏收拾好了东西,一块没用完的细麻布,四张鞣好的麋鹿皮子,风干的野蘑菇,路上吃的干粮,手把肉,给孩子们带的干奶酪…… 不能带更多了,再多她也拿不了。 两个夜不收每过五日便要去松树堡,因此方氏便跟着他们俩一起,王四良也能安心,否则这兵荒马乱的前线,可不能让方氏一个人回去。 “不知道怎么的,咱这左眼皮直跳,这婆娘一路上不会出什么事吧?”王四良嘀咕着。 薛大个子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满达和希日莫,能出什么事啊?这边是咱们大明的天下,鞑子兵不敢来的!” 王四良固然也是这么想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不安。 方氏走了以后,张辅冷眼旁观,见王四良一上午都失魂落魄的,仿佛方氏把他的魂都带走了,连一直喜欢的滑雪训练都没什么兴致,他摇摇头,也没打算多说什么。 其余几个人也没有打打闹闹的兴致,训练起来十分沉闷。好容易一个时辰的滑雪训练过去,五人便带着狗打算回墩。 “张校尉……王哥……不好了……出事了……” 远远听见满达的呼喊声,几个人都呆住了。 尤其是王四良,疯也似地迎了上去。 满达一把抓着王四良就开始嚎啕大哭。他毕竟只是有十四五岁的少年,护送的嫂子被掳走,他觉得没办法向王四良交待。 “到底怎么了?”他咬牙切齿地抓着满达的衣服问。 “咱们,咱们在路上碰到了鞑靼兵,他们,他们把嫂子抓走了!”满达抽噎着说。 王四良眼前一黑。 张辅大喝一声:“不要慌,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满达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比他只大一两岁的少年似乎有着天一样的担当,不知怎的竟然宁定了下来。 “我和希日莫哥哥一起护送大嫂去松树堡,雪厚,咱们走得很慢,一上午才走了十几里,在拐弯处碰见一队鞑靼兵纵马驰来,看见了咱们,便将……将嫂子掳走了,我和希日莫大哥抱着头滚下雪坡才逃得性命,我,我先回来报信,希日莫哥哥在跟着他们……” “一队骑兵?到底多少人?”张辅问。 “总有,总有二十几个!”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应该就是前两天经过大风墩的那队鞑靼人,凭他们七个人,那不是鸡蛋碰石头,找死? “去墩里着甲,拿上弓箭、火铳。”张辅毫不犹豫,果断下令。 王四良又惊又喜,他以为张辅不会下令出兵帮着抢回他的妻子。 张辅看了他们一眼:“咱们当兵为的是什么?保国安民,若是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保护,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快去!” 鞑靼人的凶残每个人都知道,凭他们七个人,要从二十几骑鞑靼兵手里救出方氏,是极端冒险的行为。 李祖保还有一点犹豫,被薛大个子一瞪,立刻不敢吱声了。 王四良感动得眼睛都红了,这是拿兄弟们的命来换他妻子的命啊! 如果换成是别人的家人被掳呢?自己也会舍命相救吗? 此刻,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怕什么!信我!我们能行!就用这滑雪板去追!带鞑子的弯刀,挂在腰间,方便!” “是!” 满达只练过三天的滑雪板,但他是个少年,新鲜事物学得最快,反而技术最好,很多高难度动作还能无师自通。五个人他的带领下,飞也似地朝着方氏被掳的地方赶去。 他们在边关戍守日久,附近部落的人都挺熟悉了,这鞑靼部落全民皆兵,尤其是青壮,首领没有征召的时候是民,一旦征召就是骑兵。 掳走方氏的鞑靼兵应该就是附近的人,最近的部落离大风墩大约五十里路程。这么厚的雪,他们骑不了马,肯定要走上好半天才能回去。 这样的天气里,滑雪可比骑马快多了,不多时张辅他们已经到达出事的地点。 这天气除了当兵的,没人会出门,雪地上留着浅浅的马蹄印,还有希日莫留下的暗记。 满达看了看希日莫暗号里留下的信息:“他们走了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这个方向!” 这时候,天又下起雪来,大风刮得硬得像粗砂子的雪粒打在几个人的身上,尤其是眼睛部分,没有遮挡,打得眼皮子生疼。 “张校尉!王大哥!”原来是希日莫。他一个人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缀着。 “嗯,我都知道了,别说话!” 满达很细心,替他带了滑雪板,因此,希日莫拍了拍自己的马,指了一个方向,叫它自行回去。 希日莫心里很是惭愧,默默走在最前面给他们带路。 被掳走的女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他和满达是最清楚不过的,等鞑靼人回到了部落,想怎么作践就会怎么作践,那时候可就什么都晚了。 “滑快点!再晚一会儿,这大雪便会把马蹄印都盖住,要找他们就难了。”张辅虽然焦急,但是他还是保持着冷静的心态。 在茫茫雪原上一队暗火般的身影在疾驰,跌倒了迅速爬起,再次加入那飞速滑行的队伍。 “等一等!这蹄印很新鲜,敌人很近了,把弓箭拿出来。”张辅滑到了最前面,他回过头,轻声地下着命令。 前方一片茫茫雪雾,能见度非常低。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第十八章 牛刀小试 “大家小心,随时准备战斗!” 七个人都屏息静气,仿佛敌人就在身边,一时间,天地间只有雪粒掉落和滑雪板在雪地摩擦的“唰唰”声。 “看见了,就在前边!” “轻声!” 不远处出现那些鞑子的身影,黑鸦鸦地一大堆,天色太暗,看不出方氏在哪个地方。 “等下打起来要注意嫂子的安全!看准点,箭不要乱射!”张辅下令。 其实雪下得沙沙的,说话便是大声一点也不打紧,哪里能够传到那些鞑靼人的耳朵里去? 但他们还是小心翼翼,逐渐靠近那队骑兵队伍。鞑靼骑兵的凶狠他们十分清楚,因此心里其实非常紧张,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尤其是张辅!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来了。 “镇定!”他对所有人,包括自己下着命令。 “我们行吗?”王四良轻声说。 虽然那是自己的妻子,是两他个孩子的妈,但是他也绝不愿意自己兄弟为他妻子去送死!以七个人对二十多个鞑靼人,不是送死是又是什么? “怕什么!听我号令!”张辅轻声又坚决地说道。 百余丈外,那二十五六骑鞑靼兵一无所觉,因为他们带有猎狗,猎狗对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都非常警觉,但这七个人的交通工具是滑雪板,没有发出震动声,再说,有雪粒子沙沙在下,影响了它们的判断。 “动手!” 张辅领先一箭,“噗“地一声闷响,重重地击中最后那骑兵的后背。 因为是出来游猎,这些鞑靼骑兵并没有着甲。三棱箭镞轻易地穿过那个骑兵皮袍子、血肉,穿过了他的心脏。 那人一声没吭,应声倒地。 前边的人甚至没有发现走在最后的那人已经落马,队伍继续在雪地里艰难行进。 就在张辅射中的同时,其余人的羽箭也先后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出! 三骑坠马! 猎犬开始狂吠,前边的敌人终于发现不对了,他们的反应也很迅速,转头,搭弓射箭,回击! 箭如蝗虫,但是却并没有对张辅他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一则事出突然,没有瞄准便仓促射了出去,再则张辅他们十分灵活,踏在两块木板上一扭身便能避过,三则这些鞑靼人视线模糊,只能瞄着人影凭感觉乱射。 草原上的牧民基本上只能吃到肉食,没有蔬菜吃,严重缺乏维生素,因此,绝大部分鞑靼人都患有夜盲症,一到夜里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虽然现在天还没有黑透,但是已经严重影响了他们的视力,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 而张辅他们小队吃不惯纯肉食,总会想方设法弄出蔬菜吃吃,就算是冬天也会搞点咸菜、腌菜,患夜盲症的现象便大为减少。 战场上一点点因素都会放无限放大,何况看起来老天爷都在偏帮着张辅他们与鞑靼人为难。 “快速靠近!抽出弯刀,叼在嘴上,咱们划过去,像骑兵那样冲锋、砍杀!” 滑雪板飞速接近鞑靼骑兵,张辅他们将滑雪板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势若奔马,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向那群行动不便的鞑靼人! 对方人数虽多,但是他相信踩着滑雪板的“雪山飞狐”组,不会败。 因为他们有着速度上的优势,巨大的惯性加成,会让他们像骑兵冲锋那样,将面前的所有敌人都碾成齑粉! “啾,啾,啾!”鞑靼骑兵嘴里发出命令,这命令却是下向各自的猎狗。 “汪,汪,汪!” 焦躁不安的猎狗得到指令,一旦脖子上的皮绳松开,便向着张辅他们猛扑过来,呲牙咧嘴,一边跑一边朝着他们凶猛吠叫。 却见“雪山飞狐七人组”,一手撑杆,另一手握住了嘴上的弯刀,巨大的惯性优势加上锋利的弯刀,切割这群猎狗根本就毫不费力。 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满地的狗尸,全部被一分为二,鲜血、内脏和肉块撒得到处都是。 俗话说:狗仗人势,这话真一点也没错。 侥幸存活下来的猎狗夹着尾巴呜咽着逃开了。但它们并没有走远,只远远地看着,对着张辅他们狂吠乱叫。 张辅他们信心大增!这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再加上锋利的弯刀,他们在雪地上就是所向无敌的! 他们速度飞快,滑雪板无比灵活,鞑靼人寸步难行,马匹和装备都成了他们的累赘,他们人数再多都是待宰的羔羊,结局已经注定。 “靠近!握紧弯刀!在这样的速度下,他们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挡不住我们一刀!”张辅下令。 滑雪板无声无息,接近一个鞑靼骑兵,那人草草一箭射来,张辅脚下一动,一个漂亮的转弯便轻松避过,箭枝挨着他的身体擦身而过。 弯刀带着尖锐的破风之声,划过了对方身体。 “砰!” 那鞑子兵倒地时,已经身首异处! 张辅他们冲过来的速度实在太快,偷袭的时机又好,趁着鞑子们发愣的时候发起突袭。 鞑靼骑兵人马俱陷在雪地里,引以为傲的骑射完全失去作用。 而张辅他们踩着滑雪板,在雪地里灵活地穿梭来往,持着弯刀,似割牧草似的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以往鞑靼人虐杀边民的场景仿佛被倒置了过来,弯刀居然握在了明军的手中,他们反而成了被收割的对象。 张辅滑至一个鞑靼兵身边,取下衔在嘴里的刀,握紧斜挥,便将一个敌人砍成了两段。 一个鞑靼人目光迷茫地看向滑雪板上的大明校尉,只见那大明校尉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衣袖又是轻轻一抹,然后脸上便被溅上了血珠。 这表情,难道不应该是我应该露出来的吗? 没等他想明白,视线已是一黑,身体分成两截,倒在了雪地上。 这注定是一场一面倒的战争,这二十几个鞑靼游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不多时,雪地上便只剩下一个鞑靼人。 “住手!别过来!谁敢再动,我就杀了她!” 随着一声鞑靼语,这个膘肥体壮的鞑靼人,将一个女人抵在前头,她的脖子上边抵着一柄弯刀。 方氏! 这个鞑靼人脑子最为灵活,看装扮明显是这群人的首领。 ps:明天就是新的一年,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十九章 穿越者的话你也信? 鞑靼首领持刀的手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他没有慌张,反而紧紧地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躲在方氏身后。 这些人明显是为了手中这个女人而来,这可是他的护身符! 张辅等人看着眼前这情况,有些投鼠忌器。 尤其是王四良,他疯了一样喊着:“住手,住手!” 众人都停下手来,恨恨地看着那个狡猾的鞑靼人。 鞑靼首领不给张辅他们一点机会,一边扯着方氏倒退着行走,一边将刀架得紧紧的,“谁都不准追!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满达赶紧将他的话翻译过来。 方氏尖叫着:“相公!救我,救我,快救救我!” 王四良又急又痛,却不敢开口。他生怕一句话不对,那鞑子手里的弯刀一动,便会割断妻子的咽喉。 张辅冷冷地说:“杀了她你能活?” 满达又大声将他的话翻译过去。 “哼哼,你们舍不得这个女人,看来我还能回去。就算我回不了部落,死了也有个女人陪葬,那也很爽!老子死了也有女人可干!一天干她二十次!哈哈,哈哈!” 这些话,满达没有翻译。 但是在场的人都听懂了,鞑靼人经常在墩下与他们对骂,他们的词语不多,听来听去就是这些,早已听得惯了。 “好,咱们放你走,你把这女人放开!我们汉人说话算数,绝对不追。我数五下,只要你放开这女人,我们转身就走!满达,别翻译错了!”张辅厉声喝道。 满达立刻将他的话翻译过去。 “一!” “二!” “三!” 他数一声,满达就翻译一声。 这鞑子兵心里十分紧张,他怕张辅,这个校尉看起来十分年轻,看上去很是果决,如是不放开这女人,那年轻人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命令部下们射杀他! 但是放开她,那年轻人也会命令部下动手的! 他才不肯和这个女人一起死呢! 这女人的命哪有他的命值钱? 这次是大意了,他领着一队人出来打猎,大雪的天迷失了方向,正碰上被两个明兵护送的一个这女人在行走,劫掠她原本是临时起意,没想到走了这么远,都快到部落了,这些汉人还敢追来。 地面上雪厚尺余,他们怎么能跑这么快?他的目光下暼,看到了他们一定是因为他们脚下那两块奇异的木板,这肯定是个大秘密,我要活着回去向哈里赤头人报告,他一高兴,说不定还会赏我牛羊和女人! 这样一想,顿时就觉得手里的女人就没什么用了,木板的秘密才是最值钱的。 “好,我放开她,你们不要射箭,只是你要发个毒誓,我就放了她,你们放我走!说违背誓约,长生天饶不过你!” 鞑靼人重誓言,言出必践。 “好!” 张辅立刻答应,他才不相信誓言呢,能当真吗?有什么鬼用? 如果发的每一句誓言都会应验的话,这世界就没有伤心人了。谈恋爱哪一个人不发誓啊?“我永远爱你,不爱你,我就……”结果呢,没过一个月就另结新欢,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 所以,誓言只能当情话听,谁信谁傻! 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 张辅手指天空,斩丁截铁地说道:“我向长生天发誓!如果眼前这个鞑靼人放了这女人,我张阿牛决不会杀他,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长生天?长生天的辖区可管不到我们,管我们老张家的是孔子、孟子、老子、阎王什么的,顶多再加个皇帝老子,他们这些大人物可太忙了,哪里有空理什么张阿牛。 满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翻译了过去。 这惊讶的一眼误导了那个鞑靼骑兵,他心道:“这校尉居然敢对长生天发这么毒的誓,有点诚意。”便大声说道:“你记着,你的誓言长生天已经听到了,如果违背,长生天可会收拾你的!” 张辅正色说:“那个自然。说话不算数的话,长生天一定会收拾张阿牛!” 那鞑靼人虽然知道汉人狡狯,但他们鞑靼人发誓是很认真的,哪想到张辅一开始就耍诈? 等众人放下手中弓箭,他便一把将方氏推倒在雪地,自己爬上马背,准备离开。 不料,方氏刚刚扑进王四良的怀里,七枝三棱铁箭便一枝不少地射进那鞑靼人的身体。 “你们……” “学好汉语是很重要的!”张辅冷笑一声。 “检查一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他大声指挥:“要小心,当心他们诈死!” 满达心里吐槽:“咱们鞑靼人,才不会诈死呢……” 没死透的全被补上一刀,弓箭都拾了回来,箭镞可宝贵得很。翻了翻衣物,里边还有零碎的金银,集中起来,大概是十几两。 二十几匹战马都聚到一起,猎物本来就捆在马背上,可以打打牙祭了,多余的还能卖给过路的商队。 “砍下首级!” 离他们的部落已经不远了,行动要快!毕竟还有不少狗子活着,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窥视。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砍着首级,“噗噗”的声音不断传来。 张辅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他实在下不得手,便把这些事情留给薛大个子他们去做。 方氏把头埋在丈夫的怀里,一眼都不敢看。 不一会首级都砍下来,每个的腰间都挂了几个。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鞑靼人首级,三十两银子一个! 将方氏放在马上,王四良在前面牵着。 在一片猎狗的狂吠声中,八个人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张辅并不害怕,在这么厚的雪地里,他们具有极大的优势,这种优势不是人数、报复心能够填平的。 他们的目的地是松树堡。 此去松树堡,只有二十里路程,而回大风墩,也是二十里。 身上二十五个首级,当然要去缴了军功,以七人杀二十五人,这可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胜利,说不准梁百户还会飞驰上报燕王那里,为他们请功呢。 天空是非常的黑,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黑得他想引燃一个火折子来看清楚前方,毕竟,这种黑对于任何人的心理都是一桩考验。 脚下不知道是什么,悬崖还是雪泡子(被雪覆盖的湖面)?山坡还是平地?甚至,这条路会不会通往幽冥界? 满达和希日莫一再打包票:这一路程都是草原,平得很,到松树堡那里才有山,不过还远着呢…… 第二十章 报军功去 在极度黑暗的地方行走久了,会出现时间与空间的混乱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很多人就在接近目的地之前放弃了,但是也不能过多地责怪他们,毕竟,心理承受能力是有差异的。 尤其是张辅他们才经历一场惨烈的砍杀,虽然他们是胜者,但滋味也并不好受,尤其是被浓浓血腥味包围着的他们。 “你们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高小平突然出声问道。 再不说话,他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王四良精神一振:“当然有啊,想当初,我叔叔刚死还没出殡呢,突然,有人在几里之外的井边看见他……”他立刻举了三四个例子出来。 李祖保也很信这些东西,接着说道:“有一天晚上,我经过一座坟地,亲眼看见好多绿色的鬼火在飘……” 张辅腹诽:“不懂自然科学的人,就是这么迷信……” 按理说张辅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应该是无神论者,但是,他现在也很茫然了。 有神吗?虚无飘渺,有谁看见了? 没有神吗?他怎么穿越来的?至少用他所知道的科学知识是无法解释的! “也许……有吧?”他不确定地说。 “那些鞑子兵的魂魄会不会跟着咱们?” 这话一出,众人都打了一个哆嗦,尤其是马背上的方氏,感觉背上一阵凉风袭过,吓得她尖叫一声。 张辅赶紧制止:“咱们可是当兵的,满身煞气,哪个小鬼敢来找不痛快。活的鞑子兵都不怕,难道还怕死鬼不成?” “就是,就是,活的来了咱们一刀两断,死的来了,一刀四断!若是来了女鬼,嘿嘿……”薛大个子胆子壮得很,他才不怕呢。 这些当兵的,说起荤段子来,那可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刚才的恐怖气氛直接转换成了嬉闹打闹。 其实张辅的头皮发炸,背后冷汗直冒……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两世为人,他都是第一次杀人。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看见远处几点昏暗的灯光。 松树堡! 这几点昏暗灯火,在八个人的眼里,可是比太阳还要温暖多了! 有了灯火就什么都不用怕了,灯火意味着战友、同袍、温暖、安全的地方,热腾腾的食物…… 他们都心神一振,加快速度,朝着松树堡飞速滑去。 松树堡是一座高大的石头建筑,高大约五丈,宽里许。外边有瓮城,门口有两个高高的木制箭楼,每个箭楼上边都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有两个张着弓箭的士兵把守,见几个人过来,便大喝一声:“站住!哪里来的?把腰牌拿出来!” 张辅高举腰牌,大喊道:“请报上百户大人,大风墩校尉张辅及属下六人、家属一人求见!” 当中的一个人收了弓箭,“蹭蹭蹭”跑到箭楼下,拿火把一张:“原来是张校尉。这个时候你们怎么来了?哟嗬,还杀了这么多人啊,是鞑子兵?还有这么多马匹!发财了你们!” “是啊,这鞑靼掳走了王大嫂,咱们去将她救了回来。” 这值守塔楼的士兵前些天才见过方氏,又认得张辅他们几个,至于满达和希日莫,五日总要见上一次的,很是熟悉,稍微检查一下,便挥了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看守大门的兵丁取灯照了照他们,认出了他们几个:“等着,我向梁百户禀报一声!” “慢着!” 众人都呆了一下。 从门口走出一人,两手背在背后,两眼一斜张辅一行。正是前日才到大风墩巡视的刘总旗,无巧不巧的正好经过此地,一听是大风墩几人来到,顿时想起前日受辱的事情。 这几个阴险小人还敢到松树堡来?老子正愁没机会找到他们,一雪前耻呢!我得想个法子激怒他们,再徐徐图之才行…… “哟,这都是谁啊?”他阴笑一声,挡在大门口大模大样地问道。 “这不是刘总旗吗?前些天咱们不是才见过?您还围着大风墩跑了三圈呢!怎么就忘记咱们啦?”张辅一见他那副奸臣相就气不打一处出来。 刘康看了守门的几个戍丁,见他们无不伸长耳朵倾听,顿时恼羞成怒,怒火一上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徐徐图之,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这大晚上的,你们做什么来了?” “哦,咱们一个不小心杀了二十几个鞑子,特意来找梁百户申报军功的!”张辅笑了一笑,装出一幅谦逊的样子。 他又不是奸细,难不成这刘康还能不让他们几个进堡? “有军功报?!” 刘康吃了一惊,盯着张辅看了一阵,见他面色坦然,丝毫不露怯地与他对视。刘康一阵狐疑,又仔细看了看其他人,发现他们确实经过了一场血战,布甲、头盔、手中的撑杆甚至脚下的木板上都满是血污,每个人的腰间都挂着几个黑乎乎的东西。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二十几匹上好的草原马!在边关,一匹马可以换三十六斤上好的茶叶。 不过,战果越多,刘康就越不高兴。目光飞快地在众人腰间转动了一圈,这些黑乎乎的东西有二十几个! “操他奶奶的,这群贱丘八还能杀鞑子立功?怕不是在弄鬼吧!”张辅的手段他也见识过了,虽然年纪小,但年事却老辣得很,丝毫没给他留点余地。 凭他们七个人,能杀这么多鞑子兵?他不信! “快说,你们杀了谁?别是边关的百姓吧?” 大风墩众人鼓噪起来:“刘总旗,看这些首级模样,像是咱们大明的边民吗?” “刘总旗,咱们杀的可是真正的鞑子兵啊!你可不能冤枉咱们大风墩啊!” 张辅右手一竖,制止他们的喧闹,不慌不忙地对刘总旗说道:“是鞑子兵还是大明的边民,咱们可以验看,但是,刘总旗至少应该先让咱们进堡去吧?” “不弄清楚怎么行?万一你们是鞑子的奸细呢?”刘总旗下颌一扬,对两个守门的兵丁说道:“搜检一下!” 这刘康怕是脑子不清白吧?打了胜仗回来他也要刁难?堡里这么传他们之间的仇怨还敢刁难?不怕给百户撞见吗? 好!既然你要把事情弄大,那咱就往大了搞!张辅不由得怒从心起。 他怒了!平白无故的屡次要来找他们的茬,真当我是个善茬? 张辅扯着喉咙大声喊了起来:“百户大人——大风墩张辅及下属求见——我们有重要军情禀报——” 大风墩众人也是怒气勃发,他们瞅着张辅喊了起来,哪里还用招呼,直接跟着他大声鼓噪,叫喊。 他们几个的声音在寂静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堡内的军士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从里边跑了出来。 第二十一章 百户梁铭 “咦,这不是大风墩几个人吗?怎么还有一个女人?” “那不是王四良和方氏吗?”有人认出了这两口子。 “好大的血腥气啊,啊,杀了这么多人?还有这么多马匹!”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说话?” 刘康没想到张辅他们胆子这么大,叫嚷了起来,局面顿时混乱,他一时无法控制,很想大发脾气,又是担心黑夜里引起营啸,只得大声喊着:“不得喧哗,不要乱走动!”但是张辅他们几个声音十分宏亮,他的声音完全淹没其中。 ”把这几个带头闹事的抓起来!“刘康急了,大声嘶吼着。 刘康的几个心腹便围了上去,但大风墩这几个人面色不善,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掩饰不住的杀气,这些人又有点迟疑了。 “我们是来报功的,刘康你为什么要抓我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张辅大声吼道。 正在闹轰轰无法收拾的时候,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怎么回事?”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说这话的是松树堡百户梁铭,他声音不高,却成功地令在场所有人都住了声。 “刘康,怎么回事?” 刘总旗恶人先告状:“百户大人,你来得正好,这几个大风墩的人,目无尊卑,无视军法,夜晚还敢在堡里大呼小叫,差点引发营啸。若不严惩,何以正军法?” 张辅理也不理他,上前一步,对着梁铭行了一个军礼。 “禀报百户大人,卑职是大风墩校尉张辅,率领大风墩军士追杀鞑靼骑兵二十五名,缴获上等马匹二十三匹,特来百户所申报军功!” 围观的军士顿时议论纷纷。 “他们七个人怎么可能杀鞑靼二十五人?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杀良民二十五人我是信的。” “肯定是杀良冒功!怎么可能嘛!看张校尉那小白脸样,怎么杀人?杀鸡都不会吧?” ”你们不记得了,上次刘康在大风墩……“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是附耳过去说悄悄话去了。 听者”哦,哦,哦“不断地点头:”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梁铭右手一竖,众人的声音立刻停止。 “全体将士各自回营,如再有喧哗者,就地处斩!张辅,刘康,你们跟我进去说!” 看热闹的一众士卒恋恋不舍地跟着各自的主官,按照营房的编队,井然有序地回到各自的营房,一边走,还一边回去看。 整个过程用时很短,广场上立刻变得无比空荡。 张辅领着大风墩一众人等,跟着梁铭昂然入内,刘康正要跟他心腹交待呆会儿怎么构陷大风墩众人时,张辅正好擦着他身体走过,鼻子里还哼了一句:“小人!” 刘康气得浑身颤抖,正想借题发挥的时候,梁铭回头瞅了他一眼:“刘康,别磨磨蹭蹭的,你也跟上。” 他不好多说,快步赶上梁铭,跟在他身后。 走过深可达十丈的门洞,里边便是一个正四方型的大院子,里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二十六所石头与夯土混合垒成的房子,这是松树堡里的军营所在。 梁铭住在最中间的那一栋,除此之外,与别的房子大小、规制并无区别。 这栋小小的房子,就是他的百户官邸,当中的堂屋用来办公,卧室设在旁边的耳房。 借着屋里的一点光线,梁铭回过头,看向挟着滑雪板的这支队伍。 好重的血腥气! “去叫冯书办过来!” 立刻有人答应,飞也似的跑到隔壁房子里叫人去了。 “进来,慢慢说!刘大山,倒杯热水给他们,再叫厨房准备点饭菜。” 立刻又有人应了,飞也似地跑出去传令。 这个梁铭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 张辅得出一个结论。他坐在梁铭右下首,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暖手,一五一十地将今天的事情说了。 “哦?你是说你们七个人冒着风雪杀了二十五个鞑靼兵,缴获好马二十三匹,还将王四良的妻子方氏给救了回来?”梁铭问道。 “是!那些鞑靼兵应该是附近部落里的人,经常从咱们墩前经过。” “解下首级我看看!” 众人便将腰间血尚未干的首级解下来,一一堆在墙边。 鞑靼人长相与中原人迥异,宽脸,高颧骨,眼皮褶皱多,往下耷拉着,这些首级无一例外都具有这些特征,发式也与汉人迥异,是鞑靼人无疑。 梁铭的手指在首级上扒拉了几下,他身经百战,与鞑靼人打交道已有十多年了,对这些人熟悉得很。 “这又是什么?”他指着叠放在一起的滑雪板。 “禀报百户大人,这是大墩风自行研发制作的滑雪板。”张辅把“研发制作”四个字咬得很重。 “滑雪板?做什么用的?”梁铭盯着这十四块木板,看了许久。 “这是用来在雪地行走的物件,前日刘总旗到咱们大风墩巡查时,咱们就正在演练这个,为此,刘总旗还训斥了咱们一顿呢。”张辅不着痕迹地阴了刘康一下。 果然,梁铭抬头看了刘总旗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 刘康很想替自己分说分说,但百户大人正在问话,没问到他,他哪里敢插嘴。 “能在雪地行走?嗯?出去走走给我看看。”梁铭命令道,在他这个百户的心里,滑雪板当然比刘康肚子里那点鸡皮倒灶的事情重要多了。 梁铭房前便有一片雪地,只是这些雪都被铲走了,只有薄薄的一层,张辅便向梁铭说明了,此处雪太薄,不方便施展,几个人便一起走到院子外的雪地里。 看样子梁铭这百户甚有威严,外边除了巡夜军士,果真一个看热闹的都没了。 张辅见没什么人了,也不怕暴露滑雪板的事,便弯下腰,借着四盏气死风灯的微光,熟练地将木板绑在脚上,两手拄着撑杆,插在雪地,双手微曲,撑杆一弯,整个人便向前弹去。 其余六人也纷纷绑上滑雪板,跟着张辅一起行动。 “衔刀!”张辅下令。 “锵!”整齐的抽刀声里,几个人一手撑杆,一手从腰间刀鞘中抽出弯刀衔在嘴里。 “劈砍!”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第二十二章 升小旗了 只见那七个人同时松开手中撑杆,但是撑杆并未掉落在地,原来都用细细皮条缠在腕上。双手握刀,脚下力道控制滑雪板飞速滑行,同时用力向旁虚砍,发出“呼呼”的尖锐风声。 如果我们挡在他们前面…… 连身经百战的梁铭都缩了缩脖子,仿佛这七把雪亮森冷的弯刀正在砍向他。他的脑子里已经迅速推演了一番,这滑雪板在厚雪地真的是无上利器! 切人头岂不像切瓜一样? 梁铭身边的几个亲兵都惊叫起来!尤其是刘康,他完全没有想到,前几日所看见的这两块简陋的木板居然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 梁铭心里异常激动,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面无表情地开口问:“山地可以行走么?” 张辅答道:“只要有雪就可以,坡地还能滑得更快。” “好!很好!有了这东西,我相信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了!杀更多的人也能够!你们不用回大风墩了,就在这里帮我训练这些兵丁吧!张辅,从今日起,你升为小旗,其余人等,皆升为校尉!至于首级,冯书办,你速去验看!” 在大明军中,正军资格浅的称力士,资历深的称校尉。而通过投充进入卫所系统的人一般是从军余干起,立功方能成为正军,不过只是称为力士,继续服役十年之久,才能升为校尉。 张辅从军能直接从校尉干起,那是因为他有一个当百户的爹。 刘康大惊:“百户大人,这小旗提职的事情要经过北平都司和兵部勘合验证,批准下来才能……” 他身为两个总旗之一,自以为有资格提出异议。 梁铭瞟了他一眼,厌恶地说道:“刘康!这事我做主了!我自会上报千户所。圣上说了,有功不赏,会寒了将士的心!” 这刘康,上次没事找事去大风墩自取其辱不说,成天就想着怎么打击报复别人,身为总旗整天不想正事,就想着自己心里那点私仇,我要你这个总旗何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 小旗是从七品,每个小旗总管十名正军。 武官品阶高,小旗就相当于一个县尉(公安局长)的品级了。 官虽小,也算是正式挤进官员队伍了! 张辅心知,梁铭升他为小旗肯定不是那二十几个首级的军功能办到的,何况他还没经过兵器勘验就提升了他们几个,为这事显然还担了风险。 这百户是个识货的人,滑雪板果然是晋身之阶! 毕竟在大明初年,年年打胜仗,军功不稀罕。 王四良他们几个人都简直要乐坏了,我们都是校尉了?当官啦!光宗耀祖了啊!王四良心里都在盘算着找个时间回老家,在王家的祖坟面前放几挂鞭炮,带着婆娘告慰一下王家的先人。 他们看向张辅的目光都变了,简直像看活菩萨一样。 “张校尉啊张校尉,是不是那天被薛大个子一摔,摔得他七荤八素的时候,神仙附体了?”李祖保偷偷和王四良咬耳朵。 “我早就这么怀疑了!嘿嘿,以前的张校尉哪里有这么能干” 不得不说,他们真相了,那小张辅确实被人附体了,只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个神仙。 张辅心里也有些自得,嘿嘿,咱带出来的小兵,也都当上军官了,咱这本事还是不差滴! “冯书办,验完功后,给他们安排宿处,明日行文,把此事呈报千户所,让千户大人也高兴高兴!”梁百户说完,便坐在一边拿着张辅的滑雪板研究去了。 冯书办赶紧应下,先去查验张辅他们带来的首级。他验功验得多了,一双手翻看着血糊糊的首级,没有丝毫不适感,刺鼻的血腥和狰狞的面貌丝毫不能影响他的判断。 大风墩众人看着冯书办,简直就像看着财神爷一样,喜笑颜开。程序虽然繁琐,但他们一点都不嫌麻烦,冯书办这一趟走下去,只要他在功劳簿上一划,就是白花花的银两啊。 “禀报百户大人,共验明鞑靼兵首级二十五个无误。” 刘康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首级看了半天,一会戳戳这里,一会又戳戳那里,但是很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找到什么疑点。 梁铭抬起头:“是鞑靼人的首级吧?” 冯书办应道:“确实是鞑靼人首级,好认得很!” “好,按朝廷规定,鞑靼兵首级三十两一个,一共多少哦,七百五十两银子,不过手续还多得很。” 一听这话,张辅他们心里先凉了一截。 梁铭看了看他们,有点愉快地笑了起来:“急什么,主要是咱们松树堡穷,不能提前兑现给你们。一步一步来嘛!明日先向千户所呈报,待千户所查勘无误,再向卫所、都司、兵部呈报,另等他们查勘造册,再另具奏本,向圣上奏报。这一层层手续下来,总得几个月吧。”梁铭说道。 “杀二十几个鞑子就要奏报圣上?”张辅失声道。 “是啊,圣上事必躬亲,再说了,他老人家对边关的事重视得很,再说,你们七个人,能够杀二十几个鞑子兵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新闻了,得让圣上他也高兴高兴。 几个小兵的名字也能上达天听!大风墩众人顿时心里乐开了花。 “至于提拔你们的事,是我私下作主,我会向上边说明的。冯书办,他们带回来的二十三匹马,按马市收购价每匹二十两银子算给他们,给银两,不要给宝钞!”梁铭说道。 明初的时候,因为白银和铜钱太少,朝廷另外发行了一种纸钞,但这纸钞发行得太多,贬值得太快太厉害,因此,给银两与给宝钞实际价值相差甚大。 梁铭特意交代的这句话,让他们避免了三分之一的损失。 “是!”买马钱朝廷已经拨了专款,因此冯书办应得很是爽快。 梁铭今天确实高兴得很,但是高兴是发现了滑雪板,而不是张辅他们杀的二十五名鞑子兵。虽然按这二十五个首级呈报上去之后,按规定他可以升迁一级,也就是副千户了。 他高兴归高兴,但是看着刘康,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梁铭转头对坐立不安的刘康说:“刘康,你可知罪?” 第二十三章 军法无情 刘康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迅速回想,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便疑惑地说道:“百户大人,卑职刚才也只是按例检查大风墩一行,何罪之有?” 梁铭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要你去各墩堠巡查训练情况和守备事项,为何大风墩研制出滑雪板的事你没有向我报告?” 刘康大吃一惊:“我……” 梁铭追问一句:“你就回答,你看没看到他们在训练滑雪板。” 刘康低着头回答:“卑职,卑职确实看到了,可是,卑职以为那是杂耍之类的玩物,没有想到别的,大人,我固然有过错,但是没犯什么罪吧?” 梁铭缓缓道:“我早向你们下过军令,事无巨细,都要向我汇报,你去过大风墩两次,又不是没有看见,为何你隐瞒至今?” 和张辅打赌输了,围着大风墩在雪地里跑了三圈这么丢脸的事情,刘康哪里敢向梁铭报告?再说了,他可真没看出这滑雪板还有如此效用。 “我判你渎职,你可服气?” 刘康虽然内心很不服气,但是他可不敢当面顶撞梁铭,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应下了:“卑职,卑职服气……” 冯书办已经一字不拉地将对话记录下来,梁铭淡淡吩咐一声:“二十军棍,吊一个时辰!”说完,梁铭拿了套滑雪板就走了。 执法队的人立刻过来,将刘康按在雪地,结结实实地打了起来。 张辅他们正在边上欣赏刘康的惨状,等他打完了,眼睛已经充血,瞪着他们,几欲择人而噬。 然而他并没有机会发作,他跟着执法队的人从张辅身边走过去时,咬牙切齿地说:“娘的,你们就得意吧,看我怎么弄死你们!” 张辅笑了笑,在他身后说了一句:“随时恭候!” 老子还怕了你一个没脑子的武夫?开什么玩笑!你怕是连你怎么挨的打都没弄清楚哦!老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你颜面扫地。 这就叫智商碾压! 从走廊上经过的时候,正好看见刘康吊在梁上,嘴唇都冻青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张辅笑道:“刘总旗,撑住啊!” 嘴巴虽然阴损,但是他心里也暗自警惕,军法无情,自己可不要踩红线,被他抓到把柄,报复回来。 权力是个好东西,言出法随,一个百户就有如此威风,难怪人人都不择手段想往上爬。 从现在开始,张辅他们几个便算是正式调到了松树堡,冯书办已经指定了一队人手,接替了他们大风墩的位置。 墩里还是五个戍丁加两名夜不收,新去的夜不收回松树堡时传讯时,会将张辅他们的私人物品带过来。 也没有什么交接好办,无非是一串钥匙,交给他们便是。大风墩的税务收支账簿,张辅从来是随身携带,至于钱财他也是按规矩五日上缴一次,这样的天气哪里还有什么税银收入。 接替的人将连夜赶往大风墩,边关的墩堠可不能无人值守。 冯书办指定给他们居处正是那七人的住所,刚腾出来,立刻成了张辅他们的宿舍。 各墩堠本就是由百户所从所辖军士里轮流派遣,虽然夜黑,也只能收拾收拾立刻上路,只是天冷夜黑,还在下雪,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道他们要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当兵吃粮,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张辅走进安排给他们的房间里,看见王四良正指挥他们几个收拾屋子,方氏正挽着袖子在帮忙擦洗,女人当然比这群糙汉子爱干净,不过,军营里其实收拾得也挺整齐,只是刚搬走,难免显得有些凌乱。 冯书办领着两个军士推门进来,笑眯眯地对张辅说: “张兄弟,年轻有为啊!才这么一回儿就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不枉百户大人这么看重你,说不得,以后还要沾老弟的光呢!” 张辅心里嘀咕:“梁铭把我发配到大风墩去还算是看重我?”不过他深知官场习气,这些油滑书吏嘴里说出来的话是绝不能相信的,笑呵呵地和冯书办客套了几句,请他坐下,又向李祖保说:“给冯书办倒杯热茶来。” 冯书办赶紧推辞:“茶就不必了,刚刚才喝过。我奉百户大人命,送来四百六十两银子,请张兄弟查收。” 四百六十银子,十两一只,足足有四十六个。 众人只怕是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银子,一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 “冯书办,这银子能不能换成钱庄会票?银锭好是好,但沉甸甸的携带也不方便啊。”张辅说道。 “哟嗬,别人都要银子,有了银子才能去找女人。这松树堡没有银庄,退票要去庆州城里才能兑!不要银子也行,咱有钱庄会票,也可以存在帐上,发饷时一并支取。”梁铭对张辅的态度,冯书办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当然很好说话。 “有钱庄会票?”张辅立刻就决定了,要会票。 “好茶。”冯书办赞道。 张辅笑眯眯地,将白麻布包里的黑茶掰了一半,拿布包好递到冯书办手里。 书办一般都是些积年老吏,像牛虻似的吸兵丁的血。但这位冯书办还算好说话,再加上他愿意给张辅他们方便,并没有存心刁难,张辅分他一点茶叶也无所谓。 冯书办眼睛都笑眯了:“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这一包茶叶一看就价值不斐,可要不少钱才能买到吧? 张辅笑嘻嘻地替他揣进怀里,又不动声色地掏两个银饼飞快地一起塞了进去。 这两个银饼是张辅他们从鞑子兵身上搜来的,每人分了一点。别看书办没个品级的小吏,手中握着笔杆子,权力可不小。这样的人轻易得罪不得,放点血,跟他套套交情吧。 张辅对大明官场上的规矩两眼一抹黑,正需要这样的老吏传授经验。俗话说得好,多栽花,少栽刺,现在是小旗官了,以后和这冯书办打交道的次数还多得很。 冯书办对张辅点了点头,笑得更亲热了:“张兄弟,你们的银子我换成钱庄会票拿过来。这也是奇了,咱们松树堡,要银子的多,要会票的少,存帐上的,咳咳,那可是百里挑一哩!” 言下之意,存账上面还要收保管费?这些书办弄钱的办法还是挺多的嘛。 第二十四章 发财了 房间里只有张辅听懂了冯书办的话。 这就开始跟我讲兵营里的潜规则了?看来不管在哪里,钱这东西最有面子,这东西能直接让两个陌生人称兄道弟。 冯书办满面春风地带了银子回去,过了片刻,又在外面敲门了,他果然守信,把一叠钱庄会票送到张辅手里。 众人谢过冯书办,又留他喝了杯茶,他才告辞离去。 张辅从门缝里看见他走远,便示意高小平去关紧门。 “来来来,这些都是大伙儿的血汗钱,现在开始分配!”张辅笑呵呵地招呼他们。 有钱分,大家当然飞快地拢过来了,头靠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张辅手里的一叠纸张。 张辅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便对众人说道:“这四百六十两银子,每人分六十两,剩余三十两作为咱们几个人的公用资产,要添置些什么,或者有哪位兄弟家里有困难需要周济,都可以从这笔银两中支出,你们看如何?” 六十两银子在大明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以在江南买一栋小小的院子了。张辅清楚地记得,《金瓶梅》里边写着潘金莲想要上一张上好的拔步床,在南京买回来也只需要二十两银子。 而拔步床在明中期才兴起来,在当时绝对是大件,相当于买了一辆豪车。 众人都喜出望外,一般来说,当官的会分得大头,小兵只有汤喝,没想到张辅居然按人头平均分配。 每人分了六张会票也就是六十两银子,小心地揣在怀里,眼睛都笑迷了。尤其是方氏,一把抢过王四良手里的会票,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老大,刚刚那钱不能让你一个人出吧?咱们也凑凑份子!” “对啊对啊,咱们也都是校尉了呢!不缺钱,不能让你一个人吃亏!” 张辅笑道,“这也是刚才从鞑子兵那里缴来的,我还嫌腥膻得很呢,不算什么。眼光放长远一点,将来咱们可是要封侯拜相的!” 众人只当他是开玩笑,见他手头大方,也不再勉强他。 王四良赶紧去抢救惨遭没收的银子:“娘子,好歹给我留几两买酒喝啊!” 方氏横了他一眼,从怀里掏了一把碎银子递给他:“给,这些够你灌黄汤了!” 虽然还有三十两在公中,不过,张小旗说了,大家要添置些什么都可以在这里支出,算起来也没有花到别人头上。 另外,张辅说的“哪位兄弟家的困难要周济”,他其实是说,当兵的都是提着脑袋卖命,万一有谁倒在战场上,这些银子便是抚恤金。 谁也不知道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能多给家里留点银子自然是好的,因此都没有异议。 何况张小旗的能力大伙儿都有目共睹,若不是他发明了这个滑雪板,胆子又大,这黑灯瞎火的,谁敢出门追杀那二十五个鞑子兵?不但方氏救不回来,这些银子也赚不到,更别说升校尉了。 只有王四良涎着脸说:“以后有商队来,咱们买什么都从公中支出如何?” 别人还没说什么,方氏先使劲拧了他一把,王四良“嗷”地一声惨叫起来。 “别听他的,张小旗,要不是你领着他们来救我,我早被鞑子兵抢走了,鞑子兵这么凶残,除了一根绳子吊死,我还能有别的活路?”在方氏心里,张辅简直是神仙派下凡拯救她的恩人。 “幸好我信佛,平时里逢佛就拜,逢庙就烧香,要不,菩萨哪能派下张小旗来救我?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明天一定要去城隍庙、观音庙还愿才是……” 众人都笑了,这三十两银子,由谨慎小心的高小平负责保管。 分完银子,正在擦擦洗洗的时候,伙房又送上饭来,几个人胡乱吃了,又继续收拾,不一刻也就好了,这一天实在疲累,顾不得说别的,当下分头睡下。 这座平房一共有五间宿舍。张辅还是一个人住着一间房子,其他五人分成两间睡下。满达、希日莫、薛大个子睡在一起,王四良、李祖保和高小平睡一间。 方氏不能在军营留宿,自己回家睡觉,两个孩子还在别人家里呢。 张辅躺在床上,被子上还有别人的气息,他有点不习惯。 两世为人,这他杀人都是第一次,当时还不觉得,一腔热血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但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像一个个慢镜头在他面前闪过来,闪过去。鞑靼兵临死前的惨叫声,砍下来的血淋淋的首级,还有那些猎狗凶狠的眼神…… 坑没有大风墩烧的那么热,被子上他人的气息也令张辅非常难受。总之,左右不得劲,这是一个令他非常难受的夜晚,比起穿越之日的夜晚更加令人难以忍耐。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快得几乎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不得不从坑上爬起来,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了好几圈。。 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来松树堡呢!几个人在大风墩,多么逍遥自在。 辗转反侧良久才睡着,一个接一个的恶梦,好多鞑子兵,恶狠狠地朝他砍来,他的手都杀软了,怎么杀也杀不完…… 他半夜惊醒过来,喘了好大一会气,方重新睡着,不料,睡着了还是在做梦,只见那个挟持方氏的鞑子,狞笑着掐住他的脖子。 “你这个狡诈的汉狗!不遵守誓言,老天爷会收了你的!” 张辅在梦里还在拼命反驳:“你找错人了,找我干嘛,找张阿牛去!” 那鞑靼兵狰狞的面孔渐渐隐去,不一会,又看见一双绿荧荧的眼睛在窗外,透过纸糊的窗口,幽幽地盯着张辅,看那怨毒的神情,不是刘康还会是谁? 张辅大惊,一骨碌爬起来盯着窗口看,只见外边大概雪停了,外边气死风灯微弱的光线透过绵纸射进来,哪里有什么绿荧荧的眼睛 反正是睡不成了,张辅索性爬起,在房中练起了拳脚。 他不怕吵着别人,隔壁房间也不知道是哪几个睡着,比赛似的看谁鼾声最高。 打了一趟拳,微微出了一点汗,拿块毛巾擦干了,倒在床上,不到一会就睡着了,这次居然没有做梦。 第二十五章 流水线生产 次日一早,梁铭便召集手下头领开会,包括两个总旗和六个小旗。张辅虽然提升为小旗,但是还没有批下来,只是个待遇,没有实缺,所以他只能当个候补。 虽然是候补,但也有资格列席参加。 这是一个现场会,会议在一片开阔的雪地里召开,二个总旗和六个小旗都到了,但梁铭还没有到来。 这群糙汉子三三两两地,在雪地时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梁铭还是未至,便不免有些骚动起来,眼睛全向张辅这边瞟。 “这小白脸谁啊?” “老大换口味了?瞧这细皮嫩肉的,可比芳姑还要细嫩啊,嘿嘿嘿嘿。”四周顿时响起一片猥琐的笑声。 不用说,这些肯定是和刘康关系好的人,当面侮辱张辅给刘康出气。 当然也有别的声音。 “这不就是大风墩的那个校尉张辅吗?据说刘康前几天……” ”昨天的事你不知道?刘总旗可是挨了二十军棍哦!“ ”还吊在屋檐下两个时辰的样子你们没看见吧?“ 声音虽然小,但是足够让刘康听见,只见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难堪得不行。 其实白杨堡上下总共就一百多号人,谁不认识谁啊?松树堡其实就是个职场,什么魑魅魍魉都有,一团和气是不可能的。 张辅前世见识过大风大浪,这么点子事在他眼里实在是太原始太简单了。 在有些人心里,张辅就是一个靠着他爹是百户的关系,十七岁就弄了个校尉,现在居然还要跟他们这些总旗、小旗一起开会了,心里很不满,这才故意装做不认识,有意给他难堪,也算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吧。 有些是刘康的人,见梁铭不在,羞辱一下张辅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看刘康不顺眼的,见他倒霉,幸灾乐祸想交好他张辅的。 张辅全都充耳不闻,眼观鼻,鼻观心地看着脚下。 跟这群粗鲁的军汉说荤话,张辅可不是对手,他淡定得很,只要他沉住气,这些人得不到回应,便会无趣地停止。 “梁铭搞什么鬼?”一位胡子拉碴、总有四十开外的胖大汉子皱着眉头,朝雪地里重重了吐了一口浓痰。 张辅就站在他身边,瞧着这一大块浓痰十分地难受,又不好马上公然走开,只有扭过头去。 “封总旗,稍安勿躁嘛!梁百户应该就要到了。”说话的是一个白净面皮,身材瘦削的小旗,总不过二十七八的样子。 “赵春来,你是青年人,不怕冷,我封子平老了,受不起北方的白毛风,你多吹吹,我回去烤烤火再来!” 另外几个人赶紧相劝:“封总旗再等等,百户大人想必就要来了。” 刘康站在一边,微微冷笑,既不劝阻,也不浇油,只当没看见。他昨天挨了军棍,现在到处都痛着呢。 封子平正待再说,只见高土的围墙拐角处走出一个高大人影,正是百户梁铭,便悻悻地转过了身子。 梁铭今天难得地面色放晴,向着众人大步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王四良薛大个子等六人,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副滑雪板。 “呦,百户大人你搞什么鬼?”封子平夸张地喊道。 张辅看着封子平讨好的笑容,心道:“人后老资格,人前哈巴狗。这封子平就也是个色厉内苒的角色。” 想想也是,边关卫所不比地方,上司有着绝对的权威,封子平若真敢当面挑衅梁铭,绝对活不过第二天。 边关是个打仗的地方,梁铭完全不需要找封子平其它麻烦,只需派他去危险的地方巡视一圈。封子平可没有主角的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果然,封子平三步并做两步,接过梁铭手中的滑雪板。 梁铭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落在张辅面上稍稍温暖了一点,还似乎带了一点笑意。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些军官很少看见梁铭露出笑容,虽然这笑容非常浅淡,和天上的惨白太阳差不了多少。 高小平替张辅也拿了一套滑雪板,张辅明白,这是梁百户要让他们在众人面前表演一番。 七个人很快上绑上滑雪板,排成一排,准备听梁铭的号令。 梁铭拍了拍张辅的肩膀:“昨天你们怎么杀敌的,照样子演示一遍。” 照样子表演?张辅有点无奈,但不得不答应,这简直是跟样板戏一样,排练好了就到处上演嘛! 只听见张辅挺身行礼,大声答应:“是!” 接着,他以左脚为圆心,右脚平地一拖,潇洒地转过身,面对六个士兵,大声喊道:“预备——” 这标准的军姿能震住你们不?张辅心里想着。 大明军容虽整,但哪里比得上现代的标准军姿?只要过了军训这一关的,没有人不会。 六个人同时肃立。 “起!” “雪山飞狐”双手双腿同时微曲,用臂用力,撑杆一弯,一队人轻盈地在雪地上弹了出去。 只见他们高速滑行,犁起一道道雪沟,碎雪四溅,发出“嗤嗤”的声响,在雪地里可比马匹跑得要快多了。只见他们一时穿梭,一时转弯,随着张辅不断发号施令,动作整齐地滑来滑去,看得一众军官目不暇接。 “射!” 众人立刻停在雪地,从背后抽出弓,搭上箭,朝着无人处“嗖嗖嗖”地放起箭来。还别说,臂力不错,射得挺远的。 “杀!” 众人抽出腰间配刀衔在嘴里,双手松开撑杆,同时大喊一声“杀!”,向空中虚劈十数刀。 昨天晚上睡觉前张辅便猜到今天还要演练,便和众人议定了几个方案,效果果然不错。他们虽然从来没有排练过,但是大家在一起训练久了,有了一定的默契,也为了给自己争面子,他们表演得都很是用心。 观看的众人神色渐渐变了,除了封不平。 “你们觉得如何?” 封不平嗤笑一声:“百户大人,如此花拳绣腿,好耍是好耍,不过,能干过鞑子们吗?” 梁铭瞅了他一眼:“昨天晚上,张辅领着这六个人,全歼一队鞑靼骑子计二十五人,首级现在军功厅,一会大伙儿可以去验看验看。” 第二十六章 滑雪教练 众人立刻骚动起来,梁铭也不制止,等他们议论了一阵才说:“你们看出什么来没有?” 赵春来便站出来说:“百户大人,这些器具适合在雪地作战,雪厚,人马行走不便,有了这些器具,咱们冬日也可与鞑靼骑子作战。另外,如果他们左手上的白蜡杆装上矛尖,既是撑杆又是武器,正是雪地里的利器!” 张辅倒还真没想到可以在撑杆上装上矛尖。这白蜡树,本来就是最好的矛柄。哎呀自己怎么这么笨! “我已向上边禀告,不日将派人来我松树堡实地察看。因此,就在今天,咱们要多做一些滑雪板出来,张辅!” 张辅赶紧答应:“在!” 梁铭接着说:“今天你和你手下几个人要教会每个小旗制作滑雪板,知道了吗?” 张辅赶紧应道:“报告百户大人,张辅有个提议,就是五个小旗,每个小旗派十个懂木工的人前来,咱们搞个流水线制造!” “流水线制造?” “就是每个人只负责制作一个部件,这样子的话学习时间就会大为缩短,到时候把零件组装起来就可以了!” 还有这样的生产方式?众人皆闻所未闻,不过仔细一想,这样的做法确实更加快捷。 “好,就这么办!每个小旗选派十名懂木工的军士跟随张小旗制作滑雪板,其余人等,准备好木料,撑杆可以直接用枪矛代替!做好后,每个士兵,包括在场的各位,都要参加滑雪训练。此事严格保密!从今以后,任何人外出都必须要五人以上一起行动,互相监督,并且无论何事都必须要有本官手令。万不可令鞑靼人知悉,谁泄露消息,斩!” 梁铭的声音依然平淡,但即使是封不平这样的老油条,也凛然称是。 滑雪板生产车间在一间空旷的大厅里,里边本来堆有器械,被临时移开,取而代之的是大堆干燥好了的圆桦木。 张辅指挥派来的军士锯木头,不一会,就锯了一堆合乎规格的板材。 接着,他又指挥十个人专门负责量尺寸,弹墨。 弹墨也有技巧,只需量好一块板材,其余的按照长短宽窄照着弹就是。 张辅把五十个人分成十个小队,一队负责把弹好墨线的板材锯好,一队负责把锯好的板材刨光,一队负责把刨好的板材当中凿出四个小圆孔,一队负责把凿好孔的板材两端放火上烤,一队负责烤好的板材两端扳得微微翘起,一队负责把翘起的板材上漆,还有一个小队专门负责剪皮条。 最后那个小队负责穿皮条,各人分工负责,张辅和王四良他们做出一个样板以后,就只要负责监督了。 一百二十套滑雪板一天之内就已经做好了,把演武厅一角堆得满满当当。众兵士哪有不好奇的,一个劲缠着张辅他们教习,一时间,松树堡内外热闹异常。 一夜雪。 光溜溜的白杨树干上边全是寸许厚的雪,映着瓦蓝瓦蓝的天空,有一种疏离脱尘的美感。 松树堡周边一片白雪茫茫,起伏有如女人的曲线。这时候太阳出来了,鲜红鲜红的,倒是极好的一个天气。 自穿越以后就极少看见过太阳这么爽利地出来了,从松树堡往外看去,真的有一种“山舞银蛇,原驰蜡像”的美感。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张辅迷醉地看了一阵,直到松树堡所有的军士在他面前集合完毕。 他以教官的身份站在梁铭身边,此刻,梁铭刚刚开始训话。 看得出梁铭是一个非常不喜欢说话的人,所以他的训话非常简洁。 “诸位,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我们要学习的课程是滑雪。这是你们的教习张辅,现在由他开始授课,他说的话便是我的命令。” 张辅并没有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往脚上套着滑雪板。穿好装备以后,他才滑到最前方,灿然一笑,露出两排整洁雪白的牙齿。 “我先给大家表演一下什么是滑雪。” 与在众头目面前表现的不同,他这次滑雪讲求技巧与美感,所平生所学得的技能充分地展示了一遍,花样百出,令观众们心旷神怡,心驰神往。 经过现代造星运动洗礼的张辅,自然知道形象与兴趣的重要性。 接着,张辅又给众人演示了怎么在滑雪板上玩出骑兵冲锋的效果。只见他闪电般来去,纵跃如飞,时不时举下嘴下衔着的刀向旁边虚劈,动作流畅华丽,好看得不得了。 他教大风墩众人,用的都是简单实用的招数,能杀人的就行了,但在众人面前表演,还是要稍微夸张一点。 众人都看得呆了。 张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想一举震住这一百二十名将士,这样以后教起来,将士们对他便有一种敬畏心。如果像之前演示的那样朴实无华,他们开始学的时候便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不以为然。 连封子平都觉得这小白脸还是有两下子的,再说了,这样刺激精彩的活动哪个男人不喜欢呢? 张辅停了下来,很平静开口说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咱们学东西也是这样,从基础练起,不能像性急的娃娃,还没学会走路就想跑起来。咱们练好了基本功,以后各位也能像我刚刚那样,在雪地里尽情驰骋,甚至滑翔起来!不过,咱们先要学会怎么在雪地里走路。” 他看了看认真听他讲课的各军士,顿了顿才说:“现在,前边两排的人先蹲下去,免得影响后边的视线。第一步,绑好你们的滑雪板!” 他将自己的滑雪板解下来,当着他们的面,慢慢的,一步一顿地演示了一遍。 他打结的手法有点复杂,是现代军中特有的打结法,这种打结法的好处是简单,不易松散。 这一手专业手法马上就震住了听课的将士。 他看见几个小旗偏过头去在悄悄议论:“这小子,确实还有两把刷子嘛!” “就是,言行举止也有点章法。” 张辅不禁有点小得意:“嘿嘿,你们果然还是有一点点眼光的!” “都绑好了?现在,我们开始第二步,在雪上走!” 他背向众人,开始从容平稳地在雪地上行走。 身后,众将士趑趑趄趄,东歪西倒,滚成了一团,引出一片笑声。 第二十七章 高阳王 “不要紧,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张辅的声音沉着冷静,他并没有回头,继续在雪地上走着。 不知不觉,众将士哄笑的声音低了下去,跌倒又爬起的声音多了起来。 过不了多久,这一百二十名将士基本掌握了在雪上行走的技巧,走得开始有点章法了。 张辅让他们自由练习,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有人说,理论指导实践,但又有人说,实践才能出真知。 就在众人在雪地上小心翼翼踩着滑雪板走来走去的时候,旁边悄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人黑衣黑甲,头盔上一撮鲜艳的红缨给他带来了一点暖色,从露出的小半张脸来看,皮肤非常白,眉毛似剑一般英挺,眼睛黑而亮,目测身材在一米八五到一米九的样子。 但他的神情,嗯,和雪一样的冷。 他一手拿着马鞭,另一只手牵着一匹黑马,只有四只蹄子是白色的,这是一匹乌云踏雪,膘肥体壮,绝非凡品。 哪怕是热火朝天的滑雪场面也没能令他脸上的冰霜稍稍融化一点,他就这样静静站在一棵落光叶子的苦楝树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忽视他的存在。 “这是谁?” “好大的气派,一定是个将军!” “是燕王殿下的次子,高阳王!”说话的是封子平,他在大帅点兵时远远看见过这位殿下。 “高阳王可是煞星下凡来的,不在庆州城里逍遥,怎么到咱们松树堡来了?” 众小旗议论纷纷,百户梁铭连忙带着所有人上去见礼。 “梁铭参见高阳王!” “免了!”果然是高阳王。 只见他神态虽冷,但对梁铭稍微客气了一点,应该是认识他。 “你们继续练着,我只是路过这里,顺便看看。”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投到张辅身上。 两人目光一接,张辅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高阳王倒是一怔,极少有人敢与他对视的人,旁人与他目光一接,基本都会谦卑地低下头去。但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倒不害怕他,使得他心里涌起了一阵好奇与有趣。 胆子挺大的嘛! 张辅倒没有想到别的,见到传说中的王爷,好奇打个招呼而已。王爷也和常人长得也差不多嘛,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他的职责是教授众将士滑雪,便不再看向这少年王爷,自顾自地开始指点起那些动作还不熟练的军士来。 “高阳王今天怎么独个儿松树堡来了?您的亲卫队呢?可是燕王殿下有令?”梁铭诧异万分。 “我只是路过此处,来蹭顿饭吃。”高阳王心不在焉地回答梁铭的提问,一边紧紧盯着正在滑雪的张辅。 梁铭心里打鼓,一直在回想自己有没有犯什么错,竟然惹得这位殿下来到这荒凉的松树堡来了。存了要将这位殿下哄开心的念头,便笑着对他说道:“我们正在训练滑雪,这里便有一套新的器具,殿下可愿一试?” 高阳王其实很想试试这个滑雪板,但是他高傲得很,看着这些兵士在雪里摔得跟滚地葫芦一样,他可不想在众人面前摔倒出丑,便扭过头去,不说试也不说不试,倒令梁铭摸不着头脑。 高阳王居然是燕子朱棣的儿子!也不知道叫个什么名字,张辅对朱棣的儿子兴趣不是一般的大。 永乐大帝的儿子!大腿啊!这可得认识一下。 张辅听到燕王的名字,便一直密切注视着这边,当下也不教什么滑雪了,很是潇洒地滑到高阳王面前,轻声道:“不知高阳王可有兴致?若有,容卑职到一旁为殿下讲解。” 他仪态从容,给了高阳王一个台阶,他一听是单独教授,这可称了他的心意,稍稍矜持一下就“唔”了一声同意了。 梁铭松了口气,教高阳雪滑雪很好啊,这东西没几个时辰可学不会,免得这小王爷没事乱跑,他走过来说:“这边我看着,你陪殿下在附近走走。” 烫手山芋扔出去了!不容易。 就在高阳王大步往前走的时候,梁铭轻声告诉张辅,这高阳王乃是燕王朱棣的次子,名唤朱高煦,自幼随父镇守北平,习得一身好武艺。 既是龙孙凤子,又是一名罕见的猛将,因此那位殿下目下无尘,性子很有点高傲。 啊,原来这就是那位力能举鼎的朱高煦!史书上记载这朱高煦每次战斗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勇猛无比,靖难之役立了好大的功劳。 瞧他这年纪,以后有那么厉害吗? 张辅知道的可比梁铭多得多,甚至知道朱高煦以后的下场。但对于梁铭委婉善意的提醒他还是很感激的。 梁铭是叫张辅千万不可和那位殿下争执,若是两人之间有了点不愉快的事,他也护不住张辅。 张辅又不傻,没事和大boss的儿子也就是小boss发生冲突干嘛?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的,教他玩下滑雪板,能出什么事? 朱高煦个头高,肌肉很结实的样子,滑雪的速度就能更快。加上他运动天份甚高,很快就掌握了在雪上行走的技巧,张辅便又教他怎么拐弯,怎么变换方向,怎么平地滑行,怎么登山滑行。 奇妙的是,不管张辅教什么,他都一学就会。 教到后面张辅都有些咬牙切齿,这滑雪,资质甚高的他都学了三天才勉强合格,至于要求较高的花样滑雪,他更是潜心琢磨了很久才掌握。 这世上果然有天才! 只见朱高煦轻快地在雪上滑行,滑到他面前,两只脚漂亮地一收,就稳稳停住了。 “你还有什么可教的没?”他挑挑眉。 张辅心想:“不拿点压箱底的功夫给你看是不行的了!” 松树堡后便有一座山,光秃秃的,不算什么陡峭,除了石头便没有几棵树,只有大蓬深深的茅草,但现在也被厚厚的雪盖着。 张辅穿着滑雪板,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朱高煦站在山上仔细看着,注意他的步法和身形,自己也照样子走了几步。 等张辅登上半山坡,看看离下边的朱高煦有一段距离,便采用乙型滑降的身体姿势,快速从山坡上滑下来。 由于坡上多石头,需要不时避开,这是滑雪比赛中的山地小回转项目,要求滑雪者从高山上滑下时不断穿过门形和障碍物,连续转弯高速下滑,张辅花过大力气练过。 第二十八章 危险任务 等张辅从山上高速滑下来时,朱高煦已经尝试踩着滑雪板上山了。 他学着张辅上山的姿势,两只脚呈八字往上走,走得还挺稳的。 “殿下,小心一点,如果摔倒,向后坐,不要挣扎,护住四肢,不伤着头部便没事的!”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朱高煦稳稳地走上去,又稳稳地滑下来了。 他雪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嫣红,微微有些气喘,有些得意地看了张辅一眼,又往山上走去了。 这是还没过瘾???? 张辅没奈何,只好跟着他上山,只是和他拉开了一段距离。滑雪时靠太近,如果一人摔倒就容易拌倒另一个,动能加上势能,两个人都会受伤。 他不敢教这位殿下难度更大的动作,比如空中动作,若是一个不小心摔在石头上,他张辅可负不起这责任。 因此他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朱高煦面前表演空中动作。 两个人来来回回滑了好久,直到天黑,梁铭才找了过来。 “殿下,练了一晌,该吃饭了。”他居然还递过来一块洁白崭新的毛巾给朱高煦擦汗! 直男癌的梁铭都会拍朱高煦马屁,看得张辅面瞪口呆,看样子,对上级的态度他还差得远,要学! 本来梁铭安排两总旗和他一起陪朱高煦吃饭,被他冷冷拒绝了。 “三个人吃!” 梁铭想了一想,委婉劝道:“如果是燕王殿下在此,定会召见小旗以上的军官,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激励!” 朱高煦倒是有点惊讶,抬起来瞅了梁铭一眼。 能这样劝说自己的人不多!虽然梁铭是父王的嫡系,但是愿意劝谏自己的人,便是一个忠臣。在朱高煦朴素的世界观里,就是这样认为的。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打算领这个情。 “就咱们三个!” 梁铭不再坚持,替朱高煦拿上滑雪板,朱高煦那匹很拉风的马已被小兵替他牵去喂养,三个人便一同滑雪回了堡内。 “燕王殿下可好?”三人坐定,炊头军送上热腾腾的热菜,梁铭站了起来,向北平的方向一拱手问道。 “父王很好!”朱高煦答道。 梁铭又拉着朱高煦一番闲谈,他是想从话里探听到朱高煦的来意。毕竟这位殿下是单枪匹马独自来的,身上又没有带来燕王的谕旨。 “我是去鞑靼那边查探军情的。”朱高煦答道。 “那边危险得很!鞑靼人的地盘,殿下一个人怎么能去?”梁铭大惊失色。 “父亲派了那么多斥侯去了,回来的也颇不少,没看见他们有什么危险。”朱高煦闷闷不乐地说。 这下子张辅和梁铭都明白了,感情这位殿下是偷偷跑出来的?怪不得连他的亲卫都没有带一个。 梁铭苦口婆心,一心想说服这位任性的殿下回转,但朱高煦说:“咱们十五万大军囤在庆州,为的就是一举扫平草原,现在,父王只是不知道鞑子小朝廷在哪个地方。蓝大将军和父王都为此事愁得很,天天吃不香,睡觉都唉声叹气的,我看着心里着急,就跟父王说,想找几个人一起出来看看,谁知道父王就是不肯,我一气之下,才一个人跑出来的。” 好嘛,总算说实话了。 梁铭脸颊抽搐不已,还是不停地劝说他,但这位殿下似乎在赌着什么气,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主意,只说吃了饭便要走,叫梁铭替他准备点干粮、饮水。 出了这些堡寨墩堠,那边就算是鞑靼人的地盘了,梁铭怎么敢让朱高煦一个人去那边打探军情呢?现在双方都在扩军备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他这不是去找死吗? 梁铭恨不得将他打晕,绑也要将他绑回去。 但这高阳王可是正牌皇孙,岂是可以随便冒犯的,别说绑了,稍稍不敬都是个大罪。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梁铭,你也不用再劝我,我这次是去定了!你肯替我准备食物饮水便罢,不愿意我就去别的堡寨!” 梁铭无奈:“殿下,您一定要去那边察看的话,那么,带上卑职吧,卑职要跟您一块去!” “你跟着我去,那松树堡怎么办?你就不怕蓝大将军要是知道了,军法从事杀了你?” 也确实,未奉军令私自出外犯了军令,一旦被人知道后告发,定会军法从事。 梁铭给这位任性的郡王急得团团转,胡须都被他揪下一大把。 突然,他看见老神在在坐在旁边看戏的张辅,眼睛一亮。 “张辅,你带着你手下那几个人,陪着高阳王殿下走一趟罢。” 当斥候不是打仗,不能去太多人马,再说了,就算松树堡全部出动,也不过一百二十余人而已,与鞑靼人比起来,那是少得可怜,反而人嘶马喧地容易引人注目。 朱高煦不说话了。 这是默许的意思,梁铭生怕他又改变主意,趁热打铁地说:“有张辅陪着殿下,我也放心,我吩咐人准备准备,今天晚了,先歇一宿,殿下,看看明天天气如何,再决定什么时候出发吧?” “越快越好!”朱高煦言简意赅地说道。 梁铭心想,这位殿下年少气盛,不让他去北边看一下定是不肯回转的。张辅年纪虽然小,办事倒也老到,让他陪着到处看看,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情。 他们两个一唱一合,就这事给定了,完全没给张辅表态的余地。 张辅:“……” 等朱高煦去茅房如厕,梁铭便悄声吩咐张辅:“你们只到大风墩附近察看一番即可,骑马去,不要带滑雪板,记得,千万不要走出太远,最多五十里!一定要保证高阳王殿下的安危!” 这可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张辅哪里愿意陪这位任性的殿下去边关当斥侯?眼看着这滑雪队正要成形,自己这一走,功劳全便宜了别人不说,自己还有很多麻烦。 他可不想引火上身。 ”百户大人,不去行不行啊?“张辅苦着脸说。 “这是军令!”梁铭看着他,一张黑红的脸膛满是寒霜,若是张辅敢违令,他真会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将他吓一大跳。 杀他?他爹张玉定不会和他善罢干休。 好容易才从大风墩调到松树堡,这安稳日子还没过两天,又要被派到比大风墩还要危险的地方去当斥候了? 一万匹草泥马在张辅心中反复奔腾,跳跃,践踏…… 第二十九章 猛虎少年 张辅身处一片沙柳树林里,枝条上的雪尚未化尽,沙柳林外是大片枯黄的草地,草地尽头,青蓝的天空下,是延绵的雪山。 时间将近傍晚,天地间一片淡淡墨色,映衬着大片原野,好几处还覆盖着尚未化尽的薄雪,给人一种寥阔苍茫的感觉。 张辅上半身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四肢冻得快要僵了。 他呻吟一声,准备站起来跺跺脚,活动活动身体。 身形甫动,不料身后猛虎般扑出一个人,将他压倒在地:“别动!我们被包围了!” 什么??? 被包围了?? 张辅一个激凌,只见扑倒他的人应该还是个少年,个头颇为高大,身手敏捷。他放开张辅,伏在沙柳树后边,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过了一会,便从背后拔出一张弓,搭上一支三棱铁镞羽箭,拇指扣弦,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这是在哪个靶场演练? 张辅翻身爬起,从大树的另一边探出头去。 只见不远处倒着一个光头大汉,全身上下穿着厚厚的甲胃,内层是牛皮,外层是鱼鳞铁甲,上边罩一件生丝袍子,从款式上来看像是古时候的鞑靼重骑兵。 这种甲胄非常坚韧,寻常箭镞不可能射穿,而且外边的生丝袍子编织得很是细密,对箭镞也起着很好的阻挡作用,便是射进肉体,一拉生丝袍子,便能很轻易地将箭镞拉出,不会给肌肉造成更大的破坏。但那骑兵身上居然插着两枝羽箭,血流满地。 沙柳林里还有几十条鞑靼骑兵,都手持长弓,凝神戒备着缓缓逼近。那少年不慌不忙地扣着弦,显然在等待一击毙敌的机会。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张辅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备,嗯,有点熟悉,是暗红铁叶丝绵甲,腰间佩有长刀,还有一枝火铳,背后有满满两箭筒三棱铁镞箭矢。 这场景有点熟悉…… 他打了个激愣,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是二十一世纪,而是在大明,刚刚他还在和一个首领模样的鞑靼兵肉搏来着,被那骑兵一狼牙棒打中头盔,虽然头盔减去了大半分力力道,但还是震得他眼冒金星,恍惚了好一阵。 从似真似幻的情绪中退出,张辅约束心神,凝神看着目前的局势。 轻骑兵vs重骑兵?不过,重骑兵适合发动冲锋,他身上的轻骑兵装束明显更方便活动。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在这个时候,他心里掠过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诗。 鞑靼骑兵依托茂密的沙柳林逐渐接近,朱高煦将弓箭放回背后,抽出火统,晃着火折子点燃火绳。 张辅将自己的火铳拿在手里看了几眼,便端起瞄准迅速接近的敌人,打算抽冷子给他们来一下。 左边一棵树后冒出半个身体,张辅的手虽然已经冻得难以控制,但他还是尽量控制着不要颤抖,瞄准,点火,射击! “哎!”他遗憾地摇了摇头,火绳枪准头太差了,连续射击还容易炸膛,在小规模遭遇战中就是一根废品。 朱高煦也没有射中,他瞄准的对象熊一样在地上翻滚着躲到了沙柳树后。 “跑!” 他拍了一下张辅的肩膀,一个翻滚闪向后边的大树。 张辅赶紧倒退着闪向另外一棵大沙柳树,只是他的腿脚僵硬,被脚下旱獭还是野兔钻出的洞口拌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赶紧挪动身体,成功地在敌方箭镞射中前躲到了树后。 在张辅移动的过程中,朱高煦一直在瞄准狙击他的敌人。只要有人冒头,就嗖地一支箭射去,否则,单是张辅在草地上挪动的那点时间,已经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朱高煦用的应该是破甲弓箭,否则,绝不可能射穿鞑靼骑兵的生丝外袍和重甲。 有点像在玩真人版绝地求生。 这么紧张的时刻,张辅的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醒醒!理智点,我已回不去了。”张辅这样告诉自己。 他躲在沙柳树后跺着脚搓着手,过了好一阵血脉才正常流通,便忍不住探出头去察看一下形势,刚冒出半边脑袋,风声大作,两三枝箭从不同方向射了过来。 张辅赶紧往树后一躲,一枝箭“夺”地一声钉在树上,另外两枝贴着他两边的耳朵落在分别落在他身后一二十米的地方。 冰冷的箭镞擦过他耳边,制造出的空气破裂声令张辅全身都起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又出了一身白毛毛汗。 身边的朱高煦看得真切,冷笑一声,弓弦之声嗡嗡不绝,两支铁三棱箭飞速脱手而出。 一个躲在草丛后边放冷箭的敌人应声倒地。 “巴特尔!”撕心裂肺的吼声瞬间响起。 一个人熊般壮硕的身躯暴起,全身披甲,手执狼牙棒,须发俱张,声如奔雷,怒吼向着他们冲来。张辅哪里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人,一时间竟然魂为之夺。 与此同时,数十枝羽箭蝗虫一般射向张辅和他的战友,一起掩护那壮汉奔袭。 张辅咬着牙,瞄准其中一个弓箭手,用力拉满开元弓。 凭着前世在健身房浸淫了好几年的敏捷和在大风墩练了好些天臂力和准头,张辅一箭又快又准地射中那壮汉,令他无比惊讶的是,那么凌厉的一箭,被那鞑子兵狼牙棒一拍便轻轻巧巧磕飞了。 张辅惊呆了!上次他们追杀那些鞑子兵时感觉很容易射中啊!踩着滑雪板,双手握刀,简直可以一刀一个! 不过这些骑兵,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自以为练得不错的骑射在这些鞑子兵面前,真的不够看,还得努力啊! “找死!” 朱高煦冷笑一声,信手射出一箭,那鞑子兵却不敢托大,狼牙棒一横,三棱箭镞便“噗”的一声掉落丈许开外的草地里。 “拿——命——来!”鞑靼壮汉吼出的,居然是生硬的汉语,他双足发力,向这边奔袭过来。 朱高煦夷然不惧,扔下弓箭,拔出腰间配刀,双手握柄,准备迎战。 人未至,狼牙棒先至,将一边沙柳枝条上的积雪激得四处飞扬。 第三十章 杀!杀!杀! 先声夺人! 朱高煦不闪不避,脚扎马步,双手持刀,吐气开声。两兵相交,发出令人齿酸的金属碰撞声。 张辅甚至能闻到那壮汉身上沉重的腥膻味。 简直就是个大boss!魔抗和物理抗性都很高。 朱高煦和他正在角力,相持了片刻。 boss当然要围殴!张辅可不是那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哪里肯让他们单打独斗,当下便阴险地挥刀从那壮汉的下腹撩去。 壮汉大怒,大喝一声,挥棒便往张辅身上拍去。瞧他的动作,大有一棒将这阴险小人拍成肉泥的架式。 张辅可没有和他肉搏的打算,目的达到了,敏捷往树后一躲。 “嚓!”狼牙棒重重地拍在沙柳树干上,积雪”唰唰唰“地掉落,一时间空气中满是雪粉。 朱高煦更不迟疑,绝无花巧,双手持刀砍下。 壮汉飞起一脚,往朱高煦的下盘踢去,仗着他身上厚重的盔甲,打算以肩膀硬抗朱高煦,拼着受他一刀,再行杀着。 好个朱高煦!怕是不知道“退”字怎么写,他身体也不如何壮硕,却并不肯闪避,硬对硬碰了一记! 张辅心道:“不好!”这大boss加上全身甲胄怕没有两三百斤,朱高煦如何是他对手?便斜刺里冲出来,朝那大汉挥刀乱砍。 出乎所有人意料,朱高煦这一刀,居然透过生丝袍子、鱼鳞铁甲、牛皮内甲,将那鞑靼壮汉的整个肩膀连根砍下! “噗!” 壮汉肩膀血花喷溅,他站在那里,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断臂,再看了看眼前这个不动如山的中原少年,摇晃一下,倒在草地。 只见这中原少年手执的是一柄弯刀,刀身并无花哨图案,只有青濛濛的刀锋,亮如冷月。 草地瞬间被染成血红! 不远处的鞑靼骑兵顿时像开了锅的粥一样,不顾生死朝这边冲来,想杀了这几个中原人,替他们的首领复仇。 几十骑重骑兵可不是他们能够对付得了的! “跑!” 不用朱高煦招呼他,两人朝后拔腿就跑。羽箭嗖嗖嗖从他们身边掠过,其中一支射在张辅护甲的铁片上,弹了一下掉在地上。 在且战且退的过程中,躲沙柳树林里的王四良和薛大个子等人,一直在掩护他们撤离。但敌人大约有三十多个,人数方面,对方占据绝对优势。 张辅这一方的优势是占据了有利地形,天是黑透了,但蓝色天幕上星辰闪亮,林中算不得非常黑暗。 起白毛风了,空气中雪末弥漫,对双方的视野都造成更多的阻碍。 悲愤的鞑靼重骑兵吼叫着,不顾生死步步进逼,包围圈逐渐缩小,到最后只剩下大概百步的样子。 张辅与队友们背靠背,缩小成一个圆型阵式,互相照应。 最后决战的时候到了! 可能只有那个死去的鞑靼人会汉语,其余人嘴里吼着听不懂的语言,依仗人多势众,像草原狼打围一般,将张辅他们赶进包围圈。 生死关头,张辅自觉地配合朱高煦,他撤退的时候,就在边上防护,手中不管有什么朝着敌兵便射。火铳装填不易,一有机会便躲在树后填充,天气冷,枪管冷却快就不用担心炸膛。他臂力不及朱高煦,隔太近射不穿骑兵的重重甲胄。 好吧,你朱高煦操作好当肉盾,我辅助你行吧? 果然,朱高煦成功地射杀两人,张辅也射中一人,可惜运气不好,正中甲胄里边的铁叶,当的一下弹了开去。 不过,火铳倒是将一个鞑靼重骑兵打了个满脸开花,那人捂着脸哇哇叫着,因失明分辨不出方向满地乱转,被朱高煦两箭射杀。 其他的队友也有斩获,杀了两个,但薛大个子肩膀挨了一箭,离他最近的李祖保和满达立即奔过去替他拔出箭镞并草草包扎好伤口。 “啊!” 前边响起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张辅定睛看去,只见前边五十步左右,一个鞑靼骑兵倒在地上,捧着脚打滚。 他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火折子一晃,点燃火绳。这火铳类似散弹枪,这么近的射程,想打偏也不容易,他怕打中盔甲没什么威胁,专挑人家头部射击。 这次打得很准,那鞑靼骑兵抽搐一阵便停止活动,看样子是死透了。 又杀人了??? 不过,他并没有害怕的念头,而是激发了骨子里的杀意! 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四周响起鞑靼骑兵的惨叫声,张辅和朱高煦负责牵制,满达和希日莫这几个人就在沙柳林里做手脚,往草地里下陷井或者铁夹子之类的阴险暗器,此时收效不小。 朱高煦觉得张辅对于火铳倒还擅长,便将自己的火铳也丢给了他。 不知道那几个人在草地下埋下了多少陷井,总之,等包围圈缩小到二十步范围的时候,鞑靼重骑兵只剩下二十七八个了。 但这些重骑兵仍然占据着巨大的优势,便是平推都可以随便辗压他们几个! 何况这八人小队还有两个人受了伤,一个是薛大个子,伤在后肩,还是一个便是张辅,他是在转身跃向树后的时候中了一箭,箭镞穿透丝棉,正正射中他的臀部。 幸好穿透丝棉的防护,箭镞力量大减,并没有射进去多深。张辅并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反手用力拔出箭镞,搭在自己的弦上,咬牙拉弓射出。 以彼之箭,还施彼身! 对方中箭倒地,射死他的当然不是张辅,而是旁边的朱高煦。 这家伙好厉害!简直是百发百中! 张辅不由得盯着他看了几眼,这位殿下在松树堡就换下了那袭拉风的黑甲,此刻穿着打扮与自己无异,面部神情在盔甲的遮掩下看不太清楚,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距离已经相当小了。当中有人一声呼啸,鞑靼骑兵一齐放下弓箭,取出各自的武器,一拥而上。 张辅有点恐慌,而他旁边的朱高煦却冷笑一声,将手中长弓往背上一插,从腰间拔出环首大苗刀,纵跃如飞,领头扑向对面这些武器到了牙齿的骑兵。 不知怎么,张辅对他充满信心,拔出火铳,躲在一棵树后,对着前方三十余个鞑靼重骑兵就射! 短兵相接! 第三十一章 杀神临世 朱高煦双脚在草地上用力一蹬,带起一片枯草屑,他借力往上一跃,居高临下,对准一个骑兵就是一刺。 对方狞笑一声,双手横刀格挡。 谁知道朱高煦十分狡猾,手腕一转,那么宽的刀刃,居然轻轻巧巧地从那人的肋下切了进去。 那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朱高煦面色不动,手下毫不留情地一绞,将那重骑兵的内脏绞得粉碎。 他毫不迟疑,抽刀向另一敌人杀去。 在此期间,张辅已经完成了另一把火铳的弹药填充,这么近的距离,他随便乱射都有威力。 在填充的简隙,他便在树后观察朱高煦,只见这次他对上的是一个使鞑靼弯刀的骑兵,他的弯刀居然被朱高煦一刀砍成两截! 那人吓得呆了,看着自己断裂的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 就在他发呆的一刹那,被这凶神恶煞的中原少年一刀剁下了头颅。 居然真有这么锋利的刀!简直是削铁如泥! 这些鞑靼重骑兵也不笨,觉得朱高煦威胁太大,七八个人一起上来围攻。 朱高煦夷然不惧,侧身躲开猛冲过来的一个人,右肩撞向另一个壮汉,同时肘击,猛击他腹部,那壮汉居然被他撞得口吐鲜血,倒在草地。 与此同时,朱高煦已抓住第四个敌人的脖子,就是一扭。 在场所有的人都听见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我擦,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这么神勇!! 来不及叫好,已有敌人发现躲在树后打冷枪的张辅,举刀向他砍来,张辅立刻抽刀格挡,这时他手脚解除了冰冻模式,恢复灵活,趁敌方猛扑过来收势不住,往旁边轻轻一闪,同时脚在对方腰间一踢,使将他踢了个嘴啃泥。 他学着朱高煦的样,刀锋迅速从那骑兵的甲叶间穿透,遇到牛皮的阻力便使劲一捅。 血光四溅! 张辅捅的部位非常刁钻,是柔软的腹部。 他狠了狠心,手臂用力,刀锋在那鞑子兵的身体里来回搅动! 辅助也是会杀人的! 疼痛使得那人身体蓦地崩紧,但那人十分凶悍,居然不顾腹中绞痛,朝着张辅猛扑过来,将他压在身下,手肘使力,将张辅锤得头晕眼花,手指不自禁地松开了刀柄。 接着,那鞑靼骑兵又以右手手肘紧紧勒住张辅的脖子,打算活活勒死他! 冰冷的甲胄摩擦着张辅的脖子,两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典型的蒙古人脸,又扁又宽,高高的颧骨,琥珀色的眼珠像是没什么感情的玻璃珠,胡须却是淡黄色,稀稀拉拉地刺在他面庞上。 他体格非常健壮,呼吸粗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牙齿应该是从来没有刷过,整个人又沉又腥又臭,令他既厌恶又恐惧。 难道我会死在这鞑子兵手里? 不!!! 张辅拼尽全力挣扎,以手相拒,可惜那鞑子兵力大无比,手肘更是像铁箍一样牢牢篐住他的脖子,面部肌肉因狞笑而扭曲,他腹中巨痛,想必是活不成了,便欲拼尽最后力气,与这个汉人小兵同归于尽。 张辅上半身被他压着一动也不能动,危急之时,双腿一曲,膝盖向那鞑子兵的下身撞去。 那鞑子兵下身也有皮甲防护,张辅他这一蹬,除了自己的膝盖撞得生痛之外并无多大效果,但是,那鞑靼骑兵的腹中还有一柄配刀! 正当张辅被勒得眼冒金星将要窒息的时候,突然脖子一松,那鞑子兵软倒在他身上。想必他双腿乱蹬乱弹,撞到那鞑子腹内的刀锋,将他腹内的切口扩大,终于流血而死。 张辅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他身上那具沉重的尸体,他全身上下都感到极度缺氧,张大嘴巴拼命呼吸,心脏怦怦乱跳! 差点就被鞑子活活勒死!说不恐慌是不可能的! “发什么呆!杀!” 朱高煦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鞑子兵的尸体,他杀得性起,头顶热气蒸腾,正双手执刀,将一个敌人活生生劈成两半! 鲜血、内脏、骨渣、肉沫喷得满地都是,空气中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周围的草地全部染红! 别说是敌人,张辅和他的队友都吓得呆了。 这位高阳王简直是杀神临世,难怪敢不顾劝阻一个人到处游荡,这便是艺高人胆大吧。 张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腹中翻滚,直欲呕吐。他不愿意被朱高煦看扁,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将翻滚的东西用力咽回腹中。 那些鞑靼重骑兵更是被他杀得丧胆,剩余几个残兵败将顾不得地上的伤兵和尸体,呼啸一声撒腿便跑。 “哼!”朱高煦抹净脸上的鲜血,冷笑一声,脚不点地,在草地飞速奔跑,又给他截杀一个。 见有人跑远,他掏出背后的弓箭,轻松拉满,羽箭射出,那鞑子兵很是机灵,居然会z字型跑动,却仍然逃不过朱高煦的箭镞。 朱高煦收箭不射,颌首一点,示意其他人出手。张辅和其他队友羽箭同时射出,三个敌人被他们合力射杀,还有一人接连翻滚几次,竟然逃出百步开外。 朱高煦似乎笑了一下,羽箭脱手而出,嗖地一声,那人应声栽倒,一时还未死去,回过头看着对方这几个人,似乎还在疑惑,这些看似孱弱的南军怎么可能如此悍勇。 “发什么呆!你们过去把军功收了!小心着点,看看还有没有隐藏的鞑靼人!” 张辅不自觉地跟着其他队友应了一声:“是!” 薛大个子已经大步向前,将一名敌方尸体的脑袋割下,血淋淋地挂在腰间。 张辅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实在下不了手去砍一个人的脑袋。见他犹豫,朱高煦冷笑一声:“怎么,鸡都不敢杀就出来打仗?” 被他一激,张辅脑子一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三下两下便把他杀死的敌人首级割下,弃了头盔,将油腻得似乎一辈子没洗过的长发打个结,挂在腰间。 那边还有一个是他用火铳射死的,他也跑去过把血肉模糊的首级割了,挂在一起。 朱高煦似乎笑了笑,砍下七八个首级一起丢给他:“喏,这些也拿着!你杀的!” 张辅也不客气,将腰间的首级解下来,和其它的捆在一起,十余个首级一大串,好几十斤,只好拖着行走,血尚未干,在草地留下一串血淋淋的痕迹。 第三十二章 收好军功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张辅有点感概,到了这里,我不杀你,你便要杀我,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 至于为什么要发动战争?抢粮食,抢牲畜,抢女人,抢奴隶,抢金银财宝。奇怪吗?鲁迅不是说,翻开人类发展史,上边写得血淋淋的两个字:吃人。 张辅摇了摇头,没什么好想的,在这个年代要实现和平怎么可能。 抬眼一看,其他几个人也都在喜笑颜开地收着军功。鞑子兵死后犹自瞠目张嘴,颈下更是血糊糊的,头发油腻得像一年没洗过的抹布,他们也不嫌弃,结在一起,连绳子都省了。 张辅已近脱力,跌坐在地上呼呼喘气,看着他们砍头,结发,剥盔甲。 头脑渐渐清醒,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前些天他被梁铭指派,带着“雪山飞狐”小组前往边境侦探敌情。过大风墩十余里,张辅就死也不肯往前走了,但是朱高煦无论如何也不肯,带着他们几个一直深入鞑靼人腹地。 张辅的反对直接被无视了,人家是郡王,又武力值爆表,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能怎么办?只能祈求老天别让他们遇到危险了。 事实证明,临时抱佛脚是没什么用的,怕什么就会碰到什么,有时候老天爷就像在专门跟你作对一样。 还好他们有满达和希日莫引路,一路上倒也没有碰到大股鞑靼军。他们也不敢暴露滑雪板,只能骑马行走。 算起来他们已经在鞑靼人地盘游荡了将近一个月,接连发生十几次遭遇战,刚才这场是最惊险的了,张辅都险些丧命,这些敌人也明显不同于以前碰到的游骑。 看得出来朱高煦很有草原上生活的经验,干粮吃完了,他率领张辅他们一起去鞑靼小部落去劫掠,为防止鞑靼人认出他郡王的身份,穿的盔甲样式也与张辅他们无异,只是佩刀和马匹还是朱高煦自己的。 张辅就纳闷了,自打穿越到大明,怎么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无休无止呢。 上天老让他在生死线上穿梭,浮沉,真的好玩吗?难道真的有一双命运之手在捉弄他? 难道是这方世界对我这个穿越者本能的排斥? 算了,先不去想这个……还在生死线上挣扎呢,活下来再说! “快点快点!收好了,路还远着呢,到地方再分不迟!”朱高煦吩咐道。 他自己腰间只挂着一个首级,便是那个和他单挑的悍勇骑兵,瞧装束,应该是这队人的头领,死了之后,那双长而细的眼睛还会从眼皮褶子下瞪着朱高煦,仿佛随时都会暴起,咬上他一口。 朱高煦这少年真的不简单!年纪虽小,却是悍勇非常,装备又异常精良,还不贪功,天生就有将帅风范,不愧是燕王朱棣的儿子。 张辅暗自想着,他再也不敢小窥大明朝的人了,幸好这悍勇少年生在大明,如果投胎到北元,恐怕又是一个王保保这样的猛人,凭他们几个可真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张辅也有些热血激荡,额头上满是汗水,他先从地上掏起一把雪,将手上的血污拭尽,这才有空擦干脑门子上的汗水。 收完首功,把射出去的羽箭也一一收捡回来,这些三棱箭镞可宝贝得很,每个人只分得两壶也就是一百支,草原上可不会再有箭矢补给,丢一支便少一支。 几个人的目光同时看向鞑子兵的装备。在这个时代,甲胄应该很是值钱,尤其是重骑兵,可以说是最精良的那种。但是他们几人绝对携带不了这么多,他们已经深入敌军腹地,随时有可能和敌方遭遇,只能挑几件质地、做工优良的装备带回。 至于那些鞑靼人的箭矢,哧!还是算了吧。 这些年皇帝严禁将铁器运进大漠,鞑靼军队的箭镞大都锈蚀得不成样子,甚至还有使用骨头磨成的箭头的,这样的弓箭能有多少杀伤力?他们的箭矢就是些累赘,除非自己的箭矢全没了,张辅他们才会考虑携带在身上防身。 张辅不愿意让其他人看低自己,也在尸体上翻捡战利品。朱高煦笑吟吟地袖手在一边看着,见张辅去剥一具尸体上的盔甲,便拿手指着一具尸体:“呶,这是好东西。” 他所指的,正是那首领的盔甲,其他几名队友没去动他的,想必是留给朱高煦,谁知道他竟然不屑于这个,倒便宜了张辅。 每个人都收获巨大。朱高煦只在一边淡漠地看着,见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双手一合,在嘴边一吹。 一声呼啸传出,不久便听到马蹄声,只见一匹黑色骏马从沙柳林里迅疾奔来,朱高煦赞了一声:”好小虎!“大步迎了上去,揉了揉马头,那马鼻子里喷出气来,亲热地和他挨挨擦擦,厮混了片刻,他才翻身骑了上去。 张辅他们几个的马可没有朱高煦的神骏,只能拴在树林的另一边,便一起过去寻了来。 在寻觅马匹的过程中,几人惊喜地发现林子边还有十几匹披甲战马拴在沙柳树上,这些当然是鞑靼重骑兵的战马,其他人的还有战马可能没有拴在林中,自然散落在各地,天黑得厉害,又在危险区域,去寻找它们可不是好主意。 这些披甲战马是非常好的战利品,不过,这几人很自觉地由着朱高煦先挑,朱高煦也不推辞,每匹战马都看了看,最后挑中一匹栗色的公马,十分雄健,马鞍也是最豪华的,镶金嵌银的,做工十分考究,一定就是那首领的战马。 此地不宜久留,收获巨大的几个人趁着夜色,带着三十九个首级、十几匹披甲战马和八九领甲胄连夜上路。 王四良还是很遗憾地说,早知道有这么多马匹,应该把全部尸上的盔甲都剥下来的…… 朱高煦凉凉地说了一句:“现在回去剥还来得及。” 王四良见朱高煦开口讽刺,便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如此杀人不眨眼的杀神,还是不要惹他为妙。 路上的气氛很是沉闷,这样更好,适合张辅默默地思考一些事情。比如,怎样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好地活下去…… 第三十三章 张辅的小确幸 真的,死过一次的人,格外珍惜生命,哪怕他流落到原始社会,成为一个原始人,那也想好好的活下去! 此刻他在边关当兵,活下来比别的环境要难一些,但是,他会尽力保护好自己! 不同时期、地点都有自己独特的规则,目前他只能尊重并适应,规则都由是统治阶级制订的,如果想拥有说话的权利,那么,首先你得做一个高度。 一路上再没有人说话,就算想说点什么,风也会把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在星光的照耀下,一行人默默纵马奔驰在茫茫草原。 每个人都伏低了身体,贴近马背,既可以减少风阻,也为了保暖。 张辅不擅骑术,就在他担心不会控马的时候,惊喜地发现根本不需要大脑指挥,身体自然而然就会控制胯下的马匹。就跟他小时候学过的珠心算一样,根本不需要背乘法口诀,手指会自动飞速拨弄算珠。 他的臀部上方受了箭伤,但是并不很深,涂过朱高煦丢给他的药末之后,便无大碍。只是马鞍时不时碰到伤处,痛得他呲牙咧嘴。 但是去掉马鞍骑光马也不是个好主意,大腿内侧会被磨破。 薛大个子也受伤了,但他浑然没将肩膀上的箭伤当回事。 高小平给他上药,包扎,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张辅开始还担心伤口会不会发炎,要知道在这里可没有什么抗生毒,但是天气冷有天气冷的好处,就是没有多少病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必过于担心伤口会感染。 中途换了两次马,黎明时分,已经跑出百里之外。 “哎,累死了,休息一会吃点东西!”跑到一座小山坡后,朱高煦翻身下马,招呼他们停下来休息。 天气暖了起来,这草原到处都是雪化成的水洼,倒映着蓝天白天和绿油油的草原,说不出的好看。 满达见他们贪看草原美景,不由得骄傲地说:“如果再过一个月来,这草原就更漂亮了,到处开满了花,就像花毯一样……” 这小山坡上有一条清澈的河水,难怪朱高煦轻车熟路地在此停留,估计以前就来过这里。 队友们踩着马蹬艰难地跳下马来,长时间骑乘,使他们的腿脚都有点肿胀充血,尤其是张辅,他的臀上有伤,在那种危险的地方,他可不敢让队友停下来等他,只能勉强忍耐,这时候,臀部疼得已经失去了知觉。 见他行动困难,薛大个子和高小平便好心地过去帮他,半拖半拉地把他马上弄了下来。 朱高煦嘲弄似的看着这一切,但并没有出声说什么。 满达人很机灵,也很勤快,就在水源处找几块石头垒了个简易行军灶,又在附近找了些牛羊的干粪便,取火折子引燃了,便打算引火。 朱高煦懒洋洋地走过去,一脚就将火苗踹熄了。 “你!” 满达呆呆地看着他,薛大个子却非常生气,瞪着朱高煦。 张辅在一边趴着像条死狗:“别烧火,这牛羊粪一烧便有烟,隔老远便能看见,那还不是给鞑靼人引路吗?” 开始他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朱高煦踹出的一脚提醒了他。 薛大个子嘟嘟囔囔地抱怨道:“我去搬石头的时候他又不说。” 人家肩膀受了伤还去搬石头!朱高煦不帮忙也就算了,还这么冷血地看着他白忙乎。不过他性情憨厚,没再说什么。 草原上自然也有牧民,也要升火,但是这附近百几十里都没有发现人烟,升起火来难免招人注目。这个时候被鞑子兵撵上,有死无生。 被牧民发现也是一桩麻烦事。草原上的牧民就是骑上马拿上武器就是骑兵,哪怕妇女小孩子,都会骑马、射箭。 不升火也没事,当兵的哪有那么多穷讲究。几人便就着冷水草草吃了点干粮,再饮了马,让马自由自在地在草原上啃了些枯草,几个人躺在那里歇息。 张辅坐不住,在草地上做起了弓步拉伸,一是可以让全身的血液活动起来,二是可以松驰大腿内侧紧张的肌肉。一想到还要在马背上度过漫长的时间,他就觉得生无可恋。 “啊哟!”拉到臀部的伤口,他惨叫一声。 他换了一条腿拉,拉不到伤口就没事。 朱高煦对他的这套动作很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天,张辅一边做一边问他:“要不要试试?很舒服的。” 于是,草原上出现了这么一幕奇特的景象:八个穿丝棉甲的骑兵,一起在草原上做起了拉伸运动。做完弓步拉伸,又开始前腿拉伸、膝盖拉伸、腰部拉伸。 张辅一边做想象他们在大草原上做广播体操的场景,不由得嘿嘿笑出声来。 朱高煦狐疑地瞅了他一眼。 太阳出来了,这是蒙古草原上的太阳,满含着高强度的紫外线。 空气清冽得跟浅蓝色的冰晶一样,这是二月底三月初的样子,草原上还是非常寒冷。很多地方雪尚未化尽,三四寸长的草尖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冰壳,但太阳一照,便会化成水滴,滋润着草下的土地,向阳处,不少地方有新鲜的绿意从地底冒出。 身上慢慢地暖和起来,阳光照得人昏昏欲睡。几个骑手也确实都非常疲倦,包括那杀神朱高煦,在阳光下居然也显得有了人气。 “呼……”朱高煦伸着手臂打着哈欠。 “等地面晒干了便躺下来歇一会。”他直接越过张辅对这些军丁下着命令,仿佛他就是个天生的领袖。 没有人置疑他的领导地位,毕竟这郡王是燕王的儿子,这附近的几十个卫所经常要受到燕王府节制,他们开平卫的人也习惯了服从燕王府的命令。 一行人再跑了半个时辰,地面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前面向阳的地方长有一大片圈草,几个人都翻身下马。 这圈草是草原上特有的植物,长得有点像芦苇,一蔸圈草会密密长成一个空心圆圈,可以长到一米多高。虽然经过一个冬天,但并没有倒伏下去。 张辅将一半圈草坐倒,另一半当成靠背,舒舒服服地坐着,像坐在一张懒人沙地上。 阳光一晒,圈草温暖芳香,舒服得不得了。 几个人赶紧学着张辅做了个草椅,当然,张辅身边的位置留给了朱高煦。 第三十四章 社会青年朱高煦 “你们看,马蹄都给青草染绿了,真舒服!”张辅满足地呻吟一声。 朱高煦斜眼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马蹄绿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对了,你是哪里人?” 张辅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草茎,草汁有点甜也有点涩,听到他问起,便说:“我也不知道。” 朱高煦的话,让他想起了那三个著名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他要怎么回答?难道说我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你也不知道??” “我老家是河南人,但是我出生在北平,极少回河南,对家乡并无多少记忆。” 朱高煦点了点头,张辅的语气,好像让他感触良多:“这么说来我也不知道算是哪里人了,我父王是凤阳人,在南京长大,现在却说得满口的北方话;我出生在北平,却说的满口南京官话,凤阳话我们父子反倒都不会说了。” 他说到自己的出身,面上并无骄矜神色。 朱高煦也只在陌生人面前摆出一幅生人勿近的样子,混熟了之后和别的少年没什么两样,也是会与人亲近,会开玩笑的。 不过,他只和张辅这样亲热,对王四良他们不太客气,显然跟那些大头兵说不到一处去。但他如果心情好的话,也会讲几个荤段子,像一只卖萌的刺猥。 薛大个子推了推张辅,偷偷跟他耳语道:“老大还是你厉害!能跟郡王说上话。” 张辅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地位再高贵,年纪也与我们相当,都是同龄人,有什么说不上话的,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怕,对自己人很不错的。” 没想到这么轻的声音也给朱高煦听见了,他瞥了薛大个子一眼,白眼一翻:“本王只跟有本事的人交朋友,可不与没啥本事的人说话!” 薛大个子嘟囔道:“你也只是力气比我们大点。” 朱高煦嘿嘿一笑,不再和他争辩。 转过头又和张辅说:“你是个有意思又有见识的人。” “你鼻子上长了个痘痘。”张辅说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哦,一夜没睡上火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朱高煦说。 他们俩都是神逻辑,但是却都能理解对方话中的含义。朱高煦学着他的样,拔了一根草茎丢在嘴里叼着,两个人一齐眯着眼看着头上的蓝天。 天空非常的蓝,蓝得没有一点杂质,云朵非常的白,像巨大的棉花在空中飘浮,有时候又被风撕扯成薄薄一片。身下是柔软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而雪水汇聚的水洼像是草原上的绿宝石。 鼻子里全是枯青与青草混在一起的芳香,身边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张辅首次觉得,这才是男人的生活,粗糙,血性。 高小平很自觉地在一边放哨,一场血战,一夜奔波,所有人都筋疲力尽。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发现已近晌午,高小平已经躺在草地上酣睡,换成满达坐在不远处的坡上警戒。 张辅走过去和满达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他想知道鞑靼人更多的生活习性。 “问他有什么用,不如问我,我从小就了解鞑靼人的一切。”有人插嘴。 不用说,说话的自然是朱高煦了,他睡在张辅边上,张辅一醒他也醒了,闭着眼睛听他在和一个大头兵闲扯,便不甘寂寞地走了过来。 “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出过门吧?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朱高煦说。 张辅早起好了说辞,笑眯眯地答道:“我前不久摔过一跤,所以才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老大前不久和薛大个子角力,不小心摔伤了脑袋。”高小平觉得有义务帮张辅证实一下。 朱高煦嘟囔一声:“被摔坏了脑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救。” 张辅的回应是拿手肘撞了一下他的手臂。 接连几次劫后余生让他无比感念活着的美好。他可不觉得自己死后能上天堂,再说了,天堂有什么好玩的,如果去了东方的仙界,就意味着从此要清心寡欲,中国的神仙不是和尚就是道士。 如果下了地狱,不得了,漫长的刑罚倒也罢了,只怕阎王让你投个稀奇古怪的胎,搞不好一觉醒来,投在一个猪栏,成了二师兄也不一定。 如果去了西方?不得了,还得打架,打个没完没有,神战一战就是几万年,累不累啊。 他还是喜欢人间,哪怕是六百多年前的明朝,在这明净的草原上,连青草和马粪的气味都那么美好。 “走吧!得找个地方宿营!要不我们会被狼群折磨死的。”朱高煦说。 狼? 朱高煦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昨天晚上你没有看见狼群在我们边上窥伺?不过,草原上的狼聪明得很,对大队佩刀的人和披甲马不会直接过来袭击,而是不远不近地吊在身后。” “准备随时袭击?” “不,跟在我们身后有肉吃。”朱高煦拿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着草地:“你想啊,这些年草原上打过多少仗?和我们打,他们之间互相也攻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一死人就有肉吃,马啊,人啊,满地都是尸体,尸体这种口粮这些狼都吃惯了。” “草原狼就跟秃鹫、乌鸦一样啊。” “是啊,它们对血腥味和尸体发生的味道非常敏感,就像乌鸦,人还没有断气,它们就蹲在人家屋顶上了,不就是想等着吃腐肉吗?但狼更聪明一些,如果人少狼多,它们瞬间就变成了最凶狠的猎手。” “昨天晚上也没看见它们跟在我们身后啊!”张辅说。 “昨晚咱们几个不惜马力纵马奔驰,它们可不比得战马,不能长途奔袭,都被我们甩在脑后了。”薛大个子走过来插嘴道。 “昨晚我看见郡王射了一箭。“满达突然冒出一句。 朱高煦来了兴致:“嚯!这小孩不错嘛!居然看见本王射出的那一箭。嘿嘿,不知道头狼被我射死没有!” 张辅那时候正疼得要死要活中,可真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这些鬼东西如果被召集起来,有得个三五十头的话,也是挺麻烦的。咱们带了那么多军功,血腥味早把它们吸引过来了,如今应该远远吊在咱们身后。所以得找个地方宿营,再骑一夜马,老子的鸟都要废了!以后要是不能用,这事可就大了,还不给我父王打死。“ 朱高煦有点后悔自己多事,不该射出那一箭。 张辅听得朱高煦这个郡王说话一副百无禁忌的样子,有些无语,不是说皇家特别讲究仪态,还有专门的礼仪老师什么的嘛,怎么这朱高煦一身兵痞气息,皇家学院辍学的社会青年? 第三十五章 张小吹和朱法螺 草原狼在有食物的时候,不会骚扰人类与他们饲养的牲畜,更不会跟着携有铁器、火铳的人,除非它们饿红了眼。 薛大个子说:“连年打仗,这草原上的牲畜都少了。这些狼想必是饿得狠了,否则,是绝不敢跟着咱们的。” 当然,与它们结仇另一回事,狼是非常非常记仇的动物,为报仇,它们会不计后果。 王四良也醒了,一边走,一边拍打着落枕的肩颈说道:“最好是能找到一两顶帐篷,在那里睡下那才安稳,还能吃到口热的。“ 饼子既干且硬,只有慢慢咀嚼,就着冷水吞下,味道实在算不得好,但是好歹填饱了肚子。五个人懒洋洋爬上马背,极目远眺,希望看能见一缕两缕炊烟,给他们指明方向。 日暮时分,还没有找到哪怕是一个蒙古包,几个人都有点焦急。 没有宿营地就意味着他们必须纵马夜奔,这就得找个地方将马匹集中一处。 危险不说,外边烧起火堆,还比较费事,一是得捡柴火,二是烧火有被敌人发现的危险,三是七个人太少,晚上得分出人手值夜,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如果后面跟着的狼多很是麻烦。 他们虽然并不畏惧与狼群一战,但是杀一夜狼也挺悲催不是?狼头割下来又不记战功。 虽然狼皮非常保暖,保暖性是上等羊羔皮的两倍。谁有一条狼皮褥子和狼皮袄,冬天就好过了。 狼羔皮做的皮袄,又轻又暖,是最上等的皮毛制品。 但是草原人不会拿狼皮来做这些,狼是它们的图腾。很多部族的传说中,狼是他们的祖先。 不少鞑靼部落的旗纛之上,都绣有一个金狼头。 甚至死亡之后,他们也是举行的天葬。当然他们的天葬与西藏那边有所区别,西藏的食尸者是秃鹫,而草原上的食尸者就是狼。 人死了就把尸体用牛车或者马车拉到天葬台,脱去衣服,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赤裸地放在台上。过三天来看,如果被吃得只剩下骨头,那就说明他的灵魂升了天。 如果尸体安然无恙,则说明长生天憎恨这个人,不肯接受他的供养。那么这家人会极度恐慌,反思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不过草原上的狼很多,基本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地平线那里已经可以看见一匹狼的身子,它远远站在太阳落下的地方,画面极具野性的美感,有一种苍狼啸月的感觉,若是有手机的话,拍摄下来可以当屏保用。 “噢呜——” 四周都响起了回应的狼啸声,张辅身下的马匹不安地竖起了耳朵,刨了刨蹄子。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伸手去安抚胯下的战马,同时看向四周。 朱高煦胯下的黑马小虎反而鼻孔翕张,很兴奋的样子,似乎还想跑过去和狼群打上一架。 “那是一只狼探子。“朱高煦皱着眉头说道。 “他么的,老子的冷月是拿来杀鞑靼人的,不是拿来杀狼的,这群畜生最好识相点,别把老子惹发火。”他拍了拍腰间的刀鞘,样子很不高兴。 张辅安慰他说:“没事,我可以练习一下箭术。” 朱高煦嗤之以鼻:“你那三脚猫水平也能叫箭术?你别侮辱箭术行不行?” 张辅笑道:“我这不是准备练习嘛!”他只会射射不能移动的固定靶,箭术水平偏低,对于移动靶没什么自信。 哪个敌人会当个死靶子给你射?一个当兵的若不会射移动靶子,当然是一个很大的短板,有的时候不说危及自己的生命,还可能拖累同伴,张辅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愿一直接受别人的照顾。 “正儿八经的拜个师,我就教你怎么射箭!”朱高煦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 “切!”还不就是练力气,练准头嘛!谁不会的样子。 “不信你自己练去,练一百年看你能不能百步穿杨!”朱高煦斜睨着他,心里恨不得张辅马上就滚鞍下马,纳头就拜他为师。 张辅慢条斯理地回道:“你教我射箭,我可以教你别的。” 朱高煦脸一抬,一脸高傲地说道:“你还有什么可教我的?滑雪我已经学会了,难道就是你刚才练的那个什么,什么什么拉伸?” “那个其实挺有用的,只是你不懂而已。” “跟个大姑娘跳舞似的,有什么用?”朱高煦嗤之以鼻,看张辅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心里也将信将疑,这人还有其他他不知道的本事? 朱高煦狐疑的指挥着马儿踏碎步围着张辅转了几圈。 “好好瞧着吧,张校尉的本事够你学一辈子的。” 关于这一点,张辅很自信。 一个穿越者,如果不能在知识层面辗压这个时代的人,还不如找块石头去一头碰死,九年义务教育和七年发奋苦读都还给老师了吗? 朱高煦虽然是个半路从皇家书院辍学的社会青年,但也自幼受过良好的皇家教育,吃过没文化亏的放牛娃对于教育问题十分看重,他给子孙安排的师傅们无一不是当世大儒。 五岁开始,朱高煦就得和堂兄弟们一起天明即起,开始背诵诗书,一日要背诵四首诗词。还要临贴,一日要写一千个字。每天下午练习骑射,一天都不得空闲。 当然与读书写字相比,朱高煦更喜欢骑射,搏击,角力,成日里不是练习武艺就是打熬力气。加上他天赋异禀,膂力过人,十二三岁便可以举起上百斤重的石锁,比许多成年人都要高大。 在三个兄弟里,他父王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不,打仗都带着他出来了。 虽然辜负祖父的期望,成了个武人,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多,但他的见识可不低。 瞧张辅半天,看着他的谈吐也不像那饱读诗书的样子,还一直在边军当兵,肯定是染上了那些军汉们胡吹的臭毛病,心里直接就给张辅取了个张小吹的外号。 朱高煦满脸古怪地说了句:”张小吹,就你那本事……啧啧……可知本王在军营里吹……可知本王军营里的诨号,打听打听去吧。” 说完,他瞧也不瞧张辅,骑着马匹便走远了。 “张小吹?哼,我就不会给你取外号?吗?想当年,给同桌取外号还给老师点名批评了!” “既然少年你这么会吹,一定藏有传世宝器,名唤法螺,以后我尊称你一声朱法螺便是。” 嘿嘿,叫你大吹法螺! 第三十六章 晚饭吃什么 这时天快要断黑,饿红了眼睛的狼群已经接近他们两三百米的地点,胯下的马匹都有些不安,鼻孔翕张,肌肉绷紧。但战马受过严格训练,虽然害怕,却不致于乱跑乱动。 张辅跃跃欲试,嗖地将三棱羽箭搭上开云弓,朱高煦在一边大声喊道:“省着点!还要走上大半个月呢,要用到弓箭的时候多的是!” 张辅悻悻地将弓箭放下,如此说来,火铳也不能用了,羽箭还可以捡回来,弹药却是用一次少一次。 “那怎么对付它们?”他一边安抚自己的马,一边说话。 “对付它们?狼也值得咱们对付?杀了它还脏了本王的刀!”朱高煦气愤愤的,好象这话侮辱了他。 “它们想给狼王报仇。”满达说。 “这些畜生这么记仇?” “记得很!这些畜生,如果你伤了它的亲族,会举家前来复仇,不死不休,便何况杀的是它们的头狼。它们第一次进攻如果失败了,那么就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数量会越来越多,没完没了地纠缠你。烦得很。”满达很熟悉它们。 “不过,它们怕枪,怕铁器,怕火,怕套马杆,也怕这种武装到了牙齿的披甲战马,狼牙再厉害,能咬穿铁甲吗?战马都很凶的,能踢死它们。”希日莫补充道。 “找地方宿营吧!”朱高煦勒住马头。 这些人在草原游荡很有经验,当下便找了一处有水源的地方,在山坡的背风处,找了一处平坦之地,首先检查过地面有无田鼠、旱獭、野兔打出的洞穴,觉得并无可疑之处,才捡石头的捡石头,捡柴火的捡柴火,取水的取水,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们走了几十里都没有发现人烟,只要不是大队鞑子兵,他们是毫不畏惧的,尤其是朱高煦。 朱高煦冷眼在一边等着,看着张辅忙忙碌碌地清除地上的枯枝、树兜、小石块,马上的甲胃甚多,取了几块皮甲下来当垫子。 满达已经垒好了灶,拾柴的薛大个子和希日莫他们也回来了,每个人都抱着一堆枯枝。 “还要多捡点柴火,你们三个一起去!”薛大个子他们三个对望一眼,没说什么,又转身去山坡上捡拾去了。 张辅检查完地面,正准备去水源处取水,见朱高煦凝神看向后边的山坡,便跟着向那边看过去。 “那些畜生已经来了,我感觉到了杀气,我去接应他们几个!”朱高煦说。 张辅赶紧跟上,朱高煦回头说:“你不用过来!升起火堆!就在火堆旁边,看好马匹,别让狼惊到马,让马跑丢了我们就死定了!” 其实狼一般是不敢惊动马匹的,因为马的后蹄可以将狼头踢得粉碎。不过这群狼不少,既饿又想复仇,也许会冒险。 草原上的山坡并不甚高,张辅便在灶边升起火来,只见王四良那三人已经向下边撤退,他们的后边,是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 “操,来了这么多!”张辅怒骂一声。 满达和希日莫不怕狼,他们有着与草原狼作战的丰富经验,当下每人拿着一根燃烧的火柴,慢慢地向着狼群走了过去。 人狼对峙,蠢蠢欲动的狼群便在二百米外停住,但并未散去。 “哎,柴火有点不够!”几人回到暂时营地,朱高煦皱着眉头说道。 “只烧一堆野火吧!”王四良有点犯愁。 “不够!要烤狼肉吃的!”朱高煦皱眉道:“几天没吃肉,嘴里要淡出鸟来了。” 他瞟了张辅一眼:“你不是要射狼吗?咱们的晚饭交给你了!” 张辅耸了耸肩膀,他对自己的箭术可不那么自信,再说了,就是射了,他还能从狼群中把尸体捡回来? 几个人也没搭理近在咫尺的狼群,一起去附近的水源取了水,首先自己喝了个饱,把水囊补满,又拿带来的一只头盔洗干净了,打算用来煮点滚水吃。 高小平拿出干粮打算放进热水里煮,朱高煦一把打落在地:“一会吃肉!吃什么饼子!” “咱们现在上吗?”张辅问他。 “上马,咱们可跑不过这些畜生。”朱高煦说。 正说话间,马匹那边传来骚动声,几个人走过去察看,只见一匹大狼闪电般从左边窜走,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战马是经过训练的,尤其是鞑靼骑兵的战马,不知道和狼打过多少次交道,虽然狼狡猾凶残,但是对付战马也没有太多办法。因此这些马匹只是不安地趵着蹄子,却没有惊慌失措。 “嚓!胆子这么大!” “它只是狼王派出试探的。”满达说。 “狼王不是昨天给我射死了吗?” “这是另一群狼,是昨天那条狼王喊来的。“ 一个狼群里只有一头狼王一头狼后,只有狼后允许生育,如果狼太多,其中一些成年狼就会被驱逐出狼群,如果有大型战斗或者大型捕猎,需要更多的狼,它们也会协作。” 满达对草原狼的习性很是了解,他详细解说了它们的习性,攻击的方法,以及它们所具备的强大的纪律性和服从性,听得这几个人都有点心寒。 他说,如果一头草原狼在打围的时候,比如把一群黄羊赶进包围圈,在没有达成它们的战略效果之前,饥肠碌碌的狼们会对脚下的死去的猎物看都不看一眼,直到这场战斗结束,它们才开始分吃食物。 换成是人呢?一群饥肠碌碌的人,对于刚刚打到了猎物会不会起贪念? 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敢打包票,也许可以保证自己不这么干,但无法保证他人不那么做。 二桃可以杀三士。说明人,也许并不比一匹草原狼高尚。 事实证明,狼确实是一种智商高的动物。 “上马上马上马!”朱高煦发布命令。 就在他们准备上马的时候,狼群动了。 十余匹足有朱高煦那么高的狼人立而起,从斜坡上居高临下地对着他们猛扑下来。 它们居然不怕火!!!!从火堆之上高高跃过,是饥饿的力量,还是因为仇恨? 只要这些人敢回头,尖锐的狼牙就会刺破他们的颈大动脉! 张辅听见身后的风声便知道不好,这些狼抄他们的后路了,它们也是打算殊死一搏! 第三十七章 满达和薛大个子 与他想象中的不同,所有的狼同时攻击的对象是薛大个子! 是因为薛大个子肩膀受了伤,传出了血腥味? “别回头!”朱高煦大吼一声。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就亲手杀过很多鞑靼人,但是,他不允许他的队友在他面前死去! 而且是被狼咬死! 他的高傲不允许! 他双目尽赤,心中无比后悔。妈的,太轻视这些牲畜了,居然中了它们的诡计! 一跃而起的时候,他已经抽出腰间的配刀,对准袭向薛大个子的狼群横挥过去。 这些成年公狼肩宽背厚,每一匹都足足有一只豹子那么大,他能清楚地看见它们嘴里的獠牙! 狼的牙齿有毒,咬伤了人很容易因感染而死去。 张辅也非常警觉,这么近的距离不能使用火铳,他抽出了腰间佩刀,猛冲过去支援薛大个子。 不料,两头大狼一左一右,对着他猛扑而至! 张辅低头,以盔甲之厚应对两匹狼的獠牙,同时左手用力,抓住一只搭在他肩上的狼爪,往前就是一掀。 这头狼肯定有一百斤重! 生死关头他全身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不过,身体经过良好的训练现在强壮多了,虽然比不上朱高煦,但是和前世相比,也绝不会差。 这头狼被他狠狠掼在地上,露出柔软的腹部,张辅很想补上一刀,但是另一头狼已经猛扑上来,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竟然将他撞倒在地。 张辅就地一滚,一个肘击,撞在那匹狼的腹部,撞得它痛叫一声,低头就咬。 它一口咬在张辅的皮护手上,在上面留下几个深深的齿印。 张辅翻身坐起,一刀砍在狼腹,顿时将它居中剖开,肠子流了一地。 百忙之中他还留意看了一眼,只见狼肠干瘪,可见真是饿得狠了。 另一匹狼就好对付得多,张辅挥刀乱砍,那匹狼一个拧身,从他的肋钻了出去,嗖地一下跑得不见踪影。 张辅长吁一口气,立刻过去支援薛大个子,但他被狼压在下边,不知生死,他大急,拉住一匹狼尾,使劲地往外拽。 这狼被别的狼压在身下,张辅没有拽动,倒是挣得它尾骨生痛。狼痛叫一声,双腿乱蹬,它想回头过来咬那个偷袭它屁股的人,可惜被压得无法动弹。 拽不动,他就挥刀砍,一刀将它的尾巴剁下! 正在他想大杀特杀的时候,七八条狼朝他扑来,顿时将他扑在地上。 狼嘴在他身上乱撕乱咬,丝绵里边包裹着铁片,怎么也咬不破。头上也有头盔护着,头盔下边也有皮质护颈套,保护着他脆弱的脖子,但张辅也不敢抬头,一抬头,獠牙就会咬穿没有防护的面部,刹那间可以将他的头部撕成碎片。 突然,一个身影扑来,用自己的身体将张辅压在下边。 是满达!这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 张辅用力想将他拱下去,用满达的命来换他的命,他是不干的! 但满达将他抱得十分紧,他动弹不得。 ”满达你他么的,放开我!“他怒骂一声。 幸好王四良和李祖保见势不对,赶紧过来救援,几刀将两匹狼劈得闪避,将满达从他身上扯开。 张辅身上一松,立刻将腰一拱,将一条狼背在背上,松开佩刀,双手抓住两只狼爪,将它掀翻在地。 “他妈的你个畜生,老等会儿就剥了你的皮做衣服!”张辅一边喝骂一边拿手肘死死顶住狼腹。他就奇怪了,自己就这么好欺负吗?狼这么嚣张,那草原上的牧民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们还要在草原上游牧呢。 他顶住狼腹,大狼四蹄乱蹬,满达找到机会,一刀捅进狼腹,直直往下划了一道口子。 血、内脏如泉喷涌,糊了他们一脸。 张辅心下一松,立刻爬起来,两人一起去救援薛大个子。 朱高煦的冷月重而锋利,他双手持刀,左劈右砍,已经杀了七八条狼,地上狼尸横满地,地上狼内脏狼尾巴狼腿满地,一片狼籍。其余狼见势不妙,四散奔逃而去。 几人赶紧将薛大个子拉起来,还好,他一直趴在地上,狼群只把他的丝绵甲扯得稀烂,里边絮的丝绵沾得到处都是。 王四良一阵乱骂:”妈的,这些畜生,只挑受伤的搞!幸好你机智,把头埋在下边,跟只豪猪一样,狼无从下嘴,如果没穿全身甲,咱们只怕要给这些恶狼咬死。“ 张辅却沉着脸,逮着满达就骂:”刚才你是想做什么?你才多大?活腻了想送死?那也不能喂狼啊!下次千万不能再这样了,再这样我就打你板子!“ 满达瞅了他一眼,嘴巴一扁,却没说什么。 薛大个子样子还是挺惨的,身上糊满狼血狼毛,他一边脱着自己的盔甲,一边接过高小平递过来从鞑靼人身上剥下来的甲胄,换上装,俨然一个鞑子兵模样。 ”你们发现了?我不是个纯正的汉人,身上也有鞑靼的血统。“薛大个子叹口气说。 众人毫不奇怪,鞑靼入主中原一百年,各地都有他们的踪影。 张辅也没什么其他想法,以我们汉族的包容性还能歧视你?你是没听过后来的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无论你有什么血统我们都生活在同一面旗帜下,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现在的皇帝朱元璋的心胸也大得很,不搞民族歧视,朝廷也一直搞得是民族融合的政策,只要你有本事,能为我所用,谁管你什么血统。比如状元任亨泰就是个色目人,他还娶了个蒙古女子为妻,现在做到了礼部尚书,也没见有政敌拿他的血统说事,就算说了也没用,皇帝老朱根本不在乎那个。 尤其是后来的朱棣一朝,鞑靼人封候的就有十来个;现在他张辅自己的队伍,满达和希日莫都是鞑靼人,这样的配置在边境平常的很。 只要薛大个子认知自己是大明人就行,血统这个东西没什么用,就算是纯种的汉人也出很多汉奸呢,比如汉朝的中行说,后来开关的吴三桂。 见所有人都毫无异色,薛大个子自嘲地一笑:“你们就不担心我是个细作?” “哦,我看不像。”王四良说。 “你的血统和你的为人没关系。”高小平表态。 朱高煦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张辅似乎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哼,你就算是个细作,老子还怕你不成?” 第三十八章 明天吃什么 张辅挑了一只被朱高煦砍成两截的狼尸,只取脊背上的好肉,串在树枝上娴熟地翻烤,不多时,便传出烤肉的香味。 朱高煦正在剥一条狼皮,他打算拿来做一条褥子,草原的夜晚实在太冷了。 见狼肉烤得喷香,便放下手里的狼皮,解开马鞍边的一个小袋子,找出一小袋盐末。 他一把抢过张辅手中的肉串,洒上盐就往嘴里送:“烤得好!狼肉的味道还不错嘛!” 几个人都饥肠碌碌,当即学着张辅的样子,剥出最好的肉串用树枝串着翻烤着。不过他们手艺没有张辅好,切得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烤的不是焦了就是没熟。 到最后,张辅一个人负责烤肉,其他人负责干别的。 薛大个子擅长剥皮,他剥出的狼皮完好无缺。他一边剥一边说:“可惜狼王没有过来,否则它的皮质最好,最保暖,也最漂亮!” 朱高煦的眼睛闪了一下:如果能逮到那头狼王,剥下它的皮做一条褥子送给父王,表表孝心,也好让他高兴一下。 狼头洗干净,煮去上边的肉,单剩一个骨架,送给兄长高炽当装饰品,下次见面时,一定要跟他讲讲大漠风光,讲讲草原狼。 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狼肉,一边美滋滋地盘算着。 满达和希日莫在挑狼肉,将最好的部分堆在一起,再串上树枝。 洒盐是个技术活,当然要由张辅亲自动手,他一直洒着盐,一边想着,如果加一点孜然和辣椒末就更香了……可惜辣椒好像还没传入大明,以后我得想办法早点弄回来才行…… 这一夜果然太平无事。新剥的狼皮拿有毛的那一面盖在身上非常暖和,就是血腥气重一些,回城以后得鞣制一下。 鞣制的步骤他们都会,先是先刮净狼皮里面的肉,在碱水里浸泡脱去油脂。再放进大缸里,加上皮硝、明矾、纯碱,清水,浸泡三到四天,绷在木板上,晾干就行了。 远处传来狼群的长嗥了一整夜,如泣如诉,仿佛在为它们罹难的伙伴举哀。 “吵死了!”朱高煦拿狼皮蒙住自己的头。 第二天清早,张辅便醒了,臀部的伤口已经不如前两天疼痛,他小心地爬起来,去水源那里洗了脸净了手,手上的狼血干了,扯着他的皮肤紧绷绷的,那股子血腥味令他不舒服了一整夜。 昨天捡来的柴火已经烧完,他又去附近找了点柴火,点燃了拿头盔煮狼肉汤喝。 做这些事的时候,其余几个人都已经醒来,各自都找了事情做。 朱高煦却换上他已经送着张辅的战利品——那个鞑靼首领的外甲,外边套上生丝袍子,还别说,他穿上显得身形颀长挺拔,别有一种味道。 “张小吹,看看,好看不?” “朱法螺穿着当然好看。”张辅夸张地点着头赞叹道。 “都换上,换上!不要穿牛皮内甲,影响活动不说,还增加马匹负担!咱们在草原行走,换上鞑子服装就不怕他们追击了!”朱高煦上下打量自己,显然对自己的外表很是满意。 见张辅瞪着他,便恬不知耻地笑道:“别这样嘛,下次咱弄一套更好的给你!” 张辅也不会真和他计较,赶紧去马鞍上拣了一套换上。 只着外甲对马匹来说重不了多少,而且马多,随时可以换乘。 这时候狼肉汤也熟了,虽然没什么作料,但加一把野胡葱也挺香的,几个人全吃光了,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就是,看荒野求生,人家连虫子都吃得津津有味,有煮熟的狼肉还敢嫌东嫌西?有得吃就不错了。 吃饱了果然有力气,几个人轻松自在,快马赶路,为省马力,一个时辰左右换一次马。没办法,马多,就是这么任性。 到了晌午时分,便看见一个巨大的山谷,这是一个非常适合草原牧民居住的地方。 群山将西伯利亚吹来的风挡在山谷之外,使山谷里边保持温暖和湿润。这里水草也比别的地方肥美,适合放牧。 晴朗的白天,谷风把温暖的空气往上托送,使山顶的温度升高,高上的植被比别处要早抽芽、开花、结果、成熟,而冬季而可以减少寒意,牛羊可以安然在里边过冬。 一看这个地形,满达和希日莫便慎重起来,手持马鞭指着前方说:“那里肯定有一个大部落,我们绕道?” “绕道?”朱高煦冷笑一声:“张小吹,你那里盐巴还有多少?” 张辅十分无奈,不知道朱高煦什么时候给自己起的这么一个外号。横他一眼才答道:“都用完了啊,烤狼肉的时候。” “咱们还有干粮没有?”朱高煦接着问。 这次回答的是李祖保:“我还有面饼三张,锅盔一块。” “我没了。”张辅说。 “我还有面饼五张,锅盔三块。”高小平看样子很会算计着过日子。 王四良嘿嘿笑着不说话,这油子肯定都吃完了。 张辅笑道:“这家伙从来不会管着自己的胃。” 朱高煦说:“我可是一块也没了。” “哦,分你们一人一块。”高小平真是一个好同志。 “那明天咱们吃什么?”朱高煦的脸阴沉下来。 “明天……还吃狼肉?”薛大个子自做聪明地说:“还是小王爷厉害啊,他肯定打着拿军功钓野狼的主意。” 朱高煦给这两个笨蛋气晕了,他恨铁不成钢地说:“我们就不能去前面的部落里找吃的么?睡暖和的毡房,睡他们的女人!” “女人……嘿嘿,暖和,都想疯了!” “做梦都想!“ 希日莫吃了一惊:“那可是一个大部落!里边怕有几百人聚居,虽然男丁应该被抽去打仗了,但老人、女人和孩子都会弓箭的,咱们可只有八个人……” 朱高煦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盔甲,说了几句鞑靼语,发音很是标准。 “你……你也是鞑靼人?” 朱高煦“砰”地一声倒地,他被希日莫“气晕”了过去…… 张辅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冒充鞑子兵,使部落里的人提不起防范之心,再……?” “哎,总算有个明白人!”朱高煦露出了冷酷的笑容,森然说道:”咱们学着他们鞑靼人的打仗方式,也来个以战养战,打打他们的草谷,睡睡他们的女人。“ 第三十九章 部落之战 毡房、美酒、粮食、女人,这些东西不断地在张辅他的脑海里来回交替轮换,又想着自己一行人还不知道要在这茫茫草原上走多久,补给确实是个大问题,食物可能还能打到,但盐这东西,可不会凭空冒出来,不抢这个鞑靼部落,他们挨不过一两天就会因为缺盐而失去战斗力。 看来朱高煦早已想明白这一节,方才用女人和食物鼓舞人心。 朱高煦和张辅再仔细推敲了一番袭击计划,又非常小心地察看了所有人的装束,见没有什么破绽,才决定由朱高煦带着希日莫和满达、薛大个子负责走在最前面与前方部落的人交谈,张辅他们跟在后面见机行事。 自古以来,鞑靼人就一直在与汉人争夺地盘,他们用的办法就是抢。抢粮食,金银,女人,以至于从秦朝以来就修筑长城,阻止鞑靼人南下。 宋朝的靖康之耻,覆灭之祸,元朝的暴虐统治,将汉人当成最低等的民族,使得汉人与鞑靼人一直都处于势不两立的地步。 鞑靼人统治中原的时候,拿汉人是不当人看的,以前打仗,汉族女人是“两脚羊”,是可以行走的军粮,晚上还要被**,军粮少了就杀来吃,完全不把她们当人看待。 就算是元朝立国之后,也丝毫没有考虑过汉人的利益,连个名字都不允许取,只能按出生的日期取一个代号,比如朱元璋的父亲叫朱四五,朱元璋本人就叫朱重八——他是八月初八出生的。 元朝灭亡后,蒙古分裂为许多部,后来,按照所居地域逐渐形成为三大部分,即:分布在内蒙古自治区和东北三省的蒙古人称为漠南蒙古,即科尔沁部;分布在今蒙古国境内的蒙古称为漠北蒙古,即喀尔喀部,分布在新疆、青海和甘肃一带的蒙古称为漠西蒙古,即为厄鲁特蒙古。 这些是大部落,还有很多小部落,部落之间时时发生战争,满达、希日莫和薛大个子的部落几乎被族灭,因此他们不得不投到汉人门下,当了一个戍丁。 他们对鞑靼人的仇恨,也许并不亚于汉人。 别的什么都好说,军功可不能给别人看见了。几个人一计议,便将军功放在几匹战马上,将它们散放在草原上吃草。 在白天,草原狼是不敢靠近这种战马的,而战马也不会乱跑,只会在原地等候主人回来。 朱高煦骑着缴获来的栗色马小狼,领先走在前面,薛大个子紧随其后,张辅他们紧随其后。 草原上的鞑靼部落按雄鹰形状,由四十九个毡帐组成,毡帐有大有小,一般是四“哈那”,富裕人家四至六“那”,最大的可以有十二“哈那”,那个只能由王爷、或者高级喇嘛居住。哈那就是搭墙壁的木头架子,木头架子外边围上三两层毛毡,用驼绒或马鬃拧紧。 从远处看,这片景色是宁静祥和的。蓝得没有一丝杂色的穹庐之下,是一片黄绿的山坡,每一座山坡都有极其美好的、起伏如女子的曲线,羊群走动于其间,像白云一样洁白,而在给乳牛挤奶的少妇,高耸的胸部,肥大的臀部,具有丰满野性的美感。 这个少妇也许不符合朱高煦的审美观,但对于其他几个人,则有着无比强大的杀伤力。 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这话并不是白说的。 她从挤奶桶上边直起腰,看向这八个陌生的骑兵。但草原上的人是好客的,尤其是看清楚领头的朱高煦长相,目光就变得妩媚,连腰也挺得更直了些。 朱高煦用鞑靼语和她对答几句,张辅反正是一句话也听不懂。 草原上的人有“留种”的习惯,不但是男子,打到哪生到哪,如果有客人路过在此歇宿,会奉上自家的女人陪夜。 因此,少妇的眼睛水汪汪的快要滴出水来了,她停止挤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便轻快地带着这群勇敢的骑士去见部落的首领去了。 “阿古达木老爷,尊贵的客人从呼伦湖过来看您了。” “哈斯其其格,是哪里来的雄鹰,落到了阿尔楞斯部落?”毡帐一掀,一个头戴棕褐色圆顶立檐帽,身穿团花缎吊面皮袍、外套对襟坎肩或马褂的白胡子老头走了出来。 “哦哟哟,是高贵的金帐勇士到了阿尔楞斯部落!阿古达木荣幸得快要飞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喝杯马奶茶吧。” 朱高煦带领众人跨过门槛,在火炉边团团坐下,阿古达木的妻子立刻奉上马奶茶。 “老婆子哟,快去雪泡子里起出冻黄羊做点手把肉吧,请高贵的金帐勇士们吃饱喝足。” 他妻子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这草原上还冷得很,很多湖雪还没有化,是天然的储存食物的地方。 朱高煦坐着和他攀谈,薛大个子和满达也时不时插进一两句话,张辅他们几个不会说鞑靼话的一味装做高冷,正板着脸喝着腥膻的马奶茶。 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马奶茶喝得几个人的膀胱都快胀破了,阿古达木的妻子还没有回来。 几个人轮流借撒尿的机会出门查看动静,偌大的部落里十分安静,只有少数时候传出狗吠声。 草原人家家养大狗,狗是对付草原狼最有力的帮手,还能看家护院,打猎也少不了优秀的猎狗。 每一户草原人都遵循着古老的半牧半猎的生活方式,阿古达木家的大狗就拴在门外,此时正在太阳底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张辅有点不耐烦,但他又不能和朱高煦说话,只好看着十五六岁的高阳王娴熟地用鞑靼语和老人交谈,言谈举止还真装的挺像。 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贵胄之气,没办法,人家命好,投到了皇家。阿古达木自命他的眼睛跟鹰隼一样锐利,哪怕是年纪大了也没有变差,他早就看出目前的年轻人是真正尊贵的人物,可能是哪位可汗家的少爷也说不定呢! 这时毡幕掀开,一个十三三岁的少年跑了进来,眼睛瞟了一下围着火炉团团而坐的数人,便附耳到阿古达木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古达木听到后,便慈祥地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了,巴图,出去玩吧,布和正在后边草地上等着你去摔跤呢。” 那个叫巴图的孩子便飞也似的跑出去了,掀开毡幕时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高贵的客人,请稍等一下,我出去看看我那老婆子怎么还没有回来,耽误了高贵客人的午餐,老天爷可是要罚她的哟!” 阿古达木笑嘻嘻地走了出去,高小平拉开毡幕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是往山那边走去,走得很慢也很稳当,便放下毡幕。 “你觉得这老头是不是有所察觉?”张辅低声问朱高煦。 第四十章 灭族 朱高煦微微冷笑:“这个部落就这么点人,还怕他们弄鬼吗?老老实实给我们弄点补给也就算了,弄鬼的话……嘿嘿,嘿嘿。” “我看他是出去叫人了!”薛大个子说道。 “咱们出去看看!”朱高煦说。 几个人很镇定地掀开毡幕,假装坐久了气闷出去看看风景。尤其是张辅,表演相当浮夸,走到旁边的毡帐边掀开毡幕探头看了一下,只见几个衣着褴褛、面有菜色,大约三四十岁,看上去是汉人装扮的妇人坐在地上,正在纺羊毛。 这大冬天的,屋里也没升盆火,只坐在破旧的羊毛毡上,那羊毛毡都脏得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 见到张辅探头进去,她们惊慌地瞅了他一下,往毡帐边上挪了挪,头低得几乎碰到了地上。 见她们这副卑微的样子,张辅可以想象她们在此处的遭遇。 鞑靼人一般都在秋天马肥体壮的时候就南下围猎,俘获的男子便留下来做奴隶,女的更惨,白天要做繁重的工作,晚上还要充当生育工具。 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派这些汉人奴隶充当苦力,搬运粮草及军械,到攻城时,便会役使他们充当炮灰,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肉盾,消耗敌军的炮弹和箭矢。 “你们是汉人?” 张辅悄声问道。 这几个妇人拼命摇头,咬着唇不敢做声,只是汹涌而出的眼泪暴露了她们的心迹。 “不要怕!等下我们会救你们回去!”张辅低声安慰了她们之后,便放下了毡幕。 偷窥人家后院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他只能装做年少好奇,这个也是可以原谅的嘛,老天爷也不会怪罪的嘛。 张辅心里是这么盘算的,而事实上他的心情非常沉重,非常心酸,眼睛都又酸又涩。 对于一个现代穿越过来的人来说,有些事情被刻意淡化了,他并没有切身体会到那个时代的疾苦,单凭想象,一切都是隔靴骚痒。 而当他亲眼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内心的震撼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就是他们!他们是汉人假扮的!杀,杀死他们!”一声尖锐的童声突兀地响起。 从十数顶毡帐后边,无数弓箭对准了他们这几个人。 “他们,他们是高贵的金帐骑士,巴图,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掀开毡幕走出来说话的是哈斯其其格,她一直在帐篷里欢欢喜喜地煮着马奶茶,招待这些高贵的客人。 “没错!就是这些汉狗,他们杀了高贵的金帐武士,把他们的头颅藏在马背上!那些马就散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吃草,给我看见了!” “马呢?”哈斯其其格流出了眼泪。 “马跑了!” 一听说马跑了,朱高煦和张辅心里大定,马跑了可以找回来,它不会跑出多远的,就在附近徘徊。 “他们是找死!”朱高煦冷笑一声。 几个人准备回毡帐里暂避其锋,这时自然顾不得在哈斯其其格面前保持从容高贵的仪态了,有些狼狈地跑回毡帐。 箭矢在他们身后横飞,但鞑靼人的弓箭头大都是骨头磨制的,加之又是老人妇孺,没多大力道,射在他们身上连生丝袍子都不能穿透,就被里边的铁片弹开了。 朱高煦不慌不忙,粗鲁地掀开一块毡毯,冷静地瞄准,射击。 外边一声惨叫,声音听起来有些苍老。 各为其主,都是为了活下去,哪有什么对错之分。 张辅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便是一个冷静、优秀的战士了。 外边围攻他们的人那么多,至少有三四百个,虽然躲在毡帐后,但不少人都出了身形。 要杀他们真是太容易了!简直就是一只成年草原狼跑进羊群,虽然羊群努力地用角还击,但是真没多大用处。 在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同时,其他队友早已见惯这样的场面,各自动手。外边惨叫声、指挥声、怒吼声响成一片。 而他们所在的毡帐里,寂静无声,除了哭泣着的哈斯其其格。 从朱高煦眼睛的余光里,可以看见她慢慢向他移动。 他从来没有忽略过哈斯其其格,如果她乖乖的在那里不动,看在给他们煮过马奶茶的份上,他会放过她,也许还带她回庆州。 多一个女奴并不是坏事,她会骑马,不会给五人小队造成太大的拖累。 可是哈斯其其格是草原上的女人,是鞑靼的后代,她万分懊悔,居然把一群狼带进他们的部落! 虽然她不带他们进来,他们也是会来的,但是,但是…… 总归是她不好!她甚至还喜欢上了个头最高、容貌最俊俏的那个少年! 她不能原谅自己。 每个鞑靼人手里都有一把弯刀,切断黄羊的脖子,也能切手把肉,她的“呼图嘎”是一把坤刀,刀身较男人用的乾刀要更细长一些,当然,刀鞘和刀柄的图案也更精致、华丽。 现在,她要用她的“呼图嘎”把这个俊俏的恶魔送归老天爷的怀抱! 可是,那个俊俏的男人只是随便地侧一侧身,漂亮的小弯刀便插进地面铺着的图样精美的羊毛毡。 她伏在地上哭泣起来,却被那俊俏恶魔的一条腿牢牢压住。 他从背后抽出一羽箭,搭在长弓上,嗖地一声,放松拉满的弦,外边便响起了一声惨叫。 那声音她非常熟悉,那是巴图。 他还那么小,那么小,只有十二岁! 她用力一挣,那条腿的力量便愈重,她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点火,点火烧死他们!”喊话是的阿古达木,这个部落的老首领,他要烧了自己的毡帐! 这是部落最好的毡帐,足足有六哈那呢! “烧死我们?哼!” 朱高煦冷笑一声。 “把这个女人捆起来!等火起时,我们就上马!你们都跟紧我!“ 王四良和薛大个子便走过去,将被朱高煦压在腿下的哈斯其其格捆了起来。他们捆得很有技巧,将她饱满的胸部勒得十分突出。 哈斯其其格反而停止了哭泣,一双漂亮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这几个恶魔。 老天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她心里愤怒地想着。 第四十一章 要谁的命 朱高煦将起火的毡帐割下一大块,顶在他的弯刀“冷月”上,嘴里一声唿哨。 各人也都发出信号召唤坐骑,他们的马儿本来就散放在毡帐附近自由啃食青草,当下便长嘶回应。 朱高煦领头从还没全部烧着的毡帐里抢出,一个纵跃,便到了他的乌云踏雪马背上。 “好样的,小狼!”他喂了一把奶酪到马儿嘴里,接着在马脖子上一拍,“走,小狼!” 这匹马被他命名为小狼,张辅也是醉了。 众人各自上马,因为冒充鞑靼骑兵,马背上便携带有重兵器比如缴获的马刀、狼牙棒、长枪之类,当即提上。 朱高煦打算换上一把狼牙棒,在他看来,狼牙棒的好处一是重,二是长度足够,可以将敌人的脑袋击破,三是它不像刀一样单面有锋,狼牙棒上哪一面都有锋利的刺,对于骑兵来说这真是一个大杀器。再则,一个男人就应该拿一根狼牙棒,这样才能充分展示他的威猛。 张辅却表示反对,鞑靼骑兵最厉害的是他们的弯刀。 弯刀可以放在马鞍的一侧,刀刃弯的部分长长伸出,而靠近刀柄的部分是直的,比一般的弯刀靠近刀柄部分长得多,这样保证不会误伤自己。 而一冲入敌阵的时候,鞑靼弯刀就很容易顺带将敌人连人带盔甲削掉,也为骑兵自己本身节省了体力。 弯刀也比长剑和直刀更容易拔出,弯刀重心靠前,便于劈砍,更适宜马上劈砍、划割且不易断折,劈砍的攻击面积要比刺击大太多,精确度要求过不高更利于掌控,如果是其它兵器在马战中杀伤敌人后易把尸体串在武器上,影响下一次攻击。 最后他总结了一句:“弯刀的造型符合流体力学,更适合于劈砍,你懂得什么叫流体力学吗?” 这句话很有杀伤力。 流体力学是什么朱高煦当然不懂,但是,他觉得弯刀用起来不够威猛,发挥不出他的力量,他喜欢一下就能把敌人拍成肉酱的武器。 张辅为了说服他,叫他拿着狼牙棒比较一下,朱高煦也觉得张辅说的不错。因为他的冷月出自名家之手,采取的是特殊材质,比寻常武器要锋利沉重得多,因此,在与狼牙棒的比拼中,冷月完胜。 可见兵器形状虽然重,但质地才是王道。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哪怕做成菜刀样子也比别的武器厉害。 不过他也考虑了张辅的提议,在马背上常年准备了一把狼牙棒,做为备用武器使用,在不同的场合可以随时更换。 张辅骑马冲在前边,在进部落的时候他早已留心察看,部落里有多少青壮,马厩在哪里,奴隶在哪里。但明显里边没什么男子,对于老人妇孺,他可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他谨慎面对的。 朱高煦的目标是部落首领阿古达木。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杜甫这个书生都知道的事,朱高煦哪能不清楚? 但是阿古达木和草原上的狼一样狡猾,也有着与之媲美的无比伦比的耐心,他躲在一个毡帐之后,指挥部落里所有能够动用的战斗力,一定要消灭这些胆敢冒充高贵金帐武士的明狗。 这些明狗还以为他们伪装得很好,但是,他们的汉人面庞和身上的血腥味出卖了他们,以为会说纯正的鞑靼话就是鞑靼人了吗? 生活细节,言行举止是无法改变的,你们这些汉狗能蒙骗老阿古达木了吗? 老阿古达木还没糊涂到分不清谁是狼谁是羊的地步。 纵使几个人当中,确实有两个是正宗的鞑靼人,但是他们早已背叛了长生天,成为汉狗的帮凶! 因此,他将妻子打发出帐篷,去雪泡子里找冻羊,没一两个时辰是不能回转的,至于哈斯其其格,是她将汉狗带进部落的,就应该接受她应得的惩罚。 但是,这些汉狗比以往他见过的任何汉狗都要凶恶,他们居然率先骑马冲了出来,战马直接将几个准备狙击他们的族人活活踏死在草地上! “挡住他们!射死他们!”老阿古达木嘶声大叫起来。 但没有人能阻挡骑兵的冲锋,哪怕他们只有八个! 八个人,硬是展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 老阿古达木没能发布出第二道命令,他的声音被朱高煦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纵马跑到老阿古达木隐藏的毡帐旁边,弯刀一挥,便将毡幕砍破。 这些汉人恶魔踏破了他藏身的毡帐,将他的头一刀砍飞,鲜血落在他无比热爱和眷恋的草原上。 失去指挥的老人与妇孺顿时像开锅的粥一样乱滚起来,愤怒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争先恐后地挥舞着武器向了张辅八人组冲去。 血光四溅! 那几个汉人恶魔根本没有躲避,纵马在人堆里反复砍杀、践踏,在他们的脚下,在残肢,是断臂,是肉块和脏器……是一个个不久前还在欢声笑语的生命。 张辅早已留心部落的各种布置,他带着朱高煦他们纵马跑过了奴隶营,将鞑靼人圈养起来的汉人奴隶全部放了出来。 “我是大明皇帝派来拯救你们的!现在,拿起武器,骑上马匹,跟着我们复仇,我们将带你们回大明!回到故乡!” 尴尬的是这群被奴役太久的汉人一看是个鞑靼重骑兵在向他们发出召唤,立刻都进入了石化状态,缩头着根本不搭理他。 张辅无奈,脱掉了头盔,露出了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一看就知道是个汉人少年。 这个英俊的少年骑在马上,冲着他们这群汉人奴隶吼道:“你们还想呆在这里给鞑子当奴隶吗?每天过着畜生一样的生活吃狗都不吃的食物!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留在这里当奴隶,二个是跟着我们,冲锋,杀光鞑子,一起回家!” “回家”两个字的诱惑力大太,立即有一个大约三十来岁,长相斯文的汉人奴隶挥臂说道:“给我们武器!” 看样子其他汉人奴隶都信服他,见他响应,便犹豫着举起了双手。 旁边的朱高煦一拍胸膛:“这个部落里的青壮都给他们的大汗征调走了,这里都是些老弱妇孺!到处都是武器和战马!跟上我们,灭了这群鞑子!” 张辅马上跟着吼一句:“是时候让他们还债了!杀光他们!” 所有汉人都被他煽动性的话语点燃了,被压抑、被奴役的经历使他们无比疯狂! 没有人后退,所有人都大吼道:“冲啊!杀光他们!” 第四十二章 一起回家 上 久违的血性从他们内心深处冒出来,一旦冒出来就按也按不回去。 是啊,与其在这里当狗,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拼杀一场,哪怕埋骨异乡,也比继续当奴隶要好得多。 “血债血偿!” 朱高煦怒吼一声,纵马往前便冲,其余人紧紧跟上,八个人形成一个锥子队型,向着三四百人的部落冲去。 没有一合之敌! 朱高煦身为箭头无比勇猛,敢挡在他们面前的人,全部被他的冷月一刀砍飞,甚至有人因战马的速度加持被砍成两半! 张辅在后边保护着这些汉人,只要有人向汉人奴隶射箭,他便一刀砍飞,直到这些人捡到武器,抢到马匹,开始跟着朱高煦向人群冲刺。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 草原上从来不缺马匹,近百汉人,就是近百骑士! 一群马匹将所有的毡帐踏平,将所有能看见的鞑靼人全部砍杀。 蹄声如雷! 所有的马蹄上都沾满鲜血、内脏甚至脑浆。 除了汉人,除了被捆在地上的哈斯其其格和两三个胆小的部落少女,就没有了其他活口。 深草丛中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张辅一眼瞄过去,看见一个雪白的屁股在不停地耸动。 他咳嗽了一声,那边传来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是我,李祖保,我……就好了。” 隔远点还有两个,那是高小平和薛大个子。 张辅捡了块小石子砸了过去,正中李祖保的屁股,他大笑起来,郁闷的心思顿时便纾解了。 战争时期,谁都不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睁开眼睛,想干什么,就让他们去干吧。 他走到一边,开始清点汉人奴隶的人数。 这个部落有汉人奴隶一百七十人,其中男的只有七十三个,女的多些,有九十七个。 男奴隶不值钱,得给他们吃东西,干活的时候还得防备着他们;而女人就不同,吃得少,好养活,不反抗,可以帮着部落里编织,烧煮,还可以给他们的勇士生孩子。 看着一大群女人,朱高煦犯了难,人数再少,他们也是大明的正规军队!怎么可能带着一群女人行军打仗? 做群众工作张辅可比他熟练得多,他走过去就男人们各自擅长的技能进行了统计。 会骑马,身体没有病痛的男性跟着他们一起走,四十三个男子兴高采烈地走到了朱高煦身后,这就是他们补充到的士兵了。 至于身体不太好、有负担和不会骑马的男子,那就不好意思了,你们将带领大伙儿逃命。 至于女人们,年纪大概都在四十岁以下,鞑靼人嫌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没有用处,又或者极其艰苦的生活让她们短寿,因此部落里只有年轻的女奴隶。 有的女子还带着孩子,从样貌来看,有汉人的,也有鞑靼人的混血。 “愿意回大明的站左边,不愿意回大明的站右边。”张辅大声对她们说。 为防止她们左右不分,特意让刚提着裤子归来的李祖保代表左,薛大个子代表右。 熙熙攘攘一阵过后,大部分女子都站到了代表愿意回大明的李祖保身后。 只有三个女人,低着头站在薛大个子后边。 朱高煦按捺着火气,走到她们面前:“你们不愿意回大明吗?” 她们低头沉默着。 朱高煦提高声音再问了一句:“你们不愿意回大明吗?” 看他那凶霸霸的样子,有一个女人抬起头来,畏畏缩缩地说:“我们怕……” “怕什么?” “怕……”那女子迟疑着,她要怕的东西太多了,最主要的是她怕死。 “我会给你们发吃的,发马匹,发勒勒车,你们往这个方向跑,就可以回大明去!”朱高煦用马鞭指着北平的方向。 另一个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家里没人了……这里的鞑靼人都死了,留在这里,就有牛羊,有吃的,有住的地方,我不愿意回去!” 朱高煦大怒:“好,你留在这里吧!” “冷月”一挥,便将那女子一刀劈死。 留在草原上干什么?给鞑靼人生孩子吗?以后再来屠戮大明百姓? 张辅有些于心不忍,他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有些不舒服,他心里直接冒出了一个声音: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利,一个女人只是想活下来,有什么错呢? 但这些天来的书办,又让他理解并且接受朱高煦的做法。 将她留下来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个部落出外游猎的青壮一旦回来,不需要逼问,她肯定会将所有情况尽数告诉他们,没办法,只能杀了。 就算不杀了,她以为自己还能活吗?死了这么多族人,鞑靼人不拿你这个汉人泄愤? 那时她的遭遇,肯定会让她后悔来到这个世上,朱高煦的做法或许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看到血淋淋的尸体倒在她们面前,那两个不肯回去的女子尖叫起来,飞快地跑到李祖保面前。 “我们,我们回去!” “好!你们会骑马吗?会赶勒勒车吗?” 和刚才一样,会骑马的女子站在李祖保前面,不会骑马的站在薛大个子面前。 会骑马的不多,只有二十几个,不会骑马的有将近六十几人。 “好!会骑马的驾车,不会骑马的坐车,但是你们要负责做饭,照顾孩子!现在,去拿上你们能拿上的东西,我吹号你们就来这里集合!” 不但是女人,淘汰下去的男人也去搜集他们想要的东西去了。 至于高小平,已经把阿古达木的家抄过一遍,对他们有用的盐巴,奶酪,马奶酒和牛羊肉干,满满地装了几匹马背。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朱高煦就吹响了集合的号子。 自从他杀人立威之后,就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了,汉人奴隶立刻从四面八方回到他站立的地方。 男人拿的都是武器,骑上了马匹,这些淘汰下来的男子会带领着女人们一起往大明逃跑。 女人拿的都是吃的和生活用品,车子上装得满满当当。 “快走,多走一刻,多一份活下去的机会!”朱高煦催促他们。 “小王爷,这几个女人怎么处置”高小平问。 朱高煦也有点犯难,他下意识地看了张辅一眼。 他觉得张辅有办法处理。 张辅叹了一口气,说道:“带上吧。” 第四十三章 一起回家 下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哈斯其其格和那三个鞑靼女人捆在马上,由马匹带着她们行走,薛大个子负责看管她们。 到不远处找到了那几匹存放军功的马匹,由骑兵、解放了的奴隶、俘虏组成的奇特队伍踏上了回归大明的路程。 这些女人的脚程实在是慢,虽然说会骑马,但是骑术十分有限,但是也没有办法,离刚刚屠杀的部落还很近,鞑靼人一旦回来,猎狗的灵敏嗅觉,一定会带着他们往这边追杀,以他们的速度很容易就可以被追上。 不过张辅跟朱高煦说如果碰到游猎回来的鞑靼人追来那就太好了,我们又会多出一批战利品之后,朱高煦一听也就耐住了性子。 他甚至还跟这些女人说:“不要紧,慢慢来,薛大个子,你教教她们……” 捆在马背上的哈斯其其格,眼里露出极其痛恨的光芒。 当然,他们是视而不见的,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这些可怜的汉人妇女就可以横扫整个大漠了。 到傍晚时分,果然有一队鞑靼人骑马追来,被他们几个再加上新武装起来的汉人战士轻轻松松就给收拾了个干净。 朱高煦不是一般的勇猛凶悍,队伍里有这样横行天下的战力,倘若没有几倍于他们的军队,根本不够他砍的。 已经没有草原狼跟在他们身后,它们都已经吃饱了,果然,跟在带刀的人身后有肉吃。 而那些志在报仇的狼,也到了种族灭亡的边缘,无力再追赶。 不过,还有新的狼群闻到血腥味,跟着他们,看有没有收获,能够填饱它们饥饿的肚子。 晚上找了一块平整的地方宿营,女人们负责打扫,做饭,但是朱高煦还是想吃烤肉,便升起几堆火,将带上的新鲜牛羊肉串起来烤着吃。 锅里热气腾腾地煮着羊肉,女人们已经学会了做手把肉。 她们甚至还从草原上找到一些野胡葱,香喷喷的羊肉味便溢满了整个营地。 女人们都很庆幸,在部落里,她们是没有肉吃的,就算有,也是鞑靼人吃剩下来的骨头,需要像狗一样啃食骨头上面的肉丝。 回家! 愉悦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宿营地,除了哈斯其其格和其他三个鞑靼女人。 哈斯其其格正倒捆着手放在较偏僻的一个位置,此时,薛大个子正压在她身上不停耸动。 在此之前,他问过朱高煦,有没有兴趣用那个漂亮的女人发泄一下,朱高煦偏过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他有洁癖,对鞑靼女人没兴趣。 当然他也问过张辅,张辅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这么饥渴,要去强暴一个女俘虏。 但薛大个子、李祖保和高小平这些征战多时的老兵,看着女人的眼睛都是绿光的。除了王四良,他们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碰女人了。 汉人妇女不好意思动,这几个鞑靼女人还有几份姿色,他们已经忍耐很久了! 朱高煦对那边传来的细碎声音听而不闻,他清楚这些大头兵,已经憋得太久太久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四个鞑靼女人的待遇明显提高了一点,不再是捆成一只粽子丢在马背上,而是骑在马上,只是手倒背着捆着。 朱高煦和张辅都没有说话。 一个优秀的将军,不会漠视士兵的需要,在适当的时候,他们不介意让士兵们发泄出来。 而吃饱了的汉人女人们,脸色和体力都好得多了,对于马匹的控制也更加娴熟。 新兵们骑着马远远跑在前面探路,但是不会离队伍太远,他们还没有行军经验。 离昨天那个部落还是太近了。 既然救了她们出来,就不应该再让她们堕入地狱。如果被鞑靼人再次抓获,她们获得的可能不再是奴隶的位置,而是直接杀掉。 不到安全的地方,朱高煦也不想放弃她们。这些人是大明的子民,他想做到最大的护佑程度。 而张辅受的教育是以人为本,更加不会反对。 只有薛大个子他们,对这个决定不以为然。 不过,他们也不反对这么做,谁不喜欢轻松一点的生活呢?他们可以骑在马上,一路回味昨天晚上的癫狂。 到第三天晚上,薛大个子甚至偷偷地找到了朱高煦和张辅:“小王爷,张校尉,嘿嘿,嘿嘿……” 他挠着头,涨红着脸,嘿嘿半天也说不出话。 “怎么?有话就说。”朱高煦斜睨了他一眼,对张辅说:“咱们要不要打个赌,这小子要说的事,和那个鞑靼女人有关。” 张辅说:“我赌是的。” 朱高煦不高兴地瞪着他说:“我也赌是的。” 薛大个子终于鼓起勇气:“小王爷,能不能把这个鞑靼女人赏赐给我,别的军功我都不要了。” “哟嗬,军功都不要了?要知道,你可以分得的军功,可值两三百两银子呢!”朱高煦有点惊讶地瞟了他一眼。 两三百两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在边关,足够买上一座不错的院子,娶一个不错的女人,甚至还有余钱买几个丫环仆人。 这些薛大个子未必不知道。但是这边关的人啊,银子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嘿嘿,嘿嘿,她没了部落,往哪里去呢?我,我既然睡了她,是她的男人,那就要管她一辈子。” 朱高煦正待再劝说,张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反正你又不要,不如让那个女的跟着这些汉人妇女一起,她们走得慢。现在也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也有男人保护,可以自己回大明了。” 薛大个子的军功,他可没什么想法。 薛大个子急了:“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虽然这边靠近大明,鞑靼骑兵很少在此出没,但是一群女人和几个奴隶……” 朱高煦皱起眉头:“她走不走得到大明,是她的命。” 张辅也觉得薛大个子的决定有点冲动,你睡了人家又怎么的?鞑靼女人可没有汉人的贞节观念,你自己也是个鞑靼人,怎么会不明白呢?再说了,人家愿意不愿意还得两说。 不过他比较尊重别人的想法,刚才那个缓冲的办法就是最大的余地了,他们是军队,还有任务在身,明天要跟她们分开了。 张辅说道:“咱们几个人快马扬鞭,赶紧将情报送回去才是正经,咱们是斥候,可不是专为拯救这些女人而来的。” 朱高煦也说:“我们只带着那些新收编的骑兵,带着一群妇女算什么事薛大个子,如果这女人愿意跟你,她就会跟着那些女人一起回来,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你说呢?” 薛大个子挠了挠头,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一边说:“我去问问她。” 过了一会,他又跑回来了,说:“她说,她愿意。” 第四十四章 乐极生悲 吃过中饭之后,朱高煦便高声宣布:“现在离大明不算很远了,以你们的脚程,只需往东走上十五天,你们……”他指着不会骑术的几个男人:“你们负责护送她们回到庆州,明白吗?” 女人们虽然很不愿意,但是也知道这一小队骑兵不可能一直跟着她们走,反正现在也算安全了,便没有人说什么。 朱高煦又说:“这个鞑靼女人现在已经答应要嫁给我这位兄弟,以后便是他的妻子,她和你们一起返回大明,一路上你们可不要欺负她。”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这些鞑子女人不欺负我们就是好的了。” “我们欺负她干啥子哟,都是女人,造孽呢……” “还有那三个鞑靼女人,就由她们自生自灭吧。”朱高煦说。 就是几个女人,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薛大个子朝她们一揖:“那就拜托各位大婶大姐了,我薛大个子在庆州等着你们回来。” 这几天张辅臀部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朱高煦给他的三七散效果还是不错,薛大个子干脆就没拿肩上的这点伤势当回事。 在路上,他们收拾了两起不开眼的鞑靼游骑,又如法炮制,顺手灭了两个小部落,收编的汉人新兵,已经增加到八十七名。 八十七名骑兵冲锋起来也有点规模了,路上他们不再扫荡,而是全速前进。 朱高煦的说法是:“哎,得快点赶回去,我父王应该等得很着急了,都出来一个多月了。” 张辅不由得暗自揣测,这个父亲心竟然这么大,让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独自出外游荡,关键他还游到了敌人的腹地,个人武力再勇猛,但双拳难敌四手,随时都有可能把命送在那里。 要是自己带着几个人跟他出来,他就是单枪匹马。 张辅自打穿越过来以后,训练非常刻苦,丝毫不敢懈怠,总算把这具身体打熬有了点模样。即使是这样,自己不是也给那个鞑子骑兵打中头盔搞得脑震荡了吗? 看样子,还得好好练啊!练得跟朱高煦一样凶神恶煞,在这个世界基本就可以横着走了。 不过他那个也属于运气不好,头盔都没破,人怎么就脑震荡了呢……总结了半天,张辅觉得应该嗟叹一下自己的运气。 接连几天的好天气,草原上春天的气息已经颇为浓厚了。 长蕊地榆、裂叶蒿、野豌豆、紫苞风毛菊、日阴苔草、大芒鹅观草等草类已经飞速地生长起来,这些都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东西。 张辅扯着一株长蕊地榆看了看,对朱高煦说道:“瞧,草原上这东西多吧?你知道它有什么用吗?” 朱高煦漫不经心地接过去看了看:“哦,这个马儿喜欢吃。” “今天中午,我便做一个羊肉地榆汤如何?”张辅笑道。 天天吃肉,吃得他心里腻得发慌,茶叶铁器禁运,阿古达木那里连一根茶叶都没有搜出,张辅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代交道不便,单为茶叶都要开辟一条茶马古道来。 但要在草原上吃到一道蔬菜,那可真是一件难事。因此张辅就眼巴巴地盼望着天天出太阳,温暖的阳光能催生草类,弄点野菜吃吃不过份吧? 朱高照从地上跳了起来,他也腻味牛羊肉很久了:“走,我们采野菜吃去。” “这叫长蕊地榆,我等会要多吃点,这对我的伤口有用。” “哦?”朱高煦表示怀疑,他认为这狡猾的小子一定是想多吃一点新鲜的野菜。 “这叫地榆,作用可大得很,止脓血,诸痿,恶疮,消酒,除消渴,补绝伤,产后内塞,可作金疮膏。还能清火明目,解诸热毒痈,胃痛,胃肠出血。”张辅张嘴就来。 朱高煦扯了一株看了半天:“你怎么知道的?” 张辅随口胡诌道:“我家有家传医书啊!瞧,我又教了你一招吧,你那三七散用完了,这个东西捣碎了勉强也可以用用。“ 两个人愉快地摘着野菜,不一会儿,便有不少人前来帮忙。 “这是野豌豆,全株可食的,多摘些,淖水后凉拌!”张辅不淡定了,有野豌豆吃,太高兴了。 “这野豌豆可以药用吗?”朱高煦故意难为张辅。 “哦,这个对你甚有用处,野豌豆性甘、辛、温,补肾调经,祛痰止咳。用于肾虚腰痛,遗精,月经不调,咳嗽痰多;外用治疔疮。” 满达笑道:”张小旗怎么什么都知道啊?咱草原上的草你都认得。“ 朱高煦面色一红,捶了张辅一拳,不过,他还是很认真的看了看张辅手里的鲜嫩植物,说不定真的能派上用场呢! 这是一天中最为愉快的时候,新来的士兵们埋锅做饭,他们只需要在一边走一走,躺一躺,或者由张辅带他们做一做拉伸体操运动,舒缓一下因长时间骑马血脉不畅引起的不适感。 不多时,汤煮好了,手把肉也熟了,野豌豆也拌好了,众人幕天席地地围在一起吃中饭。 朱高煦看着张辅吃了一口凉拌菜,才把筷子夹进粗陶碗中。 “嗯,好吃!”朱高煦马上又夹了一大筷。 你一筷我一筷,两碗凉拌的野豌豆很快吃底了,朱高煦意犹未尽地看向头盔里的地榆汤。 “没有凉拌菜好吃,不过,也能将就吃吃吧。”吃完了他才评论,生怕说话的时间就比别人少吃一口。 扫荡小部落给他们带来丰盛的收成,他们再也不用为吃的东西发愁了。 牛肉,羊肉都是新鲜的,马奶茶可以可劲地喝,再加上鲜嫩无比的野菜,这日子就像天堂一样美好了。 美好的生活当然会让人产生懈怠心理,也难免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就在他们酒足饭饱,准备重新上马的时候,不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雷鸣般的马蹄声。 “骑兵!”朱高煦不会听错,这是大队骑兵全力奔袭发出的震动回响。 他大声吼道:“警戒!全体集合!” 一众人等都惊讶地看着他,但很快,他们都听到了那势如奔雷的马蹄声。 敌人追来了! 第四十五章 狭路相逢 那些新兵哪见过这样的阵势,急急忙忙爬上马,腿脚一夹马腹,控制马匹往没有敌人的那一方跑去。 “不准乱!听我号令!” 朱高煦轮廓分明的面上掠过一丝狞笑。 不待他行动,身边的张辅已经一箭射出。 这些天,他向朱高煦讨教过不少射击的要领,朱高煦也根本没藏私,将他所会的技巧统统教给了张辅。 现在是理论有了,只待实践。张辅欠缺的就是长期的刻苦训练。 这一箭射得不错,穿透缴获来的轻甲,正中那个逃兵的左胸。 那人在马上摇晃了一下,便栽倒在地。 这一箭让那些想逃跑的新兵勒住了马头。 鲜血和死亡震摄住了大部分人,张辅的当机立断收到了朱高煦一个赞赏的眼神。 幸亏他反应快,杀掉跑得最快的那一个,队伍要是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薛大个子和王四良等人也是弯刀出鞘,脸色狰狞地挡在前面:“谁敢不听号令,这就是下场!” 老兵们清楚地知道,战场上如果有逃兵出现而不马上制止的话,会害死在场的所有人。 非常时期,必须行非常手段。 其中一个新兵还在强行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要跑,是我的马惊了……” 话音未落,刀光一闪而过,还在说话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地上,无头尸体犹自骑在马上,鲜血喷得老高。 朱高煦一抹长刀上的鲜血,大喝一声:“服从命令就行!谁再敢多嘴,再私自行动,此人就是榜样!” 旋风般袭来的黑压压的鞑靼骑兵,不知道有多少骑兵追了上来! “集合!列队!向后调转马头,一起撤退!”朱高煦叫道。 逃跑和撤退还是有区别的。逃跑是漫无目的的跑,但撤退却是有组织的跑,随时可以反攻。 “撤退?”还以为这个暴君般的朱法螺想以少打多呢。 “不撤退你等死啊?傻瓜!跑!”朱高煦横了他一眼。他手持冷月,在队伍最后押阵。 好歹把这群新兵带出来了,如果可能的话,还是把他们好好带回去。刚才杀那个逃跑的新兵也是迫不得已,大家都跟他一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跑,那是军队还是流寇? 张辅默契地在他身边隔着几骑的距离。前边是薛大个子,带着他们往南方跑去。 “咻——”张辅记得自己的箭袋里还有一枝鸣镝,便反手摸索着寻了出来,朝天空高高射出。 鸣镝就是响箭,鸣为响,镝就是箭头,箭头中空,有双孔,射出去能发出尖锐刺耳的箭啸,军中专为示警而用。 希望附近有明军。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后是蝗虫般的敌人,任是谁都会跑得比平时快上不少的。 “快快快,前方就是大明,鞑子不敢一直追!”张辅大声喊着,其实他知道离大明还有四五天路程,用的是曹操的望梅止渴大法。 还别说,这样的办法有时候挺管用的。 张辅的话让士兵们看到了生还的希望,新兵们胆子大了起来,那个领头的甚至还回头射了一两箭,看上去技术还不错。估计他以前就是骑兵,只是被鞑子兵俘虏了,才当了奴隶。 鞑子兵也没那么可怕嘛!追不上来,还不是在我们身后吃土? 新兵们适应了战斗氛围,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张辅,也曾经被鞑子首领一棒子敲得晕头转向,跟只傻狍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差点给人一箭射死,还好,朱高煦及时发现,扑在他身上,救了他一命。 就是这一扑,让张辅感觉到了从来没有感觉到的情谊,他打心里记得,否则,不等他醒过神来,就再一次去见阎王爷了。 虽然自己很惜命,但是,在朱高煦需要的时候,张辅并不吝啬把这条命还给他。 两千步! 这是朱高煦估算的两军之间距离。 朱高煦心里却在暗暗后悔。 唉!他还是太大意了!明明知道探得的情报比自己的命还重要,但是,出于自负,也出于自己想在新兵面前显摆显摆,他居然还有心情在回程路上顺手扫平了两个小部落! 第一次还可以辩解为长途行军寻找食物,后面那两次是为什么?两族之间不可以忘记的仇恨? 不,朱高煦知道,他只是喜欢杀戮,喜欢铁蹄踏在敌人血肉上的感觉,那种生杀予夺的感觉,那种将别人的生死操之于手的感觉。 那是“我就是神”的感觉! 换张辅的眼光来看,估计会觉得,这是一个杀瘾成性的少年,要戒。 当然,张辅也绝对不会去想着要帮他戒除杀瘾,在这时候,杀瘾越大、战斗力就越强大! 老子是个爱好和平的人士!为什么老将他置于生死边缘???张辅心里默默腹诽着。 他愤怒地拉满弓,回头冲着隔着老远的鞑靼骑兵就是一箭。 这一箭又快又准,很有长进,但距离实在太远,射空了,朱高煦看着他,出奇地没有阻止。 “张小旗,我命令你,如果等下打起来了,你不要战斗,你骑我的马跑!去庆州大营!去找燕王!告诉他,我们在捕鱼儿海杀的是金帐武士!北元汗廷就在附近,这是重大战略情报,一定要送回去!“ 朱高煦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口气对张辅下着命令。 “那你呢?” “我来挡住他们!现在不能走,等混战的时候!明白了吗?” 张辅转过头去吩咐高小平:“高小平,我命令你,如果等下打起来了,你不要战斗,你骑我的马跑!去庆州大营!去找燕王!告诉他,我们在捕鱼儿海杀的是金帐武士!北元汗廷就在附近,这是重大战略情报,一定要送回去!” 高小平可比张辅有觉悟,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就答应了,他确信,朱高煦要张辅送出去的情报,一定比他的命还重要。 他也一定会做到! 他留下来给队伍的帮助是微乎其微的,情报却可以改变整个战场的局势。 朱高煦深深地看了张辅一眼,在他心里,已经认定张辅是可以同生共死的袍泽。 一千五百步! 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人数,大概是两三百骑左右。 两三百骑便有奔雷之势! 第四十六章 万人敌! 这是横扫欧洲的鞑靼骑兵,是上帝之鞭,现在,鞭子的梢头又毒蛇般对准了张辅他们。 以不到一百人的队伍,其中还有八十五个新兵蛋子,要对阵二三百鞑靼骑兵…… 张辅想起一句话:这将是一场屠杀。 鞑靼弓骑兵高超,控马、射箭比这些新兵不知道要上好多少,渐渐地越追越近。 一千步! 八百步! 五百步! 四百步! 朱高煦回头便是一箭,将跑得最快的那一骑射落马下。 他射箭的时候,胯下的马甚至没有慢上一小步,不过很奇怪,他居然没有骑最心爱的小虎。 对于这一点,张辅很是佩服,他试着回身射箭,被人一下子就拨开了。 “妈蛋!”他骂了一句脏话。 朱高煦傲然一笑:”就你那三脚猫功夫,省点箭吧。别给草原人捡了,以后用到咱们大明人身上。“ 在朱高煦眼里,只怕大明军队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箭术都差。 箭术差,哪有话语权张辅悻悻地收起了弓箭,暗自发狠,以后老子练好箭术,一定要将你比下去。 敌兵越追越近,满达和希日莫箭术不错,每人都射落了两个,王四良、薛大个子各射中一个,朱高煦收获最多,他独自射落六骑。 命运之神还是很照顾张辅的。此时风往北吹,他们都是逆风行进,但张辅他们在前跑,回头射击的话就是顺风。鞑靼人却很悲剧,他们向前射箭,风阻不是一般的大,鞑靼人引以为傲的箭术根本发挥不出来。 而张辅他们的箭,射得又快又远。 他们已经完全确定这就是仇恨的力量,后面的这些鞑靼人绝对就是被他们灭掉的两个部落的游骑。 鞑靼人是很少犯这样的错误的,逆风追杀,完全发挥不了他们的优势,只会增加他们的伤亡。但这灭族的仇恨,使他们不死不休地一直追杀,哪怕付出巨大代价,也在所不惜。 三百步! “嗖——”地一箭远远射来,朱高煦横刀一拨,便将之打落马下。 “是近射箭!你们当心!这箭能穿甲!” 双方距离越来越接近,眼看便要缩短到两百步。 追来的都是鞑靼弓骑兵,他们戴的是圆型头盔,用的是复合反曲弓。 鞑靼轻骑兵使用的箭至少有三种,一种箭头重而狭窄,用于远射,可以射穿锁子甲;一种箭头大而且宽,用于近射,射马尤其有效;第三种箭就是鸣镝,也有专来攻城用的火箭。 距离远的时候鞑靼骑兵使用的是便是远射箭,四十五度抛射,相当于无差别攻击。明军已经开始出现了伤亡,陆续有几个士兵中了箭,摔落下马。 现在距离愈加接近,鞑靼人便改用重而阔的近射箭,而且他们非常狡猾,目标都是汉人胯下的马匹。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打算就用弓箭不断射击,以风筝战术磨死这些该死的汉人,尤其是走在最后的那个首领。 “哎,跑不过,看样子得准备死战了!”朱高煦无可奈何地冲着张辅笑了一下,不过他的笑容着实难看。 张辅便对着高小平说道:“记得我说过的话吧?” 高小平面沉似水,默默点头。他已经改骑了朱高煦的乌云踏雪,穿回了自己的丝绵甲,只等混乱一起,便悄然远遁。 箭镞如蝗! 张辅发誓自己再也不敢小瞧这些原始的兵器,射在他身上的铁片上,震得他隐隐做痛。 已经有十余骑新兵中箭倒在地上! 他们是猎物,猎手们正呈一个“u”型围着他们,不慌不忙地射击,打算收割所有汉人的命。 正在张辅彷徨无计,准备与这些鞑靼骑兵决死一战的时候,朱高煦动了。 他一跃而起,跳上小虎,双腿一夹马腹。 小虎马蹄一扬,默契地撒腿狂奔,一人一马,对着敌阵闪电般狂奔而去。 箭矢瞬间朝着朱高煦暴雨般疯狂倾泄而去。 “掩护!”距离不远,这些没经训练的新兵都能射中敌人。 敌方阵营闪出一人,却是对方首领铁木尔,见朱高煦独自冲来,他狞笑一声,双手举起狼牙棒,准备迎战。 他要让这个骄傲的汉人,知道什么是鞑靼勇士! 最气愤的是那个汉人还是穿着金帐武士的袍甲! 他就这样孤零零地一个人跑来送死? 就在两匹马相交的刹那,他手中狼牙棒挥起,向着对方的脖颈挥去。 而那个汉人,不避不让,双手握刀迎了上来,手里的弯刀反发出青濛濛的光芒,轻易地砍断他的狼牙棒,轻轻巧巧地从他的脖子处掠过。 怎么可能…… 特木尔不敢相信这一切,但是他永远没有机会再去想清楚这件事情了。 马匹带着他的身躯跑出一阵才突然停住,他的头已经滚落草地。 万人敌!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这种人! 张辅一直以为关羽斩颜良诛文丑只是文学作品的夸张,只至他看到朱高煦突斩敌方首领。 神兵冷月足利,但这位殿下心比他的刀更锋利! 敌方大乱! 这一招朱高煦已经用过两次,第一次是他越过毡帐突斩阿古达木,部落中群狼无首,被张辅他们肆意屠杀。 这一次呢?这一次,对方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骑,不是老弱残兵! 但再精锐的队伍,没有首领的指挥,也是一个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敌人完全失去组织,乌泱乌泱地冲上来了,举着刀,拿着棒,誓要血战血偿。 这些该死的汉人就不应该呆在草原上,老天爷不欢迎他们!快把他们赶回南方的老家去。 这是游牧民族的天和地! 战! 除了战,别无选择。 张辅不知道自己挥出多少刀,只知道砍,砍,砍,见人就砍。 一个又一个敌人冲过来又倒下去。 刀锋剁进血肉的时候,他的心就和砍排骨一样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直到刀锋砍钝了,砍出了豁口,砍卷了,抬目一看,周围已经没有几个还站着的人了。 幸好都是认得的。 幸好朱高煦还在。 他的甲胄之上,糊着脑浆、半凝结的血、骨头渣子,红红白白的,看上去十分恶心。 他想自己身上也是一样。 手臂已经僵硬,手指都伸不直了,他的左手用力,将自己右手的手指扳开,才将那把卷了刃的刀丢下。 第四十七章 惨烈的胜利 太阳快要西沉了,风已经裹挟了很大的寒意。 张辅觉得自己很冷,很冷…… “扑通”一声,他坐倒在地上。 朱高煦比他略好一点,走到他边上才“扑通”一下坐倒。 “活着的人不多了?”张辅轻声说。 “包括你我,他们几个吧。”朱高煦似乎苦笑了一声。 “还有……我……” 从尸体下边艰难爬出了一个人,那是王四良。 “还有我们……”和王四良一样狡猾的,还有李祖保和另外还有两三个新兵蛋子。 满达和希日莫两个鞑靼少年跟着他们一直在死战,真是好样的! 而王四良这些狡猾的家伙,一看势头不妙,便从边上拉过一具尸体挡在自己身上装死。 第一个人这么做了,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没有人会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他们的目光,都在那些还在挥刀砍杀的人身上。 “你们……” 朱高煦的笑容有点虚弱,但是他丝毫没有责怪这些新兵的想法。 活着就好! 虽然他承受了最大的压力,这两三百骑兵,至少有五分之一,死在他的冷月之下。 没办法,敌人太多了,他们的血液已经冲到了头顶! 所有鞑靼人脑海里都只有一个想法:“杀!杀了他,给铁木尔和族人们报仇!” 朱高煦砍得手都麻了,这些鞑靼骑兵,放弃了他们最擅长的风筝战术,改为肉搏战,他的战略目标就达成了。 冷月似雪,似闪电,挥起,落下,挥起,落下。 无数刀光落在他身上,躲,闪,腾,挪;躲,闪,腾,挪…… 最后,他的神经渐渐趋于麻木,只剩下机械的动作。 幸好自己的力气够大,耐力也够充分,刀也够利。 既便如此,他也是强弩之末了。 一群秃鹫闻着血腥味而来,远处,蹲着几匹恶狼。 还是这些熟悉的动物啊,死去的战士能够天葬也是不错的结局。 朱高煦淡淡地想着。 “高小平走了,薛大个子呢?”张辅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一个人。 “找找薛大个子的尸体吧。”朱高煦说。 就在昨天,他还在想着,要娶那个鞑靼女人。 如果那个鞑靼女人真的到了庆州,谁在那里等着她呢? 翻找了好久,才看见薛大个子的尸体,盔甲上的皮筋都被砍断了,甲叶散了一地,他死于流血过多,被砍了十七八刀,身上的血估计已经全部流干了。 在他身边,横七竖八地躺了三具尸体。 “好样的!”不知道为什么,张辅有点哽咽。 “把他带上,把马匹聚拢,咱们走。”朱高煦坐了好大一会,才发布命令。 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脱力,全身麻木得不似自己的肉体,现在一个寻常人都能拿把刀来杀了他。 点了点人数,加上他们三个,还活着的只有十一个人了。 王四良和李祖保狡猾得很,没受什么伤,他们也有点羞愧,赶紧去找马匹。好在那些马都在附近,只需赶过来就是。 朱高煦那匹小狼给了高小平,还是骑着小虎,张辅也是骑自己的马,缴获的那些便跟在他后边。 这些军功没有力气也没时间再收了,朱高煦连抓着马蹬,连马背都翻不上去,还是王四良和满达两个人吃力地扶他上去的。 等朱高煦上了马,他们又照样将张辅也扶上马。十一个人带着十几匹马,萧索地走在斜阳里。 “还好,离大明已经不远了,只要再走上五天……” 还要走五天??? 如果再来一队鞑靼骑兵的话…… 鞑靼骑兵确实来了。 这是晚上,他们宿营的时候,听到了沉闷的马蹄声。 所有人都绝望了…… 下午那一战,已经用尽了他们全部的力气。现在虽然回复了一部分,但是要和刚才那样袭杀对方首领,导致群龙无首一团混乱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见识过那种不慌不忙的,冷静的杀机。 像狼群一样,遵守纪律,服从命令,轻骑兵的迂回、穿插,重骑兵的凿穿、分割,两者结合在一起,使之形成了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的攻击力。 从秦始皇汉武唐宗宋祖到现在的明太祖,没有一任皇帝不视这些游牧民族为心腹之患的。 “这次是真的逃不了了。”朱高煦身上盖着那块腥膻无比的狼皮褥子,以手枕头,洒然一笑。 “你还笑得出来?”张辅从朱高煦的箭囊里抽出一枝鸣镝,他自己的下午已经用过了,然而并没有队伍来支援他们。 “你很失望吧?可是,鸣镝没用啊,离庆州还是太远了。”朱高煦说。 “聊尽人事吧。” “高小平走了我也就放心了,至少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其余几个人都坐着在发呆。 “当奴隶不会死,当兵反而会死,你们是不是后悔了?”朱高煦突然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不,当奴隶那种活着,和猪狗没什么区别,当兵,哪怕战死,我还是个人。” 有个眉目尚称清秀的青年这么回答,张辅认出他,就是那个领头的,骑术和箭术都还不错的人。 朱高煦倒有点惊讶,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纪纲。” 纪纲!?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张辅也没多想,顺嘴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纪先生”,因为他发现这纪纲居然还是个秀才。 火光成了敌人的路标,但是,真的逃不动了,就让我们在这里享受最后的温暖吧。 谁都没有动。 敌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千米,五百米,三百米,直到他们听到一叫熟悉的呼唤:“小王爷——张小旗——” 擦!是高小平,他被鞑靼兵抓起来了? 朱高煦一跃而起,抽出腰间的弯刀,一翻身便踏上马蹬,骑上小虎。 “小虎,走!” “高阳王——是我——我是曹兴——” 是大明的军队! 精神抖擞的朱高煦瞬间像条死鱼一样滚下马匹,抱着狼皮躺回到篝火旁边去了。 这人是谁?张辅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朱高煦,却见他已经进入了梦乡,还扯起了如雷般的鼾声。 张辅也是一阵困意袭来,倒头就躺倒在草地上睡着了。 实在是太累了。 就这样,在怀远侯曹兴的接应下,流落到明朝七十七天的张辅,终于看到了此行的第一座城池:庆州。 第四十八章 焦灼的蓝玉 上 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正在庆州知府衙门、现如今的大将军帅帐里焦虑地走来走去。 帅帐里放着一张檀木太师椅,上边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太师椅后边悬着一幅古画,是一只下山虎,威风凛凛,纤缕毕现,仔细看,左下角题着厉归真的名字。 帅帐正中间烧得两大盆炭火,熊熊的,映得围坐的诸将面色一片彤红。 蓝玉年纪并不算大,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也许还要更年轻些,长年征战使他的气质略显沧桑。 除此之外,他身材高大,面若重枣,形貌有点像蜀国大将关羽。 蓝玉确实有焦虑的理由。 此刻堂下坐着的有燕王朱棣、申国公邓镇、武定侯郭英、定远侯王弼、南雄侯赵庸、东川侯胡海、鹤庆侯张翼、雄武侯周武、怀远侯曹兴、长兴侯耿炳文,都督佥事耿忠、孙恪等,几乎囊括了洪武一朝所有善战的名将。 庆州城里,还驻扎着十五万精锐战士。这些战士除了朝廷拨给他的三万兵马以外,都是从别处征调过来的,比如燕王朱棣,此时便有两卫兵马在他麾下。 看着神色各异的将领,蓝玉缓缓开口。 “各位,咱们在庆州闷也闷了一个月,还是没有探知脱古思贴木儿小朝廷的所在,咱这心里,是忧思如焚哪!” 他电目一闪,见帐下诸将都不敢吱声,又接着说道:“咱大明定国之时,那元伪顺帝率众从元大都逃回了草原,伪元在咱们中原的统治是结束了……” 他朝南方拱拱手,才接着说:“圣上收复吐藩诸部、征服云南、出征辽东,征战哈密,二十年南北征战,才有如今这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诸将皆双手扶膝,坐得端端正正地听他训话。 蓝玉双手支在案上,俯着身子,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地看向众人,接着说道:“那伪元虽然失去了中原的花花江山,但在北方草原地区仍然有很大的势力,全国许多地区如山西、陕西、四川、云南、贵州等,仍在他们手中,时刻都是对咱大明的重大威胁!” “何况!”他加重语气:“你们说,一个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他如何能甘心再吃糠咽菜?伪元也是如此,成日里想着再拿他们的铁骑来践踏咱们汉人的大好河山。” 应该说,蓝玉出个出色的演说家,诸将的情绪都受到了感染,愤怒之情,溢于颜表。 “诸君啊,身为臣子,咱们该不该替圣上分忧?嗯??”他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 申国公邓镇咳嗽一声,这是他要说话的先兆。本来定远侯王弼想说话的,听到他那标志性的咳嗽声便坐了回去。 这邓镇是开国功臣、故宁河王邓愈之子,向来有点骄矜之气,王弼不想与他起什么冲突。 邓镇干笑一声,捻着几茎稀疏的胡须说道:“说来那北元也是咎由自取,依咱说来,你伪元败退回草原,就安安生生地在那里过日子不就行了?偏偏积习难改,还想着要南下打围,这不,尝到恶果了吧?圣上文治武功,哪里像那懦弱的宋朝一般,还能不打得他无立足之地?” 他环照众人,见他们正在“认真”倾听他的讲话,便接着说道:“照咱的想法嘛,这脱古思贴木儿小皇帝,就不能像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孙一般,打到那什么什么波斯国啊,俄罗斯国去,都可以嘛!偏生还要觊觎咱们大明朝的繁华世界,妄图从草原卷土重来,你们说,这可能么?不说咱们的开国功臣,咳咳,中山王,开平王……” 一听就知道邓镇又要七扯八扯,扯得漫无边际,最后重点一定会落到他父亲宁河王过往的功绩之上,蓝玉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嗯嗯嗯,邓镇说的好,王弼,你有什么看法?” 王弼双手抚腿,站了起来。 “分忧是一定要分的。身为臣子不能为君父分忧,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不过,这些年来咱们圣上也算是替天下的汉人报了仇啦。那伪元最能打仗的王保保死了,开原王纳哈出也降了,只剩下小皇帝脱古思帖木儿一个孤家寡人的,能有什么作为?大将军出马,定会顺顺当当地将他荡平了!” 说到哈那出,蓝玉便想起去年的第五次北征,他插口说道:“那纳哈出,简直是不自量力!仗着自己还有几十万兵马,时常侵犯辽东,三天两头越过长城线南下“打围”,当咱们这些将士都是吃素的吗?” 诸将当然知道去年的事,皇帝拜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以永昌侯蓝玉、颍川侯傅友德为副将军,带了十五万兵马征讨伪元太尉、开原王纳哈出。 蓝玉继续说道:“不过,去年那次北伐,按我说,他冯胜凭的全他妈运气!根本就没打什么攻坚性的战役。而且当中发生的事情,简直是笑料百出!” 这事情一提他便有些愤怒。 要不是冯胜的兄长是开国将军冯国用,而冯国用为朝廷早早死于战场,圣上才不会这么宠信他,将这么大的事情托付与这老家伙呢! 这一次老子终于挂帅,手掌天下兵马,一定要让咱蓝玉的威风盖过这群舍不得手中权势的老家伙。 蓝玉想着这些事情出了神,帅帐里便不免有些冷场。诸将都不敢作声,等着他回过神来。 不过,蓝玉并不打算在诸将面前说冯胜的不是,毕竟冯胜只是被圣上没收了大将军令,令他回凤阳思过之外,并没有受大的处罚,将来还有起复的余地。 这冯胜如此骄恣贪婪,咱蓝玉总不能比他还差吧?他能招降开原王纳哈出,咱就不能拿下伪元小皇帝脱古思帖木儿? 想到这些,他将心里的担忧、愤怒统统压入心底,环照诸将,接着说道:“纳哈出投降,除了只能说咱们降服了一支最有实力的军队,至少他不会再对边关的造成什么威胁了,但其他鞑靼诸部并未伤到元气。” “圣上为这事是下了决心的!举国之力啊!举国之力!你们看,圣上令咱领十五万大军出塞,目的是彻底歼灭北元小朝廷。各位都是一时名将,连燕王殿下都派给咱当副将来着,咱荣耀是荣耀,也是压力重重啊!”他的目光依次在诸将面上游走,最后灼灼地定在燕王身上。 第四十九章 焦灼的蓝玉 中 边关无事,宣府大同两镇还得归他燕王朱棣节制,但此刻不同了,我蓝玉是谁?这些年南征北战,从无败迹,扫清北元,不是还得靠我? 一山不容二虎,这边关,还得我蓝玉说了算! 燕王朱棣只是微笑着拱了拱手,谦逊道:“我来是向大将军及各位将军学习来着。尤其是大将军,一直是我敬佩的对象,这些年来南征北战,百战百胜,实乃是大明的常胜将军,可以和蜀汉的赵云相媲美啊!” 赵云? 旁的人还未说话,鹤庆侯张翼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道:“燕王此言差矣!赵云可只是个蜀汉的虎威将军而已,虽然战功标炳,但从未挂过帅,怎么能和大将军相比?” 蓝玉听了燕王的话确实也有点不高兴,但还未想着怎么回复的时候,这张翼倒替他出头了。 可是这张翼真是个没脑子的武夫!想拍马屁说什么不好?赵云的忠义历来为世人所称赞,他蓝玉虽狂,还没到当众与赵云一较高下的地步吧? 蓝玉摇摇手:“罢了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说这场战役吧。圣上对咱们是寄予厚望的,大军起时,圣上还派中官快马加鞭,接连下了三道喻旨给咱。” 他一拳捶在桌上:“圣上说了,肃清沙漠,在此一举!” 突如其来的声响将来续水的兵士吓了一大跳,滚水不小心泼倒在朱棣的案头。 这兵士一见,生怕滚烫的茶水沿着桌面淌下来,弄湿燕王的袍子上,赶紧拿袖子去揩。不料手忙脚乱之下,碰倒了茶盏,这下子整杯水都被带翻了,水渍沿着桌面淌下来,直滴到燕王的袍子上。 燕王只是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袍子上的水珠,等候那兵士清理干净。 幸好他的袍子是锦缎的,不吸水,一颗颗水珠都滚落地面,并未打湿。 蓝玉斜眼一顾,见那兵士如此笨手笨脚,便皱眉吩咐道:“连杯水都倒不好,要你何用?拉下去,打板子!” 左右便将那倒霉的兵士拿下,他们熟知蓝玉的个性,如果只是小小惩戒,便会说出要打的板子数目,如果不说,那就是一直打,直至打死。 他瞄了瞄朱棣,看他是否出言求情,但燕王站在一边,双目微阖,竟是视而不见。 王弼出面缓颊:“大将军,这兵士一时失手而已,燕王殿下也没有烫着,小小惩戒他也就算了。” 蓝玉这才悻悻地说:“既然定远侯替他求情,杖责二十罢!” 外边立刻传来了士兵的惨叫声。 蓝玉淡淡说道:“俗语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十五万兵马的粮草,至少需要三十万民夫从通州、北平运送过来。 大军屯在庆州一日,靡费的粮草便是一个天文数字,三十万民夫也要是吃饭的,粮草在路上就会消耗近半。 到今日,咱们的大军已经屯在庆州整整一个月了,每日里人马的吃食用度,诸位!” 他敲了敲桌子:“诸位,只看见粮草是流水般运送进来,但这些粮草,都是从百姓嘴里省下来的,是为了驱鞑子、平边疆用的,不是为了让咱们尸位素餐用的!” 顿了顿他接着说:“诸位,你们想象一下,咱们圣上的眉头,会不会皱着一天比一天深?主辱臣耻啊诸位!” 他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看得朱棣心里直想发笑。当然他城府深得很,低着头,仿佛真的和蓝玉一样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感羞愧。 蓝玉虽然打仗无比厉害,但肚子里确实没什么墨水,主辱臣耻不是那些文官老挂在嘴边说他们的吗?尸位素餐和主辱臣耻你倒是记得清楚……也不管用得对不对。 王弼也有些无语,赶紧岔开话题:“庆州能如此轻易的给我们拿下,那些鞑子肯定知道此次是大将军领军,所以才望风而逃,末将估计伪元小皇帝肯定给吓得跑得更远了。” 诸将纷纷称是,没口子地赞叹蓝玉,又是“智勇双全”,又是“当世无双”,尤其是鹤庆侯张翼,马屁拍得劈啪响,连“绝世名将”这样的词语也说出来了。 说实话,蓝玉认为自己当得起“智勇双全,当世无双”这些词语,但“绝世名将”,那可得等到他荡平北虏以后才能说!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他可功比霍去病,这狼居胥山离此处也不甚远了,难道只有霍去病才能在那座山上筑坛祭天吗? 自北上后,他一直主动寻找战机,得知庆州有伪元驻军后真是喜从天降! 时值冬月,天降大雪,他当机立断,校场点兵,率领精骑突袭庆州。 一番激战,蓝玉亲手杀死了平章果来,擒获他的儿子不兰溪,自此占领庆州,并以此为据点,将大军全部屯在此处。 任是谁,提起他的功绩没有不高兴的。 果然,蓝玉哈哈大笑,掉了一句文:“那真的是‘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啊。这该死的边塞,天寒地冻,有几个人受得了?” 邓镇很凑趣地说了一句:“大将军受得了,咱们肯定能行!” 他嘴里居然没有冒出一些奇怪的字眼,倒令蓝玉等人有些不习惯。 “先把太原、大同和辽东的捷报传回京城,让圣上高兴高兴,也让秦王和晋王露露脸,速度行文!”蓝玉沉声下令。 帅帐角落边上的几个文吏赶紧记录的记录,拟稿的拟稿。 等文吏们忙得差不多了,蓝玉将茶杯放下,哈口气继续道:“咱们现在是四面开花了,这伪元的势力被咱们彻底孤立了,要决战啦,更须小心谨慎。定远侯!你专门负责联系秦王和晋王,一日三次互相通报军情,随时做好夹击准备!” 王弼抱拳应诺道:“是!” 蓝玉清楚皇帝的心思:圣上已经五十九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有生之年他一定会扫清北元,为后代子孙永远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招降纳哈出之后,皇帝就把目光聚集在了北元皇帝脱古思帖木儿身上。如果此人一死,北元立刻会分崩离析。 举一国之力伐北元,朱元璋对他蓝玉是寄予厚望的! 可惜的是,脱古思贴木儿这小皇帝并不觉得他具有与蓝玉率领的大军有一决生死的实力,一直在北方草原逃窜,行踪飘忽不定。 第五十章 焦灼的蓝玉 下 “唉,打也不敢打,一味只会逃!这伪皇帝胆子太小了!”王弼拍着椅子的扶手,愤愤说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武定侯郭英说话了。郭英是国戚,妹妹宁妃,颇受皇帝宠爱,因此他举止越发谨慎稳重。只听他缓缓道:“自打这伪元军队从中原败退后,实力大减。咱们朝廷这些年严禁铁制品输出塞外已见成效。经过这么些年的消耗,他们连铁甲、武器都短缺。咳咳,咳咳……” 他有点伤风,接连咳嗽了几声。 连蓝玉都没有出声,诸将当然更不会造次,直到他咳得缓了过来,又接着说:“咳,年纪大了,不中用了……除了伪元的禁军,草原上的很多部落,咱是听说,连箭镞都没有铁器打制,改用牛羊的骨头磨成,咱琢磨着,这牛羊的骨头能有多锋利?他哪来的胆子,敢和咱们大明决战呢,打又不敢打,当然只有到处逃窜了。” 张翼点头附和:“是啊,这草原那么大,伪帝脱古思贴木儿隐藏在里边,简直就是大海里一朵小浪花。” 带着的十五万人马驻扎庆州这么久了,蓝玉也派了无数的游骑出去侦察,一直没有消息。 耿炳文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皱着眉头站起来说:“还是多派遣斥侯侦骑罢,咱们枯守在庆州也不是个事!“ “说多了也没用!现在就在等消息!看哪位斥侯能带回伪元小朝廷所在的消息,咱给他记一大功!诸位,不散帐,每日来此陪咱一起等候!”蓝玉强忍着心中的不耐,皱眉道。 诸将心中都明白,现在的问题不是如何打,能不能打赢,而是在哪里能够找到现在的伪元小朝廷,找到脱古思贴木儿。 没有人出来反对,全都默默无语,陪着蓝玉枯坐。 直到太阳偏西,众将坐得屁股都痛了,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茅房去了一趟又一趟。 蓝玉自己先没忍住,很是烦躁地询问帅帐外的亲兵道:“还没消息?” 立刻有人回道:“回禀大将军,各路都有消息传来,尚无发现!” 王弼仗着与蓝玉相交甚厚,蓝玉对他也很倚重,别人也不太可能在这时候开口,在明知他等得十分急灼的情况下,硬着头皮出声道: “大将军,稍安勿躁!这么多斥侯派将出去,总有一两队能发现脱古思贴木儿的影踪。隐藏得再好,也有露出痕迹的时候,请大将军再耐心等待数日,当有斥侯回报。” 王弼这一番不痛不痒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蓝玉本来还没那么生气的,现下却暴跳如雷,瞪了王弼一眼: “吃的轻巧饭,放在轻巧屁!定远侯!你说我如何才能不着急,陛下这个月已是三道旨意下来了,再找不到脱古思贴木儿,咱们也不用回去见圣上,自行抹脖子算了。” 蓝玉突然暴怒,也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情。 这王弼一向骁勇善战的,深得圣上信任,被封了定远侯,但他今年居然犯下一个大错。 去年冯胜为帅北征的时候,降服了纳哈出。 蓝玉当时派王弼率军前往信州道控制纳哈出的家属,谁知道王弼这么没用!居然半路被沙匪劫掠,抢走了七百多匹战马。 如果是给鞑靼军劫走了还好说,劫他们的还是土匪! 一群乌合之众劫了大明正规军!劫了他蓝玉的部将! 丢脸都丢出了国门!让他蓝玉都跟着颜面扫地! 若不是太子劝阻咱,加上你王弼是楚王的老丈人,老子早将你贬得远远的了。 你现在不想着怎么洗刷去年的耻辱,还这么若无其事的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老子看着就来火! 蓝玉越想越愤怒,此时他口水都要喷到王弼脸上去了,王弼给训得跟孙子似的,灰头土脸,一句话都不敢回。 众人皆知蓝玉脾气上来,除了皇帝和太子,谁的面子都不会给,没有人愿意去为王弼求情,而自讨没趣。 蓝玉抓着王弼训了半响,气也顺了,口水也干了,拿起茶杯“咕噜噜”就灌下去一大口。 一斜眼,看见了沉默不语的燕王朱棣,左看右看都觉得不顺眼。 这朱棣一向野心勃勃,觊觎太子宝座,蓝玉一直很警惕。在这场战役中,他是副将,说明圣上对朱棣还是十分看重的。 蓝玉凶狠地瞟着他,见他微低着头,不与他直视,一幅毫无开口说话的准备,打算针对他一下。 “燕王殿下可有妙招,可解我大军目前这进退两难之苦?” 朱棣拱手道:“禀大将军,小儿高煦已经出外侦察,或许近日便有信息传来。” 蓝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但是人家连亲生儿子高阳郡王都派出去当斥侯了,实在挑不出他的不是来。 听说高阳郡王朱高煦天生神力,力能举鼎,世人都称其为绝世猛将,多次随朱棣出征。 但再怎么勇猛他也是天潢贵胄,万一在战场上出点什么岔子,他蓝玉绝对有很大的责任,以陛下那个护犊子的性子,难免会降罪于他。 这朱棣不会心狠到用自己儿子来陷害老子吧 蓝玉以己度人,越想越是不安,抄起一枝令箭“啪”地扔在地上,对着燕山左卫指挥使、怀远侯曹兴吼道:“还这么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一千人马去外边寻回高阳郡王!” 曹兴莫名其妙被蓝玉吼了一通,心想,妈丨的,这真是无妄之灾,但他清楚蓝玉是何等的骄横跋扈,不敢辩解,赶紧应喏称是,捡起令箭,大步走出了帅帐。 朱棣心底一笑。 蓝玉如此骄横,这就是他性格上的巨大缺陷,他在打仗方面确实是个天才,立下了很多战功,很多经验也值得自己去学习; 他这样的性格以后说不定就会害了自己,虽然目前他和大哥朱标的关系非常好,乃是太子班底里面的擎天之柱,但别忘了父皇可是个多疑的性子,除了亲儿子可谁都不会相信的。 现在需要你为大哥保驾护航,你这性格若再不改改,可危险的很呐。 第五十一章 燕王朱棣 想到大哥朱标,朱棣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我以前一直很不服气,为什么父皇这么下大力培养大哥,朝夕相处、耳提面授,将来还要继承这偌大的帝国!我也是你的亲儿子,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如此对待过我? 当大哥跟着宋濂大学士学习的时候,我在凤阳感受民间的疾苦;当大哥在跟你学习处理国事的时候;我在前往北平就藩的路上;当大哥在指点江山的时候;我在前线跟鞑子拼命! 一场又一场,用命换来的功劳,只能得到几句夸赞,但大哥天生就拥有一切,天生就是储君,而那一切是我即便百战百胜,用命拼搏也不可能得到的。 连想想都只能偷偷的,只要稍稍流露得到的就是口诛笔伐,就因为大哥比我先出来几年?! 但大哥确实仁厚,对我们这些弟弟也非常的好,弟弟们犯了过错,大哥一直是非常包容的,有时候还为弟弟们主动在父皇面前承担责任。 大哥不只是个好兄长,好儿子,更是一个非常好的继承人。 自己对大哥也一直是很服气的,若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或许就能一直这么兄友弟恭下去吧,自己那颗熄久了的心也能这么一直平静下去。 可是,大哥身体一向不好,这些天犹甚,一旦……真像京城的探报所说,有个那么一天…… 你蓝玉将如何自处?太子妃常氏,虽然是蓝玉的外甥女,父皇也多次当着群臣夸奖蓝玉,蓝玉确实有胆有谋,骁勇能战,屡立大功,在一众将帅中犹如鹤立鸡群。 你的身上,打满了大哥太子系的烙印,你与大哥有通家之好,两家来往甚密。 父皇对此也是了然,为了扶持大哥,他对蓝玉也很是恩宠,一再提升。洪武十二年,蓝玉就被父皇封为永昌侯,俸禄二千五百石,世袭罔替。 父皇的心思,我朱棣会不知道? 蓝玉这个超级战将就是留给大哥以后掌控天下的,因为你跟大哥的关系太好了,通家的情谊,血脉的联系,再加上一起长大的感情,他是绝对不会背叛大哥的。 但大哥的身体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蓝玉就没用了!你是多余的!除了父皇没人能掌控的了你,父皇年纪大了,他在走之前候绝对会先处置了你! 你会步上李善长和胡惟庸的后尘,没有人比他朱棣更了解自己的父亲。帝王从来不被自己的感情所左右,蓝玉你的命已经跟大哥死死绑在一块呐。 大哥若能继承大统,你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哥若先走了,你也会陪着他一起走。 一起祈祷吧!让上天来决定!为大哥,为了你蓝玉,也为了我朱棣的雄心壮志! ………… 城门刚开,朱高煦一夹马背,带着高小平还给他的小虎飞也似地跑进去了,守门将官明显认识他,正准备敬礼,他跑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曹兴的队伍在前,接应回朱高煦,便很识趣地功成身退,在离城二十里上的时候借口还要去巡视,便引着他的一千骑兵往别处走了。 剩下这八个人嘻嘻哈哈地一路快行,马上要回庆州了,都非常喜悦。 比起松树堡来,庆州不知道要繁华多少倍。当然,任何一个驻军十五万的地方都会繁华的,商人、妓女都会闻风而至,这可是赚钱的好去处!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到一个时辰,张辅一行便到了庆州城门口。 验腰牌的时候,守门士兵看见他们带回这么多战利品,羡慕得眼睛都绿了,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声嚷道:“喝!几个年轻人这次赚大发了嘛!又可以去找几个大同婆娘痛痛快快玩几宿了!” 张辅装腼腆,低着头不做声,王四良却笑嘻嘻地回道:“可不是嘛!这院子里头的姑娘盼咱,脖子都盼长啦!” 那守门士兵啐了他一口:“凭你个大头兵也想爬院子里姑娘的床?做梦呢你!” 王四良也不生气,依旧笑嘻嘻地说:“莫欺少年穷哪老李头,说不定我哪天立了大功,做了长官,也能去寻芳楼痛痛快快地乐活乐活不是!” 老李头挥了挥手,做势要打他:“好你个青年人,欺我年纪大了不是?我还能一夜七度呢!你可还能嘛!” “这几个人呢?”老李头还是很负责任的,指着纪纲他们问道。这几个人既没有腰牌,又没有路引。 “这些都是我们从鞑子兵那里解救出来的奴隶,只剩下这么几个了。”张辅赶紧说明。 别的奴隶低着头,没说什么,纪纲却冲着那守门士兵一拱手。 这也是边关常见的一幕,守门士兵看了看纪纲几人的面色,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在哄笑和叹息声中,一行人骑着马,拉着十几匹披甲战马和战利品,威风八面地进了城,身后还能听见士兵们在说:“瞧他们能的,不过啊,这么多战功,说不定真能去寻芳楼睡一觉咯……” 这些战功居然还带在身边,连张辅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惜的是还有很多军功顾不上收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不过,能活着回来就很不错啦。 接下来便是一片淫荡的笑声,张辅不由得会心一笑。 看样子,哪朝哪代的男人都一样啊。 张辅摸出草原上抄到的一点碎银子,叫纪纲他们在城里随便逛逛,他得先去全宁千户所验功,验完功之后再来安置他们。 开平卫下边设有包括全宁、沙峪、军台、偏岭和石塔在内的五个千户所。张辅所在的松树堡隶属于全宁所。 这几个人流落草原好久了,回到大明很是激动,约好下午在庆州城中心的最高的旗杆之下见面之后,便到处闲逛去了。 张辅他们所属的百户所目前正驻扎在松树堡,因此,张辅他们只能到统管松树堡的全宁千户所去查验军功。 全宁千户所设在一座青砖大院里,院子门前是一个极大的演武场,里边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军士,正忙着操练,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见他们进来,也没有人停止操练,依旧在长官的指挥下跟着动作:“刺……收!刺……收……”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几个人大踏步走进了设在左边厢房的书办司,那是清点军功的地方。 第五十二章 千户所的彭书办 千户所里负责清点军功的人姓彭,千户所里的人都叫他彭书办,张辅原本不认识他,便跟着带领他们的军士一同拱手向他问候。 张辅深知官场积弊,职位越低的人可能越是难缠,看这彭书办的形貌,便知道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物。 这彭书办大约三十五六岁,长得干瘦矮小,一袭青色棉袍有点不合身,过于宽大,他也只用腰带紧紧捆扎着,免得干冷的寒风从领口、裤腿灌进去。这西北的寒风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鬼地方的天气,可真要了他这个南方文人的老命了。 故此彭书办整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一顶厚毡帽,再加上上唇的两撇鼠须胡,看上去活像一只油亮的大老鼠。 张辅不喜欢这个人,相由心生,他觉得长成这样的人都有点猥琐。 彭书办听了他们的禀报之后,不声不吭,不过,等到他在门外巡视过十几匹披甲战马之后,脸色就变得笑眯眯的,再看到七八套几乎完好无损的甲胄,就加倍地和颜悦色了。 当看到三十几个已经快要风干了的首级整整齐齐地撂在一起的时候,彭书办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奇怪。 他重重地拍着张辅的肩膀,似乎很高兴地说:“张小旗,看不出来嘛!这一趟出去居然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千户大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夸赞你两声呐!” 张辅不知根底,只好装腼腆,笑着向他问好。 清点军功用了不少时间,尤其是用张辅火铳杀死的两个鞑靼重骑兵,被弹丸打得面目模糊,按程序要用清水浮沉法试验是男是女,以免兵士杀良冒功。 彭书办磨磨蹭蹭地拿出一个木桶,将一个首级沉在水里,那首级载浮载沉,一时难以决断。 他摩挲着两撇鼠须胡,沉吟道:“按说,这男子首级后脑勺朝上,女子首级后脑勺朝下,这个首级却半浮半沉的,会不会拿个女人头冒充啊?” 极少说话的高小平有点生气了,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走近他说道:“彭……彭书办,这个人我们是亲眼看着张校尉拿火铳打死的,那……那么壮的一个鞑子,怎么……怎么可能是女人呢?” 因为激动,他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王四良怕他说话太耿直得罪了彭书办,赶紧开个玩笑打圆场:“说不准他是个太监,半男半女嘛……哈哈哈!” “是男!”没想到耿直少年满达也开口说话了,说完以后就闭紧了嘴巴。 彭书办很不高兴,面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时收了,一脸的冷峻。 这些大头兵,一点礼数都不懂! 书办虽然不是个什么正经职位,但是在千户所很有权威,不仅负责起草文书、上传下达这类工作,验功、记档、发放物资等等与兵士福利息息相关的东西都要经他的手,因此没有人敢得罪他们,就算是千户对他们也会客客气气的,以幕僚相待。 无他,这些军官的一般也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认得几个,抄抄写写什么的都要靠书办。 兵士有什么好处,那可更不能忘了书办,人品好的还没事,碰上个刁钻的那就倒霉了。大头兵哪里认得字?只能随便他怎么记怎么算,吃了亏还没法声张。 想了想,彭书办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个查验军功的活不好干哪,有的是人杀边民,杀妇孺,满口说的都是杀鞑子,也是,一个首级,白花花三十两银子呐!谁的眼睛不红啊?” 这样的人张辅见得多了,心中有点窝火,但他甚有耐心,就等着看彭书办能玩出什么花样。 虽然不知道这浮沉法为什么可以分辨男女首级,他心中坦荡就不怕别人弄鬼! “这就不好办了,你们看……”彭书办一手捻着鼠须,一手指着木桶里的人头,假装为难之极。 如果是个晓事的,这时候就应该偷偷往他袖子里塞底碎散银子铜钱什么的,彭书办就等着这一刻。 但是他有点失望,那个张小旗呆呆的一点眼力见也没,闷葫芦高小平在后边一言不发,满达、希日莫还小,又是鞑靼人,不懂得这些,只会瞪眼睛,李祖保横目冷目,唯一一个机灵点的王四良,也没有打算行贿的迹象。 彭书办有点恼了,他决心给这几个不识相的小兵一点颜色! “这个,如果咱报上去是杀良冒功的话……就不好办了啊,轻则挨板子,重则要砍头的!”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样子。 张辅淡淡地瞄了他一眼。 这道目光十分锐利,不象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所能发出来的,彭书办居然有点心寒,他转念一想:一个小旗怕他做甚?在他手里,还能翻过天? 王四良平时谨小慎微,但几场血战下来,见识过朱高煦的神勇,这彭书办的鬼蜮心肠,竟然不太放在眼里了。 他挺了挺身板,心道:哼,老子们都跟高阳王共过生死,你这样的小人物,才不放在老子眼里呢,若是他在,你肯定屁都不敢放一个。 倒好象朱高煦就在他旁边盯着一般。 场面一时僵住了。 “彭书办,你可要看仔细点!”张辅一字一句地说。 “嘿嘿,嘿嘿,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彭书办居然有点害怕这个少年人,对自己这种窝囊的表现,他又是诧异,又是气恼。他不知道,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人们会感受到那种杀气,下意识里会有一种畏惧。 再过片刻,那首级终于翻过来了,后脑勺朝上。 “嘿嘿,这鞑子,死了还要弄点玄虚!”彭书办自我解嘲地笑着说道,将首级从水桶里捞出来,泄愤似的一脚踢到角落里。 不料那首级骨碌碌一滚,弹到刚刚掀帘进来的一个军官身上。 “啊,是王大人,恕罪恕罪!” 彭书办赶紧小跑过去将那鞑子首级捡回来,端端正正放回那一撂首级上边,又跑过去掸了掸这王大人的衣服,将刚沾上去的一点泥土草屑掸掉。 这位王大人是全宁千户所副千户,名唤王聪,三十多岁年纪,白面微须,一幅儒将模样,眉间一道深深的竖纹,他瞪了彭书办一眼。 第五十三章 副千户王聪 这彭书办就是眼皮子浅!看见有人验功就抢在别人头里跑过来,跑得比兔子还要快,还不是想勒索这些大头兵?王聪说了他好多次了他都当耳边风!不就是仗着他有一个当千户的姐夫吗? 王聪在外面就听见屋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了,但是他并没有立刻就此发表意见,而是背着双手,巡视了一下那撂首级,又检验了一下那堆盔甲的成色。 “嗬,好东西嘛!”他捻了捻牛皮内甲,又敲了敲外边的铁叶:“外边那些鞑子的马匹也不错,都是你们缴获的?” 张辅他们三人都赶忙点头称是。 “彭书办,这些战马、盔甲一看就知道是鞑子兵的精锐才有的嘛!所以做什么事情都要动脑子想想,首级是要验的,但是也要看情况,像现在这个情况,你倒是说,女人能骑披甲战马吗,女人能有这么大的首级吗?!?” 彭书办涨红了脸,连声应是。 “张小旗,说说看,这一路你们都遇到了什么?” 张辅便将路上遇到的一切简单地说了一遍,王聪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终于说了一句:“你们几个兔崽子,真够胆大的!” 王聪又追问他们几个与金帐武士作战的详细情况,张辅有点为难,因为有一段时间他被鞑子首领一棒子敲晕了,这一段记忆便是空白。正当他组织语句的时候,王四良机灵地开口说话了: “回禀千户大人,张小旗在冒死救护李祖保的时候,挨了鞑子首领一狼牙棒,有些事情记不太清楚了,是这样的……” 王四良伶牙利齿地将经过说了一遍,说他们几个斥候执行任务时,正好与一队鞑子重骑兵相遇,对方怎么怎么追杀他们,他们又是怎么怎么利用地形与之周旋。最后,他重点提到朱高煦,说他是如何如何神勇非凡,如何如何带领他们取得胜利的。 又说,可惜了,咱们在回来的路上还有几百鞑子兵追来了,那情形是如何如何地危险,朱高煦又是怎么威猛,一刀将对方的首领杀了,这才使得鞑子兵大乱。 不过,咱们还是死了几十个解救的汉人奴隶,还好,把几百鞑子兵都杀了,刀都杀卷了,只是咱们太累也太危险了,军功都没来得及收回来…… 王四良的口才甚好,张辅都在想着,这个人以后可以改行去说书。 王聪对前边的事情不太感兴趣,听到朱高煦时,神情微动,接连追问了几次。 “哦,原来是他!” 王聪想了想,没有再提起朱高煦,而是大手一挥:“没有收回的军功是不能记档的,不过,这些功劳,咱认了,也记在心里!这样吧,你们也算是立了大功了,彭书办,你点数一下,一共有多少个首级?” 彭书办点头哈腰地说道:“禀王大人,一共是三十八个首级!” 王四良赶紧推了推张辅,附耳道:“张小旗,战死的薛大个子……” 张辅正准备说起,便点点头,向王聪说道:“王大人,我们还有一个叫薛大个子的队友战死,遗体带回来了,得拿些军功记在他头上。” “那个当然!谁家没有老母妻儿需要抚恤呢?”王聪说。 “尸体运回来了?彭书办,找几个人将他好生葬了!”。 彭书办便走出帐外唤了几个人,吩咐了下去。 “三十八个首级,记八个在他名头下不为过吧?每个首级三十两银子,薛大个子二百四十两,你们六个人,每个人一百八十两!还有,马匹和盔甲另外折算军功,不过,这军功赏罚,得由千户大人定夺。” “至于为什么要记八个人头在死去的那个人身上?因为你们活着,以后还可以多杀鞑子兵!懂不!” “懂!懂!懂!” “待李千户回来我再和向他商量军功封赏的事,你们也不必再回松树堡了,彭书办,给他们找间房子,先安置下来再说。” 彭书办给他们找的房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看上去还有点潮湿,但是他说,目前别的房间已经住满了,先将就着在这里住着再说,等有好的房间再另行调整。 张辅明知他有意难为,就算有好的空房子,想必这位彭书办也不会安排给他们几个人。 这时正是吃早饭的时间,外边响起了军号声,他们便将包裹随意丢在房中,去伙房草草用过早饭,无非是稀粥饼子就咸菜,味道自然说不上好,混个肚子饱而已。 回到房中,这才细看他们这间营房,石头砌成,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铺,连灯盏都要放在墙壁上的缝隙里,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张辅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将近一个月出生入死的生活,不但改造了他的身体,也将他的观念从头至尾清洗了一遍。 实在太困太累了,没一会,营房里的六个人就鼾声四起,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张辅只觉得饥肠辘辘,睁眼一看,是简陋的营房屋顶,再往边上一看,王四良和高小平已经起来了,穿衣的穿衣,找鞋的找鞋。 应该是这些窸窣的声音惊醒了张辅,否则他有可能还在梦乡中。 他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正茫然间,王四良推了推他:“张小旗,刚吹号吃饭了,还不赶紧去该没有饭菜了。” 张辅翻身爬起,一边穿外衣一边搓着脸说:“走吧,我也饿了!”话音未落,王四良已经掀帘走了出去,高小平等人默默地跟在他们后边。 伙食十分粗劣,依然是饼子,大锅熬的马肉,酸且腥,但张辅并没有嫌弃,反而吃得十分香甜。 据王四良说,有马肉还算是不错的,军营里难得有肉吃,蔬菜就更加不可能了。 张辅一边吃,一边听着周围军士们的谈话,从谈话里获取对自己有用的资料。 正在往把饼子撕碎往汤里蘸的时候,王聪出现在他们这一桌,温言对张辅说道:“张辅,还有你们几个,吃完没有?吃完了跟我来!” 第五十四章 千户李锦元 张辅和王四良他们几个对视一眼,同时应声:“吃饱了!” 他们确实也吃得差不多了,便用袖子随便擦了擦嘴巴,跟随王聪走出门去。 张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偷眼一看王聪的面色,依旧一幅温和的样子,判断不出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内心坦荡,便毫不在意地跟在王聪身后。 路上王聪都没有说话,几个人沉默地穿行这座石头城里。 地面十分干燥,显然积雪已经被兵士全部铲掉,今天的天气也很好,阳光照在道路上,给张辅一种恍惚的感觉。 张辅他们几个跟在王聪身后就像是他的随从,不过,按他们的职务,做副千户大人的随从也不算侮没了他们。 王聪身上没有杀气…… 这也是张辅安心的地方,他对杀气这类东西,敏感得很。 走了大概有几分钟,便看见一所大一点的院落,也是石头砌成的,从外观上来看很是朴素。 外边走动的人也不是很多,大都是巡逻的兵士,军容很齐整。 王聪走到正房门口,向守门的士兵说话:“请向千户大人禀告一声,王聪求见。” 那士兵便走了进去,不一会就出来说:“王大人请进去吧。” 王聪便朝里边走去,见张辅他们在原地没动,回过头来示意他们跟上。 正房里下着门帘,因此里边便显得有些阴暗,迎面是一张长桌,以前估计是当书案用的,现在成了千户的官案。 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坐在书案后,并没有着甲胄或官袍,就是随便一件锦衣,说不出什么颜色。这正是全宁所千户李锦元,旁边站着一个人,正是彭书办。 王聪有些诧异,但他向来不形于色,向李千户拱手道:“王聪见过千户大人,不知千户大人召咱们来,是……” “哦,是这回事。刚才彭书办才找我,说是要给几个兵士记功,还说,有两个鞑子首级面目给打得稀烂,验功的时候看不出是男是女,有这回事吗?” 王聪不由得看了彭书办一眼,心道:“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没找李锦元给张辅他们几个申报军功,他倒抢先一步先来告状!咱们千户所,怎么出了这么一个龌龊的狗贼!”心里懊悔没有趁早找到李锦元,倒让这彭书办暗算了一记。 但他并没有发怒,而是拱了拱手,心平气和地说道:“回禀千户大人,卑职亲自验了军功,张辅带领的斥侯小队一共缴获十七匹披甲战马、五领甲胄、三十八个首级,这些首级面目特征分明,就是鞑子兵,何况须发俱在,怎么可能是女人首级?因此,卑职并没有沿用水桶浮沉验看,请千户大人明察!” 彭书办躬着身子,双手垂下,一幅委屈不已的样子,张辅看见便心里窝火。 看来,窝里斗是什么时候都存在的啊! 李锦元从书案后边走出来,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沉声道:“哎呀王大人,你考虑事情还是简单了啊!做事情,得一五一十按程序来!不是女子,就不能是良民了么?这些年来杀良冒功的事情还少了么?依我看啊,这事得好好查查!得严查!” 王聪脾气再好也忍不住了,冲口说道:“李大人,咱不能用莫须有的法子冤枉自己的下属!张辅他们何止杀了这些人,因情况紧急,还有两三百鞑子的军功没有收割!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你还怀疑他们杀良冒功,这这这……” “王大人,您是说李大人冤枉他们?”彭书办阴恻恻地在旁边挑拨道。 果然,李锦元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王聪,你也是从军多年的人了,怎么如此不谨慎?杀了两三百鞑子?就凭他们几个??你也信?你让他们杀来给我看看?据我看来,这杀良冒功的事情,你是习惯了,也没少干吧?” 王聪心底冒出一丝凉气:这李锦元一向跋扈,不把一众同僚放在眼里,自己是他的副手,他也一向不太客气,经常挤兑他们。这次张辅他们立下大功,难道这李锦元想以莫须有的罪名秘密处置掉自己和张辅几人,贪人之功据为己有! 他眼皮子就这么浅? 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如此说来,我们几个人就危险了! 不但王聪这么想,张辅也想清楚了这一点! 但满达这耿直的鞑靼少年可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认为真金不怕火炼,总有个说理的地方,便大声抗辩道:“禀千户大人,咱们杀的都是鞑子骑兵!并没有杀良冒功!那两个首级,是张小旗拿火铳打死的!咱们几个人亲眼看着的!” 李锦元看也不看他,斜睨着王聪道:“王大人,你属下的人,就是这样目无尊上的吗?” 王聪咬咬牙,对满达喝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回去领二十军棍!” 李锦元冷笑道:“用不着王大人动手,我这里有的是人!来……” 他正待叫人进来,先将这黑瘦少年弄死,再想办法逐个将这几个人斩草除根,这样,功劳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吗?为了这些功劳以及缴获的战利品,冒点险是值得的! “且慢!” 张辅心头激荡,挡在正欲出去叫人的彭书办面前,他比彭书办高出不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说:“彭书办,你不觉得吃相太难看了吗?就不怕闹出事来?” 彭书办冷笑一声:“好啊,你还敢威胁起咱们来了?” 张辅“啪”地一声,重重扇了彭书办一个耳光:“你一个没品级的书办,居然敢以下犯上,老子是有品级的武官,老子说话的时候你敢回嘴?” 众人都呆了,谁也想一到看似腼腆的张小旗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李千户的面打起人来。尤其是李锦元,一时血往上涌,指着张辅怒吼道:“好你个小旗,还说什么武官?老子今天不弄死你就不姓李!妈的,一个一个的,想翻天了?来人,给我执行军法!” 图穷匕见! 他表面气乎乎的,内心却是狂喜:好啊,这些蠢物居然敢以下犯上,自己正愁没借口收拾他们呢! 张辅个头甚高,毫不胆怯地俯视着李锦元说:“千户大人,我觉得你还没弄明白,咱们杀鞑子的时候,可还有另外一人在场!” “另外一人?” 第五十五章 杀人冒功 李锦元顿时一惊,他是抱着斩草除根的想法,一个也不放过,这样子的话就不会闹出兵变,如果还有知情人在,一旦捅出,这就是杀头的大罪! 大将军蓝玉、燕王朱棣都在城中,这点功劳和缴获物品,不值得他冒这样的风险。 但事已至此,他已经骑虎难下,便色厉内苒地说道:“还有谁在场?叫他过来替你们分说分说!” 嘿嘿,管他是谁,只要到了本官这里,还能让他活着出去? 张辅淡淡一笑,说道:“卑职不知道他是谁,卑职只知道他骁勇无比!亲手格杀鞑子重骑兵两三百人,只是他是贵胄之身,这些军功看在咱们与他一起拼死血战的份上,都赏给咱们了,眼下他自个儿回营去了。” 李锦元惊得全身冷汗直冒,他瞪了彭书办一眼,心想:“能杀两三百人的那是谁?这庆州城里将星云集,这样的万人敌也不是没有!别是个什么侯爷吧!?都怪我家那个婆娘,非把这个傻子弟弟塞到我这里!还是个什么秀才,心眼这么点子大,眼里就只有钱!钱!钱!这么大的事,居然敢掐头去尾胡说八道,现在好了,搞出个风险来了,老子还不得不帮他擦屁股!” 他想得清楚,要趁那个什么贵人过问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几个办了,免得走漏了风声,给这几个人倒打本官一耙。 三角眼狠狠地盯着王聪,用眼神警告了他一眼,让王聪别多管闲事。 “张辅!你还想狡辩!嘴里乱拉乱扯,不干不净的,真当本官不敢拿军法办你吗?来人!” 堂下十几个亲卫立刻围了过来。 “将这几个人,拉下去狠狠地打!先治他们藐视上官的罪,再拖进来,老子还要和他算算别的帐。” 亲卫们立刻搬来几个春凳,两两一队,想着抓住张辅他们几个,按到春凳上边打板子。 李锦元三角眼一横,向着彭书办使了个眼色。 彭书办会意,向亲兵们比划了个手势。 李锦元这千户所的军法,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暗示。亲兵们早已熟悉这些套路,比如双手一交放在面前,便是打到死为止,如果手背在后边,就是轻点打,做做样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彭书办的这个手势便是打死为止。 王聪是个内行,当然知道这种路数,他为人正直,一向看不惯李锦元的跋扈。见他想杀人灭口,脑子的血往上直冲,顾不得上下尊卑,也顾不得自己的安危,两手一拱,便向李锦元说:“禀千户大人,事情没有查探清楚,他们冒犯于您,由卑职亲自掌他们的嘴,好好教他们点规矩也就是了,不必请出军法了吧?” 李锦元阴恻恻地瞅了他一眼:“王聪,这事和你没关系,你且站开,别让亲兵误伤了你!”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王聪哪能听不出来?本来这几个人和他无亲无故的,但李锦元这一手太狠,他实在看不过眼。 王聪怒道:“千户大人,卑职是会向都司和兵部原原本本禀告此事的!” 张辅冷眼瞧着这绝不应该发生的一幕,心里明镜似的。 王聪仅仅是出于义愤,就这样顶撞上司,不顾自身安危救护自己这几个人,这个人是个热血义士,值得一交! 而这李锦元敢这么一手遮天,肯定是有原因,他背后一定有座很硬的靠山。 李锦元阴阴一笑,这王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么出力维护这几个小兵,难道是得了他们什么好处?哼,你不仁,我不义,我李锦元真的弄你不死?留着你进京告我的御状不成? 既然如此,你给他们陪葬好了! 盛怒之下的李锦元,已经不顾后果了。虽然他不想与王聪正面冲突,但这王聪不知好歹,这样的人还能留着? 张辅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千户官邸大门紧闭,里边有十几个亲卫,算上李锦元,一共只有十六七人。王聪已经站在自己这边,就算他不帮着自己,但也绝不会与他们为敌。这么说来,胜算也不是没有! 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了,还能跟李锦元讲什么上下级之分吗?张辅自然是想着要和他拼命了。 他完全想不到,报个功而已,怎么就演变成了千户大人要杀人夺功! 但事到临头,也只能来个鱼死网破。 这大漠连续打过这么多仗,杀了这么多人,他们身上的气质已经完全改变。尤其是张辅,本来是一个白面小校尉,现在眼神深邃多了,面庞轮廓也出来了,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锐不可当的杀气。 这种杀气只能在身经百战的老兵身上看见。张辅不好动刀兵,他便扛起一张春凳,干净利落地打翻两个亲兵,腿往后踹,又踹翻了另一个从脑后打他冷棍的亲兵。 其他人当然也不甘示弱,纷纷抢过凳子,和千户所的亲兵队干了起来。 一时间,千户所官邸传来的是一片劈劈啪啪的打斗声,以及各种惨叫。 李锦元气得嘴巴都要歪了,从军二十几年,一路升到千户,也算是见多识广,他可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胆大包天的士卒。 “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给我叫人!叫人!叫人来!今天本官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门开了,一片脚步声响,“腾腾腾”飞也似地跑进来黑鸦鸦一大群人,当中一人,按刀问道:“千户大人,怎么回事?” 李千户狞笑一声,指着张辅说道:“拿下这几个鞑靼奸细!” 明军对鞑靼奸细自然是深恶痛绝,恨不能生啖其肉,既然千户大人都这么说了,自然一拥而上。 “李锦元,你要杀人灭口吗!” 张辅当然不能让不明真相的人进来加入混战。他们才六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再说了,他只是跟李锦元有仇,并不是真的想造反。 “我们不是鞑子奸细!我们是松树堡的人,杀了鞑子来千户所报功的!”张辅大声吼道。 他们来千户所报功的事情估计也已经传开了,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十几匹上等好马,每匹马上都满载着战利品,还有三十几个鞑子首级走进千户所的。 第五十六章 攻心之战 李锦元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将这些鞑子奸细抓起来!” “李锦元!够了!你想灭我们的口,夺我们的军功,就不怕被捅出去吗?”张辅用力踹开一个想来抓捕他的亲卫,一边大声吼道。 特么的,这大明就没有王法可讲的吗?任凭一个千户,随便就能让自己一声不响地在这世界消失? 王四良这几个人自然也是反抗到底,这些老兵油子,平时当然不敢得罪上官,连张辅这个十几岁的校尉都可能让他们俯首贴耳,但现在他们也看出来了,这千户就是想不声不响地弄死他们啊! 生死关头,他们可不想束手就擒! 满达和希日莫两个鞑靼人,一则年轻,二则哪里明白鬼蜮般的人心?一边与围拢来的士卒搏斗,一边拼命叫喊:“杀人啦,千户所杀人啦!” 高小平气得脑子充血,血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来人啊,来人啊,千户大人要杀人夺功啦!” 但这次一涌而进的有一个百户之多,围殴之下,张辅他们自然不是对手。况且张辅是想活的,哪里真敢杀人,打了别人还说得清楚,若真是弄死一个两个的,那就正中了李锦元的圈套,算是造反了。 所以他只能带着人尽力反抗,希望事情闹大,这样李锦元就不能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处死。 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李祖保,在撞飞一个亲兵之后,手在怀里掏摸着,面上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看着周围慢慢逼近的守卫,张辅陷入了两难,反抗是以卵击石,但毫不作为的话却是坐以待毙……等会儿,我是傻子吗?周围这些守卫也都是士兵,李锦元吃相这么难看,他们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张辅已起了攻心的想法,他从胸膛里迸出一句:“兄弟们,咱们辛辛苦苦地杀了几百鞑子兵,才拿了三十几个首级回来,这都是用命换回来的啊!” 他环视四周,见所有的士卒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接着说:“可是为什么,回到千户所没有奖赏不说,这狗千户还要诬蔑咱们杀良冒功?” 新进来的那些士卒的脸色变了,变得义愤填膺。 “李、锦、元!还不是想占军功为他自己所有!有这样的上官你们难道不怕吗?你们想过没有,往后这事很有可能落在你们头上,拼命换得的军功要给这样的畜生贪墨,事后还要将你们问罪、灭口,你们心中作何感想?” 事实证明,思想政治工作还是很有用的。思想政治工作,张辅做起来可是轻车熟路。 “什么?咱们千户是这样的人?” “有这等事?” “昨天是有一队人马牵着十几二十匹马,带着几十个鞑子人头回来报功,我亲眼看见了的!” 刚刚拥进来的军士顿时议论纷纷,拿着刀枪的手也停住了。 张辅见这一番攻心见功,一众守卫都在面面相觑之时,便打算一鼓作气,将这李锦元拿下,当众逼问他说出自己干的龌龊事。 当下他一马当先,将一个还不知死活的亲兵撞开,振臂一呼:“兄弟们,还记得我们和高阳王是怎么在草原上打赢几百鞑子兵吗?” “擒贼擒王!”高小平马上领悟过来,大吼了一声。 王四良他们立刻也跟着高小平整齐地大喊一声:“擒贼擒王!” “兄弟们,跟我冲!杀了狗杂种!” “对!杀了他,杀了这狗杂种!”在一众愤怒的声音中,满达的声音最为尖锐,他恨透了这个颟顸又贪心的官僚。 冲天的杀气直逼李锦元! “只有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才有这种锐气!”作壁上观的几个士卒在边上悄悄议论着。 “嘘——别给千户听见了!”另一个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没有士卒喜欢往自己士兵身上栽赃泼污水,好夺取别人功劳的上司,这李锦元估计这样的事情干得多了,很多士兵心里有数,立场早已站在张辅这一方。 张辅他们只是些来报功的士卒,到了经历司就算不低眉顺眼,也会讲讲好话的,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和顶头上司闹起来?除非有人讲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再说了,这事情牵扯到了高阳王,他们这些当兵的还是装傻充愣来得可靠。 李锦元大惊,正待往后躲闪,张辅已经杀气腾腾冲至,一把擒住他的双臂,他身材甚高,体魄也颇强壮,一双手抓着紧紧的,简直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李锦元一脚踢向满达这边。 那李锦元被踢得在地上连滚了几滚,官袍上蹭满了泥土和灰尘,因为在官衙,他只带了一顶逍遥巾,也骨碌碌地滚到了一边。 众士兵心中一凛:这群人好生凶猛,六人斗千户所亲兵十余人,居然丝毫不露下风。但千户被他们打了,也不能光看着,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便在一个领头的带领下,抽出兵器,向着张辅他们几个围了上去。 彭书办声色俱厉地催促着:“你们都是死人啊,上啊,救千户大人啊,把这几个鞑子奸细都拿下,乱刀分尸!” “张辅!让你的人放开千户大人!”领头的是个总旗,皱着眉喝道。 张辅瞅着他笑了一下:“不是我们要伤害他,他要杀我们灭口呢!我们只是自保而已,兄弟,体谅我们一下!” 满达狞笑一声,和希日莫两人将李锦元抓了过来,先是一顿乱揍,直打得他鼻青脸肿,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这才两人一人拿着他一只手臂,反剪在后边。 王四良、高小平一左一右,在边上给他们掠阵。 李祖保伸向怀里的手,悄悄缩了回去。 众亲兵还想过来抢过李锦元,满达轻蔑一笑,从腰间拔出佩刀,抵在李锦元的脖子上。 “你们别过来啊,我一紧张,这手就容易发抖。” 说着,手下微微用力,立时割破了李锦元脖子上薄薄一层皮肤。 “别,别,都别过来!把刀放开!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李锦元杀猪一般地狂叫起来。 第五十七章 是误会吗? 众亲兵面面相觑,只好拿着刀往后退开了几步。 “再退!” 张辅是想着,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只能挟持这李锦元逃出庆州城,再和朱高煦联系,请他帮忙洗清冤屈。 他就不信这庆州城没个说理的地方,不过,在此之前,他也要先让这李锦元声名扫地! “李锦元,我们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你为什么要和我们过不去?!” 李锦元眼珠子一转,叫起屈来:“这、这、这杀良冒功的人多了去了,本官验功,自然要查清楚事实!” 满达狞笑一声,手底用力,李锦元顿感一阵疼痛,紧接着,一股热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李锦元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几个人居然敢对他这个千户来真的,怕是真把他们逼急了,想和老子同归于尽吧!? “这这这,是彭书办说的!他说的煞有介事,拍得胸脯给本官立了军令状,本官一时受了他的蒙蔽,现在看起来果真有冤屈,你们先把刀放下,把刀放下,有话好说!” 在场一众军士顿时“嗡”地一声,炸了。 “彭书办是这种人?” “嗯,看他平时那卡军功、要好处的做派,只怕这样的事干得多了!” “哎,听说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人来报功,过一两天,就莫名其妙地犯了事,咱们还当他们是咎由自取呢,现在看起来,只怕也是冤枉的……” “也太卑鄙了吧?” 彭书办脸都绿了,焦急地分辩道:“大人,大人,这明明,这明明……” 张辅对这样的议论充耳不闻,他觉得自己额头上的筋跳得厉害,手臂也因用力过度有点抽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过了好一阵才接着问道:“这彭书办是你什么人?” “彭,彭书办是……和,和本官没关系啊!” “是吗?” 满达轻蔑一笑,手下用力,又将他脖子上的伤口割深了少许。 “这彭书办,这彭书办是,是,是,是本官的小舅子!哎呀,别杀我!”李锦元痛得惨叫一声。 张辅对着一众军士做了个罗圈揖:“列位,请大家给我们几个人做个见证!这狗官,想着杀人夺功,便诬蔑我们几个人是鞑靼人奸细,想一声不响地弄死咱们!也不想想,咱们这么多鞑子兵都敢杀,还怕你一个一心只想着杀人夺功的狗官!” 众士卒面上皆露出气愤愤的表情。 彭书办大惊,对着一众士卒喊道:“你们快让他们闭嘴!快救千户大人啊!” 没有一个人理他。 张辅冷笑一声接着说道:“千户大人,和咱们一起杀鞑子的,可是高阳王!你胆子真的肥得很!” 高阳王!朱高煦? 李锦元心里早里懊悔得要吐血,早知道是高阳王,我拍你马屁都还不及呢,怎么会想着杀人冒功。可是这杀千刀的张辅你怎么不早点说啊! 还有这该死的王聪,想必早已知道,也不告诉我一声!搞得老子这么狼狈! 李锦元觉得自己不能再考虑自己的名誉问题了,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正经。 这该死的彭继才啊彭继才!误我不浅啊! “是谁在叫本王啊?” 就在李锦元当着手人被张辅几个殴打羞惭欲死的时候,一队人悄悄地进来了。 年轻的郡王今天着一身大红曳撒,上绣五爪金龙,腰围玉带,更显得猿臂蜂腰,英姿焕发,与全身着甲相比,当然要好看多了。 “嗬,好热闹!李锦元,你们这里在上演全武行吗?”朱高煦一边闲庭信步般走近张辅跟前,一边将前边一个拿着佩刀,在一旁虎视耽耽的亲兵踢了个跟斗。 王聪心中大喜,救兵来了!赶紧上前参见朱高煦。 朱高煦认识王聪,对他还颇有好感,便点了点头,示意他免礼。 “叫他们都住手!”朱高煦吩咐他的亲兵队长。 朱高煦的亲卫队可和李锦元的亲兵队不是一个档次,个个装备精良,手按腰间,神色严峻。亲卫队长张信一听得朱高煦发令,立刻举起手里的佩刀,大声吼道:“高阳郡王在此,都给我住手!” 满达手一松,李锦元得了自由,立刻连滚带爬起走到朱高煦面前,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谁来告诉本王?”朱高煦按着冷月,手背的青筋暴起,声音却不甚大,眼睛看向涕泪交流、狼狈不堪的李锦元。 李锦元一个平时为人极为刻薄、严厉,这时候哭成一个傻子似的,看见朱高煦,跟看见了救星一样,哭个没完。他的亲卫队如泥雕木塑,而他叫进来的一百个士卒个个装做是路人。 “既然李锦元想哭到天荒地老,王聪,你来告诉本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聪心念电转,如果告发李锦元今天想杀人夺功,灭口不成反被打的事,那这位杀神说不得会大开杀戒。一开杀戒,这事情就闹大了,不知道多少人会掉脑袋。 高阳王只有爵位,没有职权,他没资格惩处李锦元。如果向燕王禀报,这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李锦元掉了脑袋不要紧,他的亲兵队只怕也脱不了干系,还有这些刚进来的士卒,他们对这些事可是一无所知。 他王聪受点委屈不要紧!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而张辅他们,也算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而这李锦元,身后也有人,惩处了他,他身后的从肯定会向张辅和他出手。这又何必呢?不如息事宁人吧! “嘿嘿,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是吗?张辅,这是不是一场误会?” 张辅还来不及说话,李锦元已经反应过来了,立刻给朱高煦连磕几个头:“卑,卑卑卑职拜,拜拜拜见高阳王!” “李锦元,你们这出戏演得如此热闹,本王看不懂,你来给本王讲讲呗。” “哦,是,是,是误,误会,误会,卑,卑职这,这里有个,个,个书,书,书办,他,他,他弄,弄错了……”李锦元口吃得厉害,他低着的头瞅了彭书办一眼,心想:“都是这蠢婆娘的蠢材老弟,真的害死老子了!” “是吗?” 王聪也接口说道:“这位彭书办向李千户禀告,说张辅他们是杀良冒功……” 朱高煦挑了挑眉毛:“这么说来,本王也有份哪!这些人,是本王和张辅他们一起杀的,这可怎么办?不如你们缚了本王去见燕王和蓝玉大将军,治本王一个杀良冒功的罪罢?” 这么冷的天气,李锦元汗如雨下:“殿,殿下说笑了,是,是是这书办弄错了,卑职这就处置这个该死的书办!” 第五十八章 杀人灭口 彭书办大惊,姐夫要把这事全部推到自己头上?他今天是彻底得罪了王聪和张辅几人,也得罪了高阳王,如果姐夫不帮他,他不就死定了? 当即便一屁股跪下,向李锦元哀求道:“大,大人明鉴,这几个人杀良冒功,证据确凿,如果纵容此事,杀良冒功的事便不可禁止,他们将大人您置于何地?这不是给咱们全宁所抹黑,往您脸上扣屎盆子吗” 李锦元哪里还顾得上他?都自身难保了,这次事件,只要高阳王不满意,向燕王或者随便哪位将军告了一状,别说是官帽,自己能不能活着都难说。 他决意舍弃这愚不可及又贪得无厌的小舅子,只要将自己摘出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赶紧将刚刚进来的那群士卒都赶了出去,转过身便照着彭书办怒道: “都是你,一个小小书办,验功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还想离间咱们兄弟,差点坏了大事,还不自己下去领五十军棍??!!“ 他的亲兵已经被张辅和王四良几个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此时都一声不吭,飞快地跑过来将彭书办按在春凳上。 五十军棍下边哪有活路?这明显是要杀人灭口,也是想以此息了王聪与张辅他们的愤恨之心。 张辅见此人如此冷血无情、刻薄寡恩,对他反感倍增,正待出声救下彭书办,以免死无对证,沉默已久的王聪已经开口了。 “禀千户大人,这彭书办虽有过错,但罪不致此,卑职带他回去好好教训也就是了。” 彭书办虽然可恶,可李锦元才是罪魁祸首,李锦元想杀人灭口,他王聪岂能如他所愿? 李锦元心中大急,这彭继才可是软骨头,若真落到了别人手里,别说眼前这抢功的事了,这几年内他干得隐秘事都非被他交代了不可,他哪里敢答应王聪! 他瞅了瞅在一边面沉似水的高阳王,这杀神现在一身杀气,正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当下横了横心,先灭了彭书办的口再说,便皱着眉头说:“王聪,你不必替他求情了,这样的人不当众责罚,定会寒了众兄弟们的心!” 李锦元探头出去对那些亲兵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 朱高煦刚来,只是看到了双方争斗,并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见双方都在说那彭书办的不是,当然也就没有阻止。 众亲兵赶紧将彭书办拖到院子里,拿起棒子便你一下我一下使劲地打了起来。 张辅他们几人和亲卫们恶斗一场,也是人人带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 张辅一幅趔趔趄趄走不动路的样子,在王四良的搀扶下走到朱高煦面前,向朱高煦抱拳行礼。 “免礼,免礼。”朱高煦随随便便地说道。 张辅正想开口要朱高煦阻止李锦元杀人灭口的行径,朱高煦却已经开口说道:“对了张辅,我父王要召见你们几个,哎,瞧你们这熊样,收拾收拾马上跟我走吧!”。 李锦元听得额头上满是冷汗,幸好张辅他们殊死反抗,否则,这时候只怕已经用“杀良冒功”的罪名将这几个人秘密处死,到时候燕王找他要人,他难道还能交上四具尸体? “燕王召见?”张辅皱眉道:“可是那李锦元……” “先不管了,你们快跟我去见父王要紧!” 朱高煦瞅了瞅正在挨板子的彭书办,又瞅着李锦元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带着张辅等几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锦元给他笑了个毛骨悚然。 王聪心想着不能让彭书办被他灭了口,还待替他“说情”,将他带回自己官邸,但李锦元怎么敢让他带走?当然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王聪是他的副手,不能不服从李锦元的命令,无奈之下,只得告辞离去。 等他一出院子,李锦元立即走到彭书办旁边,指着他对着手执军棍的亲兵吼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这个不开眼的东西,王八蛋!狗日的!” 他一迭声地骂将起来,这彭书办早已被打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听到李锦元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嘴里艰难地冒出几个字:“姐,姐夫,看,看在……我姐的份上……” 其实在朱高煦到来的这些时候,五十板子已经打完了,但千户大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又不能假打,只好硬着头皮,又一五一十地打了起来。 哎,亲手打死夫人的兄弟,以后夫人找他们算帐怎么办?这位夫人一向有点泼辣,千户大人看见她都有点发怵的! 李锦元亲眼看着彭书办断了气才喝令停下,临走时还气愤愤地在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 “妈的,还跟我提你姐,不是这泼妇,怎么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 “看来,我不来的话你们就给这李锦元弄死了吧?”朱高煦冷冷地说道。 王四良觉得自己已经算是朱高煦的人了,便倚熟卖熟地说道:“小王爷,这李锦元说咱们杀良冒功,想私下里弄死咱们,咱们能不能向燕王殿下告发他?” “告发他?你们将他整治得这么惨,在他的官邸里殴打上官,一码归一码,我父王说不好还会治你们的罪,你们的下场还会比他更惨。我说你们啊,得了便宜就不要卖乖了。“ 他是出了名的护犊子,这几个人,除了他高阳王,谁能欺负?谁敢欺负军营里这样的事情多得很,看不见倒也罢了,这次居然搞得自己人头上来了! 朱高煦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决定找个机会,要在开平卫指挥使平安面前好好告这李锦元一状。 与李锦元对薄公堂,那李锦元固然要受惩罚,但张辅他们这么嚣张地殴打上官也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还得被定个重罪,可私下里阴他就不一样了。 在这军营里,还不能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将这李锦元处置了?再说那李锦元本来就不干净。 王四良不懂,可张辅这个后世的公务员哪里不明白其中的诀窍?笑着拍了拍王四良的肩膀:“王哥,放心吧,小王爷心里有数!” 朱高煦顿时高兴起来了,张辅才是他的知音呢!懂得他的路数! 第五十九章 我是福将? 一行人跟在牵着马的朱高煦后边,朱高煦拍拍身边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马匹,笑道:“这就是小狼!洗干净就好看多了吧?” 这匹马洗干净了确实漂亮,骠肥体壮,稍微一动,全身的腱子肉就和波浪一般滚动,厚实的皮毛缎子一般闪亮,头大额宽,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名马! 张辅曾看到一匹唐三彩马,跟这匹马简直是一模一样,而那匹马,是唐太宗的爱驹! 朱高煦却用手肘撞了撞张辅:“发什么呆呢?你想到什么了?” 张辅笑了笑,没说话。 朱高煦没听到他回答,也不以为忤,兴致勃勃地说道:“嘿,这次咱们可立大功了!” 他的保密意识还不错,在大道上人来人往的,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提起这事,滔滔不绝地说起他的马经来。 张辅又不养马,自然没他懂的多,含笑听他一路胡吹,直到燕王所驻的院落。 剥去“高阳王”高贵的外衣,里边包裹的不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嘛!虽然这个孩子悍勇异常。 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张辅不知不觉又想起前世的事情,心里一阵恍惚。朱高煦的手肘又撞了过来:“哎……在想什么啊你!到我父王跟前可得打起精神来,规矩点!” 燕王朱棣所驻的,不过是一所大一点的院落,不过,在庆州已经算是很好的了。 这间房子以前是堂屋,改成了燕王的临时办公地点,因此还算是宽敞。 这院子前边是一个走廊,中间一个阔大的天井,天井在北方出现倒是奇怪,难道这里也需要排水吗 觐见燕王,也就是隐藏大boss朱棣时还会胡思乱想,张辅都有点佩服自己了。他赶紧收束心神,跟着朱高煦上前拜见。 至于王四良、高小平他们几个,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们这些大头兵,只能在阅兵或者大军出行时远远看一眼燕王的大纛,此刻居然能近距离瞻仰到燕王的真颜,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朱高煦先行走进大堂禀告,张辅等人便在廊下等候。 满达踮着脚,头往前一探,偷眼往里边瞧。张辅拍了拍他的脑袋,他也只无声地咧嘴笑了笑。 只见朱高煦进去之后,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燕王行礼:“禀父王,末将已将张辅等人带回,请父王示下。” “哦,宣他们进来吧!”朱棣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朱高煦便走了出来,拍了拍张辅的肩膀,低声对他们说:“进去吧,不用害怕,我父王很好说话的!照实说就可以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并肩浴血奋战,让他打心里把张辅他们几个当成好兄弟了! 当然,张辅和那两个还是不同的!他不是好兄弟,是生死兄弟! 张辅有点啼笑皆非,你父王跟你当然是很好说话,跟我……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永乐大帝! 带领王四良等人,张辅沉着地走进大堂,只见堂上正中的檀木椅上端坐着一个人,龙章凤姿,不怒自威,看上去就是一个成年版朱高煦。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穿一袭半旧五爪团龙青花锦袍,这自然是燕王朱棣了。 左首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黑衣和尚,不用说,这一定是鼎鼎大名的黑衣宰相道衍和尚姚广孝!儒道释三教俱通,燕王的首席谋士,助他夺取天下,后期还代替解缙修了永乐大典。 这可是个阴谋专家,不可不敬。 张辅便先躬身向道衍和尚行过礼后,站在堂前,从容不迫地对着堂上端坐的燕王朱棣行礼。 燕王生有一双细长的凤目,微微一眯,倒先笑了起来,向着道衍和尚说:“道衍师,你看这孩子,果然聪慧懂事。” 道衍和尚干笑了几声。 燕王有感兴趣地问他道:“怎么一个个都鼻青脸肿的,和谁打架了?小子,说说看,你为何先向道衍大师行礼,不向我行礼呢?” 朱高煦立刻过去,跟他父王咬了一会耳朵,燕王不耐烦地挥挥手,赶苍蝇似地赶走了他。 张辅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殿下,殿下以道衍大师师之,小子焉敢不敬?” 道衍和尚一面上下打量着他,一面捻着手里的念珠笑道:“殿下,这孩子不仅聪慧,还是一员福将!” “福将?” 不提燕王惊讶,就连张辅自己也惊讶了。 如果他是福将,那么,他是怎么来到明朝的? 如果他是福将,又怎么在草原上九死一生才回来?就连刚刚,那李千户还不是对他们起了杀心吗?如果不是自己机智,呆一点或者蠢一点,不就给他杀掉了? 福将?张辅不信,他又不是程咬金。 燕王起身走下堂来,仔细看了看下方的张辅,张辅头低着头,不敢出声,只看见他青色锦袍下边露出的皂靴。 仔细端详了半天,燕王终于说话了。 “来,说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他又踱回堂上坐定。 张辅一路上早已组织好了语言,便清了清嗓子回道:“回禀殿下,那天高阳王带着咱们小队几人出外侦察,跑出数百里尚无发现,高阳王便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便大着胆子跟随高阳王跑到捕鱼儿海去了。到附近时便发现有游骑行走的痕迹,我们不敢往前边再走,在回程途中,碰到对方一队重骑兵共三十九人,狭路相逢之际,便退避旁边的树林,准备殊死一战……” 功课还是要补足的!他早已找王四良他们仔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把事情的首尾弄清楚了,随时准备上边问询。 说到这里,他脸红了一下,燕王倒又笑了:“这小子,还说要和人家大队重骑兵殊死一战,你们几个人够人家塞牙缝吗?” 张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厚颜无耻地说道:“狭路相逢,只能一战,有死而已!总不能直接跪下投降,叫他们俘虏了咱们去!咱们死了倒还不要紧,若是泄露军机,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燕王笑眯眯地问道:“哦?泄露军机?小娃娃,你倒说说看,泄露什么军机?” 第六十章 胆大包天的张辅 张辅知道机会来了,便正色说道:“回禀殿下,若是从敌人的角度来看,抓获不抓获咱们倒不要紧,重要的是给对方看见我方斥候,晓得咱们大军将至,打草惊蛇,鞑靼人便会闻风远遁,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他们了。” 他偷瞄了一下燕王的表情,见他依旧微笑倾听,手指还有节奏在叩着桌案,显然心情很好,便接着说:“从殿下的角度来看,近年严禁与塞外交易铁器,鞑靼军队甲胄严重缺乏,只能王廷帐下才有全甲重骑兵,此时出现在捕鱼儿海,不言而喻,此地应该是鞑靼小朝廷所在……” 朱高煦在边上斜了他一眼。 “妈的,把老子说给他的都背给老子的爹听,要不要脸啊你。” 燕王却“唔”了一声,“唔”得十分中性,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怀疑。 张辅接着说:“卑职本来绝无生路,幸好高阳王无比神勇,简直如杀神临世,不但力挽狂澜,将卑职等人救出生天,还全歼对方全部骑兵,缴获马匹,后来,卑职等人又遭遇了大队鞑靼骑兵,高阳王带领卑职……” 燕王打断了他的话:“这些就不要说了,你说,你也认为鞑靼小朝廷就在捕鱼儿海?” “就在捕鱼儿海!”张辅斩丁截铁地说道。 他分明记得明初有个“捕鱼儿海战役”,就是这场战役,将北元分裂成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部。自此,北元内部就开始陷入了连绵不断的内讧之中,再也无力组织南侵。 结合他观察到的蛛丝马踪,再加以推断,心中便有七八成把握。 有七八成把握还不赌上一把?不过,如果大军扑空,这损失可就大了去了。 但他相信自己的记忆,所以他断定,北元汗庭必在捕鱼儿海! “好!”燕王看了看道衍和尚,见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你们回去吧!对了张辅,你现在是什么差事?”燕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坐直了身子。 “回禀殿下,卑职现在是开平卫全宁所松树堡的小旗官。” 今天的军功还没算,但是出了李锦元争功一事,还打得他鼻青脸肿的,想必也没办法升职了。难道燕王殿下赏识,想提升提升咱们?不过也说不定……毕竟他们获取的是最要紧的情报。 “小旗……”显然朱棣正在考虑给他个适合一点的职位。 道衍和尚微阖着眼,轻声说道:“殿下,不能急在一时,可等验明情报真假之后再说。” 燕王点头称是,又说:“张辅,你今年多大了?” 张辅一时怔住了,真实的他,已经二十七岁,但他当然不能这么回答,只好含糊地说:“回禀殿下,卑职,卑职今年十七岁了。” 燕王点了点头:“唔,和煦儿差不多大嘛!这样吧,你来这里给煦儿做个伴吧,给他当个亲军副队长怎么样?” 煦儿的亲卫队长是张信,从小教授朱高煦的武艺,为人勇猛刚毅,值得信任,张辅给他副手也不会辱没了他。 他用的虽然是征询语气,但对于燕王来说,就是一个通知。 他们级别相差也太大了,一名亲王亲自提拔你,换谁都会感激涕零,何况你还是个最小最小的,连芝麻官都算不上的小旗,虽然也是从七品,但是只管十个小兵。 张辅却并没有喜动颜色。 他试验过,没有发现自己获得了什么异能,不过,穿越就是最大的金手指。 入燕王阵营不会错,他是知道历史发展进程的!燕王夺得天下,成为一代雄主,这可是一条超级大腿,我得抱牢一点。 前世的经验告诉他,跟对人很重要。 何况还有个跟他们已经是势同骑虎,不死不休的李锦元,今天不就想弄死他们么,如果不是他们敢于反抗,擒住李锦元,逼问出实情,再加上朱高煦及时出现,已经被这个妄图贪墨军功的小人秘密弄死! 王聪虽然对他们比较温和,也冒险支持了他们,但是自己和他又不熟悉,又不直接属于他管辖,再说,李锦元还不知道会想出什么花招来为难他呢。毕竟这是军营,随便找点茬就可以陷害自己的下属。 如果他呆在燕王这里,做了朱高煦的亲兵队长,就算借李锦元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再动他张辅。 要是梁铭在这里就好了。 他对梁铭的印象很好,虽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可以看出他很正直,对下属是真心爱护的。 还有王四良和高小平这几个人,一个月来,已经和他们建立起深厚的战斗情谊。 这些他们当然不知道,但他张辅是一个护犊子的人,只是他认为是自己人,就一定会想方设法保护他们。 更何况,跟了朱高煦,在燕王甚至蓝玉面前露脸的机会多得很,想晋升相对来说更加容易。 穿越,不就是练级升级搞装备打boss吗? 但他就是不愿意就此跟着朱高煦! 张辅喜欢在草原上与他并肩而卧的朱高煦,抢一筷凉拌菜吃的朱高煦,而不愿意就此便以主公、臣下相称! 正因为他欣赏朱高煦,所以才只愿意和他平等身份相待。 如果给朱高煦当了亲兵队长,无论以后取得什么成就,身上就会打上高阳王朱高煦的烙印。 他不愿意!好容易来到这个朝代,他也想建功立业,他想知道自己这个现代人,能不能在明朝留下自己的名字。 张辅对自己的这种心境也有点困惑,按说他骨子里是成年人,不会意气用事,难道他穿越到一个少年人身上,连思维方式也倾向于这具身体了? 他不愿意勉强自己,而宁愿跟随自己的直觉行事,怎么说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朱高煦却对他父王的安排表示非常满意,眼睁睁地看着张辅,只等着他点头答应。 他已经跟张信说好了,也给张辅安排好房间了,就在自己卧室边上的耳房。 不料张辅想了想,却对着燕王说道:“感谢殿下对卑职的垂爱,卑职对高阳王十分敬仰,但是,但是,小子只愿意与高阳王以朋友身份相交,而不愿意当他的亲卫,天天要向他敬礼问安,这样太过拘束!” 第六十一章 政客与初心 上 朱棣和朱高煦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子,居然说出这么一通歪理。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脑袋被那个鞑子首领一狼牙棒砸坏了? 跪在后边的王四良大急,一个劲地在后边扯他的袍角,李祖保急得面红脖子粗,高小平低低咳嗽了好几声,满达、希日莫一个劲地戳他小腿…… 只有道衍和尚心平气和,他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就是想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一边站着的朱高煦如被迎面泼了一瓢冷水,嘟嘟囔囔地说:“真败兴!不愿意跟着我就算了,想跟着爷爷的人都能排到庆州城外去了呢!” 一看燕王严厉的目光扫了过来,朱高煦马上省悟到自己说错话了,改口说:“父王,让他们走吧!我可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张辅又行了一个礼,恭恭敬敬地说:“回禀高阳王,卑职就算没有做您的亲兵队长,但高阳王如有垂询,什么时候都可以吩咐卑职的。” 但朱高煦是何等骄傲之人?加上他对张辅期之甚深,被他当众拒绝,面子上过不去,听也不听,就气冲冲地向燕王拱手一礼,径直出门去了。 燕王凤目微闪,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也没有出声,过了好半天,才说:“此事以后再说,你们去罢。” 王四良和高小平几个人如蒙大赦,生怕燕王改变主意,立刻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张辅倒还记得向堂上的人行了个军礼,说声:“卑职告退!”便飞也似的跑出去,跟上那几人快步走出门去。 只听一个军士在埋怨:“张小旗,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答应呢?当高阳王的亲卫队长,日日能得见燕王和蓝大将军,随便和哪位百户千户大人说说,提携提携我们这些小校尉也好啊……” “是啊,你看今天这个李锦元,不是想诬蔑咱们杀良冒功么?还想杀我们灭口!如果当了小王爷的亲兵副队长,他敢诬蔑咱们不?” “哎,你们不知道,外面好危险的,还是先在新手村里呆着安全些……” “什么?” “……” 声音逐渐远去,终至不闻。 他们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燕王方开口问道衍和尚:“道衍师,你看这个张辅……” 道衍笑道:“这孩子有点意思,你看,他知道您心胸广阔,不会同他一个小孩子计较,才敢拒绝当高阳王亲兵副队长的建议,换个千户试试?看他敢拒绝不?” 燕王笑了:“刚刚煦儿说他们大闹李锦元官邸,这全宁所的李锦元想着要贪墨军功,杀人灭口呢!” 道衍“唔”了一声:“李锦元是赵庸的人,咱们现在不宜动他,记在心里便是。” 想了想,又接着说道:“让张辅呆在下边也好,多见识见识军营里的事情,磨磨他性子!我看他小小年纪,倒也有点见识,胆子也大,在小一辈中,算是难得的了,给世子或高阳王留着吧……” 燕王没想到道衍对张辅的评价这么高,倒有点怔忡起来,过了一会才说:“鞑靼小朝廷真在捕鱼儿海?但不知大将军是否相信煦儿带回的情报。” 道衍和尚捻动念珠:“殿下,咱们只需将这情报告之大将军,至于他信不信,那是他的事了。“ 燕王琢磨了一会,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咱去大将军那里走一遭罢。” …… 蓝玉所驻府邸是以前的庆州府衙,共分五进,门框都是青石,上边雕刻着古朴简单的花纹,比燕王的院落要雄浑大气得多。 燕王一到,门口士兵立刻报了出去。 片刻之后蓝玉便亲自出迎,两人分别见礼,蓝玉便让朱棣先行,朱棣不肯,最后两人哈哈大笑一声,携手一同走进府衙。 朱棣落座后也不客套,单刀直入地说道:“大将军,今日我开平卫斥候得到一个情报,在离庆州一百余里的捕鱼儿海发现鞑靼重骑兵出没,当时小儿高煦也在那里。我寻思着,这鞑靼重骑兵跟随王廷帐下,即所谓的金甲武士,脱古思帖木儿的小朝廷应该就在这附近游牧。” “哦?子肖父,高阳王如此勇猛,果然已得燕王真传!有子如此,何愁圣上扫北大计不成啊哈哈哈!”蓝玉大笑,略过话题,转而大赞燕王父子。 朱棣可不是来听他说废话的,他对大军驻守庆州一月有余、毫无动作已经十分不耐,自行派出了帐下斥候,连朱高煦都给他激了出去,果然一举建功。 蓝玉止住笑声,右手抚摸着颌下那一蓬乌黑浓密的胡须,皱眉道:“殿下,除了那伪王庭的金甲武士,高阳王可曾看到其余人等?” 朱棣摇摇头说:“大将军,那队斥候只有七人,加上小儿一共八人,遇上那队骑兵即殊死力战,天色已黑,缴获物品便回,不曾看见其余人等。不过,在归来的路上,遇见过两队轻骑狙击。” 蓝玉本来每日都坐在帅帐与诸将枯等消息,早已十分心急,但情报一来,反倒忐忑不安。心道:“燕王一心想荡平北元,替圣上彻底扫除心头之患,加之这消息还是燕王派遣高阳王探得,这功劳说不得一半要归在他父子头上。此事如果功成,燕王声势更是大涨,对太子可是大大不妙。” 虽然扫平北元,对于他蓝玉的赫赫战功上更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蓝玉对太子朱标的事情十分关注,对朱棣的野心更是了然于心。 上次到京陛见的时候还提醒过朱标要防范朱棣,但是朱标对兄弟十分友爱,并不当一回事,一笑了之。 但朱棣的这点心思,他蓝玉是绝不可能让他得逞的。 拼着劳师无功,蓝玉也不会让朱棣得到这份功劳! 劳师无功,顶多是他得到皇帝的斥责,但是去年九月出师以后,已经取得了金山之役的大胜,降服了元将纳哈出,一支最有实力的蒙古割据政权覆灭,算是完成了一部分战略任务。 另外,在驻守庆州的时候,大军在草原上扫荡了几个来回,也歼灭、降服了脱古思帖木儿小朝廷不少兵马,在皇帝那里也能交待得过去。 等到将来太子即位,自己再来荡平草原,消除鞑靼小朝廷这个心腹之患不迟! 他打定一个“拖”的主意,便笑着说道:“单凭一队重骑兵,不能说明脱古思帖木儿小朝廷就在那个什么……哦捕鱼儿海,我看还是要慎重起见,多派侦骑,确定那鞑靼小朝廷的具体位置,再尽起大军,一举歼灭!” 第六十二章 政客与初心 中 蓝玉的话可以说是冠冕堂皇,朱棣明知他的小心思也无法反驳,他气往上冲,心道: “我朱棣平白送你功劳,你还不要,那脱古思贴木儿小朝廷被咱们打慌了神,早已是惊弓之鸟,毫无斗志,我只需派出帐下人马尽可以收拾得了!可是你拿走我两卫兵马,依旧是这个鸟样,我朱棣平日里还敬你是征虏大将军,给你几分面子,你还要蹬鼻子上脸了?真当我朱棣是好糊弄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领军自行去了,蓝大将军只管在庆州高卧……嘿嘿,哈哈!”朱棣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你蓝玉虽然是大将军,但我朱棣镇守北平,钳制十余卫所,你蓝玉能奈我何?虽然现在我的燕山左卫和燕山右卫归你蓝玉指挥,但我还有燕山中卫在手,再加一个开平卫,扫平残元也尽够了! 就算是我朱棣兵寡将微,战死沙场,但我为大明战死,为父皇尽忠,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 而你蓝玉,身为征虏大将军,麾下猛将如云,囊括了我朝所有名将!现在明明有了确切情报,却出于私利,置家国利益于不顾,执意不肯出兵! 你不去,我去! 我一面派飞骑向父皇禀报,陈说出兵理由,一面点起自己的帐下兵马,自行前往捕鱼儿海偷袭鞑靼小朝廷,只要取得了大捷,我就不信你蓝玉还能一手遮天了! 官司打到御前,你蓝玉只怕吃不了还得兜着走!贻误军机是什么罪?误了父皇的扫北大事是什么罪? 父皇就算是偏心大哥,但是他也让我朱棣替他镇守北平来看,他不信自己亲生的儿子,信你一个骄横跋扈的蓝玉? 哼! 蓝玉跟着燕王起身,亲自执手相送,直至燕王人影消失在巷口这才回转。 “燕王殿下,我知道您骁勇善战,但是在这北边的穷山恶水之地,没有粮草供应、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路、不知水源所在,您如何能战?等到您带着大军跑到捕鱼儿海,人家早就跑光了,您难道还能真在那捕鱼儿海捕鱼不成?不过,那也未尝不可,圣上马上就可以尝到燕王殿下捕到的美味大鱼了……哈哈哈哈。” 望着燕王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蓝玉一边搓着手,一边盘算着,越笑越大声。 这笑声惊动了副将王弼,他匆匆从隔壁一间房里走出,拱手道:“大将军如此愉悦,却是何故?” 蓝玉心情甚好,加之他一向倚重王弼,便拉着他坐下,一面叫人倒酒,一面将燕王朱棣来访之事说了。 王弼皱眉道:“大将军,如此便是将独功授予燕王了!” “嗯?怎么说?”蓝玉猛地站了起来。 王弼走到挂在大厅前边的大幅地图前边,拿手指点着捕鱼儿海这块地方说道:“庆州离捕鱼儿海大约有五六百里路,大军走得快的话一个月就可要到达,倒费不了多少粮草。如果人衔草,马衔枚,只用轻骑,不管辎重,也许不会惊动鞑子小朝廷,加上燕王能谋善战,父子都是猛将,手下奇士又多,真给他一举建功也说不定。” 王弼的想法是,如果朱棣自己找到鞑子小朝廷,打不下还好说,打下了功劳不全是他们的了?那自己来这苦寒的边塞一呆就是几个月,不是白跑一趟吗? “没有我大将军军令,他燕王敢私自出兵?” “大将军,那可是燕王朱棣!燕山三护卫直接受他指挥,他长年钳制十万雄兵,连冯胜和大将军您以前都要受他节制,此战一打完,只怕圣上依然会让燕王节制宣府、大同诸镇。” 王弼没有说出口的是:“大将军,别看燕王现在是您的副手,这战一打完,他还是最强的塞王,到时候他找个借口报复下来,您也难受不是?” 蓝玉起身徘徊,他十分踌躇,甚难决断。 王弼接着说道:“燕王只需跟您说去城外巡视,或者他自己就根本不用去,派上三五千精骑,叫开平卫指挥使平安或者燕山中护卫丘福领兵便可行动。再说,如果他真的擒获脱古思帖木儿,这擅自调兵之罪便无法加诸于他身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他确实掌握情报,又禀告过大将军,不出兵,这便是大将军您的不是了!” 他看了看蓝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到时候,这对与错,都在圣上心中,他可是亲王,是圣上的亲儿子,疏不间亲,您看……” 王弼苦心婆心,希望能够劝服蓝玉改变主意,立刻出兵捕鱼儿海。但蓝玉不知道在想什么,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急切,一心求战,甚至连帅帐都不散,天天苦等消息。现在却十分坚决,无论他怎么劝说,都不肯出兵。 蓝玉徐徐饮下杯中的冷酒,说道:“定远侯,我知道你说的都道理,但是,你明明知道……哎,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燕王建功,威胁到太子殿下的地位呢!就算现在我被圣上所恶,那也没事,只需等太子即位……到时候还怕他一个燕王?” “大将军慎言……”王弼赶紧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外边并无他人,这才松了口气。 “定远侯,咱们出去走走吧,实在是太闷了!” “是坐得闷了!咱这就陪大将军出去走走!” 两人缓缓从房中踱了出去,呼吸了一口北边特有的干冷空气,顿时头脑为之一清。 走出二门,只见蓝玉的亲兵队长老陈,正向廊下几个正在烤火取暖的老兵抱拳问候。 看得出来,他们彼此之间都很熟悉,说话也很随便。 “老李啊,按说,以你的军功,不必要再出来搏命了,为什么不去求求大将军,给你安排好地方安稳养老呢?” “是陈大人啊,快坐,快坐,卑职哪里受得起你的礼!” 几个人顿时往旁边挤了挤,给亲兵队长老陈让出了一个位置。 陈大人也不嫌这些老兵腌臜,挤着在他们中间就坐了下来,伸出双手来烤火取暖。 王弼远远瞧着,心中好奇,便问蓝玉:“大将军,你这亲兵队长挺有意思,居然对个老卒这样恭敬……” 第六十三章 政客与初心 下 蓝玉负手在后,缓缓道:“定远侯,你有所不知啊,这老李头跟我都十几年了,在战场上为我挡过刀呢,别看他是个小卒,倒也军功卓著,只是他把军功都换成田地了,这老小子,脑子里就想着他们家的一亩三分地!” 王弼笑道:“这些老兵说话有意思,咱们过去听听。” 只见那陈姓亲兵队长熟捻地坐在老兵中间,还抢过一个老兵的水囊倒进自己嘴里。 另一个老卒打趣他道:“陈大人,你是不知道,这老李头啊,床上也不肯闲着,这不,生起儿子来是不要命,一串一串,跟拉屎似的!他家六个儿子,田虽然多,却也不够分,往后还要娶媳妇,这老家伙就想跟着咱们大将军出来,老胳膊老腿的,还要再搏次军功。嘿嘿,他也不想想,把老命丢在这里,这买卖可不就亏本啦?” 老李头很憨厚,并不与老伙计斗嘴:“嘿嘿,咱这点小心思,不就是想跟着咱们大将军来捞点军功嘛!” 这姓陈的亲兵队长拍着大腿笑道:“亏不了!亏不了!咱们大将军,纵横天下,百战百胜!跟着大将军,咱们哪次吃过亏啊,是吧?想当年……” 场面顿时热烈起来,这些老卒都各自扯开身上的衣裳,指着身上的伤疤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往事,似乎每一块伤疤都是一桩荣耀。 蓝玉没有惊动他们,示意王弼继续往前走。 蓝玉突然道:“定远侯,你说我是不是变了?” 王弼有些诧异地道:“大将军何出此言?” 蓝玉指着那群老兵道:“当年咱们可跟他们一样,有各自的梦想,我这身本事,跟圣上和我姐夫(常遇春)学的。我打小最佩服的人便是中山王(徐达),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那时候,咱们都是一腔的热血,脑子里想的也都是民族啊,大义啊,标炳史册,光宗耀祖啥的,没那么多想法,人也单纯,总觉得上下都是一条心。现在咱们也算是出将入相了,可是,我好象变成以前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样子,脑子里想的都是往后如何如何,整日里不是打击这个,便是打压那个,哎……” 蓝玉喟叹一声,神情变得很是怅然。 “定远侯,你是为家人报仇,这才跟随咱们圣上起兵打的鞑子吧?当年你散尽家财,全数充作军资,大手笔啊,为的不就是想多杀几个鞑子吗?可是,咱们做了公侯以后,就都忘记了这些啦。” 王弼默然片刻:“大将军的意思是……咱们以后不与朱棣为难了?” “当然不能放过朱棣!”蓝玉捶了捶自己的肩膀:“不过,那是打赢此仗以后!我现在想起了自己的责任!手下的这些人,跟着我出来的,把命都交给了我,那是信我!既然信我,我就得给他们机会搏个前程,抢个好出身回来!”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很多年前我就答应过耿炳文,与他一起协助圣上开创一个最强大的朝代,让我们汉人把腰杆子直起来!我想通了,这一次我们与朱棣精诚合作!先完成肩头担着的责任!朱棣的事情,打赢这场国仗再说!” 王弼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突然豪情大发:“好,以前的大将军回来了!咱王弼跟着你,再搏一次命!杀尽鞑子!咱王弼以前说的什么家国,什么情怀,那都是骗鬼的!这辈子,我就服你!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只不过……”蓝玉有些欲言又止。 王弼呵呵一笑道:“大将军是怕没台阶下吧?” 蓝玉笑骂道:“还是你这老小子懂我。” 王弼冷笑道:“朱棣他们会为大将军找来台阶的。到时候,咱们顺着他们表演一番,让他们得意一阵,人一骄傲,难免露出马脚。等此仗一打完,嘿嘿……” 二人异口同声地道:“马上翻脸!” “哈哈哈哈……” 两人一齐抬起头,看向远方起伏延绵的黑山山脉,恰似一条黑色的巨龙在云中穿梭,盘旋。 ………… 朱棣气愤愤地回来,见道衍和尚正在天井里悠闲地修剪着一盆柽柳。这柽柳在北方地带是常见的树种,但道衍和尚甚有闲情逸致,居然将它养成一盆错落有致的盆栽。 “大将军不肯出兵吧?”道衍笑道。 朱棣奇道:“道衍师,你既然知道大将军不肯出兵,又何苦叫本王去碰个钉子来呢?” “不将这些情报告诉蓝大将军,殿下就算建功,也需算上他一份,毕竟他是此次出兵的大元帅。若告诉蓝大将军,而他又不肯出兵,有了功劳自然都是殿下您的,蓝大将军想必不好意思来和您争上一争。”道衍和尚黑瘦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 “哈哈哈,那是那是,既然如此,宜早不宜迟,待本王向父王写个奏章,便可即刻就点兵出发。” “殿下,倒不必先忙着写奏章。万一圣下不同意您私自出兵,那又如何是好?再说南京路途遥远,就算是八百里加急,那也好几天呢。”道衍笑道。 朱棣负着手,沉吟道:“道衍师,你是说,先斩后奏?” “圣上最担心的应该就是将帅不和了,您出征前他就没有和您交待过?” “父皇他老人家是令我要向诸将,特别是蓝玉学习统兵之道,还说了,以后这北疆就要靠咱们兄弟几个了。” “殿下,咱们还是得想想办法,激得大将军同意出兵才是。”道衍捻动着颈中的佛珠,轻声道。 “道衍师,我好说歹说,口水都要说干了,他都不答应,我能有什么办法?”一说起朱棣就生气,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咱们校场点兵,再派人去请蓝玉,贫僧就不信,校场点兵,他蓝玉会不来!” “这可是兵行险着!”朱棣皱眉道。 “不险,只要算透人心。” “点兵出发?” “嗯,点兵出发!” 朱棣双手握成拳头,终于下了决心:“那么,便以丘福为先锋,平安、朱能为副先锋,率三千兵马如何?” 道衍和尚笑道:“殿下亲自督阵,到燕山中卫和开平卫中挑选三千精锐去就是了。燕山中卫指使使丘福,副指挥使朱能,陈亨都还可用;开平卫指挥使平安,副指挥使李彬、孟善也还行。另外,高阳王已经侦探过地形,对路途甚是熟悉,由他带路最为合适。” 朱棣沉声道:“如此甚好。” 第六十四章 顾大小姐 刚睡过一觉的张辅,只觉得全身肌肉无处不酸痛,只想好好泡个热水澡。 不过,在这荒凉苦寒之地,他想泡个热水澡的愿望十分渺茫。 他一边搓着关节和酸痛的肌肉,一边幻想着自己躺在一张按摩床上,旁边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少妇给他推拿,那才真叫酸爽呢。 就在这时候,李祖保推醒了他:“张小旗,你不是约好了纪纲那几个鸟人了在城里见面吗?只怕他们等我们等得心急了。” 张辅一想也是,赶紧翻身爬起,带上李祖保,两人一同去千户所找王聪请示如何安置在他们在路上解救的奴隶。 王聪本来就对张辅印象不错,又有在千户所有难同当的经历,已经高看张辅一眼。因此,当张辅言简意赅地提起纪纲这几个人时,便很大方地说:“让他们到千户所找我,我将他们安置在你的小旗,反正你小旗也少人,到时候再叫人造册上报北平都司和兵部便是。” 张辅赶紧谢了他,又告了两个时辰的假,两人便急匆匆地赶去约定的地点。 李祖保对庆州城也不熟,张辅也对这里毫无印象,两人只能一路找过去。好在这庆州城不大,只有横平竖直两条街道,旗杆就在两道相交的正中心。 张辅还是第一次逛大明的街市,很是新奇,东看看,西瞧瞧,碰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拿起来看看。 这庆州城里几乎每一家店铺都是独门生意,比如铁匠铺只有一家,布庄、钱庄、米庄、甚至是粥铺、面店、酒肆都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没有竞争,那就是垄断了。一看时间还早,他们便逛到一家铁匠铺里,只里门脸两边都摆着一排打制出来的工具,都上去很粗糙,但是很沉,用料实在,一个铁匠大叔系了块皮制围裙,正在铁砧上敲打一把镰刀。 他瞟了张辅二人一眼,见他们也不像要买东西的样子,便继续低头打铁去了。 李祖保见张辅还看得津津有味,便拉着他就走:“老大,这铁匠铺有什么好看,走了走了!旁边就有家布庄,你不是说要买什么毛巾吗?” 张辅笑道:“李哥,你今天话挺多的嘛!”他都有点不太适应这个话多的李祖保。 “嘿嘿,还不是在军营里憋的,出来走走,心情都痛快起来了!” 走过两个铺面便是一家布庄,布庄门上悬挂着一块崭新的牌匾,黑底金字,上书“顾家布庄”四个字。廊下摆满了一排花花绿绿的布匹招揽顾客,张辅反正无聊,便踱过去一一看了过去。 一个伙计笑嘻嘻地过来招呼:“两位军爷,买点绸料送相好的去!” 张辅不答,踱过去看了半天,那伙计也不恼,依旧笑嘻嘻的,张辅觉得他很有当掌柜的天赋,和气才能生财。 “小军爷,里边还有好货,您不进去瞅瞅?” 张辅恰好也想去看看这明朝的织布业,便走了进去。看了半天,不是麻布就是绫罗绸缎,便问那伙计:“你们这里可以不可以定做毛巾?” “毛巾?军爷,这毛巾是个啥东西?” 大明朝没有毛巾,洗起脸来只能用布巾。这布巾吸不了多少水,不够柔软舒适。 张辅老在琢磨着找个心灵手巧的姑娘给他织两件毛衣,袜子,再不行,织两条毛巾也好啊。 可是,这伙计问他毛巾是啥东西,他就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了。只好比划着说,这毛巾是三尺长一尺宽的布,比较厚实,柔软,吸水。 一说到厚实,伙计立刻搬出一块羊毛毡。张辅简直哭笑不得,只得又比划了一下,是薄一点的,织得稀疏的布料。 这伙计立刻又搬出了一匹纱绢。这纱绢稀是稀了,但也未免也太薄了一点吧? 见张辅啼笑皆非的样子,这位敬业的伙计拍了拍脑袋说:“请您等一等,我去叫大小姐出来,她恰好从南京回来,见过大世面,肯定明白小军爷您要的是什么。” 张辅正待叫住他,那伙计已经“噔噔”地爬上楼去了。他无奈,只得等了片刻,那伙计还没有出来,便在楼下喊道:“不用劳烦你家大小姐了,我们走了。” “慢着。” 声音清脆,有如溪水一般纯净圆润,带着一点儿化音,说不出的好听。 除了方氏,张辅穿越过来以后就没看见过什么女人,听见这声音,不由得有点儿感慨:“这真是当兵三年,母猪变貂婵。自己才三个月没看见女人,听见这声音都有点把持不住了。” 这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只见阔大的楼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紧接着看见一只青色的绣花鞋,上边绣着几朵小白花,白花上有浅黄色的蕊。接着是一条青布的裙子,长及鞋面。 一看到这条裙子,张辅便对这位未曾露面的姑娘存了很大的好感。这层好感出自于金庸金老爷子,在《神雕侠侣》里他写了一个人物,叫程英。这姑娘老是穿一袭青衫。程英的潇洒磊落很令他动心,可惜在书里她却没有一个好结局。 另外还有一本书,是《天龙八部》,里面有那么两句诗:“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他一直记得,从此便对穿青衫的女子存了很多念想。 在现代社会,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可是那样洒脱从容的女子,却真的很少见。 难道在这大明朝,我能遇着? 张辅不由得哑然失笑,程英固然要到小说中去寻,青衫女子又何尝不是一样呢?明朝商人地位低下,商人只许穿布,还只许穿青绿等杂色,农人倒准许穿绸缎,这位大小姐,难道还敢违背大明皇帝的旨意不成? 心念电转间,那姑娘已经步出了楼梯。 这是一位典型的北国胭脂,大概二十岁左右,应该还有胡人血统,身高超过一米七,身段婀娜,皮肤雪白,高挑的黛眉下是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倒是黑色的,极亮极纯净。 在大明,二十岁还未嫁的女子甚为少见,难道是她个头高显然年龄大些?但无论如何,也不象十四五岁的样子,而这个年龄的姑娘就该出嫁了。 “客官您想要什么?毛巾?”姑娘问得爽朗。 张辅只得重新走进店铺,伙食已经殷勤请他坐在厅左的一张雕花椅子上,顾大小姐便姗姗走到他身边的椅子旁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 令张辅觉得奇怪的是,茶几之上居然放着一本《左传》,还真没看出来,这混血美女还是个爱读书的女子啊。 这个时候不是提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像这种读书的女子可不多见,嗯……还是读点书好,以后如果能娶个这样的老婆,还能沟通沟通。 呃,想到哪里去了。 第六十五章 神秘布庄 片刻那伙计送上茶来,张辅倒没想到有这样的好待遇,便含笑谢了。 那伙计又端了一杯茶给李祖保,李祖保低声问了那伙计几句话,那伙计一怔,脸色变幻不定,也轻声说了几句。张辅没听清,当然,他也没有在意这些小事。 “咱们到那边去细谈,别打扰了这二位谈生意。”那伙计笑嘻嘻地拉着李祖保到一边的屋子里去了。 隔间里全是堆得整整齐齐的布料,各种颜色、各种质地都有,闪闪发亮,看得李祖保眼睛都花了。 小伙计小心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再将隔间的门轻轻掩上。他的面色变了。 他双手在面前飞快才结了一手印,嘴里念道:“庐山竹影几千秋,云锁高峰水自流。” 李祖保面色郑重,双手也结了一个手印,却与小伙计恰好相反,嘴里说道:“天地为罗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 伙计又拉着他往里边走了几步,轻声道:“请!里面点说话。” 李祖保道:“没想到这刚收复的边陲小城,还有咱们锦衣卫的据点。” 那伙计很自豪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莫说这边陲小城,就算是深山老林和南洋诸国,也有我锦衣卫密谍。” 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模样和做派都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你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李祖保恭敬地回道:“张玉并没有和张辅联系过,张辅也不像是个有钱的样子,张玉应该没有参与违禁之物的走私案中。” 那伙计沉吟道:“继续盯着!注意收集一切有用的情报,这场战役关乎国运,其它任务先放一边,现在我们全力配合军队行动。有情况就想办法送消息到这里,外边的顾松筠也是我们的人!” “卑职明白!” “小心点,别给张辅发现了异常!” 说完之后,那伙计的神色变了,又变成那个热情的、市侩的小伙计。 …… 大堂里,张辅正游目四顾,看见店里有一种细麻布,便站起来走到布匹旁边:“大小姐,是我冒昧了。我是想贵店能否定制一种毛巾,” 李祖保不动声色地跟在张辅身边东看西看,伙计也在旁边殷勤侍候。 顾大小姐也跟前走了过完来,站在两个身位之外,含笑等他解说。 张辅拈起布料,问顾大小姐道:“敢问贵店的布料是不是用织布机织成的?” 顾大小姐“噗嗤”一笑:“不用织布机,还能拿手织布不成?” 张辅想起读书时学过的,南宋时黄道婆便发明了织布机了,到了大明,自然更不在话下,面上便是一红。 自己居然犯了常识性错误,真是的昏了头。 顾大小姐见他发窘,倒不好意思了:“你们男人哪里懂得这个,是我冒昧了。” “那织布机能不能在布面上每一行每一针都织出毛圈?” 顾大小姐蹙眉道:“毛圈是什么东西?” 张辅无奈,游目一顾,见旁边的帐房有笔墨在,便提笔在竹纸上画了图案。这毛圈甚至是容易,这位大小姐倒是一看便懂了。 “哦,就是织的时候多挽一针。” 张辅自然不懂得“多挽一针”是什么意思,只好干笑着站在那里。 顾大小姐笑道:“要不这样吧,咱们后边的仓库里有些布料,我带客官过去看一看,是不是您想要的那一种可好?” 她说的客气,态度又很诚恳,张辅没有办法拒绝,便道:“如此,有劳大小姐了。”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从大堂后门走出,只见这个铺面是个两进的格局,后边二楼是住宿的地方,一楼左边是仓库,二楼是伙计的住房。 顾大小姐莲步姗姗,张辅落后她一两步,只是这位大小姐见他谦让,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似的,自己倒往后退了两步,想让张辅先走。 突然,前边铺面传来了两声惨叫。 顾大小姐一惊,便回头向前边看去,一不小心便踩着了裙角,这路面又有点湿滑,她立足不稳,便往后跌去。 张辅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扶,刚挨着她身体又觉得失礼,手抖抖索索便往后缩去。 顾大小姐被他慌慌张张一托,并没有站稳,依然一跤向张辅身上跌去。 张辅微一用劲,立即稳住下盘,将顾大小姐接住。 顾大小姐大羞,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双手在张辅胸膛中轻轻一推,免得自己和他太过亲密。 两个刚刚站定,便听见前边有喧闹声,似乎有不少兵马围住了顾家布庄。 顾大小姐微微色变,立即回身向前边走去。 这时已有几个士卒飞也似的跑了进来,指着顾大小姐和张辅说:“抓住他们!” 张辅莫名其妙,抓住他干嘛?看个布料而已,自己又没有作奸犯科。 “这几位兄弟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是全宁所的人!” “全宁所的人来这里干什么?”当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喝道。 张辅微微有点怒气:“买个东西不犯法吧?” “买什么,还买到后院来了?”那满脸横肉的士兵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见张辅身着小旗服饰,身上又悬着腰牌,是正经的朝廷兵马,也不好轻易动他。 张辅哼了一声:“来仓库看看都不行?” “行了行了,没你的事,你走开!你们都是死人啊,抓住这个女的!”后一句却是对着那些士卒说的。 张辅心道:“这些士卒也不知道是谁的手下,丝毫不顾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体面,叫人家怎么做人?”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豪气,便一个箭步,挡在这顾大小姐面前。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人家一个未出阁姑娘,你们也去拉拉扯扯,是何道理?” “关你什么事!没抓你就算对你很客气了,你既然替她出头,还说是来买东西?有这样买东西的?再不滚一边去,连你一块抓了!”那满脸横肉的士卒喝道。 顾大小姐躲在张辅的身后,“这几位军爷,不知道小女子犯了什么事?就算是我犯了律法,那也是来地方衙门来抓人,咱们大明什么时候连军队也来店铺收常例了?” 第六十六章 为她出头 前边呼喝连连,张辅突然听见李祖保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这位大小姐,又怕这些士卒对她动手动脚,心里一阵踌躇。 他大声喊道:“李祖保,李祖保,你怎么了?” “老大!有人要抓我!”李祖保喊道。 那几个士卒互看一眼,同时绕过张辅,伸手去抓那姑娘。 不料顾大小姐突然出手,一脚将那个满脸横肉的士卒踹开,一个手肘,又将另一个士卒打倒在地。 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居然有这么好的身手,拳脚带风,身法利落。另外两人一惊,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攻上,跌倒的那两个人也爬了起来,四人一起围攻顾大小姐。 “要不要脸啊你们!真不拿我这小旗当干部!?”张辅看不见眼,立刻加入战团。 他们二人可比这四兵痞的战斗力强多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哎唷哎唷”之声不绝于耳。 “出去看看。” 张辅担心李祖保,立刻领着顾大小姐往前边铺面跑去。 庆州城才从鞑靼手里夺下,朝廷还没有派遣官员来管理,蓝玉下过军令不许任何人骚扰百姓,这几个兵也不知受了谁的命令,如此大胆,居然敢无视蓝玉的命令。 要知道,蓝玉的军令是执行得很严格的。 跑到前边一看,只见李祖保正与几个士卒扭打在一起,张辅火得很,立刻上前,加入战团。 “哟嗬,蛮横的嘛!给本官抓住他们!” 铺面前的青石路上,一个骑着马的武官正冷眼看着这边,他身后是几十个士卒。 士卒们立刻向张辅和李祖保围拢过来,张辅心道:“妈的!这庆州城怕没有王法了,开始是李锦元,现在又来了个什么鸟官,他们莫不是一伙的?” “咱们背靠背!”张辅当下也不及想太多,抽出腰刀便和他们干起来。 “住手!你们是哪个卫所的!居然在这里斗殴,不要命了?” 随着一声怒喝,一队全幅武装的士卒,在一个将领的带领下速度跑了过来。原来这里的响动已经惊进了巡城的军士。 交战的双方随即分开。 “大人!我们是密云卫的人,奉上司命捉拿奸细!” 张辅正待开口,报出自己的番号,一看骑在马上的将领,居然是出城接应过他们的怀远侯曹兴。 “怎么是你?” 曹兴自然认出了张辅,与高阳王朱高煦并肩浴血奋战过的人,他如何能忘记。 “禀报曹将军,卑职带着属下到这里准备买点东西,这些人莫名其妙上来就要抓咱们!他们还胆敢违抗大将军军令,骚扰百姓!” “谁给你们下的命令?”曹兴皱着眉头,喝问那些围观张辅他们的士卒。 密云卫是鹤庆侯张翼所辖,和现下的很多公侯一样,张翼也是官二代。他的父亲叫张聚,是蓝玉的旧部。 张翼仗着自己是蓝玉的亲信,对其他将领都不放在眼里,对自己,也向来是趾高气昂的,因此,曹兴对密云卫可没有什么好感。 “这个女人不是汉人!是鞑靼人奸细!”那密云卫的武官指着顾大小姐说。 顾大小姐脸都气白了,她站在曹兴面前,先是敛衽一礼:“民女顾松筠见过侯爷!我顾家世代行商,京师顾家绣庄便是我家,民女去年还去您府上给曹小姐送过绣品呢,民女不知何时,竟成了鞑靼人的奸细?” “顾绣……本侯是有那么点印象。”曹兴见她一幅大家闺秀的样子,丝毫没有一般商女的粗鄙,心中对她也存了几分好感,便和气说道:“起来慢慢说,本候今日当值,掌管城中一切治安,你不要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侯爷!”顾松筠不慌不忙地说道:“今日,这两位军爷来小店购买货物,这位军爷指名要购买一种叫毛巾的布料,小店并没有这种东西,便想着能不能自己做出来,因此便引着这位军爷去仓库看看布料。谁知道刚走到仓库,这些人便来了,要打要砸的,还要抓人……” 曹兴又扭过头去问那武官:“你们说这女子是鞑靼人奸细,有何凭据?” “大人!凭证就在她身上!” 曹兴皱眉道:“胡说!人家好好一个姑娘,你们还能让本侯派人搜她身不成?搜出来还罢了,搜不出来,岂不是无端端坏了人名声?我倒要去和鹤庆侯说说,你们这些个人,是不是看见个妙龄女子便说她是奸细。” 曹兴认定这些人是兵痞,看见人家姑娘美貌,便想借故调戏,心里十分反感。 “大人!她确实是奸细!” “是谁的奸细?” “这……” 曹兴盯着那为首的武官一眼:“说!是谁的奸细!” 那武官不说话了。 曹兴声色俱厉地喝道:“借故调戏民女,还敢诬陷人家是奸细!当我大明军法是儿戏吗?!” “怀远侯!这是我密云卫的事,怎么,你也要管吗?” 正当曹兴在思考着怎么惩治这些狗胆包天的士卒时,他们的长官鹤庆侯张翼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过来了。 张翼以密云卫靖虏所千户职袭鹤庆侯,自领一千军马,因此,这些士卒受他直接掌控。 “鹤庆侯,怎么,你的士卒在此调戏民女,我曹兴奉命巡城,这样的事也管不得了么?” “怀远侯,我的部曲什么时候调戏过民女!这女人分明是鞑靼人奸细,本侯下的军令,叫他们过来抓捕的!” 顾松筠虽然愤怒,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冷静:“这位大人说我是鞑靼人奸细,可有我做奸细的证据?您这么说,无非是因为我有异族血统。可是咱们大明朝异族人这么多,身居高位的也多得是,难道他们都是鞑靼人奸细吗?” 张翼冷冷一笑:“我得到消息,你正在与人接头,这情报想必还在你身上,怎么,要我当众搜查你吗?” 曹兴看不过去了:“鹤庆侯,人家一个大姑娘你怎么能搜查?就算你认为她是奸细,也要派个老成一点的女人来。” 第六十七章 嚣张的张翼 张辅也怒了,拱手向曹兴说道:“按照鹤庆侯的说法,我这是在和鞑靼人奸细接头啊,要不要连我也搜查一下?” 张翼冷冷地看了张辅一眼,只见他穿着小旗服色,就是个比芝麻还要小的武官,便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立刻将头转过去,命令那些士卒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 曹兴冷冷地丢下一句:“他可是高阳王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张翼心里“咯噔”一下。 朱高煦对身边的人很好,但在外人眼里,那可是一个暴脾气的莽夫,燕王十分宠爱这个儿子,去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 得罪高阳王,绝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但是,这个女人他是非搜查不可的。为什么呢?说来话长。 张翼有个姐姐,嫁与驸马欧阳伦的弟弟,也就是说,他张家也与皇家是攀上了亲戚,虽然有点远。 欧阳伦是进士出身,才貌俱佳,娶的又是马皇后嫡出的安庆公主,自然与其他驸马不同。 但这位驸马出身寒素,虽然官至都尉,但朝廷俸禄不甚丰厚,欧阳伦这身份往来的自然是顶级权贵,应酬方面的开销十分庞大。 欧阳伦是读书人,脸皮薄,拉不下脸老向妻子伸手要钱,在别人的撺掇下,想了个发财的主意。 朝廷购买马匹,是拿茶叶与西番换取马匹的,因此,茶叶是战略物资,严禁私卖。但欧阳伦有人脉,有资源,最主要的是他身后还有公主! 欧阳伦便开始和他弟弟偷偷干了几单走私的生意,获利颇丰。 欧阳伦尝到了甜头,便把主意打到了北边。北边对茶叶的需求更大,而且至今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讳,敢给鞑靼人卖茶叶,但欧阳伦就是看准了这是份独门生意,才找到了他张翼,正好他在北征军中也有关系,二人便开始了合作。 这次出师北疆,张翼便偷偷夹带了几十包茶叶和粮草一起押运到了庆州,但一直兵火连结,他还未找到下家出手。 谁知道朝廷在军中暗布了很多锦衣卫,张翼的麾下便有这样的暗探,不知道怎么竟给察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 还好他手下人机警,发现这名密探不对,立刻报告了张翼。 这事一旦给锦衣卫的人报告上去,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不知道会牵连到多少人掉脑袋。 张翼吓出一身冷汗,故此立即亲自赶来。 这暗探到过顾家布庄后便消失不见,顾家布庄自然成了一个疑点。因此张翼甘冒大风险将顾家布庄彻底搜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时候纵是高阳王亲自赶来,也阻挡不住张翼搜查顾家布庄,因此,张翼对曹兴的警告是理都不理,挥手下令:“搜!” 张辅抽出腰刀,挡在顾松筠前边:“若是没有搜出什么罪证,鹤庆侯当如何向这位姑娘赔罪?” 张翼骇笑:“向这女的赔罪?”过份惊愕,倒让他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了,他可真没有听说向疑犯赔罪的事例。 “不关你的事,你走开!”他挥刀向张辅砍去。 张辅看出他是虚招,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像驱赶一只苍蝇似的将他赶走,故此一动也没动。 张翼见张辅居然不动,又是一阵惊异。 这人是美色在前,色令智昏,非要趟这趟浑水了?真当我的刀不会杀人? 拼着受大将军的责骂,他也要将这只不开眼的苍蝇一刀杀了,免得夜长梦多,真出了什么纰漏。 “鹤庆侯,过份了吧!” 张翼的跋扈,连曹兴也看不过眼了。 曹兴自然不知道张翼的苦衷,在他看来,是张翼无事生非,一定要找人家一个大姑娘的麻烦,说不定这些兵痞就是张翼授意,想将她强劫到某个偏僻地方,供张翼受用。 因此,他对这鹤庆侯是格外地鄙视。 “曹某奉大将军令,率士卒巡城,鹤庆侯,再乱动,别怪本侯不顾念同袍之情,下令抓你!” “哟嗬,曹兴,你是一定要袒护这几个人了么?”张翼阴恻恻地说道。 “是非功过,咱们到大将军那里说去。来人,将这位姑娘,这些士卒一起带上,咱们一起去帅帐分辨个明白!” 张翼慌了,他哪里敢去蓝大将军那里分说?那所谓的“通敌罪证”,其实就是他的走私罪证,搜不出来还好,搜出来自己不就死定了? “算了,算了,曹兴,今天我给你个面子,放他们几个一马。不过,今天的事情,我张某是记下了,你这小旗给我等着!” 曹兴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苒,心中冷冷一笑,目送张翼带人远去,方才跟张辅说道:“这张翼是个非常记仇的人,以后你们要小心。”领着人马便得得得地继续巡逻去了。 张辅打量了一下李祖保,身上除了几个脚印以外,倒没受什么伤,目光便向别的地方看去。 倒在地下的还有一个人,便是那永远笑嘻嘻的那个伙计,当然他现在不能笑嘻嘻的了,顾松筠急忙上前察看,那伙计却只是被打断了一条腿,没有性命之忧。 幸好这些士卒们都走了,旁边铺面的人才敢过来看热闹,顾松筠便央铁匠铺老板替自己去医馆请孙大夫来给伙计瞧瞧,那中年大叔面色冷峻,没说什么便迳自去了。 不一会医馆便来人了,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夫,头发胡须都白了,他先是要了一碗凉水,又用黄草纸厚厚地裹了四根窄窄的长木条。 准备停当,他摸了摸那伙计的腿,将断骨处对准,说一声:“忍着点!”话音没落,便双手同时用力,将断骨接上。 伙计惨叫一声,那大夫已经喝了一口水,对着断骨喷了一圈,又打开医箱,取出一个葫芦,倒了点药水在他的断腿处,轻轻抹匀,再将四根裹了黄草纸的木头固定,拿纱布捆扎好。 “好了!半个月便可下床自行恢复。”孙大夫收拾好医箱,吩咐了一声。 顾松筠便从柜台里的匣子里取出一角碎银子给孙大夫,孙大夫一手推拒:“用不了这么多!” 顾松筠只得另外找了一点碎银子递给他手里,孙大夫接在手里,茶也不喝,迳自回医馆去了。 第六十八章 宝钞上的秘密 看见这孙大夫手法如此利落,张辅不禁咂舌道:“这孙大夫好手段!接骨这么熟练,只怕也是在边镇才训练得出这么好的身手,不过他医德也好,收费很是便宜。” 孙大夫告辞离去,张辅心道:“这么好手艺的大夫,为什么不召进军中当军医呢?”不过人家年纪这么大了,说不定就是军医退役了呢。 见这边已经没事了,张辅便想着要去旗杆处寻找纪纲等人,毕竟他们只告了两个时辰的假,也怕这些人久等,便跟顾松筠说了,抬脚便走。 顾松筠却很客气地说道:“谢谢两位客官见义相助,此恩顾家必定铭记于心,至于这位客官说的毛巾,若您有耐心,明天再来这里,看看做出的东西是否合您的心意可好?” 张辅摇手道:“区区小事,何需挂齿。我在这里也不知道可能呆多久,这毛巾如果做不出来就算了,倒不好耽搁姑娘的时间。” 顾松筠却很客气地说道:“客官给我们指了一条路,如果我们能做得出来,还得重谢客官才是。这样吧,明天里必定有信,请您明天务必再来看看,我这些天都在这里。” 张辅便道:“姑娘不如暂时避避,这鹤庆侯若是三头两头地来找你的麻烦也不好办。” 在他看来,这姑娘虽然身手不错,似乎练过一点功夫,但是,在一个有实职的侯爷面前是没什么用的,他今天来找你,明天又来找你,烦不胜烦,倒不如暂时避避,这大军又不会老囤在庆州。 “谢谢客官的关照,不过,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两位小哥明天再来,咱们肯定还在这里。” 张辅听她说得笃定,倒又疑神疑鬼起来。这顾家似乎很有点名气,她既认识曹兴的夫人、小姐,与别的公侯的小姐是手帕交也说不定,当下便含糊应了,领着李祖保便出了顾家布庄。 不多时就走到了旗杆下,前边有挑着担子卖炊饼的,张辅倒觉得有点饿了,便从怀里掏出宝钞来买了几个,分了两个给李祖保,拿在手里慢慢地吃着。 数宝钞的时候,张辅突然发现这叠宝钞中有一张背面写了一行字,他一怔,稍微瞄了一眼,便将这张宝钞收了回去。 这宝钞上边原本就印了花纹与字样,因此这行字夹在其中不怎么起眼,但张辅有个职业病,那就是对文档上面的字格外关注。这是他校稿几年养成的习惯,稍微刺眼一点字就会自动跳出来。 旗杆下只有一个杂耍的艺人,带着两只猴子在卖艺,两人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张辅丢了两个小钱在耍猴人的破碗里。 “这就奇怪了,这庆州城还有什么地方好逛的,就算去青楼了,几个时辰也尽够了,这几个人去哪里了呢?”张辅道。 李祖保道:“会不会是这几个人不想当兵,已经自行还乡了?” 张辅左右瞅了瞅,没看见一个人,便说道:“也有可能,毕竟他们才从草原逃回来,不想再打仗了。” 这时候饼子也吃完了,猴戏也看完了,淡薄的太阳渐渐沉下,朔风又起,竟好似又要下起雪来。 旗杆下边空荡荡的,竟然没有一个人。两人只站得脚酸,还是没有看见纪纲这几个鸟人,只得悻悻地回兵营去了。 ………… 庆州城一角。 几个穿着一新的人正在一间粥铺吃粥,粥刚出锅,还烫得很,但他们也管不得烫,一边吹,一边转着粗瓷碗“滋溜滋溜”地喝着。 等肚子填饱了,当中一个矮小瘦弱的人便畏畏缩缩地问坐在上首的年轻人:“纪兄弟,咱们不去真的行么?” 那年轻人长相甚好,只是面目有点阴沉,他斜了一眼那个说话的:“胡四,你是嫌命长呢,还是嫌奴隶还没当够?居然还想着去当兵!你没看那个高阳王,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他可拿咱们当人了?” “没,没……”胡四抖抖索索地答道,也不知道他说的“没”是怎么个意思。 “鞑靼兵追来了,几百个鞑子啊!咱们能不害怕么?孙老三不过是害怕了,想往后躲躲,就给那张小旗一刀杀了!还有那王四良,横眉竖目的,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他们拿咱们当人了?” 纪纲越说越生气,声音不免有提高,这胡四赶紧说:“纪兄弟,小声点!小声点!” 纪纲勉强按捺住心头往上直窜的火气:“说的那么好听,说是救咱们出来,其实呢?当奴隶,咱们好歹还保着小命了,跟他们走,一百多号人,只剩下咱们四个!其实就是给他们挡刀挡箭!” “就是!”另一人气愤愤地说道。 “就这样你们还想跟着他们混?”纪纲斜眼看着他们三个。 “不不不,但是……但是他们来找怎么办?” “城里这么多人,他们怎么找?再说了,人家也未必拿你们当回事!不信,咱们等会去旗杆底下看,看还没有人在那里等着咱们!” 酒足饭饱,几个人一起走出粥铺,四个人中的一个突然拉着纪纲,附耳过去说道:“大哥,咱们的银子可不多了,还不如投军不,起码认识高阳王,说不定还能搏个前程……” 纪纲冷冷一笑:“穆肃,你也知道别人是郡王,就你我这身份,能跟在他身边?我看啊,顶多能跟在那小旗身边,熬一辈子,拼无数次命,能干到个小旗就谢天谢地了。” 穆肃点头道:“大哥,还是你有远见,那现在咱们怎么办?我听你的!” 纪纲一咬牙:“回乡!我还有秀才功名,虽然举业是荒废了,但这身份还在呀!大小也是个老爷!活动活动,不说弄出个出身,养活你是够了!” “那我们也不用带着这两个废物啊!” “你傻啊,从庆州到山东,上千里的路途,不说山间的毒虫猛兽,若是遇上些土匪强人,有这么两个人在,也能推出去挡挡刀!” 穆肃低声笑道:“大哥高明!大哥高明!这点银子花得值!” 第六十九章 他知道我是穿越者? 还没到兵营,便听见低沉的牛角声缓慢响起,这是校场点兵的讯号,张辅吃了一惊,赶紧加快脚步跑回营地。 这几个人正忙着穿甲整装,见张辅和李祖保回来,如释重负,满达拿着几个饼子塞给张辅:“大帅点兵了,看你没在,给你带了几个饼子。” 张辅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我吃过了,你吃了吧。” 满达接过已经冷了的饼子一边啃着,一边往身上佩戴武器,这时候薛大个子他们也进来了,忙忙地收拾东西。 张辅猜测,这时候校场点兵,莫非是要兵发捕鱼儿海了? 换成是他,肯定也会派出轻车快骑前往偷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说实话张辅不想去打仗,但是军令如山,那可由不得他不去。只得赶紧穿上盔甲,带上他的两把宝贝火铳——还有一把是朱高煦给他的,明显比自己的火铳要胜出五筹。高阳王可没有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的习惯。 燕王朱棣骑着一匹乌龙驹,身着一袭暗青掐金丝绵甲,红底黑面的披风在风里飞扬,正在校场擂鼓点兵。 已有不少人到了,张辅他们几个自觉地走到李锦元身后的队列当中勒马立定。 不到一柱香时间,三千兵马已经点齐。正中王旗下肃立的是燕王朱棣,左边站着开平卫指挥使平安,右边站着燕山中护卫指挥使丘福,朱高煦还是黑衣黑甲,骑着他的小虎稍稍堕后。 朱高煦跟着燕王早就到了,他的眼睛一直往李锦元身后瞄,不多时便看见张辅几个一同来了,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燕王身着重甲,叉着腰站在皂纛之下,见一柱香烧完,所有人都整整齐齐列队站好了,便轻声询问身后的邱福:“去请大帅了么?” “禀殿下,道衍大师派张辅去了。”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是道衍刚刚出的主意,点好兵后再遣人去请蓝玉,如果他来,将帅依然一团和气,如果他不至,那么休怪朱棣跟他彻底翻脸! 道衍是个和尚,没有军籍,不能随便出入帅帐,因此,必须派遣一位胆大心细、能言善辩又能随机应变的人去说服蓝玉,朱棣还在考虑合适的人手,道衍和尚笑道:“张辅是员福将,可遣他一试。” …… “张辅,燕王殿下召见!” 张辅十分奇怪,燕王这时候召见他做甚?但是大boss有令,他不能不去。 不过,在校场一角等着他的人不是燕王,而是负手而立的道衍和尚。 张辅叉手行礼,听候道衍吩咐。 道衍和尚注视他好一阵,突然走到他面前,摩挲着他的头顶,良久不语。 张辅给他摸得心里发毛,心道:“这神神道道的老和尚,老摸我的头干嘛?你特么的在给我脑袋开光吗?” “张辅,我派你去做一件事,你敢去吗?” 张辅心道:这老和尚要我去做的,肯定是一桩凶险万分的事,我可不能上当。 “您老先说说?”他试探着说道,看看可不可以一口回绝这老和尚。 “不去我就砍了你脑袋,事不成我也砍了你脑袋。”道衍平静说道。 张辅确实怕了这根老神棍,也相信他确实能做到,砍他的脑袋对这和尚来说还真算不了什么,谁还能从燕王帐下把这老和尚拉出去理论?除了他爹,不,他爹张玉,一个小小百户也不敢! “您说,您说……”张辅苦着脸,人都快坐到地上了。 “呵呵,你去说服蓝大将军出兵捕鱼儿海如何?” “我?!” “对,就是你。”接着,道衍和尚又附耳过来,向张辅说了若干话语。 张辅好容易听完,不禁大惊失色,心里大骂:“你奶奶的老和尚,蓝玉那脾气谁不知道?六百年后的我都知道他骄横跋扈,你叫我去说服,你怎么不直接一刀砍死我!” 他心里这么想的,嘴里也是这样说的,委委曲曲地看着道衍说:“大师,您不如一刀砍死我算了,免得我被蓝大将军剁成肉酱、死无全尸来得痛快。” 道衍用一双黄澄澄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遍体生寒,突然,他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张辅,你来历非凡,放心,必定能说服蓝大将军的。” 来历非凡!我擦! 难道这和尚知道我是穿越者???? “去吧。”道衍笑眯眯地说。 ………… 大将军帅帐。 蓝玉双手握剑,在房中乱砍乱劈,“啪”的一下,桌案的一角被他砍下,切口光滑如镜。 他暴跳如雷:“朱棣真的胆敢私自点兵,这是怕我的军令不敢加诸于他颈上吗?” 一旁的王弼连忙从旁劝解,提醒蓝玉上次他们俩人商量好的计策,蓝玉闻言,控制住内心的愤怒,勉强使自己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亲兵来报:“报——燕王遣人求见大将军!” 王弼笑道:“瞧,台阶不是来了吗?” 蓝玉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吩咐道:“叫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只见一个年轻小兵施施然从门口走了进来,向他从容行礼:“卑职受燕王殿下差遣,拜见大将军。” 蓝玉双目一横,见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小兵,看服饰,应该是个小旗,顿时摆出一副七窍生烟的样子,怒道:“燕王乃本帅麾下将领,为何他自己不来?” 张辅朗声答道:“燕王殿下已经召集好了部曲,遣卑职过来邀请大将军去誓师呢。” “朱棣好大的胆子!” 蓝玉须发俱张,面孔狰狞,一双拳头快要给他攥出血来了。 “本帅才是主将!朱棣敢不奉本帅军令私自点兵,这是谋反吗?!来人,擂鼓!聚将!本帅今天要抓朱棣军法从事!” 张辅心中咯噔一下,快速说道:“大将军,敢问您可知圣上为何派燕王为副将军?” 蓝玉猛地站直身体:“圣上疑我?” “大将军领兵出征,总管天下军事,圣上焉会怀疑大将军!只是历朝历代,哪次大军出行没有监军?” 监军?朱棣是我的监军!?他难道有密旨在身?难怪如此大胆! 第七十章 说服蓝玉 蓝玉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他跟随常遇春多年,南征北战,立下盖世功勋,皇帝对他以子侄相待,不料这次大军出北平,至通州,大宁,囤军庆州,劳师北征,竟然还派燕王监军! 他一直以为燕王是在跟随他们这些将领学习,也可以混点军功,每次北征,朱棣都在开拔的大军阵营当中。 这次出京,圣上亲自携着他的手送出城门,当时他还对圣上的恩遇感激涕零,谁知道帝王思虑居然如此深远! 我蓝玉为你出生入死这么年,立下这么多功劳,你居然疑我! 待到秦、晋、燕诸塞王通晓军事之后,便是我们这些将领闲置之时了吧?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 现在一个小兵,也敢有恃无恐地跑到我大将军帅帐来说三道四,是欺我蓝玉老了不成? 他须发一张,正待发怒,张辅已经抢在头里说道:“此去功成,大将军必定功盖卫、霍,封狼居胥,名垂青史!” “如果我不去呢?” 张辅但笑不答。他现在只能赌一把了,刚才情急之下随口胡诌出了燕王有监军的差事,好容易才利用皇帝将蓝玉唬住,现在脸上千万不能露怯,脸上一露怯就会被蓝玉看出来。 蓝玉死死地盯了张辅半晌,见他脸上一派从容淡定之色,心中认为那朱棣果然有密旨在身! “好,去告之你家燕王,我蓝玉,去!”果然,蓝玉思虑良久,终于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从王弼的角度来看,大将军的身形竟然一下子佝偻了几分。 张辅再次抱拳行礼,笑道:“卑职先行告退!” “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有污大将军清听,卑职姓张名辅。” 呼……好险。 张辅恭谨地告退,走出大将军帅帐之后才嘟嚷了一声:“奶奶的,吓出劳资一身冷汗!” ………… 张辅走后,蓝玉犹自按剑,良久不语。 王弼轻声道:“大将军,那小子走远了。” 蓝玉皱着眉头,在帐中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定远侯,你说刚才那小兵说的,是不是在诓骗我?” 王弼拈须沉吟道:“这么大的事,他未必还敢矫诏不成?在军营里设置监军,不是很正常的事嘛!尤其是燕王,圣上派他跟随大将军,其一,是向大将军学习治军打仗的经验,其二,那就是监军了……” 蓝玉坐了下来,双手抚在腿上,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王弼觑了觑他的脸色,接着说道:“嘿嘿,这古话说得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将军,朝中这些年所发生的事,可都在您眼里,对吧?所以啊,大将军,忍着点罢!” 蓝玉既不看他,也不说话,低着头,自顾自的想着。 王弼的女婿是楚王朱桢,封地在荆州,他心里想些什么,蓝玉心里也约摸知道。 两人枯坐片刻,王弼强笑着说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天家的事。我一想到刚才那小兵色厉内苒的样子就好笑,嘿嘿!” 蓝玉这才高兴起来,站起身来,粗着嗓子唱了一句昆曲:“定远侯,本帅刚才那一番作派如何?” 王弼赞道:“大将军唱的这一句,字正腔圆,韵味十足哇!” “可能蒙住朱棣小儿?” “看那小兵的样子,还自以为那小小伎俩得逞了,哈哈!谁知道,尽在大将军掌握当中。” “这就好,这就好,且让他们得意一时,本帅再配合配合他们,到时候……哼哼,他即便有监军身份又有何用!太子与本帅一体同心,从小一起长大,皇上不可能永远坐在那个位置上。” “大将军英明。” “啊呀呀呀呀,先将那些鞑子,杀得个干干净净,再慢慢跟他朱棣玩,玩他个片甲不留呀呀呀……”蓝玉又唱上了。 “嘿嘿,哈哈……”两人相对大笑。 …………… 众将士一直骑在马上,从燕王到小卒,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唯有成排的旌旗,在三月的寒风中烈烈作响。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才听得金鼓齐鸣,一行十数人从蓝玉官邸方向骑马疾驰而至。 领先的一骑,身着一袭金漆山纹丝绵甲,头戴金睛凤翅盔,龙骧虎步,煞气腾腾,直奔驰到点将台方勒住马匹。 “唏律律——”马匹前蹄腾空,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飞扬,居然是一匹枣红色的头马。 军中的马匹大都是骟马,因其性情温驯,便于控制。 头马是马群的种马,性情极为高傲,暴烈,凶狠好斗,极难驾驭,能够驯服的,万中无一。 蓝玉之所以骑这匹马,爱的不仅仅是它日行千里,也喜欢它的桀骜不驯。 朱棣等一众将领赶紧迎上,皆抱拳行礼,齐声说道:“恭迎大将军!” 台下三千将士皆呼:“恭迎大将军!” 蓝玉双手叉腰,站在点将台正中开始训话:“鞑子占我中原百年,给我中原百姓造成数不清的罪孽!虽然被圣上领着将士们赶回草原,但鞑子亡我大明之心,一直未死!为此,圣上寝食难安!” 他环视了一下台下的将士,见他们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自禁地舔了一下嘴唇,仿佛上边沾着腥甜的血液,举起佩剑大声吼道:“圣上说了,肃清沙漠,在此一举!今,着燕王为先锋,邱福、朱能为副先锋,领本部兵马先行,本帅率大军随后而至!衣不卸甲,马不离鞍,兼程而进,杀奔捕鱼儿海!望众将士上下一心,三军同力,与本帅一起扫平草原,封妻荫子,建立不世功业!” “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 三千人同时发出的怒吼声犹如山呼海啸。 蓝玉胸中豪情激荡,不管自己与朱棣的政治立场如何的敌对,现在他们都代表着大明,身上都有着数不清的责任。 还有,他与北元军队作战近二十年,有多少同袍、战友死在北元军队的刀兵之下!荡平草原、扫除鞑子也是他蓝玉毕生的愿望!男人的血性也被整肃的军容、如林的刀戟腾地一下点燃了! 第七十一章 顾大小姐的秘密 “呜——” 巨大的牛角又吹响了,这低沉悠长的声音,令在场所有将士热血沸腾。 士气涨到了顶点!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中,朱棣接过军令,退回一边时,他轻声问身边的道衍:“张辅是如何说服蓝玉的?” “嘿嘿,他说燕王殿下您是圣上派来监军的……” “这谎如何能撒?”朱棣急了,这可是矫诏! 道衍和尚笑道:“无凭无据的,蓝大将军难道还能回京师和圣上对质不成?” 在他看来,朱元璋怎么可能不知道燕王与蓝玉一向不和,在这么重要的战役中,他任命朱棣为副将,未必没有派燕王为监军的用意! 朝廷在边关设九镇,镇守九镇的可是秦、晋、燕三位皇子,而不是久经战阵的蓝玉或者冯胜。 皇帝的用意非常明显,他是想用自己亲生儿子,代替那些跋扈恣睢的功臣和将军! ………… 张辅一直没有机会打开怀里那张写着一行小字的宝钞察看,从帅帐中出来,他立刻闪身进了一间茅房,将怀里的物件一股脑儿地掏出,果然发现了那张背面写了字的宝钞,上边还带着新鲜的血渍。 他仔细辨认很久,才认出是用汉字写的十五组数字,用极细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写在花纹的中间,不像是仓促而就。 血迹——宝钞——顾松筠——张翼——十五组数字—— 顾家布庄刚发生的冲突,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张宝钞。 张辅脑海中回忆出在顾家布庄的所有场景。 进庄——去后院——惨叫声起——顾松筠失足——他伸手去扶——缩手——再扶—— 顾松筠的反应非常迅速,听到惨叫声,立刻明白前边出了纰漏,她立刻将手头的东西偷偷塞进自己怀里。 难道因为自己是一个小军官,别人可能不会怀疑也不方便搜检他? 他确实不知情,就是一个买东西的顾客,这很正常,人家未必会怀疑到他头上。 就算怀疑到他头上,也搜出了这张宝钞,顾松筠也可以一推四五六,她完全可以说,她一个做生意的小女子,哪里知道什么东西。 顾松筠还再三交待,让他第二天便再去一趟顾家布庄,也就是说,她会想办法将这张宝钞拿回去。 她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呢,将自己怀里的宝钞拿回来…… 嗯,这场景有点香艳。张辅托着腮出了老大一会神。 这张宝钞到底有什么用呢?谜底肯定就在这十五组数字之上,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电报密码,这个时候可没电报啊……不会真有个密码本吧? 他的脑海中突然现出一个场景:茶几上的《左传》!那本书不像是被经常翻动的样子,倒像是新买的。 要不要试一下? 去哪里找到那本书呢? 对了,《左传》不就是《春秋左氏传》吗? 自《三国演义》在大明流传开来,关二爷天天读的《左传》也开始在将领中风行,张辅就不止一次看见梁铭在读这本书,就是李锦元,案头也放着一本。 燕王那里应该有吧?让朱高煦帮忙找找?他那里没有,别的人那里应该可以找到,这庆州城不知道有卖的没。 对了,现在不是在帅帐吗?蓝玉这里应该也有! 张辅立刻将东西都收拾好,出了茅房,左顾右盼了一下,蓝玉已经带人去校场点兵,整个的官邸空无一人。 他立刻闪进刚才参见蓝玉的房间,在他的书案上,果然发现了这本《左传》!看来还是关二爷的魅力大,蓝玉搞不好真是他的粉丝,要不怎么行军打仗都带在身边呢? 张辅立刻将书往怀里一揣,在门口瞄了一下,没人,便大摇大摆地出了房门。 守门老卒是看着张辅进去的,还给他去通报了一声,但是这守门的老卒很是敬业,皱着眉头喝问了一声:“大将军都出门了,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张辅抚着肚腹,弯着腰:“跑了肚,刚去了趟茅房!” 守门老卒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一副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疑有他,便挥了挥手:“走吧!” 走到拐弯处,张辅见左右无人,立刻打开《左传》,对照第一组数字逐页逐行查阅,很快便查出第一个字是个“张”字。 张? 第二组:翼。 果然是组密码!并且就与那张翼有关! 张辅大喜,很快像查新华字典一样将十五个字都找了出来,拼在一起是“张翼藏茶叶于粮草,晋王府有人参与。” 擦!好奇心害死猫!老子好像莫名其妙卷入一桩了不得的事情当中了! 朝廷严禁往草原贩卖茶叶、盐、铁,也是关乎国政的大事,抓住要杀头的!这张翼他们的胆子好大啊! 那顾松筠又是什么人? 按她自己的说法是顾家布庄的大小姐,精于绣技,和王公近臣的家眷来往密切,而实际上,她却另有任务在身,莫非她是张翼的对头家派来的? 按张翼这性格来看,他有对手也不足为奇。 不过,张辅心里涌出了另外三个字:锦衣卫! 锦衣卫大名鼎鼎,想不让他怀疑到这个特务机构上去都不容易。 不过,这大明还有女性锦衣卫吗?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她是锦衣卫,那么一切都好解释了,比如她的身手,再比如她的谈吐,她并不畏惧张翼…… 也可以解释这张宝钞是怎么到他怀里来的了。 怪不得那鹤庆侯张翼非要搜查顾松筠,很有可能是他发现了身边有朝廷的暗探,且已将对他不利的情报送出。 张辅现在哪里还不知道这情报会引发的严重后果。 现在又是锦衣卫,又是侯爷,又是晋王府的,这烫手的情报到了我这个小旗的手里!? 要知道那晋王可是和燕王朱棣一样手掌十几万兵马,在这边境,他就是皇帝的化身,地位显赫,权势薰天。 顾大小姐,你可是给我甩了口大黑锅啊!我特么成了个背锅侠!怎么办?大帅还在点兵呢! 哈哈哈,大帅点兵?!老子一走了之,打仗去了,你们在我后面吃灰吧! 这时候外边传来脚步声,张辅赶紧将这张纸揣进内裤的兜里。 这套内衣就是王四良的妻子方氏给他做的,为着方便揣东西,特意让她做了两个深兜。 “嘿嘿……顾松筠,看你怎么从我这里偷回去。”张辅不怀好意地想着。 特么的相比于晋王,锦衣卫好像也挺可怕的。 大军马上就要开拔了,老子可没法子给她送回去,这顾松筠肯定着急了吧。不过,她看到了这张情报,当时塞进自己的怀里应该是转移情报。 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朱高煦呢? 张辅一直在考虑。 想了半天,他觉得自己应该保守住这个秘密。 自己以后把这十五组数字还给顾松筠不就行了,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管你们谁和谁呢。 打死打生的事,我可不想去参与。 第七十二章 悲剧的军旅生涯 行起军起来,张辅才发觉自己很多事都是想当然,现实往往会出乎他的意料。 如果认为自己是个现代人就有一种优越感,那肯定会被古代人的智慧狠狠打脸。 比如,他以为自己编在前锋营,那么就只需冲锋陷阵,别的什么都不用管。但事实上,即便是前锋,也有辎重营、步兵营、还有随军文官的车兵营。 大明行军一般是把步兵放在前面,指挥中枢及其卫队放在中间,辎重、民夫等后勤队放在后面。骑兵在侧翼小路机动,以便照应前后。 后边的蓝玉大军确实是如此行军的,但朱棣率领的前锋部队,是大军最先出发的那一批。 道路还没有被踩坏,水井里的水源清澈干净,路边也没有太重的便溺臭味,这就是前锋营的好处。 这么多人马行军,都要拉屎拉尿的,又都是男人,一般都会随地解决。这个还好,至少会走开一点,牛马却是一边走一边拉,因此,后边的部队便需要看着脚下,是不是有一堆堆的米田共…… 张辅回头望了望一路的黄白之物,为后边的部队默哀了三分钟之久。 张辅他们是一人二马,一匹是驮马,另一匹是战马,本来应该乘坐驮马,打起仗来再换战马,但是这次行军需要一个多月,因此大家都是两骑换乘。 朱高煦把他的小虎小狼都带来了,很是得意地看着张辅说:“你的马还没取名字吗?” 张辅丝毫没有把他的两匹马取名的自觉,听朱高煦说起,这才勉强思考了一下,说道:“好吧,那么一匹叫发财,另一匹叫红中吧。” 他是按颜色取的名,青骢马就叫发财,栗色马就叫红中。这两匹都是缴获的鞑靼马,也算是上等好马了。 朱高煦抗议道:“这匹马明明是栗色的,怎么能叫红中呢?” 原来,在大漠行走无聊,张辅就很是神往地和朱高煦他们说起,以后有空了,一定要做一套好玩的雀儿牌,介绍了里边的牌面以及玩法,预备以后一起打麻将,故此,朱高煦对于麻将术语已经有点熟悉了。 “不叫红中,难道叫白板?” 朱高煦想了想,终于放弃了:“还是叫红中吧……” 这两匹马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汉语,叫它们半天都不答应。朱高煦幸灾乐祸说:“它们不喜欢你取的名字。”一边拍着自己的马脖子,喊一声:“小虎!” 小虎立刻转过头来,打了个响鼻,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神气地看着它的主人,似乎在等他下令。 张辅也确实有点羡慕,摸了摸发财的脖子,发财的回应是用脖子擦了擦张辅的手。 “哎呀,这么冷的天,马儿可吃苦了!” 马蹄钉有马掌,受力面积又小,走起雪地来自然是格外吃亏,张辅有点心疼胯下的发财。 这时候可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水泥、沥青马路,都是土路,崎岖不平,路况非常恶劣。有些路段结了厚厚的冰,一路上看到不少的马匹,因为只能跪在冰上一步一步地挪过去,看上去格外的可怜。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张辅很感概。 “一个大头兵还老掉书袋!”朱高煦白了他一眼。 天气异常严寒,冰雪封路,但是按张辅的计算,他们这支队伍的日平均速度还是不低于四十公里。 自大军开拔后,张辅就没有脱下过他的盔甲,上次在草原上猎到的狼皮褥子为他的身体健康立下了汗马功劳。 没有尝试过,根本不知道行军打仗的条件是如此艰苦。就算是荒凉偏僻的大风墩,和现在的急行军相比,那简直就是天堂一样。 至少每天火都烧得旺旺的,火塘上终日都有一只铁锅吊在上边,不是熬肉粥就是在炖肉。就连训练也显得那么地安逸,跑跑步,做做俯卧撑,练练箭术和滑雪,每天还只练六个时辰,真是猪一样的幸福生活。 而现在,却要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中行军,骑在马上,寒风毫不留情地从各个方向袭来,冻得灵魂都在颤抖,尽管手上带着手套,但是一直要控着缰绳,手臂都麻木了! 他们这几个人还好,准备充分,皮靴里絮着厚厚的毛,休整的时候张辅就逼着他们摩擦手脚,有的军士听说脚趾头都冻掉了,张辅可不想缺一两个脚趾头回家。 有些路段不能骑马,只能下来牵着马一步一步挪过去。如果有一个水洼,雪落入就会融化成冰,这块地方就会非常滑溜,属于危险路段。 但这样的路段多得很,哪里像二十一世纪,哪怕是乡村公路都是水泥路面,旁边修有护栏,因失足而掉下山崖的牛马甚至士卒屡见不鲜。 张辅亲眼看见一匹马因为失蹄,跌进路边的山崖,幸好拉马的士卒及时撒手,才没有跟着滑下去。 摔死的马匹就是口粮,后边辎重营的人自会去崖下收拾,前锋营是不管这个的。 张辅的心情非常复杂。以前不觉得现代社会生活的便利,与大明朝一比较,真的是天壤之别。 他不习惯,但朱高煦视若无睹,这些场面他是看得惯了。 张辅就在想,以后能不能将大明的每个地方都修上沥青公路,不,水泥公路也好啊!水泥的制作不复杂吧,沥青好象要难一点。 据张辅记忆,最初的水泥好象是石灰和火山灰的混和物,后期好象是石灰和粘土混和一起研磨粉碎,再放入窑里烧制,然后再加点石膏什么的混合在一起就行了。 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说来惭愧,他经常去厂矿单位检查,境内水泥厂就有两家,去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工艺流程。 他又想起,这酒厂他也经常去检查,怎么酿制白酒自己也清楚得很啊! 还有制药厂、鞋厂、皮革厂等等,哪一家一年不去几次? 这么一想,真是激动万分。张辅盼望着,这仗快打完吧,我张辅,要在大明当个企业家!我要开十家,不,一百家厂子,首先要开个纺织厂,这样,我就可以穿有弹性的袜子,贴身暖和的内衣,柔软蓬松的毛巾…… 张辅一路走一路想,突然脚下一滑,立足不住,踉踉跄跄跑出好几步,脚下又是一滑。 第七十三章 朱高煦的怨念 眼看得张辅就要摔倒,掉下山悬的那个刹那,李祖保一个箭步跨过去,挡着张辅面前,这才避免了掉下山崖的悲剧。 李祖保一直注意着张辅,但还是不敢正眼看他:“老大,要小心啊!” 张辅惊魂未定,摆摆手道:“没事,没事!” “想什么呢你!”朱高煦皱着眉头呵斥了一句,他真给张辅惊出一身冷汗。 道左便是山崖,大概有三四丈高,雪厚,摔死人倒不至于,但摔伤还是很有可能的。 所有人都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老老实实地看着脚下的路,好在此后都没有出什么事。 令张辅惊讶的是,大明也有方便食品。方便食品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米饭煮熟之后晒干,吃的时候只需要滚水一泡,便是一碗方便粥。另外,每个人都需要携带十几斤干饭粒和两块小肉干,另外每人分配有一罐子甜麦酱。吃的时候,以小旗为单位,埋锅造饭。 但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要埋锅造饭的话是不太可能的,只能勉强烧点热水,将干饭粒烫成稀饭,再切点肉干,拌点酱便是一顿。 朱高煦并没有摆过郡王架子,吃住都和张辅他们在一起,甚至他的父亲朱棣也是这样,没有搞特殊化。 “哎,还是你弄的烤肉好吃!可惜这雪地里没法烤,那凉拌的小菜也不错……”朱高煦说着,不由自主地往喉咙里吞了一口唾沫。 “这倒春寒持续时间不会太久吧?这都三月了,怎么还会这么冷?”张辅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 他们从草原上回来的时候天气不是挺好的嘛!他那时还在盘算着要去掏一窝狼崽子来养着,找只好一点的狗杂交,那不就是现成的狼狗了? 狼狗是一定要养的!打完仗回来就弄! 朱高煦奇怪地看地他一眼:“这天气就不应该是这样的吗?不到四月,这边的雪不会停。要出了四月,才算是真正的春天。” “你没有在南京呆过吗?”张辅好奇地问。 “南京……”朱高煦的面色顿时阴沉下来,看样子南京给他留下了不太愉快的印象。 “皇爷爷曾经召我们一众兄弟在南京就学,在那里呆过两年。后来我年纪大了,就跟着父王来北边了,这些年到处打仗,就没有再回过南京。” “京师很好玩吧?六朝古都,佳丽地啊!”张辅笑道。 他当然去过南京,不过,那是在六百年之后。 “好玩……”朱高煦皱着眉,抬眼望天,似乎在脑海里使劲搜索京师到底有哪些好玩的地方。最后他勉勉强强地说:“还好啦!也就夫子庙好玩一点啦,其他的,跟别的地方也差不多。不就是宫殿,城门,城门,宫殿嘛!” 张辅笑道:“那是因为你年纪小,又被天天拘着上学,不能走马京师,所以才只记得宫殿,如果是你现在这个年纪,说不定就只记得秦淮河了。” 朱高煦白了他一眼:“你才只记得秦淮河呢!咱犯得着去那烟花之地嘛!这女人哪里没有,皇宫里头宫女多得不得了,还有那些后妃、公主,郡主……” “哎,这你就不懂了……”张辅想了想,还是及时打住了,不能带坏小朋友。 “那时候天天在砖缝里掏蛐蛐,放在瓦盆里相斗,也很好玩。不过好的蛐蛐儿要到乱坟岗才能找到,我又不能出宫,那些王府就在南京的,可以叫人去逮!搞得老子老是斗不过!等回到京师,咱们就到乱坟岗找蛐蛐儿去!” 原来这就是朱高煦儿时的怨念啊,想抓一只好蛐蛐而不可得。 张辅忍着笑道:“好好好,咱们一定要去抓十只蛐蛐,满足你的心愿,不,一百只!” 不过也由此可见,即使是贵为龙子凤孙,也不能随心所欲,小时候也是要天天上课的,管束可比现在的学生们要严厉得多了。 “哎,往事不堪回首!那时候我还小,都说我顽皮捣蛋,嘿嘿,众口烁金啊!你说,不会等咱们跑到捕鱼儿海,那鞑靼小朝廷早就跑远了吧?”朱高煦简单地总结了在南京度过的童年,立刻顾左右而言他了。 毕竟这鞑靼人本来就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四处迁移不定。这鞑靼小朝廷今天在捕鱼儿海出没,过几日就到了阿鲁浑河,都是有可能的。 “就算他们四处游牧,也总要找好草场吧?咱们就照着附近适合放牧的草原逐个找过去,总能碰见他们的。”张辅说。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得轻巧!大军在草原上游荡,你以为不要吃饭的?你看看后面的驴马牛车,你看看蓝玉他们后面那长长的民夫队伍!从北平运送过来的粮食,十成有五六成要给他们吃掉!这些粮食可都是民脂民膏,百姓们辛苦一年交上来的赋税,我们若是不打疼了鞑子!如何对得起吃进肚子里的粮食!” “还有,驴马会折蹄,会摔伤,受伤了便只能杀来吃了,将士会受伤,会生病,生病受伤了还得送回去!还有,那是鞑靼的腹地,谁知道哪里会冒出几万骑兵将我们包围、聚歼!多呆一天就多有一天的变数!” 朱高煦一通话下来,听得张辅一愣一愣的。 没有想到看似武夫朱高煦还有如此深的责任感。 晌午过后,便有传令官跑来,命令前锋营找地方宿营。 这和张辅猜测的不同,他以为兵贵神速,他们这队前锋就应该轻装快马,不管后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捕鱼儿海,趁敌人没有警觉时发起偷袭,直捣黄龙,擒拿鞑子小皇帝脱古思贴木儿,来一次漂亮的斩首行动。 北边天黑得早,身为前锋,晌午过后便得为身后的大军找宿营地。宿营地附近必须有水源,否则牲畜无法饮水,只能啃雪解渴的话,很容易闹肚子,生起病来便只能杀掉。另外,军士也需要清洁的水源,这么严寒的地方病毒难以存疾,倒不必多虑传染病,但是饮水、做饭都需要水。 另外,这么寒冷的天,必须找一处宽敞、背风的地方,最好是靠着一座山,前边挖壕沟,设拒马,鹿角,望楼,否则,被敌方骑兵一冲就完了。 总之,张辅觉得自己今天学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也认识了不一样的朱高煦。 第七十四章 两个吃货 找宿营地是主将朱棣的责任,至关重要,很可能关系到全军存亡。 虽然他们现在还在大明境内,遭袭的可能性近乎于无,但是众将士仍然严格地执行着《武经总要》所写的条例规定。 兵者,诡道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奇袭成功的案例发生过多次。因此,一位成熟的将军,不会置自己的队伍于险境。 朱棣十余岁开始就藩北平,边境未定,他征战多年,从无败绩,就是这样的小心谨慎带来的好处。 在一条小河边,朱棣指定了营地,前锋营开始忙碌起来,张辅也分得了一把铁锹,任务是挖濠沟。 往边上一看,嘿,好家伙,朱高煦这家伙也拿着铁锹很认真地在挖壕沟呢! 壕沟的深浅宽长有严格规定,张辅有点奇怪:“挖这么深干嘛!” “挖条浅浅的小水沟有什么用?养泥鳅吗”朱高煦头也不抬地在干活。 只见厚厚的雪层被掘起,堆在一边,露出里边黄褐色的砂土,朱高煦正拿铲子将砂土往外铲。 他挖得起劲,把外边的皮袍一宽,只穿了方便行动的丝绵甲。 “哎小王爷,这样的粗活怎么能让您干呢?”王四良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朱高煦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没长手没长脚,为什么不能干?再说了,现在,我只是一个校尉,不是什么小王爷!” 王四良咂着舌头,一声不响地埋头干活去了。 听朱高煦说,朱元璋对皇族的要求非常的严格,那些龙子凤孙们每年秋天都要从南京回老家凤阳帮忙干农活,回去的路上还不准坐车,只能骑马,骑马还只能走三分之二的路程,其余的三分之一,要穿着草鞋走回去。 到凤阳之后,要帮着割稻子,翻地,干各种农活,任何人都一样,包括太子朱标。 不得不说,洪武皇帝朱元璋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人家御花园种的是奇花异草,他的御花园就一个大菜园子,放下奏章,他担起大粪就去御花园浇白菜萝卜去了。 张辅每每在猜测,那些个太监宫女在一边怎么办呢?是递毛巾还是递粪勺?还是一起浇地?浇地的话,太监宫女太多了,会不会把菜都给踩死…… 到了军中,朱棣对朱高煦的要求也从来没有松懈过,这些活计都是与士卒们一视同仁的,因此,在朱高煦的眼里,挖濠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席话令张辅十分感概。在现代社会,一个小小的经理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下雨天有人帮着打伞,出行有人帮着拿包,上车有人帮着开关车门,只剩下如厕需要自己亲自去了。 而在这里,亲王和士兵同食,郡王在这里挥动铁锹挖壕沟! 不知道为什么,张辅的喉头忽然有点哽咽。如果现代社会也能这样该多好啊!那么他当小公务员的那些年,就不必遭受这么多委屈了。 刚进机关时,给领导打扫办公室卫生,端茶泡水这样的事可没少干。好事全是领导的,黑锅全是他们的,他不知道背过多少,还得主动地背、积极地背! 想到这些,他挖得更起劲了。简直在和朱高煦比进度,两个人把其他人拉下一大截。 王四良他们一看,好家伙,老大都干得这么欢,他们还敢偷懒,当下也卖力干了起来。 等朱棣检查到这一块时,看着这低头苦干的这几个人,脸上也不禁露出欣赏的神色。 跟在一边的丘福早就认出朱高煦,上前一步,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掌:“高阳王,干得这么起劲啊?” 朱高煦其实早已看见他父王一行来了,但是他心眼也挺多的,装做没发现,铁锹挥得更加欢了。见丘福一掌拍来,嘿嘿一笑,受了这一魔掌。 “见过父王!”他规规矩矩地向父亲行礼。 朱棣点点头,只说了声:“好好干!”就领着众人走开了,要检查的地方还多着呢! 大军陆续前来,步兵、中军、后勤,等到辎重营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蓝玉受朱棣裹胁出兵,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虽然他早有准备,随时都可以兵发鞑靼,但是要调集起来,还是要花费很多手脚。因此前锋营拔寨已有半天,辎重营才刚刚出发。 这时候前锋营已经扎好营寨,营寨之前的鹿角、拒寨已经设好,敌楼上几个士兵在朔风中瞭望,帐篷搭得密密麻麻的,一望无际,里边已经烧起旺旺的柴火。 营寨的一角甚至还挖了几个粪坑,免得到处都是黄白之物,看得恶心。 伙房已经开始埋锅造饭,给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吃顿好的,因此一顶长长的帐篷顶上升起炊烟,不多时便传出米饭蒸熟的诱人香气。 断了足的马已经宰杀,几口大锅里骨咚骨咚地不断翻滚着大块的骨头。案板上马肉堆成了小山。 朱高煦拿雪擦洗干净手掌,拍了拍正在到处张望的张辅肩膀,笑道:“哎,张小吹,咱们弄吃点的去。” 张辅担心给人看见,面上不好看,便推说想休息一会,被朱高煦一把抓住:“嘿嘿,看你往哪里跑?” 张辅无奈,一边挣扎一边说:“好了好了,不要拉了,我去还不行嘛!”朱高煦这才放手。 两人偷偷潜入伙房帐内,趁伙夫不注意,朱高煦飞快地拿了一大块带肉的肋排,拿披风遮了,披风高高突起,倒恰似以手按着腰间的配刀。另一只手拉着张辅,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伙房的人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察觉出异样,回头往案上一瞧,发现才砍好的大块肋骨不见了,大怒,正准备追出,被另一人拉住:“那是高阳王殿下……” “哦,又是他啊……” 张辅见朱高煦动作之熟练,显然已经演练过多次,不由得出口揶揄:“好你个朱法螺,你这动作很熟练嘛!” 朱高煦笑道:“可不是!除了盐末,这次我还带了胡椒、孜然、茴香……” 张辅十分讶异:“哪来的?” “庆州城里买的啊!” 没想到这高阳王于庖厨之物竟然准备得十分充足,可见他还是个吃货。 第七十五章 蓝玉召见 几个人正在自己的帐篷里高高兴兴地吃着烤牛排,忽闻外边号角连声,朱高煦一听便说:“这是蓝大将军到了。” 王四良和李祖保便一手吃着牛排,一手拉着张辅忙忙地跑出帐去看。只见蜿蜒的队伍中竖着好几杆大纛,黑底红字,上面一个大大的“蓝”字,大纛下边众将拱卫,中间一人端坐马上,一袭红底黑面丝绒披风,里边是金灿灿的盔甲,勒着马,仿佛在等着什么。 片刻之后朱棣便骑马出现在他身边,两人互相抱拳见礼,又说了些什么,朱棣便带他走向营寨当中最大的那个帐篷。 满达和希日莫也跟着出来,站在他们身边一起眺望,羡慕地说:“大将军好威风啊!” 张辅一下子想起项梁与项籍的对答。秦始皇出行,两兄弟在旁边羡慕地看着,项梁说:“大丈夫当如是!” 项籍答:“彼可取得代之。” 张辅不由得暗问自己:“我可取而代之吗?” 蓝玉不过是大将军,与始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提并论,但是自己竟然没有兴起一丝一毫的取而代之的想法,这是为什么? 张辅想了很久,只能归功于作为一个穿越者,自己不屑于和古代人争功。 张辅与朱高煦回得帐来,闲扯几句便准备歇息,毕竟明天早上三更就要起来埋锅造饭,五更就要出发。但是帐篷外忽然有人在叫:“高阳王,张总旗,大将军召见!” 两人同时翻身爬起,面面相觑,夜已深了,蓝玉要召见他们却是为何? 张辅道:“可是为了咱们在捕鱼儿海杀了王廷金帐武士的事?” 朱高煦摇摇头:“很有可能是滑雪板的事,或者兼而有之。”张辅很以为然。 帐外有一个小兵在等候,见他们出来,也不出声,引着他们便往营中的帅帐去了。 “高阳王到——” 可怜的张辅被守门士卒当成朱高煦的亲兵被拦住了,朱高煦正待和他理论,里边有人出来交待一声,立刻有人撩起帐门,让两人进去了。 帅帐里温暖如春,里边坐着很多人,估计在开军事会议。张辅粗粗瞄了一眼,只认得蓝玉和朱棣,哦,还有一个张翼。 他不敢多看,便跟着朱高煦朝着正中端坐虎皮椅上的蓝玉行礼:“拜见大将军!” 蓝玉看见张辅,目光一闪,过了一会才开口说:“罢了!” 张辅又朝着四周坐着的人依次拱手行礼后,便站在朱高煦身后,听候蓝玉指示。 蓝玉缓缓道:“高阳王,你是亲自到了捕鱼儿海并击杀了王廷金帐武士三十余骑么?” 朱高煦抱拳道:“正是。高煦奉父王差遣,带领松树堡张辅等七人一起在草原侦察,那日在捕鱼儿海附近遭遇一队王廷金帐武士——有战马、首级和衣甲为证,侥幸胜了,立时快马加鞭,将消息送回庆州。” 蓝玉“哦”了一声,沉吟片刻,又问:“高阳王,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朱高煦答道:“两个月之前。” 鹤庆侯张翼站起身来叉手道:“大将军,这都两个月之后了,伪元小朝廷是否还在捕鱼儿海附近游牧?咱们大军行进到捕鱼儿海又需要一个多月,难道三个月后他们还在那里等着我们不成?” 蓝玉沉吟未答。 张翼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朱高煦:“燕王立功心切,高阳王更是亲身涉险,深入敌酋腹地,当为我们辈的楷模。只是大军出动,靡费粮草巨大,若是遭受敌军袭击,吃了败仗倒也罢了,至少输了个明明白白,若是失了目标,在这漫漫草原游荡,空耗粮草,那时可无法向陛下,向天下百姓交待!” 朱高煦大怒,剑眉一轩:“按照鹤庆侯的说法,咱们死守庆州,这十五万大军便不耗粮草了?” 张翼一窒:“在庆州至少没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此话一出,诸将都连连摇头,这张翼委实是个草包,你明着要和燕王父子作对也就罢了,说话至少也要有点水平才行啊。 果然,朱高煦傲然一笑:“如此,鹤庆侯不如呆在自己家小妾房中好了,温柔乡里最是安全,何必来这危险万端的边关呢!” 诸将有的便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蓝玉双目一瞪,笑出声来的立刻收声,低眉敛目,做菩萨状。 邓镇咳嗽一声,他又要开口说话了。这时候蓝玉倒不讨厌他了,只希望他多多东拉西扯为好,以消除张翼这草包胡言乱语引发的不满。 “这打呢是要打的,打起仗来自然是要靡费粮草的。我大明如今国强民强,今年湖广粮食又丰收了,湖广熟,天下足嘛。这也是圣上和太子殿下爱民如子,一心要强国富民,想当年,那伪元朝廷,横征暴敛,那是没把咱们当人呐……” 这位老将说起来就没完没了,王弼不得不打断他,否则这战前会议便要改成忆苦思甜大会了。 “申国公此话不错,不过咱们先不提以前的事,就说说眼下吧,这大军都出发了,难道还能回去不成?” 王弼的话很有道理,诸将不再吭声。 朱棣忽然有点想笑,这堂下坐着的诸将,有的是皇帝陛下的亲信,有的是太子殿下的死党,有的是自己的人,比如老将雄武侯周武,就有一个女儿嫁予自己为侧妃,虽然他极少开口说话,但是立场却是非常坚定的。 要这群人同仇敌忾达成统一意见只怕是难。 这一群心思各异的人啊…… 父皇想必也是为这些事头疼,因此才于九年前杀了胡惟庸,如果皇帝政令不通,丞相对皇帝诏谕阳奉阴违,留着他干嘛,嫌国家帑币太多,要养条肥胖蛀虫么? 要怎么样才能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减少内耗,真正为国家为万民做点事呢?除非自己坐在那个位置。 蓝玉皱着眉头,目光移向张辅。 “张辅,你本在松树堡,指导制作了一百多余套滑板,可有此事?” 正在津津有味看戏的张辅回过神来,利落地答道:“回禀大将军,确有其事。” 朱高煦正待替张辅证明,见他爹目光射来,立刻不出声了。 第七十六章 赌局 上 朱棣站起来拱拱手说:“禀大将军,松树堡梁铭曾飞马来报,找到雪地中行走自如的工具,并已令松树堡所有军士练习使用,我听了便试了试报信之人带来的滑雪板,觉得甚为合用,便令他在松树堡制作了三千套滑雪板以备我军使用。这滑雪板此刻就在我营中,大将军如欲一观,可唤张辅试用。” “取来一观。”蓝玉道。 朱高煦便走出帐外吩咐了下去。不多时便有人送来。 看着两块简陋的木板和两根长矛,帅帐内如同油锅里溅入几滴水,“轰”地一下就炸开了。 邓镇捻着他的胡须皱眉道:“大将军,燕王殿下,这滑雪板难道还能比战马厉害?也没个就两块破木板子,连个轮子都没有,能动嘛?” 张翼刚才出了个大洋相,不敢再说话,回应是鼻子里嗤笑了一声。 就连一直沉默的老将周武都眉头紧皱,捻须不语。 武定侯郭英、南雄侯赵庸,东川侯胡海也都是一幅好奇的样子。 王弼打个哈哈:“这,这,这,燕王殿下,这打仗可不是儿戏,这么粗鄙不堪的器具,要代替马匹……” 蓝玉看了看众人的反应,见怀远侯曹兴没有说话,便点了他的名字:“曹兴,你觉得呢?” 曹兴见蓝玉问起,便站起身来,叉手答道:“回禀大将军,这成与不成,试试便知。” 他前不久奉蓝玉命前往草原接应过朱高煦,一路同行好几天,对张辅有了一定的了解,前些日子在庆州又遇见了,见他处事不乱,言行举止也颇有章法,不像是会胡言乱语的人,心里便相信了他。 但曹兴表现得很淡漠,他不想表现得对燕王一方亲近。 他曾经是燕山左卫指挥使,后来才袭的爵,故此蓝玉一向有点排斥他。但天地良心,燕山左卫也是朝廷的兵马,朝廷指派他到燕王帐下效力,难道他还能选择吗?为着避嫌,曹兴只能就事论事、不偏不倚,表明自己不想加入任何一方阵营。 上次蓝玉派遣曹兴去草原寻找朱高煦,也是一种试探。 蓝玉现在看到曹兴的表现,倒也放下了心,觉得他还不算是一个蠢人。 张翼斜瞟了张辅一眼,他早已认出来了,这小子不就是顾家布庄门口那个多管闲事的小旗吗?什么时候升了总旗了? 老子正愁找不到你,居然自己撞到老子手里来了! 张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怀远侯,你说试试,又是怎么个试法呢?” 曹兴瞅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说道:“着人试试这两块木板便是。” 张翼紧逼一句:“两块简陋至极的木板能起到什么用?大军作战,给这小子搞得如同儿戏一般,着实可笑,不,可气,可悲,可叹!” 朱高煦哪里知道张翼与张辅之间的过节?闻言大怒,这鹤庆侯是明摆着和他父王为难,他年少气盛,哪里忍得住,拍了拍腰间的冷月:“鹤庆侯,你要是不相信呢,咱们便来比比,看是你鹤庆侯的词锋利呢,还是我高阳王的冷月利!” 张翼冷冷道:“高阳王勇冠三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本侯自然是不敢比的……” 朱高煦只当他示弱,松了口气,不料他还有话没有说完:“不过,这悠悠之口,又岂是单凭武勇说能阻塞的?” 朱高煦怒发冲冠,顾不得这是在帅帐,便欲拔刀。 一双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侧目一看,正是身边的张辅。 只见张辅朝蓝玉跪拜下去:“禀大将军,卑职是始作俑者,这滑雪板有没有用,能不能比得过马匹,自然得由卑职来演示。这位侯爷,如果您不信这滑雪板的效用,卑职演示给您看也就是了。” 在张翼看来,这张辅不过是个小小总旗,比起他,简直就是萤火之于皓月。加之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副小白脸模样,估计只会吹牛拍马甚至干了一些更为不堪的行迳,才升得总旗。 这样的小人,一味想哄得高阳王高兴,张翼心里自然十分鄙视,再加上张辅这个小人居然还敢无视他鹤庆侯的威严,他感觉受了极大侮辱,直气得浑身哆嗦。 更主要的是,张辅前几天坏了他的事,现在当然要寻机给张辅找个罪名按上。 “本侯纵横北疆的时候,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演示给本侯看?演示什么?两块破木板能跑过战马?!滑稽!本侯要亲自骑马与你比试一番,叫你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你那滑雪板要是跑不过本侯,那便是欺骗大将军,延误军机,按律当斩!” 众人看了看张翼,又看了看张辅,均觉得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比试。毕竟张翼久经沙场,又值壮年,是一员猛将,而且他的战马可不是寻常马匹,那可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宝马良驹! 这总旗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体看着都瘦弱,哪里能跑过张翼? 不过他们并没有想过阻拦,毕竟蓝玉这个大将军才是三军统帅,看蓝玉的也不像个要阻止的样子。 燕王正待说话,蓝玉哈哈一笑:“燕王殿下,既然你说这滑雪板如何如何厉害,那这小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反正咱们都看着,叫鹤庆侯验证一番也就是了,军国大事,验证的标准高一点也好。” 朱高煦哪里肯让张辅涉险,听蓝玉这话,张辅跑赢了还好,若是跑输了话,那便是个延误军机之罪。 这个大罪名若是定下来,别说他高阳王了,便是他父王开口也保不住张辅性命! 当下他便亢声说道:“鹤庆侯!你的对手是本王!是朱高煦!来,本王让你一只手!” 张翼冷冷看着他,并不说话。 蓝玉对着朱高煦很是冷硬地道:“高阳王,军国大事不同儿戏!本帅带着将领们亲自到场便是要验看这滑雪板是否如他们所说,滑雪板能克敌制胜。滑雪板既是张辅所献,自然也应当由他来验证。你红脖子粗的,像什么样子?!” 第七十七章 赌局 中 燕王对着朱高煦呵斥道:“煦儿,回来!在大将军和诸位将军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父王,我……”朱高煦还想说些什么。 燕王已经向蓝玉拱手道:“大将军,高标准验证滑雪板的速度却是应该。张辅若是跑输了,也应该问斩。但若张辅跑赢了呢?敢问大将军可有赏赐?” “还是燕王识得大体。”蓝玉点头道:“军中之事,自然应该奖罚分明。本帅现在当众做出承诺,若总旗张辅用滑雪板跑赢了鹤庆侯,那便算他为我军立下一大功,本帅会亲自对朝廷上书,在功劳簿上写上他张辅的名字。” “大将军英明!”众将齐声赞道。 张辅按住朱高煦:“小王爷,不要紧!我有胜他的信心!” 他声音虽小,但在坐诸将都听得清楚,邓镇一个劲摇头,周武叹气,郭英、赵庸,胡海、耿炳文面露欣赏之色,曹兴面无表情。 王弼含笑道:“少年人能临危不惧,胆魄不小!比我家那小子强多了。” 众人便一齐拥出帅帐,既然比的是速度,自然要找一处宽敞的地方。 他们找到一个环型盆地,这里大片平地,周围一圈都是延绵的低缓山坡。山坡周围的大片雪地未曾毁坏,蓝玉便拿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说道:“贴着周围山体,自左而右跑圈,先到者为胜。” 两人皆抱拳,大声应道:“是!” 蓝玉在头,众人跟在他身后,一齐走到左边的平地。蓝玉便抽出腰间佩剑,在雪地上划了一道横线。 张翼吩咐一边的亲卫:“带奔月过来!” “是!” 他这才转过头看向张辅,冷笑一声说道:“哼,教训你一个小娃娃,本侯的奔月便不披甲了,看你一个黄口小儿怎么死!” 在他心里,能利用军法光明正大的杀了这个坏他事的小子,当然是最好的结果,他现在仿佛已经看到了张辅身首异处的场面。 要知道他的坐骑奔月,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高大,健壮,蹄子上崭新的蹄铁,并且久经战阵,还常年介绍各种训练,即便雪地不好奔跑太快,但也要比其他的战马好很多,起码能跟跑得跟人一样快。 张翼自己也有很多雪地作战的经验,雪地跑马这样高难度的活他也不是经历一次两次了,等会儿和自己的奔月合二为一,估计还能跑得更快。 哼哼,真期待呆会儿燕王的脸色啊,大将军估计也能对本侯更加欣赏。 张辅不急不徐地在雪地上走着,他还没有穿上滑雪板,只是在感受此处的雪的特性。 他心中一团火在烧,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张翼,让他丢尽面子,不仅仅为燕王父子和自己的性命,也为了顾松筠。 当然,在张辅的心里绝不会认为在雪地比速度自己会输。开什么玩笑,小爷这可是符合一切物理规律的滑雪板,你骑术即便再高,你战马即便是再怎么血统好,训练再怎么频繁,也不可能增加那四只蹄子的受力面积。 张小爷再刺激刺激你,给你加把劲。 那边亲兵已经将奔月牵来,张翼翻身骑上马鞍,雪深,他刚落定,雪已经掩过奔月的四蹄有余。 两人并肩站立在起始线上。奔月有些不安地趵着蹄子,鼻孔里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变成两道白烟。 “嗤。”它打了个响鼻。 张翼温柔地抚摸着奔月的鬃毛,让它安静下来。 反观张辅,正弯着腰往脚上在绑着滑雪板,他绑得很仔细,很小心,还特意在雪地上蹬了蹬,试着鹿皮条绑的松紧度。 接着,他又用鹿皮条将裤腿和袖口绑好。 张翼斜眼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不由得开口讽刺说道:“小子,那布庄的姑娘送了什么东西给你?还是给你睡了?你要这样帮助她?哼哼,敢坏本侯的好事!小卒子还想吃牡丹花,下辈子可要投个好胎!” 张辅瞪着他,看看这傻子嘴里还能说出什么 张翼狞笑道:“记得自己的身份啊,老子先把你送进地府,你在地府里等着你那做百户的爹!你们父子俩一起去投胎,那也是一段佳话!” 张辅不由得气往上冲,冷冷地看着他:“不知道堂堂侯爷等下输了比赛,还有没有脸色出来见人,尤其是从马上摔下来,摔个狗吃屎,把门牙都摔没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在那里狂吠!” 蓝玉也不管他们在哪里嘀咕些什么,站在不远的高处大喊一声:“准备!” 张翼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道:“牙尖嘴利的小子,等会老子就当众撞死你!不,不能让你死得那么痛快,等下先给你来个五脏移位,再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地踩碎!” …… 附近的山坡上已经站满了人,当然,蓝玉和朱棣占领了最好的位置。 在他们身边,成翼型排开的是各位公侯。漫长的行军过程枯燥无味,确实需要找点乐子来提提精神。 而在,等待结果的众人无所事事,不免要生出点什么事来。 “要不要赌点什么?”在离蓝玉略远的地方,曹兴鬼鬼祟祟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赌的?一眼就能判断出输赢!”郭英也低声说。 “我赌鹤庆侯赢!”赵庸说。 “我也赌!”说话的是胡海。 曹兴提议的,他便是庄家。只见胡海偷偷从袖子里伸出一张手掌,意思是下五百注,又指了指张翼,意思是赌张翼赢。 看到胡海出手,赵庸也蠢蠢欲动。 他朝着曹兴伸出一根手指,曹兴以为他只下一百注,不料他连连摇头,无声地说:“一千”,也指了指张翼。 曹兴腹诽:“这南雄侯算盘打得够精!一心想下注赚点外快,这老不死的,平时小气得要死,要他出点钱跑得比兔子快,稳赢的时候就一马当先了!” 郭英一笑,也伸出一根手指。 曹兴拿了根树枝在雪地上记下数目,他正在发愁,如果众人全赌张翼赢,那么这赌局就开不成了。 就算有别的人赌张辅,这赔率也太低了,赚不了什么钱。 “我赌张辅赢!” 曹兴大喜,他还是第一个有人跟他一样有眼光的。一看,是王聪。 第七十八章 赌局 下 王聪只是一个副千户,按理来说是没有资格参与他们的赌局,但是好容易才找到一个押张辅赢的,曹兴自然不会计较他的官职低微了。 “嗬,王聪,你有眼光嘛,我赌张辅赢,一千注!”有人附耳过来,这是朱高煦。 过了一会,他偷偷挨过来了:“我加二千注,赌张辅赢!”见众人惊讶地看着他,他低声笑道:“我替丘福和朱能下注!” 其实蓝玉早发现这边的动静了,但他领兵多年,深知军队弊习,这军中又没什么娱乐,闲时小赌,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些个老将打起仗来不要命,在军法面前胆子也挺肥的。 见到赌局如此热闹,围在一起的将官自然便多了起来,曹兴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个不停,赵庸在一边帮他计算赔率。 这时候围观的军官慢慢多了起来,无聊人士还是很多的,一听说鹤庆侯要和一个小小总旗比试,呼啦啦都围了上来。 “都上坡都上坡!不要踩坏比赛的雪地!喂,说的就是你呢!走这边!”维持秩序的是王弼,他正在呵斥一个懵懂的小军官,百忙中还不忘朝曹兴比了一下手势,意思是自己赌一千注。 一听说张辅在和鹤庆侯比武,全宁所不少人都飞也似的跑来了,他们在左侧山坡上占领了一块好大的位置。 将官有将官的局,士卒有士卒的局,有好事的士兵也开了一个赌局。这当官吃粮的,有了钱不嫖不赌,要银钱做什么?谁知道睁眼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只是赌张翼赢的多,赌张辅赢的少。但全宁所的人除了李锦元,绝大多数押了张辅,就算输了,也得替松树堡争口气是不? 赔率最开始是一百比一,后来居然奇迹般地拉到了二十比一。 虽然看不到比赛的两个人,但是,两人的后援团还在是后边给他们加油鼓劲。 “张辅,加油!张辅,加油!”全宁所是张辅的后援团,在朱高煦的带领下,整齐地喊着号子,这助威的号子还是张辅教给他们的。 “侯爷,威武!侯爷,万胜!”这是密云卫在为张翼加油。 众人喊叫的声音自然传到了两人的耳朵,两人都是精神一振。 张翼弯腰向下贴近马背,双脚踩着马蹬,准备在奔月起跑时一起一伏地打浪,配合奔月高速奔跑。 “小子,老子让你三十步!” 张翼准备让张辅先跑起来,在奔月赶上他时以速度加马匹的力量踹死这小子,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愤怒。 张辅冷冷一笑:“侯爷,你可要考虑清楚!我先跑三十步的话,你连跟在我身后吃雪的机会都没有!” 王弼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里,不由得怒道:“哪这么多废话!听我号令!预备!跑!” 两人不敢怠慢,同时发力。 张翼两腿轻轻一夹,奔月便心领神会,仰首长嘶一声,便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张辅双手双腿微微向前一曲,双手同时用力,往后一撑,滑雪板便“嗤”地一声轻响向前弹射而出。 蓝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辅,只见他脚下两块狭长的木板,果然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张辅的控制下,时而呈八字,时而平行,尤其是在有坡度的地方,更是能借势,一窜便是一两丈。 张翼的奔月也是良驹,这马的自尊心也很强,它似乎知道自己在与人比试,撒开四蹄,纵跃如飞。 张翼骑术十分高超,他的身体随着马匹的奔跑一起一落,减轻马的压力。 在众人看起来,两人跑出一箭之地,仍然是并驾齐驱。 张翼知道自己马匹的速度,见奔月已经将自己的潜力全数发挥出来,居然还不能将张辅甩开,焦急之下,额头已然见汗。 而冷眼瞟向张辅,见他不慌不忙,俨然一幅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模样,一见心中便更加生气了。 围观的众人都是居高临下,将场中的局势尽收眼底。见两人不分胜负,加油鼓劲声更加大了。 越过一个低矮的坡地,张辅双手用力一撑,突然往前一窜,将张翼甩开一百多步,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张翼喊道:“侯爷,我打出来的屁好吃不?哎呀哎呀,滋味想必很不错罢!” 张翼听得士卒的大声叫好声,心里本来就有点忐忑,被他一激,顿时怒不可遏,他从来舍不得用大力气鞭打奔月,这时候也禁不住扬起马鞭,重重地朝着马腹抽了下去。 奔月痛嘶一声,果然加快了速度。 跑了这么久,张辅心中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便放缓速度,地在前边等着张翼,待到他催马赶上又提高速度,但提速不多,也就在张翼前边五十多步的样子。 “张翼匹夫,我又要打屁了,哎唷,准备好接受哦!” 踩着滑雪板的张辅撅起屁股,好象真的在放屁一样。 张翼气得半死,在奔月的屁股上重重抽了一鞭,他要踹死这个胆敢一再羞辱他的小卒!不弄死他,誓不为人! 奔月极少受过鞭打,对它来说,挨鞭子便是极大的羞辱,当下也顾不得雪深地滑,不要命地跑了起来。 前边便是一道弧度略高的山坡,张辅娴熟地跨步上山,人与山坡,几成九十度直角。 滑过这道山坡,离终点便只剩下五六百步的模样了。 周围的呐喊声越来越大,吵得张翼晕头转向。 他微微觉得有点气喘,一个劲地想催马赶上,但距离被张辅越拉越开。 那小子脚下的板子居然能跑这么快?!张翼为了自己的面子,死命的抽打自己的奔月,也不管可能发生的危险了。 这个时候还能管什么马失前蹄吗!在所有将帅面前,他若是输给了这个小兵,以后哪里还有脸抬得起头来? 只能拼命了! 幸好前面是上坡路,张辅小贼的滑雪板慢了! 他的奔月能追赶上了! 眼看距离越来越近。张翼狞笑一声,揪了揪奔月的耳朵,这是进攻的命令。 这么冷的天气,奔月的身上却湿漉漉地,汗流浃背,毛都湿透了,就算这场比试赢了,奔月也不免要生一场病来。 第七十九章 完胜 张翼十分心疼,这点心疼又转化为对张辅的无限恨意。他用力夹住马腹,奔月果然加速,居然赶上了张辅,一双前蹄扬起,对着张辅连人带马就撞了过去。 只要撞中,这小贼不死也会受重伤! 不料张辅早已提防,他是艺高人胆大,撑杆一弯,身体立刻向右转去,避开了这杀身之祸。 张翼冷笑一声,一拉马嚼子,奔月立刻向张辅追去。 不料张辅却双手一松,撑杆离地,整个人立刻向下滑去! 一滑便是两丈!他不慌不忙,撑杆用力在雪地里一点,立刻稳住身体。 “匹夫,小爷就知道你是如此卑鄙!” “卑鄙?老子就是要杀了你!敢与老子作对,老子今天要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嘿嘿,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张辅心中涌起了无限杀机! 他双手用力,顿时又滑出几丈远。 两人同时到达坡顶。 张辅看着张翼一笑,双膝弯曲,两手用力往前伸展,撑杆用力,一个高空速降,便稳稳地落在地面。 他回头看向坡上的张翼:“侯爷,现在你总算知道了什么叫拍马也追不了上吧?” 围观的众人被他那个漂亮的高空速降给惊呆了,就算是蓝玉也点头微笑,似乎十分满意。 曹兴、王聪等将重注押在张辅身上的人兴奋得忘乎所以,大呼小叫,十分热闹。还有全宁所的将士,简直是欣喜欲狂! “还可以押注不?”不少有扯着曹兴说。 “可以啊,不过这赔率……”让曹兴带兵打仗真是的可惜了,他明明有做奸商的潜质嘛! 张翼耳里隐约听到这些声音,怒发如狂,催马急奔。 下坡雪路路太滑了!奔月自然不肯,放缓了蹄子,原地站立不动,但禁不住张翼再三催逼,终于放蹄往坡下奔跑起来。 “唏律律……” 没有下坡的情况下,张翼还能凭借各种因素勉强追赶张辅,但现在坡顶之上,他的战马哪里还能控制得住,四蹄全部滑空,加上马匹与张翼自己的重量,下滑的速度是飞快! 速度虽然快,但张翼的情况可不怎么好! “咔嚓”他那奔月前蹄断裂之声,让后面跟上的斥候都清晰可闻,张翼当场就随着战马摔倒在了地上,一路向前翻滚,速度是越来越快。 张翼大惊,这一个弄不好,马匹控制不住去势,开始翻滚,这几百斤的重量,再加上滚动的能量,会将他压个粉身碎骨! 他立即做出决定,跳马! 不得不说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跳马之后,张翼在坡上一路翻滚着跌了下来,他立刻双手抱头,双膝弯曲,好在身边的衣服也够厚实,并没有受多大的伤。 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只觉身体到处疼痛,手没护住,额头在一块石头上磕了个鸡蛋大的口子,血流不止。 双手之上也划了好几道口子,血淋淋的,看上去甚是可怖。 可惜他的奔月,前蹄折断了,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一路滚下山坡。 它痛嘶一声,倒在地上抽搐着,不知道跌断了多少骨头,眼看是活不成了。 等王弼急急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张辅站在山坡下边不远处,回望着张翼,张翼鼻青脸肿,额上鼓着一个大包,鲜血长流,跪在他的奔月旁边悲痛莫名。 奔月突然嘴巴一张,吐出许多血沫,腹部一鼓一收,呼吸急促,看上去十分痛苦。 张翼眼中流下泪来。 这是一匹马陪伴他十年的成年马,十分通人性,既是他的坐骑,也是他的伙伴,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它。 他摸着奔月的皮毛,感受它肌肉和皮毛传来的颤抖,突然一狠心,拔出腰间的配刀,一刀便捅进奔月的脖子。 奔月不出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翼,脖中血液不断喷涌,大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 张辅走近,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张翼突然暴走,双手握紧起手中滴血的腰刀,使尽全身力气,对着张辅便砍了过来。 “张辅小贼!给我的奔月陪葬!去死吧!” 张辅脚下轻轻一动,立时便躲开了,张翼面色狰狞,牙关紧咬,握着刀的双手青筋暴起,对着张辅左劈右砍。 “张翼!住手!”山坡上观战的蓝玉面色铁青。 张翼很是机械地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看了看山坡上的蓝玉,又看了看面前的张铺,那可恶的小白脸甚至还朝他笑了一下,露出满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接着,弯腰捡起他掉在地上的腰刀,递来他手里。 张翼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伸手接过的,虽有长刀在手,但他现在却根本不敢动张辅,蓝玉在他心里积威甚重,大帅当众发了话,张翼丝毫不敢违抗。 “为什么?老子一定要杀了你!老子一定要杀你全家,还要将你千刀万剐!” 他“哇”的一声,他吐出了一口鲜血。 “侯爷,承让,承让,您伤着了没?真不好意思,还累您杀了自己的爱马。”张辅满怀歉意地说道。 这歉意听起来多么的讽刺啊!自己的一世英名! 张翼跌坐在雪地,突然抱着奔月渐渐失去体温的尸体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身边那小山坡上冒出一个头来,见到这幅情景,又偷偷地将头缩了回去。 朱高煦! 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笑出声来,这样未免就太不厚道了。 蓝玉皱着眉头对身边的亲兵说道:“找点人来将鹤庆侯带回去!给他好好包扎一下!堂堂侯爵,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密云卫的人立刻回营里拿来担架,七手八脚地将张翼抬了上去,一边低声安慰张翼:“侯爷!大将军发话了,您还是先好好养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早晚要弄死他,给侯爷和奔月报仇!” 张翼圆睁泪目,一眨不眨地瞪着灰暗的天空。 裁判王弼举起双手,大声喊道:“这次比试,张辅胜!” “喔噢,喔噢!张辅胜咯!”松树堡众人欢呼起来。 张辅对着他们扬了扬手臂。 第八十章 升百户了 “张辅,走吧!大将军要升帐了!”王弼不忘记他裁判的使命。 众人一起回到帅帐。 蓝玉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他坐在大堂正中,捋须笑道:“张辅,你还没有尽全力吧?” “回禀大将军,还是能快上那么一两分的。” 张辅“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 “如此便好。”蓝玉双手按着案头,大声说道:“本帅说话算数,张辅,你创造滑雪板有功,也在比试中赢了鹤庆侯,本帅就提升你为松树堡百户!军功书吏,将此事记档,随后再行文向兵部呈报!” 松树堡百户? 那梁铭…… 蓝玉侧过头去看向朱棣:“燕王殿下,你说那松树堡百户曾向你呈报过这滑雪板的事?” 朱棣欠身答道:“回禀大将军,松树堡百户梁铭不但向我报告过滑雪板的事,并且还制作了三千套滑雪板放在松树堡。松树堡上下已经组织训练,演练阵法。大军反正要经过松树堡,到时一看便知。” 蓝玉游目一顾,突然沉声道:“全宁千户何在?这松树堡不是你全宁所所辖么?这百户梁铭既然已看出滑雪板的军事作用,全宁千户为何不往帅帐上报?!” 李锦元心中“咯噔”一下,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向蓝玉报拳说道:“禀告大将军,这梁铭,这梁铭……” 蓝玉在诸位大将面前询问,李锦元只是一个小小千户,往常是根本没有他发言的资格的,紧张之下,既不敢当庭撒谎,又不敢说出实情,头脑中一片空白,吞吞吐吐,面红耳赤。 蓝玉一见李锦元那吞吞吐吐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谱,他重重哼了一声:“本帅可没什么耐心,再不老实回话,我就活剐了你。” “回禀大将军!这梁铭确实向卑职禀告过!只是,卑职,卑职以为这滑雪板如此简陋,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艺罢了,因此……” 李锦元直接趴伏在地,嘴巴如机关枪一样将实话全吐露了出来。 朱棣面无表情:“李锦元,现在你还觉得这滑雪板没什么用吗?” “卑职有罪!求大将军和燕王殿下责罚!”李锦元死命的磕头,地板给他磕得“砰砰”作响。 “李锦元啊李锦元,你险些坏了本帅的大事!来人!给我扒了他的官服,拖出去给我狠狠抽他鞭子!抽到皮开肉绽为止!”蓝玉起身,在案前踱来踱去,盯着朱锦元的眼睛都是冒火的。 这么个蠢材是怎么派到开平卫来的? “谢大将军开恩!谢大将军开恩……谢” 李锦元劫后余生,长长吐了口气,五体投地,趴在地下不停地磕头。 自有亲兵将李锦元拖出去执行军法,外边很快便传出了惨叫声。 蓝玉继续说道:“松树堡百户梁铭发现滑雪板有功,从今日起,梁铭接手全宁千户所千户之职。李锦元贬为校尉,归到张辅你的松树堡麾下。” 张辅连忙躬身道:“卑职代梁铭谢过大帅!” 蓝玉“嗯”了一下:“书吏,写个委任书,派个人送至松树堡,叫梁铭做好准备,迎接大军到来!” “王聪,梁铭不在的时候,由你代任千户之职!” 王聪出列,大声应道:“是!” 朱棣笑道:“大将军,我们有了可以在雪地上飞驰的滑雪板,朱棣有信心不惊动脱古思贴木儿,直抵伪元汗庭,杀他个猝手不及!” “先到松树堡,看看这大军使用滑雪板的情况如何再行决定吧!” “嗯,这样也好!” …… 张辅心情愉悦地走出帅帐,这次比试他可谓是收获巨大,自己还升了百户不说,梁铭也因此被提升为千户。 而这讨厌的张翼却倒了霉,亲手杀了自己的爱马奔月,还在十五万将士面前丢尽脸面!叫他欺负顾松筠,叫他嚣张,哼! 不过,张辅并没有意识到,顾松筠也算是栽赃给自己了,他怎么就一点也没生气呢。 更令他高兴的是李锦元倒台了,他就不可有再找机会报复自己,相反,他还要时刻提防着自己报复他,毕竟,现在他落到了自己的手下。 张辅并没有考虑到怎么着李锦元,他现在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被两个兵丁按在春凳上,拿鞭子使劲抽,直到抽得皮开肉绽才停止。 满身血污的李锦元并没有看到张辅,他趴在春凳上呻吟着,早已经起不来了。 他央求执刑的兵卒:“请您,请您去全宁所叫我亲兵过来伺候好么?” 平安恰好在此时走出,看着死狗一样的李锦元,眉头皱着紧紧的,说道:“李锦元,你现在已经没有亲兵了,不过,你也别在这里碍大将军的眼!你们两个!过来!将李锦元带回去吧!” 他随便点了两个兵卒,将遍体鳞伤的李锦元抬走了。 做为开平卫指挥使,平安是非常不高兴。 这猪一样的李锦元得了滑雪板也不向他报告,而松树堡百户梁铭,却胆子那么大,居然越两级向燕王报告,搞得自己这个指挥使跟个傻子一样! 现在这个梁铭还成了全宁所的千户,自己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这个张辅,唉,真让人头痛! ………… 朱高煦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在前边不远处等着张辅。 张辅三步并做两赶上前去:“喂!走那么快干嘛!” 朱高煦看了看四周:“瞧你那得意劲!不过,你也算是大仇得报了,我还没找到机会和平安说呢,这李锦元就被你搞倒了。” 张辅笑道:“我可没有搞他,他是自己蠢,送上门来的功劳不要,不是自己的却不要命地去抢,他不倒霉谁倒霉?” 朱高煦摸了摸脑袋:“这倒也是!不过,你这次可是将那鹤庆侯得罪狠了,以后可得小心一点!” “怎么?” “这些天你时刻都要跟着我,你是不知道不,这张翼,心眼跟针一样细!” “真的?” “当然!我可比你了解他多了。” 张辅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顾松筠的事情告诉他,但一想到宝钞上的“晋王”两字,觉得还是不要将朱高煦拉下这趟浑水比较明智。 第八十一章 送个公主要不要 很快,张辅和朱高煦两人便走不动了,他们被围观的众人给围得个水泄不通。 前来贺喜的人是一个接一个,张辅和他们打招呼都是应接不暇,朱高煦站在边上,笑得像个傻子,倒好象是他亲自上阵赢了一样。 “欧欧欧……赢喽,欧欧欧……赢喽!”全宁所自上至下都在欢呼。 他们并不知道帅帐里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也不知道被按在地上挨鞭子的人,就是他们的千户大人。 这次全宁所的兵士个个都靠着张辅大赚了一笔,现在对张辅是亲热异常,简直把他当成了财神爷。 输掉银钱的也都眉花眼笑,他们是第一次见总旗和侯爷赌赛,赢的还是自己千户所里的总旗,与有荣焉,哪怕是赌输都在所不计了。 很久之后,还有人讲起这次比武,个个都是双目发光,面部焕发出灼灼神采,仿佛赢了鹤庆侯的人不是张辅,那是他们。 不过在众将官的眼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张辅将滑雪板的作用完美地发挥了出来,在雪地上威力确实不容小觑,这马匹贵重不说,每名骑兵还需要带辅兵喂马,照料,人要吃,马要嚼,这粮草要带的就多了。 而这滑雪板,速度比马匹要快上不少不说,更重要的是制作简单,又不需要嚼用,大军能够甩掉笨重的后勤队伍,全速前进,这速度,要比骑兵不知道要快上多少了! 故此,虽然绝大多数将领都输了不少银钱,但人人脸上俱有微笑,对着张辅点头致意。 小赌怡情,仗打赢了才是正经,滑雪板在雪地是作战利器,他们打胜仗的几率又变大了,军功可是能封妻荫子的。 除了张翼的亲信,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张辅的。 …… 等兴奋的众人散去,已近黄昏。见旁边无人,朱高煦便嘲笑张辅:“你这点小伎俩也敢在诸将面前卖弄,真的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那个,什么班面前弄斧子……” “朱班面前弄大斧啊!那朱班啊,可是木匠行业的祖先啊!大大有名的人物呢,说不定还跟贵祖上朱熹有点渊源呢。”张辅一本正经地胡说道。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印象了,是那个什么木匠行业的祖先。不过,你小子可不能拿他跟咱们皇家比,虽然他也姓朱,在历史上也有点名气,但怎么说执的是贱业……咦,你小子这是什么表情!你在耍什么花招?”朱高煦很是狐疑地说道。 “我哪里耍什么花招,只是想到了张翼的惨相而已。”张辅的回应是捶了他一拳头。 “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张辅“嘿嘿”一笑。 朱高煦不疑有他,很是关心地说道:“哎,你激怒那傻子张翼时,以为没人看到吗?别人都没长眼睛是吧?那蓝玉和我父王的眼神跟鹰一样的,你那点小伎俩啊,全在别人的眼底呢。” 他“哼哼”两声,煞有经验的总结道:“不过是他们两位心里在盘算着大事,没功夫搭理你这小人物而已。还有,那开赌局的曹兴大赚一笔,他看你的眼神,哈哈哈,简直像看银子一样!你知道我赚了多少吗?还有我父王,丘福和朱能也都小小的发了笔财,这可都是拜鹤庆侯所赐啊……” “明明是拜我所赐好不?你赚了多少?分钱!一定要分钱!”张辅对钱这个字还是很敏感的。 朱高煦一脸地茫然地摊开手道:“钱?什么钱?我明明只赚了一点口头彩而已,你能从我身上搜出一个铜板来就算你厉害!” “赌博,不赌钱你赌口彩!?你蒙谁呢?” 朱高煦一脸鄙夷地说道:“钱这东西呢,就是你们这些小屁民用的,咱可姓朱!高阳郡王!天下都是咱家的!北平城都是我爹的封地,爷爷从出生到现在拿东西就没花过一个铜板,有的是人抢着给爷爷结账,要钱有什么用?张小吹,你很喜欢钱是吗?咱王府里多得是,整殿整殿的,等咱们回北平,让你整天都睡钱上。” “你这从小就不要脸的样子是真的牛比!”张辅很是无语地竖起了大拇指,说完以后他有马上腆着脸道:“不过睡钱这个创意很好,要记得啊!” 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对了,你父王真押我胜?军中不是不准赌博嘛?” “随便玩玩啦,你知道我父王,还有这些公侯的俸禄有多高吗?不想办法花掉一点怎么办?” “好吧。”张辅突然想起一件事:“郡王的俸禄多少啊?” “郡王的一年俸禄反正可以让你这百户赚几辈子!” “我突然有个赚钱大计!” “什么大计?” “你赶紧找老婆生孩子啊!郡王的儿子封什么来着?不管了,反正俸禄低不了,你以后多找老婆,使劲生,生一个孩子就是一个上市公司……” “这上市公司是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一个财神爷,所以,你得种马,得开后宫,加油生!” “你才种马呢!要说生孩子厉害的,我楚王叔就生了十多个!” “所以啊,你父王就生了三个,只有三个郡王享受朝廷的俸禄,亏大发了,每年溜走多少银子,你得生回来,知道不?” “滚你吗的!要生你去生!”朱高煦终于恼羞成怒了。 “我姓张,生了有什么用?你皇爷爷不给我儿子俸禄啊!”张辅理直气壮地说道。 “你傻啊,你娶个公主不就行了?”朱高煦跟看个白痴似的看着他。 “你家公主很多吗?”张辅眼睛一亮,这个计划可以实施一下啊,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生了孩子就数钱数到手抽筋!生个二胎,把另一只手也数抽筋……嘿嘿,就是不知道公主都长啥样。 朱高煦自豪地说道:“多!很多!我有十六个姑姑!还有那么多亲王,多的是郡主,要什么样的没有?到时候,嘿嘿,你的婚姻大事,包在我身上!” 张辅:“怎么,你老朱家的公主都嫁不出去的吗?” “……” 第八十二章 带着上司一起飞 蓝玉在大军出动之前患得患失,下定决心之后,立时便将这些小心思放下,又成了那个以大局为重、以职责为先的征虏大将军,除了荡平鞑子、大胜而归之外,已不做他想。 “前锋营不必再等中军,迳直前往松树堡,在松树堡停留三日,习得这滑雪板之术,之后便以滑雪板为行具,直取捕鱼儿海,咱领大军随后接应。” 次日,朱棣的三千前锋不再与大军同行,昼夜兼程,不几日便到了松树堡。 时已近夜,大军已经很是疲惫。但早有斥侯将军情送到,梁铭已经替前锋营扎好营盘,准备好了饭食,只等燕王率大军到来了。 出了松树堡,便只有撒在外围的烽熢墩堠了,因此,让大军安心休整非常重要。 梁铭早已领着两个总旗封子平和刘康在卫城门口恭候。 朱棣领着众将大步走进议事厅,不及寒暄,便匆忙问道:“梁铭,那三千套滑雪板都做好了?” 梁铭黑红脸庞上露出自豪的笑容,一面走,一面叉手说道:“回禀殿下,早就做好了,我这就叫儿郎们为殿下演示。” “非常好!带路吧!” “对了,殿下,卑职前不久着张辅跟随高阳王前往鞑靼腹地巡查,不知他可否归来?”梁铭道。 “哦,回来了,他已经被蓝大将军升为了松树堡百户。一会就可以和你办理交接了,你呢,因为发现张辅的滑雪板有功,也被提为了千户,要恭喜你了,连升几级,成为千户,掌管一方!” 梁铭收到升职的消息,说不高兴是不可能的。 “卑职谢过燕王殿下恩遇!卑职永远效忠殿下!”他压下狂喜,恭恭敬敬拱手向朱棣道谢。 朱棣一摆手:“这可不是我给你求来的,是蓝大将军亲口所封,也是你有一双慧眼,发现了帐下的人才,否则,咱们哪里知道有这么一个好东西!赶紧的,给我们演示演示!”” 估计自张辅他们离开后,松树堡上下一直都在训练滑雪。只听梁铭一声令下,一百二十名军士已经就位,正在雪地上做着拉伸,活动开身体,以免受伤。 朱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松树堡诸将士的演练,面色由急切渐渐变成狂喜。 梁铭久经战阵,这滑雪板的速度优势被他运用得淋漓尽致,一百二十人,硬是演练出千人的声威! 连起先一脸不以为然的平安,面上都露出了肯定之色。 “好东西!”平安搓着手说,他再也不以为李锦元的打是白挨了。换成他是蓝大将军,也要打那李锦元的板子,身为千户,简直是有眼无珠! 因此,他看梁铭倒是有些顺眼了。 ………… 朱棣看着眼前的一炉燃得正旺的炭火,向道衍和尚说道:“道衍师,你看张辅这小子如何?” 连日的行军,道衍神情有点倦怠。 他还是一幅和尚打扮,只是外边罩了一袭黑丝绒披风,显得他更加清瘦。 “殿下,都说了张辅是一员福将。另外,他的父亲张玉也有勇有谋,这两父子皆可为殿下所用。”道衍微笑道。 梁铭已经将自己的官邸布置了一番,让给燕王居住,用过晚饭之后便已夜深,房中只有朱棣与道衍两人对坐烤火煮茶。 “张玉?” “殿下如何忘了,就是独石口堡的百户张玉,要说,他倒是一员智勇双全的将领,这次也随军出征了。” 朱棣拿着火钳拨弄盆里的木炭,哔哔剥剥,映得他的脸庞一片红润。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啊!只希望这滑雪板能够建功,捣毁伪元小朝廷,擒获脱古思贴木儿,消除我大明的心腹之患就好了。” 道衍微笑不语。 “对了,道衍师,你腿有旧疾,不便习练这滑雪板,倒不如留在松树堡,等待我大军凯旋再一同归去如何?” “殿下,到时候,贫僧跟随着中军一同出发便是。” 朱棣还待再劝,但道衍一幅打定主意的模样,闭目不语。 “也好,就是辛苦道衍师了。” …… 张辅刚吃完饭,正舒服地打着饱嗝,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百户大人,您老可回来了!” 张辅回头一看,原来是冯书办。 冯书办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百户大人,这边请,这边请!” 张辅跟着冯书办,只见他一路走,一路唠叨着说:“百户大人,记得上回您在堡里的时候,可还是一个校尉!现在就成了咱松树堡的百户大人了!真是青云直上,势不可当啊,属下恭喜百户大人,贺喜百户大人了……” 张辅见他引的路,是通往在松树堡的居处,便随口说道:“咱们的屋子还在那里?” 冯书办笑道:“是啊,千户大人亲口交待过了,您和四良小哥他们的屋子得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这不,果然就回来了,还步步高升了呢!” 张辅笑了笑,没有说话。 “千户大人还交待大风墩的斥侯,将您和几位属军的私人物品都送来了。还有,今天太晚了,您也疲惫不是?明天再让从校官向您庭参吧?属下已经安排好场地了……” 这时王四良他们已经回到这里,见张辅和冯书办在说正事,便自觉地没有打扰,走到一边的屋舍去了。 冯书办很会看风色,见他们都回来了,说了几句好听的话便告辞了。 张辅便叫了一声,让他们都过来认领各自的物品。他自己的东西不多,就两套内衣,一匹细麻布,两只碗,一只新杯子,校尉的制服明显不能再穿了,但仍然折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他看着这些东西出了神,仿佛回到了刚穿越过来的那一天…… 盯着一堆物品,众人都有些黯然。 “这是薛大个子的东西……”王四良感概地说了一句。 张辅咳嗽一声:“薛大个子是山丨东人吧?咱们得空了,就去他家乡跑一趟,把他该得的军功银子给他家里人送回去……” 满达突然说:“不知道那个鞑靼姑娘,有没有在庆州等着他。” 王四良赶紧推了他一下:“等什么等,又没成亲,就算成亲了,薛大个子都走了,她还会为他守节不成?” 张辅说道:“千万别这么想,没的耽搁了别人,那姑娘还年轻着呢。” 众人都沉默了。 第八十三章 朱棣的动员报告 高小平手里掂着一只小银囊,笑着交给张辅:“老大,这冯书办把以前咱们送他的银子给还回来了,刚才那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你是没瞧见,我觉得他这几天都没睡好觉了,嘿嘿……” 张辅不接:“你回头跟他说,让他把心放回肚子里,咱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这点银子,算我请他喝酒的。” 王四良笑道:“百户官就是威风啊!咱们还没到,冯书办就什么都给咱们布置得妥妥当当,你们来看,这地上一点灰尘都没,这得冲洗多少遍啊!” 李祖保和满达都笑了,希日莫还去门后边摸了一把:“呵!真的好干净,门后面都没有一点灰尘。” 张辅想起了一件事,又开口说道:“兄弟们,有件事情我想和你们商量。” 王四良立刻接口:“和咱们几个还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老大你都是百户大人了!说吧,什么事?兄弟们自然照办。” 张辅沉吟道:“是这样,我确实没想到自己会升这么快,兄弟几个呆久了,也不想和你们分开,这样吧,我想一个百户应该有自己的亲卫队吧,你们愿意当我的亲卫吗?” 众人正待说话,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高小平便去应门,打开一看,是朱高煦。 他轻车熟路地往张辅的床上一躺,见大风墩这几个人都在,忽然明白过来:“你们在议事?” 张辅答道:“议什么事啊,随便扯几句。” “哦,你们就当我不存在好了。”朱高煦扯过被子蒙住脑袋:“不错嘛,这被子还是新的。” 看样子,冯书办连被子、用具什么的全给换成新的了。 张辅没理会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愿意吗?不愿意没关系,我绝不勉强。” 众人纷纷点头:“愿意,怎么不愿意呢?人家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好事呢!” 张辅笑道:“这就好,我想,就让高小平高哥来当我这亲兵小队的小旗官吧。” 气氛有点微妙。 本来张辅是他们的头,小小一个校尉,但几个月来,他连升几阶,成了高高在上的百户大人。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和气,但是众人都知道,他们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像自家兄弟般相处了。 高小平从前和他们一样都是戍卒,一起提升为校尉,这次张辅直接将他提升为自己的亲卫队小旗,在他的职权范围里是理所当然的。 王四良却有点不自在。 王四良确实比高小平资历老,人也油滑,会说话,但毛病也多,张辅更喜欢聪明又沉默本份的高小平。 张辅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恳切地看着王四良:“王哥,按说你年纪最大,这次也应该提升为小旗了,但是高小平这次立的功劳比较大一点。还有……李祖保李哥,满达,希日莫,你们按理都应该提升为小旗,但若都成为小旗,我们便要分开了,我还是想你们跟在我身边。不过,你们放心,我张辅将来是绝不会忘记兄弟们的!” 李祖保已经抢先表态:“老大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咱们当上校尉已经非常满足了,现在还是在一起,不分开,这样最好!” 希日莫说道:“能当校尉我也满足了,咱们不妄想其他,别让其他兄弟以为咱们与老大关系好,说您刚当上了百户,就忙着找借口提拔亲信。” 王四良也接口说道:“也对,也对。咱们跟着老大吃香的喝辣的,那可比什么都要强。” 满达也很欣喜,他很崇拜这个年轻、充满活力又关心他们的头。 张辅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说完了没有?说完了赶紧滚蛋,爷爷我困得很,要睡觉了。” 朱高煦把人赶走后,翻身向里,把被子都卷在自己身上就睡着了。 张辅在柜子里翻找了一下,还真给他找出了一床新被子,铺到坑上。 “还是热坑舒服啊!这冯书办伺候起来人,还真是周到细致!可惜只能在这里住几天,又要出发去打仗了……” 张辅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次日一早,朱棣组织前锋营百户以上军官召开军事会议,燕山中护卫指挥使丘福、副指挥使朱能、陈亨,开平卫指挥使平安、副指挥使李彬、孟善都有列席参加。 张辅新任松树堡百户,也得以侧身于其中。 他本以为可以看见父亲张玉,不想他却不在其间,只派遣一名总旗代表独石口堡与会,想必是上面另有差使。 这次会议的规格很高,燕王朱棣亲自主持。 在张辅看来,这古往今来,凡是开会的程序大致都是差不多的。 燕王也做了一番动员报告,和蓝玉的角度不同,他主要是从“孝”角度阐述了北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说起他父皇是怎么出身寒微,被元朝暴政逼到山穷水尽,除了一个哥哥,父母兄弟都皆饿死,一家人,穷到只剩下十七颗稻种…… 这些事情诸将都曾听说过,但朱棣亲口说起又是另一回事。年纪大一点的都曾经历过那段暴政,年纪轻一点的耳濡目染,加之也都与北元打过仗,对于这些事情都听得惯了。 张辅当然知道,在元朝的统治下,百姓凋敝,民不聊生,十室九空。但这次是燕王的叙述,自然与历史书上和电视剧、小说中看到的有些区别。 说到动情处,朱棣神情凄楚,凤目含泪,弄得在场人都跟着感动了一把。 平安的父亲也是在与鞑子军队作战中阵亡,加上他是皇帝的养子,对朱棣做的动员报告自然能产生更多的共鸣。 朱棣的这一番话,让他感同身受。平安双目微红,双手朝南方一揖:“末将誓死效忠陛下,此次北伐,定将为咱们汉人报仇雪恨,不成功,便成仁!” 平安的动情配合,让诸位将领也是心潮澎湃,对北元,每一个将领心中都有一笔帐要算,因此人人都是磨拳擦掌,打算凭借这滑雪板,星夜驱往捕鱼儿海,要与那脱古思贴木儿大干一场! 第八十四章 庭参 上 “燕王的政治思想工作做得真不错,完全有当军丨政委的潜质。”张辅有心底默默地琢磨着。 朱棣现场宣读了梁铭和张辅的委任状,再次强调了有功必赏的态度。 战前动员虽然重要,但有功必赏才是实惠,这才能激励才能更加深入将领们的内心,会议的气氛直接被推向了顶点。 待激动的气氛稍稍平息,朱棣接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有功就赏,有过必罚!” 他环视诸将一眼,才接口道:“李锦元昏庸、贪婪,在庆州就想着杀人夺功,这笔帐咱还没有和他算,这一次因小隙而置军国大事于不顾,得了滑雪板隐匿消息不报,这就是他的取死之道!没杀他,蓝大将军已经很宽大了!望诸将引以为戒!” 诸将凛然称是。 “散了吧!” 张辅总旗的腰牌还没焐热,就又要换新的了。 …… 按照规定,张辅新任总旗,要去千户那里行庭参之礼。 他任总旗之时,就应该弄一个庭参仪式,先去百户所拜见梁铭,再由梁铭分配差事,可是当时他在路上,梁铭又在松树堡,这个事情先搁着。现在他又以火箭般速度提升为百户,又在松树堡,这个庭参仪式就在所难免了。 梁铭对这个事情很上心,一早便着蔡经历去安排。等到晚上,因为他的百户官邸让给了燕王,便在临时营帐里搞了一个庭参仪式,将千户所里的所有将官都召集拢来,当然也通知了张辅。 张辅心道,原来现代社会的就职仪式就是沿用封建社会传下来的规矩。 在二十一世纪,科级干部上任,组织部就会派人到场,陪同任职官员来到新单位,新单位会组织一个简短的欢迎仪式,首先是组织部的人讲话,然后是新单位领导代表班子表示欢迎,新任官员再说几句,仪式就算完成了。 那么自己庭参,想必也大同小异。不过这是军营,组织部门估计就是经历司了。 果然到了晚间,蔡经历就亲自前来,带着张辅去梁铭营帐。 营帐里已经燃起七八根火把,照得小小的营帐里一片彤红,只是火把烟太重了,呛得人眼睛直流眼泪。 新任千户梁铭高踞营帐正中位置,旁边一左一右地坐着副千户王聪和姜懋,左右两排,坐着的都是百户。 飞快地在众百户上扫了一眼,没看见记忆中那张清秀英挺的脸。看样子,那位父亲大人果真有任务在身。 梁铭神色是一贯的严肃,坐姿一丝不苟,目光不时看向张辅。 他很担心由于张辅年轻,不懂官场的套路,闹出什么笑话来,毕竟这是他正式在千户所里露面,给同僚留一个好印象很重要。 撩起的帐帘外悄悄出现一个身影,全身黑衣黑甲,只露出一小边脸,面色雪白,嘴唇棱角分明,腰佩一柄样式古拙的弯刀,这自然是高阳王朱高煦。 这是全宁所的事,他自然不方便参与,只好偷偷跟着旁边看着。 张辅一眼便看见这鬼鬼祟祟的朱高煦,心里便是一暖。 这小屁孩子,应该是担心自己庭参时被人挤兑,特意来探看情况,发现有人欺负自己,这家伙说不定就会跑进来给自己撑腰站台了。 不过前世张辅经历这些事多了,哪会怕一次小小的庭参。何况他早已在路上便将规矩问清楚了,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难倒他吗? 只见张辅大步走进帐内,在案前五步远停住,响亮地说道:“松树堡百户张辅,参见千户大人!”言毕,跪下去行礼。 天地良心,张辅最讨厌向人跪拜了,都是封建糟粕啊!可是人在大明朝,很多时候都要跪跪拜拜的,算了,反正是向梁铭参拜,入乡随俗,就当是握手吧…… 梁铭坐在原处纹丝不动。按制,文官庭参时下级官员谒见上司,上司立受。而上级武官谒见上司,上司是坐受,这一点蔡经历早已经在路上就和他说清楚了。 蔡经历也是心累,这个张百户才十七岁,和他家小儿子差不多大,可他的小儿子天天在家里和丫头玩儿呢。 这张百户却已从军两三年,前几天才提升为总旗,今天就是百户了。还深得燕王殿下赏识,高阳王殿下与他简直是形影不离,这不,人家还在营帐外探头探脑呢,生怕有不开眼的人给这张百户颜色看。 也不想想,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免礼!”梁铭四平八稳地说道:“大家也都见见,张辅可是我们千户所的后起之秀,可不能因为他年龄小便轻视于他!”又好好勉励了他几句,无非是好好干,为圣上为朝廷分忧,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之类。 从古至今,这套路都差不多啊!梁铭这老上级是真不错啊,就差明示他这千户是罩我的人了! 张辅心里想着,又向坐在左右的王聪和姜懋拱手行军礼。 王聪和他已经熟悉了,但他依然是一幅很严肃的模样,不过,他还是微微一笑,勉励了张辅几句。 这姜懋眼睁睁地看着向他行礼的张辅,有点摸不着头脑。 姜懋奉命去庆州押运粮草,黄昏时才到松树堡,蔡经历就打发人来通知他,也没说是什么事,他还以为是军事会议,忙忙地就跑过来了。 一看场合,姜懋便气爆了肚子,原来是众百户向新任千户梁铭庭参。 这还不算,他正想去吃口热的填填辘辘饥肠,蔡经历又通知他参加新任百户张辅的庭参。 曾经的下属梁铭不声不响地就成了他的上司,而和他关系较好的千户李锦元却被一撸到底成了个校尉,这已经够令他震惊了,现在又出了件稀罕事。 这百户升得这么突然,倒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这二十万大军当中,公侯都有几十个,这小百户想必就是其中某人的子侄辈。可朝廷也未免太体恤下情了吧,提拔了一个人,就等于堵住了另一个人的升迁之路。 尤其是这个百户年纪还这么轻,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这么多三十、四十多岁的总旗,未必都没资格、没能力?就算是论资排辈,轮也应该轮到他们了吧?比如封子平,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在总旗位上蹉跎。 第八十五章 庭参 下 姜懋有这想法也是正常的,之前他就和前千户李锦元说过,想提升自己的亲弟姜宁为百户,姜宁在总旗的位置上干了五六年,按规定是可以动动了,而且李锦元也答应了这事。 可是现在李锦元倒台了,一切都得推倒重来。自己以前对梁铭也没个好脸色,他会同意提拔自己的亲弟姜宁? 这个李锦元也真是活该!一向首鼠两端,上次提了个百户,事后才解释说是谁谁谁的小舅子,下一次一定会提拔姜宁。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吧?现在梁铭又一声不吭地就提拔了这个小白脸,他刚刚才升任千户就这么专横,就一点也不给同僚面子? 他姜懋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不讲规矩的人,这小白脸不知道走了什么路子,硬生生地将自己的亲弟姜宁挤下,要轮到他,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虽然说在军营中容易立功,但鞑子有那么好杀吗?军功有那么好拿吗? 因此,在张辅向他行礼的时候,姜懋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在他人看来,张辅此时的样子很是尴尬。正在作揖的双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姜懋不说话,一直崩着脸皮坐在那里,像个木雕菩萨。张辅也只能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式,场面一时僵住了。 王聪看不过去了,凑过头去喊了一声:“姜大人,张百户向你见礼呢!” 姜懋左右一顾,装作茫然道:“什么百户?我怎么不知道?” 众人都有点色变。 在梁铭看来,姜懋当然是在向他表示不满。因为梁铭是越级提升,从他的下属变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梁铭正想开口,张辅已经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松树堡百户张辅,参见姜大人!” 姜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辅,你庭参是向千户大人行礼的。本官只是个副的,当不起!当不起!” 在张辅看来,这古往今来心胸狭窄的人多不胜数,尤其是官位问题。 有位伟人说过这么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授衔时。”这姜懋,估计对梁铭升任千户不满,但又不敢当面向梁铭发作,就把气撒到自己身上来了 张辅心头火起,干脆就懒得搭理他,把他当成空气,直接向别的百户抱拳致意。 梁铭的暗示,一些百户早已心领神会,都客气地对着张辅点头微笑。而另一些,对于张辅的突然提升,也是心怀不满,见姜懋突然发难,心里快意,但面上当然丝毫不露,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 姜懋本来是想着给张辅点难堪,没想到这小屁孩子居然这么胆大包天,不但没一丝窘迫样,而且还直接忽略了自己,和别人打起招呼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姜懋拍案而起。 你梁铭踩我上位也就罢了,一个百户也能欺到我头上来了? “张辅,你……无礼!” 张辅转过头来,正视这怒发冲冠的姜懋:“姜大人,在下如何失礼于您了?” “你!”姜懋顿时语塞。 要说张辅失礼,也确实说不上,他刚刚已经向自己行了参见之礼,是自己说当不起他的参见,但是,张辅难道不应该站在原地,恭谨地向他姜大人告罪,待他有人替他缓颊,自己表示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他才能失魂落魄地退下吗? 姜懋怒道:“本官叫你退下了吗?” 张辅不卑不亢地说道:“大人,卑职还未曾退下呢!” “这就是你对待上官的态度???”姜懋火冒三丈。 “卑职要如何对待大人您呢?” “反了,反了!”姜懋气得浑身哆嗦,看上去已然怒极,手按在刀柄上,额上青筋暴起。 梁铭瞅了他一眼:“姜大人,稍安勿躁,和个毛头小伙一般见识做什么。” 姜懋愈怒,心头一热,一口热血喷出。 “姜大人,您怎么了?” “啊,这是怒极攻心,快叫军医!” “这小毛孩子,把姜大人气成这样,真真没有家教!” 不得不说,姜懋也是有几个知心人的,见他气成如此模样,不免有些同仇敌忾。 王聪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他看了张辅一眼,心道:“这小子也确实会惹事,上次敢打李锦元,这次又和姜懋顶起来了,过刚易折,以后得提点着他点才是。” 梁铭面色阴沉,开口说话了:“好了,张辅,一会松树堡上下还要向你行庭参之礼呢。就这样散了吧,军医,还不快将姜大人扶进去好好诊治?王将军,蔡经历,你们留一下,咱们再安排一下千户所今后的职司分配。” 梁铭这话明显偏向张辅,大多数百户也根本不出声,静静地看着姜懋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了出去。 …… 接下来该是松树堡众人向张辅庭参了。 冯书办早已跟张辅禀告过,庭参就安排在以前做滑雪板的那间大房子里。 张辅进去的时候人都到齐了,都在等着他从千户所庭参回来。 冯书办笑嘻嘻地在门口等着,见他大步进来,赶紧将他引向里边已经摆好的主位上坐下。 张辅在主位上安然坐下。 封子平和刘康两个总旗带着松树堡上下一百二十个人齐齐跪下,大声吼道:“卑职参见百户大人!” 张辅手一挥:“各位免礼!” “谢百户大人!” “我张辅行军打仗不行,但是,你们叫我一声百户大人,我就会把你们每个人都当成是我的兄弟。” 封子平听到这里,眼角抽搐了一下。他都快四十岁了,和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称兄道弟,怎么听怎么别扭。 “以后,咱们一起同生共死,一起升官发财,我承诺:我有肉吃,就不会让兄弟们吃糠咽菜;我有钱花,就不会让兄弟们家徒四壁。当然我现在说什么,你们可能不会相信,但在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张辅是个什么样的人,够不够资格叫你们一声兄弟。” 张辅的话非常平淡,也很实在。他不想说一些他以目前的能力还做不到的事,但以后,他们都会知道的。 “谢百户大人!” 堂下又是一片整齐的致谢声。 第八十六章 崭新的张百户 在这片致谢声中,有相信张辅的,更多的人却并不相信。 这也是自然,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张辅张百户还是大风墩的一个校尉,而且他的风评还不是非常之好。 这位校尉据说是非常懒惰,什么都不管,把事情都推给堡里的其他人,该争取的不争取,该管理的不管理,整得这大风墩就像个没娘的孩子一样。 要不是梁铭处处关照,这校尉早就给人撸了。 又听说他还被个戍丁一个过肩摔,摔得昏厥过去,以前的好多事情都给忘记了。不过也幸好这一摔,把这个纨绔给摔醒了,此后便开始振作起来,带着几个戍丁成天搞什么训练。 他训练的东西还和别的堡寨不一样,花样繁多,又弄出一个什么滑雪板,居然就入了燕王和蓝大将军的眼。和鹤庆侯一比试,又走了狗屎运,还居然给他赢了。 至于张辅率大风墩诸人杀鞑子兵两次所立下的功勋,被他们暂时选择性地给遗忘了。 尤其是封子平和刘康,堂堂两个总旗,竟然成了一个小校尉的属下,他们是怎么都不能心服,总觉得这张辅是走了狗屎运。 走着瞧吧! 相信的张辅自然是王四良这几个人,这几个月相处下来,他们对张辅是充满了信心。 张辅环视了一眼堂下众人,突然笑道:“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咱们处得久了,自然就知道彼此都是些什么人了。以前大家是什么职司,现在一切照旧,不做调整。” 封子平倒还罢了,他可认为自己是松树堡不可或缺的人物。刘康却一阵狐疑,他和张辅的仇结得大了,张辅居然没有报复他,肯定是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 这可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辅可从来没想过要好好对付他,因为他不够资格,咱穿越者的格局不说多大,起码不会老盯着以前的仇怨,只要这刘康不继续发傻便行。 还有那李锦元,他一直呆在军医帐里,借病没有来参加这次庭参,张辅心中冷笑一声,已经给他判了个死刑。 王四良、高小平、李祖保这几个亲兵当然是欢欣鼓舞,他们可是从大风墩就跟着张辅的,绝对的嫡系! 松树堡诸人在一块戍守都有一两年了,彼此之间都认得,因此,便省了互相介绍这个环节。 “好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散了吧。” 等张辅不慌不忙地起身走了之后,这一百多名军兵议论纷纷,都在说这位张辅张百户升职,快得不可思议。 ………… “封总旗,刘总旗,还有几位小旗官,你们留下来坐一坐。” 张辅打算开个骨干会,他虽然在松树堡呆了两年,但对这里的职司分工也不是很清楚,当然得摸清才行。 这几个军官丝毫不意外,不找他们议事才叫人意外呢。 找了间空房子坐下,张辅叫王四良他们烧了热水,那包茶叶还在,投进壶里略滚一滚,便端出来,每人奉上一杯。 等王四良倒好茶,掩上门出去事,见高小平还坐在里边,便扯了扯他:“百户大人在开会,咱们出去吧。” 张辅笑道:“你忘啦?高小平升小旗了,他得留下来议事。” “哦。”王四良摸着脑袋出去了。 “封总旗,以前你负责哪些方面的差事?”张辅开门见山地问。 他没打算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己对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体制很了解,对封建社会的官场却是一知半解,这还是自己努力摸索的结果。从现在的状态来看,萧规曹随是最好的。 封子平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他以为张辅少年得志,说不得要将前任的东西全部推翻,想干出一点成绩证明自己的能力。 一朝天子一朝臣,概莫如是。 虽然他封子平的总旗职位是经兵部备案的,这位年轻的百户大人没办法抹去,但是,若他听从小人挑唆,将自己投闲置散却是轻而易举。 换自己来做百户,说不得也要任用自己的心腹,不过,这张百户毕竟没有当过百户的经验,在百户所也没有根基,怕立刻罢黜自己,会引起众小旗的激烈反对,不得已,才任用咱的。 嗯,定是这样。 从庭参开始,封子平就一直在看着张辅的面色,顺便揣度着张辅的心思。 但张辅神色非常平静,带着自信的笑容,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心虚的,也丝毫不露少年得志的骄矜之色。 封子平又疑惑起来了。 最后,他拍着大腿决定:管他怎么想的,在这松树堡,他也要用人不是?我封子平又不是个死人,多和他走动走动,搞好关系不就行了? 这时听张辅问起,便胸有成竹地答道:“回禀百户大人,俺老封以前管着百户所里钱粮、税收诸事。” 钱粮、税收都是肥差,从封子平紧张的表情来看,他对掌管的这个职司非常在乎。 张辅哪有心思猜测他在想些什么?他紧张的那点子油水,在张辅心里可真不是事。 想赚钱,他有的是办法!只等这仗一打完,他就要实现自己的赚钱大计去了,故此,他点点头说:“那就劳烦封大哥继续管着这一块吧。” 封子平面有喜色,起身拱手大声说:“是!卑职一定尽心尽力,管好咱们所里的钱袋子!” 张辅目光转向刘康。 刘康心里早就在打鼓,见张辅看向他,便横下一条心,大声说道:“卑职刘康,以前管着所里的演练、器械诸事,卑职知道,以前得罪过百户大人,也不妄求再管着这些,就让卑职当个闲人吧。” 张辅笑道:“刘总旗说哪里话,这公是公,私是私,怎么能够因私废公呢!你还是继续管着你的那一摊子,我张辅可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刘康哪里肯相信,他以己度人,觉得张辅就是在给自己挖坑,自己得小心着点,别一不小心就给他带沟里去了。 冯书办在一边记录,等会议结束之后,便笑着对张辅说:“百户大人,高小旗,你们两位腰牌告身由千户所制作,官袍倒是现成的,我马上就给您二位送来。” 第八十七章 全军出击 次日一早,三千前锋便开始在梁铭的亲自指导下开始训练这滑雪板。梁铭可比张辅要熟悉战阵多了,这些日子已经总结归纳出不少好经验。 连燕王朱棣、丘福、平安等人都在学习滑雪,没有任何人例外。 除了滑雪板之外,还按照大风墩送来的雪橇样式制造了一百架雪橇,并训练了四百只拉车的狗子,至此,附近所有猎狗都被梁铭搜刮一空,包括大风墩的两只大狗。 这两只狗子还认识张辅他们,看见昔日的主人,兴奋得难以自制,猛扑过来挨个拿舌头使劲地舔着他们的下巴。 张辅都有点感动了,摸了它们好大一阵,这可是精神犒赏,狗子最喜欢不过了。 ………… 就在前锋营忙着训练滑雪板的时候,蓝玉也没有闲着,率领中军日夜兼程,于三日后也到达了松树堡。 一看到三千滑雪大军的壮观景象,蓝玉不由得抚须大笑:“好东西!上天要亡鞑靼,赐我神物,让我大军如虎添翼!” 随后赶到的辎重营连夜将粮食、肉干等补给装满雪橇,试了试,四只大狗完全可以拉动二百斤的物品。 一百架装满补给的雪橇整齐地排列在雪地上,看上去令人信心倍增。 “定远侯,你再仔细验验前锋营的补给,千万不要出什么漏子!” 关键时候,王弼也是不含糊的,大声应道:“是!”亲自带人再去查验了一番。 “磨刀不误砍柴功,再练习两日,前锋营便可出发!”蓝玉下令。 次日清早,大将军蓝玉,燕王朱棣和众将领脚下都绑着两块木板,正在雪地上滑雪,虽然还不太熟练,跌跌撞撞的,但也是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这滑雪板确实不错,可比马匹好得多了!” 连大将军都这么说了,全军上下都是振奋非常。 在庆州囤太久,将士们求战的愿望非常强烈,对滑雪板的兴趣也异常之大,据说,他们都在请求多制作一些滑雪板,自己也可以试练试练。 又说蓝大将军已经答应,在大军之间找了不少工匠准备开工。 张辅心道:“此战一罢,说不定边军就会兴起滑雪运动,到时候可以考虑弄个职业联赛出来,找朱高煦拉拉赞助,这钱来得源源不断!” 记着,记着,回头就拉赞助! …… 洪武二十一年三月初三日,征虏大将军蓝玉遣副将朱棣为前锋,率三千前锋乘滑雪板自松树堡前往捕鱼儿海,寻找游牧不定的北元小朝廷,旨在一举歼灭北元残部,扫平大明北疆。 三千前锋之中,又有一百余雪橇,每架由四条猎犬拉着,上载粮食等辎重。这些猎犬本就是边关将士所养,受过训练,不虞乱奔乱跑。 大雪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北风刮得如巨兽怒吼,能见度相当低。 天气虽然苦寒,但三军将士却是士气高昂,这雪下得越大,他们踩着滑雪板便更厉害,很多士兵心中都相信明军受到了上天的护佑。 松树堡陆续有十五万士到达,在宽敞之处扎下营寨。路上积雪早已被士兵、民夫和马匹牛羊踩得实了,但向着鞑靼那一边的道路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被人踏足。 张辅自然非常熟悉下坡技巧,没有卖弄,双手用力支住撑杆,控制住滑雪板,双脚呈八字型,迅速流畅地滑下了山坡。 等张辅到达山脚,上面一批军士才开始滑下。第一次滑下的是军官队,朱棣领头,一众军官跟随他惊险但又平稳地滑到了山脚。 主将都滑下去了,这山上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在各小旗的带领下,十个一队,从山顶整齐有序地滑落,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且没有人受伤。 朱棣正待下令前锋营全速前进,忽然心有所感,只见蓝玉依旧率领诸位侯爷站立在山顶目送他们。 他向蓝玉拱了拱手,蓝玉也拱手回报。一座山上的两只老虎在这隔空对视中,忽然达成一种微妙而短暂的和解。 此去,必定功成! 看着前锋营走远,蓝玉与王弼二人却仍然没有离开,仍然在眺望他们离去的方向。 “定远侯,你觉得他们能一举建功吗?” 王弼不知道蓝玉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便含糊说道:“但愿吧。” 蓝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冷笑道:“我可没有难为朱棣!他要什么,我就给了什么,粮草、马匹、军械我都是给的最好的!拔得足足的,他要是再打不了胜仗,只能证明燕王是个废物。他们走了,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王弼道:“大将军的胸襟之广大,末将衷心佩服,不过,这功劳也不能都让燕王得了去吧?” “嘿嘿,这滑雪板,就只有燕王会使吗?我已经下令,让工匠们做出几千套,咱们练习个一两天也就够了,这有什么难的?” 王弼笑道:“可不是!连大将军和我都学会了滑雪板,有得个一两天,咱们的军队也能在雪里行走自如了。” 他想了想,又说道:“燕王先行两三天,我怕他中了鞑子兵的埋伏,全军覆灭那可就完了。” 蓝玉拈着下颌浓密的胡须,笑道:“咱们尽快赶去接应,如果朱棣出师不利,还有本帅呢,本帅力挽狂澜的本事还是有的!” 王弼点了点头,然后提醒蓝玉道:“燕王吃了败仗,倒还没什么,卑职担心的是,如果燕王有个万一……那陛下可会迁怒于大将军。” “定远侯,你可太小看咱们圣上了。秦、晋、燕这几个皇子还只有十来岁的时候,圣上便放他们就藩了,前后打过这么多仗,也算是百战生还,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蓝玉沉吟了一下,指着堡外的大片雪原道:“这大好河山,永远是我蓝玉的战场!” 王弼赶紧称是:“北疆不平,陛下便是一刻都少不得大将军,大将军可是功比霍卫的啊!” 蓝玉骄矜一笑:“唉,咱也是辛苦命!征战这么多年,哪一年清闲过?咱倒是想清闲清闲,在京师做个太平闲人,可是,陛下不答应啊!” 王弼哪里不知道蓝玉的性子,只是赔笑。 “叫都督佥事耿忠、孙恪,亲自加紧督造,立刻将五千副滑雪板制造出来!做好了,立即组织将士演练,不得有误!” “是!” 第八十八章 游魂道 上 下了山,前边便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众军士不必担心碰撞,立刻你追我赶,开始高速行军。 张辅正全神贯注地滑着雪,王四良忽然滑到他跟前,大声喊道:“老大——我想起一件事,心焦得不得了——”话刚说完,他立刻捂上面罩。 张辅拉下面罩,也大声喊道:“什么事——” 一团雪花沾上他的睫毛,他拿手臂擦拭了一下。 王四良又解开面罩:“现在是倒春寒,这一过四月,雪定然会化了,那时候还没找到鞑子小朝廷可怎么办?” 张辅不由得哈哈大笑:“王哥,这草原上别的没有,部落里牛马成群,野马都是一队一队的,你还怕没马骑?” 王四良自己也笑了,拍着自己的额头说:“哎,瞧我这脑子!” 天气冷,风又大,人又多,滑雪的声音刷刷地,和雪声混在一起,不大声喊根本听不见。 这滑雪可比骑马快多了,这种天气马匹就算是全力奔行,一日也不过五六十公里,而滑雪可达一百五十公里以上。只是人毕竟需要休息,不是马匹可以轮换,因此,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样子,虽然离天黑还早,但朱棣还是立即指定背风地宿营暂歇。 就算人不休息,猎犬也吃不住。饶是这样,它们也一只只跑得大汗淋漓。立刻有军士拿棉布将它们身上的汗水拭去,又升起火,令它们在旁边取暖,预防它们生病。 为防止走露风声,走的是很少有人走过的小路。一路上除了碰见零星几个毡帐之外,没有和鞑靼骑兵遭遇。 这些毡帐里的人下场可想而知,战争可容不得任何人心慈手软。 这是一大片沟壑条条、杂草丛丛的破碎山地,雪面上有一行行大小不一,图案各异的兽爪印,可知有兔子、狐狸、沙狐、雪鼠、还有狼,曾从此地走过。 雪下全是石块石片,石缝里长的大多是半人多高的茅草和荆棘,干焦枯黄,一派荒凉,倒像是关内荒山里的一片乱坟岗。 当中有一条宽丈余的路,路边竖着一块石碑,张辅盯着面前的石碑看了许久,刻的是鞑靼字,他当然不认得。 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文盲。朱高煦见状,哪有不明白的,嗤笑一声:“哈哈,张小吹,你不是很能吗?这些字你不认得吧?” 张辅恼羞成怒:“这么弯弯曲曲古里古怪的字,谁认识啊?鬼画符一样!” 朱高煦笑道:“也难怪,这是蒙古字,叫游、魂、道。” 此地既然称之为游魂道,当然是一处古战场,不知道有多少汉家将士埋骨在这荒凉之地,至死不能回乡。 天气阴冷,山顶上一层层的乌云压得很低,低得几乎垂到了地面。 谷口的风很大,打着旋呜呜地吹着,夹着大量的雪粉,无孔不入,吹得众人全身冰凉。 队伍停了下来,张辅极力往前看去,只见前边都是踩着滑雪板的人,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过了一会儿,队伍又动了。 张辅问身边的朱高煦:“哎,前边出什么事了?” “谁和你哎哎哎的,我和你很熟吗?这么笨,不知道进峡谷之前,必须要观察一下地形的,以免中伏吗?” 朱高煦这家伙,想让他不装叉是不可能的。 张辅失笑道:“这么低矮的山坡有什么可设伏的?” 朱高煦斜了他一眼:“若是从两边山上滚下无数石头,你觉得咱们还能逃得性命?” 张辅笑道:“你看,这附近的地上、山上雪层未动,干净得很,哪里有人来过的迹象?” 朱高煦一边滑雪,一边老气横秋地教训他说:“这雪地不能作伪么?只需下得一夜雪,便可以掩埋掉所有的痕迹!” 张辅笑道:“讲道理,新雪旧雪颜色总会有所区别,你看这雪地,颜色、厚薄完全一样,说明了什么?” 两人正在争论,前边又停了下来,跟着便有小旗官来传达命令:在此地埋锅造饭。 雪地里有什么好埋锅造饭的,这里柴火都找不到一根,拿什么升火。 前锋营只能吃晒干的米饭,燕王听了张辅的建议,为防止生病,士卒们只能喝煮沸的水。但实在渴了又不能化雪煮水的时候,不吃雪也不行。 张辅和朱高煦还在争论雪地问题,张辅一边从兜里抓出干米饭往嘴里塞,一边指着岩石上的雪和地面的雪比较,前面又开始动了。 “咱们的粮食不多了!”朱高煦说。 张辅“哦”了一声。他兜里的干炒饭已经见底了。 “这该死的捕鱼儿海还有多远?”朱高煦一边吃着干炒饭,一边嘟囔着。 张辅有点发愁:“貌似咱们迷路了。” 朱高煦理直气壮地埋怨他:“张小吹,你是怎么带路的?” “我,我就是一直往北走……”以前他们在草原上乱走,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轮到他们带路,当然不能和以前一样,带着大军在草原上乱转。 开始是满达和希日莫带路,可是走着走着,在这茫茫雪原里居然迷失了方向,只能依靠指南针指引。这草原上又没得个地图,谁知道游魂道在哪个地方? 与此同时,朱棣和诸将领也正在讨论。 丘福约四十余岁,燕山中卫指挥使,凤阳人,也就是根正苗红的淮西党,淮西党的前途一直是最光明的,他性情粗豪,作战勇猛,是一员难得的虎将。 张辅在后世的史书上看到过他的名字,把他和传世的名字一对应,觉得他和程咬金比较相似。 别的不说,那一大篷胡子就像了个十足十。 平安的年纪和丘福差不多,他是皇帝朱元璋的养子,身材异常高大,骨节分明,使一柄镔铁大枪,武艺十分高强,现任开平卫指挥使。 朱能年轻得很,还只有十八九岁,长相颇为英俊,面目轮廓分明,身体高大健壮,一枝长矛使得出神入化。第五次北征时立下大功,被提升为燕山中卫副指挥使,甚得朱棣倚重。 第八十九章 游魂道 下 朱棣面部有点不正常的潮红,眼眶也是通红一片,手指前边的峡谷,哑着喉咙道:“你们看,前些日子还能看到鞑靼部落和零星牧民生活的痕迹,但到了这一边,已经完全没看到有什么人烟。 按说王廷所在的地方总会比别的地方热闹一点,为什么此处这么荒凉?难道这脱古思贴木儿,根本就不在这一带?” 丘福和朱能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燕王的分析。 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迁移都会在水草丰美的地方,绝无在这穷水恶水之地放牧的可能。因此,朱棣开始怀疑自己儿子带回来的情报是不是准确。 “这小子,是不是认错了地方?将咱们带到这荒凉的游魂道来了?传令兵,立刻去传朱高煦和张辅!” 丘福和朱能内心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不好说出。一是朱高煦和他们交情都不错,二是他们身为臣子,不能在燕王跟前搬弄是非,说他最心爱的儿子的不是。 平安双手叉腰,侧过脸望着对面的山峦出神,从侧脸来看,他的轮廓冷硬坚毅,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多时,张辅和朱高煦就踩着滑雪板飞也似的过来了。 “你们两个以前到过这里没有?” 张辅和朱高煦同时摇头。 “这里是通往捕鱼儿海的必经之地,你们若是到了那里,怎么会没有经过此处?” “父王,咱们上次去的时候是漫无目的,到处乱走……”朱高煦有些无奈地说道。 他见父王因找不到北元小朝廷而忧心万分,抱着替父王分忧的目的,独自偷偷地跑去草原侦察,希望有个好运气能发现点什么。 朱高煦胆子又大,又有张辅这个不怕事,肯跟他一起胡闹的,他们几个人在草原游荡,那是游到哪里算哪里,哪里记得当初走的是哪条道路? 朱棣顿时气不打一处出:“孽子!你们到处乱走,又怎么能说是在捕鱼儿海附近发现了王廷金帐武士?” 朱高煦脾气来了,低着头,嘟着嘴,拿滑雪板踢着地上的雪说:“父王,那里确实是捕鱼儿海!我们杀的也确实是金帐武士,您又不是没有看见我缴获的小狼和金帐武士首领的盔甲!” 朱棣闻言,心里想想也对,语气一松:“唉,煦儿,你们是不是在别的地方杀的王庭武士,比如呼伦湖一带,给你们误以为是捕鱼儿海了?” 丘福插言说:“殿下,这个也不是不可能,这呼伦湖毕竟是鞑靼的最大的海子,水草丰茂,他们在那里游牧也是很有可能的!” 朱能赶紧替朱高煦辩解:“这呼伦湖与捕鱼儿海隔得近,高阳王弄错也很有可能。” 朱棣面色又阴了下来:“隔得近?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两者之间,相隔四百余里!那也叫近?” 朱高煦大感委曲,高声说:“我们确实是在捕鱼儿海附近遇上的他们!父王,您怎么可能不相信我呢?” 朱棣森然道:“你若是虚报军情,让大军误入绝地,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朱高煦嘴巴一扁,但他也实在不敢打包票,毕竟他没有亲眼看见大汗金帐,只是一队鞑靼重骑。 “咱们若是将身后的十五万大军引入歧途,万死难辞其咎啊,煦儿!”朱棣叹了一口气,目光转向一边的张辅:“张辅,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张辅已经在心中打好了腹稿,向丘福和朱能行过礼后才开口说道:“回禀燕王殿下,当初卑职确实是在高阳王殿下的带领下行到了捕鱼儿海,因为卑职的队伍里有鞑靼人,在附近的牧民那里打听过这里的地名,这个咱们是决计不会弄错的!” 朱高煦一听到张辅的话,顿时很激动地大声说:“父王,你听,儿子的话您可以不信,张辅的话您该信了吧?儿子又不是不会说鞑靼语!这捕鱼儿海,发音是这样的………” 他嘴里吐出几个鞑靼音,又说:“这呼伦湖,鞑靼音是这样的……这个儿子如何会弄错?” 张辅见他不再说话,便接着说道:“燕王殿下,卑职可能是从左侧到达捕鱼儿海的,而现在咱们走的是右侧,那自然没到过这里。” “殿下,已经到了这里,只有寻找一条路了,就不要再苛责高阳王了。”平安总算为朱高煦说了一句好话。 “这金帐武士也会到处游走,也是我……”朱棣叹了一口气,他确实有点懊悔,觉得自己是想当然了。 朱能劝道:“殿下,金帐武士只跟随王廷行动,就算那脱古思贴木儿不在那里,也一定是在附近。咱们到处搜索,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咱们孤军深入这里,多在这呆一天,都多有一天被鞑靼大军围困的危险。何况咱们携带的粮草不多,这么些天下来,将士疲惫,除了滑雪板,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代步,万一这倒春寒一结束……” 张辅道:“燕王殿下,就算这雪一停,雪化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到时候咱们应该早就找到鞑子小朝廷了。万一没有找到,这附近的部落甚多,咱们随便在哪个部落抢马就行了,再说了,大军就在身后,他们不是带着咱们的马吗?” 这话说的确实是有点“望梅止渴”的味道,也很孩子气,但是燕王也只能选择相信了。毕竟孤军已经深入,除了硬着头皮往里走,还能怎么办? 退回去当然是万全之策,毕竟只需要九天,就算缺了粮草,这不是还有四百多条狗吗?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弹尽粮绝的时候,是不能杀狗的。 但是,蓝玉他们不正希望自己灰溜溜地退回去吗?退回去,他便可以向父皇弹劾自己,用脚趾头都可以想出他会在奏章里写些什么话。 自己是不是太大意了?求功心切? 嗳,也不能全怪煦儿!毕竟他还只有十七岁!十七岁就一个人独自出外充当斥候,我对他是不是太苛刻了? 燕王权衡良久,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往前走!” 第九十章 丘福的雷霆手段 越往前走,就越是荒凉。 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人烟了,一顶毡帐也没有。 不但是燕王,就是张辅自己也心里打鼓了。 所有的将士都已身心疲惫,因为手臂与脚下要用力滑雪,手肘与膝盖都隐隐作痛,长时间手握撑杆,手心都磨出了茧子。 再说平时吃不上两口热的,睡不上一觉好的,精神、体力自然会下降许多。尤其是这两天,带来的粮食基本都吃完了,这饥寒交迫的,哪有还会有士气。 张辅现在管着一个百户所,他麾下已有五六个人生起病来,为此他有点忧心忡忡。在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抗生素,全靠自己的身体与意志硬抗,张辅只能干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大雪封山,找点草药煎来吃吃都不可能。 他已经吩咐封子平和刘康尽量照顾这几个病号,反正带来的粮食快吃光了,就让他们坐在雪橇上,张辅的狼皮褥子已经贡献出来,给了一个病得最厉害的人盖在身上。 “百户大人,俺,俺实在当不起……”这个病号叫蒋高,他正发着低烧,嘴唇都烧起了水泡,现在结了一团黑红的血痂,眼睛里也全是血丝。 “好了,你好生养着,别说话。”张辅帮他掖了掖身上的狼皮褥子,回头便看见朱高煦沉默地走在他身边,便没话找话地说:“哎,我说小王爷,上次来的时候是真没见过这种荒凉的地方吧?” 朱高煦还没说话,满达嘴快,诧异地说道:“老大,咱们上次确实没来过这里,按说这里也接近捕鱼儿海啊?怎么这一带都没一个人呢?咱们不是碰到鬼打墙了吧?” 大家都满怀疑惑。 张辅心中早已做了无数种推测,比如他们看到的是不是“海市蜃楼”,又比如大军现在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他也觉得情形万分险恶,因为目前有一个问题比较严峻,那就是他们携带的粮食快吃完了,将士的体力也用得差不多了,毕竟他们都是骑兵,每日一百多公里的速度滑行,对任何人都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别说人烟,连棵树也找不到一根,这样便不能升火做饭,连煮雪为水都做不到。 不光是松树堡,其他的百户的一样陆续有士气病倒,只能坐在雪橇上。 行军路上只能携带一些金创药及一些常用药丸,对于伤风感冒可没有特效药。 这坐满病号的雪橇看得也让人发愁,因为坐着一个人,便意味着雪橇上的粮食已经吃光了。 一百多架雪橇上都半躺着病号,看得将士心焦。这个状态,不用说打仗,就连行军都成了问题。 最最可怕的消息是,前锋营已与后边的大军失去了联系。 朱棣外表胸有成竹,其实他早已是心急如焚。 他随意地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下边垫着一块虎皮,这里便是他的前线指挥部了。此刻他焦急得很,又召来了张辅和朱高煦。 燕王的嘴唇已经裂开几道血口,右下角长出火疮,一说话就痛。他顺手用手指沾了点雪,抹在唇上。 清凉的感觉让他精神一震。 “煦儿,你跟父王说实话,是不是真的到达捕鱼儿海?” 朱高煦眼睛一翻,头偏向别处,却是一言不发。 朱棣深知儿子的脾性,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而是苦笑一声:“煦儿,不是父王不相信你,眼下咱们前锋营里已无一粒粮食,与大军又失去联络,再找不到捕鱼儿海,咱们父子连同这三千精骑俱要葬身于此了……” “父王……” “请燕王勿忧!卑职可以在草原上找到食物!” 诸将闻言一喜,见说话的却是张辅,顿时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当中一个五十余岁的将领,张辅不认得,性情火暴,老而弥烈。他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张辅的前胸:“都是你奸佞小人慌报军情,献了这劳什子滑雪板,害得咱们大军陷入这绝地,现在又想骗咱!你说,这里怎么找吃的?哪来的吃的?吃地上的雪吗?”他越说越怒,抓起一把雪就往张辅的嘴里填去。 “住手!” “放开他!” 说话的一个是朱高煦,一个是梁铭,两人双双抢了过来,都想将张辅护到自己身后。 那老将不敢当着燕王朱棣的面冲撞朱高煦,但梁铭他是不怕的,指着森然道:“梁铭!你还要护犊子不成?” 那将领姓赵,是开平卫指挥佥事,正四品,职级比梁铭这个千户,要高上两级。 梁铭却并不害怕,反正上前一步:“赵佥事,卑职不是护犊子,但现在还在路上,怎么能断定他说的就是假话?现在咱们还没到捕鱼儿海,如果到了那里还没有任何发现,到时候再处置他不迟。再说了,要处置也要处置我梁铭!在此之前不得燕王命令,私下处置张辅,别怪卑职以下犯上!” 赵佥事指着梁铭,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这赵来是北平都司派过来的,自恃由兵部任免,燕王虽然有节制之权,但他实则还是朝廷的人马,因此,他才敢在燕王面前出言不逊。 “赵来,退下!”丘福手按刀柄,大声喝道。 “丘福,我乃朝廷任命的指挥佥事,你待怎的?” “我待怎的?”丘福咧嘴狞笑,突然拔刀,一刀将猝不及防的赵来脑袋砍下,鲜血喷涌而出,将旁边几个不及躲开的人喷得满身是血。 “你算个鸡丨巴!”说着他扭头对身边的经历说道:“记下,开平卫指挥佥事赵来在游魂道遇伏阵亡。” 平安是开平卫指挥使,一声“慢着”还在喉咙里没有喝出,赵来的头已经滚落雪地。 “丘福,你敢擅杀朝廷派遣的将领?”平安面色森然,握紧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 “平安,这赵来居心叵测,蛊惑人心,不杀他,军心动摇,如何能战?” “你!” 开平卫副指挥便李彬、孟善赶紧过来,一人一边拉着平安的手臂,附耳说道:“将军,赵来已死,不可复生,现在可千万不能再生事端,战事要紧。您若是跟丘福这莽汉闹起来,咱们前锋营就危险了,这样,会愧对陛下啊!” 第九十一章 救命的旱獭 平安听到“陛下”这两个字,强行压下了内心的滔天怒火,看了朱棣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抱起赵来的尸身,往后走去,看样子是准备就地埋葬。 丘福咧嘴一笑,拭了拭嘴角溅上的鲜血。 诸将见丘福如此残忍果决,对袍泽也毫不犹豫下手,不由得有些胆寒。 “还有谁不服?”丘福按刀发问。 诸将皆默。 朱棣正看向旁边,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恍若未见。 “禀殿下,咱们确实可以在此处找到食物。” 朱棣这才挥挥手:“说吧。” “卑职刚才已经察看了这座荒山,山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孔洞,是被一种叫旱獭的动物挖出来的。这旱獭一窝数只,一只数斤,这一山的旱獭洞,够咱们大军数日之需。” “是吗?” “张辅敢以人头担保!” 见朱棣犹疑,丘福抱拳道:“禀殿下,咱这就指挥兵士去挖掘,掘一个洞就知道有没有了。” 张辅目光飞快地在雪地上睃巡,见到一个细孔,便拨开雪地,拔出佩刀往里边挖掘。 诸将都好奇地走到一边察看,见地上果然有一个斜斜的大洞,朱高煦、梁铭便拔出佩刀跟他一起挖。 人多力量大,不多时,便挖到洞底,果然有几只圆滚滚的兔子状动物飞快地从里边窜出,被众人一下子就逮住了。 “瞧,这就是旱獭。可惜这东西懒,不肯在洞穴里存粮食,一个冬天下来全靠身上的肥膘度日,都饿瘦了,否则肥瘦相间,味道最好。獭油还可以涂在脸上手上防生冻疮,当然也可以吃,香得很!” 不待他再说,丘福已经下令,叫军士都来挖獭洞。 朱高煦杵了杵张辅:“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一座獭山?” 张辅当然不会告诉他是看了小说《狼图腾》以后知道的,一味“嘿嘿”笑着。 大军掘了一个多时辰,便将这座山上的獭洞翻了个遍,掘得旱獭一千余只,田鼠一百有余。 “一只旱獭就有三四斤,够他们吃上一两天了,田鼠抓来干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鞑子皇帝成吉思汗小时候穷,就靠挖田鼠吃呢,这田鼠啊,能壮阳……” 张辅发现,这男人哪,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加上“壮阳”两个字,绝对受欢迎! 但是这只是缓兵之计,再过两天,还是会有断粮之虞。 张辅心想:“在贝爷眼里,有什么是不可以吃的?何况在草原上多的是动物,还怕没吃的?这雪泡子里不多的是鱼嘛!再缺粮食,我就带着你们凿冰捞鱼去!” 有了旱獭但也不能生吃,只能继续往前,找到一处有植被的地方宿营,搜集一点树枝干草什么的,吃点热的补充补充损失的热量。 再走得半天,周围渐渐有了生气,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寸草不生的荒山。 首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连绵的苍绿群山,原来它们一直在那里,只是隐藏于云海之中。 身边越来越多的出现了长草,张辅他们上次看见的圈草也在其列,芦苇荡也丛出不穷,这些芦苇很有油性和韧性,泡在水里数年都不会腐朽。 朱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宿营!” 前锋营在背风的地方找了个宿处,搭起帐篷,丘福立刻安排兵士去砍伐芦苇和灌木取火。 在鞑靼腹地,警戒非常重要,挖濠沟,设拒马鹿角是必不可少的,松树堡分配的任务还是挖濠沟。 挖完濠沟以后,终于可以去弄点柴火,打到的旱獭终于可以吃了。 张辅交卸完差事以后,立刻叫上王四良几个一起,将一架雪橇上的旱獭都拉着找了个芦苇荡去洗剥干净,头爪和内脏都喂了拉雪橇的猎狗。 其他军士已经砍来柴火。他们几天都没吃到一口热的了,已经垒起灶来,先烧点热水喝喝。 这行军中,有口热水也是享受,张辅也忙忙地倒了半盏放在边上凉着,见其他们都有了开水,便另起一锅,将斩好的旱獭淖水,放在火上便炖了起来。 另起一堆火,在火上用树枝串起来烤旱獭肉。有的吃,众军士都想过来帮忙他们打下手,被王四良赶开了。 高小平和满达在帮张辅打下手,朱高煦在边上虎目耽耽地等着肉熟。 这旱獭确实是草原一害,因为它们特别能吃,而且吃的都要挑最好的草籽和草茎。因此和猪肉一样有肥有厚,烤起来滋滋作响,油往下滴,火堆上不时窜出几点小小的火焰。 不多时已经两面烤得焦黄,香气惹得在一边等待的人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张辅往肉上撒了盐末,正待品尝,被朱高煦一把抢去。 “我送给父王去尝尝!”他居然忍住了喉咙里的馋虫,拿着烤好的肉飞也似的找朱棣去了。 张辅笑了笑,接过高小平递过来的树枝,又开始在火上烤了起来。 眼看着这串烤肉就要熟了,朱高煦又飞也似地跑了回来,但是,他身上跟着丘福和朱能。 “那些肉就是他烤的!” 这宿营地以小旗为单位的烤肉火堆何止几百,一片烤肉香,这朱高煦偏偏将丘福和朱能带了过来。 丘福理所当然地接过张辅手里的肉,理所当然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熟练地撒上盐,理所当然地往嘴里送。 这不就是是拦路打劫吗?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朱能已经在他手里抢走了已经洒好盐的两块大肉,迅如闪电地塞进嘴里。 “唔!好吃!好吃!外焦里嫩,火候恰到好处!”他评价说。 吃完了,两人嘴一抹,将树枝丢还给张辅就扬长而去了。 王四良心疼地看着空空的树枝,没办法,他只好重新往树枝上串旱獭肉。 张辅瞅了瞅朱高煦:“嘿,这两位和你关系不错哈。” 朱高煦白了他一眼:“他们和你关系不错才是真的,居然肯连袂前来吃你张辅张百户几块烤肉!” 那倒是真的,以后谁想动张辅,就得想想丘福和朱能这两位指挥使,嗯嗯,他们将张辅划入了自己阵营的表现也太明显了一点。 第九十二章 两只落水狗 丘福和朱能也是没有办法。 他们是燕山中卫的正副手,但张辅却是开平卫的人,昨天才因为给他出头,丘福以雷霆之势杀了开平卫的指挥佥事赵来,做为他们的长官,平安和李彬、孟善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他们奈何不了丘福和朱能,还能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百户? 故此,朱棣特地叫丘福和朱能过来,当着众将士的面吃了张辅几串烤肉,就是告诉旁人,张辅,是我燕王府的人。 毕竟平安是皇帝的养子,朱棣也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 这些事情张辅和朱高煦都心知肚明,但谁又不是聪明人呢? 这时候另一只锅里炖的旱獭肉汤开了,张辅拿勺子小心地撇去水面的泡沫,盖上盖子继续炖煮。 王四良见围着张辅的人太多,他等不及,自己便拿了串好的树枝开始烤了起来。 朱高煦也从高小平手里接过两根树枝开始烤烤,被张辅一把抢了过来。 “别浪费了这些旱獭肉!对了,旱獭皮可是好东西,顶顶御寒的,可别丢了,买都买不到的!还有,等北疆平定了,咱们每年秋天来捉旱獭,炼了油做冻疮膏,保管好卖。” 朱高煦真是哭笑不得,张辅这小气鬼,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旱獭皮和旱獭油!这仗若打赢了,皇爷爷一高兴,封赏啥的,要什么没有? 他横了张辅一眼:“行行行,多的是雪橇,到时候你可千万记得要把你家的宝贝旱獭都拉回去哈!” 肉烤好了,每人一串,先把馋虫赶走再说。 一边烤,一边吃,一边谈谈说说,在漫长的行军过程里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等众人吃得差不多了,这旱獭肉也炖好了,简直是香飘十里。 张辅拎着铁锅,倒了一大锅在洗干净的头盔里,他亲自端着,一边走,一边巡察,看见生病的士兵,就从头盔里倒出一大碗给他。 “趁热喝点汤,暖暖身子!”他拍了拍蒋高的肩膀。 身后王四良正端着一杯刚冷却好的旱獭油,有冻伤的就给他厚厚抹上一层。 “妈的!这肏攮的小白脸又在收买人心!” 几道嫉恨的眼光盯着张辅,这其中就有被抹掉一切职务的李锦元。 李锦元对张辅早已经恨之入骨,这自然是不消说的。他的位置被梁铭取而代之,但归根结底,祸根就是张辅。 堂堂一个千户,就这样被抹成了一个普通大头兵?他可是兵部任命的,有腰牌,有勘合,有任命书的! 但蓝玉是谁?大将军直接下令,自己就算向兵部申诉也扳不回来了! 况且现在燕王一系都帮着张辅,要扳倒他绝不可能。尤其是刚才那一幕,李锦元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丘福眼高于顶,又狂妄自大,朱能倒是能谋善断,两人一武一文,堪称燕王朱棣的左右手,深为倚重,居然连袂前来,难道真的只为吃张辅那几串烤肉? 还不是给朱高煦面子! 这位高阳王,据说深得燕王的欢心,远远超过他的长兄,也就是世子朱高炽。 自己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他们寻到借口,落到他们手里,被秘密处置了那可是奈何桥上的屈死鬼,谁也救不了。 他和松树堡的人在一处行军宿营,谁都知道他失势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因此,他并不知道丘福拔刀怒斩赵来的事情,如果知道了,这李锦元的想法肯定会更多。 他以前有一个心腹,就是总旗刘康,他是倒霉了,刘康暂时还没什么事,依旧在管着以前的差使。不过听说他以前就被张辅整了个够呛,等张辅在松树堡立稳足跟,肯定就会对刘康下手。 这刘康素日里也有几个好友,称兄道弟,但张辅一任百户,那些和他要好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甚是尴尬。 刘康无聊地四下打量,突然碰到一束同样性质的目光。 这一对视,顿时起了化学反应。刘康向左右瞄了一眼,见众人都低着头在大吃旱獭肉,无人注意到他,便拿着两串一时舍不得吃的烤肉颠颠地跑过来,递给李锦元,低声道:“千户大人,您吃,您吃……” 这句“千户大人”,真的有如催泪弹,把李锦元眼睛呛出满泡的眼泪。 他赶紧捂着刘康的嘴:“快别这么叫了,你我还要命不?” 刘康拉着李锦元,两人躲得远远的说话去了。 李锦元新伤尚未痊愈,动一动就痛得呲牙咧嘴。刘康故做心疼,嘴里连声道:“哎,千户大人,这可受苦了,这可受苦了!这张辅,他是真的狠毒啊!把您害成这个样子!我这里还有点上好的伤药,您试试?” 一点伤药,以前的李锦元李千户哪里在乎?但现如今刘庸送来的这药伤药,无异于雪中送炭,李锦元感动得一踏糊涂,抓着刘康的手说:“好兄弟!好兄弟!以后但凡有我李锦元起复的一天,我必……” 张辅和朱高煦一直注意他们,哪能没看见这一幕。张辅还没说什么,朱高煦一哂:“这两个人倒是挺相配的,狼和狈,王八和绿豆,果然混到一起去了。” 王四平他们闲扯的时候,经常说到刘康,他们的那点恩怨,朱高煦听都听熟了。 李祖保看了看他的脸色,朝他做了个手势:“小王爷,要不要……” 张辅和朱高煦同时摇头。 朱高煦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要乱动作!他们两个人,不过是两条落水狗,到时候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弄死就得了。” 朱高煦这句“落水狗”,倒让张辅想起鲁迅的那篇文章《痛打落水狗》。鲁迅先生说了,对于落水狗绝不要怜悯,可是,今天放过了他,明天还是要咬人的。 这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能够反省改过的人,而是一定会隐忍,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是一定会窜出来反咬他们一口的。 尤其是李锦元,以前没得罪他的时候就对自己下过杀手,现在得罪他狠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还有这刘康,以前这么嚣张,自己还没想怎么的他,依旧让他当着总旗,管着军械、器具,可是,他还是跟着这李锦元混在一起,真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们要自己找死,那可别怨我张某人! 第九十三章 百眼泉 “大将军,前锋营似乎迷路了,我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该要断粮了吧?您看,整座山都给他们翻转过来了,这是在掏旱獭洞吧?要不,咱们加速赶上去?” 王弼双手叉腰,看向前边那片被前锋营犁出无数道深沟的雪地。 蓝玉两手负在身后,笑道:“定远侯,这鞑靼人打猎之前,可不会将猎狗都喂得饱饱的,吃饱了,打猎的劲头就不足了。你说是不是?” “哈哈,可不是!”王弼想象了一下,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燕王,一味就想出征!出征!”蓝玉眯着眼看向远处那道起伏不休的黑山山脉。 “功劳有那么好拿吗?没有熟悉道路的人带路,不知道水源所在,粮食补给供应不上,拿什么打仗?真以为统帅是那么好当的?” 王弼赶紧道:“大将军功高盖世,都还是今年才拜征虏大将军的呢!” “这朱棣,以为跟着颍国公、冯胜和咱蓝玉打过几仗就能带兵了?他还嫩着呢!不接受教训,将来还不知道会害死多少将士!” “就是!”王弼重重点头。 “不过,不能让前锋营的人饿着,定远侯,咱们的粮食还有多少?” 王弼屈指计算了一会:“大将军,咱们尚有五日之粮!” 蓝玉皱眉道:“着人送三日之粮给前锋营!” 王弼赶紧劝阻:“大将军,咱们不是已经与前锋营‘失去联系’了吗?” 蓝玉不高兴地瞅了他一眼:“这都什么时候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想办法恢复联系。” 王弼赶紧说道:“是,是,是!不过,大将军,那咱们便只剩下两日之粮了!若是他们还找不到北元汗庭,这辎重营又不能及时赶来,咱们这五千军士也有断粮之虞了!” 蓝玉摇头道:“这里应该快到捕鱼儿海了。前锋营若是缺粮又怎么能够打仗?咱们辛苦些,再去扫荡几个部落,抢点粮草。先紧着给朱棣吧!本帅给他粮食,并不是因为他朱棣,而是那三千将士!” 王弼还待要劝,但蓝玉已经“滋溜”一下往前滑出老远。 “传令去吧!” 王弼呆了一阵,只得回头向管理粮草的指挥佥事传令去了。 蓝玉早已经在朱棣上的头上标注了“心系储位”四个字,现在,这四个字不但加大了字号,还弄成了粗体。 ………… 朔风中王旗烈烈飞扬,朱棣正在升座。 他的王座是一块石头,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雪,雪上是一块白虎皮子。 “按这个速度,咱们明日可到百眼泉。梁铭,张辅现在是百户了?令他带五十名军士去附近搜索,如有消息,立刻来百眼泉报我!” “是!” “搜索范围要大一点!张辅,道衍师说你是福将,能不能给本王带来好消息!就看你了!”朱棣瞥了一下身边的儿子,见他面庞渐渐消瘦了下去,眼睛下面也有一抹青色,小小年纪就胡子拉渣,也有点心疼。但他没有对儿子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朱能!” “在!” “派出侦骑四处搜索,不论有无发现,都回百眼泉集合!有警讯,鸣镝!” “是!” 这一带都属百眼泉,以前确实有不少泉流,故此水草丰美。只是后来河水改道,泉水断流,这里只剩下一片荒草丛生的戈壁滩。 朱能指派的侦骑往右,张辅带着的人便往左。 反正都是漫无目的搜索,去哪边都是一样,全凭运气。 其他军士都有点灰头土脑。不论是谁,不管往哪个方向走上一天都没发现人烟之后,都会灰心丧气的。 但张辅和朱高煦都是一派乐观的样子,虽然他们的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但是,一个领头的都表现得很没有信心,那么整支队伍都会没有士气。 正在他们故意高声谈笑的时候,满达突然用手一指:“你们看,那边有炊烟!” 炊烟! 张辅向着满达手指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见与天相接处,有几缕灰色的烟腾腾而上。 这个时候天放晴了,能见度很高,若是刮着白毛风,那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众人的内心一片狂喜!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朱高煦身体一弹:“走!” “大家都将身上的皮袍子翻过来!有毛的一面朝外!”张辅下令。 朱高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见张辅已经将身上的鹿皮袍子翻了过来,露出白色的厚毛,他立刻明白了。 在雪地里,白色是最好的保护色。 不论军士理解不理解,五十个人立刻换好衣服。 “有炊烟就有毡房,大家注意,随时都会有人出没!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张辅沉声下令。 “是!” 人人都是精神抖擞。他们怕的不是打仗,而是在广袤无边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漫无目的地搜索。 劳师无功,也就证明了这次战略行动实际上是失败了。 将军们将获得皇帝的训斥,甚至是降职、雪藏,因为他们白白靡费了粮草。 士兵们将获得伤病、劳累,甚至是生命,但是没有报偿。没有战争就没有军功。 他们拿出了刚出发时的劲头,滑雪板离弦之箭一般飞速射去炊烟升起的地点,溅起大片的碎雪。 近了。 河对岸并排立着十余顶毡帐,有几顶毡帐上边冒出炊烟,隔大约百余米,有一个马棚,马匹都拴在那里。 从帐篷的数量上来看,应该是一个百人队囤兵河对岸,帐篷外边悄无无息,并无人在外行走。 张辅和朱高煦小心翼翼地躲在一道土坎后边,仔细地观察着河对岸的动静。 他们蹲在那里观察的时候有点久,王四良突然很想大解,挪动了一下身体,打算去边上解决,被张辅瞪了一眼。 王四良腆着脸一笑,正猫着腰往右挪,朱高煦啪的一下将他按住。 毡帐边走出了一个人,手拎着一个木桶,将里边的脏水泼向雪地,又掀起毡毯进帐去了。 这是一个健壮高大的鞑靼男子,丝毫没有想到过居然有几十个敌人正对着他虎视耽耽,他甚至目光都没有向周围转动一下便掀开毡帘走了进去。 “走,我们去摸了他!” 张辅做了一个动作,意示其他人呆在此处不要动,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两个人飞快地跑到一顶毡帐之后。 第九十四章 辣手摧花 张辅轻轻抽出腰间佩刀,在毡帐割出一道小口,凑近往里瞧。 这领毡帐里一共有十个人,正围坐在当中的火堆旁喝酒吃肉。 朱高煦扯了扯张辅的袍子,张辅会意,两人蹑手蹑足,从几个毡帐旁边滑了过去。 最西边有一顶毡帐,有八个哈那大小,装饰额外华丽,这肯定是百夫长所居。 运气真不错! 张辅朝朱高煦竖了竖大拇指。 朱高煦傲然一笑便伏低身子,拿冷月豁开一小道口子,眼睛贴近往里瞧。 张辅见他看个没完没了,便一把将他扯他,自己贴上去察看。 只见帐内设施豪华,地上铺着防潮防冷的牛皮,牛皮之上,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毡毯。 跟别的毡帐一样,当中烧着一盆旺火,火旁边…… 嗯,火旁边两个妖精正在打架,难怪朱高煦看得目不转睛。 上边是一个全裸的鞑靼男子,头发剃得只剩下前额上的一小撮以及耳边的极小部分,织成两条细辫,垂在耳边。 那个女子也是鞑靼人,身材健壮,被那男子压在身下不断撞击,发出高亢的呻吟,突然,她一扭身,竟然翻身骑上那男子的腰部。 男子嘟囔一声,在女人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两人又沉浸在忘乎所以的境界里。 “还看?走!”张辅拉了朱高煦一把。 两人蹑手蹑足地绕到毡帐前边,脱下滑雪板放在门外,掀开毡帘,里边的人已经察觉,正待大声喝问,朱高煦早已窜了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那女人惊骇之下,叫声还没出来,便被张辅捂住。 那女子身体鱼一般滑腻,在他身下挣来挣去,还有意无意地往他敏感处蹭来蹭去。 张辅哼了一声,从地上随便拣了件衣服将这女人裹住:“再动,杀了你!” 他说的是汉语,但刀子也是会说话的。 朱高煦已经用鞑靼语在逼问那男子,那男子首先什么都不肯说,但朱高煦的眼睛不离他的家伙,并且很有想法打算拿冷月与他来个亲密接触,立即老实起来。 两人对答了十来句,朱高煦手臂一紧,按住他的脖子,将他双手反剪,双腿上狠狠用刀柄敲了两记,张辅分明听到了“咔嚓”的骨折声。 那鞑靼男子喉咙里“咯咯”做响,眼睛瞪大如鸡蛋,头一歪,便痛晕过去了。 那女人惊骇欲绝,张辅已经如法炮制,将她一刀杀了。 这个时候真不能心慈手软。 “问到了没有?” “当然!”朱高煦傲然答道。 “走!” 两人迅速从帐篷撤离,朱高煦朝张辅打个手势,手往下一斩。 那是“斩草除根”的意思,张辅明白得很。 虽然他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爱好和平,珍惜生命,但是,只要有人发现他们的首领被人杀死,向上边报告上去,脱古思贴木儿疑心一点便大漠深处逃跑,不但十五万大军扑了个空,劳而无功,这三千前锋孤军深入,就更加危险了。 当然,在围歼过程中,只要有一个人逃跑,走漏了消息,也是相同的后果。 在这个情况之下,除了斩草除根,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与五十军士会合,张辅悄声下令:“侯魁,黄文选!带着你们小旗的人去这边,防止有人从这边逃跑,何三虎,石成!你们带人去那边,看见人就杀了!其他人,跟着我们冲!不要放走一个!明白吗?” 四个小旗皆大力点头,表示明白。 朱高煦一马当先,冲向最边上的那座毡帐,手掌用力,将毡帘一把撕了下来,扔在地上。 毡帐里的鞑靼兵们猝不及防,但他们训练有素,立刻拿起武器,奋力还击。 两个鞑靼兵从门边双双冲至,两把刀一左一右,带着破空的尖啸声,向朱高煦猛砍下来! 朱高煦冷冷一笑,头一低,往前一冲,两柄弯刀落了个空。两个鞑靼兵微微讶异,双手用力,往下劈砍。 就在这前力不继、后力未生的空当,朱高煦已经冲过这两人,再一个回头,从左至右,横刀斜劈! 两个鞑子兵大惊,立刻刀锋上扬抵挡,“锵锵”两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后,招架上来的鞑靼弯刀齐齐折断,向他猛扑过来的鞑子兵已经双双倒地,血花飙出,溅了赶来救援的另一个鞑子兵一脸。 伤口在颈间,他们喉咙里已经发出了“嗬嗬”的惨叫! 惨叫声惊动了其他毡帐的鞑子兵,有喝问的,有下命令的,喧闹起来。 张辅和朱高煦听见动静,生怕他的部属搞不定那些鞑子兵,立刻加快了进度。 张辅已经跟着朱高煦冲进毡帐,里边的几个鞑子兵反应过来,扔下正在吃的手把肉,油腻的手握住刀柄,纷纷向他们猛扑过来。 毡帐太小,几下就被他们整个掀翻了。经历了几场战斗之后,张辅已经习惯了战场的气氛,血腥、酒气混合在一起,已经不能让他的胃不适,反而让他的斗志燃烧起来。 他对上的是一个彪悍的大汉,身高大概有一米九,满身都是肥膘,这大冷天的,只穿着一件单衫,拿一根宽大腰带捆着。 这人手执的也是弯刀。他居高临下,双手握刀向着张辅猛劈而下。 张辅比他要矮上半个头,双手横刀就挡。 “锵!” 张辅双手巨震,一股大气猛冲过来,加上他的速度,直震得他气血翻涌,张辅“噔噔噔”往后连退三步才卸掉沉重的力道。 他双手用力往上一磕,将那鞑子兵的武器荡开。 那鞑子兵微露讶容,他以为这个削瘦的明朝少年军兵经不起他一刀,没想到居然只往后退了三步。这发现使他狞笑一声,对手太弱他杀起来没感觉,对手越强,杀起来越有兴趣。 不过,令他惊讶的是,那个削瘦的明朝少年军兵向他勾了勾手指。 这个动作从古至今都没有人会误解。 那鞑子兵怒吼一声,他要用手里的刀,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兵辗成齑粉! 沉重的刀锋带着呼呼的风声向张辅当头劈下,张辅灵活地往旁边一闪,本以为能闪开,但这鞑子兵却实在是灵活,刀锋一动,如影随行地跟着张辅劈下! 第九十五章 即将折断的上帝之鞭 张辅大惊,这胖子简直和橡皮人一样柔软,就在这险之又险的时候,他身体一矮,从那鞑子兵的肋下钻了过去。 那鞑子兵眼前一空,正当他打算转身寻找张辅的时候,忽觉裆下一凉,紧接着,一股热流喷在他的双腿。 疼痛感还没有到达他的头脑,但这鞑子兵也是身经百战,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举刀往下劈去,但张辅得手之后,立刻向后接连翻滚,逃开那鞑子兵最后一击。 来不及再向那个对手看上一眼,他已经和新的敌人战在了一起。 朱高煦百忙中还朝他比了一下中指。 这次朝他袭来的有两个鞑子兵,张辅一个侧身避过一匹刀光,飞起一脚朝另一个鞑子兵踢去。 那鞑子兵立刻变招,刀锋一转,往他的下盘袭来。 张辅往后一跳,那人得势不饶人,立刻追击。张辅身体往后一躲,那人用力过老,往前跌去,张辅伸脚在他脚下一撩,便将他拌倒在地。 就在那鞑子兵往旁边一滚的时候,张辅的弯刀已经准确地砍在他的脖子上。另一个鞑子兵刀已经将将砍中他的肩部,张辅大骇,但此时他已经没法躲闪。 正在他心胆欲裂的时候,那柄弯刀已经挨着他的背部滑了下去,原来是朱高煦见他势急,百忙中一刀劈向那鞑子兵的背部。 张辅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大声说了声“谢了!”朱高煦哼了一声,当做回答。 这些鞑子兵自然不如之前碰到的王廷金帐武士那么厉害,但比起部落的人来说还要是强上一些,因此,两个应付也不是非常轻松。 两人解决了一个毡帐的人,立刻去支援其他队友,有朱高煦这个杀星在,不过二十分钟的样子,除了被朱高煦活捉的百夫长,一百个鞑子兵全部被他们全部歼灭。 那些鞑子兵正在吃饭,锅里煮了不少肉,军士们早已饿得狠了,包括张辅朱高煦,都饱餐了一顿,略为补充养份。 朱高煦还特意留了一大块没被动过的羊肉,准备回去孝敬他父王。 由于他们是突然袭击,对手应对仓促,己方部属无人阵亡,但是有两人受伤,略略包扎后,他们立刻出发前往百眼泉向朱棣报告。 “妈的,咱们走错路了,那百户长交代了,捕鱼儿海就在咱们身后二十里处!”朱高煦道。 这十几个毡帐里边粮食不少,对于饥寒交迫的前锋营自然是非常需要的,但是要携带回去也很麻烦,因为马匹在深雪里走得很慢。 “算了!”王四良恋恋不舍地看着这些缴获品,只有等大军赶到以后再来收取了! 张辅有些无奈,王四良对一些东西的贪恋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他用警告的眼光看了王四良一眼,便命令众军士将肉干收集起来,每人负了一些在背上,别的一律不要。 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百眼泉与朱棣会合。 但愿没有人发现这里的血案,毕竟这里离捕鱼儿海只有二十里了。 张辅的心情激动,因为他就要见证历史重大事件的发生! 做为一名穿越者,他深切知道鞑靼民族给全世界带来的深重灾难。 蒙古人在刚兴起的时候,带领十几万人横扫全世界,是真正的所向披靡。先是打败花剌子模,之后灭西夏,之后灭金。 往西走了之后横扫整个阿拉伯世界,之后达到欧洲一直达到多瑙河。大破整个欧洲联军。 往北的话横扫现在的整个俄罗斯,往南横扫整个印度,还有整个东南亚,往东灭了朝鲜,虽说没有征服日本,但是打的日本整整一个世纪不敢出海。 俄罗斯被鞑靼人统治了整整二百四十年,对俄罗斯只有无限制的掠夺,完全不管他们的生产建设,故此在鞑靼人统治时期罗斯经济和文化发展基本处于停滞状态。现代的俄罗斯人带有很多鞑靼人种的特征。 鞑靼大军所到之处,富庶的城市变为废墟,无数居民惨遭杀戮。而且他们是杀一路,也生一路,在全世界播撒下了他们的种子。 只有一个民族打败了他们!那就汉族!只有两个皇帝终生于他们为敌,那就是朱元璋和朱棣! 那条著名的“上帝之鞭”,马上就要折断在朱元璋父子手里。 ………… 朱棣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的激动与兴奋! 从父皇起兵到现在,父子两代人与北元这个对手已经整整斗争三十六年了! 他生于战火之间,也就是元朝至正二十年,刚生下来时,陈友谅正在攻打太平,他父皇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就去前线指挥作战去了。 一直到至正二十七年,父亲已经铲平大部分对手,将元朝皇帝赶出了大都,就要登基了为帝了,才给自己的七个儿子正式取了名字。 他对元朝统治者的暴虐是深有感触的,“驱除鞑虏,还我河山”不仅是父皇最大的愿望,也是他毕生的心愿。 而现在,北土的小皇帝脱古思贴木儿就在他身后二十里外的地方…… 他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就在捕鱼儿海?” “是!”回答的是张辅。 “父王,我抓了一个活口回来了,您问他吧。”说话的是朱高煦。 两人都俱有扬眉吐气之感,这一路别人质疑也就算了,甚至自己对自己都产生了怀疑,整个人都是虚浮的感觉,特别令人难受。 “活口呢?” “就在……”朱高煦扭头一看,顿时惊呆了。 王四良和李祖保已经将那活口带了上来,现在已经成了死口——这百户长看到鞑靼兵的惨状,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也确实算条汉子,趁押解的人不注意,挣扎着向出鞘的刀锋凑近,割断了自己的颈大动脉,鲜血将他身下的土地都染红了。 “这,好狠,对自己都能下这狠手……”张辅和朱高煦两个人都很尴尬。 丘福赶紧替他们解围:“两个年轻人,想不到这些,嘿嘿,还得向咱们这些老家伙学吧?” 朱棣脸一沉,他十七岁的时候可比朱高煦沉稳多了,哪会犯这样的错误!他看了看张辅,终于还是将心中的不悦压了下去。 怕惊动敌人,前锋营不敢埋锅造饭,将张辅他们带回来的熟肉拌着最后一点炒米吃完即刻休息。 保持体力和精神力非常重要。虽然众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这一夜,辗转难眠的人,还是有那么几个。 第九十六章 大战之前(修改稿) 就在前锋营身后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征虏大将军蓝玉亲自率领一支军队速疾向捕鱼儿海方向赶来。 他率领的这支军队人并不多,只有区区五千之数,但是,这五千人都是百战生还的老兵,有丰富的对敌经验与强悍的神经,当然更不缺乏战技与身体力量。 将士们配的都是最好的刀箭、火铳,棉甲也是全新的,保暖得很,面部都裹在厚厚的头盔当中,手上裹着柔软又不会影响动作的羊皮,脚上是絮满动物毛的靴子。 所有人脚下都踩着两块滑雪板,蓝玉也不例外,在他们身后,是滑雪板犁起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雪沟。 为了防止朱棣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们这支队伍已经神秘失联了好些天。 朱棣应该急坏了吧? 想到这里,蓝玉愉快地抬起头,望向天际奔腾不休的黑山山脉。 有前边队伍辗出的深深雪沟引路,他们根本不虞与前锋营失散。甚至在前锋营迷路的时候,蓝玉还在后边连声开骂: “朱棣这个笨蛋!!连个路都不会带,这点本事也敢争当前锋?这要是失散在这茫茫草原,这三千人怕不会全数饿死?” 副将王弼笑道:“饿死还是不会的,大将军可不会见死不救,只不过嘛,也得等燕王饿个一两天,坚持不住了,咱们才千艰万难地找到他们……” 张翼可比王弼心狠:“依末将的主意,就让他们活活饿死好了,反正只有三千人,根本不损咱们大军分毫!只要咱们到达捕鱼儿海,擒获鞑子皇帝,圣上想必也不会怪罪大将军。” “三千人!便是三个人也是本帅手下的士卒!”蓝玉皱着眉瞅了他一眼,张翼嘟囔了一声,不敢说话了。 “哈哈,定远侯!你说,燕王看到我们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时候,脸色一定很精彩吧?” “真期待啊!哈哈哈!” ………… 而在此时,北元皇帝脱古思贴木儿正准备安歇。 帐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大红织花羊毛毡,壁上整齐地悬着金龙、麒麟风马等织画毛毡。 四十七岁的大汗脱古思贴木儿仍然精力充沛,直折腾到了半夜,他的皇后阔阔真像只小猫似地伏在他汗湿的胸前。 阔阔真深得脱古思贴木儿宠爱,并生有两个儿子,太子天保奴和次子地保奴。 “皇上……” 脱古思贴木儿虚弱地抓住了那只在自己胸膛上摩挲的小手,“阔阔真,早点睡吧,明天收拾收拾,咱们该动身去和林了。” 阔阔真虽然年过三旬,仍然娇媚可人,风韵不减:“皇上,和林那么远,得走一个多月才能到呢!咱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走啊?” 脱古思贴木儿叹了口气,过了很久没有回答。阔阔真不依,在他怀里撒娇,这位流亡的大汗没办法,只得说道:“在鱼海也呆了几个月了,得搬了,咱们鞑靼人不就是逐水草而居嘛……” 这话可哄不得阔阔真,她明显认真了一点,拿手臂撑起了身体,下颌搁在脱古思贴木儿赤裸的胸膛上:“这里水草丰美,眼看春天就要来了,鱼海边的花毯,粉红的,紫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美得跟梦一样。天鹅,野鸭子在水面到处飞,多漂亮啊,我不想搬。” 脱古思贴木儿苦笑一声,轻轻抚摸着阔阔真的裸背说道:“咱们去年又打了败仗,明军占了大宁、金山,纳哈出降了,明军只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阔阔真惊道:“开元王也降了?” 脱古思贴木儿轻轻“嗯”了一声,“咱们鞑靼,再无一个扩廓帖木儿了!朕这么倚重纳哈出,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他身为太尉,麾下精锐四十余万,猛将如云,祖先木华黎如此勇猛,被成吉思汗封为万夫长,可是他,先败于明,次败于高丽!连那个蝼蚁小国都打不过!” 阔阔真轻轻抚摸脱古思贴木儿的胸膛,想让他激动的心情平复。 不过她的抚慰并没有取得多少效果。 大汗看起来很平静,接着说道:“朕封他为开元王,让他镇守辽东,麾下四十余万精兵。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朕的?” 阔阔真抚着他的胸膛,一声不吭。 “朕的开元王,面对兵力远少于他的明军竟然不战而降,他投降了蓝玉!最可笑的是,在受降仪式上他被蓝玉的外甥,就是常遇春的儿子,叫什么常茂的,在手臂上砍了一刀,差点没砍断他手臂!” 阔阔真惊骇地叫了一声,一双妩媚之至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她的大汗。 “朕想着,但凡是有点血性的鞑靼人都会按刀而起的,可是他,竟然向蓝玉跪下了,他做了明朝的海西侯!带着朕给他的官兵,帮明军驻守大宁!” 说到这里,脱古思贴木儿实在是困惑,是他给纳哈出的恩遇不够?官职不可谓不高,被封太尉;爵位封无可封,已经是开元王,再升的话只能让他来当这个大汗了。 可是他为什么宁肯去当异族的一个海西侯?甚至在年初的时候还主动向明朝皇帝求战,跟着傅友德去征讨云南……” “我大元朝,真的气数已尽?” 阔阔真不敢回答。 “最近斥候来报,明军似有动向,好象向鱼海这边来了,纳哈出降了以后,咱们在辽东已经没多少兵力了,哈剌章和蛮子前几日说朕说了,不如咱们迁到和林去,那边还是安全一些。” “既然两位太尉说这么说了,咱们去和林也好,和大汗一起散散心,这里我也住得厌了。”阔阔真体贴地说道。 “和林毕竟是咱们鞑靼人的圣地,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只要能和大汗在一起,阔阔真在哪都是开心的。” 脱古思贴木儿很久都没有出声,阔阔真还以为他睡着了,不料,当她起身为大汗掩好被角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丈夫头枕手臂,眼睛盯着毡帐顶端,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第九十七章 捕鱼儿海! 三更时分。 张辅迷糊中被人推醒:“老大,起来了,起来了!” 起来了? 张辅正在做梦,梦见他回到了现代社会,早上忙忙地开车去上班,在门口那个熟悉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正在吃着,突然闹铃响了…… 咦?不是已经起来了吗?闹铃还响什么响? 刚刚手忙脚乱地按掉,boss召见他了:“张辅,这个材料是怎么搞的?数据全错了!”啪,花了一夜时间做好的文档被boss一把扔向他。 张辅大怒,大声说道:“老子可不是忍气吞声的中年人,要还贷,要生二胎,老子还年轻,说不干不就干!” “什么不干了?不干了可以啊,鞑靼人正在那边等着你呢。”凉凉的声音,似乎很熟悉。 张辅刹那间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黑暗中人影幢幢,到处是人在走动,有走开尿尿的,有收拾兵器的,有绑滑雪板的,他一个激灵,赶紧跳了起来。 天空中只有几颗大星闪着微弱的亮光。月亮浅得只剩下一线。三月的草原还在严冬时节,雪色映着星光,整个世界更显得苍茫寥阔。 昨天没吃完的冷旱獭肉,被将士们三下两下地塞进了肚里。 保持体能非常重要。 在一刻钟内三千前锋已经集结完毕。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沉闷的刀兵与铁甲碰撞发生的轻轻敲击声和草原上的风声。 该说的昨天已经全部说完了,朱棣看了看眼前的队伍,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是大明最精锐的队伍,每一张脸都意气风发,露出兴奋、嗜血的表情。他们不怕死,他们渴望立功,渴望用鞑靼人的血,洗濯他们的刀锋。 朱棣一挥手,前锋营像一股巨大的黑色龙卷风,悄无声息地向南滚动。 昨天得到的情报,脱古思贴木儿的汗庭就在捕鱼儿海南边,离此地不过二十里。 衔枚疾进! “枚”是一种筷子类的器具,衔着它就不能发生声音,当然这只是一种形容,张辅并没有发现人人嘴里塞根棍子。 三千滑雪板在雪地里发出的唰唰声,在寂静的雪原上听起来如同北风在呼啸。 已经可以看见捕鱼儿海了,那是一片幽绿中闪着银光的水域,上边飘浮着不少厚厚的冰块,想必是鞑靼大军在此游牧,人马都需要饮用湖水,这才将湖面上的厚冰凿穿。 凿穿的湖面也是汗庭在此游牧的铁证。 搏鱼儿海比后世的贝儿湖要大上许多,夜色中轻轻摇晃着,显得神秘又静谧。 纵是暴雪也不能完全覆盖住湖岸丛生的密密芦苇,这些睫毛一样的植物,将静谧无限拉长。 没有人。 借着微弱的星光远远望去,雪地平坦得似乎无边无际。 一顶毡帐也没有。 朱棣心里顿时一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怎么会没有人?难道是煦儿上当了?”他悄悄地跟随左右的丘福和朱能说道。 “应该不会。昨天他们不是全歼了一个百人队么?脱古思贴木儿肯定就在附近!”朱能抢着答道。 丘福指着湖面说道:“殿下,肯定就在附近,冰面都给凿开这么大面积,这鞑靼皇帝啊,不但在,而且,据末将估计,应该囤有十万兵马在此!” “十万兵马?!”燕王猛地一惊。 丘福道:“殿下,这次咱们只怕要啃一块硬骨头。要不,先悄悄退开,等待蓝大将军率领中军赶到,再一举歼灭?” “等蓝玉的大军到来,黄花菜都凉了!辎重营走得太慢了,到这里,起码还得一个月,鞑靼皇帝早已望风远遁了,咱们三千人马留下的痕迹可不是下一两场大雪就能覆盖的!” “殿下的安危重要!”丘福坚持道。 朱棣的话语里有按捺不住的狂热:“只要鞑子军没发现咱们,这次奇袭定能建功!” “殿下,太危险了!”丘福看了看旁边的平安和朱福,希望他们能够站出来一同劝说燕王。 平安双手攥紧撑杆,面露坚毅之色。 平安的父亲前两年才死于鞑靼军队之手,与他有血海深仇。 丘福又将目光投向朱能。 朱能向以机警善谋著称,但这次眼中也露出灼热的光芒。 丘福一向是个莽汉,这次反倒一反常态主张要慎重起见,坚持道:“殿下安危要紧!” “本王安危不要紧!父皇也有的是儿子!!就算我父子二人今日殒命于此,还有炽儿和燧儿,本王的血脉不会断!” “是!愿为殿下效死!”丘福不再劝,攥紧撑杆,从喉咙里发生一声低低的吼声。 “愿为殿下效死!”众人一齐低吼。 “好,沿岸继续搜索!”朱棣冷静下令。 ……………………… 张辅也在思索。 他思索的不是眼下的事情,鞑靼皇帝脱古思贴木儿是不是在捕鱼儿海附近。历史就是历史,既然这场战争叫做捕鱼儿之役,那么肯定会在这个地方发生。 只是,他并不知道其中的详细经过,他来到这个世界,会不会影响这次战役的进程?也许他改变的确实不多,但是,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自己这只蝴蝶呢,引发的微小变化会不会引发长期而巨大的连锁反应? 比如,历史上的捕鱼儿海战役发生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四月,但现在还是三月,前锋营已经脚踩滑雪板提前抵达了这里。 他们只有三千人。 三千人,能不能打败拥兵十万的鞑靼汗庭? 他心里已经画出一幅图。 3000:100000 说实在话,从来没有经历过大型战役的张辅,对这支队伍并没有必胜的信心。 战争有的是以少胜多的先例,比去霍去病,十七岁初次征战即率领八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把兵力远超于他的匈奴兵杀得四散逃窜。那么,这一次呢?还有这样的好运吗? 四更天,前锋营已到达捕鱼儿海西岸。 四野黑沉沉的,似乎连星光都已消失。只有一股黑色的龙卷风,在雪原漫卷,汹涌,推进。 没有发现鞑靼汗庭。 五更,前锋营搜寻至捕鱼儿海西北处。 在这里! 就在这里! ps:昨天那一章复制的时候弄错了,已经更正过来啦。 第九十八章 刺激战场 黑暗中跳出几堆移动的红色火苗,被黑暗压得很低,那是正在巡逻的军卒。 在微微火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沿着湖岸,是一片连绵无尽的毡帐,自湖边西北处一直延伸到东北方,密密麻麻,也不知道有多少。 至尊至贵的汗帐在行宫的最西边,分有三进,大得简直像一个小型宫殿,比其它毡帐要高出一个顶篷。 这是一个好消息。 只需穿过前边的十几顶毡帐,便是那顶金色的豪奢无比的毡帐,这顶毡帐已经搬到了一个极阔大的平台上,台下有八个巨大的车轮,随时可以由牛马牵引着行走。 难道他们已经做好准备要迁移? 走在队伍最前边的朱棣做了一个手势,这是一个“噤声”的命令。 一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居然喜欢冲锋在前,张辅不由得腹诽不已。你是项羽吗?又不是绝世名将,干吗永远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你难道不应运筹帏幄,坐镇中军? 但是他可不敢说出来。朱棣同志拥有革命的大无畏精神,并且将这种精神自始至终地贯穿了下去。当了皇帝之后,还亲自带兵去打仗,还带兵冲在队伍最前面…… 朱高煦明显和他一样想,但是他们分配的位置在队伍中段偏前一点,没命令他可不能随便乱走。 滑雪板的声音和雪原上呼啸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并没有引起猎狗和巡逻士兵的警觉。 突然,一声凶狠的犬吠声响起,瞬间就响成了一片。 还是惊动了猎狗! 张辅稍稍有点失望,斩首行动看样子要失败了。 鞑靼汗庭瞬间就炸了起来,每个毡帐都传出了响动。悠远低沉的牛角吹响了,紧接着,战鼓也“通通通通”急骤地敲打了起来。 冻得惨白的月亮出来了,照着摩拳擦掌的大明将士,也照着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鞑靼大汗。 朱棣朝着后边的军士一挥手:“全军出击!直奔汗帐!擒住鞑子皇帝的,封万户侯!” 万户侯! 队伍顿时骚动起来!看谁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战场上拼命,为的还不就是搏个封妻荫子?封侯拜相? 是时候了! 刹那间,人人精神大振,这十数天来的疲惫、压抑、病痛一扫而空。 “冲啊!杀啊!” 三千声音汇成的洪流,如同山呼海啸,在茫茫雪域盘旋,回荡。 最初的慌乱已经过去,王庭金帐武士毕竟身经百战,而且也最有纪律的一支军队。在一些将领的大声喝令下,鞑靼军开始整军还击。 黑暗中传来金属的激烈碰撞声,跑在最前边的大明军已经与仓促跑出来迎战的鞑靼兵开始交锋。 鞑靼军都是自发而本能地抵抗着夜袭的明军,而帅庭之大,十万人的营地无边无际,根本没有想到会遭到夜袭,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极度混乱。 随着一声炮响,北元太师哈纳章勉力召集了五千精锐整好了阵形。 黑鸦鸦的队伍,甲胃分明、铿锵有声,列队在汗帐前边,等候上官的指令。 这也是一支百战余生的军队,包括王保保的旧部,每一个老兵就是一只狼王,会带领其他的狼集结,做好战斗的准备。 如果说明军是潮,那他们就是岸。 如果说明军是矛,他们就是盾。 当然,对于鞑靼军队来说,这远远不是他们擅长的战术。鞑靼军擅长切割、迂回、诱敌,但是,他们现在只能以短击长。 “射!” 随着哈纳章一声令下,五千鞑靼士兵整齐地抛射出一阵密集的箭雨。 朱棣一声令下,三千大明军士脚踩滑雪板,身体倾斜,以奇异的弧度,迅疾如闪电,冒着箭雨飞快地冲向刚集结的鞑靼军队。 箭雨只射中了极少数躲闪不及的士卒,而剩下的人,全速冲了过来! 这速度!大冷的天,哈纳章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是精锐中的精锐,难怪他们能够无声无息地到达大汗驻跸的鱼海! “鸣金,出击!”哈纳章挥刀下令。 战士的血在朱棣的体内沸腾、翻涌,心脏密密擂响了他体内的战鼓! 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弯刀,大喊一声:“将士们,跟我冲!” 朱高煦脸色煞白,眼睛因充血而通红,他怎么肯让父王冲在自己的前面!拉着朱能和张辅,一个箭步便冲在队伍最前面。 短兵相接! 朱高煦蹙眉嗔目,双手握着冷月,逢人便是一刀砍去。有杀神开路,自然是摧枯拉朽一般,哈纳章刚整好的军队立时被砍出一个缺口。 三千前锋在雪地里迅速滑动,在敌方的边缘切割,一层又一层地削薄着鞑靼的卫队。 所到之外,血肉横飞,这支精锐队伍如同一个杀戮机器,无情地收割着一条条人命。 不多久,鞑靼人厚厚的卫队被削薄了一层。 他们并不像是像箭头一样向里冲锋,而是围着敌军一层一层切割,这样能更好地保持着滑雪板的速度。毕竟在人堆里,滑雪板是没什么作用的,反而会阻碍自己的动作。 张辅和朱能一左一右,在他身后一个位置,忠实地履行着一个辅助的职责。替朱高煦招架他不及招架的兵器,用力打落射向他的箭矢。 满头满脸都是血! 一个头颅落在张辅的脚边,弹跳了一下,翻过来不动了,那双眼睛还在瞪着张辅。 对此,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刀,挥起,落下。 血,残肢,断臂。 哈纳章感觉自己终于抗不住了,他的肺部灼热,因用力嘶吼而沙哑的喉咙火辣辣地疼,手臂已经抡不动手里的狼牙棒。 他已经不知道抵挡住了多少攻击,也不知道还有多少冷静又狂热的攻击朝向他身体砍来。 而他的队伍在一步一步往后退着,人数也一点一点在减少,尽管缓慢,但他的感觉非常敏锐。 “要顶不住了……” 他朝身边的副将里多赤大声吼道:“皇上走了没有?” “走了!” “再抵挡一阵!” “是!” “蛮子呢?” “回禀太师,太尉在整军,他将从北面包抄过来!” 哈纳章精神一振,喜道:“好!!” 第九十九章 敢死队 上 哈纳章与蛮子参加过和林保卫战,算是北元最后的孤臣了。故此哈纳章一听蛮子从北面迂回过来接应,精神大振。 这些年投降大明的将官太多了,大元真的气数尽了吗?不,塞外还有极为广袤的土地,等待成吉思汗的子孙们去掠夺、去征服! 有黄金家族在,汗旗就不会倒! 但这股来袭的敌人实在太过精锐,尤其是冲在前面的朱棣父子及几个将佐,简直如杀神临世。哈纳章自谓是鞑靼勇士,但是当不起朱棣父子的全力一击。 幸好汗庭里的军士陆续集合在他周围,虽然自己的精锐士兵已经死伤无数,但是无数鞑靼军卒又填上了他们的空当。 可惜鞑靼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在此役中没有发挥出多大的作用。雪厚,马匹根本跑不起来,而明军已在到了六十步以内,只能短兵相接。 哈纳章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嘶吼:“杀!杀光这些该死的明狗!” “杀!” 所有的鞑靼军卒跟着他呐喊。 “将士们!跟着我,冲!和太尉会合!” 士气大振,众将士跟着哈纳章,舍生忘死地往前冲去。 大明军攻势顿时一缓,鞑靼军已经攻上,两军陷入正面对决。这可不是朱棣的打算,他们只有三千精锐,可不是和对方硬碰硬来的。 朱棣手指帅帐:“煦儿,那是鞑靼大汗的帅帐,你们替我去把鞑靼皇帝给我擒来!将他的大纛给我砍倒!煦儿,咱们父子的命就看你的了!朱能,随本王一起掩护高阳王,让他们冲过去!” 朱高煦右手往后一招,带领张信统领的亲兵队,马上聚集到了他的身边,直接将朱高煦和张辅等人包围在中间。 张辅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便发现自己已经成为攻击锲子的核心,在这钢铁枪矛汇聚在一起的洪流里,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汗庭帅帐冲去。 “跟着我,斩将夺旗!”朱高煦大吼一声,一个疾冲,跃起三丈有余! 张信在左,张辅在右,两人护着朱高煦一起往前冲去,这三人组成的箭头,无人可当。 哈纳章精通汉语,就算他听不懂,凭他百战余生的经验,也能看出他们的计划,如果任由明军的敢死队冲锋成功,大纛一倒,那么这十万精兵,将毁于一旦! 不由让他们冲到汗帐! 哈纳章须发俱张,大吼一声:“儿郎们,跟着本帅!一定要拦住这群该死的明狗!” 他嫌身上的铁甲碍事,“唰”地一下甩下铁甲,只着内甲,不顾生死向着朱高煦疾冲而去。 朱高煦哪想和他纠缠,箭头所指,正是帅帐。 一通火铳声响,战场上硝烟弥漫,刹那间,哈纳章眼前一片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火枪营一举建功,掩护朱高煦率领的敢死队冲向汗庭大纛。 等着硝烟散尽,朱高煦的敢死队已经越过哈纳章的队伍,直扑帅帐。 哈纳章对上的是燕王朱棣,这个十几年来的死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顿时也顾不得冲过去的敢死队,与燕王缠斗在一起。 张辅觉得自己身体的潜能已经发挥到了极限,在这黑暗当中,只有少许火把照明,只看见影影绰绰的,身边全是敌军,刀、枪、矛、狼牙棒……只要兵器谱上有的兵刃,他几乎一次性全见识到了。 挡! 杀! 砍! 挡! 他心里只有这些极为简单的字眼,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脑海中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上便下意识这么做了。 保护好朱高煦!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字眼。就仿佛他变成了一台机器,只能执行这唯一的命令。 只有砍倒北元皇帝的大纛,他们这三千人才能在十万敌军中存活下来。 “擒贼擒王”的套路他都和朱高煦已经演示了好几次了,何况是朱高煦的亲兵队呢?故此,他们娴熟地跟随朱高煦,保护朱高煦,越过重重毡帐,向高高耸立的大纛疾冲过去。 这是一条血路。 路旁的雪全部被血染成湿滑不堪的泥淖。 “杀了鞑子皇帝!” “杀!” 就在汗帐之前,闪出一支人马。 这是奉命守卫在汗帐周围的最精锐的金帐武士,他们弯弓搭箭,箭矢如蝗,向着敢死队“咻咻咻”地射来。 几十个侍卫悍不畏死地冲过来,挡在朱高煦面前。 他们应身倒地。 与此同时,朱高煦双手用力一撑,当做撑杆的矛柄弯起,将他弹射上天,跳进了人堆里。 张辅他们弯着腰,弓着背尽量将身体压到最低,以最快的速度跟了上去。 战友用生命为他们挡住了最凌厉一波箭雨,他们不能让自己的战友白白牺牲! 又是十余人中箭身亡! 这头领眼睁睁地看着一人如大鸟般从头顶落下,一时惊骇得眼睛都凸出少许,等他拔刀反击时,冷月已经掠过他的脖子。 一击得中,朱高煦并不停留,手中双矛连击,攻击部位都朝向敌军柔软的腹部,他要用最短的时候,让敌军失去战斗力。 瞧他这气势,仿佛能在这金帐武士中杀个七进七出。 一个鞑靼军小头领猛扑过来,朱高煦腰一弯,避过他的刀锋,手一松一紧,抓着矛的前端部位,两个抖动,骗过防御,紧接着,矛尖已刺入敌军的腹中。 他环视周围,大声狂喝道:“还有谁!” 就在敌人心胆俱寒的刹那,张信率领亲卫队已经掩上,与金帐武士战在一起。 又一群鞑靼兵围了上来。 朱高煦全身汗如雨下,面部因激烈运动而变得通红,加上一众敌人的鲜血渲染,使他看起来如同从地狱中闯出来的恶魔一般吓人。 越是在战斗激烈的时候,朱高煦的脑子反而越冷静,他是天生的战士,不仅天生神力,武艺高强,对于危险的感知也非常敏锐,往往能在刹那之间便做出最佳的规避动作,用最小的伤口换取敌人的性命。 他出刀极快,也极有效率,一刀下去,就是身首两段。 不管是谁! 第一百章 敢死队 下 围攻朱高煦的金帐武士终于胆寒。 眼前这个杀神眼睛瞪得似一对铜铃,全身浴血,既有敌方的,也有自己的,双手全是血,但仍然握得那么紧,那么有力。 此人天生神力,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都可以将覆甲的金帐武士搠个对穿,只要他手中矛出,必定要带走一条人命。 但金帐武士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守护皇帝,他们不能后退,不能逃跑,只能以自己的身躯挡在汗帐前边。 金铁相交。 当当当! 叮叮叮! 张辅抽冷子就点燃火铳,朱高煦送他的火铳确实是精品,在他手里,几乎弹如虚发,只是老要装填子弹有点麻烦。 但他打完一枪立即闪张信身后,换枪,上铅弹,动作也相当迅速连贯。 主要是这硝烟也有阻碍视线的作用,饮食习惯的不同,使得鞑靼骑兵的视力比明军要差得多! 眼看阻挡在前边敌军越来越少,朱高煦大吼一声:“掩护!” 张辅和张信立刻默契地替他招架住所有刺向他的兵刃。 朱高煦故计重施,越过前边的敌军,准确地落在汗庭大纛之下。 他一个翻滚,便闪进了帅帐。 张信大喜,振臂一挥:“冲啊!掩护高阳王!” 在朱高煦成功接近汗帐的激励之下,众人一声呐喊,集中力量,一举突破金帐武士的护卫圈。 敢死队已经冲到了北元皇帝的大纛之下! 众人皆是欣喜若狂,身体里仿佛都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舍生忘死地向朱高煦靠近! 就在哈纳章指挥着鞑靼军发起反攻,准备将这支奇袭汗庭的精锐军队绞杀干净的时候,“轰”地一声,终日飘扬地汗庭上空的大纛轰然倒下! 粗约一围的旗杆砸死了十几个正在交战的士兵,惨叫声同时发出。 巨大的声响使得战斗的双方都有些楞神,耳朵里嗡嗡作响,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聪。 尤其是汗帐门口传出恐慌之极的呼喊声:“不好了,大纛倒了!大汗归天了!”鞑靼军顿时大乱。 “大纛倒了?” “大汗死了?我们败了” 脱古思帖木儿这个北元皇帝的大纛经过精心打造,有数丈之高,便是在黑暗当中都能给大部分鞑靼士兵瞧见。 如此之高的大纛倒地发出的声响在草原上传播得非常之远,鞑靼军大乱,恐慌气氛像瘟疫一样在十万大军之中快速地蔓延开来。 “谁敢扰乱军心,杀无赦!”正忙着指挥战斗的哈纳章大怒。 他好不容易才纠集部队稳住阵脚,大纛的轰然倒塌使得他功亏一篑。 “是假消息!”哈纳章声嘶力竭地吼道。 与此同时,满身鲜血的朱高煦从帅帐之中走了出来,手中提着一个戴着金色头盔的首级,高举半空用鞑靼语大喝道:“脱古思帖木儿已被我斩首,你们还不投降?!” 正准备集结冲锋的哈纳章军团整个愣住了,大汗真的死了? 这下子连哈纳章的部队都乱了起来,大汗死了,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明军正杀过来,听这喊杀声怕不下数万! 哈纳章气极,他清楚知道他家大汗的秉性,警报一起大汗就跑了,如何能被这明将斩杀!? 阴险!卑鄙! 毡帐边又跑出几十鞑靼打扮的军士在乱窜,一边跑一边喊:“大汗归天了,大汗归天了——” “太师!大势已去了!全军都乱了,自相踩踏而死的无数!属下掩护您撤退吧!”亲兵队长死死地扯住哈纳章道。 “滚开,大汗没死!本帅要为大汗尽忠!”哈纳章奋力一挣,一脚将他踹开,手里朝呼喊不休的一个军士嗖地一箭射过去,眼看着就要穿透他的布甲,将他一箭射死的时候,那军士却奇异的一扭,便避了过去。 又是三枝连珠箭射出,皆被那人一一避过,哈纳章已经确定这伙人是明军假扮! 而在鞑靼军队中杀了个一进一出的明军敢死队中,张辅斜睨着身边的朱高煦:“不错嘛!这样阴损的招数你也想得出来,真是个阴险的家伙!” “兵者,诡道也。”朱高煦笑着说道。 他走进汗庭一看,里边空空如也。他灵机一动,随便将一具尸体上的首级割了下来,将挂在墙上的皇帝头盔往上一扣,便成了大汗的首级。 “汗庭中并没有脱古思贴木儿的踪影,估计这鞑子皇帝胆小得很,早已经逃跑了!”张辅笑道。 就算鞑子军有人有知道这“大汗”首级是假的,也没法辩驳,因为皇帝确实不在汗庭,逃跑和死了的效果其实差不多。 不用说,组织士兵假扮敌军的人就是张辅,他和张信一说,张信用赞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之后,立即扯起喉咙用鞑靼语大喊大叫起来。 边兵成日与鞑靼兵打交道,鞑靼语自然熟悉得很。张信这句话是喊得字正腔圆。 张辅“嘿嘿”笑着,又对着他们交待了几句。 顿时,整个汗庭鞑靼语喊成一片:“大汗归天了,咱们被包围了,要不投降吧?” “是啊,投降吧,投降了还有一条活路!” “长生天!到底来了多少敌人啊,我还不想死,孩子都等着我回去呢。投降,投降!” “谁敢投降,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我们不会失败!跟我冲啊!” 不得不说,无惧生死的鞑靼勇士还是非常多的。 但,个人的力量在这种大规模的剧变当中,非常渺小,掀不起丝毫的波澜,无边无际的鞑靼营盘里,发生了营啸。 失控的士兵奔跑着,呼喊着,有的只顾逃命,有的还想上前冲锋,有的跪地投降。 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越来越混乱的场面,让他们没有了一点安全感,唯一能给自己一丝安全感的只能是手中的弯刀。 无数的鞑靼士卒都朝着身边的憧憧人影挥动了弯刀! 人的本能便是保护自己。 而失去安全感的气氛也是会传染的,鞑靼士卒开始各自为站,互相攻伐,没有了丝毫的指挥系统,整个汗庭都陷入一片混乱当中。 隔着几十顶毡帐距离的朱棣,敏锐地察觉到了战场的状况,他怎么可能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大呼一声:“儿郎们,跟紧我,杀过去!” 第一百零一章 血战 亲兵队长拖着主人的坐骑死命往后奔跑,骑在马背上的哈纳章,心里满是绝望。 大汗如果不跑,汗廷坐拥十万精兵,当中还有一万王廷金帐武士,凭对方这等人马,灭掉来袭的敌军是举手投足间的事。 他早就看出,敌军来的不多,只有微不足道的三四千人。 可是…… 他长叹一声。 “放开我!我来指挥,后队变前队!撤!”哈纳章只能改变战术。 不过,现在还未见成败! 撤退也是咱们鞑靼骑兵最擅长的战法!边退边射,看这些该死的明军怎么对付咱们的绝技。 几千明兵就想吃过我十万兵马?那是休想!眼看天就要亮了,只要避过这一阵,立即就可以组织反攻。 可是大军溃退的速度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唉,这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还是那些在草原上翱翔的雄鹰吗? “别杀,我投降!” “投降!投降!” 不会说汉语的直接放下武器,举起了手臂。 “太师!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副将里多赤拉了他一把,自己领先跑了。 还算他有点同僚之谊,没有一声不吭丢下他。 正在哈纳章且战且退的时候,太尉蛮子终于从北面迂回过来了。 岸上湖里两道长长火线将捕鱼儿海附近照得一片通明,“太师稳住!我来也!”蛮子手执长矛,敞着皮袍,嘴里发出雷鸣一般的嘶吼。 雪地已经被无数人马踩得瓷实,不再成为障碍。故此,蛮子来得飞快。 朱高煦率领敢死队已经速疾杀回,与父王合兵一处。 看到这支新整顿好的军队,张辅脑子一炸。 这个姗姗来迟的鞑子将领来得太不是时候了,眼看妙计就要建功,摧毁北元残余的势力就在此时此刻,他冒出来作甚?难道想逆历史的潮流么? 那支部队就在千步之外,眼看就要与四散溃逃的哈纳章队伍会合。 朱棣的眼睛都在冒火。 “跟着我!万万不能让敌军会合!一定要拦住蛮子!” 众将都身经百战,哪里不知道轻重,纷纷跟着朱棣嘶吼起来。 身后的将士们都从胸腔里冒出狂暴的吼声: “杀!” 三千明军的嘶吼有如山呼海啸,带着腾腾杀气,向蛮子所率的人马席卷而去。一时间,连雪原上的朔风也助长着明军的威势,向鞑靼军卷了过来,大片火把冒出来的黑烟被拉得长长的,把鞑靼精骑的眼泪都给薰了出来。 冲锋在最前面的人内着暗青掐金丝绵甲,外罩红底黑面的披风,威风凛凛,正是燕王朱棣。 令蛮子不解的是,这威风凛凛的燕王,不是骑着高头大马,而是踩着两块可笑的木板,也不知道是在玩什么花样。 蛮子与燕王已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大将军徐达北征鞑靼时,就已经俘虏过蛮子和当时还是皇太子的也的里八剌,出于“睦邻友好”的考虑,朱元璋把他们又给放了回去。 但这些鞑靼人可不和中原人一样讲求信用,人是放回去了,过几年的太平日子之后,曾经的皇太子当了皇帝,又蠢蠢欲动,又想着要“天元中兴”,杀回中原那花花世界去也。 故此,蛮子一看到朱棣,顿时想起从前被俘的耻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大吼一声:“朱棣!老子要杀了你!” 他所骑乘的马匹极其神骏,泼刺刺地向着朱棣冲来,长枪一横,竟欲一枪就将朱棣挑于马下! 朱棣冷笑一笑,舌绽春雷,回道:“蛮子,你拿命来吧!”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鞑靼语。 就在朱棣与蛮子两位首领互相瞪视准备一决生死的时候,大明军队后方突然冒出大片火光和冲天的喊杀声! 朱棣大惊,莫非是给人抄了后路? 前锋营顿时有些骚动。 丘福和平安在这关键的时候立刻站出,两人对视一眼,立刻默契地一左一右,在两边压阵。 前锋营每个人都身经百战,绝不是怕死的新兵蛋子,因此仅仅是骚乱一阵,便立刻稳住了脚跟。 蛮子精神大振:“一定是知院大人从后边包抄过来了!咱们杀过去!与知院大人会合!孩儿们,跟着我冲啊——” 鞑靼军队士气大振,嘴里齐声怒吼,在蛮子的带领下,对着明军急速冲杀过来。 朱棣一惊之下,拔马回头,朱能和朱高煦立刻一左一右,将朱棣挡在身后,以免朱棣在撤退的时候,敌军趁机大肆掩杀。 朱能和朱高煦两人,立刻被汹涌而至的鞑靼军淹没! 朱棣一声令下,前边的三百士卒已经举起了手里的长矛,如果鞑靼军冲来,会发现面对的是一片密密枪林。 这还不算,后边三百火枪手已经就位。 一百步! “长枪兵闪开!火枪手!射击!” 三百火枪手同时点燃了引火绳,整个战场顿时硝烟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硫磺、硝石的味道十分刺鼻。 领先的副将被火枪手集火一波带走,血肉模糊,滚落马下。 鞑靼军冲势稍缓。 射击过的火枪手闪开,弓箭手已经就位。 平安握刀用力往下一挥,厉声下令,无数羽箭向着鞑靼军队“嗤嗤嗤”射来,蝗虫一般,不过,它们啃噬的不是庄稼,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弓箭手退下,装填完毕的火枪手又已经就位。 但鞑靼军实在太多,死了一排,另一排立刻顶上,在蛮子声嘶力竭的催逼下,前赴后继,舍生忘死地向明军压了上来。 朱能和朱高煦两人背靠背,已经被鞑子兵围得水泄不通,刀枪如林,一齐向他们招呼过来。 如果稍晚一步,被困在这里的就是燕王朱棣! 前有狼,后有虎,爱子爱将被敌兵团团围住,生死未卜! 在这个时候,朱棣还是没有放弃!一波箭矢过后,他一抖手中的长枪,大吼一声:“不怕死的跟着本王!”踏着滑雪板,冲锋在前,向着前边猛冲过去。 “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了!”丘福面色狰狞,脸上沾满血污,他拿袖子随便一揩,但袖子上沾的血更多,这一抹反倒把自己涂成一张血脸,看上去说不出的可怖。 第一百零二章 生死相搏 平安杀得性起,全身冒汗,他嫌甲胄碍事,竟然一把将外甲卸掉,只剩下里边穿的内衣,高高捋起袖子,露出贲起的肌肉,他的武器是一把宣花斧子,左剁右剁,血肉横飞。 张辅一眼看到:“这平安,怕不是程咬金转世吧?”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便听霹雳一声:“张辅,跟着我!” 发出一声震天大吼的居然是斯斯文文的张玉! “是!父亲!” 张辅对着身后的封子平和刘康吼了一声:“兄弟们!不怕死的跟我来!” 封子平一声长笑:“怕个吊!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这条命我就没想要了!” 连那刘康,也挥舞着一枝长枪紧随其后,他左臂中箭,被他一把折断了箭杆扔在地上,继续战斗。 张辅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看着勇猛的刘康微微发怔,心里默默地检讨了自己一秒钟。 “好兄弟!咱们走一起,杀鞑子!”张辅大吼一声,舞起弯刀向前冲去。 两军立刻陷入死战。 朱棣已经不再顾忌身后了。 身后有多少敌人,他都无所畏惧,他已经打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还给大明,交还给父皇。 “蛮子!拿命来吧!我朱棣,在此!” “哈哈哈,朱棣!老子找的就是你!来吧,让俺蛮子成全你!”蛮子狂笑着,他跟在几十个兵士后边,一根狼牙棒“呼呼”舞着,发出怪啸,对准朱棣狂奔而来。 朱棣双手在脚上一扯,将绑着的滑雪板一把扯掉,手中两枝长枪同时在雪地用力一点,枪柄顿时弯成了弓状,将朱棣高高弹上天空。 朱棣看准方向,借着枪柄的弹力,向着蛮子迅速弹射而去。 蛮子耳边风声呼啸,黑影骤降,这朱棣不偏不倚,越过下方一众士卒,落在哈纳章的马上。 朱棣手肘用劲,勒住蛮子的脖子。 脖子上传来一股巨力,蛮子的脸瞬间被勒得眼冒金星,面色变得通红,但他哪里肯就范,两人就在马上缠斗起来。 蛮子手肘往右,不停地用力击打朱棣的胸部。 朱棣被他手肘捶得剧痛无比,嘴一张,一口热血喷出,他强忍着住胸腹传来的疼痛,手腕勒住哈纳章的脖子。 张辅担心的是朱高煦,他和朱能两人已经被围大约有十分钟之久了,这如林的刀枪之下,就算再勇猛,也是有死无生。 他眼里一阵酸涩:“兄弟!我来了!”不顾自身死活,对着黑鸦鸦的人群就冲了进去。 就在双方竭力死战的时候,大明军后边的那支军队终于涌过来了! 出现在最前边的,是脚踩滑雪板的大明征虏大将军,蓝玉! “哈哈哈,是我大明军队!是自己人!” 自忖必死的前锋营战士喜出望外! “冲啊!杀啊!杀光这些狗鞑子!” “儿郎们!跟着本帅,冲啊!” 短兵相接,蓝玉不敢放箭,也不敢放火铳,只能用最男人的方式,用刀,用枪,用健壮的体魄,用坚强的意志,把对面的敌人辗成齑粉! 蛮子早已瞟见对面的老对手蓝玉,心中哀叹一声。 完了…… 这是他最后的意识。 杀死蛮子的,是武定侯郭英,他从旁边一个鞑子小兵手里抢过一柄长枪,越过一众士卒,向蛮子用力投去。 长枪正中蛮子的胸口,力道刚刚好,没有伤到在后边勒着他脖子的燕王朱棣。 接着,蓝玉也长笑一声:“燕王勿惊,本帅来了!” 蓝玉! 围着朱高煦和朱能的还有密密麻麻的一堆人,简直杀都杀不完。张辅心生一计,故伎重施,用鞑靼语大声喊道:“蛮子死了!蛮子死了!” 这种简单的单词,张辅还是会说的。 身后的王四良等人立刻跟着他大喊:“蛮子死了,蛮子死了!” 人群略微有点骚乱,张玉和张辅带着两百多人立刻冲上去一通砍杀,朱棣一脚将蛮子的尸体踢下马,自己控马向着人堆冲去。 马鞍边有蛮子备用的武器狼牙棒,朱棣提在手里,对着围殴朱高煦和朱能的鞑靼士兵就是一阵乱砸。 人群终于散开。 朱高煦和朱能浑身浴血,但仍然屹立未倒。 “朱能,好样的!” “大帅,我没事!”朱能虚弱地答道。他已经浑身脱力,一丝一毫都不能动弹,全靠几个士卒搀扶着他才能行走。 抚慰了朱能,朱棣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 “煦儿,你还好吧?” “父王,我没事,别看我们一身血,都是鞑子兵溅的!” 朱高煦当然绝没有他嘴里说的若无其事,身上致命伤没有,但小伤口却颇有几处。 他一眼看到张辅,便笑着说:“我道是谁在那里鬼叫鬼叫,原来是你!怎么?想救老子?老子是需要你救的人吗?” 这家伙,这时候嘴还这么硬。不过张辅自然不会和他计较,只是走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朱高煦痛得咧了咧嘴:“哎哎哎,别乱拍行不?老子又不是女人!” 蓝玉已经接管了战场,他并没有像朱棣一样,自己去充当前锋,则是井井有条地安排:“王弼!” “末将在!” “你,率一千军往左!” “是!” “郭英!你,率一千军往右!” “是!” “邓镇!” ………… 接战时间很短,但局势已几经易替。从鞑靼军的猝不及防到整军迎战,大明军陷入重围,眼看就要被鞑靼人尽数歼灭的时候,蓝玉及时赶到,顿时又将鞑靼军这方的希望掐灭。 蛮子身死,副将接管指挥,平时可望而不可即的指挥权交到了他手中,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手举狼牙棒,从腿一夹马腹,马匹泼刺刺地领头冲了出去,嘴里大喊:“冲啊!给太师报仇!” 数千精骑茫然地跟在他后面,但一冲锋起来,狼性血液又在他们的胸腔里奔腾了。 “杀!杀光这些汉人!”这副将声嘶力竭地喊着。 不到一分钟,副将战死。 弥漫的硝烟中,蛮子的另一员副将已经顶上,担任临时指挥官,可是这位副将胆子忒小,他身体力行地下着命令:“撤!”一马当先,转身就跑。 硝烟成了他最好的掩体,很快便消失在大片黑暗中。 第一百零三章 逃跑的大汗 看到这一幕,哈纳章心在滴血,他也顾不得什么了,长叹一声:“老蛮,虽然你平时与我不对付,但你是好样的!对得起大汗,是个勇士!我也不能比你差了,哈纳章还不能死,大汗还需要我保护,我要为大汗吸引追兵!” 往脸上抹了一把,只觉手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全是溅上去的鲜血。 “鸣金,撤吧!” 哈纳章领着残余的军马打算向北逃去,他不敢和脱古思贴木儿一个方向,怕把敌军引往大汗逃走的方向,毕竟皇帝只带着太子天保奴和文武高官区区十数人。 虽然他对大汗临阵脱逃很是不满,但他对黄金家族的忠诚是流淌在血液中的。 只要先跑远了,说不定还能报仇。 哈纳章久经战阵,早已看出明军不过八千之数,而他手里还有五千王廷金帐武士,实力几近无损,另外还有其他军队数万余人,何惧明军区区八千人马? 这时天已微明,朔风更劲,吹得他的脸针刺般疼痛。按理说再不用帽子将裸露在外的皮肤捂住,定会被刺骨的风雪冻伤,但哈纳章心乱如麻,根本不想动一动手臂把头脸遮住。 雪虽深,但前边的马匹已经将雪踩实,行动虽慢,但并不会构成太大的阻碍。 前边多是的坚固城池,哪一座城池都可以驻守。蓝玉孤军深入,按照常理来看,他定然不敢久追。 哈纳章想的不错,蓝玉果然命令整军,接管汗庭多如牛毛的俘虏、牛马、金银珠宝等辎重。 …… 蓝玉的心畅快异常。 没想到,八千将士奇袭捕鱼儿海,竟取得了意料之外的大捷! 鞑靼皇帝脱古思贴木儿率几个心腹逃跑,太师哈纳章率五千王廷金帐武士也已经溃败,整个汗庭不可能再组织起像样的反击。 而大明将士,仅一百余人阵亡,几近无损。 据邓镇来报,皇后阔阔真以下一干后妃、公主都在,只是被看管起来。另外脱古思贴木儿的次子地保奴以及众将领的眷属,一共有两千多人,被安置在十几个帐篷里看管着。 只是剩下的几万军队全部投降了,这些人也要安置,凭目前这八千人马,已经腾不出人手去追击脱古思贴木儿和哈纳章。 但蓝玉并不着急。饭是一口一口吃的,仗是一场一场打的,这次战役之后,鞑靼汗庭实力损失得太大了,至少有十几年内无力组织南下袭扰大明边疆! “走!前面引路,去汗庭看看,看看我们的战利品!”蓝玉意气风发。 蓝玉领着亲兵前往汗庭帅帐了,其他将领也分头执行军令。 刚经一场大战的王弼,心还在“怦怦”乱跳,手臂因用力过度,肌肉火一般地灼热,而事实上,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燃烧,像火一样在炙烤着他的心。 他定了定神,侧过脸去问旁边的孙恪。 “大将军呢?” “大将军去汗帐了!” 蓝玉率领的中军后至,没有看到刚刚发生的那一幕,迳自去了汗帐。王弼也不想闲着,便去“皇后”那边看看。 汗帐里只有“皇后”阔阔真和两个服侍她的侍女。 王弼小心谨慎,绝不会犯不该犯的错误,带着孙恪昂首走入帐内,进门三四步后便停住了脚步。 “王妃请不要慌张,本将已经传令下去,所有将士不得对王妃无礼。请问王妃,你家大汗现在何处?” “王妃”也是王弼自己想出来的称呼,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阔阔真,打算这么含糊过去。 阔阔真冰冷的脸上掠过一丝幽怨。她的大汗在听到敌袭的时候就披衣而起,令人叫起太子和几个心腹大臣,偷偷地骑马逃跑了,临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和她交待。 他有时间令侍卫叫起文武大臣,为什么没有带上自己这个枕边人? 中原人有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皇帝撇下她如同一双穿旧了的鞋子。 那么这二十年来的宠爱又是什么呢? 阔阔真面色平静,朝王弼弯腰行了一礼,“陛下走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 王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位被弃的王妃身材丰满,面色红润,眉眼之间颇见风情,还是脱古思贴木儿两个儿子的生母,居然就这样抛弃了。 “如此,请王妃善自保重,缺什么,或者有人对王妃无礼,只管遣人告诉本将。” 阔阔真淡淡地谢了他,眼看着他领着几个手下大步走出帐外。 两个侍女松了一口气,跌坐在毡毯上。 阔阔真也没有斥责她们,坐在梳妆台前,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而在太子天保奴的毡帐里,张翼正在审问两个面无人色的侍女。 “天保奴何在?” 侍女一脸惊慌:“太子,太子一向不住在这里。” 狡兔三窟? 张翼接着逼问:“那他平时睡在何处?” “奴婢,奴婢不知道。” 张翼恶狠狠地盯着两个侍女:“小小侍女,也敢说假话诓骗于我?” “奴婢不敢!” “不敢?看老子打不死你们这些贱婢!” 赵庸看不过去,扯着他就往外走:“走吧,这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 蓝玉正带人四处搜检,都督佥事耿忠来报:“禀报大将军,有个鞑子将军说他知道鞑子皇帝的下落!” 蓝玉喝问:“是谁?” “那人说他叫火里火真。” 火里火真是个三十多岁的千夫长,是被前锋营擒获的俘虏中的一个。据蓝玉看来,此人雄壮英武,颇为精干,也是北元朝廷实在腐朽败坏,哪怕一个人再有能力,也是无力回天。 比如扩廓帖木儿,也就是有名的王保保,朱元璋对他的评价是“人间奇男子”,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让北元晚十年崩溃而已。 “火里火真拜见蓝大将军!” 蓝玉亲自扶起他,“火里火真,你知道你家大汗逃往何处?” “大汗前几日正准备西迁和林,因此,贵军到来之时,便已带领太子天保奴及知院捏怯来、丞相失烈门一起向西边逃跑了。” 一百零四章 螳螂与黄雀 蓝玉在汗帐里踱来踱去,见火里火真惴惴不安的样子,便和气道:“火里火真,本帅见你一身本事,可惜明珠暗投,男儿在世,当建功立业,岂能自甘沉沦!你,可愿归顺我大明?” 鞑靼人并未接受过“主辱臣死”、“从一而终“之类的儒家思想,他们只敬仰英雄,谁强就跟谁走。因此火里火真并未犹豫,深深朝蓝玉拜了下去:“我火里火真,愿意归顺大明!” 蓝玉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本来是千夫长?你替我去整顿此次归顺的兵马,暂时都管你归辖,我向圣上请旨,再行封赏如何?” “大帅恩遇,火真无以为报,请受火真一拜!”火里火真没想到蓝玉如果大量,竟然让刚刚归顺的他管辖投降的兵马。 收伏了火里火真,现在要考虑的事情就是追赶逃跑的脱古思贴木儿,但是蓝玉确实脱不开身。 和林曾经是北元的故都,只是后来鞑靼得国,迁都于北平(大都),这才渐渐衰落。不过和林仍然驻有重兵,只要返回那里,便还有卷土重来的希望。 此去和林甚远,故此蓝玉并不担忧,他有把握在脱古思贴木儿到达和林之前追上他。毕竟他只带了几十骑文官百官,既无军队又无随从,丧家之犬能跑多远? 何况,他们还有滑雪板。一两天之内必定可以追到。 庞大的降兵队伍需要看管、整顿,一百多名后妃、公主、王侯等俘虏管制,还要接收无数骆驼牛马以及金银、古玩、宝玺、典籍等物,这些事情都需要蓝玉处理。 金银和女人都是些抢手的好东西,谁不眼红? 七万降兵倒也罢了,最多是严加看管,金银财物一分都不能少地要上交朝廷,第五次北征的大将军冯胜之所以事败,就是因为他隐匿财物。 比起财物,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典籍,北元皇室收集的书才是最珍贵的,蓝玉派了重兵把守,安排所有文吏不间断地进行整理。 …… 朱棣和丘福、朱能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丘福和朱能被周围的金银、珍宝耀花了眼;而朱棣却是望着那如山的书籍和搬运的文吏,握紧了拳头。 这些东西只能看看,居然过不了他们的手?! 可恨! 他们的前锋营立下的奇功,谁知道蓝玉居然也做了滑雪板从后赶来,摘了他朱棣的桃子! 这场捕鱼儿海大战要是没有蓝玉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战场没有假设,形势千变万化,一点点变化都有可能化为胜败的因素,朱棣也无法推测如果蓝玉没有率军前来,他们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只能吃个哑巴亏,还得感谢蓝玉及时赶到,救了他们父子以及三千前锋。 丘福气愤愤地说道:“殿下,大将军要乘滑雪板前来,为什么不说与咱们知道?而是偷偷地跟在咱们身后?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鞑子兵抄了咱们的后路呢!不说功勋,单说这百多年元朝囤积下来的财物,就够我们养十万兵马几十年的了!” 朱能也面色阴沉,显然对蓝玉非常不满。 朱棣脸色当然很不好看,很明显,自己被蓝玉摆了一道,还有苦说不出。 蓝玉是大将军,自己只是副手,再说,他也没克扣自己的军粮军械,只是“及时”赶到战场,还救了他们父子,严格说来,还要感谢他。 朱棣气闷得简直要吐血。 他半天才调整好心态,强忍着不去看那些财物、典籍,他叫人唤了朱高煦前来,悄声吩咐了他几句。 “煦儿,你和张辅去追鞑靼皇帝,记住,别的什么都不要紧,一定要拿到鞑靼皇帝手里的宝玺!悄声点,别给大将军知道了!” 这也是临行朱元璋郑重跟朱棣交待的事情。朱元璋有二恨,一是没有拿到鞑靼皇帝手里的宝玺,二是王保保没有归顺于他。虽然立国二十年,还是觉得多少有点美中不足。 这脱古思贴木儿既然只带领几十骑向西逃走,太尉蛮子和他走的又不是一个方向,那么派朱高煦带领几十百把个人就足以追到他们,就派张辅去吧,但愿他如道衍师所说的,是一员福将。 蓝玉已经将最大的战果摘了去,自己要扳回一城,唯有擒获脱古思贴木儿,拿到他手中的各种玉玺。 …… 蓝玉以汗庭为帅帐召开军事会议。 张翼性急,先抱拳道:“大将军,太师哈纳章率五千军马逃跑了,要不要追?” 蓝玉眼睛一瞪:“鹤庆侯,你说呢?” “我,我……” 蓝玉转过脸去,没打算再理睬他。 倒是王弼,见张翼面色惶恐,便好心为他缓颊:“鹤庆侯,咱们只带了五千精骑来,加上燕王的前锋营也只有八千,可是,咱们俘获了七万多北元残军,这七万多人,就是一个硝药桶,一个不好……还是等后面的大军到了,再派兵力追击,如此才稳妥。” 蓝玉这才瞄了张翼一眼:“定远侯说得正是老成之言。哪里有你这么贪功的?顾首不顾腚,就不怕这些北元降军反戈一击,给你来个包饺子?” 这已经是难得的大胜了,蓝玉绝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暴躁无脑,相反,他非常谨慎,并没有急着领军追击逃跑的大汗和太尉哈纳章两支队伍。 “先整编降兵,统计俘虏。定远侯王弼,你督促书吏统计好军功;武定侯郭英,你亲自领人去清点宝玺、印信;申国公邓镇,你去清点宫眷;东川侯胡海,你去清点兵丁家属;怀远侯曹兴,你去清点缴获的盔甲武器;长兴侯耿炳文,你清点牛马牲畜!” 蓝玉安排得面面俱到,却唯独没有安排人去清点财物和典籍,因为这两件最重要的事情,他已经自己安排人干好了。 众将各自领命而去。 等众人出去了,蓝玉这才对枯站在一边的朱棣拱手笑道:“燕王辛苦了!这等善后的琐碎事情就由他们去做吧!您好好歇歇,先睡上一觉,您看,您都有黑眼圈了……” 朱棣的面色很不好看,但他也没有说什么,转身便出了帅帐。 蓝玉大笑着向随军文吏道:“立即起草捷报,八百里加急向京师报捷!” “是!” 第一百零五章 肉与汤 帐中只剩下蓝玉和王弼,两人相视一笑。 “这次可算是彻底平了北疆之乱了。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您现在可真是功比卫霍,彪炳史册了!” “真没想到,这小小的滑雪板居然建得奇功。如果咱们骑马自松树堡赶到此处,就算是日夜兼程,只怕也得要一个多月。刚才听人来报,明天这小朝廷就要西迁和林了,和林此去还有一千多里,咱们要是骑马不但失去了建此大功的机会,大军也会劳而无功,嘿,这也是运气。” “天佑大明,天佑大将军!” “定远侯,真像做梦一样!”这场轻易的大胜让蓝玉有点恍惚,几疑在梦中。 “这等盖世功劳,大将军您的名声肯定会超过中山王,圣上可舍得再封一个王位?” 蓝玉摆手道:“王位?嘿嘿,咱可没投得一个燕王这样的好胎,只有等本帅死了之后,或者能得个追封。中山王何等功劳,名列大明功臣第一,生前还不是一个魏国公?异性不得封王,这是铁律。” 王弼见左右无人,才悄悄说道:“当初圣上可是说,要与中山王平分江山的……” 蓝玉摆手道:“江山只能是一姓的江山,还能和别人平分?你也信?好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给外人听见就不好了。” 王弼转移了话题:“大将军,这降卒有七八万之多,万一哗变……” 蓝玉皱着眉:“后军还得半个月还能赶到,咱们只有八千之众,我最担心的就是降兵反水!你亲自领兵好生看守,都扒了甲胄,去了兵器,万一有骚乱,立刻镇压,杀无赦!” 他做了一个“斩”的手势。 ………… “带上你的人,跟我走!” 朱高煦对着张辅下令。平时他从不跟张辅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但是今天,他终于表现得像个郡王了。 张辅并没有说什么,他知道朱高煦心中的焦急。 前锋营好容易赶到捕鱼儿海,找到北元汗庭,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蓝玉从后赶来,将功劳抢走大半,这善后的肥差,也由蓝玉全部揽去,燕王估计怄得吐血。 如果朱高煦能擒获脱古思贴木儿,拿回传国宝玺,这才勉强扳回一城。 没有蓝玉军令,丘福和平安都不能出战,只有朱高煦并没有具体的官职,是个自由人,这事由他去干最为合适。 还有抓到鞑靼皇帝是件多长脸的事?这个人的名字能不被天下人记得? 朱高煦却没想过这些,他只想为父亲分忧,自己武力值在前锋营稳居第一,他不上谁上? “嘿嘿,小爷我厉害得很吧?你看我父王,就派我和你们百户所的人一起去追鞑子皇帝,当然了,我们这一百多个人都多余了,我看哪,带上你大风墩那几个人就行。” 张辅含笑听着朱高煦吹牛,这小子毕竟单纯,丝毫不懂得他父王的苦心。但他当然不会和朱高煦明说,让他小子自我感觉良好去吧。 朱高煦看张辅笑得诡异,不由得心中疑云大起,但再三逼问,张辅却又什么都不说,便悻悻地说:“瞧你这人,哎……就看不惯你这神神道道的样子!” 收拾停当准备出发的时候,天色已经大明,睽违多日的太阳终于出来了。 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倒春寒,好久没有看见这样红艳艳的太阳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朱高煦绑好滑雪板,看见太阳出来了,却很不高兴,皱着眉说:“真的太不巧了!这么大的太阳,过得两天,只怕雪就会化尽,这滑雪板可就用不上了,咱们还是赶紧的,快点追上鞑子皇帝才是。” 张辅抬头打量了一眼雪原,不由得心生感概:“是啊,已经是三月末了。如果在江南,早已经草长茑飞,万木回春了。” 朱高煦横了他一眼:“张小吹,你又吹了,说的好像你到过江南一样。” 张辅苦笑一声,他何止到过江南,他整个就是江南人好吧? “是啊,这雪迟早得化,而咱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追上鞑子皇帝呢,快点出发!” 晌午时分,张辅和朱高煦领着松树堡一百二十人脚踩滑雪板飞速向和林方向追去。 经过一上午太阳的照耀,雪地表层开始融化,现出无数蜂巢般的孔洞。滑雪板滑过雪地时会发出“嗤嗤”的轻响。 久不见阳光,滑雪板滑在雪地上都是轻快的。北方的雪很干,“空中撒盐差可拟”,风一吹就飞起来,扬得漫天都是。 这样的后果就是张辅他们很难看到脱古思贴木儿逃跑时留下的踪迹。风已经把他们的脚印掩埋得干干净净。 “咱们早点追就好了!”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没事,他们骑马慢,那鞑子皇帝又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跑不过咱们的滑雪板!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一路上他们仔细分辨踪迹,但是风实在太大了,吹起无数雪砬,将蹄印掩埋得干干净净。 无奈之下,他们选择走大路,这样滑起雪来也安全省力一些。 这草原上到处是雪泡子,一个不小心掉下去就糟糕了,就算淹不死,冻也会冻死你。 一百多个人沉默地在雪原上行进着。 天是干冷干冷的,冷到吸进去的空气呛得肺部生疼。天空蓝得跟水晶一样没有任何杂质,落光叶子的树一排排地戳在前边,风景倒是绝美的。 …… 朱棣见太阳正好,自己左右又无事,汗庭里到处是忙忙碌碌的人,搬的搬,抬的抬,只有自己清闲不过,便带着几个亲卫走出帐篷,打算去湖边走走。 湖里飘浮的冰块和映在水里的白云变化万端,相映成趣,朱棣看得津津有味,负手相看,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几里。 看了看水里的云,朱棣又抬头看向天下,只见天际云朵形成了海滩上的奇景,并且微妙微肖。他正在感概造物主的神奇,忽听前边有人大笑招呼:“燕王殿下,您也来散步?” 看久了天空,眼睛有点看不清。朱棣转身向后,眯着眼睛看回去,发现是蓝玉和王弼两人,正缓步向他走来。 蓝玉抢先招呼:“殿下好不有闲情逸致!也是,绷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安心歇歇了!” 王弼笑道:“可不是!昨天看见燕王殿下,末将都吓了一跳,殿下的眼圈都陷了进去,面色也不太好,想必是太辛苦了。还好还好,歇了一夜,脸色好看多了。” 朱棣瞅了得意忘形的主副两帅,并没有说什么,拱拱手便打算走开。 “哎,燕王殿下,怎不见高阳王?他可安好?” 朱棣回过头来,淡淡地说了一声:“煦儿安好,多承挂念!” 等朱棣走远,王弼轻声向蓝玉道:“只怕是燕王打发高阳王追赶伪元皇帝去了,咱们赶到时还看见他了,并没有受多大的伤。” 蓝玉笑道:“让他去吧!再不让燕王喝点汤,陛下的脸上也不好看。” 第一百零六章 霸王与穷寇 脱古思贴木儿伏在马背上,他的脸膛已经被风吹得干裂,又青又红又肿又痒,身上也没有带得有防治冻疮的旱獭膏,只好拿块布巾裹住面孔,但裹得久了又觉得闷气,只好又将布巾拉开一会再裹上。 身后是他的长子天保奴。天保奴已经有十八岁,长得酷肖于他,样貌英俊,身材雄健,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人。天保奴对于父汗为什么要连夜逃走的事情十分不解,因此,一路上都气鼓鼓的,不太肯说话。 脱古思贴木儿也有点后悔,黑暗中杀声一起,一时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他胆子立刻就寒了,悄悄起身,掀开后帐,叫上太子和几个心腹大臣,带上二十几个贴身侍从就逃走了。 这一口气就跑出子几十里,他连头都不敢回,也不知道太尉和太师他们怎么样了…… 也许应该等一等,也许太尉和太师已经将来犯的敌人击溃。因此,这一路他们走得都不是非常快。 想快也快不了,一是因为天黑,二是因为雪厚,马匹走起来格外的吃力。 直到次日他的侍从首领快马赶上,他才知道太尉蛮子战死,太师哈纳章带领五千王廷金帐武士向岭北行省败退,而来袭者,不过数千之数。 脱古思贴木儿不由得面部发烫,觉得无颜面对太子天何奴、知院捏怯来和左丞相失烈门。要知道汗庭可有十万中央禁卫军,便是用人数堆也将来犯的明军堆死了。 可是自己…… 自己还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难道是这一百年来的承平,已经将黄金家族身上的血性磨光了吗? 难道他的宝刀已经被醇酒美人磨钝,目光也不如头上飞翔的鹰一样锐利了吗? 天保奴这两天都没有说话,想必是在心里怨恨自己,确实太仓促了,仓促得连皇后阔阔真,还有次子地保奴都无情地撇下了。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大汗,前边便是土拉河了。” 这逃难的一行人士气非常低落,到了土拉河边,才有一个侍从有气无力地向他禀报。 走的仓促,他们没带什么干粮,脱古思贴木儿就只带了他的六块皇帝宝玺。然而宝玺纵在,国土已失,要这些宝玺何用? 就算在“圣旨”上把所有的宝玺都盖上,他这个皇帝的话还有人愿意听从吗? 想到这里,脱古思贴木儿突觉悲不能禁,将负在背后的锦缎包袱解下,用力扔进河里。 侍从们都呆住了,勒住马嚼子,马匹猝不及防,人立而起,“咴溜溜”地叫了起来。 太子天保奴踩着马蹬跳下马来,走近扔下宝玺河段,撩起袍子,望向河面。 幸好河水十分清澈,一个包袱在水里很是起眼。天保奴小心翼翼地将包袱捞了起来,轻轻绞干水份,便跪在雪地,双手捧着包袱,高举过头,等候父汗来接。 脱古思贴木儿无地自容,马鞭用力在胯下的马匹身上一抽:“这玉玺……天保奴你留着吧,父汗……没有资格再拿着它们了。” 天保奴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额头青筋暴起,嘴里痛苦里爆出一句:“父汗!” 众随从纷纷跪在天保奴的后边,跟着他喊:“求大汗收回成命!” 脱古思贴木儿的马匹已经受惊跑远,天保奴及众人还跪在原地。 “快跑!敌人追来了!” 一个侍从惊呼一声,他马上跪在雪地,附耳倾听地面传来的动静。 远处已经传来隐隐的马蹄声,虽然经过雪的缓冲,仍然有千钧之势。尤其是经过两天太阳的照射,雪已经融化大半,仅余一两寸厚的残雪,对马匹已不能构成太大的阻碍。 “敌人已在十里之内。” “快走!” 天保奴身不由己,他在这里再跪十年也没有用处,经过上都、应昌、和林、捕鱼儿海一系列战役,他父汗已经被明军打得彻底胆寒,成了惊弓之鸟。 天保奴蓦地翻身爬起,踩着马蹬翻身骑上马背。 左丞相失烈门心里叹息一声:“大汗如此怯懦,倒不如早早传位于太子。如果这次是天保奴执掌政权,想必也不会这么栖徨地带着他们这几个人逃跑。 十万精兵啊!居然就这么扔了! 听到那越来越近的呼喝声,脱古思贴木儿早已吓得面色发白,腿肚子都在打哆索,一个劲地催促他们快走。 十余人继续催马快跑,一边跑,失烈门一边大声喊道:“大汗勿惊,右丞相咬住已经率三千精骑来迎接大汗了!算算路程,应该就在前边几里之外。” 脱古思贴木儿擦了擦额上的汗,喜道:“咬住来迎朕?甚好!甚好!只不知道现在他们到了哪里,追军已在十里之内,快跑!” 有位这么胆小的皇帝,估计这些侍从的心里都是崩溃的。但是皇帝在一路狂奔,还能怎么样呢?跑吧…… ………… “这里有十几骑军马的脚印,鞑子皇帝应该就在前边了!”朱高煦看了看脚印,喜形于色。 一直追了一天一夜,眼看就要追上逃走的鞑靼皇帝,所有人都忘记了一身的疲惫,斗志昂扬,尤其是杀神朱高煦。 不得不说,这个人身上流着的是好战的血液,这一点与他的父王很是相同,只要一冲锋,这对父子一定冲在最前面。 这段路不太可能有旁人出没,因此,有很大的可能就是逃跑的脱古思贴木儿主从一行。 “快!” 朱高煦脚下加速,立刻将张辅他们甩开一大截。 “慢点!”张辅在后边大叫。 朱高煦脚微微一转,在原地转了一圈,才消了去势。 “哎!怎么这么慢,急死我了!算了,我不等你们了,先去前面看看!你们跟在后面慢慢走!” 从蹄印上来,敌酋不过二十几个人,朱高煦觉得凭仗腰间的冷月和他的一身武勇,一个人对付这群丧家之犬,完全没有问题。 如果对方人太多,他也可以在远处等候张辅一行。 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已经算无遗策了,又飞也似的滑走了。 张辅无奈,只得加速跟上。 这滑雪技术有好有坏,滑不快的士卒就远远堕后,张辅令封子平和刘康在后整顿队伍,自己带着“雪山飞狐”五人一起追赶朱高煦。 朱高煦见这六个人飞也似的追了上来,便放慢了速度,在前面等着他们。 第一百零七章 黄金家族的覆灭 上 “前边莫不是右丞相来迎?”失烈门以手搭蓬,眺望着前方几里处出现的一队黑色身影。 明军着暗红军服,鞑靼军以黑色军服居多,因此,看到黑色骑兵队伍,失烈门心中一阵激动。 脱古思贴木儿一听说是右丞相咬住的军队,喜出望外,刚才的沮丧情绪一扫而空,领先往前跑去。 “皇上,且慢!咱们还是谨慎一点,若不是右丞相带人来勤王,皇上也好早做打算!” 脱古思贴木儿一摆手:“明军不可能从那边来,来的必是咱们鞑靼军,有何惧哉?” 失烈门一想也是,明军又没长翅膀,不可能从西边而来,一定是右丞相来迎吧。自己也是惊弓之鸟,过于小心了些。 那条黑线越来越粗,渐渐可以看清楚对面的旗号,果然是右丞相咬住。 “天不亡我!天不亡大元!”脱古思贴木儿翻身下马,跪到雪地上朝着长生天就拜了下去。 天保奴默默解开背上负着的包袱,也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递还给了父汗。 脱古思贴木儿站起身来,接过包袱负在身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意在抚慰。 丞相咬住奉命留守哈里和林,但是和林竟然被也速迭儿大王攻陷,无奈之下,便与太尉马儿哈率三千兵马,欲往捕鱼儿海与皇帝会合。 这也速迭儿大王的祖先阿里布哥曾与他的哥哥忽必烈汗争夺汗位,失败后被忽必汗幽禁至死,这一百年来,阿里布哥的后裔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忽必汗一系夺回汗位。 趁着脱古思贴木儿在捕鱼儿海游牧,也速迭儿趁虚而入,居然一举攻破了和林。 咬住一行如丧家之犬逃至呼伦湖时收到消息,捕鱼儿海汗帐已被明军攻陷。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两个大本营竟然同时被端。鞑靼君臣相会在大雪初融的草原,相顾凄然,均感草原虽大,竟无以为家。 和林是去不得了,他们这三千兵马能起什么作用?“皇上,要不我们去岭北行省和蛮子太尉会合吧?”失烈门沉默半晌,方提出建议。 太尉蛮子那里还有五千王廷金帐武士,那边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这也是蛮子选择逃往那里的原因。 “也只好如此了。”脱古思贴木儿茫然道。 “禀皇上,河那边来人了。”有眼尖的侍从指给脱古思贴木儿看。 这草原上能见度极高,果然看见从土拉河对岸来了大队黑甲骑兵,在尚未化尽的雪原上极为显眼。 “该不会是太尉蛮子前来护卫皇上吧?”捏怯来迟疑道。 众人皆勒马以待,不多时,便看清了对方的旗号。 “不好,是也速迭儿追来了!” 脱古思贴木儿的第一反应就是逃跑,他勒着马头往相反的方向驭马,大腿用劲一夹马腹,马匹箭一般地弹了出去。 不料天保奴似乎预料到他父汗将要做什么,十八岁的他个头已经很高,铁塔一样站在马匹马前边,一把拉着父汗的辔头,那马顿时一动也不能动了。 “父汗!儿臣宁可战死,也绝不愿意再逃来逃去了!” “糊涂!天保奴,只有活着,大元才能中兴!否则咱们父子就算战死,有何面目去见长生天上的祖宗?” “皇上,太子说得不错,我们已经人疲马乏,跑是跑不过他们了,不如在此决一死战吧!” 咬住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成吉思汗分封的四大汗国,那是多么辽阔的一片天地!他哪里想到,自己的黄金家族,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这一天? “列——阵!” 咬住大吼一声。 三千骑兵默不做声地列好阵势。 “两百步,抛射!” …… 一片小树林里,朱高煦和张辅等几个人躲在树后,向着一触即发的战场偷窥着。 他们都有点愣神。 刚追到能看到鞑子皇帝一行人的地方,便听见隆隆的马路声,大地都震动起来。跟着鞑子皇帝这队人就停住了,没过几分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支鞑靼军队和他们会合了,在一起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没多久又来了一支鞑子队伍,先前来的这支竟然做好了战斗准备,看样子是要内斗了。 等后边来的那支队伍冲进,朱高煦一看旗帜便明白了。 “是也速迭儿,他和鞑子皇帝是亲戚,也是世仇!” “等他们打起来,打个两败俱伤,咱们再……嘿嘿……”张辅猥琐地笑着说道。 “英雄所见略同!嘿嘿。”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哈哈哈! 两个人都心花怒放。 “高小平,你悄悄走开些,等着封子平他们,让他们快点过来会合,要悄悄地,别惊动了敌人。万一他们来个“攘内必先安外”,一起先聚歼了咱们这一百多号人那就糟糕了。” 他信任高小平,这是一个沉默且聪明的人。 果然,高小平点头表示明白,蹑手蹑足地走开了。 为了看得清楚,这几个胆大妄为的人选择的观战之处离战场只有三百多步,敌人一个冲锋就杀过来了。 他们这番做作其实是有点太过小心了,因为脱古思贴木儿他们早就发现了他们这一队人。 一百多个人要隐瞒踪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这一马平川的雪原之上。鞑靼人是骑在马背上的民族,居高临下还看不见这些人,那也未免太小看他们了。 但是,脱古思贴木儿如今更加憎恨的是这些趁火打劫的鞑靼人。大明军队毕竟是异族,鞑靼统治中原一百年,当中的残暴、酷虐自己哪有不清楚的?人家要起兵造反,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而也速迭儿这狗贼趁王庭遭变的时候攻占和林,又趁自己新败,派人前来偷袭,就更为可耻! 与其与明军斗上一场,便宜也速迭儿,倒不如抢先灭掉这群白眼狼! 毕竟先祖也只是幽禁阿里布哥,又没有杀他。草原上争夺汗位向来是你死我活的规矩,能记上一百多年的也不多见。 也速迭儿心花怒放,他在汗庭有谍报,闻听脱古思贴木儿连夜逃跑,心中大喜,立刻点起人马,在前往和林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他。 此番进攻不只为了先祖的仇恨,更为了蒙古大汗之位! 第一百零八章 黄金家族的覆灭 中 也速迭儿很看不起这个远房亲戚,同为成吉思汗的子孙,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先失中原大片肥沃的土地,再失云丨南、陕甘、辽东,现在连漠南漠北都丢了,他们还有什么可丢的?把成吉思汗的脸都丢尽了! 这个脱古思贴木儿,除了醇酒美人,醉生梦死,他还会什么?居然丢下十万精兵,被三千孤军吓得连夜逃跑!他也配当蒙古的大汗?呸! 换成我也速迭儿来当大汗,定会扫平草原,将这些悖逆的汉人杀得个血流成河,重新臣服在蒙古大军的铁蹄之下! 两军展开激烈地厮杀。 咬住带来的本就是疲兵,两个大本营被夺,士气也极为低落,很快就不是也速迭儿的对手。 看到这一面倒的战斗,张辅在朱高煦耳边轻声说道:“我们故布疑阵,让也速迭儿认为我们来了几千兵马,会不会将他们吓走?” 朱高煦早已默数对方的兵马,摇头道:“鞑子皇帝这三千疲兵,根本不是也速迭儿那五千兵马的对手,看样子要被全歼了。咱们一百多人,可打不过这么多鞑子兵。咱们再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趁之机。” 脱古思贴木儿已经瑟瑟发抖,但咬住、失烈门和捏怯来拼死力战,一时间也杀得也速迭儿不敢过份迫近。 天保奴倒也英勇,一双铁戟舞得密不透风,杀了好几个对方的士兵。 但也速迭儿根本不急。脱古思贴木儿已经山穷水尽,而他的援兵就在后边,因此,他指挥得十分从容。 再拼死力战,也不过是些徒劳奔跑的老鼠罢了!有这力气早干嘛去了?任由那些下贱的汉民成了气候,被那些贱民夺了天下,贻笑千年,不,万年! 双方从晌午打到下午,还在缠斗不休。 这时封不平和刘康领着松树堡一百二十名士兵来了。在高小平的提醒下,悄悄走近张辅,一起观战。 这时候战场上只剩下一两千人,脱古思贴木儿这边,右丞相咬住已经战死。 朱高煦十分不耐,在他看来,他们这一百二十人是生力军,此时冲入战场,无异于猛虎冲进饿狼群,而且是打了一架之后的饿狼群。 “再等等!”张辅看得清楚,双方都有点精疲力尽了。 “好了啦!该咱们冲了,再等鞑子皇帝就死了!咱们什么都得不到!” 张辅无奈,只得同意这个好战分子的要求,一起悄悄地去树林里整军。 “哎,我说,你要不要布置一点战术什么的?” 张辅觉得自己不懂这战术阵法,想请朱高煦再布置一下,不料这个杀神茫然地说道:“这还要什么战术?咱们一起冲过去,将他们全部杀了就是!” 张辅:“……” “预备!将弓箭拿在手里!”朱高煦肃然下令。 众人皆凛然遵令,包括张辅在内。 在朱高煦看来,这一百多个人有什么战术好讲的!对方不过一千多人而已,还打了一仗了,冲过去大砍大杀就是。 张辅想的不同,他想把自己队伍的战损减到最低。 “冲锋!” “两百步,射!” 突如其来的箭雨将战场中的两拨鞑靼兵射懵了。就在第一轮箭雨完毕时,已经接近到一百五十步。 士兵们已经再次举起了拉满了弓,箭矢如蝗,朝着惊惶失措的鞑靼兵射去。 “他娘的,是明军!” “啊,汉狗来了!” 战场上一片惨叫和惊呼。 朱高煦才不管前面是谁的军队,双手用力一撑,滑雪板飞也似地冲出,见人杀人,见佛杀佛。 他双手握紧冷月,嗔眉瞪眼,已经将抢上来拦阻的十几个鞑靼士兵砍了个人仰马翻! 他身材本来就高,整个战场的形势都尽收眼底,远处有几个人正在慢慢后退,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鞑子皇帝,心中大喜,舍下众人,向着在几个侍从的护卫下面无人色的脱古思贴木儿疾冲而去。 斜刺里一骑冲出,挡在朱高煦前面,却是天保奴。 天保奴一双钢戟一横,雷鸣般大吼:“兀那汉狗!过来,爷爷让你知道厉害!” 朱高煦轻蔑一笑:“就凭你这手下败将?”说的也是鞑靼语。 其实天保奴的汉语讲得非常地道,朱高煦回的鞑靼语,不知道怎的,竟然令他感到十分耻辱,他大吼一声,一手向朱高煦胸膛疾刺,一手刁钻地刺向他下腹。 这天保奴说实话并不简单,练得一副好身体,沉重的双戟在他手下发出尖锐的破风声,用尽全力一击,让他年轻的面目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朱高煦狞笑一声,他年纪虽然还比天保奴小着一岁,但是战斗经验却比天保奴丰富多了。他身体往后一仰,顿时让开这势在必得的一击,同时手往右挥,正好砍在天保奴的右戟上。 “锵!” 兵刃相交,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天保奴自负勇力,竟被朱高煦随手一挡,便荡开了自己蓄力而出的右戟,连带着身体都被巨力带偏,左手的攻击自然落空。 好大的力气!这是个怪物吗? 天保奴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皮肤又刺又痒。 他刚才打了半天,已经疲惫不堪,刚才一击已是拼尽全力。 说那时,那时快,朱高煦冷月就势往上一挑,从天保奴的左胸至面部斜斜切进。 冷月何等锋利,顿时将天保奴身上切进去好深一条口子。 脱古思贴木儿见儿子受到巨创,倒下战马,不但不上前察看,反而在侍卫的簇拥下往另一边跑得更快了。 有这样的皇帝,鞑靼焉能不败? 张辅早已留意他的动作,喝令封子平率人将朝那边阻拦,自己与朱高煦拦住正要去追赶的也速迭儿。 也速迭儿也是一员猛将,见张辅他们掩杀而至,开始还吓了一跳,以为来了多少兵马,不料一接战,才发现只有一百余明军骑兵,顿时放下心来。 “就凭你们几只小奶狗也想从我也速迭儿大王手里抢走猎物?” 也速迭儿也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嗬嗬”怪笑着,竟然是打算以一敌二,硬扛张辅和朱高煦。 朱高煦以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这个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他右手开始蓄力,正打算料理了这自大的鞑子。 不料,张辅从腰间摸出一把火铳…… 老阴比要抢人头!? 这句张辅经常说的口头禅,瞬间从朱高煦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第一百零九章 黄金家族的覆灭 下 一看到张辅手中的火铳,也速迭儿顿时大惊,拨转马头,飞也似地往后就跑。 幸好他身边有两员将领见势不妙,立刻舍身冲上,一个杀向张辅,一个以身体挡着也速迭儿。 “砰”地一声,枪响了,打在替也速迭儿挡枪的将领胸口。 那将领虽然外着生丝袍子,内着十分坚韧的牛皮甲,中有鱼鳞铁甲,也挡不住这么近距离的火铳,顿时将他打落马下。 火铳的后座力也震得张辅手臂一麻。 也速迭儿听到火铳响后,内心一松,立马回转,凶狠无比的朝着张辅冲了过来,一副誓要将卑鄙小人斩于马下的架势。 朱高煦追之不及,顺手抽起附近一匹无主马背上放着的一柄狼牙棒,用力抛掷过去,正中也速迭儿的后心。 另一员鞑子将领大吼一声,长刀向他劈去,朱高煦伏低身体躲过,接着便抽刀向那鞑子将领斜斜一挥。 冷月切割空气发出的声音犹如从地狱传来,幽冷阴暗。那鞑子将领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他刀势已用老,被朱高煦从肋下往肩胛反手一撩,半边肩膀便已落地。 “鸣金!!收兵!!” 也速迭儿被朱高煦抛掷的狼牙棒击中背中,顿时气血翻涌,嘴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捂着胸口,虚弱地喊道:“撤!快!” 好在胯下马匹甚健,也懂得他的心意,驮着他拼命往后跑去。 也速迭儿绝没有想到这一小队明军中有如此凶猛的牛人,怒火攻心之下,便吃了恶亏。他不敢再想着杀死脱古思贴木儿,先逃得性命再说。 一时间,也速迭儿带着所剩无几的人跟着他狼狈逃窜而去。 按朱高煦的想法,他还要猛追这也速迭儿大王,但是张辅及时地喊住了他:“抓住鞑子皇帝要紧!” 朱高煦正是杀红眼的时候,但“鞑子皇帝”这几个字及时让他冷静了下来。 封子平已经带人将脱古思贴木儿团团围住。 脱古思贴木儿吓得面无人色,抖抖索索地将背后的包袱解下来托在手里,自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里大声用汉语喊道:“勿伤朕!勿伤朕!都住手!朕投降!” 咬住带来的疲兵已经所剩无几,闻言都住了手。 天保奴恨恨地看了他父汗一眼,鲜血从他的额上一直流到脚下,糊得他满脸都是粘乎乎的血块,拭都拭不尽。 他感到深深的屈辱,为他父亲,为没落的黄金家族,为折翅的草原雄鹰。 天保奴用他最后的力气抽出配刀,往左胸的那道伤口里狠狠刺了进去。 张辅正待阻止,但他隔得有点远,已经来不及了。 “哎!” 朱高煦也愣了一下,然后才吩咐残存的鞑子士兵:“这是一个勇士,可惜了,生不逢时!你们将他好好安葬吧!” 残余的鞑子兵,包括丞相失烈门、知院捏怯来都在用配刀在草地上挖掘,直到掘出一个深坑。 脱古思贴木儿抱着儿子的尸体一直哭一直哭,直哭到天昏地暗,直到简陋的坟墓挖好。 失烈门和捏怯来一齐上前将他的手扳开,将天保奴好好抱了起来,轻轻地放了进坑里,盖上他的披风,再将土覆上。 残余的鞑靼骑兵一齐上马,嘴里唱着丧歌,将坟墓踏实踏平。 张辅和朱高煦坐在一旁,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帮助。 张辅感叹了一声:“这人倒是个汉子。” 朱高煦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说:“好了,回去吧。” …… “奏疏写好了没有?呈给本帅来过目。” 帅帐一角,记录的文官哪敢拖延,早已将奏疏写好,又工工整整地誊抄了,只等蓝玉过目,见他问起,立刻呈上。 蓝玉将奏疏交予王弼看了,觉得没有什么瑕疵,便吩咐用印,拿火漆封了。 “八百里加急,向圣上呈报!” “燕王殿下到——” 蓝玉与王弼对视一眼:燕王吃了个哑巴亏,这些天都在营帐里深居简出,今天怎么来了? 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快请快请!” 只见朱棣满面春风,大步走进帅帐。 “恭贺大将军!小儿高煦,带领松树堡张辅一行将那逃跑的鞑子皇帝抓回来了,另外,杀死太子天保奴,伤也速迭儿大王,活捉了知院捏怯来,丞相失烈门!” 什么? 蓝玉和王弼又惊又喜。 惊的是燕王行事如此隐密,不声不响派儿子出马,带着一个百户所的人就将脱古思贴木儿抓了回来,将逃跑的文武大臣一网打尽不说,还伤了对大明虎视耽耽的也速迭儿。 蓝玉眉头一皱:“这也速迭儿不是一向与北元汗庭不睦吗?” 朱棣笑道:“可不是!这也速迭儿竟然出兵将和林占了,还在路上拦截这鞑子皇帝,煦儿来了个隔岸观火,趁他们斗得个两败俱伤的时候,突然冲出,这才一举建功。 昨日安顿好降兵,蓝玉便派遣张翼前去追赶逃跑鞑子皇帝;他还在计算着张翼的行程,谁知道高阳王带着一个百户所的人就把他和几个北元重臣给抓回来了。 抓回来还不算,还顺带着重伤了一直在大明边境虎视耽耽的也速迭儿大王,这运气也太好了吧? 蓝玉叫住了正准备将奏疏交付给亲兵的文吏:“等等,将这一节加上!” 松树堡张辅?又是发明了滑雪板的那个张辅!这小子的运气挺不错。 好容易才让燕王吃了个哑巴亏,可燕王仅凭抓获鞑子皇帝,将皇帝宝玺收回一项便可以与捕鱼儿海大捷功劳相抵。更何况,这大捷原本也是以燕王为前锋,实打实的功劳,自己抹杀不了。 而且,他蓝玉岂是隐瞒他人功绩归于己有的人? 不能再坐视朱棣发展了!再放任下去恐怕会成为心腹之患,自己以前还是太小看他了。 外敌已去,现在就是要开始对付朱棣了! 蓝玉脑子里思绪电转,脸上却不露声色,一个劲儿地和燕王寒喧,两只老狐狸互相恭维,直至燕王满面春风地离去。 第一百一十章 销魂蚀骨 汗帐里边那张龙椅蓝玉是不敢坐的,但这不妨碍蓝玉下榻于脱古思贴木儿的后宫。 现在,他躺在宽大舒适的床上,身下垫的是柔软羊羔皮拼接起来的褥子,身上盖的是又轻又暖的丝绸被子。士兵正在给他烧热水,蓝玉准备舒舒服服地在浴桶里泡个澡。 也该好好洗洗喽!行军的时候,吃饭住宿蓝玉与普通士卒没有什么差别,这是一个优秀将领的基本素质,不搞特殊化也是蓝玉对自己的要求。 但仗打完了,是该享受享受了,士卒们看不到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帮他擦澡的不是粗手粗脚的士卒,而是从汗庭挑选出来的服侍脱古思贴木儿的几个美貌侍女。 她们的手柔软有力,有的在捏着蓝玉的肩膀,让他长期以来僵硬的肌肉放松;有的在揉搓他的脊背,纤纤玉指一层一层的捏放着脊柱上的肌肉,有的正在捏脚趾头,捏着捏着,突然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 “呀!” 蓝玉舒服地眯起了双眼。 其他几个侍女纷纷露出谴责的目光,这个大胆的丫头惯会内媚以取悦大汗,颇受宠幸。别的侍女不情愿捏的脚,她却欣然接受,揉,搓,捏,摩,什么手段没用上?最后,连自己的嘴巴、舌头都奉献了。 脚趾内侧感受到少女灵活的香舌,久旷的蓝玉有点蠢蠢欲动。 木桶很大,足够两三个人躺在其中。一端有带缓慢的弧度,从顶端延伸到桶底,可供蓝玉舒适地躺在上边。 水略微凉一点,便有侍女拿着木瓢舀了滚烫的水,沿着桶沿缓缓注入,再拿手搅拌,这样的话,蓝玉丝毫没有感觉到温度不适。 水面还撒满了不知名的各色香花,多半具有催情作用,直熏得蓝玉躁动难安。 这北元皇帝还是很懂享受的。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也不玩虚的,搞什么玉缸宝石缸,只有木桶才最舒适。 脚边的侍女媚眼如丝,递上一樽血红的葡萄美酒,杯子是透明的琉璃,刚从冰雪里拿出来,在暖和的汗帐里一激,杯壁上便尽是细碎的水珠。 侍女将香醇的酒液缓缓倒进蓝玉的嘴里,一线酒液从嘴角溢了出来,淌向蓝玉粗壮的脖子。 一张香面马上贴了过来,丁香小舌已将一线酒液吸得干干净净。 水里的变化,几个侍女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捏脚的侍女突然咬了咬嘴唇,伸出一条腿,灵活地爬进了浴桶。 蓝玉的表情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慢慢的,他的眉头皱起来了,越皱越深。 那侍女冒出头换气,胜利地看了看其他服侍的女子,又潜进水去。 其他女子嫉恨地看了她一眼,见蓝玉没有厌恶的表情,便大起胆子,有的亲脸孔,有的舔耳垂,有的亲颈项,将蓝玉逗弄得兴发如狂。 蓦地,蓝玉精壮的身体从水桶里鱼一样弹起,随便抓住身边的一个侍女,将她一把抱着,便压在身下。 他有些明白鞑子皇帝脱古思贴木儿为什么会这么怂包了。 这些侍女服侍手法如此娴熟,显然久经训练。纵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在温柔乡里磨久了也会生锈。 …… 一室如春。 良久过后,蓝玉方懒洋洋地用鞑靼语问道:“以前……你们也是这样服侍那废物的吗?” 众侍女对视一眼,不敢回答。只有那个胆大的丫头敢出声回话:“伟大的元帅大人,以前……大汗就是这么洗浴的。” 这混乱的称呼并没有使蓝玉感到不快,一个鞑靼侍女,不懂得怎么称呼他也是正常的。 蓝玉并没有什么贞操观念,在他心里,充满的是征服欲。 这一点,和曹操有点相似,对被征服者的妻妾有着狂热的偏好。 “你们的王妃呢?” 对“皇后”阔阔真,蓝玉沿用了燕王对她的称呼“王妃”。他觉得这个称呼非常好,脱古思贴木儿被擒,押解回京之后,皇帝说不得会封他一个王位,那“皇后”岂就不是“王妃”了 元朝皇帝一直沿用两种称呼,一种仿汉制,是为皇帝,另一种却是鞑靼人的风俗,是为大汗。 比如脱古思贴木儿,他既是北元皇帝,年号天元,也是鞑靼的第十七任大汗。故此,汉语称天元帝,鞑靼语称乌斯哈勒可汗。 “皇后……皇后在她自己的毡帐里。”那个胆子大的侍女咬着嘴唇说道。 蓝玉颇为优待阔阔真,允许她住在自己的毡帐。 “去,请你家王妃过来。” 众侍女面面相觑,皆不敢出声。蓝玉等了片刻,仍然不见她们回话,突然暴怒而起,“锵”的一声,拔出一柄壁上悬着的弯刀:“不去?不去就杀了你们!” 众侍女吓得魂飞魄散,连衣裳都来不及穿,纷纷爬出帐外。 很快,阔阔真便来了。 她瞅了瞅洇湿的地毯,又看了看黄金塌上赤裸上身的蓝玉,咬了咬嘴唇。 “你们下去吧。” 她轻轻地挥了挥手,众侍女立刻鱼贯而出,那个胆大的侍女走在最后,还冲着蓝玉浅浅了笑了一下,又“羞涩”地回过头去。 蓝玉一直看着那侍女出帐,才将目光投入到阔阔真身上来。 眼前的王妃成熟美艳,宛如一颗熟透的葡萄,一咬便是满口甜蜜的汁水。 蓝玉朝她招了招手:“美人,过来。” 阔阔真咬着嘴唇迟疑着。 “美人,别怕,我会将你带回大明,做本帅的女人!蓝玉的名字你应该听过。” “真的吗?”王妃的汉语很好,听不出异族的口音。 “来,坐到本帅怀里,我会告诉你真,还是不真。” 王妃还待矜持一下,蓝玉瞪起眼睛,杀气一露,阔阔真吃了一惊,自不由己地走了过来,被蓝玉一把揽进怀里,狠狠地揉搓了几下。 “求大帅,求大帅怜惜臣妾。”阔阔真眼波流转。 “美人,你生得如此好看,你倒说说,叫本帅如何怜惜?” 阔阔真垂下头去。 蓝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眼:“嘿嘿,皇帝的女人,老子今天也能睡了!”一把将阔阔真推倒在塌上,重重地压了下去。 很快,汗庭便传出各种声响,令守候在门口侍女们,个个面红耳赤。 第一百一十一章 管不住下半身的后果 身为高阳郡王,又立有大功,在高层军事会议上,朱高煦也有他的位置。 因此,朱高煦便学着蓝玉的样子,跟张辅模拟起了刚召开的军事会议。 “列位!自去年咱蓝玉和颍国公(傅友德)从云南班师回朝后,又跟随宋国公(冯胜)远征辽东,出通州,克庆州,下金山,驻大宁,降纳哈出,杀果来,也算是有一点功绩了。 这一次,圣上派咱蓝玉再次北征,大获全胜!获伪元帝后、次子、伪吴王及后宫妃嫔二百余人,杀太子,太师哈剌章,重伤也速迭儿大王,擒获知院、右丞相等人……这些,都是前锋燕王殿下的功劳!当然,咱们这些侯爵、将军、指挥使,也都是有功劳的!论功行赏时,圣上也忘不了你们!” 括号里的名字都是朱高煦加上去的,他怕张辅听不懂,便详细加以说明。 不得不说,朱高煦学着蓝玉手按案牍,环视众人的口气和表情,倒也学得惟妙惟肖。 转述完这段,朱高煦自己又笑着评论:“大将军还是不忘记替自己评功摆好啊!” 张辅推了推他,催促他赶紧接着转述。 “现在,只有太尉蛮子逃跑到岭北行省,居险以抗,燕王殿下是劳苦功高,一路滑雪滑得辛苦,就请燕王在此地坐镇,咱们带领一万人马前往岭北,擒了那蛮子如何?” 张辅笑道:“现在只有这太尉蛮子没有搞定了,再不出动,万一他跑到别的地方去,那可就追之不及了。” “是啊,这长兴侯耿炳文最是心急,立刻向大将军请战,他愿意当先锋。”朱高煦目露不屑之色。 “耿炳文?”张辅皱着眉头,这个名字他很熟悉,好象就是靖难时朱允炆那一方指挥作战的将军。 不过,这个人好象只擅长防守,不擅长进攻,和燕王对战一直都是输输输。 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看百度贴吧,有个捉狭的人,说燕王最大的靖难“功臣”就是李景隆、黄子澄、齐泰和耿炳文,这样说来,这个耿炳文可千万不能出什么意外,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朱允炆另外派个有点能力的人来抵挡燕王,那不是凭添变数? 嘿嘿,老天保佑他好好的吧! “那大将军答应他没有?”张辅赶紧问道。 “大将军答应了武定侯郭英出征。这武定侯的姐姐还是妹妹我忘记了,是宫里的宁妃娘娘,武定侯倒一向都是很低调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大将军才点他的将吧。” 朱高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出了神。 张辅心道:“这些人都是本朝俊彦,他们的手段够你学一辈子了。只是这武定侯郭英,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既然如此,那便不足为患。 “那么哪些人带兵前往岭北?”张辅打断了朱高煦的沉思。 “除了咱们这三千人,别的人都去!武定侯充当前锋。”朱高煦颇有点愤愤不平。 张辅不由得笑了,朱高煦这个战争狂人,没仗打是不舒服的。不过,如果自己是蓝玉,也不会再派燕王出战岭北。 “不过……”朱高煦明显迟疑了一下。 “不过什么?”张辅倒有点好奇,这朱高煦除了军机和皇家秘事,对他一向是没什么隐瞒的,见他迟疑,倒有点奇怪。 朱高煦凑近张辅的耳朵轻声说:“听说蓝大将军将鞑子皇帝的婆娘睡了!” 什么??? 朱高煦露出一丝奇异的表情:“你就说丘福吧,他胆子大吧?可是,他连汗帐都不敢进,平时也只宿在自己的帐篷里。可我们的蓝大将军就比他厉害多了,一到汗庭,就宿进了汗帐,第一天晚上就睡了几个侍女,他还没尽兴,就将那伪皇帝的婆娘都召进去了……” “这不是和曹操一样了嘛!喜欢睡人妻!”张辅惊叹道。 朱高煦茫然反问:“曹操还有这爱好?” 和朱高煦这个皇家学院辍学的社会青年讲三国,那是对牛弹琴,张辅无语地撇撇嘴。 “睡人妻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朱高煦不以为意地道:“睡就睡了,蓝玉这地位,难道还有人敢攻击他?” 张辅卖弄道:“宛城之战知道吗?那个张绣本来投降曹操了,可是这曹操看上他的婶娘,睡了人家,结果张绣一怒之下,又反了曹操,杀了他最厉害的爱将和最心爱的儿子,这报应厉害……” “哦,哦。”朱高煦不感兴趣地虚应两声。 看得出朱高煦对历史没什么兴趣,张辅想给他讲点三国装装x的想法立刻就泡汤了。 朱高煦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问道:“对了,张绣是谁?你张家的祖……” 果然不能在咱们的高阳郡王面前掉书包! 张辅眉间的川字纹都出来了,再让朱高煦说下去,还不知道能从他嘴里说出什么鬼来。 张辅赶紧来了个乾坤大挪移神功,打断了朱高煦,“那鞑子皇帝被我们抓回来了,他不会也知道这事了吧?” “知道了!现在闹起来了,他那婆娘要自杀呢!”朱高煦颇有点幸灾乐祸。 张辅不由得在心里想象起蓝玉焦头烂额的样子,面上不由自主便浮现出与朱高煦同样猥琐的笑容。 “哎,权力果然是最好的春药啊!”张辅感叹道。 “张小吹,你说什么?权力是最好的春药?”朱高煦在心底默默琢磨了这句话,“不错,就说我皇爷爷吧,虽然我皇祖母故去之后,他不再立后,可是这后宫的嫔妃嘛,也颇不少,对吧?” 两个少年立刻就“春药”这东西展开了兴奋的讨论。 “你说,女人这么麻烦,为什么还要娶这么多放在家里呢?”朱高煦很是不能理解。 张辅很是奇怪,按说朱高煦十七岁了,他父亲总该替他娶了个老婆放在家里了吧?大明朝的人结婚可是很早的。 “你有妻室没有?”张辅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直接向朱高煦发问了。 “有啊,是南海卫指挥使韦善的女儿,不过,我一直在外征战,还没有正式嫁过来呢!” 说起这事,朱高煦十分烦恼,看样子他对这个未婚妻心怀恐惧。 张辅对大明的婚姻制度十分好奇,便以采访者的口吻询问朱高煦:“你喜欢你未婚妻吗?” 朱高煦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看了张辅:“妻室而已,谈何喜欢不喜欢?” 这下换张辅惊讶了:“你要和她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不喜欢的话,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呢?” 朱高煦在张辅的脑袋上拍了一下:“谁说要和她一起过日子了?平时她过她的,我过我的,不都是这样的吗?” “夫妻俩不住一起的吗?”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本王可是郡王。” 张辅:“……” 第一百一十二章 宝马叉7 辎重营一到,朱高煦立即兴冲冲地来找张辅:“走,到马棚找咱们的马儿去!” 他们的马匹都由辅兵养着,跟着辎重营一起过来的。朱高煦的小虎和小狼都是名驹,骑惯了好马,稍逊一筹的马匹骑着就感觉很不舒服。 别的不说,小虎早已习惯朱高煦的驾驭,拍拍脖子就知道要转弯,轻轻一碰马腹就是要加速,一控缰绳就是减速,臀落重一点就是停,简直是……如臀使指。 前些天在马棚里临时挑出来的马和朱高煦当然没有什么默契,为此朱高煦已经发了几次脾气。 这一点张辅倒也能够理解,开惯宝马的人,你给他换一辆普桑,那肯定是哪里都不得劲。 辅兵当然不敢虐待高阳郡王的坐骑,给它们吃的都是最好的马料,这两匹马远远看见朱高煦,便纵声长嘶,使劲地挣着缰绳,想跑出马棚迎接主人。 辅兵正想解开缰绳,小虎却大发脾气,对着他便趵蹄子,这钉了铁掌的蹄子一踢,可以把人的骨头都踢断,辅兵哪里敢近身?哭丧着脸说:“小祖宗!一路上我伺候得你还不够好?没看见你主人还好,见到主人了,就这么凶我……” 朱高煦很是高兴,飞也似地跑过来,刚解开缰绳,小虎便弹跳起来,在外边跑了一圈,爽够了才跑回朱高煦身边,打算和久违的主人挨擦亲热一番。 谁知道就在小虎跑出去撒欢的时候,朱高煦已经解开了小狼的缰绳,小狼是安静的美男子,正围着朱高煦撒娇卖萌,脸在朱高煦的手上擦来擦去,又拿舌头去舔他的手。 小虎跑了一圈回来见此情形,嫉妒心大起,撒开马蹄就跑过来,对着小狼又咬又踢。 小狼出其不意,被小虎一口咬着马鬃,用力往下撕扯,它痛嘶一声,四蹄乱蹬。 朱高煦大惊,这两匹马都是他的心爱之物,哪一匹损伤都会让他心疼得要死,赶忙上去劝架。 小虎蹶着蹄子,恶狠狠地往小狼身上一阵乱踢。 纵是小狼脾气好,但它回过神来,大怒,立刻还击。两匹马在马棚边上就互相嘶咬了起来,马鬃都被拉扯着掉落了好些。 这马儿打架一般发生儿马子(没有骟过的公马)之间,那是为了争夺后宫,要打上几天几夜,直到分了胜负才会罢休的,小狼和小虎都是骟马,这次却是为的争夺主人的宠爱。 “张小吹,愣着干嘛!快,拉开小狼啊!哎呀,要出马命了!” 要拉开两匹暴怒的马还是有点危险的,张辅躲到小狼的视野死角,跑到侧方,瞅准机会,一把拉过小狼的缰绳,死命地往一边拖去。 小狼打出了性子,力大无穷,不依不饶,不停地伸嘴去咬小虎。 小虎哪里被别的马欺负过?狠狠地想咬回来,朱高煦抱住马头,使出九头二虎之力才制住小虎,两个人都踩着马蹬爬上马背。 小虎见主人骑在自己背上,而小狼的背上骑着的是旁人,这才息了嫉妒心,发出了胜利的长嘶,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小狼委委屈屈地,张辅摸着它的耳朵,和它说了好大一番话它才安静下来。 朱高煦一手控缰,一手摸着下巴:“嗯,这两匹马水火不容,天天打架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便宜你了,反正你的马这么差,这么挫。小虎和小狼,给你随便挑一匹吧,分开了它们就不会争宠了,争宠就不好了嘛,跟女人一样!” 张辅不由得十分好笑:“平时不关在一起不就得了?” “哎~我另外挑一匹做驮马好了,小虎和小狼哪一匹做驮马太浪费,你挑一匹就是咯!” 看样子是朱高煦拿定主意,一定要送匹爱马给张辅,所以找了借口,虽然这借口有点烂。 小虎倒来罢了,肯定是谁孝敬给燕王的名驹,被朱高煦霸占了,小狼也是难得的上等马,不知道上次他们杀死的那金帐武士首领是谁,能骑这么好的马,显然不是无名之辈。 这两匹马,便是此时的宝马x7吧? 张辅正待拒绝,朱高煦面孔一板:“怎么,看不起我的马吗?” 这话就说得重了,张辅没法子,只得指着胯下的小狼说,“就这匹吧。” 明显朱高煦最爱的是小虎,见此立刻放下心来,兴高采烈地说:“你可不能反悔!走,我们比试比试去!” “我要去找我的发财和红中!” “你那两匹驽马就算了吧?你前几天挑出来的都比那两匹马要好!走走走,不要了不要了!” “衣不如新,马不如故!” “哎呀张小吹,你要我怎么说你?这打起仗来没有一匹好马怎么行?你骑一匹劣马,跑也跑不动,打也打不赢,那不是要害死爷爷我吗?” 张辅想了想,心道,朱高煦现在处于霸体状态,还是不要和他争了,呆会儿自己一个人再来找回就是。 几天的太阳,照得草原上的雪全化了,到处都是绿盈盈的,中间有不少积雪融化后的小水洼,映着碧蓝的天空,美不胜收。 张辅心想,可惜不能带部手机来大明,否则一定要疯狂自拍,每天都在微信上发一版,不,发三版九宫格! “来,比比看,到底是你的小狼好,还是我的小虎俊!”朱高煦还从来没有让这两匹马比试过呢。 策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确实是人生的一大享受,这种享受可不比开着跑车飞驰在高速公路差。 张辅豪情顿起,不由得放声高歌:“逐草四方沙漠苍茫,哪惧雪霜扑面,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 还别说,张辅唱这歌时的感觉非常好,纵马奔驰在茫茫草原上,感觉风声和马蹄声都在替他打着节拍,一股睥睨天下的感觉是挡都挡不住。 高速行进时灌进嘴里的风,将张辅没唱完的《碧血丹心》堵回喉咙里。 “唱得不错嘛!挺好听的。不过这样的曲调,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见过?”朱高煦疑惑地问道。 听惯戏曲的朱高煦,那里听过这种现代人唱的歌曲呢?自然觉得格外新鲜有趣。 他领先张辅一个身位,听他唱得豪迈,不禁脚尖在小虎腹部轻轻一踢,让小虎放慢了脚步。 “来来来,给爷唱完,唱得好,爷重重有赏!哎哎哎,别走,唱完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铁血丹心 张辅横他一眼,突然恶趣味作怪,想到:反正没有女声来和,不如教会朱高煦,让他唱女声部分吧,哈哈哈!还要骗他用粤语唱,否则就没那种感觉了……” 脑补一下朱高煦唱女声的样子,张辅心中偷乐,他怕朱高煦看出来,赶紧正了正脸色,先用北方话唱了一遍,再用粤语唱了一遍,然后才问朱高煦哪一遍唱的好听。 朱高煦皱眉道:“古怪了,你唱的第二遍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佶屈聱牙的,不过,就算是听不懂,倒觉得蛮好听的呢?” 张辅笑道:“这支曲子是我岭南的一位朋友写的,也是他教我唱的。他用岭南俚语做的词和曲,用岭南语唱,唱出来自然比北方话更好听。” 朱高煦深信不疑,以大明之大,俚语多不胜数,他听不懂的俚语多了去了。 “要不,我教你用岭南话唱这支曲子?” “反正现在也是无事,给你个机会,唱来听听!”朱高煦可是轻易不肯放下身段的,就算要学,也要说成是张辅非要唱歌,他高阳郡王姑且听听。 张辅自然不和他计较,噙着诡计得逞的笑容,催着小狼走近捕鱼儿海旁边,那里有大片平坦的沙滩。 将小狼放在草地上吃刚长出来的青草,张辅便找了一根树枝,在沙地上首先将这首歌的题目写了下来。 朱高煦念道:“铁—血—丹—心,不错,不错!这四个字,合小爷我的口味。” 他眼睁睁地盯着张辅手里的树枝,接着,在题目下方,张辅用端正的小楷字体写出了歌词。 那小张辅别的不会,繁体字倒还会写,在传输过来的记忆片段中,他上过几年私塾,私塾里就是读读启蒙书籍,再就是练字,描红,临帖,因此,他的字还不算太丑。 这一点让张辅很欣慰,他不用再努力去学习繁体字了。 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 张辅想了想,在第一句前在打了个括号,加上一个“朱”字。 接下来他都是先在前面标注姓氏,才一边回忆一边开始写歌词。 (张)抛开世事断仇怨 (合)相伴到天边 (张)逐草四方沙漠苍茫(朱)冷风吹天苍苍 (张)那惧雪霜扑面(朱)藤树相连 (张)射雕引弓塞外奔驰(朱)猛风沙野茫茫 (张)笑傲此生无厌倦(朱)藤树两缠绵 (张)天苍苍野茫茫(朱)应知爱意似是流水 (张)万般变幻(朱)斩不断理还乱 (合)身经百劫也在心间,恩义两难断 朱高煦看着他在沙地上疾笔如飞地写着,不由得惊讶万分。这歌词写得如此地贴合他此刻的心境,每一句都值得他在心里再三咀嚼、回味。 揣摩半天之后,他又指着括号前边的“朱”和“张”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张辅忍着笑解释道,“这是一首由琴瑟合奏改编而成的合唱曲,前头写着“朱”的是和声部,就是朱小吹你来唱,写着“张”的呢,自然是我张辅来唱,这样,方得其一嗟三叹、极尽婉转、无限回环之妙。” 朱高煦将信将疑,白眼一翻:“张小吹,你且唱来听听。” “咱们先教我唱的部分,再教该你唱的部分。” 张辅便站起声来,拿着写字的那根树枝在手里打着节拍,用半吊子粤语唱出了这首《铁血丹心》。 朱高煦这社会青年的语言天赋非常不错,只听得两遍居然就会了,张辅再和他合唱两遍,朱高煦便完全熟练了。张辅觉得朱高煦真的算是一个聪明人,若是能静下心来多读点书,以后绝对是个引领世界走向的人物。 可惜的是,朱高煦那引领世界的形象还没在张辅心中存在两秒,就看见朱高煦用从他手里抢走的树枝,将地面上括号里的“张”全部改成了“朱”。 然后他还窃笑着看向张辅,道:“想诓我?没门!换着唱。” 张辅:“……” 瞧他这贼精贼精的样子,哪里像个能引领世界走向的人物?整个一社会煦! 不过他也想试试与朱高煦的合唱效果,也没有计较,反正在这大明,除了他张辅,谁知道后面的部分是女生唱的?当下他毫无异常地按照顺序,跟朱高煦一起将这首歌合唱了起来…… “嗯嗯!好!好!好!”朱高煦大为赞叹:“这下子我回北平和那些小侯爷一起玩耍的时候,要唱个小曲,我高阳王也有镇得住场子的节目了!” 朱高煦已经在想象北平城里一众纨绔子弟听他唱歌时目瞪口呆、惊若天人的样子了。 “这个想法很不错。”张辅眯着眼笑。 他对朱高煦在酒宴上献唱的画面也非常期许。堂堂高阳郡王在酒宴上抢起了歌女的活计,开喉替人助酒兴,满场的喝彩声,这个场景,真的是美不胜收啊。 要是燕王能在场那便更好了,紧接着上演一出老子揍儿子的大戏,说不定还有“辕门教子”的桥段。……画面太美,只能想象。 朱高煦警惕地盯着张辅:“你这家伙笑得贼兮兮的,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张辅很是无语地道:“这点信任都没有?友谊的小船要翻了。” “友谊这东西跟你肚子里冒坏水是两码事。”朱高煦的表情很复杂。 张辅:“……”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演技。 …… 现在是这么一个场景,草原上两匹骏马在奔驰,一黑一红两个少年一边控缰,一边在大声合唱着《铁血丹心》。 张辅心里想着,在大明,有没有郭靖,有没有杨康?谁是黄蓉,谁是穆念慈? 谁在写剧本,谁又是演员? 不得不说,朱高煦的嗓音挺不错,雄浑,透亮,整一个男中音,张辅疑心这是他的肺活量比较大的缘故。 “张小吹,你那还有什么好听的曲子没有?”突然,朱高煦扭过头,狐疑地看着张辅。 “多着呢,你一辈子也学不完,哈哈!”张辅卖着关子。 “哼!老子就不信了,你张小吹肚里除了那些狗屁倒灶的事,还有什么墨水!” “肚子里除了孩子,那可真是什么都有!”张辅傲然道。 别的不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就够倒出来给你了,就别说高中、大学内容了。 张辅笑眯眯地想着。 “哼,你肚子里有再多货,可是这一辈子,你,张小吹都打不过小爷,朱高煦!”朱高煦又傲娇上了。 “吹吧,继续吹,朱小吹。” “朱小吹?嘿,我说张小吹啊,小爷我本需要吹吗?需要吹吗?给你看看本事!看到天上那只鹰没有?说射它眼睛,就不带射它身子的!”朱高煦一夹马腹,小虎立刻拨刺刺地扬蹄加速,风驰电掣地在草原上驰骋起来。 张辅手搭凉棚看着那越飞越高的雄鹰,嘲笑道:“可惜啊,别人不配合你!哈哈哈……” 朱高煦一边高声唱着:“射雕引弓塞外奔驰,笑傲此生无厌倦……”一边从背后拔出弓箭,搭在弦上,瞄准天空中那个小黑点,拉满弓弦,射出一箭。 “咻——” 那枝羽箭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缓坡之后去了。 “哎,你别乱射啊,这么乱来,射不中老鹰,射中小朋友或者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嘛……”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千万不能乱射 朱高煦哪里听得懂张辅的梗,回头对着他大声喊道:“小爷我箭法好,你学得会吗?” 虽然这段时间张辅从来没有停止过锻炼,但他不及朱高煦的天生神力,从小便开始练习骑射,自然射不得那么远。 张辅正待说些什么来挽回颜面,打击打击朱高煦,免得他太过骄傲。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啊”的惨叫,然后缓坡后面跑出来一队人马,约七八骑,装束奇异,那服饰既有点像鞑靼人,又有点像张辅前世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满族人。 朱高煦手里的弓箭还没有放下,这队人一眼就看见了,立刻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抽出刀剑围着朱高煦便大砍大杀。 张辅心道:“不好了,我真是乌鸦嘴,他这一箭只怕真的是闯祸了,不知道射中了什么人,以至这些人要动刀动枪。” 他赶紧催马过去支援朱高煦,隔得有点远,他先是一箭射了过去,正中一个人的马臀。 那马吃痛,“咴溜溜”痛叫一声,驮着马上的人便跑。 朱高煦哪里怕事,抽出冷月便开始还击。 围攻他的人身手居然不错,仓猝之间,朱高煦居然没占到什么便宜。 张辅已经赶到,加入了战团。 朱高煦压力一轻,立刻反击,不过片刻功夫,便压得他们无法还手。 张辅倒是有点奇怪,朱高煦居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将他们压得无法逼近。 “住手!住手!我爹让你们住手!” 坡上策马跑下一个异族姑娘,用鞑靼话大声呼喊。 围殴朱高煦的人知道讨不到好处,互相看了一眼,拨马退开少许,但仍然没有退远,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朱高煦并没有追击,嘴边微微冷笑,手持冷月,等待那姑娘开口说话。 那姑娘对着他们两人说道:“两位,我爹爹请你们过去说话。” 朱高煦斜眼看着那群异族人,见他们还是气愤愤的,便一言不发,也不动作。 那异族姑娘恳求似地看了张辅一眼,似乎知道他比朱高煦好说话些,一边以手指着坡上,示意他们跟过去瞧瞧。 风一吹,那姑娘的额发被吹得飞起,露出她秀丽的面庞。 “去看看吧?”张辅目视朱高煦,见他无可无不可地将冷月收到鞘里,便知道他已经用行动应允。 二人跟着那几个装束奇异的人跑上缓坡,只见一箭地外的草地上斜躺着一个中年人,面如酱色,上边满是皱纹。他穿着一件半旧棕色袍子,外罩半旧镶着风毛的青马褂,腰系青布带,头上一个圆型皮帽子,像个破落的部落酋长模样。 那姑娘轻盈地跳下马下,只见她身材窈窕,大概十八九岁年纪,穿着一件高开叉浅紫绣花旗袍,里边是雪白的长裤,玫瑰紫坎肩,旗袍衣襟和袖口都绣有“阑干”花边,也出有雪白的风毛。头上单梳一条辫子,用浅紫色的头绳扎着,彰显着她的姑娘身份。 “你们看,我爹爹被你们射中了,你们有没有止血的伤药?”姑娘蹙着眉,墨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圆睁着的大眼,眼唇像菱角一样小巧丰润,她说的是鞑靼语。 “怎么回事?”朱高煦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还不就是你!”姑娘瞪了他一眼。 朱高煦早已明白他干了什么坏事:射向天空的一箭落下来,正中地上斜躺着的那人,估计是箭镞落时插进了他大腿的。 张辅从小狼背上跳了下来,走过去察看伤者的伤势,只见一枝三棱羽箭插在人家大腿上,一丝血也没有流下来。 这枝三棱铁箭只要一拔出,便会血流如注。 他左右一瞧,对朱高煦皱眉道:“哎,我的鞑靼语坏得很!帮我翻译一下,问问他们是否信任我,我可以给他治伤。” 这些人不像是鞑靼人,也不是军队装束,只怕是过路的商人或者部落中人,平白无故弄伤他们怪不好意思的。 朱高煦依旧骑在马上,不情不愿地翻译了过去。 “先拔出箭来吧,让他们烧点滚水。” 姑娘听到朱高煦有气无力的翻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睛里露出痛恨的光芒,不过,看向张辅的目光明显柔和一些。 “好吧!”她用鞑靼语说。 这些穿着打扮古怪的人虽然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但总归是草原人,草原人对环境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 那几个草原人很快就找到两块石头,在草地上垒起了简易灶,张辅叹了口气,请姑娘着人找出一口锅来,又叫一个随从去那边海子旁边去打了满满一囊水。 这捕鱼儿海名字虽然有个海字,实则是个淡水湖,鞑靼人没有见过真正的海,便把宽一点的水面都命名为海。 灶里火已经烧起来了,张辅将小锅放在火上,又问朱高煦:“你的疗伤药呢?” 朱高煦在怀里掏摸半天:“不多了,省着点用!”说着一把丢给了他。 果然,经历几场战役之后,小瓷瓶里的灰绿色药末已经只剩下一小半,张辅接过来,便随手揣在怀里。 过不了多久,水已经翻滚,张辅瞅见那姑娘旗袍大襟上别着一块绸帕,便指着它,示意她拿过来。 姑娘忽然恼怒,漂亮的大眼睛就是一瞪。 张辅心知她误会了,便指了指伤者的大腿,意思是拿着擦血用。 姑娘呆了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将帕子从衣襟上取下来扔给了他。 那十几个草原人当中的有一个人颇为精壮,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怒吼,“锵”地一声从腰间拔出佩刀,拔腿向张辅冲来。 又来?你们又打不过咱们!还动刀动枪的,有意思吗?再说了,明明是朱高煦犯的错,拔刀向我是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好欺负些? 那草原人看上去颇擅武艺,手里的刀也很沉重,颜色发青,没有一身蛮力抡动它也挺费力气。 “呜!”刀锋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厉啸。 张辅当然不能任由着他砍,拔出刀来做势准备还击。 “多尔胡齐!住手!”姑娘发出愤怒的喝令,可惜这多尔胡齐并不肯听她的,刀光绵绵,不断地向张辅袭去。 张辅心中倒真的有点恼怒了,那枝惹祸的箭又不是他射的,好心好意给伤者包扎,你上来就砍我作甚?要砍也要去砍朱高煦啊! 莫非这世界真的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第一百一十五章 碰瓷的姑娘 上 眼见得多尔胡齐一刀向着张辅臂下,张辅拔出腰间弯刀,看准来势,双手握住刀柄,疾迎而上。 “锵!” 两刀相交,发出令人齿酸的碰撞声。 多尔胡齐本来挟势而来,自然占有优势,他全身力气都压在刀口上,将张辅整个身体压成一张弯弓。 张辅憋得满脸通红,突然腿上用力,一脚踹在多尔胡齐的膝上。 多尔胡齐立足不稳,身体一晃,张辅觑准机会,双手用力,将多尔胡齐的刀荡开,跟着又是一脚,踢向对方下盘。 两人开始缠斗起来,这是张辅的主场,张辅哪里怕他?再说还有朱高煦在一边掠阵,他心无旁鹜,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识好歹的异族人。 “多尔胡齐,住手!”受伤的中年人终于出声喝止。 他受了伤,脸色苍白,中气也不足。多尔胡齐不敢违拗,只得连连退后,他也不敢立时收刀,免得对手突施暗算。 姑娘也跑了过来,站在他们身边,连连喊着:“住手,住手!” 这个词张辅是听得懂的,盯着对手看了一眼,这才往后退了几步,将刀收进鞘中。 姑娘又朝着那多尔胡齐说了几句话。她的语速快,加上说的也不是鞑靼语,故此张辅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多尔胡齐终于停止发疯,众人都松了口气。 张辅虽然不是医生,但当了这么久的兵,怎么处置伤势,看都看会了。 那中年人躺在草地上,面色有点苍白,眼睛微微阖着,鼻翼翕动,眉头皱紧,显然很是痛楚。 张辅走过去仔细察看异族人的伤口,一边祈祷他不要感染破伤风,因为他可做不出破伤风疫苗。幸好现在天气甚为寒冷,病菌不多,减少了感染的机率。 这些异族人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肯定是有什么缘故的。张辅不想莫名其妙地和他们架上梁子,能够和解尽量和解。 这朱高煦闯下祸事,却仍然淡漠地骑在马上看着,仿佛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说不定他心里还在埋怨张辅多事,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此,多半会对这些人来个赶尽杀绝。 就在多尔胡齐与张辅打斗之时,锅里的水早已沸腾,张辅将手中的帕子扔进去煮了几分钟,再将铁锅端开,等水稍稍冷却,倒了一点出来,仔细洗净了自己的手。 水还烫得很,张辅的手被烫得通红。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而是凑近那个异族中年人,打量了一会箭杆的位置。 “朱小吹,你来拔!” 若是朱高煦肯帮忙来拔的话就好了,他手快得很,这样子张辅就可以在他拔箭之后,便拿煮过的手帕堵住伤口,避免血液喷涌而出。 朱高煦听若未闻。 不得已,张辅只好苦笑着看向那姑娘,那姑娘摇头,张辅便看向那多尔胡齐,意示要他动手。 多尔胡齐面色极其难看,冷哼一声,走近他们,比了一比,便使劲往外一拔。 中年人闷哼一声,隔得近,张辅都听到了他牙齿紧咬发出的“咯咯”声。 鲜血果然飞快流出,但并没有喷涌,想必这里没有什么大的动脉。张辅赶紧用手帕堵住,稍微用力按压,使血液流速变缓,尽快凝结。 按压了好一会,血流终于渐缓,张辅赶紧一手从怀里掏出瓷瓶,用牙齿咬开塞子,将药粉倾倒在伤口之上。 这药粉很有效力,张辅是见识过了的,他上次受的箭伤,是在臀部,敷上朱高煦的药末过得十来天便彻底好了。 也幸好伤处是在大腿这里,肌肉也多,没有伤到骨头,运气不算太坏。 张辅又让朱高煦翻译,问那姑娘有没有干净的布带可以包扎,他是估计这姑娘肯定有携带,因为姑娘家总是爱洁的,洗浴什么的,可不需要这干净的布巾吗? 果然姑娘很快就从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一块雪白的布巾,张辅将它们放进在水里又煮了一会,才折成二寸宽的长条,将伤处不紧不松地裹好。 他怕裹得过紧,血流不畅导致下肢肌肉坏死,还特意伸了一只手指进去看看,觉得松紧适度才将已经冷得差不多了的水倒来净手。 等一切完毕,张辅这才略带歉意地说:“姑娘,不好意思,误伤了这位大叔,你们需要什么赔偿,尽可以说说……” 朱高煦不肯翻译,在他心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杀他们已经是很客气了,还给他们冶好了伤,现在,居然还问他们要不要赔偿! 也就是张辅,要是他的亲兵这么做,一定会被他踢得连跌几个筋斗。 他赌着气站在一边,一声也不吭。 张辅也没办法,只好打着手势,指了指自己,又指了伤者,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钱囊。 哎,姑娘,咱能不能说英语啊……英语我会说,很流利的。 姑娘板着脸,嘴里快速地说出了几句话。 朱高煦原本冷漠地站着,这时突地一笑,开口说道:“张小吹,你有麻烦了,这女人说,她要跟你走!” 跟我走??张辅看着那女人,惊愕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姑娘肯定地点了点头。 跟我走干嘛啊!!!!! 张辅使劲地摇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军服,又指了指腰间的佩刀,做了砍杀的姿势,意示:“不行!我还要去跟别人打仗的,不能带着你们!” 谁知道这姑娘突然一把抓住张辅的佩刀,“锵”地一下拔了出来,指着自己的喉咙,意思非常清楚:你不带我走,我就自杀! 张辅傻了眼,朱高煦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叫你多管闲事,叫人讹上了吧?” 他打算继续跟这个姑娘解释,却姑娘坚决得很,刀就抵着自己的喉咙,张辅一退开,她居然微微用力,顿时将自己的脖子割出一条浅浅的口子。 唉,好好的姑娘玩什么自杀啊!!!!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张辅不敢动了。 多尔胡齐面色狰狞,作势欲扑,姑娘毫不示弱,大眼睛瞪了回去,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着非常之大的分歧。 第一百一十六章 碰瓷的姑娘 中 张辅指望着地上的伤者能够制止这位乱来的姑娘,谁知道他双眼微睁,和朱高煦一样视若未见。 这可是见鬼了,怎么都讹上他了?肇事者不是他啊,他只是学个雷丨锋,做个好事,就给碰瓷了吗? 张辅看了看周围,除了多尔胡齐,似乎没有人在乎这姑娘的小命,任由她拿把刀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线血细细地流了下来,看着叫人触目惊心。 张辅把心一横,心道:我就不信你真能割得下去!再说了,你要割了自己的脖子,那又关我什么事? 要我赔点财物给你没问题,赖上我可不行。 张辅不再看那姑娘,转头就走。 忽听多尔胡齐厉声惊呼,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那个姑娘居然真的打算切开自己的脖子,流出了一大滩血。 “姬兰!” 那姑娘的声音凄厉:“你走开!” 多尔胡齐想走又不舍,想走近又不敢,急得直跳脚。 “姑奶奶,你到底想怎么样?”张辅无奈之至地看着她。 姑娘拿着刀仍然不放手,眼睁睁地看着张辅,似乎他不答应就一定会将自己美丽的脖子切开。 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流着,淌过雪白的风毛,淌过紫色的坎肩,掉在草地上。 面面相觑好久,张辅终于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答应你,你可以放下刀了不?” 刀“噗”地一声掉在草地上。 张辅赶紧捡起来插回腰间,免得这姑娘后悔,又捡起来自己切自己。 “你会后悔的。”朱高煦冷眼旁观,这才淡淡地说道。 我早后悔了!我就不应该唱那该死的铁血丹心,嘴贱! 装个叉就算了,还想着装两次,教什么鬼。教得这欠收拾的朱高煦,射雕引弓塞外奔驰? 我当时的脑子肯定是短路了……要么就是跟这脑子里少回路的社会青年传染了,张辅用怀疑的目光对着朱高煦一阵上下打量。 你们难道都是瞎子?讹我这个小兵有什么用啊,那里有一个高阳王!高阳王!郡王啊,他爹是亲王!他爷爷是皇帝! 讹错人了!讹他去啊! 张辅泪流满面,发出一声悲嘶,得到的只有胯下小狼的回应。 “唏律律——” …… “姑娘,你们是哪个部落的?”张辅牵着小狼,一边磕磕碰碰地问着走在身边的姑娘。 她已经裹好伤口,用一条雪白的长绫纱在颈项上,张辅看了,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姑娘也是现代社会穿越过去的?那装束怎么那么像周迅演的如懿啊,就差在头上戴块牌子,插两朵牡丹花了。 难道只有自己能穿,别人不能穿么?这也太霸道了吧?如果有个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小伙伴那就太好了,尤其这个小伙伴还是个年轻妹纸。 于是,张辅又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了她一次。 “什么?”姑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张辅又重复了一遍,但姑娘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就是一幅不明所以的样子。 朱高煦“嗤”的笑出声来,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认真地扮演着翻译的角色。 朱高煦对草原部族非常了解,这翻译起来得心应手。张辅心里感概一声:有一个懂业务的翻译多么重要。 这姑娘来自开原城旁边的草原与山林之间,那里是一个部族聚居地,叫做锡伯族,这位受伤的中年人是锡伯族的驸马,而这位姑娘是他的女儿。 正当张辅肃然起敬的时候,朱高煦笑着解释:“你可不要被驸马的名头给唬了,这锡伯国只是一个方园百里的小部落。他们所谓的王宫,就是在王城中央用土砖垒起的一排青砖灰瓦屋子。” 朱高煦历史是不懂的,业务知识却很精通。他对草原上的各个部落都非常熟悉,介绍起来那叫一个如数家珍。 张辅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玩过的传奇游戏的主城土城,就是拿土砖垒了一个四方院子,沿着围墙里边盖着几栋房子,破破烂烂的,估计这锡伯王宫和这也差不多。 “哦!” 姑娘自然不知道朱高煦在怎么损着他们,接着又说了一大段。 朱高煦笑着翻译过来:“这姑娘说,受伤的人是她父亲,他是金国兀术太子的后人。” 金兀术?那可是个猛人,他的正式名字叫完颜宗弼,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多次率领金军南侵,对了,就是那个逼迫宋高宗以“莫须有”罪名杀掉岳飞的金四太子。 朱高煦知道张辅不知道锡伯族的来由,很是显摆了一下,不厌其烦,详细解释。 鞑靼灭金后,很多入加入了鞑靼籍,随鞑靼骑兵满世界乱跑。但完颜家一直谋图复国,这位受伤的人叫做纳齐布禄,他们家一直和锡伯国王族联姻,他也不例外。 “锡伯国当时已经积弱……”他的话被打断了。 张辅插言说:“一百多里地的王国能有什么实力?” 朱高煦很不高兴:“张小吹,你还要不要我翻译了?” 张辅赶紧点头:“你说,你说……” “听这姑娘的话,大致是锡伯国当时已经积弱,但是纳齐禄布这个赘婿刚上门就帮助他们夺取了很多土地,王国实力大为增强。 锡伯国王甚是昏庸,加上年纪又很老了,面临着一个迫切的问题:继承人。 锡伯国王的几个王子很忌惮纳齐禄布,生怕他夺走王位,因此一起密谋,要逐他出国。” 朱高煦自己又加上评论:“巴掌大的地方,他们也争来争去,一群废物!” 张辅笑道:“普通人家也会争夺家产的,所争的无非两头牛,三只羊,一栋土砖房。” “那倒也是!”朱高煦难得地和他意见一致。 “那么他们来这里干嘛?” “他们当然不会明说,但是据我猜测,这纳齐禄布应该是打算向鞑子皇帝进献他的女儿,就带着这姑娘来捕鱼儿海,谁知道到这里一看,这鞑靼军打输了,皇帝都被我们活捉了,于是,他们就彷徨了,想向咱们大明示好,纳贡称臣。” 张辅除了“哦”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倒觉得你答应这姑娘的事情容易得很,一会我们便带他们去见脱古思贴木儿吧。” 张辅啼笑皆非。 第一百一十七章 碰瓷的姑娘 下 古时候信息极不发达,女儿还没有送到,人家皇帝已经做了阶下囚,纳齐禄布这个什么鬼驸马现在的心情只应该很激爽。 送女儿送到门口,皇帝被人抓了,这也算是大喜吧?转头又中一箭,这个彩头中不小! 哎,这的人生大起大起,莫过于此。这么好的运气,难道不应该马上回去和那几个夺权的干一场吗? 你爹现在有幸运药水加成的啊!姑娘,别浪费时间了!哇,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姑娘为什么非要跟我张辅走啊,我又不是小提莫。 张辅开始运用buff转移术,对朱高煦说道:“我说郡王殿下,这女的长得挺美……” 朱高煦闻言,用力一夹马腹,骑着小虎一溜烟地跑了,张辅叫都叫不住。 锡伯族姑娘:“#¥%………&@#¥……;¥##%……” 张辅:“朱高煦没义气,朱高煦失前蹄,朱高煦吃饭被噎,走路踩西瓜皮,被男人看上……” 二人大眼瞪小眼,自说自话,“交流”了半天。 吐槽了半天之后,张辅才无可奈何地领着他们往汗帐走。到了军营附近,那十几个随从就无论如何不肯跟着他们再往里走了,包括那个容易激动的多齐胡尔,一齐向病怏怏骑在马上的纳齐禄布行礼。 他们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大一通,说的应该是本部族语言,并不是鞑靼语,因此张辅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姑娘流着泪和她的族人告别,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了缓坡,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 张辅对她的悲伤有点感同身受,严格说来,他也是一个流落在大明的异乡人,只是,这姑娘还有可能回去,而他却永远也回不了自己的家乡。 因此,他沉默着,一点也没有催促的意思,直到姑娘抹净了眼泪,和她父亲继续催马前行。 张辅可没法子安顿他们,当然他也不可能真带他们去见鞑靼皇帝。 他也想过,其实带他们去见脱古思贴木儿也不错,因为这过气的鞑子皇帝要被押解进京,皇帝不可能杀他,多半会封他一个什么公,在京师某个小院子里安逸地住上一辈子。 嫁脱古思贴木儿也会衣食不愁,但只能当小妾,因为阔阔真寻死觅活没有成功,她不死,王妃就没有别人的份。 张辅是个现代人,他可不认为女人给人做小妾有什么幸福可言的。在大明,小妾没有任何地位,哪怕她非常受宠,春从春游夜专夜,但在旁人看来,她也就是个生育机器。 “怎么处理这两对父女呢?”张辅踌躇着。 要不,去问问梁铭? 军营可不能私自带人进入,张辅打算让他们略远一点的地方等着,自己先去打听一下。 姑娘见他要走,以为他撇下他们父女不管了,立刻拉住他的袖子死也不肯放。 “咳,我这是,我这是……”语言不通真是烦人啊! 他指着姑娘,又指了指地上,回过身来,指了指延绵不断的毡帐。这些本来是北元军队的营地,现在当然被大明军队占据了。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先去那里,然后再回来接他们。 姑娘拉着的袖子渐渐松了,张辅帮她扶着她父亲在草地上坐下,“你们先在这里歇息歇息。” 想了想,他又拿了自己的佩刀丢给姑娘,“这是凭证,凭证!” 姑娘有点惊喜,一把接住张辅的佩刀,拿在手里看了又看。 那锡伯国小国寡民,哪会有什么好东西,大明的军备要比他们强太多了,随便拿点什么都能碾压他们,就算姑娘的父亲是驸马,但也架不住整个国家都穷啊。 就像倭国,张辅以前看过旧照片,发现皇室公主坐个轿子都只有一点点大,当然,她们个头也不高,不知道有一米三没…… “等着啊!”这个鞑靼词语他会说。 姑娘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张辅骑着马一溜烟地跑进营地里去了。看着他走远,纳齐禄布立刻坐直了,一双三角眼也不复刚才的暗淡,变得炯炯有神。 “姬兰,你怎么能把手帕给那个小军官呢,他旁边那个人厉害多了!你看他随手射出的箭!射了多远?再看看他的衣着!他是个贵族,也是个勇士,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帮助咱们复国!这个小军官有什么用?咳咳,你别看他又温柔又体贴的样子……” “爹!” “爹知道你的意思,多齐胡尔那么生气,你还是把手帕都给那小军官了,爹爹会跟他们的首领谈判!但愿那小军官能带来好消息!” …… 张辅不是没有感觉自己被算计了,他虽然没有圣母心,但是对生命还是挺尊重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再说,他对承诺是看得很重的。 张辅先去找梁铭,梁铭却不在,想了想,他觉得自己去问问朱能比较好。 朱能只比他大一岁,地位又高,还很好说话。 他跑到朱能的营帐外,他的亲兵认识张辅,便指了指朱棣的毡帐,说是到燕王殿下的营帐去了。 张辅摸了摸脑袋,心想还是去找朱高煦吧,这家伙不见得真的会对他不管不顾,再说,这本来就是他闯的祸,自己不过是给他擦屁丨股。 朱高煦一个人跑了,可能也在燕王那里,等会让亲卫悄悄把他叫出来商议罢。 张辅打定主意,便牵着马,朝着燕王的营帐大步走去。 燕王召见过张辅多次,加上朱高煦与他简直形影不离,因此亲兵都认识张辅,见他来了,知道他不是找燕王就是找朱高煦的,便指了指帐中。 张辅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帮忙我叫高阳王出来吧,我找他有事呢!” 亲兵不敢进去禀报,使劲摇头,张辅试图说服他,便多跟他说了几句。 燕王何等机警,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在里边高声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张辅实在疑心这亲兵是故意大声说话,他是用这样的方式向燕王父子通报张辅的到来,只好高声说道:“卑职张辅,求见高阳王!” 上架感言 不知不觉,这本书就要上架了。 写小说真的是一桩辛苦活,尤其是历史小说,要查很多背景资料,每一章都要修改好几次。尽管如此,还是有不少的瑕疵,有朋友说我的数字老不对,这个真的不是故意的,打小数学就不好,老弄错,以后尽量注意。 要上架了才二十四万字,又觉得对不起读者,于是,在上架之前,再发几章,把这些天写好的存稿都发上去算了,嘿嘿,虽然有点舍不得。 我想写好这本书,就算成绩不太理想,也会竭尽所能,写得尽量好看一点,保证完本,这样才对得起读者,对得起支持我的朋友们,对得起自己的努力。 最后,厚颜求个首订,首订就好。小妃在此拜谢各位。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最佳损友 朱棣看了看侍立在旁边贼笑的朱高煦,狐疑地问道:“有点怪啊,煦儿,你们不是成天在一起吗?看你这样子是在躲他,可是惹了什么事非,跑到父王这里来避祸?” 朱高煦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父王,这可不是煦儿的错,是张辅这小子傻,叫人讹上了。” 这时候张辅已经给人带了进来。燕王的营帐只里边坐着几个人,除了燕王父子,无非就是道衍、丘福和朱能这几个,梁铭竟然也在。 看来梁铭已经站好了队列,连表面上的掩饰都不带了。 “张辅拜见燕王殿下、道衍大师,各位将军。” “罢了罢了,张辅,听煦儿说你被人讹上了,说说,怎么回事?本王倒是有些兴趣,这天底下是什么人还敢讹上我们明军。” 张辅看了看燕王的脸色,觉得很是和善,便打算斩头去尾,简要向燕王禀告一声。但朱高煦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父王,还是煦儿来说吧,张辅这小子傻得很。” “今天,煦儿和张辅在草原上训马,正是畅快之时,便看见这天空有只老鹰,煦儿便想将这只鹰给射下来。不想这鹰飞得太高,这箭没有射中。” 他看了看燕王,见父王面无表情,便接着说道:“谁知道那边坡上居然有人,那箭落下来,便射中了一个锡伯人的大腿。” 燕王“唔”了一声。 “父王!煦儿又不有意要射他,只是碰巧那箭就落在他腿上,那是他自己运气太差!不想过一会儿,便有十几个人跑来,抽刀动枪的,想要杀了煦儿。就那几个蛮夷,三下两下便被我吓楞了,要不是张辅上去滥做好人,我早将他们全砍了。” 燕王面色略有变化,看上去有点愤怒:“嗯,这小小的锡伯国胆子不小!敢对我儿动刀动枪?他们的首领是谁?” 张辅在旁边听得是目瞪口呆,这是父子俩是什么脑回路?一箭将别人射成了瘸子,还要怪罪对方中箭之后脾气太大?听燕王这意思,还要找锡伯族的麻烦? 张辅悄悄朝四周瞥了瞥,看着丘福、朱能和梁铭他们的脸色,竟也是一副要把那锡伯族剿灭,为朱高煦雪恨的模样感觉他们的脑电波才是在一个频道,我那点不好意思的情绪,倒好像是个异类? 思考一阵他才想明白过来:自己的观念跟他们有根本性的不同,大明现在是第一强国,从上到下都有一种民族自豪感,也可以说是霸权主义。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们能欺负人,别人挨了打便要好好受着,事后还要赔上笑脸,若是不笑,还敢反击,那就要抓起来问罪 国家强大就是不同,方方面面的体验不要太好,这种感觉也挺爽的呀! 朱高煦觑着他父王的脸色,心中有暖流流过,他得意洋洋地道:“那首领说是锡伯国的驸马,父王,也不必处罚他们了,那驸马的女儿看上了张辅呢,以后他们要是成亲了,也算是自己人,看在那驸马如此识相和张辅的面子上,父王便饶过他们吧,哈哈哈。” 张辅此刻反应了过来,急忙道:“燕王殿下,卑职跟那女” 朱高煦移动几步,站到张辅前面,打断了他的说话,“父王,煦儿在想那锡伯族来捕鱼儿海的目的。鞑子皇帝在此地游牧了几个月,这些人又带来了一个女人,只怕是来向鞑子皇帝进献后妃的,父王您说是不是?” 朱棣皱着眉,点了点头。 “也是那女子命好,还没走进汗庭,那鞑子皇帝便给我们抓了。要是非完璧之身,孩儿可不想张辅吃亏。” “那驸马的女儿能被挑出来献给鞑子皇帝,想必相貌是极好的。如此说来,可是天降艳福啊,锡伯族虽然只是个小部落,但对我大明一直是恭顺的,张百户倒是可以将她带回去。”丘福笑得很开心。 “张玉兄弟也正在愁儿子的婚事呢,这下好了,娶个小公主倒也不错。”梁铭为老兄弟感到高兴。 无形补刀,最为致命,这两个家伙!张辅有些揪心。 朱高煦接着说道:“张百户的魅力可大了!那破落户的女儿拿刀子抵着自己的喉咙,死活要跟他走。煦儿是赶紧跑了,这傻子没走掉,喂,你说,是不是来向父王讨主意的?”最后那句话却是看着张辅说的。 张辅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高冷的人,与他的甩锅速度并无直接关系! 张辅知道锡伯族那姑娘一直跟着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可能还跟周围的政局有关,也就没有胡乱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 燕王抚着短髭沉吟道:“锡伯国看来想与我大明扯上关系。”眼睛却看向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宣了声佛号,缓缓说道:“这锡伯国就在开原附近,为灭国后的金人所建,现在的王族是瓜尔佳氏。开原本是纳哈出的属地,纳哈出一降,开原自然无主,这人前来,想必是寻求外族帮助,乘着开原空虚,帮着占点地盘,当个酋长或者部落首领罢。” 朱高煦笑道:“道衍师父,算的一点没错!这个人说是叫纳齐禄布,是金兀术的后人,走投无路时投靠了锡伯国当了驸马,不过,他被那国王的儿子赶出来了,想必是打着想向鞑子皇帝借兵回去报仇,谁知道这鞑子汗庭都覆灭了,他就想攀上咱们,嘴里可能还会说什么纳贡称臣,实际却是想借兵。” 燕王与道衍缓缓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微微点了点头。 “这纳齐禄布听说还有点本事。”燕王沉吟道。 道衍想了想才开口说道:“如今开原无主,实力空虚,正是殿下在辽东落子的大好机会。此地部族混杂,北元尚有残余势力逃窜到那边,高丽、女真都有不少部落在此定居,无不虎视耽耽,如果能够收伏辽东各部族,殿下的实力将会得到大幅度提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政治婚姻 燕王缓缓点头,目视丘福。 丘福是一员猛将,对于谋略方面却并不擅长,当下抱拳道:“道衍大师说的极好,丘福可没有殿下和道衍大师的眼光,听候命令便是。” “朱能,梁铭,你们怎么看?” 这二人虽然都是武将,但都以谋略见长。 朱能和梁铭同时点点头,赞成道衍和尚的说法。 “张辅,你去带那俩父女来见本王!” 张辅本来还在为锡伯族父女两人发愁,不料几分钟之间,燕王就打算召见纳齐绿布父女,这么说,以后就不关他张辅什么事了。 脚下飞快,飞也似的跑出了帐篷。 等到张辅奔出帐后,道衍双目光芒一闪,合什低喧佛号,低声道:“阿弥陀佛。殿下正愁没办法在辽东安插钉子,张辅就将这两个锡伯国的人给送来了。” 朱棣笑道:“可不是!这张辅果然像道衍师说得一样有大福报!” 他皱着眉头又想了想:“道衍师,这边战事也差不多了,要不,让这两傻小子再跑一趟辽东,或者能得点什么好处回来也说不定?” 道衍难得地皱了一下眉头:“鞑靼人总是说,怀里的鹰是飞不高的。高阳王勇猛,张辅有谋断,让他们两个去也甚好。” 朱能偷觑了一下燕王的脸色,轻声道:“不过,殿下您如今帐下只有三千人马,派多了人出去,未免引人注目,这派少了人出去,又未必起得了多大的作用” 梁铭听见了,立刻抱拳上去请战:“梁铭愿与高阳王一同前往辽东!” 朱棣摇了摇头:“梁铭,你如今在平安的帐下,可不太方便出去,就这样吧。将张辅带的那个百户拨到煦儿的亲卫队,带一个百户去就行!煦儿,没有兵,自己招,没有马,就去抢!” 朱高煦兴奋地站在朱棣身后,跃跃欲试。这战争狂人只要有仗打心里就高兴。 没想到唱唱歌,射射箭,还能捞来个仗打打,嘿嘿。看样子本王也是有大福报的,上辈子做的好事肯定比张辅多! “至于那个女人煦儿,还是你娶了做个侧妃吧,都这么大了,身边也得有个人服侍。” “父王!怎么回事!?怎么又扯上我了?她看上的不是张辅吗?” 朱高煦一脸蒙蔽。 道衍微笑赞道:“殿下这个注意甚妙,如此我燕王府便可名正言顺插手锡伯族的事务。” 朱高煦满脸的不高兴,“父王,大师,你们这就将我卖了?咱们大明不是不和亲的嘛!我不去!皇爷爷说过做人第一注重腰杆!和亲这事儿,可不是男人做的!” “什么叫做卖?让你多读点书,你就不是不听!弄得现在贻笑大方!”朱棣有点生气,面沉似水,瞪了他一眼:“男人纳妾也叫和亲?不学无术的东西!净给你老子丢脸。” “父王!这是跟读没没关系,反正我不出卖自己的身反正我不纳她,番邦女子哪里有中原女子的好,我反正不要。”朱高煦死命地摇头。 朱棣大为恼怒,面色便很不好看:“一个侧妃,你爱对她好点就好点,不爱对她好点,就冷着,眼不见心不烦!又不是让你娶妻。” 丘福也上前苦心婆心地劝道:“高阳王,您可是郡王,以后注定要广纳妻妾的。一个番邦女子纳回家搁着不就行了?你就当她是个侍女,是座雕像,睡不睡的随您。” 幸亏账内众人知道丘福的秉性,没有人笑话他说话粗俗。 “老丘头,你才睡雕像呢!雕像送你家去吧?”朱高煦地将丘福的话堵了回去。 “你!”朱棣“锵”地一声将腰间佩剑拔出一半。 帐中众人都吓了一跳,丘福顾不得尊卑,几步走到燕王身边,将燕王拔出一半的剑按了进去。又回头看向朱高煦:“殿下别生气,高阳王与我感情深厚!他跟我开玩笑的,玩笑而已,高阳王快快向你父王赔罪!” 朱高煦“扑”地一声跪在地上:“父王,您杀了煦儿罢!纳番邦女子为侧妃我是不愿意的。” 朱棣气得七窍生烟,在他看来,房中放几个女人算什么事情!你喜欢哪个女人,多宠着她也就是了,只是不是太过份,谁来管你家卧房闲事? 见朱高煦当众顶撞他,面子上下不来,手又被丘福死死按住,只气得怒发如狂,手上青筋根根暴起。 众人的目光都向道衍看了过去,希望这老和尚能够说服燕王父子中的任何一个,将这场冲突消弭。 “殿下稍安勿躁!锡伯族的人都还没来呢,且看看情形如何再说。”道衍一句话,顿时将朱棣的怒气消除了大半。 “也是是我鲁莽了!呵呵。”朱棣立刻搭着道衍和尚的话下了台阶。 道衍也不再看向他们,悠然自若地摸着手中的念珠,轻声诵道:“一迷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譬如澄清百千大海” 道衍的颂经声,让朱棣的心奇迹般安定下来,恢复了威严镇定的模样,坐回自己的位置。 “呵呵呵,高阳王殿下您也坐下,看看那父女俩的态度”众将马上凑趣地笑了起来。 场面一度陷入沉寂,幸好很快张辅就将纳齐禄布父女带来了。 张辅自然不知道,就在他出去的当口发生了一些事情,见燕王帐里气氛古怪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的注意力放在这对异族父女身上。 纳齐布禄“扑通”一下跪在毡毯上,端端正正向朱棣一连磕了三个头。姑娘站在他身后半个位,向朱棣行的是蹲身礼。 看得出,她还是蛮矜持的。 朱棣本来坐在正中在檀木椅上,此时便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咳嗽一声。 这两父女一声也不敢出,更不敢起来。 良久,朱棣才正面看着他们,道了一声:“免礼!”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这两父女互看一眼,一齐站起来了。 “看座!” 立时有亲兵搬了凳子过来,放在左下首。 在纳齐布禄初进来时,朱棣已有意立威,见他们样子恭敬,说话语气便温和起来。 他说的是都是鞑靼话,问了几句,那纳齐禄布便恭声回答。 说了半天,朱棣似乎有点激动,又站了起来,在座前走来走去,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第一百二十章 塞过来的小老婆 张辅级别较低不便在前,但又不走开,便和正在生闷气的朱高煦一起躲在帐中一角,见他们说得起劲,便轻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朱高煦正在生气当中,阴阳怪气地说道:“你这歌就教得好!教出一个烦!” 张辅吃了一惊,这才仔细去察看朱高煦的脸色。这帐中光线不好,只能看见他紧抿着嘴,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我出去这一小会功夫,好像发生了点我不知道的事?”他悄声问。 朱高煦不搭理他。 张辅又杵了杵他的手臂,朱高煦索性走到一边去了,叫他讨了个没趣。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张辅没办法,只好侧耳倾听朱棣和纳齐禄布的对话,企图分析出朱高煦突然自闭的原因。 看样子,外语很重要!张辅下定决心,要将大明的第一外语鞑靼话学通学精。 别人都会,就自己一个年轻人不会,说出去多丢人! 正在张辅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朱棣大声吩咐亲卫:“去,传张玉进帐!” 传我爹干嘛? 这些人继续在用鞑靼语交谈,张辅继续茫然。 朱高煦突然不生气了,笑嘻嘻地走到张辅旁边,拿手臂杵了杵张辅:“喂!恭喜你了!” “恭喜我了??”张辅警惕地看着朱高煦。 他心跳加剧,涌出不详的预感。 “恭喜你要娶老婆啦!” 啥? 朱高煦幸灾乐祸地笑着说道:“叫你多管闲事,这下好了,没赖到小爷我头上,自己被祸害了,哈哈哈!” 刚才他们说了那么多,是在给我讨媳妇!? 不一会儿,张玉便在帐外通名,朱棣立刻宣他进来。 “张玉,你现在还是个百户吧?这次战役你立功不平安都和我说了好几次,这样吧,我将你调到咱燕山中卫来,升任千户。” 张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生性沉静,并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 “丘福,你安排一下!呆会记得跟平安说一声,再跟都司、兵部备个案!”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平安高兴不高兴了,朱棣也根本就没想和他商量,就这么直接和丘福说定了。 这个调令来得非常突然,也不符合制度。如果是论功行赏,张玉这次委实立了下少功劳,但也没有大到可以从百户直接升到千户的程度,因此他十分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张玉拜谢燕王殿下信任,必效死力!” “对了,你长子张辅,可有婚配?” 张玉看了看左边坐着的异族少女,再看了看在一边呆若木鸡的儿子,刹时心如明镜。 看来,自己这千户就是这么来的! “回禀燕王殿下,犬子自幼由他母亲与手帕交定下婚事,只是戎马倥偬,尚不曾迎娶过门,这次回京,便要替他们定下婚期了。” 看样子父亲是用这个法子在婉拒燕王,张辅禁不住心头一热。 从百户升千户,算是莫大的荣耀,但在父亲心里,还是比不是儿子的婚事重要。 不过燕王也颇大度,先是提拔父亲,再说婚事,这便不能说是胁迫,没有令他们父子两人心中有不舒服的感觉。 “哦,既然尊夫人替张辅定了亲事,那么本王做主,给张辅说媒,娶个平妻如何?” 平妻虽说也有个“妻”字,但在大明,绝没有正妻的地位,就是个妾,只是名声好听一些而已。 张玉愕然,不明白朱棣为什么硬要塞个异族女人给自家儿子。当然,他能够揣摩到燕王的意思,与异族联姻,相当于结盟。 朱棣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比如他自己正当壮年,完全可以纳妃,对这异族来说自然更加荣耀。也可以让高阳王娶个侧妃,不会影响正妃的地位。 朱棣也不打算瞒他:“锡伯王驸马父女来投,我预备让煦儿与张辅带点人去帮他们复国。” 张玉低头暗忖。 高阳王要带自家儿子要去辽东,最好是他们两个当中的一个娶了这异族姑娘,这样更加方便行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不是高阳王 高阳王尚未大婚,在王妃尚未进门时先纳侧妃也确实不妥。 他并不知道刚才朱棣父子的冲突,妥协的是朱棣,他只好让张辅顶上。 在大明人看来,婚姻本来就是为了家族繁衍兴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什么好说的。 在朱棣的心里,这事儿只要张玉答应就行了,没张辅什么事。 张玉看了儿子一眼,他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禀燕王殿下,卑职可否问过张辅,再来回禀殿下?” 丘福面露愠色,在他看来,张玉完全能做这桩婚事的主,不过是个平妻而已,还要征询张辅的意见,这就是有意推托,就是给脸不要脸! 他刚刚成为张玉的主官,自觉有义务管理下属,面色就是一沉,正待说话,朱棣警告的眼光朝他射来,丘福识趣得很,立刻端起几上的茶杯品尝起来。 朱棣与父亲的对答声音似乎非常遥远,此时,张辅心底掠过的,是顾松筠的面孔。 如果要说妻子的类型,顾松筠比较符合他心目中的妻子形象。 从她的打扮来看,还是个待嫁闺中的少年,只不知道有没有许下人家。走得太匆忙,他还来不及打听这些。如果能够再回庆州,一定要去顾家布庄找她去。 “辅儿,这桩婚事,答应不答应,全看你自己的意思,不必考虑为父。”张玉的声音突然清晰,把张辅从茫然中拉了出来。 这句话使得张辅热泪盈眶,父亲甘愿冒犯朱棣虎威,也要尊重自己意愿,这拳拳的爱子之意,叫他如何不感动。 如果说这是命,他认了! 张辅不愿意使父亲为难,含笑道:“父亲,如此美事,儿子自然愿意!” 朱高煦深深地惊讶了,他看了看张玉,又看了看张辅,最后,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张辅的肩膀。 朱棣听了张玉的回话,果然十分高兴,又和纳齐禄布叽叽咕咕说了半天,纳齐禄布面露欢喜之色,那姑娘并没有汉人女子那般羞涩,而是再次蹲身向朱棣行礼。 朱棣豪迈地大笑一声:“现在你该向他行礼了!”他指了指张玉。 姑娘终于羞涩了,红晕涌上脸颊,向着张玉蹲了蹲身。 张玉粗通鞑靼话,又与纳齐禄布互相致礼。 朱高煦附耳在张辅耳边:“你这小妾名叫姬兰。” 自己小老婆的名字还要别人来告诉他,张辅的心情是十分复杂。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订过亲,因为他从来没有关于这方向的任何印象。如此说来,这个父亲对他是真的不错。 如果朱高煦知道他心中所想,说不定还会猜测张玉是不看重张辅,因为大明朝订娃娃亲的现象非常普通,不订亲才是不重视儿女呢。 所以张辅,就这样莫名其妙了娶了一个小老婆,还是他亲口应允的。 “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丘福,杀五千只羊,与将士们庆贺一下,记住,不许饮酒!” 未来的永乐大帝亲自说媒,为我纳妾,还杀五千只羊庆贺?这特么多少钱?能在北京二环买套房了吧?张辅心中最后一丝抗拒心理也慢慢消失了。 “张百户,这军营里不可留外人住宿,去准备准备,明日就带着你们百户所的人,将你的岳父送回开原吧。” 朱棣看着在旁边急着跳脚的儿子,笑道:“你也一起去!” 朱高煦立刻就高兴起来。 “父王,我们到底去开原做什么?” “便宜行事,扩大我大明的影响力。”朱棣淡定地回答他。 “这个我在行!嘿嘿。” 听到外面将士欢呼声,朱棣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吩咐丘福,道:“将那些鞑靼人的好马好甲多挑一点出来,每人配三马四马都可以!补给充足一点!对了,记得跟平安说一下,就说我派他们去草原巡逻了。” 丘福抱拳大声应道:“是!” 朱能紧紧地抱了抱朱高煦,犹豫了一下,也抱了一下张辅,算是为他们送行。 “别做小儿女姿态了,都跟我一起出去,点上篝火,让这个草原彻响我大明将士的欢呼声。道衍师,你也来!” 朱棣豪迈大笑,一手一个,抓着丘福与张玉的胳膊,大步而出。11 第一百二十一章 睡服她们 平安进帅帐的时候,蓝玉与他的心腹部将们已经商讨了很久。 “这么多的盔甲刀兵,咱们带也带不了那么多,不如一把火烧了,省得那些不开眼的草原人眼鼓鼓地盯着这里,你们说如何?” 蓝玉坐在火盆的正前方,火光映得他的面孔一片彤红,他右手拿着银刀,从银盆里烤得喷香的羊羔肉上切下一小块,喂在依偎在他身边的女人嘴里。 这女人也不甚年轻了,但衣饰华贵,保养得也挺好,肌肤白里透红,身段十分妖娆。 风声平安自然也听到一些,这女人应该就是脱古思贴木儿的王妃阔阔真。 平安心里很不高兴,很是生硬地向蓝玉见礼。 平安与蓝玉同为皇帝养子,虽然私交颇好,但他对蓝玉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十分不满,蓝玉这是僭越,是自大,是骄傲成狂!是无君无父!平安打算告辞的时候提醒提醒蓝玉,现在在众人面前先给他留点面子。 鹤庆侯张翼按捺不住,首先发言:“大将军,甲胄刀兵之类物件,制作颇为不易,这些可都是钱哪!卖了吧?” 申国公邓镇摇头反对:“这一时半会的,卖给谁去?鞑靼人吗?不如咱们只拣那些上好的东西,带到边关分发给各卫所,既不浪费,又得实惠,岂不是两全其美?” 长兴侯耿炳文笑道:“分发到各卫所自然是好的,可是这宣府、大同两镇,一向是燕王掌控,你分发给边关卫所,还不如直接送给燕王,还是个人情。” 王弼皱眉道:“现在七万降兵要看守,还要分派人手日夜守着这些东西,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免成祸患。” 蓝玉赞赏地看了一眼王弼,还是他懂自己的心思。 蓝玉往阔阔真嘴里喂了一块烤肉,自己又切了一块吃了,再饮了一杯殷红的美酒,这才开口说道:“王弼说的,正是本帅心中所虑,这甲胄一定要烧的,至于怎么向圣上报告,那是书吏们的事。” 蓝玉发话了。众人皆点头称是。 王弼也切了一块烤肉吃了,笑道:“只是这七万领甲胄,烧起来怕是要红透半边天。” 蓝玉手抚阔阔真的面庞,笑道:“要烧你家的宝贝了,舍得不?” 阔阔真的身体扭了一下,笑盈盈地在他身上捏了一把,却并未答话。 平安的脸黑得很,侍女们放在他面前的烤肉和美酒更是一口也不尝。 “平安,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平安目视阔阔真,并不说话。 他在蓝玉面前这么做可以说是非常无礼,但众人都习已为常,包括蓝玉本人。 在蓝玉面前,平安是少数几个敢于冒犯他虎颜的人,但正因为如此,蓝玉十分看重他。 他摸了摸阔阔真的手,柔声道:“你先进去,等我,嗯?” 阔阔真一笑,盈盈地起身走进内室。 “安弟,若是为阔阔真而来,那就请回吧,你蓝大哥现在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何况这等绝色尤物。” 平安倒真不是为此事而来,但蓝玉既然说起,便也借题发挥几句。 “英雄美人,自古佳话,不过,圣上在大军开拔之前再三嘱咐过咱们,如果攻下汗庭,要善待后妃、公主及宫眷,绝不允许有玷污、私通之事,兄长如何忘了?” 说实话蓝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草原人若是掳了汉人女子,定会玷污折辱,哪里肯轻易放过?比如北宋的钦徽二宗,一同被掳的那些宫眷受尽凌辱。两位皇后自缢,不知道多少尊贵的帝姬、贵女被金国的王公大臣甚至是士兵凌辱,奸污 蓝玉每每和人说起此事,都会咬牙切齿,直言说道,如果鞑靼后妃、公主等宫眷落到他手里,一定会让她们也尝尝汉家女子受过的折磨。 因此,他入驻汉帐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唤来脱古思贴木儿的王妃阔阔真侍候,其后,又招了两名妃嫔相陪。 不但如此,连王弼、邓镇、张翼、赵庸等公侯都自行挑选了妃嫔、公主,不过,他们可没蓝玉那么大胆子,敢公然抗命,只在身边侍候一两夜,便遣人送回。 此时他听平安这么一说,眼睛一瞪:“安弟!这草原人视我汉人如猪如狗,他们是怎么对待咱们汉人你忘了么?你若忘了,我蓝玉不敢忘!哪怕圣上明日要砍我蓝玉的脑袋,今天我也要睡遍鞑子皇帝的后妃、公主,以雪我大汉民族受过的耻辱!” 蓝玉这一番话可真是义正辞严,在坐的诸位公侯都击节而赞。 “大将军真是性情中人,正待如此!” “就是,就是!” 平安硬邦邦地顶了一句:“大将军,靖康之耻是金人所为,不是鞑靼” 蓝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怒道:“平安!这鞑子残暴到何等地步你都忘记了么?当时鞑子南下,北方地区全部沦落,百不存一,那鞑子大汗忽必烈,他杀了多少人?他自己说杀了二千万!二千万,不是杀猪屠狗,杀的,可都是咱们汉人!” 蓝玉说得激动,一拍面前的几案:“那些鞑靼贵族出征前是怎么向他们的大汗发誓的?他们说,愿做先锋冲上阵去,把姿色姣好的闺女、媳妇,把宫帐房屋,夺来给你。把异族的漂亮女人,把臀部完好的良驹骏马,夺来献给你。他们一路杀到哪,就一路抢到哪,一路奸丨淫到哪里,现在,你叫我不睡他们的女人?” 他瞪着平安,咬牙切齿地说道:“哪怕圣上明天就砍了我蓝玉的头,今夜,我也要睡遍这鞑子皇帝的后妃、公主!” “就是,就是!一想到这些,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不行,呆会儿我还要去找几个后妃来睡了一睡,替咱们汉人女子报仇!”张翼被蓝玉这一番话鼓舞了,狠不得马上跑进宫眷居住的地方,挑个年幼的公主好好地整治整治。 “大将军,你不纳个公主做妾么?”他还银笑着向蓝玉问道。 “这个以后再说”蓝玉摆手道。 平安瞪了张翼一眼,怒道:“兄长,平安是个武夫不懂那么多,但也知道你这全是歪理。圣上一直善待各族,攻下北平的时候也没有大开杀戒,所以才有这么多鞑靼部落为我大明效力!兄长再不收敛,以后必有祸患!” 蓝玉知道平安是个只认圣旨的直人,摇摇头也不跟他计较,开始扯开话题,“这些以后再说,你先说说你的事。” 平安见他油盐不进,说多了反而把事情闹大,便没有再劝,上前几步,附耳和蓝玉说道:“兄长,燕王那边似有异动。”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是将军,也是政客 一听到“燕王”二字,蓝玉立刻从激动中平静下来,他转头看向平安,鼻子里重重地“嗯”了一声。 “刚才丘福来和我说,我治下全宁所独石口堡的百户张玉,被调往燕山中卫后,立马升了千户。还有,这张玉的儿子张辅,原是松树堡百户,燕王将他连同百户所一百二十号人,都临时拔到高阳王的亲兵队去了,这” “张辅不就是那个献滑雪板的?”邓镇迟疑道。 “还有这等事?” 蓝玉惊疑不定。 “燕王的手一向很长,在开平卫也不知道安插了多少人手,比如梁铭,便是他的人,现在他居然招呼也不打一个,直接把张玉和张辅都调走,定是别有所图!我觉得兄长应该注意一下。” 蓝玉皱眉不答。 “对了,南雄侯不是说,他属下的都督佥事赵来,被丘福无故一刀杀了是吧?”张翼转脸看向赵庸。 他之所以看向赵庸,那是因为赵来是赵庸的堂弟。 赵庸面露怒色,右手不知不觉地按在剑柄上。 “算了吧你,南雄侯,你还敢捋燕王虎须不成?”张翼嗤笑一声。 他明显在使用激将法,赵庸却叹息一声,放下按剑的手,重重坐回椅上。 王弼却疑惑说道:“咱们即将前往岭北行省征讨蛮子,燕王带着他的三千人马押送这么多俘虏、牛马、金银等物,怎么还会有暇分身他顾呢?” 张翼了蓝玉一眼,咽了一口唾沫,才接着说道:“定远侯,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将军不是收伏了一个叫火里火真的鞑靼人吗?” 蓝玉不由得疑惑地瞟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有话就说!别遮掩遮掩的!” 张翼赶紧应了一声:“是,大将军,这火里火真原本归顺了我大明。不料,燕王常去找他说话,火里火真也不知道中了燕王哪门子邪,天天想着与燕王谈论练兵之术。大将军这很危险啊,您刚封火里火真当了个指挥使,让他管理所有俘虏,现在岂不是为燕王做了嫁衣?” “好大的胆子!”蓝玉面色一凝。 “火里火真这个笨蛋以为做了指挥使,就能一直管着这七万俘虏吗?向燕王献媚?他这是自掘坟墓!粮草和军令都掌握在大将军的手里,燕王也注定是自取其辱!”赵庸冷笑道。 王弼道:“火里火真这个人,是要防着一点,但是也可以怀柔。燕王能拉拢他,咱们未必就就不能?他对我军的情况不清楚,以为一个亲王就能统领全军,殊不知,大将军才是我们的中流砥柱。你们多和他交往交往,将他拉回我们的阵地。大将军,您觉得呢?” 蓝玉单手一压,示意众人噤声:“你们这些办法都太过妇人之仁,按照本帅的办法来办。赵庸,今天晚上你就去让火里火真死于非命。王弼,你再辛苦一趟,从那七万俘虏里面找出一个合适的鞑子将领出来管理降卒。” “遵命!”赵庸喜形于色,“还是大将军高明!不能为我们所用,就送那傻小子去见他们长生天,嘿嘿,末将这就去布置。” 张翼笑道:“燕王有张良计,大帅就有过墙梯。不论燕王出什么招,咱们都给他来个朝令夕改,燕王,嘿嘿” 平安对于张翼这种小心思很不耐烦,他上前一步,继续道:“大将军,据李锦元来报,那张辅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异族人进入燕王帐内,之后,便传出这些异动。” “又是这个张辅!”张翼愤愤说道,上次当众比武输给张辅以后,他声名扫地,把张辅恨得个牙痒痒的,正愁找不到机会弄他一下。 “一男一女?异族人?是哪个部族的?”蓝玉皱眉道。 平安也是诧异难解:“我那亲兵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打扮的草原人,倒有点像以前的女真人。” “女真人!”蓝玉瞿然一惊。 “燕王的手这是要伸到辽东去了,所图不小啊。”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蓝玉突然笑了,他抬起头看向帐帘撩起后的一小块天空,轻轻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 王弼道:“鞑靼灭金之后,数百万女真人东迁,散居于辽东开原路、合兰府等地。这纳哈出一降,开原空虚,燕王想必是眼热,想在那边撒下钉子为宣府大同做犄角吧。” 长兴侯耿炳文重重地叹了口气:“咱们才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他还不知足?怎么就不肯消停一点呢?” 王弼皱眉道:“这事咱们还不能向圣上奏报。一奏报,圣上想必会十分喜悦,辽东现在势力盘根交错,北元尚有残部在此,女真、高丽都各有部族,如果咱们大明能够征服辽东,那便是开疆拓土之功!” 蓝玉起身来回踱步,皱眉不语。 耿炳文叹道:“若是燕王父子功成,那往后,如此节制北平燕藩?” 张翼有点不以为然:“我倒觉得各位多虑了,这燕王总共就三千人马,这三千人全部充当护卫都不够,还能腾出多少人手出来?” 张翼这一次说的倒颇有道理,众人纷纷点头。 张翼受了鼓励,接着说道“就算他派遣高阳王与女真诸部联络,又能有何作为?辽东形势十分复杂,部落杂居,彼此互攻,便是有点作为,也十分有限。”说着,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耿炳文说道:“高阳王武勇,上次他就带着几个小兵出去游荡,居然就给他找到了伪元汗廷。” 王弼笑道:“既然不可小觑,何不让他跟随大将军前往岭北行省,一同前往征讨蛮子便是。” 耿炳文在王弼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定远侯,你这招釜底抽薪之计,当真阴险啊!” 王弼对耿炳文的粗鲁不以为意,呵呵笑道:“老耿,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了,你就别损老哥了。燕王不是成天着要扫灭北元吗?可以啊,大将军带他立功去,燕王想必没有借口拒绝吧?” “果然,姜是老的辣啊,定远侯!” 众人果然愁色一空,帅帐之内气氛又热烈了起来,纷纷举茶去敬王弼,蓝玉也少见的举了举杯。 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净之后,蓝玉对身后的书吏吩咐道:“晚上召开军事会议,叫高阳王也列席参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截杀高阳王 夜晚,明军帅帐。 蓝玉坐在首座,朱棣坐在左首第一个位置,朱棣后面依次坐着申国公邓镇等诸将蓝玉右首第一个是王弼,王弼身后是武定侯郭英等将领。 “明日咱们大军便要出发前往岭北行省,征讨逃跑的伪元太尉蛮子,诸将,都做好准备了没?”蓝玉首先开口。 众将纷纷答应。 蓝玉沉吟一阵,目光望向朱棣:“燕王殿下,这些鞑子降兵的甲胄甚多,我们没那么多人手运送,你看,当如何处置?” 朱棣不想他有此一问,不过他不慌不忙,依旧半阖着眼睛:“大将军,这次缴获的上等甲胄一万余,次等两万余,又次等三万余,不堪用者一万余,本王以为,这上等与次等的皆可用牛马运送回边关,向父皇请旨,再行分配。” 蓝玉一摆手:“如此,岂非要派出几千将士去运送?燕王殿下,这些甲胄便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咱大明什么东西没有?还有,这些甲胄都是伪元军队制式,于我大明军队有何益处?难道咱们还能穿着鞑子的盔甲打仗不成?” 燕王拈须不语。 蓝玉接着说道:“留在这里始终是个祸害,万一这降兵又反,抢了这些盔甲兵刃,咱们仓促之间未必能制。还有,这伪小朝廷都被咱们灭了,以后海清河宴,哪里还需要这等东西,依本帅看来,不如一把火烧了罢。” 朱棣吃了一惊,这十万领甲胄,如果要制造出来,不知道要靡费多少人力物力,蓝玉一句话,轻轻易易地便要烧了它们,真是的暴殄天物,但他说的这些话,看似随口而出,但滴水不漏,还真不好驳。 还有那句“海清河宴”,更是驳不得,父皇盼的就不是海清河宴的那一天吗?他朱棣要是暴露出想要染指兵器的心思,必会受到蓝玉集团的疯狂攻击。 而且,蓝玉的担心也不算多余,降兵若真的再反,也是个麻烦。 不过,朱棣还是想挽救一下:“大将军,咱们向朝廷报捷也有十余日了,想必很快就有旨意下来。” 蓝玉却摇头道:“咱们这捷报里可没有提这些甲胄之事,如果再一来一去去圣上请旨,咱们又得在这里耽搁好些天,还要去征讨蛮子,这粮草可就不太够了。” 朱棣此刻已经知道蓝玉跟他说甲胄的目的,他缓缓开口:“既然大将军计议以定,朱棣并无异议。” 蓝玉见朱棣那副无比肉疼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心下冷哼,转头对副将王弼说起明日行军安排事宜来。 王弼拱手回道:“咱们前往岭北行省,务求一举将残元势力荡平,将蛮子擒下,送到京城献俘,方不负圣上这番北征的苦心运筹,不过,末将还想向燕王借一个人,如此更有把握。” 朱棣看了他一眼:“哦?不知定远侯要借何人?” 他心里想的是,这次将张玉从平安麾下调出,平安可能会心怀不忿,向蓝玉告状,要求跟随蓝玉去征讨蛮子。如果王弼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么答应他便是了,反正他看平安也很不顺眼,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料王弼开口借的并不是平安,而是朱棣的儿子,高阳王朱高煦。 朱棣眉头一蹙,敷衍道:“定远侯,大将军帐下猛将如云,在坐各位都是百战老将,为大明立下无数功劳,像定远侯你,至正十六年便跟随父皇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人称双刀王申国公也是百战老将煦儿一个小毛孩子,能有什么作为?” 也确实,此时蓝玉帐中将星闪烁,几乎大明所有的猛将都云集于此,借一个年轻的朱高煦确实有点说不过去。朱棣这顿猛夸,就是想堵住王弼的口。 “哎,燕王此言差矣!虽说这帐内猛将如云,但打仗那可是从不嫌多的。有道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啊!圣上对咱们期望这么高,不一举扫平残元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燕王你说是吧?” “话虽没错,但是我已经将煦儿派遣出去当斥候了,这一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已经派遣出去了?”蓝玉紧盯着朱棣的眼睛,凶狠地问道。 “只怕已经走出百里之远了!” 这燕王!行动如此迅速,只怕是丘福有意拖延时间,待高阳王走了之后才告诉平安,现在再追也来不及了。 两人的目光一接,有如实质,几乎要碰撞出一片火星来。 “大将军此去必定功成!朱棣恭听各位凯旋归来的好消息!” 众人散去,张翼却独自留了下来。 蓝玉见他迟疑不走,鼻子里疑惑地“嗯”了一声。 “大将军,张翼愿率军一千扮做草原人,劫杀高阳王,以绝后患!” 蓝玉心头突了一下,正色看向张翼:“鹤庆侯,劫杀皇孙,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你可想清楚了!” “大将军,李锦元和刘康来报,高阳王和张辅他们只带着一百余人便出发了,没带上他们。在这茫茫草原上,一百余人消失了可以说是十分正常。高阳王再勇猛,也是孤立无援,更可况我张翼也不是吃素的!到时候人不知鬼不觉,谁还能找到他们的尸骨不成?”张翼手往下一斩,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蓝玉面色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翼转到他的另一边,毫不气馁,打算继续说服蓝玉:“这高阳王一死,燕王便剪了一边羽翼” 蓝玉下定决心:“好!本帅即刻让郭英率前锋营先行出发,你率部趁乱跟在他们后边出去,要小心点,千万不可走露风声。你即刻去挑选鞑子马匹衣甲,挑选心腹!” “还是大将军棋高一着!燕王就算知道我带着一千人马出去,也只会以为我是前锋营讨伐蛮子的人马,定然不会起疑!嘿嘿!” “完事后即刻赶上大军!”蓝玉怕他做事不沉稳,有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末将一定不负大帅所托!”张翼脸色一正,躬身领命而去。11 第一百二十四章 示警 哪怕是在北边,春也已经深了。 是一场春雨过完后,水肥充足,血沃草原,劲草疯长。 连续几天的太阳,绿草已覆盖了陈腐的旧草,草甸草坡全绿了春草春花的根茎也在肥土中穿展,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没有马匹、牛羊的踩踏、啃吃,草的长势非常繁茂。新草像是一大片种植出来的麦地,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没有一丝异味,草香被太阳一晒,香气越来越浓,薰人欲醉。 一层一波的山浪,一直向大兴安岭余脉涌去。绿山青山、褐山赭山、蓝山紫山,推着青绿褐赭蓝紫色的彩波向茫茫的远山泛去,与粉红色的天际云海相汇。 草坡像是被修剪过的草毯,整齐的草毯上还有一条条一片片蓝色、白色、黄色、粉色的山花图案,色条之间散点着其它各色野花,将大片色块色条,衔接过渡得浑然天成。 大战过后,草原上已是少有人烟,草原狼、野马群、野鹿、岩羊和旱獭、黄鼠、野兔倒是子孙兴旺得很,随处可见。还有各种鸟类,百灵、大雁,野鸭,张辅甚至还看到了一群白天鹅,在茂密的芦苇荡里游曳。 张辅骑着小狼,朱高煦骑着小虎,纳布齐禄和姬兰也各自换了一匹好马,他们四人在前,松树堡那一百一十人在后,众人奔驰地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张辅看了看手里的地图,这还是从朱高煦手里剥削来的,他这级别的军官可没资格看地图。 这开原大概是在后世的辽丨宁铁岭一带,也就是说,他们得往回走,越过大安兴岭的南麓,过齐齐哈尔便到了。 春风得意马蹄疾,马儿都踩着轻快的脚步,时不时还啃吃着脚下肥美的鲜草,不时被惊起的蚂蚱等小虫刺着鼻子一阵痒痒,打着喷嚏。 还别说,这小狼比他的红中发财要好太多了,要骑上才知道它的妙处。故此张辅对小狼是越看越喜欢。 朱高煦见此,发出了得意的笑声,他偷偷在张辅的耳边说:“这马儿啊,和女人一样,是不同的。以前你把发财红中当做宝一样,现在总算知道有什么不同了吧?你看,这女人你还挺宝贝的,要知道啊,还有些女人嘿嘿!”他瞟了一眼姬兰,脸上浮现出了猥琐的笑容。 张辅在他肩上捶了一下,朱高煦敏捷地躲开了,第二下就没有捶到。 有的是弓箭,他们已经射杀了几只公羊烤来吃了。至于调味品,那自然是准备充足,张辅的手艺赢得众人的一片叫好声。 草原上的部族却少得很,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几顶毡帐。 张辅回头看向捕鱼儿海的时候,只见冲天一片火光,风恰好那边刮来,带来乌云般的大团浓烟,当中夹杂着灰黑色的灰尘和颗粒,气味非常呛人。 幸好燕王已经遣人快马加鞭来告诉他们,这是在烧缴获的甲胄,否则,他们肯定以最快的速度会跑回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致于火光冲天。 这些灰尘颗粒落在草叶上,碧绿的草叶便便生了锈一般难看。张辅十分感概,这么美的景物,为什么老要受到战火的污染。 他们已经走了一日一夜,还能看到天边那道冲天的火光。 “高阳王高阳王”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声声呼唤。 众人同时勒住马回过头来,只见那边缓坡上三个人如飞赶来,听声音好象是朱能。 什么事情会令燕山中卫副指挥使朱能昼夜狂奔追赶上来?朱高煦和张辅心中同时涌上不详的预感,两个拔转马头,策马狂奔,迎向朱能。 “朱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高阳王,有兵士来报,鹤庆侯张翼带领一千人马于昨夜突然失踪,殿下担心他们会对你们不利,令我赶来相告,一定要小心,以免为小人所趁!” 朱能气息不稳,一夜不眠不休的狂奔,令他年轻刚毅的面庞上也浮现出疲惫之色。 他们三个人都已经累得腿胯已僵在马鞍上了,几乎下不了马,喘了好几口气才滚鞍落地,瘫倒在草坡上,松开领口,让山风吹吹已经汗湿的衣袍。 朱高煦十分感动,翻鞍下马,朱能也从马鞍上滚了下来,两人抱在一起。 “辛苦你了,朱大哥!” “自家兄弟!说什么辛苦!如果我有危险,你也不会袖手不顾的!”朱能面上露出笑容,在朱高煦的背上拍了拍这才放开他。 “这鹤庆侯会有这么大胆子?我不信。”朱高煦咧开嘴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道。 “那可真说不准。张兄弟,他上次和张翼当众比武,令张翼颜面尽失。那张翼肯定怀恨已久,这次你们偷偷出来,他赶上来偷施暗算还真有可能。” “咱们都歇歇吧!算算时间,如果张翼真是为追赶咱们而来,也好来个以逸待劳!” 既然朱能能够在茫茫草原上追上他们,张翼自然也能够。三四百马匹的马蹄踩在草原上,留下的痕迹不是几天能够消失的。 马蹄踏过脆弱的沙土,将新生的草茎踩折,沙土翻转过来,这一片草根便会枯死,没个一两个月,别的草根也伸不到踩踏过的地方。 另外,马匹要吃要拉,光是拉的屎尿,就是非常明显的线索,想要追上他们那可太容易了。 “朱大哥,那你怎么办?”朱高煦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问道。 “咱们兄弟在此,还怕什么!这张翼不追上来而已,他若真的这么大的狗胆暗算于你们,我就让他见识见识咱一对铁锤厉害!”朱能躺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笑道。 “父王那边没事吧?”朱高煦有点担心。 朱能笑道:“只要蓝玉没打算n,他便不敢动你父王。不,就算他敢n,只怕也不敢动,这十五万兵马,可不会都听他蓝玉的话!” 朱能奔跑一夜,自然是腹中肌饿,张辅也打算让军士们都填饱肚子,再准备迎战张翼带来的一千军士。11 第一百二十五章 辗转反侧 猎来的公鹿还有两条没有吃完,由马匹驮着,此时便有兵士解下来分割成小块,煮的煮,烤的烤,做起了中餐。 朱能和他和两个亲兵都是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好吃,好吃!张百户的手艺真不错。”朱能连声称赞。 等到高小平端来一盆鹿肉蘑菇汤,一盆凉拌野菜,他就吃得更加欢了。 “你们这厨子不错”朱能心满意足地说道。 等了两天,张翼还没有出现,搞得朱能有点不好意思,以为情报不准确,自己有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了。 “父王可能太紧张我了!”朱高煦开解道。 朱能笑道:“可不是!殿下对你的厚爱,咱们可都看在眼里!” 张辅心里腹诽道:“这么厚爱,怎么舍得派遣儿子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执行任务。” 不过张辅也明白,朱棣自己就是从小就在军营长大,脑海里可能根本就没有“危险”这个概念。 朱能不能再等下去,他是燕山中卫副指挥使,手头事情多得很。 “朱大哥一路小心!” “高阳王一路小心!张兄弟,你们也要小心!” 看着那三骑消失在草原的尽头,几人这才拔转马头,继续向草原深处前进。 几日的相处,姬兰和张辅已经熟悉了很多。 为着交流方便,也为着工作需要,张辅拿着考四级英语的劲头,很是努力地学习鞑靼语,不得不说,他进步还挺快的。 当然,姬兰也在努力地学习着汉语。为了使她学习的是标准的汉语,张辅教她的是标准的北平话。 其实京师话才是当时通用的官话,问题是张辅自己也不会说。 朱高煦看这两个人学得地么用心,连和自己聊天的时间也大为减少,不由得生了闷气。 “喂,不是我说你啊,张小吹,一个小妾而已,这么上心干嘛?” 张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我大小也是个百户,学鞑靼语也是为了工作需要啊,跟姬兰没什么关系。” “学鞑靼语找我呀,找我呀,找我呀,找满达,找那个什么什么,哦,希日莫,他们不都会讲鞑靼话吗?” 张辅理由直气壮地反问:“哦,你是女人吗?我喜欢跟女人学,不行吗?” “女人到底有什么好的!”朱高煦哼了一声。 不过,不得不说,这支小型军队里有个女人,这些兵痞们行为举止都有点不同了。比如王四良,这个永远学不会扣褡袢的人居然再也没有扣错,令他们小旗的人都惊讶了。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便晓行夜宿。日落之前就会找好宿营地,搭好简易帐篷,再埋锅造饭。 就算是在这看起来一点危险都没有的地方宿营,这两人倒也没有忘记做好防护措施。选的地方都是在背靠山坡之处,附近有水源,敌楼是没有搭建了,但濠沟还是挖了。 眼看着草地被人马践踏得不成模样,还在要碧绿的毯子上挖出伤疤似的濠沟,张辅心想:人类真是自然界最大的破坏者。 不过,想看了看附近山头的小动物,心想,幸好这里还有些与我们一样搞破坏的坏家伙。 这些坏家伙们就是旱獭,把后边的山挖成坑坑洼洼,每个旱獭窝前都有一块沙土平台,平台上站着一只或几只旱獭,人立着,两只前爪搭着面前,倒仿佛在说:“来呀,来抓我呀!”它们看见人也不跑,直到有人弯弓搭箭,这才嗖地的钻进洞去。 旱獭洞打得很深,在游魂道时他们便见识过。三千军队将那座小山夷平,才将这些家伙全部捉来打了牙祭。 挖濠沟的时候有了意外收获:收获黄鼠数窝,旱獭两窝,都成了今天的晚餐。 春天的旱獭和黄鼠都吃得肚满肠肥,但还没有起膘,没多少肥肉,但还算是美味可口。 吃完晚饭,再安排好人负责警戒,众人便纷纷钻进帐篷睡下。骑马看上去潇洒,但实际上也费体力。 老骑在马上,颠簸不说,大腿内侧很容易磨破,磨出茧子。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也很累人。每每下马的时候,大腿都是僵硬的。 马匹都关在旁边的临时马厩里,为了防止它们受惊,也安排有专人看守。 姬兰一个人睡一个帐篷,她的帐篷在张辅的旁边,也是在所有帐篷的正中间。 张辅和朱高煦住在一个帐篷里。朱高煦还很猥琐地嘲笑他:“哎,我说张小吹啊,你怎么不过去睡?小爷也不喜欢大晚上的跟男人说话。那女子又不是正妻,一个小妾还不是什么时候想睡就睡了?” 张辅见他说的露骨,难得地老脸一红,手肘杵了过去:“滚远点!懒得理你。” 朱高煦正色道:“我是说真的,娶了人家又不睡她,是个什么道理?” 张辅不再搭理他。 不知道为什么,张辅今天晚上有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脑子里真想起了姬兰都怪那朱高煦,老提起她,搞得自己情不自禁地七想想。 耳畔传来朱高煦平稳的呼吸声,外边的帐篷里,有好几个人在打鼾,本来是听得惯了,今天晚上不知道怎的,竟然觉得他们的鼾声如雷,吵得他睡不着。 他翻身太多,朱高煦不满地拍了他一下,翻个身又睡着了。 张辅怕吵着他,便轻手轻脚掀开狼皮,打算出去走走。 谁知道朱高煦顿时醒了,嘴里“嘿嘿”一笑:“张小吹,我就知道你耐不住了,叫你装!快去,只怕那女子也在等你呢!” 张辅正待辩解,朱高煦打断他说:“快去快去!动静小点,别吵着老子睡觉!” 就在这时,两人的耳中都听见了异常的动静。 那是马蹄的声音。 “不好,夜袭!” 与此同时,外边值夜的士兵也已经示警。 所有人都是和衣而卧,听到警报睡得再香的人也惊醒了,立刻爬了起来,佩带好武器,各自去找来自己的战马。 张辅立刻命令:“放绊马索,撒铁蒺藜!猫着腰,轻声点,别让敌人发觉!” 赵春来率领的小旗立刻去了。 “封总旗,你率领侯魁、黄文选充当火铳队,列队在再前面。射完第一轮,立刻撤退,何三虎,石成,高小平!你们充当弓箭队,火铳队一撤,你们立刻顶上。如此循环!都要轻声!”11 第一百二十六章 林暗草惊 张辅这个年轻的百户居然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露怯,封子平倒是有些意外,立刻拱手应诺。 朱高煦只会冲锋陷阵,你要他们布置这些,他说不定就是一句话:“兄弟们,跟我冲!” 朱高煦看了张辅一眼,默认了他的领导地位。 “那我呢!”他虚心问道。 “两个方案,第一个是寻机斩将夺旗,这个你在行!第二方案是备用的,若是找不到张翼,你就” 朱高煦听着眼前一亮,不断地点头。 黯淡的星光下,张翼正冷眼看着山脚下的十几顶营帐。从专业角度来看,布置得还蛮有章法。 不过里边黑峻峻的,看不出是否设有濠沟拒马等物,想他们这一百多个人应该不会这么谨慎,毕竟一场大战刚刚结束,北元小朝廷和也速迭儿大王都已丧胆,目前近乎绝迹。 张翼以为自己是非常谨慎的。他跟随武定侯郭英的前锋营从大营出来,为避人耳目,他并没有立刻就去追赶朱高煦一行,而是耐心地在旁边兜圈子,带着一千人在草原上打打猎,看看风景。 他这一逛不要紧,美丽无比的草原却遭了殃,给三千匹马踩得七零落。尤其是那些刚到n期的鹿群羊群,更是在他的追逐之下乱逃乱窜。 过了三天,他才不慌不忙地下令全速追击,因此错过了星夜赶回与燕王会合的朱能三人。 他觉得这样的谨慎很有必要,至少对方一无所觉,除了草原上固有的风声,别的一丝半点声响也不闻,也不见一点灯火。 哎,高阳王啊高阳王,你父王就是这样带着你们夜袭北元汗庭的,怎么就不吸取一点教训呢?不过,燕王不在,你还是嫩了点吧! 张翼哂笑一声:年轻人就是靠不住,连在草原上宿营的规矩全忘光了,篝火都不烧一堆,这饿了一冬天的大股狼群,人是不敢袭击的,马匹呢? 不过,他们没察觉可是好事,我张翼带领一千铁骑一股脑地冲上去踹营,在马蹄的践踏之下,保管一个人也跑不了。 高阳王啊高阳王,到梦里去找父王哭诉去吧!哦不,死人是不会做梦的!你魂魄还得跑一阵路,才能找你父王告状! 张翼狞笑着,手掌狠狠往下一斩,这是冲锋的信号。 一尺多深的草本来就是最好的缓冲物,马匹奔跑起来也没那么大的动静。不过,哪怕惊醒了对面的人,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前方的路已被他们堵死,后边是山,他也安排了一百火枪手在上边等着,见人就轰,务必不留活口。 棘手一点的只有朱高煦,他就不信了,这一千人还围殴不死他。 一千骑兵高速冲锋,枪矛如林,势如奔雷! 长枪在手,见人就挑! “啊!” “哇!” 怎么回事?张翼勒住马匹,惊疑不定。 “有埋伏!” “这该死的绊马索!” “啊!这该死的濠沟!” “铁蒺藜!我操!” 不同的喝骂声响起,惨叫声此起彼伏。 “不好,有埋伏!” “砰砰砰!”一阵火光闪过。张翼大叫一声:“闪避”!这是火折子引燃火绳枪的火光! 可惜此刻已经晚了,熟悉的火铳声接连响起,声音震耳欲聋,甚至掩盖住了接连的惨叫声。 张翼咬了咬牙,这火铳只能施放一次,濠沟也被跌倒的马匹和跌滚下来的士兵尸体填满,绊马索也能用一次便被高速奔跑的马拖走,铁蒺藜之类的阻碍物,他就不信还能撒得密密麻麻的整片草地都是! 一千精挑细选的骑兵还打不过一百个?? 张翼气势十足,扬刀前指:“兄弟们!全力冲锋!”口中虽然喊得震天响,自己却偷偷往后退去。 他深知朱高煦的勇猛,一贯喜欢斩将夺旗,他深怕哪个黑暗的角落里跑出一道狂风,将他卷入万劫不复当中。 正因为如此,紧盯着张翼的朱高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渐消失于黑暗中。 骑在马上的身影他很熟悉,就是武定侯张翼!没想到他如此谨慎! 张翼既然不见了,再寻找他已经没有必要,要开始执行第二方案了,朱高煦马上往山坡上跑去。 张辅手一挥,火光四起。 “高阳郡王在此!谁敢n!?可知会夷灭九族?!” 一百多个人齐声吼道:“你们要n?!” 营帐上缓缓树起一面旗帜,在草原的长风中猎猎飘扬,展开的旗帜上边分明绣着“高阳王朱”四个大字。 当先冲过来的数百骑士顿时停住了。 对方也是大明的军队!当兵这么多年,他们已经被无数次n,n这两个字,连想都不敢想。他们怎么敢攻击高阳郡王,那可是会牵连家小的! 火光中现身的人,他们每个人都看得分明,那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的,乃是高阳郡王朱高煦。 “怎么是高阳王!不是鞑靼军吗?” “这不是高阳王吗?侯爷是不是弄错了?” 除了张翼,没有人知道此次要偷袭的目标是高阳王朱高煦。 张翼原先想的是,一个冲锋下去,将朱高煦他们的阵地踏平再说,他哪里能够想到,朱高煦和张辅早做了准备,连防守阵地都布置好了 该死,张翼看着前边的动静,知道事情要糟,他开始策马全力逃跑。 士兵们哪里知道其中的弯弯绕?一听侯爷说是带他们去杀鞑子立功,都是兴冲冲地,毕竟没有人会嫌弃军功多。 此刻,望着火光照耀下的高阳王大旗,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阳王旁边的一骑,他们也都很熟悉,那是松树堡百户张辅,也是曾经教他们滑雪的教官。 “只怕不是误会!侯爷跟张辅有很大的过节” 有军官苦涩地说道。 “我们到底怎么办?” 骑在马上的张辅大声喝道:“放下武器!举起双手!都下马!一个一个的走过来!手持兵刃者,形同谋逆!” 所有人都下了马,解下武器丢在地上,举起双手,依次走了过来。 “小心,地上有铁蒺藜!别踩上了!”王四良呵呵笑道。 火光更加明亮,照得到处都亮堂堂的。前边的人看见铁蒺藜就顺手捡起,对面那些举着火铳的人没有一个人阻拦。 在离朱高煦三丈之前,所有人都跪下了。11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八百标兵奔北坡 “高阳王,卑职黄大鹏,乃密云卫沙子堡千户!咱们这些兄弟,只是些丘!大头兵!跟殿下没有任何仇怨,都是受了这鹤庆侯张翼的蒙蔽,绝没有想谋逆的意图,请殿下明鉴!” 千户黄大鹏无比恐惧,因为张翼的私心,他们千户的人损兵折将,一千个人,大概只剩下不到百人的样子。 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吃了败仗顶多丢官问罪,但谋逆却是要诛灭九族的! 幸好朱高煦及时现身,否则他们还在前赴后继地冲锋陷阵。张翼告诉他们,此次偷袭的乃是鞑子残兵。 为了不引起草原牧民的注意,在草原浪荡时,还特意换上了鞑子兵的甲胄和武器、战马,反正缴获的战利品多的是。 朱高煦冷哼一声:“黄大鹏,你过来!” 黄大鹏看了看张辅,又看了看旁边冷眉冷眼的朱高煦,一步步跪行着过去了。 张辅淡淡说道:“黄千户,现在鹤庆侯已经逃跑了,你猜,他现在打算干什么?” 火把和气死风灯将阵地照得一片通明,这个时候,黄大鹏才知道他们这百多个人的处境有多危险。 他额上的冷汗一滴一滴地冒了出来。 张翼以剿灭鞑靼余孽为借口,将带着沙子堡整个千户所带到草原,行的却是劫杀高阳王朱高煦的行迳,现在张翼这王羔子跑了,却将他们百多人置于了万劫不复之地。 张辅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是张翼,此时定会一路狂奔,逃回大军当中,向蓝大将军告发你们执行任务时叛逃了!” 黄大鹏浑身被冷汗浸透。 这张辅好像说的没错。张翼既然是伪造军令,带着他们来截杀高阳王,现在失败了,这张翼有很大可能第一时间回到大军之中诬陷他们沙子堡叛逃,因为这样便能让他张翼与今晚的行动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这百人现在必须回到大营去说明情况,与张翼对质,否则大将军要是真听信了张翼的一面之词他们这些人的下场不言而喻。 好狠毒的张翼!为了自己居然要反捅他们这些人一刀。 要知道,每一个军户在兵部都有档案详细记载,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在大明,一人叛逃,全家连坐。 百人的家眷,少说都有五千多人! 这还是高阳郡王不告发他们截杀的情况下,高阳郡王要是一告发,那罪名更重,结果很可能是株连九族。 现在怎么办? 张翼连高阳王都敢截杀,怎么会让他们平安回去? 谋逆、叛逃、回营,左也是个死,右也是个死!天地之大,他们这些人却无处容身。 如果死在战场上,死在鞑子兵手里,那也是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但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自己的主将坑杀死了还要背上一个谋逆的罪名! 这一百多个留骨异乡的兄弟,一文钱的抚恤都没有,以后要怎么跟他们的家人交待!? 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翼你要是真这么干!!老子定要与你斗到底! 朱高煦终于开口了:“我看你们最好还是星夜驰回,向蓝大将军告发张翼。否则,一旦张翼先发制人,说你们这百多人叛逃,你们将有口难辩。” 张辅思索了一阵,说道:“高阳王说得没错,我们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军营,在众人面前揭穿张翼!时间一久,对你们非常不利。” “这么说殿下饶恕我们了?”黄大鹏大喜过望。 他身后的士兵也是一脸劫后余生的惊喜表情。 “你们都是我大明的将士,黄千户你刚才说得那句很好,我们之间没有仇怨,你们只是被张翼所蒙蔽,罪魁祸首只是那恶贼,张翼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张辅扶着黄大鹏的手臂说道。 黄大鹏怔怔地跪在地上,突然顿首大哭:“谢高阳王与张兄弟宽宏大量,谢二位不计前嫌还要出手解救我等!卑职愿意一死,给你们二位赔罪!” 说着,黄大鹏便往腰间抽刀,却抽了个空。他忘了刚刚举手投降时,已经将刀扔在地上,他想捡起地上的配刀,却被朱高煦一脚将刀踢走了。 “你一死了之,谁来替你的下属去找张翼对质?他们有你这千户的口才与见识吗?” 黄大鹏的目光从张辅和朱高煦的脸上轮流划过,企图找出一丝嘲弄或者欺骗的表情,不过,他没有发现。 张辅皱着眉,显得心情很是沉重,朱高煦仰着头,负手看着夜空。 “谢谢!谢谢!” 黄大鹏眼泪纵横,重重在地面磕着头,一个,两个,三个 张辅跳下马来将扶起他:“起来吧,脑袋都是肉做的,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谢高阳王殿下,谢张百户!” “谢高阳王殿下,谢张百户!” 众人星夜奔驰在宽阔的草原上,不惜马力,死命狂奔。 在换马的空隙,朱高煦悄声和张辅说道:“张小吹,你说蓝大将军到底会相信谁的说辞?” 张辅笃定地回答:“相信谁的说辞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定会听到张翼的死讯。” 朱高煦将信将疑:“怎么可能?” “咱们跟随蓝大将军这些久,你难道没有发现,他一直在对付你父王这一系的吗?” “蓝大将军与我父王不对付,这很多人都清楚,但他也并没有在公事上为难我们吧?” “哎,你就是太单纯了。咱们乘滑雪板当前锋找捕鱼海的时候,蓝大将军可有一句说他们也要乘滑雪板前来?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咱们打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来了?” 朱高煦眉头一皱,惊道:“难怪我一直觉得哪个地方不对,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张辅瞅了他一眼:“你看,北元汗庭里典簿书籍这些重要东西,你父王可有机会过手?” 朱高煦默默地点了点头。 “礼、乐、天文、黄历,文化传承,这些才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东西。金银财宝算什么?”张辅耐心地解释说。 “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也不说明蓝玉一定会杀张翼啊!” 张辅快要失去耐心了。 他跺了跺脚,翻身爬上马蹬,在纵马奔驰之前又说了几句:“我说朱小吹,蓝玉这大将军当得还算合格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面目憧憬:“岂止合格!蓝玉这些年南征北战,从无败绩,可以说是继中山王后,我大明最厉害的统帅,他行军打仗是非常厉害,我都一直在偷偷学习。” “说得没错!一个合格的大将军,手下一千兵马出动,他会不知道???” 朱高煦恍然大悟:“你是说,张翼截杀咱们,是蓝玉这老东西指使的?” 张辅道:“他指没指使我不知道,但至少是知情的。所以,张翼没完成这个任务,你觉得他能有什么下场?于情于理,蓝大将军都会杀了他!” “好小子蓝玉,他想杀老子,老子一定要弄死他!” “你有证据?” “这百人就是证据。” “这百人只能证明张翼想杀你,而不是蓝玉!别给你父王招惹事非,你父王一向谨慎小心,就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攻讦他的人太多了!” “哦!可是这口气我咽不下!” “咽不下?忍着!”11 第一百二十八章 活阎罗,蓝玉 捕鱼儿海。 邓镇正搂着一个鞑靼公主睡得正香,只听帐篷门口的侍卫低低说道:“咱们国公爷已经歇息了,侯爷请回吧!” 邓镇正在想着,如此,是谁这么无聊非要来打搅自己的兴致? 接着,便传来侍卫闷哼一声,显然是被那什么侯爷一把推开了。 帐帘被撩了起来,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邓镇撩起帐子一看,竟是鹤庆侯张翼。 “鹤庆侯,这么晚了来找本公做甚?” 只见这平日里威风面的鹤庆侯突然跪在邓镇面前:“国公爷救我!” 邓镇将怀中女子往旁边一推,仅着内衫,疾步走过来将张翼扶起,惊道:“鹤庆侯何出此言?” 这邓镇一向不喜欢张翼,只为这张翼为人太过轻浮暴躁,两人过从不算紧密,不知道他如何深夜至此,还用上了如此大礼。 要知道,如今的大明,除了正式场合,比如陛见或者庭参,一般来说,下官见上官也只需作揖,并不需在跪拜。这鹤庆侯平时见他行礼都是敷衍了事,想必今天一定遇到了极大的难处。 张翼从怀里掏出一大把会票,一股脑儿地塞进邓镇手中。 邓镇瞅了一眼手中的会票,心中估算着,估计不下十万两。但他是只老狐狸,虽然很是心动,但并不形之于色。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邓镇再颟顸,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咳嗽一声,道:“鹤庆侯,你们份属同僚,岂可行此大礼?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邓镇虽然贪财,但却不会无缘无故的收取,张翼半夜有此行径必是碰到了大难题,这个难题好不好解决他还需要听上一听。收钱当然要给人家办好事,如果太过棘手,咱老邓还是留下这面子的好。 “国公爷,我属下一千人叛逃,眼下无法向大将军交待,只求国公爷在大将军面前替我缓颊一番,救我一命!” 邓镇心道,你属下一千人叛逃,提兵追去即可,就算要追究责任,以大将军和你的情份,也不至于要杀你,何必重贿于我?不对,他犯的决不是约束下属不利之罪! 联想起这几天张翼都不在大营,邓镇心知,肯定是这鹤庆侯带兵去干了一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事情,怕大将军追究,这才求到自己门下。 因此,他正色说道:“鹤庆侯,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老头子哪敢轻易去捋大将军的虎须?” 张翼无奈,膝行上前一步,悄声道:“我与那百户张辅有隙,乘他去草原侦察之际,想带兵去杀了他。没想到这小子乖觉,竟给他跑了,我带的那些士兵太过无能,竟然没有打过他们,还被那张辅生擒了我想着,若是他到大将军与燕王那里告状,大将军必会杀我!求国公爷解救!” 邓镇心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怎么不早说?因私仇杀一个小小百户,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是张翼为什么不去求大将军?却来求我? 邓镇心里还是有些游疑,一味推托,怕这是个烫手山芋。 张翼无奈,一咬牙,从怀里又掏出一把镶满名贵宝珠的七星bs。 这把bs邓镇非常熟悉,乃是北元已故大将王保保贴身之物,后由皇帝赐予张翼之父张聚,平时张翼从不舍得拿出来,不想今日居然舍得送给他。 别的倒也罢了,但是邓镇对于收集兵刃却有别样的爱好,尤其是这bs上的七颗宝石,每一颗都价值连城,他早已垂涎三尺。 此时,一见此刃,一抹精光顿时从他耷拉着的眼皮底下冒出,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开始上翘。 “国公爷,我不过是想杀一个小小百户,大将军虽然震怒,但若有国公替我说情,大将军想必不会这么绝情。国公爷的话,大将军是一定会听的。若能助我渡此难关,以后还有厚报!” 邓镇一咬牙:“好罢,我就舍着这老脸,跟着你往大将军那里走一遭。” 大将军帅帐。 蓝玉尚未就寝,正独自在察看张挂在墙上的地图,心里在推演进攻蛮子的计划,忽听亲兵队长禀告邓镇求见,被打断了思绪,他有些不太高兴。 “申国公,你是搂着鞑子公主睡得不爽呢,还是哪个妃子侍奉得不周到?有什么事就不能明天来说?”他打着哈哈。 “大将军,嘿嘿,这么晚来帅帐,为的倒不是自己的事,是那鹤庆侯” 一听到这里,蓝玉便霍然回头,沉声道:“鹤庆侯?” 邓镇觑着蓝玉的脸色,竟然是十分不高兴的样子,不敢拖延,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他和那百户张辅不对眼,私下带兵寻衅,不料,他带去的兵竟然全被那张辅抓了,这才求到我这里来,想让我替他讲几句好话。” 蓝玉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他人呢?” 邓镇觍颜笑道:“现在张翼正在帐外候着。” 蓝玉吩咐道:“叫他进来。” 进得帐来,张翼别的不说,先往地上就是一跪,哭丧着脸说道:“末将无能,求大将军重重治罪!” “怎么个无能法?” 张翼看了看蓝玉,又看了看邓镇,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末将,末将去找张辅寻衅,不料我手下的兵马不不听军令,四散而逃,只怕,只怕现在全被那张辅俘虏了!” 蓝玉冷眼看着张翼,没有接话。 蠢货!怂包!废物!带一千精兵前去袭击高阳王那一百多人,居然失败了,还被别人反俘虏了? 你还活着回来干什么? 尤其是回来之后,还自作聪明的去找这邓老头子,蓝玉狠狠地瞥了邓镇一眼。 “申国公,你的意思是?” 邓镇看了一眼面如土色张翼,又瞅了瞅蓝玉的脸色,感觉有些不妙,他陪笑道:“鹤庆侯毕竟于国有功,看在他往日功绩的份上,从轻发落?” 蓝玉问道:“将张翼从轻发落?那些被俘的士兵岂不是要死?他们的家眷呢?!” 说着说着,蓝玉的语气越来越重:“你张翼的性命就是性命,别人的性命就都不是性命了?在我蓝玉的眼中,你的命,跟其他士兵的命是一样的!你这废物还敢回来!” 听到此处,张翼心知大事不妙,蓝玉只怕是要对他下毒手! 毕竟,他去截杀高阳王是经过蓝玉默许的,如今他失败而归,蓝玉定然要杀人灭口! 想到这,他一把将悬在邓镇腰间的七星bs拔出,只见寒光一眼,便向着蓝玉疾冲而去。 张翼是想劫持蓝玉,搏个一线生机。 蓝玉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往旁一让,张翼用力过猛,立时将背面卖给了他。蓝玉手如虎爪,一把擒住张翼的右臂,往下就是一折。 只听一声惨叫,张翼的手臂骨头竟被蓝玉生生折断!接着,被蓝玉揪住胸口,犹如举鼎一般,被他高高举起。 “你这袭爵的废物!还敢跟本帅动手!连你父亲一成本事都没有学到,若不是你父亲是我的老部下,我蓝玉何苦这般提携关照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败了就该死!下去找你爹好好学点本事!” 蓝玉咬牙切齿地大骂了一通,犹不解气,将张翼往地上重重一掼,下脚一踩,将他胸口的肋骨踩断了几根。 张翼口吐血沫,眼睛暴凸,蓝玉用靴子在他胸口狠狠辗,将他的骨头全部辗断。 邓镇脸上一凉,伸手一摸,是血! 张翼死得如此惨烈,将邓镇吓得魂不附体,他抖抖索索地说:“大将军,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看什么看?收拾一下!”蓝玉大步走出帅帐,吩咐闻声抢进的亲兵队长。 经过呆若木鸡的邓镇身旁,他冷冷地留下一句话:“老东西,以后给老子安份点!” 看着蓝玉远去的背影,邓镇长吁了一口气:“直娘贼!这个活阎罗老邓我这十几万两子银子赚得真不容易!简直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拿命赚钱啊,幸好没亏本,没亏本!” 他喘匀了气息后,摇摇头,拣起蓝玉扔掉的七星bs揣回腰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勾住辣个男人 纳齐禄布觉得自己很是悲催。 燕王明明已经答应他,借他一百余兵马,并派遣儿子朱高煦与自己的女婿护送他到开原,才走了几天,他们便要踏上回去的路途。 事情的经过他早已打听清楚,夜袭初起时,那么大动静,他当然不可能高卧不起。事实上战事一开始,他就起身了,找到姬兰之后,父女俩一起躲在安全的后方察看情况。 看不出来,自己这个女婿指挥起来还颇有章法,就连高阳王都遵照他的军令行事,姬兰的眼光倒是不错。 高阳王如此勇猛,要是能长久留在他们部落就更好了!他早已经打好主意,一回开原,便让姬兰的妹妹接近他。 他几乎可以看到,那些装备精良的将士为他在草原上奔驰、呐喊、战斗、夺取势力范围的大好场景了,谁知道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换成是他,这百个人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敢来刺杀高阳王,自己滚远点去死好了,还要被刺杀者辛辛苦苦来帮他擦屁丨股! 不想女婿竟也是个心慈心软的,还要救了这些人,那高阳王也不劝阻,两个年轻人真是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可惜的是他还没有办法劝阻。人微言轻,他说什么,人家也不会听。 名义上他是张辅的岳父,可是他一眼就能看出,张辅对姬兰并不上心,只是不敢公然违抗燕王殿下的命令,委委曲曲地接纳了自家女儿。 唉!要说姬兰也是,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女儿家的手段也不会用!都是她娘惯的,当真自己是公主了,一向骄横,哪里会利用老天爷赐予她的优势笼络男人的身心? 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能去教自己的女儿怎么取悦她的丈夫?想想真是头大。 换马的时候,他终于逮着一个机会,轻声和姬兰说:“连夜奔驰两日,他们也都吃不消了,疲倦不堪,你只需装出娇弱难禁的样子,想必你丈夫心软,会令咱们歇息一宿。” 姬兰不明所以地盯着她父亲,诧异道:“父亲,女儿并不怎么疲累。” 纳齐禄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见她还是不明白,只得仔细跟她分说:“这两个年轻人都是大有出息的人,那高阳王算了,你夫婿也算个不错的,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笼络他,通过他,也许能让族人得到想要的东西。” 姬兰咬着嘴唇,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看,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损伤就搞定了一千军士夜袭,算不算勇士?” 姬兰又点了点头。 “唉!你啊,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不能想想,男人血气方刚,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让他钻你的帐篷?” “爹!” “笼络住你丈夫,让他以后为你所用,咱们就可以复国,恢复昔日的荣光了!姬兰是个乖女儿,你懂得父亲的雄心壮志,是吧?” “嗯。” 姬兰咬着下唇应道。 黄昏时候,众人皆已疲累,只觉又渴又累,张辅便下令下马,在此歇息片刻,顺便吃点东西。 姬兰看上去有点虚弱,她似乎是想踩着马蹬下马,不料却立足不稳,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张辅吃了一惊,大步走过去察看:“姬兰,姬兰,你怎么样?” 姬兰脸色苍白,伏在长草间一动不动。 张辅将她扶起,轻声问道:“你怎么样?没崴了哪里吧?” 姬兰摇了摇头,被风吹散的碎发覆在她的面上,显得十分娇嫩。 张辅有点自责,连续奔驰两日两夜,别说人,就算是轮翻换马,这马儿都支持不住,姬兰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和他们这些糙汉子相比? 这两天她一声也没有抱怨,只是自己默默忍着,这么一想,心里便软了。 “朱小吹,咱们在这里歇息一晚吧,是个人都受不了!” 朱高煦无所谓地看了他一眼:“歇息一晚便歇息一晚。不过,今天晚上你得替我烤鹿肉条!” 瞧这朱小吹,小里小气的,这时候还不忘记要敲诈他的劳动力。 “行!”烤肉又不是什么难事。 吃饱喝足,众人都抓紧机会休息休息,连帐篷都来不及搭,都横七竖地躺倒在地睡着了。 “喂!起来!搭帐篷再睡!再设拒马!濠沟就算了,挖点陷马坑,撒点铁蒺藜!”张辅大声吆喝着。 众士卒snn着从草地上爬起。一路纵马狂奔时还不觉得,一躺下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不过,他们并不敢违抗张辅的军令,尤其是黄大鹏等人。张辅这一队人是为了他们一家老小才这样日夜不停地回转,怎么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照料? 黄大鹏跟着吆喝起来,将死鱼一样的士卒驱赶着去干活。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将防御阵地给布置好了。 “张百户年纪虽轻,倒是个老手。我要知道他这么谨慎,是怎么也不敢跟着张翼这王羔子踹他营地的!”黄大鹏悄悄跟他的副手说道。 “安排人手轮流值守!没值守的赶紧去睡觉!” 在营地最里边,纳齐禄布正在催促自己的女儿:“去!快去啊!姬兰!”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姬兰一眼,见她还在犹豫,只得甩甩袖子,钻进帐篷睡觉去了。 姬兰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将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了些,走到刚刚安排好值守的张辅身边,用刚学会的汉语轻声说道:“张辅。” 张辅扭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幅怯怯的样子,便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腿还疼吗?” 姬兰摇了摇头。 “疼的话告诉我,我再给你擦点跌打药!你快回帐篷去睡吧,外边冷。” 姬兰身体向他倾斜,靠着他的肩膀,扭了扭身体,不说话。 张辅叹了口气:“要听话!乖点!” “乖”这个字眼,张辅没教过,姬兰听不懂。 “好了好了,别打情骂俏了!该干嘛干嘛去!”朱高煦白了张辅一眼:“对了,张小吹,你不要再来吵老子啊,老子困得很,要睡觉!” 张辅以前都是和朱高煦住一个帐篷,朱高煦这么说,是要把张辅赶到姬兰的帐篷去呢!11 第一百三十章 圣旨南来 张辅才不管那么多,跟着朱高煦就钻进去帐帘了。他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的姬兰,只见她咬着嘴唇,双手把玩着油光水亮的辫子,满脸幽怨地瞅着他。 张辅狠了狠心,踌躇了一会,还是放下帘子。 朱高煦刚刚躺下,见他进来,奇道:“咦?你来干啥?” “睡觉!”张辅没好气地答道。 “你倒铁石心肠得很嘛,我看那姑娘都等你好久了!” 张辅稍微扭捏了一下,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说道:“你说,是不是有些女人天生就勾人些?” 朱高煦“噗嗤”一笑:“我算是知道了,你是嫌这姑娘不风情?” 张辅没有回答,他有点惘然。 他想起了顾大小姐,挺矜持的一个姑娘,为何却第一次见面就让自己难以自持呢? 张辅可不觉得是自己压抑得太久了的原因,这么长时间来,他身边一直都没有女人,不一样过来了? 不知道顾松筠把毛巾做出来没有 这位姬兰姑娘,一是在军中不方便,二是对她,他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朱小吹,我能不能退婚啊?”就在朱高煦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辅突然闷声问了一句。 “退什么退!不睡就不睡,你不睡她,她还能怪你么?” 朱高煦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 营盘里一派繁忙的景象,姬兰在用新鲜的马奶在煮马奶茶,高小平虽然升了小旗了,但还是在做饭,几个人围着他在学习取经,因为吃饭是以小旗为单位的。 “怎么没喊我?”朱高煦不满地说道。 按说,他们急行军,三更天就应该起来,随便煮点东西吃了便开始上路。但张辅觉得,他们早一天和晚一天回去,并没有什么区别,便让士卒们多休息一会。 “你相信我好吧,咱们回到军营的时候,张翼肯定已经死翘翘了。” 姬兰似乎依然没有睡好,眼圈下有点阴影,见他们都起来了,便走过来叫他们过去。 张辅和朱高煦,再加上纳布禄齐父女两人围在一起准备吃饭,朱高煦瞧了瞧高小平他们,见他们另在一起吃了起来,便疑惑道:“他们怎么不等咱们了?” “王四良说尊卑有别,不能再跟我们一起吃了。”张辅说道。 朱高煦和他们一起吃习惯了,哪里见他们讲过什么尊卑,这时候忽然提起来,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不过当他看了看姬兰就明白了。 原来王四良这些人顾忌的根本不是尊卑,而是男女之别。 朱高煦可根本没有把自己归类于“外男”的行列,心安理得地拿起筷子开吃起来。 “高小平快把你的手艺学到家了嘛!张小吹,你很快就要被淘汰了。”他尝了尝鹿肉粥,满意地点头赞道。 “嗯,女人煮的马奶茶就是好喝!”他又赞上了。 张辅没好气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烤羊肉:“吃吧你,就你话多!” 朱高煦草草写了几行字,令亲兵队两人快马加鞭赶回去父王那里去传讯,禀报这里发生的事情,以及指示下一步行动。 就在张辅他们正快马加鞭赶回大营的时候,蓝玉正在捕鱼儿海跪接圣旨。 捷报是他百里加急呈上去的,不出三天便到了皇帝的案头。但传圣旨的却是文官,文官那羸弱的身体可不能昼夜奔驰,日行百。因此,到京师出发到捕鱼儿海,足足花了十来天工夫。 去年金山一役,冯胜分建大宁、宽河、会州、富峪四城,以这四座城为驻点,皇帝下令在此修建了十七路驿站,因此信息往来还是较为迅速。 传旨的是通政使茹嫦,乃是一个正三品的文官。 通政司俗称银台,为洪武三年所设,掌管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臣民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通政使还参与国家大政、大狱及会推文武大臣等朝廷大事。 通政使的地位还在寺卿之上,这说明皇帝对战事是极为关注的,否则也不会把通政司的主官给派遣出来。 这位通政使茹大人年约四十许,面色青白,人极削瘦,身上的官袍也十分敝旧。他艰难地被仆众搀扶着从马上下来,在从人的引导下一步一瘸地走进帅帐。 蓝玉早已率朱棣、王弼诸将在门口架着香案等候,茹嫦缓步走到案前,展开圣旨,用江西话将圣旨抑扬顿挫地宣读了一遍。 皇帝朱元璋平时的圣旨都写得很白,但这次战役他看得十分之重,故此,这道圣旨便遣词造句,写得十分拗口,这位茹大人湖广口音也很重,尽管蓝玉非常努力地聆听圣谕,但仍然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他有点不耐烦,好歹等茹嫦读完,将圣旨递到他手里的时候,立刻展开阅读。 “大将军永昌侯蓝玉等遣使至京上表奏捷,表曰:覆载之间,生民总总,有君则安,无主乃乱,故天命有德,历世相承,而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所以运有短长,国有兴丧,此古今明鉴也钦惟。皇帝陛下天锡勇智” 这些话都是套话,蓝玉便略过不看,往后一瞄,只见是写着“诸王驸马六宫后妃部落人民悉皆归附,虽汉之卫青唐之李靖何以过之,今遣通政使茹瑺赍敕往劳悉朕至怀。” 蓝玉一看到“卫青李靖”这几个字,便稳稳地放下一颗心,喜道:“有劳天使!有劳天使!军营内已备好接风酒宴,为茹大人” 茹嫦笑道:“大将军慢来,圣上亲口说了,大将军此次北征之功绩,功比卫李,班师回朝之后,定然另有重重封赏!” “多谢天使!” “大将军,圣上还有口谕!”原来皇帝知道蓝玉没读过书,这书面上的圣旨看不懂,便另外还有口谕。 蓝玉只得又率诸将领又跪在茹嫦面前,听他口述圣旨。 “说与蓝玉诸将知道,汗庭克,其主已获,元运已衰矣,行自渐灭,不烦穷兵。出塞以后,固守封疆,防其侵轶可也” 越听下去,蓝玉的眉头便皱得越深。 “一干后妃公主等宫眷,都要安排好,万不可叫她们受咱们大明官兵侮辱,天朝要有天朝的气度。朕当在金山以北,设置泰宁、朵颜、福余三卫,以降将驻守”11 第一百三十一章 军中套路 皇帝口谕说得明白,鞑子皇帝脱古思贴木儿已经被抓到,北元的气数尽了,穷寇莫追,那个蛮子就让他去吧,蓝玉你们可以班师回朝了,事情是一步一步做的。 可是他蓝玉已经命令武定侯郭英为前锋,前往岭北行省征讨蛮子,虽然他已经百里加急向皇帝禀报,但再次传旨的人肯定还在路上,他不得不按眼下接到的圣旨办事。 还有一桩事情也让蓝玉十分烦心。因为皇帝的口谕再次强调了被俘后妃的尊严问题。可是那王妃已经被自己收入囊中,他还纳了两个鞑靼公主当小妾,这睡都睡了,还能把她们退回去不成? 如果不按圣旨办事,这位来传旨的通政使茹嫦大人肯定不依。他不但是来传旨的,也是来监督执行的。 看样子还得向这位穷酸的茹大人施加一点压力,这压力可以通过几种方式来表达,呆会儿得要王弼去探探他的口风,说不得要送点什么好处给他。 蓝玉心中电转,但神色间却丝毫不露。 “茹大人远来辛苦,快快进账,看茶!” 蓝玉虽然看不起这瘦弱得风一吹就倒的茹嫦,但是他是传旨官,代表的是当今圣上,蓝玉对他还算尊重,喝了茶便立刻请他去一座打扫好的毡帐中歇息。 待茹嫦一走,蓝玉就地召开起了军事会议。 “圣上的旨意,大家伙儿都听到了。他老人家是叫咱们班师,不过,武定侯已经穷追敌寇蛮子去了,咱们若是不带着粮草辎重等前往支援,武定侯孤军深入,恐有不测。因此,本帅决定还是继续前往岭北,一举扫清敌寇,诸位以为如何?” 王弼跟蓝玉共事多年,了解蓝玉的真实目的,他清了清喉咙:“大将军,想必您的第二道奏折已经送达京师,呈报到了圣上的案头,只是传圣旨的人可还没到达这里。 卑职倒觉得,如果大军不班师回朝,圣上定会怪罪。不如派哪位将军领军增援,不致陷武定侯于险境,大将军亲自押送鞑子皇帝和金银宝玺等重要物品先行带回京师,这样方是两全之策!” 蓝玉一挥手,对书吏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就按定远侯的意见拟好奏章,快马加鞭向皇上禀报!” 一旁的文吏马上奋笔疾书,替蓝玉草拟起奏章来。 蓝玉环顾诸将:“那就这么说定了。武定侯出发已有两三日,定远侯,就辛苦你走一趟吧!否则咱不放心,你领五万兵马赶紧跟上,这次定要彻底扫平北疆,不破鞑虏,誓不还师!” 王弼拱手应道:“是!不破鞑虏,誓不还师!” “不破鞑虏,誓不还师!”诸将跟着吼道。 蓝玉赞赏地看了一眼王弼,这样的副将用得才舒服,一个眼神下去,他便知道自己需要时间来处理首尾。 就在蓝玉派遣王弼驰援郭英的时候,正在帐篷里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茹嫦听到了众将领的誓词。 圣上明明令他们返京,大将军如何敢不听命令,依旧下令追击? 圣旨原本随时派个人都可以宣读,但圣上既然派遣他一个三品通政使亲自前来边关传旨,想必就是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茹嫦翻身爬了起来,对着外边的亲兵说道:“快,替本官通传,本官想求见大将军!” 那亲兵见是钦差有命,不敢怠慢,飞也似地向蓝玉禀报去了。 蓝玉听说茹嫦请见,皱眉向王弼道:“看来是个不通世务的通政使,这种人比较固执,麻烦!” 帐下一片寂静,并没有人搭腔。 原本这个时候鹤庆侯张翼一定会跳出来说上几句的,但是前几天,大将军亲自下令将他处死了。 帐下突然少了一个聒躁的人,众人都还有点不习惯。 耿炳文看了看周围,上前一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咱们不派遣将士追击鞑子余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今天秋天,他们缓过气来,又可以南下袭扰咱大明百姓了!这个理由无人可以攻讦。依末将看,将这天使若是识趣便罢,如果他不识趣,咱再去威吓他一下!” “文臣又怕死,又喜欢指手划脚,咱们在外征战,他们就在圣上身边讲咱们的坏话,真麻烦!”赵庸也开口吐槽。 蓝玉冷哼一声:“他识趣的话就闭上嘴!本帅还敬他是个天使,若是敢对本帅指指点点,本帅会让他茹家满门都不得安生。” 耿炳文劝道:“大将军,咱们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圣上的事情,好言好语跟他说便是。若是他真的拿腔拿调,到时候再冷着他便是,先听他说说,看他到底想说什么,如何?” 蓝玉皱眉想了想道:“好吧,等咱们议完了再与他说话。” 茹嫦在帐篷里等了又等,那前去通报的亲兵始终不见回来,便向门口巡逻的士卒打听。那巡逻的士卒哪里知道什么?一迳的摇头,一问三不知。 不一会又有美貌侍女流水价送来吃的喝的,茹嫦哪有心思吃下?拉着她们询问。但那些侍女都是鞑靼族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直到了黄昏,那个通传的亲兵才回来,笑嘻嘻地跟茹嫦禀道:“启禀天使,蓝大将军请您前去相见!” 茹嫦恼道:“本官叫你去通传,如何便通传了一下午不见回转?” 那亲兵喘着气说道:“天使大人,小的一直在等候大将军召见啊,您可不知道十五万大军有多少事情要处置,等候大将军召见的人都排了老长的队伍。小的不敢耽搁天使的大事,这屎尿都憋着,实不是有意怠慢您的。呼,呼小的这就引您前往帅帐,您请。” 茹嫦明知这些小卒油滑刁钻,但他拿着这样的人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瞪了他一眼,便跟在他后边去见蓝玉。 到了帅帐,茹嫦与蓝玉等将领见过礼,便问起何时班师的事。蓝玉顾左右而言他,又说粮草诸事,又说降兵降将如何安置问题,又说牛马料,直将这位通政使大人搅得昏头转向,再拉着他进帐篷一顿吃喝。 蓝玉笑道:“本来咱军营不能饮酒,但天使远道而来,一杯薄酒都没有岂不是太过不敬?今宵开了酒禁,下不为例!” 众人纷纷敬酒,茹嫦酒量本就不佳,给他们一人一杯,灌了个面红耳赤,面庞火烧一般。若是不喝,那敬酒的将领便眼睛一瞪,口中嚷嚷什么看不起他粗人之类。可茹嫦还真不敢看不起人家,毕竟这席上哪一个都是公侯,地位比他高太多了。 酒席一完,蓝玉推说酒醉,任由两个亲兵扶了去歇下,另有亲兵来扶茹嫦,又遣美貌侍女服侍,茹嫦直到最后都没有找到与蓝玉说话的机会。11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以势压人 回到营帐,朱棣伸开手掌,一根极细的铜管就出现在他手心。 朱棣从头上拔下玉簪,小心地将铜管一头的蜡封捅开,取簪子往里一探,里边是一卷小小的宣纸,上边只画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的花。 这根铜管是传旨的通政使茹嫦的随从之一,一个马伕偷偷塞到他亲军手里的。 他将宣纸递与道衍和尚:“太子病愈。” 道衍迅速地看了一眼,又递回朱棣。朱棣随手一扔,这卷极小的宣纸便落进火盆,随即化为飞灰。 “这是从东宫冒死传出来的消息。”朱棣轻声道。 道衍默然一阵才说:“是该回去了。” 朱棣背着手踱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煦儿和张辅去了辽东,这” 道衍皱眉道:“高阳王羁留辽东,于此事并无大碍,况且殿下可向圣上禀报辽东之事” “道衍师,咱们都没想到,父皇对辽东早有安排。汗庭才克,便立时在大宁设三卫,以降将带兵驻守。本来这火里火真已经归顺于我,但他突然暴毙,接替他的人胆子小得很,不肯为我所用!”说到这里,朱棣不由得心头火起,恨声而道。 “殿下,不必心急,可徐徐图之。”道衍轻声劝道。 朱棣皱眉道:“父皇一贯的做法是让降将领兵,伪吴王及失烈门、捏怯来这些人陛见之后,想必就是这些人管着鞑靼兵马了。” 道衍默然片刻:“朝廷对这些蛮夷实行羁縻管治,以夷治夷,只在辽东设立卫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只是没有想到父皇出手竟然会这么快。” 听得出来,朱棣对自己的父亲,有极复杂的感情。敬畏、崇拜、孺慕、怨愤兼而有之。 “父皇要在辽东设卫所,煦儿再去,确实没多大意义,反而会惹人攻讦,倒不如和咱们一同回北平。” 正在此时,亲兵来报,高阳王信使到。 朱棣展开一看,脸色便变幻不休,倒令道衍有些好奇,是什么使得向来不动声色的燕王神情莫测?便凑过来看。 朱高煦就没写几行字,朱棣几眼就看完了,递给道衍。 “张翼的一千精军。除了一两百战死溃逃的之外,别的都降了煦儿。” 道衍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朱棣傲然道:“就凭这张翼也能暗算到煦儿么?我看他连张辅都对付不了,跳梁小丑而已!” “这便是他的取死之道了。”道衍语气沉沉,身着黑色僧衣的他盘膝坐在一张椅子上,油灯从他的背后照过来,他的面目都笼罩在阴影里。 朱棣坐在胡床上,双手抚膝,沉吟着说道:“蓝玉以军法处死张翼,他这是杀人灭口哪!他宣称这张翼袭击的是张辅,这是想直接把这事按下来!” 道衍不语。 朱棣接着说道:“我再继续忍着他!” 道衍点头赞叹:“殿下非凡人也。” 朱棣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忍是忍!仇还是要记的!迟早和他清算干净。” 道衍摩挲着佛珠,站起身来:“阿弥陀佛!就让他再得意着吧。人站得越高,越看不清自己身处的环境,机会会来的。” 朱棣无声点头。 道衍轻声道:“如今陛下已经在辽东设三卫,依贫僧看,咱们还是多注意京师的动向吧。” “嗯,我的那些好哥哥,好弟弟,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京师呢。” “储君之事,立国之本。” 朱棣停下脚步,在书案前立定:“就叫煦儿速速赶到大营与我们会合,一同返还京师吧。” 他提起笔在纸上草草写了几行字:“快马送给高阳王!速速!”身边的亲士立刻接了,转身走出门去。 一觉醒来,茹嫦只觉头大如斗,想必是宿醉的原因。 他snn一声,支起身子打算起床,手臂却触到一处温暖滑腻,他大吃一惊,那点宿醉的感觉顿时消失不见。 偏头一看,竟是一个未着寸缕的鞑靼美女,看上去约是十四五岁年纪,脸上带着泪痕,睡得正香。 “这蓝玉!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茹嫦如雷轰顶,瘫坐在床头。 等到茹嫦终于起身,却看见高阳王朱高煦带着几个人匆匆走进蓝玉的帅帐,他心念一动,跟着走进。 “启禀大将军,朱高煦有要事相告!” 蓝玉端坐帐中,不知在翻阅着什么。闻声抬起头,挥了挥手:“高阳王想要说的事情,本帅已然知道了。” 说着,又低头去看手中的那卷书册去了。 “大将军,那您也得给咱个说法才行啊!这鹤庆侯张翼” 蓝玉再次打断了他,冷冷说道:“你还要怎的?” 茹嫦心道:“这蓝玉是欺负高阳王年幼,以势压人,殊为可恶” 岂知这位年轻的郡王并不那么好糊弄,逼问一句:“大将军,我乃大明郡王,这张翼居然敢带兵袭击于我,这谋逆之罪,他是逃不掉的!谋逆,当诛九族!” 蓝玉终于抬起头来,将书册重重在案上一顿:“高阳王,你不能想当然地认为这张翼是想谋害于你。据他供认,他与松树堡百户张辅有隙,心中不忿,便带兵去报私怨。高阳王你此刻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可掉了半分皮毛?” 没想到蓝玉竟然这样定性,朱高煦愣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话。 蓝玉接着说道:“本帅夜审张翼时,申国公也在场,不信你可以问他!” 邓镇拱手道:“高阳王,此事千真万确,乃张翼亲口在本公与蓝大将军面前供认。” “那张翼呢?”茹嫦实在没忍住,问了出来。 “那张翼欺瞒本帅在先,袭击同僚在后,被本帅亲手杀了!”蓝玉瞅了茹嫦一眼,冷冷答道。 朱高煦看了看身边的张辅,只见他面色也很不好看,但他职位低微,蓝玉不问,他可不能随便开口说话。 蓝玉又斜睨了他们几个人一眼,说道:“你便是沙子堡百户黄大鹏?姑念你们是受了张翼的蒙蔽,但身为千户,不核实此次行动,也有过错,着打二十板子。下去吧!”11 第一百三十三章 旧时战场 尽管宣旨的通政使茹嫦极力反对,定远侯王弼还是率领了五万军马驰援武定侯郭英,其他人马,三日后班师。 燕王朱棣依旧率领前锋营走在大军的最前边,这一次,朱高煦随侍在侧,不过他也经常跑到后边找张辅说话。 纳齐禄布和姬兰早就穿上了大明军服,扮成张辅的两个亲卫,反正张辅的百户所有减员,加两个人也没有人知道。 这日,前锋营已经行至庆州附近,也就是张辅、朱高煦他们与数百鞑靼兵接战之地。 “父王,当斥侯那会,我和张辅他们几个,在这里和鞑子打过一仗,嘿嘿。” 朱棣瞅了他一眼:“打赢了?” “打是打赢了,不过,也费了一番手脚。” 这里的草势长得格外的好,新生的圈草已经长及二尺,鼻子中满是纯粹的草香。 “血沃草原啊!”朱棣感概地说道。 到处是散落的骨头和生了锈的箭矢和刀枪,那都是他们来不及收捡的战利品。尸骨上头颅都还在,只是有些骨头被狼和野狗等食腐动物叼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格外骇人。 一个月多月前,薛大个子就是在此处战死,如今他埋骨在庆州城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张辅对他的感情有点复杂,到现在,他连薛大个子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河南人。到时候让冯书办查一下,得找个时间,将他的抚恤银子送回家里去。 不过,他并没有和王四良他们提起自己的打算,他准备默默地将这些苦涩的心情埋在心底。 但是王四良并没有忘记他,他指点着前方:“老大,咱们去祭一祭薛大个子和那些战死的奴隶吧。” 张辅看了他一眼,道:“好!” 打马走近一看,只见茂密的长草下一片枯骨,横七竖地摆在地上,分不清是鞑靼人还是汉人,这些尸骨被雪水沤得已经有点发黑。 张辅心情非常沉重,如坠了一块大石般,突然,他拔出腰间的弯刀,对着天空嘶吼了一声:“噢” “百户大人怎么了?” “一个多月前,咱们在这里和几百鞑子干了一架” “你们?” “是啊,咱们带着几十个解救出来汉人奴隶,咱们小旗死了一个兄弟,那些汉人奴隶差不多都死光了”说话的是李祖保,他的神色有些怅然。 “那些鞑子兵呢?” “哦,都死光了,要不哪来的这么多尸骨。” 当时不觉得,可现在再回头来看的时候才发觉当时有多少惨烈。 张辅拨开草丛看到的就是一个骷髅头,正张开两个黑乌乌的眼洞盯着他看。 “奶奶的,你怕是想入亡灵军团吧?”张辅看了看骷髅头旁边,有两只狼牙磨成的饰品,便知道是个鞑靼人。 但他并没有一脚踢开,而是绕到旁边察看。 情形大同小异。 “死的果然大都是鞑子兵。” 张辅想起,这些鞑靼都是朱高煦和他两个人砍死的,当然还有满达和希日莫,这两个人砍向鞑子兵的刀锋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真的,刀锋都砍卷了,后来找铁匠磨了好久才重归锋利。但朱高煦的冷月确是名刀,一点儿也没有折损。 据说名刀久未饮血,会自行鸣叫,不过张辅可没有听见过,冷月血都喝饱了,只怕消化不良才对。 看着这幅情形,张信的面上一片阴沉。 他是朱高煦的亲兵队长,也是他的武术师父,对朱高煦可以说是再了解不过,可是这场战斗之惨烈,让他也不由得有点动容。 “走吧。”朱高煦淡淡说道。 至于他心里想了些什么,没有人清楚,包括张辅。 张辅第一次觉得,很多东西,只适宜放在心底。 草草祭奠了一下战马的兄弟,前锋营众人纷纷上马,他们看向朱高煦和张辅的眼光都不同了一些。 纳齐禄布一声不吭,他拔在草丛,仔细察看这些尸骨的状态,同时也在心底推测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他越看便越是心惊。 这些天他也在努力学习汉语,能听懂一部分对答了。 他知道,这是他的女婿张辅和朱高煦不久前在草原上与鞑靼人遭遇时仓促的一场战争,以身处劣势的女婿胜利而告终。 纳齐布禄身经百战,很快就能反推出这场战争的形势。地上死的大部分是鞑靼人,他们大约死在两个位置,一个位置死了一百来号人,尸骨都重重叠叠堆在一起,另一个位置死了二三十个。 死了一百多号人的,应该是围攻这位高阳王的,死了二三十个人的位置,尸骨分布比较零散,大约是自己这位好女婿和他的部下们一起杀的。 这世上竟有如此刚猛无比的勇士! 他为女儿的命运感到深深的担忧。 纳齐禄布看了看身边的女儿。姬兰长得像她母亲,皮肤就算是黑了一点,但是眼睛大而妩媚,胸脯也很挺,屁股也翘,完全符合汉人的审美标准啊。 看那些士卒的眼光就知道了,他甚至能听到那些士卒喉咙里吞咽口水的声音,眼睛恨不得能把姬兰的衣服扒光! 可是自己这个女婿,对姬兰那么客气。这些天姬兰已经很努力地取悦张辅了,显然并没什么成效。 不行,一定要教教她,怎么才懂得拢着自己的男人,把他拉向自己的怀里! 姬兰正怔怔地看着突然发声狂嘶的张辅,觉得他与平日的温和大有不同,也许,这是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另一面。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张辅,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她并没有觉得张辅对她有什么感情,夫妻俩不需要感情,但他的眼睛非常清澈,没有一点杂质。不像她的族人,也不像身边的那些士卒,看向她的眼里都像在往外冒着火,浇都浇不灭的那种。 这些天,她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更显女人味,甚至用了胭脂,把颧骨和嘴唇都抹得红红的,但张辅看向她的眼神并没有变过,就像是看着一个普通的士卒。 看向士卒的眼睛还会有些感情,看向她的却是一派温和,没有表情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温和。 第一百三十四章 离歌 朱棣看着前边的指路碑,立在即将分岔的路上,一条通往庆州城,另一条通往开原方向。 他想了想,勒住马匹,打发刚好在一边的张辅去召纳齐禄布。 朱棣想问问他是怎么个打算,再做决定。 而在此时,纳齐禄布骑在马背上,心神迷醉地看着前方行走的这二千多名将士。 在他眼里,这些将士装备都极其精良,身体勇悍,遵从军令。如果他纳齐禄布能够带领这样一支队伍跃马横戈的话,那么别提开原了,整个辽东都有可能是他的囊中之物! 要知道,锡伯国举国的人口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他,纳齐禄布,兀术四太子的后裔,将带领这些人,这些勇士,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老兵,开创一个新的国度! 让那个老不死的锡伯国王见鬼去吧,还有他那三个没用的儿子,眼皮子浅得和小水洼一样,殊不知那道土墙之外,有一个浩瀚无比的世界! 如果上苍能赐给他一个机会,让燕王借兵给他,他就能重振大金国的荣光! 可惜,就在纳布齐禄心里豪情汹涌澎湃做着复国梦的时候,张辅骑马走了过来,对着纳齐布禄一拱手,用不太熟练的鞑靼语说道: “岳父大人,燕王殿下请您前去相见。” 纳齐禄布并不惊讶,这么些天来,燕王也经常找他了解辽东各族的风土人情,对开原一带的势力分布也表现得很有兴趣,时不时就和他进行一翻战略推演。 “哦,燕王殿下有什么事要吩咐?”为保险起见,纳齐禄布觉得自己有必要先打听一下召见他的原因。 “哦,应该是这样,您也知道,咱们就要返回大明了。燕王殿下想知道,您和姬兰是跟着我们回北平呢,还是迳直回开原去?” 纳齐禄布的心猛地一跳。 “那,那,那”纳齐禄布嗫嚅了半天,张辅懂得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不外乎燕王亲口答应帮助他夺得锡伯王位的事怎么办。 张辅很快接口:“燕王殿下千金一诺,岳父大人您尽可放心。” 纳齐禄布似乎吃了个定心丸,但实际上,他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朱棣骑在马上等他,见他纵马而来,便很是和气地对他说道: “纳齐禄布阁下,眼下咱们就要返回大明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们回北平,若有机会,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如果你现在就想回草原,那么本王这就派人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纳齐禄布心道:“若跟燕王去北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寻得机会帮着自己复国,自己在北平人生地不熟,完全要靠着撞大运倒不如此时回去,趁现在还未年老,开原空虚,迅速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纳齐禄布没有犹豫,躬身道:“谢过燕王殿下,纳齐禄布还是回辽东吧,辽东才是我的家!不过,姬兰是张辅的妻子,还望燕王殿下带她回大明去吧。” 张辅其实是很希望纳齐禄布将她带回草原。这么些天下来,他相信这对父女应该都清楚他对姬兰没什么想法,允婚只是奉燕王之令,他没办法拒绝而已。 燕王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本王派五百军士送你开原,以一年为期,再多,就不是本王所能做主了!” 纳齐禄布大喜过望,他还以为这次没有希望了,没想到燕王还是愿意鼎力相助,派了五百兵马给他。 护送他的将领纳齐禄布认识,正是沙子堡千户黄大鹏,他笑着向纳齐禄布拱了拱手。 密云卫指挥使张翼身死,他部下的兵马便补充到其他卫所去,燕王便将黄大鹏手下兵马都要了过来,补充前锋营折损的兵力。 黄大鹏和兴奋得满脸褶子尽数打开了的纳布禄布领着五百军士踏上了前往开原的路途。 这一路下来,黄大鹏知道朱高煦和张辅前往开原的目的,只是为了救他们百人满门老小的性命,才耽搁了他们的行程,因此很有点过意不去,便主动向朱棣请缨,护送纳齐禄布回到开原。 朱棣给他们拨付了五天粮草,又嘱咐了几句,才叫他们去了。 在他们身后,张辅和姬兰面对面站着,他两只手抚着她的肩膀,柔声劝道:“姬兰,要知道,我现在还在随军打仗,有今天没明日的,可没法照顾你,你跟着我,此后就是一个人了,你要想清楚,以后,你很难见到你的父亲母亲,还有你的族人了。” 他紧紧盯着姬兰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姬兰背过脸去,很久都没有说话。但从她的肩膀一耸一耸来看,她在控制不住地抽噎着。 “我是你的妻子,我跟你走。”等她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她转过头,看着张辅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跟着我,你能走到哪里去啊!”张辅简直都要给她愁死了。 但是纳齐禄布显然已经铁了心,非让姬兰跟着他走不可了,因此,他心里格外烦恼。 他不想辜负一个女人,让她孤零零地呆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自己对她也不理不睬,像什么样子?但是他对姬兰,可真的喜欢不起来啊! 养着她没问题,但他没有把握能让她一生安乐、幸福。 不能让一个女人一生安乐幸福,那不成了渣男吗? 姬兰紧紧地抿着嘴唇,面露坚毅之色。她一个女儿家,没什么可报答家族的,有的只是她年轻的身体 张辅看着她,叹了口气,道:“好吧,跟着我,你跟我回北平吧哎!” 目送佝偻着腰的父亲离去,姬兰突然哼唱起一支歌谣来,她用的不是汉语,也不是鞑靼语,听不懂她唱的什么,只觉得语调哀伤凄凉,充满了离愁与别绪。 以后要再见她的族人就不容易了,她应该是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故国,自己的族人,只怕终此一生,也很难有重逢的那一天。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张辅暗叹了一声,还别说,姬兰的离别歌,把他流浪的心境全然唱出来了。 “好了,别唱了,我会好好对你的。”张辅揽住姬兰的肩膀,轻声说道。 姬兰擦干眼泪,对着他明媚地笑了一下。但在张辅看来,那笑容其实比哭还要哀伤。 第一百三十五章 顽皮的顾松筠 庆州。 守门的老李头当然认识燕王的车驾,认得车驾前边骑着乌云盖雪良驹的朱高煦,也认得张辅。 王驾在此,他可不敢查验腰牌,羡慕地看着这两千多人整齐地进入庆州休整。 打了胜仗归来,按照惯例,基本上都可以平升一级。 等张辅走过时,老李头一把扯住了他:“哟嗬,张大人,你这就升百户了啊!” 老李头有点惊讶,他将手中的铜制腰牌还给张辅,又跟他说道:“城里来了几十个女人,说是你从草原上救回来的奴隶,在此等了你好久了。” “哦,呆会儿去找她们。谢谢了!”张辅塞了两块碎银子给老李头,全当辛苦费。 他倒真没有想到那些女人会回来,只是不知道哈斯其其格和她那两个女伴活着回来没有。 这老李头得了赏钱,正是眉开眼笑,他盯着姬兰看了半晌,听说是张辅的妾室,便挥了挥手,让手下的士卒赶紧放人进城。 燕王自回他的府邸,朱高煦看见张辅要领着他百户所的人回营地,便赶紧拦住:“别回你们的营地了,那边又脏又乱,我那边有不少营房空着,住着舒服些。” 朱高煦理所当然地走在前面,带着他们走向他居住的青砖小院。 张辅有点发愁,他可以住在这里,那姬兰又该怎么安顿? 封子平看出他的无奈,便对张辅说道:“百户大人,这里交给我了,我带着他们就地安置,你带着夫人先找个客栈住下如何?” “也只好如此。” 张辅腰包里还有几十两银子,便带着姬兰迳直前往街市。 姬兰有点扭捏,她还没有跟一个男人逛过集市呢!以前在草原,也有临时市集,她都是和姐妹或者女伴们一起去的。 她一直住在草原,没见过这么大的街市,因此,她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新奇。尤其是铁匠铺,她一走到门口,便跟看见金银宝贝似的,眼光都挪不开了。 “啊!这是铁锅?” 张辅明白,草原难得看见一只铁锅,尤其是在比较偏远的地方。平时做饭都是用陶器烧煮,更别说铁钳、镰刀、铁铲等日常生活用品了。 “好了,好了,别这么大呼小叫的,看上什么,咱们就买,买,买!什么都买上一样在家里放着行不?不过,现在还是行军,这铁锅就算了吧?” 姬兰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沉重的铁锅,被张辅强行拉走了。 铁匠铺过去,是一家新开的胭脂铺,挂着大大的招牌“念奴娇”。 “啊,这是卖什么的店子?” “这是”张辅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胭脂了,只好比划着说道:“这是拿来擦脸的,擦上去,会很漂亮,很漂亮!” 姬兰的眼睛立刻变得很大很亮。 “你会给我买吗?” “嗯,当然,买!买!买!”张辅坚定地说道。 走进胭脂铺,张辅指着一排排精美的小匣子慷慨地说道:“说吧,你想要哪种颜色?” 这个时代的水粉含铅量很高,他可不敢让姬兰学着用。只好让她用点胭脂,口红现在叫什么来着? 这时一个店家走过来招呼,这是一个体态轻盈的年轻妇人,她看了看张辅,又看了看姬兰,抿着嘴笑了笑:“客官想要点什么?” 张辅道:“店家,你看看她适合用什么颜色的胭脂和唇彩?” “哦,是尊夫人吧?”店家笑道。她在边境看异族人看得多了,倒也不觉惊讶。 张辅不说话,来了个默认。 “客官,小店没有客官所说的唇彩,想必是要到南方的大城市才有罢。”她笑着问道。 莫非是这时代还没有唇彩? 他指着这妇人嘴上的口红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妇人妩媚一笑:“客官,这便是胭脂啊!” 啊?口红也是胭脂?一物多用? 张辅挑出一盒樱桃红胭脂,“那就这个吧?” 姬兰摇头表示不同意,她指着一盒大红色胭脂说:“要这个!” “店家,这两盒一起包起来。对了,你教教她怎么用” 胭脂铺旁边便是顾家布庄。 张辅猛然停下了步子。 顾松筠。 她在不在店铺里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想愿意让顾松筠看到姬兰,他拉着她便大步往前走:“先给你找家客栈住下如下?” 姬兰心无旁骛,盯着顾家布庄里的布料两眼放光:“啊,不行,让我看看!这些布料都好漂亮,好漂亮!” 张辅无奈地放开手,没有人可以阻挡一个女人奔跑在追求美丽的道路上。 姬兰一眼就看到了布庄门口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料,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细细察看。 “哇!每一块都这么漂亮!” 姬兰目不暇接。 琳琅满目的绫罗绸缎,耀得姬兰的眼睛都花了。 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她也只看,不敢拿手去摸,生怕蹭脏了这些跟云锦一样漂亮的布匹。 “买,买,买!你自己挑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嘻嘻的伙计没看见了,里边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出来招呼。 那张染血的宝钞还在他裤兜里装着呢!不知道这顾松筠还在不在庆州。 他希望她在,又希望她不在。就在他打算应付完姬兰,将她送到客栈安顿,再返回顾家布庄来打听一下她的消息时,楼梯轻轻地响起来了。 “是总旗哦,不,现在可是百户大人了啊。” 似笑非笑出现在张辅面前的,不是顾松筠又是谁? 她游目一顾,看见姬兰:“这位是百户大人的夫人?怎么称呼?” 张辅有点窘迫,只好介绍道:“这位是我的” 他不知道怎么介绍姬兰,说她是自己的妻子又不愿意,说是妾室又好象欺负了她。 顾松筠笑意更浓,张辅急中生智:“这位是姬兰姑娘。” 好了,姬兰姑娘!这下你懂了吧? “嗯嗯嗯,姬兰姑娘!” “姑娘”两字,她咬得特别重。 张辅倒觉得小看了这顾大小姐,以前怎么没看出她这么顽皮呢? 哼,跳什么跳!你的宝钞还在我这里呢! 姬兰挑了半天,终于挑了两种料子,一种是大红羽缎,另一种是粉红色织锦缎子。 张辅不由得看了看顾松筠,她今天穿的是一袭青碧色的绣花衫子,外罩浅绿色褙子,愈加显得她身材高挑修长,脸如皓玉。 “多少银钱?” 顾松筠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百户大人若是用宝钞支付的话,那就一张就够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锦衣卫和你讲道理 这时候宝钞贬值得很厉害,按说用宝钞结付的话,肯定比银两要贵一些。顾松筠话里有话,张辅也心知肚明。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松筠的眼睛:“这宝钞可是很贵的哦。” “是么?怎么个贵法?莫非比命都贵?”顾松筠目光闪烁。 “这可说不定,姑娘你说是不?” 顾松筠淡定地说道:“你确定?过了这么久,这宝钞还会有什么价值不成?” “这宝钞就是宝钞,总归是有价值的。”张辅嘿嘿一笑。 顾松筠目光一冷:“开个价吧。” 开个价?自己又没想着要向她勒索。 张辅摸了摸脑袋。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如何?” 他才不想淌这趟浑水呢!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顾松筠松了一口气:“成交!” “借茅厕一用!” 看着张辅远去的背影,顾松筠轻轻一笑,接着便问姬兰:“姑娘,这位百户大人,是你什么人啊?” 姬兰笑道,“他是我丈夫。” 顾松筠心道:“这人明明出去打仗了,大军尚未凯旋,他却提前回来了,还带回个异族夫人,莫不是当了逃兵吧?” 不对,他明明提升为百户了呀? 但军队各种差使都有,也有押运粮草的,管理辎重的,多得很,她也没有过多猜测。 宝钞上的消息是她一个手下冒死送达的,刚送到便伤重而死。那鹤庆侯已然发觉,立即追了上来。她一时没了办法才装做立足不稳,塞进这张百户怀里。就在她还在考虑怎么拿回来的时候,囤在庆州的大军开拔了。 就算军营里安排有人,得了消息也很难传递回来。 因此她心急如焚,一直在庆州等侯,没想到大军尚未凯旋,这张百户却自己送上门来了,想必是他已然知道这张宝钞的重要性。 还好,虽然不知道他知道了多少,但这张百户识相得很,并没打算敲诈勒索她。如果他不知好歹,拿这张宝钞来要挟,那他就惨了,到阎王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很快张辅便已回转,从怀里掏出一叠宝钞,顾松筠翻了翻,那张染血的宝钞就夹在中间。 “收得还挺好的。”顾松筠笑着抽出那张宝钞,将其余的都还给了张辅。 张辅一笑,接过来便揣进怀里。 顾松筠对姬兰笑了一笑:“借你丈夫一用,我和他谈点事情可好?” 姬兰看了看张辅。 张辅对她点了点头,说道:“你在这里随便看看,我和这位姑娘有点事情要说。别担心,一会就来。” 顾松筠笑着请姬兰在左首边的椅子上坐下,又给她上了一盏茶,才带着张辅往大堂左边的耳房走去。 “张辅张百户。” 张辅看了她一眼:“顾大小姐,你对我蛮了解的嘛!” 顾松筠一笑:“略知一二。” 这个一二估计就详细得很了,张辅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哈哈,打算含糊过去。 “今天天气不错,呵呵呵,顾姑娘,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继续陪着我家小娘子逛街去了。” 这会子承认是你家小娘子了?顾松筠瞟了张辅一眼:“百户大人,别急着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张辅苦着脸道:“顾姑娘,顾大小姐,你我已经银货两讫,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顾松筠一双剪水瞳仁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说吧,百户大人,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张辅急道:“你刚才才答应的事情,这么快就出尔反尔?要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什么也不知道!” 顾松筠背着手,围着张辅转了一圈:“百户大人,小女子可不是什么君子。咱们都是为朝廷效力,理应相互协助,再说,我锦衣卫的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推脱的!” 张辅连忙转身:“什么卫?全宁卫,我这大头兵只认识梁铭梁千户,姑娘我还有事,先走了,您忙。” “锦衣卫驾帖在此,我看你敢走出房门一步!” 锦衣卫驾贴?好象很正式的样子。 张辅秒怂,抬起的腿又落回了原处。在这种千古留名的特务组织面前,能不怂吗? 顾松筠将手中的纸又收回袖子里去,微笑道:“百户大人还是很识时务的。咱们现在能谈谈公事了吗?” 张辅尴尬一笑:“嘿嘿,您才是大人。” 顾松筠一抬手:“咱们锦衣卫也不是不讲理的,请坐,咱们慢慢谈。” 张辅心中暗暗吐槽:“锦衣卫讲过理吗?看看你们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打着蛮不讲理的标签!”他悲愤地坐了下来。 顾松筠也知道锦衣卫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也不与张辅计较了,直接切入主题:“我们还是从宝钞这事说起吧。” 张辅皱眉道:“你是说鹤庆侯?他留在草原上永远都回不来了。” 顾松筠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们查的只有鹤庆侯吗?不怕吓着你,自有地位更高的人在他身后。” “姑娘你不能恩将仇报,我也算帮过你,你把我往这么高级的地方扯,不是让我死得很快吗?” “你还算是朝廷的臣子?你张家都食君俸禄,为朝廷分忧哪有这么多推托的!”顾松筠瞪了他一眼。 我这是碰上个女忠臣了!? 张辅讪讪地拭探道:“鹤庆侯怎么死的你们知道吗?” “我们在调查张翼,他的一举一动,自然都有人留意。” 张辅怒道:“既然你们知道他想刺杀高阳王,为何不阻止!” 顾松筠答道:“锦衣卫收集情报,又不能掌控军队,你来告诉我怎么阻止?” 张辅想了想,也对,便转了话题,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发觉我知道宝钞中的秘密的?” 顾松筠笑道:“蓝大将军帅帐丢失一本左传,不知道张百户可曾知道这个消息?” 这锦衣卫真的是无孔不入!这么小的事情都给他们查出来了。 张辅心想,蓝玉身边肯定是有锦衣卫常驻的,情报一上报到顾松筠那里,各种消息只要一对照,就不难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 没想到在大明朝也有大数据!这顾松筠怕是一个分析师吧! “嘿嘿”张辅摸了摸后脑勺:“就算我知道了,也不会张扬出去,你们就放心好了。” 顾松筠似笑非笑道:“这个我倒不担心!这些权贵走私茶叶,只要掌握证据,上报朝廷,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张百户如果和我们合作,一是不必再担心他们报复,另外,也是一个得到晋升的大好机会!有我锦衣卫帮你开路,你这官运还不畅通无阻?” “顾姑娘,顾大人,我一个小小的百户,打打仗也能升职,可不敢拿自己当个什么人物去鸡蛋碰石头” “实话告诉你,你爹那独石口堡,就是走私的重要关隘,要不,我现在也不会找上你。不要以为燕王殿下能庇护你,在他眼里,你张家分量太轻了,甚至够不上做一颗棋子。也不要以为高阳王与你形影不离他就会保你,帝皇之家,是没什么亲情友情可言的。” 张辅失笑:“难道你锦衣卫就有亲情可言了?” 顾松筠一笑:“至少,你对我们有用,我们能保着你。” “能不能再让我想想?” 顾松筠笑了笑:“你慢慢想。” 看着张辅起身离去,她并不阻拦,只看了他一眼,道:“后会有期!”11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各奔东西 大军未归,这如蚁逐蜜的商家也没有闻风而来,庆州城唯一的客栈空空荡荡的,就没看见几个人。 张辅的心里有些烦恼,他领着姬兰走了进去,给她开了一间上房,将买到的大包小包东西往里一塞,便火急火燎地说道:“你呢,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军营看看情况。” 张辅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姬兰抓住他的衣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似乎会说话,央求地看着他。 张辅自觉难以应对,掏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她手里:“对了,给你点银子,自己去吃饭啊。”说着,便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姬兰眼睛里涌出泪水,呆了一会,才扑到窗户边上,通过窗格,看见张辅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才走院子,就听见朱高煦懒洋洋的声音:“你把你那娇滴滴的小妾打发到哪去了?” 张辅答道:“让她住在客栈里边比较好。” 朱高煦翘了翘嘴,斜了他一眼:“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最好是等粮草官回北平的时候,将她带回去。” 张辅道:“回北平?这样不太好吧?那里她一个人也不认识,举目无亲的” 朱高煦倒是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举目无亲?你张家不是她的亲人?你娘不是她婆婆?你妹妹不是她小姑子?她都要在你家生活一辈子了,这都不能算她的亲人吗?” 张辅心道:原来我潜意识里还没有把父母亲当成自己的家人。 不过,这婆媳关系自古以来就很难处理。不过,在大明朝,婆婆在媳妇面前还是很有权威的,何况姬兰只是平妻身份,自己这位没见过面的娘亲也不知道会怎么对待她 朱高煦见他那副犹豫的样子,不耐烦地说:“就这么办了!这押运粮草的明日便要出发前往北平,让他们将姬兰带去也就罢了。” 张辅皱眉道:“大军班师了,那咱们会有什么安排?你要不要也去京师?” 朱高煦抓了抓头发:“这个,我也不知道,要看朝廷怎么安排。我呢,得跟着父王走,藩王没有旨意,不能随便进京,我们等圣旨就行。” 他瞅了一眼张辅:“我知道你心中的小九九,是想回北平,不想再在边关打仗了吧?” 张辅给他看出了心思,笑道:“那是自然,谁愿意老在边关打仗啊!” “小爷我啊!打仗多好刺激,在北平呆着无聊死了。”朱高煦拍着自己的胸脯,眼睛充满了狂热。 张辅对着朱高煦翻了个白眼,他可不是个战争狂人,还想去看看六百年前的北平是个啥样呢,这可比打仗有趣多了。 “放心吧,这些事情交给我好了,你反正是我们燕王府的人,跑不了!” 张辅很诧异地说:“我什么时候sn给燕王府了?” 朱高煦咧嘴笑道:“不但是你,还有你爹,身上都有咱燕王府的烙印。” “切!” 两人吵闹一阵,朱高煦忽然想起了什么,附耳轻声对着张辅说道:“对了,我听说蓝大将军带兵经过喜烽口时,只为这守城的士兵开门慢了,竟然提兵攻打将喜烽口,将整座堡垒都拆了!” 张辅深深地惊讶了,“大将军居然有这么大胆子?敢提兵攻打自己的烽燧?” 朱高煦握拳道:“可不是!” “蓝大将军身边有的是公侯、亲兵,他们怎么不加以阻拦?” “蓝玉盛怒之中,谁敢阻拦他?想死吗?” 张辅回忆了一下蓝玉的作派,觉得朱高煦说的倒真有可能。 朱高煦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听说那通政使叫什么茹嫦的,书生意气得很,犯颜劝阻,把蓝玉气得暴跳如雷,提剑就去砍他,幸好被耿炳文死死抱住。嘿!他可真是猖狂得很了,那茹嫦可是传旨的天使!” 张辅知道蓝玉的性子,但没有想到竟骄横到如此地步,提兵攻打喜烽口不说,竟然还想提剑去杀传旨官! 他两世为人,见过作的,还真没见过这么作的。 “那茹嫦被他杀了没有?” 朱高煦摇摇头:“没有,被耿炳文救下来了。” 两个人一起嗟叹了一阵,张辅倒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哎呀,给你七搅搅的也忘记了,咱们解救回来的那几十女的,来到了庆州城我想着,怎么说我们都与她们生死与共过,为她们安置一下吧?” 朱高煦失笑:“这几十个中年妇女你打算怎么处置?” 张辅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朱高煦逼问一句:“你是想娶来做小妾呢,还是打算拿她们当仆妇?” 张辅诚实地说道:“我可养不起这几十口人。” 朱高煦笑道:“那不就得了,你又养不起,见她们做甚?将她们从鞑子手里救出来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还想将她们都像家人一样照顾好?你有这个能力吗?” 张辅垂头丧气,想想也是,只休罢了。 以后若是搞了点产业,再来庆州找她们不迟。怕只怕那时她们都已各自回家,找不到人了。 不过,她们都有家了,还要他张辅担心作甚? 张辅暗自嘲笑自己的圣母心。 朱高煦想了想,叹了口气:“等会儿我跟新来的地方官说说,给她们安排点活计!以后我可就不管了。” 张辅笑了起来。 蓝玉率大军于三日后到达庆州。 燕王听说茹嫦受惊高烧不退,倒是很情真意切地前去慰问了几次。茹嫦面色苍白,动辄惊悸,可见真是被吓得狠了。 燕王只得着意慰藉于他,等他退了烧,又和他叙了一次家常。但茹嫦说他是死也不肯再和蓝玉同行,在蓝玉囤兵庆州等候下一步圣旨的时候,先行返京。 果然,大军刚到庆州,旨意又下来了,着蓝玉率将领及本部兵马回京,燕王率燕山三护卫自回北平,其他兵马各回其属地。 这么一来,需要回京的公侯便只剩下几个了,蓝玉便押送俘虏即日起程。 朱棣在房中踱来踱去。 “父皇依旧不召本王还京,这是,哎” 道衍捻动胸前的佛珠,神色不动,他自然知道燕王心中所思所想。 “阿弥陀佛!” 朱棣也没指望道衍回答他,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 “既然如此,咱们即刻回北平吧,也好歇息几日,到了七月,又要去巡边了。”11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北平,北平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捕鱼儿海大捷,征虏大将军蓝玉奉皇帝旨意,大军班师回京。 十五万兵马队伍就此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张辅骑着小狼,手搭凉篷,远远眺望巍峨高大的安定城门。 大军出征,走的是北平城北垣西侧的德胜门大军凯旋,走的是东侧的安定门,一五一十,都有规制。 安定门是一座新修的青砖城门,城门很宽,约丈有余,高约二丈。往上看,得将脖子仰得很高才能看清楚全貌。 沿着城墙,有一道宽阔的护城河,波光粼粼的,很是清澈。护城河边种满了白杨树,树荫初成,肥嫩可喜。风一吹,叶子都吹得翻了过来,露出银白的背面,像波浪一般,哗啦啦地响着。 城门上边建有城楼,灰筒瓦绿琉璃瓦,城楼内两侧城墙内壁修有登城马道,供守城军士步行或骑马上下城墙。 城门口建有两座箭楼,雄踞于四丈高的城台之上,对外的三面墙体上下都设有四排箭窗,一有战事,立刻可以组织防卫。 军容肃整,只闻马蹄与盔甲摩擦之声,别的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走到城门口,大军便停止行进。张辅探头往前一看,两边已有不少官员在等着了。 燕王下马,大笑着与北平提刑按察司、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的头头脑脑们寒喧,接受着他们或得体或激昂的恭贺。 张辅没有跟随在朱棣身侧,看不见前边在举行什么仪式,等了半天,大军才开始缓缓进入安定门。 城门里头就是弧形瓮城,城门门洞,有一道千斤闸,危急之时可以放下。 瓮城之内,还有一座新建的真武庙,红柱绿顶,漆色鲜艳,里头供奉的是真武大帝。 朱棣领先下马,走进真武大殿,向丈许高的的真武大帝拈香祝祷。 大军又庄严肃穆地待在原地,等候燕王祭拜真神。 拜完真武庙,众人才松了一口气,气氛开始宽松。 因为北平三司一齐出动,城门一带戒严,看不见有百姓在道旁等候。 进城便是成贤街,一路种植着槐树。时值四月,北平春深,槐花盛放,满城都是又甜又稠的花香。 成贤街建有四道牌楼,街道东端是孔庙,两边都是节次鳞比的民居和店铺。 张辅当然到过二十一世纪的北京,他骑在小狼背上,四处张望,一面走着,一面与后世的记忆反复印证、对比。 与玻璃与钢筋水泥建成的国际化大都市相比,张辅更喜欢这座以灰绿为基调的古城,每座屋舍看上去都古朴、庄严。端正笔直的大小街衢,符合建筑美学和风水,更有一番天朝古都的堂皇气象。 出了成贤街,张辅便大吃一惊这北平城只怕是万人空巷,都来安定门迎接燕王大军凯旋归来了吧? 在众多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正抱胸而立,只见他身高足有六尺,肩膀赛门宽,老脸老皮,胡子拉碴,身上一件破旧的灰布道袍,上边还沾了几大块油渍。 他神情悠闲,侧耳将身边人的议论收在耳底。 “咱们这次可是打了大胜仗了,老汉是听说,燕王殿下把鞑子皇帝和皇后一家子都给抓回来了!” “就是,就是,听说啊,听说啊,那鞑子皇帝身高尺,眼似銅铃”旁边的人附和道。 “哎,您怕是听岔了吧?这鞑子皇帝从前也在咱北平坐过龙廷,可没听人说他身高尺!” 旁边那人一窒,改口道:“怎么都看不到俘虏呢?” “你傻的啊,鞑子皇帝还能押到北平来?皇帝爷爷圣旨一下,自然都押解到京师去喽” “可惜喽!咱真想在鞑子皇帝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哎哟,那您可得小心着,千万别崩着了您的牙!” “老汉可看到这一天了!那鞑子皇帝,可从来没有将咱们汉人当人看,现如今,又是咱们汉人天子坐朝堂了!” “就是,就是,太解恨了,这鞑子皇帝一抓,咱汉人的朝廷可算是坐稳喽!” 突然,说话的这老汉突然跟个小年轻一样激动起来,振臂高呼:“燕王威武!” 连个老头都这么冲动,就不用提其他人了。他身边众人皆心潮澎湃,跟着他振臂高呼:“燕王威武!” 旁边又有一个大汉高呼一声:“燕王万胜!” 众人皆心潮澎湃,跟着大呼:“燕王万胜!” 这高大汉子冷冷一笑,心知这些愚夫愚妇既分不清是非,又喜欢传朝野秩事,仿佛他们都亲眼看着似的,一件跟他们杆子打不着的事,往往能给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 但,这也是民心,是舆情。 正当这大汉觉得无聊,想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忽然听到人群中突然有人冷冷说道:“只知有燕王,而不知有皇帝,危乎哉!危乎哉!” 众人皆侧目,只见一个穷秀才模样的青年正在摇着头叹着气。 这高大汉子不知何时已经挤到他身边,拱手说道:“兄台,此话从何说起?” 那青年先叹了一口气,再将手里一把污秽不堪的扇子合拢,在那汉子肩上一敲:“这些愚夫愚妇,只说燕王勇猛,岂知皇帝之威,煊煊赫赫,威加四海,哎,不说了,不说了。” 这高大汉子尚未说话,旁边的围观者已经义愤填膺地说话了。 “兀那穷酸,你说话要小心点!招子放亮点!” 又有人问:“那狂生胆子够大,谁认得不?” “不认得!” 那高大汉子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狂生,也没有继续和他招呼,也不见他动作,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人群中。 没有人理会这个青年人,围观众人又陷入癫狂的欢呼中去了。 张辅骑在马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说什么,只将那高大汉子和那狂生的模样都记在心里。 祭过真武庙,又告过天地两坛,朱棣下令犒赏三卫兵马,吃饱喝足后,各自回营。 他带回的三卫兵马以及张辅所在的开平卫都驻扎在北平城内。因此,安排好百户所诸事之后,张辅便打算休沐两日,和这辈子的家人团聚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之子于归 东城区崇文门附近的湛露坊里,有一座三进的青砖院落,第一进是门房,正门上写着两个大字:“张府”,门口有两棵大槐树,累累垂着白花,树上有两只灰喜鹊窝。 一大清早,喜鹊就落在灰瓦上叫起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圆圆的小脸,下颌尖尖的,大约岁年纪,穿着浅粉色纻丝花冠裙袄,外罩深粉色褙子,欢欢喜喜地跑出来看。 “娘,娘,你来看,喜鹊在咱们屋顶上叫呢!” 厨房门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色裙袄,围着一条白底青花围裙的青年妇人,正是张玉的妻室王氏。 王氏袖子高高挽起,她往树上一张,嗔道:“慌里慌张的,树上不是有两窝喜鹊吗?这喜鹊哪有不叫的道理。” 厨房里又走出一个仆妇,笑嘻嘻地探头往上看。 “娘,在咱们屋顶上呢!” 妇人走了出来,转身往屋顶上一张,果然有两只喜鹊在自家屋顶上叽叽喳喳,叫个没停。 “轻羽,你爹和你哥哥今天要回来了,果然,这喜鹊也叫个没停呢。” “他们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张轻羽牵着她娘的衣裳,在她身边蹦蹦跳跳。 “还早着呢!大军进了城,还得先去安定真武圣帝那里去祭拜,还得犒赏三军,仪式多着呢。” 王氏是前朝枢密院院判王执中的女儿,一直居住在北平,见多识广,对这些事情很是清楚。 正在这时,大门被轻轻叩响。 “是爹爹还是哥哥?”轻羽惊喜地站了起来。 母女俩同时将目光投入大门,轻羽已经跑出门外去应门,但角门已经开了。 张家的门房也姓张,是个老头,在张家做了二十几年门房了。 等了半天还没见个人进来,王氏正打算叫丫头小圆出去看看,却见老张头搔着稀疏的头发过来了。 “夫人,夫人,外面有个年轻女子,说是咱们家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 王氏十分惊讶,丈夫与她结缡十余年,家中大小事务都有交待,从不隐瞒她什么,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就替儿子娶了媳妇? 难道是儿子自己做主娶的? 可是,这天底下哪里有做儿子的自己去找女子成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没有,这样岂不成了苟合?!会让人戳脊梁骨的,张家的脸往哪放呢! “叫她进来。” 王氏的心突突乱跳,她攥着汗巾子,手心全是汗。 从垂花门里进来的是一个异族姑娘,长相倒挺漂亮的,身着一袭大红的襦裙,外边是同色褙子,只是头发梳成一根乌黑油亮的独辫。 看这打扮,倒像是一个新娘子。 她的样子虽然讨喜,但是王氏的脸色却非常审慎。 “你是”王氏开口了。 “我是张辅的妻子,姬兰。” 姬兰便向王氏行了个蹲礼:“您是我婆婆吧?” 不得不说,这些天姬兰很用功地在学着说汉语,虽然还有点生疏,发音也不太准确,但是勉强能与人正常交流。 王氏没有答话。 小轻羽不知轻重,惊讶地围着姬兰转了好几圈:“这位姐姐,你是我嫂子吗?” 姬兰看了看王氏,又看了看小轻羽,有点急促地说道:“是的,是你们的燕王大人亲自赐的婚。” 在婆婆和小姑子目光的审视下,姬兰有点窘迫,脸颊红红的,但她很努力地使自己保持了几分新媳妇的尊严。 一听是燕王赐的婚事,王氏的脸色放松了几分。 她一直住在北平,又出身于官宦之家,这朝廷的礼仪甚是了解。 燕王赐婚是很平常的事,如果儿子令他看得顺眼,在适当的时候,给他赐个婚是很有可能的。 她疑惑的是,堂堂亲王真要赐婚,动静小不了,燕王府属官自会上门告知,哪里会由这小女子自己登门? 看来,这女子是燕王殿下赏给儿子的妾室,是妾就好,王氏有的是办法补救礼法上边的疏漏。 不过这是个异族女子,一个人上门,家世方面不会太好。这样也好,如果异族女子还有个强大的母族,她这边就不好处理。 如果真是个妾室,张家倒也不会亏待了她。儿子都这么大了,身边长期没个人服侍,也不是办法。 这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是浮浪之辈,规规矩矩的。王氏也相信姬兰不至于撒谎骗她,反正等会儿丈夫和儿子都会回来,一问便会知晓。 心念电转,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王氏很和气地说道:“先进来吧,陈嫂,接过客人的包袱。” 一个管家打扮的妇人从旁边的耳室里走出来,好奇地盯着姬兰看了看,便伸手打算去接她负在肩上的包袱。 姬兰有点紧张,胳膊很是僵硬,陈嫂不得不柔声安慰她道:“姑娘,将包袱给我吧,我替您收着。” 姬兰恍然大悟,鼻翼上都渗出点点汗珠,赶紧将包袱放下,塞进陈嫂的手里:“有劳您了。” 两人分宾主坐下,丫头小圆奉上茶来,王氏又轻声问了她家世、父母的情况,她性情聪慧,心里很快就有了数。 “姑娘,你先去客房歇息一会如何?我看你长途跋涉的,也够辛苦。”王氏温和地说道,又招呼陈嫂:“陈嫂,你送客人去客房里歇息一会,要好生侍候着。茶汤、热水要备好。” 陈嫂领着姬兰,自正房东侧开的一扇小门进去,里边又是一排屋舍。 姬兰心道:“他们家好多屋子,可比咱们王宫盖得还要漂亮。” 推开客房门,陈嫂放下包袱,打量着姬兰额上都是汗水,还体贴地问了她要不要沐浴。 草原上的女子本来豪迈,但纳齐禄布临走时,很是给姬兰补了一课,说这中原女子要如何如何端庄,要如何如何地矜持,让她以后学着点。 姬兰害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不符合婆家的行为规范,很是小心着,一步也不敢走错。因此,她并不敢初到张家便去沐浴更衣,呐呐地谢了陈嫂。 陈嫂是个好心人,见她窘迫,便打了热水,拿铜盆装了,拿了新帕子让她洗脸净手,又倒了茶汤,这才替她掩好房门,转身离去。11 第一百四十章 我在大明有个家 张辅回到家里,已经黄昏时候了,但是父亲张玉还没有回来。 老张头将小狼牵去马舍,张辅便独个儿走去已经掌上灯的正房。 王氏已经在屋前翘首期待了好久,刚刚才回房坐定。就算坐在房中,也一直在侧耳倾听外边动静,一听到声响,立时起身开门迎候。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两年不见的儿子,比起之前,已经长高了不少,面部也由从前的白晳变成小麦色,轮廓也突出了,显然眉毛愈浓,瞳仁愈清。 “孩儿见过母亲。” 张辅一直没有想过这位母亲大人,是因为觉得尴尬。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了父亲张玉,可是王氏这也太年轻了一点吧。 这位母亲大人,估计刚刚三十岁,这要是放到现代社会,很可能还没有结婚。 年轻的母亲大人一把拉过儿子,在灯下看了又看,又摸了摸他的肩膀,可是她比张辅矮上一个头有余,要看清儿子的面目还得抬起头来。 似乎有点陌生 王氏将这点陌生归于两年多的分别,她心中一阵欣喜:儿子长大了。 “哥!” 蹦蹦跳跳跑进来的小姑娘是他妹妹,只有他大腿那么高,小姑娘拉着他的衣裳问个没完。 “哥,你都这么高了啊。” “哥,你皮肤黑了好多啊。” “哥,你不是说这次回来要送我一匹小马的吗?” 张辅弯下腰抱起妹妹:“小羽,哥哥给你带了一串漂亮的铃当回来了,小姑娘家家的,骑马很危险,等你长大了,哥哥给你骑我的小狼,小狼很漂亮的哦!” “什么铃铛啊?”一听到铃铛,张轻羽立马忘记了什么小马小狼。 这串铃铛还是朱高煦送给他的,一共有一对,他的小虎一只,也给了张辅一只,让他给小狼带上。 张辅心一热,前世他是独生子,一直希望有个娇俏的妹妹,没想到穿越到大明,居然满足了这个心愿。 他自忖不是真正的张辅,对于这对便宜爹娘又不甚亲近,也没有想好要怎么与家人相处,心里便一直回避这个问题。 这次回北平,他居然没有想到要为母亲和妹妹预备礼物。此时轻羽问起,他不想令妹妹失望,赶紧从怀里掏出这串铃铛。 铃铛为纯金制成,打制得很是精巧,一对小小金铃里边,缀着几串细碎的花蕊状饰物,触碰起来,叮噹有声。 轻羽拿着这对铃铛在手里不停摇晃,爱不释手。 “哥,我可以把它挂在腰间吗?” “小羽,这是给马儿带的啦,你可以挂在窗前,风一吹,铃铛就响了,不是更好吗?” “好吧!” “哥,对了,有个女人说是我嫂子呢。”不一会,轻羽又想了一件事。 王氏正欢欢喜喜地看着英俊的儿子,已经全然把客房里那位姑娘给忘记了。听女儿说起,立刻追问儿子这是怎么回事。 张辅有点尴尬:“娘,这是燕王殿下当着爹的面亲自许的婚,让她做我的平妻。” 王氏扬着眉毛说:“平妻?你爹也在?” “嗯。” 王氏心下惊异,按说夫君行事十分稳重,断不会不问过她的意见就自行决定儿子的婚姻大事,想必是事出突然,又是燕王殿下许的婚,不能推托。 还好是平妻,虽然对儿子娶正妻有一点影响,但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子已经十七岁,是该议亲的时候了。 她看了女儿一眼,有个小姑娘在,有些话不好问,呆会儿私下会盘问儿子得了。 厨房那边传来炖肉的香味,张辅觉得有点饥肠辘辘,但是父亲还没有回家,自然要等这位一家之主的。 但王氏显然非常疼爱儿子,早已准备了零钱小嘴替他垫垫肚子。 槐花香随春风越窗棂而入,面前的茶汤冒出袅袅轻烟,目不转睛看着他的母亲和娇俏可人的妹妹,令张辅这个孤身流落大明的人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他不自觉地想着:“在大明,我也是有家的,真好!” 张玉直到戌时才回来,厨房里的菜都热了几次了。 一家四口人坐定,摆好酒菜,王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夫君,今天家里来了一个姑娘,说是辅儿的平妻,这事” 她要问过夫君,才能确定如何安置这位姬兰姑娘。如果是自家的新媳妇,当然要上桌来一起吃饭。人家还在后院客房里眼巴巴盼着呢。 张玉神色间已颇疲倦,王氏看得十分心疼,这连年征战,他们夫妻一向聚少离多,但儿子的婚姻大事,做娘的如何不关心? 张玉轻轻叹了口气,面带愧疚之色:“这姑娘是锡伯国的公主,燕王殿下亲许,为夫也当面答应了,说是给辅儿做个平妻” 王氏惊道:“是个公主!?我大明,可哪有平妻一说?再说了,锡伯国的公主,不做正妻,人家如何会答应?” 张玉倒忍不住笑了:“夫人,这锡伯国你还以为有多大啊,还没有咱们湛露坊人多!” “哦!那还行,平妻就平妻吧,其实也就说着好听一点” “看辅儿的意思吧,他长大了,都是百户官了,是该成家立业了” 他看了轻羽一眼,觉得在女儿面前提起这等事情不太恰当,便快速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夫人做主吧。” 王氏觉得,既然是个平妻,来了大明就要守大明的规矩妾室是不能上桌与他们一家吃饭的。 王氏打发厨房陈嫂给姬兰单独送了酒食过去。 张辅有些担心姬兰心中不快,不过,他刚回家也不好反驳母亲,只能默认。 当然他没有想到,姬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正是忐忑不安,一个人吃饭更加自在。 等全家吃过饭后,小轻羽便已犯困,王氏便打发小园服侍她去后院睡了,自己亲自给丈夫打点洗浴、衣物俱事。 张辅去后院看了姬兰,着意温言安慰了她一会,便回前院沐浴睡觉去了。 等他走后,姬兰抱着被子,张着一双眼睛,望向帘陇间透出的一丝月光,在这温暖芳香的春夜,彻夜难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父与子 打了胜仗归来,北平城里的大佬们都在忙着处理战争的善后事宜,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把百户所的琐事往封子平那一推,张辅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宅两天清闲。 人虽然宅着,但是张辅也没有忘记锻炼身体的事情。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就起来了,一边伸展手臂,一边游目四顾,打算找一处宽敞的地方习练军体拳。 第一进与第二进当中有一大片空地,东边空地上盖着一个敞厅,里边放着武器架、箭靶、石锁等物,打扫得相当干净。王氏是个勤快人,总是督促着家人将家中各处打扫洗刷。 张辅看了一圈,便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练习。 刚站好桩,正房门开了,张玉推门走了出来,家常只穿了一件白色道袍,负手在旁看着张辅练拳。 张玉在一边看张辅练拳,觉得大致摸清张辅的底细才开口问道:“辅儿,你这拳术是在哪学来的?” 张辅当然不能告诉他爹,这是他学校军训时学的军体拳,他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词:“父亲,我就是这里学一点,那里那一点,再自己整理一下,搞成这套军体拳,也就是强身健体罢了。” 张玉疑惑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别想唬你爹!这套拳术看上去倒有些章法,不过,你使的还不太对劲,似乎还没有融汇贯通。” 张辅随口皮了一下:“爹,这都给您发现了啊。我这是在行军途中,偶然看见一只老猿的腹部似乎藏有物品,割开一看,居然是一本武穆遗书,一看大喜过望,竟然是宋朝的岳飞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笈,就照着练了一会,也不知道对与不对。” “来,咱爷俩过过手!”张玉一边系紧腰带,将道袍掖在腰间,一边走到院子中央。 父子俩便一招一势地拆了起来,两人的动作都很慢,却将力量蕴于体内,点到即止,含而不发,尽管慢,打起来也呼呼有声。 张玉不时出言指点,他从军多年,搏杀经验丰富,对张辅这个半桶水来说,自然起到了拨乱反正的作用。 张辅觉得这老爹的武艺比自己可要好多了,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们家,有一个将领已经够了。父子俩都是一脉单传,有个万一,岂不会令母亲和妹妹无依无靠? 如果自己在军中只管后勤,让家里,让北平都无后顾之忧的话,是不是更好? 这么一想,他的拳术立即出错,被张玉抓住机会,直捣他胸口要害之处。 “别分神!”张玉沉声喝道。 “是!父亲!” 姬兰被前边院子的呼喝声惊醒,一看已是天色大明,赶紧爬起来,梳洗打扮。 她穿的是粉红色缎子襦裙,外罩同色比甲,却是大明女子样式。只是不会梳发髻,还是编着黑鸦鸦油亮亮的两条辫子。不敢惊动正在练武的两父子,便站在正房东侧的小门边偷看。 不一会,小轻羽也起来了,散着头发趿着鞋子跑了出来,好奇地看了门口的姬兰一眼,便清脆地笑着向父亲和哥哥跑了过去。 王氏走出房门,嗔道:“羽儿,快过来,别去吵着父亲和哥哥!让小园给你梳头,看你,披头散发的,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 父子俩练了一早上,都是汗流浃背,等汗息了,便去浴房洗沐。 王氏早已叫陈嫂烧了一大锅热水,父子俩各各拎了一大桶水到沐房,洗澡擦身。 “娘,嫂子站在那里。”轻羽指了指东侧。 王氏有点踌躇,这么大个人杵在那里不是个事,得赶紧明确她的身份。 “辅儿,这姑娘既到了家里,哪天便给你们办个仪式吧?” 张玉一边用力擦洗着身子,一边询问儿子的意见。 张辅沉默了很久。 姬兰的尴尬,他都看在眼里。 虽然自己不喜欢她,但是总归是在燕王和她父亲面前亲口应了,娶便娶吧,也许盲婚哑嫁,婚后再培养感情,也有别样的乐趣。 “是,父亲。” 张辅觉得,有些事,不需要太装,到了古代还是要入乡随俗。 反正自己是男人,又吃不了亏,顶多费点肾。 张辅和父亲已经说好,却有点怕母亲盘问他和姬兰的事,吃过饭趁王氏不注意,偷偷地摸到门房的马棚里,解开小狼的缰绳,翻身骑着小狼就出门蹓跶去了,他还没好好逛逛这北平城呢。 从崇文门望过去,是正阳门和宣武门,这一带大都为官吏所居,一路琐窗朱户,楼阁如云。柳枝如丝,满天柳絮乱飞。一场春雨过后,地面干净湿润,茸茸的青苔自角落长出,好一派美丽春景。 只是 这北平的城墙居然是用土夯成的!上边还有蓑衣的痕迹,似乎是为了防雨。不少地方都被雨水冲垮了,也没来得及修复。 甚至这崇文门,看上去也像是夯土建成的,不过在外面包了一层砖,连这些砖也像是以后加上去的,与沿路精美的建筑不甚协调。 护城河两侧胡乱盖着很多低矮的房屋。这些应该是贫苦人家所居,道路也不甚清洁整齐,晴了一些日子,只要马车一过就尘土飞扬。 城里城外,真是两重天啊。 张辅看了一会,便勒转马头,转而逛起街来。 沿着东大街往西一路看过去,路过了一个花市,又路过一个农器市场,前边又很很多卖蓑衣的店铺,前边人渐渐多了起来。 张辅跳下马来,牵在手里,沿着店铺一一看了过去。 前边这一带的商铺明显比别的城区高级,大都是绸缎铺、胭脂铺、点心铺,也有卖文房四宝的,也有帽子铺、金石铺、皮货铺、金铺、当铺,当中又夹着好些个酒馆歌楼,看样子是大都为权贵与官吏所居。 张辅回家一趟,什么礼物都没有带回来,他心里觉得有点亏欠母亲和妹妹,便想着能不能在这里淘点新奇点的物事,带回去家去哄她们开心。 掂了掂包里仅存的三十两银子,张辅心里想着:穷,太穷了。给母亲和小妹买礼物,太便宜还真拿不出手,得赶紧想点办法赚钱才行。 张辅一路看过去,一路打听着价钱,越看越觉得自己穷。 三十两银子看着挺多,但这么一家子人一分薄下来,每个人买点礼物就差不多了。 穷,穷,穷! 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好时候了,家里看上去也颇为寒素,仆妇止一个门房、一个厨娘和一个丫头。父亲虽然做到了千户,但大明的俸禄太低了,光靠军功和俸禄挣银子,想过舒服一点的日子,那可远远不够。11 第一百四十二章 空手套白狼 张辅的心里一瞬间已经想了无数个主意。 做生意、开作坊固然赚钱,但是,在大明,生意人地位实在太低了,再说了,他一个百户,就算他愿意做生意,也没有这么多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朝廷再次征发大军,就要出发去打仗了。 还有,做生意都要本钱的,本钱从哪来呢?总不能现在还是摊着手向父母要钱吧? 就在张辅心事重重闷头闲逛的时候,前边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黑底绿字招牌。 “顾家布庄?” 字体、风格都极为相似,如果不是周围景致大异,张辅几乎都会以为他又穿越到了庆州城呢。 张辅赶紧退后两步,揉了揉眼睛,又向四周打量了几眼。 他没看错,正是顾家布庄。 这个顾家布庄,和庆州那家顾家布庄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分店? 张辅觉得自己像只呆头鹅,直愣愣地牵着小狼走了过去。 将马拴在门前的梨树下,信步踱进店里,一进门就看见柜台里边站着一个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松筠! “顾姑娘?” 顾松筠笑得正经了些,一脸会见客人时那副陌生又客套的模样:“人生何处不相逢,在这北平城竟然又遇见了,张大人。” 张辅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两下:“顾姑娘,您这脚程也够快的了。” 顾松筠笑着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总归不会比那位姬兰姑娘慢。” 张辅微窘:“你们还是一块儿过来的?” “是啊,一起跟着粮草队过来的。”顾松筠很爽利地回答道:“对了,上次您到小店来,要求定制毛巾,我回去仔细思索,又经过几番试验,倒是做出了几块样品,你要不要看看?” “你不是锦衣卫吗?还真做买卖?”张辅面露惊讶之色,小声地说道。 “我这锦衣卫”顾松筠脸上浮现出自嘲之色,“张辅,你不知道朝廷的军户制度?” 转眼前,张辅到大明也有半年了,对这军户制度如何不了解?比如他张家,父亲是军户,这一家系便须世代从军。也就是说,他张家必须有一个儿子去卫所当戍丁,除非皇帝或者兵部尚书同意,否则不能改籍。 在张玉退休之前,必须有儿子顶替他的军职。目前张玉只有一个儿子,所以他张辅是必须去戍边的。 如果张玉只生了一个女儿,那么就要回原籍找一个旁系男丁顶替。如果连近亲也没有,女婿也可以。 总而言之,大明现在的军户制度是一个钉子一个眼,没办法逃脱的。 “我父亲是锦衣卫,只生了我一个,父亲年老,不能再到处奔波。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做女儿的暂时帮他老人家分忧。” “哦!原来你们这么牛叉的部门,也执行的这么严格。”张辅应了一声,接着想起什么似的,脱口而出:“你爹没儿子,你又在分忧,这么说你爹在给你找赘婿顶职?” 顾松筠脸一红,没应他这句话,为了掩饰尴尬,她随口说道“咱们这锦衣卫,职司有三:其一,守卫值宿其二,侦察与逮捕其三,典诏狱。这些都只是明面上的,还有很多很多人,都以别的身份生活在各处,一辈子都不会暴露身份,这就是暗卫,也就是我这种人。” 她转过身来,笑了一笑:“现在你来说,我会不会做生意?” “是是是,顾大小姐,顾大掌柜,那么,我订定的毛巾在哪里?” 顾松筠吩咐旁边的小伙计从柜台里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叠毛巾,色彩各有不同,有粉红、柠檬黄、浅紫、青碧诸色。 张辅接过去小心翻看,这叠毛巾用料颇为讲究,不过用的纱线太细,毛圈也略为大了一些,摸上去感觉柔软是柔软了,但是不够厚实。 顾松筠双手背在后边,踮着脚,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有点忐忑不安地看着他捻着手里的毛巾。 张辅很是佩服,这位姑娘在锦衣卫与顾大小姐两个角色之间切换之自如,毫无生涩之感,真令他心惊,这姑娘怕不是双子星座的吧? 当然,做为顾家大小姐的她看上去比较可爱一些。 “我试了一下,拿来洗脸确实柔软舒适,还吸水。”她还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通。 “嗯,顾姑娘,能做到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不过,这棉线还可以略微粗一点,毛圈呢,可以稍微小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这样子的话会更厚实,手感可能会更好。” “嗯!” “不过,这是我定做的东西,你可不能再给别人做出来啊!”张辅转过头,凶巴巴地看着她说。 这大明没有发明专利,顾松筠如果真要制作一大批出来售卖,他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他小看古代生意人的诚信理念了。 “您看您,说的什么话呀!您定下的东西,小店当然不能再拿去卖给别人。不过,我顺便做点给自己用行不行啊?” 切换到顾家布庄掌柜的身份时,她就称张辅“您”了,张辅听了简直想笑。 顾松筠有点不好意思,她狡黠地看了一眼张辅,见他并无恼怒之色,便放下一大半心。 “你自己用还差不多!给我做一千条吧,顾姑娘,能不能染出灰色、棕色这些色彩来?我一个大男人,这些颜色可用不了。” 顾松筠蹙眉想了一想:“这些颜色染的棉线不多,如果您非要染的话,量少,成本可就有点高了” 张辅笑道:“要不这样吧,这毛巾呢,你们多做一点,做出来以后,放在贵店售卖,收益咱们五五分成,您觉得怎么样?” 顾松筠“噗哧”一笑:“五五分成?张辅,张大人,您嘴皮子一碰,一文钱不出,这就想分五成了啊?我还要研究着怎么做出来,还要材料、手工,做不出来的话,就是净赔了。另外,还得想办法卖出去,这么多事,就占五成啊?” 张辅不慌不忙说道:“我这里还有很多想法,包管你赚钱,如果五五分成的话,我就负责给你出点子,保证你赚钱!要知道,科学才是额,脑子才是第一生产力!” 顾松筠听到这,眼睛一亮:“那您也得说说有什么点子啊。” 张辅看了看两边若无其事但实则都在侧耳倾听的几个小伙计,笑道:“这点子一说出来就不值钱了。” “您这整一个空手套白狼啊!” “只要能套到,又何乐而不为呢?” “你要是能为我们,效力的话,可以考虑一下。” “额这个以后说,以后说。先谈买卖,谈买卖。”11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次亲密接触 顾松筠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谈买卖就谈买卖。不过,四六开,你四我六!” 张辅痛快地说道:“好吧!四六开就四六开,不过,我要过问你的经营方式!” 顾松筠狐疑地看着他道:“经营方式?” “就是销售方式,销售渠道,商品广告等等。”张辅虽然不是个做生意的,但是他见识过二十一世纪的营销手段啊,这些方面肯定比顾松筠懂得多得多。 顾松筠一幅虚心求教的模样:“你能不能再详细说说?” 张辅摇头:“这个嘛嗯那个嘛嗯嗯” 顾松筠皱起好看的眉头,娇喝一声:“五五开!你说不说?” “我说我说,姑奶奶,我说还不行吗?”张辅立马很没骨气地妥协了。 顾松筠胜利地笑道:“行,不过,咱们还得签个契约。“ 两人细细议定,又详细讨论了一下毛巾的改进方法,张辅便捧着拿油纸精心包裹的几匹布料出了布庄。 这几匹布料是顾松筠送给张辅的,一个大男人,他哪里懂得这么多,也没有打开看。 这一耽搁便是两个时辰,张辅肚子也饿了,他想着,既然人家大姑娘送他好几块布料,自己也不能太小气,加之今天才一起合作,不如请她一起吃个饭。 这么想着,也就很自然地说道:“顾姑娘,都这个时候了,一起吃个饭罢?” “吃饭?”顾松筠的眼角稍稍跳了一下。 张辅理所当然地说道:“是啊,你不饿吗?这边的街市我也不熟悉,就烦请姑娘引路,咱们找个幽静点的地方随便吃点吧。” 顾松筠抿嘴一笑:“好吧!”她对着楼上喊了一声:“青原,你看一下店面,我出去一会。” 楼上隐约有人应了一声,但并没有看见下来。 张辅又回头看了一眼顾家布庄,他怕下次来的时候忘记了地方。 顾家布庄在北平的铺面并不大,是一座两进的小院,前边的商铺有两层楼,后院应该是顾松筠的居处,楼外有两棵梨树,累累开满白花。 张辅牵着马,与顾松筠并肩走在街市上。 这街市是崇文门内的一条支道,目测也有六七米宽,两人共肩走本来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男俊女俏,马又神骏,回头率达到了百分之百。 尤其是认识顾松筠的,更是目不转眼地盯着他们看个不停。 饶是顾松筠见惯世面,举止作派都十分大方,竟然也微觉羞涩,落后了半步。 张辅前世和女朋友逛街习惯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见她落后,便停下来等她。 “这个经营啊,还可以连锁”张辅刚说一句话,却见顾松筠又坠后了,他停了下来:“你腿疼了?要不要骑马?我的小狼很乖的” 顾松筠哭笑不得。她穿着长裙可怎么骑马呢?骑条驴还要侧身呢! 没奈何,只好加快脚步追上去,两人并肩走着。 “啊,刚才说到哪里来了?”张辅预备将布料放在马鞍上,手一抬,手肘忽然碰到一个柔软之处。 “呃” 顾松筠神色不动,脸却刷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张辅也尴尬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槐花瓣一片一片落下,小狼脚步“嗒嗒嗒”地,不慌不忙,两个人隔着一拳之距走在干净的街道,张辅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无法形容的感觉。 好象用羽毛在搔着心脏的那种,又痒,又涨,还有点蠢蠢欲动 前边是一家三层的大酒楼,上边挂着一张很气派的招牌“锦和春”。张辅想了想,剩下的那点银子应该够两个人吃了吧?便领先走了过去。 门外有一个小厮,见两人衣饰精洁,牵的马又神骏,赶紧走了过来,招呼道:“两位楼上请!小的替您去喂马!” 张辅将布料拿在手里,交待了一声:“马料干净着点,它挑得很!” “客官您放心!”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二楼又有跑堂的前来引座。张辅问他有没有包厢,说是没有了。 正是吃饭时间,包厢满了也不足为奇。张辅游目一顾,见大厅里倒还有好几张空桌,便拣了一张靠窗的坐下。 跑堂的待他们坐定,这才询问他们要吃点什么。张辅问他有什么,只见他嘴一张,一溜儿不停口地报着菜名。 以前在相声里听的报菜名敢情还是真的啊? 是时候表演绅士风度了,张辅笑着问对面的顾松筠:“顾姑娘,想吃什么,尽管点!” 顾松筠一笑,也不推让,点了一道清蒸江瑶柱,一道糖熘芡仁米,火烧茨菰。张辅见她点的清淡,又加了一道樱桃肉。 跑堂的洁白布巾往肩上一搭,唱歌一样的向后厨报着菜名:“好咧!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米,火烧茨菰、樱桃肉各一品” 不一会他又送来餐具,青花瓷碗、碟,筷架,还有一块洁白的布巾。 “顾姑娘,你看啊,比如,咱们可以和这酒楼联系,把这布巾啊,换成咱们的毛巾,这一来,酒楼吃饭的客人觉得好用便会询问店家,这一询问啊,可就是给咱们打广告了。” “广告?” “嗯,广而告之啊。酒香还怕巷子深呢,这不打广告人家怎么知道咱们的毛巾?毛巾和你们的绫罗绸缎不同,是小本生意,利润不多,因此,要销量大才能赚到钱” 顾松筠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辅对他的赚钱大计充满信心,接着说道:“还有,咱们店可以做出毛巾,别的店也能做得出来,因此,要有品牌意识,在每块毛巾上都绣着一个“顾”字,最好是那种独特的绣法。咱们的毛巾啊,包装也要漂亮一点,这样,才能促进别人的购买欲” 顾松筠上下打量了张辅好一阵,才疑惑地开口说道:“张大人,您没有做过买卖吧,怎么对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如此清楚?” 张辅掩住心中的得意,装做很平淡的样子,微笑道:“这个嘛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了。” 这时候跑堂的已经开始上菜了。只见他平伸双臂,一只手臂上托着两个盘子,四平稳地走了过来。 “清蒸江瑶柱,糖熘芡仁米,火烧茨菰、樱桃肉来咯” 盛放菜品的瓷盘都是青花,看上去颇令人赏心悦目。 “有酒没?”张辅叫住跑堂的。 “有山东秋露白,括苍金盘露,婺州金华酒,客官,来一壶?”跑堂的殷勤问道。 “来一壶秋露白。” 他不知道这大明的酒水如何,但秋露白的名字好听,就喝这个吧。 跑堂的取来一小壶酒,又拿来两只小巧的杯子:“客官慢用。”11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彼美人兮 在顾松筠盈盈的注视下,张辅有点紧张,他小心地将两只小杯里都倒了分满的酒水,一闻,还挺香的。 “尝一点?” 顾松筠无声地点了点头。 两人都只抿了一点点。空腹喝酒易醉,张辅固然不想在顾松筠面前出丑,顾松筠也不愿意给张辅留下一个豪爽、不拘小节的印象。 “吃点菜。”张辅用公筷挟了一筷子清蒸江瑶柱放在顾松筠的碗里。 张辅:“为咱们的赚钱大计,满饮!” 顾松筠:“也为咱们的合作满饮!” 这秋露白入口甘俨,张辅不知不觉便喝得多了,他看了看对面的顾松筠,她面色原本十分白晳,此时红晕满脸,一双眼睛更是水汪汪的,灵动无比。 张辅内心狂跳,也不知道是酒喝的,还是美色在前,难以自持,他一把抓住顾松筠放在桌面上的左手,再也舍不得放下。 “放手。”声音很软,很轻。 “不放。”声音也很轻,很软。 “放手。” “不放。” 顾松筠略略挣扎了一下,可惜没有任何效果。 “不怕锦衣卫啦?”顾松筠凑近张辅,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我”张辅正待分说,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这位兄台,人家姑娘都让你放手了,你如何抓住不放?怕不是个登徒子吧?” 隔壁桌子坐着一个青年人,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穿着一件秋水绿直缀,头上戴着一顶四方平定纱巾,大蒜鼻头,眼睛小小的,长相实在说不上英俊。 他进来的时候便向大堂里扫了一眼,眼光便落在顾松筠脸上转不开了。 “竟有如此美人!” 张辅他们身边有张空桌,他便在这里坐下,叫了几个菜,自斟自饮。 他一直在注意这两个人动静,听得这姑娘叫这男子松手,这男子却偏偏不松,顿时心头无名火起,下定决心要管一管这闲事。 张辅愕然。 这位爱管闲事的公子哥,你怕是眼瞎不成?知道什么是两情两悦不?知道什么是打情骂俏不? 大煞风景的东西,知道这情不自禁的情况有多么难得吗?张辅恶心狠狠盯着那人。 顾松筠神色一敛,正襟危坐,立刻变回那个端庄大方的顾大小姐。 “这位公子,您误会了,咱们谈桩生意而已”她瞟了一眼那年青人,神色非常不悦。 这年青人没想到这姑娘说翻脸就翻脸,一幅嫌他多事的样子,不由得大为尴尬。 就在他唯唯诺诺不知道如何措辞的时候,里边雅间走出几个人,一人道装打扮,约三十余岁,面色白消瘦,印堂深陷,眉目阴沉一人着玉色襕衫,二十出头,现如今春意尚浓,他手里也拿着一柄红骨湘妃竹扇子另一人二十七岁样子,神态极其潇洒,一袭宝蓝色绸布曳撒,上边绣满了仙鹤梅花。 拿扇子的那人笑吟吟地拱手道:“不知彭老弟在此,幸会,幸会!” 那姓彭的大喜过望,赶紧上前一步,拱手回礼:“袁仙人,葛兄,黄兄,该三位也在此间!” “彭老弟,你这是” 这位姓彭的乃是北平都司一个镇抚,名唤彭二的胞弟彭武,因父母都已亡故,故依附于兄长,这两年便住在北平。今日见天气晴好,便独自一人到崇文门游春。 他心里想着要扮演一场英雄救美的戏,谁知道这美人反倒跟他翻脸,正是不知如何下台,见了这几位相识,便酒菜也不吃了,立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嘴里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一点小误会,咱们这就走罢!” 这几个人明明将刚才的动静看在眼底,这时,眼光掠过彭武往后看了过去。 只见一对少年男女相对而座,桌上放着几盘精洁小菜。再细看,觉得男子年纪甚轻,长相俊俏,面有英气,女子年纪稍长,肤色如玉,颇有不悦之色,且眉目与汉人略有差异,似乎有异族血统。 只是她黑鸦鸦的头发梳着三小髻,只插着几枚珍珠押发,青色暗花纻罗窄袖褙子,身姿窈窕。 拿扇子的那人心中暗笑一声,嘴里却很客气地说道:“走吧,彭老弟,咱们好不容易才请得袁仙人,一道出城游春去。这潭拓寺正在办佛蛇大会,岂可错过啊,呵呵呵呵” 一对青年男女约会,以当时的社会风气为看,并无不妥,因此,这三人都不知道这彭武激动个什么劲。 这拿扇子的是燕王府长史葛诚之弟葛燕来,有兄长罩着,在北平城里很是吃得开。 他极力奉承的这位袁仙人乃是大名鼎鼎的相士袁珙之子袁忠彻,得了父亲的真传,在官场上也是大大有名。近日不知何故游历到北平,立刻成为城里所有富贵人家的座上宾。 这袁忠彻目光在张辅二人身上绕了一圈,耷拉着的眼皮下,眸子突然一亮,对着张辅拱手做揖:“相请不如偶遇,两位一同前往如何?” 众人皆惊,包括张辅和顾松筠。 “多谢仙人抬爱,不过我等二人尚有要事在身,改日相约如何?” 葛燕来面上掠过一抹惊讶,他待若以上宾之礼的袁仙人亲自邀请这年轻人,那是给足了他面子,不想他居然断然拒绝,真是不识好歹! 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张辅,颌首点头算是招呼,这才亲热地拉着袁忠彻的袖子:“咱们走罢!彭兄,一起去?” “走走走,潭拓寺远在深山,得有好几十里路,再晚可就天黑之前到不了那里了” “正是,正是” 张辅看着他们走远,便低声笑道:“哪来的愣头青,这虎头蛇尾的,我还当他要来找茬呢。” 顾松筠笑着摇了摇头,张辅想起他们刚刚说过的话,没话找话道:“这潭拓寺风景美得很,顾姑娘去过没有?” 他本来是随口一提,转换刚才的尴尬局面,不料顾松筠接口道:“我倒是听人提过潭拓寺,不过尚未去过。” 张辅心里默想:这位顾姑娘说她没有去过潭拓寺是何用意呢?难道是让自己邀请她一道前往潭拓寺游春? 这样一想,心不由得就怦怦跳了起来,瞄了一眼顾松筠。 顾松筠正好抬眼看他神色,双目一对,两人面上都是一红。 张辅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地就脱口而出:“不若咱们明日一起去看看?” “明日”顾松筠手里把握着两根乌沉沉的筷子,一味地沉吟着。11 第一百四十五章 怪蜀黍邀请看孔雀 张辅盯着顾松筠小巧的嘴唇,紧张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顾松筠轻轻咬了咬嘴唇,又抬起眼帘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好吧。” 言毕,她的脸色迅速染上一层嫣红。 张辅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咕咚”一声落回胸腔,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先吃点菜,吃点菜。”他自己却拿着酒一口喝了,喝完了却发现没有敬顾松筠,只好尴尬地拿起酒壶自己斟满。 顾松筠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这一顿饭吃一个多时辰了,眼看小伙计在旁边都经过两次了,两人哪能不识趣?只好悻悻地站起来结帐。 这顿饭吃了一两半分银子,张辅心想:自己这点钱,可真不够谈恋爱的花费,赚钱大计得赶紧实施才是。 两个都有点微醺,小伙计在后边叫道:“客官,您忘了东西。”张辅回头一看,他居然把顾松筠送给他的布料都忘记了,赶紧回头去取。 两人并肩下楼,小厮牵过小狼,两人依旧慢慢地踱了回去。 “这顾家女儿想必可以嫁出去了?都耽搁到这时候了。” “赘婿可难招得很哪,看样子,顾家终于有靠了,这位小郎君,长得倒还俊俏” 耳朵里传来隔壁店铺的议论声,顾松筠神色不动,耳朵却刷一下又红了。 张辅偷看一眼她的神色,见她一幅充耳不闻的样子,想说话也不知如何说起。 赘婿他老张家可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和老爹张玉都是军官,又不是什么贫寒人家,入赘是万万不能的。 家里还有一个小老婆姬兰在呢 这大明,什么都好,就是婚姻不自由,哪像他前世啊,二人处好了,想结婚了,双方拿上户口本直接去民政局便是。 送她到了顾家布庄门口,见她神色淡然,眼波却盈盈的,似乎有无数话要说,张辅便咬了咬牙,笑道:“明日早晨,我到这里接姑娘如何?” 顾松筠暗中松了口气,没有说话,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 幸好这大明没有酒驾一说,张辅翻身上马,小狼慢慢地走了起来。这家伙精得很,知道是大街,人多,故此不需张辅指挥,踏着小碎步从容地走着。 明天要想个套路吗?心里居然真有些紧张。 太阳快要落山了,但张辅的身子还是暖烘烘的。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 张辅将手中的布料拿给王氏:“母亲,我上街买了几匹布料,您看喜欢不喜欢。” 王氏很是欢喜,放下手中的活计拿起匣子,轻轻一扯,将麻绳蝴蝶结拉开,再打开油纸,里面露出几匹上好的云罗。 春日深,该换罗衣了,辅儿有心,竟然上街去给家人买衣料去了。 做母亲的心里无比熨帖,一沓一沓打开来看。只见最上边的是一匹青织金獬豸补罗,那自然是给他父亲买的,颜色、质地都上乘。 下边一匹是松绿凤串牡丹暗花罗,想必是给自己买的,而且这色调非常符合王氏的审美观,她十分喜欢。 再下边又是一匹青白落花流水锦,一匹浅粉织金罗缠枝玉兰,一匹绯红柿蒂形过肩妆花罗。青白的想必是给辅儿自己买的,浅粉的给羽儿,绯红的,那不是给新娘子买的吗?不过,喜服得自己做才行 辅儿现在真没什么衣服穿,穿的还是他爹的旧衣服呢! 最后面还有三块料子,一块浅碧,两块深青,这应该是给家里的三个仆妇准备的。 这些布料是人人有份,每一块都挑选得很合王氏心意。她心里已经在想着连夜开工,替家里的每个人做两件衣裳了。 “辅儿,这些衣料都是最时新的,这可得花不少银子,你银钱够不?” “娘,没事,您放心好了!几件衣料您儿子还是买得起的。” “小圆,你来看看这块衣料,看少爷的眼光怎么样?我瞧着这浅碧倒衬你的肤色。” 小圆喜出望外,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我得央陈嫂子给我裁,这么好的料子,可别给我裁坏了” 这位顾大小姐出手还挺阔绰的啊。 欠了顾松筠的人情,张辅心里又多增了好几重烦恼。 次日一大清早,张辅又起来练武,今日练习的却是弓箭,他射固定靶成绩不错,射移动靶却欠缺了好几分火侯。因此,张辅决意好好练习练习,跑动射箭。 张玉也起来了,陪着儿子一起练,他的箭技可比张辅要好多了。 刚刚洗好澡出来,正待去吃早餐,忽然听到了熟悉的马蹄声,接着,朱高煦便出现在垂花门口。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张辅十分惊讶,他可不知道朱高煦能迳直找到自己家中。 “哎,烦死了。家里吹吹打打的,连个呆的地儿都没有,咱们还是出去走走吧!我就不进去了,你快点,收拾收拾!” 张辅明白他不想进屋的原因,一个郡王驾临,父亲和母亲都要向他恭敬行礼,大家都不自在,那又何必呢? 张辅只得匆匆忙忙换好衣服,跟父母说了一声,便赶紧去马棚牵马。 谁知道小轻羽一跳一跳地跟了出来:“哥,哥,带羽儿出去玩,带羽儿出去玩” 朱高煦回头看了轻羽一眼,见她年纪虽容颜却十分秀美,心中便有几分爱乌及屋,笑道:“羽儿,我和你哥哥骑大马出去玩,可不能带上你噢。” “你个坏哥哥” 轻羽拿手指着朱高煦,嘟着嘴,气鼓鼓地说道。 “好好好,我是坏哥哥,坏哥哥改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带你去我家看孔雀,看小马马,行不?” “哥哥去,羽儿才去!”轻羽叉着腰提着要求。 “是是是,你哥也去,你哥不去我也不敢带你去呀,是不是?”在等张辅牵马过来的时候,朱高煦不介意和这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聊会天。 还别说,和小姑娘说几句话,他心中的闷气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羽毛妹妹,咱们走了,改天带你看孔雀啊!” 张辅奇怪地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哄小孩子。” “你妹妹嘛,别的人我才懒得哄呢。”朱高煦翻了个白眼。 小虎看见小狼,长嘶了一声,挣了挣被朱高煦牵着的缰绳。 小狼腾腾腾地跑了过来,两匹马挨挨擦擦,十分亲热。 “哥哥,哥哥,我要骑大马!” “大马好凶的,会咬人小羽毛的!”朱高煦做个鬼脸吓唬轻羽。 没想到轻羽不好骗,“大马不咬人!爹的大马就不咬羽儿!” “明天带羽儿骑大马好不?今天哥哥出去有点事,回头给你带小糖人,乖噢!” 轻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两人翻身上马,一溜烟地跑了,这才回转,准备向母亲告状。11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朱巨大 “怎么回事啊,一大早气哄哄的。”张辅转脸看向朱高煦,企图从他的表情上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朱高煦顿时又想了他的烦心事,“别提了,给他们吵得一夜没睡。” “谁敢吵你这个郡王睡觉?不要命了?” “你是不知道,这海西侯纳哈出有个女儿,长得丑死了,还要嫁给我父王做侧妃,一直敲敲打打,闹了一夜” 想必是朱高煦为他母亲徐王妃鸣不平,娶个侧妃搞那么大排场,难免扫了王妃的脸面。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燕王娶海西侯纳哈出的女儿是政治需要。 开原以前可是哈纳出的封地,娶他女儿不奇怪,不娶才奇怪呢。 这个事情张辅可没法插嘴,一则是燕王的家事,二则,也没什么好说的,生在皇家,你还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有这样的好事! 权利与义务是对等的。 “我今天约了个姑娘去潭拓寺,一起去逛逛吧?” “姑娘??不是姬兰?”朱高煦顿时起了卦的兴致。 张辅想了想,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朱高煦的好,便简单地介绍了一句:“嗯,是顾家布庄的大小姐,昨天答应了,不好爽约。” “哦没事,没事,一起去,不过,你不要说出我身份,否则大家都拘束,没意思!” “这个自然。对了,你不带亲卫吗?”潭拓寺有点远,张辅担心他的安全问题,最好把他的亲卫队长张信给带上。 “带什么带,几十个人也拦不住咱们,咱们几个自在一天。” 看朱高煦这幅摩拳擦掌的模样,倒像生怕没有人来刺杀他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开开杀戒了。 “啧啧啧,暴力狂!”张辅摇了摇头。 这位高阳王回到了他的大本营北平,那叫一个放恣,大街上也放开马蹄由着小虎奔跑。 好在道路宽敞,朱高煦骑术又是绝佳,没出现交通事故。他跑出好一段,才回头惊讶地喊道:“张小吹,你怎么这么慢?” 张辅加快速度,两人一前一后,在清晨的北平城里疾驰。这位高阳王今天穿着一件紫白云罗水田道袍,头戴四方平定纱巾,确实非常帅气。 反观张辅,就一件青色道袍,还是他父亲的。 因为他这两年个头长太快,以前的衣裳都不能穿了,刚回北平也来不及做衣裳,总不能出门也穿个百户官袍吧,反正父子两人身材也差不多。 这里离顾家布庄不远,就在崇文门东大街,他们很快便到了地头。 门口拴着一匹上等枣红马,远远听见马蹄声,顾松筠便走到廊下来看。 只见她今天穿着一身青色骑装,看上去英姿飒爽。 她看了看朱高煦,又看了看张辅。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姓朱,朱巨达,朱兄,这位是顾大小姐。”张辅强忍着笑道。 顾松筠便学着男子一揖:“见过朱兄。” 巨达这个名字在大明平常的很,朱高煦也不会如后世人一样想歪,他大剌剌地说了声:“罢了,咱们走吧!” 张辅附耳过去:“燕王府今天办喜事,你确定今天去城外游玩么?” 朱高煦道:“我兄长和小弟都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三人都上了马,这潭拓寺在北平城的西边,需笔直穿过整个北平城,出和义门还有二三十里。 没想到顾松筠骑术也颇精妙,并没有落后许多。 春风得意马蹄疾,三人打马飞驰在宽阔的道路上,一路槐花肥硕,香气沉甸甸的,再多的烦闷也都被温暖的春风刮走了。 出了城便是土路,叫庞潭道,道路高低不平,马儿便自行放缓了步伐。 路旁树着指路碑,张辅准备过去察看,朱高煦不耐烦地说道:“看什么看,这条路,我熟得很!” 顾松筠便低声向张辅解释:“这条道是京城香客去潭柘寺的主要道路,较为平坦易行,沿着大道走就行。” 路上香客很多,走得自然很慢。朱高煦很不耐烦,但是也没有办法。 朱高煦斜睨了顾松筠一眼:“就你知道。张小吹啊,你告诉你,这北平只要一到春天啊,都往潭拓寺。每年潭柘寺都会举办什么浴佛,什么莲池,什么龙华圣会,又是什么潭拓四月观佛蛇,这四方的游僧和香客都往潭拓寺去,能不挤吗?” 张辅笑道:“那还要走多少里?” 朱高煦奇道:“你个北平人,居然不知道潭拓寺多远?以前就没去过?” “没去过很丢人吗?”张辅恼羞成怒。 “哦,丢人倒也不至于。”朱高煦摸了摸鼻子。 “按咱们这个脚程,那得走多久啊?” 顾松筠道:“路中有个栗园庄,栗园庄有个奉佛寺,是潭拓寺的下院,香客们一般会在奉佛寺歇息一晚,第二天才起程前往。” 张辅心道:怪不得那几个人说再晚了,怕到不得潭拓寺,我还是高看了大明的道路。 尽管他们出来得早,路上行人不算太多,但一条土路狭窄不说,还崎岖不平,脚一踩就扬起一片浮尘。看了看朱高煦,不用说自己也是一般的尘土满面。 香客们又老的老,小的揳儿带女。一会儿小孩要拉屎拉尿,一会儿老头老太太走不动,要在路旁休息,给拥挤的道路又添上几处肠梗阻。 再怎么急也没办法,只能下马,牵在手里步行。 朱高煦十分不耐,抡起鞭子便想往前边拥挤不堪的香客抽去。 张辅拉住了他,“不急,补给,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出来体验民生。” 朱高煦强忍着抽人的冲动,对着空气胡乱挥舞了几鞭。 在路上煎熬了两个时辰,总算是到了奉佛寺,三人都松了口气。 就算他们身体健壮,但是一路吃土,也会灰头土脸的,再说也是又饿又渴。 朱高煦以前来潭拓奉佛,都是全副仪仗,前呼后拥。前边有人清道,后边有成群的侍卫太监,哪里需要他来考虑吃喝之事? 张辅是完全没想到北平附近的道路情况竟如此恶劣,以为凭他们的骑术,两个时辰之内便可以到达潭拓寺,没想到路上竟有这么多行人。 至于顾松筠,三人中的女性,为什么没带饮食饮水就不是他们二人所知道的了,总不至于还要去询问她吧? 而且他们两个大男人也没有想到要一个小女人为他们准备这些东西。 “小爷我,非得歇会不可了!” “好好好,都歇会,都歇会!” 奉佛寺的斋饭免费,仅放了一个功德箱,由香客随便给点香火钱。因此在此吃斋的香客甚多,在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招呼。11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冷箭 朱高煦等久了不免气闷,正待发怒,却见旁边的桌子走来几个服饰华贵的人,刚刚坐定,便有和尚送来精洁的素斋。 是可忍孰不可忍,朱高煦“怦”地一下拍案而起:“秃驴!咱们等了这么久,为什么先给他们上菜?” 张辅瞄了这几人一眼,不是昨天在锦和春碰到的几个年轻人吗? 这几人也目露惊讶,一齐向他们三人看了过来。 这彭武和朱、张二人年纪相仿,最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听得朱高煦发怒,便冷笑一声:“好大脾气!咱们昨日便预订好了的素斋,又给足了香资,吃不得么?” 朱高煦一听,人家昨天便预定好了,倒是自己鲁莽,但他是何等人物,哪里会后退,怒道:“小爷我说你吃得就吃得,小爷我说你吃不得便吃不得!” 张辅按住了他:“没事,没事,咱们再等等又何妨?再说这和尚庙里的素斋有什么好吃的?呆会咱们去农家买两只肥鸡,咱们煨叫化鸡吃!” 朱高煦还要暴起,被张辅接住不放,想着顾松筠在此,不好让张辅难堪,便瞪了彭武一眼,不再说话了。 彭武却不依不饶,他兄长是北平都司镇抚,也算是权贵子弟,这边又人多势众,怎么可能受这样的窝囊气,气势汹汹地撸起袖子,从葛燕来身后挤了过来,便想揎拳去打朱高煦。 朱高煦几乎给气笑了,他去往北疆征战不到一两年时间,哪里跑出来的这些妄人,就不认识北平小霸王朱高煦了不成? 在他眼里,这彭武下盘虚浮,根基不稳,就是一个完全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就这样,还想来打他朱高煦? 他动都不动,就等着彭武一掌打来。 “嗳嗳嗳,彭兄!息怒!息怒!”这边劝的是黄金雷。 “彭兄,别莽撞!”说话的葛燕来。 就在这混乱无比的时候,一根乌沉沉的吹箭不知从何而至,射向的不是别人,而是正皱眉立起身来的顾松筠。 张辅就坐在她的身前,面向吹箭,可是他练过武艺之后,感觉比以前可灵敏了无数倍,身手也敏捷多了,他搂着顾松筠就是往旁边一倒。 顾松筠给他搂着,大为羞涩,跟着张辅往旁边倒,但张辅随即便稳住了身形,顾松筠便倒在张辅身上,可那根吹箭却直直地奔向顾松筠后边的朱高煦而去。 朱高煦反应何等机敏,立刻闪身躲避,这吹箭便命中他后边的人。 那人无声无息坠地。 “死人了” “杀人啦!” “大用,大用,你怎么了?” 三人同时默契地转身,成“品”字形,背对背面向众人,堂中众人的反应顿时尽收眼底。 箭是从窗口那个位置射过来的,窗纸破了一个小洞,显然刺客就在窗外。 但三人并没有立即追出,这人挤人的,就算追出去也看不到什么了。 而这一厅人里,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杀手。 哭声震天,那死去的人家也是全家出来春游,顺便参加潭拓寺的佛蛇大会,哪想到遭此无妄之灾。 朱高煦“锵”地一声抽出腰间冷月,高高举起:“都别动!谁动我就杀了谁!” 幽亮的弯刀在人堆里起到了震摄的作用,死者亲属的哭声立止。 没有一个人敢再动上一动,哪怕正在挟菜的香客,他的手都不敢放下,一直保持着悬空的姿势。 整间屋子的人都定格了。 除了黄金雷,这个北平首富之子。 他似乎丝毫不知道凶险,从张辅后边挤了过去,还对着他拱了拱手,说了声:对不起,借过,借过”,走到死者身边,皱着眉头看向尸首面部。 “见血封喉!好毒的箭!” 他立起身,对死者家属说道:“报官啊!这可不是一般的凶手!”接着,又举起双手,面向朱高煦,示意他双手空空:“我乃北平黄家人,没有恶意,我从口袋里掏点银子给死者家属不知道可否?” 朱高煦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觉得这黄金雷也还顺眼,便点了点头。 黄金雷便从怀里掏出一张会票,放在死者妻子的手里,同时双手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这时候送斋菜的和尚进来了,看到饭堂里的情形,立刻飞奔过来察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位施主已赴西天极乐世界,待贫僧来为他念几遍往生咒!” 这么一来,饭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松驰了。 彭武松了一口气,他是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面前这三个人现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尤其是女子,昨日那副娇羞明媚的样子早已被现如今的冷面如霜所取代。 “没想到还是头胭脂虎,昨天那幅千娇百媚的样子竟是装出来的!算了算了,这种女子,还是让这些恶徒去受用吧!” 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看向黄金雷:“黄兄,叫他们报官也就是了,怎么还掏出这么多银子来呢。” 黄金雷正颜道:“这凶徒一击不中,逃之夭夭,报官有什么用?还不如给点银子给家属料理后事,也算是做点善事。” “好人啊!” “确实是好人!出手好阔绰,不愧是黄家子弟” “什么?可是那北平首富之家?” “何止,何止依我看啊,乃是咱大明的首富” “快报官啊!” “刚听说有和尚已经去报官了!” 这饭自然是吃不成了,奉佛寺的和尚迅速清开周四围的桌椅,围着死者尸身做起了法事。 “咱们走吧,去潭拓寺!”顾松筠淡然道。 按朱高煦的想法,是要到这奉佛寺找出杀手的蛛丝马迹,但是顾松筠好似对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并不以为意,很是淡定。 三人都觉饥肠辘辘,看到道旁有人家,便向他们买了两只鸡,叫他们速速整治,另外,先烙一锅饼子垫垫肚子。自己找了几条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张辅皱眉道:“朱小吹,你觉得这吹箭是从哪射进来的?” “你眼瞎?不是窗外吗?” 顾松筠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显然还没有适应这两个男人的说话方式。 张辅丝毫不以为异,接着问道:“目标呢?” “目标自然是你的顾姑娘。”朱高煦懒洋洋地说道。 张辅又问:“那为什么要暗算顾姑娘呢?” “我怎么知道,问你家姑娘去啊!”朱高煦看了一眼顾松筠。 顾松筠没有说话。 说也奇怪,张辅一直从内心深处非常抵触锦衣卫,但与顾松筠合作以后,好像有些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往身边一看,这家人正忙着在后厨杀鸡烙饼,旁边再无他人,这才悄声说道:“这位顾姑娘是锦衣卫的人。” 顾松筠抬头看了看朱高煦,同样悄声纠正道:“错了,我父亲才是锦衣卫的人。” 朱高煦总算抬头看了她一眼:“哦,原来你家是锦衣卫,那就没错了,有人杀很正常。”11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赚钱大计,从一双袜子开始 这个高阳王,一幅讨打的模样,顾松筠恨得牙痒痒的。 她白了朱高煦一眼,明智地没有说什么,实质是她大致知道锦衣卫在外面的名声。 朱高煦见她生气,愉快地说道:“说说吧,心里可有怀疑对象?” 顾松筠看了张辅一眼。 张辅立即明白了她的顾虑:“这是高阳王。但说无妨。” 顾松筠很快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他是高阳王。”她向朱高煦拱手一揖:“我们收到消息,有人利用军队运粮的机会贩卖茶叶到北边。” 朱高煦倒吸了一口凉气:“谁这么大胆子?” 他想了一想,又说了一句:“盐茶铁器都是关乎朝廷大计的事,普通人应该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能耐!” 顾松筠笑着看了他一眼:“正是。” 张辅插口道:“没想到你推理能力还不错。” 朱高煦明显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他没理会张辅,直接问顾松筠:“那么到底是谁?” 顾松筠笑道“说出来与高阳王无益。” 朱高煦老大不耐烦:“行了,你就别藏着掖着了,我又不会向那些人去通风报信。” “是皇族。” “到底是谁?”朱高煦恼了。 “晋王和驸马欧阳伦。” “咝”朱高煦牙疼似的倒抽一口气,捂住了嘴。 张辅笑道:“叫你不要问。” 朱高煦忽然恼怒:“这个怎么能不问!咱们在北疆打死打活,他们却在走私茶叶通敌!你们知道朝廷为什么要禁茶叶?茶叶是拿来换马匹的!没有马,我们拿什么和鞑靼人干仗?” 他越想越气:“现在还要杀人灭口?不行,我得向父王报告!” 顾松筠冷静地说道:“殿下,你父王只怕也知道这事,只是兄弟手足,他也无可奈何。” 张辅看了她一眼:“你一个女孩家家的,干什么锦衣卫!你也不想想,在庆州的时候张翼就要抓你了,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啊?” 顾松筠失笑:“你真当我锦衣卫无人不成?” “这次呢?” “这样的事情平常得很!”这姑娘还挺倔强。 张辅皱着眉对朱高煦道:“那鹤庆侯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胆子真够大,连你都敢刺杀,何况是贩卖茶叶呢?” “现在他死了。”朱高煦陈述道。 张辅也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但他死于违反军令,不是死于走私茶叶。” 顾松筠默默地听着。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这锦衣卫缺人手缺到这地步?居然还弄个女人来侦察情报?” “家父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儿。” “哦”朱高煦沉思了一下,“这就没办法了,除非你招个赘婿,这锦衣卫又不比别的军户,可以找族人顶替。” 顾松筠无奈一笑。 朱高煦想了想,又看了张辅一眼,终于不再出声。 这时候农家那妇人送来一撂麦饼和热水,几人都饿得狠了,各自抓起一块饼子就吃了起来。 张辅看着她白里透红的鹅蛋脸,身体坐直,不再一幅咸鱼样子,认真说道:“顾姑娘,我们刚刚才谈好赚钱大计,可不希望你很快就被人暗杀。这才刚刚回北平,以后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来!” 朱高煦笑了:“依我看,你眼里只有赚钱大计。我说你张小吹啊,你天天就想着赚钱赚钱赚钱,累不累呀?” 张辅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谁叫你舍不得发俸银给我呢?百户的俸禄十石米,够倒是够吃了,但我不得攒钱娶媳妇生娃啊?” 朱高煦摸着他光滑的下巴道:“这倒也是!说说看,你们想做什么生意?” “嘿嘿,我设计出了一种毛巾,洗脸洗澡什么的,舒服得很!回头送一点给你!” 朱高煦失笑:“这也算生意?” 看来这高阳王,完全不知道日常用品消耗的恐怖数目。 张辅灵机一动:“嘿嘿,我说高阳王,咱们来谈个生意如何?” 朱高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生意?” 张辅笑道:“反正不是茶叶,等我想一想。” 要想富,得做垄断的生意。什么垄断生意呢?盐铁茶叶这个他是不能想的,军火是赚钱的事,但是,目前他一个小百户,敢染指军火吗 当然,如果是张辅来开军火厂,生产出来的军械肯定要比现在的水平高上几个档次。 张辅心不大,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不要想一口吃个胖子,事实上他也做不到。 如果可以的话,张辅想向部队提供他设计出来的服装。 他在大风墩戍守几个月,对于大明军队的服装、军械有着直观的感受,按他的眼光,完全可以设计出质量更好、用途更合理、价格更便宜的东西出来。 比如说大明朝的中衣吧,交领右衽,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字:肥。 这样的内衣保暖性不好不说,还很累赘,张辅换上方氏给他做的内衣之后,感觉就好多了。 而王四良也穿上了同样款式的衣裳,经常在李祖保他们面前炫耀。 张辅知道,服装的舒适度,大都出自弹性的问题。天然纤维如丝、棉、麻、毛线都没有弹性,还很容易起皱。而二十一世纪的服装大都采用弹性纤维,解决了容易起皱的问题。 弹性纤维一般是指人工制造的氨纶。 氨纶是化学制造怎么做,张辅并不懂,但是,弹性面料的制造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编织手法。 常见的针织衫,原料大都使用棉和麻,之所以有弹性,那是因为使用的是纬编手法,也就是由线圈连结而成的面料。 简单来说,手织的毛衣和围巾会什么有很大的弹性?就是因为用的线圈编织法。 张辅研究过顾家的布料,其实大明的织造业已经相当发达了,各种面料如纱、绫、罗、绒、锦,编织手法有妆花、挑花、缂丝、平纹等等,制作方法都非常复杂。 用线圈手法织个针织衫,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顾松筠都把毛巾给做出来了,如果把弹线布料给做出来的话,用途可就大了。 尤其是袜子!! 这是张辅对大明朝最深的怨念。 穿着一双布袜子长途奔袭,这袜子很容易皱,夹在脚底板下硌得脚生疼不说,还很容易打出水泡。 张辅就吃尽了这布袜子的苦头。 什么都不要紧,这有弹性的袜子一定要做出来! 有了弹线布料,手套、衣裳什么的,都不成问题。 在其它人没有仿制出来之前,至少可以垄断一段时间。 而等其他商家仿制出来了,新的东西又制造出来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赚钱大计,可以从一双袜子开始。11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再见道衍 如果张辅能够用弹性布料设计并制造内衣、手套、袜子等军队需求量极大的物品,他就赚大发了。 但这东西要卖到军队,阻力还是很大的,你东西再好,夺取的也是别人的市场,则能和军队做生意的,大概都是有来头的权贵。 虎口夺食啊!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所以,得找个有力者一起合作。 朱高煦不就是一个合适的对象吗?大明的天下还有比老朱家更牛的嘛? 只是朱高煦这个人脑子里根本没金钱的概念,他的名言是天下都是咱家的,老子出门从没用过钱。 一辈子都没用过钱的人!家里的钱是那么的多,多的让张辅眼红的那种。 朱高煦的工资给张辅探了个底掉:在大明郡王的俸禄是相当高的,朱高煦这家伙,一年有米六千石,宝钞二千百贯,锦锻一十匹,纻丝五十匹,罗二十五匹,绢及冬夏布各一百匹,绵五百两,盐五十引,茶三百斤,马匹草料月支十匹。 一贯等于白银一两,二千百两看似不多,可是米也可以折算成钱的。一石米是一千六百钱,六千石数学老师原谅我吧,您教给我的公式,我全忘了! 反正朱高煦这个家伙在张辅的眼中,就是金光闪闪的小金人。 除了俸禄,他还有田土,田土可以收租 所以高阳王有多少钱,估计他得有个老婆才能算清了。 要激起这位神豪的赚钱欲,得想点别的法子。 养军队最花钱,但是他不能说啊。 这是朝廷的事,难道张辅还能跟他商量:“我说郡王殿下啊,你得未雨绸缪,十年之后,你堂兄弟朱允炆想杀你全家,你爹就要起兵n哦不,起兵靖难了,这一打仗啊,钱就烧得跟麦秸一样快,所以,趁现在还早,得赶紧挣钱” 朱高煦就算看在是他死党份上不告发,也得把他张辅当成一个神经病。 他打算慢慢引诱,让朱高煦知道弹性布料的好处,前提是先要将弹性布料给制造出来。 哎,想远了,先把毛巾给做出来,再想办法做弹性面料,再钓朱高煦上钩。 朱高煦盯着他追问道:“快说嘛!缺钱的话,小爷我那里有的是!你看看你,这衣服旧的!啧啧,样式也一点也都不时新!” “这是我爹的!我在大风墩一呆两年,刚一回来能有我衣服穿嘛?再说了,小爷我穿什么不行?小爷我穿什么都帅!” 顾松筠:“” 对了!还可以做成衣!哈哈哈。 这大明的成衣就几种款式,不是道袍就是直缀,要不就是曳撒。女装呢,不是襦裙就是褙子,变成变去就是上袄的长和短、袖子的宽与窄问题。 若是由自己来设计算了,样式太多,他怕裁缝做不过来。 每年搞一次服装发布会,跟米兰时装周一样,引领咱大明朝的服装潮流,嘿嘿嘿! 到时候,这银子还不和长江黄河一样滚滚涌入我张辅张大土豪的腰包? 哦,不,家里,腰包能装多少钱啊,要埋地里,这样才安全。 张辅起来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朱高煦看他跟看白痴一样,摇头叹道:“这财迷,掉自己想的钱窟窿里了,没救了!” 谈谈说说,饼子吃完了,鸡也炒好了,没什么作料,只放了一撮盐巴,不过,也够香飘十丈的了。 张辅和朱高煦狼吞虎咽,顾松筠吃得就秀气多了。 三人饱餐一顿,便继续向着潭拓寺进发。 众多香客滞留奉佛寺,这后边的道路便好走一点。不过一个多时辰,三人便已到了潭拓寺。 这潭拓寺建筑规模宏大,依山傍水而建。山门外是一座高大木牌坊,两棵古松苍老虬劲,树冠在天空合二为一,犹如一座天然的亭盖。牌楼前有一对石狮,雄壮威武。过牌坊是单孔石拱桥,过了桥就是山门。 三人在山门前下马,将马拴在门前的树上。 知客僧每日阅人甚多,见三人气度不凡,马犹神骏,虽然穿着不是很华贵,但微服的人他也见得多了,便赶紧出来,向着三人深深躬下腰去:“三位施主,里边请” 他心里嘀咕:前面这人面相很是熟悉,是谁家的少年子弟呢? 难道是 朱高煦目不斜视,往前便走,张辅与顾松筠都向这知客僧点头为礼。 “赶紧去禀告住持,有贵人前来,已经进了山门” 三人走得远了,还听见这知客僧正火急火燎地吩咐小和尚。 朱高煦道:“哎,给人认出来了,这下子可不自在了。” 张辅幸灾乐祸地笑道:“一会住持、方丈、长老都围着你,我和顾姑娘两人自顾自耍子去了。” 朱高煦瞟了他一眼:“嫌我碍事?嫌我碍事我也不走,气死你。” 三人谈谈说说,一不会便走到天王殿。 天王殿中供着丈二高的弥勒,背面供着韦驮像,两侧塑高约丈许的四大天王,嗔眉瞪眼地看着他们。 三人都过去拜了,许了愿,又细细看了一圈,正待走出,一个小和尚过来行礼:“三位施主,住持有请。” 到了人家地头,不能不去应酬一番。朱高煦看了他们两人一眼,领先便往前走。 小和尚在前边引路,走了大约一刻钟,才到方丈院。 方丈院在寺庙的东边,十分幽静雅致,碧瓦朱栏,流泉淙淙,两岸栽着幽幽竹子,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境。 “施主们请里边奉茶。” 说话的声音颇为苍老,且发音略为怪异,似乎不是中土人氏。 三人走进一看,里边的陈设与大明迥异,空空荡荡的房间,干净平整的地板上铺着几张苇席,里边是木头制造的半透明推拉门,障壁上画着水墨画,皆是清幽淡雅的图案。 这不是扶桑风格的禅室吗? 苇席上放着两个蒲团,两个和尚对坐,一个是道衍,另一个是个壮硕的中年和尚,眉毛直立着,像两把刷子,上唇留着整齐的短胡,不似一个和尚,倒像个武士。 “啊?道衍大师?”张辅与朱高煦齐声讶道。 道衍和尚微笑不语。 “贫僧无初德始,见过高阳王和两位施主。” “见过住持大师!”三人齐声说道。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潭拓寺,住持居然是个扶桑和尚,中国话还说得那么好。 “德始禅师,你看这几个孩子”道衍和尚终于出声了。11 第一百五十章 机锋 德始禅师抬眼打量了面前的三个年轻人,便闭上眼睛,似乎在默默推算着什么。 想了一会,又抬起眼看了他们几眼。 “道衍大师,这三位施主的命宫皆非常人,像这位施主,如矫矫游龙,首尾皆在云中,贫僧竟觅不着来龙去脉,这” 他的目光投向张辅。 张辅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在他的脑海中,面前的两个和尚渐渐地变成了两团金色的光芒,道衍和尚的那团暗一些,如乌云中的阳光德始禅师的那团更纯粹,温暖。 这光芒一放即收。等张辅睁开眼时,又是那两个和尚。 “这三位都不是贫僧所能揣测的贵人。” 德始禅师结束了他的考评,闭目入定,不再说话。 道衍和尚也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口说:“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张辅笑道:“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德始禅师闻言,笑道:“善哉!善哉!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施主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张辅笑道:“我未见佛。” 德始禅师道:“佛自在心。”自此闭目不语。 三人等了片刻,见这两个和尚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便对视一眼,轻轻退出禅室。 “什么嘛,这么神神道道的,生生死死,苦苦乐乐的,说半天跟没说一样你小子也这么神叨,今天吃错东西了?” 走出几丈远,朱高煦才嘟嚷着说道。 “嘿嘿,随口胡说几句而已,我都不知讲得什么意思。”张辅顿了一下,又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这两个和尚头顶会冒金光” 朱高煦回头瞅了他一眼:“什么金光?你做梦呢!” 顾松筠却蹙眉道:“我倒是有点感觉,他们身上都会发光。” “什么?这么神?那为什么我没看见?”朱高煦踢着脚下的石子,愤愤不平地说道。 “你呀,杀气太重,没有佛缘。” 这条道以石头砌成,两边有小沟引来活来,流水淙淙,旁边都是幽篁,十分幽静。 拐角处走来几个人,正是彭武那几个。 “妈的,真是阴魂不散了,在哪都能看见他们,丧门星!”朱高煦一眼就瞅见了他们,嘴里骂出一句,然后直愣愣地对着那几个人走了过去。 正好心情不好!就看你们识不识趣了! 张辅一笑,和顾松筠不紧不慢地跟在小霸王后边。 他现在知道朱高煦属什么星座的了,他肯定是属螃蟹的,横冲直撞。 还别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奉佛寺,彭武就给朱高煦高高举起的冷月给吓到了,这时候见他大摇大摆迎面走来,居然心中一虚,往旁边让了两步。 葛燕来比彭武可会做人得多,扇子一收,朝着三人笑着一揖。 黄金雷笑嘻嘻的,嘴巴往上一翘,也是一拱手。 那死人脸的袁仙人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他们一眼,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看样子他们也得到了住持德始禅师的接见,这才一起向方丈院走去。 几人擦肩而过。 张辅便想着,这住持也辛苦,每天这么多人,不乏权贵之家来此进香礼佛,若是都要见,他的功课恐怕也没空做了。 张辅他们走后,这走过去的四人也议论纷纷。 “这三个人什么来头?这么横!” “小弟才到北平不久,各家的子弟还认不全,葛兄,你到这一年有余,应该看到过吧” “北平城藏龙卧虎,又是故元都城,多少势力盘根错节,现如今改朝换代,也只是明面上的势力被拔起,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家族没有出手呢。”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家还是进去讨盏茶吧。”黄金雷笑嘻嘻的,他家世代在北平城行商,知道的自然比他们几个新来不久的人多些。 “兄长可是认识他们?以你家的势”葛燕来试探着说道。 “我家我家就一普通商户,执的是贱业,可没什么势,讲究和气生财。”黄金雷失笑。 “兄长不用太谦虚,谁不知道你家乃北平首富,商铺遍及数省,消息无比灵通。”葛燕来拿扇子敲着黄金雷的肩膀,大笑道。 黄金雷笑笑,岔开话题道:“那姑娘我倒见过一两回,是崇文门顾家布庄的闺女。这顾家在京师、北平等地都开有分号,在行业内颇有名声。不过,这顾家就这一个闺女,还不知道是谁有这个福气娶得他家的独生女儿,继承偌大的产业。” 葛燕来来了兴趣:“这独生女儿只怕是要招赘,否则,他家亲族不会同意她将整个顾家陪嫁他人的。可惜,可惜啊!” “这不,这姑娘都二十出头还没出嫁呢。”黄金雷很是惋惜。 别的人犹可,彭武心里却怦怦跳了起来。 招赘而已,不就是名声不太好听吗?只要能继承顾家产业,拿捏住顾家女儿,这家里的大小事务还不得这上门女婿说了算? 况且这顾大小姐容貌甚美,若能娶之为妇,嘿嘿,不说身家,但说她的身材也是极好的 彭武打消的念头又重新火热起来,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就到了方丈院,这才停止做他的春秋大梦。 晚上潭拓寺有佛蛇大会,现在时间已晚,张辅三人左右又无事,便打算在潭拓寺住上一晚。 佛陀寺清幽是清幽,里边无非是一座接一座的佛殿,里边满满的尽是香客。这三人年轻,哪有兴趣真的拜佛?因此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大殿。 一个接引的小和尚正守在那里,目光在人堆里不断梭巡,见他们三人回转,便欢喜地迎了上来:“阿弥陀佛!小僧成一,奉方丈命,特来带领三位施主往精舍用斋。” 精舍在大殿西边,又是一个安静的院子,没什么人。三人都很欢喜,尤其是朱高煦:“这人挤人,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咱们今天晚上也不去看那劳什子佛蛇大会了,就在这歇着罢。” 张辅自是无可无不可,顾松筠也不是爱热闹的,加之也看不出她对佛教有什么虔诚的信仰,便笑笑应了。 这院子里边有两座精舍,里边可以住宿,接待的自然是贵宾,分为上下两层,这小和尚带领他们去的是东边那一座。 既然是精舍,房屋自然窄布置得居然大有扶桑之风,便是一间木屋,以木扇相隔,地上干干净净的,铺着几领苇席。 苇席之上,放着一张矮几,旁边有几个蒲团。11 第一百五十一章 阴魂不散 张辅等三人在蒲团上盘膝坐下,那小和尚便恭恭谨谨地退了出去,并随手掩好了门。 不一会,门被轻轻叩响,几个小和尚捧着几盘小菜走了进来。 三人定盯细看,见是一盘蕨菜,一盘千张豆腐拌蘑菇,一盘面筋,一盘豆芽,一盘绿油油的野菜,一盘烧春笋,一盘酿杏子并三碗晶莹的白米饭。 北方吃米饭的情况甚为少见,张辅却吃得热泪盈眶。 白米饭啊白米饭,久违了!自到大明以来,主食大部分是面食,就是米饭,也大都是高梁、小米。 潭拓寺的素斋甚为有名,果然味道不错,三人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顾松筠,尤其爱酿杏子,又甜又酸。 正进得香时,忽然听外边吵吵闹闹。有一声喊道:“这不是还有几间空房子吗?怎的不让咱们住?”是那彭武的声音。 又听一人的声音:“想必是这管精舍的和尚得了好处,将咱们的房舍另给了他人。” 这声音好不熟悉,张辅从窗缝里一张,居然是全宁所副千户姜懋,上次把他给气吐血了,这回他好死不死地又出现在自己面前。 没想到这些人跟姜懋也认识。 迎客的和尚很委婉地解释:“阿弥陀佛!施主,这佛蛇大会来的人多,原本小寺便只答应给您几位留一间精舍,现在您说要两间,这” 彭武怒气冲冲:“你看咱们这么多人,一间精舍够吗?” 和尚弯腰施了一礼:“这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您几位挤一挤,这里边铺的都是苇席,只需铺上铺盖便可歇息。” 张辅心道:“原来这精舍弄成扶桑风还有这等好处,就跟个通铺一样。人多就挤一点,人少就随便睡了。” 彭武一窒。 不过他很快又吼了起来:“老子不喜欢挤!那边不是还有一座精舍吗?让他们让出一层不行?” 小和尚很为难,皱着眉头说道:“施主,方丈交待过,这边已有施主在此下榻” 姜懋却不说话,双手背在背后,似乎在观看院内植物,待走到东边这座精舍时,却一跃上前,将木门拉开。 原来这姜懋性情多疑,张辅他们吃饭没什么声响,他便认定里边没有人,是这和尚诓他,要将好房子留给其他香客。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他拉开木门,看见里边没有人住着,便要强行占了此地,谅那小和尚也不敢赶人。 木门刚一拉开,姜懋呆若木鸡。 那面白如玉,一眼眼睛寒星般冷冷地盯着他的人,不是别人,乃是高阳王朱高煦。 这小煞星怎么在此? 旁边那个人他也熟悉得很,正是他深恨的松树堡百户张辅。 “卑职冲撞高阳王,罪该万死!” 姜懋朝着朱高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高煦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打自己十个耳光,滚!” 姜懋不敢求饶,更不敢抗拒,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抽了十个巴掌。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等着第一掌打下去的时候,彭武那几人人眼光才看了过来。 彭武和葛燕来都呆住了。 见朱高煦并没有将目光看向他们,便飞也似地跑出院子。彭武一边跑一边埋怨:“葛兄,你兄长葛诚是燕王府长史,为何连你也不识得高阳王?” 葛燕来立刻停止脚步。 对了,我又没有得罪高阳王,我跑什么跑? “我到北平来就没见过他,怎生识得啊彭老弟!我得过去参见,我得过去参见!”舍了彭武,葛燕来一溜烟地跑回黄金雷身边,碰了碰他的手臂:“咱们过去参见高阳王罢。” 黄金雷洒然一笑,两人一同走到精舍门口,躬下身行礼,齐声道:“小民见过高阳王。” “罢了!” 除了这作死的彭武,朱高煦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恶感。 “小道见过高阳王殿下!”袁仙人整了整身上的衣装,一揖到地。 张辅飞快地与朱高煦对视一眼,见他眨了眨眼睛,便笑着说道:“袁仙人不必多礼!还有这两位,进来坐吧。” 袁仙人和葛、黄二人便振衣走进,就在苇席上盘腿坐下。朱高煦皱着眉,吩咐那小和尚:“给他们三人再上一桌饮食。”小和尚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姜懋的耳光已经打完,跪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朱高煦淡淡地瞅了他一眼:“滚吧!” 姜懋咬了咬牙,大声应道:“多谢高阳王不罪之恩!卑职告退!” 他在众人面前丢脸面,也不想多待,灰溜溜地走远了。 张辅正待去将木门拉上,那小和尚却领着另一个小和尚捧着木盘来了,原来这精舍里的素菜正好给另一桌客人准备好了,听见朱高煦吩咐,不敢耽搁,先送到这里来了。 小和尚将便将两张矮几拼在一起,将碗碟摆好,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张辅闲闲地与几个人谈谈说说,有意将话题引到中午在奉佛寺发生的暗杀事件。 这几个人哪里知道这杀手的目标是坐在一边不声不响的顾松筠,一致认定是朱高煦,便纷纷用言语讨伐起这杀手来。 朱高煦在一边听着,时不时眸子里便闪过一抹冷光。 在他看来,这些人一路跟着他们,未必没有嫌疑。 这袁仙人一进了精舍,便闭目入定,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样,众人也不去理他。 张辅笑嘻嘻地,与他们敷衍得滴水不透。 只听葛燕来笑道:“殿下果然好身手,这冷箭来得这么快速,也能闪避得开,若是沾上了现在想想都后怕啊。”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布巾,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张辅心道:若是这冷箭朱高煦都避不开,那他在战场上只怕已经死过完一万次了。你这是夸他呢还是损他呢?” 果然,朱高煦不屑地瞅了他一眼。不过,他倒也没有说什么。 葛燕来误会了他的意思,还以为是认可了他的马屁功夫,又接着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刺杀殿下,这这这,哪里将燕王府放在眼里” 朱高煦面无表情。 张辅实在无奈,只好改与其他人攀谈,也许可以让这尴尬的对话不再继续下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北平首富黄金雷 他对黄金雷的印象不错。朱高煦凶神恶煞,高举冷月,一幅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样子,他还敢走过来给死者亲属银子,也不怕被当成刺客,给朱高煦来个手起刀落人抬走。 他不觉得黄金雷是一腔愚勇,也许有所恃。恃的是什么呢?也许他一个身负武艺,有把握在朱高煦的冷月砍下之前闪避? 好吧,反正也算得上一个有趣的人。 张辅便笑眯眯地对身边的黄金雷道:“毕竟还是黄兄你急公好义,若是等北平城里的捕快赶到,黄花菜都凉了。” 黄金雷笑道:“小事而已。”又含笑招呼顾松筠:“顾姑娘。” 顾松筠微微躬身:“少掌柜。” 他们说上了话,葛燕来便不好再打断他们了,话题平安过渡。 张辅随意问道:“敢问咱大明的陶朱公,做的是哪一行?” 黄金雷笑道:“小生意,小生意,粮食、药材、陶瓷、丝绸什么的,什么赚钱做什么。” 顾松筠笑道:“少掌柜这都要是小生意了,那咱们只好去南市摆摊卖点针头线脑的得了。百户大人您是不知道,黄家的宝号金阶,那可是咱北平城里响当当的第一号。” 张辅暗道:“看来这黄家做的是买卖之间赚取差价,而顾家却是自家开得有作坊,两家并没有什么冲突,所以才显然这么和睦。顾家有作坊,那是实业,相对来说更加稳当黄家是看准哪一行赚钱就做哪一行,这样风险大,获利也大。” 当下便笑道:“少掌柜,您啊,得感谢一个人。” 黄金雷拱手笑道:“百户大人,愿闻其详。” “哎,什么百户大人不百户大人的,咱们年岁也相当,何不以兄弟相称?” 黄金雷洒然道:“正当如此。” “我说黄兄啊,你应该感谢隋炀帝,他开凿了京杭大运河,多少人要承他的恩惠,就比如你黄兄,这买卖想必要通过京杭大运河运送,却让他承担了千年骂名,你说他冤不冤。” “哈哈,正是,正是。正是成王败寇,这隋炀帝其实文才武德,丝毫不逊于魏武帝唐太宗,只是,时也,运也。如果他运气好一点,伐高句丽成功,就没有唐太宗什么事了。” 张辅立刻对黄金雷刮目相看。这位少掌柜,居然熟读史书,这可不容易。 谁知道黄金雷心中也作如斯想。 这位年轻的百户大人居然通史,这这这 要知道,这大明的军户和商户都不可以参加科举,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少用处。 两人对望一眼,均觉惺惺相惜。 朱高煦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的什么呢?” 张辅心中暗笑。这位皇家学院辍学的社会青年只怕不太清楚这段往事,他听得无趣,当然要表示抗议了。 便笑着跟朱高煦道:“闲聊罢了。” 饭已用毕,小和尚撤过残羹,就在门外烹起茶来。 另一个小和尚捧来致的兔毫盏,分别放置于六人的面前,接着便跪坐在苇席之上,拿一块正方形的洁白布巾,折成三角形后,再细细擦试。 擦试完毕后,便将一只瓷罐打开,拿一块精美的竹片将少许碾成粉末的茶叶分别倒进兔毫盏里,接着便不声不响地退下。 一时皆寂。 不一会廊下水沸,微闻松涛之声,烹茶的小和尚眉清目秀,举止斯文有礼,他向着众人微微一笑,便提起茶壶,注水水许于兔毫盏里。 隔音琴声泠泠而起,甚是动听。 黄金雷手指轻叩桌案,闭目聆听,显然十分享受。 小和尚以茶筅将沸水与茶末调成膏状,再屏息片刻,便提起茶壶,一手注水,一手执茶筅迅疾在茶汤里转动,使盏里的茶末全部浮在水面。 茶香四逸。 黄金雷叹道:“好一曲良宵引,好一盏建安春!” 在张辅看来,这种点茶法和现代扶桑的茶道十分相似,可能是咱们放弃的点茶法,却被扶桑国人学去,当成了传世技艺。 嗟乎。 朱高煦瞟了黄金雷一眼,他是十分地不喜欢这个比他还喜欢装逼的人。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场景很是难得,便端起面前的茶汤,小心地啜了一口。 要说茶经,张辅倒很是了解一些。前世的他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上级,这个人爱的就是茶道,专门有煮茶的器具,弄得他每天都被迫喝上几杯。 喝得多了他不好意思,时不时弄点好茶过来,两人一起分享。 时间一久,他也略通茶道了。 不过,现如今这大明朝,不知道有没有普洱茶,炒青这种手法应该还没有研制出来,不过,有他张辅在,嗯嗯,什么西湖龙井,什么碧螺春,什么白茶,想必很快就要问世了。 当然,在这些茶种问世之前,咱们还是喝喝这茶叶沫子吧。 顾松筠看他笑得诡异,便笑道:“这百户大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哎我可知道,想必是打这茶的主意。” 张辅:“这也给你看出来了?” 黄金雷便笑道:“我家里还有点好茶,择日不如撞日,难得几位贵人都在,便请一同到寒舍尝尝,让咱家的蓬荜也生点光辉,沾沾诸位的贵气。” 葛燕来一直插不上话,这时立刻表态:“好啊好啊,黄兄家的茶是一定要去喝的!是吧袁仙人?” 袁仙人仍旧阖着双目,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朱高煦以手撑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张辅迫切地想了解大明的制茶业,便出言怂恿:“这好茶不帮着黄兄喝掉一些,未免过于浪费。” 朱高煦左右无事,又不想回燕王府,便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几人正在商议,又有小和尚过来请他们去山门看佛蛇大会。张辅他们本已说定不去了,但禁不住这几个人的劝,说好不容易来潭拓寺一趟,不看看这盛会说不过去。因此便都起身,随着引路的小和尚一道往外走去。 走到半道,看到姜懋站在路旁,正在啃吃素油炸的饽饽充饥,眼睛到处在张望,想必是在寻找葛燕来这几个人。 不想葛燕来眼睛直直看着前方,一幅目不斜视的样子,似乎没有看过他。 袁仙人眼睛似闭非闭,似乎在说,身外都是芸芸众生,不值得他一开仙眼。 只有黄金雷对着这可怜的姜懋微微一笑。11 第一百五十三章 黄金佛蛇 张辅只当做没看见。笑话,已经得罪狠了的人,再怎么捧着他,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何况是姜懋这种心眼极其狭隘的人。 至于朱高煦高阳郡王一直是斜抬四十五度,看着天空,好像天上有什么奇观一样,他个头又高,旁人只能看到他的鼻孔。 张辅实在有些担心,不是因为他这走路姿势撞到柱子,而是担心朱高煦的颈椎,抬太久了会不会劳损。 朱高煦身份不同,独自一人坐在搭起来的高台上,他有点不高兴,但是为了张辅和顾松筠面,他也只得坐了上去。 一坐上去他便目不斜视,弄得旁边那些想和他招呼的人都找不到机会。 德始禅师给张辅等五人也留出了好的位置,他们五个人坐自然热闹一些,尤其是葛燕来,他很会察颜观色,适时引导话题,将气氛弄得活跃又不轻浮。 张辅心道:“这是一个高情商的人,热脸贴冷屁股,要做到这个程度也不容易。” 黄金雷闲闲地与张辅攀谈,时而也与其他几个人说上几句,总之,也让所有的人都如沐春风。 正是谈得愉快的时候,只听一声磬响,紧接着鼓乐齐鸣,佛蛇大会正式开始了。 待乐声响过,张辅好奇地问道:“在下倒是有一事不明,这佛蛇大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黄金雷挥了挥手中的扇子,轻声笑道:“传说释迦摩尼在树下修行的时候,连下七夜豪雨,旁观的众人纷纷请求释迦摩尼去屋内躲避,但释迦摩尼不为所动,依旧在雨中颂唱佛经。这时,一条巨蛇从他身后缓缓爬出,张开它的七个头,为佛陀遮蔽风雨。自此,蛇也就成了佛教中的护法者。” 张辅点了点头,笑道:“黄兄见识果然广阔,受教了。” 早听他们说这潭拓寺的佛蛇是一条黄金蛇,张辅开始还以为是一条黄金巨蟒,但仔细一看,竟是一条金环蛇。 这金环蛇是剧毒蛇,只是它性情非常懒惰,受到攻击之后才会咬人,这条蛇盘在一只金盘里,懒洋洋的,似乎睡着了。 这时德始禅师已经身着九条衣袈裟,头戴毗卢冠,盘腿坐在高台之上。在他的身后,有更高的台子,上边便放着那只金盘,不用说,金盘里盘的是那条佛蛇。 德始禅师宝相庄严,双手合什,嘴里在不住地念着经文。 张辅左看右看,没有在一众和尚堆里找到道衍和尚。 这时仪式开始。高台下两排身着海青的和尚在一名身着袈裟的和尚带领下,面对面站着,突然钟磬齐鸣,众僧同时开口吟唱。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全身。南无云来集菩萨摩诃萨” 刹那间,高亢又雄浑的持咒声淹没了一切,众人眼里只能看见穿着大红袈裟,头戴毗卢冠、手持女生环锡杖的德始禅师。 不知何故,张辅突然瞧见顾松筠眼眸一闭,眼泪涔涔而下。 张辅心中大奇,持咒颂经而已,她哭个什么劲? 可是,他偷眼一看旁边,好多人都在不断地擦眼睛,还有些人全身都在哆嗦着,像打摆子一样不由自主。 一看坐在斜对面的朱高煦,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泪光都没有。 他翻了个白眼,似乎还在嘲笑张辅少见多怪。 而黄金雷,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德始禅师,袁仙人学的是道术,但他也在闭目聆听,只有葛燕来和张辅一样东张西望。 炉香赞唱过之后,便开始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经念的时间很长,但现场气氛十分神圣肃穆,张辅偷眼去看朱高煦,只见他宝相俨然,双手结印,似乎听得很认真。 张辅心中暗笑,朱高煦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都不敢乱说乱动了。 这经一直念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以停止,德始禅师开始讲经。 张辅没有信仰,对佛教也是一窍不通,直听得昏昏然,茫茫然,不知所以。 身边的顾松筠倒是听得认真,微阖着眼,嘴里不停地跟着念叨。 看不出来,她这个锦衣卫还是个信佛的人。 张辅觉得无趣,又转过眼光看向佛坛。 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突然发现那条懒洋洋盘在金盘里的佛蛇头一扬,蛇眼中冒出一缕诡异的光,从金盘中电射而出,不偏不倚,目标便是他们这边。 说实话张辅心中已有准备,在人声鼎沸的场所,实在太方便暗杀了。顾松筠这么大一个目标,换成自己是刺客,也会选择在这里动手的。 出手之后,便立刻混进人群,成千上万的人,一旦慌乱起来,便是一片混乱,连人都不知道会踩死多少,还怎么去查凶手? 现在顾松筠一幅虔诚的模样,闭目念经,这是最好的机会,此时她是绝对没有提防的。 张辅虽然左照右盼,其实他也是在人群中搜索面目可疑的人等。 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袭击顾松筠的凶器竟然是黄金佛蛇! 就在这石光火石间,张辅端起面前的几案,挡在顾松筠面前。 黄金佛蛇“笃”的一声,重重地撞上几案面板上。 围观众人一齐大哗,而坐在高处的朱高煦看得清楚,右手一动,一柄小刀便掷了出去。 撞在凳子上的佛蛇,被一柄小刀钉在几案上,蛇身还不住地扭动。 张辅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黄金佛蛇也就是金环蛇毒得很,如果咬中顾松筠,说不定就有生命危险,这时代哪有金环蛇的血清啊。 可是金环蛇一向很懒,一般不主动攻击人,更何况它正盘在金盘里接受香客们的供奉,它是怎么窜起来准确地袭击顾松筠的呢? 这扶桑和尚经书正讲得好好的,香客们都听得如醉如痴,而黄金佛蛇就盘在他面前的金盘里,万人瞩目。 顾松筠很冷静,她甚至探头来看了一下盯在几案上不住扭动的佛蛇,一双好看的眉毛蹙起。 有香客悄悄问旁边的人:“怎么回事?佛蛇怎么会咬人?” “是不是亵渎了佛蛇?老婆子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佛蛇咬过人。” “可是这佛蛇不喜欢那个异族女子?你们看,她长得不太像咱们汉人。” 一个胖大婶撇了撇嘴:“就是!你看她那妖妖娇娇的轻狂样,怎会不遭佛祖怪罪?”11 第一百五十四章 毒液 所有目光都盯在张辅端着的凳子上钉着的佛蛇上,谁也没有发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盯着顾松筠。 他的瞳孔呈金圆色,和佛蛇眼睛的颜色差不多。 他面上慢慢浮起一个诡异的微笑:“去死吧!顾松筠。” 没有人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低语,所有人还停留在佛蛇暴起伤人的惊骇当中。 张辅正准备将钉着佛蛇的几案送去德始禅师所坐的高台,他可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条诡异的金环蛇,而就在此时,一根乌沉沉的吹箭,无声无息地朝着顾松筠的后背射去。 那条暴起伤人的黄金佛蛇竟然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机来自于背后。 顾松筠依旧无知无觉,眼睛关切地盯着那条不住扭动的佛蛇。 虽然高台上点燃了无数蜡烛,但人群中依旧是暗沉沉的,黑色吹箭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算被人发算也晚了,它一定会穿透顾松筠那件青碧色的云罗衫子,钉入她的心脏部位。 就算她的心脏长偏,箭上的毒液也足够致她于死地。 吹箭上蘸的是岭南一带所产的箭毒木液,见血封喉。 黄金佛蛇的毒还有可能解,这吹箭上的箭毒木液不能解。 哪怕是这杀手,自己也没有解药,因此,每次往箭头上淬毒的时候他总是会非常非常小心。 他已经失手过一次,他不会再给顾松筠第二次机会。 箭一出手,他已经回头,混入人群中准备离去。 而正在此时,微阖双眼正在念经的德始禅师手头飞出一物,却是他急切之间脱下的一只僧履。 这僧履飞得也不怎么快,可就是拦住了那必中的一箭! “噗!” 只听一声轻响,僧履带着那枝小小吹箭坠在地上。 而与此同时,离顾松筠不远的地方齐齐飞出几个人,抢向正待逃走的杀手。 哪里跑! 虽然杀手身着一套灰扑扑的衣服,头面也十分平凡,但依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他们出手虽然快,但比起德始禅师而言,却仍然是慢了一些。 眼看那杀手被围困在人群中无处可逃,突然,他往上窜出五六丈,像一只夜鸟一般,掠过黑鸦鸦的人群,眼看就要落入一片高大的树冠当中。 潭拓寺的古树甚多,尤其是在这之处,十几棵松树的树冠连在一起,只要这凶手逃到树顶,极难追赶。 这是黑暗,这树冠又容易藏身,一时半会往哪找去?那他又身在高处,极易攻击目标。 原来这刺客为了这次暗杀,准备得十分充分,他的背上竟然吊着一根细细的绳索,只要他身陷危急关头,一拉绳索,便可立刻发动机关,高空遁走。 朱高煦冷冷一笑,右手一扬,又是一柄飞刀,掠过绳索,消失在黑暗之中。 就在那刺客应声落下的同时,另一柄小刀已经准确地落在他的喉头。 这柄小刀却是从另一个方向射来,自然不是朱高煦所发。 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刺客如大鸟般坠落,落点之处的人自然纷纷躲避,任由他笔直地落在地面。 “砰!” 一时之间,众人鼻息之间满是飞扬的尘土气息。 从高空坠下,那刺客竟然还未曾摔死,他嗬嗬而呼,双手抓住刀柄,想拔却又不敢拔。 不b,自然是死,可是b,死得更快。 人群中扑向他的那几个人已经围了上来,抓住那刺客,带离了人堆。 现场大乱! 德始禅师的目光投向这边,面露悲悯之色,突然提高声音,持咒声有如黄钟大吕,在每一个香客的耳边响彻,奇迹般地让骚动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梨花院落 和别的城市一样,北平城晚间是有宵禁的,当然,禁的是平民百姓,不包括他高阳郡王。 丽正门照例城门紧闭,张辅提气一叫,城楼上便有士卒打得火把往下照看,一见并不是士兵,便说道:“宵禁了,各位明天再入城吧?” 张辅笑道:“高阳王在此,快开城门!” 那士卒一惊,大声朝下喊道:“稍等片刻。”接着便失去了他的踪影,想必是跟上司报告去了。 朱高煦勒马站着,护城河的夜风吹得他的衣裳猎猎作响,他显得很有耐心。 张辅不由得打趣他道:“蓝大将军提兵攻打喜烽口,只为城上士卒开城慢了,如今这丽正门的士卒开门也慢,咱们要不要提兵过来?” 朱高煦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话音未落,城楼上又出现了一张面孔,似乎是守城的军官,他识得朱高煦,赶紧放下了吊桥。 吊到城墙口子那里,那军官倒也认真,除了朱高煦,其他所有人的腰牌都验过了,这才挥手放他们下吊桥。 朱高煦住的燕王府位于太液池以西,他近,很快便到燕王府,与他们挥手道别。 张辅和顾松筠都住在东边的崇文门,自然要远上一些。 数人并骑,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确实是一件令人无比快意的事。 只可惜这路程太短,不一会就到了顾家布庄,那几个“香客”向张辅拱了拱手,拨转马头,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里。 一到这附近,张辅与顾松筠都放松下来。 终于安全了。 张辅送她进了院门,只见她家后院数株梨花开得正盛,鼻子里都是甜香。正值十五,月亮大且圆,照得梨花薄如玉片。 院子里还有一处小小池塘,青蛙正在呱呱鸣叫。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如果不是先前发生的那场暗杀影响了心情,张辅一定会感觉他醉了。 为什么,人间总是要充满杀戮?这样芳香美好的春夜,为什么要染上血腥? 美好如顾松筠,只是知道了一些人家不想让她的知道的事,那些人就老想着要暗杀她,暗杀她又有什么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就算证据都在顾松筠手里,难道她就不会转交给别人? 老想着要暗杀她是何道理? 难道暗杀她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些人?那么,还会有谁想要她的命? 张辅心里想着,却不露声色,他想让顾松筠自己告诉他,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他有的是耐心。 柳青原从楼下迎了出来,仿佛没听见先前那阵急骤的马蹄声一般,淡淡地接了顾松筠手里的缰绳。 “有劳张百户!”他身姿如松,礼貌而又疏远地朝张辅施了一礼。 张辅注意到,柳青原穿的并不是平日里所着的伙计服饰,而是一袭宽松的紫色袍子,脸尖尖的,笑起来便露出两个犬齿,不像伙计,倒像个读书人。 张辅回了一礼,大腿在马腹用力一夹,快速地离开了布庄。 顾松筠在后边扬声叫道:“张辅!等一下,你的毛巾!” 张辅回头答道:“太晚了,明天再来拿吧!” 回到湛露坊的张府已是深夜,但大门边上还亮着一盏气死风灯,似乎在替晚归者照亮。 张辅的房子里,灯光也还没有熄灭。 他一惊,踌躇了一下,才轻轻推门而入。 姬兰。 她坐在桌子旁边,似乎有点困倦,双手支颐,听见门响,才迷朦地看了过来。 看到张辅,她的脸色乍然一亮,轻声叫道:“夫君。” 那声音又软又糯,像这个春天的夜晚一样。 张辅皱着眉:“怎么还不睡呢?对了,你……” 他的本意是想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但是姬兰都已经叫了他夫君,她还能往哪里去? 灯光下姬兰的容颜也很漂亮,五官非常立体,尤其是她的眉毛,极黑极浓,但是很漂亮,眼睛黑而亮,他心里一软。 可是,原谅他受的是现代教育,老感觉自己不能脚踏两条船,加上刚和顾松筠分开,让他再和姬兰浪漫一番,他觉得自己真做不到。 “夫君,母亲给您做了新衣裳,要不要试试?” 桌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裳,想必是王氏连夜赶工替儿子做的,张辅拿起来看了一下,只见针脚细密,熨烫得很平整,很必母亲很是花了一番心思。 王氏对自己是真的好。 “夫君不试试吗?” “一身汗,会弄脏衣裳的。” 姬兰又将衣服原样叠好,放在桌上,踌躇了一会才说道:“夫君是不是不喜欢姬兰?姬兰连夫君的衣裳都不会缝制,要辛苦母亲。” 姬兰的汉语说得越来越流利了,说明她在努力学习。 张辅心中一软。 好吧,既然命运注定自己这个茶壶非要配上两个茶杯,那么,也不能浪费了…… “睡吧。” 这句话可比他正面回答喜不喜欢她的效果要好得多。 在一起睡觉,代表着很多东西。包括接纳、认同,或者更多。 饶是姬兰是草原女子,一向坦荡,这时也禁不住面色一红,但她还是忍着羞意上前来替张辅宽衣。 张铺按住了她的手:“我纵马跑了一天,得去冲个澡,你先休息。” 跑到厨房一看,灶上残火未熄,还有炖着一锅热水,这可把他高兴坏了,立刻打了一桶热水去浴房冲洗。 这里这几个女人,个个都是细心的,还知道给他留着热水。很多时候他和父亲都宿在军营,那么这热水就白烧了,可从来都没有听见母亲抱怨过一声。 自己要不要替她们做些什么? “看样子,这浴室和厕所都要改造一下,费不了多少事。”张辅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个基本框架。 等他洗好回到房中,姬兰已经在床里边睡下了。他没有惊动她,只轻轻揭起薄被一角压在肚子上,劳累一天,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他醒来了一次,发现姬兰向里而卧,身体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也许她内心深处,仍然没有做好接受一个男人的打算。 而在张辅再一次进入梦乡之后,姬兰转过身来,盯着张辅看了很久,很久,她甚至伸出手,想轻轻抚摸一下张辅的面庞,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缩回了手…… 第一百五十六章 裁撤锦衣卫 就在张辅带着一腔兴奋奔跑到崇文门西大街的时候,正好顾构筠正和她家的伙计柳青原在客厅谈话。 店里气氛略显凝滞。 柳青原一敛平日笑嘻嘻的小伙计模样,面色冷然,正面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 “青原,他们出手了。”顾松筠率先开口,平静说道:“这次出手的,不是欧阳家的人,而是晋王府。” 柳青原沉吟了一下,也不看顾松筠,轻声说道:“松筠,咱们的计划……只怕不能再继续了。” 顾松筠大吃一惊:“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柳青原手指渐渐捏紧:“圣上已经下令裁撤镇抚司,焚毁刑具,将内外狱全部交予刑部管理。” “什么?”顾松筠蓦地站了起来。 “朝野上下对咱们锦衣卫一直多有攻讦,”柳青原冷笑了一下,“咱们手里掌握着他们的命脉,还能对咱们有什么好印象?自然逮着机会就踩上几脚……不仅如此,他们这些个书生还老是在太子面前吹风……” 顾松筠对朝局十分清楚,知道太子朱标一向反对设立锦衣卫,为此不惜多次犯颜直谏,为了锦衣卫的事,太子与皇上父子之间发生了几次冲突。 “这次太子大病初愈,想必是圣上为了安抚他,才下了命令要撤销诏狱,将我们的权利交由刑部处理……” 柳青原怅然道:“松筠,你别安抚我了,你这一双慧眼,对朝局看得清清楚楚。现在,该杀的杀了,该抓的抓了,咱们……说实话,也没多大用处了……” 柳青原跟着顾松筠的父亲已有好些年,到去年才被提升为百户之职。 顾松筠对他十分了解,他志在朝堂。现在锦衣卫这一裁撤,前路茫茫,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但她更知柳青原的性情,这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绝不容许自己接受别人的安慰和同情,故此,沉默了一阵之后便转了话题。 “这些人……想必是早已知道风声,真的是肆无忌惮了。以前,他们何曾在咱们锦衣卫面前高声大气说过话,现在却敢公然刺杀咱们北镇抚司的人,想必是觉得咱们失去缇骑侦查职司,拿他们没办法了。” 柳青原失笑:“松筠,不必过于紧张,此一时彼一时,咱们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顾松筠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叹了口气,在桌子一边重新坐下。 柳青原沉吟着说道:“哼哼,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位一日没传承下去,这朝野便一日不会安宁,等着吧……” “你的意思是想投注某个藩王?心向大位的藩王是需要我们锦衣卫的,咱们或者可以拿回权利?” 柳青原半天也没有回答。 顾松筠轻轻说道:“松筠倒认为,就是咱们手里的权力太大,才让圣上下定决心裁撤。也许……” 她沉吟了很久才接着说:“也许这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朱标代理朝政已久,对皇帝的影响一日重于一日。他性情仁厚,一向反对使用暴力手段。 如果太子继位,终此一朝,不可能再次设立锦衣卫这个机构了。 柳青原说道:“太子……指挥使大人交待下来,这件案子,暂时先放一放,咱们先蛰伏下来,由明卫转来暗卫,来日方长。” 顾松筠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柳青原。 两个人相对着陷入沉默。 顾松筠吁了一口气,有意将这沉重的气氛扭转,口气轻快地说:“松筠只是个小女子,没有你们那么大的抱负,我倒觉得这样挺好的,咱们顾家布庄,可以安心做生意赚钱了。” 柳青原皱着眉头:“你爹爹可不是这么想的,只要有机会……算了。顾家的生意只是个掩护而已,不必那么当真,你爹爹再怎么样也是锦衣卫千户,你还怕没钱花吗?” “自己赚来的钱,花起来舒服。” “松筠,上面来了指令,让我回京师,当个驾前扈从,又安全又体面。顾家布庄已经暴露了,这里已不是暗桩,而是明哨,你和你爹爹说说,他不能把你一个姑娘家放在北平。” “我爹爹说,这里是燕王的封地,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若真要伸过来,就不怕燕王砍断他们的爪子?” “锦衣卫还缺你一个姑娘家?再说,裁撤之后,北平城只剩下咱们百户所了,已经无法保障你的安全。这次在潭拓寺,又有两个校尉死于非命……” 顾松筠有点惊讶:“怎么?” 柳青原轻声道:“对方的杀手也不止一个人,可我……我竟不能赶过去保护你。” 顾松筠低声道:“我知道,你得在北平坐镇。” 柳青原凝视着她那秀丽的脸庞:“你知道,如果能一直守护在你身边,我宁愿不当这个百户,也胜过我现在这无穷无尽地担心。” 顾松筠脸色一凝,立起身来,背向他走到窗口:“你这又是何必。” 柳青原道:“松筠,有些事你明明知道,为何始终回避?我一直在等着,可是,我怕我等的,是一场空!” 顾松筠面现恼怒之色:“青原,公平一点,我可从来没有要任何人等过我!” 柳青原似乎笑了一下:“是吗?可是千户大人一直让我等。” “那是父亲的意思!”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莫非当不得真么?”不知何故,柳青原今天有点失去了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耐心。 顾松筠眉毛一竖:“青原,咱们锦衣卫的人什么时候只会卿卿我我说些儿女私情了?这茶叶走私案,就真的搁下不成?” 柳青原心道,女人一但犯了拧,就不会和你讲道理,但他深知顾松筠的秉性,依旧耐心地劝道:“不是不管,咱们失了侦缉刑事之权,拿什么和晋王、驸马斗?” 顾松筠有点激动,声音略高:“那么,就让他们逍遥法外吗?” “晋王和驸马都是天家骨肉,江山是他们朱家的江山,他们要做蛀虫,咱们有什么办法?” 顾松筠呼出一口气,接着说道:“锦衣卫什么时候被人欺负过?现在,哼!” 柳青原苦笑一声:“此一时,彼一时。上头安排咱们做什么,咱们便做什么,茶叶走私的情报送上去了,有人敢管吗?谁敢递皇上的跟前?!” 他看了看顾松筠:“我知道顾大人是赤胆忠心的忠臣,但是,连指挥使大人都不敢碰这事……” 顾松筠微微苦笑:“青原,你回京师吧。指挥使大人想必给你安排好了前程。” “松筠,我怎能放心你独个儿在北平?” 顾松筠失笑:“青原,我父亲在北平。” 柳青原叹了一口气:“你懂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松筠冷了脸:“我不懂!” 柳青原也带了气,神色冷然:“看来你看上那姓张的了?” 顾松筠大怒,厉声喝道:“青原,这是我的私事。” 柳青原见她变脸,放缓了语气,柔声道:“算我求你好吗?跟我一起回京师,松筠,我愿意当赘婿!你爹爹不是想有人能继承顾家香火吗?我可以让我的孩子以后跟你姓顾!入你顾家的祠堂!”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大明朝第一条毛巾 次日一早,张辅练完武艺之后,刚洗完澡,便看见姬兰从厨房里端着一锅粥走进饭堂,陈嫂一手端着一碟小菜。 桌上已经放了一大盘馃子,一盘奶豆腐,这可都是草原才有的食物。 张玉和王氏已经坐在桌边,轻羽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着,小园正在给她梳丫髻。 张辅坐定,姬兰便拿碗舀粥,依次双手奉至张玉、王氏、张辅和小轻羽的面前。 张辅不习惯被人这么侍候,便顺口道:“姬兰,你也坐。” 他话一出口,王氏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在儿子面上停留了片刻之后,见姬兰依旧站在那里,便开口说道:“既然你夫君叫你坐,你就坐吧。” 张辅丝毫没发觉,他顺口说出的两个字,奠定了姬兰在张家的地位。 也可是说,承认了她平妻的地位。 而这平妻的地位可高可低。夫家愿意抬举,她就是半妻,夫家不愿意,那就是个贵妾。 要知道,妾侍是不能上桌和一家人吃饭的,只能立在一边伺候。 对于王氏来说,妻与妾,取决于儿子的态度。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又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思想比较开明,不想过多干涉儿子的私事。 丈夫和儿子都常年在外征战,俗话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不离阵前亡。张辅又是独子,父子俩要是有个万一的话,那可如何是好? 因此,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再生个孩子,为张家开枝散叶。除此之外,儿子也要尽快成家,为张家留后。 张玉将搂着他脖子撒娇的小轻羽摘下来放在座位上,他没有理会这些家务事,在他看来,男主外,女主内,天经地义。再说了,夫人一向都将这些事情管得妥妥帖帖,从不要他操心。 “好吧,吃饭。”张玉端起碗,温和地说。 家主端碗,早餐才正式开始。 姬兰鼻子一酸,一个没忍住,眼泪落在面前的粥碗里。 她未必清楚其中的微妙关系,但是张家上下终于承认并接纳她这个异族女人,怎不令她激动万分? 张辅拍了拍她的肩膀,给姬兰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个她亲手做的馃子。 直到饭毕,都没有人说话,张家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安静地用完了早餐。 吃完饭后,轻羽立刻跳了起来。 “哥,我要跟你骑马马!” 张辅想起昨天答应了黄金雷,要去他府上喝茶的,可昨天晚上出了点变故走得太急,便没有再和他约定,正在踌躇要不要去的时候,门房老张头又为禀告了。 “少爷,昨天那位少爷又来了。” 张辅看向父母,“是高阳王,我们约好了今天去北平黄家喝茶。” 小轻羽蹦蹦跳跳地说:“哥,带我去,我要看那个哥哥家里去看孔雀!” 王氏拉着女儿:“羽儿,那是他们男人家的事,咱们女儿家不掺和啊,乖。” 张玉道:“北平黄家?就是那金阶黄家?” “是,父亲。” 做父亲的温和说道:“多认识点人也好,去吧。” 小轻羽抱着哥哥的腿不撒手。 “哥哥带你出去玩吧!”张辅宠爱地看了妹妹一眼,他很喜欢这个小小粘人精。 王氏不答应:“那不是小女孩该去的地方,羽儿乖啊,娘带你出门踏青好不好?” 轻羽想了一想:“好吧,那爹也要去!” “爹今天要去衙门点卯,羽儿跟娘去玩好不好?” 轻羽嘟着小嘴,很不高兴。 “娘给你买小糖人好不好,买只小蝴蝶呢还是买只小蜜蜂?”王氏还是很会对付女儿的。 “娘,羽儿要小蝴蝶!” …… 朱高煦骑在小虎背上,深青金暗纹云罗袍子,显得皮肤更是白腻。 “怎么这么慢!” 瞧,这傲娇的语气。 张辅无奈地抬眼看天:“在吃饭啦!” “走吧,瞧你,这么磨磨蹭蹭的,这要是军营鸣金点兵,肯定打你板子。” 张辅今天穿的是母亲亲手做的新衣服,青白落花流水锦曳撒,上身甚窄,下身宽大有竖褶,适合骑马。 但现在的曳撒还不是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飞鱼服,衣袖还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贴身。 张辅决定下次跟母亲说说,让她改良一下。 要不,和顾松筠说一下?让她弄个成衣铺,给缝一套? 对嘛,这大明朝虽然有成衣店,但大都只卖故衣,根本就没有服装店这一概念。 这也和社会女气有关。男耕女织,女人们都在家里编织缝补浆洗,一般不会假手于人,不会缝衣服的女人是会被婆家鄙视的。 尤其是大户人家都有专门做针线活的,负责缝制四季衣裳。 如果有款式新颖的衣裳……会不会引领北平新潮流?嗯嗯,一会和她商量商量去。 “想什么呢?一个劲地发呆!” “我在想赚钱大计!” “你瞧你,钻钱眼里去了吧!” “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万万不能!” 朱高煦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有那么缺钱吗?我可以拿点给你!” “不是,我是说,咱们可以做一点比较好的东西来卖,这样子的话,咱们大明人的生活品质会得到一个提高,同时,咱们还可以赚很多的钱,这样不好吗?” 朱高煦挠挠头,他对钱真的没什么概念。 “等下我们去顾家布庄试试毛巾,是不是比你的帕子好使。” 朱高煦就不明白了,张辅对于一条洗脸的帕子为什么这么重视,又不是哪个女人绣来送给他当定情信物的! “驾!” 说话间两个便已到了顾家布庄,伙计柳青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顾松筠一袭松花绿襦裙,外罩同色云罗褙子,亭亭玉立,便如一丛清幽之至的兰花。 “呆会儿青原就套车将毛巾给您送到府上去,府上有人在吧?”顾松筠笑意盈盈地说道。 “我娘在,知道我家在哪吗?” 朱高煦哂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说着便随手便拣起马车上一个匣子察看。 只见手里一只长形竹盒,制作甚是精美,鼻中还有竹子的清香。 打开一看,一张白色棉纸包着一样物事。他随手抖开,是一沓宽约一尺长约二尺许的白色棉布,触手柔软厚实。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初见方孝孺 朱高煦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棉布,拿起一条上下翻看。 “这就是你所说的毛巾?”他拿眼睛瞟了一下张辅。 “是啊。” “拿来做什么?这长不长短不短的,看起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张辅笑道:“这个毛巾确实没什么用,不过,你拿在手上做什么,没的浪费我家的好东西。” 朱高煦顺手拿来擦了擦手,又拿着给他的小虎抹了抹身上的汗水。 只擦了几下,就奇怪地说话了:“擦得倒是挺干净的,又吸汗,以后就用它来给小虎擦身了!” 顾松筠哭笑不得。 张辅笑道:“我说朱小吹,这毛巾你也用过了,你倒说说它有什么好处?” 朱高煦手指在头发里抓了抓:“这毛巾倒是比帕子要好使些,用帕子给马儿擦汗,十来块都擦不干。” 张辅笑道:“嘿嘿,你不打算用来洗面擦身吗?拿着擦擦汗不是挺好?” 朱高煦看了一眼,不得不承认他用的有道理。 “给我订做两车,燕王府要用的。”他斜了张辅一眼:“你这两车我就征用了。” “只能给你一车!一车!我自己都还没得用呢!” “好好好,你们手脚麻利点,快点弄几车出来,本王我要拿去送人!” 张辅便跟顾松筠说道:“顾姑娘,这两车毛巾,一车送我家,一家送燕王府。还有,他定做的两车毛巾,一根棉线掺一根蚕丝,这样子的话手感更舒适,价钱么,往贵里收,不贵就是看不起他,反正郡王爷家里有的是钱!” 顾松筠眼睛一亮。 朱高煦牙齿磨得咯咯响,盯着这对两眼放光的人看了半天,才哼了一声:“你们这对……男女,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哪!” “嘿嘿!过奖过奖,咱们走罢!”张辅得意洋洋地笑道。 顾松筠便跟柳青原说了,让他把毛巾分送燕王府和张家,三人便催马去往崇文城外。 “对了,咱们去黄家不好空着手去,便带上一些毛巾去如何?”她笑着问张辅。 “你这还有吗?”张辅关切地问道。 顾松筠不答,返身往店里去了。 “就娘们事多!”朱高煦嘟囔了一声。 顾松筠拿出来的这些毛巾都是用小小木盒盛装,每只木盒只能装两块,盒上还刻着“顾家布庄”四个镏金小字,看起来是专门用来当礼品的。 张辅对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黄家住在崇文门外东南里许,原本是元朝一个御史的府邸,聘名家设计修筑,历时十数年方成,典雅别致,秀丽绝伦,为当时的邸第之冠。 元朝败亡后,黄家便以极低的价格将这座府邸购置下来并加以修缮扩建,成为北平城一处极佳的园林式住宅。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三人便已到达黄家大门外。 大门外便有一块古朴的匾额,上书“黄金苑”三个大字,端的是古拙凝重。 两个清秀小厮在房门外候着,见三人并骑而来,立马含笑上前招呼。 一人行过礼后,便很有礼貌地告退,之后便飞也似地向黄家大少爷报告去了。 另一个笑道:“贵客临门,里边请。” 另有小厮过来牵马。顾松筠便将木盒从马鞍上取了下来,那迎客的小厮很有眼色,立刻接过来捧在手里。 进门便是一道照壁,上书龙飞凤舞七个大字,张辅仔细辨认,才认出是“黄金有奔雷之势”,便忍不住笑道:“黄家不赚钱那就怪了,宝号金阶,园子名黄金苑,连照壁上也写着‘黄金有奔雷之势’,大少爷呢,大名就叫黄金雷,想必黄金滚滚如潮,都向他们家流去了。”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仿佛在说:“这人全身上下都是铜臭味,没救了。” 顾松筠笑道:“可不是,要不他们家怎么成了北平的首富呢。” 还没说完,黄金雷便出现在前边的拐角处,自是清早便在附近候着,顺便干点别的什么。 果然,这位黄家大少爷额上微微见汗,仿佛在做着什么运动,他远远便招呼:“参见殿下!贵客临门,蓬荜生辉,里边请,里边请!” “起来吧。”朱高煦笑道:“你家这园子还是蓬荜?可比燕王府漂亮多了。” 黄金雷一揖到地:“殿下说笑了,咱们这是小园子,小园子,在王府面前,简直如萤火之于皓月,给殿下提鞋子也不配。” 四人谈谈笑笑,一路分花拂柳,穿过几个院落,一直到了后边的花园。 朱高煦疑惑道:“这是要去哪?” 黄金雷笑道:“喝茶嘛,风雅事,讲究个意境,后院清净点。” 渐闻琴声泠泠,细细碎碎从林间传出。接着,众人面前出现了一个宽敞的亭子,灰瓦红檐,上书“水木清华亭”。 亭子旁边有一道溪涧,旁边开满黄色野花,看似随意,但春意盎然,十分可人。 一个身着淡黄衫子的美人正背对他们在亭中弹奏,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垂在背后,拿一根丝带轻轻拢着,身姿极为窈窕,旁边坐着葛燕来、袁仙人,正摇头晃脑,听得如痴如醉。 “这是自京师游历至此的烟雨大家,可是极难请到的,咱们有耳福了。” 那美人闻声转过身来,眉目清淡,神色端然,轻轻敛衽一礼:“小女烟雨,见过高阳王殿下,张大人,顾姑娘。” 朱高煦斜眼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打量周围的景致去了。 张辅倒是回了一礼,转眼看见葛燕来、袁仙人,便与二人招呼寒喧。 两个女人互相敛衽,微笑见礼。 黄金雷指着坐在一旁下棋的两位儒生并观者两人介绍道:“这位是缑城先生,姓方,讳孝儒,鼎鼎有名的逊志书院院长。这位是居升先生,姓叶,讳伯巨,现任北平教谕,两位先生都是端方君子,当世名宿。这位是高阳郡王,这位是张辅张先生,这位是顾家布庄的大小姐。” 后面的话张辅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方孝儒”这三个字有如洪钟重重撞击着他的脑膜。 眼前这个中年书生,就是传说中被朱棣诛尽十族的大儒? 张辅不免朝他多看了几眼,见这位方孝儒大约三十八九年纪,身着一件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旧布道袍,头戴一顶四方平定纱巾。面白晳,眉心间两道深深的竖纹,此刻他正拈着一粒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那位叶伯巨叶先生约四十许,长得很是瘦弱,样貌十分严肃,一袭敝旧青袍穿得一丝不苟,头上也端端正正地戴着头巾,手里正拈着一颗黑子在沉吟。 听到黄金雷介绍,方孝孺只抬眼看了他们三人一眼,便继续盯着棋局去了,而叶伯巨甚至连头都没有转过来,显得十分倨傲。 第一百五十九章 相逢道左 叶伯巨虽然眼高于顶,但黄金雷依旧笑嘻嘻的,继续为他们介绍。 站在旁边观棋的,一位叫杨士奇,二十出头,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另一个叫金幼孜,站在叶伯巨的后边,一幅心痒难耐,只想出手指点的模样。 还有一位叫黄淮,这位黄淮是北平土着,生得是方面阔口,浓眉大眼,一股子蓬勃向上的味道,三人都差不多大年纪。 黄淮一看金幼孜这样子便知道他想干什么,赶紧拉着他走开了。 这金幼孜身着一袭淡青绸道袍,头上只戴了一顶网纱巾,脸尖尖的,笑起来还有两个酒涡,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 三人上得前来,一齐拱手向朱高煦等三人招呼。朱高煦本不喜欢这些文人,只是皱着眉头扫了他们一眼。 张辅便和他们攀谈起来,一听说他们都在逊志书院求学,便知道他们是方孝儒门下,心里便有点异样。 传说方孝儒被朱棣尽诛十族,这第十族便是他的同窗、老师和学生,若是真的,那么这三个人会不会被糊里糊涂地牵连了进去,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只不知黄少掌柜将逊志书院的院长和高足们都请来参加这茶会是何用意。张辅一边想着,一边闲闲地和他们谈说。 到了这大明朝,除了与武将交往,他也很有兴趣认识这些文人,尤其方孝孺还这么有名,说实话,张辅对他的结局还是很感兴趣的。 到底朱棣真的是这么残暴,还是后人对他多有诬蔑诽谤?张辅想做一个考证。 一个清秀童子在廊下烹茶,水声渐沸。 “各位一定要尝尝小可新得的这银丝水芽,才从福建来的。” 张辅不识货,没什么表示,朱高煦却不由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龙凤团茶现在少见得很,黄家果然是巨富。” 黄金雷笑道:“陛下体恤民生,改团为散,因此这龙凤团茶已及罕见。小可还是居住在深山之中的友人自制数饼,分我一饼,不敢自用,请各位品尝品尝。” 他又转过头去对朱高煦道:“区区一饼,想必殿下不会介怀罢。” 朱高煦一哂,他只喜兵事,朝廷里的那些个政事,他向来是理不清楚的,也不知黄金雷为何向他告罪。 片刻茶已烹好,小童分好茶,恭敬献上,众人一尝,果然满口生香,与别的茶叶味道迥然不同。 “好茶,好茶!” 这位方孝孺和叶伯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众人便由着他们在此手谈,其余人便围着茶炉闲聊起来。 罗士奇、金幼孜和黄淮相熟,自然是三人一起,张辅、朱高煦和顾松筠又是一起,黄金雷身为东道自然辛苦一些,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两边都插上几句,尽量不让任何客人感觉受到冷落。 张辅喝着茶,便打算和朱高煦聊几句茶经。他对茶的了解无非是云南普洱,福建大红袍,西湖龙井等名茶,但朱高煦哪里是个喝茶的?他一向嫌茶盏太小,喝起来都是牛饮。 张辅正是无奈之际,黄金雷笑呵呵地坐在一旁,说道:“要说茶啊,以福建和云南为最……” 由于他插在张辅与朱高煦中间,朱高煦便对着他的后背翻了一个白眼,令一旁顾松筠不由得失笑。 两人谈谈说说,黄金雷一幅对张辅五体投地的崇拜表情:“张大人对茶道研究如此精深,小可当真佩服得紧!今日可不许走了,定要抵足长谈,切磋几日才放兄长回去!” 朱高煦颇为不耐,他可没什么讲究,皱着眉头坐在那里。 黄金雷知情识趣,又笑道:“烟雨大家不但精于琴艺,于剑技一道也十分精通。殿下有没有兴趣鉴赏鉴赏?” 一听到剑技,朱高煦精神一振,点了点头。便是那位正在长考的叶先生,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而方孝孺干脆振衣而起,负手在后,踱到这边。 众人双目炯炯,都看着这位烟雨大家已经换过装束,一身雪白劲装,止腰间缀着一排长长的飘带,脚穿绣花弓鞋,面色凛然,有如一枝雪中寒梅,不复刚才那幅柔弱模样。 只见她右手执剑,盈盈立在空地上,半晌没动一声。 突然,琴声骤起。众人侧目一看,这弹琴的竟是黄金雷,不意这位金阶少掌柜,竟有如此琴艺。 烟雨大家如同听见催阵的金鼓,身形蓦地一动,执剑起舞。据张辅看来,颇有剑气纵横,泼水不进的样子。 旁观的那几个文人,哪里见过这般精妙的剑术,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烟雨大家的剑技确实精妙,葛燕来便凑趣在旁边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 烟雨舞罢,微微气喘,看着朱高煦,眼睛盈盈的似要滴出水来:“闻道高阳王殿下武艺超群,不知道可有兴致指点一下小女子。” 朱高煦冷冷地瞅了她一眼,并没说话。 烟雨大家似乎有点难堪,脸色更是嫣红,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在坐众人转了过去,大约是在恳求他们出言为自己解围。 黄金雷大感心疼,赶紧出声安慰:“烟雨大家弱质纤纤,琴弹得好不说,剑术也是极妙的,累了吧,来来来,用点茶果。”端起一碟樱桃便递了过去。 烟雨大家拈了一颗殷红的樱桃放进嘴里,片刻之后,脸上的嫣红方才消散,又回复那幅娇柔的模样。 朱高煦冷笑一声:“咱们茶也喝了,曲子也听了,剑舞也看过了,没甚趣味,走罢!” 这位郡王殿下生平最怕的就是女人,他宁肯听张辅说茶经,也不愿意看这位烟雨大家舞剑。 对他而言,这样的剑术除了好看有何用处?繁复是繁复了,高明是高明了,但两人对阵,谁有功夫看你摆好架式,一五一十将所会的剑招使出来?往往是电光火石之间,照面就定生死。 张辅无奈地看了黄金雷一眼,拱手一揖:“叨扰了,告辞,告辞!” 顾松筠抿嘴一笑,也学着他们拱手为礼,三人饭也没吃,竟扬长而去。 方孝孺微含怒色:“竖子无礼!” 叶伯巨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殿下的名头,咳咳……” 黄金雷脸上绝无愠色,负手在后,依旧笑眯眯的:“来来来,咱们继续喝茶听曲子,别浪费了这绝好光阴。” 第一百六十章 初见朱高炽 上 出了黄金苑,朱高煦哼了一声:“早知道来听劳什子琴,看劳什子舞,倒不如去咱家逛逛,倒比这酸不拉叽的茶会强些。” 张辅和顾松筠相视而笑。 “笑什么笑?一幅狼狈为奸的样子。天色还早,不如你们陪我长兄射箭去罢!” 朱高煦的长兄,乃是燕王世子朱高炽,张辅在历史书上早已认识他了,但真人,说实话还没见过。 张辅笑道:“世子殿下何等金尊玉贵,怎么肯和咱们一同去骑射?” 朱高煦讶道:“我长兄和我一般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你和我能去,和他怎么就不能了?走走走!”不由分说,一夹胯下小虎油光发亮的腹部,小虎长嘶一声,飞也似地跑远了。 张辅看了顾松筠一眼:“顾姑娘,咱们去不去?” 顾松筠抿嘴一笑:“咱们不去,只怕殿下会着恼。走吧,驾!” 见他们都跟上来了,朱高煦便放慢了马速,在前边慢慢等着。 三人并骑,朱高煦便指着前边不过处栉次鳞比的宫殿群说道:“从前这一片都是皇宫,这些柳树都是一百多年前栽的。你们看,以太液池为中心,三足鼎立,以东,是元大内,以西,是隆福宫和兴圣宫。其实那元顺帝也不住大内,经常住在隆福宫里。” 张辅当然不知道这些,“哦”了一声。 朱高煦接着介绍:“我父王就藩以后,皇爷爷就叫北平布政司以隆福宫为中心修建燕王府,这一盖就是整整八年。” 顾松筠忍不住问道:“那时你们住在哪?” 朱高煦屈指算了一算:“刚盖那会子,是洪武三年,我住在我娘肚子里还没出生呢。” …… 燕王巡城去了,倒免了张辅和顾松筠拜见,三人直接去了世子府。 世子朱高炽居住在隆福宫泰昌殿,这是除了主殿承运殿外最为阔大的宫殿了。 才刚出门,便听见里边人声鼎沸,宦官、使女穿梭不息,一个白胡子医生带着一个药僮急急进门,世子的贴身太监王不留小跑着迎了出来。 “快,快,快!世子痛得紧了!” 见朱高煦领着陌生的一男一女站在阶前,赶紧上前打拱作揖:“小王爷,世子白虎风又发作了,正请着良医正呢,怠慢小王爷了!” 他话说得有礼,但意思非常明显:世子病了,你还领着两个外人来凑什么热闹? 朱高煦看了张、顾两人一眼,觉得此时带他们进去确实不明智,但他关心长兄,便匆匆说道:“我进去看看,你们在此等候。” 进去一看,朱高炽双脚搭在床头,正由太医在看着。他本来就肥胖,容易出汗,此刻更是痛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朱高煦关切地凑近一看,只见他一双脚的大拇指关节处都高高肿起,又红又亮。 “长兄!”朱高煦随随便便地行了个礼,便关切地看着良医正给朱高炽切脉。 良医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但养身有术,神清气足,他平心静气在把着脉,半晌方放开,拈着胡须缓缓道:“此乃风寒暑湿之毒,因虚所起,将摄失理,受此风邪,经脉结滞,血气不行,蓄于骨节之间,其疾昼静而夜发,即彻骨髓酸疼,其痛如虎之啮……” 朱高煦哪里有耐心听他分析医理,吼道:“没看世子痛成这样的吗?快开方子呀!” 那良医正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此白虎节病,当用酸枣仁方……” 看他那幅慢腾腾的样子,只怕是失火烧到他衣裳,也不会着急的。 张辅和顾松筠在廊下等候,不方便聊天,便静静等着,良医正在诊治,伺候的人一声也不敢出,里边的动静便清晰可闻。 张辅心道:“这什么白虎节病,听着倒很像痛风。” 他上一世的爹患有痛风,去买过两次药,特效药是秋水仙碱,另外还有一种西药,一时之间也记不得名称了,当然,记得也没有用,他可不敢在世子的病上边乱说。 若真是痛风,主要是摄入嘌呤过多引起,注意饮食就能很大程度得到缓解。 传闻朱高炽体肥足跛,张辅觉得很有可能和他饮食不节有关。 等了半日朱高煦才出来,一幅垂头丧气的样子,叹着气说:“咱们来得不巧,长兄的病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厉害,这些庸医!什么都治不好,留着他们有什么用!” 张辅吓了一跳,总不至于医不好人,朱高煦一气之下便会拔刀相向吧?医生这门职业真危险。 他想了想,觉得若真是痛风,那么用节制饮食方案有百利而无一害,便试探着问道:“世子殿下的病,是否有四肢关节又红又肿,痛入骨髓?甚而关节肿大变形?” 朱高煦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里边的良医正在说。” “症状正是如他所说的那样!长兄,唉,他的脚疼了许多年了,这些年发作得愈加频繁,我瞧他……唉!” 张辅见他忧心忡忡,想必是兄弟情深,倒是有点感触,便硬着头皮说道:“我有一个远房叔父也有足疾,与世子殿下的病情仿佛,不过,有一个江湖游医给他看了,这些年倒好得七七八八了。” 朱高煦大喜:“这大夫如今何在?” 张辅失笑道:“既然是江湖游医,当然行踪不定。” 朱高煦如被泼了一瓢冷水,恼怒地推了他一下:“你这是戏弄我?” “我哪有这么无聊。这大夫临走时交待,此病只须注意饮食即可缓解,甚至不再发作。” 朱高煦一把揪住张辅:“走!你去看看我长兄,和你那远房叔父是不是一个症状!” 张辅被他拖着身不由己地往回走去。他苦着脸说:“我又不是大夫,怎么能胡说八道,这万一看错了可如何是好?” “少罗嗦!只要你看看症状是否相同,又要不要开你方子充大夫!” 良医正正手持蒲扇,亲自和僮仆一起守在廊下煎药,宫殿内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中药味。 “长兄!我给你找了个好大夫来了!让他给你瞧瞧!”朱高煦扭着张辅的手臂,让他不要乱说话。 朱高煦对张辅有信心,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胡吹大气的人。 张辅有些无奈地看了朱高煦一眼。他的意思张辅很清楚:如果直说他不是大夫,世子府的人肯定认为他是胡闹,绝对不会让他给朱高炽看病,因此,他必须冒充大夫。 要知道,朱高炽可是燕王的世子,身份贵重,岂能让为历不明的人靠近,更不用说是切脉问诊了。 果然,王不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拂尘却不由置疑地拦在朱高煦和张辅面前:“小王爷,这看病哪有胡闹的,世子殿下正疼得厉害呢,您哪,领着两位客人到园子里头逛去。” “滚开!”朱高煦一把把那王不留提溜开来,来到床前急燥地说道:“长兄!你这病都多久了,这些庸医今日也来看,明日也来看,可曾开过一个对症的方子?有一点用没有?既然他们都没有治好,何不让我这小兄弟一试呢?” 朱高炽虽然面露痛苦之色,但依然沉静,见兄弟关切,倒不好拂了他的一番心意。虽见张辅年纪甚轻,样子也不像个大夫,但给他看看也不打紧,若是开的药方有什么古怪,不吃也就是了。 他一瞬间便想得通透,很客气地对张辅说道:“既然是煦弟领来的人,一定是精通歧黄的,还请给本宫把把脉,说说这病如何吧。” 一百六十一章 初见朱高炽 下 把脉张辅是不会的,但电视看得多了,也知道是怎么个架式,便两根手指虚虚搭了上去,摸到朱高炽的脉门。 他哪里知道,这中医把脉,哪里会像他这样装模作样的搭上两根手指?一搭上去,朱高炽就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个西贝货。 朱高炽实在是个宽厚的人,他生怕说穿了会令朱高煦下不了台,便由着张辅乔装作势。 张辅搭脉只是个噱头,摸完了便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朱高炽的耳廓,又轻轻掀开被子,低头察看朱高炽的下肢。 这中医的望闻问切,是看面相、舌苔,再询问病情和诊脉,但张辅病情也不问,面相也不看,脉诊得是似是而非,朱高炽心里虽有不悦,但他修养甚好,并不形之于色。 据他看来,朱高煦的耳廓有几个珍珠状发白的结节,上面沾有些许游离的白色粉末。膝关节肿大,双足小趾旁边,竟然都生出核桃大的痛风石,踝关节也有点轻微的变形,显然尿酸沉积甚多。 典型的痛风症状,并且患此症已久。再不加以治疗,只怕脚趾旁边的痛风石会裂开。尿酸有消炎作用,导致裂开的伤口经久不愈,细菌入侵,造成严重的败血症。 若到了那个时候,便是神仙也不能救了。 张辅心里有了底。 大明时候还不知道这病的发作原因,但现代社会早已查明。因此,他胸有成竹地禀报朱高炽说:“世子殿下这是痛风发作了。” 朱高炽怕他与良医正所说的不符,以后对他不利,便温言提醒:“良医所都说是白虎节风。” 原来痛风古时候的说法是白虎节风。但张辅不慌不忙,接着说道:“殿下可是小时候脚部受过轻微伤害?” 朱高炽非常惊讶,不由得看了张辅一眼:“幼时曾从马上摔下,摔伤脚裸,静养了一个多月。” “殿下,那一个多月是否很少走动,因此,呃,有点,体格有点增长?” 他总不能直接问:“您不良于行的时候是不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结果发胖了?” 朱高炽很聪明,马上领会了他的意思,自嘲地说:“确实如此。卧床静养一个多月,结果身宽体肥,从此就再也瘦不下去。” 张辅沉吟着说道:“殿下勿需自责,这人的身体啊,有体重基数,会自动调节。瘦人只需摄取较少的食物便可维护身体运转,但人略微壮实,便需要更多的能量维持正常所需,吃的自然会多些……” 朱高炽才听到这种说法,十分新奇,听着便十分认真。 “还望先生教我,如何治好这病。” 朱高炽为幼时摔的一跤所累,体肥气短,加之患有痛风,关节疼痛难行,便只能卧床静养,活动得自然不多,这恶性循环,痛风自然越来越重。 这个病拖累了他多年,眼看着弟弟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战果累累,他却只能呆在北平城,哪都不能去,跟个废人一样。这些年心中的难过、酸楚,自不待言。 “殿下,这个病……”张辅决定说实话。 “这个病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如何根治。” 此言一出,朱家两兄弟一齐露出失望之色。 朱高炽还罢了,他习惯受到打击。不论什么样的名医都请来看过,请来的时候都说是如何如何的神,但药吃了一屋子,却一点效用也没有。 “没事,这么多年来,本宫也习惯了。你不必在意。”朱高炽认命了。 张辅赶紧接着说:“不过,殿下,只要控制好饮食,病情会减轻,以后会减少发作频率甚至不再发作。” 朱高煦又以惊又喜,在张辅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什么?你你你,你简直要吓死我啊!早说啊!” 朱高炽也很是喜悦,看着张辅道:“请先生指教。” “这个病叫痛风,因为饮食当中过多摄取了一种叫嘌呤的物质,引起体内的尿酸不能正常代谢。殿下您这脚趾上肿快,里边是否常析出白色盐末状物?” 朱高炽点了点头。 “这肥腻之物,常人吃多了也会引起痛风发作,平时尽量少吃肉食,海鲜,哦,海鲜便是大海里的食物,另外,不可食虾,不可食动物内脏,不可食蘑菇,豆类,平常多吃蔬菜水果,鸡蛋、河鱼可少量食用。” 朱高炽对侍立在侧的王不留说道:“还不赶紧记着!” 王不留捂着腮帮子,苦着脸说道:“先生,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那世子殿下还能吃什么?” “嗯,多吃谷物,白菜、萝卜,水果多吃梨,苹果,平时多喝水,不可饮酒。如果注意饮食,适当运动,调养些时日,当不会再次发作。” “先生,天天吃这么清淡,可不跟道衍大师一样了嘛!”王不留愁眉苦脸。 张辅温言道:“清茶淡饭一个月后,每日可食少量猪肉,不可食肉汤。还有,还请殿下不能过于劳累,劳累也会引起痛风发作。” 这些他知道得相当清楚,因为他前世的父亲自得了痛风以后,就再也不吃这些东西。 “不需开药?” 痛风一般都是吃秋水仙碱,张辅可不敢把这剧毒药品推荐给世子,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刚在外边听良医正开的方子便不错。” 否定良医正开的方子,也无异于断他衣食,反正这些宫廷御医给皇家开方子都极其注重份量,一向以温和为主,开出的药也吃不死人。 朱高炽见张辅说得条条是道,又不叫他吃药,心想:“不就是不能吃肥腻之物了吗?不吃也不打紧,总比我每夜受这锥心噬骨的疼痛要好。” “如此谢过先生,还请先生以后经常过府,聆听先生指教。”朱高炽恭敬地向张辅一揖。 张辅吓了一跳,赶紧摇手:“这可不敢当,以后经常来陪殿下说话便是。” 朱高煦高兴起来:“长兄,我可不会看错人的,这张辅,还是有点能耐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好了,知道了,你替我好好送张先生和这位姑娘回去。” 张辅和顾松筠便向朱高炽辞行,朱高炽看了看他们的背影,面露笑容,向王不留眨了眨眼。 刚刚走出宫门,便听后边有公鸭噪子在叫:“请张辅张先生留步。” 三人一齐回头,见王不留一溜小跑着赶过来,从一边小太监托着的盘子里,向张辅奉上两锭二十两重的黄金,又取过两枝金步摇送给顾松筠。 “这是世子殿下的一点心意,务请收下。” 两人正待推托,朱高煦一笑:“我长兄送的,收下便是。” 王不留率领两个小太监站在宫门口,目送他们走远才急冲冲地一溜小跑着回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去元大内上班 松树堡百户所原本只是借调到朱高煦的亲兵队,军籍还在全宁所,战争一结束,还是要回原单位。因此,休沐了两日之后,张辅便要去千户所点卯。 父亲只说开平卫囤在太液池东边,按照他的指点的方向,张辅跑到地方一看,傻眼了。 哪里是什么开平卫驻地,这这这这分明是前元皇宫啊! 从宫城正门崇天门进去,是大明殿,这里囤的是密云卫,开平卫囤在大明殿后边的延春阁。 不要以为大明殿是一座宫殿,大明殿是一群宫殿的总称。 延春阁也不是一个小阁,也是一群宫殿的总称。 大明殿俗称为大内前殿,延春阁俗称为大内后殿,简称前殿和后殿。 这北平守军的驻地,竟然是前元大内,也就是以后宏伟壮丽、雕梁画栋、森严壁垒的故宫! 张辅到故宫参观过,自然知道这个地方在十几年后将会变成大明的首都,但目前…… 太奢侈了!太腐败了! 不过,现在未免也太荒凉破败了! 正因为知道元大都前生后世的繁华壮丽,对于眼前的一派凋敝,张辅简直不能接受。 损失了多少银子啊!到二十一世纪,一块砖,一片瓦,一根木头都是值钱的,可是,这只石狮子的脚哪去了?它的眼睛呢?能卖多少钱啊,你们这些败家子! 还有这扇门,你们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吗?金丝楠木啊我的天,现在,它在随随便便丢在地上任过路的士兵踩来踩去。 每踩一脚张辅都要心疼一下,拿回家去做件家俱好歹也能传世啊!就这样给你们踩来踩去你们要夭寿的! 还有,这些洁白的汉白玉广场,你们踩了也要冲洗一下啊,弄得这么脏兮兮的,真的是! 至于地砖缝里长出的野草……算了,他已经无力吐槽了。 败家啊,太败家了! 张辅知道,这个事情也不能怪北平布政使司,是历史遗留问题。 徐达攻下元大都以后,为了毁其龙气,将北平城一分为二,中间增建城垣,收紧防线,很多宫室不可避免地被毁,包括元大内。 空着也是空着,大内就变成了士卒的驻地。 好吧,自己也算在皇宫里有办公室的人了。 开平卫共有五千六百人,住着整个后殿,也算是不松不紧,恰如其份。 分到全宁所的是一处叫玉德殿,目前成了千户所官邸。 玉德殿的左右,各有二十座内藏库,每所长七间,理所当然地成了士卒们的居处。 原本皇宫并没有这么破旧,但徐达攻进北平城后,到处放火,这内藏库被焚烧过,墙上还有烟薰火燎的印迹。门和窗都被烧毁了,胡乱拿了些木头重新做的,颜色各异,看上去像是在一片乌黑片上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 幸好徐达放火放得也颇为讲究,他只烧这些仓库兵营这些不值钱的房子,宫室他是不敢举火的,里边的陈设也比较完好。 拆宫殿也是拣不要紧的拆,徐达可是个聪明人。洪武皇帝将来若是定都北平,他要是像项羽火烧阿房宫,一把火将元大都烧了,皇帝若移驾北平你要他老人家住哪去? 因此,破败归破败,这大内建筑还是基本完整的。只是洪武皇帝将都城建在南京之后,禀着勤俭节约的原则,元大内便成了军队的囤驻之处。 张辅还能指望这些大字不识的土老冒保护文物?比起后来故宫的华丽庄严,当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张辅不由得感概万端。 尤其是一双紫燕从他头顶掠过,落下一滩鸟屎之后,张辅不由得吟出一句诗:“旧时皇宫堂上燕,飞入寻常军营中。” 好诗,好诗。 宫苑之间有极宽敞的砖坪,理所当然被当成了演武场,两旁些摆着武器架、金鼓等物品。 玉德殿比其他宫殿要宽敞阔气一些,这座宫殿没有被毁坏,保存得比较完好。 这座宫殿的楹梁也比其他宫殿要高,门前还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阶前站着两个带刀侍卫。 里边没什么陈设,看得出墙壁涂抹着椒泥,现在还在散发着香气。 地砖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极其平整,砖缝极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金砖漫地?” 桌案都是以前的家俱,精美异常,房中到处悬挂精美的帷幕。张辅觉得,如果现在里面站着一个宫装的美人就好了,可以歪歪一下。 不过,出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宫妃,而是他的顶头上司梁铭。 看样子这位千户大人并没有休沐,可能也是因为他的家乡不在北平,除了工作,他也无处可去。 宫殿里边有点阴暗,不过打扫得还算干净,见他来了,侍卫赶紧进去通禀。 梁铭指了指左首的椅子说道:“张辅,坐。你来得正好,去你们百户所清点一下,军械都要上缴,换一批训练用的过来。” 军械还要上缴? 张辅头上打了一个问号。 梁铭似乎知道他心中的疑惑,解释道:“咱们在边境戍守时随时要准备打仗,当然要用好的军械,但现在只需要训练,为防止军械损耗,按规定要换一批训练用军械。去吧,把你们百户所的军械都收缴上来。” “是!” “对了,你们的首功也批下来了,先去找蔡经历领取吧,抚恤之事由朝廷办理,军功还在等旨意,首功由各百户所自行分发。” “是!” 应了两声“是”以后,张辅便去后边的经历司找蔡经历。 经历司设在偏殿,挤满了人,都是找蔡经历领取军功奖赏的,但每个百户都有一百来个人,要等上半天才能结算完,因此这满屋子的人半天也没少一个。 张辅一看这架式,心道,不如晚一点再过来,在这干等也无聊,便转身打算离去。 蔡经历正在给一个百户清点首功,但他为人八面玲珑,瞧见了张辅,便连忙招呼了一声:“张百户,等等,你们庚字所的首功已经清点好了,只需领取便行。” 庚字所?到了北平,番号也重新定了吗? 张辅还来不及细问,就被七嘴八舌的抗议声给堵回去了。 一屋子的人都炸了,有脾气不好的就大声责问:“蔡经历,你这就不厚道了,咱们等了这么久,凭什么他能先拿?” 第一百六十三章 庚字所 蔡经历恁的好脾气,笑着解释:“昨儿个他们百户所的封总旗就来过了,只是千户大人还没有过目,因此没给他们领了去,今儿千户大人已经审定,自然可以领取。” 其他百户不免又抱怨了几句,但他们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心急,一个个又开始聊天了。 一个年轻书办便将张辅领到旁边的耳室,指着地上两个整齐堆放的麻布袋说道:“这是庚字所的首功,请百户大人清点。” 张辅没听清,庚字所是什么?不过,麻布袋里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用麻布装的,不会是胡椒苏木吧? 张辅清楚地记得,万历初年,财政紧张,朝廷发不出俸禄,便拿胡椒苏木折算成俸禄。有个穷京官因无人奉承,不能变卖发放给他的胡椒苏木,导致他的儿子活活饿死,愤激之下,这个穷京官竟上吊自杀了。 这麻袋里装的可千万不要是胡椒苏木啊,拿着这些香料,自己也没地卖去不是。 张辅颤抖着手打开一看,是一袋珠宝。 还好,还好,这万一卖不出去,还可以拿来送母亲和妻子。 再打开一袋,是纻丝绫罗。 那书办又递过一个小小的麻布袋,张辅赶紧拆开一个麻布袋上的系绳,打开一看,里边都是一卷一卷的宝钞。里边还有一张写满名字和数额的纸条。 “百户大人,本次首功以宝钞、珠宝和纻萝结算,名单和数额都在里边,请您清点一下。” 张辅有点为难:“这么多东西我也拿不回去,等下我打发亲兵队过来取可好?” 那书办笑道:“卑职还以为百户大人带了人来呢,那您快回去叫人来搬过吧。” 张辅便将打开的麻布袋一一扎好,又找小书办问了他们百户所囤驻的位置,便骑着小狼飞也似地赶了过去。 庚字所设在全宁所右边,一共两排内藏库,看上去,房舍方方整整,十分阔大。 高小平正领着亲兵队巡逻,见张辅来了,赶紧过来迎接。 “高哥,你叫上刘总旗,带着王哥他们一起去千户所首功领回来,快!” 高小平便让希日莫去找刘康,自己领着张辅去巡视他们的新领地。 王四良他们两天没见着张辅,当下便高高兴兴地和他招呼。张辅倒有点惭愧,这两天光顾着自己高兴了,把这几个亲兵丢在脑后全忘记了。 和他们寒喧几句后张辅便开始四察看,据高小平介绍,这两排内藏库,一共十六间房子,每间房子大约四十个平方大小。每个小旗可分得一间做为士卒居所,多出来的两间房子给二十名军余居住。 “军余?” 高小平便解释说,以前的辅兵营解散了,这些没有编造的辅兵便分到各百户所,让他们帮着做点杂事,军饷由百户所自筹发放。 张辅“哦”了一声。 为二十名军余的军饷居然还要百户制自筹,真是的。 剩下的四间,两间做了仓库,堆放军械、盔甲等物品,一间做了伙房,还有一间是议事厅。 张辅不在的这两天,事情都交予封子平代理,这老油条颇用心,将百户所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张辅走进议事厅一看,迎面便见屋子正前方放着一张桌案,后面是一把太师椅,两边各放着四张坐椅,坐椅之间都有茶几。 布置倒是像模像样,只是家俱都有点破旧。 “那我住哪?”张辅有点疑惑。 高小平笑道:“哪来和咱们这些大头兵住一起呢?老大自然有自己的官邸。”说着,便引着张辅继续往里边走。 过了一道围墙,里边又是一座宫殿建筑群,正门写着“清风殿”三个大字。 “老大,你百户官邸在左偏殿。” 左偏殿遵循中国古代建筑讲求对称的原则,正殿两边各有两间耳室,宽约二丈。 张辅信步踱入一看,只见偏殿的正房设了一张黄花梨桌案,两边对称摆着四张同质地椅子,都是宫里的东西,雕刻非常精美。 张辅有点惊喜,封子平这老东西,倒是很会来事。 正房两侧是偏房,才走过去,便看见封子平正指挥几个军余在往厢房里抬着一张黄花梨床塌,见张辅进来,赶紧走过来招呼。 张辅正在打量这套家俱,心想,这些个好东西可千万不能糟蹋了,得想办法搬回家,叫后人好好收着,六百年后就价值连城了。 听到封子平见礼,这才从他的发财梦中醒过来,拱手笑道:“封总旗辛苦!咱们兄弟就不要闹这套虚文了,我不在的这两天,封总旗是把咱们所里的事情处置得非常不错,姜是老的辣,我可要多向你学学。” 几句漂亮话说得封子平喜形于色,摇头道:“哪里,哪里,老大你英明神武,兄弟们都知道的。” 张辅最怕人家当面奉承,赶紧岔开话题:“这个,我刚从千户所来,首功太重,我叫刘总旗和高小平他们去搬运了。” 封子平喜道:“哈哈,首功!好哇!正愁没银子使了!咱们兄弟好容易才到北平城里,哪能不想都到处逛逛,喝个小酒唱个曲,只是腰包里没货,这些天兄弟们都在问呢!” 张辅笑道:“你且慢高兴。这首功一部分是宝钞,还有一部分是珠宝和纻萝,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封子平道:“老大,咱们朝廷就是这样的规矩。这仗一打完,一时半会哪有这么钱来发放首功?都是用战利品和纻萝折合发放。” 张辅一想也是。他们的俸禄都是用米折算,哪能都发银子呢?上次卖马发放的银两,想必是梁铭额外关照的结果。 想到这,他对梁铭又增加了几分感激。 “等领到首功,便让刘总旗和高小平照着名册去发放吧。对了,刚千户大人还说了,咱们的军械要换,这些天又要辛苦封总旗了,将咱们百户所的军械都登记造册,再找些人搬到千户所去!” 封子平从军多年,对这些事情非常熟悉,很爽快地应了一声:“好咧!” 他想了想,又摸着头说道:“老大,你休沐的时候千户所议事,我就代你去了。千户大人倒没说别的,只是说咱们既不在松树堡戍守了,这番号就要改上一改,按天干地支顺序排列,咱们百户所改称庚字所,在咱全宁所,都排到第八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管钱得用自己人 张辅不以为异,笑道:“庚字营就是老八吗?一个排序而已,即便是老八也不要紧,燕王殿下点差事的时候,说不定前边七个百户就把活干完了,咱们可以歇着,偷偷懒那多好。” 封子平摸了摸脑袋:“千户大人没有跟你说?咱们到北平之后就不归燕王殿下指挥了,归由北平都司直接管辖。” 张辅“哦”了一声。 封子平凑近张辅,搓着手嘿嘿笑道:“老大,咱们千户所接手的都是戍守城池,还不知道是哪个区呢。戍守城池这可是个苦差事,晴天晒太阳雨天淋雨,你和高阳王殿下关系甚好,看能不能想办法让咱们去城门收税,那里可是肥得流油啊!” 张辅皱了皱眉:“高阳王不管这些庶务的,就算他说了也不一定管用,倒不如看看情况再说。” 封子平觍着脸笑道:“那倒是!咱北平城驻军那么多,这税卡早就有人守着了,要动他们也不容易不是。我也只是说说,嘿嘿。” 张辅和封子平议事的时候,高小平领着他的亲兵队便知趣地在外边站岗。 不多时,希日莫便领着刘康进来了。 “刘总旗,辛苦你带着高小平他们去趟千户所将首功领回来吧,都结算好了的。” 刘康便应了一声:“是!百户大人。” 张辅原本想动一动刘康的,但捕鱼儿海一战,这刘康表现得居然还有些勇猛,心里便在他的名字上边标注了“留所察看,以观后效”八个字。 与封子平谈谈说说,时间便过得快,没多久刘康和高小平就回来了。 两大麻袋东西和一小袋宝钞就放在他们面前。 刘康笑嘻嘻地说道:“大人,咱们所里原是冯书办管帐,但这次打仗他留在松树堡没有随行,这……咱就辛苦一下,在新书办没有过来之前,就暂时先管着吧。” 钱在自己手里掌着,实在!就算没点好处,也是个拉拢人心的好事,以前那冯书办,得了实惠不说,还到处落着好了…… 还有,如果首功都发宝钞和纻萝,按照名单一五一十发放,那自己什么油水都捞不着,但是,这不是还有一袋珠宝吗? 珠宝的价值可大可小,还不是自己说了算?这里边,有的是文章可做。 这刘康,原本管的是税收这一块,在北平城可没这样的好差使了。因此,一听还要让他管着钱粮,他心里乐开了花。 就在刘康暗自窃喜的时候,张辅又叫了一声:“高小平!” 高小平把东西搬进来之后,便在门口警戒,见张辅叫他,立刻进来了。 “咱们庚字所有一百多号人,刚才我看了看,首功又繁琐,花样又多,我怕刘总旗太辛苦。这样吧,你辛苦一点,帮着刘总旗将帐目弄清楚,一个人管钱,一个人管帐……” 高小平平淡的脸色掠过一丝惊讶,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张辅的安排。 张辅指着面前一个打开的麻袋对他说道:“这些珠宝,你和刘总旗两个人一起,当铺也好,银庄也好,折算成现银发给兄弟们,又安全又妥帖,下边也没什么话说,你觉得怎么样?” 高小平内心有点激动,但他向来是一个沉稳的人,便如同接了一桩平常差事一般应了一声。 刘康心中很是恼怒:“妈的!还说信任我!这就找了个心腹来监督老子,搞得老子想做点手脚都没机会!这阴险的小白脸!” 不提刘康心里怎么骂着张辅的娘,但他是下属,又有点心虚,只好磨磨叽叽地应了一声:“是。” 张辅想着,要管好百户所的钱袋子,肯定要钱帐分离,互相监督,这样才不容易出岔子。单凭个人的自律,太考验人了。 钱这东西谁不喜欢啊?尤其是在缺乏监督的时候,更容易犯错。 这军功是兄弟们的卖命钱,一定要足额发放到每个人手里,而刘康……他不相信这家伙的职业道德。 张辅盯着刘康说:“这帐户一个出纳,一个会计,你们俩,谁管钱,谁管帐?” 刘康当然是想既管钱又管帐,以后钱帐分离了,他要弄点油水也难,管钱辛苦,管帐简单一些。见三个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只好表态:“卑职管着钱也累,就管帐吧。” 张辅盯着看了他好一阵才说:“帐目要做平,日清月结,如果有差错,可是要自己赔的!” 刘康冷着脸,一声不吭。 张辅知道他心里有想法,也没想他能好言好语地应着,又对高小平说:“高小旗,管着钱那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出差错,如有亏空你也要自己填的,还有,你认字吧?” 高小平语气平平:“卑职幼年上过一两年私塾,倒还认得两个字。” “那就好。” “专门给你们弄一个帐房吧,里边放上两张桌子,方便你们办事。”张辅又交待了一声。 封子平有点为难地说道:“眼下房子都分配出去了……” 张辅想了想:“帐房就放在清风殿吧,反正是咱们所的官邸。封总旗,你也弄一间,咱们以后要商量个啥事也方便,不要到处找人。” 嘿嘿,就在我眼皮底下,我不信你刘康敢在帐目上弄鬼,张辅可没忘记刘康那雁过拔毛的名声。 三个人就此议定,分配给庚字号的偏殿,中间是议事厅,左边两间由张辅所居,右边两间,一间做帐房,另一间做军械管理处。 “高小平,你去找两块木板写好挂上去,叫咱们兄弟们都知道去哪里寻人办事。” “是!” 张辅目光灼灼地看着高小平和刘康,手指不自禁地在桌案上敲着:“记着,这是兄弟们的卖命钱,十天之内,一定要足额发放到位!如果我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军法从事!” “是!”两人同声应道。 刘康沉着脸出去了,封子平倒高兴起来,他一向不喜欢这阴里阴气的刘康,更讨厌他“鹭鸶腿上劈精肉,蚊虫腹内刳脂油”的作法。因此,他对着张辅挤了挤眼,贼头贼脑地笑了一声便告辞离去了。 待他们俩都走了,张辅才和高小平说:“高哥,你会不会记帐?” “我看冯书办记过,好象也不是那么难。” 第一百六十五章 卸磨杀驴 张辅想了想,觉得冯书办的帐目张辅也看过,繁琐不说,还看不明白。他想教高小平简易版借贷记帐法,这样查起帐来就可以一目了然了。 “来,我教你一种简单的记帐方法。首先我要教你几个术语,一种是借。” “借?” 张辅先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在他的桌案上翻找了一会,果然给他找到几张没有写过字的纸张,折出细细的横条,再展开,在上边依次写上“日期,序号,栏目,借贷,余额”等字样。 “首先你要记得的是,借,就是收入,贷,就是支出。” 他提起笔,在日期下边写下“洪武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五”字样,在序号下写上“一”,又在借的栏目下写上“首功银叁仟两”,再在余额下边写上“叁千”字样。 他指着“贷”字说道:“此后每发一笔,就在下边记录,比如你高小平,就写上高小平银两若干,城里应该有空白帐薄买,就这样记吧。” 高小平大喜,这种记帐方法简单明了,容易得不能再容易了,当下以崇拜的眼光看了张辅一眼,喜孜孜地去城里买帐薄去了。 封子平看了张辅一眼,他管理军械,也要记帐,但从来没有这样记过,因此他觉得也可以试试用这种方法管理军械。 以前看张辅不顺眼,但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的百户大人深不可测了,跟着他,应该没错! “老大,我这军械也可以这样记吧?” 张辅笑道:“钱和物都是一样,有出有进,出是贷,借是进,应该差不多吧!” 封子平在高小平身后大声喊了一声:“高小旗,给我也带个帐薄回来!” 高小平远远地答应了。 封子平便兴兴头头地走了出去,门外吆喝一声:“孩儿们,给这边两间房也搬几个桌子凳子来!”一边走到隔壁房间去研究怎么布置自己的议事房去了。 军械管理处开张了,第一个收缴的便是张辅本人的军械。 封子平窃笑着将张辅的丝绵甲、火铳、佩刀都收走了。还有一把较为精致的火铳,封子平一看帐册上没有登记,便没有收走。 这是朱高煦送给张辅的火铳,不算在百户所的军械之内,封子平又不傻,干嘛非收走自己顶头上司的东西? 除了军械,战马也都被拉走了。 张辅发呆:“以后怎么操练骑术?” 封子平答道:“都司会统一安排的,老大你放心。” 还好,小狼也是朱高煦送他的,没有在册上,使得张辅不致于沦落到以后要靠走路上下班的境地。 封子平把收走的军械拉到千户所,换回了一批东西。 发下来的器械比起之前差得太远了,盔甲破破烂烂,枪矛也用了不少年头,至于火铳……算了吧,给他们也不敢使用,容易炸膛的估计都在这里了。 张辅盯着这堆破东西傻了眼。 “怎么都是些这样的……垃圾?” 给张辅,他肯定直接丢垃圾堆,因为,收废品的都不要啊。 封子平也是头大,以前他们戍守松树堡,因为边军,随时要打仗,军械都是新的。没想到一到北平,倒给了他们这些破烂货。 “我去千户所问问!”张辅抬起腿就往千户所走去。 …… 全宁所所有百户都到了,有些不识字的还带了总旗或者书办过来,一群糙汉子把个议事厅坐得满满的,估计都是来梁铭这里吐槽的。 “张百户也来了?俺还当只收咱甲字所的军械,你们庚字所不用收上去呢!” 张辅刚刚走进玉德殿的议事厅,便听见有人出言讽刺自己。 吐槽的人张辅当然认识,是白杨堡的百户薛禄,膀大腰圆,横眉竖目。 这白杨堡现在改称甲字所了? “张哥儿的马儿和军械又没被收上去,你看看他的马!他急个什么劲呀?”这把声音属于辛字所百户陈贤,盯在拴在外边的小狼阴阳怪气地说道。 梁铭面色阴沉坐在堂上,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在底下议论纷纷。 被他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这群骄兵悍将渐渐地停止了喧嚣。 “都说完了?说完了就干活去!训练有什么好挑挑拣拣的?你们当还在边关打仗?咱们全宁所现在是在北平城里休整,可那些在边关戍守的,他们就不需要军械了?朝廷南方还在用兵,就不需要军械使了?嗯?” 所有人都不敢再开口说话,他们狡猾得很,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遭受无妄之灾。 梁铭的眉头拧成了结:“一定要好军械才能练兵?” “不不不,咱们丙字所上下拿根烧火棍子也能当火铳使。嘿嘿嘿,兄弟们,你们说是吧?”陈珪淫笑着说道。 陈珪大约四十来岁,性情粗豪,手舞足蹈,口水四溅,颌下那蓬大胡子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有梳洗了,上边还沾着油光和一点葱花。 “俗话说,卸磨杀驴,这车刚拉到,驴子就要拉出去杀了啊?咱们甲字所以前在白杨堡吃香的喝辣的,到了这北平城倒还要喝粥不成?打胜仗打得还有错了?” 薛禄四十出头了,自觉有资格发发满腹的牢骚。 “薛老哥,你这就错了,有的人还是有肉吃的。我说兄弟们,你们吃肉,汤也要给咱辛字所喝一口啊!”陈贤面容甚白,看上去像上书生,这老白脸说起话也酸得人倒牙。 王聪坐在梁铭旁边,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是舒坦日子过够了吧,这才发了军功,谁的荷包没装得满满的?不说咱开平卫,就说密云卫、通州卫、彭城卫,这些和咱们一起打仗的,他们的军械没上交吗?” “王大人,这话你就差了,这些卫所和咱们都是难兄难弟,自然都要上交,但燕山三卫呢?” 梁铭倒给他们气笑了:“燕山三护卫是咱们可比的吗?那是燕王的护卫军!你让他们上交军械,是何居心?” 薛禄嘟囔着说道:“咱们和燕山三卫,不一样是朝廷军队吗?不一样由北平都司管辖吗?” 王聪冷冷说话:“这话你和燕王说去,和圣上说去?” 薛禄不出声了。 陈贤却又开口说话了:“咱们也确实不能和燕王府私军比,但是,凭什么他密云卫能去守税卡,咱们却要去巡城呢?” 第一百六十六章 黄金右手 梁铭将茶盏在桌上重重一顿,站起身来:“看来各位在北平闲得发慌,每一根骨头都在痒痒,咱跟北平都司说说,还是回北疆打仗去吧?打仗好,没牢骚!” 陈珪赶紧一把拉住他的袍子:“千户大人,咱们是说笑的,嘿嘿,说笑的……” “我看你们都是太闲了!好吧,反正朝廷大校在即,全体将士从今天开始操练,让大家伙儿都来看看,没有军械能不能练兵。王聪,校场点兵!” 一听点兵,众百户都有点发愣,这发牢骚发牢骚,一不小心就变成校场点兵了。 张辅夹在众百户走了出来,身边是王聪,两人便寒喧了几句。张辅敏锐地发现身后有一道阴寒的目光朝他射来,转头一看,是姜懋。 这位副千户大人估计恨自己恨得紧了,不过他一直都是自取自辱,张辅又有什么办法呢? 全宁所校场上的战鼓擂响了,千户梁铭、副千户王聪已经站在高台上等着,旁边点着一柱香。 一柱香烧完,校场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梁铭站在高台之上,双手叉腰,大声说道:“兄弟们!今年这仗是打完了,咱们也从边疆回到了北平城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以后,咱们就不用打仗了!” 他目光十分犀利,盯着下边的士卒:“以后,全宁所的任务就是,一,练兵;二,巡城!” “这巡城,咱们全宁所负责的是西城区和南城区,还有各段城墙!一会咱们便分好巡城地带,从明日开始,各百户所都管好自己的管辖地带,不得有误!” 下边的士卒齐声应了一声:“是!” “这练兵嘛,咱琢磨了一下,这个月,咱们全宁所就单练拳腿!拳腿你们都练过的吧?” 马被收走,骑术便练不成了。不过,军中拳腿和骑射一样重要,因此每个士卒都有学过,只是每个百户教的都不同而已。 下边的士卒一齐吼道:“练过!” 梁铭接着吼道:“谁英雄,谁好汉,比一比,看一看!从今天开始,咱全宁所十个百户分成五组,两两对练,胜者当日可以不必巡逻,由败者代替!如果连续三次对练都输了,从百户开始,每人打五军棍!兄弟们,你们怕不怕?!” 捕鱼儿海一战,全宁所将士上下都参与了战争,深知练兵的重要性,因此,没有一个人有不满情绪,齐声应道:“不怕!” “在每轮比赛中表现突出的士卒,我梁铭,将举荐他们进入咱大明的骁骑营!” 骁骑营! 那可是天子亲军,待遇也比卫所士卒要好得多,如果能进入骁骑营,那么自己这辈子脸上都有光彩了! 在沙场上搏命,为的难道不是一个好前程吗? 台下欢声雷动,仿佛他们马上就要进入骁骑营了一般。 看着下边这些因激动而面色得通红的将士,梁铭心中也是豪情澎湃:“那好,马上开始比武!至于对手,抽签决定!” 张辅抽到的是甲字所,百户是薛禄。他将纸条在手心里揉了揉,便打算扔掉。 不料封子平挤了过来,接过去一看,他那张脸便由煤炭黑变成油墨黑,黑透了。 张辅来不及问他原因,王聪便在台上叫着赶紧上台抽比赛顺序。封子平便自告奋勇地说道:“老大,我去抽!” 抽签结果是庚字所第三个进场,手气不好不坏,恰好排在中间。 王聪指挥着第一轮下场的百户赶紧准备,其他百户所的士卒都站在四周观着,顺便帮着要好的百户所呐喊助威。 一听到王聪宣布的抽签结果,薛禄便喜笑颜开。 对张辅这个年轻的百户他是一直都看不起,不就是和高阳王走得近吗?没什么真本事,可是梁铭和王聪却对他深为看重,对此,薛禄早就不满了。要不是这小白脸张辅有个好运气,结识了高阳王,怎么可能升这么快? 梁铭被百户们一激,搞了个突然袭击,其他百户一片哀嚎,但薛禄心中却是窃喜。因为薛禄是个战争狂人,就算是刚刚从边关来到北平这繁华之地,也从未放松对士卒的训练。 而对手庚字营呢? 百户张辅不但年轻,没什么领军经验,前几天还在休沐,今天才回的军营。他自己都如此懈怠,士卒们还能好好训练?一群安逸惯了的人,怎么可能打得过每天都坚持训练的甲子所? 哈哈哈,第一次巡城就有人代替,爽得不要不要的!到时候我带着兄弟们在他们面前悠哉悠哉地逛来逛去,气死他们! 薛禄这么想着,心头是畅快异常,走到张辅身边,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 “哎,我说张辅,抽到咱们甲字所,感觉如何?害怕不害怕,胆寒不胆寒?”他凑近张辅面前,猥琐地笑道:“喊声好哥哥,咱就让兄弟手下留情,不会让你们输得太难看!” 张辅一笑,除了行军,他的百户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训练,他就不信会输给薛禄。 “薛老哥,甲字所的弟兄明天就要替我们巡城了,哎,这怎么敢当啊,有劳有劳!” 薛禄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你们替咱甲字所巡逻吗?难道不是你们庚子所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咱甲字所有人全部进入骁骑营吗?” 说完,他也不看张辅的脸色,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薛老哥,天色还早,你怎么就做起春秋大梦来了啊?” 就在张辅和薛禄斗嘴的同时,其他百户也都口沫四溅地损着抽到的对手,仿佛不损一下对手,自己的武力值就会降低一半似的。 张辅打算跟自己百户的兄弟们讲讲注意事项,才走开几步,封子平便附耳过来了:“老大,你这什么手啊?” “黄金右手”。张辅随口开个玩笑。 封子平毫无开玩笑的兴致,愁眉苦脸说:“老薛治军甚严,全宁所数一数二不说,在开平卫都可以名列前矛!咱们抽到这块最硬的骨头,还不知道啃得下啃不下呢!” 按照封子平的想法,他们是肯定打不过的。当然,他不会说得这么直接。 “啊?”张辅有点吃惊,没想到自己抽了块最硬的骨头。 封子平在全宁所呆了多年,对别的百户是了如指掌,见张辅这臭手,一抽就是甲字营,自然是忧心忡忡。 王聪大声在台上宣布比武规则,这些士卒们早已经熟悉了,大都充耳不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兵不厌诈 张辅摸着头,坐在校场旁边,默默地想着怎么样打败甲字所。 按王聪宣布的比赛规则,这校场比武可不是田忌赛马,可以来个什么上驷下驷。比的是个人战力,没有什么侥幸。 百户所现在练的太祖长拳,由封子平负责教授,倒是每天都在练习。但是按封子平的说法,这薛禄的百户所,原本战力就比其他所要高出不少,因此才被命名为甲字所。 封子平和高小平两人都坐在张辅的旁边。 封子平劝道:“老大,你也不用太发愁,最多这场比武咱们输了,明天替他们去巡城。下次比武,可未必再抽到甲字所,别的百户所,咱庚字所还真不怕。不过,下次……嘿嘿,还是我老封去抽签吧。” 张辅其实心上很是忐忑,这个太祖长拳,军营里差不多的人都会,还真没有什么底气。不过,是骡子是马,反正也要牵出来遛遛。如果这次打不赢,那再找朱高煦或者张信教点私房货。 两个百户所坐在一起。 薛禄喜笑颜开,简直比他杀了一个鞑子头领还要高兴,一个劲地对着封子平挑眉头,挤眼睛,他和封子平是同时代的人,两人也有点交情,在他心里,封子平虽然比他弱了两筹,但也勉强可以当他的对手。 封子平对他那边啐了一口,双手叉手不再理他。 在薛禄的有意纵容下,甲字所上下人等都对着庚字所挤眉弄眼,薛禄的副百户皱着眉头想制止他们挑衅,薛禄瞪了他一眼,说道:“打仗打仗,打的就不是个士气?咱们在士气上压倒他们,赢得便更有把握!” 这副百户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当即也站到挤眉弄眼嘲讽庚字所的队伍当中了。 薛禄貌似粗豪,实则心细,他对着这副百户说道:“不能小觑庚字所!封子平这老家伙练兵有一套。咱们的士卒本就是各所挑选出来的精英,若是输给了庚字所,那就颜面扫地了!” 这副百户面色郑重地点了点头,又找众小旗鼓劲去了。 甲字所士气如虹,显得庚字所更加心虚。就在庚字所上下都惴惴不安的时候,一直坐在封子平身边默默无语的张辅突然笑道:“有了!” 封子平道:“有什么了?” 张辅嘿嘿笑道:“我还以为两个百户所一百二十人要一齐上呢!既然一次只上十个,咱们还是可以用上驷下驷的办法。” “什么上驷下驷?” “山人自有妙计。”张辅卖起了关子。 封子平哪里肯信?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找众小旗去商量对策去了。 王四良:“老大,有什么妙计?和我们说说成不?” 李祖保在他后边,捅了捅他的腰,王四良转头一看,见李祖保摇了摇头,便嘿嘿一笑:“我说笑的,我说笑的,嘿嘿……” 满达就在他耳朵边上恨铁不成钢地说:“王哥,没看老大愁得很嘛?你还去惹他烦恼!” 这些小动作张辅自然尽收耳底,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 场上丙字所和戊字所已经开始比武,张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比试。既然实力有所不及,张辅便想着,能不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再找找漏洞,让庚字所来一个开门红! 这校场不过一个蓝球场那么大,站一千来个人是够了,但一百个人捉对厮杀的话,场地还是太小,再加上要裁判要记录,因此只能同时上二十人,分成十对比武。 一看这个形势,张辅心中大定。 “老封!老封!” 封子平屁颠屁颠地过来了。 张辅笑眯眯地问道:“老封,你来说说,咱们所里哪些人最能打?” 封子平对所里一百多号人的能力心里有一本帐,张口就来:“能打的嘛!咳,咱老封算不算一个?再有,高小平,赵春来,侯魁,黄文选这些小旗也都是能打的……” “那不能打的呢?” “补进来的新兵蛋子,没几个能打的。” 张辅便让他把最能打的,一般能打的和最不能打的分成三个队,封子平大呼小叫的,不一会儿就将庚子所的人都分好了。 这封子平还真的算个人才,张辅对他是越来越看得顺眼了。 “老大,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众小旗议论纷纷,张辅笑而不语,自顾自地将封子平分好的队伍排出名单,只等甲字所派出人手,自己便点齐相应的人手与之对战。 一个时辰之后,前边四个百户已经决出了胜负,轮到甲字所与庚字所对决。 薛禄得意洋洋,带着副百户,两个总旗和六个小旗官在台上等着张辅他们上台。 张辅笑了一笑,自己跳上台上,站在薛禄面前,再转过身,点了九个新兵蛋子上场。 上场前,对着这九个新兵蛋子说道:“你们上场之后都别和对方对打,主动认输!” “啊?” “服从命令!”张辅瞟了他们一眼,厉声喝道。 “是……”这九个新兵蛋子愁眉苦脸地应道。 薛禄双手叉腰站在台上,他想等着封子平上台,但封子平双手抱胸,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看样子不打算上场,便啐了他一口,看向走上台的人手。 一见迎面走来的是张辅,薛禄顿时又高兴起来。 嘿嘿!这老封要装死,张辅要强出头,今天就让他瞧瞧我老薛的拳头硬不硬! 眼看张辅站到了自己面前,一脸淡定的样子,薛禄便感到自己不能淡定了,他要打!他的拳头要朝面前这个讨厌的小白脸捶过去! 薛禄笑哈哈地催促总裁判王聪:“快快快,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拳头已经饥渴难耐了!让我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教训完了,还要带着兄弟们找点乐子去!” 王聪看了看薛禄,又看了看张辅,心里着实有点担忧。 见张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便大声说道:“都清楚规则了?双方不能击打对方致命部位,打倒对方之后,不得继续击打!” “知道了,知道了!”薛禄不耐烦地说道:“我会控制好力度,不会将他打死的!” 偷眼看了一下张辅,见他还是一幅淡定模样,心下窝火:“直娘贼!好胆!哼!马上就会让你见识见识我老薛钵大的拳头!” 每一对厮杀的人旁边都有一个书办,记录名字与结果。王聪的话音一落,他便一吹哨子,嘴里喊道:“甲字所薛禄,对庚字所张辅,开始!” 第一百六十八章 庚字所胜! 薛禄委实是一个猛人,膘肥体圆,整一个相扑运动员似的朝着张辅猛扑过来。没办法,他实在太想揍张辅这个小白脸了。 书办话音一落,张辅立刻躲到那书办身后,大声喊道:“我认输!” 薛禄瞪着眼睛,疑惑地看了张辅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钵大的拳头,恍然大悟地大笑说道:“嗬!张百户,你可真是个聪明人,省了我一顿好打,嘿嘿,哈哈!” 与此同时,庚子所上场的九名新兵也同时认输。 甲字所与庚字所第一场,甲字所不战而胜。比分:十比零。 旁观的将士大哗。 今天的比武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四百多人上场打过,还没有一个人主动认输的!这庚字所的百户张辅居然领头不战而降? 这小白脸竟然是这么个怂包? 在其他百户的心里,张辅是千户大人的爱将,他们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台上端坐的梁铭,只见他还算镇定,只是脸色异常难看。 封子平双手叉腰,皱着眉,没有说什么,只是面皮有点紫涨。据薛禄看来,他一定是羞恼难当。 当然,封子平也算是个男人,纵然他有心和自己一决高下,可是谁让他遇上这样一个怂包上司呢?嘿嘿。 他那个亲兵队长好象叫做高小平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继续盯着场上。 旁边,王四良看着自己的脚尖,好象上边绣了朵花。李祖保要死不活地拿脚尖在辗着地上的一双蚂蚁。另外两个鞑靼小兵,都皱着眉,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们的百户。 薛禄哈哈大笑,又点了十个人上场。 张辅十分淡定,也点了十个人应战,上场之前,照样跟他们轻声交待了一声。 薛禄紧紧盯着张辅,只怕这个诡计多端的小白脸出什么幺蛾子。 那十个士卒都是面红通红,局促不安地上了台。 在一片哄笑与喝倒彩地呼喝声中,甲字所又是不战而胜。 薛禄却没有笑,冷着眼瞪着张辅:“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兵这么怂?以后碰到鞑子兵也跪地投降吗?” 他语气十分激动,口水都喷到张辅的脸上来了。 封子平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张辅拉到一边:“老大,你这样派兵是不行的!这些都是补员的新兵蛋子,怎么和这些百战老兵过招?薛禄派上的这两批人,可都是甲字所里最厉害的!” 张辅淡淡地问道:“那下一批呢?” “哦!” 封子平虽然“哦”了一声,但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显然还是十分迷惘。 庚子营一连派出四队都认输了,甲字所胜得兵不血刃。 薛禄有点无精打采,看向张辅的眼神越来越鄙视。 台下观战的也都是议论纷纷,更多的是嘲笑。 “哈哈,你们看庚字营这些怂包!连打都不敢打,活在这世上是干什么吃的?” “哎,一看就知道结果了。甲字所的人原本就是在各百户挑的精锐,准备充当敢死队的,看那体型!再看看庚字营的,豆芽似的,怎么打?只怕禁不住人家一拳头吧?” “输就输嘛!卵子也要硬一下,就这样认输了,脸都丢到姥姥家了!” “就是!丢的不是庚字所的人,咱全宁所的脸都要给他们丢尽了!” “张百户上次不是和鹤庆侯比试过滑雪板?那次他赢了啊!” “滑雪板是滑雪板,又不是比拳脚。你让他和鹤庆侯比拳脚试试?” “咱全宁所怎么能出这样的脓包啊!幸好是咱们千户所比,如果是全大明卫所大校,那就真的丢死人了。” “哎,你们怎么能这样?上次咱们不是搭帮张百户赚了好多银子?” “那倒是!” “银子是银子,但打起仗来,银子再多也要有用享啊?” 人声鼎沸,简直要把校场抬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众百户看了看端坐台上面沉似水的梁铭,心中均涌起了幸灾乐祸之感。 张辅升得实在是太快了,还有他的父亲张玉,原本也是一个百户,也没听说他立了什么功劳,可看看人家,已经被燕王亲点到燕山左护卫当千户去了。 凭什么他们父子那么命好? 太不公平了!尤其是这场比试,将众百户心中的怨气全部激发出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毫不顾忌地发着心中的牢骚。 王四良担忧地看着张辅:“老大……要不,让他们拼一拼吧?” 张辅淡淡地说道:“不急,还不到时候!” 王四良简直要急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到时候?黄花菜,马上就要凉喽!” 高小平止住了他:“王哥别急,老大自有老大的道理。” 王四良看了看张辅,又看了看高小平,嘟嚷了一声,像只霜打的茄子走到一边,不说话了。 等到薛禄派出第五组人,张辅点上台的人气势变了。 王聪沉声宣布一声:“开始!” 两组人开始厮杀起来。 众书办精神一振,立刻开始记录战绩。 “终于开打了!” “我还以为他们庚字所要怂到最后呢!” “可能是他们自己人都不满张辅那小子的投降命令吧?” “这些士卒倒是在战场上拼过性命的,还不错,有血性!” 不多时,台上的十组人分出了成绩。 第五场,庚字营九胜一负。 继续…… 第六场,庚字营全胜。 第七场:庚字营九胜一负。 第八场:庚字营八胜二负。 第九场:庚字营全胜。 第十场…… 总结果:庚字营以七十一比四十六,胜。 比武结果一宣布,众人大哗。 薛禄瞧着张辅的眼睛都在喷火:“好啊张辅,你竟给老子玩阴的!” 张辅淡定地瞅了他一眼:“兵者,诡道也,可惜的是,薛老哥,说了你也不懂。” 封子平笑咪咪地走了过来,拍着薛禄的肩膀说道:“薛老哥,有劳了!嘿嘿,要替咱们巡城,真不敢当啊,改天找你喝酒!” 薛禄瞪着他看了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个老封,和咱半点口风也不漏!” 封子平嘿嘿憨笑:“这可真不怪我,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老大的战术。” “下次比武不要再抽到我甲字所!” 薛禄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天朝的军体拳 张辅用计赢了甲字所,虽然梁铭没有责罚他,但看得出来,他对张辅的做法很有点不以为然。 不过,在事后的总结会上,梁铭并没有扫张辅的颜面,他坐在台上,冷冷地看着下边一干愤愤不同的百户们,很久之后才开口说话: “薛禄,你是不是觉得很不服气?” 薛禄有了说话的机会,却有旁人大声嚷道:“大人,我不服!凭实力,他们庚字所无论如何也打不赢咱们甲字所,他们这是耍诈!” “对,对,庚字所,耍诈!”众百户纷纷起哄。 梁铭双手扶膝:“甲字所实力确实要高出一筹,但是,实力都是纸面上的,将实力变成赢面,才是本事。难道打起仗来,你将自己的兵力报上,力薄的一面便自行退却不成?” 薛禄偷窥着梁铭的脸色:“那是两军交战,自然可各出奇招。但咱们不是自己人比武吗?怎么可以用这等龌龊手段?” 张辅笑道:“所以,你们甲字所只能赢了是吗?” 薛禄瞥了他一眼:“倒不是怕输了没脸,只是咱老薛没那么下作!” 张辅道:“薛老哥,回家要看点兵法才是,你看哪位将军是不读兵书的?” “你!张辅,咱们再来比过一场,你方先出人,看谁输!” “下次啦,总有机会碰上的……” 梁铭咳嗽一声,众人识相得很,立刻安静下来。 梁铭这才皱着眉头说道:“张辅,这次你们赢了是侥幸,可是打起仗来没那么多侥幸的,想着怎么练好兵才是正理!其他百户,你们也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庚子所能赢。好了,都散了吧!” 其他百户三五成群地走了,只剩下张辅一个人落在后边,不过,他并不介意被众人孤立。 张辅骨子里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信念,他并没有要求所有人都会认同他。 回到清风殿,张辅便叫封子平过来一起商量练兵之事。固然,耍点手段可以让庚子所赢一次,但不能让他们永远赢下去。只要薛禄反应过来,下次比武时打乱人手,他便不好应对。 增强自己的实力才是唯一的办法。 看到封子平,张辅贼笑着说道:“老封,你注意到千户大人的脸色没有?哈哈,整个都绿了!” 封子平打了个哈哈:“这……想想就知道,不过,千户大人对你还是够意思的,你看老薛,面黑得跟锅底似的!” “可不是!明天还要代替咱们去巡城。他哪里是巡城,简直是在游行示众嘛!” 封子平立刻脑补了一下薛禄的神情,乐了:“若是咱们全宁所每天都比武就好了,这样咱们就可以不必去城里巡逻。” 张辅警告他道:“别高兴得太早,咱们肯定还会抽到甲子所的,抽到他们,便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嘿嘿,这不是在练着嘛!” 张辅琢磨了一阵:“下次我请高阳王殿下的亲兵队长来帮着咱们训练。下次,一定要正面打赢甲字所!” 封子平对张信的情况非常了解,大喜过望:“那敢情好!” “对了,咱们的伙食好象还要加强一下,你看,士卒们吃的都是陈米,就这样还吃不饱,菜里也没什么肉,天天都是几片菜叶子,怎么打仗啊?” 封子平估计这些天也在想着这个事:“老大,我瞧着这次有点不对劲。以前咱们也在京师练过兵,并没有将在边关使的军械收回去,吃的也没有现在这么差,是不是有人在卡着咱们……” “你是说北平都司?” “老大,我可没那么说。” “唉……”张辅叹了口气,这事情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百户能够置喙的。要提高百户所的膳食水平,估计还得靠自己找门路。 不管怎么说,先练着体质总是没错的。朝廷每年七月都要大校,只有两个月了,过不了关,不但手下人要受罚,自己也跟着要倒霉。 张辅觉得可以提提军体拳的事了,便跟封子平商量:“老封,这军队里教的,除了太祖长拳还有什么拳术?” 封子平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拿鞋底在地面擦出一道亮闪闪的痰迹之后才回道:“也有练南拳和梅花拳的,来来去去总是这么些套路。” 南拳和梅花拳张辅都见识过,觉得还是太祖长拳质朴。他犹豫着说道:“这些天我倒是琢磨了一套拳术,是从高阳王、张信还有我爹那里都学了一点,咱们练练看?” 张辅将上辈子学过的各种拳术糅合在一起,弄出个军体拳,包含拳打、脚踢、摔打、夺刃等一系列格斗动作,总的指导思想是:出拳迅猛,有力,动作连贯,意在伤敌,不搞花架子。 张辅在父亲面前演练过一次,得到了鼓励和指点,这让张辅的信心大增。 封子平笑道:“他们三位都是行家,教给你的自然都是好的。” 张辅道:“封哥,要不咱们推推手?” 封子平最喜欢的就是打架,一听说张辅要找他练练,兴奋得黑红的脸膛都泛起了红光。 “练练,嘿嘿,老大,放心,我不会留力的。” 只见张辅老老实实地站了个桩,似乎想了想,接着便大喝一声:“弓步冲拳!” 封子平眯眼笑道:“来得好!”不慌不忙,一侧一让,两人正式过起手来。 张辅是初生牛犊,封子平是老狐狸,开始张辅还不太有信心,但打着打着,觉得封子平的拳术也不过如此,自己有不少机会可以击中他的脆弱部位。他还以为封子平使的是诱敌之计,自己决不上当,但三番五次他也恼了,心想:上当就上当,我小心提防着就行。 当他再一次觑见封子平的左肋出现空档,张辅耍了一个花枪引开他的注意力,右手一拳便向他左肋打去。 封子平回防不及,被张辅一拳击中,痛得他口中咝咝呻吟,捂着左肋弯下了腰。 张辅还以为他是故意让着自己的,不料封子平苦笑着说:“哎~我老了,你这军体拳不错!以后拿来教咱们百户所里的士卒吧。太祖长拳谁都会使,这军体拳倒真可以来一个出其不意!” 张辅将信将疑,封子平瞅了他一眼:“老大,我不会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 “咱们先再推敲一下?”张辅打算和封子平一起商量个教练步骤出来。 封子平站直身体:“老大,这个要做为秘密武器,偷偷教!下次再碰上薛禄这个王八蛋,咱们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胜了他!” 张辅笑眯眯地点着头:“嗯嗯嗯,咱们一定要爆了老薛的菊丨花!” 第一百七十章 穷汉市 南城区是金中都旧城区,还是金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时弄的,当时很是壮观,但过得一两百年,便显得十分破旧。 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拆迁费用高,难度大,不论谁在搞城市规划,建设时都会略过这一带,使得南城区由大金国的都城变成了北平有名的穷汉市。 因为是第一次到南城区巡逻,张辅便亲自带领着他的亲兵队出去查探情况,身边跟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封子平。原本按他们商定,是四个小旗轮着来,封子平该轮到下次,但他主动请缨,非要和张辅一起来不可。 庚子所分管的这片地区很广阔,共有六十五坊十二街道,都是老旧不堪的房子。这边有车市、果市、菜市、草市、穷汉市。 这片辖区,给张辅的印象用三个字便可以概括,那便是“脏、乱、差”。 车市是租车的地方,在这里,要什么样的马车都能租到,上至威风大面的八抬大轿,下至拉货的独轮车,应有尽有。 果市卖的自然是果子,凡是北方的果子都能买到,什么樱桃,油桃、桑葚、杏子,时值五月,到处都是一筐筐装着的熟透了的果子。 菜市就不用说了,分成肉食和素食两条边,一边卖鸡鸭鹅,猪肉羊肉鹿肉,一股子臭哄哄的味道。尤其到了下午,肉摊上的猪肉都停着不少的绿头大苍蝇,轰都轰不走。 张辅注意看了一下另一边的蔬菜街,品种只有茭白、韭菜、白菜、茄子、萝卜菜少数几种,前世常吃的那些菜看来此刻还没有传入大明呢。 整个市集都没有卖植物油的,张辅猜测,油菜估计还没有种植,他吃到的油都是肥猪肉熬的。发展植物油业大有可为,只可惜他没那么多精力去东搞西搞。 第一次看到草市,张辅他们都觉得很新鲜,但瞅一眼也就明白了大概。 原来这北平的城池都是用粘土夯成的,不禁雨水。为了防止城墙垮塌,元朝的那些统治者想了个办法,就是给这土夯的城墙穿上蓑衣。 这北平城方园五十里,得要多少草来盖城墙啊,因此这草市卖的苇草是堆积如山,淋一点雨就沤臭了,太阳出来一晒,更是臭不可闻。 王四良拿着他油迹斑斑的袖子掩住鼻子:“老大,这里太臭了吧?” “快走,快走!我呼吸道感染了!” “老大!您慢点,注意脚下!对了,您说那胡西岛敢懒?胡西岛是谁?咱老王去教育一下他!” 张辅一路狂奔,头也不回的跑出了“生化辐射区”,不是他矫情,确实是那生化炸弹太厉害,他刚才差点给闷过气去。 至于穷汉市……就是找力巴的地方,你们想找什么样的苦力都有,一个个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神色木然,或站,或蹲,等着雇主的挑拣,想用他们的力气,换上一天的口粮。 一路并肩看,才看了一遍,封子平便啐出一口浓痰,他愤愤不平地说道:“老大,你看你看,这密云卫,凭什么管着东城区和北城区?那都是最为富庶的地方,油水足。咱们开平卫,凭什么派的差事就是巡城?还有,凭什么,凭什么!让咱们庚子所巡视这么一个破落地方?” 张辅苦笑着不说话。 巡城地点关系到士卒的待遇问题,富庶之地派占费用,一般的商户还能接受,这穷地方,不但刮不出一点油水,环境还差得要死,这些街道又脏又臭,穿干净点都不敢上这里来,谁愿意管着这一片? 可是梁铭的难处张辅心知肚明,在众百户吵到不可开交的时候,是张辅自己主动站了出来,将这个最大的难题揽了过来。 封子平看了看张辅,这五月天的太阳已经有点威力,他年轻的脸上汗出如浆,一线线汗水从发际、额上流下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衫,衣衫还贴在背上,露出雄性那刚健的线条。 一路巡了过来,没发现什么异常,便往旁边的火巷穿了过去,打算去另一条街道。 迎面便闻到一股鸡屎臭味,几个人顿时提高了警惕,不再东张西望,各自看向自己的脚下。 脏得看不出质地的地面上边零乱散着几堆灰灰白白的不明物体,臭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跟走红外线似地,几个人跳着太空舞走进了巷子。 这条巷子看样子专卖活禽,一溜排着好几个婆子,正蹲在墙边阴凉处等主顾上门。 旁边是一只鸡笼子,十几只鸡在里边无精打采地卧着,一个厨娘模样的女人走了过来,看样子是想买只鸡。 婆子中的一个瞟了瞟这女人,觉得像个正经主顾,便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挪到鸡笼边,打开竹门,从里边抓了一只母鸡,不顾它扑楞着咯咯咯抗议,死命地拖出笼子。 不料,一只大公鸡跟着往外挤,这婆子抱着母鸡,一时没来得及关好笼子门,竟然叫这只雄壮的大公鸡跑了出来,扑愣着翅膀从张辅面前飞了过去。 无巧不巧,这大公鸡突地拉了一泡屎,就落在张辅的靴子上。 张辅的脸都绿了。 封子平见此,不由得捂住嘴巴,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那婆子又要顾着手里的母鸡,又要去抓那只越狱的大公鸡,顿时头大如斗,原地团团转着,不知如何是好。 张辅头一摆,高小平和满达心领神会,两人一前一后,将那只大肥公鸡堵在中间。 不料这公鸡深谙逃跑技能,竟然扑地一下飞起,落在一只破烂的木柜上边,咯咯咯地叫着不肯下来了。 封子平骂道:“这只鸡怕是要成精了!”抽出腰刀便想去撵。 卖鸡的婆子跳着脚:“你杀了它啊!你杀了它啊!杀了它老婆子我只要五十文铜钱!” 封子平瞅了她一眼,打算自顾自走开,由着这婆子自己抓去。 张辅瞅准时机,见那只鸡一双小圆眼睛正警惕地盯着封子平,一个纵跃,在墙边一踩,借势一跃,便将那只公鸡一把逮在手里。 这公鸡好不容易才得到自由,哪肯再被抓去?自然是死命挣扎,它的爪子坚硬有力,将张辅的手背划出一道长长的白痕。 张辅手一紧,将它的两片翅膀合拢抓在一起,拉开笼门,丢进那笼子。 这婆子并不道谢,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对着这买鸡的厨娘夸起她手里的公鸡来:“您瞧瞧,这好的鸡啊,爪子是热热的,鸡冠呢是红红的,多神气!吃虫子长大的赶山鸡!” 她一边夸,一边在心里暗骂:这些巡逻的士卒,都是些天杀的东西,成天就想收老婆子的税,这泡屎没拉在你头上真可惜! 张辅似乎听到了她心里在说什么,笑着瞅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去。 高小平赶紧找到一根树枝,将那泡恶心的鸡屎从张辅的靴子上挑了下去。 不料他力气用重了些,甩到了卖鸭子的大妈身上。 “你眼瞎啊!把鸡屎往老娘头上甩?快,我才做的新衣裳,赔钱!” 张辅盯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新衣裳”,半天吭不了声。 “赔钱!十文钱!” 得了得了,十文钱算什么,张辅从怀里掏出十文钱,扔给了穿着“新衣裳“的大妈。 没想到这官老爷还真给了十文钱,这卖鸭的大妈疑惑了。 “啐啐啐,刘婆子你还真收官老爷的钱?你不怕三天两头就来咱这地方收税?你不怕,我王婆还怕呢!”卖鸡的婆子急得直嚷嚷。 另一个婆子也跟着数落他:“是啊,刘婆子,你连官老爷也敢讹?看看你这衣裳,还新衣裳?怕不是新娘子时做的吧?” 刘婆子看了看这几个站起来看热闹的婆子,又看了看张辅,手里托着十文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张辅笑道摆摆手:“收着吧,收着吧,没事。” 婆子们在他身后面在相觑。 “完了完了,王婆子,下次这位官老爷一定要重重加收你的税款了!” “老天爷!这可怎么办!”王婆子脸都白了。 “叫你讹人家钱!我可得离你远点,没的带累了咱们,你说是不是钱婆子?” “正是,正是!” 第一百七十一章 都是炊饼惹的祸 上 前边的巷子估计专门卖糖果糕点,此刻让张辅感觉那叫一个十里香飘。 打头便是一个炊饼铺,上边挂着“武家炊饼”牌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挽着袖子在油锅里炸炊饼。 油香、芝麻香、糖香混在一起,那个味道,就连张辅都觉得有点抵抗不住这诱惑。 巡城的这几个人顿时感觉饥肠辘辘,刚刚还饱着的肠胃瞬间空了,唾液开始不由自主地分泌起来。 王四良鼻翼翕动,一个箭步便跑到武家炊饼铺子前边。 “掌柜的,来七个炊饼!” 张辅的亲兵队还是那五个人,薛大个子的缺一直没有补上来。 “王哥,今天你请客啊?” 妻子不在身边,王四良的衣服又起了一层亮晶晶的油光。 “嘿嘿,我请就我请嘛!下次就轮到你们了啊。” 李祖保笑道:“下次我请你们喝凉茶!” “喝凉茶?亏你说得出口!下次你请吃李记馒头铺的大肉馒头!” 张辅接过掌柜递来的炊饼,顾不得烫,咬了一大口在嘴里嚼着,果然香! 红糖、芝麻、猪油混在一起的香,真的是绝妙。 希日莫和满达接过炊饼,却并没有马上放进嘴里,而是闻了闻,才拭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尝到味道,两人的面色都变了,希日莫吃得快,三口两口就吞进肚子去了。 满达小口小口地吃着,一边扯着张辅问:“老大,这什么味道,怎么这么好吃!” 王四良纳闷地瞅了他一眼:“桂花芝麻糖啊,没吃过?” 满达和希日莫同时摇了摇头。 王四良同情地说道:“哎,小鞑子们,草原上没得糖吃吧?” 张辅瞪了他一眼:“你再胡说我可当街抽你!”他可不想自己的队伍里搞出什么民族歧视。 王四良赶紧向满达和希日莫道歉,满达他们跟王四良相处久了,也明白他只是嘴上没个把门的,其实没有其他想法,当然也不会与他置气。 正在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几道稚嫩的声音: “军爷,给口吃的吧,我,我,我已经几天没吃到一口东西了……大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张辅朝下一看,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抱住了他的腿,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张脸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乌七抹黑,不过,也有地方是干净的,两只眼睛下边各有两条被泪水冲洗干净的小沟。 这么小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张辅顿时觉得有点食不下咽,将只吃了一半的炊饼递给那小孩:“吃吧。” 这一下完了,不知从哪冒出几个小孩,抱着封子平、高小平他们的腿不放,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剩下这几个人或多或少都没吃完,被这几个小可怜兮兮的小孩一抱,也吃不下了,得,给他们吧。 满达看了看手里的炊饼,又看了看抱着他腿的孩子,心里估计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心中的炊饼,狠了狠心,闭着眼睛将半块炊饼递到下面,很快便被一双脏兮兮的小手给抢走了。 那卖炊饼的汉子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厉声呵斥着这些小叫花:“快走!快走!要吃的要到官老爷这里来了!快走!” 一个露着屁股蛋的小孩翻了个白眼,哼哼道:“又没问你要吃的,干嘛轰咱们!” 卖炊饼的歉意地看着张辅一行:“军爷,你们赶紧走吧,这些个孩子,鬼精鬼精的,他们都是看人下菜碟,估摸着你们心软呢……” 张辅笑道:“几个炊饼也算不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着人头买了几个,一个一个分到他们手里。 这几个小孩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专门给他们买炊饼吃的好心人,个人睁大眼睛仰头看着他。 “吃吧,吃吧!” 卖炊饼的有点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军爷!你们快走吧,这街面上的孩子多得很,你给得了一个,给不了十个!” 张辅笑道:“没事,没事。”又笑着问他们几个:“你们吃饱没有?没吃饱再买几个!” 李祖保笑着说道:“饱了饱了!哪能吃那么多,又不饿,只是馋了!” 张辅却掏出钱来,再买了两个,一个给满达,一个给希日莫。 “你们俩第一次吃炊饼,要吃饱咯!” 满达接过这个炊饼放进嘴里慢慢咬着,眼睛里忽然多了些什么。他不敢抬头,任由两滴眼泪掉进脚下的尘埃。 过了炊饼店,便是一家叫“九龙斋”的店铺,卖的是糖葫芦,不过这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叫做糖堆儿。 想着家里的小轻羽,张辅赶紧掏出钱来买了几串。店家拿了两张油纸包好,满脸堆笑地说道:“客官拿好!” 张辅拿出一串,一串上有十个,每人分吃了两个。 “太好吃了!” 封子平忍不住了,在他看来,张辅实在太惯着这几个亲兵了,对他们好得简直跟自己的亲兄弟一样。这样还怎么带兵呢? “老大……” 张辅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再过去,便是一家卖皮糖的,名字很朴实,叫什么皮糖李。张辅看了一看,原来就是现代社会大街小巷经常有卖的牛皮糖。 嘿嘿,不知道六百年前的皮糖好吃,还是六百年后的牛皮糖好吃,张辅又掏出钱来买了一包。 封子平在一边笑着说道:“不得了,不得了。咱们赶紧走吧,再不走,咱们百户大人进了这条巷子就出不来了。” 张辅笑着解释:“家里有个小妹,小姑娘哪有不喜欢吃糖儿果儿的,给她带点回去。” 封子平听了倒有些伤感:“咳,我家里有三四个妹妹,都几年没见了!” 李祖保道:“我家也有!” 王四良:“说的好象谁家没妹妹似的!” 满达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真香!” 张辅笑着又买了一包,叫伙计拆开了,让他们几个尝尝。 满达接过一块,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香又甜!”说着,小心地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口。 “好吃!” 看得出来,满达和希日莫是从来没有吃过这种零食,也许他们自打出生以来,就从来没有尝过糖果的滋味。 张辅有点感概:“没事,多吃点,以后咱们经常来买!” 封子平在旁边实在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 第一百七十二章 都是炊饼惹的祸 下 这些天张辅心里都不太高兴。他脑子里念头多得很,但碍于自己的实际情况,觉得很多想法都没有条件实施。 自己的实力真的太弱小了! 能做些什么呢?巡城这些天,抓了三个小贼,训诫了一番放了;发生一起仗势欺人的事情,张辅给人撑了个腰,得罪了一个姓阮的里正。 一个里正而已,张辅并没有放在心上,可以王四良却有点忧心忡忡,用他的话来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以后在暗中给他们使绊子也难受不是? 可是这市集还是一样的脏,人还是一样的穷,满街乱转的小屁孩……比以前多了很多。 这天又轮到张辅带着他的亲兵小队巡街。巡到一半,王四良道:“老大,我渴得很,去那边买杯茶汤喝喝。” “去吧!” 李祖保说:“老大,我饿得很,去武家铺子买个炊饼吃!” “去吧!” “老大,要不要给你带一个?” “要!” 王四良一边喝着凉茶,一边说道:“老李,也给我也带一个!” 李祖保瞅了他一眼:“老王,你刚才不是去买茶汤喝了,怎不顺便买个炊饼吃吃?” 王四良笑:“李哥,还是你买的炊饼好吃些。” 李祖保:“……给老大带炊饼他会给我银钱的。” 满达望着内城的崇文门楼洞:“老大,一样当兵吃粮,凭什么他们就能坐在城门口,大爷一样躺着,吃香的,喝辣的,有的是人给他们买吃的喝的,头上还有伞遮阴,咱们却只能在城头上巡逻,晴晒太阳,雨吹冷风?” 希日莫跟着吐槽:“就是!” 城墙虽高,但坐在下边纳凉的税差头子却听见了,对着上边呲牙一笑:“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什么叫命呢?这都是命。咱投胎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所以八字生得好些!你个小鞑子,就是个城楼上喝风的命,要认!” 满达委屈地看着张辅:“老大,他又骂我小鞑子!” 张辅悄声在他耳边说:“下次等他喝茶吃饭时,咱们就去城墙上巡逻,你左右跑动几下,把城墙上的灰给蹭下去些,给他们加点料……” “前几天我就蹭过一次了!” “哦,下次你再来个升级版,没事就买点瓜子喊王四良他们一起嗑,侃侃大山,唾沫星子别停。不过,吐散些,别让他看见了。” “嘿嘿!还是老大懂咱老王,咱就喜欢嗑瓜子,满达,打明天开始咱们每天中午都嗑上他半天!” 高小平很是无语:“老大,满达还小呢,你不能这样教吧?” 张辅虚心求教:“王哥,照你说来,那应该怎样教?” “夜班的时候朝下面尿上几泡!让他们白天好好坐上一天,凉快!” “还是你牛!”张辅对着高小平竖起了大拇指。 李祖保急冲冲地跑上来:“哎,差点又给那群小屁孩儿给堵住了。不是我说你啊,老大,自从你施舍了几个炊饼给他们以后,南城区这八个门的小屁孩儿都涌到咱们这边来了,比开丐帮大会还齐整。” 王四良接过李祖保手中的炊饼,一边咬一边说:“就是就是,搞得咱们吃个炊饼都跟打仗似的,偷偷摸摸,上次我买了个都只敢贴身揣着,把胸脯都烫出两个大水泡!” 希日莫道:“没看见老大都不敢自己下去买炊饼了?我看他那点军饷,全拿来买炊饼施舍给小屁孩儿都不够!谁还能从家里自带银钱来当差不成?” 张辅举手一只手,将炊饼送到嘴边,慢慢地咀嚼。 他有点食不下咽。 这条街上的小孩子,怕不有几十个之多,个个衣衫褴褛,面如菜色,成天拖着两条菜青虫一样上下伸缩的鼻涕,在街面上光着屁股跑来跑去。 都是百姓家的孩子,都是些穷苦人,张辅觉得自己这个穿越者需要做些什么,起码是在自己的辖区内做点什么,改变这种情况。 正想着事情,忽然听见下面的城门口有些吵闹,原来是有人孝敬了那管税卡的司吏一碗荷叶鸡,香飘十里,那些到处晃荡的孩子,全都闻见了,但他们根本不敢靠近城门下的税卡,只敢远远地看着。 直到那司吏酒足饭饱,将一只没吃完的鸡头特意往远处一丢,立刻有几个孩子抢着去捡。 “我的!” “不,是我的!我先抢到的!” “不要抢我的鸡头!” “呜呜呜,我都三天没吃饭了……” “你胡说,昨儿个我才看见你吃了一个鸡屁股!” 收税司吏拿袖子擦擦了嘴上的油光,笑嘻嘻地看着为了一个鸡头而大打出手的小孩子们。 已是晌午时分,要交班了,封子平带着一个小旗接班来了。 远远便听见他那粗豪的声音传来:“娘的,下边的那些个油满肠肥的家伙儿又在吃鸡?” “你这眼睛还挺贼!”张辅笑道。 封子平看着张辅直嚷嚷:“老大,这下可好,咱们把辖区里的小屁孩儿都招来了,搞得老子想吃个炊饼喝碗豆腐花都不敢,你说怎么办?” 满达悄悄地问王四良:“这些小孩子为什么不去向下面的税卡要吃的?” 王四良骇了一跳:“你可得了吧,听说下面的司吏都准备向这些小孩子收税了,他们还敢过来要吃的?” 司吏向小孩子们收税当然是夸张的说话,可小孩子们也有父母,这司吏是见人就收税的,不管你有没有带货,只要背了物品,便说是货物,收税是正当执法。 崇文门是进出要道,货物大都由此进出,因此,门下设有总课税司。 税差收到的钱,往往便是揣到自己的腰包,因此,这税差是北平城的第一肥差。 为防止众官吏妒忌,到了三月便向他们进献“海鲜钱”,到了十月又是“冬笋钱”,相当于外省进献京官的“冰敬”和“炭敬”,见者有份。 可是,这海鲜钱冬笋钱,可没他们这些大头兵的份。 这收税没有明确的规定,在张辅他们眼里,简直就是明抢,可他们只能在城头上他们收钱,自己流口水,没有办法分一杯羹。 与封子平道别,张辅便打算领着亲兵队的人回大内,哦不,军营。 刚迈动脚,一堆叫花子似的小孩围了上来。 “大爷,俺饿……” “官老爷,我几天没叫东西了……” 王四良将他们推搡开:“走走走,天天来要,谁欠你们的啊,上别的地方要去!” 他看了看张辅的脸色,见他面露不忍不色,立刻阻止:“老大,你可千万不能再给他们吃的了!再给他们的话,这方圆百里的小叫化怕都要到这里来了。到时候咱们巡逻时什么都不能吃,你就当行行好吧,让咱们兄弟们能安逸地吃个炊饼……” 张辅自己也知道老给这些小叫花吃的弊端,狠起心肠,看也不看这群面黄肌瘦的孩子,自顾自往前走去。 见此情形,小叫花们也不再追赶,而是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仗义每当屠狗辈 上 一路上,张辅的心非常沈重。 从现代社会穿越过来的他,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小孩子。 再怎么穷,也有口吃的。就算父母不在了,国家也有福利机构和扶贫政策,断不至于叫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而现在的北平,这样的孩子还不知道有多少…… 这还是北平,相对于整个大明来说,还算是很富庶的地方,可是一出城门,便是贫民窟。 贫民窟里住的都是苦力,也就是没有土地、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家,只能靠出卖力气为生。 走水路运进城里的货物,大都在城门口卸下,由苦力背进城里,分送至各个商行,众多打赤脚的苦力便远远在那边码头上等着,一有船来,便争先恐后地向雇主推销自己。 “俺有的是力气!大官人,俺能背起一百斤的货物,包管不会摔了您的。” “我对城里哪个商行都熟着呢,错不了道,大老爷,您只管放心!” 遇到运送粮食的船只,便是这些苦力挣钱的好时候,不需要争抢,一个个排着队,如同蚂蚁一般背着沈重的麻袋向城里的米行走去。 就算这样,也攒不了几个钱,他们的孩子还是没有东西吃,没有衣服穿,当然,更加没有学上。 张辅不由得问自己:老天既然让我穿越了过来,就不能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吗? …… 南城区的一间破瓦房前,杨士奇伸出一只手,正踌躇着,要不要去敲那扇破旧的木门。 不过,当他看了看这颓败不堪的房子,心里便凉了一半。 房屋一根檩头已经腐朽,半边屋顶都塌下尺许,住在里边,还真要当心什么时候整个垮塌。 正在杨士奇踯蹰良久,转身打算离去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从里边走了出来。 “进又不进,走又不走,你这书生好不晓事!只管这磨磨蹭蹭地,叫老子瞅着好大不耐烦!”他说话声音十分粗豪,直吼得杨士奇耳朵嗡嗡响。 杨士奇被他吼了个面红耳赤,只得拱了拱手,叫了一声“是陈二爷吧?学生是江西人,游学至北平城,只因……” 他话未说完,便被这位陈二爷打断了:“老子不认识你!”眼神很凶,语气很横,瞪得杨士奇浑身一个哆嗦,也不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便要掩门。 杨士奇赶紧说道:“是北平城里的黄淮黄宗豫叫我来的,他说陈二爷义薄云天,一定会帮我!” “黄淮?” “是。” 这陈二爷认识黄淮,是因为他们家是世交,只是陈家现在败落了,流落到这金都旧市,而黄家却依旧兴旺。 陈二爷的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居高临下地看了杨士奇一眼:“进来说话。” 杨士奇进了屋,发现他这屋里真的是家徒四壁。一张木板床,上边铺着破旧的被褥,另有一张八仙桌的腿,四条缺一条,拿砖顶上。上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估计是既是茶盏又是饭碗。 他不禁心里泛了嘀咕:这么穷的人,能帮上他的忙吗? 只见这陈二爷两眼一瞪:“有什么事,你说。” 杨士奇心想,既然来都来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便将自己的名字说了,正打算说来意,陈二爷便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 “杨先生,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咱们虽然是穷苦人,但对于大孝子是顶顶敬仰的,有什么事,您吩咐。” 这位杨士奇是江西人,幼时丧父,跟随母亲再嫁入罗家,便跟了罗家姓。一日,罗家祭祖,杨士奇当时还年幼,自行拿泥巴捏了个生父的神像,像模像样地拜了起来。 这位继父也是个豪迈人,见这个继子年纪虽幼,倒也不忘本,便叫他依旧姓杨,自己帮他做了一个牌位,由他每年自行祭祀。 百善孝为先,这么一来,杨士奇的名声就传开了。就连这位海津寨来的大名鼎鼎的陈二爷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杨士奇倒不料这位陈二爷也听说过他,颇为局促了一阵方才接口。 “学生……初到北平时,因手头紧,便将一些用不着的物品抵押给东城的万成典当铺,说好月息二分,昨日我去赎当,但典当铺的掌柜推说上月便已逾期,不肯赎当。些许衣物倒也罢了,只是有一件玉佩乃是养父所留,非赎回不可的……” 陈二爷人在江湖,哪里不知道当铺里的腌臜事?他怪眼一翻,仰头向天想了一想,概然道:“杨先生您回去罢,我明日便去东城,瞧瞧那位万成典当铺的掌柜能否赏我一个薄面!” 杨士奇忐忑不安地回去了。 他在逊志书院求学,向来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带来的些许银钱很快用完,自然并没有银钱赎当。是黄金雷听黄淮说他如今窘迫得很,连换季的衣裳还在当铺,这大热天的还穿着春裳,便拿出些银钱让黄淮转交给他,让他自行去赎回。 这杨士奇本来不肯要的,衣裳倒不要紧,热便热一点,忍一忍也就过了,但养父日前亡故,留下的玉佩如何能流落在外?便觍颜接了。 不料去年有个闰月,这典当铺的人不肯按十二个月计算,只肯按年头,推说逾期,不肯由他赎回。 杨士奇与这典当铺据理力争,然而他一个书生,如何争得过当铺里这些年久成精的老油条?气愤愤的,拿他们毫无办法,一筹莫展之际,只得再次求助于北平土着黄淮。 黄淮也只有一腔的书生意气,家中又无势力,哪有本事摆平当铺?听了家里唯一一个老仆的建议,说这槽帮陈二爷最讲义气,又最敬重孝子,由他帮着分说,或者能赎回箱笼。 其实黄淮倒给他出了另一个主意,叫他跟朱高煦说说,无论是哪家典当铺,都不敢违拗高阳郡王的谕旨。 但杨士奇上次对朱高煦的印象十分恶劣,另者,他收到消息,养父罗性得罪了秦王朱樉,这才从德安府同知被贬到陕西去戍边,罗性年老,受了闲气,又是一路风霜,才到任地就一病不起。 杨士奇一向敬重这继父,知道他是得罪秦王才遭此噩运,如何肯再去向皇族子弟求助?直道宁肯舍了亡父的玉佩,也不愿意去求那个傲慢无礼的高阳王。 黄淮好心好意地提了一个建议,却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由他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仪义每当屠狗辈 下 杨士奇本不信一个槽帮的苦力头头会帮他讨回玉佩,但他更不想去求朱高煦,两相比较,竟然厚着脸皮去找这陈二爷。 次日一早,这陈二爷便迳直来到东城的万成当,一进门,便朝着高高的柜台叫道:“告你们老板去,就说我陈二访他来了。” 他这一声如同虎吼,不但将伙计吓着了,也将正在门口经过的张辅给吓了一跳。 张辅探头往里一瞧,只见这万成当的掌柜的从里边匆匆走出,口口声声说要请一个叫陈二爷的上楼喝茶。 那陈二爷勾着头,只说:“茶我就不喝了,我有个姓杨的兄弟,是个孝子,有个箱子想赎当,万望掌柜行个方便,我陈二承你的情!” 掌柜的赶紧应道:“好说好说!”陈二爷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辅紧紧地盯着这陈二爷,他认识这人,便是初进北京城里那个高大汉子。除了形貌,身上穿的依旧是那件灰扑扑的衣衫,只是上边的油渍又多了两大块。 正在若有所思间,忽见那边走来一个人,正是上次在黄金苑见过的杨士奇。 杨士奇并未看向他,而是心事重重地走进当铺,不一会,便有伙计将一个箱笼抬了出来。 原来这杨士奇在赎当,能够赎回来,还是得了这位陈二爷的力。 杨士奇站在路旁,看着脚下的这个箱笼发愁。他一个书生,没什么力气,可没法把这箱笼从典当铺扛回租赁的房子里去。 张辅不想让杨士奇看见自己,大凡这些读书人,都清高得很,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的窘境,便赶紧策马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他骑马快,立刻去穷汉市找了一辆马车,付了车资,叫车夫立刻去万成典当铺门口运个箱子,又说了杨士奇的形貌,车夫便飞也似地赶着马车去了。 杨士奇其实已经看到了张辅,正在犹豫不决是否向他求助的时候,张辅已经骑马从另一头走远了。 杨士奇心中不免有点不快,觉得张辅这人市侩,看到他从典当行出来,便装做不认识自己,尤其是他明明要走这边,却拨转马头,从街道的另一头走了。 还不就是嫌他窘迫,怕自己去扰他?他哪里是那种打秋风的穷书生?哼,君子固穷,穷人思滥矣! 七月的阳光很是炽烈,上午已初显威力,杨士奇想等一个过路的穷汉或者是搬运货物的马车,在这东城区是很常见的,但今天他运气不太好,等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穷汉或者马车经过。 他等得有点心焦,又怕被熟人撞见他在赎当,正在这局促难受的时候,只见一辆运货的空马车对着他直直地驶了过来,看了看杨士奇,便开口问道:“可是杨先生?” 杨士奇大喜,赶紧应道:“是。” 那车夫说道:“有位相公叫我来给您搬运点东西,车资他已经付过了。” 杨士奇点了点头,便由着那车夫将他的箱子搬到了马车了,自己坐在这车夫的旁边,开口问道:“是不是一位骑马的小相公让你来的?” 那车夫形貌颇为憨厚,答道:“正是一位小相公,他说赶着去上差,叫我赶紧过来。” 杨士奇心想:“如此说来,我竟是冤枉了他,本以为他和高阳王交好,品性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没想到却还是热心肠,改天定要向他赔罪。” 张辅自然不知道杨士奇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骑着马远远看着那辆马车驶走,心里想道,这穷文富武真不是白说的,这位杨士奇杨先生听说也是满腹经纶,却是这番困顿模样。以后有机会,得帮他找点赚钱的门路,当然自己也要赚点。 要知道这大明的书生是讲风骨的,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愿意接受来历不明的银钱。一看杨士奇,便是这么迂腐的一个读书人。 要帮一个读书人找赚钱的门路,其实还真的有的是办法。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他多写点旖旎诗词,由着教坊司的姑娘们出高价买去。 不过这个也有风险。若是这风月诗写得太有名了,跟柳永一般连皇帝也听说过他的名头,说一声“考什么功名,由他填词去罢”那便糟糕了。 不过这位杨士奇先生看上去很像是朱熹的信徒,天天讲的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要是去游说他写艳词,说不定这杨士奇会和他拼命。 哎……他又没本钱,要不要撺掇他写小说?? 写小说的话建议他取个笔名,像写《金瓶梅》的那位先生,号称什么兰陵笑笑生,成为千古疑案,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考证他是谁。不过,这杨士奇说不定又会拿“君子慎独”什么的来搪塞他。 找些文人来写小说就好了,自己在大明搞个起点印刷厂,专门印小说卖!什么《西厢记》《石头记》《西游记》,说不定会大卖特卖。 打住打住!张辅觉得自己太跑偏了。这些读书人成天想的都是“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哪怕现在穷得每天跑当铺,也不会考虑怎么发财吧! 就在张辅一边骑马,一边任由思绪信马由缰到处飘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陈二爷。 不知道为什么,张辅觉得有些人的磁场很吸引他,比如这位看上去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高大汉子。北平城不可谓不大,但是自己回北平以后,已经看见他好几次了。 他可不以为碰到一个人几次都是出于偶然。 他深深地看了陈二爷一眼,大腿夹了夹马腹,催促小狼加速,从那陈二爷身边飞也似地跑了过去。不过片刻,便将陈二爷远远抛在脑后。 这陈二爷其实并没有走远,他是一个做事有始有终的人,一直远远在注视着万成典当行门口,直到看着两个小伙计将一个箱笼搬出来这才打算回转。 在巷口他碰到一个熟人,这熟人又口口声声请他去德园吃两笼蟹黄馒头,推脱来推脱去不免耽误了一会功夫,回头见杨士奇上了一辆马车,他才彻底落了心。 第一百七十五章 嘤嘤嘤 张辅下了值,刚出了军营大门,便看见顾松筠牵着马在一边等候,他赶紧策马走了过去。 “顾姑娘有什么事吗?” 顾松筠神情看起来有点兴奋,又有点惊慌:“张辅,燕王府又下了五车订单,另外,郭家和彭家也来订了几车货,我这作坊一时应付不过来了……” 张辅笑道:“那就先和他们说好,为保证质量,咱们按打单先后发货。另外,你要将作坊扩建五倍,不,十倍,这毛巾的销量是不用愁的,光咱北平城就有多少人啊,以后,要将咱们的毛巾卖到全国各地去!” “可这人手远远不够!” “人手不够?招啊!” “招人要不要钱的?要不要时间的?” 张辅看了看顾松筠,见她面露窘迫之色,便恍然大悟,拍额道:“是不是本钱不够?” 顾松筠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咬着嘴唇说:“也不是。” 张辅心道:“自己既没有出什么本钱,也不能帮着她经营,就出了个主意,然后和她五五分成,确实也不是很厚道。”便踌躇着说:“要不,咱们再找个股东?” 顾松筠摇头:“不,咱们两个这样也挺好。就是发展慢一点,也不打紧。不过,我想跟你讨一个人。” “讨谁?” “你的那位夫人,姬兰。” 张辅奇怪地说:“她能干什么?” 顾松筠笑道:“她能干着呢!反正她在你家也没什么事,天天关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闷得慌。” “你俩见过面了?” “嗯。” “她和你说的?” “嗯。” 张辅踌躇着说:“这事我得和我母亲商量,不是我不愿意放着她出去,只怕我母亲不许。” “她又不用抛头露面,就帮着我打理一点琐事,比如对对帐,理理货什么的。” 张辅失笑:“她又不是汉人,大明话都才学着说,又不识字,怎么帮你对帐啊?” “你教啊!你不是教你们百户所那个高小平用什么借贷记帐法吗?我瞧着挺好的。” “这也给你知道了?你这个克格勃,007!” “什么呀?!”姑娘不乐意了,她虽然不知道克格勃,007是什么意思,但是用脚丫子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她愿意出来干活?” 顾松筠瞅了他一眼:“谁愿意当条米虫混吃等死。” 张辅耐心地解释:“我是说,她愿意学记帐?” “当然啊,你难道还要她跟大家闺秀一般躲绣房里学绣花?这可比记帐难多了。” “如果她愿意学,那倒也行,我没事就教教她,读书,识字。” 顾松筠“嗯”了一声,表示满意。 “天色也晚了,咱们一起吃饭去吧,就去锦和春?那里的菜我瞧你挺喜欢的,离你家也近。” “锦和春就锦和春吧,都差不多。” 吃过饭,又送顾松筠回了顾家布庄,张辅便策马飞奔回湛露坊的家里。 其实,顾家布庄离湛露坊只需穿过西大街,再往右拐进湛露胡同便是了,快得很。 …… 一家三个女人都在等着张辅回来用饭。 一见张辅回来,姬兰便站起身来,想伺候他吃饭。 “哥,你怎么才回来啊,羽儿饿死了!”轻羽嘟着嘴,很不高兴。 “羽儿好可怜啊,是哥哥不乖,羽儿快吃饭。” 张辅安抚好妹妹,又对王氏说道:“娘,我吃过了,你们赶紧吃的,饭菜都要凉了。对了,我还给你们带了个菜回来。” 张辅端着一个海口盖碗,里边装着一只蒸得酥烂的整鸡,“我明天再把海碗给店里送过去。” 他有点内疚,在外面吃饭也没有和家里说一声,主要是通信不便,没法像前世一般打个电话汇报。 父亲如今很少在家。他升了千户,又是燕王府三护卫之一,更是时时要在军营值宿。 张辅陪着她们说了几句话,又怕她们吃得不安逸,便干脆回自己屋里躺着假寐。 今天一天也挺忙碌的,上午巡城,下午练兵,吃个饭还要谈生意,晚上……晚上更辛苦。 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推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子闪了进来,再将门轻轻关上。 “嚓”,姬兰点燃了灯盏。 “相公。” 姬兰坐在椅子上,凑在灯光下看着一本书。张辅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瞄,似乎是一本《三字经》。 张辅想起刚刚与顾松筠的对话,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姬兰,你还真想学识字?” 要知道,现在的大明文盲是很多的,很多男人都大字不识得一个,更别提女人了。 “相公你能不能教我读书识字?” 张辅心道:就算我想教,但时间精力也确实不够,不如给她找个老师来教,顺便教教轻羽,七八岁了不认字也是个问题。他温声答道:“我给你和轻羽找个先生教着可好?” 姬兰咬着嘴唇:“只怕母亲不许。” 张辅笑道:“你大明话说得越发好了。没事,我去跟母亲说吧。”便翻身爬起去找王氏。 轻羽正和母亲扭糖儿似的腻在一起,一听,哥哥这是要请先生到家里来教她和嫂子读书,心里十分高兴,拍着手跳了起来:“娘,娘,羽儿想要学读书!” 王氏听张辅这么一说,便有些为难,一手按着女儿,一边说道:“羽儿,别闹!辅儿,你和你父亲难得在家,家里全是女眷,若是请个先生到家,只怕不太方便。” 轻羽嘟起嘴,垂下头,她生气了。 张辅一想也是,他们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家中只有一个门房,一个厨娘和一个丫头,请个外男到家确实也不太方便,还是给女眷上课,人家先生也不见得答应。 王氏想了想:“要不,我每日教教她们?娘幼时倒也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人个字。” “那娘可就太辛苦了。”张辅心里有点不过意。 “闲着也是闲着,羽儿平日也要学着读几句书了。” “哥,娘那么忙,她没空教羽儿!” “羽儿,娘说了要教你就会教的,乖啊,哥哥一天辛苦了,别缠着他。” “嘤嘤嘤,嘤嘤嘤……”小轻羽在假哭,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窥母亲的神色。 张辅看着妹妹,不由得暗暗好笑。自古至今,小女孩儿撒娇都是这招数,小轻羽还是个嘤嘤怪。 不知道王氏说了什么,终于哄得轻羽破涕为笑。 张辅心道:唉,这大明,连个学校也没有。哦,书院倒是有,又只许男子进入,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搞得女人尽是些文盲。又想着要“红袖添香”,不识字的女人说起话来也没什么趣味不是?真不知道那些读书人怎么想的。 第一百七十六章 咱家有个小学霸 张辅想着,王氏倒能教着她们认字,但数学恐怕教不了,以后若是回来得早,便教她们认几个阿拉伯数字,也不用教复杂了,会加减乘除,简单的四则混合运算就行。 这么一想着,身上的疲惫也就一扫而空,三步并做两步回到自己房中,叫姬兰把灯光挑亮些,找出笔和纸,写上1-10十个阿拉伯数字。 姬兰:“相公,这是什么?瞧起来倒有点像撒满跳大神时画的符文。” 张辅:“……” 他走出房门,对着母亲那屋喊道:“羽儿,羽儿。” 轻羽蹦蹦跳跳地过来了。 “羽儿,哥哥教你认字啊,你和姬兰姐姐要好好学。” “不是该叫嫂子吗?怎么叫姬兰姐姐呢?” “别废话,姐姐就是嫂子。你们今天学五个数字。明天晚上回来哥哥要考你的,来,跟哥哥读:1……” “1是什么?” 张辅竖起一根手指:“1” “娘不是这么教羽儿的。娘教的,是这个字……” 轻羽拿了张辅的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壹”字。 “壹”字笔画这么复杂,亏了小轻羽一笔一画没写错。 张辅搔了搔头:“小姑娘还不好唬啊。羽儿,娘教的是语文,哥教的是数学,就是算数。” “哦,算数?娘也教过啊,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羽儿也会算。” 敢情自己这个妹妹,不但识字,还是个学霸? “羽儿,你教姬兰姐姐识字好不好?” 轻羽笑嘻嘻地说道:“那要看姬兰姐姐肯不肯跟羽儿学。” 姬兰站在旁边,见兄妹俩这么说了,赶紧点头不迭。 “羽儿,哥哥教你的这个数字啊,比咱们大明的数字容易一些,你看……” 教了一夜,张辅心力交瘁,还好妹妹天资甚高,但她问题也多多,险些应付不过去。 等王氏将轻羽叫出去睡觉,姬兰也出去打好了洗脸水,准备服侍张辅净面。 “怎么用的还是麻布帕子?毛巾呢?”张辅大吃一惊,前几天他就让王氏将顾家送来的毛巾拿出来用的。 姬兰低头着:“母亲说这么好的东西,要留着走亲戚时当礼物。” 张辅哭笑不得,立刻起身去找王氏。 “娘,这些毛巾我定制了很多,放心吧,以后能够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家里使的,别省着啊。” 王氏道:“辅儿,娘知道你对家里人好,但是,你的俸禄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这么好的毛巾,拿来家用多可惜啊!家里随便用点什么不好?” 张辅很理解王氏,经过战乱的人,格外惜福,便柔声劝道:“娘,您用了好,才能给别人夸夸这宝贝东西,还有,咱家的亲戚也都送两条过去,一来是走动走动,二来,让别家的人试试,若觉得好,也可以帮助咱们打开销路不是?” 王氏不便驳儿子的脸面,便打开柜子,从里边拿了几块新的毛巾出来,一边念叨:“我和羽儿用一块,这是你爹的,灰色的正好,你们两口子,用粉色的,喜气。” “娘,这毛巾难道不是一人一块的吗?还有,面巾与浴巾要分开用。别舍不得,要多少我都拿回来。还有,我也要灰色的,粉色是你们用的。” 王氏自衣纽上取下钥匙,打开柜子门,狠了狠心,拿了一叠毛巾出来,数出四条:“喏,给你。” 拿了几条毛巾走回房间,张辅一路上都在想着,顾家布庄生产出来的这些毛巾走奢侈品路线,除了燕王府、黄家这些富贵簪缨之家,家境普通一点的人家,可能还真的舍不得拿出来家用。 比如自己家里,好歹也有两个吃皇粮的武官,一个千户,一个百户,母亲还舍不得拿出来。那些普通一点的人家又如何用得起? 当然,在毛巾还没普及的时候要走精品路线,等人家都开始仿制,大批量生产时,就要走大众路线,做一些没有包装、用料简省的毛巾供给普通家庭使用。 这种易耗品,要根据市场需要,随时调整生产策略。 可惜自己没有作坊,不过,既然姬兰愿意出来工作,也许以后不必要顾家合作生产成衣,而是自己家开个成衣坊,生产、销售一条龙。 先让姬兰去学着吧,也好看看她有没有商业头脑。 不过,现在顾家布庄就是全力开工,只怕也还完不成目前的订单。 要知道,王氏都是拿这样的毛巾当礼品,想必燕王府也是如此。要不这郭家、彭家是如何知道毛巾这东西的?这些天都没有打过广告,顾家布庄也没有摆出来销售。 现在的问题是生产能力严重不足。 “姬兰,顾姑娘说你想去顾家布庄帮忙?” “是的,相公,我想在家里也没什么事……” 张辅心想这样也好,明天和王氏说一声,便让姬兰去顾家布庄去帮忙吧,母亲没事也可以经常去逛逛,大明妇女也需要找点娱乐活动。 …… 这些天都是在军营操练,张辅就没有晨起练习武艺了。直睡到吃早饭的时候,姬兰来叫才起床。 姬兰虽然和他一个屋睡,但是两个人到目前为止都还相安无事,各睡各的。早上姬兰起得早些,帮着王氏干点活计,有时候也会弄些草原风味的早点。 在饭桌上张辅和王氏说了,让姬兰去东大街的顾家布庄帮忙,照管生意。 在大明,商户是贱业,但就算是豪门,家里也有商铺,比如驸马不就是在贩卖茶叶?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交给底下的人去做,没有当官的自己去做的道理。 但家眷便不同了,去商铺巡查是正当的事。何况这门生意里有张辅的股份,因此王氏很快便答应了。 儿子去边关两年多,回来之后简直变了一个人,完全脱了以前的稚气,言行举止沉稳多了不说,表现得也很有担当,这一点,王氏是非常欢喜的。 张辅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张玉了,不但相貌、身形,连言行举止都像。明明是武将,但若穿上襕衫,谁敢说他们不是风度翩翩一书生? 她对姬兰也挺满意,挺纯朴的姑娘,没什么歪心思。只要儿子不提起再娶个正室,她就拿姬兰当儿媳妇看。 见小俩口一起出门,牵着马并肩在一起走着,儿子穿着一身海青袍子,姬兰是一身嫩黄色襦裙,看上去也十分相配。 要不,给他们补办个婚礼算了?王氏心里想着,如果丈夫今天回来了,就和他商议商议这事。 第一百七十七章 顾松筠也是有脾气的 这日轮到庚字所晚上巡城,训练过了,张辅便找了个机会跑了出来,打算去看看顾家布庄旁边空着的门脸儿。 远远便看见顾家布庄门口停着几辆车,走过去一看,伙计柳青原正在招呼客人,另有两个眼生一点的伙计,也在旁边照看。 张辅已经很熟悉顾家布庄了,知道她应该在隔壁的房间里处理事情。推开门一看,顾松筠和姬兰果然都在房里忙忙碌碌,想必是最近又接了不少订单。 “今日黄家少掌柜特地来店里订了八千车货,还说了,以后咱们布庄所有的货都由金阶包销。可是,这八千车货,这没有个一年半载的都做不出来,还说什么以后啊?” 看见他,顾松筠没好气地嘟嚷着。 金阶黄家?这一订就是八千车货?果然财大气粗。 张辅估计他们是想做顾家布庄的全国总代理商,这么多毛巾,北平一时半会是吃不下的。 “慢慢做,不要急,最多咱们再多开一百对织机,他有没有交定金?”张辅安抚她。 “定金是交了,织机也可以买,作坊可以扩大,可是一时半会的,哪里来这么多熟练工人?”顾松筠面色不善,狠狠地挖了他一眼。 张辅觉得,孔夫子那句话说的没错: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不成熟的女孩和品质差的男人都很难相处,你亲近他,就会蹬鼻子上脸,要是远着他就要黑你。 又有人说,亲人眼里无完人。圣人如孔子,只怕也有被他老妻怼得面如焦炭的时候。 忙碌的女人脾气自然不会好,不想打扰她们两个干活,张辅摸了摸鼻子,很识相地从她们的工作室里退了出来。 现在的顾松筠就是颗炸弹,远离比较明智。 不过,话要说回来,要顾松筠怼也不容易,她修养好得很,恐怕只非常熟悉的人才肯给脸色看。 据姬兰前天晚上回来说,顾家布庄原本有五十架织机,原本只有五张在生产毛巾,现在其他布料都已经停止生产,全力以赴在赶工源源不断的订单。 可就算如此,也是远远不够。 只见顾家布庄铺面也摆放了各色毛巾,都用漂亮的盒子装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单是张辅在那里坐了一刻钟的时候,三个伙计便接待了七八个主顾,而且都是熟客。 “黄大娘你来啦?” “是啊李家大娘,您也来啦?” “可不是,我家主母打发我出来买这种叫什么毛……毛巾的帕子,老婆子我可是跑断了腿,四处打听,老半天才找到这里来。” “哎,我也是。听说燕王府的王妃娘娘都是用它们回礼,金阶黄家也拿来送人,我家主母便打发老婆子来瞧瞧,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看样子上次去黄家送的毛巾也变成了活广告,这位黄家少掌柜是个妙人。 等了半天还不见她们出声召唤,张辅便打算自行去顾家布庄旁边的铺面去打听打听,看那空着的铺面是哪家的。 就在他的脚要迈出门槛时,柳青原在那里叫他:“大人,大小姐叫你。” 张辅只得回头,走进她们俩人的工作间。 顾松筠劈头问他:“你去哪里?” 张辅瞅着她的脸色,笑道:“顾姑娘,我想将隔壁的门脸租下,弄个成衣坊,就在你家进布,楼上搞个作坊,你觉得怎么样?” 顾松筠看上去有种激动之后的疲惫:“我们这些毛巾单子都做不出来,你还想着要开成衣铺?” “姐姐,你可以只当老板,不必要事事亲力亲为的。” “哦!” 她“哦”是“哦”了一声,但张辅完全不知道她“哦”的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一时冷了场。 过了半晌,顾松筠才开口说道:“我爹爹说,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你说我只要当老板,这织机谁去买?熟练工谁去找?还有,谁和联系木匠替咱们做盛放毛巾的匣子?你说的倒是轻松。” 张辅心道:完了,完了,顾大小姐,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温柔客气哪里去了? 不但如此,她开始还很节制,但越说越激动:“还有,我,我我还有差使!我恨不得长出七个头八个脚来,你还说要开成衣铺!”她狠狠地瞪了张辅一眼。 “哎哎哎,姐姐,你那差使能不能辞掉啊,危险得很!要不,找个人替了你的差使也不是不能够!” “谁替?你吗?” “我?就算我想替你差使,你上司也不答应啊!” 姬兰:“什么差使,我来替行不行?” 两个人同时说:“不行!” “对了,你们顾家布庄不是开了几个分店?将那几个店的总管调来帮忙也不是不是不行的。” “那些店怎么办?不开啦?” “店里不是还有伙计?伙计也可以升为总管的!” 顾松筠简直要给他气笑了:“当了两年伙计就能当总管?总管有那么好找的话我还在这里忙得晕头转向?” 她忍了忍才说:“一个伙计要成为合格的总管你知道需要多少年?起码也得个七八年。” 七、八年?够从大学读到博士了!至于吗?要这么久。 不过,张辅并没有生气。顾松筠愿意对他发脾气,说明她没有拿他当外人,如果始终客客气气的,只能说明她始终对他怀有戒心。 姬兰低着头:“都是我没用,不能多帮着顾姑娘……” 两个人又同时说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顾松筠瞪了张辅一眼:“你还学我说话!” 姬兰看了看张辅,又看了看顾松筠,若有所思。 “好吧好吧,成衣铺的事情我暂时不考虑,至于熟练工,顾姑娘,我在草原人曾经带了二十多个女奴隶逃回庆州,答应过会照管她们,我能不能将她们带来北平,让她们学着做事?” 顾松筠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将她们都忘记了。” “你知道她们?” “废话,当然知道。有个叫哈斯其其格的鞑靼女人,还说跟你们堡里的人某个人订过亲。” 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什么情报都能搞到。 “哈斯其其格到庆州了?”张辅眼睛一亮,转眼这亮光就灭了:“可惜,她要嫁的人,死了。” 顾松筠也沉默了。 “我打算让运粮队将她们带过来,让她们帮着你做点事。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要活下来不容易。” 顾松筠道:“这千山万水的,不知道她们愿意来北平不,有的也许在庆州就嫁了人,还有的,也许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这样吧,我托那边的人帮你问问,如果有愿意来北平的,咱们这,不缺她们一口饭吃。” 张辅高兴起来,对着顾松筠做了一个揖:“多谢顾姑娘!好了,你们也累了,咱们一块出去吃饭吧!” 这顾家布庄最近生意好,不提作坊,单单这铺面就新请了七八个人,因此特意请了个厨娘做饭,但张辅来了,他们还是会去外边吃。 第一百七十八章 狠人秦三 张辅和顾松筠、姬兰都是锦和春的老主顾,现在掌柜和小伙计都认识他们了,每次都会送一碟姑娘爱吃的果脯,因此,他们决定继续去这家店。 远远便看见锦和春门口围着几十个人,似乎在看什么把式。 三人不以为异,因为这北平城里卖艺的甚多,锦和春也算是一家名气大的店铺,门口经常有三教九流来献艺,他们都看过好几次,每次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大明的娱乐生活实在太少了! 走近一看才觉得不对,围观众人中颇有些陌生面孔,一个个横眉竖眼的,显然并非良善之辈。 “请让让,请让让。”张辅是告假出来的,并未穿官服,因此,要从这一堆人中挤进去还真费了一番力气。 顾松筠和姬兰紧跟在张辅后边,可是前边的人放张辅进去,却把她们两个给拦住了。 “嘿嘿,两位小娘子生得倒是美貌。” “小娘子,留步,留步。” 张辅心头火起,在这北平城里,还有地痞流氓想要欺负到他头上来了?他还没有去欺负地痞流氓呢! 当下头也没回,突然往右一冲,一个肘击,便将旁边一个污言秽语不绝于耳的小混混打倒在地。 接着,他一擒一拿,又将一个准备动手揩油的小混混打翻。 调戏老子的女人?是瞎了你们的狗眼吗? 张辅一声不吭,可手下毫不留情,赤手空拳一连打倒七八个。 还要老子教你们怎么做人吗?辣鸡!乐色!王丨八蛋!还想调戏老子的女人?不打得你们爹爹妈妈都不认得,我就不姓张! 正在张辅想要大发神威的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满脸堆笑地拦在他面前,连连作揖:“底下人不懂得,得罪了两位姑娘,都是些蠢物,没得脏了您的手。小人手下的人,自己教训!” 说着他也不废话,将刚才开口调戏顾松筠和姬兰的几个地痞每人煽了老大一个耳光。 这此情形,张辅也不好再计较了,正想着走进锦和春去吃饭,顾松筠拉着他的袖子,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一句:“等等,他们想要‘拿一份’,这可不多见,咱们等着看个热闹。” 张辅同样悄声问道:“什么叫‘拿一份’?” 顾松筠凑近回答:“就是有地痞想到酒楼妓馆吃份例,照例要先挨一顿打。打过以后,这家店就得给你拿例份,不过,此后这地痞也须保护这些店子,有来闹事的,必须第一个上。” 保护费原来是这样收的? 张辅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江湖规矩,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 果然,只见一个中等身材,二十来岁的泼皮,穿戴得甚是利索,站在人群中间,头冲着锦和春,污言秽语,不绝于口地大声叫骂着。 骂了足足有一刻钟,锦和春有人出来了,张辅认得分明,是他家的帐房领着十几个伙计,个个手持斧头柄。 顾松筠轻声解释:“这斧头柄是方的,打人疼。想‘拿一份’的人,挨打不能招架,不能喊疼。把疼喊出来,这顿打就算是白挨了。不但白挨了,江湖上的人还会笑话他。” 姬兰听得张大双眼,和顾松筠咬耳朵:“这些人不会砍死他吗?你看,他们这么多人都拿着斧头。” 顾松筠道:“可不能砍死他!这是传下来的规矩,打伤了他,还得负责给他医治。医治好了,以后就得给他每月拿例份钱。” 姬兰是草原上的人,哪里见过江湖人的各种规矩,只听得她黛眉皱成一道弓,眸子里满是好奇。 果然,那泼皮双手团团一揖,对着围观众人说道:“各位老少爷儿们,我秦三没本事,老娘没饭吃,秦三想有个孝心,给老娘找碗饭吃来……” 围观众人估计有不少秦三带来的托,纷纷竖起拇指喊道:“好汉!好汉!有胆气!”看热闹的百姓们也跟着起哄,有的催“快点”,有的喊“躺好喽!” 那秦三行过礼后,双手护头,弯腰夹着裤裆,往地上便是一躺。 姬兰赶紧问顾松筠:“他们怎么不劝劝?” 顾松筠答道:“不能劝,也不会劝,更不能赶,还要笑眯眯地跟这些人讲几句场面话客套客套。” 果然,锦和春的账房向这秦三一拱手:“三爷,您老躺稳当了,让兄弟们伺候伺候您。” 话音一落,锦和春的伙计们抡着斧头柄便开始狂揍。但他们揍得也有章法,决不碰他的头面和下体这些容易致死的部位。 张辅听得清楚,那接连响起的清脆声音,是骨头断折的发出的声响。 围观众人都摒着气息,不敢说话。 这秦三也确实是狠人,一声疼也不喊,一下都不躲闪,任由人家拿家伙打。 这锦和春的伙计打得也挺狠,斧头柄上的棱角直把这秦三揍得皮开肉绽,骨头估摸着都断了好几根。 围观的那些泼皮还在替他叫好:“三哥,三哥,给大伙儿唱一个吧?” 姬兰双手捂着脸,但又舍不得不看,眼睛从手指缝里偷瞄,听到这句撺掇,忍不住了,对着顾松筠吐槽:“这挨打还要唱几句?他伤成这个模样,唱得出来吗?” 秦三听见了这句话,感激地对着姬兰笑了一下。 只见秦三虚弱地一笑,突地肚皮一弹,从嘴里冒出一段《小尉迟》的唱腔。 “军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鞭起乌龙见,枪来玉蟒飞。胸藏鸿鹄志,家有虎狼妻。到处人钦敬,孙新小尉迟。” 还别说,唱得还一板一眼,除了中气不继以外,还挺有气势。 帐房看着打得差不多了,便对这秦三说道:“三爷,您翻个身吧,让伙计们再好好伺候伺候您背面?” 见帐房说话,伙计们都停了手,等着这秦三翻身。 秦三骨头断了几根,要翻个身委实千难万难。可是他咬着牙,皱着眉,硬是哼也没哼,将身子翻了过来。 伙计们又开始拿着斧头柄招呼,打得张辅都有点不忍心看。最后只听见打在肉体上的“噗噗”声响。 帐房看了看插在旁边一柱香烧完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便抬起手掌,意示伙计们停手。 有泼皮赶忙走上前,将一个大肚陶壶里装的液体对着秦三的嘴就灌。 张辅还以为这是事前准备好的伤药,不料,听周围人说是童子尿,说是马上喝童子尿能治内伤,能保性命。 锦和春的帐房又叫伙计们打来温水给这秦三拭净血污,又问清他的住址,叫人用一个铺了大红棉被的大笸箩给抬了回去。 这秦三委实是个不要命的泼皮,临走时,还对着姬兰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 第一百七十九章 都想玩垄断 目送这秦三被伙计们抬走,锦和春的帐房对着围观的众人拱手道:“秦三爷以后就在咱锦和春里‘拿一份’了,大家伙儿都散了吧,以后还要承各位乡邻的惠,多多关照,多多关照。” 热闹看完了,三人便抬脚走上二楼,坐在经常坐的位置。 伙计们也纷纷回转,从揍人行家转换为殷勤小意的小伙计,净手净脸之后,便到各厅各座伺候。 张辅他们坐在临街的一间小雅间里,不一会便有相熟的伙计进来,询问要吃什么菜。 三人胡乱点了,趁他报完菜名,送上碗筷的时候,姬兰又问他:“你们下手这么狠,那个人不会死吧?” 小伙计笑道:“不会不会。咱们掌柜的已经请了苏先生给他接骨去了。要说这苏大夫啊,接起骨来真不是盖的,他接的骨,好得快,阴雨天不疼,手法好,药也好,就是价钱贵一些……” 小伙计一顿狂吹,直将这位苏先生吹得神乎其神,几乎可以生死人药白骨,直追扁鹊,力压华佗。 小伙计说到兴头上,没注意雅间门开了,这锦和春的王掌柜进来了,在他头上凿了老大一个暴栗,又瞪了他一眼,小伙计这才委委屈屈地关上门出去了。 “三位客官都在啊。”王掌柜的对着他们三人拱拱手,眼睛却是看向张辅:“张大人,贵店的小毛巾确实好用,不过,小店存货不多了,您看能不能再供应咱们几包?” 张辅还没回答,顾松筠便笑吟吟地答话了:“王掌柜,这都给您供应了十包小毛巾了,别的店要拿货都没有,可不能说咱们不够意思,给少了货吧?” 王掌柜见她当面戳穿了他的谎言,也不以为意,笑道:“顾掌柜明鉴,您家的小毛巾,卖给谁不是卖?要不,以后只卖给咱锦和春如何?至于价钱,好商量,好商量。” …… 顾家布庄与锦和春的来往,得从一方小小的毛巾说起。 王掌柜嘴里的小毛巾就是张辅前世在酒店吃饭时准备的湿毛巾,尺寸小,一般都是白色,给客人擦脸和擦手用的,顾松筠听从了张辅的建议,做出来以后送了锦和春一百块试用,自此,这锦和春就成了顾家布庄的忠实粉丝。 王掌柜一肚子的生意经,怪不得他能将生意做这么大,还到京师开了分店。 他刚一试用了这小毛巾,立刻便想出了无数主意。 这酒楼要想生意好,一是得有个好厨子,二是得环境幽雅,三是得侍候殷勤。这三项之中,总得有一项与众不同,这才能吸引到顾客。 王掌柜亲自跑到顾家布庄找到顾松筠,出了个高出她想象的价,将顾家布庄所生产的小毛巾全部买下,并特意说明,以后再有产出,全部都要卖给他们锦和春。 顾松筠和姬兰这两姑娘当时还在担心这小毛巾的销路。在她们看来,小毛巾四四方方的,擦脸嫌小了,擦汗呢……还是用丝绸帕子吧,拿来当抹布又浪费,实在不明白张辅一定要将它们做出来做什么。 谁知道上午将一百块毛巾送到锦和春,下午王掌柜便亲自登门,还扬言要买下所有的存货! 这可把两个傻姑娘喜坏了,笑嘻嘻地将所有小毛巾全部卖给王掌柜,若不是以后在全力交金阶的单子,她们还想生产个几千几万条,全部送到锦和春去。 拿到小毛巾后,王掌柜将门面整髹一新,设置了新规矩。 这时候北平天气已经很热,在大太阳下晒得晕头转向,一进酒楼,首先感到的便是一片荫凉。 人造瀑布下,一柄大木风扇被伙计牵引着徐徐转动,蒙蒙的水珠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震。 一进大堂,立刻有小伙计引进雅间,伺候得十分周到,先是替客人宽了外面的大衣裳,再就是赶紧用铜盆端上不热不凉的清水,打上毛巾把子,替客人洗去了一路的汗水和风尘,光这一点便能吸引一大票客人。 酒楼对女客又格外优待,留出专门的更衣室供她们使用。 这在此时,理学还没后来那么盛行,也有不少女客在外吃饭的,不过,在酒楼来的再多的,自然是教坊司的女校书。 和别的朝廷不一样,教坊司的姑娘们都出身大家,那些被治罪的官员们,他们的家眷很大可能被卖到教坊司。 洪武年间犯事的官员特别多,多得官员都不够用,不得不去国子监临时拉人顶替空出来的位置。 犯官一多,倒便宜了教坊司,要知道,恩客们最喜欢这些曾经的大家闺秀,她们素质好,出口成章不说,还会弹琴绘画。 这些女校书,最是自尊自重的,出堂差心里就很不愿意了,陪到一半,香腻粉残,香汗淋漓,不知有多烦恼。 但到了锦和春之后,吃到一半便可起身去更衣室,有专门的丫头在里边伺候女校书净面匀妆。一则可避免酒客喝到醉醺醺时的丑恶嘴脸,二则也可以一身清爽地重新出现在恩主的面前。 因此,一听说是别的酒楼叫的堂差,教坊司女校书不肯去的多,但一听是锦和春的,却大都愿意。 这么一来,文人雅士也好,达官贵人也好,都愿意上这锦和春来了。 王掌柜的嘴都要笑歪了。锦和春最近的生意都提高了三成,一到饭点,店里就一个坐无虚席。不提前预定,雅间是肯定没有的。 同行之间,这些事情敏感得很,一有动静自然会出尽百宝打听。尽管王掌柜保密工作做得好,但禁不住有个客人在喝醉的时候漏了口风。 其它酒楼如何肯善罢甘休?纷纷学样。但顾家布庄的小毛巾都给锦和春预定了,现在又在全力生产金阶黄掌柜下的订单,一时腾不出手来制做。 锦和春的变化张辅等三人当然看在眼里,但目前他们实在不能再扩大生产能力了,因为这熟练工人不好找。 …… 王掌柜想垄断小毛巾,张辅心知肚明。他与顾松筠交换一个眼神,心里有了数,便笑眯眯地说道:“王掌柜,不是我们有意提高价格,实是现在腾不出人手来做这小毛巾。等我们再买三十张织机,立马就给您做,怎么样?” 王掌柜急了:“张大人,您可不能坑我啊!你看咱们锦和春,就靠着宝号的毛巾在撑着,一旦断货,锦和春的名声就毁了!” 张辅笑着指了指顾松筠:“这是咱们大掌柜,一切事情都由她老人家做主。” 顾松筠一双美目瞪了过来:“谁是老人家?” 张辅心道不妙,原来顾松筠年近二十,只不过张辅可从来没有介意过这事,对于他来说,二十岁真的还是个小姑娘。 但大明不同啊!一个姑娘二十还是云英未嫁,这样的情况在此时确实很少见,再加上她比张辅要大个三两岁,心里便计较得很了。 他赶紧拱手讨饶:“我说错话了,等下罚我少吃一碗饭如何? 第一百八十章 与虎谋皮 王掌柜见他们三个浑不将他这一大单生意当回事,倒像在打情骂俏,心里虽然不停腹诽,但面上依旧赔着笑脸。 他伸出手掌,对张辅道:“张大人,我可以将价钱加上两成。但是有两个条件,一是要保证供货,二是不能卖给别人。” 他心里觉得很憋屈,做生意这么多年,哪有主动给供货商加价的道理?可是别的作坊哪里有货! 顾松筠笑着看了他一眼:“王掌柜,不是我不愿意供货,确实是金阶那一单压力太大,顾家布庄全力开工还是没有赶完订单。不过,京师那边的作坊已经开始动了,那边的织机多一些,也许能赶出这批货来,到时候就可以给您做毛巾了。” 张辅却道:“王掌柜,别的我可以答应你,但只卖给你们锦和春我却不敢应承。假使燕王殿下也要这种小毛巾,你说是我是应呢,还是不应?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但是北平城达官贵人这么多,也有不少酒楼是他们的产业,哪一个我都不敢得罪啊!” 王掌柜也知道张辅说的有理,他打算去别的布庄问问,看不能不能做出这样的毛巾。 故此,他愁眉苦脸地说道:“三位掌柜,请一定要先替我做,要不,您三位来小店吃饭都没有毛巾伺候了。” 顾松筠笑道:“王掌柜放心,我们心里有数。”好容易才将王掌柜打发走了。 临出门前,王掌柜还回过头来说:“请尽管点菜,都算小店头上,您三位吃饱,吃好……” 三人也不以为意,谈谈说说,等吃过饭后,想着事情多,得早点回去,便先后起身出门。 才进顾家布庄,里边便踉踉跄跄冲出一个人,差点和走在最前的张辅撞个满怀,好在他下盘稳,立刻站定。 只见一个形貌很像李逵的人从店堂里边冲出来,脸上像开了染色铺,青的紫的都有,看样子像是被打得不轻。 后面跟着七八个泼皮无赖,样子虽没有这假李逵凄惨,但也相去不远了。 往里一瞧,柳青原正将撸起的袖子放下,又是斯斯文文的一个小伙计。 顾松筠和姬兰跟着走进,只听柳青原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地痞,份子钱竟然收到咱们这里来了。” 张辅心念一动,追出门去:“站住!” 那长得像李逵的人哭丧着脸说道:“大哥,咱们都被你们的人打成这样了,还要留下来干……干什么?” “说清楚,你是来做什么的?” “大哥,今天不是初一了?每到初一,咱们兄弟都会到店铺收份例。您这顾家布庄……”他瞅了瞅张辅,哭丧着脸说:“没想到,顾家布庄卧虎藏龙,以后咱们不来了还不成吗? 原来如此。 难怪今天那秦三去锦和春“拿一份”,这假李逵也带着人到顾家布庄也撒野,锦衣卫的份子钱他们也敢收,真的是老鼠舔猫鼻——找死。 “哦,那你们收了多少家商铺的份子钱了?” “一,一家都没有收到。” 见张辅一脸不信的样子,那假李逵又说:“咱们一出门就上这里来了……” “你们原本是干什么的?” “原本……原本……” 见张辅似乎放松了警惕,那假李逵忽然往旁边一闪,夺路而逃。 前边就是大道,行人熙熙攘攘甚是不少,只见假李逵带人冲出,呼哨一声便四散跑路。 张辅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抓住这假李逵,重重往地上一顿:“想跑?你再跑试试看,看我打断你的腿不!” “大爷,你放了我吧,我家……” “你家还有八十岁的老母,怀抱的小儿,对吧?” “对对对!” “对你个大头鬼!你说,你是想我送你见官呢,还是答应我的条件?” “大爷,说说,您想要小的干什么。” “很简单,明天你们到南城区来找我,我有活让你们干。” “什么???” 不但这假李逵惊呆了,连跟上来的顾松筠和姬兰也惊讶万分。 “我说张辅,你什么人不好找,找些地痞流氓做什么?” “嘿嘿,你们不懂,我自有用处。”在看到这些地痞流氓时突然灵光一现,张辅苦思多日的难题,竟然迎刃而解。 “哈哈哈,哈哈哈……” 姬兰小声说道:“相公,这想找活干的人多得很,城门口穷汉市那一排一排的,不都是想找活干的人吗?你还天天在那里巡逻呢。” “不怕的,这人哪,要看怎么用,用得好,就能发挥到作用,我现在正需这样一批人,他们就送上门来了。” “相公,你想干什么?不会也让他们去店铺给你收例份钱吧?”姬兰指着那个面貌凶恶的汉子,老不乐意地说道。 张辅脸上一红:“不会啦!” “真的吗?”顾松筠发现他面色不对,似乎有点心虚。 张辅面色一正:“让这世上多几个凭力气吃饭的人,少几个地痞流氓不好吗?” 姬兰:“……” 张辅笑了笑,转过头去对那恶汉道:“对了,假李逵,你叫什么名字?” …… 次日上午本来是刘康带人巡逻的,但张辅跟他说了,叫刘康配合封子平带领其他兄弟练兵,今天他张百户要亲自带着他的亲兵队去巡城。 刘康一想,这朝廷大校迫在眉睫,张辅身为百户,紧张一点是正常的,便谢张辅,自己兴兴头头地打算带人训练去了。 封子平正好赶来,见张辅带着高小平王四良他们一幅准备出门的样子,便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 “老大,今天心情这么好?准备亲自出去转转?哦我知道了,今天是初二,月初这城里头收份子钱的地痞多,要不要我也去?”封子平一幅摩拳擦掌的模样。 刘康高兴的心情立刻消失了,这么说来,这位百户大人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啊! 张辅笑道:“不必,我找了帮手。以后没什么大事都不用亲自巡城,派几个军余在街上巡着,你们带着兄弟们安心在营里训练便是。” 封子平眼珠一转,猜想张辅肯定又有了什么新主意,现在还没有搞成,故此不愿意让他们知道。他习惯了张辅这套搞法,也没有多想,请示张辅道:“那么今天兄弟们依旧习惯军体拳?” 张辅点了点头,领着高小平等人自顾自地去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地痞流氓的新工作 一大早,店铺还没有开张,路上还没有几个行人,张辅便带着他的亲兵队也到了城门口。 他是来这里找人的。 他问清楚了,那假李逵大号李虎,人送称号“虎大王”,在金都旧城区这一带都甚有名气,六十五坊十二条街道所有店铺的例份钱都归他收管。 南城城门口有综合性的集市,就叫做南市,凡吃、穿、用的,随便买卖,应有尽有。 什么鲜鱼新米、四时蔬果、打八叉的小商小贩、各种日用的新旧杂货;江湖上“金、瓶、彩、挂”、拆字测卦的、拉骆驼或抬轿杆的、打把式卖艺的、变戏法的、耍皮影戏的、唱莲花落的、捏泥人的、卖糖人儿的等等,都聚在这儿混吃糊口。 以往虎大王确实能威风八面,反正北平城偌大的官衙,就没有个衙门能管着他。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王八有王八路。当官的自有八抬大轿,码头上自然有把头,漕运有带头大哥,谁也不难为谁,谁也不挡谁的道。 谁曾想着,往日里在南城威风八面的李虎李大爷竟然栽在一个百户手里。 按说这百户在北平城里可真不算官,东城区路上随便走着的一个,说不定就能让这张百户恭恭敬敬地站在路边避让。 可是百户的官身在一群混混的眼前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哪个混江湖的不怕当兵的? 还有他们七八个大汉在顾家布庄被一个小伙计打得鼻青脸肿,这事一说出去,虎大王的名声就算是完了。江湖规矩就是这样,收例份钱的时候反给店家摘了牌子,就再不能登这家铺子的门。 更倒霉的是李虎想趁人多逃跑时,又被这张百户给一把逮住,结成了屈辱的城下之盟。 这跟斗算是栽到姥姥家了!虽然丢脸,但答应了的事情可不能反悔,否则还怎么在这北平城里混饭吃? 因此,李虎一大清早就带着他的小弟们老老实实地在城门口候着。 “张老爷,张大人,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的。”李虎见完礼,苦着脸说道。 “哦,我给你们找了个工作。从今天开始,咱们南城区成立一个打扫会,你当这个打扫会的头头!我每天会拨几个军余来协助你,将南城区关厢地带的六十五坊十二条街道及火巷打扫干净,每人每月五两银子,你是头,每月十两!” 李虎大吃一惊:“大人,您说什么?” 张辅眼睛一瞪:“怎么?你是嫌多还是嫌少?” “大人,你是说真的?你的这些亲兵,想必每个月都没有五两银子的军饷吧?您这不是哄我穷开心嘛!” 李虎心下疑窦丛生,他在北平城里混了这么些年,对护卫军的军饷清楚得很,他一个百户,难道还能从自己腰包里拿钱出来给他们发饷银?一个百户,一个月折算下来也没有十两吧? “我说话算话!若是每个月银两发放不到位,你到顾家布庄找我要钱便是!但是,如果你们再私下里找店铺收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别说李虎了,就是高小平、王四良他们也不太相信。打扫街道算是轻省的活计,一个月五两银子,谁来发给他们?再说了,庚子所二十名军余的饷银还没有着落呢! 再说了,这街道打扫干净了,于咱们庚子所又有什么好处? “高小平,将清扫街道的什物都发给他们。” 高小平昨天便按照张辅的吩咐准备好了,推出一辆小推车,里边放着十来个扫帚、两个洒水壶,三四把铁锹,又将十几个红色的袖章和口哨交予以李虎。 “这是?” 张辅示范了一下怎么佩戴红袖章,又教他怎么吹口哨,“第一个月,你只管打扫,看见有人来这十二条街道和火巷收钱,就将他们打回去,像今天这样,每天我都会安排五名军余跟着你们,不要怕!” 这群地痞流氓手里拿着扫帚,一时有点茫然失措,李虎瞪了他们一眼:“愣着干什么?扫地!” “有人来了,就不要对着人家扫,把人家的衣服弄脏了,店铺开着门,就要轻一点,洒上水,别搞得尘土飞扬,知道不?” 张辅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点着他们。 “这里,这里,扫干净!啧,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清扫过了,真的臭死了,打扫之前要扫上水,要不,灰尘就乱飞,呛人……” 武记炊饼的掌柜武大郎开摊开得早,看见这些人憎鬼厌的地痞流氓居然在认认真真的扫地,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这不是南城区一霸李虎吗?只见他右臂上带着一个红袖章,脖子上挂着一个口哨,那可是孩子们喜欢的玩艺儿,手里拿着一柄崭新的铁锹。 前边有一截破砖头,铲半天没铲起来,他也不嫌腌臜,居然亲自弯腰拣起扔进小推车里。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再一看,庚字营的张百户就在他旁边,笑眯眯地指挥着他们干活呢! 这可是个大好人,年纪轻轻的就升到了百户,人又和气,人家一个小税差吃他的炊饼可从来没有给过钱,可是张百户每次来买炊饼都给足了铜钱不说,就是他手下的士卒,都没有一个人敢白吃他家的炊饼。 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公侯万代的,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武大郎笑眯眯地支起小推车开始叫卖起来,当然,张辅是他的第一个主顾。 不一会儿,这卖鸡的王婆子也来了,她看了看左边,又看了右边,疑惑地说道:“老婆子我竟这么老眼昏花了?竟然走错了路。这北平就是有一点不好,街道都建得一模一样的,我这老糊涂,走串火巷了。” “王婆婆,您没走错!那不是您的鸡笼吗?都给堆在一起了,满达,帮王婆婆把鸡笼拿过来。” 王婆认得说话的人正是管辖南城的张百户,那天自己还鬼迷心窍地收了他十文钱。 “百户大人哪,咱们这菜市怎么就这么干净了?老婆子我都认不出来喽。” 这时,卖鸭的刘婆子也来了,一看这到处干干净净地,又看见王婆在一边站着,便吆喝起来了:“王婆子,你这一大清早的,竟然扫了地?这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呀?” “哪能呢大妹子!这里是张老爷带着人来清扫干净的,真的,老婆子我就没见过这干干净净的时候,搞得我都不知道我这两条腿该站哪里站了!嗳我跟你说,以后你可不能再在这里吃瓜子了,再乱吐瓜子皮,我可不依的!” “张老爷带人扫大街?”刘婆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当她看到虎大王正在不远处清洗青石板路时,嘴巴大得更是能塞进一个武大郎做的炊饼! 第一百八十二章 哪里都有江湖 不说中都旧城六十二坊的人家惊诧莫名,就是那边新城区巡逻的士卒也不明所以。 这庚字营百户张辅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居然找了十几个地痞流氓给他来清扫街道,这“脏、乱、差”的金中都旧城区竟给他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得自己贴补进去多少钱? 打扫干净还不上算,由于这南城区是北平城的水陆交通总汇,因此,取水十分方便,这十几个地痞流氓,哦不,现在应该叫他们打扫会员了,已经将六十五坊十二条知道冲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多年未曾现出真颜的本来面目。 这当然是好事,谁愿意走在“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地方呢? 那些贵人老爷从来不会履足这里,嫌这里太臭了。就算是要办事,也差遣仆役前来,匆匆应付了事。 就是收税的税差都不会来这里,怕弄脏了他们的衣服。 只有像李虎这样的混混们,为讨了一口饭吃,时不时会到店铺里来收一收份子钱。 听说金都旧城区最近变了模样,这长兴帮的帮主宋雨时也想过来看看热闹。 宋雨时一向管着西城区,偶尔他也会到南城区来串串。不过,他都两个月没到这边来过了。 宋雨时一向看不起李虎,他觉得这就是一个没脑子只凭一把子蛮力赚钱的人,自己多少读过几年私塾,和他说不到一块去。 南城区虽然脏、乱、穷,但店铺多,生意也还不错。西城区店铺少,而且囤在那边的军营也多,他也不敢做得太过份。 因此,这宋雨时一直就想着占几条街道几条街坊,但这李虎蛮得很,起了几次冲突。 前两个月他又过界收钱,和李虎正正碰上,这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两方人手便杠了起来,宋雨时吃了点小亏。 宋雨时想着,南城区这李虎根深势大,他在这边却没有过硬的根基,还是安份守己一阵,再瞅着有什么机会。因此,他最近只是守着西城区那一亩三分地,再不敢越界了。 这一听到李虎“从良”,每天帮人扫街,宋雨时肚子都要笑疼了。开始他还不信,但传说的越来越多,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便想着过去看看,当下便带着手下来到了南城区。 刚刚到左安门,便看见几个正军领着一队戴着红袖章的人在街上走着,中间的人他们认识,是黑虎帮帮主李虎。 宋雨时一看李虎竟然一幅洗心革面安份守己做良民的样子,不由得十分鄙视。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李虎面前,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黑虎帮帮主李虎!怎么?虎落平阳了?变成这守城士卒的打手了?每个月给你几文铜钱啊?人模狗样的,丢咱江湖人的脸!” 李虎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宋雨时讨了个没趣,见李虎不搭他的腔,身边又有几个守城的军余,也不敢造次。要知道,这北平城算是半军管的地带,他一个混混想去惹守城的士卒那是自己找死。 “呸!”宋雨时啐了李虎一口,便打算带人去各街坊的铺面去收份子钱。反正人都来了,可不能白跑一趟。 你李虎不收,我收! 嘉会坊的第一家便是一个纸马店,门口摆着密密麻麻的纸人纸马,各色香烛,门框上挂着一个寸许宽三寸长的小木牌,小木牌上边还扎着红绸布,显得十分喜气。 “老王头,收份子钱了!你们店两个月没给了!一共三两银子!” 不需宋雨时开口,他身边的喽罗小钻风便大声吆喝起来了。 “晦气,晦气!这嘉会坊的第一家怎么是个纸马店!老王头,你要多交二两银子!”宋雨时大声说道。 老王头慢腾腾地从房里探出头来:“是宋老大啊,百户老爷不是说了吗?以后谁也不能到咱们这里收份子钱了。” “什么?有这等事?谁说的?” “百户老爷说的!他老人家可是说了,谁还到咱们街坊来收份子钱的,一律以抢劫论处,宋老大,您怕是太久没有到咱们南城来了吧?” 这老王头,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一看见他们来,舌头都短了一截,今天怎么这么镇定,这么有底气? 难道真有个什么百户大人给他撑腰? 他就不信了,这些守城的护卫军,平时一个个眼高于顶,谁来管他们这些鸡毛闲事?吃饱了饭撑的? 肯定是这李虎搞的事!找了几个军余就想来欺骗自己,叫自己不要再打南城区的主意。哼,这块嘴边的肥肉,他想了好久了,你李虎一个傻巴子,还想着来算计我? 李虎并不出声,双手拄着铁铲,看着他们,并不搭话。 宋雨时迫近一步:“老王头,看样子你是不肯交份子钱了?” “宋老大,不是我不肯交,只是这百户大人交待了,所有例份钱,一概免了,任是谁来收都不可以给。若是给了,百户大人还要罚咱的钱,宋老大若是不信,你去问问街坊上别的人家。” 宋雨时将信将疑,想着先威吓他一顿:“老王头,我再去打听打听,如果你敢谎言诓骗咱们兄弟,咱转回头便给你一顿好果子吃!” 老王头慢吞吞地说道:“小老儿不敢,请宋老大再去附近打听打听。” 这纸马店隔壁是一家木工店,门口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样品木扎,并春凳等事物,店主兼伙计陈林正在里边“嗤嗤嗤”地锯着木头。 “陈老板,这两个月的份子钱呢?准备好没有?” 陈林体大腰圆,他冷冷地瞅了宋雨时一眼,指了指门楣,又低下头去锯木头了。 宋雨时何曾被街坊这么怠慢过?抢过桌上一柄斧子,重重地剁在陈林所锯的大头上。 陈林抬起头,满脸怒气,大声说道:“宋老大,你没看见咱门上有牌子吗?百户大人说了,有牌子的人家就不用再交份子钱了!” 这陈林一向老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如今竟敢在他面前这么大声说话,宋雨时不由得大怒,在老王头那里碰壁的火也一并发了出来。 “什么百户大人千户大人!他说的算数吗?他能天天在这街面上走动吗?这街面上的事,老子我说了才算!” 第一百八十三章 这钱交得舒坦 “你算老几?” 身后传来冷冰冰的一句话。 宋雨时回头一看,只见身后整整齐齐地站着十余个守城的士卒,由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带领着,正杀气腾腾地盯着他们。 这军官四十余岁,身材魁梧,面目粗豪,看样子正打算朝地上啐一口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口痰含在嘴里,眼睛到处瞄,瞄到街口有一只木桶,便将嘴里含着的痰“呸”地一口吐到木桶里去。 他一时大意,这口痰居然吐在了木桶外边。 宋雨时熟视无睹,对他们来说,这样的小事平常得很。不料那中年军官嘟囔了一句:“糟了!”,急急地对陈林说道:“快,快取瓢水来。” 陈林转身回房,拿出一个水瓢,里边满满装着一瓢水,那中年军官接过,一瓢水冲到那口痰上,将它冲走,才松了口气。 “好险,差点点十文钱就没有了!” 宋雨时不由得好笑,他“呸”地一口,一泡浓痰被他吐在地上。 这中年军官看了他一眼,竖起一根手指,很正经严肃地说道:“好大的胆子!你小子可知犯了两条律令,其一,收取保护费,其二,在大街上随地吐痰。违反第一条律令,收监两个月,第二条,罚钱十文。先交罚金!” 中年军官竟然真的向着宋雨时伸出手来。 宋雨时在七八岁时便在街头混,从大元到大明,都混了三十年了,何曾听说过吐口痰也要罚钱的事?还以为是这中年军官有意刁难,怒道:“我看,你们巡城的军官是要钱不要脸了?吐泡痰也要收钱?” “十文钱!一个钱也不能少!”这中年军官十分坚持,手就伸在宋雨时的鼻子下边,看样子是不拿到十文钱,是一定不肯收回去了。 小钻风见众士卒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不安地低声劝说宋雨时道:“老大,不就是十文钱嘛!给他们就是!” 见宋雨时还是僵着不动,小钻风便从自己怀里掏出十文钱,一个一个地数好,交到那中年军官手里。 “好!现在我们再来说第一条。你们这些不学好的青皮无赖,跟我老封走吧,北平大牢欢迎你们。” 宋雨时冷冷一笑:“这位大人,咱们兄弟这不是还没有收到钱吗?” “哦!对了,是我老封心急了。俗话说,捉贼捉赃,抓奸抓双。老大也说,要讲事实,摆证据……” 封子平还在啰里啰嗦的时候,那李虎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了,对那封子平说道:“封大人,咱们打扫队少了些人,百户大人说了,还要多招点人手,要不,把他们招到咱们打扫队里来,力量增强了,您也不必这么辛苦,每天要带着小的们出来巡街。” 封子平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雨时,那眼神仿佛在估算他的价值:“这个人一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不过既然你给他说情,那也可以给他个机会,前提是得他自己同意到打扫队里来!” 宋雨时地痞头子做得很开心,开门收钱,闭门数钱,哪家商铺得了好东西,都会想着孝敬他;院子里那些妹儿姐儿看见他,哪个不想在他怀里滚上几滚,撒娇说痴? 这街头霸王的生活,于他来说是神仙一般逍遥快活,给个皇帝都不换,哪里愿意受人管束,每天跟个穷汉一般地清扫大街?当下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李虎,你爱当狗是你的事,咱大爷喜欢的就是横冲直撞,自在逍遥,北平城里哪里去不得?” 李虎笑道:“既然如此,咱也不勉强你,不过以后,南城区你可不能再来了。再来的话,只怕……” 宋雨时知道讨不到什么便宜,但也不愿意受他威胁,只好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封子平也没有拦他,眯着眼睛地看着他们摇摇摆摆地走远。 “封大人,李老大,这巡城也巡得辛苦,到寒舍喝口水吧?”老王头笑呵呵地招呼他们道。 “哈!恰好口渴,来来来,兄弟们都进屋喝口水吧,难得老王头这么客气!” 不知不觉已是七月,太阳烈烈地照着北平城,封子平早已觉得口渴难当,便一口应了,大步跨进门槛,熟门熟路地走到在水缸边,拿勺子舀起一瓢水便喝了起来。 “畅快!来,李虎你们也来喝!” 两个月前还是人人喊打的地痞们如今的待遇也是大不相同,至少到哪里都有人主动邀请他们进屋喝口井水,有热情的还会叫他们吃个果子抓把南瓜子什么的,叫这些神憎鬼厌的家伙们心里都舒坦得紧。 “这个月的清洁费五十文钱,请大人收好了!咳,百户大人做了好事啊,这街道也清爽了,混混也少了,来出门买什物的人都多了起来,老汉的生意都好了起来。” “老王头,那我还是盼着你家香烛纸马的生意差些才是!”封子平打趣道。 老王头“嘿嘿”笑了几声。 “我家的五十文钱,也请收好了!”陈林从袖子里摸出钱来,交给收钱的军余,一边接着说道:“以前这宋老大也过来收钱,咱们还不得老老实实交给他?现在,嘿嘿……” 他确实高兴得很,因为以前每个月都有几批地痞挨家搜刮,看到什么好的东西甚至动手抢,家中有女眷的,看到他们的背影都害怕,避之唯恐不及。 现在只需每月交五十文钱的打扫费就可以高枕无忧,他何乐而不为? 高兴的还有李虎这些人。 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做恶人的。这些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如果自己有一门正经营生,谁想着成日里拉着脸去收例份钱? 可是穷啊,没有生路,不知不觉就走到这条道上了。 以前他们是些从来不会指望明天的人,就算搜刮到一点钱,不是花街柳巷就是吃酒赌钱顺手花了,一个月到头也剩不下几文钱。 这些钱来路不正,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是不是给官府抓去,或者帮派械斗死在哪里,过一天是一天,花的是撒漫得很。 如今大不相同,上个月底,百户大人果然将银子准准地发到了他们手里。 重要的是,这是干净钱!放心钱!可以安心攒着的钱! 至于这钱的来路,是百户大人挨家挨户说动他们同意每户出五十文钱做打扫费,并承诺以后保障他们街坊的安全。 五十文钱并不多,换得清净和安全谁不愿意?因此,没有几个人抵触。尤其是走了一个月的干净道路,过了一个月的清净日子,就更没有人嫌这打扫费贵了。 毕竟,街面上干净了,大家伙儿的买卖也都能多赚点不是? 这老王头和陈林,这个月看见封子平便主动交起这个月的打扫费来。 军余收了钱,便将他们的门楣上的木牌换成一个小小的竹牌:“偌,这是这个月交了钱的凭证,其他巡逻队看见了便不会找你们收钱了。” “这点钱交得舒坦!”老王头笑嘻嘻地说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当医生更有前途 就在封子平带着几个军余在巡城的时候,张辅正领着一百二十名士卒挥汗如雨地在操练。 现在,别的百户所都要带人巡城,只有庚字所,每天派几个军余带着打扫队在南城区这一块转悠,既然赚了钱,又做好了差事。 张辅军事不懂,这些事情干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想都不用想,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现代社会城市管理的手法已经相当成熟,只需要照搬过来就是,这城市管理、环境保护、卫生整洁、维持治安的事情大可一股脑儿都做了。 有百户的官身在,在咱的辖区内,那是什么都能管上一管啊!相当于后世的经济开发区,一把手。 嗯,张boss。 果然,这个套路实施下来,从上至下皆大欢喜。 士卒们不用巡城了,可以安心操练;李虎他们不用每月去收例份钱遭人白眼;老百姓不用受地痞流氓的骚扰,治安好转不说,环境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人流量也是大增,街坊们交起打扫费来格外爽快。 碰上实在穷困的店铺,还可以申请免交。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提出申请的店铺。 毕竟,几十文钱,也就几天的饭钱。 听说别的百户也想模仿庚子所的模式,有动作快的,已经在招编穷汉们了。 王四良将他们的动向告诉张辅时,张辅心中一笑。 嘿嘿,就让他们碰个钉子去,有榜样在前,可你们只学皮毛不学精髓怎么成?这叫画虎不成反类犬! 正在张辅兴致勃勃领着百户所的士卒们练习军体拳时,朱高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并没有打扰张辅训练士卒,而是远远地站在树荫下若有所思地看着,直到今天的练习结束。 张辅呼哧呼哧地走近他:“今天怎么过来了?” 朱高煦嫌恶地说道:“离我远点!汗都甩我身上了!” 张辅笑了笑,拿出毛巾来擦汗。 朱高煦的脸色这才好看一点,“我长兄的病情这些天缓解了不少,那些太医不敢乱开药,便想着请你过去看看。” “真的?世子殿下能下床行走了吗?” 朱高煦答道:“第三天便可下床行走了。不过,脚趾边的瘤子还在,张辅,你可有法子让它们变小吗?” 张辅踌躇了一阵才开口:“等下,我先洗澡换个衣裳,看到世子殿下再说。” …… 泰昌殿前遍植草原上特有的青草,这还是元朝皇帝们从他们的草原故土移植过来的,打理得很好,生长得十分茂盛,太阳一晒,鼻子里满是青草香。 燕王世子朱高炽正慢慢地夕阳的余光中慢慢行走,燕王妃徐氏带着几个侍女正含笑立在廊下看着。 这王妃不过三十来岁年纪,生得剑眉星目,颇有英气,算不得非常美貌,将门之女,自有一番刚健婀娜的体态。 若是仔细瞧着,朱高煦与其母之间依稀有几分神似。 “炽儿,不急,慢点。” 在一边服侍的王不留生怕朱高炽走得疲累,打算过去搀扶,却被朱高炽一把推开。 长久卧床的痛苦他尝得太久太久了!这一两个月来才渐渐能起床行走,叫他如何不喜悦? 朱高炽羡慕他的煦弟,能够跟随父王到处征战,那才是男儿本色!可是他,永远只能坐镇北平,尽他的世子本份。 他一直担心自己从此成了个废人,再不能起立了,现在,他的顾虑打消了。 两个月的素食使得他体重减轻不少,双下巴变成了单下巴,肥大的腹部也略略缩小。 虽然才走了小半个时辰便有点气喘,汗水也将他的黄绫中衣湿透,但是朱高炽还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炽儿,张先生不是说了,不可过于疲累吗?” 王妃的话温柔沈静,却又充满了喜悦。 “是,母亲,我先歇一歇,进去换件衣裳就出来。” 朱高炽接过王不留递过来的湿毛巾,一边将额上流淌的汗水擦干,一边缓缓走进了泰昌殿。 泰昌殿内并没有和别的宫殿一样放了冰盆,是担心世子体弱,怕积了风寒。 朱高炽一进殿内,立刻有内侍用绳牵拉一架巨大的藤扇,将风均匀地送到殿中各处。 不过整个隆福宫布置得宜,便是这正暑天,也算不得十分炎热。 王妃跟着走进,见世子已经换上一件素白绫子中单,外边只罩了一件极薄的浅蓝道袍,便担忧地说道:“炽儿,刚息了汗,还是不要打扇子罢?” 便在这里,外边传来朱高煦的呼唤声:“长兄!长兄!我将张辅带来了!” 王妃与朱高炽同时站起,惊喜地看向殿外。 片刻之后,朱高煦似猿猴一般跳跃着进来了,身后规规矩矩跟着一个俊秀的少年。 “卑职张辅参见王妃娘娘,参见世子殿下!” “母亲,长兄!”朱高煦也笑嘻嘻地见了礼。 王妃笑道:“张先生免礼!快请坐!煦儿,瞧你,一身汗,快擦擦!” 张辅刚刚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正准备喝,却见朱高炽趋近他身前,一揖到地。 张辅吓得弹了起来,差点打翻手里的茶汤,他赶紧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弯腰扶起:“世子殿下,这可是要折煞张辅了!” 朱高炽诚恳地说道:“若非先生妙手,高炽现如今还似个活死人般在榻上躺着,先生再造之恩,高炽粉身难报!” 这话一出,张辅张口结舌,按说这时候他应该“扑通”一下跪到地上,但张辅很讨厌下跪,只好把腰弯得更低了些。 朱高煦笑道:“长兄,和他用不着这般客气,他这也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王妃不由得笑了:“煦儿,别乱说话!” 朱高煦辨道:“母妃,你说,咱们谢来谢去有什么意思?这张辅喜欢银子,呆会让他多搬点回去,比说一车客气话实惠多了!” 张辅给他说得面红耳赤,悄悄地瞪了朱高煦一眼,嘴里却说道:“殿下说笑了!” 王妃心里十分激动,久病的长子病情有了很大起色,竟然可以起床走动,对于做母亲的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因此,便有些按捺不住:“还请张先生再替炽儿看看,要不要换个方子?” 朱高炽便在胡床上半躺下来,张辅趋近,仔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又告了罪,轻轻地捻了捻他的耳朵,只觉耳廊上的结节似乎小了些许。 见张辅的目光移向他的下肢,朱高炽便自己拉起裤腿。 这裤腿非常宽松,一拉便可以看见膝关节,张辅轻轻摁了一下,觉得里边似乎还有一些细碎的疙瘩,想必都是些尿酸结晶。 再看足部,拓趾的痛风节不再红肿,上边也没有析出结晶,按了按,觉得比上次缩小了少许,便点了点头说道:“世子殿下想必是节制饮食,并加强了运动,这病就好得快。只要注意坚持,再加以适度按摩,在一两年内必定可以好转。” 听张辅的口气,这病只是“好转”,而不是痊愈,王妃蹙着的眉头便没有松开,她客气地问道:“张先生,敢问有没有可以根治的法子?” 张辅不愿意欺骗王妃,那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病情的关注。他沉吟了一会才说道:“不敢欺瞒王妃,有一种药确实可以医治,只是这种药有剧毒……” 一听说“剧毒”,王妃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 “是什么药?” “而且这种药要出海才有。” 这种药叫秋水仙碱,张辅知道秋水仙原产欧洲与地中海,大明并没有种植。 “哦!”王妃有些失望。 朱高煦疑惑地问道:“出海才有之物你是如何得知的?” 张辅失笑道:“我那位远房叔父就是从海外得到的药物。” “他那里可还有药剩下?”朱高炽热切地问道。 张辅哪里有什么远房叔父,只得赶紧打消他们的念头:“已经过去多年,想必没有存留了吧。” 第一百八十五章 温润如玉朱高炽 王妃坐回椅子上,看上去十分失望。 朱高炽反而出声安慰:“母亲,炽儿现在已经好许多了,再慢慢调养,想必过得几年便会大好。” 王妃柔声道:“如此再好不过。”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王妃吩咐在泰昌殿摆饭,留张辅在这里吃饭。她细心,担心自己在场拘着张辅,推说宫里有事便自行离开了。 朱高炽不过比张辅大得三两岁,却比他和朱高煦成熟很多,身体虽然还显得有些孱弱,却不经意地带有世子的的威严。 三人分宾主而坐,众侍女流水价捧上菜肴。 朱高炽面前摆放的菜肴果然清淡,只是些时蔬,但另外上了几盘菜,一盘炙鹿尾,一盘驼筋,一盘鹿肉脯,都是美食,这是专门为张辅和朱高煦准备的。 另有宫女上了一壶果酒,朱高炽笑道:“我不能饮酒,请二弟代我多敬张先生几杯。” 张辅自然辞谢,朱高煦笑道:“咱们兄弟不必客气,你又不是不能喝。” 饭间,内侍奉上湿毛巾,朱高炽接过来拭了拭手,丢在盘子里,笑道:“听二弟说,这毛巾也是张先生的发明?” 张辅笑道:“倒叫世子殿下笑话了,在下贪图舒适,便和顾家布庄的女公子商量,不料她竟真的将毛巾做了出来。” 朱高炽眯了眯眼睛:“这位顾家布庄的女公子也确实聪慧明敏——便是上次与先生同来的那一位罢?” 朱高煦抢着说:“正是她,闺名叫做顾松筠。长兄你不知道,这位顾松筠竟然还是个锦衣卫。” 朱高炽轻轻皱了皱眉头:“皇爷爷前些日子不是下诏裁撤锦衣卫了么?” 张辅敏捷地捕捉到了朱高炽脸上的细微变化,笑道:“可不是!这下她不必袭职,可以安心地做她的布庄女掌柜了。” 朱高炽的面色瞬间恢复了正常:“那是,女孩子家还是不要插手朝堂上的事为好。” 朱高煦吐了吐舌头,他没想到长兄对锦衣卫的反感这么强烈。 “不过,这位顾姑娘查到了一桩事情。” 朱高炽不动声色,慢慢挟了一筷子鸡油炒白菜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什么事?” 朱高煦看了看身边,朱高炽轻轻挥了挥手,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悄然无声地退下了。 “是晋王伯伯和安庆姑母的事。” “什么事?” “走私茶叶。” 朱高炽呆了一下,目中突然迸射出一缕精光。 “父王知道吗?” “当然。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唉!”朱高炽没有说什么,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殿内的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 朱高煦见状,赶紧转移话题:“张辅,听说你又在搞个什么打扫队,把那些地痞流氓都给招安了,有这回事没有?” 张辅笑道:“这也给你知道了啊。” 朱高煦得意洋洋地吹嘘道:“这北平的事,还能有小爷我不知道的?再说了,你那管辖的地方离咱燕王府有多远?我前儿打那经过,差点以为走错了地方。” 朱高炽很感兴趣:“煦弟,张先生管辖的是哪一块?” “哦,是南城区,就是菜市、穷汉市那一块,全北平城最差的地方。听说他干得不错,南城区都快给他搞得路不拾遗了。” 朱高炽十分惊异,这金都旧城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难以处置,他拿着也很是伤脑筋。 他是世子,父王不在时就由他代管北平城事务,这些庶务自然也得管理,因此,朱高炽对北平城的状况十分清楚。 只是这些天他一直在养病,燕王又回来了,便强行让他安心养着,这些琐碎小事并不让他知道。 “张先生,请你说说看,你这辖区是怎么个管治法?” 张辅笑道:“殿下,原本我也是束手无策,忽一日,一群地痞流氓在顾家布庄门口收份子钱,我便想着,这些钱可以用咱们来收,咱们来派人管辖。” 朱高炽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不但可以由咱们管辖,而且要做实事,比如维持治安、管理环境卫生、栽种树木、整治市场,这环境一好了,这来的商家也多了,既可以收到钱,养活这些做事的人,咱们以后管辖起来也轻松,便试着干了起来。” 朱高炽觉得他说的信息量太大,默了一默:“那你为何要找地痞流氓来干这差事?找良民岂不是更好?” “这些地痞流氓见过世面,胆子大,知道怎么处理突发事件。穷汉确实老实本份,但老实本份也是他们的缺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商贩稍一刁难,他们便惊慌失措,这样怎么能管治百姓?干活他们是好手,但这差使,他们还真干不来。” 朱高炽琢磨了一阵才说道:“高炽受教了,原来找人管差事也得因人而异。” 张辅笑道:“殿下过谦了。领导就是要这么做,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 “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朱高炽又念叨了一遍,觉得甚有道理,心里便想着,能不能让父王将张辅召入燕王府,这位张辅年纪虽轻,处理起庶务很有一套办法。 如今这北元被灭,以后打仗的机会并不多,放在军营里只怕埋没了人才。 他城府甚深,事成之前不会将他的想法透露出来,包括自己的弟弟。 “用膳,用膳。”他热情地招呼着。 朱高煦笑道:“长兄,我倒有一个想法,既然你觉得张辅这方法不错,倒可以推广到全北平城,这样一来,全北平镇的环境也好了,治安也好了,还不愁没钱发薪酬!” 朱高炽微微蹙眉:“这事情我也想过,不过,如今巡逻之事都是由北平都司管着,咱们燕王府不便插手。若是有机会,我再和他们提一提便是。” “长兄,那还不是父王一句话的事。我倒是觉得,就连父王也不必出面,长兄带句话给他们就行了。” “煦弟,咱们岂可越趄代庖,你还嫌人家对父王攻讦得太少么?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 第一百八十六章 此处适合装比 朱高煦满腔热情被泼了一瓢冷水,低下头嘟囔着道:“不就是说咱们王府不合规制了么?将隆福宫改成王府,这隆福宫本来就有那么大,未必还拆了不成?再说了,这可是皇爷爷钦准的,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煦弟!树大招风,这也是难免的,咱们不能替父王分忧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能替他老人家招祸!”朱高炽难得的疾颜厉色。 他们兄弟俩讨论的事,张辅全不适宜听。他低着头,心里碎碎念着:“我不在,我不在!” 朱高煦被长兄训斥了一顿,很不高兴,坐在那里不出声了。 “煦弟!咱们当谨言慎行,你知道吗?蓝玉的封赏下来了,捕鱼儿海大捷,这是多大的功劳啊!说比功卫青、霍去病也不为过,皇爷爷原本打算封赏他为梁国公,可是,你们知道他现在得了什么封赏?” 朱高煦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相貌虽然年轻,但却已经处理庶务数年之久的世子长兄。 “蓝玉被封为凉国公!冰凉的凉!由此可见,他在皇爷爷的心中,可真是凉透了。如果他还不懂得韬光隐晦,一味狂妄自大,胡惟庸就是他的榜样!” 朱高煦道:“那是他自己找的。在北疆时他就睡了鞑子皇帝的婆娘,还纳了两个公主为妾室,过喜烽口城门开得慢了,他竟然还敢提兵攻打!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还想杀传旨的钦差大臣叫什么……对,叫做什么茹嫦的。皇爷爷是容忍他,换成是我,哪还会封他一个凉国公,直接抓他去菜市口砍了他脑袋!” 朱高炽慎重说道:“所以,父王一向低调谨慎,咱们也要学着他的样,万不可给父王招惹是非,引火上身!记住了没?” “哦,记住了。”朱高煦委委屈屈地说道。 朱高炽笑着看了张辅一眼:“你看张先生,多稳重,平时啊,你多跟他学学。” 张辅赶紧谦虚一下:“世子殿下这可是要折煞我,高阳王可比我厉害得多了。” “长兄,咱们私下说说话,你就这么长篇大论地教训我一顿。对了,你如今可是大好了,过些天,咱们去郊外骑马射箭去?”朱高煦转移话题。 朱高炽看了张辅一眼,见他像只鸵鸟一样埋头吃菜,便笑了起来:“张先生,改天咱们一起去罢。” 张辅笑道:“世子殿下,您能不能不再叫卑职张先生了?叫得卑职一瞬间老了五十岁!” “长兄,和他不用客气,客气反而生份,叫他张辅便好。”朱高煦听他们先生来先生去的,早就觉得别扭得要命了。 朱高炽也觉得和张辅不必这般客套,从善如流地说:“如此甚好,以后我便和煦弟一样,咱们兄弟相称。” 张辅连连摆手:“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 朱高煦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你们偏有这么多废话。快吃饭,吃了饭咱们出去逛逛。” 朱高炽笑了:“正好,今日有人送来请柬,说晚上有个雅集。这雅集听说搞了好几年了,由逊志书院牵头,很有点名声,只恨我一向体弱,不曾与会,今晚咱们兄弟三人正好同去见识见识。” 就在他们打算出门的时候,王妃当真打发内侍来送了十锭黄金给张辅。张辅哪里肯接,正要那内侍原样带回。朱高炽在一旁笑道:“长者赐,不可辞,快收着吧。” 张辅也就是装装样子,现在正好借坡下驴,揣着黄金入怀心中那个高兴。 …… 北平城里的才子雅士不少,诗会、雅集也不少。 朱高煦是个武人,向来不喜欢这些酸不拉叽的事,碍不过长兄朱高炽在家中闷了好些年,对此兴趣颇浓,加之这大晚上的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便跟着他一起去凑凑热闹。 张辅跟着他们兄弟,自然是无可无不可。 这诗会还是在黄金苑举办,只因为他们家园子大,主人虽是豪商,却也称得上风雅之士,待客又殷勤,因此,十次倒有五次在他们家。 一听说是燕王世子到,整个雅集都轰动了。 世子朱高炽不良于行已有数年之久,一向不参加这些活动,送过去的请柬倒是每次都收下,但每次都客客气气地辞谢了。 辞谢是他的事,但雅集的主人不能不送。无他,燕王是北平藩王,一张请柬都不送上门那是说不过去的。 黄家少掌柜亲自迎出门来,满面春风,老远便对着他们一揖。 “世子殿下请!高阳王请!百户大人请!” 自上次一别,张辅再没有见过黄金雷,今晚一见,似乎更加风雅了。 这次不是在水木清华亭,而是在漪碧池的水面之上,搭了一个极阔大的台子,沿着台子点满了荷花灯,映在水里,一片璀璨。 这漪碧池偏又种满荷花,清风徐来,荷香满鼻。 在漪碧池的对岸,有女的远远放歌,歌声悦耳。丝竹声隔着水面传来,游音袅袅,既动听,又不扰人诗兴,端的是绝妙无匹。 正中是一张圆桌,几个侍女刚收拾完茶几,瞧她们那匆忙劲,似乎是别人刚刚让出来的。 黄金雷将朱高炽三人让到正中间坐定,立刻送上新鲜瓜果,皆是北平城少见之物。 张辅游目一顾,只见也就是这些老熟人,一个方孝孺,一个叶巨伯,杨士奇、金幼孜、黄淮等人一个不少,就是葛燕来,彭武和袁仙人都来了,烟雨大家也在,另外还有七八个儒生打扮的人,张辅却不认识。 彭武正俯身在烟雨大家身后,似乎在说着什么。 那烟雨大家身后立着两个侍女,微微颦眉,看上去神情有点不耐。 只见她轻轻站起,向着张辅这桌走来。 “烟雨见过世子殿下,高阳王殿下,张大人。” 朱高炽修养甚好,朝她点了点头,朱高煦抽了抽嘴角,就当招呼过了,张辅却对她笑了一笑,让她一条道路,让她回到自己的坐位上去。 这次雅集的召集人是黄淮,见人齐了,便站起身来,走到台前,轻轻地拍了拍手。 闹轰轰的众人顿时便一齐收声,台上台下一片寂静。 “雅人,雅事,雅兴;妙景,妙物,妙文。以文会友,以友促文。魏文帝有云:‘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连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特效邺下雅集,云集黄金苑,饮酒赋诗,不亦快哉!”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给张辅出个难题 长篇大论、引经据典一通下来,黄淮已收获一片赞赏的眼光。到北平不过年余,就有“第一才子”的称号,引得无数仕女、才俊青目。今天又请到了燕王世子与高阳郡王,他是额外地兴奋。 就连烟雨大家也都在凝神倾听,让黄淮倍感荣光。 朱高炽侧耳聆听,朱高煦却嫌黄淮聒噪得很,啰啰嗦嗦一大通,不知所云。 “他在说什么?这么多人围着。”朱高煦轻声问兄长。 朱高炽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没法,只好看向张辅,想着要他解释解释。 “喂!张……” “等一下啊,朱小吹,我先和黄大掌柜谈一点事。黄兄,咱们别防碍两位殿下,到一边去说?” 朱高煦很不高兴:“碍毛碍,我才不想听他们作什么诗呢!” 朱高炽道:“无妨,无妨!我听得很清楚。” 张辅看了看黄金雷,两人相视一笑,声音放得更加低了。 他们二人低声谈论的,正是毛巾的事,这些日子,顾家布庄一直在生产他家的订单,八千车货已经全数交付清楚了。 “这些货已经分销到京师、苏杭等地,一扫而空。日前我又订了五千车货,张兄,你可一定要先将咱们这批货赶出来才是!” “那是自然,咱们是老主顾了嘛!”张辅笑道。 这两个月来,毛巾生意已经替他赚了不少钱,顾松筠分给他的,已经有六千多两银子了。 有了钱才好办事,张辅准备将他的成衣坊提上议事日程。 黄金雷笑道:“张兄若还有赚钱的买卖,不如说出来咱们参详参详,一起赚钱。或者咱们也可以和顾家布庄一样的模式,您只管出点子想主意,具体实施都由金阶负责,你看如何?” 张辅倒不由得认真地想了想他的提议。因为条件限制,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精力去管理具体事务,手下也没有能人替他代为管理,与黄家这种实力雄厚的家族合作确实是最佳办法。 当下低声笑道:“眼下倒恰好有一个主意,不知道黄大掌柜有没有兴趣?” “哦?什么主意?快快道来。” 张辅怕打扰到朱高炽的雅兴,便提起手中的笔,粗粗几笔,画了一套竖领直袖对襟女装。 黄金雷接近一看,只见张辅这寥寥数笔,倒也将一套女装完整地呈现了出来。 “我画得不好,黄大掌柜将就着看吧。” 朱高煦先抢过来看了一眼,就是一件衣服的图案,他不感兴趣,扔给了黄金雷。 张辅考虑得非常周到。这是大明初年,洪武皇帝刚刚制订了衣裳的规制,从元朝的胡服回到唐宋时期的宽袍大袖。 但服装史的变迁其实也与政治息息相关。譬如此时,大明的服装难免单调、呆板、拘谨,与晚明时期的明媚、纤巧、变化多端多有区别。如果改动太大,这不是明着和皇帝做对吗?轻则杀头,重则夷族。 因此,张辅设计的衣服只在局部上改动。男装说实话,没太多地方可以改动,但女装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 现在的女装,说实话,穿起来就是一宽袍大袖,上下一致,毫无曲线可言。而张辅设计的女装,只在胸襟的裁剪处耍了一个心眼。 也就是借鉴了西方古典公主裙的样子,竖领,对襟,由肩部到胸部再经下摆,另外划出了一条分割曲线。 另外,大明的袖口宽是宽,窄是窄,那张辅所绘的宽大袖口,却在下端收拢成窄袖。 张辅并不知道,这大明裁剪衣裳,都是拿整幅布料对合,按照衣服的长度再双幅对折,剪出领口、下摆和袖口,再将袖子接上,哪里像他这样,前襟要剪成好几块的? “这处设置可有什么说道?” “嘿嘿,黄兄,要等做出来一看方知啊!”张辅笑得有点猥琐。 黄金雷摸着光滑的下巴正在琢磨,张辅也皱着眉头在想着怎么做细节上的修改。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点了张辅的名。 再嘈杂的地方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会惊觉,何况朱高煦拿了把扇子敲在他手臂以示提醒。 原来这雅集仿效的是邺下雅集,这漪碧池不倒曲水流觞,便采取掣签的方式,凡是参与者,都需赋诗一首。 朱高煦看他们正聊得热火朝天,便代他掣了一签,不料他手气不好,竟然抽到了第一个。 黄淮朝张辅招手道:“辅兄,此次诗会不限韵,不限题,不限诗词,随意写几句便是。” 他知道张辅是习武之人,与诗词一道并不擅长,故此,秉着“和谐友好”的原则,让他做几句打油诗,随便混过去便是了。 张辅也是这样想的,面前有一大池荷花,他记得清朝的石涛有一首荷花诗,又浅显又大方,十分贴近自己的武夫形象,便打算借来应应景。 忽听一声冷笑,一个张辅不认识的老夫子站了起来。 只见这人五、六十岁的样子,脸上轮廓分明,两边各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纹,令他的脸部看起来十分冷峻,身材适中,着一袭石青泼墨道袍,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依然站得像标枪一般挺直。 给张辅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克己慎行、严厉刻板的老知识分子。 张辅不由得有点生气。他连这位老先生的面都没有见过,为什么非要出出难为一下他呢? 朱高炽却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朱夫子。” 朱高煦以手掩嘴,附在张辅耳边悄声介绍:“这位朱夫子是我们的远房亲戚,名唤朱复,以贤良取官,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在咱们燕王府当长史了,一向以诗文着称。” 等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这位老先生身上。朱复才咳嗽一声,开口说话了:“黄相公,咱们这雅集,自然是文人雅士的集会,今儿怎么就来了这么些人,武夫倡优,什么阿猫阿狗的,败兴!” 估计他心中已经很是不满了,尤其是张辅还在不停地和黄金雷窃窃私语,讲得兴起,面上自然不够恭肃。 彭武一笑,接过朱复的话头嗤笑道:“一介武夫,守着自己的本份卖命打仗便是了,何必附庸风雅呢?这雅集,也是他能来的?能听懂吗?” 他倒也不是胡乱开口,因为他知道朱老夫子的身份。他接着朱复的话头往下说,世子与高阳王都不便开口为张辅说话,这张辅没有他们护着,丑就会出大了! 果然,这两兄弟都有些担忧地看了张辅一眼,因为这位朱复朱长史是他们的长辈,也是他们的老师,他们都不太方便开口替张辅说话。 第一百八十八章 男儿只手把吴钩 黄金雷拉了拉张辅的衣襟,低声道:“随口诌两句便成,反正不限题也不限韵!”看样子这样黄大掌柜竟然也通诗文。 黄淮绝没想到张辅一上来就被朱老夫子给将上了,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不想张辅淡然笑道:“没事,我这就写。” 这雅集筹措也有十来日,只为七月荷花开得正好,起了一个菡萏社。圈子里的这些人彼此早已知道,自然都做了些准备,但仓促而来的这三个人,对此却一无所知。 黄淮一咬牙,打算将自己已经写好并叠成一个小方胜的诗偷偷塞给张辅,自己临时再做一首算了。 他心知肚明,这位张辅是高阳王的好友,万万不可轻易得罪。 因此,见张辅正在铺开宣纸准备落笔的时候,他袖着手踱将过来,打算装做先睹为快,趁人不注意,将小方胜交给张辅,自己拿身体遮挡住朱老夫子的视线,来个现场作弊。 可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张辅却已经在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张辅心里也很无奈,心想,难道这穿越之人,非要都过过古诗词这一关不可?他是真的不想剽窃别人的文字。 可是,要他写首打油诗,没问题,分分钟就搞定。但旧体诗词要限韵,一时半会谁能做出来? 算了,抄就抄吧!而且不能抄普通人,否则,没办法打脸、装叉! 可现在是大明,唐诗宋词可都抄袭不了,只能抄明清的好诗词……得!就这首。 张辅预备抄一首李鸿章赴京赶考时写的诗,端的一个豪情满怀,不过,也因为他一时半会真的想不起别人了。 那位朱老夫子也踱了过来,他对黄淮的性情清楚得很,想在旁边亲自盯着,免得他们二人作弊。 这样一人,众人都围过来了,将朱氏兄弟的桌子围得水泄不通。 张辅的毛纸字还是以前那位小张辅的功底,自然不能算好,而且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写过,这字一落,顿时就有几个人笑出声来。 只见雪白的宣纸上落着两个字:无题。 “这是想学李义山了?”有人笑道。 朱复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个张百户,果然是腹内草莽!也是,一个武人,又能写出什么好诗! 嘿嘿,无题,连题目都写不出来,也来现世! 只见张辅仰着头,看向深邃宁静的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辅?” 朱夫子等着不耐烦,又催了他一句。 张辅转头看向他,目光似乎有点茫然。 这时候方孝孺也踱了过来,在朱复的肩膀上拍了拍,笑了笑:“别急,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朱先生一样有捷才。” 张辅似乎听见他们的对话,又似乎没有。他的目光看向银光闪闪的湖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云,恰好看见一双鸳鸯游来,似乎受了惊,又转头游走了。 只见张辅提起笔,在梨花笺帛上落下的第一个字,乃是一个“丈”。接着,他似乎收不住手中的笔,笔走龙蛇,在笺锦上迅速地写了起来。 黄淮一字一顿地将第一句诗念了出来:“丈夫只手把吴钩”。 方孝孺点了点头:“起句平平,胜在气势。” 这叶伯巨也身不由己地走了过来,紧紧盯着张辅手下的笔,只见笔笔相连,显然文思泉涌。 “好!好一句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只见那彭武在旁边悄声说道:“也不见得怎么好嘛!第一句,不就是从‘男儿何不带吴钩’里化出来的?” 方孝孺瞪了他一眼。 张辅并不理会旁观者在议论什么,他全身心都沉浸在李鸿章这首诗的意境里,一气呵成,写出后边两句。 朱高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大声吟哦道:“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好句啊!好句!我都有了热血沸腾之感。” 叶伯巨连连点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等第三联写出来之后,“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 那彭武又嗤笑了一声:“追随燕王世子,果然是……嘿嘿……好诗!” 朱高煦手已经接到了冷月的柄上,他就等着彭武嘴里说出那“捷足”二字。 要知道,皇明祖训中可写的明白:敢有轻辱皇族者,可当场治罪。 只要这彭武敢说出这两个字,他朱高煦就可以当着这些人斩了他!到时管你是大儒,还是什么夫子,保管不敢发声。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这天下可是他老朱家的。 彭武可能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及时住收嘴,改了话头。他现在也醒悟了过来,刚才在阎王殿前走了一圈,那后怕的汗水,密密麻麻地渗出,已经凝聚成黄豆般大小,顺着发鬓像漂流船一般滑下了脸颊……他哪里还敢出言嘲讽,腿软软地绕到了另一边去。 方孝孺摇摇头,赶紧转移视线,赞道:“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好好好,好好好,凭这首诗,便可进我的逊志书院了。” 还别说,张辅那手破字,竟然也畅快淋漓,只见雪白的梨花笺帛上,写着这样一首诗: 《无题》 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 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 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 围观的众人都惊呆了。 这首诗不算工整,但也应了方孝孺的评点:“胜在气势。”不过,以一个武人来说,写成这样已经足以惊世骇俗了。 众所周知,唐诗宋词元曲,到大明的时候,诗词已经式微,尤其是在立国不久的大明初期。 在古代,学习文化不是一桩很容易的事,首先,要有起码的学习条件。你私塾都上不起还想考秀才?这这这,有点难。而在元朝末年,民不聊生,战乱频繁,正值乱世,有几家人读得起书?! 就算读得起书的人,面对一片焦土,也没心思吟风弄月,写诗填词。 因此,这一段时期,就没出什么有名的诗人。何况诗词早已没落,元朝流行的是散曲,听戏是男女老少皆宜,诗词站一边去。 就跟现代社会一样,都去看电视剧网络小说去了,你要是说自己是个诗人,人家会拿新奇的眼光看你。 但是,不管怎么式微,不管文艺的土地多么贫瘠,还是会有文学的种子在暗中生根发芽。 这也是中华传统诗词始终流传不息的原因。 就连烟雨大家也不再矜持,走拢过来看。自有人为她让出一条道。 “笑指泸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果然,女人和男人的视角不相同,烟雨大家的眼里,只有这行字。 她吟咏再三,跟张辅说:“张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让烟雨为列位唱起这首诗吧?” 张辅大大咧咧地一笑:“没问题,烟雨大家只管拿去便是。” 第一百八十九章 妙人,良人 李鸿章的这首诗非常浅显,就连皇家学院辍学的朱高煦也看得懂。方孝儒和叶伯巨这样的大儒都夸赞倒也罢了,瞧见自己的兄长也面露惊艳之色,朱高煦心里便大为得意,在张辅的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好家伙!几乎给你骗了,你居然还会写诗,要不要我父王去求求皇爷爷,脱了你的军籍,去考秀才吧?咱们北边难得中一个举人呢,说不定你小子能高中……嘿嘿,要是如此,咱的脸上也有光呀。” 他得意洋洋,似乎张辅刚刚写出的这首诗是他朱高煦亲手所作。 黄淮也松了口气,不过,此时他心里又升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若是他仔细分辨,会认出这种情绪的名字叫做“妒忌”。 朱高炽笑道:“煦弟!没想到张兄弟竟然是个通才!文武双全不说,还通庶务、懂经济,我以前只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人物,今天却见着了。” 那朱老夫子脸涨成了猪肝色,不过,他强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咱们雅集,又添了一位才高八斗之士!” “朱夫子,您的诗呢,想必做好了,就让咱们开开眼界吧?” 不知道是谁在起哄,朱夫子的脸色更是难看:“嘿嘿,眼前有景道不得,张辅题诗在上头啊,我一个糟老头子,今天就不献丑了!” 张辅心道:惭愧惭愧,感谢李鸿章老先生,让小子在此能装一把。 只听“铮铮铮铮”几声弦响,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添茶的侍女也放轻了手脚,生怕搅扰了烟雨大家的兴致。 烟雨大家果然弹得一手好琵琶,只见她抱琵琶在手,按弦的左手纤纤,素白如玉,右手五指开始拔弦,一连串暴风疾雨般的音符自她的五指间流行。 众人皆凝神静听。 听烟雨大家弹琴可不容易,只因她寄居在黄金苑,多与在坐之人唱和酬答,这才没拿架子。不过,她红遍京师之后,不知何故便杜门不出,常人便是千金一曲都不可得,现在竟有如此耳福,焉得不珍惜? 这首诗气势十足,但烟雨大家居然能弹出神韵,委实难得。 一曲听完,张辅笑着向旁边的黄金雷说道:“黄兄,得佳人如此,虽千金不可易也。” 黄金雷笑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张辅正待赞叹,却听朱高炽在一旁击节叹曰:“正是,正是……” 三人相视一笑。 “今日兴尽,不如归去……”朱高炽说着便站起身来,领先向外走去。 黄淮赶紧拦着:“殿下,张辅张兄弟只是第一个,大家这还都没有一显身手呢!” 朱高炽笑道:“见所见而来,闻所闻而去。今天见此诗,高炽与愿已足!”说着,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高煦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不过今天张辅装了叉,他倒是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没有催着走。现在他长兄起身,赶紧跟在后边。 张辅本待与黄金雷谈谈这成衣坊的事,看样子只能改日了,便笑道:“改日再来请教。”起身跟上他们。 朱高炽却回头说道:“张兄弟,你与大掌柜有话要说的话,留下便是,咱们兄弟自回府去,不妨事的。” 张辅笑道:“非走不足有改日再来叨扰的借口。再会,再会。”向着在座的那些雅客们团团一揖,便扬长而去。 …… 黄金雷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烟雨大家已收拾好乐器,走近他的身边。 “烟雨,你看这位张辅张百户是何许样人?” 烟雨大家笑道:“是个妙人。” “嗯,确实是个妙人。不知和妙人多来往以后,咱能不能也成个妙人。” “你还不是妙人么?”烟雨大家斜斜睨了他一眼。 黄金雷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我是良人。” 烟雨微笑着斜斜睨了他一眼。 “黄兄,诗会还继续不?”葛燕来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调笑。 黄金雷洒然一笑:“继续,怎么不继续?这几位尊神走了,咱们的诗会这才真正开始……” …… 这黄金苑的道路甚宽,张辅与朱高煦俩兄弟三人并肩而行,自有驭者牵马远远跟随于后。 朱高炽突然笑道:“张兄弟,我看你刚才画的成衣图,倒也有些意思。咱大明一向没有成衣售卖,一旦开张,确实也是一门好营生。 张辅笑道:“殿下,不止于此。咱们大明朝的衣裳规制皆有定制,人人都穿着相同的宽袍大袖,走到路上人都认不清楚,经常叫错。这也是没法的事情,但是,咱们也在细微的地方也可以讲究讲究。比如,该宽的地方宽一点,该窄的地方窄一点,该挺的地方,也要让她们挺起来……嘿嘿,这样多好?” 朱高炽想了一想才说:“张兄弟说的,可是在剪裁上下功夫?” 张辅道:“这材质也可以改进。我就想着有一天能否试制出有弹性的面料出来。” “刚才是在谈与黄家合作?” 张辅坦然道:“是啊,我本钱小,又没什么时间管理,与人合作是最佳选择。” “虽然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是这买卖摊子很大。张兄弟,你可以考虑与咱们燕王府合作。” 张辅一直在打与朱高煦合伙的主意,但这位郡王爷只喜欢打仗,对这些庶务和钱财什么的毫无兴趣,难得世子朱高炽有兴趣,他心中一阵喜悦。 “殿下,那成衣坊不见得是大生意,咱们还有其他方面可以合作,比如,咱们还可以改善军械火器,既能保家卫国,又能赚钱。” 在张辅而言,确实是非常平淡的几句话,而听在朱高炽耳里,无异于洪钟巨吕。 朱高炽觉得自己的心脏都颤抖起来,急切地问道:“改善军械火器?怎么个改造法?” 张辅理了一下思路,这才胸有成竹地说道:“咱们可以从几个地方开始改进。一是火枪火炮,钢铁、火药这些都可以加以改良。二是可以改进士卒的装备,比如服装、设施,可改进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张辅说的哪一样,只要做出来了,哪怕是皇帝也会对他刮目相看,谁知道他就这样在大路上大刺刺地谈论,毫无保密的自觉性。 这可不能怪张辅,以前他们在百度贴吧,在各种聊天群,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吹过牛x,他这是习惯了,张口就来。 第一百九十章 张辅的理想 朱高炽看了看张辅,只见他面上毫无得色,心里便想着,这是个什么人啊?脑子里这么多花样!一面赶紧追问道:“这火枪火炮要如何改进?” 张辅笑道:“这枪炮之所以容易炸膛,是因为铸铁不够精纯。如果能够锻去杂质,使铁器纯度提高,那便会更加坚硬。” 朱高炽失笑道:“张兄弟,这提高铁器纯度谈何容易!每一个工匠都梦寐以求……” 他忽然张大了眼睛:“莫非,你有方法大幅度提升?” 张辅笑着点了点头:“不说大幅度,但是应该可以想出一点办法。” 朱高炽负手在后,喃喃道:“这个事情我得跟父王禀报,不,甚至父王也不能够决定。因为朝廷设立了十三个冶铁所,实行了冶铁专营,积压铁锭甚多,已经停止冶炼几年了,如果咱们要开炉炼铁的话,群臣又有得攻击咱们燕王府了。” “殿下,如果咱们向朝廷献上优良钢铁的话呢?是不是就会网开一会,允许冶铁了?” 从朱高炽的角度来考虑,自然以燕王府为重,毕竟他是燕王世子。但从张辅的角度——他是从历史的角度来考虑的。 唐朝以前的炼铁技术甚高,那是采用的木炭冶炼法。而到了宋朝以后,采用的是煤炭冶炼法,造成的后果就是生产出来的铁器含硫含磷比例高,又缺乏锻炼、回火,脆而易折。 改善的办法多得很,比如采用木炭冶炼法,至少硫和磷的比例不会这么高。 如果担心森林覆盖率的话,可以采用水利槌锻来提升锻造强度,进而改善使用高硫煤炭冶铁的弊端。 当然,简单一点,也可以使用焦炭。 怎么制造焦炭张辅太清楚了,因为前世的他家乡盛产煤炭,几年前,马路边多的是烧焦炭的炉子。 现今钢铁厂使用的都是焦炭炼钢。焦炭是烟煤干磂而成,烟煤是工业用煤,烧起来冒烟,呛得人流泪。但发热量高,好的烟煤要比无烟煤的发热量高出一倍以上。 至于哪些地方煤炭储量丰富,就不用张辅说了,去内蒙古、山西、河南这些地方挖就是,他甚至还可以提供详细地点。 如果能制造出炼钢炉,温度在到1600度以上,可以融化出钢水,纯度就足够了。 大明朝的冶金工业提升,也许就不会发生清军入关的惨祸,崇祯皇帝也许不用上煤山吊死,弄出“君王死社稷”这样的惨烈事件。 这才是张辅最想做的事!至于其他,赚钱目的就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使自己有资格能参与到国家大政的实施中去。 张辅陷入沉思,朱高炽也在长考。 “咱们燕王府也有冶铁所,让他们先试试?”朱高炽看了张辅一眼:“不过,这是军队的东西,可能不能给张兄弟你带来很多的收益。不过,父王可以向朝廷保荐你,如果功成,一个侯爵是少不了的!” 侯爵! 张辅随口应道:“试试就试试。” 朱高炽笑道:“那好,改天再向张兄弟请教!” 三人在岔路口一笑而别。 张辅打马走在寂静的大道上,想着自穿越以后,到大明的点点滴滴。 说实话,做为穿越者,有着天然的优越感,自然也做过推翻朱家天下的美梦,但这也仅仅是美梦,在目前来看,是完全行不通的。 首先他的起点很低,只是一个边军上的校尉,到现在还是个百户。再则,大明皇朝立国才二十一年,朱元璋确实是个狠人,从和尚一路造反当了皇帝,没有点个人魅力、没有点宏图大志是不可能做到的。 就从他把鞑靼民族赶回草原,换成上张辅,那可真未必能够做到。 张辅看过一部电视剧,说是汤和还是谁去了,原本先参加起义军,朱元璋刚进去的时候,给人家当亲兵,但人家却一直叫他大哥大哥的,丝毫没拿他当下属,反而表现得自己才是朱元璋的下属,这只能说明,朱元璋天生具有领袖气质。 问问自己就知道,朱高煦会像亲兵一样跟在自己旁边吗?答案当然是否。 张辅自己想当皇帝吗?梦里当当可以,而实际上,当皇帝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不说逐鹿中原、问鼎皇位,就说得了天下,坐在奉先殿里,俯视着大明天下,这波诡云谲的朝堂、心思各异的大臣也够自己头疼的。 这些不说,就连后宫,张辅觉得自己也应付不过来。 这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面孔认得过来不?名字叫得准不?吃点醋来怎么办? 自己连一个姬兰、一个顾松筠都搞不定呢! 得了吧,皇帝梦碎。 那么是做一个重臣好呢,还是做一个富家翁,像范蠡一样,携美归于江湖…… 两者都可以,两者也都不容易。 说实在话,张辅觉得在大明,钱多也不能带来安全感。比如沈万三,他有钱吧?富可敌国,还拿出钱来帮着朱元璋修南京城。但是,得罪了朱元璋的后果也很严重,很简单,把他给流放到云南去了。 但是当官也挺危险,当武官打仗输了,就要撸了你的官职,当文职说不定莫名其妙就倒了霉,丢官去职是轻的,剥皮揎草也很有可能,何况是铁腕统治下的朱元璋时代。 朱元璋杀的官员之多,以至于百官上朝前都要和亲属诀别,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到后来官员实在杀太多了位置空着不行,就直接去国子监拉人上任。 国子监的学子都懵了……我们还是宝宝……不,还是学子,不会当官,当官太危险……以前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 可是,能避么?避到哪里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乌云滚滚的天空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皇权。 若是想老老实实地做个平凡人呢……你穿越过来干啥呢? 杨凌回到明朝当王爷,我张辅回到明朝当老百姓? 怎么可能?! 如果真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么,六百年以后的自己看到这个名字时,心里会不会有所触动? 打住打住!在穿越者这里,时间就是一个悖论。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灰狼和小红帽 张辅一路上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湛露坊。 门前一盏气死风灯亮着,发散着温暖昏黄的光芒。这是王氏特意交待门房老张头的,张辅父子俩时常晚归,留盏灯也好,照亮他们回家的路。 今天回来得比较晚,看样子母亲和小妹已经睡下了,只有张辅自己的东厢房亮着灯火。 姬兰还未睡觉,桌上给她挪到床头,灯盏拨得亮亮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听见响动,她便掀开罗帐,从床上爬了起来,打算去厨房拿热水过来,服侍张辅洗漱。 “你躺着罢,我自己去沐浴。”张辅止住了她,一面好奇地往罗帐里张望,只见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下,露出线装书的一角,看样子姬兰正在抓紧学习咱中华的优秀传统文化知识。 张辅三下两下洗完了澡,换了他设计的短衣短裤,一身清爽地出来,拨开帐子一看,见姬兰斜倚在枕上,宽大的袖子褪到上臂,眼睛亮亮的,脸蛋红红的,头发松松的,身体香香的,自有一股子慵懒味道,心中不禁一动。 这是一张全新月洞床,才时兴起来的,四周有围栏,雕着观音送子、鸳鸳戏水等精美图案,四个圆柱上边,挂着一顶浅粉的罗帐。 浅粉…… 不过,透过这顶罗帐看进去,姬兰确实显得比以往更加漂亮,而且风韵十足。 这旖旎的风景使得张辅的心突然“怦怦”直跳。 这是王氏新添置的家俱,她想着这小两口房中也要喜气一点,就给他们买了这么一张,还有配套的洗脸架和梳妆台。 张辅感觉到心中的星火有燎原之势,但是不知道怎么,今天就是不想将它们压下去,他有一种将这火苗变成大火的冲动。 他一屁股坐在床头,撩开罗帐,伸手去她枕下摸索。 这个时候,就算她在看《三字经》《千字文》,也会被张辅借题发挥并强行搜检一番的。 谁知道姬兰狡猾得很,很敏捷地将书藏到身体底下去了。 “到底什么书?”他凑近她贝壳一样圆润可爱的耳朵,悄声问道。 姬兰一幅作贼心虚的样子,偷偷瞄了他一眼:“就,就是《三字经》……你走开一点,吹得我好痒……” 这句话将张辅心中的点点星火给彻底点燃了! 罗帐中,一只披着人头的大灰狼强自镇定,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平静:“我不信。” 在他身下,小红帽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难道她偷偷在看小h书?不至于吧。听说从前大姑娘出嫁,父母会在她的箱底藏一本春宫图,难道她在…… 锡伯族的姑娘家也有这规矩? 张辅不由得想起前世看过的小h文,还有电脑里几个g的硬盘,不由得大为可惜。 要是现在能和姬兰一起看就好了,两人头碰着头,一起趴在枕上看。 其间,还可以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嘿嘿嘿。 张辅左手撑着身体,右手想将书从她的身体底下抢过来。但这一动作,姬兰整个身体都在他撑起的身体下边,只要自己手臂一松…… 他们一起睡这么久,其实挨挨擦擦之类的事情也有过,不过,还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暧昧亲昵过。 “你给不给?”张辅的声音非常低,低到哑在喉咙里。 姬兰咬着嘴唇,睁着双眼看着他小麦色的面庞:“就不给。” “就不给是吧?” 姬兰使劲压着他作怪的双手,“嗳,不要动,好痒,痒死了,你,你走开!” “到底给不给?” “痒死了,相公,给你好啦!哎呀你放开我!” 张辅接过带着她体温的书一看,是一本《西厢记》。 《西厢记》顶多算一本古代言情小说,至于这么神神秘秘地吗?可惜现在《金**》还没有写出来,否则,多半可以抓到小妖精偷看这本小h书了。 没接触过言情小说的姬兰看得这么入迷,张辅随便一翻,便翻到《崔莺莺待月西厢下》这一章。 原来姬兰正在看到这里,以至于这时候还没睡觉。 这旖旎剧情一看过来,她的眼波便不由得荡漾闪烁,甚是迷人。 说起来,他们在一起共宿也有两个月了,但是一直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换在前世,张辅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女朋友换了好几个,你情我愿的,他可没想那么多。 但在大明朝,可不是那么简单了,非对她这一辈子负责不可。虽然姬兰成了他名义上的妾室,但张辅天真地想着,一天不睡她,她一天都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 他想给自己时间,也想给姬兰时间考虑。 因此,他每天都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地回来,到家也是洗个澡就睡了。姬兰有时候睡着了,有时候醒着,各自一个被窝,说几句话,相安无事。 有时候他甚至就宿在军营,没有回家,免得尴尬。 但今天……实在是蠢蠢欲动。 怎么说呢?应该说,姬兰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比如她现在穿的是一件浅粉色轻薄小衫,里边是一件……对了,他没看错!是一件吊带衫! 而且,她用了香料! 只不知道是什么香料,不过也挺好闻的。 张辅不禁有些好奇,他发誓并没有跟谁推销过这种衣裳,那么,这大明本身就有这样性感小内内了? 将身下的人儿翻过来一看,原来并不是现代那种,后边是用细细的带子系紧,显出轻盈的腰身。 这夏天穿得非常薄,两人肌肤挨挨擦擦,犹如点了一把火。 现在他深刻地怀疑,这小妖精就是做好各种准备在勾引他。哼!竟然敢勾引他,那么就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不想忍,也忍不住了! “相公,你想干什么?” 这小妖精居然还摆出一幅小红帽的天真无邪的表情,她是想死! 张辅哑声道:“我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你不是要当柳下惠嘛!” 好家伙,这丫头连柳下惠都知道了,她还有什么不知道?还装,叫你装! “什么柳下惠?” 张辅的手渐渐握紧,潜心感受着弹性与温度相结合的美妙。 姬兰挣扎着:“就是那个……那个遇到龙女的……那个……书……书生,相公,你别……” “呸,他哪里是男人!我可不学他。” “他哪里不是了?相公,听我说,嗳,你别动,别……动,我……跟你……跟你说……” “嗤啦……” “别动!叫你勾引我!叫你尝尝……相公……的……厉害!” 姬兰急急说道:“等一下!” 张辅只觉得她从枕头下摸出什么东西,塞到了臀下。 “不!” “啊!” “呃……” “好痛!你轻点啦,叫你轻点听见没有?” “嗯……” “啊!你个骗子!” 很久之后…… “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张辅轻声道。 “刚才……忘记了……,我没力气说话,要睡一会。” 在睡着之前,张辅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以前到底吃错了什么药,这么想不开,竟然做了两个月的柳下惠。 第一百九十二章 家中有喜 次日清早,张辅神清气爽地醒来,发现姬兰已经起身了,不在房中。 桌上放着一只匣子,昨天没看见,突然出现的,张辅有些好奇,打开看了一眼。 呃,原来是传说中的白绫帕子,不过,上面沾了些不可描述的东西。 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么隐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保存起来,在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给别人看。 等姬兰扭扭捏捏地端着铜盆推门进来时,张辅很认真地跟她说:“这东西,不要拿出去给人看!明白不!” 姬兰咬着唇:“可是,松筠说要给婆婆看的。” 顾松筠!你这坏东西! 一想到她教唆姬兰将帕子拿去给母亲看,张辅窘得恨不得马上就昏迷过去。 “我说不准就不准!”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就不明白这大明人为什么没有隐私观念:小俩口的卧室门早上一打开就不能再关上,除非晚上回屋睡觉。如果他休沐在家,想午睡一下是可以的,但是,姬兰不能跟着。 如果小两口一起睡午觉,立刻犯了大忌,这个大忌是要被婆婆责骂的,要被三姑六婆嚼几个月甚至几年舌头的。 幸好张辅家人口简单,到目前居住人数不超过十个,其中还包括门房厨娘丫头三个没编制的临时工。 “昨天你要和我说什么事来着?”张辅并没有忘记这个。 “相公,你又要当哥哥了。” 什么? 姬兰笑眯眯地说:“婆婆有身子了。” 母亲怀孕了…… 张辅立刻想到,需要给母亲找两个伺候她的人,因为平常王氏有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的。 “父亲知道吗?” “知道的。” 张辅洗漱完以后,立刻走进吃饭的偏厅,他来得最早,但不一会儿,父亲母亲都进来了,两个人脸上都有抑制不住的喜悦。 要添丁进口了,对人丁单薄的张家来说,是一件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小轻羽都已经八岁了,这八年之前,王氏竟然没有再生一个孩子,想必是聚少离多的缘故。 “恭喜父亲,恭喜母亲。”张辅高高兴兴地向他们行了个礼。 王氏倒有点羞涩,因为张辅都十七岁了,她却又有孕了。 张玉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家人口实在过于单薄了,妻子不止一次提过给他纳妾,他都以不到四十不能纳妾的规矩来推托。 其实这规矩执行得也不太严格,属于“民不告官不究”,只要不闹出事来,谁来管你家内宅几个女人。 “今天辅儿就去牙行找两个老成一点的妇人到家里来帮着做点事,母亲只需要教导她们便行了,不能再事事亲力亲为。” 张玉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准备自己去的。 张辅又对姬兰说:“要不,你今天不要去店里了,在家里照顾母亲吧?” 姬兰应了,王氏却笑着说道:“哪里就这么娇弱了!不妨事!家里还有陈嫂和小圆,听说最近生意好,她们两个都忙得不得了的,姬兰不去,只怕顾姑娘忙不过来。” 张辅一想也是,便想着今天抽空去牙行,赶紧找两个老成一点的妇人来帮着干活是正经。 这时小轻羽也蹦蹦跳跳地进来了,一家人开始吃早饭。 张辅忙忙地喝了粥,又吃了一个肉馒头,擦干净嘴,又催着姬兰吃快一点。 家里没好像还少点什么东西?什么呢? 对了!少辆马车! 家里三个女人出行很不方便。看样子还是得买一辆马车,拉车的好马是现成的,张家两个中级军官从军队里采买一两匹退役的战马很容易,还得有有会赶车的车夫。 现在张辅有钱了,有钱的话呢,怎么说?花吧,为家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 刚刚走出门,却见朱高煦又在门口等着他了。 张辅诧异地说:“怎么又来堵我家门了?”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昨天和我长兄说了什么?今儿一早他就叫我来找你了。” “我还没去军营点卯!” “放心吧,我长兄打发人去跟梁铭说了。” 得,假都帮他请好了。 “那我先送姬兰去顾家布庄。” 不料姬兰很懂事地说道:“相公,我自己去就行了,一会就到。你和殿下去忙吧。”说着便执礼向朱高煦告辞。 张辅见她那么说了,便和朱高煦两人骑马去燕王府了。 朱高炽在泰昌殿等着他,他早就吩咐过王不留,只要张辅一来,立刻引他进来。 王不留不敢误了世子交待的事情,亲自在泰昌殿门口等着,直到看到两人进来,便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世子殿下令老奴在宫门口候着,殿下,张先生快请进。” 一绕过照壁,便看见朱高炽在垂花门散步,张辅赶紧加快脚步走近,正待行礼,朱高炽阻拦道:“你我兄弟,何必这么多礼!你不厌我也厌了!” 三人一起走进殿内,内侍奉了茶汤之后,立即被朱高炽赶走了。 “张兄弟,你昨天说的那个冶铁法,我向父王禀告了,父王非常喜悦,令我和你一起去试试。不过在北平城里并没有冶铁所,需去离北平四百里的遵化。” 张辅不禁痛恨自己多嘴。母亲刚刚查出有孕,姬兰和自己也才恩爱过,此时怎么能抽身走得开?万一姬兰误会他在躲她,就算嘴里不说,心里难道不会埋怨? 还有顾松筠那里,现在生意正是红火,他这一走开,有事难道让她和姬兰去商量解决? 再说,朝廷马上就要大校了,庚子所还不知道能不能全部通过呢。 他在北平推广打扫队已经初见成效,两个月以后,这打扫队已经扩充到了三十余人,第一个月卫生费收入一千一百两,第二个月收入便已经达到二千余两。刨去开销,尽赚一千两银子。 这个模式若是推广开来,绝对是一个工作赚钱两不误还能收拢民心的好法子,因为自己完全可以将打扫队搞成一个身兼数职的部门。 而且,有了这个部门,他的眼目也灵通了,锦衣卫的情报系统都没有这么牛叉,没有谁会关心这些生活在底层,像鼹鼠一样的人群。 而这些人传递起情报来也最快,最安全。爱国归爱国,张辅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心血白白流失了。 见他那幅不情不愿的样子,朱高炽笑了。 “张辅啊张辅,你想想,只要铁器改良成功,朝廷还可能薄待你?一个百户有什么好当的?对了,我听说捕鱼儿海的封赏都下来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收到消息。” “殿下,这朝廷卫所大校在即,我担心百户所……” 朱高炽抢着说道:“别担心,我叫张信去帮着你去练兵,他练兵可是好手,只要你不心疼手下士卒,我保管比你自己带兵要练得好!” 第一百九十三章 遵化冶铁所 牵绊张辅的事情太多了,一桩事情解决了,但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呢! 张辅苦着脸说:“殿下,要不,咱们在北平也可以试试,我还有点家事需要预先处理,明日,明日咱们便找个地方试炼如何?” 这个可不是推脱,因为母亲王氏怀了身孕张辅还得着找有经验的人去伺候。 朱高炽并不生气,而是笑眯眯地说道:“在北平试炼哪有在遵化那边趁手……张兄弟,你家有事不妨说出来,看我们兄弟能否帮得上忙?” 张铺踌躇了一下,觉得实话实说比较好,便说道:“我母亲如今身子不便,得去牙行找两个老成一点的人服侍,再去马车行买辆马车,供家里使用。” 朱高炽笑道:“这可是恭喜兄弟你了!找人服侍的事情容易,不过,牙行里找来的人,哪里有打小就在宫中服侍的人好。王不留,你去世子府挑两个老成一点的嬷嬷送去张府,另外,再遣一辆马车到张府听候使唤。” 张辅失声道:“世子府里的人,我张家如何使得?” 朱高煦在旁不耐烦地说道:“送两个婆子算什么,别罗嗦得跟个娘们一样!咱们送你的,谁敢说什么?长兄,你是骑马还是坐车?咱们这就准备出发罢。” 看样子这两兄弟对炼铁的事都非常上心。也是,铁器改良关乎整个朝廷的军备,这是他们朱家的天下,他们不关心谁关心? 张辅心知无法推脱,无可奈何地道:“四百里不算近,殿下还是准备一辆马车跟随在侧的好,想骑马便骑马,累了便可以坐在车上。” 朱高炽笑道:“我正是这么想的。” 朱高煦急得很,一个劲地催促。 世子府一早就准备好了出行,等王不留来禀报张家的事情办好,三个人就准备出发了。 朱高炽并没有全副仪仗,只带了亲卫队,张辅看了看,也就一百个人的样子,全副甲胄,装备十分精良。 另外还准备了两辆马车,想必是燕王妃担心朱高炽身体久病尚未痊愈,骑不了那么长时间的马。 王不留带着两个小内监也随侍在侧,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晓行夜宿,正午天气太过炎热便找荫处歇息,这一走便是四五天才到遵化。 张辅瞧着,这位燕王世子也很能吃苦,不过,也并没有逞强,能骑马的时候能骑马,累了就进马车,并不执拗。 这日黄昏,终于到了遵化冶铁所。 坑坑洼洼的碎石道尽头是夯土墙围着的宽大平地,规模长宽约里许,城墙高两丈,宽约一丈,基础以九层灰土夯实。 这里应该可以算是一座小城,南北各有一个城门,南边挂着“畿辅保障”,北门挂着“海岳清宁”牌匾。尚着外墙,城外生活着一百多户人口,一条小水沟从围墙边上流下来,里边流的都是赤红色的污水。 两个光屁股的小孩子,正在水沟旁边玩耍,很快便被大人们逮了回去。 冶铁所的百户早已收到了通知,正带人在门口等候。一见到世子疲倦地从马车上下来,立刻趋近行礼迎接。 这遵化冶铁所规模甚大,占地约有二百余亩,当中建着六座高炉,每座铁炉高约二丈,平时想必有不少人围着它忙得团团转,但是目前却冷冷清清的,并没有什么动静。 遵化冶铁所百户姓梁,名春,是个铁塔般的壮汉,这大热的天,就穿了一件牛鼻犊衫,敞着胸,露出大片的胸毛,大约四十来岁年纪。 当梁春听到王不留扯着公鸭嗓子介绍朱高煦时,面上明显掠过一丝讶色。 燕王世子不良于行数年,只怕是整个大明帝国都传遍了,但面前站着的这位年轻的世子,走得很稳很正常,并不是个跛子。 他的打量有些无礼,但这位世子殿下并没有恼怒,相反,甚至给他一种很愉快的感觉。 面对王世子殿下的垂询,他摸了摸脑袋,咧开嘴嘿嘿一笑。 “世子殿下,朝廷诏令,每年止有半年时间冶铁,现在正是歇工时节,这冶铁所就只有我们几个在看守。” 事实上他本来也不在的,昨天接到通知,他才临时从镇上的青楼妓馆跑回来。平时这里就只有一队看门的老军卒。 朱高炽行走几日很是疲累,面色苍白,但他骑在马上的腰身依然挺得笔直。 “没事,带我们过去看看。” 梁春盯着他们一行人,无声地咧嘴一笑:“殿下请!” 由于铁炉停工已久,到处都是一片冷清。经过几场雨水,露天堆放的生铁上边生满了黄锈,锈水在地面淌得满地都是。 张辅去敲了敲这些生铁,在他看来,若是在现代,收废品的都不要这些铁疙瘩。 冶铁炉以砾石砌成,样子跟观音手里的净瓶差不多。腹大,颈小,头大。炉子下边有一扇小门,有两个孔洞,一看便知,一边是铁水从此流出的地方,另一边出炉渣。 冶铁炉上方敞着口子,不过现在被苇草等物盖着,免得雨水注入。看样子是将磨碎的铁矿石、煤炭和生石灰之色的凝固剂倒进炉膛。 炉子后边是一个石台,方便冶铁工上下,倾倒物品。 梁百户目光灼灼地看着张辅。他当然明白,这两位殿下都是外行,而这个将手背在后边,皱着眉头东张西望,不时还伸出手来又叩又敲的年轻人才是主角。 梁春不信,这大明还有谁比他更懂得冶铁,而且这个年轻人看着也不像是行里的人。 要炼制更好的铁块,当然可以,用木炭!木炭烧出来的铁没有煤炭烧出来那么脆! 可是,这北方有木炭么? 北方的植被不如南方,可能是树木早已被砍伐一空,如今北平城烧的就是煤炭,哪怕是穷人家里,也是烧炭取暖。没用森林,自然就没有木炭,遵化冶铁所以煤冶铁也就不足为怪。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炼不好铁能怪他梁春么? 朱高炽对着梁春和善地一笑:“梁百户辛苦了!源源不断为朝廷提供了这么多生铁,劳苦功高,劳苦功高!” 梁春咧嘴一笑:“殿下谬赞了,卑职自当为朝廷效力。” 朱高炽不再说话,梁春倒有点忐忑了,因为他不知道这位世子殿下有什么打算。 第一百九十四章 同福客栈 张辅一边看一边想,他自己想着要和梁春搞好关系。因为他只懂理论,没有实际操作经验,当然,他也不想有。他才不会把冶铁当成自己终身的事业。 如果这位梁春梁百户不配合,他就得多在这里呆一阵子。 朱高炽负手在后,对梁春说道:“这位是张百户,也懂得一些冶铁的事,咱们便想着来看看,能不能炼出纯度更高的钢铁,这些天咱们便住在这里,你去将百户所里的士卒都召集回来罢。” 无论是谁,被置疑手艺总是桩令人不快的事情。推己及人,张辅对这位梁春老兄很是客气,毕竟自己又不想抢他饭碗。 他想着,先炼一炉焦炭再说。 时间已经不早,众人在离冶铁厂一里之外的镇上吃过饭,之后,便回到冶铁厂。 住宿条件自然很不好,虽然朱高炽带来的内侍已经尽量弄得干净整齐,但空气当中,总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王不留便劝朱高炽:“殿下,您身体又不好,不如住在镇上吧?”朱高炽沉吟着不肯,架不住张辅也跟着劝他:“等明日烧起焦来,气味更是难闻,再说了,炭气对您的身体十分不利,不如住在镇上,每日过来视察便是。 他心里想的是:世子殿下,你未必还真的留在这个荒芜偏僻的地方等着我炼铁啊? 不过,他想错了,朱氏兄弟似乎很有闲暇,住在遵化就不走了。 …… 镇上唯一的客栈名唤“同福客栈”,是一幢漆成黑色的三层木制建筑。由于客人少,一楼兼职酒馆和饭店,二楼和三楼才是住宿的地方。 至于伙计们,都住在客栈两边的抱厦里。 在大明,夜晚不是干活的时候,因为没有明亮的灯光,就是可以点灯,也费蜡费油,因此,一般人家,到了晚上就闷头睡觉,或者做唯一的娱乐活动。 但今天晚上同福客栈灯火辉煌,只因为燕王世子和高阳王下榻在此处。 老板的眼睛都笑眯了,他决定,等燕王世子一走,就将“同福客栈”下面挂上燕王世子与高阳王在此留过宿的匾额,要花大价钱从城里请个秀才来写招牌。 不是所有的客栈都有资格招待郡王爷的,而且是两位!两位! 众亲卫早已清场,将闲杂人等一概赶走,包括客栈老板、伙计,只留下老板的十一二岁的女儿翠花服侍。 本来朱高煦连翠花也要赶走的,但翠花一幅“王爷不留下奴婢,我爹就会打死奴婢”的样子,一时心软就留下来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能干什么?就算能干什么,朱氏兄弟也没有这么禽兽、这么饥不择食不是? 于是,翠花姑娘将王不留刚泡好的龙凤茶汤推到一边,将自己刚泡好的山村野茶奉到朱氏兄弟面前。 朱高煦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理睬。朱高炽却仁厚得多,端起那个粗瓷盏,浅浅地呷了一口。 他被茶汤里的烟火味和用作香料的青草味呛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茶汤饮下了,还笑着说了声:“有劳你了,小妹妹。” 王不留阻拦不及,看着世子殿下将粗粝不堪的茶水咽进喉咙,眼角抽搐了一下,很有眼色的拿汗巾子包了两颗金瓜子递到翠花手里,“小姑娘,你侍候得好,给你买糖吃去。” 翠花不认识金瓜子,但她觉得这丝绸做的汗巾子非常漂亮,很高兴地接过去了,临走时还很高兴地谢了王不留。 张辅对朱高炽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看得出来,朱高炽其实非常疲累,做为一个久病初愈的人来说,这些天的长途跋涉是很考验人的,骑马对体质是一种考验,坐马车又何尝不是? 反正张辅是打死他都不肯坐马车,没有减震设备,在碎石道上行走有多颠簸,只有坐过马车的人才知道。 吃过饭后,张辅便跟着上楼去休息。他和朱高煦一左一右,安排在朱高炽房间的旁边。内侍已经替他们换好了簇新的被褥,薰好了香,挂好了罗帐。就在暴雨般的虫鸣声里,张辅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次日一早,张辅便醒了,穿着运动装,轻轻走到外面的院子去打军体拳。 不一会儿,朱高煦便推开房门出来了,见张辅在打拳,冷眼在旁边看着,本来他不想说话的,但实在忍不住了,便在旁边拉开架式,说道:“你这个不对!” “不对?”张辅的拳术似是而非,当然有不少错漏之处,朱高煦年纪虽然轻,但却是行家,当下便毫不客气地纠正起来。 张辅倒也不是死要面子不认错的人,当下便认真讨教,两人你来我往,一五一十地拆起招来。 不一会儿朱高炽也推开房门走了出来,站在楼上看了一会,便走了下来,站在旁边看他们练武。 他不会军体拳,就在旁边慢慢地打了一趟太祖长拳,三个人都出了一头汗,一齐进了浴室。 在路上,朱高炽便笑着跟张辅说道:“张兄弟,你身上的衣服样式倒是奇特,但打起拳来甚是方便,回去后,也让我家的绣娘学着给我和煦弟做几身。” 朱高煦“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这家伙就像个女人,天天不是在想怎么做毛巾,就是在想怎么做衣裳。” 朱高炽不以为意地笑道:“若不是张兄弟,咱们到现在也没有毛巾用不是?” 朱高煦道:“这毛巾倒多少给他赚了点了钱。” 朱高炽便问张辅:“你们回北平也没多久,就用这个赚了不少钱?不错,倒真是桩好买卖!” “他啊,天天就想着钱钱钱的!” 朱高炽敲了他一下:“咱们到遵化是来做什么的?莫非也是来赚钱的?” 朱高煦还待再说,浴室已经到了,三人便各自分头洗浴。 用过早膳他们便出发前往冶铁所。只见今天所见的样子又有不同,至少里边人多了很多,看样子是梁春将冶铁所里的铁匠全数召回。 这些铁匠也是军户,而且世世代代都只能操此贱业,除非家有三丁从军,其他的兄弟才可参加科考。 第一百九十五章 炼铁玩儿 这日清早,张辅和朱氏兄弟便到冶铁所去察看打制土砖的成绩。只见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一排排土砖,被烈阳晒了三天,都干得透了。 “糟糕,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了!”张辅一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朱高煦斜了他一眼:“惊惊乍乍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张辅自不理会他,迳直去找梁春。 前两天他去仓库看过,发现遵化冶铁所存的煤都是肥煤,也就是优质的烟煤,低硫,灰份也少,非常适合拿来炼焦。 “梁大哥,请你叫人来将这些煤都打碎,喷水团成大块,再晒晒。” 梁春脸色黑黑,不那么好看,但他并没有打折扣,大声吆喝着正在树荫下喝水吹牛的军匠们来干活。 打碎的煤和上水,做成了五百个煤饼,放在坪里晒着。见没有旁的事了,张辅便下令,自今日开始垒土窑。 首先垒三层砖将为基石,再开始砌窑。砌窑的过程中他不敢走开,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一百多个人快得很,一日之内,便将土窑箍好。 煤饼晒了一天,差不多也干了,便一层一层整齐地码放进土窑里,顶部覆盖着不少刚砍下来的树枝树叶和土砖。 点燃火门,煤炭开始缓慢燃烧,冶铁所周围都充斥着一种呛鼻的煤气。 土法炼焦甚是容易,只要箍起一个土窑,留一个很小的口子引火,将烟煤放入窑内,再封上窑口封上,让它们逐层缓慢燃烧,煤产生的高温燃气流带着分解的化学物排入大气,这个过程大概需要十来天。 梁春原本是个桀骜不驯的人,但并不愚蠢,一看世子与高阳王这阵仗,便知道自己没开出他们所要的东西是不会离开遵化的。 想通了这一节,梁春便积极配合起张辅的行动。不论他说的有多荒谬,他都照办不误。 反正弄错了或者做得不好,都不是他梁春的问题。只要快点把这些惹不起的大人物送走,免得他天天都需打躬行礼,想招个小姑娘陪夜也不行。 土窑箍好后,张辅便直接问梁春,能不能做出一个直径一丈,厚度二寸的铁罐子。 梁春拍着脑袋“嗨”了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打只铁罐子还是很容易!” 说干就干,梁春将所有的铁匠都召集拢来,按照张辅提供的图纸和要求开始打制铁罐。 军匠们用木板按照张辅的要求做出了一个模具,就等着生铁熔化成铁水浇进去就可以了。 冶铁所多的是生铁,张辅觉得这些生铁所含的硫磷太多,炼出来的铁性太过脆弱,需要去除杂质。 去除杂质也挺简单,就着现成的炉子,将生铁锤成碎块,加上煤炭、石灰石丢进炉膛里一起烧。 出乎张辅的意料,梁春居然还叫人搬了个鼓风机过来,这个鼓风机让张辅大为兴奋,走过去认真地研究了一下。 这是一根大圆木头做成的鼓风机,中间挖空,直径在一尺五寸左右,长约丈许,中间弄了根轴,轴的一端是装置圆型木板,与木头严丝合缝,防止空气漏出,木板上装着一个木制把手。 张辅试着将把手一拉,木轴完全拉出,再缓缓送进,空气便延着空木向炉里鼓进,效果还不错。 朱高煦在一边看着,评价道:“不错,跟打屁一样。”他长兄在旁边瞪了他一眼。 冶铁炉升起来了,因为天热,军匠们都光着膀子,露出油亮的肌肉。 他们两两一组,依次将生铁碎片、煤炭、石灰石抬上高台,倾入炉口。 炉子点燃后,鼓风机开始运作,火焰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 罗伞下边的朱高炽吩咐一边伺候的王不留:“去准备绿豆汤。” 王不留走到一边,吩咐一边的小内侍,叫他去准备,自己依旧跟在汗流浃背的朱高炽身边。 张辅倒有点奇怪,为何朱高炽身边总跟着一串内侍,而朱高煦身边从来就没有一个太监出现过? 他悄悄地跟朱高煦耳语,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结论是“他们身上太臭了,高阳王殿下受不了。” 张辅禁不住好笑。原来内侍身体残缺,身上总是有点淋漓不尽,因此,就算是大热的天,裆部也会围着厚厚的兜布,以免味道太重,引得主人生厌。 再注意,内侍身上难免会有点味道,故此朱高煦从来不肯带着他们出来。 据张辅观察,别说内侍了,就连自己的亲卫队朱高煦也不喜欢带着,这次他的亲兵队长张信就没有跟着出来。 王不留看着太阳已高,便劝说朱高炽到房屋里去等。他早已指挥内侍们打扫干净,洗净果品,烹好茶汤,另有舒适躺椅三把,并世子喜欢的书册,就等着朱高炽过去了。 朱高炽却只是摇头,王不留无奈,只得以目光向张辅示意,请示他帮助说服。 伺候世子也不是桩轻省的活计啊,张辅有点同情他,便笑着对朱高炽说道:“这一炉铁估计得两个时辰,咱们在这里等着也是白等,不如先去屋中歇歇,躲躲太阳。” 朱高炽有点歉意地对张辅说道:“倒是我太心急了,叫这么多人陪着我晒太阳,来来来,咱们去房子里找点事情做做,倒也可以消磨时间。” 王不留凑趣笑道:“这可玩的多呢,什么气球、围棋、双陆、顶针续麻、拆白道字,可不比在这枯等要好?” 朱高煦喜欢捶丸,但这地方哪有捶丸的去所?这气球、围棋、双陆什么的他也不会,便气鼓鼓地说道:“要不,咱们比飞刀之技如何?” 朱高炽含笑道:“依你,飞刀便飞刀。” 飞刀要一块比较宽敞的处所,一边伺候的梁春便说着,反正仓库家着一大块,去那边场地完全够用。说着便拉着一人正在运煤的军匠,叫他去打扫仓库,朱高炽赶紧叫住了他,说叫他的亲兵们去打扫便是。 王不留一路小跑着吩咐了下去,并且还亲自跑过去监督。不一会儿,又跑过来请朱高炽过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小朱飞刀,例不虚发 亲卫们已经将仓库洒扫完毕,空气中还有轻微的尘土味和经久不息的铁锈味,但朱高炽都不以为意,更不用提别人了。 场内竖起了一个人形靶子,外部蒙着皮革,里边揎草,与真人差不多大小,面部绘有眼耳口鼻,手足俱全。 张辅见识过朱高炽的飞刀技,他在潭拓寺的时候便已经露了一手,在黑暗中甩出飞刀,都能准确地将一根绳子切断,单他这一手,自己便是练上一辈子和他比不了。朱高煦要耍帅,张辅只能由他。 朱高煦又有点气闷:“飞刀我又比不过你,他们又比不过我,不比了!” 朱高炽无可奈何地笑道:“煦弟,说比飞刀的也是你,现在说不比了的也是你,这……” 照张辅看来,朱高煦在长兄面前倒挺像符合他的年龄,不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吗?时不时耍点别扭太正常了。 果然,朱高煦又说:“谁说不比了?我知道长兄的刀技一向比我好。” 张辅大吃一惊,朱高炽看出他的惊讶,笑了起来:“我不良于行已久,不能做别的活动,只能练练飞刀,不过也荒废许久了。” 张辅便想着,没想到这位世子意志坚强,卧床数年,一颗尚武的心却依然不曾泯灭。 张辅从来没有练过飞刀技,不熟发力技巧,成绩自然一塌糊涂,中倒是都中了,但都是歪歪斜斜的,射得全身都是,如果是用来射移动靶,估计一刀也中不了。 朱高煦手头既准,手劲又足,十把飞刀都准准地插在人型靶子的眉心、心脏等关键部位。 朱高炽虽然手劲不足,但刀刀也都插在要害部位,而且据张辅观察,他发力很可能比朱高煦更为巧妙,落点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注意防护的地方,比如心脏、眉心、膻中等处,而是肺俞、心俞、肩井等处。这些地方不会致命,但会令人立刻失去行动能力。 张辅笑道:“世子殿下有好生之德,不欲多伤人命,高阳王却是武者风范,一击毙命,总之我都比不过啦。” 朱高煦斜斜看他一眼:“我和你,有可比性吗?” 朱高炽笑着替张辅说话:“张兄弟会冶铁,你会吗?” “冶铁?他能打制出我这样的飞刀来吗?你看我的飞刀,上好的百炼钢!” 张辅拿过一柄飞刀在手里细细察看,只见这把飞刀长不过两寸,宽约一寸,与他见过的其它飞刀相比,刀身要厚,在手里掂了掂,沈甸甸冷冰冰的,应该是用上好的百炼钢打成。 “我冶出的钢打出的小刀肯定不比你的差!”张辅大言不惭地吹起了牛。 朱高煦一扬脸:“长兄,你看他又吹上了!” 张辅拍了拍梁春的肩膀:“梁兄!咱们合作弄出几把小刀来,将高阳王的飞刀比下去如何?” 梁春笑道:“张小哥,你是冶铁大师,只要能炼出好材料,锻打算我的!” 张辅笑道:“咱哥俩肯定把他的飞刀比下去!” 朱高煦傲然道:“我这囊飞刀出自于‘探马赤军’之手,你比得下去嘛!” 梁春眉开眼笑地说:“‘探马赤军?’不就是色目人嘛!他们打制腰刀是有一套的,但咱们总不能就这么认输,试试就试试!” 朱高炽笑道:“你们这铁罐子不打了?” 梁春笑道:“殿下,不打紧的,咱这炉子一日可冶炼三炉铁水,下一炉炼的整炉铁水都倾入模具,误不了事!” 张辅道:“朱小吹,要不要赌点什么?”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你看上什么了,尽管说,除了小虎,别的都行。” 张辅笑道:“梁大哥的你可不能赖帐,我的等想到以后再说。” 朱高煦撇了撇嘴:“说得好象你能赢我一样!” 张辅心道,难道我后世学来的冶铁术比不上古时候的色目人?就算学的只是皮毛,也有现代知识打底,输不了! 好胜心一起,他兴致便来了:“我出去看看,铁水应该快出来了。”说着,便大步走到冶铁炉那边去察看。 果然,他一走出便看见一个老军匠在遥遥向他招手,张辅身不由己地飞快走了过去。 梁春与他并肩而行,笑道:“也不必这么着急,多炼掉一点杂质也好!” 张辅笑道:“精矿粉准备好没有?” 老军匠指了指旁边几个胡乱堆放在一起的打开的麻布袋,意思是没问题。 “可以炒钢了。” 铁水槽下边有一一个方型的粘土方坑,梁春一挥手,立刻有一个军户打开铁水阀门,橙红的铁水开始流出,注入方坑当中。 老军匠不断地将精矿粉洒入铁水坑里,另一个精壮的汉子拉动另一架鼓风机,用柳大棒将精矿粉早就准备好的鼓风机对着铁水不断地鼓风,让精矿粉里的硅、锰、碳氧化。 不说,这些精矿粉和鼓风机都是张辅提出的要求,就连柳木条也是他特意说明的,用柳木棒搅拌的目的是用来给炒钢加碳。 铁水渐渐凝滞,由橙红慢慢变成暗红,最后变成一团黑色的稀疏团状物体。 老军匠拿铁钳将大团炒好的铁放在铁钻上,一锤一锤地开始锻打挤渣,挤掉废渣之后,便能看出炒出的是铁还是钢了。 朱家兄弟也跟着过来看热闹,虽然他们无时无刻不和铁器打交道,但是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锻打铁器。 本来只想打制一个铁罐,现在搞来搞去好象变成比拭锻打飞刀了,不过,跑偏就跑偏吧,弄出什么都没问题,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张辅一边想着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提纯铁汁弄出好钢来,一边随口问道:“方大人,色目人和苗人都善于锻造,咱大明这么多匠作营,为什么不锻打兵刃?” 梁春笑道:“不是不愿意用百炼钢打制,一则百炼钢的成本太高,再则百炼钢都是由炒钢打制而来,在锻打的过程中,定会有许多损耗,这还不说,打出来的兵器韧性不足,锋利是锋利,但是极易折断。提着一柄百炼钢打制的兵器上阵,若被枪矛或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刃砸断也可惜不是久而久之,朝廷也不愿意用百炼钢打制兵刃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张氏冶铁术” 老军匠不断地将精矿粉洒入铁水坑里,另一个精壮的汉子拉动另一架鼓风机,用柳大棒将精矿粉早就准备好的鼓风机对着铁水不断地鼓风,让精矿粉里的硅、锰、碳氧化。 不说,这些精矿粉和鼓风机都是张辅提出的要求,就连柳木条也是他特意说明的,用柳木棒搅拌的目的是用来给炒钢加碳。 铁水渐渐凝滞,由橙红慢慢变成暗红,最后变成一团黑色的稀疏团状物体。 老军匠拿铁钳将大团炒好的铁放在铁钻上,一锤一锤地开始锻打挤渣,挤掉废渣之后,便能看出炒出的是铁还是钢了。 朱家兄弟也跟着过来看热闹,虽然他们无时无刻不和铁器打交道,但是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锻打铁器。 本来只想打制一个铁罐,现在搞来搞去好象变成比拭锻打飞刀了,不过,跑偏就跑偏吧,弄出什么都没问题,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张辅一边想着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提纯铁汁弄出好钢来,一边随口问道:“方大人,色目人和苗人都善于锻造,咱大明这么多匠作营,为什么不锻打兵刃?” 梁春笑道:“不是不愿意用百炼钢打制,一则百炼钢的成本太高,再则百炼钢都是由炒钢打制而来,在锻打的过程中,定会有许多损耗,这还不说,打出来的兵器韧性不足,锋利是锋利,但是极易折断。提着一柄百炼钢打制的兵器上阵,若被枪矛或狼牙棒之类的重兵刃砸断也可惜不是久而久之,朝廷也不愿意用百炼钢打制兵刃了。” 朱高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再说,用百炼钢打制兵刃所冒风险太大。试想,要炼出一千斤生铁,便需要铁矿石一千斤,石灰石一百三十斤、木炭三千五百斤。而从生铁炒后再进行锻打,这一千斤生铁只能得一百多斤精钢。而这些精钢能不能锻打成一柄好兵器还是未知之数,除了专制冶铁的大匠,别人不愿意做这样的赔本买卖的。” 朱高炽接口说道:“而这些四十斤生铁,便可打造一幅士卒的盔甲,因此,便是军中也不愿意锻打百炼钢,成本太高了,是吧?” 梁春眯着眼睛说道:“正是。” 张辅想了一想,说道:“大量锻打很可能造成表面脱碳,如果含碳过低,锻打出来的兵器便会脆而易折。我想着,要解决也不是没可能,只需表面渗碳,再加上锻打,或者便能得到韧性、硬度都合适的兵器。” 梁春有点惊奇,上下打量着张辅:“张大人,祖上可是冶铁行家?” 张辅笑道:“不曾,只是我爱好看书,看到感兴趣的,便会留意细看,纸上谈兵,贻笑方家了。” 梁春其实是一个冶铁高手,对于锻打一柄名器是非常之在意的。但他试验过无数次也没有打出一柄合乎心意的好兵刃,早已经心灰意冷。张辅提出与朱高煦比试打制飞刀,他其实是当成两个半大孩子在斗狠,嘴里说着比试,心里其实并没有当真。 当张辅嘴里说出几个术语,立刻在心里开始琢磨,这位年轻的张百户是不是真的出身于冶铁世家。 不过,他可从来没有听说张家擅长冶铁。 “反正万事由世子做主,我就当陪三个孩子玩耍就成!” 梁春打定主意,便一把抢过老军匠的锤子,对着铁钻上的铁团锤打起来。 张辅又跑过去大声喊道:“要用高温锻打,高温!” 梁春手里铁锤不断落下,震着众人耳朵隆隆作响,谁也听不见。张辅便拿了根铁棍,在地上写上“高温”二字。 梁春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张辅转回仓库,咕噜噜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凉水,方感畅快。王不留笑道:“张大人,绿豆汤凉好了,不如喝上一碗,也好清凉清凉。” 朱高炽便吩咐一声:“快快端来,给外边的方百户和军匠们都送上一碗。” 朱高煦若有所思:“张小吹,我倒不知道你还懂冶铁,对了,你说,钢和铁有什么区别?” 张辅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幅元神出窍的样子,朱高炽便笑道:“据《梦溪笔谈》所说,这钢脱胎于铁,与铁的关系嘛,铁里有钢,就像是面里有筋。锻打几百次,将杂质去尽,到再也不减轻重量的时候,就是纯钢了。” 朱高煦用手肘杵了张辅一下,张辅回过神来,笑着说道:“世子殿下说的是,简而言之,这生铁里含的杂质,比如硫磷碳氧和非金属夹杂物,得到的就是钢。” 朱高炽点点头:“去除杂质,钢性柔和细腻,莹润可喜,只不知刚才那一炉铁能不能将杂质都去除。” 张辅笑道:“锻打也是去除杂质的一种方法。” 其实他心理也有点忐忑,他是理论指导实践,所学的这些东西,都是平时去钢铁厂检查时听说的,不过,大方向是决计不会错的,顶多多拿几炉生铁来做试验。 这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张辅虽然急着回北平,但炼钢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重要性仅次于袜子。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无聊,张辅一会又跑出去看梁春锻打,每次看到的都是一团黑红黑红的铁被铁锤锤打,折叠,再锤打,再折叠……单调又无聊。 梁春早就将衣服脱了,只剩下一条鼻犊裤,一挥动铁锤,肌肉便随着他的动作牵动,上边满是油亮的汗水,充满了雄性美感。如果拿相机来拍个特定,完全可以放到某些杂志去做封面。 锻打到两百多次的时候,梁春对他挤了挤眼睛,见张辅不明所以,便竖起了拇指。 这个动作非常明显,就是这炉铁质量不错,这可把张辅乐坏了。 张辅心里憋着坏,回到仓库喝水的时候,便故意装出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 朱高煦一看他的脸色就乐了:“哼哼,锻坏了吧?小吹这个名号,就没给你取错,嘿嘿。你这半调子冶铁匠,还想打出比我好的飞刀,还想赢走我的小虎,老老实实再学两年吧!” 第一百九十八章 百炼钢和绕指柔 张辅给朱高煦弄的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的小虎了?” 朱高煦理直气壮地说:“老子所有家当,只有我的小虎最值钱!别的你都不要,分明就是看上小虎不好意思说!” 张辅被他的神逻辑搞糊涂了,当下也不去理他,一边喝着凉透了的绿豆汤,一边愉快地哼起歌来。 朱高煦见他刚才还是愁眉苦脸的模样,现在却一派轻松,认定他是故意装成这幅模样,便左一句,右一句地不停地嘲讽。 朱高炽被他闹得不耐烦了,皱眉道:“煦弟,张兄弟要是炼不好钢,咱们军队都没有好兵刃使,你高兴个什么劲?” 朱高煦听了这句话后便瘫在椅子上。他想了半天,到底是张辅能冶出好钢来赢走他的小虎好呢,还是冶不好钢,他们继续在遵化这鬼地方呆着好。 他愁也好,不愁也好,太阳还是一样地从冶铁所东边的山坳升起,又从西边的山坳落下。 梁春手里的铁疙瘩已经被成了三条长型钢条,上边布满了木叶状花纹,这是千锤百叠后才有的美妙花纹。 朱高炽眼睛瞪得很大:“这是钢!” 梁春骄傲地点了点头。 张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三块钢片:“接下来应该要焠火了吧?” 钢片成型以后,需要用水使它急速冷却,使钢中多余的碳脱离,具有更好的弹性,坚硬而不至于容易缺口。 焠火需要手感,要极熟练的工匠才能掌握水的温度、用量,张辅可不擅长,不敢置喙。 众人紧张地盯着眼前这盆水,只听“嗤啦”一声轻响,被铁钳夹着的钢条冒出一股轻烟。 “成了!” 朱高煦茫然道:“这就成了?”他左右打量,实在没看出这根长条是个什么玩艺。 梁春黑红黑红的脸膛露出笑容:“还有一道工序:烧刃。” 接着,他用粘土、木炭粉和磨刀石的粉末调和在一起,薄薄地敷在钢条上,再放进炉火中去锻烧。 锻烧的时候他专心致志地看着火,谁和他说话都不理。 不过众人也都识趣,没有人在这关键的时候出声打扰梁春。 据张辅猜测,有鼓风机的加成,炉火的温度应该在七、八百度的样子。锻烧片刻,裹着泥巴的钢条又被梁春“嗤啦”一下丢进了水里。 泥块急速冷却,梁春将它从水里捞出,砸开泥块,露出雪亮的刀身,在刀刃与刀面的边界处,还有银沙般的颗粒纹样。 朱高煦大喜,便想接过去试试。 “殿下别急,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太阳已经升落了三次,梁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进来了。 他手里有一个托盘,托盘上边铺着一块红绒布,红绒布上边并排摆放着三柄飞刀。 朱高炽伸手取了一把,看着梁春:“梁大哥,可开了刃?” 梁春点了点头,喉咙咕咚一声。 朱高炽取过一根木棍,轻轻一削,木片薄得像纸一样。 他又拔了一根头发放在刀刃口,轻轻一吹,头发断成了两截。 “好刀!” 朱高煦赶紧抢过一把试用,接着,他就呆住了。 没有人理会他的复杂情绪,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眼前的三柄飞刀上边。 “遵化冶铁所谨以此刃,献给世子殿下!” 朱高炽轻轻抚摸着刀刃:“不,应该说,献给燕王殿下。” 有了这三把飞刀在手,朱高炽便觉得这一趟来得值了。 当第一炉铁锻造的三把飞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达燕王案头的时候,第二炉铁汁所铸造的大铁罐正好将模具拆开。 这是一个直径一丈,厚度二寸的梨型铁罐,一侧有几个孔洞是准备用风筒插进去吹气的。铁罐内部衬有耐火砖,外边还有一个半圆型的铁架将罐子支在中间,由铁链拉动罐子可以旋转,甚至可以立起。 虽然土窑里的焦炭还没有烧好,但不防碍张辅令冶铁炉继续冶炼。 铁汁从冶铁炉里源源不断地流出入平放的梨型转炉,同时加入一定量的生石灰,之后军匠们喊着号子,拉动铁链使转炉竖立,鼓风机开始从预留的风孔里往里鼓风,转炉里铁水燃烧得更加猛烈。 铁水与生石灰、空气在转炉里发生剧烈反应,再加了一氧化碳燃烧,火光猛烈从炉口冲出,生成巨大的火焰。 尽管张辅有过交待,令加生石灰的军卒一经倒入立刻后退,但他没有料到火焰燃烧居然如此猛烈迅速,一只手竟然被烧伤,而他竟然还一无所觉。 直到众人惊叫起来,他才反应过来,看着自己的手臂狂叫不止。 梁春对烧伤甚有经验,立刻让人带他去处置。 朱高炽沉声道:“王不留,赏他一百两银子。” 王不留办事利落,令旁边的小内侍飞也似地去拿了。 众军匠齐齐变色,冶铁多年,他们哪里见过如此高的炉温?众人齐齐向后退了十数步才停下脚步。 张辅道:“梁大哥,咱们把铁锹柄加长,远远往转炉送生石灰,不知可不可行?” 梁春道:“这个简单,立刻叫人做个试试。” 说话间炉口火焰已经降落,炉口出现褐色气体即四氧化三铁时,张辅打个手势,下令停止鼓风机往转炉里鼓风,同时令军品匠拉动铁链,将转炉放平,将钢水倾出。 梁春在旁边看着,眼里满是激赏之色:“一看成色便知道是一炉好钢!张氏炼钢法,神乎其技也!” 张辅摸了摸鼻子,对于他来说,这是最最简陋的炼钢法了,因为他造不出氧气,只能鼓入空气,而空气里所含杂质甚多,再有,加入渣料的配比他也不太清楚,他记得好象要加两次渣料的,但是这个士兵的手臂给大面积烫伤了,他可不能再拿人家的手臂往里填。 不过,再怎么样也比之前的炼钢法强吧,以后还可以加以改进。 “梁大哥,以后要加两次渣料,时间分隔大约是三分之一柱香。这次炼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梁春不以为意地说道:“不打紧!炼去的总是杂质,剩下的便是钢了,如果脆了,再加点硬钢一同锻打便是!” 张辅心想,反正里边也加入过精矿粉,什么硅锰铜锡镍的,不知道会不不会出合金。 这些他都不擅长,只能以后跟梁春说说,随他以后怎么试验去了。 这转炉炼钢法有一大好处:省燃料,省燃料也就是省钱。 也就是说,成本可以进一步降低。 第一百九十九章 弹性编织法 就在张辅忙着在遵化改进冶铁技术的同时,顾松筠也在织机厂改进她的织布机。 顾家在京师和杭州的织布工坊都不再生产布匹,将织机全部改为生产毛巾,就地供给京师和杭州使用,目前交的还是黄家的订单。 没错,黄家又下了五千车的订单。 黄金雷不打织布工坊的主意,他只做销售。按照张辅的说法,就是顾氏的全国产代理。 顾松筠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做张辅念念不忘的弹性布料了。 前些日子,张辅为了让顾松筠明白弹性面料到底是怎么一个东西,他是绞尽了脑汁。 他想了半天,都觉得没有办法说清楚,最后,他拍了拍脑袋,叫伙计去给他找了几根竹子。 竹子顾家布庄有的是,还是湘妃竹,被顾松筠种在假山边,旁边有两棵芭蕉。 小伙计看了顾松筠一眼,唯唯喏喏地说道:“这竹子……这竹子……” 张辅抬眼瞟了瞟他:“有什么问题吗?” 顾松筠的脸抽搐了一下,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在张辅的催促下,小伙计只得走出房门,还回头打量顾松筠的脸色,见她没有说什么,这才大步走到后院砍竹子去了。 不一会儿,小伙计便砍了两根竹竿回来,缩头缩脑地交给张辅。 湘妃竹是好材料,不过,自己好象不小心间摸了母老虎的屁股。 顾松筠对她的花花草草那叫一个爱若珍宝,张辅为了示范织毛衣,毁了她两根长得好好的竹子,估计连吃了他的心都有。 果然,顾松筠一双大眼瞪着他,脸上是肉疼得要命的表情:“张辅!你最好让这两竿竹子物有所值!否则……” 张辅脖子一缩,做出一幅害怕的样子,姬兰忍不住先笑了,顾松筠忍了一会,终于憋住了快要冲口而出的笑声。 “哎哎哎,暴殄天物啊,湘妃竹做毛衣针……”张辅嘴里念念有辞,不过,从他的动作来看,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疼惜的样子,一面抽出自己的佩刀,将湘妃竹最长的那节砍下,再劈成细条。 接下来就是削竹棒了,腰刀太大,张辅削成非常吃力,顾松筠黑着脸从抽屉里拿出一柄锋利的小刀。 有了这东西削起来就方便了,很快张辅便削好了两根竹棒,再把剩下的两根扔给小伙计让他去削。 竹棒削好还要打磨,但没有砂纸,张辅想了想,找了块扔在一边织锦样品打磨起来。 顾松筠斜睨着张辅,看他想玩出个什么花样。 两根小竹棒已经被打磨得没有一点点毛刺,张辅还特意拿拇指和食指一路捻来捻去,姬兰实在忍不住了,问他:“相公,你这是干什么?” 张辅“哦”了一声:“我为是给它们上点油。” 姬兰:“人油?” 顾松筠:“……” 竹棒有了,张辅又似模似样地要求姑娘们提供棉线。这个好找,哪个姑娘家没有这些东西?顾松筠翩然上楼,找出了各色丝线拿了下来。 “有棉线没有?” 顾松筠怒道:“哪这么多要求!丝线难道不比棉线好?” 张辅笑道:“线线太细了!” 棉线家里也多的是,毕竟,这是布庄。 张辅一面回想着前世母亲起针的方法,一面笨拙地右手执小竹棒,左手拇指与食指打开呈八字状,像传讯的蜜蜂一般往右手的竹棒上绕线,绕了几次都没有绕好。 顾松筠实在忍不住了,抢过他手里的棉线和竹棒,尝试着绕线。 她的手可比张辅巧得多,虽然从来没有织过毛衣,但是她却很熟练地将针起好了。 张辅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取过另外一根竹棒,往针脚里一戳,手指往另一根竹棒绕了一根线,再挑出来…… “哈哈哈!我想起来了,原来这么简单!” 小时候他写作业,母亲就在旁边织毛衣,作业写完了,母亲的毛衣裳还没织好,往往是他在旁边玩,母亲温柔地看着他,手下却依然穿梭不停。 张辅有点想前世的母亲,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肯定会一直思念自己吧,可惜自己找不到时间通道,回不了现代社会。 顾松筠在一边耐心地盯着看,看他织完一行,再换一边,再织好一行,就大致明白其中的原理了。 他实在太过笨拙,很快就被顾松筠给赶走了。 一团细棉绳,被顾松筠织成了一块尺许宽松松软软的麻布。 张辅讪讪地解释道:“这个竹棒还是太粗了,我母亲当年……,呃,可以用很细的竹针。织起来有很多种针法,上针和下针织出来的效果就不相同,上下针配合的效果又不同。” 他赶紧收敛心思,刚差一点点就漏了馅。等下姬兰回去向王氏请教,王氏肯定会莫名其妙。 …… 张辅突然失踪,顾松筠便没个人商量,姬兰于手工之道是非常非常的不擅长,连缝双袜子都要劳烦陈嫂。 顾松筠是个喜欢钻研的好姑娘,独自琢磨了几天之后,便将她手下织布最厉害的黄二嫂子请到闺房里来了。 她当着黄二嫂子的面,用几股绣花线合拢在一处,拿削得细细的竹针织出了一块长一尺,宽约二寸的布料。 不得不说,她织毛衣的天赋比张辅好多了,这块布料她还使用了多钟针法,都是她慢慢研究出来的。 黄二嫂子大约二十三四岁,是布庄一个伙计的妻子,长年在织布工坊,不见日头,头发高高挽成一个髻,皮肤甚为白皙,一幅干练模样。 她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大小姐手里的活计。 顾松筠停了下来:“你觉得咱们的织布机能不能织出这样的东西?” 黄二嫂子接过顾松筠手里的东西细细察看。 “大小姐,这是好东西啊!”她抬起头看向顾松筠。 今天的顾松筠穿得很家常,一件浅碧的短襦,下边是深碧的长裙,短襦的袖子成喇叭形,皓白的腕上戴着一只碧玉镯子。 顾松筠点了点头。 “黄二嫂子,我看你能不能做出这东西来。这事若成了,我就在顾家布庄给你折算股份。” 黄二嫂子坐在那里没有出声,心里默默将顾松筠手里的竹棒与织布机的动作分解、重合。 顾松筠没有打断她,任她出神。 等黄二嫂子抬起头来时,爽快地说道:“大小姐,我觉得可以试试。咱们提花绢能织、妆锦锻能织,剪绒能织,连毛巾也织出来了,没的这个东西织不出来的道理。” 顾松筠看着她,赞赏地笑了笑:“我就知道找你没错。” 之所以找黄二嫂子,是因为毛巾的织法也是她和自己没日没夜地搞了几天才整出来的。 黄二嫂子已经被顾松筠提升到织布工坊的掌事,工钱由以前每个月二两银子提高到现在的五十两,还不算年终花红,连带自己的丈夫也被提升为布庄的掌事。 这下子黄二嫂子说话就硬气得多了。她过门已有十年,生了两个女娃,婆婆动不动就说要给丈夫纳妾,受了气,只能抱着女儿抹眼泪。 如今兜里有了银子,丈夫又站在她这边帮她说话,婆婆便不好找她茬,一说起两个女娃,她丈夫便笑嘻嘻地劝说:“娘,女娃也不是不能赚钱,你看玉兰,赚的比我还多,咱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一样的。” 单单为了这个,黄二嫂子也得帮顾松筠把这个弹性布料给做出来。 第两百章 焦炭的用法 当朱氏兄弟每人一套也就是十二柄飞刀锻成后,焦炭烧好了。 虽然撤了火,土窑里余温还是挺高,如果在现代,拿水枪对着土窑喷水便是,这就是水熄焦,但在这大明,可没法将水浇那么高的地方去,只能等它慢慢冷却。 朱高煦对他的这套飞刀爱不释手,成天在手里玩弄,但他有了好处也没有忘记张辅,见他对面那座土窑看了又看,目光温柔得跟看顾松筠似的,便忍不住生气,想骂他。 “不是我说你张小吹,你看看你的刀,破破烂烂的,比切菜刀还钝!你拿着能砍死谁?放一个人在你面前都砍不进!只好去杀羊!” 张辅笑了:“能杀羊的刀也不错,不锋利怎么剥皮?” “叫梁春给你打一把!” 张辅笃定地摇头:“着什么急啊,我们又不是现在就走。” 可怜朱高煦的好心被当成了牛肺肝,只得朝天上翻了一个白眼。 朱高炽含笑看着他们玩闹,心里却有点羡慕。 贵为燕王世子,他高高在上,却没有这样一个知心朋友。每天想的不是北平的庶务就是朝廷的动向,想着怎么为父王分忧。不像朱高煦,成天不是与张辅斗嘴,就是闷头练武,无忧无虑。 这次来到遵化,他的收获巨大。 据梁春所说,他这辈子就没有炼出这么好的钢材,为此他是激动不已,每次干劲十足,大有加把劲给自己也打一套飞刀的架式。 但据朱高炽所见,他觉得张辅并没有把他知道的东西彻底掏出来。这个炼钢的转炉,就跟玩似的给他弄出来了。 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呢? 自己的病也是他治好的,虽然并没有彻底治愈,但是确实一步步朝好的方向发展,他相信,如果自己能够坚持控制饮食,再适当训练,和常人一般行走没有问题。 他是太想将这个病彻底治愈了!但张辅明显知道怎么治,偏偏就是不说,真是气死人。 起初他还想着张辅是不是待价而沽,后来发现张辅根本没这个意思,他就是不想花太大的代价去弄能治好白虎节病的药! 再加上他做的毛巾,以及成衣的构想,这个张辅……实在是太奇怪了。 可是,他的家世非常清楚,经历也很简单,完全没有脱离过别人的视线。他那些点子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就按他说的,堂叔得过这白虎节病,故此对此病有了解,也不是解释不过去,这冶铁术呢?莫非也是他哪个堂叔会?那他爹张玉怎么不会? 再有,这毛巾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这些都不算,他一个少年人,读了几年私塾,那么豪迈的诗句又是怎么写出来的? 忘记了,父王说了,奇袭捕鱼儿海的滑雪板也是张辅搞出来的! 可是每次看见张辅的眼睛,都是那么清澈,一点杂质也没有。虽然煦弟经常说他婆婆妈妈,心慈手软什么的,但朱高炽不觉得这样不好。 儒家五常,“仁”字居首。 他倒真想让张辅做他的妹婿,可惜,最大的妹妹玉英也才十一岁。 张辅当然不知道朱高炽心里在想什么,他满脑子里都在想着怎么把焦炭给弄熄,不弄熄怎么从土窑里扒出来? 见他那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梁春嘿嘿直乐。 “张兄弟,咱们再炼一炉铁,我给你也打十二柄飞刀!” 张辅笑道:“得,你给我打十二柄柳叶刀吧?” 柳叶刀薄,锋利,顾松筠用正好。 果然,朱高煦就笑了起来:“我说你啊张小吹,自己的东西倒不记得,倒想着别人。亏我还替你记得呢!重色轻友的家伙!” 张辅赶紧为自己分辩道:“你的飞刀拿在手里,我轻你了?我这是重友轻色!柳色刀可比你的飞刀薄多了!” 至于他自己,他打算拿砣钢块回家当镇纸就行。 朱高煦见梁春果然在打柳叶刀,便支使他长兄的亲兵:“去提水来泼,将这个破窑子浇灭了!” 众亲兵在这也呆得无聊,听说浇灭了窑就可以快一点回去,顿时也不嫌麻烦了,一桶一桶水从塘里拎来直往滚烫的焦炭窑里泼去,泼得水雾四起,满耳都是“嗤嗤”声。 还真别说,人多力量大,这些亲兵手里拎着水桶,个个在比赛谁泼得高。有个机灵点的手劲比不过,不知从弄了架梯子,爬到梯子上去浇水。 众亲兵在下起哄:“作弊!作弊!” 那梯子的亲兵笑道:“谁说不能搭梯子了?是你们笨!” 他话没落音,几个亲兵一起去摇晃他的梯子,吓得他在上面哇哇大叫。 “再摇?再摇老子就在上边撒尿!”说道他做势去解裤带,旁边的人哪能真将他的梯子弄倒,顿时一哄而散。 张辅笑道:“这倒是个机灵人。” 这个机灵的亲兵叫韩二虎,才十五岁,说起话来还是一口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子声音,这两天经常围着张辅转,因此倒也认得了。 浇水也确实大幅度缩减了等待土窑冷却的时间,梁春的十二柄柳叶刀打好,就等着拆窑了。 浇过水的土砖从窑顶开始往下拆,拆好后放在篮子里吊下去,这土砖可以重复利用,所以不能轻易给摔碎了。 军匠们手上都垫着湿棉布,这样能防止意外的烧伤,将土窑外圈的土砖拆了几层之后,焦炭的真容就露出来了。 梁春朝着让边的军匠大声喊道:“搞几篮焦炭下来!!老子手痒得很,现在就想烧烧看!” 上边的军匠便在篮子里放了几大块还很有热度的焦炭,竹篮子被烫得微黄,滋滋冒着竹油,好在速度甚快,一落地就被拖到冶铁炉边去了。 这是朱高炽一行来遵化的主要目的,因此,众人都在一旁,紧紧盯着冶铁炉。 张辅大声吆喝着,叫人把焦炭、砸碎的铁矿石和石灰石一块丢进冶铁炉,下边火门点着火,鼓风机开始往里边鼓风。 梁春叉着手站在一边,偏过头去问张辅:“这焦炭冶铁,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么?” 张辅笑了一笑:“首先这焦炭是大块大块的吧,可以起到支撑的作用……” 还没说完就被梁春打断了:“这我知道,还有呢?” 张辅故作神秘:“你等着看吧。” 这些是高中化学里边的东西,张辅隐约记得,但是他可没法和方有时候解释化学方程式,只能含糊以对。 对于张辅,最主要的作用有一点,那就是焦炭可以将碳缓慢地渗入铁汁,铁中含碳可以使铁性不脆。 第二百零一章 朱高煦的未婚妻 三把躺椅成品字型放在仓库的廊下,从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冶铁炉。 张辅闭着眼睛,不是打盹,他是却是累了,真睡着了。 朱高煦百无聊赖,一心想将他吵醒,每次他想恶作剧的时候总被他长兄无声阻止。 这静谧的时刻很快就打破了,匆促的马蹄声匆匆从外边奔来。 众人一齐转目看去,只见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从马鞍上滚落,双手抱拳道:“禀世子、高阳王,王爷有令,叫两位殿下即刻回北平,不得有误。” 这传令的是一个内侍,二十来岁,名唤马和。 虽是内侍,却生得高大健壮,宛如常人,声音异常宏亮,只是面上无须而已。 朱高炽十分惊讶,不免动问:“马和,父王为何急急召见我们?” 马和笑道:“这可要恭喜高阳王,是南海卫指挥使韦善韦大人携家眷来北平了。” 朱高炽从躺椅上弹了起来,笑道:“哦?为兄倒要给煦弟道喜了。” 张辅听朱高煦说过,这位韦善韦大人,便是朱高煦的准岳父。他这次“携眷”来北平,不用说,肯定是为了朱高煦的婚事。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朱高煦,他还是一幅死相,躺在那里不肯起来,细看脸色,只是皱了皱眉头,嘴巴里嘟囔了一句,但是谁也没有听清楚。 朱高炽踱了几步,便下定了决心:“煦弟的事情要紧,这里的事……” 他看了张辅一眼,见张辅虽然神色不动,但是眼睛里却有一抹亮光流转,想必是盼望着赶紧回去,心里便有了计较,接着说道:“这里的事情便交给梁春了,张辅,你和他交待一下。” 张辅心中自然喜悦,这炼钢固然是他的打算,但家人却更令他挂念。因此便拉过梁春,将对他来说是浅薄之至的冶炼之法尽数告诉了梁春。 对于梁春来说,这些东西应该都是传家的不传之秘,而这位年轻的张百户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容易。 为此,他重重地捶了张辅一拳:“好兄弟!来日我一定替你打制一把好刀,来报答你的冶铁秘方!” 张辅笑了笑,回拍了他的肩膀一下:“我只是看了个古方,具体配方并不清楚,还请梁大哥以后多多摸索,为咱大明冶炼出更好的钢铁,打造更好的兵刃军械才是。” 梁春又对朱高炽说道:“殿下,不等第一炉铁出来了?” 朱高炽拱拱手:“王府有事,这里还是托付给梁百户了!” 朱高炽这一礼,令梁春深受感动,对他行礼的是燕王世子殿下!他梁春何德何能,当得起这一揖? 他站直身子,抱拳道:“卑职以身家性命担保,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高炽吩咐王不留:“咱们回镇上罢,将行李都收拾好。” 王不留自然应了。 吃过中饭,众人便顶着烈日,向北平方向行去。 …… 燕王府。 承运殿后的凉殿之内,摆着一堂黄花梨木嵌玉石家俱,徐王妃正陪着一个妇人同坐胡床之上亲亲热热地叙话,旁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明明是大热的天,但宫殿里帘幕低垂,止留大门悬着一幅湘妃竹帘,凉风自天井穿堂而入,里边又摆着许多冰盆,竟是说不出的凉爽舒适。 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一声儿也不敢出,除了两个女人的谈笑声,便只有冰雕融化的滴水声了。 这妇人大约三十余岁年纪,身着银红闪金云罗裙袄,同色的褙子,一脸干利爽脆的样子,笑容可掬。 这个小姑娘身穿葱绿云萝衫子,同色长裙,外罩鹅黄比甲,腰间打着两色混织的绦子,一双天脚,脚上是葱绿色绣花鞋。坐姿倒是很端正,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十分无聊地到处张望着。 这位姑娘姓韦,闺名叫韦青霜。 只听韦夫人笑道:“这倭寇生得极为矮小,髡发跣足,倒是极为凶悍的……” 原来这南海卫在极南的莞城,岭南还要过去一百多里地,荒芜偏僻得很。这次是换防,这位韦善大人上书朝廷,特意带着家眷,绕到北平来了。 要说这门亲事,还是皇帝朱元璋亲自做的主,因此,很快准奏,还给了韦善两个月的假。 韦善既要领兵戍边,这燕王也是军务繁忙,好容易等到两家都腾出空当,自然便开始议亲。 王妃含笑道:“我也曾在王爷那里看见倭寇的形貌,委实凶恶得很。” 韦夫人道:“都是些不遵王化的亡命之徒,也没甚么可怕的。只是去年十月,圣上诏谕这扶桑为不征之国,这沿海各卫所,倒不好兴兵征讨。这倭寇来了,便将他们赶回去,杀几个人头,令他们惧怕也就是了。” 韦青霜对朝廷的军政大事毫无兴趣,一又眼睛滴溜溜只是乱转,正在百无聊赖之间,忽听外边一迭声报上来:“世子与高阳王已经回府,眼下都回各自的宫殿更衣去了。” 王妃便对旁边宫女黄莺儿说道:“叫他们过来见过韦家婶婶。”黄莺儿轻声应道:“是”,便姗姗去了。 韦夫人连忙拦住她:“怎么能让世子殿下和高阳王亲自过来,该当咱们去拜见的……” 王妃含笑说道:“在这家里,不论爵勋,只论辈份。咱们是亲家,哪里有讲那么多规矩了?”一面催黄莺儿:“快去快去!” 不一会儿,朱高炽与朱高煦两兄弟同时出现在凉殿门口。 王妃叫进,两兄弟同时对着韦夫人举手一揖:“见过母妃,见过韦家婶婶。” 韦夫人连忙起身避让,嘴里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面前立着的两个少年,世子年长两岁左右,生得十分魁梧,唇上已经生出茸茸胡髭。高阳往比长兄略高,猿臂蜂腰,面色十分白皙,显得眉毛与眼睛更是点墨一般。 韦夫人内心惊异,她一向听说世子痴肥,且不良于行已久,可面前的这两个少年,哪一个都玉树临风,实在看不起哪里痴肥、哪里跛脚了。 当然,表面上她丝毫不露神色,连着夸了好几声,直将她心底那些好词都用尽了才罢休。 在母亲的示意下,韦青霜垂着眼睛,站起身来向两位殿下恭谨行礼。 朱高炽笑道:“母亲,这位定是韦家妹妹了?” 王妃含笑称是。 朱高炽偷眼一看他那未婚的妻子,只见她面上眉目清秀,面上犹带稚色,一双眼睛更是滴溜溜地乱转,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面上突然一片绯红。 朱高炽内心无声地吁出一口长气。 还好,这姑娘生性倒还有趣,不算太讨厌。 第二百零二章 整修家园 张辅催马回到湛露坊的家,一到门口便发现家里变了个样,大吃一惊。他将小狼交给老张头带去马厩,自己快步推门走了进去。 张家大门原本油漆有点剥落,正是张辅喜爱的沧桑模样,不料却被整修一新,就连有块缺了一角的砖头,也换了一块完整的青砖,颜色还非常相近,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进得大门一看,只见照壁也重新修整一新,那块他们练武的演武场,旁边放了两排崭新的兵器架,上边亮晃晃的都是兵刃。不过,父子俩常举的被磨得油光水滑的石锁倒还在原处。 放眼一看,嚯,几个匠人正忙忙碌碌地在修补围墙上的几处破洞。 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油漆和石灰味道。 但是张辅知道,古时候的油漆来自漆树,漆树果实能榨油,嫩叶能炒菜,很多食具都是漆器,因此,他并不担心对王氏的身体有什么不利之处。 一旁的树荫下停着一辆簇新的马车,车夫想必在哪里打盹去了。 张辅本想过干活的工匠那边看看,说几句话,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先去拜见怀孕的母亲。 正是晌午时分,才用过午饭,王氏歪在偏厅的胡床之上打盹,小圆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主母摇着扇子,眼皮渐渐垂了下来,眼看就要盹着了。 正在一张小炕桌上写字的小轻羽见此,便懂事地将一床丝棉薄被盖在母亲身上。 小圆勉力睁开眼睛,扇子摇得勤快了一点。 王氏顿时惊醒,见身上的被子和正冲着她微笑的女儿,心里十分喜乐。只是实在困倦得厉害,眼皮重若千钧,便寻思着要再睡一会。 “羽儿,下午再写吧,你跟着娘睡会。” 轻羽正待答应,见窗前人影一闪,便定睛看去,一见是十几天不见的哥哥,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 “娘,娘,哥哥回来了!” 王氏顿时睡意全无,张开眼睛向外看去。 外边大步走进来的,正是自家儿子,虽然才十七岁,但也举止有度,言行沈稳,颇有乃父之风。 张辅规规矩矩地向王氏行礼:“孩儿见过母亲!母亲,这些日子可还安康?” 看到儿子,王氏虽然非常喜悦,但还是郑重地说道:“辅儿,你不用担心娘,娘身体壮实着呢!燕王府送来两个妈妈,又送来一辆马车,还说要送个院子给咱们家,让你爹爹给辞了,这不,还帮忙咱们修院子,你得上燕王府好好谢谢人家去。” 王氏心中清楚,燕王府这般对待自家儿子,必是儿子立了功劳,人家无缘无故的,哪会对你好呢。 张辅笑道:“放心,明日我便亲自上门去道谢。” 轻羽见哥哥和母亲说完话了,赶紧向他扑上来,预备好好撒会娇,张辅连忙躲避:“小羽,别闹,哥哥身上脏!” 王氏发话了:“你哥哥要去沐浴呢!你瞧他那一身汗一身灰!” 张辅早已经脏得像从灰堆里打了一个滚,闻言便赶紧溜了:“那我先去沐浴更衣了。” 王氏关切地说道:“你去歇个午觉,我倦了,要歇会呢。” 张辅心知是母亲心疼他,笑眯眯地回房打算好好洗洗。 一进房间便发现桌上堆着些布料,拿开一看,一件男装已经缝到一半,想必是姬兰在学着给自己做衣裳。 他微笑起来。 这小女人…… 拿了换洗衣裳和毛巾,又拿了澡豆,张辅一路哼着“洗刷刷洗刷刷”去浴室。 天气热,不需要热水,室温的水用来冲澡舒服得很。 一边洗,他一边想着,反正浴室要改造,干脆现在一块改了,朱高炽派了工匠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浪费了? 故此,张辅笑眯眯地走过去跟匠人们打招呼。 见他走来,在旁边监工的头赶紧过来向他行礼:“见过百户大人。” 张辅笑道:“你认识我?” 匠人头领道:“百户大人,我就是家住南城的冯家啊,日日都能看见庚子所的人带着打扫会的来巡逻,我见您可见得多了。不过,我认识您,您可不认识我……” “哦,冯家……”张辅搔搔头,他可实在想不起来了。 “百户大人,要说咱们南城区啊,这几个月来真是两个样!这都是百户大人给咱们带来的好处!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匠人纷纷应是,七嘴八舌地夸赞张辅,夸得他天上有地上无,夸得他脸都要红成关公了。 “兄弟们别夸了,再夸,我都不认识自己了。” 张辅便跟冯匠头说:“我能不能将浴室给改改?” 冯匠头笑道:“没的您给小的人活干,小的们还不领情的道理。早王府交待下来了,不论您府上要改建什么,小的们都会按您的要求,改成妥妥当当的。否则,王府不给结工钱!” 张辅笑道:“那赶情好。你们给我去买石板若干,木头、竹筒若干,小圆石子若干……” 浴缸什么的太麻烦了,箍个浴桶也不错。 冯匠头办事利落得很,立刻打算出门。张辅拉住他:“钱还没给你呢!” 冯匠头笑道:“我去找王府管事,他们说了,要什么什物,都去找他们,一概都是现成的,可以这集市买的要好得多!” 张辅心道:“这位世子的心思真正细腻!赏点银钱下来不算什么,真正能让一个人感动的,却是这些琐事,也真难为他了,想得面面俱到。” 张铺和父亲戍边的时候,几个妇孺自然管不了这么多,故此围墙便有些破旧,但也不至于破旧太多,这七八人一下午便收拾齐整,张辅留他们吃饭,说是都在王府那边吃。 不知不觉便到了黄昏时候,张辅便打算去顾家布庄看看,梁春打好的十柄柳叶刀就在他怀里揣着,这是他送给顾松筠的礼物,顺便还可以接姬兰回家。 这车夫早已过来认过新东家,见他要出门,便自告奋勇地说:“少爷,我驾车送您过去。” 张辅也想试试这辆新车,便笑着答应了。 第二百零三章 三人行 到了顾家布庄一看,两个女人还在里边忙活,柳青原正指挥两个伙计套车,将毛巾将到主顾家中。 姬兰先看到张辅,不知为什么,眼圈便是一红。 “相公。”她的声音委委曲曲的。 顾松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两女并排,立在刚刚点燃的灯盏里,显得十分温馨。 张辅有点内疚,他一声没吭地消失了十几天,这两个小女人想必都急坏了。 男人和女人刚刚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第二天就消失不见,这要是在现代社会,必定会扣一个“渣男”的帽子。 而身为合伙人,一声不吭玩消失,搭档有意见也理所应当吧? “两位姑娘息怒,息怒,我是被……” 顾松筠笑道:“你是被世子殿下给抓了丁吧,我们都知道了。” “啊?怎么知道的?”张辅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呆头鹅。 “燕王府打发人来说了啊,再说了,这么阔气的马车也是王府派来的,天天接送你家小娇妻,咱们一不是瞎子,二不是傻子!” 抢白了张辅一句,顾松筠突然有点心虚似的,看了看姬兰,只是她恬静地看着张辅,这神情温柔又笃定,与初见她时的彷徨完全不同,可见张辅待她不错。 姬兰是一个草原女子,比起中原女子来要直爽得多,因此,顾松筠已经从她的嘴里知道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怅然若失。 “好了,你们小俩口回去吧!”顾松筠说着便转身往里走去。 张辅笑道:“这么些天不见,咱们一起吃个饭吧,恰好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顾松筠的神情突然冷淡下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咱们布庄请了厨子,做了饭,就不劳动你了。” 张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见她时,还觉得她很是欣喜,怎么一下子神情就变了? 但女人的想法向来是海底针,他自忖猜不透,但顾松筠生气是绝对的,故此,他还是很明智地说道:“哎~前几日听世子殿下说,有家铺子的菜味道不错,我早就想着请你们去尝尝,顾姑娘,顾大小姐,给个面子,咱们去尝尝吧?” 顾松筠倒有点惊讶,在大明,是很少有男人愿意这样低声下气做低伏小地跟女人说话的,但张辅做起来一点也不伤风度,反而令人觉得十分舒服,心里那股莫名的气也消了不少,瞥了他一眼:“世子殿下说的必定是好的,那得去尝尝。” 这马车由上好的木材做成,打磨得十分圆润。有脚踏,有窗,里边可以坐四个人,十分阔大。座位边上还有抽屉,打开一看,里边还有不少零嘴。 姬兰微笑着说:“母亲害喜,爱吃酸的,我便买了些放在马车里头,你们尝尝。” 张辅是男人,不爱吃这些,但顾松筠但喜欢梅脯、杏脯,玫瑰瓜子,两个女人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零嘴来。 这家铺子叫“玉壶春”,与锦和春只隔了几个铺面,他们曾多次从那里经过。 顾松筠有点踌躇:“嗳,你们说,这锦和春的掌柜要是看到咱们去玉壶春开头吃饭,会不会着急上火?” 张辅道:“未必咱们这辈子都只能在锦和春吃饭不成?吃得多了,都快跟吃食堂一样了。” 顾松筠敏锐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食堂?是什么东西?” 张辅赶紧圆过来:“哦,就是咱们百户所吃饭的地方。” 姬兰非常好学,赶紧念了几遍“食堂,食堂,吃饭,吃饭……”她要将这个崭新的词汇记在心底免得忘记了。 “小四,你回去跟我母亲说,我们在外面吃了饭才回来,让她不要等我们了。” 马车夫小四应了,正准备离开,张辅想了想,又掏出铜钱吩咐他道:“经过那家卖荷叶鸡的店,买一只回去。” 张辅领着两个姑娘走进玉壶春,首先惊动的便是帐房,他赶紧跑到掌柜的那里去报告:“陈掌柜的,顾家布庄三位掌柜的一齐来了。” 陈掌柜眉头一皱:“他们来干什么?” 帐房拍了拍脑袋:“还不知道!” 陈掌柜呵斥一声:“慌慌张张的,连他们来这里做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说嘴,快去探听清楚!” 这帐房便从掌柜房中转了出来,见伙计正在招呼他们三人,便留神倾听。 只听张百户朗声道:“你们这还有没有雅间?” 伙计立刻答应:“有——咧——!三位客官请随小的来。”笑嘻嘻地引着他们三个人到雅间里边去了。 帐房立刻回转,向陈掌柜禀告:“他们是来吃饭的,给伙计引进雅间去了。” 陈掌柜出神了想了一会,最后挥了挥手,帐房一头雾水地出去了。 “难道是顾家布庄与锦和春掌柜闹翻了?这才来咱这店里?”陈掌柜拧着眉头想了又想。 张辅可不知道他们的到来让这家的掌柜与帐户如临大敌,自顾自地点着菜,点好后,又问顾松筠和姬兰想吃什么。 顾松筠哼了一声:“我得点一个贵点的菜,心疼死你!” 但问来问去,直将那伙计都问烦了,她也只加了一道松瓤蒸鲈鱼。 转头问姬兰,她只笑道:“尽够了!我又不挑食。” 顾松筠笑道:“尽想着替你家相公省银子!他一声不吭出去这么久,你也不想着好好吃他一顿。” 跑堂的便亮起喉咙开始朝厨房里报菜名了。 顾松筠突然起了疑心:“世子殿下怎么会知道有这么家店,是不是你故意骗我们的?” 张辅看了看周围,便门好好地关着,这里是二楼,也不虞窗外有人偷听,便低声笑道:“毕竟是锦衣卫,马上猜到了事实的真相!” “说吧,想跟我说什么!” “嘿嘿,就是,那个,吃个饭……” “不说是吧?不说,我可走了,姬兰你陪他吃吧。” 姬兰含笑看着他们,摇摇头不说话。 “别,别,别,坐下嘛,我在遵化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张辅对顾松筠说道。 不料姬兰也有点好奇,听张辅开口,下意识地答道:“是什么东西?” 张辅有点尴尬,笑道:“这东西你不需要,是给一只母老虎的,你又不是母老虎,对不对?”说着,便将怀里的飞刀取了出来。 飞刀装在一只上好的皮囊里,这也是朱高炽匀给他的,说是送人的东西,太随便来好,张辅一想也是,笑眯眯地接了。 顾松筠正待发怒,但一发怒不免就坐实了她“母老虎”的形象,正在犹豫之间,张辅已经将皮囊递了过来。 打开皮囊一看,顾松筠眼睛便是一亮。 姬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面前的飞刀,不知道怎么,心里竟然泛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意。11 第二百零四章 随便弄弄 次日清早,张辅便骑着小狼飞也似地跑去千户所找梁铭销假。出去这么些天,说不担心百户所的事情是假的。 梁铭正在书案后头看着什么,一看到张辅,顾不得寒暄,立起身,劈头便对他说道:“张辅,你搞出了个借贷记帐法,怎么不跟我说?” 张辅一惊:“老大,可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张辅深知,财务问题一向敏感,若是庚子所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自己却毫无察觉的话,那身为百户的他绝对难辞其咎,更何况这借贷记帐法本来就是他提出来,也是由他亲自教会刘康和高小平的。 上一世,张辅单位的出纳是个女的,刚好休产假,一时半会找不到人代替,便让刚刚进单位的张辅代替过半年。张辅是个理科生,没学过会计,哪里懂得搞财务?但是领导交待,他一个新来的不敢违抗,只得应了。在会计的悉心教导下,便学会了这个记帐方法。 梁铭一看张辅如此紧张,便知道是自己鲁莽,将他吓到了,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只是上次蔡书办去各百户所查帐,回来就向我大夸你们百户所这个法子,还跟我说,想把你这个借贷记帐法在咱们千户推广。” 张辅才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不好意思地笑了。 梁铭指着一边的椅子说道:“坐!”自己坐在隔壁的椅子上。 梁铭虽然很严肃,张辅在他面前却很放松,一屁股坐了下来:“吓我一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我就随便弄弄,只要没出事就好。” 他这句“随便弄弄”,让梁铭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 梁铭站起身,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上次你搞出个滑雪板怎么就知道向我禀报?而这个借贷记帐法却死死压在自己手里呢?” 张辅大感委屈:“老大,记个帐而已嘛!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根本没想到,这个借贷记帐fǎ hui引起你的关注。” 说实话,如果梁铭不提,张辅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情了,对他来说,这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一桩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梁铭这种激烈的发应,才真正将他吓了一跳。 “你知道吗?这个借贷记帐法很有可能比你的滑雪板还要重要!” 张辅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梁铭苦笑一下:“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东西的好处。咱们以前记帐,就是收了钱,记一笔,钱花出去,再记一笔,要查起来非常麻烦。如果帐目多一点,对起帐来都是一本糊涂帐,而你搞的这个借贷记帐法,收支一目了然,查起帐来就清楚多了。” 张辅失笑:“既然大人你觉得这种记帐法好用,回头我便让高小平教教其他百户所管这事的人,哦,弄个培训班,一天就完事。” 梁铭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说话。 张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老大,有什么不对吗?” 梁铭无可奈何地说:“咳!你这傻子!这事情我得向燕王殿下禀报,由他决定该不该向圣上呈报此事。” 张辅大吃一惊,手一颤:“这么点事就要上达天听?” 他正端起茶要喝,差点将亲兵刚倒好的茶汤碰倒。 梁铭比他还要吃惊:“你认为这是小事?” 张辅诚实地点了点头,在他心里,如果非要上达天听,那也应该是他的转炉冶铁法吧?为这事,朱氏兄弟和他在遵化都磨了快半个月呢! 在他心里,强化军械才是最重要的事。 梁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了,这事我来办。马上就是卫所大校,有张信和封子平帮着你练兵,又有你那个什么军体拳,卫所大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张辅点点头,走身告辞,到门口时又转头问了一句:“大人,你为何不问我这些天做甚么去了?” 梁铭瞪了他一眼:“世子殿下的事,做下属的怎么能打听?” 张辅笑道:“那我这做下属的也要向你报告,我们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去遵化冻铁厂炼了两炉钢铁。” 梁铭觉得,现在不管张辅嘴巴里说出什么话来,他都不会奇怪了。 他老爹张玉一向循规蹈矩,生出来的这个儿子却聪明得过了头,三天两头就会搞出奇奇怪怪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非常实用,最气人的是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所在。 别说是张辅炼出优质钢铁,就是他炼出长生不老药他梁铭也不会奇怪了。 前不久,他去庚子所帮着张辅去查看练兵时便大吃了一惊。 庚子所上下都在演武场练拳,高阳王的亲兵队长张信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看着,见到梁铭来了,便“噌噌噌”地走了过来。 “你也来了?” 梁铭和张信很熟,随口说道:“嗯,来看看。” 封子平看到千户大人亲自来察看,正准备过来见礼,梁铭摇摇手,意示罢了。 梁铭亲自带人来察看,封子平教得更加卖力了。 “勾摆连击!” “抱臂背摔!” 所有的士卒都精神大振,嘴里一边跟着吼出招式名称,一边整齐划一地将所学到的招式展示在千户大人面前。 还别说,这一趟拳打得是刚劲有力,虎虎生风。 梁铭只是想着张辅不在,可别出什么乱子才是,所以才顺便过来看看,不过,当他看完整套拳术之后,心中顿感振荡难言。 他转过头问旁边的张信:“这是什么拳?” 张信负手在后,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懒洋洋地说道:“这是张辅搞出来的军体拳。” 军体拳? 梁铭有点生气“这个张辅!搞出这个拳术也不向我禀报!” 张信笑道:“这你可真不能怪他,我是听说,他对这套拳术没什么信心,和封子平推敲了好久,才决定不练太祖长拳,改练这个军体拳的。” 只听封子平沉身吼道:“第三套!预备!” 还有第三套? 梁铭站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越看越是惊讶。 这套军体拳重在搏击,招数十分凌厉,攻击部位都是敌方的要害部位,完全没有花架子。 这种拳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果是武术世家,一定会好好珍藏,决不会随便拿出来教给别人。因为它不但适合军体使用,就算是武术世家,也是极厉害的招式。 而这么厉害的拳术,张辅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教给封子平了,封子平也随随便便地拿来练兵了,丝毫没打算藏私。 最可气的是,张辅竟然还说一点信心也没有! 那么,要什么样的拳术他才有信心? 梁铭阴着脸看了半天,才带着人走了。11 第二百零五章 挖墙角 等他走后,封子平马上走到张信边上,套起了口风:“老张,看起来梁千户很是不悦啊!咱们这套拳术有问题?” 张信瞅了瞅他:“要是我说,他觉得你们弄出这么套拳术而不向他禀告才生气的你信不信?” 封子平摸着头,嘿嘿地笑着说:“咱们这不是也没把握嘛!” 张信摇摇头,不说话,走了。 第二日便是每五日一轮的比试,张辅不在,自然是封子平抽签。他才上台,薛禄便在一边嘲笑他:“我说老封,今天出门拜过关公没有?别又抽到咱们甲字所!” 台上台下一片哄笑,封子平嫌张辅臭手那一次,全千户所都知道了,因此,他每次上台抽签之前,薛禄总会出言嘲笑一番。 就连梁铭也听过这种传闻,因此,虽然他坐在台上一脸严肃,但目光也在抽签那边不住地打转。 一堆人围着王聪抽签,自然看不出什么。忽然听见那边传来薛禄的轰然大笑:“哈哈,老封,原来你也有手臭的时候啊!” 薛禄这些天一直在狠抓练兵,就是为了碰到庚字所,一出上次被他们阴的恶气,这一次居然一举抽中他们,心中别提有多畅快了! 不料封子平脸上一点懊恼的表情的也没有,相反,他还轻蔑地对着薛禄一笑:“嘿嘿,老薛,是不是手臭,一会就知道了!” 一边的陈珪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火上浇油:“老薛,是骡子是马,你们得拉出来蹓蹓!“ 薛禄自然以为封子平死鸭子嘴狠,嘿嘿一笑:“甲字所拉出来的是千里马,庚字所拉出来的是傻骡子,不信,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其他百户纷纷起哄,王聪不得不大声喊道:“都下台!都下台!别挤在这里!吵得人头痛!”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外,庚字所又赢了! 庚字所赢得堂堂正正,一点诡计也没使,只不过,他们全所上下都使用了一种新的拳术。 这种拳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使用双拳、双腿、双肘、双膝这四肢八体作为八种武器进行攻击,出拳发腿、使膝用肘发力流畅顺达,力量展现充沛,攻击力敏锐迅猛。 薛禄对上的是封子平,他们都是糙汉子,不想使什么花招,怎么比?正面刚! 封子平使的就是这军体拳。 说实话,薛禄的武技比封子平稍胜一筹,但是这套稀奇古怪的拳术令他很不适应,因此,他薛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输了! 薛禄不是一个耍赖皮的人,输了就是输了,替庚字所巡城就替庚字所巡城嘛!有什么稀罕,顺便还可以看看他们是怎么管理那个什么劳什子打扫会! 不过,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打完之后,薛禄拍着封子平的肩膀:“老封!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有这样的拳术,一点口风也不露!还当咱是兄弟?” 封子平嘿嘿憨笑:“兄弟不兄弟,上阵见实力。再说了,咱不也是学了没多久嘛!这拳术是张辅搞出来的,他自己都没什么信心。” 薛禄才不信封子平说的那一套。这老油条,嘴里没有一句实话。趁张辅不在,就信口胡说,将事情都推到他头上去,那小白脸只会耍诈,是要会这什么军体拳,上次他就不会向自己主动认输了! 薛禄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瞪得比鸡蛋还大,他不服! 眼看没办法对付封子平,他一个箭步跑到梁铭面前向他讨说法:“老大,庚字所学的拳术为什么和咱们甲字所学的不同?” 梁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张辅教他们的,有问题吗?” 薛禄嘿嘿一笑,凑近梁铭:“千户大人,你也替他们欺瞒我?” 梁铭鼻子里传来好大一股汗臭味,赶紧后退两步,瞅了他一眼:“是真的!” 薛禄一个劲儿地摇头表示不信,梁铭给他缠得烦了,只得说道:“不信你问张信去!” 张信帮忙庚字所练兵,薛禄是知道的,听梁铭这样说,他才觉得有可能是张信的功劳。 张辅?老子才不相信他能搞出套拳术。 薛禄眼睛一转:不行,张信是高阳王的拳术师父,他搞出来的拳术,咱们甲字所当然要学! 他不想去找张辅,找封子平也是一样的!封子平与他颇有点交情,干脆把他要到甲字所来当个副百户得了。 同是一个千户所的,凭什么只有庚子所能学军体拳? 其他百户却没有薛禄这么狡滑,都道是高阳王的亲兵队长张信给士卒开小灶,一个劲儿地向梁铭和王聪抱怨。 梁铭给他们缠得烦起来,眼睛一瞪,就要骂人。这些百户还是很惧怕他的,一见没什么希望,只好悻悻地走了。 薛禄则不然。等人群散去。他找到梁铭,先是嘿嘿笑了几声,才开口说道:“大人,这军体拳确实不错!我是想着,咱们千户都学会了才好!马上就是卫所大校,咱们甲字所也要替全宁所争光不是!” 梁铭深知薛禄的个性,这个老兵痞,仗着百户里头他年纪最大,他要倚老卖老,自己还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他。 “有什么话就说吧!” 薛禄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梁铭没好气地说道:“笑够了没有?” 薛禄觍着脸说:“大人,我想着要向你求一个人。” “什么人?” “封子平。” 梁铭知道张辅很倚重封子平,便一口回绝:“不成!张辅出去办差,我就抽他百户的人,回头他还不知道要怎么跟我闹!” “只要封子平自己愿意,那不就成了?再说了,他要是把这军体拳教会我们甲字所的人,咱就有把握,在今年的卫所大校里给咱全宁所拿个头名回来!” 梁铭无奈地说道:“你也得人家愿意才行!” 他心里也有了计较,要在全宁所大力推行军体拳,封子平调去甲字所也好,他另外再派个老成人去协助张辅。 要不,让张辅自己提拔个心腹替了封子平的位置也行,他那个亲兵队长,叫什么高小平的就不错。 就在梁铭考虑来考虑去的时候,这封子平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急忙跑到他这里,口口声声说他生是庚子所的人,死是庚子所的鬼,就不到别的百户所去。 梁铭只好安抚他说:“没有经过张辅同意,你哪都不去,成不?” 封子平这才兴兴头头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梁铭叹了一口气。难得封子平与张辅这么相得,自己要是真抽了他去甲字所,好象也不甚妥当。但这军体拳也不能不教,庚字所一百二十个人,派别的人去教也是一样的。 第二百零六章 张家日常 张辅回到军营,忙得是脚不沾地,但是,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所以,一到了下值时分,他便飞也似地骑着小狼回去了。 院子一角架着两口大锅,大锅是熊熊燃烧的柴火,一个光着膀子的伙计,手执一个长长的勺子,正在搅着锅里的糯米粥,满院子都是浓郁的糯米香。 不过,这糯米粥这可不是拿来吃的,而是拿来改建张家浴室的。 拿糯米粥混着石灰砌缝,干透之后,有极强的耐强度。城墙、建筑、陵墓都有糯米汁与熟石灰、石灰岩按一定比例混合当黏合材料,历经千年不倒。 当然,这糯米灰浆成本也挺高的。 冯匠头一眼就看见张辅,笑嘻嘻地上来与他招呼。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里墙和地板都用糯米浆粘满了鹅卵石,还有池子也已经装好了,只有这竹筒引水,小人可不会啊。” 张辅拿毛巾拭了拭额上的汗,将小狼交给老张头,由他牵去马厩,自己大步走进浴室察看。 他设计了两间浴室,男女各一,每间大约二十多个平方的样子,特意做了干湿分离。 除了浴桶,另有一个蹲厕。他还准备弄个小柜子放置衣物毛巾,再放一把躺椅,可以稍微休息休息。 为着避嫌,两间浴室并不是相邻的,中间隔着一个宽大的天井。 朱高炽找来的这些工匠确实不错,手艺精湛得很,按他的要求,地板上铺满了鹅卵石,而且还别出心裁地拼出了“蝠寿延绵”的图案,墙壁上用的却是白色和浅黄的石头,显得十分清雅。 一个木头做成的大浴桶,不,瞧这形状,还是称之为浴缸比较妥当。因为它并不像别的浴桶那样深,而是形成一个椭圆形、高约一米的浅池,里边还搭了一块弧形的光滑木板,使浴者能够舒适地躺在上边。 板材很厚,花纹也很漂亮,用的是上好的柏木,用个百来年估计没有问题。 柏木防水,做浴桶甚佳,另外,柏木香味可以入药,柏子可以安神补心,泡澡最是适宜不过。 至于蹲厕,是在石匠那里订制的青玉状蹲坑,下面挖着下水道,连着化粪池。 他也考虑过做一个马桶,但是首先他自己就不喜欢用那个,再考虑到冲洗很麻烦,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蹲厕冲水,他准备了一个水箱,平时可以储水,一拉阀门,水就冲满水箱,流入坑里。 可惜的是,在冶铁所混了十几天,居然忘记定制一批铁制水管,以致于还要采取竹筒引水。下次再去遵化,一定要做上一堆,以备替换这些竹筒。 张辅看了看地上堆着的这堆大小长短差不多的竹筒,只等着他一声令下,便可将它们从井边铺设到浴室。 张家后院有一口深井,用辘轳打水。前几天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架水车,用水车将水上提,将水注入高高的水塔,再由水塔注入粗大的竹管,将水引进浴室。 他这么大费周章地弄个浴室,张玉与王氏内心都不是太赞同,在他们看来,盖个房子都不用这般费神费力。只是洗个澡而已,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要知道大明朝一般的人家,洗澡都是在卧室,用一个澡木盆便可以了事。若是给小孩子洗,大的洗完了再洗小的,毕竟烧一大锅水也不容易。 并且,大明朝可不像现代社会那么讲究个人卫生,冬天半个月洗得一个澡便很不错了,夏天……夏天随便冲冲便行了,哪会费这么多功夫。 张家算是很开明的家庭了,还有单独的浴室。 但是,家里这些工匠都是燕王府派来的,也是看着儿子的面子上才享受了这样的待遇,做父母的若是反对也不太合适,因此,且由得张辅折腾去。 张辅指挥着工匠们将剖成两半的竹子一根一根从水车那边接过来,浴室的墙上已经预留出一个高高的小窗,还有个小一点的孔洞,接过来倒也不是那么难。 他只负责指挥,具体的工艺都是冯匠头做主。古人自有古人的智慧,有些手工活,真的是巧夺天工。 至于加热问题,他想了很久,苦无良策,只好采用原始的方法,用炉子加热,再倒进浴桶。 这样一来,便是冬天也会温暖如春。 夏天的话,就在天井烧水。总而言之,就是要全家人都住得方便,舒适,并且安全。 姬兰回家的时候,已经黄昏。 火烧云映得天空一片彤红,张家院子里还是一派忙碌景象。 她看见自己的相公正和别的工匠一般光着上身在干活,大声吆喝竹筒应该怎么放置,原本雪白的皮肤被晒得黝黑,不过,看上去还真的很…… 她想起张辅最近说过的一个词,叫什么“性感”。 对,很性感。 她面上忽地一红。 从她的角度看,只见后院的井边已经安装好一具高有丈许的水车,一个大型的竹架上,粗大的竹筒伸向新盖好的浴室,再用圆型竹筒引入浴室里边。 以后就不用自己提水到浴室沐浴了! 听相公说,若是方便的时候,还可以两人共浴,不过姬兰可不敢。这里不是草原,要是被公婆知道了弄不好要责骂她的。 只听见张辅说了句什么,工匠头大声地应着,大约是开了句玩笑,一众男人哄地笑起来了。 姬兰嘴角也弯了起来,笑眯眯地进了婆婆所居的正房。 王氏正歪在坑头做针线,看样子是在给未出生的宝宝缝制小衣裳。 见她进来,便笑着说道:“你回来了?可累着了,瞧你一头汗的,快去洗洗。” 姬兰笑着答应了,又和旁边的轻羽说了几句话,便回到自己屋里。 小圆端着一盆水进来了,脆生生地说道:“这是在屋里放了一下午的,不凉,少奶奶请净面。” 王氏很细心,吩咐自己的丫头给姬兰端水净面。 这小丫头十四岁了,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王氏自然懂得,她也挺喜欢小圆,并不想将她放出去嫁人。 她和张辅提过,想买两个小丫头服侍他们小两口,因为姬兰没带丫头来张家,内室便没有人伺候。 其实,她也是隐晦地问自家的儿子,要不要收两个通房丫头。 没办法,这大明的习俗便是如此。 但张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觉得自己房里多一个外人很不方便。 再说了,张家只有这么大,一下子多了三个人已经有点挤不开,再来两个丫头,那不人满为患了? 过了一会,张辅也进屋了,一个劲地嚷热。姬兰抿着嘴笑了一下,自去厨房舀水给他洗漱。 “相公,今儿个庆州的那些女人们过来了。”姬兰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和张辅说话。 “过来了?这么快?” “是啊,松筠办事一向麻利,她还是叫运粮草的军队将她们带过来的,有七八个人呢!” 张辅关切地问道:“里边有没有一个叫哈斯其其格的?” 姬兰摇头表示不清楚,又说道:“都是松筠安排的,听她的意思,大约也不会让她们去工坊做事,应该是想留在店里吧。” 张辅顿了顿:“布庄能住下这么多人?” 姬兰笑道:“松筠说,她想开个分店。” 开分店? “你忙啊,就没有烦你,我和松筠商量了,打算过几天去看地方。” 张辅倒有些惊喜,笑道:“嗬,不错嘛,松筠也会找你商量生意上的事情了,这些事情,你们决定就行。” 姬兰有些雀跃:“相公,你觉得我能行?” “行,当然行!我家娘子怎么能不行?”说法,张辅一把揽住姬兰,便往床上压去。 “嗳,嗳,不行,天还亮着呢!外边这么多人!” 其实张辅只是想抱抱她,亲昵一下,没想到姬兰想歪了。他笑了笑,在她面上狠狠上亲了两口,又上下揉搓了两下,才放开她。 第二百零七章 大明朝的古惑仔 这日,梁铭派人去叫张辅过清风殿那边来议事。 梁铭的想法是等卫所大校完毕,想从庚子所抽十个人去别的百户,在全宁所普及军体拳。 张辅皱起眉头,他可不想自己百户所的人被折散。 不过,别的百户想学军体拳张辅并不反对,他并不是那种喜欢藏私的人,他们想学,就让他们学吧! 能提升咱大明军事的实力,他张辅高兴还来不及呢。 “要不,大人,由各百户都抽出几个人跟咱们一块训练,将这套拳术学完整如何?” 梁铭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确实比抽调人手去别的百户更为妥当,当下便点头同意了。 他拍了拍张辅的肩膀:“好好干!” 张辅笑着应是,还没出门,便看见薛禄急冲冲地奔了进来,这大热的天,一头汗水,张辅真担心他的头一甩,满头汗珠就会甩到他和梁铭身上。 一见梁铭,薛禄便乍乍呼呼地说道:“大人,不好了,西城区两个帮派正在集中,估计要火拼!” 梁铭眼睛一瞪:“你们的人去了没?这么大的事你不亲自去现场看着,找个人跟我来禀告不行?” 薛禄百忙之中还先抽空瞪了张辅一眼,指着他说:“这事,哼,不能怪咱们,都怪庚子所!” 梁铭不免诧异,看了张辅一眼,见他也是一幅惊诧莫名的表情,便硬绷绷地说道:“别扯有的没的!说重点!” 薛禄不服气,粗声说道:“这庚子所收服了一批地痞流氓,成立了个什么打扫会,大人知道吧?每个月都大把大把地收银子!这一带的其他地痞无处落脚,只能到别的城区混口饭吃。这不,今天在咱管的西城区抢地盘来了!双方都纠集两三百多人,正在对峙!” 梁铭一想,这大规模械斗哪有不打死人的?这可要严重影响全宁所的年底考课,他不敢怠慢,立即叫薛禄去召集甲字所所有人员赶紧去西城区。 薛禄拱手称“是!”临走之前还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张辅一眼。 梁铭转身对门口侍立的亲兵道:“叫上亲兵队所有的兄弟!着甲!快来集合!”那新兵飞也似地去了。 看见张辅还在身边,便说道:“你也来!” 张辅心道:“西城区械斗和我庚子所有什么关系?”但梁铭叫了,他自己也想看看这大明的大规模械斗是怎么回事,便痛快地一口应了。 亲兵给梁铭送来盔甲,梁铭飞快地套上,又叫他们再拿一套过来给张辅穿上。 梁铭带上亲兵队只有一个小旗也就是十个人,再加上张辅,一共十二人,全幅武装,弓箭、腰刀、火铳什么都不缺,骑着马向西城区进发。 才刚到西城区,便看见前方大街上黑压压的都是人,一幅剑拔弩张的紧张样子。听见整齐的马蹄声,便都转过头来看着。 “不好!官军来了!” “怕个毬!才这么点人!”说话的正是那秦三,不,现在应该称他为秦三爷了。他穿着一身簇新的绸缎衣裳,显得人格外精神。 其实秦三刚听到官兵来了的消息,心里便“咯噔”一下,好不慌乱,只是不想在新收的小弟面前露了怯,此刻是强撑着而已。 秦三上次在锦和春门前挨了打,骨头断了好些根,店家找了医生给他治愈之后,便抖了起来,在东城区所有店铺都“拿一份”。 在江湖上的规矩向来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秦三这一顿打挨得不冤。自此,这一带的地痞流氓见到他,无不尊称一声“秦三爷”。不过两个月,这秦三便从一个不名一文的小混混,转眼成了人人敬仰的街头霸王。 这天,秦三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撺掇,要到西城区来“拿一份”,不料西城区是宋雨时的码头,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听秦三越界,火冒三丈,立刻召集人手,双方杠了起来。 …… 梁铭勒住马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群黑压压的地痞流氓。 皇帝殚精竭虑,将军浴血奋战,士卒舍生忘死,保卫的难道就是这群不事生产,走街串,老鼠一样专门敲诈勒索百姓的地痞流氓? 他心中一把火在烧,烧得他的眼睛一片通红。 秦三犹不知死活,为了面子,带着东城区的混混们从和宋雨时对峙中转过来,凶狠地盯着面前这全副武装的十二骑官军。 打头一人,穿着的甲胄一看就知道是个将领级别的人物,秦三心中更慌了。 在他还是个小混混的时候,就见过好几次帮派火拼,北平都司、燕王府都没有来弹压,由得他们打生打死,秦三还以为,这一次他们再次火拼,官兵还会坐山观虎斗,由得他们去呢。 没想到这一次居然领兵出来弹压了! 和众百户所不同,梁铭和亲兵队用的装备还是在边军用的那些,十分精良。 十二骑站在他们面前,有千山万马之势。 这是真正浴血奋战过的十二骑,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单单是气势,便浓若实质,仿佛出鞘的刀剑,割得人肌肤隐隐作痛。 秦三感到头皮针扎一样的疼痛。没错,他在害怕。 但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的手下,他的对手,都在看着他。他若怂了,以后便再也约束不了这些人了。 那么他断了十几根骨头,挨的那顿痛揍便会付之东流。便是死,他也要和官军扛一次。 何况,他们只有十二个人! 不知道这些人为何来得这么快,也不知道他们想怎么对付他,他不能退! “兄弟们!你们怕不怕这狗官军?!” 混混们内心其实和秦三一样的忐忑。但是,他们今天要是被官军吓退,以后还怎么去街坊收例份钱?难道真的和李虎一样,去那个劳什子打扫会,脖子上挂一个口哨,手里拿个竹扫帚,天天去扫大街? “不怕!” “谁怂谁是软蛋!” 人数多是多,喊得凶是凶,但没有一个人胆敢越雷池一步,向着梁铭带领的十二骑全副武装的官军走去。 第二百零八章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有秦三挡在前面,宋雨时表面上一脸愤激,但脚下却不动声色地连退十几步,他的手下心领神会,跟着往后退去,顿时与秦三拉远了距离。 秦三哪里不知道他的如意算盘,大吼一声:“宋雨时!今日你若退了,以后这西城区就是我秦三爷的!” 手下跟着他大喊:“嗬嗬,宋雨时你今日若退了,以后这西城区就是咱们秦三爷的!” 宋雨时恼怒地停下脚步。 “秦三,你这天杀的狗贼!你要惹官军,要抢地盘,都自己扛啊!老子和你无怨无仇,拉咱们下水做甚?!” 秦三目前是骑虎难下,他当然不敢和北平驻军正面扛上,但如果他认怂,立刻就会被整个北平的混混们鄙视,因此,他势必要将宋雨时绑上他的战车,同进同退,才能保住他在东城区的地位。 他拿定主意,只要宋雨时敢退一步,他就把锅甩给宋雨时。 只要他将宋雨时临阵脱逃的消息一散布,没脸的就是他,而他秦三,就是敢与北平驻军正面对抗的英雄好汉! 宋雨时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处于两难之中,他进退两难。 场面一时僵住了。 看到这种情形,张辅心中便是一笑。 这一群乌合之众,别看有四五百人之多,但张辅相信,只要梁铭带领他们十二骑高速冲杀过来,这些地痞流氓,只怕连一个回合都挡不住。 真当这些百战老兵是吃素的? 就在秦三汗出如浆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梁铭说话了。 “想打是不是?” 秦三一声都不敢吭,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那幅蛮横凶悍的样子。 “有一个能打的没有?” 秦三梗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好象多看一眼,地面就会平白无故多出一条给专给他走的道路。 “嚯!倒人不倒威是吧?还挺横?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条就是负隅顽抗,跟咱全宁所比比,到底是谁手下功夫厉害;另一条,加入打扫会!” 秦三下意识地想一口浓痰,啐到梁铭脸上,但看到梁铭那张冷若冰霜的脸,顿时软了半截,那口痰“呸”地一下,吐到了自己脚下。 张辅眼睛一瞪,秦三便不由自主地伸脚将那口痰插去。 就算他在东城区混也知道,李虎如今管的那个打扫会,看到人随地吐痰,便会罚款十文钱。 十文钱是小事,但这众目睽睽之下掏出十文钱来交罚款,那脸面可不丢到姥姥家去了? 梁铭大喝一声:“想清楚没有?” 秦三硬着头皮,大声说道:“休想!” 张辅笑了,逼近一步:“休想什么?” 秦三吼道:“你,你别过来!” 张辅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脚步一抬,竟是继续往前走的意思。 秦三脑袋轰地一炸,顾不得别的,大吼一声:“是你们逼我的!兄弟们!抄家伙!” 几百个混混顿时亮出了手里的武器,那可真是什么都有,什么斧头,菜刀,木棍…… “嚓嚓嚓”一阵连响,张辅身后,包括梁铭在内的十一外骑兵都将腰间的火铳拿在左手,右手掏出了火折子。 只要火折子一晃,火绳一点,手指再一勾…… 而斧头菜刀能不能砍穿这些骑兵的甲胄,那可真难说得很。 准备冲锋的混混们呆住了。 而正在这时,只听脚步声嚓嚓嚓嚓响起,薛禄引着甲字所一百来号人跑过来了。 和庚字所一样,他们的马匹都被收缴走了,只能跑步过来。 别看他们的兵甲破破烂烂,但一百来号正规军这么杀气腾腾地跑过来,实在令人心寒。 秦三呆若木鸡。 宋雨时可比他狡猾多了,一声喊:“快跑!” “谁敢跑?”张辅大吼一声,手中火铳已经打了出去,一篷砂弹正打在宋雨时的脚下。 一颗铁砂子溅到宋雨时脸上,他吓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众人还以为他中了枪,一时大哗。 硝烟和尘土散尽,宋雨时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还好,样子虽然狼狈,但还好端端地,没流血,身上也没少什么部件。 宋雨时哭丧着脸嚎叫着:“大人,不关小人的事啊,小人是被秦三胁迫的……” 梁铭怒道:“被胁迫得要械斗?我看你们是闲的,北平城的大狱现在宽松得很,你们这些人进去正好填满。薛禄!将他们都抓起来!” 众士卒哄然应了一声:“是!” 宋雨时见大事不妙,今天他是被秦三这王八蛋给害死了,但他脑子活,深知能屈能伸的道理,立刻大声喊道:“大人,小人愿意改邪归正!小人愿意加入打扫会!” 秦三的脑袋“轰”地一声炸了,他踮起脚跟,大喊一声:“你这狗日的宋雨时!” 宋雨时跳着脚回应:“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坑了老子还有道理了……”见众人眼鼓鼓地瞪着他,声音低了下去。 这狗日的宋雨时都选择投降了,自己怎么办? 和他一样投降? 那顿打不白挨了?走在路上,还有谁会尊称他一声“秦三爷?” 教坊司的那些姑娘,还愿意在他怀里撒娇撒痴求他照应? 每个月还能去东城区的店铺里收例份? 不! 趁宋雨时正向着梁铭大表忠心的时候,秦三撒腿就跑。 “往哪跑!” 薛禄正开开心心地看着宋雨时,他早就想着招安这伙人了,可是这宋雨时狡猾得很,不是被秦三逼得火并,行事是绝不会这么招摇的。 嘿嘿,今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以后庚子所也就别想在他面前炫耀了,甲字所也可以成立打扫会了! 张辅却一直盯着秦三,见他逃跑,嗖地一箭便射在秦三的大腿上。 “想跑?” 哼!你真当我这移动靶子是白练的? 秦三面色狰狞,一把将箭镞拔出,血流如注。 他哪里知道这箭镞生有倒钩,用力一拔,便将腿上大块肉都钩了起来,一个小创口变成了一个大洞,鲜血狂飙而出。 秦三咬着牙,还想往前跑,张辅厉声喝道:“再跑?老子这一箭要你的命!” 张辅是真的动了杀心。 上次他亲眼看到这混混在锦和春“拿一份”,不过两个月,便在北平城声闯下偌大的名声,想必这两个月他坏事做尽,要不也不能纠集起这么多人。 秦三的手下扑通一声都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一边拉住秦三:“三爷!三爷!好汉不吃眼前亏!” 秦三哪里肯听,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跑着。 梁铭见张辅略微迟疑,一箭朝着秦三的背心射后。 秦三应声倒地。 梁铭看了张辅一眼:“犹豫什么,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他不明白张辅来自现代,受的是“人以为本,人命关天”的教育,他尊重生命,觉得“不教而诛”是一件不太地道的事,因此才会犹豫。 张辅低声应道:“是!” 他绝不是妇人之仁,而是觉得,有时候,真的可以给人一个回头的机会。 第二百零九章 盂兰盆节 打扫会会长李虎如今也不用扛着扫帚铁锹亲自打扫了,队伍逐渐扩大,手下已经有了五十余人,只需要每日上街指挥指挥,带领手下把活干好就行了。 打扫会上了正轨,张辅也很少带着他们亲自巡城。王四良还提醒过他,这李虎以前是个混混,要防着他弄鬼,张辅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对于张辅,李虎的感情是复杂的。 原本他自由自在,过着天不收地不管,潇洒是潇洒但也是朝不保夕的生活,现在被征调到打扫队,算是半正式的官方人员了。 也就是说,他走起路来可以大摇大摆,收起钱来理直气壮,回到家里扬眉吐气,这街坊邻居看着他也不会避之唯恐不及,相反的,还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夸赞他。 更重要的是,还有官媒上门给他说亲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家中爹娘俱亡,只有一个叔父,一直当他是个拖累,一提起他,就说是“那个不肖的侄儿”,一见他,躲都躲不及,因此,素日少有来往。 李虎是根独苗,再怎么混帐,也想把他爹那点香火给传承下去。 随着年岁渐长,他想成个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百年之后,自己不吃香火,爹娘总得有个人祭祀吧? 以前他托过官媒,这媒婆一听是他要找姑娘成家,表面上敷衍得滴水不漏,拍着胸脯说:“虎哥儿,这事包在老婆子身上!您只管在家等我的信儿!”实则根本没有回音,一催,就这个姑娘不行,那个姑娘不对,这些媒婆都是人精,一个“推”,一个“托”,用得是得心应手,纯熟无比。 想女人了,他只能去教坊司。但教坊司的姑娘们出身都好得很,见过世面,眼高于顶,表面上虽然奉承他,但实则嫌弃,李虎是个人精,碰了几次不软不硬的钉子,深觉没有趣味,也懒得到这些地方去了。 李虎虽是个混混,但在这方面还好,不喜欢勉强别人。 久而久之,李虎这条心也死了。他打定主意,这辈子就这样了,有生之年,多给地下的父母多烧点纸钱,自己眼一闭腿一伸,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只盼着那个时候爹娘都投胎做人去了,不用靠着自己那柱香火过活了才好! 眼看李虎三十有五,准备光棍一条到底,谁知道,他这个仆倒像个南瓜,向天像根胡瓜的穷光蛋,也会有官媒主动上门给他提亲的时候。 不过,这世事变幻,又哪里是人猜得透的?不等这李虎去相看官媒所说的女子,他就给自己找了个好人家的女子。 这天正是七月十三,按老规矩,要做“盂兰盆会”,到了晚上,家家户户还要在自己家门口焚香,把香插在地上,越多越好,象征着五谷丰登,叫做“布田”。 北平城自然概莫能外,北平三司早早出了告示:今晚金吾不禁。 大明一向宵禁,可是有两天例外,一是上元,二是中元。 这两天晚上,上至王府,下至平民,都可以晚上出来自在玩耍,看灯放灯。 中元节是除上元节之外的另一个需要张灯结彩的节日。不过,人鬼有别,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上元张灯是在陆地,中元张灯是在水里。 北平城里的如意庵,这天晚上要放水灯。所谓水灯,就是一块小木板上扎一盏灯,大多数都用彩纸做成荷花状,叫做“水旱灯”。水旱灯是为了给那些冤死鬼引路的。灯灭了,水灯也就完成了把冤魂引过奈何桥的任务。 如意庵很有名气,自唐朝以来就传下来了,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最是灵验不过。 这几天一到傍晚,北平城里所有店铺劈劈啪啪上好门板,从现在起,街道不是人走的,得让给鬼魂行走。 通惠河和金水河等水域,水里飘的都是莲花灯,这些密密匝匝的河灯,将河流两岸都照得通透,宛如两条明亮的玉带。 每条街道的正中,每过百步就摆一张香案,香案上供着新鲜瓜果和一种“鬼包子”。桌后有道士唱人们都听不懂的祭鬼歌,这是在“施歌儿”。 张辅并不懂得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但是封子平却清楚得很,一大早就跟张辅说了。 张辅沉吟半晌,便将李虎唤了过来,叫他晚上带齐人马去巡逻,南城区人多,街巷不比其他城区笔直一条通到往,而是拐七曲八,按张辅的话来说是“存在安全隐患”,又要放灯,又要点香,这老城区木头建筑又多,容易走火。 李虎应了,当下打叠精神,起起全部人手,刚到傍晚便开始自各街各坊开始巡逻。 “各家各户,小心火烛——” “锵——”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锵——” “点灯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锵——” 嘉会坊老王头的纸马店今天生意是格外的好,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节、五彩衣服,都摆在外边任人挑拣,黄表纸更是摆出厚厚几沓,不少人前来采买,将老王头店门堵得严严实实的。 “老王头,你这里这么多纸马,今天晚上可以小心了,千万别走了水!” 老王头从人堆里后边冒出来来喊了一声:“李头,我晓得!老汉我都做了多少鬼节了,从不曾走过水!” 除了纸马店,别的店铺都上了门板,李虎领着人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便打算去如意庵边那看看。 如意庵那边已是人头攒动,北平各行会挖空心思琢磨出的绝活,也都在这天拿出来露一手。 如意庵门口,有卖又卖转明菜花的,有卖花油饼,有卖馂豏、沙豏的,有卖炸麻花、祭米饭的,还有卖鸡冠花、茉莉花供养祖先的。 门口空旷处还有不少人举着三五尺高的三足竹竿,上部织成窝状,这就是所谓的盂兰盆,上边挂搭着衣服的冥纸在焚烧。 但最热闹的不是这里。如意庵门口已经搭起一个高台,演《目莲救母》杂剧。台下人围得是人山人海,呼朋唤友,扶老携幼,都准备来看一看这演目莲的红字李二。 第二百一十章 光棍李虎的春天 中元节焚孟兰盆的人多,放河灯的多,看戏的也多,天干物燥,容易着火,安全隐患自然很大。 李虎的头也大。因为张辅特地一早就将他找来,给他下了死命令,叫他带领兄弟们上街巡逻,务必保障今天晚上南城区各街坊的安全。 李虎挠挠头:“老大,这种事为什么也要找咱们?大兴县衙门里不是有捕快嘛!他们拿的是朝廷的俸禄,怎的不出来维持秩序?” 北平以中心为界,分成两个县,东城区归大兴县管辖,西城区归宛平县管辖。 张辅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派人盯着?万一发生什么事情,都司找他们麻烦,咱们也跑不了!我也不叫你们吃亏,今晚来巡逻的兄弟,每人五百钱钞!” 有钱在手,事情就好办了。再说了,一边办了差事,一边也没误了看热闹。 因此李虎兴冲冲地带领打扫会的五十人,分散在四周,目不转睛地盯着焚烧盂兰盆的人群。 眼看着盂兰盆都烧得差不多了,李虎提着的心事也放下了一大截,他开始将注意力转向搭着的戏台。 话说,红字李二可是红透半边天的伶人,极难请到的,怎么能不好好听他唱一出呢! 就在上千人围着如意庵门前的戏台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意外出现了。 这时候正演到目莲盛饭奉母,但食物尚未入口便化成火炭,其母不能得食的时候,为着舞台效果,这演目莲母亲的伶人要从口中喷出一道长长火光。 每到这时,台下都是欢呼雷动,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这伶人喷火的技术已炉火纯青。早就将松香研成的粉末用箩过滤,再以白麻纸包成小包噙在口里。当他用气吹动嘴里的松香包,松香末飞向火把,便会燃烧,腾起长长火焰。 这火一喷,台上观众更加疯狂,一股脑儿去台上投掷瓜果衣裳甚至金银首饰,也是合当有事,一件衣裳正好掷到喷出的火龙上,立刻燃烧起来。 衣裳带着火焰,正好罩在这演目莲母亲的伶人身上,他大惊,立刻将燃烧的衣物挑开,这衣物腾地一下飞到了台下。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引起大片惊呼,落处人皆走避。 这么一来,人人拥挤,倚着高台看戏的人群推动台柱,这座搭得十分结实的高台竟然被推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垮塌。 惊呼声四起,不知道情形的观众自然更加惊慌,互相拥挤,眼看就要发生大规模踩蹋事件。 台上的红字李二大声疾呼:“都别动!都别动!”他音质本高,急切之间声音更加嘹亮,但拥挤的人群哪里听他?尤其是处于最中间位置的人,更是挤来挤去想挤出一条生路。 李虎眼睁睁看着危险就要发生,大吃一惊,立刻吹响脖子上挂的哨子,但哨子一吹,人群更加惊慌,里边的人推着外边的人,顿时都推倒好几个。 就在他旁边,一个年轻妇人被人群推倒,眼看就要被无数人从她身上踩过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气,李虎一把冲上前去,将几个就要践踏上来的人推开,自己弯着腰,将那妇人扶起。 那妇人锐叫一声:“典儿,典儿……我的典儿!” 李虎一把将她挟在肋下,使尽力气将她推出人群,叫她在那棵最大的柳树下等着,自己又钻进人群,寻找有没有落单的孩子。 这时打扫会的人已经一拥而上,一边吹着哨子,一边维持着秩序,好不容易才将混乱的局面给稳定住。 幸好他处置得当,这北平又属于半军管地区,百姓们听话得很,叫站在原地便都呆在原地不动,叫散开便散开,因此,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出现什么伤亡事故。 李虎却并不欣喜,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找那妇人的孩子,但看戏的孩子多得很,哪里认得谁是那妇人的孩子“典儿”?寻摸半晌不得,只得颓然退出。 那妇人直哭得涕泪交流,李虎不耐烦地说道:“你这妇人,不住啼哭有什么用?里边没听说踩死人,待戏散了,你孩儿自会来寻你。别哭了!” 这妇人自顾自地呜咽:“我这孩子的爹爹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一脉骨血,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 “放心,放心。咱们打扫会定会助你寻到你儿子!” 果然,没等到戏散,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东张西望地叫着“娘,娘”,找了半天没看见,这才有点慌了,被打扫会的人看见,立刻带到李虎面前,一问,果然是那妇人的儿子。 那妇人搂着儿子千恩万谢,又问李虎的住址,说改日必上门拜谢。李虎第一次被人如此感谢,心里也很是高兴,便说了地方,叫那妇人带着孩子赶紧回去了。 到了次日,那妇人竟然真的找上门来,还叫她的孩儿李典拜李虎做了干爹。 李虎莫名其妙当了干爹,竟然对典儿十分疼爱,时不时给他买点点心和孩子们喜欢的小玩艺。那妇人姓冯,叫冯小凤,见李虎家里没个女人,便时不时替他浆洗、缝补衣裳。 一来二去的,李虎的属下不免就开起了玩笑,见每次李典来找他玩儿,一口一个“干爹”叫得沁甜,便逗着他说:“什么干爹,叫爹不好么?” 李虎本没想着要那妇人回报什么的,但他向来没有体会过女人的温存,这冯小凤对他倒很体贴,人又勤快本份,这时日一久,竟然有了成家的打算。 他私下里和冯小凤一说,冯小凤便红了眼睛,半晌才说道:“李爷,奴是一个不祥人……一个寡妇,家里又这个样子,还带着典儿……” 李虎概然道:“我本来也是个混混,前不久才在张辅张大人的引导下改邪归的正,只要你不嫌我,我们便在一处罢,典儿我也不会亏待他,定会拿他当自己的孩子看!” 过些日子,李虎便央了王四良为媒,又请张辅为他做主,热热闹闹地娶了冯小凤进了门,这是后话。 第二百一十一章 总有奸人想害朕 从遵化回来后,张辅感觉自己很忙碌。 最要紧的自然是本职工作——卫所大校三天以后即将开始。 这几天他都不准备回家,顾松筠那边他也暂时顾不上了,先把这事情搞定再说。 操练完一天,张辅便在自己的办公室——清风殿偏殿里歇息一会,他刚用皂角洗完澡,正在晾晒他的长头发。 这长头发真是他的心病,狠不得一把拿剪子绞了,可惜他不敢。大明规矩严,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得毁伤。你剪成子弹头可以,但人家一定会拿你当成逃犯给扭送官府。 封子平大步走了进来,刚叫了一声“老大”,就痛得“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张辅抬头一看,只见这大热天的,封子平嘴角都起了燎泡,一说话就痛得呲牙咧嘴。 看到他这样,张辅倒不忍心劝他悠着点了,这不明摆着站着说话不腰疼么?封子平管的是军械、操练,这大校如果有人没有过关,百户、千户轻则罚俸,重则降级,但他们都罚俸降级了,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故此,封子平是格外上心。 张辅笑道:“老封,先喝点凉茶,润润嗓子!” 封子平毫不客气,拿过张辅的大瓷缸子往嘴里就倒。喝完之后,评价道:“不错,喝得痛快,不像梁大人那里的茶盏,只能一小口一小口的抿。” 张辅没好气,这散茶是他好不容易才叫人做出来的,得到的就是一个“喝得痛快”的评价? 不过,他不也打算与封子平讨论喝茶,而是笑着说道:“老封,不要太紧张,依我看,咱们庚字所过关是没问题的。” 封子平跺着脚:“老大,我敢说,咱们庚字所随便拉出一个人大校都没问题,但是保不齐有个人会使坏。” 张辅往瓷缸里添滚水的手停在空中:“怎么说?” 封子平皱着眉道:“老大,你还记得李锦元吧?” 张辅点了点头:“当然记得,以前的千户大人嘛!他怎么了?” “我担心他在大校的时候不老实,耍手段。” 张辅将茶壶放回原处,端起杯子在手里想喝一口,觉得烫,又拿开了,沉吟道:“不至于吧?这样搞对他有什么好处?” 封子平冷笑一声:“对他是没有好处,但是,对咱们可有的是坏处。” 张辅道:“老封,咱们来推敲推敲,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封子平道:“首先,他自己就可以假装过不了关。” 张辅摇摇头:“他过不了关是可是要受罚的!” 封子平急道:“他过不关只是一个人受罚,咱们过不了关,那可是整个庚字所的事!” “没事的,咱们看牢他。” 封子平嘴皮动了动:“要不,咱们把他弄到别的所去吧……” “哪个所会要他?如果那百户与他交好,说不定他还会把咱们所里的事情还漏了出去。”张辅摇摇头,表示为难。 “在咱们所他就不漏风了?好多事情他都跟人家讲!” 张辅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嘿嘿,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由他说去。” “你——” “老封,你看你,急得都上火了!来来来,再喝杯茶,这茶清火!” …… 与此同时,李锦元正躺在内藏库的通铺上边,眼睁睁地看着外边的月光。 天气热,内藏库改成的营房里边门和窗都开着,通铺上边铺着竹篾织成的凉席,但还是热得透不过气来。 月光似水银泄地,但并未带来多少清凉的感觉。 原本这大内建筑很是讲究,之所以叫清风殿,乃是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意,最是纳凉的好去处。 然而这内藏库却没有这些讲究,一是为着安全,窗户开得高且小,风便吹不到人身上,再则人多,都是些糙汉子,阳气足,成天操练,一身都是汗臭味。 固然每日洗浴,但衣衫总不能每天清洗,上边满是汗臭。再加上被浸润得油亮油亮的篾席上留存的汗味,还有十条汉子的脚臭味,简直要薰死人。 庚子所还算是讲究的,那张辅怕蚊虫叮咬士卒,在外边烧了好些艾草,至少叫他们能睡一个囫囵觉。 伙食也比别的百户所好些,每顿都有肉吃。吃的米面也是好的,这是在朝廷拨的粮米之外自行购买的,因为庚子所有的是钱。 李锦元不得不承认,这张辅还是挺会收买人心的,衣食住行,样样都比别的百户所好。他留心听周围士卒的议论,个个都是赞不绝口。 也是,这当兵吃粮的,哪有这么多穷讲究!但是能让一个百户所的日子过得比普通人家还要好,那就要点本事了。 这封子平也一味提点着张辅,这么些日子,竟然是一点错漏也没有出,叫他抓不到什么把柄。比如,他单单只购买粮米补贴百户所,但军械却一点都不沾边,庚子所和别的百户所一样都是破破烂烂的装备。 他原本还想,这张辅年少得志,说不得将百户所里的军械都换了,那他就可以找到借口攻击张辅了。 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办事竟如此老成。 但张辅越是这样,李锦元就越是愤怒! 他这是抢了自己的位置才得到这个机会,否则,他还是一个管着十个人的小旗! 而他李锦元,现在还是高高在上的千户! 不,捕鱼儿海军功还没下来,一下来,他至少也可以捞个指挥佥事当当吧? 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跟着全宁所到了北平,这是燕王的管辖地域! 这个时候,应该都睡熟了吧? 今天出操的时候,一个叫来进喜的小卒忽然伸出脚来,绊了他一腿。他正想发怒,那小卒已经弯下腰来搀扶,不知怎的,他感觉手心里多了一点东西。 他赶紧攥紧,不动声色地揣进暗兜。 李锦元睁开眼睛,左右打量了一下,只见鼾声四起。操练一天,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冲了凉便倒在铺上睡着了,只剩下他独个儿在辗转反侧。 他悄悄爬起,走到门外的茅房,就着明亮的月光细看,只见上边写着一行细字,月光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没奈何,他只好晃着了随身带的火折子。 只听外边脚步声沉重,想必是夜间巡逻的士卒。李锦元手一抖,火折子竟然掉进了茅坑。 想必是乍亮乍熄的火折子将巡逻的士卒吓了一跳,在外边大声喝道:“是谁在里边?” 李锦元心虚,吓了一大跳,赶紧应道:“是我,拉稀呢!” “哦,李哥啊,我当是谁呢,没事我们走了啊!” “没事,没事……”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夜巡 七月二十八,轮到张辅的庚字营夜巡崇阳门,算算时间,也就是子时到辰时。 夜巡城门是一桩比较重要的事情,北平所有驻军都排了个班轮值,大约三四个月轮到一次,由北平都司负责通知。 由于责任重大,因此每次巡城,整个百户所都要全体出动。 自打驻扎北平以来,庚字营还是第一次轮到夜巡,张辅不敢怠慢,早早就点齐了兵马,一到时间就上了城楼。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北平城里万籁俱寂,一丝儿声响都不闻。 穿着破甲佩着锈刀,张辅领着庚字营的人在城墙上巡了一圈之后,没发现异常,便打算一起在城楼里歇息一会。 城楼里边铺着稻草麦秸等物,可以让夜晚巡逻的士卒躺上那么一会,稍微御寒。 七月底了,北平的夜晚十分燠热。 士卒们都睡了,张辅和封子平两人还在轻声聊天。 张辅自己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和封子平这位四十来岁的大叔有这么多话可以说。而且这位大叔以前对他还不算客气,后来熟了,竟然成了他得力的助手。 高小平依然是他的得力助手,但很多事情他不再找王四良他们,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了,他身边便会换一批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还老是和大风墩几个人混在一起,他们未必能帮到他什么忙,反而给他们招惹麻烦。 两个谈得累了,便不再说话,透过重檐歇山顶屋檐看着天边一轮惨白的弦月,渐渐地感觉到睡意袭来。 就在他们将将进入梦乡的时候,城墙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什么人?” 封子平就躺在张辅身边,一把拉住他,轻声说:“没事,是背私酒的。” “背私酒?” “对啊,我朝不是推行禁酒令吗?不过,想喝酒不还是到处都可以买到?” 张辅想想也是,在锦和春,他还喝过几次酒呢。 “既然推行禁酒令,这酒自然不能公然入城。这北平城里的人要喝酒怎么办?就得有背私酒的。”封子平路数广得很,看样子他什么都知道。 “怎么背?” “猪脬洗净,晾干,将酒液灌满后再扎紧,两个两个扎在一起,当中用麻绳每系着,挂在脖子上,有不怕死的人便挂着一脖子猪脬,夜晚爬上到城墙上来,之后,再用麻绳自城墙上坠下去。 张辅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城墙,他可没发觉上边有可供攀爬的落点,不由得惊奇地问道:“怎么爬?” “以脊背紧贴城墙,脚踩城墙上边微微凸起之处,习惯了便能爬了。” 张辅心想:“谁知道这大明背私酒的,竟是现代攀岩的祖师?明天早上一起来我得看看去,看哪里有落点。现在一露头只怕吓着了背私酒的,一个不小心跌落城墙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当下便悄悄地跟封子平说:“那么这巡逻士卒的不抓他们吗?” “嘿嘿,每爬一次城,就会留在城头留下一对猪脬,当做是谢礼。”封子平贼笑着,搓了搓手:“一会兄弟们就有酒喝了。” 张辅不由得笑了,真的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朱元璋禁酒也是为了省下粮食,养活万民,可是这烟和酒,有些人眼里,可比粮食还要重要。 他不想抓这些人,一来挣的是卖命钱,二来,坏了潜规则对他而言不是好事,要得罪北平的所有驻军,害人家没酒喝,这样的事他才不干呢。 张辅重新闭上眼睛,打算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城楼之下灯火通明,关闭的城门忽然打开了。 一队着甲士兵举着火把呼啦啦地跑了出去,用火把照着城墙上蠕动的黑影。 庚字营的人士卒纷纷惊醒。 “发生什么事了?” “敌袭?!” “怎么回事?” 张辅和封子平早已站起,朝着城墙下边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全身着甲的正二品武官骑在马上,站在护城河的桥上,对着士兵喝令:“射箭!” 火把映在护城河里,映得一片明亮。士卒们纷纷引弓搭箭,羽箭如蝗,向着背私酒的人射去。 惨叫声里,从城墙上跌下七八条黑影。 张辅和封子平对视一眼:“完了,咱们庚字所定然脱不了干系!” …… 北平行都指挥使司。 “报:全宁所庚字营百户张辅、总旗封子平已经抓获。另,其百户所一百二十人如何处置?” 北平都指挥使周兴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的面容。从体形上看,甚是精悍,下颌一把胡须及腹,面部有两道极深的法令纹,有如刀刻。 “那些士卒都关在一起,叫他们不得乱说乱喊,否则……” “是!” “将张辅和封子平两人关进大狱,不许他们与别人勾连!” “是!” …… 庚字营一百多号人被训诫了一通后,关在一间宽大的屋子里,在没得到命令之前,不准出入。 王四良:“糟了,老大这次只怕是被人陷害了。” 满达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办?我看得去找高阳王才能将老大救回来了。” 李祖保呆着脸:“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人抓走了老大和封总旗,也不知道是找的是什么罪名。” 希日莫:“会不会是一场误会,明天就会将他们都放回来了?” 高小平:“都闭嘴,别给老大惹祸上身!” 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就着窗koushè进的一点月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没有人说话,除了满达轻轻的抽泣声。 希日莫抱住了他。 “别哭了,嚎丧啊!”厉声喝斥的人是刘康,他蹲在角落里,牙齿咬得咯咯响。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这夜猫子般的笑声让所有人都感觉到瘮得慌,转过头去一看,竟然是李锦元。 王四良吐了一口唾沫:“妈的,怎么没弄死这gouride东西呢!现在出来恶心人!” 李锦元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蚂蚱能蹦跶几天呢!瞧把你们得意的,哼。” 满达停止抽泣,恨声骂道:“看把你能的啊,你还不一样在这里关着?堂堂一个千户,被撸成一个校尉,丢不丢人啊,还有脸装!装你妈x!” 李锦元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小兔崽子,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跟谁不行,跟个小白脸,以后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果然,过不了多久,便有个士卒进来,大声喝道:“谁是李锦元?” 李锦元大喜,站起身来:“是我!是我!” “出来,跟俺走!” “是是是!”李锦元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黑暗中那一双双焦灼的眼睛,嘴里发出了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11 第二百一十三章 构陷 张辅在电视上看见过大狱,也参观过重庆歌乐山,但当他自己身陷囹圄的时候才知道这旧社会牢狱的可怕。 牢狱以巨石砌成,朝外的一边是手臂粗的栅栏,牢门用铁链锁着,插双翅膀也飞不出去。 两边都是一间间的牢房,影影绰绰好象关了不少人。 他们被押送进来时,这些人似乎还睡得正香,有几个还嘟嚷一声,似乎在责怪别人惊醒了他们的美梦。 “王班头,周大人吩咐送进来的,这可是重要人物,放在天字号牢里,万不可让他们跑了!” 那班头看了看他们身上的官服,目光闪烁了一下,嘴里却利索地答应着,又说:“两位差官,这两个犯人都有官身,姓甚名谁?可有收押文书?” “这大晚上的哪有什么收押文书?明日再补!”说着,推搡着张辅和封子平二人向里头走去。 “姓名呢?我这还要登记的!” “一个叫张辅!一个封子平!” “大人,你们……” 平时都司里的人都只将人送到大狱,办好交接手续便会离开,这次居然亲自押送。 “哪这么多废话!这是周大人亲自交待的,谁敢疏忽!” 路很长,拐了一个弯,再拐一道弯,王班头带着那几个狱卒押着他们直走到牢房的尽头才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铜锁,将两个推搡了进去。 里边有一个尿桶,散发出骚臭难闻的气味,旁边还有尿水的结晶,显然天长地久没有人清扫冲洗过。 地上有一片半干半湿的稻草,显然,这就是睡觉的床铺,一股子腐败沤臭的气息,冲鼻欲呕。 两个人都被扒了盔甲,只着内衣,幸好还没有拿手镣脚镣铐将他们铐住。这大狱里边常年照不到阳光,阴冷潮湿,估计比外边要低个五六度,冷风嗖嗖,吹得他们直打哆嗦。 封子平苦笑一声:“还好,如果是白天抓进来,少不得先要挨一顿杀威棒,还不知道有什么刑讯在等着咱们呢!” “大意了……”张辅苦笑一声。 张辅确实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暗算他。捕鱼儿海算立了一点微末功劳吧?打了胜仗不说,长官还是一手提拔起自己的梁铭,上边还有高阳王罩着,身边还有锦衣卫,有什么动静他都知道。可是,张辅死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利用潜规则的漏洞来暗算他。 照封子平的说法,背私酒的行为屡禁不绝,别的百户巡夜时太太平平,怎么一到庚字所巡夜的时候,北平都司就大张旗鼓前来查禁了? 真是只是碰巧吗?他不相信,封子平也不相信。世上所谓“碰巧”,百分之八十是早有预谋。 可是自己还一直做着在大明发家致富的美梦呢!还有,后天就是大校之日,可是他们庚字所上下却被关进了大狱之中。 是谁要搞他的事?张翼已经死了,莫非是他的党羽? 想想自己与张翼也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张翼是蓝玉亲手杀的,跟他张辅毛关系也没有。 如果是走私案,他的党羽要找的也是锦衣卫,关他庚子所毛线事? 难道是李锦元?! 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校尉,能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他还有不少下属、故旧,自己是不是太低估他了?这李锦元,对自己应该是恨得咬牙切齿的不是吗? 再说了,他这么一个颟顸昏庸的人能升任升户,没点后台怎么做得到?而能够当一个千户的后台,那又得有什么能量? 张辅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太祖的话怎么忘了,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啊! 封子平沉声道:“老大,是我连累你了。如果我不多嘴,你当时起身去察看,定然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张辅道:“不,是我连累你了。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想害我的人总会找到机会。不过,没有发现走私的人,罪不致死,最多就是个渎职之罪,没多大事。” 封子平老于世故,心道:“没多大的事怎么会进北平都司的大狱?明知道他们有高阳王为后盾,也敢找他们的茬,想必是有备而来,为防止燕王府捞人,肯定会罗织罪名,一进来就会将他们俩个弄死!” 但他不愿意吓着张辅,便微微苦笑,将这些话放在心中憋着没有说出。 …… 顾家布庄。 一串腥松的鸟鸣,仿佛是树上的鸟惊醒发出的“咕咕”声响,一会儿就停止了。 窗户被打开了。 一身白绫交领中单的顾松筠手里拈着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边写着几个字。 映着月光一看,上边写的是明文,显然送信的人非常匆忙,来不及翻译成暗语。 “张辅被构陷,下都司狱”,后面画着一个花押。 什么?!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便从顾家布庄闪出。时有宵禁,顾松筠不敢骑马,选择步行。 一队巡逻的士卒从东大街经过,她闪身到一个胡同里。 此时离城门大开还甚早,顾松筠稍稍停顿,便打算先去北平都司探个究竟。 北平都司位于太液池琼华岛北边,由故元兴圣宫改建而成,与燕王府相隔甚近。 都司附近戒备森严,灯火通明,与平日安宁静谧的形象迥异。顾松筠远远绕着都司衙门走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乘之机,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怎么办? 如果换在以前,她大可大摇大摆地打着锦衣狱金字招牌,直接去都司狱里提人。 可是,缇骑之权已经被收回去了,锦衣卫如今式微,就连指挥使大人都夹着尾巴不敢出头,自己不过是代行父亲的一部分职权,能做些什么? 父亲如今又不在北平,找他问计都不可能。 找柳青原?不,他对张辅很有成见,不一定愿意帮忙。 顾松筠心下发狠,要不,干脆带着潜伏在北平的暗卫一起将这大狱劫了! 但是,劫狱容易是容易,张辅出来以后怎么办?难不成他还能逃亡? 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哪里都需要路引,再说了,他逃亡了,家人、同僚还要跟着他连坐。 只能去找高阳王或者燕王世子了! 顾松筠立刻分辨出利害,径直前往燕王府。 第二百一十四章 长夜 按照王府规制,诸王王城有四座城门,各有城楼,城名都相同。东门为体仁门,西边是遵义门,南边为端礼门,北边为广智门,无论是哪道城门,现在都下了铁闸,关得跟铁桶似的。 每座城门自然都有侍卫不间隔地巡逻,但这个时候要请他们通报进去,那是绝无可能。 怎么办? 顾松筠躲在一幢民房后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张望。 端礼城城门点着十余支巨大的火把,上边还悬着几个气死风灯,照得城门一带亮如白昼,就连城门上的九排铜钉都历历可数。 顾松筠悄悄移动脚步,打算绕过端礼城门,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是否有可趁之机。 但是燕王府才经修建,到处都是崭新的,她围着城墙转了整整一圈都没有找到一处可供翻爬进去的地方。 就有顾松筠找得心浮气燥的时候,忽然,她眼前一亮。 有了! 只见不远处的围城边有一棵粗大异常的老槐树,怕不下几百年了,种在城墙之外,树干与围墙之间,隔着大约有几丈的距离。 树下,便是一条宽敞笔直的通道,按说顾松筠没有带攀爬之物,是无论如何也跳不了那么远的。 不过,这棵老槐枝叶张得极开,树冠高过高高的围墙,如果爬上去,从树枝上应该可以跳到城墙之上。 当然,需要好运气,外加一点胆量。一个不好,便会失手掉下来。 顾松筠狠了狠心,这时也顾不得腌臜不腌臜了,在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打算爬上槐树看看情况再说。 就在她抱住树干,手足并用打算往上爬的时候,墙角忽然蹿出一道黑影,几个纵跃便到了顾松筠身后,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将她牢牢地按在树干上。 顾松筠大骇,心道:“我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给人抓起来了,那张辅在牢里可怎么办?” 她可丝毫没有想到,若是自己被抓进大狱,人家会怎么对付她。 不过,马上就有人在她耳边轻声说:“松筠,你太冒险了!你知道这棵槐树为什么没有被砍掉吗?这是一个陷阱!” 柳青原! 顾松筠使劲扭了扭脖子,意示她有话要说,柳青原又轻声交待:“小声点,别把王府侍卫给招来了!”顾松筠点了点头,柳青原这才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 刚刚是情急之下才这样唐突佳人,一放开,手掌居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嘴唇温暖而有弹性,还有分明的棱角,触感极好,如果亲上去,那感觉会是怎么样…… 幸好顾松筠低声说话了:“你怎么来了?” 柳青原敛住心猿意马,沉声道:“你弄出那么大动静,我怎么会不知道?” 顾松筠一阵羞恼,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在她看来,她已经够小心谨慎了,在柳青原嘴里,竟然还是“弄出那么大动静”! “你觉得燕王府会在这里设置陷阱不可思议对吗?我告诉你,这城墙边,看似有机会的地方,其实全部是陷阱。” 顾松筠懊恼地点了点头。 “你呀!你以为燕王府是谁都可以进去的?要是这样,燕王早给人暗杀无数次了。” “……”顾松筠不说话。 柳青原深知她的个性,放缓语气,柔声道““咱们先回布庄,再从长计议。你放心,一个晚上出不了人命的!” 顾松筠偏过头:“咱们在这里等不行吗?反正很快就要天亮了。” 柳青原瞅了她一眼,见她一幅忧心如焚的样子,叹了一口气:“你真是关心则乱!你以什么身份去找高阳王?倒不如去张家,让张玉去求燕王,燕王定会插手干涉,这可比求高阳王有用得多!” 顾松筠咬着嘴唇不吭声。 柳青原恨恨地说:“你倒是好好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是他什么人?你还当咱们锦衣卫依旧威风八面?醒醒吧,他父亲好歹也是个千户,断不会让自己的儿子被北平都司给阴了!” 顾松筠一跃而起,远远丢下一句话:“那我去了!” 柳青原摇了摇头,但他并没有回顾家布庄,相反,他去的方向是北平都司。 …… 姬兰鼻息细细,面色恬静,一窝青丝散在芙蓉枕上,显得睡得正香。 突然,她睁目醒来,显然即便进入了熟睡,她也能感觉到身边有异样。 她揉了揉睡眼腥松的眼睛,就着窗外泄进的月光看过去,突然发现床前多了道黑影。 姬兰猛地一惊,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什么人!?” “别怕,是我!” 声音非常熟悉,是顾松筠。 姬兰这才将一颗跳到腔外的心按回到胸腔:“可真吓死我了,松筠,这么晚你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辅出事了!你能不能叫醒他爹爹?” 姬兰闻言,急得从床上跳了起来:“他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危险?” 顾松筠安慰她道:“眼下是没有生命危险,不过,他被人抓走了,我看得让他爹出面救他。” 姬兰面色惊惶:“马上就要卫所大校了,他们爷俩都几天没有回家了。这可怎么办?” 顾松筠笑笑:“那我去军营里找他。” 姬兰一把拉住她:“不,还是我去。” 顾松筠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知道军营在哪里?” 姬兰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我可以去问。” “得了吧你,这半夜三更你上哪里问去!好了,我走了,今天你去店里照看!” “不,我要去救张辅!”姬兰很倔强。 顾松筠总算明白了柳青原看到她攀爬槐树时的心情,那时的她,和眼前的姬兰应该差不多。 “你人生地不熟的,找谁去?乖,好好看着店子,等姐姐回来!”顾松筠看着姬兰那青丝纷乱、罗衣轻薄的样子,忽然有点心乱,在她的面孔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你——”姬兰有点恼怒。 顾松筠轻轻推开房门,翩然而出,临走时还轻声说道:“你相公的事就交给我了,你要乖乖的,要看好我们的店!” 等顾松筠走后,姬兰倚着床头,脑海里乱纷纷的,想着各种可怕的事情。 顾检筠语焉不详,她根本不知道张辅出了什么事,被谁抓走了,现在状况如何。越是不清楚,她就越是容易乱想。 虽然心乱如麻,但她不敢惊动婆婆,王氏有孕在身,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动了胎气。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姬兰再也躺不住,便起身去厨房看看。 早点打点好早餐,便可以早点出门,她自己不吃早餐就离开会让婆婆担心的。 陈嫂和新来的刘、胡二位妈妈都已经起来了,胡妈妈在打扫院子,陈嫂和刘妈妈在厨房捣鼓早饭。厨房不大,自己再进去,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想了想,姬兰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进去添乱为好。11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世子与郡王 北平都司。 忙了一夜,北平行都指挥使周兴觉得浑身疲惫,四肢如同坠了铅似的,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他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后衙歇息歇息,睡个回笼觉。 才刚宽了外袍,搭在床杆上,忽然觉得室内多了点什么。 周兴睁大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昏暗的蜡烛光下,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之处,如同隐藏在树上的一只豹子,随时暴起,要择人而噬。 周兴忽地打了一个哆嗦,他本是一个武人,胆子颇豪,便立起身来,厉喝一声:“是谁?!” 房间里静悄悄地,什么声响也没有。 周兴推开窗户,朝外边看了看,外边是一丛箭竹,黑峻峻的,他凝神看了半天,并无动静,外边静得连一丝风也没有,甚至连虫儿都没有叫一声。 这绝不可能! 夏夜怎么可能没有虫鸣?不说外边的青蛙、纺织娘,就连屋角墙边,也该有不少的蛐蛐儿在高一声低一声地鸣叫。 是什么使得蛙虫都远避?难道是杀气? 周兴拔出挂在床头的青钢剑,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疑心生暗鬼,这么多年,正是这种警觉性救过他好几次性命。 他并没有再四下查找异现发生的原因,而是将蜡烛挑得更亮了些,将外裳重新披上,坐在桌前看起了。 看得一两章,忽然之间,风也动了,床下的蛐蛐儿也重新开始鸣叫,周兴这才丢下手中的书,颓然坐倒在椅上,只觉自己全身上下涔涔的,都是冷汗。 外边打梆子的声音传来,四更了。周兴算了算时辰,自他回房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样子,可在他看来,却是极漫长的一天。 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警惕,只怕一脚踏入的不是自己的睡房,而是鬼门关。 …… 和张辅一样,朱高煦最近很忙碌,不,应该说,燕王府最近很忙碌。 因为要大婚的不止朱高煦,还有他的长兄,燕王世子朱高炽。 朱高炽十七岁被策封为燕王世子,本应同时册立世子妃,但他尚未大婚,世子妃位至今虚悬。 不过,朱棣已经为他的长子择定了嫡妻,乃是燕山卫指挥佥事张麟的长女。 这位张氏小名庭芳,比朱高炽小两岁,时年也有十七。朱棣闻说她容貌秀美,性子又温柔和顺,便动了为长子求娶之念。 朱棣在外征战的时候多,朱高炽又体弱多病,下聘虽已五年之久,但事不凑巧,这桩婚事竟然一直拖延下来。 如今朱高煦的未婚妻子都已经被爹娘送到了北平,做为长兄的朱高炽再不成婚就太说不过去了。 再则,朱高炽身体也已然大好,这时候成婚正是时候。 因此,徐王妃最近是忙得脚不沾地,成日里不是分配这个,就是分配那个,那两兄弟更是拘在燕王府不让出去,随时都有可能要搞个什么仪式,需要他们参与排练。 虽然大婚所需的仪仗、袍服、舆服早几年就已经准备停当,但是,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这些礼仪皇帝原本有明确规定,但架不住朝廷律令也会修改,再则,兄弟俩的身材也有变化,因此,下聘之后就做好的袍服和冠冕免不了要拆了重做。 皇室嫁娶,纳采、问名、告宗庙到纳吉、纳徵、告期,纳徵所用玄纁、束帛、六马、谷圭等物,都有规制,不可削薄,也不可逾越,当中讲究就多了。一个儿子就够王妃忙上好一阵的,何况现在还有两个? 两个儿子规制大概相同,但还有细微区别,这当中,又要格外注意,万万不可出了差错。比如纳徵的时候,送到世子妃张氏家的是金印金册,送到郡王妃韦家的是镀金银册银印,外表一样是金灿灿的,但里边的东西却有着极大差别。 别的不说,一两金子可以换四两银子。也就是说,金印金册和镀金银册的价值差别有四倍之多。这还是明初,明末的话,由于境外白银流入,一两黄金可以兑换八两白银。 一母所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徐王妃当然不想分个彼此。但是皇室礼制规定得相当严格,两个儿子的婚礼,可容不得她出任何差错。 长子朱高炽先行迎亲。议定是八月十二,这一日,宜祭祀、塑彩、开光、裁衣、冠笄、嫁娶、纳采、入宅。 次子朱高煦定于八月三十,同样是个宜祭祀、嫁娶的好日子。 这日晚上,徐王妃唤了两兄弟一起试冕服。 天气热,但王妃宿在凉殿,倒是比两兄弟所居的宫殿更舒适一些。王妃甚是细心,考虑到两个儿子要试厚重的衣裳,特地多准备了几个冰盆。 为了看得清楚,又点起了几个儿臂大的灯台,照得凉殿亮如白昼。 宫女、内侍们托着漆盘,流水价地将衣裳、衮冕、圭佩、带绶、鞋子什么的捧了上来。 一进门,朱高炽便规规矩矩地向王妃问安。 朱高煦却大大咧咧,行过礼后便嘟着嘴,扯着王妃问:“母亲,大晚上的,试什么衣服?” 王妃含笑道:“朝廷的衣裳改了规制,你们的身材又有了变化,自然要改上一改。你长兄婚期又近,还不赶紧做好,到时候穿什么成亲?快试试,看看哪里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娘好吩咐司衣局马上改出来。” 朱高煦皱眉道:“那就先弄好长兄的衣裳,我的又不急。” “哎,你这孩子!你以为这事容易?要查朝廷邸报典籍,这可出不得一点点差错的,反正日期也差不得很远,一起把这桩事了了,母亲也就放下了一桩心事。” 朱高煦无法,随手掂起端放在托盘上的衮冕,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看完顺手往头上一戴。 王妃笑道:“煦儿,错了,是这一只。” “这只大小合适。” 王妃亲手将另外一只衮冕拿在手里,一边招手:“过来过来,娘给你试试这只。” “娘,这只小了一点,勒的慌!” “叫他们放大一点便是了。”说着,王妃便将这只衮冕放回盘中,叫黄莺儿记下尺寸。 “我戴那只不行吗?” “那是王世子的规制,你长兄的,你不能戴。” “哦。” 第二百一十六章 夜访未婚妻 朱高煦就纳闷了,在他看来,这些衣裳无论是从颜色、规制上都差不多,为什么母亲非要把这只帽子给长兄呢? 徐王妃愣了愣,笑道:“说了,这是你长兄的,两只衮冕有些微的区别,可不能混戴。” 朱高煦盯着两顶帽子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帽子比较了半天,纳闷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王妃笑道:“也没什么,无非是你长兄的帽子多几颗珠子罢了。” 朱高煦愣住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郡王与世子之间有看上去很细微,但实质上不可逾越的区别。 王妃站起身,催着两兄弟试衣裳,朱高煦一边嘟嚷:“这么些琐碎东西,穿戴起来怕没有二三十斤重!”一会又嫌宫女扯痛了他的头发,一会又嫌衣服太厚,弄得他一身都是汗,总之,没一刻安静时候。 王妃不免嗔怪:“你看你长兄,他规规矩矩地试衣服,就你事多!” 朱高煦嘟嚷道:“是,我什么也比不过长兄!” 王妃见他的语气不对,瞅了他一眼:“你这顽皮孩子,眼看就要成家了,还要惹母亲生气!” 朱高煦闷闷地看了母亲与长兄一眼。 “母亲,试衣裳可比骑射还要累,我想回宫歇着去。” 王妃急忙阻止:“这还没试好呢!” 可是朱高煦已经脱下身上那件沉重的礼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凉殿。 “这孩子!”王妃有点动气了。 朱高炽赶紧安慰:“母亲,煦弟只怕是中了暑气才这么不耐烦,不是故意顶撞母亲的,依炽儿看,不如等到明日早上,又清凉,精神头儿也好,这样试出的衣裳也更合身。” 王妃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母亲,孩儿试衣裳给您看。”朱高炽对着捧着衣裳的宫女一瞟,黄莺儿识趣得很,立刻指挥宫女捧着衣冠上前。 朱高炽平举双臂,笑道:“母亲,你看我如今都大好了,腿脚也不痛了,便是骑马也不妨事!” 说着,还特意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王妃明知道他是哄自己高兴,但朱高炽彩衣娱亲,她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长子的身体一向是她的心病,最近居然大有好转,连体态也减轻不少,这可比什么都让她高兴。 “你的身体多亏了张辅那孩子,年纪轻轻,倒是机敏沉稳。” 朱高炽笑道:“是啊,母亲,张辅会的东西可多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他不但治好了炽儿的病,还懂得冶铁,这不,前些日子咱们在遵化打了两套飞刀,真真的削铁如泥!” “还有的这样的事啊?”王妃笑道:“那你可得好好地重用他。” 朱高煦离了凉殿,打算独自回到自己所居的长春宫。 一路上他都不太高兴。 原以为自己兄弟之间是亲密无间的,在三兄弟之间,父亲也明显更偏爱自己,可是为什么,长兄的冠冕他不能戴?不都是父王和母妃生的吗? 这个夏夜显得愈加漫长,他独自走在王府的长廊里,感到扑面而来的风都是那么燠热。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念未过门的媳妇韦青霜,想和她说说话。 他也不叫内侍,不叫亲卫,自己去马厩牵出小虎,翻身上马,叫开遵义门,一溜烟跑出去了。 韦家借居在兴圣宫西北方向的崇国寺,朱高煦心中说不出的烦闷,便信马由缰,沿着大道往前奔驰。 小虎多日未与主人亲近,兴奋得咴咴咴直叫,跑得跟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在空旷的北平城里奔驰。 经过北平都司的时候,只见平时乌沉沉的衙里竟然灯火通明,朱高煦略觉奇怪,但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下意识地一夹马腹,纵马跑了过去。 热风呼呼地从他身上刮过,刮得他身上的衣裳猎猎作响,朱高煦的心情才略略舒服了一些。 远远便看见崇国寺塔,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雄浑古朴。朱高煦再次催马,小虎跑得性起,简直是四蹄腾空,朱高煦骑在马上,但觉两耳都是呼呼的风声。 不过一小会,它便跑得一身都是汗水。 朱高煦感觉夹着马腹的小腿略湿,这才惊觉过来,赶紧叫小虎放慢了脚步。 崇国寺已近在眼前,时近戍时,已然大门紧闭,朱高煦跳下马匹,径直上前拍响山门。 角门开了,一个小沙弥探出一个光光的头来,抬头看见朱高煦,不由得唬了一跳。 朱高煦比他高出许多,犹如一座铁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小沙弥见他仪伟不凡,手中牵的又是一匹骏马,不敢怠慢,便问他的来意。 朱高煦眼睛一瞟:“本王乃高阳郡王,有事要访我岳家,此刻便借寄在你们寺院,快开门罢!” 小沙弥嗫嚅道:“殿,殿下,此时……小寺……闭门了,外人不得入……” 朱高煦老大不耐烦,一把拨开这小沙弥,任他在后边“殿下、施主”的乱喊,一径牵着马走进去了。 这崇国寺规模很大,进了山门,便是碑亭,又有东西两座钟楼、鼓楼,经过前殿、正殿,又是经楼和东西配殿。 正殿前有两座碑亭,正殿面阔五间,为绿琉璃瓦歇山顶,悬木额“崇国寺”。 朱高煦牵马停住,辨别了一下方向。他随父母来拜望过韦家,依稀认得路迳,一路乱找,竟然真给他找到了韦家借居的院落。 这是一所精巧的院子,粉墙绿瓦,一扇乌木大门紧紧闭着。 到了这里,以朱高煦的张狂,竟然也不敢造次前去拍门,他想了想,拍了拍小虎,轻声道:“在这里等我!” 小虎听懂了似地,点了点头。 见马如此乖巧,朱高煦倒有点不过意,解下马鞍上悬着的毛巾,替它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汗水,这才轻手轻脚地攀上一棵树,借力一跃,跳上粉墙墙头,探头看了看脚下,是一块草地,便双手攀着墙沿,轻轻跳了下去。 韦善夫妇居于正房,当时灯火已熄,想必已经歇下。小院里唯有二楼一间房里亮着灯光。 第两百一十七章 朱高煦的第一次 上 朱高煦心道:“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霜儿的居住,我且上去探探。” 他也不管合不合礼法,猫儿一般地走上木制楼梯,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儿声响。 到了亮着灯火的房间外,朱高煦矮下身子躲在窗下听里边的动静。果然,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姑娘也该歇着了,刚才小怜打老爷和夫人房中过来,看他们房间的灯火都灭了。” 又一道声音响起:“好啦,催什么,我再翻几页!” 又听见翻书的“嗤啦”声,显然是他的这位未婚妻子正在挑灯夜读。 朱高煦心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又不考状元,这时候还看什么书! 这叫小怜的婢子又劝:“姑娘,该看坏眼睛了!明日夫人又要责骂小怜了。” 韦青霜充耳不闻。 朱高煦此时却有点进退两难,进去,他要说些什么呢?退走,他又不甘心。 幼时在京师皇宫里住着的时候,朱高煦经常要和皇爷爷的嫔妃们一块吃饭,这些女人在皇帝面前一个个乖巧得要命,而一转身,立刻就张牙舞爪地斗了起来,他都不知道看见过多少次。 有一次,两个妃嫔竟然打起架来,长长的指甲伤到了在一边看戏的朱高煦。看着她们浓妆艳抹却一脸尖酸刻薄的样子,朱高煦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厌恶感,从此他开始讨厌除了母亲之外的一切女人。 长大以后还好一点,不过,他一向与女人不亲近,宫中就没个宫女,全是内侍。 可是不知怎的,他竟然不讨厌自己这个娇俏的小媳妇。 突然,房门开了,那小怜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看也没看附近,便将水往楼下泼去。 朱高煦见此,马上猱身闪进房中,并且将房门关了,还上了闩。 韦青霜靠在床头看书,似乎看得入了神,完全没有想到,进门的不是她的丫头,而是自己的未婚夫婿。 “姑娘,姑娘,怎的把门掩上了?”小怜以为自己干涉姑娘看书,被她嫌弃,故意将自己关在外面。 韦青霜不由得抬起头,却见床头站着的,竟然是一道高大的身影,她大吃一惊,右手下意识去拔悬在床头的青铜剑。 那黑影俯下身来,一手箍住自己的身体,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叫她出不了声。 韦青霜大吃一惊,但是她出身将门,竟然毫不胆怯,一个肘击,向着身后的男子撞去。 “别动,霜儿,是我!” 声音有点熟悉,韦青霜一听便知道了,这是她的未婚夫朱高煦。 朱高煦松开她,手指在嘴前一竖,意示她噤声。 韦青霜点了点头,朱高煦这才退开两步。 “小怜,我就睡了,你自去睡罢,这里不要你服侍了!” 小怜站在门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但又能让房里的人听得清楚:“姑娘,今天不是我值夜的么?” “不要了,我睡了。”韦青霜说着,还一口将灯盏给吹灭了。 小怜便自行去隔壁的耳房歇息去了。听到关门声,韦青霜立即起身,行了个礼,低低说道:“小女拜见殿下。” 韦青霜这一拜见,朱高煦顿时被一套礼仪给拘住了,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莫非还要他伸手去扶,一边客气地叫起,两人客套一番,再分宾主坐下,然而再叫小怜进来奉茶? 朱高煦忽然有点着恼。 年轻的他还没有什么与女子相处的经验,所以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窘境。 但小姑娘明显懂得怎么处理,她无师自通,“噗嗤”一声轻笑,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殿下怎么这时候来了?” 朱高煦松了口气,摸了摸鼻子,轻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和你说说话。” 韦青霜忍着笑:“要说话,就不能白天来吗?” “为什么不白天来?”朱高煦自己也有点迷惘:“好象,有点等不及了。 不知怎么,韦青霜心里掠过一丝甜意。她才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知道自己是许了朱高煦的,且就要成亲了,便是有些逾矩,也算不得什么。 两人都默了一默,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韦青霜便抬眼瞅了瞅他:“说吧,你想说什么?” 朱高煦看着他,心里涌上一种陌生的柔情,讪讪说道:“现在又不想说了。” 韦青霜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见韦青霜歪在枕上,皓白如玉的手里持着一本书,朱高煦便凑过去:“看的什么书呢?” 韦青霜手往后一缩:“不给你看。” “我非要看呢?” 见他迫近,韦青霜觉得很不自在,赶紧把书掷了出来:“给你给你。” 其实灯已经给她吹灭了,她看什么书,朱高煦也看不见,不知道心虚什么。 朱高煦坐到床沿,一把接过书,自觉没有理由靠近她了,只得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 “嗳,别把书卷坏了。” 朱高煦心里涌起一股荒谬感。他忽然发现,男女之间如果身份相差巨大,不熟的时候女人会很谦卑。但是单纯地男与女关系的时候,身份的差距便会不复存在。 比如现在,韦青霜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身份定义为女人,而不是自称的“小女”。 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便是单纯的男和女之间的关系。 朱高煦突然开口:“你相信不相信,我虽是天潢贵胄,但以前没和其他女子这么接近过?” 韦青霜很是惊讶,她虽然是一个姑娘家,但对于大明的社会现状是非常清楚的。 莫说是一个郡王,就是普通富贵少爷,一到十四五岁,家里便会给他安排人伺候,也就是所谓的“房里人”。这样做有几个好处,一是让家中的子弟见惯风情,便不会被外面的狐媚子所诱,二是阴阳调和,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朱高煦已经十七岁了,按说,贴身服侍他的宫女自然不少,他血气方刚,有几个房里人是很正常的。 韦夫人已经很委婉地跟她提起过这事,并且还为此事问过徐王妃,徐王妃只是笑,叫她们不必担心。 韦夫人还以为王妃所说的“不必担心”是她已经处置好了,等女儿嫁过去,不必和这些女人争斗,为此,还和丈夫好好地夸了王妃一顿,说是她真正高贵的仕女。 韦青霜也隐约知道这些,不过她们没想到的是,朱高煦竟然说他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 第二百一十九章 构陷 张辅在电视上看见过大狱,也参观过重庆歌乐山,但当他自己身陷囹圄的时候才知道这旧社会牢狱的可怕。 牢狱以巨石砌成,朝外的一边是手臂粗的栅栏,牢门用铁链锁着,插双翅膀也飞不出去。 两边都是一间间的牢房,影影绰绰好象关了不少人。 他们被押送进来时,这些人似乎还睡得正香,有几个还嘟嚷一声,似乎在责怪别人惊醒了他们的美梦。 “王班头,周大人吩咐送进来的,这可是重要人物,放在天字号牢里,万不可让他们跑了!” 那班头看了看他们身上的官服,目光闪烁了一下,嘴里却利索地答应着,又说:“两位差官,这两个犯人都有官身,姓甚名谁?可有收押文书?” “这大晚上的哪有什么收押文书?明日再补!”说着,推搡着张辅和封子平二人向里头走去。 “姓名呢?我这还要登记的!” “一个叫张辅!一个封子平!” “大人,你们……” 平时都司里的人都只将人送到大狱,办好交接手续便会离开,这次居然亲自押送。 “哪这么多废话!这是周大人亲自交待的,谁敢疏忽!” 路很长,拐了一个弯,再拐一道弯,王班头带着那几个狱卒押着他们直走到牢房的尽头才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打开铜锁,将两个推搡了进去。 里边有一个尿桶,散发出骚臭难闻的气味,旁边还有尿水的结晶,显然天长地久没有人清扫冲洗过。 地上有一片半干半湿的稻草,显然,这就是睡觉的床铺,一股子**沤臭的气息,冲鼻欲呕。 两个人都被扒了盔甲,只着内衣,幸好还没有拿手镣脚镣铐将他们铐住。这大狱里边常年照不到阳光,阴冷潮湿,估计比外边要低个五六度,冷风嗖嗖,吹得他们直打哆嗦。 封子平苦笑一声:“还好,如果是白天抓进来,少不得先要挨一顿杀威棒,还不知道有什么刑讯在等着咱们呢!” “大意了……”张辅苦笑一声。 张辅确实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暗算他。捕鱼儿海算立了一点微末功劳吧?打了胜仗不说,长官还是一手提拔起自己的梁铭,上边还有高阳王罩着,身边还有锦衣卫,有什么动静他都知道。可是,张辅死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会利用潜规则的漏洞来暗算他。 照封子平的说法,背私酒的行为屡禁不绝,别的百户巡夜时太太平平,怎么一到庚字所巡夜的时候,北平都司就大张旗鼓前来查禁了? 真是只是碰巧吗?他不相信,封子平也不相信。世上所谓“碰巧”,百分之八十是早有预谋。 可是自己还一直做着在大明发家致富的美梦呢!还有,后天就是大校之日,可是他们庚字所上下却被关进了大狱之中。 是谁要搞他的事?张翼已经死了,莫非是他的党羽? 想想自己与张翼也没有不共戴天之仇,张翼是蓝玉亲手杀的,跟他张辅毛关系也没有。 如果是走私案,他的党羽要找的也是锦衣卫,关他庚子所毛线事? 难道是李锦元?! 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校尉,能有这样的能耐? 不过,他还有不少下属、故旧,自己是不是太低估他了?这李锦元,对自己应该是恨得咬牙切齿的不是吗? 再说了,他这么一个颟顸昏庸的人能升任升户,没点后台怎么做得到?而能够当一个千户的后台,那又得有什么能量? 张辅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太祖的话怎么忘了,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啊! 封子平沉声道:“老大,是我连累你了。如果我不多嘴,你当时起身去察看,定然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张辅道:“不,是我连累你了。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想害我的人总会找到机会。不过,没有发现走私的人,罪不致死,最多就是个渎职之罪,没多大事。” 封子平老于世故,心道:“没多大的事怎么会进北平都司的大狱?明知道他们有高阳王为后盾,也敢找他们的茬,想必是有备而来,为防止燕王府捞人,肯定会罗织罪名,一进来就会将他们俩个弄死!” 但他不愿意吓着张辅,便微微苦笑,将这些话放在心中憋着没有说出。 …… 顾家布庄。 一串腥松的鸟鸣,仿佛是树上的鸟惊醒发出的“咕咕”声响,一会儿就停止了。 窗户被打开了。 一身白绫交领中单的顾松筠手里拈着一个纸团,打开一看,上边写着几个字。 映着月光一看,上边写的是明文,显然送信的人非常匆忙,来不及翻译成暗语。 “张辅被构陷,下都司狱”,后面画着一个花押。 什么?!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便从顾家布庄闪出。时有宵禁,顾松筠不敢骑马,选择步行。 一队巡逻的士卒从东大街经过,她闪身到一个胡同里。 此时离城门大开还甚早,顾松筠稍稍停顿,便打算先去北平都司探个究竟。 北平都司位于太液池琼华岛北边,由故元兴圣宫改建而成,与燕王府相隔甚近。 都司附近戒备森严,灯火通明,与平日安宁静谧的形象迥异。顾松筠远远绕着都司衙门走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可乘之机,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怎么办? 如果换在以前,她大可大摇大摆地打着锦衣狱金字招牌,直接去都司狱里提人。 可是,缇骑之权已经被收回去了,锦衣卫如今式微,就连指挥使大人都夹着尾巴不敢出头,自己不过是代行父亲的一部分职权,能做些什么? 父亲如今又不在北平,找他问计都不可能。 找柳青原?不,他对张辅很有成见,不一定愿意帮忙。 顾松筠心下发狠,要不,干脆带着潜伏在北平的暗卫一起将这大狱劫了! 但是,劫狱容易是容易,张辅出来以后怎么办?难不成他还能逃亡? 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哪里都需要路引,再说了,他逃亡了,家人、同僚还要跟着他连坐。 只能去找高阳王或者燕王世子了! 顾松筠立刻分辨出利害,径直前往燕王府。11 </br> </br> 第二百二十章 再次出现的纪纲 周兴怒道:“他既提到了鞑子,你如何不进去揭发?” 刘康畏畏缩缩地说道:“百户大人一向跋扈,说一不二,卑职听不真切,不敢冒然进去揭发……” “那这张纸条从何而来?” “回禀大人,我见那个小卒从他公房里走了出来,便跟在他身后,到了一个僻静地点,便抓住他,从他身上搜出这张字条。” “就是这个小卒?” “回禀大人,正是!” 周兴点了点头,神色肃然地对着那个小卒说道:“来进喜!你是如何得张辅授命,里通外国的,从实招来!” 这来进喜哭丧着脸说道:“回禀大人,小人原本老实,哪里肯做什么细作!只是被百户大人胁迫,说不帮他做事,就要将小人的弟弟赶出庚子所!由他自生自灭。小人家贫,无立锥之地,想着在庚子所当军余还有口饭吃,如果不听他的指令,便要将他赶走……没奈何,这才听从他的吩咐。” 封子平目光似喷出火来:“刘康!你收买这小子陷害百户大人,于你到底有何好处!” 张辅拉了拉他:“咱们再听听,看他怎么把谎话编圆。” 周兴扬了扬下颌示意书吏:“这张字纸是张辅亲手交给你的吧?” 来进喜接过去,张模作样地看了一样:“回禀大人,正是张辅亲手亲给我的。” 周兴大喝一声:“张辅!你还有何话说?” 张辅看了他一眼:“大人,我有几句话想问他们,不知大人可否允许?!” “你说!” “既然是这个来进喜说是我亲手交给他的,请问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人公房?有何人看见?” 周兴冷笑一声:“刘康刚不是说得清楚?” 张辅坚持道:“大人,请听他的口供。” 来进喜瞅了刘康一眼,刘康马上说道:“大人,我不是说是,是前日……” 张辅大喝一声:“刘康,当着周大人的面,你还敢串供?” 刘康看了看周兴,又看了看张辅,见周兴阴着脸,便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是前日晌午时分,百户大人叫小人前来……” 张辅冷笑一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是……是……是高小旗……” “你记清楚了?到底是谁?” 来进喜一张脸更加难看了,他转头看向周兴:“大人,百户大人恐吓小人……” 周兴怒道:“本官在此,怕得谁来?” “前日晌午,高小平趁操练间隙,去药店购买防暑药品,有的是人证物证,他有分身术?可以来唤你?” 来进喜一下子慌了,赶紧改口:“小人记错了,好象是……好象是下午……” 封子平大怒,一脚向来进喜踹去:“胡说!下午咱们百户所继续在操练!” “这……” 张辅平静地说道:“大人,我就算要当细作,找自己的心腹即可,何必去威胁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小卒子?再说了,他的口供可对不上!” 只见旁边传来一道阴寒的声音:“百户大人积威之下,这小卒子一时记错也是有可能的。” 张辅觉得这道声音十分耳熟,侧目一看,竟是被自己人草原解救回来的奴隶纪纲! “是你?!” “禀大人,我可以作证,这张辅在草原上就想着要里通鞑靼人,被咱们几个知道了,他还想杀咱们几个灭口!幸好咱们机警,从他的手下逃脱,否则,早就和别人奴隶一般,遭到他的毒手,被他杀人灭口了!” 封子平大怒:“兀那贼人,休要诬蔑百户大人!” 周兴看了封子平一眼:“这事和你没甚干系!你也是受张辅蒙蔽,你少开口,就少担一份干系!” 封子平啐了一口:“周大人,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何一定要置百户大人于死地!但我深知,百户大人就不是这样的人!” 周兴冷笑一声:“封子平,看样子你是一定要与这张辅沆瀣一气了?你要讲义气,好得很!我敬你是条汉子,让你和张辅同生共死如何?” 封子平大叫一声:“且慢!” “怎么?想通了?” 封子平向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我老实交待罢!” 周兴一喜,看样子这封子平还是经不住他的威胁,打算出出卖张辅了。 他下意识地瞟了张辅一眼,见他神色不动,心想:这人倒是死硬,也不再看他,转头对封子平说:“好罢,只要你老实招认,说明里通外国的事情都是那张辅一人所为,本官也不会为难你,你的小命,就看你自己的了!” 封子平头一仰,笑道:“我交待,这一切都是刘康、李锦元与我一起计划的。放背私酒的进来,也是我们一起安排的,不要拉扯到百户大人身上。” 周兴阴测测地说道:“封子平,你可要想清楚,破坏朝廷的税收大计,按律法是要杀头的!” 张辅赶紧喝止:“封子平,别乱说话!” 封子平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示意没事,接着嘴里冷笑一声:“难道你们就不是瞎鸡丨巴胡扯?大家心里都明白,何必装模作样!想弄死咱们,明明白白来!玩什么阴的!老子这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汉,最看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老鼠一样的只会在阴沟里折腾的人!” 周兴气得一双鱼泡眼都鼓了起来,一张面皮涨成了紫红色,指着张辅和封子平:“这两个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拖下去,给我重重地打!打到招供为止!” 立刻有衙役将两人分别拖到刑凳上去,恶狠狠地按住,拿起锁链就要扣住他俩手足。 另一边,自有衙役取来七八分宽二三分厚的板子,准备动起手行刑。 张辅大声吼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不经批准便想将我们两人打死,就不怕燕王与平安将军追究?” 周兴冷笑一声:“到了阎罗殿里再托梦向他们告状罢!” 张辅心道:这周兴不知道是受了何人的指使,看样子是想要我和封子平的命了,在这北平都司的大狱里,不论是谁的手都难以伸进来。难道我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就要丧命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 不! 第二百二十一章 阴毒的纪纲 张辅双手一挣,情急之下,当真是力大无比,竟将两个想扣住他手脚的衙役甩开,跟着双脚一踹,将一个衙役踹倒在地,见封子平快要他们按在刑凳上,跟着又是一脚,将一个衙役踹到一边,啊嘴里大声喊道:“姓周的!你今天若是杀了我们,燕王殿下定不会与你善罢干休!” 封子平见张辅挣扎,也挣扎得爬起,立时动起手来,两人一起将几个衙役打得屁滚尿流。 周兴简直要被气晕了,一边怒骂:“都是死人啊!这么重要的人犯,怎的不给他们上刑具?!快!抓住他们!” 王班头赶紧替自己辩解,道:“回禀大人,这两人有官职在身,没有大人您的手谕,不能给他们上刑具……” “一群废物!” 周兴简直被他气晕了,一边骂,一边拔出腰间的佩刀,就要亲自下场动手。 久在官场混,狱卒哪里还不鬼精鬼精的?尤其是王班头。这位百户大人不知为何被行都指挥使大人给扔进大狱,刚接到消息的时候他便大吃一惊。为何?因为他听过庚子所百户张辅的鼎鼎大名。 现在的北平城谁不知道张辅?一手扫平了北平城里的地痞流氓,这脏乱不堪的南城区在他治下快要变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了,关于他的传说多得不得了,王班头哪里不清楚? 故此,他打心眼里不相信这位百户大人会是什么细作。官场上的事情他看得太多了,这大狱里冤死的人还少了?平时他算是随波逐流,但一直没有失了良心。 公门里边好修行,算是为家人积点德! 他没照顾张辅已经觉得惭愧了,哪里还会想着给他上刑具呢! 周兴也是武将出身,有一身武艺,一见这两个阶下囚竟然还在他面前耍横,一股怒气直冲脑海,什么也顾不得了,就打算将他二人立斩当场。 到了北平的牢房里,还敢反抗?! 数十名狱卒手按佩刀疾冲过来,将狭窄的过道踩得一片响。 整个监狱都沸腾起来,监在里边的囚犯,可还从还没有看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有人拍手,有人叫喊,有的踹门,想趁乱逃跑。 一个头发蓬乱、满脸胡须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大汉大叫嚷嚷:“劫狱了!劫狱了!兄弟们,跟他干起来!” 北平都司的大狱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住手!” “抓住他们!” 可是这些狱卒哪里是张辅和封子平二人的对手?刹那间被他们打倒一片。 周兴抽出腰刀,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对着张辅便砍了过去。 他对张辅虽然没有深仇大恨,没奈何被人要胁才如此行事,真杀了张辅,与燕王府只怕会撕破脸。但是,凌晨的杀机让他明白,如果不弄死张辅,死的就是他自己。 他不敢心存侥幸之心,只得亲手对付张辅。 但这个桀骜不驯的老油条封子平,一个纵跃便挡在他面前,俨然一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周兴几次想逼退封子平,但封子平手脚迅捷,从身边的狱卒手里夺过一把佩刀将和他对战起来。两人走的都是迅猛沉稳的路子,不容分神想其他。 这只老狐狸就是看准了周兴的心思,左招右架,无论无何都要与他缠斗。 周兴几次想要从他身边冲过去,都被他拦着,令周兴气发如狂,将这根碍事的老油条恨到了骨髓里,打算先将他斩杀当场,再去杀了张辅。 一时间,刀光霍霍。狱卒不敢近身,便一起对付张辅。 张辅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面对几十个狱卒也丝毫不惧,拳打脚踢,十分勇猛,这些天他每天都带着庚字所在搞强化训练,可不是白练的。 至于以后应该怎么办,他心里也十分茫然。 他丝毫不怀疑父亲也好,梁铭也好,朱氏兄弟也好,顾松筠也好,为了他,一定会不惜与北平都司翻脸硬扛,但是巡逻的时候不作为,由着背私酒进城也是事实。 虽然别人都是这么做的,但是那是没去抓,现在抓到自己头上,论罪是没有问题的。 至于细作之事,这倒好说,他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事听起来,真的幼稚得很。 不过,幼稚的事情也可以办成定案,就像岳飞,“莫须有”的罪名都可以杀了他,何况这里还有两个诬告者呢? 但是生死关头,先打了再说别的!真给刑杖打死那就太冤了。 活着才是硬道理! 王班头见手底下的人与张辅打得火热,自己在一边看着十分突兀,他看了看正与封子平斗在一起的周兴,又看了看被围攻的张辅,计上心来。 他大喝一声:“孩儿们让开!我来会会这小子!”英勇无比地冲了进去。 众狱卒见他冲进,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道路。 眼见王班头冲进,对着张辅就是一拳。 王班头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但从来没有这样放过水,这一拳出得马马虎虎,十分耿直,一点花哨都没有,又没有一点力度,明显是敷衍。 众狱卒就算不认识也听说过张辅和封子平,有的狱卒家就在南城区,这两个人甚至还在他们家喝过水,收过税,带着人在他们家门前搞过卫生,熟悉得很,就没有对两个人下死手,故此,张辅即便是以一挑数十,打得还是很轻松。 有两个愣头青,不认识他们俩,开始还想在行都指挥使大人面前表现表现,见同僚们都是一副嘴里喊得热闹,手下功夫疏松的样子,尤其是王班头,简直是挡在张辅面前,这么一块大盾牌,让他们的拳腿更加没地方出了。 这两个人都是人精,很快便明白事情不太对头,嘴里喊得热闹。拳脚是耍得威风凛凛,可就是没什么杀伤力。 刘康见衙役们出工不出力,哪里还不知道这里几十个人都拿不下张辅?脑子里急速想着:不好!如果让张辅和封子平逃出大牢,一定会找高阳王和梁铭,还有他爹张玉来给他洗涮冤屈,自己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一定会被他们把我的皮都剐了! 因此,刘康狠了狠心,抢过一根刑杖便抢了过来,嘴里大喊:“指挥使大人!我来助你!” 刘康一直参与强化训练,他本来的武艺也不错,加上手里的刑杖,舞起来真是虎虎生风,比这几十个狱卒一起围攻的势头还要足些。 而旁边的纪纲,眼里精光一闪,手下一翻,便多了几根两寸来长的钢钉。 钢钉的一头磨得尖利,黯沉沉的,显然还淬了毒! 他没有动,在等机会。 第二百二十二章 救命的圣旨 张辅被众衙役围在中间,不像是被群殴,反倒像是被团团保卫了起来,纪纲等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一个空当,好将手里扣着的五只钢钉无声无息地撒将出去。 而这边周兴与封子平,则斗了个旗鼓相当。 虽然两人手里都有刀,但是也正因为如此,反倒更加小心,你来我往,大牢里密密闪烁的都是刀光。只听一片“当当当”的金属碰撞声,兵刃相交,火星四溅。 周兴有心将这碍事的封子平一刀劈了,但这封子平手底颇有两下子,守得是严严实实,周兴虽然武功比他深厚,武器也比他的要好得多,竟被他绵密的守势给封住了。 而那个笨蛋刘康,手里挥舞的刑杖看起来气势嚇人,但并没有多大的攻击力,不过,围攻张辅的狱卒们见他来得凶猛,只得退开,人群便出现不少空当。 纪纲见此机会,手一扬,便欲将手中的五颗钢钉射出。 从他的这个角度来看,还有两个狱卒挡在张辅前面,很有可能误伤到他们。 但是他顾不得了!临行前,柳青原交待过: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杀了张辅! 没错,纪纲就是一个锦衣卫,被掳到草原上过了好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直到被张辅和朱高煦救了出来。 回来之后,他很快便和锦衣卫重新联系上,被分配到了北平,成了柳青原的直系手下。 由于暗卫都是与上司单线联系,就是顾松筠也不知道北平的锦衣卫中,有这么一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见前边传来杂沓的跑步声,想必是这大狱进来了不少人! 接着传来一声大喝:“都住手!有旨意!” “有旨意”这三个字比什么都有威力,交战的双手顿时都愕然住手。 纪纲悄悄缩回手掌,他没有把握在杀了张辅之后全身而退。 只见一行甲胄齐全的士卒,在几个将领的带领下大步走了进来,由于背光,看不清是哪些人。 周兴的脑子里轰地一声。 燕王府的人来了,看来这几个人我还弄不死! 凌晨,桌上留有几张字据,张张都是他参与茶叶走私的证据。这些东西只要到了皇帝案前,他周兴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而凛冽的杀机也使他明白,那个叫柳青原的锦衣卫千户说得到,做得到,尤其是他还派了个叫什么纪纲的来监视自己,真是他周兴毕生的耻辱! 而自己一时没想到反制的办法,只能任由他们挟制。 想到这,周兴狂叫一声,舍了封子平,连人带刀,冲着张辅砍去! 这一刻他无比后悔,他管什么封子平,拼着受他一刀,也要上去直接杀了这个祸根! 也是这些狱卒太过脓包,一个张辅都收拾不了! 不过,他还真没有想过,张辅会反抗! 他居然会反抗! 朝廷这些年杀了多少文武大臣,杀得血流成河,杀得诛灭人家九族,就没听说有人敢于反抗的! “谁再动手?别怪老子不客气!”这声音刘康熟悉得很,是朱高煦,他以校尉的身份与他们一起混了几个月,哪里还不认得! 而朱高煦旁边的人刘康也认识,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这两兄弟也来了?看样子,今天不但弄不死张辅,自己反倒要陷在这里! 就在刘康和来进喜瑟瑟发抖的时候,梁铭跟在朱氏兄弟身后,已经阴着脸,大步走到混乱的中心,双手举着一幅黄绫圣旨,嘴里大声喝道:“有旨意!张辅接旨!” 朱高炽懒洋洋地笑道:“在牢里接旨?未免不恭!”他目光朝着四周梭逻了一眼,看着周兴的时候,眼睛闪烁了一下。 “周大人,一起听听圣上的旨意?” 周兴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对着朱氏兄弟说道:“末将见过世子殿下!见过高阳王殿下!” 朱高炽定定地看着他:“周大人好威风,小王怎么敢当?”说完便不再理他,转过头对梁铭说道:“宣旨罢!” 周兴面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下官恭听圣意!” 梁铭嘴角微微一撇:“周大人,你不是说张辅是细作吗?这个圣意,确实该听听。” 周兴瞪着眼前这个据说是老实人的梁铭,眼中直欲喷出火来,但他还是维持着都指挥使的威严,闭紧嘴巴,不与下属斗嘴。 朱高煦见他们犹自唇qiāng舌箭,很不耐烦:“宣个旨也这么啰里啰嗦!你不念,我来念!”一把抢过梁铭手里黄绫圣旨,大声说道:“张辅听旨!” 圣旨在前,先跪为敬,张辅立刻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下下。 开玩笑,这东西刚才救了他小命,怎么得也要跪上一跪。 其他人“呼啦啦”地,在他身后跪了一地。 周兴铁青着脸,不得已,在张辅旁边跪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受天眷佑……”他杵了杵身边的长兄,下颌一扬。 看样子,这位皇家学院肄业的社会青年,不认得这个字。 朱高炽侧眼看去,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肇……” 朱高煦毫无愧色地接着念道:“……天眷佑肇……以开平卫全宁所百户张辅为正五品骁骑尉赐文绮二匹帛四匹钞二十五锭以其冶铁有功也,以其母王氏素有才智……为五品恭人……张辅接旨!” 他念得断断续续,不认识的字全部哼哼唱唱地带过去。念完,一把塞到张辅手里。 周兴心底骂娘:叫本官去搞人,罗织些莫名其妙的罪名,有什么用处?一道圣旨就将他捞回去了。难道本官还能拿什么细作的名目和皇帝去顶?嫌死得不够快么幸好只是给他弄了个五品散官,否则吃不了要兜着走…… 皇帝下旨褒奖张辅,本官若在这时候不管不顾将张辅下狱,那可是正正地与皇帝做对,以皇帝这脾气,一怒之下,诛本官九族有可能。 真是束手束脚,一定是燕王府搞的鬼! “好了,旨也宣了,咱们可以走了罢?”朱高煦瞟了周兴一眼,嘴里一翘,讽刺似地看着他。 “让他们走!”周兴低声吩咐属下,再提高声音道:“恭送两位殿下!” “大人,大人……”刘康和来进喜连声叫唤,周兴理都没理他们,迳直大步离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小人是条狗 北平都司后衙。 “周大人。”说话的正是纪纲,他背对着周兴,声音阴柔:“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小人回去不好向柳大人交差呐!” “哼!你都看到本官都亲自下杀手了,谁知道燕王世子与高阳王来得这么快?你没看到他们手里有旨意!?” 周兴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今天他是确实累了。 说实话他并没有将张辅看在眼里,不过一个小小的百户?弄死他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他就不知道,为什么锦衣卫会派这纪纲来监视,一定要弄死他。 事前纪纲跟他再三强调,这张辅很有点能耐。但在周兴看来,他能耐再大,人证物证俱全,又捏在自己手里,弄死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谁知道,事情完全反转过来,现在变成了他要弄死自己! 周兴完全可以想象,燕王府即将到来的反击。 “你堂堂一个北平行都指挥使,一个这样的人都对付不了?谁信?” 周兴面沉似水,他才懒得回应这条锦衣卫的鹰犬。 纪纲冷笑一声,续道:“这么多人都没有弄死张辅,怎么可能!?周大人,你这样首鼠两端,当心两头失踏!” 周兴心里的怒气一阵一阵往上窜,这么一个没职没权的小卒子也敢在自己一个二品大员面前指手划脚,是想死得不够快? 不过周兴心里很有城府,含怒不发,心里却在想着,怎么毁灭证据,将知"qingren"全部弄死,将此事弄成一个死无对证。 “你还是想想自己以后怎么办吧!我瞧你,不但这官做不下去,就是你自己,也危险得很呐!” 这纪纲说话是越来越放肆,周兴终于忍耐不住了,从牙齿缝里一字一句地迸出一句话:“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纪纲给他的面色倒吓了一跳,片刻之后便想明白了:“周大人,你也不用这么吓唬小人,小人只是锦衣卫的一条狗!打狗还得看主人,大人您可要想清楚。”纪纲冷笑一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周兴被纪纲一番话气得七尸脑神跳,亲兵奉上茶来,他一手抓住茶盏,对着地上使劲砸去。 “砰!”一声清脆的声音传开,青砖地面上热水与茶叶洒了一地。 那亲兵吃了一惊,也不敢抬头看周兴的表情,赶紧收拾干净退下。 不知什么时候,那种阴寒的感觉再次侵入周兴的身体。 又来了…… 周兴假装并未发觉,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张辅也是如此可恶!老子非要将他和北平的锦衣卫全部弄死不可!哼!”气愤愤地,倒好象是张辅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一片静寂。 这种静寂像无数牛毛细针一般,沿着他全身的毛孔扎着周兴,刹那间,周兴已冷汗涔涔。 “小人交付大人的事,还请大人多多费心。”不待周兴出声回答,声音已渺渺而逝。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分,这种阴寒的感觉才渐渐消逝。 “贼囚攘的,这要我的命呐!” 一夜没睡好,他想歇个好觉,只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是睡不着。一会儿想起皇帝对大臣的冷血刻薄,一会儿又想起起那股阴寒的感觉,一会儿又想起燕王府,别看燕王府现在隐忍得很,可这隐忍下一定藏着极其厉害的还击手段。 …… 一出大狱,众人便看见顾松筠在门口等着,十分焦急地朝着里边看着。见张辅无恙,立时松了口气,又摆出那幅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见张辅出来,便立时转身离去。张辅在后面叫她,她却理也不理,当做没听过,片刻都不见了踪影。 封子平和薛禄这两根老油条对视一眼,后者不怀好意地笑着:“姑娘家面嫩,嘿嘿嘿。” 前者杵了杵他的肩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穿了,令张辅难堪。 梁铭自不理会这些,略一环顾,指着刘康大喝了一声:“那不是刘康?怎么也在这里?带走!” 薛禄下颌一扬,两个亲兵立刻上前,将刘康一把擒住,反剪着双手推了出去。 封子平看了看来进喜,朝他面上啐了一口:“这里还有一个背主的狗贼!” “一起带走!” 张辅看了看四周:“那纪纲呢?” 游目四顾,却不见这纪纲人影。想起自己在草原上救他出来,约好在庆州城里等他却失约了,现在再出现,居然是敌人的身份,不知道他投靠了谁。 朱高煦奇道:“纪纲?!” 张辅提醒他:“就是那个奴隶头头。” 朱高煦仰首向天想了一想:“哦,是他啊,不是说要投军吗?” “我去找过他,没找到。” 几个亲兵将马匹让与张辅与封子平,押着刘康和来进喜便回全宁所去了。 “老大,咱们庚子所的人还被关在北平都司吧?”张辅惦记着他百户所里的兄弟,向梁铭报告道。 朱高煦抢着说道:“放心吧,已经叫人去放他们出来了,料那周兴不敢再来刁难。” 张辅有点踌躇,对朱高炽说道:“这刘康和来进喜竟然指认我里通鞑靼,若是处置了他们,北平都司会不会以此为由,指责咱们杀人灭口?” 梁铭眉头一拧:“北平都司罗织罪名,被咱们捅出来了,应该不敢再提此事。不过你所虑有理,咱们不能私下处置这两个人,得公开审讯,留下证供。” 朱高炽思忖片刻,说道:“这样罢!呆会叫人去北平都司走一趟,说是燕王府将会同北平都司审理此事,看那周兴如何说道。” 梁铭点点头:“如此处置甚妥,这周兴便没有机会再借机诬陷。” 朱高炽道:“一会我便请王府长史朱复朱老夫子去都司衙门,叫他们立刻过来审理。” 朱高煦一旁怒道:“长兄!这周兴明显是在陷害张辅!你还叫他来审案?这背私酒的已成惯例,周兴他未必不知道?昨晚特意来堵着庚字所,还特意找了刘康和那个叫什么什么的小卒子诬陷这傻子里边外国!太可笑了,那脱古思贴木儿还是我和张辅一起抓回来的!” 梁铭表示同意:“手段确实很拙劣。” 张辅道:“我是担心,这周兴跟只乌龟一样缩了头不肯出来,一味说是误会误会,将此事含糊过去。” “父王亲自出马,他敢?”朱高煦面上寒气一现。 “嗯,我觉得父王出面比较好。北平都司现在嚣张得很,处处与咱们为难。” 第二百二十四章 快活的池鱼 燕王府左长史朱复,受命前往北平都司。 一个书吏迎了出来,笑眯眯地拱手道:“朱大人,不巧得很,咱们大人病了,如今不在衙门呢!” “哦?病了?” “病了,确实病了!” 朱复拈着胡须道:“周大人病了,我便去他府上探探病也好。”说道,便上了门外停着的马车。 这周兴也住在东城区,不过,他住在大内前左千步廊之东的五云坊,离北平都司不算远。 马车辚辚,不多时便到了周府。 这是一座颇大的宅院,原本是前元一位太尉所居。他跟着元顺帝败逃草原,宅院便荒废了,周兴一上任便毫不客气地据为己有,略加修膳,便是一座极好的府第。 朱复令随行的小厮前去下拜贴,门房接了,不敢怠慢,飞也似地进去禀报。 不一会,使有两个小厮出来,殷勤地领着朱复进去。 朱复大袖一挥,便四平八稳地踱了进去。他是一名端庄自矜的夫子,孔孟之道是时刻都挂在嘴边的,学问见识也是极好,故此,朱元璋才把他派到燕王府来做了左长史。 小厮到了二门便不再进去,另换了两个衣着更为精洁的小厮过来,领着朱复进去。 又过了一道垂花门,一道抄手游廊,才到了周兴所居的正房。 周兴在耳室一张雕龙琢凤的胡床上躺着,额上还搭着一块雪白的帕子,朱复认得,那是顾家布庄新出来的东西,叫什么毛巾,金贵得很。 朱复一揖到地:“见过周公!” 周兴倒也不是真的装病,昨天晚上一夜未眠,凌晨时分又吃了一吓,冷汗涔涔,当时便觉得有点受不住。今日一早,鼻孔里仿佛都要喷出火来,头也痛,背也痛。 勉强到了大狱正审讯张辅,没料到这两个贼囚竟然敢拒不受刑,还与自己撕打起来,与封子平互殴出了一身热汗,逼出一点凉气,感觉似乎好了一点,不想燕王的两个儿子又带了圣旨来,救了这两人出去,把他又吓出一身冷汗。 完了,纪纲那狗仗人势的小人又恶心他,凌晨那人又来了,将他吓得魂不附体,这不生气才是怪事。 一回府,周兴便头昏脑胀,上吐下泄,正请了大夫给看瞧病呢! “朱先生怎么亲自来了,是燕王殿下有谕旨么?”周兴心里打鼓,勉强笑道。 “殿下确实有谕旨,要请周公一起审理张辅里通外国、私放人犯进城一事。” 里通外国是周兴随意捏造的事实,根本经不起推敲,他是想着在大狱里便将张辅弄死,哪里想过要弄出什么严密的证供?因此,他是万万不会和燕王一起审理这个案件的。 因此,周兴便哼哼唧唧地说道:“朱先生,你瞧我如今这样子,病得实在沉重,大夫也说,这病见不了风。只好辛苦朱先生回禀殿下,就说辛苦殿下审理便是!” 朱复皱眉道:“这……既然,周公抱恙,辛苦都司衙门的哪位大人到场也是一样的。” 周兴含糊应着:“到时我叫镇抚彭二去罢。” 朱复是个大儒,心系朝廷,他来见周兴,本来有些话想与他说说,见周兴这病来得凶恶,倒不便多谈,拱拱手道:“周公保重身体,朱某下回再来拜望。” 周兴谢了一声,仍令旁边侍立的贴身小厮将他送了出去。 …… 张辅一行人也到了燕王府与军营的岔路口,张辅便谢朱高炽:“多谢世子带了旨意前来救援,否则,张辅和封子平今日定然无幸!” 朱高炽温言道:“张兄弟,这周兴要对付的,只怕不是你,你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燕王府岂能袖手。你且安心,定不能叫奸人奸计得逞。” 朱高煦却斜了他一眼,意是“咱们之间还要说这样的客套话不成?” 待朱氏兄弟回府之后,梁铭便交待他说:“明日便要大校,你赶紧回家将圣旨向你母亲宣读了,立刻回军营准备,万万不可疏忽。” 张辅应了,便迳直打马回家,梁铭领着其他人等回营。 他惊讶地发现,顾松筠、姬兰和轻羽三个人都在门口等着,一浅红,一浅蓝,一清水碧,三种颜色配合在一起,十分养眼。 过路的人无不侧目偷看,张辅突然觉得有点不安全,赶紧下马,将她们都拉了回去。 “以后不要呆在门口,知道不!?”张辅的语气有点凶。 小轻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知道家里来了个姐姐,不过,她是客人,不是嫂子。 “为什么呀哥哥?”她抱住张辅的大腿,叫他寸步难移。 张辅无奈,只得弯腰将她抱走,一直转了几个圈才把她放下。 小轻羽乐得“咯咯”直笑:“羽儿还要转,还要转!” “进屋再转行不?”张辅一边哄她,一边转头吩咐一声老张头:“叔,别把它和小狼拴在一起,它们会打架。这是燕王府的马,可要好好喂着。” 老张头答应了,笑眯眯地牵着马往马厩走去,一面走,一面想:“看样子这家里以后不止一位少奶奶,不过,这个姑娘长得也挺好看的……张家就要开枝散叶,成一个大家庭喽……” 看样子浴室已经建好了,因为院子角落两个老在煮着糯米汁的炉灶已经不见了,一直在忙忙碌碌的十几个工匠也不见了。 张辅赶着想验收一下他的成果,又想着先去拜见母亲,便问姬兰“母亲呢?” 姬兰道:“母亲不知道你昨天晚上的事,你可别吓着她,她现在容易困倦,正在歇午觉呢。” 张辅看了一下姬兰,觉得这小女人处置得甚好,便不吝赞美之词,好好是夸了她几句之后才问她:“浴室修得怎么样了?” “已经修好了,我还试着用了一次呢!” 顾松筠这才注意到他们家的抱厦旁边有一栋小型建筑,外边贴着鹅卵石,很是别致。 这建筑物不甚高,两间小房子,中间还有一个天井。 顾松筠好奇心起,又见张辅十分着紧,便说:“我跟着参观一下不打紧罢?” 张辅笑道:“来,我带你去看。” 这下子姬兰和轻羽也不肯回房间去了,四个人一起去参观这新修的建筑。 张辅走到后院,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相对而浴 顾松筠还在狐疑,突然听到一阵水声,立刻抬眼张望。只见后院墙头,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大水车正在不停地转动,将井水源源不断地提升到一座竹架上。 竹架之上有一个很大的木桶,看样子做为储水之用。 竹架上边支着粗大的竹筒,以数竿剖成两半的竹筒连接,井水便高着竹筒,一直流到那栋石头房子上边。 到了这里,剖成两半的竹筒便改成了完整的圆筒,将水流接引下去。 顾松筠看了之后便指点着说:“这里要种一株藤萝,爬满墙壁才更清幽。另外,天井里要种两棵芭蕉,可以在此纳凉,也可以在廊下听雨。” 张辅笑道:“好主意。等我闲一点便去采买。”说着,他便领先走进左边那间浴房。 只见里边是黄褐色的鹅卵石铺成的地面,圆润又别致,浅黄色卵石贴好的墙面,显得又自然又随意。靠着里墙是一只椭圆的大柏木浴桶。 旁边地上,是一个青石雕成的长圆形孔洞,顾松筠走近察看:“咦,这是什么?”一边拿脚去踢了一下。 小轻羽笑道:“松筠姐姐,这是茅坑。” 茅坑? 大明的茅坑比较简陋,大都是一个大陶缸子,上边架着几块木板,中间是一个孔洞。里边的味道,呃,这个不宜叙述。 顾松筠红了脸,悄悄在轻羽耳边说了几句话。小轻羽笑了,扭开一个机关,立刻有一股水流冲进青石坑里。 小轻羽一扭,水流又停止了。 顾松筠走近细看,默默揣摩了一下心里便大致有了数。 不过,有些地方她还是不明白。 “这水呢?流到哪里去了?” 张辅笑道:“地下有两个大池子,里边的物体发酵之后,便是天然的肥料,另有渠道引流到围墙外边,由着附近的百姓自行掏出,可不是一举两得?” 顾松筠不由得笑了,种菜的百姓确实喜欢这些东西。 “来,给你看这个。” 张辅在墙上一扭,浴桶上边的竹筒,便源源不断地流下清亮亮的水来,注入浴桶。 顾松筠惊喜地叫了一声。 姬兰看了看顾松筠,又看了看自己的相公,觉得十分骄傲。 她一个草原姑娘,哪里见过这种奇异的东西?刚到北平,看见火坑都激动万分,躺在上边不肯下来。 后来又睡上了月洞床,罩上了罗帐,用上了毛巾…… 要知道,草原上最多的就是蚊子,天气稍稍热起来,蚊子就漫山遍野,叮咬马群、羊群,马儿还有一只尾巴可以拍打身后的小部分区域,羊群就惨了,只能活活挨着。 蚊子叮得牲畜们四处逃窜,动静大的,甚至会炸群。 咬牲畜,自然也叮咬人。帐篷门口如果不点燃艾草,就没法睡觉。 可是到了北平,别提有多舒服了。 张家的窗户,冬天蒙着密不透风的绵纸,夏天撕了绵纸,糊上薄纱。房门外,另有一扇木格门,上边蒙着半透明的轻纱,又透风,又防蚊虫。 因此,家里是一只蚊子也进不来! 故此,姬兰笑着对顾松筠说道:“这是他们男人们用的,咱们的浴室在那边,我带你看去。你不准跟着。”后面那句话是对张辅说的。 张辅笑道:“你们看去,我先洗洗,你带着轻羽回房里去。” 在大牢蹲了一宿,臭也臭死了,再不洗洗他自己都受不了。 姬兰便说道:“相公,我先给你取衣裳。”说着,歉意地对着顾松筠笑笑,便带着轻羽飞快地走了。 顾松筠咬了咬嘴唇,瞟了张辅一眼,见他浑然不觉,忽然有点着恼。 她腰一扭,便独自朝着女用的那间浴房走去。 推门一看,里边陈设差不太多,只是里边多放了一张黄花梨木的妆台,旁边放着同样款式的妆凳。妆台上边立着一张铜镜,上边有澡豆、还有桂花油、香脂等女人用的东西。想必是沐浴过后,还可以在这里稍微梳妆一会。 顾松筠在凳子上坐下来,看着铜镜里自己姣好的面庞,忽然出了神。 她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京师、北平、杭州、四川……皇宫都去过,多少富丽堂皇的房子没看过?就说燕王府,够绮丽雄伟吧,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住到那里边去。 黄金苑端的是大家手笔,绿树满园,瑞草盈阶,筑堤横断于水面,隔水浮廊可渡,又架有曲折的石板小桥,涉水点以步石。疏“水若为无尽,断处通桥”。水木清华,曲径通幽,要按朱高炽的话来说便是神仙也住得。 可是,顾松筠觉得那就是一个园子,只是比别的园子漂亮而已。 只有到了这里,她才觉得像个家。 院子并不大,和别的宅第一样,都是八亩大小。大小也只有三进,连个园子也没有,很是朴素,甚至可以说有点凌乱,就是顾家布庄都比它精致典雅,但它就是……对,温暖,像个家。 如果粉墙这一处种一棵玉兰,那里种一棵海棠,角落种两竿竹子,挖一条水渠,将井水引来,再在光秃秃的坪里种两架紫藤,弄个假山就漂亮了。 她觉得自己手痒得很,恨不得自己亲自动手来把它布置一番。 就在她倚在妆台前沉思的时候,姬兰进来了。 “松筠,你看这里还好吧?现在洗浴可方便了,松筠,我和你说呀,这每天回来,在浴桶里泡上那里一会,真的舒服呢。” 见顾松筠面露微笑,还以为她不信,急道:“不信?你来试试。我给你换洗衣裳,反正咱们的身形也差不多。” 顾松筠自然不肯,但姬兰像个得了棒棒糖的孩子,兴高采烈的,非要和她一起分享这美好的东西。 草原上长大的姑娘朴实热情,她喜欢顾松筠,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和她一道分享,因此,喜孜孜地打开机关放水,又从外边的天井里提来炖在炉火上的热水,细细地兑好,便指着浴桶说道:“反正我相公也在洗浴,你也试试,我去给你拿衣服。你放心,这里别人是进不来的。” 说着,姬兰便急急地出去给她找衣服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张辅,你这不要脸的 顾松筠呆了呆,想着姬兰那句“反正我相公也在洗浴”,不由得痴了。 忙了一天,她也有些内急,便试着在青石坑上边蹲着,解开裙子,试着用了一下。 接着,她扭开墙上的机关,一股清水涌出,顿时将青石圆坑冲得干干净净。 “这东西好,回家我也要弄一个!”顾松筠已经有了抓张辅当俘虏,给顾家布庄也这么来上一套的打算。 哼,就许你们舒服?姐姐我也要享受享受! 很快,姬兰便带了换洗衣裳和崭新的毛巾过来了,笑着说道:“这都是才做的衣裳,我还没有穿过的。我去侍候婆婆,你放心洗着。” 说完,她便拉上门出去了,走到张辅洗浴的窗下,还特意交待了一声:“相公,松筠在那边洗浴,你可别过去吓着她啊!” 张辅正在撩水的手不由得停了,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起那边的动静。 不过,外边有那么大的水流声,中间又隔着天井,委实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但越是听不到,他就越是心痒痒,浴盆里的身体,也有了奇异的变化。 “打住!打住!我和松筠是生意伙伴!”张辅这样催眠自己。可是越这样,反应就越强烈。 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站起来,对着高高的小窗喊道:“姬兰,姬兰!” 姬兰从房里匆匆出来了,应道:“相公,什么事?” “我衣裳呢?” “不是给你了吗?” “哪里有?” 姬兰诧异地敲了敲门,张辅一把拉开便将她抱在怀里,用脚将门掩上,饿狼一样,抱着她便是一顿猛啃。 “大白天的呢!”姬兰吓坏了。 “我们轻点声。” 姬兰惊慌地说:“婆婆知道了要骂人的。” 母亲的心思张辅明白得很:“才不会,她还盼着你快点有孩子。”一边说,手底也不闲着,天气热,姬兰穿着轻薄,顿时被他剥得干净。 两人一起沉入水里。 张辅心里涌起一种“偷情”的愉悦,这种愉悦让他愈加兴奋,仿佛顾松筠便在旁边看着似的,他控制不住内心的狂热,一纵身便冲进去了。 很快,浴室里响起了姬兰低低的声音。 这边的动静,天井里的顾松筠听得清清楚楚。 毕竟是陌生的地方,她可不敢放肆。匆匆洗了一下便换上自己的衣裳,正准备出去的时候,便听见里边传来的动静。 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这两个不害臊的家伙!大白天的就干起这样的勾当! 可是她又不敢越过男浴室,去张家的正房。 再说了,这两个人还在这里乱来,自己去那里也挺难堪不是? 顾松筠一下子僵住了,站在原地,听着各种声响。 “好相公,快一点,等下松筠要出来啦!好羞人!” “她出来就让她出来,没事!” 这个不要脸的张辅!!! 顾松筠提起脚尖,轻轻地从他们浴室走了过去。 “张辅坏家伙!我回家了!” 等张辅一脸餍足地从浴室出来,发现顾松筠已经不见了。 姬兰悄悄地拧了他的腰肉一把:“都是你,以后我哪有脸见松筠啊?!” 张辅不以为意地笑道:“没事,她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 王氏肚腹不显,但如今格外地容易倦怠,中午这一小憩,直睡到下午才起来。 母亲在睡觉的时候,轻羽是规规矩矩的在一旁看书写字,做张辅给她布置的算术题。见母亲醒来,很高兴地叫道:“娘,娘,来看羽儿写的字。” 小小的人儿也知道母亲怀孕了,需要照顾,因此,在父亲、兄嫂都出外的时候,她自觉肩负起照顾母亲的义务,像个小大人似的。 这也是大明的国情,女儿懂事得早,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帮家里干活了。如果是在乡下,这么小的姑娘就该帮着带弟妹,去地里搂猪草、放牛放羊,捡柴火。但是张家不需要小轻羽这么做,她每天能做的就是让母亲睡午觉时不受惊扰。 因此,王氏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儿子和媳妇都在家里。 她颇吃了一惊:“辅儿,明日不是大校吗?今天又不是休沐之期,你怎的在家?” 张辅笑道:“娘,大校而已,咱们所早已准备停当了。再说,我回家可是有要事的!” 王氏一惊:“什么要事?” 张辅笑嘻嘻地取了圣旨来奉与王氏:“恭喜母亲,贺喜母亲,母亲现如今封了诰命了!” 什么?诰命?! 这可是极大的荣宠,这旨意是张辅拿回来的,想必不是她丈夫张玉的功劳。 不过,不管是丈夫还是儿子,王氏都是极其喜悦的。 “辅儿,要摆香案跪接吗?” 张辅笑道:“已经摆香案接过了,母亲,您小心点看着也就是了。另外,咱们还得写表谢恩。” 王氏便小心翼翼地展开圣旨读了一遍,果然,这是燕王替他向皇帝请功得来的封赏。虽然张辅得的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武散官,但是从职衔上来看,已经与他的父亲张玉平级了。 而自己也得了一个五品的孺人,这真是张家祖上积德,才有如今的荣耀。 王氏笑得非常畅意。这么些年,她带着轻羽两人守着家,任这父子二人在边关挣死拼活,好容易才替自己挣来这份荣耀,真是…… 想着想着,她的泪水涔涔而下。 姬兰急了:“母亲,这大好的日子怎么哭了呢?” 小轻羽懂事地说:“羽儿知道,娘这是高兴的!” 众人都笑了。 王氏拍了拍小轻羽:“娘的小轻羽最乖最懂事了,知道娘是高兴的。” 张辅揣摩着母亲的心思,觉得应该与自己想的差不离,便笑着安慰她:“娘, 这是儿子凭着冶铁的本事挣来的,可不用卖命杀敌,来的轻松!” 王氏讶道:“辅儿,你什么时候又学会冶铁了?” 张辅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装着叉:“你儿子会的东西多呢!” 轻羽在旁边跟着说道:“是啊,哥哥盖的浴室可比以前方便多了,羽儿最喜欢泡澡澡!太好玩了!” 小姑娘家哪有不喜欢玩水的!可惜现在这时候,可供游泳的水域倒是到处都有,但是适宜轻羽下水的地方却少,不方便教她游泳。 如果想家里有温泉,那还得多多努力,多赚点钱才行。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不过,张辅相信,凭自己的本事,弄个温泉来给家里人洗澡应该不是难事。 顾家布庄生意兴隆,给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钱。从目前来看,家里的生计是不用愁了,换个大一点的宅子都可以。 只是住在这里,父子俩上值都方便。加之处于闹市中的安静地段,出个门很容易,买点东西快得很,又不吵闹,不是挺好的吗? 等弟妹大了,再买个大一点的宅子住着不迟。 第二百二十七章 牛肉汤 吃完晚饭张辅便要回兵营。王氏和姬兰都知道明日大校,很理解地由着他飞也似地去了。 庚子所上下也刚吃完晚饭,正在饭厅里休息。 一进去,众人纷纷起身迎接。 “老大!” “头儿!” “百户大人!” 叫什么的都有,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洋溢着激动、宽慰、安心等兼而有之的神情。 张辅不由得心里也跟着激荡起来,这是一群多么容易满足的人啊?纯朴,感恩,对他们只要好一点点,就会扯心扯肺地想着怎么回报。 尤其是自己的几个亲兵,满达表现得最为激动,眼圈都是红的。他挤到张辅身边,又不敢像别的老油条一样拍着他的肩膀,嘴唇嗫嚅着,除了叫一声“老大”,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半年功夫,满达的个子竟然往上窜了一截,胸脯也鼓鼓囊囊的,膀子上全是腱子肉,看起来不再是少年,而是个大小伙儿了。 张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激动,别激动,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王四良表情有些夸张:“我就知道老大能够化凶为吉,逢难呈祥,嘿嘿,你们看,不但没受冤屈,还给自己和太夫人争来了封赏不是!” “多谢兄弟们记挂!我张辅,铭记在心!”张辅抱拳团团一揖。 “老大,你和封总旗平平安安地出来咱们就放心了,要不,咱们得多担心啊!” 李祖保感概地说道。 “老封呢?” “我在这!” 封子平指挥两个士卒抬着一大袋什么东西进来了。 “老大,你说的牛肉!嘿嘿,明天早上就给大家伙儿改善伙食!” 牛肉? 这牛肉可来之不易,要知道,朝廷是禁止杀耕牛的。除了牛老了不能动了,或者受了伤,经过验看之后,确实不能再耕地的才能宰杀。 封子平这是听张辅说起,牛肉最能补充力量,这才令李虎留意在街坊里有没有牛肉卖。 封子平的吩咐,李虎哪有不留心的?街坊里没有卖,他有托人在城郊附近打听,竟然真的给他找到一条受伤折了蹄子的牛。 “来来来,今天晚上就熬汤,小火炖,放点大料!这样子明天早上就有牛肉汤喝了!”张辅笑眯眯地吩咐道。 高小平走出去吩咐军余了。 “老封,今天晚上大家都早点休息,你看如何?”张辅笑着跟封子平商量。 “听你的!”封子平爽快地说道。 张辅笑道:“今天晚上就不要再训练了!走动走动,消消食之后就早点歇着!明天早点起来,活动开身体,再讲讲注意事项,这卫所大校,不要不当回事,也不要太当回事!散了吧!” 封子平笑道:“正当如此。” 众士卒散去,张辅和封子平并肩回清风殿,高小平领着他的亲兵队远远跟在他们后边。 这时候,封子平才沉了脸色:“老大,我回来以后才知道,原来这内奸还有一个。” “李锦元?” 封子平点了点头。 张辅毫不惊讶:“嗯,我知道他会跳出来的!他人呢?” “不知道,就在其他人被关起来的时候,李锦元被单独叫出去了。” 张辅拧着眉头:“那明日大校的时候我们如何应付?名册上可是有他、刘康和来进喜三个人的名字的!” 封子平道:“让他们去问北平都司去!” 正在这时,一个传令兵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瞧这面目,是梁铭的身边的亲兵。 “禀告百户大人,千户大人交待了,刘康、李锦元和来进喜的名字,已从士卒名册上勾除!请大人放心!” 张辅和封子平都大为惊喜,梁铭真是一个贴心的上司,他们发愁的事情,不声不响就替他们解决了。 “知道了,替我们谢过千户大人!” 封子平又和张辅咬耳朵:“咱们杀了一头牛,这牛肉可精贵了,送点给千户大人尝尝去?!” “大热天的,肉不能久存,挑点好的腱子肉,送一百斤去!悄声点。” 封子平笑道:“我省得。” 张辅心道:这算不是行贿?送点吃的,应该不算吧? …… 次日清早,卫所大校开始。 说实话张辅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以担心的,过分重视只能让士卒们无谓地紧张,反而会起反效果。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除了前天晚上的意外事件,庚字所一直稳妥地提升自己的各种能力。 营养跟得上,连满达这样的小屁孩子都像个军人了,他就不相信,还有人过不了这基本的测试。 不过,过得了测试是一回事,如果能够突围成功,也不是没有机会保举进虎贲卫。 梁铭不是说的吗?前一百名就有机会。不知道庚字所能有多少人有机会被保举。 按规定,千户、百户这样的军品官是不需要参与大校的,因此,张辅只需要在旁边看着就行。 这次考核,考的除了射弓以外,还有搏击。这也是张辅为什么要教士卒军体拳的原因。 士卒们都进场了,张辅和梁铭、王聪、姜懋一起,薛禄、陈珪、陈贤等人站在一起,在演武场旁边看着。 张辅没有得到正五品骁骑尉封赏的时候,应该和薛禄他们这些百户站在一处的,可是他现在得了这个没有实职的武散官,职位一下子就提高了两级,有资格和梁铭、王聪、姜懋平起平坐了。 要知道,梁铭这个千户也只是正五品,王聪和姜懋是从五品。 薛禄和陈珪的眼睛里一直“嗖嗖嗖”地在放着刀子,那叫一个羡慕嫉妒。 不过,他们也听说了北平都司抓捕张辅的事,都觉得北平都司手伸太长,都抓到开平卫下面在千户所来了,这样越级抓人本就是个破坏规矩的行为,若是成了定规,以后将如何是好? 在这件事上,他们是绝对支持梁铭的,虽然北平都司与全宁千户所不是同一个级别的对手。 但是他们都深信,万一北平都司一定要与全宁千户所为难,开平卫指挥使平安和燕王府是不会袖手不顾的。 无他,北平都司破坏规矩,那就是没有将开平卫指挥使平安与北平的燕王放在眼里。 幸好圣旨及时送达北平,否则,还真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呢! 第二百二十八章 卫所大校 八月初一,卫所大校。 比试内容:射弓与搏击。 射弓从甲字所开始,按顺序轮流测试,规则就是刘康当初在大风墩测试他们的那样。 十二枝箭中六枝,将弁远可到一百六十步,军士远可到一百二十步,在大风墩的时候,张辅就很清楚地知道这事,何况封子平这个专业人士? 因此,庚字所一般的士卒都可以到一百六十步,小旗以上的军官,要求都在一百八十步以上,而且人人都能达到。 至于封子平、高小平、赵春平等人,都能达二百步以上。 这些东西都是基础训练,不可能过了不关,因此张辅丝毫没有担心。 搏击的话,虽然别的百户所都派人来庚字所学习了军体拳,打得也似模似样,但练习时间还是没有庚字所长,这是其一;其二,庚字所这两个月来都很少参与巡城,时间就比别的百户所多出一大块,都用在训练之上;其三,庚字所待遇好,士卒们每天都能吃上肉食,个个吃得腰圆膀壮,比其他百户所的士卒体能就要好上一大截。 封子平这时正在跟士卒们鼓劲:庚字所这样好的待遇,咱们还不能在全宁所弄个第一回来,中午的豆腐就不用吃了,人人都找一块碰死得了! 赵春平开了句玩笑:“封头,这豆腐何其无辜啊!没事被磕一下,没事又被磕一下,哭都没地方哭去!” 封子平笑道:“张老大费尽心机,还不就是为了你们这群王八蛋!要是不拿好成绩回来,丢了庚字所的面子,咱老封,第一个不依!” 张辅跟在梁铭、王聪、姜懋等人身后,从大校士卒中一路巡查过去,看见了封子平正在全神贯注地射弓,旁边的校尉正大声报出他的成绩: 庚字所:封子平,远可达二百二十步…… 梁铭一贯严肃的面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薛禄在旁边自言自语:“哼,每天吃那么好,什么牛肉、羊肉的都往肚子塞,还只能达二十二十下,怎么不去找块豆腐一头碰死……” 他的声音不大,恰好可以让这几个人听见。 梁铭转过头来瞅了他一眼:“老薛,你们不是也搞了打扫会么?也开始收钱了,贴补贴补百户所的伙食应该够了吧?” 薛禄哼哼着回答:“老大,够上够,可他们庚字所都吃几个月了!你看老封,以前背上、胳膊上哪有这么多肉?现在呢?都快赶上年猪了!他那体格,往那一站,谁打得过他?不公平嘛……” 王聪笑道:“老薛!别的百户所也吃你们甲字所的味呢!昨儿个,你们所里吃什么来着?不也是牛肉吗?” 薛禄难得地老脸一红:“他们能吃,咱们就不能吃了?不吃牛肉,打得过他们这些膘肥体壮的老油条?幸亏我老薛聪明,派人看着他们庚字所,否则,又让他们得了便宜去了!” 陈珪怒道:“好你个老薛!庚字所吃独食也就罢了,你们甲字所也开小灶!开了小灶还不说,叫咱们怎么跟你们打?不打了,不打了!” 陈贤也跟着他喊:“不公平,不打了,不打了!” 梁铭回头一瞅,脸阴了下来:“怎么庚字所吃牛肉,难道是谁教他们去弄来的?不就是自己想着,要怎么把士卒的体格搞上去?你们要是和张辅一样上心的话,咱全宁所的士兵就都能有虎贲卫的水准了!” 陈珪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老大,你也知道,我老陈只会打仗,别的可是两眼一抹黑,练兵什么的,我是比不过甲字所和庚字所,不过,庚字所有封子平,甲字所都老薛,都是一等一的练兵好手!咱们丙字所,也要有个这样的人就好了!” “不会?!学!” 梁铭嘴里硬绷绷地蹦出几个字,就快步往前走了。 众人连忙跟了上去。 …… 次日比的是搏击。 比试采取的是抽签制,将士卒编好号子,轮流上台掣签。 掣到签的两人上台对垒,胜者与胜者对战,败者与败者对战。之后,再由胜者组的败者与败者组的胜者对决。 照张辅看来,这就是较为公平合理的循环赛制,这大明竟然已经出现。 经过两天的对决,庚子所共有三十八人进入百强,封子平自不用说,张辅亲兵队里的高小平、李祖保和希日莫都进了。 满达和王四良惨遭淘汰,王四良这个老兵油子还没什么,满达却是哭了个稀里哗啦。 王四良见他哭得伤心,赶紧安慰他说:“前一百名都有可能会被推举到京师的虎贲卫去,你舍得离开庚子所?舍得离开咱亲兵队?舍得离开老大?” 满达一听,立刻为高小平、李祖保和希日莫担心起来:“怎么办?他们要是去了虎贲卫,以后我不是很难见到他们了?” 王四良点点头,扯了扯被满达洗得干净的衣裳道:“就是因为这个,我老王才故意放水,让对方赢了,嘿,他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若不是我想留在庚字所,还能由那小子胡吹大气?” 满达深信不疑,钦佩在打量着王四良:“对对对,王哥,咱们都是庚字所的人,怎么能分开呢!” 李祖保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一个去年大校不合格的人,你也信他?他打得赢的话,还会故意放水?早就一拳抡上去了!” 王四良被他揭了底,也不生气,“嘿嘿”一笑也就过去了。 满达担心地问高小平:“高哥,你们都在百名之列,会不会真的被虎贲卫点走?” 高小平摇摇头道:“我是不会离开庚字所的。” 希日莫比满达要大一两岁,个头比他高上不少,他拍了拍满达的肩膀,安慰道:“咱们进前一百名,也是为了给庚字所、给老大挣脸。去不去虎贲卫,得看我们自己的。” 李祖保叹了口气:“想去虎贲卫的多着呢!天子亲军,多么荣耀的事!放心,咱们不去,多的是人打破头抢着去呢!不信,你等着瞧!” 满达这才放下了担着的心事,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一跃而起:“我找老大问问去!” 看样子,他不问个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走走走,到老大那里去问问!”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先挣个公侯 张辅这两天都是和梁铭这些军官一起吃喝,并没有和庚字所一块。因此,就算是亲兵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只能去清风殿偏殿看看情况。 刚出房门,便看见其它营房里士卒们成群结队地出来了,见了高小平,眼睛一亮,纷纷上来找他说话。 “老高,你们去哪里?” 高小平尚未答话,满达抢着回道:“咱们去找老大。” “找老大干嘛?”赵春平抢着问道。 “找他……”耿直的满达便要和盘托出亲兵队的打算,李祖保咳嗽一声,将他拉到自己身后,避重就轻地笑道:“嘿嘿,咱们这不是无聊嘛!找老大聊天!” 赵春平笑了笑,并不理会李祖保明显的打断,热情地招呼道:“既然如此,一起去,一起去!” 满达看了看李祖保,又看了看赵春平,眼睛里一片茫然。 王四良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你这傻瓜小鞑子!” 希日莫瞪了他一眼,王四良便往后一缩,做出害怕的样子。 众人都笑了,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张辅居住的偏殿并没有人,但他的房门也没有上锁。众人见他不在,便三三两两地蹲在廊下聊天、谈论。 王四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马上跳了起来:“好个直娘贼!烫得老子屁股起了一层皮!” 有士卒自来熟地从封子平和刘康的房中搬出凳子出来,毕竟,现下太阳刚落,石阶还烫得很。 没有抢到凳子的人便蹲在廊下,任穿堂风吹过。 赵春平一眼便找到了高小平,走了过去。 “老高!” “老赵!” 两人互相招呼了一声,高小平又将目光移到脚下,那里有一群蚂蚁在合力搬着一粒米饭。 赵春平盯着这群蚂蚁看了半天,才出声道:“老高,你们也是进百名的人了,是想进虎贲卫吧?” 高小平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春平也不意外,这高小平就是一只锯了嘴的葫芦,要让他说话那可是千难万难。 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张辅很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在关键时候却又能挺身而出。 赵春平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咱们跟老大也有两年多了,以前他是确实不太懂事,也是,还小嘛!这半年来,可真做了不少的事!把咱们从大风墩带到了北平,现在啊,在全宁千户所都是数一数二的!” 高小平看了他一眼,脸色似乎柔和了一些。 赵春平继续说道:“要我说呀,咱们就算能进虎贲卫,也不去!”他用手肘杵了杵高小平,接着说道:“去年腊月里,老大说了,说不定咱们还能封侯拜相!在虎贲卫,顶破了天能做个校尉,封侯拜相是不用想的。但在庚字所,倒真有这个可能。” 高小平抬头又瞅了他一眼。 “不是我是这样想的,就连侯魁,黄文选,何三虎,石成这几个小旗,我也可以打包票!” 高小平喉咙里嗫嚅了一声。 赵春平笑道:“你是怕咱们庚字所再出像李锦元、刘康、来进喜这样的小人吧?该跳出来的都跳来出了,剩下的,应该都是自己人了!淘尽黄沙始见金嘛!” 说到这时,张辅和封子平两人慢悠悠地从走廊一头出现了。 “老大!” “老大!” 招呼声响成了一片。 张辅笑道:“怎么都在这里?聊天玩呢?” 赵春来笑道:“可不是,咱们正在这里等着老大呢?” 张辅不由得惊疑:“有什么事么?” 赵春来笑道:“也没什么事!只是咱们这些进了前百名的人,一齐推举我来做个代表向老大请愿,可千万别把咱们弄成虎贲卫里去!咱们生是庚字所的人,死是庚字所的鬼!” 众人纷纷跟着说道:“是啊,是啊,说什么咱也不去虎贲卫!” 封子平夸张地喝道:“呦!这是表决心哪!知道咱庚字所的好吧?” 赵春平笑道:“那当然,在虎贲卫也未必有牛肉吃不是!” 王四良在一边笑着说:“一碗牛肉就收买了你啊,老大可忒不值了!” 张辅两手一压,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兄弟们,你们信任张辅,张辅铭记于心!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虎贲卫是天子亲军,相比边军来说,更容易得到提升,危险性也会降低很多。” 封子平摇摇头:“老大,你这话就不对了。虎贲卫只是名声好听一点,打起仗来其实没卵用!去哪里挣军功?皇帝御驾亲征才带上虎贲卫,可是现在秦王、晋王、燕王几位殿下守边,哪里需要陛下御驾亲征?就只是那个俸禄,还不够咱们喝酒的呢!” 张辅转念一想,倒也真是这个道理。 如今这天下,哪里轮得到上十二卫上阵去打仗?朱元璋也老了,不可能再御驾亲征。 不过,数年之后便会发生靖难之役,到了京师就是未来的建文帝朱允炆的人了,自己肯定会留在北平,若将来跟自己的部下在战场上遇着,那可真是悲剧。 因此,他满口答应道:“兄弟们愿意留在庚字所,我张辅还有什么不愿意的?都是自己人!大家不要担心,我一会就去找千户大人说说,把机会都留给其它百户所的兄弟!” 封子平笑道:“我还有一计:就是明天还有最后的比赛,大家一齐认输好了。” “哈哈!这主意不错!”赵春来第一个站出来表态。 “对,对,对!” “妙计啊妙计!” 张辅道:“你们的荣誉都不要了?尤其是老封,今年全宁所第一非你莫属!” 封子平笑道:“什么荣誉?都是虚的!咱老封讲求一个实惠!若是进了什么劳什子虎贲卫,咱们哪里还有现在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 张辅环视周围这三十几号人,他们都用热切、充满信任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激流般的豪情:这些人这么信任我,我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光辉的未来! 他想起陈桥兵变的时候,赵匡胤就是被他的部下这样裹胁着穿上黄袍的吧?不过,自己可没有当皇帝的野心。 无他,当皇帝又累又孤独,他才不愿意躲在九重深宫中猜忌以前的朋友故旧呢! 先挣个逍遥的公侯…… 第二百三十章 谁也不想挪窝 张辅拔脚就去找梁铭,封子平在后喊道:“老大,老大,我和你一起去!” “快点,等下人就多了!” 千户所所在的玉德殿门庭若市,梁铭正被一群簇拥着,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见张辅与封子平联袂而来,薛禄先是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指着封子平说:“老封,你蛮嚣张嘛!老子不下场,你就想拿头名了?” 经过陈珪,他油腻腻的大手朝封子平的肩上一拍:“老封,牛比!今年的头名是你的了!我不像某些人,眼红!恭喜恭喜!” 薛禄横他一眼:“老子眼红他?老封,要不要来比比?” 周围众人纷纷起哄:“比比就比比!老封,怕毛线!” 又有人喊道:“老薛,你要是比不老封怎么办?” 薛禄脖子一梗:“打不过老封,我管他叫哥!” 陈珪淫笑着凑上去:“老薛,叫哥怎么行?得叫爷!” 薛禄将脸转向他:“老陈,你是向我挑战么?来呀!北平教坊司的娘们个个长得千娇百媚,你老陈在肚皮上也磨了这么久,不行,咱薛爷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退步!” 陈珪还真不敢和薛禄放对,但他不虚,一摆手:“老薛啊老薛,咱们兄弟俩什么时候打不行?今天是你和老封过手,咱老陈啊,不凑这热闹!” 薛禄牛眼一瞪,正待说话,陈珪又接着说:“哈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敢和老封打!我说老薛,你也学了军体拳,怕卵!” 薛禄被陈珪激得没法回退,只得吼道:“老大!千户大人!我和老封比试去了啊!若我手下有个闪失,老封明天的头名就泡汤了怎么办?” 封子平冷笑一声:“老薛!来吧,明天不拿头名也没甚么打紧!赢了你老薛,咱老封脸上才有光彩!” 众人皆哄笑起来:“老封,上啊!干翻老薛,让他管你叫爷!” 梁铭皱着眉瞅了他们一眼,提高声音喝道:“要打出去打,别在我在玉德殿里疯!” 不得不说,这位千户大人还是挺有威严了,这群骄兵悍将不再哄笑,声音很快放低,很快就完全安静下来了。 “都来干啥的?说说!”梁铭喝道。 张辅和封子平的小心思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他们是打定主意,拿个徐庶进曹营,先听听别人什么个意见才开口不迟。 薛禄觉得自己是甲字所的百户,理所应当第一个开口,他伸手摸了摸脑袋,嘿嘿憨笑起来。 一看他这表情,众人便知道他有“不情之请。”但他们自己也有话要说,因此,都盼着这孔大炮先打头阵。 “嘿嘿,老大,你先前说,这大校的前百名要推荐进虎贲卫,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梁铭点点头:“是。不过只是推荐,还需要从开平卫中再加以遴选。” 薛禄笑道:“呃,老大,这前百名不参与遴选成不?” 梁铭看了他一眼:“是有人不想去吗?” 薛禄搓了搓手,继续嘿嘿憨笑道说:“咱手下的那些小兔崽子,个个说舍不得咱全宁千户所,舍不得老大您,不想去虎贲卫,您看,这帮不识抬举的东西……” 梁铭眉头皱着深了一些,没有说话。 薛禄左右瞅了瞅,一眼看见张辅,马上又接口说:“您看,庚字所只怕也是不愿意去虎贲卫吧?他们在庚字所里呆得舒服,哪里肯去京师那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呢是不?” 他的目光转向张辅,又看了看封子平:“老封,你说,你这个头名,愿意去虎贲卫不?” 封子平赶紧说道:“这头名不头名的,可还得两说,说不定我明天全部输了呢……” 陈珪马上接上一句:“那肯定是假输!” 梁铭从椅上站起,面沉似铁:“你们这些人,在北平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吧!进虎贲卫是何等的荣耀?一进去,至少就是七品!光宗耀祖的事,还有不想去的?” 薛禄一张谄媚的笑容立刻变成了一根苦瓜:“老大!难道还是我拦着他们不让去?是这些小兔崽子,叫我来问个讯,看前百名参加遴选进入虎贲卫是不是真的……” 梁铭瞅着这根老油条,哭笑不得:“薛禄,哪个士卒不想着去天下脚下,不想去虎贲卫?除了你们这些老兵油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一个个只想打仗!可是这北元皇帝都擒获了,做了咱们的太平侯爷,这北边,还有什么仗要打的?” 薛禄赶紧分辩:“也不是想打仗啦,嘿嘿,咱在北平呆久了,习惯了……” 陈贤上前一步,阴阳怪气地说道:“千户大人你可千万别相信他的话,不就是他们几个百户所弄了个打扫会,日子过得滋润嘛!听说,还要把家里的婆娘都接到北平来享福呢!他们哪里肯去虎贲卫!” 薛禄见陈贤将他心里的小九九给说出来的,也不觉得惭愧什么的,反驳道:“咱们出来打仗,不就是想让家里的爹娘过几天好日子!让自己的婆娘子女不用跟着自己吃苦,打了几十年仗,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过,不成么?犯法么?” 梁铭依旧黑面,环视众人:“你们都是如此想的?” 众百户一致点头。 “去虎贲卫,这可是别的千户所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再说了,万一给圣上或者哪位将军看上了,那可是青云直上的事!现下为了一时的安生日子,就放弃了大好前程,哪一天要是后悔了,岂不是要怨死你我?!” 薛禄咧着嘴巴笑道:“老大,这些都是兔崽子们自己决定的事,自己担着,没什么可怨的。” “就是,就是!” “京师也没怎么好嘛!咱老陈就第一个不想去!” “咱还是想在老大你身边呆着,舒坦,哎呀舒坦死我了!” 说什么的都有,但口径是一致的,那就是不想去参加遴选。 “好吧,我去找平大人说说,但他答应不。”梁铭松了口。 “老大,指挥使大人一定会同意的!” “就是就是,这机会就让给密云卫吧,他们肯定乐死了!” “是啊是啊,密云卫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肯定想去京师!” 第二百三十一章 平安之怒 延春阁是前元皇后的寝殿,建筑自然比别处精美。 开平卫指挥使平安就住在此处。与旁人不同,他并没有另外选择官邸,而是居住在延春阁的后殿当中。 平安正坐在书案前,看着书吏呈上来的大校名录,他的目光凝在“全宁所”这一页不动了。 全宁所在开平卫中也算不得很出众的千户所,梁铭也是从百户直接升任千户的,没什么经验,原本他也不甚看好,不想这次卫所大校,成绩竟然远远超过其它诸所。 这么说,梁铭还是有两把刷子? 不过,平安并没有为此欣喜,相反地,他还有些忧心忡忡。 梁铭是燕王的人,他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如今开平卫也好,密云卫也好,都在燕王的节制之下,平安没有法子在不知会燕王府的情况下就把他调到别处去。 不过,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好,可以清楚地知道全宁所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几个月来,全宁所很是闹腾,先是弄出了个什么打扫会,将整个北平城的泼皮无赖都给收编了,这也算得是一桩好事,南城区和成效有目皆睹,放在任何地方,也是他开平卫的荣耀。 后来又听说他们弄出了个什么军体拳,别的千户所都在他耳边哓哓不已,也要学这劳什子拳术。 平安原本也没当回事,自己练的都是太祖长拳,练就了一身好力气,好武功,那个张辅弄出来的军体拳,能比上太祖长拳?笑话! 不过,看到成绩他愣住了。 自己可能疏忽了,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全宁所不声不响就弄出了几次革新,令得燕王都非常喜悦,从世子的表现就可以看出来。 对了,世子的腿脚据说也是这张辅治好的! 怎么哪里都有他呢? 平安最近见过这位世子几次,发觉他几乎变了个人似的,腿脚麻利不说,成日都在练习骑射,仿佛要把以前荒废了的时光都补回来。 对了,这两位王子马上都要成婚了,得想着叫家里的婆娘准备点贺仪才是,毕竟自己和燕王府也算是亲戚。 眼下是北平,朱棣将这里治理得跟铁桶一般,外面的势力很难插手进来。上次据说蓝大将军有点小动作,可是也被扼死在萌芽状态,朱棣的势力丝毫无损。 最近朝局又有变化,皇帝对蓝大将军似乎很不满意。 想起蓝玉,平安的头更疼了。 自己的这位义兄,实在是太过骄横跋扈,睡了鞑子皇帝的女人不说,班师回京时还提兵攻打喜烽关,甚至要杀阻拦自己乱来的钦差茹嫦,太骄狂了! 圣上已经将他的封赏由“梁国公”变成了“凉国公”,这还不算,还对他多有训诫。可是蓝玉偏偏还不知道反省,纵容义子和家奴,多有不法之举。 平安远在北平都时有所闻,他屡次写信劝告,可是看来都无济无事。 唉,若是太子一直体健才好,只有他,才保得住这位义兄的性命。 平安一边看着名册,手不自禁地在上面敲着,一边想着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他感觉有些头痛。 就在这里,侍卫前来通报,说是梁铭来了。 他来干什么! 平安手指急速在桌上敲了几次,“叫他进来。” 很快,梁铭就进来了。 “末将参见大人!” 平安不着痕迹地扫了梁铭一眼,见他脸面平静,看不出什么来意,便随口道:“坐。”接着,随手拿起书册翻看去了。 梁铭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什么事?” 梁铭知道平安对自己不甚待见,对他的冷淡不以为异,说道:“末将这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平安连眼皮都没抬,冷冷说道:“说!” “大人,全宁所请求大校前一百名不参与虎贲卫遴选,这些名额让予其它卫所,他们应该比咱们更需要这些名额。” 平安面上的咬合肌滚动几下,豹眼圆睁,“啪”地一声将手里书册甩在桌上,站起身来,双手撑在桌上,俯视梁铭:“朝廷大计岂是你可以妄言的?你当虎贲卫是什么?这是天子亲军,你全宁所,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梁铭!你好大的胆子!” 平安身高八尺,膘圆身壮,挟怒而发,这等威势,令来送茶汤的小校都吓了一大跳,手一颤,滚烫的茶水倾了一点在手上。 那小校痛得一颤,茶盏就要落地。 说那迟,那时快,梁铭手一动,便将那盏茶接了过来,若无其事地对小校点头说道:“有劳。” 将手中茶盏放在几案上,梁铭一幅恳切的样子,郑重说道:“指挥使大人,不是梁铭目无朝廷,实是为了开平卫着想。” 平安冷笑一声:“这是说,咱还得谢你不成?” 梁铭看着他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答道:“不敢!大人,末将窃以为,虎贲乃天子亲军,何等荣耀?想进虎贲卫的将校,天下不知凡几。便是梁铭,苟苟营营,为了不也是上报天恩,下荫妻子?只是,全宁千户所想的,别的卫所也想……” 平安截断了他的话:“故此,你觉得不应该和别的卫所争这区区一百名额是吧?” 梁铭摇了摇头。 “大人,恕末端将直言,天下承平已定,只有北边和南边还有余毒未清。南方咱鞭长莫及,但北边还有鞑靼的几大汗国贼心不死,也速迭儿、女真余孽等人,也对咱大明边境虎视耽耽,末端将是觉得,这两年还有是仗要打!末将与鞑子势不两立,因此,宁愿驻守边关,就是末端将帐下的士卒,也想着要在边关,肃清鞑子余孽……” 平安面色稍霁。 自十几岁开始,平安就上了战场,与鞑子兵打了二十年仗,除了他的父亲战死沙场之外,还有不知道多少亲友故旧死在这场漫长的战争当中,早已是仇深似海。要他现在回京师,他也心有不甘。 但平安并不相信梁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先下去吧,明日大校,你全宁所能不能侧身百名之列,尚在未知之数!” 说罢,平安便端起茶杯,这是送客的意思,梁铭自然清楚得很。 他不便再说,行礼之后,便告辞离去。 第二百三十二章 都认输吧 玉德殿里,众百户还没有散去,犹自兴致勃勃在高谈阔论。 一看梁铭的身影从殿门口进来,众人立刻围了上来。 “千户大人,指挥使大人怎么说?” “答应了没有?” 梁铭绷着脸没有说话。 薛禄赶紧将他们赶开,谄笑着让梁铭坐回他的位置,又挥挥手叫道:“别挤!别挤!别把风都挡住了,没看见老大一身汗么?!” 众百户纷纷起哄:“老薛,你这拍马屁功夫,那是杠杠的啊!” 又有人喊:“老薛,老大最不喜欢的就是马屁精,你可小心着!” 闹了一会,人群还是安静了。 王聪看了看他的脸色,担忧地说道:“千户大人,怎么说?” “没答应,说明天看。”梁铭甩下一句,便自顾自地走进后殿去了。 封子平心下一沉,给旁边的张辅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挤出人群,打算回清风殿。 “老大,我也觉得这事情不太妙。”封子平拈了一根草叼在嘴里,说起话来便有点含混,他接着说道:“指挥使大人与千户大人一向不太对盘,照我看来,千户大人估计在他那里受了一通排揎。” 张辅心里琢磨了一下,点了点头:“是这个理。换成我是指挥使大人,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声气,这虎贲卫,别人想进都不能进,他手下的人有要机会进,他还是推托,有点说不过去。” “老大,我是想着,直接认输了事!” 张辅笑道:“哟,学我这一招?没用的,你们想想,只要进了前一百名,就有机会推荐进虎贲卫,而你老封,连前百名也进不了?我才不信。” 封子平也笑了:“老大,我老封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能在战场上滚打多少年?趁现在北边未靖,还能捞两场仗打,搏点功劳养活老婆孩子,要是去了虎贲卫,那就真的完了。” 张辅心想:想打仗?靖难之役肯定让你打个够!一打就是三四年。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不过,总得等太子朱标死了,太孙朱允炆即位才会发生,离现在应该还有好几年呢!不过,那时候老封年纪也大了,还不知道在不在军中。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说道:“你舍不得咱庚字所就说嘛!还有……”他看了封子平一眼:“老封,是我挡了你的路!要说,这百户应该是你的。” 封子平摇摇头,脸上郑重起来:“起先我想不通为何是你顶替了千户大人的职位,现在我想通了,换成是我,这些功劳都落不到咱们头上。人啊,都有个生辰八字,老封我只有个当总旗的命吧!” 张辅笑道:“怎么可能,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我听世子说所有参加捕鱼儿海将士都要普升一级。” “当真?” “当真!只是定远侯王弼和武定侯郭英还没有班师,朝廷照例要一体封赏的,再说,大战封赏下来得慢,要核实、要计功,手续多得很!我那个武散官是燕王殿下走驿路报上去的,批复得就快!” 张辅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封赏来得太快太频繁,而封子平这样的老实人却提升得太慢,因此不太好意思提这事,现在封子平主动提起,便借这个机会说明一下。 封子平道:“老大你官做得越大,对咱庚字所就越有好处,我老封反正是要跟着你的,巴不得你早日做上公侯呢!” “尽胡说,哪有这么快!”张辅很怕人家当面夸自己,这样太尴尬,立刻止住了话头。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咱们主动认输好了!” 张辅笑道:“我不觉得你们认输是个好主意,再说了,就算实在不想赢,也要装一装,最后一刻才认输,这样才能显现我们庚字所的实力!” …… 大校最后一试在延春阁前的大校场里举行。 每个千户所的前一百名都汇聚到了此处,当然,百户们都在大校场旁边观战。 一千名精壮战卒分成二十排排列在一起,在惊天战鼓中呐喊出一声“哈”,委实很有声威。 在震中锣鼓声中,平安出场。 他面色冷峻,大热天,甲胄也穿得好好的,汗水从额上一滴一滴流了下来,他也没有擦去。 “你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平安,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汉子,今天我在这里放下一句话,谁得了第一,我平安都可以向朝廷保举,给他提升为百户!” 一千士卒都没有出声,依旧面不斜视地站在那里。 众千户面色古怪,因为从无这样的先例,大校第一名可以得到直千百户的奖赏。 对于小卒来说,直上百户简直是一步登天。 而全宁千户所的人都心知肚明。梁铭不是说为了是打仗,扫清北边的鞑子余孽才和指挥使大人说了,全宁所胜出者不去虎贲营吗?还不是想在战场上捞点军功,现在,你们不用出生入死去拿命去拼了,只需到第一名,便可以提升。 百户是正六品,和七品总旗是一样,官服上的补子是彪,但实质上确实天差地别。 这还用想?想想各单位正职和副职的区别就明白了。 想到百户这一级,天下大部分下层军官熬一辈子都不见得熬得上去。 张辅心想,这位指挥使大人,看上去一幅粗豪的样子,其实呢,心细如发。 你们都想留在北平?好啊,百户!想做不?想做的话就来抢! 百户和千户都不需要参加这样的比试,因此,哪怕是总旗,升为百户也是实打实的提升,平时难得得到的机会。 尤其是封子平,他是总旗,如果夺了第一,做了百户,捕鱼儿海的封赏一下来,便是副千户! 何况是那些小旗、校尉,甚至是没有职级的正军,升为百户,简直是一步登天。 这个利害关系就大了去了! 平安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朝廷的封赏这些大头兵都是很清楚的,不清楚的也有人跟他们解释清楚了,谁都知道其中的干系。 不少人喉结滚动,显然,这个封赏确实令他们动心。 但是现在正在点兵,可不能接头接耳,也不能左顾右盼,就算心里活动开了,也不能和要好的兄弟商议,只能自己在肚内翻腾。 平安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满意地看了看他们变幻不休的脸色,咧嘴一笑,手一挥:“比武开始!预备……” 第二百三十三章 奇特的赛制 平安是一个讲求简单迅捷的人,他可不会采取什么循环赛制,让参与比试的士卒抽签来决定他们的对手。 他也不打算考射弓,对于他来说,射弓这东西太过简单了,对着个靶子射,有什么用?只要稍微练练的都能过关,开平卫有连射弓都不能过关的脓包吗?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 平安打算采用简单粗暴的方法,仅凭比武一项来决定胜负。 当那声“比武开始,预备……”在校场上空回响的时候,所有士卒的心都被高高吊起了。 这是怎么回事?签也没抽,对手都没确定,怎么打和谁打? 站在平安身边的指挥同知附耳过去,悄悄提醒:“大人,这还没有抽签呢?” 不等他的话说完,平安的后续命令出来了。 “一、二排出列!” 前边的第一排和第二排虽然不明所已,但都下意识地齐齐向前跨进了两大步。 “左右散开!” 众士卒以中线为基准,左右各散开五步。 阵形演练是大明朝军队的必修课,每个百户所都练习过多次。打仗是经常要变阵的,这些事情他们熟悉得很,根本不需要提示,立刻动作整齐地执行到位。 好在校场够大,足够他们摆好整齐又松散的阵形。 “很好!”平安满意地点了点头。 “后八排各往后退十步!” 后边站着的士卒齐齐往后退了十步,给大校场留下了一大片空当。 这样子一来,前两排也就是一百名士卒就独立于大队之外,接受全场目光的一致洗礼。 “第一排,后转!” 两排士卒面面相对,彼此能看清楚对方面部最细微的表情,甚至能闻到他们鼻中沉重的呼吸声。 每一个士卒周围皆是陌生的面孔,这是因为在列队时,所有建制都被打散,不再以百户所为单位整体列阵。 “很好,对面的人就是你们的敌人,将对手打到地为胜!禁止踢裆插眼,将对手当场杀死或者弄成不能痊愈的重伤,很简单,一命抵一命,有违规使用武器者,现场格杀!”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样的比赛赛制,可真是闻所未闻。不过,也符合平安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个性。 平安右手重重往下一斩,两边的鼓乐手得令,顿时鼓铙齐鸣。密集的鼓点中,这一百名士卒开始捉对厮杀起来。 没有人手下留情。 因为留情也没有用,会被对手揍得很惨,很惨。当然,自己的性命能够保住,但被人狂揍的滋味却不是那么好受。 在这种拳拳见肉的搏击中,胜负很快便能够分出。 胜者列队站在最前边,等候再次下场。败者被等候在旁的军余飞快地搀扶起来,送到一边休息,有受伤的,军医立刻为他们治理伤势。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受伤,那些明智的士卒见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自己明显不敌,便会当场认输。 不过,认输的人得到的是观者此起彼伏的嘘声与不屑的审视,这种感觉未必比受伤好上多少。 “第三排、第四排出列!”平安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 …… 第一轮比试,淘汰了一半人数,场上只剩下五百胜者,继续列队站在烈日之下。 他们大多数有点狼狈,像是一棵棵被太阳晒焉的草,身上满是灰土,甚至血渍,但神情却异常昂扬。 “第一排、第二排出列!” “第一排向后转!开始!” 在平安不停的发号施令下,场上士卒一轮一轮地进行淘汰,直到偌大的校场中间,只剩下八个人。 这八个人中,全宁所有三个人在场上,一个是庚子所的封子平,另外两个都是甲字所的,张辅只是面熟,却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这一轮比试很残酷,赵春来、高小平、侯魁、黄文选、李祖保、希日莫等人都被淘汰下去了。 高小平已经拼尽全力,不过,强中自有强中手,不是短暂地练习两个月的军体拳便能够确保胜利的。 封子平运气好,他是想输都不可能,一是他实力强,二是他碰到的也不是最厉害的那几个,顺利出线。 张辅很为封子平高兴,如果封子平能够夺得第一,就算他不能留在庚字所也不要紧,自己已经挡着人家晋升的路了,有机会一定要抓住。 至于其他人,跟自己这么久了,以后也决不会亏待他们。 张辅偷看了一眼梁铭的脸色,见他黝黑的脸上波澜不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紧张的神色。 而身边的薛禄,便没有他这样云淡风轻,只见他双手不自禁地紧紧攥成一个拳头,一幅想亲自下场代替那两个人与对手一决胜负的模样。 张辅相信,薛禄一定非常不喜欢朝廷的规定,凭什么百户就可以免试?不是更应该以身作则,带头参加比武吗?! 场上有他的两名部下,成绩比庚字所要好。但是他顾不得嘲讽张辅,心思全部放在那两个人身上。 虽然部曲们纷纷表示不想去虎贲卫,但是,男人岂能为区区小利而放弃勇者的荣耀?更何况指挥使大人也宣布了,头名可以晋升为百户,这样子的话,就算去虎贲卫也值了。 薛禄是希望头名是他甲字所里的人。 做为精英队,一定要保持甲字所的荣耀。 而身边的其他百户,因为这场比武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了,神情看起来就轻松一些,不过,全宁所还有三个人在上边,他们看起来也非常关心场上的局势。 张辅觉得自己还是有点沉不住气,便提醒自己一定要放平心态。只是麾下这些人赢了比赛便要进虎贲卫,输了又得不到奖励,总而言之,不轮他们是输是赢,自己总是吃亏了。 他也不知道封子平能不能打赢这一场,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鼓励他。 平安冷酷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排,向右转!” 到了这个时候,封子平也不再考虑其他,他只有一个念头:胜! 不管他取得什么样的成绩,都不能留在庚字所了。 平安的命令再次响彻全场:“前队,向后转!” 半决赛完毕,场上只剩下了两个人,封子平就是其中的一个。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中年大叔的逆袭 封子平对阵的那个总旗叫张兴,来自沙子峪千户所,素有勇名,这次与封子平对上,也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紧密的鼓点响过之后,偌大的校场寂静无声。 烈日炎炎,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校场上的一千多号人。 军容肃整,哪怕是最后的决赛,也没有人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只有他们的面色,才显现出这将是一场激烈的比武。 赢了的人,下了场就会升为百户,在不久的将来,将晋升为副千户。 输了的,还是总旗。当然,朝廷旨意一下来,也可以升任百户。 众人的眼光都汇聚在场上两个对峙的大汉身上。 封子平已经四十余岁,体力和注意力都在走下坡路。 而对面的张兴,身形十分魁梧,满脸络腮胡子,单衫之下,肌肉高高贲起,一看便知道是勇武之辈。看年纪,大约三十岁的样子,体力、注意力都在巅峰状态。 “预备——” 两人同时一凛。 “开始!” 突然,寂静的校场传来一声很不合时宜的呼喊:“老封,一定要赢哦!”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入发出呼喊的方向,不错,这个发出声音的人,就在站在观战的军官队伍里。 平安准确地捕捉到发生声音的那个人,正是张辅。 他脸色一凝。 几乎是同时,薛禄也跟着振臂一呼:“老封,一定要赢哦!” 两道单薄的声音很快得到了回应,全宁所都有的将士都振臂呼喊:“老封,一定要赢哦!” 沙子峪所千户怒了,这是欺负我们这边没有人帮着呐喊助威? “张兴,打服他!” “张兴,把他打趴下!” 很快,助威的声音有如山呼海啸,传遍众人耳朵。 封子平咧嘴一笑,做了一个团团揖,表示谢过。 张兴并没有趁机偷袭他,也对着为他助威的人团团行礼。 封子平与张辅共事几个月来,明白他的心思。他是叫自己不要考虑别的,赢下这场比赛再说。 万一要将他调去虎贲卫也不打紧,男人嘛,去哪里不行?何必像个娘们一样粘粘乎乎的? 一定要赢!这是庚字所的荣耀,也是全宁所甚至是开平卫的荣耀! 他的目光像鹰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张兴。 张兴虽勇,但他封子平从来不缺打架的经验。 张兴冷冷地看着对面的老狐狸,等着他先出手。 果然,封子平出手了。他左手捏拳,放在肋间防守,右手曲起横在胸口,腿如长鞭,蓦地向张兴踢去。 这是张辅教给他的军体拳,这一腿也是虚招,随时可以根据对方的应付变招。 张兴“嘿”地大呼一声,让过这一腿,往前疾冲,想凭自己一身蛮力,直接与封子平对拳。 封子平并不着急,身形一转,又是一腿,向张兴踢去,同时,右拳挥击,攻向他的脸部。 这其实是现代散打的打法,张辅与他拆招的时候经常用的,被封子平毫不客气地借用过来了。 台上议论纷纷。 “这种打法倒颇为罕见。”说话的是平安的副手。 平安鼻孔里“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旁边沙子峪千户低声问梁铭说道:“这就是你们全宁所搞的军体拳?” 梁铭摇了摇头:“有点像,但并不是全是。” 场上两个已经过了几招,张兴想凭着力量与封子平短攻,但封子平凭借双腿的力量以攻代守,令张兴无法接近。 而腿部的力量比拳头的力量更加具有威势,张兴不敢冒着受他一腿的后果强行拉近距离。 结果就是封子平拳腿并上,如暴风疾风般打得张兴全无还手之力。 众人都有点吃惊,按理来说,身强力壮的张兴应该更具有攻击力,但现在主攻的竟然是封子平,张兴却连连后退。 哼!你年纪比我大这么多,这一轮疾攻应该将你的力量用得差不多了吧!我只要守住门户,等待你的攻击过去,再行反击,便可手到擒来! 就在张兴打定主意连连退让的时候,周围的呼喊声犹如山呼海啸一般朝他涌来。 “还手啊!怎么不还手!” “张兴这是怎么回事?还打不过这中年大叔?” 各种置疑的声音都有,沙子峪千户的脸色很是阴郁难看。 张兴却心无旁骛,一边还手,一边冷静地观察,等待对手露出破绽。 来了! 封子平一个侧踢,手上也不闲着,一拳向张兴挥来。 耳听封子平鼻息变成十分沉重,脸上也泛起因剧烈动作而涌起的血红,这已经是强弩之末!尤其是他的肋下露出空当,正是反击的好机会! 张兴眼里精光一闪,只见他头一侧让过,接着便猱身接近,一拳向他肋下,一拳挥向他的面部。 只要挟带全部气力的任何一拳落实,封子平必受重伤。 张兴仿佛已经听到封子平因骨折而发生惨呼声。但他的意志十分坚定,这连环双击,绝不会因怜悯对方而放轻一丝一毫。 人皆惊呼。 就在这时,封子平居然双手撑地,向后一个翻滚,张兴双拳顿时全部落空。紧着着,他以双手支撑,双腿从身下穿出,直直踢向因惯性而向前俯冲的张兴。 这是一个360度大回环,完全不相信,四十多岁的封子平是如何做到的! 就在这兔起鹘落的瞬间,封子平的双腿重重踢中张兴的腹部! 张兴庞大的身体,竟然被他踢得往后飞去! 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传来,张兴头脑中猛地涌上一股血流,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招架了。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娘的!上了这老东西的当!” 关键时候,他下意识地抬起头部,以免摔倒的时候遭受剧烈冲击。 封子平得势不让人,一个挺身站了起来,跟着便是一腿。 平安厉喝一声:“住手!” 封子平一怔,果然停了攻势,往旁边便是一让。 “封子平对张兴,封子平胜!” 佐将大声宣布结果,全宁所上下人等顿时欢呼起来。 平安举起双手,意示众人安静。很快,场上安静下来,参与比武的众人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到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平安环视众人:“开平卫大校,第一名,封子平,升任百户,即刻生效。” 人皆凛听,等待他的后续安排。 “另外,此次比武前一百名另行有任命,由本将亲自统领!” 这么说来,他们是不用去虎贲卫了。但是,他们将从其他卫所,搞到平安的麾下。 张辅最惨,他的总旗、四个小旗全部被平安调走,等于他手上的中层管理空了一大块。 这个结果,张辅可不愿意接受。 等到仪式完成,张辅迳直走到正与其他将官说话的平安面前,躬身禀道:“禀指挥使大人,张辅有话要说。” 平安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张辅张了张嘴,一口气哽在喉头,顿了顿,才大声说道:“启禀指挥使大人,封子平、高小平、李祖保等人乃是我庚字百户所的中坚力量,如果将他们全数抽走,庚字所都陷入瘫痪!” 平安瞅了他一眼,厉声道:“你百户所但有点出缺,可找梁铭添补。另外,我看你也不用再回你的百户所了,朝廷有旨意来了!” 张辅讶然道:“朝廷还有给我的旨意?” 平安皱着的眉头松动了一些:“传旨官还在我官厅坐着,你快回去准备罢。” 真有圣旨给他?张辅觉得甚为奇怪,他只是个边军的小小百户,莫非皇帝这么清闲? 还有,南京离北京远得很,就算快马加鞭也得跑个十几天,估计上次覆旨的使者还在路上,这个又来了? 这来得几次,估计皇帝都快记得他张辅的名字了。 …… 平安瞅了张辅一眼:“发什么愣?想让传旨官等你!?” 张辅赶紧行礼称是。 一路上张辅都在琢磨,到底是哪件事情又让皇帝下了圣旨。 没办法,一不小心弄出来的东西太多了,真的不是他故意显摆。比如那个滑雪雪板,那个借贷记帐法,都是自己无意中搞出来的,而世子与梁铭又小题大作,非要把他的功劳奏报到皇帝那里去。 要报,最多也只把那个转炉炼钢法奏报上去嘛! 朱元璋是一个勤勉的皇帝,他哪有这些多时间来批复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如果自己弄出个什么火车蒸汽车,在大明朝搞个工业革命,皇帝表彰他也就罢了,就这么点小事,他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想出什么风头,被个杀人如麻的皇帝惦记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下次一定要跟梁铭说说,让他不要大惊小怪,实在要奏报的话,可以把功劳写在他自己头上,写在封子平、高小平头上也好啊。 对对对,以后就这么办。咱张辅,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不多时,张辅便回到了清风殿,赶紧沐浴更衣,置办香案,准备接旨。 刚刚准备妥当,传旨官就来了。 这是一个中年黄门内监,着八品宦官服饰。不过张辅可不敢因为他品阶低便敢对他不敬,一则因为他是天使,二则所有宦官品级都低,总管太监才正四品,八品已经是首领太监了。 不过,传旨官并没有打开圣旨宣读,而是捧在手中,口上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骁骑尉张辅发明借代贷记帐法,有功于社稷,破格升其为从四品骑都尉赐文绮二匹帛四匹钞二十五锭,张辅领旨,谢恩……” 原来这太监不识字,来颁旨之前先将圣旨内容背熟了才出的京。 张辅接过圣旨,跪下谢恩。 站起来后,又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锭银子约十余两,谢了天使。 这内官见张辅年纪轻轻,起初还以为他不懂套路,谁知道居然做得有模有样,出手也颇大方,面色不由得又好了几分。 送走那传旨太监,张辅便火急火燎地去找梁铭。 谁知道梁铭脸色也很不好看,独自闷闷不乐地坐在房中。 张辅倒难得看见他这个样子,因为每次他去千户所的时候,他这里人都是满满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找他。 就算没有差事,来闲扯的、发牢骚的也不少,弄得一个千户所衙门每天都门庭若市。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梁铭深得人心,得人心的长官那里人气才旺。 “老大,你看,我这里一半的人都被指挥使大人给征用了,以后我还怎么办差啊?” 梁铭瞅了他一眼:“你不明白咱大明朝的军制?” 张辅顿时就垂头丧气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洪武十三年,朝廷设立五军都督府,掌管全国卫所军籍。征讨、镇戍、训练等则听命于兵部。遇有战事,兵部奉皇帝旨意调军,任命领兵官,发给印信,率领从卫所调发的军队出征。战争结束,领兵官缴印于朝,官军各回卫所。 因此,在大明朝,统军权与调军权分开的,将不专军、军不私将,防止将军在军队中树立起绝对的权威。 就算是镇守边关的藩王,非战时他们也没有调兵权,只有统兵权。 像张辅这样的中层百户所单位,管理层被人调来调去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梁铭瞅了他一眼:“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自己都要离开庚字所了,还为他们的离开惋惜作甚?” 张辅大吃一惊,赶紧说道:“老大,圣旨上写着,这次升的又是武散官,从四品都骑尉,这只是个虚衔,当不得真的。” 梁铭哼了一声:“看样子你还不满意?从四品,马上要赶上我和你爹了!你还想升成什么官职?告诉你吧,这次是指挥使大人亲自把你给要走了,让你成立一个训练营,专门负责训练士卒。” “有这样的事?” “你回营准备接旨的时候,指挥使大人便和我说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那封子平……” “封子平还是你的副手,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去问指挥使大人吧。” “哦。” 张辅有点舍不得梁铭。 因为梁铭确实非常关照他,不知道替他挡了多少风波。 “准备交接吧,趁这两天,把有些事务的首尾处理好。” “是!” 张辅知道,所谓的首尾,定是李锦元、刘康和来进喜这几个的事。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天子之威 武英殿。 与旁人想象的不同,殿内陈设简朴,就连藻井、宝座、御榻、屏风都没有使用纯金,而是黄铜镀金,这么大热的天,殿里冰盆都没有一个。 武英殿不比奉天门,是老皇帝日常办公的地方,没有那么多力士执事,只有二执武备杂二扇立在御座之后。 十丈在外,有两列常随太监以及带刀侍卫随侍在侧,但都静悄悄地,一声儿也不闻。 御座下边还跪着一个人,郁新眼角一瞄便知道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蒋瓛一向不太受朝臣待见,但没有人敢轻视他,在众臣心里,他是忠犬一样的存在。 郁新偷眼一看,可以看到老皇帝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用一根木头簪子一丝不苟地簪在头顶。脸上全是褶子,布满了老人斑,眼皮耷拉着,似乎把一双眼睛都要遮住了。 大热的天,他并没有戴帽子,身上只有一件麻质袍子,足上一双丝履,这是这位开国皇帝全身上下唯一的奢侈品。 老皇帝以手支头,斜靠着御座,双目微阖,显然,他正在小憩。 这时,一名小内侍蹑手蹑足走了进来,看见老皇帝正在假寐,他显然很熟悉这一幕,便轻声咳嗽了一声。 老皇帝睁开眼睛,小内侍立刻禀报:“启禀圣上,郁大人来了。” 户部尚书郁新是个干臣,记忆力超群,天下户口田赋、地理险易等情况都在他脑海中,问则对答如流。因此,老皇帝非常倚重他。 今年山东大旱,田野荒芜,几至颗粒无收,流民无数,老皇帝为此忧心忡忡。他打算先和郁新通个气,明日早朝的时候再朝议。 “圣上,济南东昌东平三府饥民共有六万三千八百一十余户,若按人头赈济,需钞三十一万九千八十锭。” 老皇帝皱着眉头:“别的都先停停,灾民不可不赈。明日朝议,便照实说。” 郁新恭谨应道:“是!” 君臣奏对,说的无非是天下钱粮诸事,这一说便是一个多时辰。 老皇帝的疲倦显而易见,小内侍虎子赶紧给他斟上一盏温茶,老皇帝交待道:“给郁新也斟一杯。” 一样是朝臣,却是两种待遇,郁新偷眼看了一下蒋瓛,只见他毫无异色,依旧安然地跪在原地。 郁新赶紧立起谢过,一面闲闲说道:“圣上,听说北平城里成立了一个打扫会,以曾经的泼皮无赖为主,兼管打扫、治安、环境治理等诸事,不仅不耗钱粮,反倒可以自给自足,这北平城,据说已经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微臣心向往之,若是此法在京师推行,朝廷可免一笔支出。” 正事说完了,郁新便随口与老皇帝说说闲话。 老皇帝眼睛微阖,瞟了一眼跪在地下的蒋瓛。 他的神色虽淡,目光却异常的锐利,似一只垂老的猛虎。 蒋瓛快速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张辅的资料,立时流利地回答道:“这事微臣也曾风闻,据说中都老城区这样的腌臜地儿都治理得很是干净,百姓甚悦。” 老皇帝便淡淡说道:“既是这样,赶明儿叫棣儿写个章程专程送来,看是怎么个弄法,能否在全国推行。” 郁新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郁新哪,上次咱给你说的那个什么借……什么记帐法,用了一段时间,你感觉如何?” “圣上,这个借贷记帐法甚好,所有帐目一目了然,自此,臣在各部查起帐来不知轻省多少,便是有人做耗,也能及时发觉,咳,说起来也不甚难,只是臣以前竟没有想到。” “郁新哪,这人哪有全知全能的,你管着咱大明朝这么多的事,哪有空去想这些,你也不必自责了。” 郁新笑道:“也不是自责,只是创造此法的张辅,看起来也是个管理庶务的能人,不若将调到户部,也好助臣一臂之力。” 老皇帝垂目不答。 蒋瓛心里惦量了一下,壮起胆子接口道:“郁大人,这张辅可不仅仅是管理庶务的能人,而且,打起仗也来颇有一套。” 老皇帝点了点头,又说道:“郁新哪,你可知捕鱼儿海是怎么胜的?” 郁新恭谨答道:“圣上天威昭昭,蓝大将军功绩赫赫,燕王殿下也是百战百胜,天时地利人和,小小蛮夷,自然成为齑粉。” 老皇帝又阖上了眼帘,这气氛沉重得令武英殿如陷沉淖。 蒋瓛原本是打算绝不多话的,但老皇帝不开口,不能让郁大人唱独角戏,狠了狠心,又接口道:“圣上天威昭昭,大将军威名赫赫,自然不假,微臣却还听说了一些意思的事情。说是高阳王与那个张辅在草原游荡,发现脱古思贴木儿的踪迹,立刻回到庆州,向燕王殿下报告。连月天降大雪,大军出行极为不易,这张辅竟然又发明了一个什么滑雪板,只十余日,几千精骑便到达捕鱼儿海,出其不意,这才全歼了鞑靼王庭。” 郁新一惊:“这张辅竟有如此能耐?” 蒋瓛回道:“何止!前不久又听说这个张辅发明了一个什么转炉炼钢法,能冶出极纯的钢铁。” “这……天下竟有如此能人?” 老皇帝终于说话了:“是啊,几个月来,咱亲笔为他下诏升他的官已有四次之多。” 郁新讶道:“四次?” 蒋瓛凑趣到底:“是啊,微臣还听说,燕王世子的身体也是这个张辅治好的。现如今能跑能跳,身体也壮实了。” 老皇帝面上露出了一丝和悦的微笑,他一向挺喜欢这个孙子。 郁新摇摇头:“圣上,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皇帝瞅了他一眼:“说吧,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事有反常必为妖。”郁新谨慎地说道:“臣以为,臣一生也未必能做到这些事情当中的一件,而这个少年却在数月之间,便弄出这么多惊世骇俗的东西,他……” 蒋瓛赶紧接口:“他的身边有锦衣卫,据报上来的所有消息,这张辅倒是来历清白,军户家庭。他爹张玉也为朝廷效力多年了,父子俩平时的言行也很谨慎。” 第二百三十七章 天子之怒 老皇帝手里把玩着一根手杖,听到这里便往地上一顿:“张辅这小子,听说性情甚是纯良,年纪轻轻,倒也稳重,否则,便是十个这样的人也给咱杀了!” 说到最后一句,老皇帝眉毛一竖,顿时将郁新吓了一跳,手中的茶盏不免倾出些许水渍。 “臣惶恐,臣失仪了!” 老皇帝没有计较郁新的失仪,而是接着说道:“郁新,你说这样的人,是否将他调到标儿的身边,让他辅佐标儿?” 郁新一惊,立刻将茶盏放在旁边几上,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事涉太子与燕王,臣不敢置喙。” 老皇帝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在案前踱来踱去,沉吟着说道:“就是想着棣儿,他身边咱也没派几个能人,就连他自己的左傍右臂也要抢走他的,咱也过意不去。” 郁新不敢说话,唯顿首而已。 老皇帝目光瞟向蒋瓛:“那个叶伯巨又是怎么回事?” 蒋瓛就是来向皇帝报告这件事的,立刻答到:“据报,平遥训导叶伯巨,不好好地做他的官,跑到北平,跟个从九品小教授叫什么方孝儒的,在一处搞了个逊志书院。其他人还好,那叶伯巨却是专门评议吏治,攻讦藩王制度。” 老皇帝接口说道:“这事咱知道,这人还对咱上过一本,说咱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这般恶毒攻击朝政,简直是无君无父!” 郁新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也听说过这叶伯巨,元末即有文名,弱冠游于卿大夫之间,很有点名气。洪武八年,皇帝下诏,选国子监学生分赴北方任职,宣政教化,废元末轻文之陋俗,振兴民间读书风气,这叶伯巨被分发山西,任平遥儒学训导。 这叶伯巨的看法,郁新虽嘴里虽不敢苟同,但实质上却认同一大部分,只是这叶伯巨未免也太敢说了。去年星变,老皇帝下诏,叫天下人上书朝廷,评点时政,这原本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走了过场的事,谁知道这腐儒居然就当真了,上了这么一道犀利无比的奏疏。 不管如何,叶伯巨是个好教书先生,郁新有意为叶伯巨开托,便开口功道:“圣上息怒!这叶伯巨一介腐儒,哪里懂得朝政之事,一味胡沁,自当训诫!” 蒋瓛在旁,阴恻恻一笑:“这叶伯巨只怕是还记得前元,故而怦议朝政之事,实乃大逆不道!” 一篇奏章,顿时便给蒋瓛扣上大逆的帽子,郁新心里十分不快,不由得瞅了蒋瓛一眼。 蒋瓛这话成功地勾起老皇帝心中的怒火,老皇帝哼了一声,道:“本来咱还以为他真心为朝廷着想,已经饶他一命,没想到,他在北平市井之间也是这般胡言乱语!现在看来,此人沽名卖直,离间天家父子,其心当诛!蒋瓛,速去将他逮来,咱要当殿亲手射死他!”他的白眉一轩,眼睛里露出了沉重的杀气。 “微臣遵旨!”蒋瓛心中狂喜,大声答应着。 自失去刑狱之权后,锦衣卫大权旁落,曾经的荣光已经黯然失色,那些曾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大臣们,又开始摆出道貌岸然的面孔。 蒋瓛深知朝臣们都看不起他,只当他是老皇帝的一条狗,尤其是太子,更是视他为眼中钉。太子对任何人都温和以待,素日里却从不正眼瞧他蒋瓛一眼,可见太子是如何地憎恶锦衣卫,尤其是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而此时,圣上亲口恢复锦衣卫刑狱之权,这几月来在他面前大摇大摆的人,想必又要换一幅面孔了! 尝过高高在上的滋味,如何再愿意装孙子,看人脸色行事? 蒋瓛勉强压下内心的狂喜,跪行着告退。 若是给蒋瓛重掌大权,以前的努力不是白费了?郁新大急,赶紧大声提醒:“圣上,您忘记了,刑狱之权已经交付于刑部!” 老皇帝一惊,顿时想起太子朱标。 为着锦衣卫,父子俩发生过几次冲突了。 太子在储君位上已有二十余年,并无过失,老皇帝一直着力培养。太子也不负众望,深得朝野军民之心,老皇帝为此是十分满意且欣慰的。 唯一不足的是,太子太过仁厚,总狠不下心来惩治朝臣。老皇帝没有办法,只能自己下手,替太子翦除枯枝杂叶,令他能在自己大行之后,当个太太平平的仁君。 但太子大了,做父亲的总有一些顾忌之心,就算他打算继续用着锦衣卫做为鹰犬,也要顾及太子的颜面。 故此,老皇帝立刻抚额:“真是老糊涂了,竟然忘记了这一遭。蒋瓛你回来,抓人的事,叫刑部去,走正常司法流程。” 就在几句话之间,蒋瓛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已经走了个来回。 蒋瓛将郁新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在心里暗暗发誓:郁新,你回家之后最好多烧香拜佛求菩萨,千万不要落入我手里! 但他面上丝毫不露,恭谨应道:“是!微臣遵旨!” 郁新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不是不知道蒋瓛是怎么样一个人,也不是不知道开罪他会有什么后果,但若由着这阴毒小人继续得势,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他手里。 比如这叶伯巨,若是走正常的程序,由刑部抓捕问罪,他顶多一死,但若是由这蒋瓛动手,还不知道锦衣卫要牵连多少人。 比如和他一起搞“逊志书院”的方孝孺,说不得就会牵连进去,还有书院里的学子,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他心里苦笑一声:公门里头好修行,能够消弥一场血案,自己便是冒上点险也值得。 何况老皇帝对他甚为倚重,自己又行得端坐得直,何惧这阴毒小人! 老皇帝虽然微阖双眼,面前这二人所思所想,他心里却明镜似的。 郁新是不能不用的,他算是能臣、诤臣了,至于这蒋瓛,鹰犬哪里不能找?他那点子小心思,自然也瞒不住自己,不过是用惯了,懒得换了,由着他去罢。 也是这蒋瓛机灵,没什么大的错处,也懂得进退,交代他办得事也特别勤勉。否则,十个蒋瓛的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蒋瓛,现在有件差事交与你去办。”老皇帝抬眼瞅了他一眼,嘴里慢吞吞地说道。 “请圣上吩咐!” “去旗手卫告诉郭钫,叫他去锦衣卫挑选一卫精锐力士随驾!” 郭钫是武定侯郭英的儿子,旗守卫指挥使,深得老皇帝信任。 一卫力士便是五千六百人,皇帝要这么多锦衣卫随驾是为何? 蒋瓛心念电转,虽不知圣意如何,嘴里却不闲着,大声应道:“臣遵旨!”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你还真是个香饽饽 这天黄昏,张辅正打算去顾家布庄看看,顺便接姬兰回家,没等他出门,便被平安派来的亲兵给叫走了。 “卑职张辅,见过指挥使大人!”张辅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揖。 平安看样子刚刚沐浴过,头发还是湿的,但是衣裳整齐,一幅会见属下的样子。 “哦,免礼,坐!” 张辅享受了梁铭的待遇,坐在他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张辅,圣上非常器重你,这些日子都下了两道旨意晋升你,如今是从四品的都骑尉吧?再做百户不太合适,这样吧,我任命你为试副千户,你来为咱开平卫练兵!” 副千户是从五品,升了半级,不过,这是实职。那从四品的都骑尉只是虚衔,也就是待遇问题。前世是公务员的张辅非常清楚这些,比如说,一个县级市的公安局长,正科级,一般都会挂副市长衔,享受副处待遇。 张辅敏锐地捕捉到了“试”这个字,平安念出这个字的时候,并没有加重也没有含混过去,和其它字一样平常。 张辅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前面有个“试”的官职。 大明朝的官职有“试署”与“实授”之分,实授很容易明白,就是正式任命,而“试署”则有暂代、试用的意思在里边。也就是说,先享受待遇,干得好,就正式任命,干不好,请你滚蛋,哪里来就哪里去。 张辅站起身来,抱拳道:“大人的知遇之恩,张辅粉身难报,当尽心竭力,办好差事,以报答万一。不过……” 平安料定他会提条件,皱眉道:“有话就直说!” 张辅郑重说道:“练兵是朝廷大事,卑职不敢不慎重,卑职年轻识浅,恐难承此重任,不若请一位老成持重的将军来主持,卑职当附骥尾!” 平安不耐烦地一摆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十七岁做了百户,可比薛禄做得差了?好了,不要推辞了,有什么要求就提!” 张辅只得说道:“既然大人如此相信卑职,卑职也不敢推托,不过,这练兵之事实在太过重要,卑职想让封子平继续当我的副手,另外,我的亲兵队……” 平安手一挥:“这些我都答应你!咱开平卫专门成立一个训练营,由你署理此事,拨给你一座宫殿,银两、物件、人手我也都会拨足。封子平我可以派给你,你以前那个百户的亲兵营可以带走,其他的不行。” 这样的条件算是很优厚了,张辅想了一想,便拱手应了。 “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不负大人的拳拳厚望!” 平安挥了挥手:“你回去做好准备,明日便去组建训练营!一切章程,都由你负责起草预备,再报我知道。” “是!” 眼看着回家去不成了,张辅先去找梁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梁铭点头道:“你年纪轻轻,就立了这么多功劳,晋升是谁也挡不住的。这样也好,你去搞训练营,以后的将官都从你的训练营出来,对你以后只有好处。” 这一点张辅当然想得明白,比如黄埔军校出来的人,谁都要叫中正先生一声“校长”。 张辅点头应道:“都是老大看重,要不然,我还在大风墩当校尉呢!” 梁铭回想起半年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不由得十分感概:“这才多久的事,你一个小小校尉,现在已经做到副千户,真是不可思议!”说完,他脸一沉,重重地拍了拍张辅的肩膀:“好好干!自有你封侯拜相的时候!” 不过他也没有很惊讶,要知道军队里边晋升快,比如朱能,十七岁已是燕山中卫副指挥使。 “那我的庚字所呢?怎么办?” “庚字所我自会派一个老成的人去,放心,不会亏待了你的这些部下。还有,你要组建训练营,要带哪些人去,都要心里有数,切不可再发生前次的事了!要我说,你还是有点心慈手软,像李锦元、刘康这些人,早该除掉的。” 张辅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是。” 梁铭瞪着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张辅觍着脸又问道:“我可以带多少人去?” “你想带多少都成!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带上你的亲卫队走就成了,谁知道这里边还有没有一个来进喜。” 张辅点头称是,又接着说:“除了王四良和满达,别的几个本来就要进训练营的。” “唔,这几个还不错。” 张辅想起李锦元等人,赶紧问道:“对了,那三个人呢?” “哪三个人?哦,北平都司会同咱们卫所审理过了,确定是栽赃陷害,已经关进都司的大牢了。” “是谁要陷害我?” “废话,当然是李锦元这几个废物。” “是谁指使?” “没有人指使。” 张辅失声道:“怎么可能?” “这个事情查不清楚的,也不会去查,毕竟,在处置背私酒的事情上你也有过错,就这样含糊过去也好,搞得鱼死网破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 张辅还有点不服气:“明明是北平都司……” 梁铭打断了他的话:“得了,谁让你让人逮到了错处,还让手下人出首。” 张辅想到了这个结果,但没有想到会这么轻松就处理好了,又开口问道:“那周大人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燕王殿下亲自去了北平都司,他敢不据实处理?” “什么?!” 梁铭瞅了瞅他:“你还真是个香饽饽!” 张辅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先回去将这些事情跟所里交待清楚,改日再去燕王府谢恩吧。” “是,老大!” “现在,我可不是你老大了!”不知怎么的,据张辅看来,梁铭这样子多少有点伤感。 “你永远是我的老大!”张辅很诚恳地说道。 这句话他确实发自内心,自打他穿越过来,受过梁铭很多照顾,多少明枪暗箭他都替自己挡了,否则,他也不可能一路走得这么顺利。 梁铭是个直男癌,不喜欢煽情,“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也要找个合适的人去管你的百户所,得了,你去罢,我得找王聪商量商量去!” “老大!” “怎么?” “小旗中赵春平和黄文选要去训练营的,其他几个……我觉得侯魁和石成不错,都可以当总旗,当然,这个还是要老大定。” “行了,我知道了。” 张辅行了一礼,走了几步又回头询问梁铭。 “老大,那三个人将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自然是按程序上报兵部,由兵部向皇上奏报。” “哦!” 这样子处理甚好,向皇帝奏报,走的是正规渠道,将来便没有人再就这事做文章,只是不知道是谁要陷害他,以后还步步提防才是。 第二百三十九章 安排交接 张辅找到封子平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跟石成吹牛。 其实庚子所上下都有点人心惶惶,封子平哪有不明白的?指挥使大人一宣布,他便明白自己要离开了。 虽然很喜悦,但是他在庚字所呆了近十年,对这些人有感情。 说实话,他很舍不得。 石成大力拍着他的肩膀:“你可得经常回来看咱们!” 封子平笑道:“没得说!其实啊,我还真是舍不得,主要是这里伙食好,够钱花!” “难道兄弟不够义气?” “够!够!够!” 一抬头,便看见张辅进来,立刻嚷嚷起来:“老大,指挥使大人怎么说?” “你怎么知道他找我了?” “咳,这兵营里谁还瞒得过谁,好几个人看见他的亲兵来找你了。” 张辅“哦”了一声,笑道:“还没恭喜你呢!” 封子平笑道:“我情愿咱们都还在一处,每天吹牛,练兵,巡城,说不出的快活。” 张辅笑道:“咱们还会在一处的。” “是吗?”封子平惊喜的跳了起来。 “是啊,指挥使大人说咱开平卫要成立一个训练营,叫我过去,还有你。” 石成有点嫉妒,在封子平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好啊,有这样的好事,居然不带上咱!” 张辅笑道:“庚字所现在吃香的喝辣的,再说了,咱们两个人走了,还有刘康,也进了大牢,一下子空出好几个位置,也该轮到你们动一动了。” 石成其实也想到过这事,不过,他不敢确定,听张辅这么一说,应该是没问题了。 他讪讪地说道:“老大还是关照咱们的。” 封子平笑道:“放心吧,千户大人会关照咱们庚字所的。” 石成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咱们老大这粘粘糊湖的性子,不把这些事情都交待好,他哪里肯走。” 众人想起张辅素日的行迳,不由得都笑起来了。 封子平看着张辅,建议道:“把大家伙儿都召集起来说说吧,都人心惶惶的,不安着呢!” 张辅点了点头。 石成转身走了出去,迳直去内藏库改造的兵营里去召集士卒来开会。 待他走后,封子平脸色正经起来:“老大,你说的都是真的?” 跟封子平在一起话就好说多了:“是的,指挥使大人叫成立一个训练营,我就提了要求,把你要过来当副手,对了,你愿意不愿意?” “这还用说?对了,你还带哪些人去?” “除了百名之内的赵春来和黄文选,千户大人建议我只带亲兵队。” 封子平阴着脸说:“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出了刘康李锦元这一摊子事,我是有点怕了,这两个人咱们一直提防着,还是出了幺蛾子,还有那个来进喜,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谁知道就在后面捅咱们一刀!” 张辅点头道:“这几个人给关进都司大狱,案件已经上呈兵部,只等上边审决了。” 封子平磨着牙,“就不知道是谁想弄咱们!” “北平都司啊,那么明显。” “为什么?” “我张辅点背吧……” 封子平有点怅然:“只是有点舍不得这些兄弟。” 张辅笑道:“你如今是百户了,也可以带几个人去。” “对哦!”封子平一拍脑袋:“百户可以有自己的亲卫队了。” “挑几个你喜欢的!还有,我向千户大人建议了,让石成和侯魁升总旗。” “他们两个挺合适。对了,高小平他们会跟你走吧?” “那是自然。” 高小平等亲卫已经闻声而至,因为他们平时就住在清风殿,石成顺路先去叫了他们。 满达一看见张辅就眼泪汪汪的:“老大,你是不是要离开庚字所了?” 封子平沉下了脸:“老大高升了,你怎么还哭丧着脸?” 张辅笑道:“你别吓唬他!满达,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你们的。” 满达立刻破泣为笑,“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封子平又大力刮他的脸:“小鞑子,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王四良本来也是愁眉苦脸,眼看着身边的兄弟都要去训练营,自己却要留在庚字营里。 虽然庚字营待遇好,人人都舍不得离开,但是老大都走了,自己留在这里只有被人欺负的份,这一想可就忐忑不安了。 他一个人忐忑不安不算,还抓着满达一顿教育,弄得满达也是满心的不自在。 李祖保斜了他一眼:“老王,你这个懒鬼,平时要老大死抓着你才肯训练,现在知道害怕了吧?” 王四良强自辩道:“满达还不是和我一样!” 李祖保气笑了:“他年纪小,身材未足,怎么打得过?” 王四良瞪了回去:“老大不是说了,到哪里都要带着咱们吗?” 李祖保硬绷绷地道:“老大念情份,可是你老王也不想想,你能帮到老大多少?要是换了别人,是不是对老大更有用处?” 王四良又羞又臊,一张面皮涨成了猪肝色:“好了好了,以后我加紧训练总成了吧?” 一边的高小平面色沉静,看着他们争吵,依旧一言不发。 希日莫紧紧地抓着满达的手,以肩膀给同族的兄弟以无声的支持,他们一向都不参和王四良和李祖保的争论,只当做没看见。 李祖保还想说什么,张辅不过意,笑着制止:“没事没事,咱也不靠他上阵打仗不是。” 封子平在一边看着,老大不耐烦,起身去茅坑了。 见他走了,张辅才正色说道:“咱们几个人一定要一条心,有用没用,都不要紧。李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不过,要王哥现在改也难,他训练不行,别的事情上还是很灵活的,人各有短长,不必太过计较。” 李祖保有点讪讪的,挠了挠后脑勺。 张辅拍了拍他肩膀,意思是“你说的我都懂得。” 李祖保心里顿时就舒服了。 王四良赶紧表态:“老大!以后我绝不会再给咱亲兵营拖后腿!” 张辅笑道:“行了,行了!你也就三天热度,和咱一条心就行了。” “嘿嘿,嘿嘿。”王四良心里无比舒坦,得意地朝着李祖保翻了个白眼。 第二百四十章 病猫张辅 为了组建训练营的事情,张辅想了整整一夜。 前世他有个喜欢喝茶的同事是个军事迷,没事就天天在办公室讲军事,从古至今,从外到中,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很喜欢扯到冷兵器时代,觉得刀刀见肉、贴身肉搏这样原始的战斗才够热血。 张辅其实不懂行,不想和他扯谈,但是那家伙需要听众,没事就会强逼他当听从。 听得多了,张辅对历史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开始的他吹牛抬杠。当然张辅十次有九次抬杠都会输,但不防碍他们第二天继续战斗。 张辅记得,历史上有几个练兵很厉害的人,一个是孙武,一个是戚继光,另一个是曾国藩。孙武的年代太长远,没必要效仿,戚继光的练兵法非常细致,也非常牛,曾国藩基本上就是按照他的《纪效新书》行事。 一百多年以后,戚继光就要出生了,可是他的专利,却要被张辅先剽窃走一大半。 张辅不是没有想过用现代的军校的知识来练兵,但是,大明的军队与现代军队差别太大了,还是戚继光的练兵法更符合实际情况。 在庚字所,练兵的事情是封子平一手抓的,张辅只负责督促、协调并保障后勤,并不干涉他的方法。封子平很少受他的掣肘,干起活来也很愉快,因此,两人配合也算是天衣无缝。 准确说来,张辅抓全盘,封子平抓线,朝廷机关一般也都采取这个模式。 训练营……只训练军官,像黄埔军校一样。 不过……平安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站燕王这边,如果他站建文帝那边怎么办? 这个问题很严重啊,看起来,他与燕王并不和睦。 张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早起来只觉得头重脚轻,似乎有点感冒,又有点像中暑,总之,病了! 病了好,可以偷懒,故此张辅打发高小平去平安那里告假,自己心安理得地继续赖在床上。 就在他迷迷糊糊打算再睡会的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张辅还以为是高小平来复命了,闭着眼睛道:“指挥使大人怎么说?” 不料声音响起,却是朱高煦。 “哟嗬,还真病上了,昨天看你那样子,不是蛮精神?” 张辅头脑昏昏沉沉,好似有个锤子在敲打他的脑子似的,他勉力睁开一线,见朱高煦站在床前,一幅别扭的样子看着他。 “你这模样什么意思?” “哼,什么意思?见平安是皇爷爷的养子,打算抱他的大腿了?亏我还这么信任你!” 张辅勉力说道:“朱小吹,平安是我的顶头上司,他让我干嘛,我能不去吗?” 朱高煦听他的嗓音嘶哑,唇边一溜燎泡,面色发赤,可见真是病得不轻,当下也忘了与他计较,怒道:“病成这个样子也不找人看!你亲兵队的人都死了?” “替我告假去了……没事,我睡会就好。” “还说没事!”朱高煦顿足,拉开门飞也似地走了。 张辅又陷入昏睡中,迷糊间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马蹄声,总之,他觉得自己病得更加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全身火烧,又好象在桑拿房里干蒸,又闷又热,忽然,额头上一阵清凉,似乎有人将一片凉水湃的帕子放在上边。 又有人拉过他的手,摸着他的脉门深了半天。 “这是中了暑,刮出痧来就来了。” “胡医正,你给他好好治治。” 又有人在旁边问:“殿下,老大他怎么了?”听声音应该是满达。 朱高煦老大不耐烦的声音:“问,就知道问,早没看见你过来伺候,就知道玩耍!” 满达正打算分辨,又被朱高煦喝止:“还敢狡辩?病成这样都没有人来看着,请个军医来瞧瞧,若不是本王来了,他就是病死在床上也没有人知道!” “别骂他,我叫他们别打扰我睡觉的……”张辅勉力说道。 只听一阵水响,一双冰凉的手摸上张辅的眉间,食指、中指曲起,快速而有力地揪着眉心的皮肤,手中的水滴溅在他脸上。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不过太阳穴的疼痛感倒轻松了一些,头脑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若千钧了。 “殿下你看,这么重的痧!” 张辅感觉有人凑近,丝质衣裳和玉佩贴在他面上,感觉一阵冰凉,好不舒适。 “啧啧,这么黑红的一块,丑死了!” 说话的自然是朱高煦,一边观察一边发出嘲讽的声音。 “殿下,我还要为张大人刮拭背部,请您挪一挪大驾,哎,那小伙子,你来搭把手!” 丝质衣裳和玉佩从自己的面部移开,张辅被胡医正和满达两个人费力地翻了过来。 天气热,张辅裸着上身在睡觉,因此倒不需要脱衣裳,只觉得一双枯瘦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大椎、玉枕等穴位,接着,背上一阵微痛,那胡医正开始快速地给他刮起痧来。 “殿下,这是痧闭着了,刮出来就好。想必是昨天晒了太阳,回来又洗了凉水澡,这才闭了痧。” 张辅只觉整个后背火辣辣的疼痛,感觉似乎红肿起来了,但头部神奇地不再剧烈疼痛,人也清醒过来了。 等胡医正停手,张辅“嗖”一下爬起,郑重地感谢了他,又让满达给他一锭银子做谢礼。胡医正拱拱手,笑眯眯地去了。 “好得倒挺快!说,你怎么要给那平安练兵,不帮燕王府练兵?” “朱小吹,讲道理行不?刚就和你说过,我是开平卫的人,指挥使大人让我去练兵,我还能顶着不干?你想让我违抗军令被砍?” “不行,我回去和父王说去,你今天就睡在床上,哪都不准去!” “我还没走马上任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张辅倒有点好奇。 “废话,我能不知道?!”说这话时,朱高煦已在门外。 等他走后,满达低着头走到张辅身边,很内疚地说道:“老大,都是我不好,你病得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还是高阳王来了才发现的。” 张辅笑道:“没事,你看我现在不是好了么?不就是一热感冒嘛!” 满达不安地拿鞋子蹭着地面,就算是张辅安慰他,他还是满心的不自在。 第二百四十一章 朱棣抢人 燕王府。 平安正负手背立于承运殿偏殿的花厅里,似乎在等候什么人。 “燕王殿下到——” 平安转过身来,看向大步走来的朱棣。 “参见燕王殿下!” “你我兄弟,何必多礼!”朱棣豪迈一笑,亲亲热热地挽起平安,两人分宾主坐下。 “殿下召平安来,不知有何见教?”平安开门见山地问道。 朱棣笑道:“安弟,咱兄弟俱在北平,却许久不见,今日得了一套好飞刀,想与安弟共赏。”说着,便举手意示,让他打开几案上的皮囊。 平安微觉奇怪,他与朱棣一向不甚亲近,在捕鱼儿海的路上更是发生了一些抵牾之事,令他对朱棣十分不满。 因此,邀他共赏一套飞刀这样的事,由朱棣做出来,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平安抬头瞅了一眼朱棣,只见他面色甚为和悦,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决定先打开看看再说。 打开皮囊,只见里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二柄飞刀,看上去秋水一般冰冷盈润,不像是杀戮的东西,倒像是精美的艺术品。 他小心地抽出一把察看,只觉触手冰凉,甚为沉重,刀锋处一排清晰的木叶状花纹。 飞刀本来轻盈,想必使用者手劲甚大,居然打制得跟匕首一样的沉重,当然,威力也更大。 平安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口轻轻一吹,头发断了。 “锋利无匹。” “安弟,这套飞刀如何?” “不错,应该出自名师之手。”平安虽然很喜欢这套飞刀,但他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心里反而提高了警惕。 “名师倒也未必,不过冶铁所的工匠打制出来的,安弟若是喜欢,便拿去玩罢。” 冶铁所的工匠能打出这种宝刀,在现在这个时代非比寻常,其中的故事可比这套飞刀重要得多。 平安深知这套飞刀的重要性,十分诧异,他与这位义兄一向不睦,朱棣又贵为亲王,有什么东西需要他拿这套价值不菲的飞刀来交换? 平安目光灼灼,直视朱棣:“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朱棣笑道:“所谓红粉酬知己,宝刀赠美人,何况是些上不得台盘的玩艺。” 平安自然不会相信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这位义兄素有大志大才却又隐而不发,必有所图。 “殿下切莫诳我,有事吩咐便是。” 朱棣狭长的凤目一闪,笑道:“也不是什么事。如今北方初定,我也可以腾出手来做点事情了。不瞒安弟,我那长子高炽,你也知道的,一向病弱,这些天与我说过好几次,说是你的部下张辅,善长庶务,这北平城如今被他搞出的那个什么打扫会治理得井井有条,向我求了几次,想让他来世子府辅佐于他,不知安弟可否玉成?” 平安一听,心里怒火升腾,这朱棣,竟然拿这套飞刀来换他的手下!他平安眼皮子就这么浅? 他冷笑一声:“殿下,却是不巧了,若是别的人还好说,这张辅昨日才被我任命为副千户,为开平卫开办训练营,实是不方便调出,看样子,还得请世子殿下另请高明罢?” 朱棣瞅了瞅他,并不动气:“安弟,若这是父皇的意思,你也要卡着他不放?” 平安惊道:“甚么?” 朱棣取出一个匣子,里边全是信件,他拿出最上面的一张,放在平安面前。 平安一看,字迹非常熟悉,是老皇帝的亲笔。 他手里也有老皇帝亲手写的信件,因此绝不会错认的。老皇帝一向勤勉,有事交付与诸皇子与养子,都是亲笔写信,用的也不是黄绫,而是寻常的纸笺。 他不敢看老皇帝写给儿子的信件,赶紧双手奉还:“既然圣上有旨,平安不敢违抗。” 朱棣知道他不敢察看,接过放在匣子里边,轻轻阖上后,解释道:“也说不上是旨意,就是寻常话,父皇问的只是那叶伯巨,不过是在后头提了一句,叫我重用张辅,你看……” 说着,他搓着手,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平安明知道朱棣在惺惺作态,但料他也不敢平空捏造,既然皇帝说了,叫他重用张辅,便把张辅给他是了,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又不是他平安的,由他去罢。 因此,平安冷冷一笑:“既然有圣谕,平安自然不敢违抗,还请殿下遣人去都司办个手续,即日便将张辅调入殿下帐下便是。” …… 因此,就在张辅顶着眉间一道狭长的红痕,跟二郞神似的出现在平安面前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 张辅微感诧异,心道:这指挥使大人的面色如何会变成如此之快?难道是因为我晚到他这里报到半天的缘故? “禀大人,卑职清早起床头重脚轻,实实无法行动,这才误了时辰,还请大人恕罪!” 平安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低头翻看案上的书册,晾着他,半天也不理睬。 这一张脸真的是黑如锅底,张辅不敢触他霉头,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着。 坐了怕有一个时辰的冷板凳,张辅如坐针毡。眼看就到了下值时间,张辅试探着问道:“大人……” 平安从眼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这就去办一下交接手续,自即日起,你便不是我开平卫的人了。” 张辅异常惊讶,没想到朱高煦早上含怒而去,下午便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平安余光里瞟见他这副模样,倒不似作伪,心里怒气稍平。 这位燕王殿下,凡是稍微出色的一点的人都要抢走,张玉如此,他儿子又是如此! 他也不是非这个张辅不可,比如薛禄,练兵也是一把好手。平安只是不忿,这位殿下手伸得这么长,未免欺人太甚! 正在此时,门口亲兵来报,说是北平都司派人来了。 张辅正待回避,平安道:“你就在这吧,想必是为你的事而来。” 见他如此说,张辅倒不好告退了,便垂手站在一边。 果然,北平都司一个镇抚叫做彭二的,亲自前来,参见过后,便将一封书缄递上。 平安打开一看,果然是张辅的调令,便向彭二说道:“喏,就是这个张辅。” 彭二转过身来,认真地看了张辅一眼,他自然认得张辅,前不久才将他下到都司大牢,他还以为这小子死定了,不想居然有圣旨来救了他回去。 现在,燕王又下了手谕,要将这小子召进世子府,真不知道他走了什么狗屎运。 他是一句话也不想跟张辅说,抱拳向平安说道:“信已交付,大人事多,不敢多扰,卑职这就告辞。” 说着,连瞅都不瞅张辅,迳直拂袖走了。 平安一使眼色,身边的书办便将一张调令连同昨天还没来得及给他的副千户告身、腰牌和官服交予张辅。 张辅的热感冒尚未痊愈,依然有点晕头转向,他看着手里的两张告身,如在梦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张大建筑师 张辅不打算再回清风殿,也不想去燕王府报到,他骑着小狼,浑浑噩噩地出了延春阁,迳直打马前往顾家布庄。 这段时间忙碌,他可有好一段时间没有来这里了。 穿过西大街,远远便看见顾家布庄旁边空着的地上正在平整、挖沟,似乎正准备在上边盖房子。 他心中“咯噔”一下,这块地他一直想买下来弄个成衣坊,可最近实在太过忙碌,这才来不及,不想竟被人捷足先登。 他下意识地催着小狼跑了过去,只见柳青原负手在旁边看着,便赶紧问他:“青原,这是谁家在盖房子?” 柳青原看了他一眼,拱手道:“百户大人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松筠嫌咱们布庄铺面小,故此买下这块地,准备扩充店面。” 张辅大喜过望,这才想起姬兰似乎跟他提了一句,后面一忙竟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因此,他也不忙着进布庄去找这两个女人,而是将小狼拴在路边的槐树上,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真没想到,工匠们居然在挖地沟,看样子北平城已经有地下水系统,不必担心排水问题,厕所、浴室和厨房的排水问题便很容易解决了。 只见地面已经平整好,挖出了四四方方的濠沟,濠沟里已经砌了几层青砖,但是,并没有预留出卫浴的架构。 也难怪,在大明,卫浴是不与正式建筑放在一处的,因此他们归划的排水系统并没有将卫浴等计算在内。 看样子他们还是打算建旱厕,这旱厕要是放在房里不得臭死,因此都是在正房的后边,起夜很不方便。 嘿嘿,俺张辅张大人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自己家里建个浴室只是牛刀小试,张辅能够回旋的余地不多,只能就地施材,勉强将就,现在就不一样了。 张辅立刻化身为建筑师,叫来匠头,叫他们先行停工。 这个匠头三十余岁,面色黝黑,一幅老实憨厚的样子。可惜不是帮他盖浴室的冯匠头,要不,他肯定知道怎么个搞法。 “来来来,先歇歇,先歇歇,咱们另外做个规划。” 这匠头看了看张辅:“您是……” “我也是布庄的掌柜。” “失敬,失敬,东家,这地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哦,你先等等,我回布庄画个图样你看。” 众工匠干得热火朝天的,却给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叫停,自然是莫名其妙,匠头一解释,都慌了。 他们干活的,干一天拿一天工钱,不干就没有,现在叫他们停工,今天的工钱岂不就没有了着落? 没有了着落,自己白白闲一天不说,家里的婆娘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米下锅呢! 故此,几个胆大的匠人便来向张辅求情:“东家,东家,家里还在盼着咱们赚点小钱买米下锅的,您这一停工……” 张辅恍然大悟:“没事!工钱照给!” 他现在阔了,毛巾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收益,另外,给朱高炽看病他也赚了不少,现在他是老板,不在乎这些小钱。 一听“工钱照给”,众匠人都欢呼起来,面上神色都松驰了。 柳青原监工监得好好的,张辅一来就全盘停工,他心里很是不高兴,也不说话,低着头迳直回布庄了。 顾松筠恰好在大堂,听得匠人欢呼,又见柳青原脸面不愉地回来,便问道:“青原,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柳青原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自顾自地走进柜台,拿出一个帐本翻看起来。 顾松筠不免诧异,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柳青原这么生气过,赶紧走出去察看。 一出门她就明白了,原来张辅这家伙正在那里指指点点。 “这个角落,对对,要盖一间房子,下边要做排水管道。” 一轮沟通下来,张辅现在也知道了,那匠头姓刘,家就住这附近。 刘匠头生怕这生轻的东家不懂盖房子,赶紧说明:“东家,这房子才两丈多宽窄,做不了什么用途,反倒浪费了砖瓦人工不是……” 张辅笑道:“没事,你听我的!还有,这边要建一个这么大的房子,也要铺设排水管道……”他心里估算了一下,给厨房留出一个位置。 总算不要出门上厕所了! “东家,东家,这么小的房子,只能放下一张床,这这这……” 就在这时,真正的女东家出来了。 刘匠头赶紧向她告状:“顾掌柜,这位小哥他说,要重新规划一下这幢房子,您看……” 顾松筠笑道:“都听他的吧。” 刘匠头这才真的惊讶了,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 只见这年轻人也不理他,而是绕着基脚疾走。 “外围都要铺设一条排水沟,基脚打深一些,咱们盖个三层楼。” 这边地势不高,按照民房不能高过宫殿的这一原则,应该没有问题。 张辅觉得,他应该先去定做一批水管才行,家里的竹管要换,布庄这里是长久之计,得赶紧把这事定下。 可惜遵化离这里太远了,否则他甚至还想亲自去弄一批盖房子要用的东西来,虽然他暂时还没有想到要用哪些东西。 比如水笼头。不过张辅对水笼头这东西没多大信心,因为这时候可没有塑料这东西,没有这东西,密封性便成了问题。 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便是水源。 北平城地下水源充足,但是水质差,苦,涩,不能直接做饮用水,冲厕所是没问题,洗澡的话都嫌太硬,要进行过滤以后才能使用。 至于饮用水,一向都是水车从城外的玉泉山运来,沿街售卖。称之为“甜水” ,一般人家做饭是拿甜水与井水混杂,而直接喝的或者煮茶的水都是甜水。 水井顾家布庄院子里就有,只是水质很得很,张辅觉得,还要做几个过滤池才行,这样就可以直接用来洗浴了。 这时候姬兰也出来了,看见张辅,面色绯红,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激动。 “恭喜相公。”她双手搭在腰间,用标准的大明女子行礼方式朝她的相公行了个礼。 “恭喜什么?”张辅一边对着匠头比划,一边问她。 “恭喜相公又升官了呀!”姬兰笑得娇俏。 张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昨天回来了,是他告诉我和母亲的。” 顾松筠瞟了他一眼:“升得倒是快!” 张辅装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升职,嘿嘿,对小爷来说,那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吗?” 伙计们纷纷上前恭喜,七嘴八舌地讨要赏钱,没有人注意,大堂一角柳青原那诡异的眼神。 第二百四十三章 藏器于身 张辅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姬兰,不是说庆州那些女人来北平来了么?人呢?可否让我一见?” 顾松筠也不回答她,反而转头向姬兰说道:“我说姬兰,你是不是得管管你家相公,他好不容易来咱们布庄巡视一趟,问的还是旁的女人。” 张辅啼笑皆非:“我惦记她们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以前的承诺,我答应让她们以后都过上安稳的生活。” 以前的顾松筠哪里去了?又温柔又大方还很讲道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现在呢?动不动就怼他。 孔夫子说的不错,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好歹也得培训一段时间才能出来做活计吧?”顾松筠不情不愿地说道。 哦,原来是上岗培训去了。 张辅又由得又想起薛大个子来了,改天打发两个军余到他家乡去一趟,送点银两给他,另外再看看他家有什么人,需不需帮助。 “我说张辅,那边的房子你打算怎么盖?” 说到房子,张辅立即化身为建筑师:“取纸笔来。” 顾松筠见他这般作派,白了他一眼,但终究没有指使伙计,自己亲自拿出一叠宣纸,又取了柜上的笔墨放在几案上。 张辅站在案前,凝神想了片刻。 他画的是平面图,分为五间。中间大一些,写上“大堂”两个字。两边各二间,分别写上“账房、办公室”等字样。 顾松筠:“办公室是什么东西?” 张辅是一时想不到大明应该怎么称呼办公室,他也懒得去想,见顾松筠问起,便随口答道:“就是办事用的房子,比如你顾大小姐,就应该单独一间,才样才能显出你董事长的权威性。” “董事长?” “哦,就是掌柜,掌柜……” 在左边的房间里,又隔出一间小一点的房子,写上“卫浴”,最右边也同样隔出一间,写上“厨房”。 顾松筠倒是见过张辅家的浴室,知道可以用水冲厕所,倒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这样子的话,她们如厕的话自然方便很多。 要知道,在大明,晚上不方便如厕,便在床头放一个净桶,早上再提起来刷洗干净。 再怎么注意,也难免会有一点味道,如果茅房就在旁边,自然不需要这东西了。 “这个卫浴就是你们家那浴室?” “嗯!” “要弄得跟你家一样啊!” “不。” 顾松筠秀丽的眼睛对他就是一瞪:“嗯????” 张辅赶紧说明:“顾大小姐,对合作伙伴温柔客气一点成不?上次盖房子没经验,这次要弄得更好一点。” “这还差不多,不过,客气是什么东西?没见过。” 张辅:“……” …… 回家以后,张辅意外地发现父亲居然也在家。 父子俩总归有一个月没见面了吧? 张辅打量着面前的便宜老爹,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像甄子丹。只是他比甄子丹要年轻,也对,他才三十岁岁,要换在现在,估计还是一个钻石王老五四下约会谈恋爱。 可是在大明朝,如果张辅肯努力一点,也许张玉已经升格当爷爷了。 再看一看身边的母亲,这位明朝的小资女人,用张辅的眼光来看,依旧美貌如花。 尤其是她现在身怀有孕,保养得很好,白里透红,与众不同。 张玉被他上下打量一阵,不由得不自在起来。 “辅儿,你只管盯着你为父看什么?为父面上脏了?” 张辅嘻皮笑脸地说道:“我觉得爹生得好看,娘也好看,真是珠联璧合,美满姻缘。” 两口子同时撑不住笑了,张玉想板着脸教训他的,但面上得意的神情却出卖了他。 王氏笑着拍了他一掌:“都是副千户了,还尽胡说,没大没小的。” 张辅认真了起来:“娘,我可真没胡说,您要换件衣裳出门逛一趟街,包管路人的行人都盯着您看。” 张玉训斥道:“别胡说八道,你娘一向端庄,哪会出门去抛头露面。”虽然是训斥,语调仍是十分温和。 “爹,你说娘就不应该出门逛街买东西吗?这天天呆在家里不闷得慌?” 张玉拍了拍张辅的肩膀:“咱爷俩走外走走。” 张辅跟着父亲起身,这时已是掌灯时分,但天上弯月如钩,照得院子里一片通透。 “辅儿,我知道你心疼母亲,为父又何尝不是?她一个弱质女弱,在乱世上嫁与我一介武夫,聚少离多,这些年来,也不知道担心受怕过多少,还好有个出色的儿子,替她挣回了一个诰命,这一点,你可比父亲强多了。”张玉的声音有些欣慰,也有些怅然。 张辅倒没料到父亲会这么说,他想起了李清照与赵明诚。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生活,未必不是如此的缱绻缠绵,父亲虽然是从军,但骨子里却像个文人。 “不过,你娘家门第高华,可没有小门小户家那些名堂,女眷是不会出外闲逛的,何况她现在又有了身子,你可别说这些惹她生气。” 张辅笑道:“不是孩儿想惹娘生气,孩儿是觉得,娘天天在家里呆着无聊,出门逛逛也许会开心一些。” “你看,又胡说八道了吧?” “爹,这也是胡说八道?” 张玉在家穿的是一套宽松的道袍,看上去十分悠闲,他仰头看着天边的钩月,耐心地说道:“这半年来,你连升了好几级,也为你母亲挣得了诰命,比你爹有能耐多了……” 张辅想谦虚一下,但张玉瞅了他一眼,用手势制止了他的话,接着说道:“朱夫子有言,‘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后之人则以石为玉而又炫之也’,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张辅脸上一红:“爹,你是说我是一块顽石?我要是顽石,那也是青梗峰下的那一块!” 张玉当然不知道“青梗峰”是什么出处,闲闲道:“倒不是这个意思,爹的意思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会到处招摇。” 张辅立马想起“英雄杀”里勾践的台词,立刻就搬出来了:“父亲的意思是,君子要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张玉点了点头,但又接着说道:“易经上是这么说,但是孔夫子在后边又加了两句,变成‘君子藏器于身,待遇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动而不适是以出而有获取,语汇成器而动者也’,你明白吗?” 张辅诚实地摇了摇头。 张玉非常耐心地教导儿子:“他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必须有足够的本事,才能成其大事。如果本事不够,光靠别人帮忙,注定要失败的。” 张辅在心里默默地将这段话过了一遍,方才点点头说道:“是,爹,辅儿知道错了。辅儿以后一定要低调做人,好好办差。” 张玉满意地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第二百四十四章 带妹狂魔 张玉的话,令张辅想了一夜,以至于姬兰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 姬兰不满意,嗔道:“相公!”一面用手推他。 张辅回过神道:“啊,相公在,怎么了?” 姬兰知道相公走了神,但是并没有责怪,而是将她刚刚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相公,我看松筠……” 张辅正在待她继续说下去,谁知道她又停下来不说了,不由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只见姬兰咬着嘴唇,仿佛不知道如何启齿的样子,张辅便推了推她:“松筠怎么了你说啊?” “松筠……” 她又不说了。 张辅给她弄了个莫名其妙,但见她面色绯红,一双眼睛雾朦朦的,不由得色心大起,也不追究她到底想说什么,便侧过身去,将她抱在怀里一顿咸猪手。 这些日子又是疲惫,事情又多又杂,即便张辅年轻,也觉得十分疲惫。这番折腾完后便是到了半夜,这才算完,只觉身心愉悦,所有的不快都一扫而空。 姬兰也没有了一点力气,一脸娇慵地趴在他的胸口睡了过去。 张辅打算在家歇息几天再去燕王府报到,先把布庄旁边的房子设计好再说。 次日一早,两口子精神奕奕地同时出现在饭厅,便是陈嫂和小圆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小圆漫无机心,笑道:“少奶奶今天好漂亮。” 小轻羽看了看姬兰,点了点头:“嫂嫂好漂亮,不过轻羽也好漂亮哦。” 众人皆忍俊不禁,张辅忍着笑,将妹妹一把抱起原地转圈,小轻羽一边笑一边喊着:“啊!好玩,不要停,不要停,哎,晕了,晕了……” 王氏赶紧提醒张辅:“妹妹怕晕,你停下来的时候不要放开她,免得她跌倒。” 张辅笑道:“孩儿省得。” 小轻羽在哥哥怀里靠了好一阵这才推开他,跳到母亲身边去了。 “羽儿,今天哥哥带你出去玩好不?” 一听说要带她出去玩,可把小轻羽高兴坏了,她将目光转向母亲:“娘,羽儿和哥哥出去玩好不好?” 张辅赶紧帮腔:“娘,自打我回北平,还没有带羽儿出去玩过,今天带她出去走走怎么样?” 王氏看了丈夫一眼,张玉便笑道:“出去走走也好,不过天气热,别走远了。” 张辅笑着答应了。 饭毕,张玉去兵营上值,张辅带着妹妹和姬兰一起出门。 回头看了看王氏,觉得她这样闷在这里实在无聊,心想:要不,在北平城里弄条女人街,整条街都不许男子进来,这样子的话,母亲也可以出去逛逛,喝杯茶,看看戏? 不过,弄条街可不是张辅有能力办的事,得找世子朱高炽商量看看。 朱高煦那家伙对赚钱是没有兴趣的,他上哪都不用花钱,但朱高炽对这些却兴趣浓厚,身为燕王世子,他有的是钱,找他投资也可以。 并且整个北平都是他爹的封地,也有那权利。 因此,张辅兴致勃勃地朝外头喊着马车夫:“小四,小四,快套车!” 他想到要带轻羽去哪里玩了,嘿嘿! 姑娘们坐车,张辅还是骑马,悠头自得地跟在马车的后边。 到了布庄,只见铺面的门板已经卸下来了,门前两个小伙计正在洒水扫地,见张辅和姬兰带着个小姑娘来了,赶紧让开,等他们进了铺面这才继续洒扫。 轻羽看着各色缤纷的衣料目不转睛,一匹一匹地看了过去,嘴里发出赞叹声:“好漂亮啊!” “这个也漂亮!” “这个,这个!也好漂亮” 顾松筠出现了,她虽然没和轻羽打过交道,但是听姬兰说得多了,立刻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她的小姑子。 “小妹妹,喜欢的话让哥哥给你买好不好?”顾松筠逗她。 “不要!”小轻羽斩丁截铁地说道。 顾松筠倒有点惊讶:“为什么?” 小轻羽噘着小嘴说道:“母亲说了,要给哥哥省钱娶媳妇。” 顾松筠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哥哥不是有媳妇了吗?” 小轻羽瞅了她一眼,认真地说:“哥哥要娶三个媳妇的。” 这下子连张辅也惊讶了:“为什么哥哥要娶三个媳妇呀?” 小轻羽想了很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姬兰轻声问她:“是不是母亲说的啊,羽儿?” 小轻羽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哥哥要娶三个?” “因为小羽数了房子啊。”小轻羽回答很爽快。 张辅笑道:“小姑娘不懂事,随口说的,你也信。” 顾松筠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姬兰一眼。 张辅深觉气氛诡异,赶紧岔开话题:“羽儿,喜欢哪匹布,让姐姐送给你好不好?” 顾松筠瞅了他一眼,弯腰抱起轻羽:“喜欢什么告诉姐姐,咱们今天都把它们抱回去,给轻羽做好多漂亮衣服穿好不好?” 轻羽歪着头想了一想:“给母亲买一匹布回去。” 张辅笑道:“好好好,让姐姐也送一匹给母亲。” 轻羽看过去又看过去,挑了一匹银红缠枝纱锻:“这个!” 顾松筠见她那幅小大人的样子,忍着笑说:“好,这个。你再给自己挑一匹。” 轻羽却摇了摇头,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不一会儿,刘匠头带着人来上工,工地上便热闹起来了。 张辅过去与刘匠头沟通,小轻羽也跑到外边廊下远远看着,这样的事情她看了半天,一点也不嫌闷气。直到顾松筠派小伙计买了她喜欢吃的桂花松子糖来,她跑进来抓了几颗在手里便又跑出去看了。 过不多时,远远看见朱高煦骑着小虎过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张辅没有理他,继续与刘匠头说话,朱高煦也不理会,下了马,朝张辅走过去,小虎便自行找小狼玩去了。 “这要是盖个什么?” “盖栋房子。”张辅轻描淡写地说道。 小轻羽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打算去摸小虎。 朱高煦回头看见,顿时吓得要死。 小虎桀骜不驯,除了朱高煦和马夫,它不许别人靠近,一靠近便会又踢又咬。力气又大,若给它踢中,骨头都要给踢断。 “小虎!” 他赶紧出声喝住马匹,人也迅速跑了过去。 而这时小轻羽已经走到小虎身边,还伸出手来摸了摸它缎子般亮闪闪的腹部。 张辅一眼瞥见,直吓得心胆俱裂,但他离妹妹有二十来步的样子,已然来不及阻止,眼看一场惨案就要发生。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人见人爱的小轻羽 完了! 张辅的脑子轰地炸开。 两世为人都只有这个小妹,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小姑娘,不愿意她受到任何伤害。 小虎的凶悍他是见识过的,他和朱高煦关系这么好,时常一起出入,但是就算是他都不能随意接近。 小虎转过头来,嘴巴咬向轻羽。 “不!”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虎咬得非常轻,非常轻,它只是温柔地舔了舔轻羽的小手。 轻羽乐得“咯咯”笑了起来,拿出手里的桂花松子糖塞进小虎的嘴里。 小虎一口叼着吞下,又向轻羽索要。 轻羽拍了拍手:“没有啦!” 小虎尾巴甩了甩,鼻子上下闻着轻羽,过了一会,竟然自己跪了下来,叫轻羽骑上去。 朱高煦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过了好一会才骂了一声:“这畜生!见色忘义!在老子面前它都不曾跪过,讨好起小姑娘来便这么不要脸了。” 不过,他并没有真的生气,而是小心翼翼地抱起轻羽,将她放在马背上,自己拉着缰绳。 “羽毛妹妹,好不好玩啊?” 轻羽笑眯眯地看着他:“坏蛋哥哥,马马好乖哦!” 众人的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了。 小虎就这样踩着碎步,缓缓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末了还得意忘形地长嘶了一声。 轻羽抱着它的脖子:“马马乖,等下姐姐给你糖糖吃啊。” 小虎又长嘶一声,好象真的听懂了。 张辅算是服了,小美女的魅力,无远勿届。连一匹凶马、一个凶人都被她不知不觉地降服了。 …… “怎么?你不在家准备大婚,还有空出来到处跑?” “关在家里这些天,闷都闷死了!”朱高煦闷闷不乐。 张辅心想,这兄弟大婚,自己送什么礼物好呢?以前在单位是随份子,但在大明朝可不成。 毕竟朱高煦是个郡王,啥东西没有?送钱别人也看不上啊。 有什么东西是独特的又不花钱的? 要不干脆定做一批毛巾,上面绣上“嚞”字。 以前结婚酒宴上不是要发毛巾喜糖么?毛巾就算他的了! 就这么办! 张辅便笑着对顾松筠道:“松筠,我定制一批毛巾给这位殿下当新婚贺礼成不?不过时间有点紧,只有二十天了。” 顾松筠蹙眉想了一想,这才答道:“二十天应该够了,这些天又加了一百张织机。” 朱高煦漫不经心地说道:“算你们有诚意。对了,你们在盖什么?” “想弄个成衣坊。” 朱高煦想起来了,上次他不是和长兄一起在商讨这个?想不到他还挺执着的,并没有放弃。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意:“张辅,我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 “是长兄的事,你跟我回去一趟,他现在没法子出门了。” “你打发人来叫我一声不就成了,巴巴的亲自跑一趟。”张辅都奇怪了,一个郡王怎么老到处跑,使唤人不行吗?张大人想使唤都没人给我使唤呢…… “别说了,不用这由头,我还没有借口出来呢,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惨!” 张辅想了想,朱高煦这么一个爱动的人,天天被关在王府里,也确实闷坏他了。 “好罢,羽儿,你和姬兰姐姐在这里玩好不好?哥哥要去有事。”张辅赶紧去哄妹妹。 “不!我要跟哥哥一块去!我要骑大马!”小轻羽不同意:“对了,坏蛋哥哥说要带我去他家里看孔雀,咱们现在就去吧?” 没想到小姑娘一点都不好骗,她精着呢,答应这么久的事情她也没有忘记。 朱高煦代张辅做了决定:“好好好,羽毛妹妹,哥哥带你去家里看孔雀啊,不过,你要乖乖的,不能去摸孔雀,孔雀也会咬人的。” 小轻羽歪着头想了想,答应了。 怎么去燕王府的问题上,张辅又给难住了。 他是想让马车送轻羽,他和朱高煦两个人骑马跟在旁边,谁知道轻羽一定要骑小虎,朱高煦自己的妹妹不疼,却非常疼爱轻羽,当即便说:“哥哥抱着你骑马马好不好?” 张辅本能地反驳:“要骑马的话,她跟我骑小狼吧,毕竟是个小姑娘。” 朱高煦皱眉看了他一眼:“怎么?她就不是我的妹妹了要不要我让母亲认她做义女?行吗,羽毛妹妹?” 小轻羽认真地看着他说道:“羽儿有娘亲!不要你娘亲做的我娘亲。” 朱高煦赶紧点头:“对对对,咱羽毛妹妹自己有娘亲,不要我的娘亲做你的娘亲。” 张辅被他们两个娘亲来娘亲去的弄得啼笑皆非,怎么看怎么觉得朱高煦比他更疼自己的妹妹,再加上轻羽对小虎实在是喜欢得紧,只好答应了。 可能是自己上辈子没有妹妹的缘故,他还没有学会怎么疼妹妹。 不过朱高煦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宠妹狂魔,他也有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子,可从来没有看他提起过,更别说带她们出来玩了。 三人双马并辔在宽阔的西大街奔驰,马既神骏,人物又风流,回头率百分之三百。 一路上小轻羽还不断拍着小虎的脖子喊着:“乖马儿快快跑!乖马儿快快跑!” 小虎很通人性,不待朱高煦催促,扬着脖子一声长嘶便在街道上驰骋起来。 朱高煦骂道:“小畜生!不听爷爷的指令,听一个小姑娘的!反了你了!”不过,他并没有勒马,反而将缰绳放得更松了。 西大街到燕王府本来也没有多远,跑得又快,不多时便到了。 有朱高煦带着,一直跑到泰昌殿门前才下马。朱高煦先踩着马蹬跳下马来,伸出双臂,将马背上的小萝莉抱了下来。 王不留已经在殿门口候着,看见轻羽略略吃了一惊,不过他并没有多嘴询问,而是笑眯眯上前参见了朱高煦和张辅,便进去向朱高炽禀告了。 朱高炽亲自迎了出来,十余日不见,他好像又健壮了一些,从步履上看去,没有丝毫不便的样子。 看样子这位世子殿下严格遵循医嘱,不但控制了饮食,也加大了运动量。 “这位是?”朱高炽微笑着看着朱高煦牵着的小姑娘。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世子府要建浴室 小轻羽毫不怯生,抬头看着朱高炽:“我是张轻羽,你是谁呀?” 朱高炽笑着走近她,很自然地从朱高煦手里接过她的小手:“我叫朱高炽,你可以叫我炽哥哥。” “炽哥哥会带我骑马马、看孔雀吗?” 朱高炽哪里还不明白她就是张辅唯一的妹妹,温和地笑着回答她:“一会儿炽哥哥就带你去骑马马、看孔雀好不好?” 小轻羽一只手牵着朱高煦,另一只手牵着朱高煦,还回头看着张辅:“哥哥也去。” 多年以后张辅回想起这一幕,心里泛上一阵苦笑。 有的女人天生便懂得如何驾驭男人,比如他的亲生妹妹,张轻羽。 进了大殿,朱高炽便将轻羽放在自己旁边坐着,又叫王不留拿来果子蜜饯,将她哄好了才笑道与张辅说话。 “张兄弟,前日冯匠头来说,你家搞了一个浴室,可以将水引到家里,我听了很感兴趣。想着就要大婚了,也在殿里弄上一个。反正水源也有,材料也都现成,你帮着看看要如何设计?” 小轻羽坐在他身边不耐烦,扭来扭去,见他们一幅要长谈的样子,也不去打扰他们,跳下须弥座,拉着无事非非的朱高煦出去玩去了。 张辅笑道:“这个容易,殿下,我需要看看,看在哪个地方建一个浴室比较方便。” 朱高炽笑道:“请随便看。”自己先站起身来,准备带着张辅到处看看。 张辅跟在朱高炽后边,围着整个泰昌殿都转了一圈。 其实世子府是有一间专门的大殿以供洗浴,但是离后殿有很点远,晚间尤其不方便,不若就在寝宫旁边另盖一所,世子妃住起来会觉得舒适一些。 要是有温泉就好了,北平是有天然温泉的,但燕王府里边应该没有,否则早就开采出来了。 这样子的话,还是只能按以前的设计模式来。不过,可以做一个提高版。 后殿旁边有几间抱厦无人居住,旁边有一口井,张辅便打上了这里的主意。 “殿下,把这里改建成浴室如何?” 朱高炽自然点头答应了,因为旁边就是他的寝殿,建在这里的话,使用起来方便。 “殿下,我想和冯匠头沟通一下。” 朱高炽早有准备:“这个也成,冯匠头就等在外边,随时听候宣召。” 张辅有点吃惊,王不留便在旁边眯着眼睛解说道:“张哥儿,咱们王府有工正所,这冯匠头便是里头的佼佼者,还是个八品官儿呢。” 不多时冯匠头就进来了。 见过礼后,张辅便问他:“燕王府里是有地龙的吧?” 冯匠头恭谨回道:“这个自然,从前鞑靼皇帝修建元大都的时候都有了地龙,每个宫殿都有通的。” 一句话让张辅吃了个定心丸。 “很好,将地龙引到这里来没有问题吧?” 冯匠头四处勘察了一下,方才答道:“这个容易,这边就有通道从地底下经过。”。 “很好,我需要一些很光滑的石头,很大的那种,也需要小的。” 冯匠头见过张辅盖浴室,自然知道用处,点头记下了。 “至于要多少,铺两间浴室,你自己去计算。” “那大石头需要几块?要多大?” “大石头?”张辅比划了一下,想了想,“两块即可。” “要柏木板,能铺两间屋子的。” “是!” “两个浴盆,你知道尺寸和模样。” “小人省得。” “两张胡床。” “是。” “一套妆台。” “啊?为什么是一套?” 张辅笑了:“你不懂,这里只需要一套。” 冯匠头一头雾水地应道:“哦!” 张辅抚着眉心在苦思:“还要点什么呢?” “相公,还要两个蹲厕?”冯匠头笑着提醒。 张辅想试试马桶,便说道:“可以,不过我还需要去定制一个别的东西,瓷器,对,瓷器。” 王不留麻溜说道:“咱们王府也有瓷器匠作,张哥儿您只管吩咐下来,奴婢叫人去做也就是了。” 张辅皱了皱眉,说道:“这个东西比较复杂,你领我去,我得守着做才行。” 王不留咂巴着嘴,迟疑了一下,没敢答应。 张辅顿时明了,王府匠作负责整个王府的建造,很多地方需要绝对保密,自己可能不方便参观,便立刻说道:“这样吧,我去瓷器铺比较方便。” 王不留看了朱高炽一眼,见他没说话,便笑着说道:“张哥儿,需要多少花费,你但管说一说便是,奴婢自会派人去结算。” 张辅应了,一面和冯匠头比划起来。 “这两间房里边贴卵石,对,地板也铺上。同时,里墙再铺上木板,一定要打磨光滑,油上清漆。” 冯匠头赶紧拿笔记下,他的笔是烧黑的木头,字呢,就是记号,卵石用圆圈代替,木板很简单,就是长方形。 “房间里还容易,主要是要建个水塔,你知道怎么建的。建高一点,这样子的话,以后可以引水去别的房间。” 朱高炽眼睛一亮。 张辅皱着眉头,在想着怎么防水。 因为他们家的水塔是个大木桶,里外漆着桐油。对于他们家来说够用了,但世子府用个木桶当水塔似乎有点太low。 张辅正在沉吟,冯匠头笑道:“这个交给小人做便是了。” 如果要张辅来做,便需要水泥。水泥其实也容易烧制,但现在真来不及了。 唉,在大明朝,无论要弄出个什么东西来都不容易,你看,搞个浴室就得发明马桶,搞个水塔就得发明水泥,真的不是我张辅想卖弄。 张辅侧过头去问在一边含笑不语的的朱高炽:“殿下您就要大婚了,这可能来不及在您大婚前弄好。” 朱高炽笑道:“没事,没弄好难道就不能大婚了吗?以后世子妃还可以提意见,看看她有什么想法。” 啧啧啧,瞧朱高炽这样子,估计以后会疼老婆。 “冯匠头,以后想到什么再和你说,我还得去准备另外一些材料。”张辅向冯匠头交待。 冯匠头自然点头答应,行了个礼便告退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燕王妃的礼物 朱高炽笑道:“张兄弟,我在父王那里替你告了假,先歇息个十天半月的然后再去护卫指挥使司报到不迟。” 张辅自然满口子答应,放大假谁不喜欢?前些日子他是真的累坏了。 “殿下,我还得去准备别的材料,这便告辞了。” 朱高炽笑道:“又不急在一时,小羽是第一次来燕王府,怎么得也得用了午膳再回去,否则父王母妃一定会责怪我不懂礼数。” 张辅想想也是这个理,便笑着答应了,两人回到前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朱高炽对张辅非常好奇,在他看来,张辅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层出不穷。 两人闲聊了半天才看见朱高煦带着小轻羽回来,原来他们真的去园子里看孔雀了。 小轻羽的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兴奋得放出光芒:“哥,燕王府家好大好大!他们家有孔雀,还有梅花鹿,有天鹅,还有……对,还有仙鹤,那个仙鹤,它们都是一只脚站着,那么胖,也不怕摔着……” 几个人都被她天真无邪的话给逗笑了。 朱高炽招手叫她过来:“小羽,哥哥送你一对仙鹤,一对梅花鹿、一对孔雀好不好?让它们跟你在家里玩,作个伴。” 轻羽摇了摇头:“不好,我们家没有园子,它们到我家又没有地方住。” 朱高煦骗她:“和羽毛妹妹住在一起啊,早上叫你起床,晚上陪你睡觉觉……” “不好!娘说了,羽儿要自己睡觉觉。” 朱高炽笑道:“那羽儿以后经常来燕王府看孔雀好不好?咱们燕王府也有小姑娘,和你差不多年纪,以后介绍给你们认识。” 小轻羽一听,这里还有同龄的小伙伴,立刻答应了。 直到吃完中饭,朱高炽才放张辅兄妹离去。 临走时,徐王妃的贴身宫女黄莺儿来了,看着轻羽笑眯眯地说道:“这位是张相公的妹妹吧?咱家王妃命奴婢送了点东西过来给姑娘玩。” 张辅正待推辞,朱高煦不耐烦地说道:“我娘又不是给你东西,要给也是给你妹妹,你看你,又想假客气了吧?” 张辅尴尬地揉了揉鼻子。 小轻羽丝毫不胆怯,对黄莺儿说道:“谢谢这位姐姐,不过,我娘说了,别人家的东西不能要。” 朱高炽着实喜欢这个聪慧的小姑娘,笑着哄她:“那可不是别人,是炽哥哥与煦哥哥的娘亲,可不能不要的。” 轻羽疑惑了,转过头看着张辅。 张辅笑道:“咱们来王府都没有去拜见王妃,还蒙王妃赏赐,这怎么好意思。” 朱高炽轻轻摸了摸小轻羽的头发:“通家之好,原不在意这个。王不留,套辆车,将姑娘和礼物一并送回张府去。” 王不留笑迷迷地应了。 张辅心道,是什么礼物,得套辆车送回去啊? 到了家里才知道,徐王妃送的东西包含有:两只精巧竹笼里各装着一对十分漂亮的小白奶猫,一对小白兔,两个抬盒,装着四匹绫,四匹缎,四匹锦,四匹罗另有糕饼若干,满满八大抬。 另外有一个边角镶金的木匣子,做得极为精美,里边装着四枝珠钗,四对镯子,四副耳环,被几个宫女捧在怀里。 难怪朱高炽要叫人套车送回去,若是找人抬着在街上走,人家还以为是送聘礼呢,只有聘礼才是这个送法。 王氏看到这些东西,禁不住愣了。 “长者赐,不敢辞,娘,孩儿以后多替燕王府做点事便是了。” 王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王府也有几个与羽儿同龄的郡主,说以后请她过去一起玩耍,娘,你看……” “得替羽儿说门亲事才行了。”王氏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 但张辅显然没有听明白:“妹妹还小,现在就议亲,为时过早吧?” 王氏没打算跟儿子说明,推说乏了,拉着羽儿一起打中觉。 张辅也没在意,歇了一会,便自去寻找瓷器工坊。 …… 瓷器铺南城区便有作坊,出了燕王府,张辅便骑着小狼直接往南城区奔驰而去。 除了卫浴设备,他还打算定制一批陶管,竹管在张辅家里还可以说有几分野趣,放在燕王府里就不太像话了。 说是工坊,其实就是一个人字形的木头棚子,在城门外两里之外,便有极好的粘土。 工坊也只有一个老头带着两个徒弟在干活,全被围着鼻犊围裙,围裙上满是泥土。 老头姓王,因为有点驼背,因此除了他的徒弟之外,所有人都叫他王驼子。 王驼子正坐在一张简陋的小板凳上,一只脚踩着一个转轮,转轮带动泥坯旋转,不一会,他手里便出现了一个纺锤型的泥坯。 接着,这王驼子又按着泥坯的顶端,脚一踩,泥坯的口子不一会儿就被削成了一个略微向里倾斜。 看起来他在做着一只储物的坛子,但很快,他又拿出一把小刀,插进泥坯,稍一旋转,便出现了一个花瓣。 就在张辅从五十步外走近的时候,他已经刻好了一朵花的五个花瓣,个个花瓣大小形状完全一致。 原来这王驼子正在做一套玲珑瓷。 王驼子看见他,也不起身,手下功夫不停,嘴里却说道:“张相公,这次来又想做个什么?” 张辅笑道:“上次那个蹲厕挺满意,不过这次我想做一个别的东西。老规矩,价格由你开,但你只能给我做,若是别人家也有了同样的东西我可不依的。” 开玩笑,知识产权他可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不是我说,张相公,你这东西别人家也不会做。价钱贵不说,也不实用,哪里有人家会引水来冲茅坑。” 张辅也不以为意:“这个不用你管啦,这次我要的东西比较多,你得找点人手来帮忙才行。” 王驼子傲然道:“我王驼子有的是徒弟,你还怕没人手?说吧,你要做什么?” 他总算肯抬起头来看了张辅一眼。 张辅笑道:“我要做一些陶瓷水管,三寸大小,要做个……五十丈长短吧,一丈长一根,你觉得如何?” “这个容易,只需要多淘些粘土,我这两个徒弟两天之内就可以做好。” 张辅笑道:“还有一个东西,只有你王驼子出手才能做出来。” 王驼子一听,大感兴趣,放下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 第二百四十八章 领先欧洲两世纪 张辅打开手头一张宣纸,上次画着一个简约马桶的形状,上边密密麻麻地注明了各个部件的尺寸。 这抽水马桶并不需要很现代的工艺,据张辅所知,世界上第一只抽水马桶出现在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时代,发明它的人是个什么鬼爵士,为此,那爵士还特意写了一个本书,叫《夜壶的蜕变》,宣传他的发明创造。 到张辅的前世,抽水马桶已经相当普及,做为一个理科生,他觉得做出这样一个东西并不困难。 他再三考虑,觉得做一个连体式的抽水马桶比较合适,这种马桶水箱与基座部分连在一体,安装较为简便,不易藏污。 之所以他很清楚马桶的构造及安装,因为他家搞过装修,马桶都是由他一手采购、看着师傅安装好的。 他打算做成漩涡虹吸式,这种马桶防臭,防污效果佳,噪声更小。 就是安装的时候要注意,供水管道设于便池下部,并通入池底。优点是应用了漩涡和虹吸两种原理,漩涡使其四周的水面产生强大的向心力,使上面的液体和污物疾速地被卷入漩涡中,又随虹吸的生成而排走。 为了让王驼子明白,张辅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各个部位的作用,而且他将亲自在此监督他完成,以便于随时修改。 泥坯修改起来很方便,等烧成陶瓷那就难了,因此这个东西可万万不能偷懒。 王驼子对这个东西很感兴趣,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很久,看完之后还闭上眼睛默默地揣摩。 “虽然麻烦,但是我王驼子也想试试。” 张辅笑道:“当然,你看这么多家陶瓷工坊,我径直找你王驼子来了,声名在外嘛!” 王驼子瞅了他一眼:“你找别人家,只怕他们也做不出来。” “嘿嘿,那是,那是。” “张相公,你过些天再来吧,我要先把手头这些东西做出来,另外,你要的货需要的土太多,我也得多筛一些土备着。” 做陶瓷用的土也颇有讲究,要选料,舂泥,过筛等工序,量大的话,也需要不少时间。 张辅急了,过些天?他等得,朱高炽可等不得。 故此,他板起脸说:“你可知道,这批货是谁家定做的?这东西要在燕王世子大婚前赶出来,只有十天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十天 给燕王世子大婚准备的东西?这可是一桩大大的荣耀。要知道每个王府都有各种匠作,以供使唤,而且这些匠人都手艺精谌,为行业之首。 故此,舍王府匠作而取民间匠人,对于后者来说,是值得吹一辈子的事。 王驼子立即点头:“这批货我让给别人家做,那陶瓷管子容易,这个什么……对,马桶,我现在就开始做!” “啥?我是找你,不是找别人家!”张辅急了。 “嗨,我是说,我手头这一批货转给别人做,这十天,我带徒弟们只做王府的东西!”王驼子赶紧说明。 接着他便吩咐徒弟们赶紧和泥,自己开始揣摩起该怎么做这个东西来。 张辅很想生产出水泥,但水泥是石灰石、粘土、铁矿渣混合在一起再进行研磨、锻烧后的成品。遵化冶铁所就适合烧水泥,因为它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炉渣,另外,那边也有的是石灰石和粘土,只是路程太远,有四百多里,运输不易。 北平附近有没有铁矿石? 他打算下见看见朱高炽的时候问问他。 如果没有,便只能先使用糯米浆,用条石砌成,这样子可能会更加耐久。因为水泥有使用年限,但这个糯米浆为粘合物的建筑却经住了历史的考验。 不过水泥还是得做出来,因为它便宜,使用方便,有了水泥,便可以硬化路面,盖房子也更加方便。 为此张辅想着,抽空他还是得去一趟遵化。一是为水泥,二是为水管。 算了,现在先将就着吧。 第二天张辅果然一早就骑着小狼去陶瓷工坊监工,王驼子已经坐在矮凳子上,脚下踩着陶轮车准备拉坯了。 “张相公,我这用的可都是好土!光是除铁过筛,练泥,就够十几个徒弟就忙了一整晚!今儿个王驼子我起床来看,这泥料,对得起你付的价钱!”王驼子将手里的一团泥巴在双手间摔得劈啪作响。 “这个土啊还有这么多讲究?”张辅也是无聊,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闲聊。 王驼子自然不会将里头的窍门说出来,只拣了些匠人都知道的说:“这瓷器啊,要历经取土、练泥、镀匣、修模、洗料、做坯、印坯、镞坯、画坯、荡,哦,荡就是釉、再有就是满熏、彩器、烧炉,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出一点点,一窑器物就坏了,十几天的功夫就全废了!” 说着,他先在泥团底部沾上谷壳灰,放在陶轮车的转盘中心,右脚一勾陶轮车,它就立刻灵巧匀速地旋转起来。 王驼子双手在一只桶里浸了浸,将泥团轻轻按压,直至逐渐压成一个正方型的坯体,便将它放在一边干燥。 天气热,泥料也干得快。 接着他又开始做马桶的底部,他已经和张辅商议过,先做成两部分,再将二者结合在一起。 慢慢的,一只泥坯马桶的形状在王驼子的手里渐渐成形。王驼子手持刮板、篾箍,将形状修整得更为平整。 张辅还以为两部分粘接在一起很麻烦,不想王驼子丝毫没有犹豫,沾上水就将两者粘在一起了,可见平时他没少这么干过。 看了半天,他觉得有点不对,再想了想,才发现是什么原因。 “王驼子,这个尺寸不对吧?是不是做大了一点?大了便显得笨重,不精致。” 王驼子笑眯眯地解释:“张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泥料一晾干,一烧就会缩,到时候就小了。” 外行人说人果然是外行话,张辅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 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开心。 嘿嘿,看样子不用等到十五世纪,咱在十三世纪的大明朝就有抽水马桶可用喽! 第二百四十九章 穿越之证 张辅一边看着王驼子拉坯,一边神游太虚。 他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亲自监制的马桶呈现在几百年后的人面前,会不会引得专家们惊叹:“这做出抽水马桶的人,是不是穿越过去的?” 哈哈,可不就是穿越过去的? 张辅在还没有穿越到大明朝之前,在博物馆看见到王莽时期的一个水晶杯,完全就是现代玻璃杯的样式。 水晶杯的样式虽然简单,但是工艺却不简单。因为水晶硬度很高,极难切割,外部打磨光滑也就罢了,中国人从来不缺聪明才智。但杯子里边是怎么挖空的呢?机器?没有。人工,怎么挖? 再说,就算挖空了,又是怎么打磨的呢?因为这个水晶杯的直径很小,机器伸不过去。 这些谜团,那些个专家学者都不能解释。 这么一想,张辅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场景:某天,后世的张辅在参观故宫博物院的时候,发现有这么一套抽水马桶,非常好奇,在边上看了又看。 就在这时,一个漂亮的讲解员正用甜美的声音在解说:“这套抽水马桶出自于明朝洪武年间,它全长某某公分,高某某公分,这应该是某个穿越者设计并制造出来的产物……” 不行,一定要在底下落个款,上边写着:大明洪武张辅监制。 嘿嘿,我张辅不就名垂千古了? 想多了,打住,打住。 王驼子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匠人,根据张辅的要求不厌其烦地修改、微调,直至坯料完成。 太阳烈,泥坯很快便干燥好了,接下来便是上釉。 用的是白釉,张辅觉得这个好看,虽然王驼子不以为然,苦心婆心地劝说道:“这个出恭用的东西怎么能做成白色?太不经脏了……” 他嘴里嘟嘟囔囔,但还是准备了白色的釉料。 张辅笑道:“王驼子,这王府里侍候的人这么多,你还怕这个东西没有人每天擦试么?” 王驼子想了想,觉得张辅说得很对。 “不对,还得在上边描金,喏,这里,勾金边,正当中,画几朵牡丹,还有平这里,这里……”张辅在泥坯上边指指点点。 王驼子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大明朝匠人与现代社会的工匠审美观点不一样。他们以繁复为美,越是精致越好,好象不如此,就显示不出他们的手艺一样。 这马桶是大件,王驼子用的是淋釉的方法,将泥坯倒着放置在一个架子上,一个徒弟提着釉桶往下小心地浇着,一个徒弟在下边翻动,使之均匀上釉。 接着,又将里边也均匀地淋上釉色。等釉色干燥以后,再在上边描上金边,并绘上张辅指定的小朵牡丹。 按王驼子的想法,是要将整只马桶上边全绘上图案的,张辅死命不肯,他才只在水箱和马桶四周的中央画上小朵紫红色的牡丹花。 “哎!用了这么多工,划不来。”王驼子其实很得意,但嘴里也不忘记抱怨。 这其实是农民的式的狡黠,就算是得意也不会表现出来,相反的,还要嫌弃、抱怨个没完。 张辅明白他的心思,笑道:“你怎么会划不来!如果试制成功,我一次性定做一千套马桶!至于价格,好说!” 一千套可不是个小数目,够王驼子他做一年了。 也就是说,这一年他都不愁没有生计,甚至他还可以有点余钱在北平城里买栋小一点的房子! 至于讨个婆姨,做为一个老鳏夫,王驼子是想都不敢想这事。 王驼子已经忘记抱怨这回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泥坯做好了,和陶管一起放入窑里烧制。 烧制这个事情张辅是完全不懂,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便骑着小狼迳直前往燕王府。 他得去看看那几间房改建得怎么样了。 冯匠头的效率很高,当然,他也不敢不高,因为这一切都在世子的眼皮子底下。 朱高炽就这样看见冯匠头忙忙碌碌地指挥人将好好的青砖地板上贴着光滑的鹅卵石。不过,在朱高炽的指令下,使用的纯墨色、淡墨色和白色的鹅卵石,拼成了一幅《远山含烟图》。 张辅去看的时候,远山含烟图刚刚拼完,糯米浆还没有干透,朱高炽正蹙着眉在进行最后的修改。 这位世子殿下把铺地面的事情当成了一个拼图游戏了。好在他艺术素养高,拼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好厉害!”张辅竖起大拇指,真心诚意地夸奖道。 朱高炽笑道:“在家里闲了好多天,终于找了一样好玩的事情来做。” 世子殿下的艺术趣味,已经在细节上体现出来了。 不过他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倒颇令张辅惊讶。 浴桶已经送来了,原因是张辅觉得这个知道不值得保护知识产权,忘记叮嘱那工匠一句,这工匠觉得好看,自己又做了好几个当样品摆在家里,漆上桐油还没几天便被冯匠头给买来了。 因为墙壁上鹅卵石图案铺得实在好看,张辅便有些舍不得用木板给拦住,便指挥冯匠头将屋顶将成一个斜坡,上边再吊两盏别致的油灯,对于朱高炽这样的文青来说,肯定喜欢。 看惯了雕栏画栋、琐窗朱户,山野风情估计他会更加喜欢。 这时,几个匠人将一块黑色的大石头抬到了门外,张辅看了看方位,指挥他们搬了进来,就放在窗下,因为这是地龙经过的地方。 大明朝的床都是雕花细刻,张辅不得不再画了一个图案,叫冯匠头找到做浴桶的那个工匠,叫他速速做好送来。 冯匠头接过图案一看,哭笑不得:“大人,咱们王府里有的是木匠,这么简单的东西,就用不着出去买了……” 张辅尴尬了,摸着头笑道:“那赶紧!那赶紧!” 之所以冯匠头答应买下两个浴桶,是因为柏木板需要漆几道桐油,每一漆一遍都要风干两天,时间不够了。 这间汗蒸房准备得差不多了,张辅便去隔壁查看洗手间搞得怎么样了。 第二百五十章 燕王夫妇的惊喜 按照张辅的吩咐,地板已经挖开,正在铺设下水道,外头化粪池已经挖好,正在用条石修砌外围。 更远处,十几个砌匠正在砌水塔,已经砌了一人多高了。 朱高炽跟在他旁边,闲闲说道:“张兄弟真是一位通材,竟像是无所不知的。” 张辅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先贤写过很多这方面的书,没事的时候便进不时去翻看,书中自有黄金屋,这话还真可不假。” 他料定朱高炽不会去看这些东西,他这个世子要学的,不是儒家就是法家,要不就是军事,反正不会是被视为“奇技淫巧”的技术类学科。 朱高炽认真地说道:“咱大明缺少的不是文臣,也不是武将,就缺张兄弟你这样的通才!” 张辅难得地脸红了一下,谦逊地说道:“哪里,哪里,咱们大明能工巧匠多得很,多得很!就像冯匠头……” 朱高炽打断了他的话:“冯匠头干活是好的,脑子却是转得慢,怕是平时动得少的原因。” 两人都笑了。 “我求父王将你从平安将军手里抢过来,就是觉得你会带得我们一个又一个惊喜,而我,想见证这些惊喜的产生。” 朱高炽话气很随意,但面色却非常郑重。 “殿下言重了,我哪里有殿下说的那么好……” “你有!” 张辅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等我大婚后,咱们兄弟一起建一个训练营,将咱北平的驻军都练成铁军,无坚不催的军队,到时候别说什么残元,那广袤的天地,有这支铁军,咱们哪里都能去!” 张辅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就算他不是一个历史通,也知道朱高炽是一位仁君,他可不像朱棣那样喜欢开疆拓土,四处征战。朱高炽为政开明,大力发展生产,与民休养生息,可惜他做皇帝的时间太短,他的理念并没有得到彻底推行。 也许是身体好转的原因?朱高炽的性子也发生了变化? 那么,历史的轨迹会不会发生变化呢? …… 就在朱高炽大婚的前一天,世子府的浴室终于得以完工。 因为燕王府突然多了一座水塔,朱棣和徐王妃百忙之中都特地前来参观了一下,看看这个张辅又弄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艺。 朱高炽在前引路,带着父母进了他寝殿旁边的抱厦。 只见天井里一块玲珑假山前边,栽着两株芭蕉,芭蕉树下便是并排四间房子,与别的房间并无差异。 推开门一看,徐王妃便“咦”了一声。 两排高高的琉璃窗,让这间石室看起来十分明亮,地面上一幅用黑、白、灰色卵石拼成的《远山烟云图》看起来便历历分明,十分清晰。 朱高炽笑道:“父王、母妃,这是孩儿亲手所铺。” 朱棣不懂这些,点点头道:“嗯,还有点章法。”王妃但笑而已。 墙壁上也铺着卵石,一层一层排列,看上去竟似真正的岩层,摸一摸,隐隐还有润意。 房中只放着两块平整的玉石,温润、透亮,足够一个人张开四肢躺在上边,上面却只放着一只竹枕。 窗下另有一块黑色石头,却不知做何用处。 本来便是夏天,温度很高。进得这间小屋,却更加炎热。 “父王,母妃,趁现在略有余暇,去去暑气?” “这里这么热,怎么去暑气?”王妃不解。 朱高炽但笑不答,服侍父母各自在玉石上躺下,自己走到窗下,舀起一瓢水浇在黑色石头上,“嗤”地腾起一阵烟雾。 他不停地往上边浇水,很快里边便满是水汽。 “请父王与母妃在里边歇息片刻,孩儿这就让侍女将换洗衣裳送来。” 这大热天的本来就穿得薄,朱高炽又带上房门出去了,房间里更是闷热,两人汗出如浆。 “炽儿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王妃躺在玉石床上,疑惑地问自己的丈夫。 “他说这叫什么汗蒸房,大约是将身体里的寒气给蒸出来吧? “尽胡说,这寒气还能蒸出来?这不跟馒头一样给蒸熟了。”王妃笑道。 不一会儿,水汽、汗水使得两人的衣裳都已经湿透。 “这一蒸倒也浑身舒泰,只是要蒸多久啊?”王妃又问躺在那一张玉石床上的朱棣。 “把寒气都蒸出来吧。”朱棣含糊地回答她,因为他也是第一次搞这个劳什子汗蒸。还是长子殷勤奉请,次子又在旁边敲边鼓,他这才勉强答应。 两人躺在玉石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身上是汗出如浆,鼻子里是松木燃烧后的特有辛辣香气,觉得身上所有的毛孔都打开了,这是他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得到的体验。 朱棣突然说道:“这倒也奇怪,出了这么多汗,竟然没一点臭味。” 没有外人在场,王妃表现得也很松驰,她“咻咻”地嗅了嗅,讶道:“这倒确实没有。” 朱棣邪邪一笑,抬起头凑近王妃:“这么些年你闻我的汗臭气也习惯了,没臭气你竟闻不出来。” 这就近迹于夫妻间的调笑了,这老夫老妻的,已经少有这样温馨的时刻,王妃面上突地一红。 朱棣瞅了她一眼,见王妃面色如海棠,白里透红,泛出玉石般的光泽,着实令他心动。不过,他很善于控制自己,翻了个身躺好。 “舒坦!”朱棣舒服得哼哼了一声。 他年少就在军中,戎马倥偬,与士卒一起吃住,哪里讲究得了那么多,身上积存的寒气甚重,这些年来,他的膝关节时常隐隐作痛。被这水雾一蒸,膝关节处的寒气仿佛一缕一缕地随着汗水流了出来,异常舒适。 朱棣又翻了个身,俯身躺下,尽力将滚荡的石头烫着自己的胃部。 因为饮食不规律,他感觉自己的腹部迫切地需要烫上一烫。 “翻来覆去的,你这是烙饼子哪。”王妃打趣自己的男人。 她只觉得腰下的玉石滚烫,但又不至于烫伤自己,只觉得时常隐隐作痛的后腰十分舒适,学着朱棣换着姿态贴着酸痛的地方。 第二百五十一章 燕王夫妇的大保健 躺着无聊,徐王妃游目一顾,只见身边有一个竹柜,顺手拉开抽屉一看,里面是一叠崭新的白色毛巾。 她伸手取了两块,一块奉与朱棣,一块打开,打算替自己擦擦身体上的汗水。 不料这毛巾却是异乎寻常的大,异常蓬松,大得几乎可以将自己整个身体都裹起来。 “咦,这种毛巾倒没有见过。” 这时候房门轻轻叩响:“奴婢进来伺候殿下和娘娘。” 门开了,八个大约是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的女官走了进来,分别走近这对夫妇,行了礼,便小心翼翼地走到黑石旁边,继续浇水。 屋里再次烟雾蒸腾。 直到王妃感觉有点疲倦,便意示宫女扶她起来。 两名女官便轻轻用浴巾将王妃裹住,引她进入旁边的房间。 王妃正欲回头唤朱棣,只见另有两名女官在伺候朱棣裹上浴巾,便放心地跟着女官前行。 这间房间又是一个格局。只见里边并排放着两张窄窄的木床,上边铺芙蓉簟枕,女官们分别服侍他们在床上躺下。 接着,女官们意示夫妻两人俯卧,轻轻宽了上裳,再用丝质薄毯盖在他们的腿上。 “请恕奴婢无礼。”四名女官齐声说道。 “嗯。”朱棣微微点头。 接着王妃便闻到一股异香,两名女官齐声说道:“此乃香脂,有促进血液流通、提神醒脑之功效。” 香脂被两双玉手推开,涂满背上。接着,女官们开始拿手推手起来。 王妃微觉讶异:“你们的手法倒是有点意思,这气力竟似能透到皮下。” 小女官应道:“是!这是世子请来的女先生专门传授过的,要将力气藏于手指之内,这样按摩推拿起来才有效果。” 接着,女官们便在在对至尊至贵的夫妻背上不轻不重疾徐有度地捏拿敲打起来。 她们先从颈上的风池、天柱、百劳、大椎等穴起,一直按了下来。 朱棣微微诧异:“你们能认穴?” 旁边的小女官答道:“奴婢们经过培训,要认准穴位,按摩才有功效。” 另一名女官赶紧说明:“回禀殿下,奴婢们知道分寸,下手不会太重的。” 朱棣失笑:“就凭你们几个小丫头,那可伤不了本王!” 按到肩部天宗等穴时,王妃闷哼了一声。 原来女官已经沿着她的肩胛骨细细密密地按了下去,只觉得骨缝里又酸又痛,同时又感到十分舒坦。 朱棣笑道:“瞧你,忍不住了吧?良医正说了,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敲打敲打,能疏通经络,忍着点吧。” 伺候王妃的女官怕王妃吃痛,手下便轻了些。王妃又觉得不得劲,说道:“还像刚才那样,疼得也舒服。” 女官抿嘴一笑,轻轻应道:“是!王妃娘娘。” 果然不一会儿,王妃又闷哼一声。 朱棣大笑,侧过头来笑她:“爱妃,你这可是自讨苦吃哪。” 王妃嗔了一声:“妾身就爱自讨苦吃了,王爷又怎么着?” 朱棣正待与王妃斗嘴,女官的纤纤小指已经按在他的大腿内侧,他顿时肌肉崩紧,猛地便是一缩。 王妃顿时笑不可抑:“王爷,哈哈哈!” 朱棣已经很久没见王妃这个样子放松,很是愉悦地笑道:“你是没按到这里来。被按到这里,看你喊不喊疼!” 给王妃按摩的小女官胆子大些,轻声解说道:“禀娘娘,这是良医正教的,大腿内侧是肝经之所在,平时很难触及,第一次推拿难免疼痛。” 朱棣不解:“本王自小领兵,精于骑箭,身体强健,如何也会感到疼痛?” 小女官垂下头,低声道:“殿下,这是肝经淤堵,肝血不足所致。” “哦。”朱棣若有所思。 刚刚他只是不适应,一时失态,两名小女官的手指再次捏拿上来的时候,他便放松了肌肉,任她们二人一左一右,替自己敲打推拿。 四个女官仔细观察着王爷和王妃面上的神情,若是露出痛楚之色,手里便轻上两分;若是露出舒适的神态,手下又会加重一分。 这一番按摩捏敲,将这对夫妇服侍得舒适万分。 接着,又用一张暂新的大毛巾将他们裹住,细细地擦试完身体上的汗珠。 “敢问殿下、娘娘,可否需要沐浴?” 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房间的另一边,并排摆着两个柏木浴桶,里边已经盛满了热水,上边洒满花瓣,香气扑鼻。 女官伸手进去一探,觉得水温适当,便分别扶着他们跨进浴盆,躺了下去。 原来这里浴桶里边还有一块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弧形木板,可供浴者躺在上边。 服侍朱棣的女官轻轻地捏着他的肩膀与头部,另一个女官从一张瓷碟上拿起切得薄如蝉翼的胡瓜,替王妃敷在面上。 朱棣侧头一看:“这是在做什么?” 那宫女小声而又恭谨地回答:“回禀殿下,这是在给娘娘护理皮肤。” “给本王也敷敷。” “是!” “估摸着这都是张辅这小子搞出来的,咱们高炽可是很实诚的。” “妾身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些东西还挺舒服的。” ”爱妃觉得舒服便好,咱们也这么弄一套。还是交给张辅这小子。“ ”嗯,听王爷的。“ 原本朱高炽以为他父王不喜欢这些东西,还特意吩咐了服侍他的女官只给母亲敷脸,给父王做头部按摩,没想到父王居然主动要求皮肤护理。 两夫妻的面上全部贴着薄薄的胡瓜片,不便开口说话,便阖眼静静躺着。 宫女们又开始捏摩着他们的肩颈、头部。 这时候又有人敲门:“奴婢进来服侍殿下、娘娘。” 一人宫女起身开门,只见两个小宫女分别端着一个盘子进来,里边是西域来的葡萄和葡萄酒。估计在冰库镇过,酒瓶和葡萄上都凝着白霜一样的水珠。 宫女将葡萄酒轻轻倒在朱棣的嘴里,他含在嘴里,品味着这酸甜适中的酒味,笑道:“爱妃,这滋味妙得紧,你也尝尝?” 王妃笑道:“那妾身也尝尝。” 泡在温度透宜的水里,尝着冰凉的美酒,几个女官的殷勤伺候,夫妇二人都觉得是莫大的享受。 “等回到凉殿……” 朱棣的话没有说完,但是王妃已经心领神色,脸上泛上一阵红潮。 大约过了半刻钟,女官们便来向朱高炽禀告,说是王爷和王妃已经起驾回宫。 朱高炽有点疑惑,又仔细问了她们伺候的情况,话里话外,都觉得他们很是享受,可是为什么他们不继续泡了呢? 等宫女复述完最后一句话,朱高炽才明白父王母妃急急离去的原因。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朱高炽大婚 燕王世子朱高炽大婚,自然是满城轰动,十几万人跟随迎亲队伍观礼,北平都司、燕王亲卫指挥使司与府衙出动了数万兵马维持秩序。 燕王府端礼门大开,北平大小官员、有头有脸的士绅全部到齐;各地藩王都派使者送来了礼物,每个王府的礼单都唱了小半个时辰。 最后是皇帝的赏赐,上万人在承运殿广场上跪迎天使宣读圣旨,皇帝赐予朱高炽大婚的的礼品络绎不绝,五六百宦官从早晨一直搬运到中午,也不见停歇。 至于北平城里三司衙门上上下下的车轿,将端礼门外的街道两边挤得个满满当当,只留下中间一条道路容人走动。 王府早已派出亲兵净街,但北平的百姓们爱瞧热闹,远远地趴在墙头瞧热闹,更有的爬上大树搞现场直播。 “天使来了,天使来了……正在宣旨呢!” “啊,不知道是哪家藩王,礼单好厚一沓!” “箱子从街头摆到摆尾了,好象是秦王家的!哎,真是一眼看不到头啊!” “礼品多得燕王府都放不下了~!哎呀呀,这得多少辈子才使得完啊!” “周王家的!周王府的来了!” “不对,这是晋王府的吧?” “这么多马!好马!宁王送来的!这是多少牛羊啊,哗,几千怕是有的……” 净街的亲兵正待驱赶这些爬在树上搞直播的“猴子们”,一名百户模样的军官制止他说:“世子吩咐过了,让北平的百姓沾沾喜气,用不着驱赶。” 王府里宾朋满座,张辅一家人都在邀请之列,就连孕相初显的王氏,也成了燕王妃的座上宾。 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要知道能坐在承运殿内的,不是各个王府的使者,就是四品以上官员与勋贵,张辅一家自然无比显眼。 按照男女宾不共席的惯例,男宾齐聚在前边的承运殿和当中的圜殿,女宾被内侍分头接引到的存心殿。 很多官夫人对于王氏羡慕得不轻,只恨自己没嫁个好相公,生出个给家里长脸的好儿子。 其实北平属于半军管地带,驻军相当多,以张玉的官职来看,一个千户还真算不了什么,从承运殿扔快砖出来都能砸出个指挥使来。 但是王妃还是很慎重地派人去张家送了请柬,还特意嘱咐派出去的内侍,让王氏来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姬兰和小轻羽。 王妃还给顾松筠也送上了一张请柬,按说,顾松筠在世人面前的身份只是低贱的商户之女,哪怕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能成为燕王府的坐上宾。 但朱高炽很细心,特地告诉母亲,叫她派人送请柬去顾家布庄。 因此,顾松筠便和张家内眷连袂而来,顾松筠见到这样的大场面起初还有些不适应,但见姬兰毫无惧色,满脸自信,她也就暗自跟姬兰较上了劲,表现的倒也端着得体。 王氏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因是到燕王府参加世子婚宴,她终于穿戴了全套命妇服饰,带上了山松特髻,贴着假鬓花钿,头上还颤微微地插着五树金钗,身着大红六等翟衣,腰间系着织金革带,外边还穿着珠翠蹙金霞帔。 打扮好出门前,王氏看了看镜子,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这一头金光闪闪的东西,怕没有十斤重!还有这身衣裳,要热死人的。” 张玉含笑打量了妻子一眼,评价道:“挺好的。” 张辅好奇地研究了一番:“这就是传说中的凤冠霞帔吧?” 还别说,穿上这套衣裳,王氏整个人都高贵起来。尤其是有着身孕,面如脸月,整个人都显得又贵气又端庄,加上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举止有礼,用现代的词语来形容,是充满了知性的美感。 姬兰着一袭银红洒金贴身襦裙,袖口窄小,显得身段十分高挑,婀娜多姿,再加上她的异族面孔,十分吸引旁人的目光。 顾松筠终于换下了青色衫子,着一身灰紫底遍地银缠枝襦裙,外罩同色云萝禙子,整个人都显得飘逸朦胧起来。 姬兰和顾松筠的襦裙都是按张辅给出图样裁剪出来的,样式看上去倒也没什么异常,但是偏生格外地显露身段,尤其是上身,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就这服饰也在一派宽袍大袖的女宾中显得格外出众。 轻羽穿着一条款式奇异的纱裙,也是十分可爱、漂亮。 这条纱裙是张辅请顾松筠帮忙做的。白色的长裙紧紧地束着腰身,下摆撒开,似一朵倒垂的花朵,十分可爱,裙摆上绣着小小的浅黄色花朵。 上身是浅黄色云萝短襦,十分贴身,九分袖,袖口收紧,边缘和领缘都绣着同裙上相同的黄色小花。右衽,用两根丝带扎成一个蝴蝶结。 轻羽长得娇俏可爱,人又活泼,这一身打扮,简直像林间的小仙子来到人间,顿时受到几乎所有女宾的喜爱,就连王妃都拉着她的手说了半天话,又问王氏有没有许人家,看这架式,她是想给最小的儿子朱高燧说亲。 上次王府派人送来这么多东西,就让王氏忧心忡忡,催促张玉替小轻羽留意婚事。张玉倒是应了,但这一段时间他忙得不亦乐乎,还没有工夫参详这事。 三王子朱高燧还小,才八九岁,不比他的两个哥哥,一个要管理王府和庶务,另一个时常跟着父王出征,他还在悲催地上学,因此就连张辅这个经常出入燕王府的人都没有见过。 王氏其实并不想和燕王府攀上亲事,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亲王府?这亲事要是成了,自己以后想见见女儿面都不容易。她只想让小轻羽嫁个普通的人家,经常可以回娘家,有什么矛盾,娘家也可以替她化解、撑腰。 若是嫁入王府,那可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了。 幸好又有圣旨到了,亲王世子大婚,皇帝的圣旨起码还有两三道要来。王妃赶着去摆香案迎接圣上的赏赐,这才撇开了轻羽这事,倒令王氏松了一口气。 </br> </br> 第二百五十三章 女人的战争 上 王氏的坐席靠前,左边是北平三司的内眷,再过去便是世子妃的娘家,由王妃的女官代为相陪。 按说王氏没有资格坐到这样的位置,但是王妃介绍是世子大婚,是这位王氏夫人保的大媒。媒人坐上席,理所应当,众宾客自然没有话说。 能当燕王世子的媒人,这得多大的脸面和福份? 王妃接旨去了,这时才满面春风地与亲家张麟夫人携手回来,一边走还一边与亲家夫人亲切地低语着,显得心情极好。 张麟夫人也同样的眉欢眼笑,想必是刚才那道圣旨是封赏张麟一家的。 王妃与亲家落座之后,目光越过各类钗环、发髻与浓妆的面孔,移到王氏这一桌。 王氏含笑以目光与王氏见礼,还笑吟吟地与她摆了摆手。 这可是极大的荣宠,王妃才刚落座,就立刻与王氏招呼了,殿中众女眷的注意力顿时便跟着王妃的动作一齐转了过来,还有很多达官贵人的夫人都在暗自遣人打听张辅家的底细。 如今的北平布政使名叫郭资,年不过三十许,夫人姓梁,年纪与郭资仿佛,她正在与小姑子窃窃私语,只听这位梁夫人含笑赞道:“这小姑娘的衣裳好漂亮,难怪王妃爱重。” 她小姑嫁的是一个指挥佥事,认得张玉,答道:“那不是张玉家的吗?另外两个,应该是她的媳妇和女儿吧?” 梁夫人笑得雍容:“据说张辅的妾室是个异族女人,果然生得与咱们汉人女子不同,不过,也是极美貌的。” 小姑子瞅了半天又问道:“怎么有两个异族女人?” 梁夫人打量着王氏旁边的两个女子,答道:“旁边那个穿银灰的姑娘,听说是顾家布庄的女掌柜,咱们的毛巾倒都是这顾家工坊做出来的。” 小姑惊叹:“年纪轻轻的,竟有这般本事?” 梁夫人看样子对北平城里官宦之家的事情很是清楚:“听说这布庄里,张家的股份也占了一半。” 张玉是燕山中护卫的千户,和张麟份属同僚,只是张麟是燕山卫指挥佥事,级别高些,但经过燕王府这两遭,北平城里,谁人不识得张玉张辅父子? 小姑子了然点头:“难怪她们坐在一处。” 梁夫人也喜欢八卦,压低了声音,附在小姑子耳边道:“这顾家的女掌柜怕不有二十出头了,至今尚未出嫁呢,你看她,还是姑娘打扮。” 小姑若有所思:“漂亮是漂亮,只是要招赘,我看哪,她想要招赘也难。” 梁夫人点头叹道:“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只可惜这一幅花容月貌了。” 旁边有人插嘴:“若是娶了这家的姑娘,银钱什么的,倒也不愁了,啧啧……” 梁夫人转头一看,是按察使陈德文夫人,便含笑附和:“就是,再说,这姑娘确实长得倒是标致,嫁谁也不委屈。” 陈德文夫人笑道:“是啊,身段也好。不过,她这样的出身,要想嫁得官家,只能做填房。若是要招赘……只得穷书生。不过,若是穷书生也好,万一高中了,许能挣个诰命回来呢……” 这三姑六婆讲起这点事来无非就是这样,仿佛她们比顾松筠的亲人还要心急几分。 梁夫人的小姑讶道:“奇怪,她们衣裳怎么裁剪得和咱们不一样?你看,张辅媳妇的衣裳分成四片裁剪,咱们可都只有两片。” “难怪穿的比咱们都要好看,是那衣服才吸引到王妃的目光吧?” 众女眷不断交头接耳,悄声议论,眼珠子也不断往张辅家女眷身上瞟。 不提郭家陈家,别家女宾也是这样。 不过,在众妇人灼灼的眼光里,王氏依然谈笑自若。 因为血统问题,姬兰和顾松筠一向都是别人注意的重点,故此表现得也都很镇定。 只有小轻羽,趴在王氏耳边,小声地问母亲:“娘,她们为什么都看着咱们?” 王氏莞尔一笑:“每个人生下来都是给旁人瞧的,轻羽害怕给旁人瞧吗?” 小轻羽若有所思,想了想才说:“轻羽长得漂亮,不怕!” 不过,她立时就坐得端端正正,像个小淑女似的,全然不在意身边的目光了。 顾松筠倒是有点诧异,她和旁人不熟,自然和张辅家人同坐一处,也一起迎接了众多目光的检阅和洗礼。 但她见多识广,哪会被这些女人的目光所压倒,一直都和姬兰言笑宴宴,这两个女人倒是互相坚定着各自的信心。 有修养的官夫人有,说三道四的人却是也有不少。 “听说张家的儿媳妇只是个平妻,嘁,什么平妻,不过是个小妾。张家也是个没规矩的,暴发户一样!小妾跟在婆婆身边,倒也像个正经媳妇似的。” “她旁边坐着的那个还是个商贾女呢,就是顾家的那个老姑娘。” 这话说的格外的尖酸刻薄,声音也不小,周围很多人都听见了。 但顾松筠依旧言笑宴宴,将她这一番话置若罔闻。小轻羽却忍不得,跳下座位,“蹬蹬蹬”地走近这说话的妇人,瞪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那长舌妇说道:“不许你说顾姐姐坏话!” 王氏一面招手叫她:“羽儿,羽儿,回来!”一面向那妇人敛衽赔礼:“小孩子不懂事,请勿怪罪!” 那妇人生就一幅尖酸刻薄相,斜了王氏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顾松筠盈盈起身,牵着轻羽走了回来,一面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么?没事乱嚼什么舌头!” 她本来不想和这妇人计较的,但轻羽为她出头,她岂能任轻羽受窘? 这妇人便是北平行都指挥使周兴的二儿媳妇,姓吴,是吏部吴侍郎的嫡女,一张容长脸儿,长相是不错的,但是面上的几分骄纵却让她看起来不甚好看。 当然,吴氏是不会这么想的,她一直以自己是京师人为傲,穿着打扮、言行举止也都是按着京师如今最流行的样式来。 </br> </br> 第二百五十四章 女人的战争 下 为了参加今天的宴会,吴氏特意穿上刚从京师带来的时新衣裳——京师如今出了一种琵琶袖,穿起来格外俏皮,宽大的袖笼,在袖口却收紧,显得又宽松又飘逸。 头上戴的也是时新的银丝鬏髻,还是从宫中流传出来的样式呢!这是她花了大价钱托人从京师带两套过来的。 有了这些行头,吴氏就有底气在燕王世子的喜宴上艳冠群芳!为此,她还特意化了京师流行的“飞燕妆”。 果然,在周家女眷出门的时候,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吴氏身上。 “二嫂这一身真好看。”说话的是她的小姑子、相公的大妹周眉浅。 周眉浅十七八岁了,已经许了人,只是还未出阁,长相也算是十分标致的了。 小妹周眉妩才十三岁,天真活泼,拍手笑道:“二嫂真好看,二嫂真好看!” 小姑娘不懂什么,自然会赞好看,但大嫂和弟媳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继母陈氏夫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车辆都准备好了,爷们都走了,咱们也快跟上吧,还要跟王妃去见面呢!” 不论妯娌、小姑这些女人做何反应,其实都是从各方面反应出一个事实:那就是今天自己的打扮确实很不错。 故此,吴氏是怀着艳冠群芳的心思来的燕王府。 没看到张辅一家犹可,一看到她家的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她们吸引了过去。 无论是张辅母亲的高贵端庄,还是那个异族平妻的刚健婀娜,还是那个小女孩的天真烂漫,就是顾家那个市侩的女儿,竟然也打扮得如此漂亮! 吴氏心里极端失落,平时她还算是知情识趣,但今天的心里落差太大,令她有点受不了! 在她看来,顾家不过是低贱的商户,便是有几个臭钱,又怎么能和她们这些贵女一起吃饭? 吃饭就吃饭,还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都是女眷,弄的一幅招蜂引蝶的浪荡样! 多半是王妃心慈,看在她与张家合伙搞店铺的份上,默许她来赴宴。商贾女子不感激不说,听几句闲话还要反驳,真真是没有家教! 吴氏可从来没有想过别人是怎么看自己的,一听到顾松筠笑盈盈的反驳,一时气上心头,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轰”地一下站起身来,戟指顾松筠:“一介低贱的商户,也敢回嘴!不是看在王府的面上,今儿个就抓你入狱,打你个半死!” “你也知道今天是燕王府的大好日子?”顾松筠冷淡一笑,拉着小轻羽回座。 “你!好你个贱妇,等着瞧!”吴氏根本没把顾松筠放在眼里。 王氏款款扶着腰起身,向顾松筠招手道:“松筠,坐下,不必为这等事生闲气。” 吴氏一听这口气,王氏竟是要铁定支持顾松筠了,便出口嘲讽:“我说呢,堂堂朝庭命官的内眷,竟然和个低贱的商妇坐在一处,也是自降身份,张家婶娘,不如听我一句劝,脸面是大事,银钱之类的,倒不必着紧。” 吴氏这是讽刺王氏要钱不要脸了,但王氏修养很好,并不着恼,而是笑道:“多谢侄女指点。不过,我张家交往也是看人的。” 吴氏一声“婶娘”,多半是暗刺王氏年纪,但王氏一声“侄女”,老大不客气地长她一辈,叫吴氏暗暗了吃了一个哑巴亏。 更何况王氏话又说的异常含蓄,但吴氏又不傻,明显听出王氏的言外之意:顾家姑娘是好的,值得我张家交往,倒是你周家,哪怕再有势力,我家也不愿意高攀。 吴氏气得半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但是她又抓不到王氏的把柄,又气又怒。 顾松筠含笑看着她,并不说话,但她的神情异常淡定,看着自己,竟似高人一筹似的。 吴氏心里越发的愤怒。正待说话,只见旁边的梁夫人站起身来,走到王氏身边,亲昵地说道:“你看,你看,好歹也是个恭人了,朝廷封了诰命,一张嘴,却越发地不饶人。” 这口气哪里是责怪,分明是点明:人家是五品诰命夫人。 其实梁夫人与王氏并不熟,王氏的丈夫张玉不过是个千户,王氏没有得封诰命之前,是走不进北平城的贵妇圈的。 但现在不同了,张玉和张辅的晋升速度非常之快,并且王氏的诰命不是丈夫或者儿子请封,而是朝廷自行封赏,两者的含金量完全不同。 加上她儿子张辅与燕王世子、高阳王都交好,谁不知道他张家如今是燕王府的坐上宾?尤其是那父子俩都还年轻,前途无量呢! 再说,北平三司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 梁夫人决意挺一挺王氏,拉近与燕王府的距离。 果然,她看到王妃投射过来的目光,带着善意和鼓励。 梁夫人心里有底了。 王妃不方便出面,那自己倒可以做点什么。因此,梁夫人看也不看吴氏,接着说道:“过两天到咱们这些女人们约了去潭拓寺赏荷,你可不能不来的。” 王氏聪慧得很,心里明镜儿似的,笑眯眯地应了。 梁夫人又叮嘱一句:“别忘了,再上你的媳妇儿和这个玉雪聪明的小女儿,还有顾家的女掌柜,让她们跟我家闺女说说话,姐妹们多亲近亲近。” 这便是明晃晃的支持和表态了。梁夫人在北平呆的时间久,早将城里所有的贵妇们都组成了一个圈子,时常邀了一起逛园子赏月什么的。 周兴与其他两司不甚和睦,因此几家的女眷来往也不来密切,至少吴氏是从来没有参与到她们的团体当中。 周兴的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位陈氏夫人虽然是续弦,人也年轻,但是很有主母的威严,看了二儿媳妇一眼,冷了脸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吴氏被婆婆当众落了面子,满脸羞惭地坐下了。 梁夫人和王氏攀谈起来,一会又问她衣裳是谁做的,一会又问轻羽有没有许人家,一会又与王氏说起哪家的园子好,哪家的清幽。 一边的吴氏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就像那掉到染缸里的布料一样。 第二百五十五章 被朱棣惦记上的张辅 凉殿。 燕王夫妇端坐在胡床上,接受世子与世子妃的拜见。 这是世子大婚后的第一天,按规矩,新妇是要拜见姑嫜的,哪怕是王府也不例外。 世子大婚穿的是衮冕,但次日拜见父母则穿的是皮弁。戴着乌纱翼善冠,不过这是加强版的,前后都缝缀着珠玉。金簪朱缨。穿着一袭绛纱袍,本色领褾襈裾。红色下裳,素纱中单,其上玉钩二。腰带、大绶、鞋袜都是红色。 世子妃也是常服,头戴一只鸾凤冠,又定山松特髻,花钗凤冠。一袭织金绣凤的真红大袖衣,红罗裙,褙子,上边还端端正正地穿着霞帔。 两人端端正正,一齐向燕王夫妻拜了下去。 “起来,快起来!”朱棣还没怎么,王妃却心疼起来,双手虚扶着说道。 看样子,若不是规矩辖着,只怕王妃要亲手来扶了。 小两口却并没有照王妃的吩咐立时站起,而是规规矩矩行足了礼,方才站起身来。 朱棣笑道:“佳儿佳妇。”眼睛一扫,承奉太监马和立刻端来一只盘子,上边放着给世子妃的赏赐。 世子妃马庭芳又恭恭敬敬地行礼,谢过父王的赏赐。 朱棣转首看向王妃:“你这做婆婆的,可有赏赐?” 王妃笑道:“这样的儿媳妇,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着,贴身女官黄莺儿也端来一只盘子,上边放着珠玉、钗环等物,明晃晃的,耀眼生花。 “这么热的天,穿这么厚的衣裳,看热着了。快快,取冰盆来,打扇。” 王妃一迭声吩咐下去,朱棣倒笑了,有意打趣道:“你这婆婆当的,是疼媳妇还是疼儿子?” 这几天他心情都愉悦得很,在儿子面前也不再摆威严的父王谱,相反,显得十分俏皮。 朱高炽诧异地看了父王一眼。 王妃也是如此,她笑眯眯地说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样的疼。” 世子妃十分惊讶,在她为数不多看见燕王夫妇的印象中,这位公公是一位久经戎马、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藩王,威严是不消说的,没想到,在家人面前居然如此和颜悦色。 尤其是王妃,出身异常高贵,但是对待自己,竟和普通人家的婆婆没什么两样。 不提马庭芳是怎么地暗自在心里想着怎么敬爱公婆,服侍世子,照料将来的孩儿,朱棣咳嗽一声,便与说朱高炽说上话了。 “炽儿,你那套卫浴可还有预备?” 朱高炽恭敬答道:“回禀父王,张辅那里还有预备的。尤其是那抽水马桶,定制了一千套。父王,可是要安装个几套?回头炽儿便吩咐工匠所着人来勘探。” 朱棣摇头,却另外问道:“你用着可还好?” 朱高炽答道:“孩儿已经试用了几日,觉得很是舒服、方便。但孩儿不敢独自享受如此造物,明日便让……” 朱棣打断了他的话:“你想孝敬父王母妃,这个,父王母妃都知道。但是你想孝敬咱,咱也想孝敬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爷爷。你皇爷爷辛苦一辈子,还是如此俭朴,现在,也该用点好器物了。” 朱高炽恍然大悟:“父王是想将这抽水马桶进贡给皇爷爷?” 在朱高炽的想象中,这马桶乃是腌臜之物,用来进贡给皇宫恐怕有伤颜面,故此,是想都不敢往这上边想。 朱棣瞅了他一眼:“怎么?皇爷爷就不用五谷轮回了?这东西虽然不值什么,但用起来确实舒坦。这样吧,你准备好一百套浴桶、抽水马桶、妆台等物件,不需镶金嵌玉,就这样,你皇爷爷俭省,金玉反而不喜。再有,训练二十名善于推拿的女官,一百名工匠,准备进献给皇宫。” 朱高炽恭声应了。 王妃又额外嘱咐:“这些女官要挑身家清白的,性情温和,举止端方,你皇爷爷最讨厌那些狐媚女人,另外,还要人家自己愿意去皇帝里伺候,毕竟进了宫,这辈子可就不能出来了,若是不情愿,宫中怨气冲天,有伤天和。” 朱高炽又应了。 马庭芳又暗暗想道,婆母这番话,竟是须眉男子也不及,难怪徐家这么兴旺。自己嫁到王府,定要向婆母好好学习才是。 朱高煦在旁边闷了半天,等长兄与长嫂一应礼仪完成,父王也吩咐完了,这才插嘴说道:“长兄,别忘了替我留两套!回头我也将长chungong改造改造。” 朱高炽笑道:“自然忘不了。再说了,离进贡之期尚早,就算少了也来得及赶制出来。” 朱高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噗嗤”一笑。 王妃瞅着他:“煦儿,想到什么这么好笑?” 朱高煦答道:“这张辅又要赚一笔钱了。这小子是个财迷,一想到这个,孩儿就想笑。” 王妃还没有说话,朱棣便正了正脸,教训他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张家一向简朴,凭自己的本事赚钱养家,算是取之有道。他可不像你,一辈子吃用不愁!” 朱棣突然一动,他可以让张辅帮着他赚钱! 亲王俸禄确实优厚,但禁不住养军队烧钱。 虽然他的燕山三护卫都中朝廷拨钱养着,但是燕山三护卫与别的卫所待遇也差不多。 朱棣想养一只精军,一只能够纵横天下的虎军,那需要的钱就多了。 比如现今的盔甲都是生铁所铸,容易生绣不说,性也脆,挡不住沉重的兵刃。如果都能换上熟铁或者钢制盔甲,那就是不少的银子。 再说,还有军械。 朱高炽曾经向他报告过,张辅说可以将火铳改装,从而使火铳不易炸膛,如此一来,换一批火铳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银钱。 既然能改造火铳,那就还可以造大炮! 朱棣见过大炮,这东西射程远,杀伤力强,只是目前都是朝廷配给,这东西价钱贵不说,关键是有钱还买不到,还容易炸膛伤了自己人。 他也不敢私自找人购置,还嫌朝臣攻讦他不够少么? 要铸造兵器,就要花钱。这钱从何来?还不是赚出来的? 因此,朱棣第一次觉得,哪怕是他贵为亲王,也要做一个赚钱的打算。 离道衍兄说的时间已经很近了。11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朱高煦的新婚之夜 等到朱高煦大婚的时候,他所居的长春宫已经比照长兄的装好了卫浴设备。 浴缸是粉红色的,光滑如玉,那是王驼子新研究出来的产物,连同一套抽水马桶都是粉红色,这是朱高煦亲自择定的,他下意识地觉得韦青霜应该喜欢。 张辅索性将他们的浴室基调弄成粉红与白色,桌面配上粉红色织锦绸布,边上缀着长长的蕾丝。 椅子上放着同色坐垫,上边也钉着几重蕾丝花边。 他一边看着顾松筠做着手工,一边肚子里暗笑:谁能相信威风凛凛的高阳王朱高煦,用的竟是这样卡哇咿的卫浴? 甚至连他们的床上,也不是传统的吉祥图案,而是顾松筠当新婚礼物送给他们的蚕丝被褥。 而且他们的被褥用的不是上绣吉祥图案的缎子被面,而是样式新颖的被套! 这个被套用的是粉红丝绸制成,中间用细细的同色缎带重重叠叠缀成“心”型图案,旁边又是两圈蕾丝,看起来又喜气又可爱。 细看那些缎道,上边绣的全部是连在一起的“囍”字,上边还密密用同色的丝线绣着“莲花、红枣、花生、桂枝”等吉祥图案。 更加稀奇的是,四只角上还绣了玉雪可爱的童子,有男有女,女童在扑蝶,男童在打陀螺,容貌俨然,栩栩如生。 如此精致漂亮的被褥,连王妃这样见过无数奇珍异宝的人都觉得无比惊艳。 “这绣工,这心思,可真是绝了!” 不止如此,还有同样款式的被单、床罩和枕套。顾松筠送来的时候,原本没有打算朱高煦会用来当结婚的新人被子的,因为这些东西,新娘家里都会预备,基本不可能用外人送的礼物。 但是朱高煦接到礼物之后便打开看了,并且下令,新婚之夜,一定要用这套被褥。 做为母亲,徐王妃对朱高煦的婚礼也很上心,听到喜娘的禀报,心里很是不悦,立刻赶到长春宫,她得说服这个性子倔强的儿子,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与新婚的妻子闹脾气。 谁知道徐王妃看到这套被褥,立刻就改变了心意:“那就这套吧,又喜气又好看,小姑娘家家的,应该喜欢这些。” 她匆匆走回去的时候还在想着,看不出这顾家小姐,竟然还有如此一双巧手。 不但有巧手,还有一副玲珑心肝。这么漂亮的东西,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出来的。 改明儿个,让她也给我寝宫里弄一套才行。 果然,等到新娘子和她的侍女小怜小萝看到这套床品的时候,眼睛都挪不开了。 “哇,这么漂亮!” 韦青霜一屁股坐在床上,还摸了摸上边的蕾丝花边。 “咦?还绣了花!” “姑娘,你看,这里还绣着大胖娃娃呢!嘻嘻,早生贵子的意思……” 旁边的小萝有十七八岁了,性子很是稳重,赶紧提醒:“姑娘,哪有自己扯下盖头的新娘子?快蒙上,蒙上!还有,您可不能这么坐,得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等着王爷来挑盖头。” 说着,拿着盖头便往韦青霜头上罩去。 韦青霜一把打开:“不要!人家好想在床上打个滚儿。盖上这个劳什子,闷也闷死了,还什么都看不到。” 小萝被韦青霜的话给吓到了:“姑娘,您是新娘子,可不能任性了,再说,这是王府,可不是咱们韦家……” 这时候门被推开,朱高煦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被拉着坐在床沿的韦青霜,便向她扑了过去。 “霜儿,霜儿……想死我了!” 小怜“噗嗤”一笑,被她家小姐瞪了一眼。 小萝手忙脚乱地将盖头往她家小姐头上罩去,被朱高煦一把扯过:“罩什么罩,又不是没看见过。” 浓重的酒气袭入三个小姑娘的鼻孔,韦青霜嫌恶地在鼻子面前扇了扇:“臭死了!快去洗浴!” 朱高煦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袍,大概是自己也觉得实在是太难闻了,嘴里喃喃地说道:“都是张辅不给力,没给老子挡酒,害得老子喝了这么多,要是洞不了房,老子明天要砍死他!” 韦青霜眉毛一竖,伸手便去打朱高煦,可是她那小拳小腿哪里打得疼他? 朱高煦也不与她计较,自己歪歪斜斜地打算去浴室。小萝见他这个样子,哪里放心?便叫上小怜,打算两个人一起服侍朱高煦沐浴。 她们两个都是陪嫁丫头,也就是说,基本上可以算是通房,服侍姑爷洗澡是天经地义的事。 谁知道朱高煦一把将她们扒拉开来,拉着韦青霜:“你陪我去!” 朱高煦本来就雄壮有力,喝醉了酒,简直是力大无比,韦青霜被他拉着身不由己地往旁边的抱厦走去。 门外守着喜娘,见新婚夫妻搂抱在一起出门,骇得魂飞天外,赶紧上前阻拦:“王爷,王妃,您……这是要去哪里?” 朱高煦哪里理会,轻轻一脚被将这喜娘踢到一边,搂着韦青霜踉踉跄跄地往浴室走去。 小萝和小怜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浴室外自有宦官和宫女守着,见新婚夫妇相拥而来,赶紧替他们打开门,又开始点燃地龙。 朱高煦摇头:“今日,今日不蒸了,只,只洗,洗浴!” 两个小宫女在里边等着,见夫妇俩进来,赶紧敛衽行礼,然后招呼外面的人准备一切。 朱高煦一手搂着韦青霜,一手张开,小宫女立刻上来替他宽衣。 不一会,朱高煦便被剥得光光的,跟着,他手上便不客气地扯着韦青霜的衣裳来。 这大婚的衣裳何等繁琐?他扯了半天,连根衣带也解不开,正准备交给宫女,幸而小萝小怜进来了,接管了这项工作。 浴池里水早已放满,一直保持着合适的温度。见他们已经准备就绪,小宫女便在水面洒满桃花和蔷薇花瓣,顿时香气、水气氤氲,甜美袭人。 韦青霜一看到这个粉红色的大浴缸便喜欢上了,惊呼一声:“这么漂亮!”立刻俯身去拨弄浴缸里清亮亮的温水。 “姑娘,姑娘!”两个丫头拿着自家的小姐也是无可奈何。 朱高煦已经赤条条地跳进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将新妇和宫女的衣裳都溅得透湿。 见韦青霜还在赞叹,朱高煦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拉进浴缸。 第二百五十七章 喷他Q! 水花四溅。 几个丫头都没有经过人事,虽然经过相关培训,但还是给眼前的一幕给弄个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水里的韦青霜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非常舒服,不过…… 很快她都感觉到不舒服了,因为朱高煦一双手臂将她抱得紧紧的,浓重酒气的嘴朝着她的面孔、脖子、胸前一阵乱亲乱咬,他颌下胡须很是粗硬,刺得她的脸颊又痒又痛。 “放开我!”她奋力挣扎。 “放开你?!” 朱高煦邪邪一笑:“你都是我婆娘了,还要我放开你?我要真的放开你,你还不得哭啊?” 说着,他双腿用力一绞,便将韦青霜双条白丨嫩嫩的腿圈在自己的双腿中间,手中一用劲,便将她压在身下。 她身下是一块光滑无比的瓷板,恰好供一个人躺在上边,而水又有浮力,故此朱高煦身体虽然沉重,倒也不觉得难以承受。 紧接着,她觉得朱高煦一条腿一屈,蛮不讲理地将她双tui分开。 十五年来,一直没有做出过这样姿势的韦青霜觉得此刻格外的羞耻。 “朱高煦!” “敢直呼本王名讳?你这个野蛮的小女人!你越野蛮,我便越是喜欢!” 韦青霜双腿乱蹬,打得浴缸里一片水花。 旁观的四个丫头呆若木鸡,她们都不知道现在应该干嘛,管事嬷嬷没教过啊? “嗬!还想反抗!”朱高煦身体沉下,稍一感觉,便毫不犹豫地一个前丨挺。 上次的丢脸事件令他回到王府之后便立刻演练,他可不想在大婚之夜出洋相。 身下的韦青霜凄厉地惨叫一声,同时,一张嘴咬住了朱高煦的肩膀。 “你,你……叫你……”她抽噎着,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才比较合适。 朱高煦在她耳边邪邪一笑:“叫我干什么?” 初生人事的韦青霜哪经得住他的狂暴,终于哭出声来:“呜呜呜,你坏死了,欺负我!” “乖,乖霜儿,乖乖的,不要动,我慢一点,轻一点。” 朱高煦轻声哄着她。 “才不要!” 韦青霜像条鱼儿一样拼命挣扎。 “再动,再动我就要……”不知何时,朱高煦开始喘息起来。 突然,他停止了动作,像是解脱了似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两个宫女红着脸上前,用一块雪白蓬松的大毛巾将朱高煦整个裹住。 小萝和小怜同样将她们的小姐从浴缸里捞出来,一人拿毛巾裹着她,一人细细地擦着她打湿了的长发。 宫女扶着他躺在玉石板上,一个便轻轻地替他按摩起来,另一个宫女从小萝小怜手里接过韦青霜,扶着她躺在另一块玉石板上。 三女见到她雪白肌肤上的青紫痕迹,虽然看上去不动声色,实际上都面红耳赤。 当宫女按到朱高煦的大腿时,本已昏昏欲睡的他抬起眼,斜斜地看向正在给小宫女按摩着的小妻子。 隔着宫女,可以看到她的身材虽然还有点纤瘦,但是实在是楚楚动人。 热血“轰”地一下涌上他的头脑,他一把拨开碍事的宫女,将韦青霜一把抱到自己的玉石板上。 小萝赶紧上前阻拦:“王爷,姑娘身子实在禁不得第二次了!” 朱高煦哪里管她,便欲压上身去,韦青霜自然拼命挣扎,一面在他耳边说道:“高煦,高煦!我今天是实在是经不住了,让她们服侍你成不?” 朱高煦摇头不肯,韦青霜便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你说了要对我好的,现在说话不算话了?” 朱高煦啼笑皆非:“我这还不是对你好?这么宠爱你。” “我不要你的宠爱,你去宠爱她们。”说着,她一手指着小萝小怜。 朱高煦的眼睛不由得跟着她纤细的手指瞟向这两个侍女。 “小姐?王,王爷……”她们二人的眼睛水灵灵的,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给朱高煦碰,她们自然是愿意的。 小萝咬咬牙,鼓着勇气道:“王爷,奴婢服侍您。” 说着,她伸手解下单薄的罗衫,躺在本该属于韦青霜的那块玉石上。 韦青霜轻轻一推,朱高煦身不由己地从她身上起来,走向旁边的那块玉石。 很快,房间里又响起了勉强忍耐的痛呼声,以及韦青霜的柔声安慰:“没事,没事,一会就不疼了,他很快的……” 朱高煦面色扭曲:“我很快?嗯?我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到底……快不快!” 这一场大战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屋里的四个丫头都告饶不已,朱高煦的眼睛又投向了韦青霜。 “好霜儿,乖霜儿,让你家相公抱一抱。” “不!”韦青霜目光警惕,恰见一只看见大灰狼的小白兔。 “只抱一抱,好累,我想睡觉了。” “真的?” “真的!” “只准抱一抱哦,不准咬我!” “……” “你这骗子!又咬我!” “别动!乖霜儿,我只蹭一蹭啦……” “不要,你喜欢骗人!” “北平城谁不知道高阳郡王一言九鼎!?我保证!” “哇——我就知道你是骗人的!” “乖霜儿,乖噢,相公只动一动。” “……” 次日,荒唐王爷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同时传出名声的,还有顾松筠。 顾家出的床品,被坊间称为“顾绣”。从此以后,北平城里的权贵之家嫁娶,若是没有一套顾绣,简直都没有脸面嫁女娶妇。 对此,顾松筠大感压力:“顾家开的是布庄,又不是绣庄,我也不是绣娘,都找到这里来定制订床品做甚?” 姬兰笑着安慰她:“反正这东西又不要你绣,这些庆州来的女人们,绣得不是蛮好的嘛!尤其是哈斯其其格,学得真快!” “我还是喜欢练练武功,当当掌柜,轻松又自在,再说了,咱们赚这么多钱做什么?” 姬兰也不知道张辅为什么对赚钱这么感兴趣,晚上当她闲闲问起的时候,张辅突然愣住了。 “我也不是单凭想着赚钱的,我也想让大家用都上更好的东西嘛,结果就变成去赚钱了……” 他最近确实小赚一笔,因为几千套马桶都卖出去了。 除了定制的一千套,他又追加了两千套。因为燕王给他下了一千的订单,还叫他多多预备着。 王驼子眼睛都要笑眯了,看样子,他娶房妻子的愿望很快便能够实现。 如今北平城里官绅人家,基本每家一套卫浴设施。如果家里没有抽水马桶,都不好意思请人来家里做客。 至于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那是因为燕山卫指挥佥事张麟,也就是世子妃的父亲,自从家里搞了一套抽水马桶以后,便开始喜欢宴客了。 每当有人来他家做客,不论什么客人,不管是上司还是下属,也不分时候,张麟必定留饭。 留饭还不算,必须要喝酒,要多喝! 每当客人酒足饭饱如厕之时,必定会下人领着前往张家的新式茅厕,见识见识他家的抽水马桶。 “我这抽水马桶,可是我那高阳王女婿孝敬的,跟燕王府的一般无二!嘿嘿……” 张辅决定,要给这位张麟张大人再送上一整套卫浴,做为他不遗余力且免费为抽水马桶打广告的酬劳。 他只担心,如果再有客人到张麟府上去做客,张麟府上会不会热情留宿,让客人们见识见识与燕王府同款的汗蒸房。 </br> </br> 第二百五十八章 正式加入燕王阵营 等到朱高煦大婚完毕,张辅也正式走马上任了。 他的职务是燕山中卫镇抚。也就是说,他正式成了丘福、朱能的下属。 在捕鱼儿海大战的时候,张辅与朱高煦走得很近,所以经常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燕王府高层。而当他回北平之后,与他打交道的,一般都是顶头上司梁铭。 不过,当张辅到燕山中卫指挥使衙门庭参的时候,丘福的面色略显冷淡。 在他的印象中,张辅是高阳王的伙伴,有点小聪明,作战也还勇敢,武力却是堪忧。但王爷和道衍大师都看重他,应该有点过人之处。 当然在外人面前,丘福是一定会维护张辅的,因为张辅是自己人。维护自己人就是维护燕山三卫,维护燕山三卫就是维护燕王殿下,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实质上,燕王为张辅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比如与平安翻脸。 在游魂道,丘福为了维护张辅,亲手斩杀开平卫指挥佥事赵来,平安当时是忍下了这口气,但内心之愤懑可想而知。 后来,在平安不知情的情况下,又将张玉调到燕山卫,平安对燕王插手开平卫的事情更加不满。 现在,燕王简直是硬抢一般从平安手中把张辅给弄了过来,在丘福看来,真的有点得不偿失。 平安素以勇猛闻名,带兵也有一套,开平卫一直在大明边境最前线驻守,屡战不败,其中是有平安的功劳的。 而且平安不是一般的指挥使,他是陛下的养子,生父又是攻打大都,为大明尽忠而死,这样的人,在陛下的心里有很高的地位。 为张辅彻底开罪平安,怎么看都不划算。 燕王素有大志,做为心腹,丘福岂不知晓?在他看来,平安是一定交好的,免得关键时候,平安出来使绊子。 也不知道王爷看上了这张辅哪一点?希望这小子没有辜负王爷的看重! 故此,直到张辅恭敬向他行礼半天之后,丘福才淡淡开口:“起来吧!” 张辅那兴冲冲的劲头早就在看到丘福的时候一扫而空,他恭恭敬敬地再做了一个揖之后,方才站直身体。 “你军籍虽在我燕山卫,但燕王殿下另有任用,我也不管你。此后,你当对王爷的差事尽忠尽职,不可为王府惹事。若是出什么差错,我可不饶你!” 北平行都指挥使周兴前些日子与张辅的纷争,丘福早已心知肚明。那次是世子亲自出手才将他救了出来,否则,张辅现在肯定是一具死尸。 他不知道张辅与周兴有什么恩怨,他也不想知道。一个年轻人,不安份守己,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死了也是白死。 虽然他治好了世子的顽疾,但对于丘福来说,他并不见得高兴。 因为他更喜欢高阳王,在他看来,高阳王酷似燕王,理应成为燕王的继承人,而不是肥胖孱弱的朱高炽。 张辅恭敬应道:“是!属下明白!” “下去吧!” “是!” …… 朱棣在承运殿偏殿召见张辅,坐在一旁的自然是黑衣和尚道衍。 张辅恭敬参见之后,朱棣温和开口:“张辅,你去丘福那里庭参过了吧?” 张辅才点头称是,朱棣已经继续说道:“丘福并不会安排你什么职司,你的任务是组建训练营,给我燕山卫练兵。” 张辅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平安也是让他组建训练营,还没正式上任,就给燕王抢了过来。 看到他那幅呆愣愣的表情,朱棣愉快地笑了。他眯着细长的凤目,对着旁边的道衍大师说道:“道衍师,你看这傻小子,呵呵呵。” 说着又转过头看向张辅:“在哪练兵不是练兵?这样罢,我给你拨一块地,由你和煦儿两人负责组建,地点我也想好了,就在国子监好了。 张辅自然知道,这个国子监不是大明朝的国子监,是故元的设施,就在孔庙的前边,靠近安定门,离燕王府颇有一段距离。自元顺帝逃回草原,国子监自然也就空在那里,朱棣将它拨给张辅,也算是废物利用。 “至于一应开支,自然会拨足给你。另外,当初平安让你搞这个训练营,你心里可有个什么章程?” 张辅早就想过这事,见朱棣问起,在心里迅速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说道:“回禀殿下,我想着,练兵不如练将,有了优秀的中低层将领,自然便会有优秀的士卒。卑职想着,在职的军官都可以轮训,为期或一个月,或是半年一年都可以。” “轮训……”朱棣手指在案上有节奏地叩响,显然正在沉吟。 “也可以一边轮训,一边开办学校,经考核合格的学员,可以出任军官。” “这不就跟国子监一样了嘛!” 前些年的“空印案”“胡惟庸案”“郭恒案”,杀的官员太多,以致于比个部门空缺,皇帝不得已,直接从京城国子监拉在读的监生出去做官。张辅这一提议,倒暗合了这个典故。 朱棣内心盘算着,因为哪怕是他的三护卫,严格来说,任免军官应该先向朝廷申报,待朝廷有旨意下来,方才算数。 老皇帝对儿子们骄纵不法的事情不甚介意,大不了是一通训斥,但对于扩军备战这是是非常谨慎的,这第多年下来,朱棣自然知道父皇的底线。 这几年一直北征,兵部对燕王府报备的军官任免基本不会驳回。但这毕竟还有一道手续,如果这道手续没到,朱棣便有骄矜不法的嫌疑。 朱棣也很在意这些,很少有把柄可以让兵部或北平都司攻讦。 相对而言,大将军蓝玉就跋扈多了,一直是自己任免军官,造成既成事实才跟兵部说一声。对此兵部早有怨言,奏章雪片似地上呈到御前。 为着这事,老皇帝一直心存芥蒂,只是现在是用人时候,老皇帝才一直隐忍不发。 朱棣在朝廷广蓄耳目,一有风吹草动,他很快便会知晓。 他的耳目是宫中的太监,太监在大明的地位很低,皇帝管事也极为严格,寻常皇子对这些低贱的阉人都不屑一顾,只有朱棣一向刻意与太监交好。 张辅的意见是训练营只训练军官,不练士卒。虽然会遭朝廷所忌,但朱棣也只略略沉吟便有了决断:“无碍。用与不用,何时用都在本王的一念之间,而人才难得,先准备在那里总是没错的。” 道衍和尚轻轻点了点头,宣了句佛号:“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就代表他赞成朱棣的看法。 “张辅,我也不管你怎么练,总之,要低调一点。我将此事交付于你,毋使我失望。” 张辅大声应了一声:“是!” </br> </br> 第二百五十九章 跳槽的代价 大明朝的黄埔军校就要开张了。 张辅心里有点小激动,照目前这个形势看来,几年以后,他就会桃李满北平,也就是说,他就是张校长,整个北平到处都有他的门生! 这对于就要发生的靖难之役无疑是十分有利的,他知道历史的走向,早就站稳了阵营。 张辅打算先去请几个老师。 大明朝认字的人都不多,何况是当兵吃粮的军户,认识自己名字的人都不多。 当兵的不认识没关系,但军官不认字的关系却大得很。 不能否认,有人是军事天才,比如朱棣,从小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文化教育,一直在兵营里摸爬滚打,跟着将军元帅们南征北战,从无一败。 但是,连个签名都签不好,只能按印章的军官,张辅也受不了。如果不开文化课,他这课程就没法教。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方孝孺,他是宋濂的弟子,学问自然是好的。再说,如果方孝孺与燕王关系搞好了关系,很可能改变政治立场,不再站在朱允炆那一边,可免他的杀身甚至是灭族之祸。 他对方孝孺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之所以想帮他一把,单纯是为了救他性命,一个人来到这世上不易,在历史长河上留下姓名更加不易。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只是立场不同而已。如果方孝孺不是朱允炆一党,平平安安地活到七八十岁,也算是没有浪费了他腹中的才学。 还有杨士奇,据说是个大大有名的孝子,虽然现在一幅穷困潦倒的样子,倒穷不失志。如果将他请来当文化老师,给他一份安稳的工作,还不耽搁他科举,也算是积了一分阴德。 黄淮,金幼孜这些人,胸中都有才学,都可请来当老师,可不要浪费了。 至于朱复朱老夫子,还是算了吧,他老人家架子太大,张辅可不想请尊神来镇着自己。 军事这一块,他想请张信前来兼职,他那个亲兵队长当得很闲,因为朱高煦基本上不需要他保护,他既擅长练兵,当然不能浪费这位好老师。 可惜封子平没法将他带过来,否则,又是妥妥的一个管理人才。 张辅一面想着,一面打马回清风殿,那间办公室里有些东西他要收拾,有些事情,也要向他的部属们交待。 清风殿冷冷清清,刘康已经被下了大狱,封子平人影不见,就连自己的亲兵竟然也没一个人在。 封子平估计正在筹办开平卫训练营的事,亲兵们应该在内藏库那边和别的士卒一起聊天,当然也有可能巡城去了。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自己走了,梁铭肯定会任命新的百户。 张辅将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无非是些文档等杂物,拿与不拿都是一样的。另外还有一个瓷杯,倒是在大风墩的时候买的,一直没舍得丢,也不知道卖他这杯子的奸商怎样了…… 张辅便拿了一个木筐将所有杂物都收拢在里边,没用十分钟。想了想,他便到内藏库看看。 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内藏库却寂寂无人。 张辅不由得诧异,就算是出去巡城,也不至于一百多号人一齐出动了吧?再说还有二十名军余,如今一般都是派军余出去巡城,正军训练。 李虎的打扫会弄得有声有色,巡城已经不需要出动正军。 张辅满腹疑窦,索性直接前往玉德殿找梁铭问问情况。 玉德殿片刻即到,只见门口立着两个面生的亲兵,见到张辅,面色古怪地行了个礼。 由于是燕王召见,张辅穿着从四品的官服,上边的补子绣着虎豹,亲兵们一见就认识。 “参见大人!” 张辅很随便地抬了抬手:“免礼!请代为通报,就说张辅来见。” 一个亲兵进去了,过了一会便出来了,很严肃地说道:“大人请你进去。” 张辅一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只见坐在桌案后的,竟然不是梁铭。 “原来是张大人!”那人腾地一下从桌案后站起,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张辅定睛一瞧,竟是沙子峪千户所的一个副千户,名唤吴成的,难道他竟然调到全宁所做千户来了? “吴大人,你高升了?” 吴成笑眯眯地携着张辅的手,将他按在客位坐下,自己慢条斯理地坐在主位,又向左右亲兵吩咐道:“没看见张大人来了?奉茶!” 又笑着向张辅说道:“这起子这眼色的,不喊就不动。” 张辅内心诧异万分,自然顾不到这等细节,开口便说道:“恭喜吴大人高升,那么梁大人此刻又去了何处?” 吴成一脸惊讶:“张大人不知道?梁铭犯事了!被一撸到底,如今去守安定城门去了!” “什么??梁大人犯了什么事?” “犯了什么事下官也不知道,只是听说他当面顶撞指挥使大人,以下犯上,按律当处‘十恶不赦’之罪,但指挥使大人念在他薄有军功,只罚他去守城门,算是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这一番话听下来,张辅如雷轰顶。 梁铭为什么会顶撞平安?一定是为了他张辅! 张辅呆呆地问吴成:“那么我庚字所那些手下呢?” “哦,他们啊,说是自愿跟着梁铭去守安定城门去了。” 两世为人,张辅是第一次尝到了“五内俱焚”是什么感觉。 因为燕王把他从开平卫抢了过去,平安奈何不了燕王,可是梁铭这些人的性命和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 怎么办? 他们的军籍都在开平卫,怎么才能将他们救出来,放在自己身边? 难道又去求燕王? 为这事再去求燕王,也就是逼着燕王再次与平安对立。 自己再回开平卫?也行不通,真当朝廷的官职是随便给的?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这么大的事情,自己怎么一点也没有听说?梁铭是个硬脾气,那自己的亲兵队呢?高小平、王四良他们怎么没来跟他说说? 自己就在北平城里,这些天都在瞎晃悠,又没个什么正事,为什么不来向自己禀告? 张辅心头怒气、怨气迸发,只觉得太阳穴和眉头一跳一跳地,血往头上直冒。 他无心再和吴成周旋,草草告辞,骑着小狼飞也似地往安定门方向奔去。 吴成亲自携手送他出门,眯着眼看着张辅打马离去,面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br> </br> 二百六十章 人在屋檐下 自玉德殿到安定门,要穿越整座北平城。 张辅骑着马在宽敞的道理上疾驰,太阳火辣辣地照射在他头上,他的额上不断冒出豆大的汗滴。 胯下的小狼也是如此,鼻孔里“呼嗤呼嗤”地直喘热气。 这是八月,一个中最热的日子。 平时他非常爱惜小狼,但此时有点心不在焉,竟然不住在催促小狼快跑。 不多时便跑到了安定门边,张辅放眼看去,只见城门口已经被晒成一块白地。 安定门一般是粪车进出,在此把守城门,没有丝毫油水不说,还得忍受黄白之物的臭气。尤其是这大热天,没有一丝风,粪车经过,臭气久久不散。 远远便看见城门口站着十来个着甲顶盔的士卒,手持长枪,腰配钢刀和火铳,正在值守城门。 张辅一夹马腹,小狼长嘶一声,加速跑了过去。 到了城门口张辅方才勒住马匹,滚鞍下马,凑近一张张面孔细看。 果然,都是他熟悉的人,梁铭,封子平、赵春平、石成、高小平、王四良、李祖保、满达、希日莫都在。 汗水从额上淌到张辅的眼睛里,只觉得火辣辣的,身上的官服无比沉重,将他沤得汗流浃背。而头上俗称的乌纱帽,也就是翼善冠勒得他的头部隐隐作痛,被汗水一浸,仿佛被虫子咬了似的又痛又痒。 张辅缓缓走到梁铭面前,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老大,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梁铭淡淡地笑了一声:“这算什么大事!和你又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你?” “多久了?” 梁铭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满达在旁边,似乎想开口,但他生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哭出声来,又强忍着,把一双眼睛都憋得通红。 王四良低着头说道:“有七八天了。” 这个油滑的老卒,什么苦没吃过?看见张辅,心里是沸腾翻滚,但还是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看似平静的话语当中。 “是我连累你们了!”张辅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他的牙齿将嘴唇都咬出了血。 “别说傻话!张辅!当兵吃粮,这点苦都受不了,还不如早点回家抱娃子去!”梁铭厉声喝道。 一个五品武官,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却被平安这样毫不留情地一撸到底,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老大,我会想办法的!”张辅说着,一手抓着马鞍便想上马去找平安。 梁铭厉声喝道:“张辅!听我一句话,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可别犯浑!” 张辅眼睛辣着难受,他抬头看向头上的天空,淡淡说道:“是的,这天下总有个说理的地方,我自去找指挥使大人!” 梁铭怒道:“说了和你没有关系,你去找他有什么用?别去趟这趟深水!明白吗?你若真想为咱们好,好好干,你懂不懂!” 张辅哪里肯听?就算听在耳里,但也都被心中疯狂涌出的想法所压制住:我要去找平安!不论后果怎么样,我都不能让一直保护我的梁铭和手下的人在这烈日下受苦。 他攀着马鞍踩上马蹬便想翻身上马,梁铭一使眼色,旁边的封子平便拉住他:“老大!你疯了?!” 张辅回头瞪着他:“我疯了!?我是疯了,这时候还要我冷静?我还算个男人?” 这个时候的张辅,力大无穷,封子平完全没法控制他,眼看着他就要脱离自己的控制。 梁铭一个疾步冲了过来,一个手刀,砍向张辅的脖子,将他砍晕在地。 “找个人将他送回家,叫他好好冷静冷静!” 接着,梁铭提高声音对旁边几个人说道:“都站好!别让人抓住把柄,又得挨一顿打,一顿饿!” 封子平咧着嘴应了一声,叫满达去喊今天没有轮岗的黄文选。 黄文选一边系着裤带,一边飞也似地跑来了。 封子平已经雇好一辆马车,将张辅放在车座上。 黄文选想着要让张辅坐得舒服一点,便打算骑着小狼,然而这匹马性烈得很,一趵蹄子,竟不容许他靠近。 黄文选笑骂一声:“这畜生!”跳上马车,和张辅一起挤在马车里,任由小狼跟在旁边。 马车颠簸,不多时便将张辅颠得醒来,抚着后颈看着黄文选愣愣出神。 黄文选看着他血红的眼睛和满脸的阴霾,幽幽说道:“老大,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吃点苦也是没奈何的事。如今是胳膊拧不过住大腿,暂时先这样罢!他们也不至于真的要弄死咱们。” 张辅从牙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凭什么?!” 黄文选失笑:“凭他们伸出的胳膊比咱们的大腿粗!”说着,他掀开门帘看了一眼车夫,见那车夫正心无旁鹜地赶着马车,才凑近张辅耳边小声说道:“老大,梁大人一直不准咱们给你送信,就是怕你乱来,不但救不了咱们,还得将自己折了进去。” 张辅心道,我在燕王帐下,平安怎么能奈何得了我? 黄文选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以为搞鬼的是指挥使大人?不,是北平都司。北平都司一直与燕王殿下不睦,这件事如果没处理好,说不得又是一场冲突。” 藩王虽然尊崇,但北平都司手中也握有很大的权力,在北平可以与燕王分庭抗礼。 固然燕王可以以“不尊藩王”的罪名将周兴拿下,皇帝也决不至于因此向燕王问罪,但是朝廷还是会再派一个都指挥使来北平,而这个人也不见得会听从燕王的指派。 这周兴平时与燕王府也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种平衡,燕王也熟知他的禀性,如果换一个不知根底的人来,彼此间的磨合也需要不少时间。 燕王一向谨慎,不愿意因为与北平都司的人发生大的摩擦,招致不必要的攻讦。 这些事情,梁铭看得很清楚。他是燕王阵营的人,自然不愿意陷燕王于两难之间。 再说,当中还牵涉到开平卫。 强行将张辅调出已经令平安很不满了,再插手庚字所的事情估计会令平安忍无可忍。 </br> </br>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一山三虎 燕王府的宫禁是非常严格的,要见燕王要经过多道宫门的搜身检查,并且还得记录名字、官职,还得描绘相貌。 道衍和尚平素住在潭拓寺,每月总有几日会到燕王府,因此他进去还是很容易的,只需例行公事地记录一下就行。 哪怕此刻是傍晚,他要进燕王府也是很容易的,因为燕王时常召这和尚来王府“谈经论佛”,王府的侍卫对这位黑衣和尚尊敬得很。 朱棣早已听到了消息,他在书堂大门外等候着道衍,礼遇非常。 朱棣的书堂很大,说是书堂,其实是座大型宫殿,朱棣摒退了宫人与侍卫,与道衍慢悠悠地行走在道路中间。 朱棣宽袍缓带,负手在前,很是悠闲地走在前边,道衍和尚有意识地落后半步,跟随在后。 只听朱棣悠悠说道:“道衍师,九月我便得去边境巡查了,北平的事情,要请你多费心了。” 道衍恭敬回道:“是。” “北平现在并不平安呐,咱燕王府算是一股势力,周兴与其背后的人算是一股势力,平安和他身后的人算是一股,三足鼎立,又互相渗透,便是我想做点什么,也是寸步难行。” 道衍先单掌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才说道:“周兴身后的人,无非是晋王和安庆公主,手虽长,也只为了茶马那点儿事,不足为虑。殿下所虑的,应该是平安罢。” 朱棣抚掌道:“还是道衍师知我心意。这平安,是父皇的养子,也倒也没什么。不过他却是太子的人,与蓝玉同裆共裤,别看他只是开平卫的都指挥使,能耐却比周兴要大得多。” 道衍淡淡一笑:“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何况现在北平有三虎对峙。何不让其两虎相争,殿下好坐收渔翁之利?” 朱棣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压倒其它两股势力,却没有想到还可以挑起另外两股势力的纷争,不由得茅塞顿开,喜道:“这可是个好主意。不过,现在平安似乎与周兴联手之意,要拆开这二人……” “这二人联手,无非是为了张辅。”道衍惜言如金。 朱棣点头:“确实。道衍师,有一件事情我异常纳闷,周兴贵为北平行都指挥使,何故要与区区一个百户为难?此其一;其二,平安与周兴一直也不对付,又是何故纠缠到了一处?” 道衍一双三角眼几乎整个阖上,默想了一会才幽幽说道:“想必还有第四方势力搅局。” 朱棣惊道:“你是说……锦衣卫?” 道衍沉重地点了点头:“贫僧也只是猜测,但锦衣卫在北平一向活跃,此时却有偃旗息鼓的架式,圣上固然裁撤诏狱,但据贫僧猜测,应该只是由明转暗。周兴出手对付张辅,也许是逼不得已。” 堂堂一个二品大员亲自出手对付一个六品百户,就像是提着一座大山去打蚊子,实在有失体统。 只有一个解释,周兴是逼不得已。 这一点道衍想得到,朱棣当然也能想到。 朱棣皱眉道:“这样能解释得通了。那平安出手对付梁铭,又是为何?” “梁铭是殿下的人,平安早已心知肚明,所缺的只是还没有彻底与殿下撕破脸。张辅这事是引子,平安或者已经无法忍耐。” 朱棣一双手不自觉地捏紧,面上露出阴狠的表情:“他不过是父王的养子而已,表现得却活像一条忠犬!” 道衍面上波澜不惊:“二十年的储君,地位依旧稳固。朝中众臣大都忠于他,蓝玉更是他的死党,可惜……” 想必是道衍以前就和朱棣说过什么,朱棣仰头看向廊顶雕刻的精美花纹,不知想些什么,过了一会才说:“大哥的身体一向病弱,本不是合适的太子人选,只是父皇固执地不肯相信相士之言。若是多年的心血一朝落空,还不知道会多么伤心失望……唉!” ”蓝玉越地发骄横,纵容义子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些,想必陛下都是知道的。“ 朱棣幽幽道:”有大哥在,他就是安全的。“ 两人默然良久,只是信步前行,不再说话。 这样的情景朱棣习以为常,走出两条抄手游廊之后才说道:“这叶伯巨,嘿嘿,真是一介腐儒,竟上书父皇,说什么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急,给锦衣卫直接逮到京师瘐死大狱,也是活该。” 道衍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依贫僧看,这叶伯巨可谓是目光如炬,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朱棣笑道:”衍师也觉得藩镇分封太侈?“ 道衍枯瘦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不论是谁得登大宝,第一要务都是裁撤藩镇,殿下当趁早预备。“ 朱棣突然说道:“人说运格可以改变,积福可以增寿,大哥一向仁爱,这些年他救下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真能增寿也未可知。” 道衍和尚垂首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太子殿下只是来人间历练,时辰到了自然要回去缴旨的。” 朱棣其实不信他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不过,也可以听成是道衍和尚委婉地坚持了自己的看法,便不再争论,转而说道:“父皇幼时迭经惨变,因此格外重视家人,对咱们兄弟也确实是爱护,咱自到了北平,他老人家的记事也不知道接到了多少,对于我那几位兄弟,他老人家也真是操碎了心!” 这位出身寒微的皇帝,对于自己的家世也从不忌讳提起,甚至还亲自修撰了《皇明祖训》,将小时候的事情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此朱棣也好,道衍也好,对于老皇帝训斥秦王、晋王、齐王、鲁王诸王的事都知之甚详。 皇帝也很喜欢写信,每个儿子都会写,大事小事都会提起,写给某子的信,甚至抄送给别的皇子。在他的心中,整个大明是他的家天下,既是家,也是天下。 道衍默然,很显然这个问题不适宜讨论,转过话题:“殿下,晋王的事是时候揭盖子了。” “再等一等吧,父皇老了,我是不忍再在他老人家的心头再插一把刀啊。”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 </br> </br> 第二百六十二章 谁家的大小姐 朱棣仿佛知道他会如此回应,语气沉沉地说道:“这梁铭,竟被平安一道命令给贬去守城门了,一降就是十级,也算是旷古绝今了,平安这是向我示威哩!” 一个千户被贬去守城门,绝对是北平的一桩大事,早就有耳报神传与朱棣知道。 “平安不足为虑,贫僧倒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道衍微阖的眼睛睁了一线。 朱棣有些诧异:“什么机会?” “殿下,平安绝不会想真正置梁铭于死地,他这一举动,只是逼张辅就范而已。” “张辅已是本王麾下,岂能再放他回开平卫?” “军籍在何处并不打紧,更何况平安也未必是想着让张辅回头,这种情况……也许单纯为了泄愤。” 朱棣摇头:“平安与我自小相识,我素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为了泄愤而特地难为梁铭。” “为难梁铭倒也罢了,贫僧倒觉得,此事不必理会。” 朱棣诧异地说道:“哦?” 道衍接着解释:“张辅这人过于仁慈,也过于天真,若不将他逼上一逼,他是不会与平安决裂,从而死心踏地为殿下所用的。” 朱棣眉头一皱:“平安哪能与本王相比!” “平安固然不能与殿下相提并论,但他的身后是太子,是朝廷。” 朱棣沉默了一会,吁出胸口一口闷气才说道:“也是。只是炽儿与煦儿与他相交甚好,只怕他们都出手相助梁铭。” 道衍笑了起来:“世子职权只在燕王府,可管不到开平卫头上去,高阳王亦无职权,对于开平卫的内务可只能看着干着急,只能求着您出手相助。” 朱棣阴沉着脸,这倒不是他心疼梁铭,而是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就好象是一只猛虎跑到另一只老虎的领地长嘷示威,而这只被侮辱的老虎还要装做不知道。 “殿下,方才贫僧已经说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梁铭不过是吃几天苦头,到时候殿下一样可以重用的。” “我再想想。” …… 顾松筠看见张辅的时候,很是吃了一惊。 只见平时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张辅几天下来竟瘦了一圈,眼睛深深地佝偻了下去,下边一圈青黑色。 她禁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 张辅闷闷不乐地看了她一眼:“告诉你也没什么用,徒惹你烦恼。” 张辅忘记了,女人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好奇。 顾松筠追着他问道:“你不是升官了?怎么还没去燕山卫上值?跑这里来做什么?” 张辅有气没力地答道:“上什么值,我还不如来盖房子,多多赚钱是正经。” 姬兰在旁边,拉了拉顾松筠的袖子,轻声道:“他的长官和属下都被贬去守安定城门,他为这事烦恼好些天了。” 姬兰之所以知道,那是因为张辅向张玉讨过主意,她在旁边听见了。 张玉的答案是静观其变,张辅明知道他也只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但禁不住还是有些失望。 顾松筠变了脸色。 她变脸色倒不是为了张辅的上司和下属,而是她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锦衣卫的线报居然没有送到她这里来了! 按说她在锦衣卫并没有正经的差使,但她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北平这边大小事情都归他统管,顾松筠帮着父亲做了许多事情,这些情报方面的事情,一向都是向她管理。 为什么没有向她报告?难道是越过她,直接向父亲禀告了? 也有可能,是连父亲这个千户,也被忽略了? 柳青原? 顾松筠的脑海里,直接跳出这个名字。 朝廷裁撤锦衣卫的消息一传到顾松筠的耳朵,她先是不甘,但潜意识里却松了一口气。 兔死狗烹,顾松筠失落过后,便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顾家布庄的生意上。 尤其是毛巾的销路大好,她忙着扩张作坊,招收、培训人手,张辅又交给她一个任务,那就是搞什么弹性纺织,据这事情也算是有了些眉目。 等到她稍微轻松一点的时候,庆州城那些女人又来了,还得想办法安顿她们。 这些事情告一段落,她又想起张辅念念不忘想搞个成衣坊,这不,她便把旁边的地买下,准备盖个房子。 这么多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觉得麻烦,但顾松筠实在是个能干人,竟然处理得有条不紊,而且也不嫌辛苦。 姬兰虽然天天也在她旁边,但实质上她的工作相当于一个传声筒加一个说话的女伴,真正的工作也就是记记帐,泡泡茶什么的。 但顾松筠需要她,因为有些事情她不能及时找到张辅,要通过姬兰口传到他的耳朵,并且还要负责将他的主意捎回来。 这么一来,锦衣卫那边的事情她竟是完全撂下了。 这些天父亲也不在北平,柳青原也很少下楼,她都没有放在心上。现在一想,觉得真是太不正常了。 “笃笃笃”地几下跑到楼上,只见柳青原的门虚掩着,她伸手一推,门便开了。 柳青原坐在书案之后,正埋头看着手里的书册。见她进来,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大小姐。” 顾松筠笑了笑,自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你还将我当成是大小姐?” 柳青原深深地瞅了她一眼:“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顾家大小姐。” “这‘大小姐’的称谓还在于我愿意与否?” “是!” 顾松筠微微蹙眉:“难道不是无论我愿意与否,我都是顾家大小姐?” “不,其中有区别,若是你成为他人家的主妇,便不再是我的顾家大小姐。” 柳青原把“我的”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顾松筠愣住了,她想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 “青原!” 柳青原看了她一眼,将手中书册放下,站起身来,淡淡说道:“松筠,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的。” 顾松筠有些恼怒,但她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将头偏了过去。 柳青原偏生不肯让她回避,走到她的对面,直直地看着她:“松筠,你可以考虑一下,或者是跟我去京师,或者是……” 顾松筠将头偏到另一侧。 </br> </br> 第二百六十三章 若无情 顾松筠明明知道自己理亏,却偏又不肯承认,还要装出一幅委屈的样子令柳青原又是爱,又是恨。 她小时候顽皮被父亲责罚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模一样的表情。可就是这表情让他着了迷,一直跟在她身边。 顾承嗣一直将他当成是自己的弟子,刻意栽培他,也有意将顾构筠许给他,让他继承自己的门户。 原本柳青原也是这样想的,故此一心一意跟在她身边,可是后来,她认识了张辅。 从她到庆州调查张翼开始,一切便都变了。 柳青原一开始冷眼旁观,可现在,他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耐心。 他不想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无非就是一个结果,那就是顾松筠嫁入张家,成为他的另一个妻子,两女共侍一夫。 张辅倒底有什么好的?有他柳青原的武功高?有他那么善于机变?他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镇抚,在这北平城里,燕王府飞出一块砖头,不知道能砸到几个。 要知道,给他们家守门的都是百户甚至千户。 而柳青原只要娶了顾松筠,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承袭顾承嗣的千户之位。 再说了,柳青原也根本不稀罕承继而来的千户之位,凭他的能力,岂是区区一个北平便能够满足的? 手头的资料只要交上去,便足以引发朝堂的一次大地震! 只要顾松筠愿意嫁给他,什么时候他都有能力给她挣来一个诰命。 再加上他的一身好武艺,这天下哪里去不得? 松筠啊松筠,你知道不知道,你弃若敝履的是什么?你弃的是金玉,选的是糟糠! 可是,只要你回头,你一回头,这一切都还是你的! 这些天来,柳青原一直冷眼看着,看着她喜孜孜地为张辅做这做那,甚至于绣起了花来! 一双杀人的手竟然坐在绮窗下绣起花来! 这张辅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让梁铭和燕王府都护着他,越是护着他,就越是激起柳青原心头的愤恨! 他要让张辅眼睁睁地看着,他所有的一切一样一样消失。 首先是护着他的梁铭,然后是张家,再然后,是燕王府。 到张辅失去一切包括自己性命的时候,松筠才会死心,愿意嫁给自己吧。 其实他真的不愿意采用这样的手段,但是,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争取。 “松筠,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这三天里你好好想想。三天以后,我要一个答案。” 顾松筠怒道:“青原!你讲道理好不好,我一直当你是哥哥!” 柳青原的脸抽搐了一下,语气飘忽:“是吗?那么,令尊大人有没有当我是你哥哥?在去庆州之前,你有没有当我是你哥哥?” 顾松筠冷了脸:“所以,所有一切都是你搞出来的?” 柳青原咬着牙道:“你猜出来了?不错,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沉静。 傍晚的夕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极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上上下沉浮,仿佛都有着生命一般,像及了那些尘埃中挣扎的人们。 柳青原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目前的小女人,刹那间遥远起来,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端庄的、矜持的女人。 只有在陌生人面前,她才是这幅模样。 “青原,你知道,我不愿意与你为敌的。”她的口吻尖锐而冷淡。 柳青原心中一阵恍惚。 他多么希望顾松筠还是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梳着两个圆丫髻,上边绑着绯色丝带,额发剪得整整齐齐的,下边一双浅碧的双眼。 “青原哥哥——我们放风筝去——” “青原哥哥,快去给我买油炸果子。” 不论顾松筠要什么,每次他都欢欢喜喜地去了。 他是顾承嗣收养的孩子当中的一个,也是最优秀的一个,因此可以陪伴在她身边。 顾承嗣经常要出门办差,整个家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一直相亲相爱如同兄妹。 但他,从进了她家门那天开始,便没有把她当成妹妹,而是…… 只有他,不嫌弃她有胡人血统,那双浅碧的眸子…… 甚至她的额发,都是他亲手剪的。 “妾发初真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柳青原低低念着这句诗,嘴角却露出讥刺的笑容。 “松筠,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你真的只把我当成哥哥?那么你小时候答应我的,都不做数了么?” 顾松筠有点羞恼:“青原,七八岁说的话能做数么?” 柳青原定定地看着她:“我那时心里便立了誓言,此生非你不娶。” 顾松筠有点吃不住他火热的目光,转过身去,生硬地说道:“可是我并没有!我不能嫁给你!” 柳青原冷笑着说道:“那么你就能嫁张辅?他就算愿意娶你,能够入赘顾家?” 顾松筠毕竟是个姑娘,又羞又怒:“我的事,不要你管!” “我管定了!” “青原,这事,你强求不了的。”说着,顾松筠衣袖一拂,往门外便走。 柳青原甚少看见她发这么大脾气,眼见她就要拂袖而去,心里涌起一阵恐慌。 他一把扯住她的袖子,悲哀地问道:“我们两个难道真的要这样么?” 顾松筠怒极之下,面色绯红,她用力一挣,但柳青原力气比她大上很多,她挣之不开,竟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刀,将袖子一刀割断。 这是要割袍断义?! 这柄小刀柳青原认识,他曾看见顾松筠喜孜孜地掏出来练过。十二柄飞刀,这是其中一把。 顾松筠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柳青原看着手里的一截断袖,心中似乎有些什么,被割成了碎片。 这截袖子是青色的,他一直以为,她是因为他名字中的一个“青”字,才喜欢着青碧的衣裳。 他喜欢她穿这种颜色,他自己也穿青色,像一竿竹子,而她,像一株兰草,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协调,那么相配。 如今,她还是喜欢穿青碧,但是走在她身边的张辅,时常也是一袭青色衣裳。 可见她只是单纯地喜欢青碧色,与他无关。 “师哥,你再出手对付张辅,别怪我不客气。” </br> </br> 第二百六十四章 若有情 顾松筠陪着张辅发呆,他们已经喝完了三壶茶,还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 姬兰在旁边出主意:“要不,让梁大人和封大哥他们离开军队,不当兵不就行了?” 姬兰来中原未久,还不懂得朝廷的各种制度,虽然她是一片好心,但张辅心中正是烦躁时候,便闷闷地说道:“不懂就别乱说话,嫌我不够烦是吧?” 这话口气有点重,姬兰还从来没有听过张辅这么责备她,一时有点尴尬。 顾松筠赶紧替她解围:“姬兰,你是不知道,咱们大明与草原不同,一旦入了军户籍,就世代都是军户,可不能说离开便离开的。再说了,梁大人官至千户,那可是正五品,可不能就这样轻易丢弃的,再说了,他不打仗还能做什么去?” 姬兰轻轻地“嗯”了一声,羞愧得连耳朵根子都红了,只好装做低头喝茶,以掩饰说错话的尴尬。 看着他们这幅样子,顾松筠有点内疚。 张辅和姬兰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不知道是柳青原在当中捣鬼。若是给他们知道了,三个人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相处下去?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张辅怎么样怎么样,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可以天长日久地过下去。 像平常那样,三个人一起商量店里的事情,一起去锦和春吃饭,和张辅有一搭没一搭地斗嘴,姬兰在一边微笑看着…… 她要的那么少,难道这也是奢望? 难道她夺走谁的什么东西了?并没有,她并没有想过要抢走姬兰的相公,叫她伤心。 青原为什么不明白呢?说不定过得几年,自己倦了,想着要离开北平了,那时候再考虑以后的事情不迟。 可青原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她做出选择?她现在能选择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被动地等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着别人做出决定,自己再被动响应?可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她无能为力。 上次张辅被北平都司下狱,说不定就是青原做的手脚。 他说了,这只是开始。 他和张辅,竟不能共存? 那么自己,能不能嫁给柳青原,以换取张辅的太平? 答案是不能。 就算她嫁给柳青原,离开北平,前往京师,永远不回北平,永远不见张辅,青原还是可以通过组织严密的锦衣卫暗网难为张辅。 枯坐也无聊,几个人都闷闷的,好容易到得傍晚,也没有兴致一起吃饭,那小两口便自行回家了。 顾松筠打算找父亲谈谈这件事情。 等愁眉苦脸的张辅带着心事重重的姬兰一出布庄大门,顾松筠立刻问旁边的伙计:“小七,我爹如今在哪里?” 小七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千户大人去了何处,不是小七所能过问的,只有柳大人才知道千户大人的行踪。” “那么这些天的情报呢?怎么没有送到我手上?”顾松筠话不重,可是目光十分锐利。 小七额头上立时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是,是,是……”他嗫嚅着说道。 青衫一闪。 柳青原站在楼梯口,淡淡说道:“是我让小七不要送过来的,反正你没心思看这些。” 顾松筠抬头看了他一眼:“师兄,你现在可是越来越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了。” 柳青原失笑:“是吗?你又何曾把我放在眼里?” 到了这时候,顾松筠反倒松了口气:“故此,我是指挥不动这些人了是吗?” 柳青原闭上嘴巴,不再回答,直接来了个默认。 顾松筠冷冷道:“好吧,以后咱们各走各的道,你们锦衣卫换个地方吧,这是我顾家的私宅。” “松筠,你一定要这样?” “你们锦衣卫已经将我全然撇开,什么事情都不必知会我,却还要借我顾宅行事,这岂不是好笑得很?” 柳青原定定地看着楼下的顾松筠,只见她秀丽的面庞仍然一派镇定,声线既没有提高,也没有降低,仍然稳定。 但他与她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她的脾气。这时候,她应该是怒到极处。 越是生气的时候,她越是平静。 “松筠,你讲点道理,没有这个张辅的时候,咱们不是好好的?”柳青原试图再好好跟她交流一次,给她,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顾松筠神色看起来有点怅然:“青原师兄,咱们都长大了,得往前看,以前的日子,咱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柳青原神色看起来有点狰狞:“这么说,你是认准了张辅?” “不是张辅的问题,可能是任何人,青原,自始至终,我只把你当成哥哥,兄妹俩是没有办法当夫妻的,你又何必难为我?” “没有张辅的时候,咱们都是好好的。”柳青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很不愿意吵架,尤其是和顾松筠,吵起架来,实在太过劳心劳力了。 很明显顾松筠也有同样的感觉,她看起来很是疲惫:“师兄,你要接受一个事实,我长大了,不会再接受你们的摆布。” “摆布?!” “对!摆布!” 想到他一番苦心,一直爱惜她,珍视她,将她视为手中的珠宝,然而在顾松筠的嘴里,却得来“摆布”两个字,柳青原心中一片苍凉,只觉得有说不起的灰心丧气。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想不到,这句俗语竟是真的。 再吵下去,肯定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柳青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他转头朝楼上的房间走去。 耳里却听得顾松筠在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你们明天就找地方搬出去,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不想再和你们锦衣卫有什么来往。” 这自然是气话,毕竟她父亲是北平锦衣卫的千户,北平最高的指挥官,不设在这里,设到哪里? 这么多情报,源源不断地从各地汇聚到顾家布庄,再从这里分析、消化,再分头送出去。 拿着顾松筠,柳青原软也不是,硬也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坐了下来,打算跟师父,也就是他的顶头上司顾承嗣写一封信,将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上一说。 就把最近发生的这一切都告诉师父吧,让他老人家来决定这一切。 只是一枝蘸满墨水的笔一直悬停在半空,却始终没有能在雪白的纸笺上落下一个字。 </br> </br> 第二百六十五章 燕山训练营 不管张辅心情如何低落,燕山训练营还是如期开办了。 之所以叫燕山训练营,是因为燕山三护卫是燕王的私军。 虽然燕王对北平城附近的所有兵马有节制之权,但实质上,其它卫所兵马在非战时并不归燕王管辖。 朝廷对兵马管理相当严格,哪怕是藩王的三护卫,名义上也要受兵部和都司的双重辖制,也就是说,朝廷可以调遣官员到燕山护卫来,也可以将这些兵马调出去。 虽然朱元璋信任自己的儿子,并没有直接插手燕山三护卫的事,但是朝廷的制度是摆在那里的,燕王如果过界,忠于太子的朝臣们是不会放过攻讦他的机会的。 在燕王府的规制问题上,已经惹出不少非议,因此,朱棣平时行事十分谨慎。 虽然他也会安插人手到其他卫所,但是绝不会授人以柄,明目张胆地干涉其他卫所的事务,尤其是开平卫。 前元国子监的牌子已经被撤下,改挂一个黑底绿漆匾额,上边龙飞凤舞地写着“燕山训练营”五个大字,落款是朱棣。 虽然朱棣并没有正儿八经地读过书,但是这笔字倒是头角峥嵘,很对这些军官的胃口。 为着喜气,上边还用红绸扎成两个红球,覆盖上匾额上边。 破旧的屋舍已经修缮一新,原本淤积的池塘也重新疏浚,开了渠道引来了活水,养起了金鱼,种上了睡莲。 国子监原本就种植着不少树木,并没有遭受兵燹,故此十分葳蕤,张辅派了几十个人收拾了两天才将杂草灌木除尽,该修剪的树枝进行了修剪,此时,很像一个有着上百年历史大学的样子。 除了一栋教室以外,还有两栋宿舍,一栋是教工宿舍,另外一栋是学员宿舍,里边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床铺和被褥,甚至连毛巾都准备好了。 当然,毛巾由顾家布庄赞助,因为训练营的服装都是顾家布庄生产出来的,由燕王府负责采购。 既然是军事训练营,自然得采用军事化管理,纵然所有学员都来燕山三护卫,但还得要求他们在训练营住宿。 燕王对燕山训练营的事情十分上心,亲自带着三护卫指挥使前来参加燕山训练营开办典礼暨第一期军官训练营开班仪式。 按照张辅提出的建议,第一期训练营只选派了一百名百户参加,为期三个月。 典礼在演武场上举行。 张辅已经将一块空地改成了演武场,其实就是体育场。前面是可容几十人观礼的主席台,下边是运动场。 运动场旁边铺设了跑道,可供跑马,中间有各种训练场地。比如石硂、石锁、箭靶等物,安全起见,旁边都围着铁丝网。 在演武场旁边,摆着一排排兵器架,上边摆放着从遵化冶铁所搬运过来的新式兵器。 为着娱乐着想,张辅还特意弄了一个马球场。 一百名百户排得整整齐齐的,站在初升的太阳之下。 黑底红边,上绣一个“燕”字的王旗在风中烈烈飘扬,象征着这是燕王的私军。 大热天的,朱棣依然穿着全副盔甲站在大纛之下,双手叉腰,正在训话。 他的面庞被晒得一片黝黑,从侧面看过去,线条十分坚毅。 场上场下一片寂静,只有朱棣的声音在演武场回荡。 场边一侧,丘福正与旁边的朱能耳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练兵之道?依我看来,还不如让张信来教!” 朱能把声音压得极低:“这个张辅还是有些门道的,他搞的那个滑雪板就不错!” 丘福摇摇头:“滑雪板只是小聪明,也许是他家乡就有的,给他顺手拿来用了,算不得什么本事。” 朱能又说道:“上次他跟着世子去了遵化冶铁所,据说炼出好钢来了,殿下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看上他的吧?” 丘福表示反对:“炼铁是炼铁,练兵是练兵,那可不是一回事。” 朱能笑道:“丘叔,我与张辅也差不多年纪,你可没嫌我小!” “你和他怎能相比!你战功赫赫,他有什么功劳!” 朱能甚是谦逊:“或者是他还有别的出众之处,只是咱们还未曾知晓罢了。你看他父亲张玉,现在将他的千户所下面的人管得不挺好?” 丘福还是气愤愤的:“这张辅,以前和高阳王关系挺好,现在又攀了上世子!还想首鼠两端!” 朱能有点无奈,只得劝道:“世子与高阳王手足情深,咱们应该高兴啊。” 丘福看了看站在朱棣身后的朱高炽与朱高煦两兄弟,沉郁地叹了一口气。 “世子身体倒是真大好了,你看他,如今走起路来十分安稳,人也瘦了,倒也有几分肖似殿下。” 丘福朝着朱高炽上下瞅了几眼,不得不承认,朱高炽确实也很像他的父亲,只是以前被厚厚的油脂都遮盖住了。 而在主席台上,朱高煦也在和张辅耳语:“你这个马球场弄得不错,以后咱们可以一起来这里打马球。” 张辅正襟危坐:“那个自然。” 朱高煦扯了扯长兄的袍子:“长兄,咱们一起来吧。” 朱高炽低声道:“一会再说。” 朱棣的演说十分成功,除了这几个思想开小差的,其他人都听得十分认真,情绪也受到了感染,正振臂跟着高呼:“燕山卫,万胜!燕山卫,万胜!燕山卫!万胜!” 张玉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内心深处十分担忧,儿子升得实在太快,得罪的人又太多,虽然看起来炙手可热,是燕王府眼里的红人,可是他根基太浅,自己这个父亲也不能给他足够的助力,升得太快、职责太重并不是件好事。 并且梁铭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他深知儿子心底的压力,但自己却无法给儿子任何实质上的帮助。 梁铭是他多年的好友,两人同在全宁千户所的时候便意气相投。他更是将自己的儿子放在梁铭帐下,这两年来,梁铭明里暗里他对张辅不知道关照了多少。张玉又岂会不知道? 如今梁铭受了儿子的连累,父子俩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张玉心里很不好受。 </br> </br> 第二百六十六章 走私大案 武英殿。 老皇帝朱元璋半靠在须弥座的扶手上,盯着面前一只打开的箱子。他感觉有点疲倦,也有点闷热,额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汗水。 贴身太监虎子立刻拿金盘托着一块雪白的毛巾,准备替老皇帝拭去满头的汗水,却为老皇帝扫过来的淡淡一瞥所止。 虎子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身子绷得笔直。他了解老皇帝,这个眼神表明他还不想被打扰,眼下,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此时若是自己冒然靠近,看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大明皇宫里的上万宦官里就没两个识字的,自己也大字不识得一个,但是他若走近御案一尺之内,就可能引起老皇帝的疑心,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这箱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东西? 虎子心中好奇,但面上丝毫不露,双手端着托盘立定,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用眼神向旁边侍立的小宦官示意。 小宦官心领神会,立刻牵动风扇的牵绳,巨大的木叶开始徐徐旋转,给沉闷的殿堂内送来阵阵凉风。 老皇帝瞟了虎子一眼,心中的警惕稍去。这内监跟他十几年了,不算聪明,但也没有恃宠而骄,还是跟以前一样懂得分寸进退。 不懂得分寸进退的内侍都已经死了,老皇帝极为讨厌宦官干政,对他们这些人可是从来都没什么情面好讲的。 凉风袭来,老皇帝心头烦闷稍去,又抬起耷拉的眼皮,继续看着手上的奏疏。 殿堂两边,分别站着二十个着甲大汉将军,也都如蒙大赦,眼睛眯了起来,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凉风。 空气虽然还觉闷热,但殿内跪拜的人儿却是感觉到气氛冷到极点。 刑部尚书杨靖正跪在御座之前,一双汗湿的双手捧圭璧于胸口,头垂得低低的,薄如蝉翼的善翼冠沿全是冷汗。 他觉得身上这袭紫色绣锦鸡纱制官袍领口甚是扎人,蛰得脖子又痛又痒,给汗水一沤,疼得更是厉害。 “为何到现在才报上来?”老皇帝从奏章之上抬起眼睛,扫了一眼跪在杨靖旁边的大臣。 杨靖旁边跪着锦衣卫指挥使蒋瓛,见老皇帝问他,立时将头在金砖上用力一磕,伏地回奏:“微臣刚得知确切消息,不敢耽搁,即刻奏知圣上。” 老皇帝将手中奏章往御案上重重一掼:“好大的胆子!” 杨靖、蒋瓛浑身一震,哪怕知道老皇帝的震怒与己无关,还是觉得惊惶不已。 “咱们与北边打了多久了!二十年!莫非这些人还不知道咱有多么痛恨鞑子军好容易将他们赶回草原,咱中原才有如今的平安时光,他们是好了伤痕就忘了痛!为了钱,连江山社稷都不要了!?” 两人皆垂首,除了发怒的老皇帝,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声响,连打扇的小内侍手脚都放得更轻。 “即刻将这悖逆的欧阳伦押进诏狱!咱要亲审!” 杨靖磕头:“臣遵旨!” 皇帝起身烦躁地在御座前来回踱步,“杨靖,我说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尸餐素位!还有那些御史,领着朝廷俸禄,欧阳伦干的这些事,就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杨靖不敢回答,一味顿首。 老皇帝猛地站定,眼里直勾勾地盯着蒋瓛:“你,这些日子不要管其他事,就将这桩案件的来龙去脉都给咱查问清楚!他一个驸马都尉,出不得京,居然能从江南将茶叶一路运出北疆?!到底与哪些人沟连交结,哪些人给他行了方便!?都要一个一个查探出来,所有人等,一例不得放过!” “微臣遵旨!” “还有这个周兴!堂堂一个都指挥使,居然给欧阳伦当了狗?!杨靖你立即派人抓捕周兴在京家眷,周家还有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不论牵扯到谁,一旦侦知,立刻报与咱知晓!” “微臣领命!” “一个亲王,一个驸马都尉,一个都指挥使,还有这些公侯,身居高位,骄奢淫佚不说,还敢走私茶叶!好大的胆子!真当咱的铁律是吃素的?”老皇帝越说越气,一脚将箱子踢翻,里边装的事物顿时倾倒出来,“噼里啪啦”一阵响。 他余怒未息,又将御案上的东西也一把扫落。 “咣当”一声,砚台掉在地毯上,并没有砸碎,骨碌碌一连打了个几滚,墨汁溅到了杨靖与蒋瓛面上,他们也不敢伸手去揩。 虎子不敢做声,跪在地上收拾着,一一捡起再送回案上。 “说,这事和蓝玉有关系没有?!” 蒋瓛瞄了杨靖一眼,见他也在偷眼看向自己,两个跪伏在地的人对视了一眼,立刻深深伏下身去。 老皇帝勃然大怒:“有没有?!” 蒋瓛战战兢兢说道:“回禀陛下,蓝玉虽没有直接参与,但是为货物出关提供了方便。” “不是他,欧阳伦的货运得出去?!” 老皇帝胸脯上下起伏,喘了半天气,才吩咐内侍:“蒋瓛,去叫李景隆来。” “是,微臣立刻去传曹国公。” 传旨不是内侍干的活吗?陛下怎么喊起他来了?但是蒋瓛狡猾得很,立刻应下差事,但面上却是满脸的疑惑。 老皇帝立刻反应过来,指着虎子道:“快去。” 皇帝确实是老了,有时候有容易糊涂忘事,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那么冷酷、锐利。 垂老的老虎也是老虎。 一直端着金盘在旁边等候使唤的虎子立刻应了,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吩咐门外的小黄门之后,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回来。 终于有机会把那个金盘放下了,虎子心中一阵轻松。眼观鼻鼻观心,手捧拂尘站在一边。 “你们去罢!这事固然要查,北边也要继续盯着,还有蓝玉,叫他即刻回京陛见!杨靖,若是走了周兴在京的家眷,你就自己提头来见咱。” 蒋瓛与杨靖行了礼,倒退膝行几步这才起身往殿外走去。 出得殿门,也没有什么交集,既没有说话,就连对视也没有,不说他们原来就关系恶劣,老皇帝这儿也不希望朝臣们是铁板一块。 因此,他们表现得越不和睦,老皇帝才越放心。 何况蒋瓛深深明白,这位四十来岁的刑部尚书,看不起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不,应该说又厌恶又害怕,因为自己手里把持着不少朝政大臣的把柄。 </br> </br> 第二百六十七章 厚道太子 哪怕是再怎么谨小慎微的一个人,总有些事情经不起推敲,再怎么正常的一件事,只要给有心人一歪曲,便会变了性质。 锦衣卫最擅长的,便是这样的事,做得多了,闭着眼睛,蒋瓛都可以给杨靖安上几个罪名。 当然,蒋瓛也不敢胡乱攀咬杨靖这样的朝廷重臣,上一任指挥使没明白这个道理,现在他坟头的青草都三尺深了。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蒋瓛是见识过了的。今天奏报上来的案件,很有可能会再次造成这样的惨剧。 不过这次事件略有不同,事关皇亲。 锦衣裳卫北平千户所顾承嗣前日亲自前来,将驸马都尉欧阳伦与晋王勾结,一同在北边贩卖茶叶之事连同证据一同送到蒋瓛的案头。 见到这些密件,蒋瓛心下狂喜。 前些天叶伯巨的案子,老皇帝就想交予锦衣卫去办,被郁新横插一杆子,改派郭钫去了,这次就算没有恢复刑狱大权,但侦缉之权还是稳稳当当的。 老皇帝喜欢观察,大臣、侍卫、内监、妃嫔,最好整个天下都在他的密切注视之下,事无巨细,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但他的视野毕竟有限,因此他需要蒋瓛,还需要锦衣卫这些鹰犬,为他充当耳目,看向朝廷内外,捕捉一切蛛丝马迹,从而得出自己的判断。 老皇帝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除了他的子孙。 曹国公李景隆奉诏前来的时候,老皇帝正与太子朱标在说话,隐隐听见皇帝苍老的声音传出:“咱以前还当他是个好的。将安庆下嫁于他,可他呢?前年挟妓饮酒,咱宽宏大量,已经饶了他了,本以为他会悔恨,会痛改前非,就没想到,他这么大的胆子!” 太子已近中年,站在皇帝身边,面色看上去有点苍白,他竭力安慰着父亲:“父皇,妹夫家里一向困窘,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震怒过:“他家困窘?咱给了安庆多少好东西!给他的钱,他十辈子都花不完,挟妓饮酒让安庆丢光了脸不说,现在还敢走私茶叶!” “哐当!”一个茶盏被老皇帝掷在地上,茶水都倾了,但地毯厚实,茶盏依旧没有摔破。 看样子皇帝知道自己有乱摔东西的倾向,特地吩咐下去,在武英殿铺上了厚厚的地毯。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朱标走近父皇,拉扯他的袖子,试图让这个六十出头的老人安静下来。 “茶叶关乎国政,万万大意不得。标儿,这件事,老三也参与了,这样罢,你去晋地巡视一趟,顺便,叫老三回来。” 朱标明白,他这一次巡边,是为了带回晋王。 老皇帝规定,亲王有过失,其情重者,遣皇亲或太监宣之上京;假如宣他三次不至,再遣流官同太监去召。 “父皇,儿臣自不敢辞差事,但老三这事,许是晋王府的宫人冒充他的名头胡作非为罢了,召他回京,于他面上殊不好看。” “标儿,你就是心慈!他面上殊不好看?堂堂一个亲王,哪里还能差了钱?父皇我可曾亏欠于他?走私茶叶!哪个晋王府的宫人有这么大的胆子?又有哪个家奴能与这狼心狗肺的欧阳伦一般,能在烽火当中将茶叶运到北边?” “父皇……您就饶了老三这一次吧,待儿臣教训于他,他必知道错了。您可千万要保重,别气坏了身子!” “你明日便启程前往晋地,一定要将他带回来,咱还要彻查此事。换个人去,只怕还唤不动他,只能辛苦标儿你了。”老皇帝语气有点苍凉。 “儿臣遵旨!” “另外,蓝玉也参与了这起案子,标儿,你说该怎么办?” “父皇,儿臣定当狠狠训诫于他!” “训诫?”和太子说话,老皇帝嗤笑一声:“标儿,蓝玉犯了多少错!训诫得还少?梁国公给封成了凉国公,难道他还不知道轻重?将来你坐上这把椅子时,你说的话他可能听进耳里?” “父皇!蓝玉与儿臣情同手足,定然不会做出那等悖逆之事!” “标儿啊,他又何曾不与父皇情同父子?” 做为淮西出身的将帅,蓝玉也是老皇帝义子当中的一个。 朱标正待再说,内侍已经禀告上来,说是曹国公李景隆奉旨来见。 这李景隆是李文忠的儿子,大约二十余岁,生的是仪表堂堂,举止雍容,谈吐高雅,一张白皙的脸,任何人一看到他,都会心生好感。 再加上李景隆十八岁就袭了父亲的爵,久居上位,自然养成了极好的风度,加上他读了一肚子兵书,谈起兵法来,头头是道,一向很得老皇帝的喜爱和信任,经常派他出去练兵。 “标儿,你也在旁听听。”老皇帝见朱标意欲回避,便特地叫住了他。 朱标停住了脚步,回转身后,站在父皇的案边,低声应道:“儿臣遵旨!” 老皇帝将御案上的奏章一推,虎子即刻便明白了,双手接过,捧在手里,递于李景隆。 李景隆匆匆扫了几眼,内心便是涌起轩然大波。 又是一场血案! 粗粗看来,他又细读了一遍,方才将奏章还给虎子,由虎子恭恭谨谨地送还御案。 老皇帝苍老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九江,这事你怎么看!” 李景隆小名九江,老皇帝这么叫他,自然是异常亲昵。 李景隆没有即刻回答,躬了躬身,想了想才回答道:“想必姑父是被手底下的奴仆所误……” “被奴仆所误?莫非你和那蒋瓛一样,以为咱也是护短的人不成?” 李景隆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因为皇帝一向都将自己的儿女们当成眼珠子看。 皇帝生气归生气,但要惩罚自己的儿子,还是会“高高提起,轻轻放下”。 当然,他也很赞成这种做法,谁家孩子不顽皮淘气了?叫回来教训一顿也就是了,还能真打打杀杀? 皇帝动不动就喊着要打杀这个儿子,打杀那个儿子,嘴里喊得震天响,记事一篇又一篇地送到舅舅们手里,可是他们都好好地在藩地享乐,毛都没有掉一根。 而那些不知好歹的朝臣,就比如前不久的叶伯巨,不过是上书说了分封制度的弊端,被直接从北平抓到京师大狱,听说日前已经瘐死狱中。 天家骨肉哪能是这些腐儒所能离间的?是君臣,也是父子,打了儿子,疼的难道不是老父亲? 晋王和自己关系也一直不错,欧阳姑父宴客的场合,也向来少不了他,打断骨头连着筋,岂能因外人伤了自家骨肉的情份? 安庆姑母和晋王伯伯皆是嫡出,而马皇后已经仙逝,皇帝绝不致于为着走私茶叶一事诛杀自己的嫡亲女婿。 当然,责任还是要有人出来背的。 李景隆瞬间已经将这些事情想得个透彻,淡定地回道:“启奏圣上,茶叶一事关乎国策,定当严查。臣建议,由宗人府、大理寺、刑部共同审理此案,不放过任何一个涉案人等。” </br> </br> 第二百六十八章 景隆出更 老皇帝定定地看了一眼李景隆:“九江,你替舅外公到北平走一趟,一则是替咱探望燕王,再则是将北平行都指挥使周兴给咱碎砍了!那些在北平的周家人、火者、成丁男子都砍了,妇女配军!” 一听这咬牙切齿的话,李景隆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面上却丝毫不露神色。 “臣遵旨。” 这场杀戮必定不会小,自己手里不知会染上多少血腥。但李景隆这些年也见得惯了,丝毫不以为异。 “另外,周兴诛了,那北平行都指挥使……”老皇帝皱着眉头,在斟酌合适的人选。 太子朱标一直垂首站着,此刻才插言道:“父皇如何忘了,平安正在北平,就让他兼领这差事罢。” 老皇帝一拍额头:“老了!真是忘性大!怎么就忘了平安,就这样罢,九儿,你去传旨的时候一并将这事给办了,也省得再派一个传旨官。” 吩咐完李景隆,老皇帝继续跟朱标谈起被打断的话题:“标儿,你那妹夫,我已经叫刑部将他下狱了,你去晋地之前,先去瞧瞧他罢。” 老皇帝的口气不善,听起来,竟似是让太子与欧阳伦决别! 朱标一惊,立刻取下头上的金丝善翼冠,伏地替妹夫求情:“父皇,求您看在安庆的面子上,放他一条生路!” 李景隆大吃一惊,没想到舅外公竟如此决绝,赶紧取下帽子跟着跪下。老皇帝已经从牙齿缝里迸出几句话:“是安庆自己定要嫁予这红漆马桶,现在做出这等事来。祖宗三代的脸都要给他丢尽了!挟妓出游、花天酒地,现在胆子肥了,走私的事情也做得出来了,还要父皇看在安庆面上?” 激动之下,老皇帝说话便有点粗俗,连“红漆马桶”这样的字样都说出来了,足见他对欧阳伦的愤恨。 朱标伏地,一味磕首。 见此情景,老皇帝暗地里叹了口气,“标儿,你起来罢,不杀一儆百,这大明的江山,就会像前元一样崩坏,这天下,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战乱中去,你可忍心?你可想做前远一样的太子?” “儿臣原不敢为欧阳伦分辩,只求父皇看在母后面上,疼疼安庆吧!” 一提起仙逝的马皇后,老皇帝顿时悲从中来。 “父皇何尝不疼安庆!是这该死的欧阳伦!标儿,上有祖宗社稷,下有黎庶百姓,天下不止我朱家一姓!” “父皇!”朱标大恸。 老皇帝转头看向李景隆:“九江,你去罢,差事办好后,便在北平多住些日子,和你几个表弟多亲近亲近。” 这是要将李景隆打发走了,父子俩显然还有话要说,自己在这里多不不便。 李景隆心里微觉奇怪,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特意让自己在北平多住些日子,来不及思索,立刻应下。 “是!微臣告退!” 待李景隆走后,老皇帝才转身对朱标说道:“标儿,你也是太过心慈手软了,像蓝玉,我已经忍他很久了……要不是他对你还算忠心耿耿,咱早就一刀将他砍了!” 说着,老皇帝重重地叹了口气。 朱标不敢再劝,只是磕求不止。 “标儿,天下虽然是咱朱家的,但也有律法管着,若是咱们家自己出了败类,上行下效,如何管治天下?咱们皇家威严何在?你父皇我,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一行眼泪扑簌簌从朱标的眼睛里滚下来,他哽咽着说道:“儿臣,儿臣只是心疼父皇,心疼安庆妹妹。” 老皇帝的眼圈也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自找的,父皇也救他不得!” 朱标越加悲伤:“儿臣这一去,又得数月,父皇一定要保重龙体,否则,儿臣出门在外也不得安心。” “父皇省得,不碍事,这么多年,父皇什么没经历过?这么点事,算不得什么,以后再给安庆另觅良配便是。标儿,你这便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启程去晋地罢,一路上要小心饮食,不要中暑,也不要着凉了。” 老皇帝的语气充满歉疚,其他儿子犯的浑,一向都是朱标这个做大哥的帮他们擦屁股。 朱标心里五味杂陈,父皇心疼他不假,很多事情也非常倚重他,尤其是三弟,只能由他去善后,而听父皇的口气,只怕欧阳伦保不住了,安庆只怕要伤心多时了。 “父皇,儿臣都多大年纪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放心!” “只有你和老四让父皇省心!那几个,咳!” 朱标赶紧劝道:“父王,弟弟们都挺听话的,你瞧十弟,他可惦记父皇了,这不是送了满满几大车贡品来了么。” 老皇帝一听,禁不住捶了一下御案:“你还说咱还忘了,你道你十弟贡上来的是什么?丹药!年纪轻轻的,好好一双眼睛给弄瞎了不说,还给咱进贡!嫌父皇命长?” 朱标万万没想到,十弟竟会这么荒唐,竟然向父皇进献丹饵,心里暗暗后悔提起此事。 “风度翩翩一个少年郞,你吟风弄月也好,舞剑弹琴也成,却要求仙问道!还有他媳妇,对了,还有他媳妇,着内管拿进京来,给我碎剐了!”老皇帝愈发愤怒。 朱标万万没想到,自己想找点事情安慰父皇,竟惹得他如此震怒,赶紧喏喏说道:“弟妇也没犯什么大错,如何能拿回京呢。他二人年轻,若是有点错处,也是常事,父皇……” 老皇帝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年轻?你父皇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你可知道那贱妇撺掇着你十弟做什么?死有余辜!” 见朱标一幅茫然的样子,老皇帝顿了顿足:“咳!鲁王长史有奏,这对夫妇时常将民间七八岁大的小孩儿留在宫中玩耍,三五日才放出来,有的则干脆不放,擅自阉为火者,令一境人民怨怒……” 朱标悚然而惊。 “此夫妻二人,死不可逃!” “父皇,想必是长史弄错了……”朱标都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替鲁王遮掩了,只好推说是长史弄错。 “长史如何敢诬陷亲王!况且锦衣卫……”老皇帝立刻转变话题:“如此教人难过!这夫妻两个,死罪绝不可逃。” “父皇息怒!纵使弟媳有错,重重责罚也就是了!儿臣定当劝谏弟弟弟媳,毕竟年轻……”朱标慌忙劝解。 愤怒也是一件很耗精力的事情,老皇帝也明显觉得自己的疲倦:“标儿,你去罢,父皇要歇一会。” 子媳、女婿不长进,竟将一世要强的父皇气得这样,朱标心里十分难过。况且自己又要出巡,父皇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得多孤单啊。 等朱标回头看时,只见父皇穿着一袭简朴的粗布袍子斜靠在御座上,而神情又悲伤又茫然。 朱标不忍再看,一甩袖子,大步走出武英殿。 </br> </br> 第二百六十九章 贵胄相轻 燕王府。 李景隆到达北平的时候,燕王正在准备着例行的巡边。 每年九月,辖制九边重镇的藩王都要去边境巡查军备、防御、兵马诸事。北边初定,而甘肃、辽东、蓟州、宣府初定,远远谈不让安宁,加上定远侯王弼与武定侯郭英尚在追击北元太尉蛮子未归,因此,各藩王都不敢怠慢,各各准备巡边一事。 朱棣更是如此,他本是一员骁将,军事狂热爱好份子,在北平早就待得无聊,能去巡边更让他高兴。 但是李景隆已经打发人来向他报告,马上就要到北平来奉旨办差,请他协助。 朱棣一向看不起李景隆,也不想见他,不过,人家每隔两日便要打发人快马来报脚程,不就是想自己出城迎接他吗?这个九儿,还像以前一般,一幅讨打模样。 名为舅甥,但朱棣却与李景隆一起长大,相知甚深。 不过,朱棣也有办法对付他,知道他就要到达北平了,便在他必经的城门口等着。 不过,他身后排得整整齐齐的,是三千精锐将士,都是要跟随他去巡边的将士。 嘿嘿,九儿,你来吧,咱见了你就走! 在城门口等了好久,李景隆总算来了,见到这幅排场,心里哪里不明白? 巡边固然重要,但晚个一天两天,就是几个时辰也好,至少也得陪自己吃顿接风宴不是?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才到北平,你个东道主就这么走了? 两人骑马并肩站在城门口,都是一幅没打算下马的模样。 “九江!咱舅甥可真有好多年不见了!你千里迢迢万里遥遥来到北平,舅舅本应该与你多亲近亲近,只是奉了父皇旨意得去巡边,这是大事,只得叫炽儿和煦儿哥俩协助于你,有什么差使,只管告诉他们。” 朱棣“轰隆隆”仰天大笑,一边亲切跟李景隆说话,一边大力拍着他的肩膀。 朱棣常年练武,手劲甚大,这几下拍得李景隆肩膀巨痛,偏生在马上又不好躲开,只得咬牙忍耐。 李景隆心中很是不悦,但他一向长袖善舞,笑得两颗犬齿都露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燕王殿下只管去!景隆这次来,也只办点小事,完了就在北平转转,有世子殿下、高阳王殿下一起亲近亲近,不打紧!不打紧!” 他之所以摆出一幅与朱棣公事公办的面孔,还用上了参见藩王的礼仪,为的就是要燕王以朝廷之礼与他相见。 他虽然是个国公,还比燕王小着一辈,但他是天使,代表的是老皇帝,燕王就得向他行礼。 果然,朱棣心底忖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九儿还是这么不长进!面上却丝毫不露,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朱棣恭迎天使!只因甲胄在身,不能跪拜,望乞怒罪!” 李景隆一口闷气总算发作出来,心气也平了:“殿下说哪里话!景隆也是奉旨办事,不得已,不得已……” 朱棣身后的将官都久历官场,谁都不是蠢人,立刻知道,这位曹国公与自家王爷气场不和,自己可千万不能太过殷勤。 朱高炽与朱高煦二人都在城门口送别父亲,这时候也上来与李景隆见礼,寒喧了几句,燕王便说军队立时要开拔了,着世子与高阳王代表他好好招待天使。 “九江啊,我已经交待王妃了,这些日子你就住在咱们府里,她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住处,四舅这就要出发了,父皇的差事可不敢耽搁!”燕王一边说,一边大笑着扬鞭走了,留下面色发青的李景隆骑在马上暗暗咬牙。 巡边是大事,丘福、朱能自然都跟着朱棣,一是护卫他的安全,二来也是一起谈谈说说,解解闷。 “这位曹国公,未免有点眼高于顶了!”丘福貌似耿直,但是他一眼就看出王爷其实很不喜欢他,甚至是讨厌这个李景隆。 果然,朱棣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他长进了,老听说他去哪练兵,没想到还是这幅尿性!” 朱能在旁边笑道:“此番他来北平,不知是奉了什么旨意。” 朱棣阴沉着脸道:“他是来杀周兴的。” 周兴一直与朱棣不对付,杀了他,朱棣应该高兴才是,但看上去他并没有喜悦之色,反而面色不愉,众人便知道了,此事后头还有原因。 “杀周兴” 朱棣摇摇头:“走私案发了!” 这桩走私案,军中知道的人甚多,只是这是安庆公主府与晋王府的生意,谁人这么不识好歹要与他们为难?再说军中的公侯也有参与的,就更没有人敢向老皇帝揭发这事了。 如果不是有锦衣卫将证据搜集齐全,送至蒋瓛那里,而蒋瓛一心想着要重新夺回锦衣卫的刑狱之权,这门走私生意势必还要长久地进行下去。 朱能笑道:“这么说来,这位周大人也参与其中?” 丘福不屑地哼道:“他是怎么来北平做这个行都指挥使的?还不是当了这些权贵的门下之狗!” 朱能面露喜色:“这周兴一向忠于那边,和咱们不对付,这次被杀,嘿嘿,活该!” 朱棣摇了摇头,面色阴暗:“你们知道是谁接着坐了都司的位子?是平安!” “平安?!”两人一齐皱眉。 果然,朱棣续道:“周兴不足为虑,只是蓝玉的走狗,碌碌无为只知巴结主子,不足为惧。但此刻接任他的乃是平安,可不像他那么好对付。” 平安为人正直,又有勇有谋,忠于皇帝和太子,这样的人,既揪不住他的辫子,也很难拉拢他,让他改变立场加入燕王的阵营。 由他来当这个北平行都指挥使,果然比周兴棘手得多。而且他又是老皇帝的养子,也不好动他。 怪不得朱棣一直没有出手对付周兴,就算上次他出手对付张辅,朱棣也忍了下来,想必那时便知道他若是走了,代替他的定是平安。 朱能又问:“这么说来,周兴被杀,反而对我们燕王府不利了?” “嗯。”朱棣吁出一口气:“欧阳伦已经被父皇下狱了,北平平静不了了。” </br> </br> 第二百七十章 跟着景隆去抄家 众人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因为欧阳伦尚的是嫡公主安庆,优游于公卿之间,甚有声名,他都被下狱了,足见老皇帝对此事的震怒与重视。 朱能想了想,又冒出一句:“殿下,我就不信蓝大将军不知道这事。” “上百车茶叶冒充军需物资,从江南运到北边,要经过这么多关卡,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估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吧,他还看不上这点子东西。” 蓝玉身家势大,确实有可能看不上这些东西,但欧阳伦不同,他是穷惯了,也不好老使公主的银钱,不这里弄点那里弄点,哪能维持他驸马府的开销? 丘福气愤愤地说道:“蓝玉如此骄横,不知道多少御史参他,依旧屹立不倒,末将是真的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的?以前是北边需要他领兵镇守,如今北边基本平定,他蓝玉也就没那么风光了!”朱棣眯起眼,提着马鞭望向初升的骄阳:“建功立业正是当时!眼下这北疆,可要看咱们的啦!哈哈哈!” “哈哈哈!”周围诸将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沉重,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朱棣面色沉沉:“蓝玉知情不报,还为公主府的车队一路大开方便之门,这就算了,但这桩生意,还有晋王府的股份!” 他很看不起自己这位二哥,去年发动的北征,父皇命他带部与自己一点夹击金山的纳哈出,不料晋王畏敌,带了十万大军在边境晃荡了一圈,连鞑靼军的人影都没看见就奏捷班师了,弄得老皇帝发了老大一通脾气,一连写了几篇“记事”送到晋王府痛责了他一顿。 晋王胸无大志,只图享乐,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晋王对大位没有任何想法,只求父皇少写点“记事”责骂他就心满意足。 他远在藩国,但一向注意结交朝廷官员,至少不能让他们在父皇面前说自己的坏话。 对晋王来说,和自家亲戚一起做生意是天经地义的事,就算自己亏点也不要紧,重要的是安庆妹妹,父皇十分疼她,经常召见她一起吃饭,若是她在父皇面前经常给自己说点好话,那可比什么都要值当。 “晋王殿下,咳咳,咳咳……”提起他,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父皇已经派太子前往晋王召他回京了。” 皇家父子兄弟之间的事,朱能可不方便插嘴,便将话题引到了他处:“听说王弼和郭英终于班师回朝了?” 丘福哼道:“劳师远征,追到和林也没有追到蛮子,倒损折了一千余将士,圣上早说了,穷寇莫追,偏这么好胜!” 朱能笑着说道:“他们一回来,北征大军的封赏总应该下来了,兄弟们可都眼巴巴地在盼着呢!” 按说这封赏一下来,朱能便可以升指挥使了。而丘福就有点麻烦,再升一级就是王府亲卫指挥使司同知或佥事,职位虽然提高,但不能直接执掌一卫了。 当然,燕王也不希望他晋升,因为指挥使才有实权,早就上表,荫丘福一子为百户,本人不再封赏,老皇帝也答应了。 打仗不就为着封妻荫子吗?因此,燕山卫上下凡是参与过捕鱼儿海大战的,无不把头都伸得长了,都在等着这一天。 这么一说,众人的心情都愉快起来,就连朱棣的心情也为之轻,将这些狗皮倒灶的事情都抛在脑后,一夹马腹,领先疾驰起来。 …… 李景隆先到凉殿见过徐王妃,战时几家的孩子经常在一处玩耍,年纪也差得不多,算得上是通家之好,叙了个把时辰的旧,才在内监的指引下去了安排给他暂居的仁泰殿。 这一路辛苦,满脸都是风尘,先见识过了燕王府里的抽水马桶,再去汗蒸房蒸了一个时辰出来,这才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嘿,都说你燕王能征善战,可是在家里也没忘记享乐啊,啧啧,这燕王府造得跟皇宫一样,连个茅厕都弄得这么讲究。不行,赶明儿得叫高炽派些匠人给我,咱曹国公府也得装上这个。” 李景隆一边在心里嘟囔着,一边着两个小内监领着他去世子所居的泰昌殿。 朱家两兄弟两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父王临走时已经交待过他们,别的事都放在一边,协助李景隆将差事办好要紧。 燕王府门口,已有几百名士卒在集结,为策万一,朱高炽不但派出了自己的亲兵队,还叫上了自家兄弟,两人一起陪着李景隆去北平都司衙门办差。 在此之前,朱高炽还特地遣了一名亲卫去训练营通知张辅。 张辅匆匆赶到燕王府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大门口有几百个全幅武装的士卒正在集结,看样子,不是世子出行就是要搞个什么军事行动。 一路上张辅就问过送信的亲卫,世子召他有何原因,但亲卫一味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这事。 张辅也不奇怪,因为有不少军事行动之前都会严格保密的,更何况一个送信的,哪有资格与闻机密事情。 如今张辅的骑术已经不错了,骑着小狼,也不用怎么催促,小狼跑得兴奋,清晨人也少,很快便到达燕王府这边。 只见队伍最前面,朱高炽与朱高煦兄弟二人正陪着一个大约二十七八的华服青年,只见他身材颀长,面白微须,头戴八梁公冠,身着赤罗衣,下着赤罗裳,上边都绣着麒麟,白袜黑靴。 这是国公才配穿的服饰,这人是谁?这么年轻的国公? 朱家两兄弟各自穿着朝服,一幅要干经大事的样子。 三人一齐看向他,尤其是朱高煦,对着他使劲招手。 那华服青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向张辅的眼眸里似乎可以溅出笑意,尤其是双颊还有一对深深的酒涡,看上去和蔼不过。 能得朱氏兄弟陪同前来的人,一定有着极高的身份。因为在北平,除了燕王与徐王妃,就没个有资格能得他们亲自陪同的人了。 张辅按捺住心中好奇,立刻下马,大步走近向这三人见礼。 朱高炽笑道:“张兄弟,你来得正好,先见过曹国公,然后跟咱们去办件差事。” 李景隆微觉讶异,只见这个年轻人,地位也不甚高,着一身从五品军服,但看上去与世子、高阳王都非常熟悉,一幅哥俩两好的样子。 办抄家、杀头的差事总归会捞到点好处的,燕王世子特地叫了此人来,足见对他的重视。 </br> </br> 第二百七十一章 灭门之祸 张辅正待参见面前这三个年轻的天潢贵胄,还没行礼,朱高炽已经摆出一幅弯腰来扶的样子,朱高煦却是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可不是私人场合,张辅规规矩地向他们行了礼,又去参见这个没见过面的什么曹国公。 李景隆漫不经心地道:“罢了!”眼睛都没瞟他,又跟朱高炽说话去了。 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略微受宠些的年轻军官,不需他高看一眼。 朱高煦皱着眉头道:“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张辅悄声在他耳边答道:“我得了消息便骑着小狼嗖地来了,哪里晚了?” 见他与高阳王如此亲近,李景隆忍不住又看了张辅一眼,不过,他是堂堂国公,和张辅身份相距何止千里?自然不会出声,当作没看见这个人。 眼见队伍齐整,数百人静悄悄地都在等着后续命令,朱高炽便笑道:“表哥,人都齐了,咱们可以出发了罢?” 李景隆点了点头。 立刻有一个千户从他身边走到队伍前列,一挥手,大声喝令:“走!” 李景隆自己就带了五六百人,再加上朱高炽这一百二十个亲卫,还有朱氏兄弟陪同,杀个周兴是绰绰有余了。 燕王府离北平都司虽近,但燕王世子出门,一向就这么大的排场,对此,居住在北平城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奇怪。 …… 近在咫尺的周兴自然也是一无所觉。 当李景隆带人围着北平都司衙门的时候,他正在后衙独自喝着闷酒。 他一直有很不好的预感,自从那个锦衣卫百户威胁过他以后,就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燕王府也出乎意料的没有出手对付他,看上去风平浪静了,可是周兴知道,越是平静的表象,就越是危机重重。 他也曾与京师联络过,那边显示一切平安。 哪里都没有问题。 正是因为哪里都没有问题,他才觉得哪里都有问题。 他再也没有感受过半夜里那静静的杀机,难道是真的安全了?都过去了? 直到曹国公李景隆出现在他面前。 李景隆很年轻,很英俊,笑起来也很和熙,很好看,仪态方面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周大人,再次见面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 周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愣住了。 周兴并不知道曹国公和两位世子连袂前来的原因,也来不及思索,便飞快地从躺椅上弹起:“两位殿下和国公爷亲自驾临,卑职这小院可真是蓬荜生辉。” 这位裁剪得体、衣饰华丽的年轻国公,周兴以前见过好几次。 第一次是在他进京陛见的时候,经驸马欧阳伦引荐,也曾去曹国公府上拜见过,并且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礼物。 曹国公在自己书房里见的他,言笑宴宴,说的话更是十分俏皮有趣,南国佳人、北地胭脂被他点评了个遍。周兴虽然有几个姬妾,但他志不在此,哪里有曹国公这般温存风趣 曹国公的笑容这样温暖和熙,又肯礼贤下士,真真令他如沐春风! 第二次是他在山西任指挥佥事的时候,曹国公奉旨来练过兵。 同样,他也奉上了价值不菲的礼物,这一次,他还送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出身也是极高贵的,只是父亲事败,沦落到教坊司,被周兴花重金弄了过来。 曹国公看着那姑娘,眼睛灼灼溅出火花,脸上也是这样矜持又温和地笑着。 可是现在,曹国公面上依旧一片温和,但眸子里却只有一片冰雪般的冷意。 曹国公身边一左一右站着的燕王世子,今天看起来比上次更加健康,一点儿也没有不良于行的样子,而且面庞似乎又尖了些。 右边的高阳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块石头,一张桌子,反正就不像是看着一个人。 另有一人站在朱高炽身后,这个人周兴一点也不陌生,正是那个该死的张辅。 张辅看着他的眼神,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充满着怜悯。 刚刚进了周兴所居的院落,朱高煦便悄声告诉了他们此行的使命:诛杀周兴全家男丁。 对此,张辅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个朝廷的二品大员,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要被灭族?不需要经过审讯,也不需要辩解,就这样说杀就杀? 在大明,人命竟这样渺小如草芥? 虽然周兴想弄死他,但是周家的人是无辜的,为何却要跟着周兴横遭不测? 周兴很讨厌这几个人面上的神情,这些天潢贵胄,从来都是这样高高在上,仿佛是神灵一般,从高空中俯视众生。 而事实上,要不是他们投了个好胎,又比旁人好到哪里去了 这三个人为什么今天会在他的都指挥使衙门连袂出现?难道是……事发了? 周兴心下忐忑,一个趋步,便想对着这三位贵人拜将下去,可是,就在这时,他听到拔剑的声音。 紧接着,是曹国公温和的声音:“奉旨,将周兴零碎砍了,其家人、火者、成丁男子都砍了,妇女配军!” 李景隆双手负在身后,转身走到一边,似乎是怕鲜血溅上他天青色的袍子。 周兴满脸惊恐地愣在当场。 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难道是自己没有完成那锦衣卫交办的事情弄死张辅,他已经将证据上呈御前? 可是,不是还有晋王和驸马吗?在他们的羽翼之下,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无法保全? 从曹国公嘴里吐出来的,可不仅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是阖族! 张辅不由自主地肌肉崩紧,眉头皱着紧紧的,面露不忍之色。 朱高煦仿佛知道张辅心里在想什么,凑近他耳边说道:“就知道你的菩萨心肠又犯了,他家人跟着他享受荣华,一朝富贵,可有什么道理?如今跟着他倒霉,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点道理。不过张辅还是有点郁闷,因为这一趟出门,他要充当刽子手的角色。 虽然用不着他亲自去杀人,但是看着这么多人横死当场也不是桩令人愉快的事。 第二百七十二章 碎砍周兴 “周兴,你还不跪下谢恩?”见周兴双拳紧握,呆在原地,不幅不敢置信的样子,李景隆诧异地转过头,似是看到一幅不可思议的场景。 周兴眼睛瞪大如铜铃,牙齿咬得咯咯响。 跪下谢恩?凭什么? 走私茶叶的,难道不是你们朱家这些人? 自己难道愿意甘冒身家性命之险去卖茶叶?还不是受人胁迫的?!而胁迫自己参与走私的,难道不是皇帝亲生的儿女吗? 凭什么案发,他们一点事儿都没有!?就因为我没有生在皇帝家里? 他们家里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凭什么可以轻易决断别人的生死? “我跪你娘!” 周兴从喉咙里迸出一声嘶吼!之前他身着道袍在花厅里喝闷酒,自然没有配刀,这时一个箭步,抢过李景隆腰间悬着的刀柄,一使力,便“铿”的一声拔了出来。 周兴全身的力气都在抢刀的动作上,这刀柄上镶嵌着不少宝石,流光溢彩,固然十分璀璨,但是镶嵌着宝石的黄金托,也将周兴的手掌划破,血污刀柄。 李景隆出其不意,竟让他抢过了自己的配刀,顿时便是一惊。 周兴睚眦欲裂,瞪着李景隆,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手中刀便朝他劈来。 周兴武功着实不错,这一刀隔着既近,又势大力沉,李景隆自然无法躲避。但周兴身边围了好十几个执刀在手的亲兵,怎么可能由着他这一刀砍下去? 这些亲兵有的抱腿,有的抱腰,有的来擒他的双臂,顿时便被蜘蛛一般将周兴的手脚全部缚住。 另有一些亲兵的腰刀已经招呼了过来,只听“呼呼”风响,十几柄刀刃织成的绵密刀网已经将周兴团团裹在里边。 当中一人应该是个领头的百户,一连抢过他手里的刀柄,恭敬地将腰刀呈向李景隆,李景隆嫌恶地看了一眼,说道:“不要了,赐与你罢。”说着,解下腰间的剑鞘扔在地上。 那百户弯腰捡起,谢了赏,喜滋嗞地佩在腰间。一边狞笑着吩咐自己的手下,道:“活干得漂亮一点,别让血污了国公爷与两位殿下的袍子。” “是!”众亲兵纷纷应诺。这周兴已经盘里的菜,怎么整治他,还不是得由得他们 周兴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曹国公来宣旨,他是不可能再活着出门了。只是可怜的他一家老小,都要受他连累,横遭不测之祸。 这曹国公收了他这么多钱,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透露给他,让他送出一个儿子传承他的血脉也好。 最为可恨的,他居然笑得这么温和! 想到这里,周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吼一声,用力一挣,竟然将抱住他的人全部甩开,顺手还抢了一把腰刀,用力横挥,将十几柄刀荡开,一个纵跃便向李景隆扑去。 李景隆陡然失色,他没想到这周兴发起疯来竟像条蛮牛一般,但他毕竟出身将门,敏捷地往旁边就是一闪。 就在这时,朱高煦出手了。 他抽出腰间从不离身的冷月,一个箭步挡在李景隆面前,接着便是一劈。 “铛!” 两刀相交,发出令人齿酸的碰撞声,但结果是,周兴手里的刀,竟然被朱高煦劈成两截! 如此利刃!如此刀速! 周兴看了看手中的断刃,又看了看朱高煦,由衷地赞了一声:“好快!好利!” 接着,他的手臂便飞了出去。 朱高煦没再动手,任凭血从冷月的刀锋滴落。 “剁碎!” 李景隆面色一变,冷冷喝道。 左右纷纷拥来,对付一个失去右手的周兴,他们基本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 终于看见曹国公变脸了。 这是周兴最后的念头,接着,他的头颅便被一个亲兵砍飞,落在李景隆的脚下。 …… 这么大的阵仗,北平城里早已沸腾起来。 周兴在北平并没有什么好的声名,因此,门外张头张脑的,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叹息、惋惜的。 喜欢凑热闹真是咱们国人的习气,张辅在大明朝就已经见识过多次。但也有人不愿意凑这热闹,却不得已,不得不来参观。 前边就是北平都司衙门,就在围住北平都司的同时,李景隆就派人去将都司衙门里的官吏都叫来了,在士卒的监视下站在一边看着,只不许出声。 另外两个衙门,一个是提刑按察司,另一个是承宣布政使司,也少不得要来参观。 承宣布政使司设承宣布政使一人,即北平行政区最高行政长官。而一省之刑名、军事则分别由提刑按察使司与都指挥使司管辖。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合称为“三司”,皆为省级行政区最高机关。 三司品阶以都指挥使司最高,其长官都指挥使为正二品,布政司次之,长官布政使为从二品,提刑按察使司之长官提刑按察使为正三品。 也就是说,在这三司中,周兴的品级最高,是正二品,来参观的布政使郭资是从二品,提弄按察使陈德文是正三品。 李景隆考虑得很周到。他并没有提前去告之其他两司,怕其中有周兴的同谋,泄露机密,逃跑周兴是不敢的,稍毁证据、转移财物、藏匿子女也是肯定会有的。 叫晚了也不行,晚了这些北平的头头脑脑就不能完完整整地观看到整场血腥的杀戮。 这也是他来北平之前老皇帝的交待,老皇帝极其厌恶贪官污吏,贪墨白银二十两就可以砍头。砍头的时候,他还喜欢叫人看着,这样才能警示其他官员。 杀了人之后就完了?还早着呢,他很有可能被皇帝下令剥皮揎草立在衙门口,让继任者每次来坐衙之前都能看到。 还敢贪?衙门口立着的人偶就是榜样! 杀北平行都指挥使,其他两司的长官也是要现场参观的,这是大明朝最好的官场教育。 果然,上至布政使郭资与按察使陈德文,下至衙门的书吏典史,一个个都吓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有胆小的,甚至尿了裤裆。 但没有人嘲笑他,众人皆耳观鼻鼻观心看着脚下的地面,仿佛多看几眼,地面就会长出金子。 第二百七十三章 挑个小萝莉吧 张辅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兵卒们细细地搜查着都司后衙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没有放过。 所有的男丁一概砍杀,包括周兴的家人和仆役以及火者。 火者是阉割了的男子,在皇家称为宦官,在勋贵之家便称为火者。这些身体残缺的可怜人,挨了一刀,现在又要挨一刀甚至更多。 他们犯了什么错? 周兴的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全部被砍杀,满地都是碎肉和残肢以及内脏,吸引了不少乌鸦和秃鹫前来,只是士卒太多,站在屋顶上不敢下来抢食。 但是苍蝇可没那么高智商,也没有人在意它们,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地上密密麻麻都是绿头大苍蝇在享受它们的盛宴。 周兴的继室、妾侍、儿媳、女儿及丫环婆子全被士卒们抓了起来,圈禁在一处长廊当中,哭声震天。 周家上下女眷怕有四五百之多,除了几十个主子、半主子,还有一百来个管事的大丫头和妈妈,皆穿着华丽。另有二三百粗使的丫头婆子。 李景隆指着她们,对着将士说道:“这些人,你们谁看得上的,就带回家去,配为妻子。看不上的,再卖到教坊司去罢。只记得要按规矩来,别伤了和气。” 此话一出,将士们固然是欢呼雀跃,但周家女眷却是面如死灰,只敢瑟瑟发抖。 周兴的继室陈氏满脸泪痕,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面色更加苍白,但身子却站得更加挺直了些。她出身大家,十分讲究闺范,心里暗暗想着一头碰死在石阶上,免得当众受辱。 不料李景隆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女人见得多了,便含笑看了陈氏一眼:“夫人,你切莫在心里暗暗生着寻死觅活的念头,要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若是死了不打紧,你娘家可就……” 陈氏闻言,如遭雷殛,她紧咬着嘴唇,身子摇摇欲坠,似一朵正在经受雨打风吹的落花。 李景隆见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心里顿时火热起来,暗暗想着怎么将这妇人弄上手,好好地弄她一弄。 周兴的大儿媳妇怕有三十余岁,见李景隆春意盎然的目光看了过来,当即狠狠地一把将脸上的泪痕尽数拭去,倒是站得更妖娆了一些,挺起了还算丰满的胸脯。 如果能被曹国公看上,那么周家事败与她便没多大关系了。就算曹国公看不上,看好能被某个年纪大一点的军官挑走,免于卖到教坊司去的悲惨命运。 就在将士们隔着围栏转看周兴的家眷,挑挑拣拣有如挑牲口之前。朱高炽意示张辅先去挑几个人回家里使唤。他知道张辅家中人口简单,在这里挑几个可意的人去他家服侍也挺好。这些丫头与仆妇,受过严格的训练,比在外面的要强多了。 张辅这个人身上有着他喜欢的品质,那就是宅心仁厚,这些无辜的女人们能受到他的佑庇,可以避免去别处的悲惨命运。 这些大头兵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周兴家的女眷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一时之间哪里会适应普通的民间生活?跟着他们,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朱高煦也在催促他,和朱高炽的想法不同,他的手指向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小女孩身着一件嫩黄色的罗衣,嫩得直欲掐出水来,吓得呆了,眼看父兄在她面前被活活砍死,竟然都不知道哭。 不少士卒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虽然轮不到他们挑选,但这些禁欲多时的目光,早已将她薄薄的罗衣尽数剥去。 “你不是怜香惜玉吗?再不挑,就给别人挑走了,那时候,这小丫头就可怜了。”接着,朱高煦用力在他背后一推。 张辅身不由己地被推到那小姑娘面前,朱高煦立刻对着名册说道:“记下了,周眉妩,赐于张辅。” 一边的书吏赶紧用笔记下。 不料在一边的陈氏立刻给张辅给跪下了:“大人,大人,眉妩身染伤寒,还求您费心,带她治治。” 朱高煦上下打量了这周眉浅一眼,若是推个病秧子给张辅,那不是坑了他吗? 不料张辅原本还想拒绝,一听这女孩子还在生病,顿时便改变了主意。 这年头伤寒很容易死人,还容易传染,若是让别人挑选走,未必会精心照顾,她很有可能会伤于非命。 算了,张大人有好生之德,把她带回家吧。 故此张辅点了点头,叫看守的士卒将这小姑娘带出来。 那士卒听说她有伤寒,赶紧用衣裳掩住嘴巴,朝她招手:“你!出来!” 陈氏却早认识张辅,这种情形下女儿能跟着他那是求之不得,当下便在这小姑娘身后轻轻一推:“你跟他走吧!到了张家要听话些。” 周眉浅头重脚轻地走了出来,被张辅一把手牵着,走到一个没有血污还算清净的角落。 李景隆不由得又仔细看了张辅一眼。朱家两兄弟都这么维护这年轻人,想必他定有过人之处。 张辅?这个名字仿佛听说过。 应该是燕王的心腹手下,这个人看样子甚是心慈手软,不像是个有出息的样子。 李景隆眼界甚高,便是高门贵女,若是没有风情他也是看不上的,这个小女孩身量尚未长开,他也看不上,再说还生着病,也不中用。 他看上的,是这小姑娘的长姊,名叫周眉浅,大约有十七八岁,肌肤微丰,一张脸白嫩得仿佛吹弹得破,已经安置在一间小屋里,没有出现在挑选的现场。 周眉浅原本已经许了人,但是,这里可是咱曹国公说了算,哼哼……量他未婚夫也不敢出来认妻,敢出头,抬手就给你一刀。 朱家兄弟并没有挑选,把机会让给了在一旁口水都流到脖子上的军官。兄弟俩都是新婚宴尔,带个小姑娘回去不太合适。而王府里不缺人使唤,没有必要挑点人回去。 张辅莫名其妙当了回跟屁虫办了个差,莫名其妙带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还生着病,这可真是自找麻烦。 在他的想法里,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能干什么呀?尤其是这个十指不站阳春水的娇娇女。 要是在现代社会,还在念初中呢。 带回家的话安排到什么地方?又怎么和母亲还和姬兰交待?张辅有点头大。 再说了,还生着病,得的是伤寒,母亲又在孕中,可不能过着病气。 第二百七十四章 爱好:人妻 看着他这幅发愁的样子,朱高煦便斜了他一眼:“你在国子监不是有个院子吗?把这个小姑娘带过治治,几天便医好了,服侍你正好。” 张辅没好气地道:“便是医好了,也指不定是谁服侍谁呢!” 正在这时,只见那个得李景隆赐刀的百户,直直地看向周兴的妻子陈氏。 百户的手指正待指向她,李景隆突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在百户的耳中犹如惊雷,那百户手指一偏,立刻指向周家的大儿媳妇。 这大儿媳很是知机,立刻将主腰的领口隐蔽地往下拉了又拉,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面上露出娇媚的笑意。 主腰是束带于身后的紧身内衣,是大明女子的寻常内裳,有点像欧洲的紧身衣裳,不过没有那么夸张罢了。 大儿媳颇有几分姿色,人又妖娆,尤其是一张白嫩嫩的面孔,真真是掐弹得破,不少人垂涎欲滴。 这百户好的是年纪稍长的妇人,说这样的妇人才有风情。幸好排在他前边的人只有几个,挑的都是姑娘,这就便宜了他。 他一把掳过那大儿媳,心满意足地在她臀部上重重捏了一把。 那周家的大儿媳“嗯”了一声,声音柔媚百转,当真是令人销魂,那百户得她这么一勾,立刻忘记了陈氏,笑嘻嘻地将这妇人牵走了。 轮到另一个百户,他指的却是二儿媳吴氏。 士卒来牵她,吴氏大哭大骂:“我父亲是吏部的!我要告诉父亲!父亲……” 陈氏又气又急,在她脸上打了一个巴掌,咬牙在她耳边轻声道:“叫唤什么!要害死你亲爹?” 吴氏怨毒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们周家倒霉关我吴家什么事!我要告诉父亲!我要告诉父亲!父亲,快来救女儿啊!” 陈氏见她如此愚蠢,气得脑门子突突直跳。她是好心好意想着,周家现在犯的是族诛的案子,沾亲带故的都有可能牵连进去。这些年这样的事情还少了? 你一个出嫁的女儿,这辈子算是完了,没发配到教坊司就算是皇恩浩荡了,现在还敢说出这样的傻话,这是想牵连到娘家的父亲? 不想吴氏丝毫没有想到会给娘家带来怎么样的不幸,双手双腿用力挣着,不肯跟着那个百户走。 那百户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看上去颇为沧桑,自己也不讲究,老远便闻到一股汗臭气,吴氏的相公一身渗光白净,哪里像这个老兵油子?因此,她是死也不肯跟着这百户走。 李景隆皱着眉头一边看着,见吴氏撒泼,对着身边的亲兵使了一个脸色。 那亲兵得令,走近吴氏,劈头盖脑便是几大个耳光,顿时便将一张粉腻腻的面孔,打得肿成一只猪头。 几记耳括子下去,吴氏老实了,抽抽噎噎地跟着百户走了。 周眉妩本站在张辅身后,见自己两个嫂嫂都被陌生人领走,顿时哭出声来:“嫂嫂!嫂嫂!” 两个妇人都是头也没回,迳直跟着挑中她们的百户走了。 大难临头,各寻各的生路,哪里还顾得了一个病弱的小姑子。 自有李景隆的亲兵将陈氏自长廊另一端领走,周眉妩虽然头重脚轻的,却还是勉力向着这边看着。 与周眉浅不同,她是陈氏亲生的,母女连心,连声叫唤。陈氏偏头过来看了摇摇欲坠的女儿一眼,咬着嘴唇没有吭声,跟着那亲兵仓皇去了。 不多时这些女眷便分配完毕,只剩下几个年老的粗使婆子,下边的人来问李景隆如何处置,李景隆一挥手,依旧笑得和熙:“杀了罢!卖教坊司人家也不肯要的。” 朱高炽止住了他:“只是几个粗使婆子,又不懂什么,和主家的事不相干,就放她们出去吧。” 李景隆笑着拿扇子敲了敲朱高炽的肩膀:“炽弟,你就是仁厚。也罢,就放她们走罢。” 几名婆子本来已经骇得魂飞魄散,自忖必死,忽听燕王世子出言相救,一齐紧张地盯着他们对答。 见李景隆松口,这几个人如蒙大赦,跪下来朝他们拜了几拜,连衣裳什物都不敢收拾,逃命一般跑出了周家的大门。 剩下就是查抄家产了。 不多时,士卒已经将周兴家的院子都翻了过来,共查抄到白银十一万两,宝钞二十万余贯,还有不少金银器物,绫罗绸缎以及各式武器。 这下子就连李景隆都大吃一惊:“这周兴居然如此富有,贪墨了这么多的钱财!?真该剥皮揎草,只碎砍了,当真便宜了他!” 朱高炽皱眉道:“估计是从北边捞回来的,这周兴,当真是死有余辜!” 士卒们忙忙碌碌地将查抄出来的东西装着箱,这些东西可都是要送到京师当作罪证的。 张辅还想着李景隆会不会像韦小宝和多隆查抄鳌拜家一样,昧下一半银两,闷声发个大财,不想这李景隆倒没有将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想想也是,这李景隆地位非常高,与底层出身的韦小宝可有本质的区别。他不仅仅袭了曹国公,还是左军都督府都督,位高权重,钱这东西对他来说,估计就是个数字,周兴这桩案子又敏感,他犯不着在这里捞一把,给有心人留下把柄。 这时有几个士卒送来几本帐册,说是在墙壁里边砌着的孔洞里查抄出来的,不敢擅自处置,便拿来禀告李景隆。 亲兵从那士卒手里接了过来递给李景隆,李景隆拿在手里快速地翻了翻,便交回亲兵手里,叫他好生收着。 这是周兴历年来与晋王、驸马欧阳伦往来的凭证,李景隆与晋王、安庆公主的关系都很不错,这些东西一旦到了老皇帝手里,这两个人免不得就会被老皇帝所厌弃。 因此,这些东西可万万到不得老皇帝手里,他心里琢磨着,要找人做本假帐好拿回去交差,免得牵连到了晋王与安庆公主。 李景隆丝毫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对他来说,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他李景隆是朱家至亲至贵的亲戚,自然也有他的一份。 既然天下都姓朱,怎么能因为旁人影响到天家骨肉的亲情?有错都要替他瞒着,有事也要替他顶着,这才是兄弟叔侄不是? 晋王是他舅舅,安庆是他姨母,在他们面前,这个愚蠢颟顸的周兴算得了什么?就让他一个人将罪名都背了罢! 这些箱子装起来怕不有几百抬,李景隆便叫北平都司行都指挥佥事周倬带兵将这些罪证押往京师。 第二百七十五章 装怂的朱高炽 活干完了,都司后衙一片狼藉,也没个人管,李景隆一挥手,就带着人走了。至于北平的官员怎么收拾这片狼籍,打扫残局,自然不关曹国公的事。 倒是朱高炽与心不忍,对着王不留使了个眼色,王不留心领神会,拉着亲卫队长到一边说,叫他找人去这里的碎尸肉块血污都收拾干净,苍生什么的不说,鬼神来来往往,多少也得有个忌讳不是? 周兴是杀了,还有另外一桩事,那就是去开平卫找平安宣旨。 这桩事情张辅就不必要去了,因此,他带着周眉妩向朱家兄弟和李景隆告辞。 杀了这么多人,李景隆照样笑得温和,但他的这种温和,是雪地的太阳,冷冷的,没有温度。 平安其实早已收到信息,丝毫不奇怪天使的来临,香案什么的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李景隆上门。 宣过旨,几个人寒喧一阵,平安便说已经安排了酒宴,要请李景隆和朱家兄弟入席,李景隆满脑子都在想着那陈氏,哪里有心思吃?推说还有要事,辞了。 回到燕王府,众人都是一头汗,李景隆面色也开始显得很是疲惫,不复人前那幅惠风和畅的样子。 “高炽,高煦,今天在周兴家里抄出几本帐册,对晋王舅舅、安庆姨母都很不利,你们得给我找个手艺好一点的人给弄弄,至少送到圣上老他人家面前得过得去才是啊。” 朱高炽吓了一跳,不免有点迟疑,李景隆便不高兴了:“高炽,怕什么?难道你想着让晋王舅舅和安庆姨母都给你皇爷爷训斥一顿?对了,我来北平之前,圣上就说了,要将姨父给下大狱!这些东西若是到了他老人家案前,姨父怕是要吃好大一番挂落!” 李景隆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老皇帝对子孙实在爱护。前不久他听说齐王朱榑,在封国青州大开杀戒,只是有人拂了齐王的意思,也不管他是什么人,一概杀了算数。 据说齐王一口气杀了五名指挥使,九名千户,百户以上难以计数。如此暴虐,老皇帝也没怎么着他,只是下旨申斥数次而已。 晋王舅舅和欧阳姨父只是贩点茶叶到北边,跟这齐王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大事。 如此这般跟朱家两兄弟一分析,朱高煦倒是点了点头,很是赞同李景隆的观点。 朱高炽却不以为然地说道:“表兄,齐王叔杀人也不过是咱们大明的子民,为害终究有限。但是这贩卖茶叶,关乎朝廷大计,此乃国家的大政方针,皇爷爷是不会容许的。” 李景隆苦心婆心地教育他:“高炽!你太天真了!这贩点茶叶算什么,无非是把茶叶价格压低一点而已,朝廷少赚一点嘛!能有多少呢?只要咱们把首尾处理干净,也有人出来承担了责任,那些言官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 朱高炽还是有点为难,唯唯喏喏地说道:“这个……只怕父王不许……” 其实朱高炽清楚得很,这事情绝没有李景隆说的那么轻松。因为北边历来是朝廷的心腹之患,纵然擒获了北元皇帝,封了他个什么太平侯,但这游牧民族,安宁得一段时间,兵强马肥了,又会卷土重来。朝廷拿茶叶换马,是皇爷爷想出来的一个极好方法。 且茶叶这东西,草原人离开不得,大明可以用茶叶控制一些部落为朝廷效力,也可以利用茶叶毁灭一些部落。比如宁王麾下的朵颜三卫便是如此,他们为大明攻伐其他部落很多年了,所以茶叶是绝对不准私运出大明的。 这不是关乎钱财,而是关乎军国大事。 而现在,晋王与驸马欧阳伦这么做,无异于是自毁长城,皇爷爷是绝不会容许的。 故此,朱高炽干脆装出一幅窝囊的样子,让李景隆自己想办法去,燕王府反正是不能参与其中。 反正父王不在北平,他和煦弟完全可以装作不懂怎么处理这种事情,李景隆也怪不上他们。 朱高煦知道长兄一惯很有主意,他见朱高炽有异,便也干脆一言不发,不再提刚才那事。 李景隆一问起,他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只说道:“景隆哥哥,我这脑袋只会打仗,别的什么都不会……” 李景隆无法,只得想着回京师再让自己的帐房想法子圆了这桩事去,这两兄弟都是靠不住的。 他想了想,又跟朱高炽说道:“这北平有个锦衣卫叫什么顾承嗣的,你知道这个人不?” 朱高炽摇头。 “高炽,你一个世子,代掌北平藩务,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啊?” 朱高炽呐呐答道:“景隆哥哥你也知道,小弟以前一向身体不好,那些政务都交给北平布政使司去了,只是安心养病。这些事务,一向是不闻不问的。” 李景隆有点生气,盯着朱高炽的腿看了半天:“我看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朱高煦见他大声责问哥哥,很是不高兴,替他辩道:“那是张辅两三个月之前才治好我长兄的,要不,长兄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呢。” 李景隆也听老皇帝提过这事,倒觉得自己脾气有点冲了,便赔笑着说道:“高炽,我也是一时情急,生怕这事会连累晋王叔和安庆姑母,惹得圣上生气,表兄给你赔不是了!” 朱高炽笑道:“自己家人,有什么是与不是的。只是这顾承嗣我是确实没听说过,你也知道,这锦衣卫在各地方一般都是暗卫,极少让人知道行迹。” 李景隆愤愤说道:“也是。可是那蒋瓛,我一看就生气,一幅狗腿子模样,见谁都想咬一口,这次就是他想咬晋王叔和安庆姑母,太子已经裁了锦衣卫的权势,他们还这么嚣张。有机会……哼!” 朱高炽也不喜欢锦衣卫,但是他身为世子,燕王的权限几乎对他全部开放,自然知道顾承嗣便是顾松筠的父亲,只是故意说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想知道李景隆打听顾承嗣的目的,便有意将话题往上边引:“景隆哥哥,这顾承嗣是怎么了?帮蒋瓛作恶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心痒难耐 李景隆不疑有他,气冲冲地说道:“这桩茶马案子便是这顾承嗣给查出来的,这条恶狗!一心想离间天家的亲亲之谊!还搞得咱大老远到北平来走一遭。” 朱高炽笑道:“景隆哥哥我们也好几年没见,来瞧瞧我们也好。” 李景隆按捺下心中的怒气,强笑道:“圣上就是这么叮嘱我的,反正差事也办好了,这些天你们可以好好陪着我到处走上一走。” 这时李景隆的亲卫在外头探头探脑,被李景隆看着,劈头骂着:“小猴崽子,躲什么躲?差事办好了没有?” 那亲卫走了进来,先给朱家两兄弟行过礼,之后才禀道:“一切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国公爷只管放心。” 李景隆踢了他一脚,将这亲卫踢了个仰天八叉,笑道:“这还差不多!”从腰间摘下一个玉葫芦扔给了他。 这亲卫办的,自然是陈氏和周眉浅的事了。 李景隆这些天一直忙着办差,没有心思出火,心下早已像猫抓一样痒痒了,当下便告辞这两兄弟,迳直回自己居住的仁寿殿去了。 等李景隆一走,朱高煦便向朱高炽说道:“长兄,李景隆找顾松筠的父亲,只怕没什么好事。” 朱高炽皱眉道:“谁说不是?这案子他们也查了好久,你也是知道的。这时候才将证据呈上去,想必也是证据确凿,不至于是诬蔑晋王伯和安庆姑母。 朱高煦想了想:“在庆州的时候,顾松筠就在查这件案子,为此,鹤庆侯张翼还想去杀她灭口的,被张辅给搅了局,后来,这张翼便一直怀恨在心,竟然带了一千兵马来袭击我,被我打得他屁滚尿流。” “死在蓝玉手上也差不多了。”朱高炽知道这桩事情。 朱高煦愤愤不平地说道:“咱们在北边打生打死,你不知道,父王他都和士卒一样吃炒米,化雪为水,不知道多艰难,可是三伯呢,让他一起出兵夹击鞑子,他带兵在边境游荡一圈就上书报捷了,连一个鞑靼人都没看见,杀了边民冒充是鞑靼兵!” “煦弟,为长者讳!” “长兄!连皇爷爷都不忌讳说出他们的事,咱们干嘛要藏着掖着?” “煦弟,皇爷爷既是君也是父,当然可以训斥,咱们是小辈,不能论长辈之非!” 朱高煦无可奈何地看了长兄一眼:“他们做得,我们怎么连说都说不得?” “别人可以说,咱们不能说。” “……” 朱高煦无语了,晋王伯这不是在蛀自己家的基脚吗?这还要“为长者讳?” 朱高炽:“煦弟,父王为什么不将这事给捅出去?他这是为了不让皇爷爷知道生气。要知道,皇爷爷年纪都这么大了,让他生气得多伤身子哪,是吧?” 不同于长兄,朱高煦对老皇帝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畏惧多于仰慕,小时候责罚实在太挨多了。 但长兄这话说的是没错,朱高煦没法辩驳,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想到什么,朱高炽突然展颜一笑:“不想这顾承嗣为了帮张辅,竟然亲自到了京城,找到蒋瓛。” 朱高煦也跟着笑了:“还不是顾松筠,她是喜欢张辅喜欢得狠了。” “要不,改天咱们奏请父王,求他把顾松筠赐给张辅算了。”朱高炽对顾松筠的印象不错。 “便宜这小子了!”朱高煦其实乐见其成,但嘴巴里还是要损张辅一下。 “依我看,三伯这次可算是倒大霉了。”朱高煦还在想着这事。 朱高炽摇摇头,他想到的东西太多了,没法和这个头脑简单、空有武勇的弟弟说。 两兄弟沉默一阵,朱高煦忽然叹息道:“哎,除了太子伯伯之外,别的叔伯可哪里及得上父王一根手指头?” “你也知道还有太子伯伯?!”朱高炽瞪了他一眼。 他是受过儒家思想教育的人,对于“忠孝”二字看得很重。不过,他心里也很矛盾,这些叔伯如此荒唐暴虐,对百姓真的不是一桩好事。 长此以往,那大明与北元又有何区别?还是不是应了一句俗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高炽隐约听说过太子伯伯恐寿不永期,如果按顺序,让二伯秦王即位,他这性子能治理好天下才是怪事。不说皇爷爷毕生的心血将毁于他手,对天下百姓来说,也是一场劫难。 三伯晋王就更不用说了,天下都是朱家的,不知道他这么急着往怀里扒搂银子做什么!?他缺银子使?怎么可能。 还有那些王叔们,在藩地里所做之事,简直不可描述。 为此朱高炽也忧心忡忡。他心里想着,若是太子伯伯真的……皇爷爷能够遵照“立贤”的原则,立父王为储君。 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皇爷爷对自己的理念非常自信,或者是自负。他定的“立嫡立长”的传承规矩,也是为了让皇位传承之时,少发生一些兄弟阋墙的惨剧,皇室的荣耀之下,少几分血腥。 谁也不知道,十九岁的燕王世子,正为着大明朝的将来而忧心忡忡。 …… 李景隆回宫来,随侍火者立即奉过冰湃过的毛巾,替他净了手脸,立刻有宫人端来冰镇好的冰糖雪耳莲子茶,他吃了一盏,又漱了口,便端坐在胡床上,朝随侍火者使了个眼色。 火者早就准备好了,笑嘻嘻地走到隔间,对着正端庄在椅子上的陈氏说道:“夫人请罢,咱们国公爷召您前去相见呢。” 陈氏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淡然地跟在火者后边,可是她手中不自觉攥紧的帕子,却泄露了心中的紧张。 “罪妇拜见国公爷!” 声音柔弱,面色苍白,似一朵开在傍晚的夕颜。 陈氏想到了李景隆会迅速召见他。那种挟亵玩、审视又自命不凡的目光她看见过,也预知了自己以后的命运:成为国公府后宅众多禁脔中的一个。只是她没有想到,这曹国公竟然先周眉浅之前召见她。 事实上李景隆喜欢的是知情识趣的少妇,周眉浅虽然已经长成,但未经人事,未免不懂风情,还得慢慢调教。 而陈氏就不同了。因此,李景隆一回宫就打算立即办了她。 第二百七十七章 汗蒸房(被屏蔽了,看过的请不要再次订阅) 皇帝亲自交办的差事,李景隆不敢怠慢,一路飞驰而来,便没有带妾侍,到了北平忙着办差,也没有去有名的教坊司走走,半个多月的独宿,他心里早就憋着一把火,看到陈氏这幅楚楚动人的样子,立时便忍不住了。 “来,替本公宽衣。”李景隆淡淡地吩咐道。 虽然心里火急火燎,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的。 陈氏低低应了一声:“是!”走了前来,低着头,轻轻替李景隆宽了外面的大衣裳,又取了挂在衣架上的道袍替他换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平日里也是这么服侍周兴的。 “去汗蒸房吧。”燕王府别的设施也还罢了,就一个汗蒸房倒是个好享受。 陈氏捏着帕子的手颤抖了一下。 “怎么?不愿意?” “不是,罪妇……罪妇……” “你既然进了我的门,便不是什么罪妇了,可称妾。”李景隆淡淡地吩咐道。 陈氏心里迅速闪过周兴被大卸八块的惨状,她的鼻间仿佛还能闻到那浓得化不去的血腥味。按说,丈夫才死,她得守孝,可是,现在她还能为他守孝吗? 连最重要的贞节都保不住了!为了她的母家,她不得不违心地侍奉杀她丈夫的人。 陈氏面色愈加苍白。 “贱妾愿伺候国公爷。”她轻盈地跪下,深深地伏下首去。 “这就对了。”李景隆满意地一笑,领先往偏殿的汗蒸房走去。 这汗蒸房李景隆也才试过一次,自此他便恋上这个滋味。他打算等回京师的时候,便要在家里弄了这么一套。 朱高炽答应过要送他十名工匠,替他去弄这个劳什子东西。当然,那幅《远山烟云图》也要原封不动地复制过去。 几个女官已经在汗蒸房口等着了,见李景隆领着陈氏进来,一齐躬身行礼。 李景隆昂然带头走了进去,陈氏跟在后边。 北平都司后衙家里并没有弄这些东西,因为丈夫周兴厌恶张辅,一听说是他捣鼓出来的,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陈氏提过一次,见他满脸不豫,便撂下了。这是小事,没必要惹家主生气,没想到竟然在燕王府用着它们。 两名女官服侍李景隆宽了道袍,只着一套薄绸内衣。 李景隆懒洋洋地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陈氏心里突突的直跳。 另外两名女官走近她身边,低声道:“请娘子更衣。” 陈氏把心一横,由着女官将她的外裳脱下,挂在衣架上。 不料女官不但将她的衣裳里外摸捡了一遍,还要求陈氏张开嘴,看了她的牙齿,接着,还将手往下探去,利落地查看了某些去处。 陈氏有一种被女官冒犯的感觉,羞恼交加,满脸通红。 女官低声道:“娘子勿怪,这是王府里头的规矩,除王妃、世子妃以外的人,每回都要搜检的。” 陈氏也知道皇家的规矩大,刚才应该在察看自己有没有藏毒、携带凶器,反应过来后心中的羞愤之感才略略平息。 李景隆对这些个规矩习以为常,他朝陈氏招手道:“过来。” 陈氏低着头,自行走到旁边的一块大石上,依模照样地躺着。 李景隆侧目瞟了她一眼,只见她的胸脯微微起伏,显然心里颇不宁静。 他将头摆正,无声地笑了一声。 这只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其实他是希望她多一点反抗,有点反抗才有意思,但这陈氏显然聪慧得很,不打算满足他隐秘的要求。 房间中的温度节节攀升,燠热得让人无法忍耐。 这时,两名女官开始拿着瓢往一块石头上浇水,蒸汽腾腾而上,不多时,便弥漫了整间房里。 陈氏全身都被汗水与水蒸汽所湿,尤其是头发,梳成高髻的头发已经全部濡湿,但头发都用桂花油梳得紧紧的,贴近头皮,格外难受。再加上汗水流到了面庞、脖子上,痒痒的。 心头也忐忑不安,更是燥热,一身丝绸小衣不多时就全部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体上。 一名女官贴心地问她:“娘子可要宽了小衣?用毛巾裹得要舒适些。” 陈氏又羞又愤,她何曾在除丈夫之外的男人面前宽过衣裳?更何况已经是小衣了,当下便摇头表示不用。 李景隆却是大大咧咧自己除了小衣,再拿了块雪白的浴巾裹着。 脱衣裳时,女官眼睛一瞟,不由得面红耳赤。 李景隆指着她笑道:“如何要不是想蒸舒服些,我倒真想让你们见识见识本国公的厉害!” 王府的女子虽然名义上都是燕王的女人,但是现在被王妃派来伺候他李景隆,肯定被销了燕王府宫籍,赐予了自己,因此,这几个女官已经算是自己的人了。 李景隆常进皇宫,对这些套路清楚得很。 他瞟了陈氏一眼,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又道:“夫人,待会你便晓得本公的深浅了。” 陈氏听他说得粗鄙,也不理他,只当未闻。 直蒸了半个时辰,蒸得陈氏昏昏欲睡,李景隆这才感觉蒸透了,自行起身,毛巾便落在地上。 李景隆也不管这个,一把将陈氏拉起,兴兴头头地说道:“走,过去让她们好好搓搓。” 搓搓倒是令人浑身舒畅,这些女官也不知道是如何调教出来的,手指上抹了玫瑰香油,专门拣皮肤细嫩处处搓。 李景隆舒服得直哼哼,陈氏却咬着牙勉强忍耐。 好容易才等到搓洗完毕,李景隆再也顾不得,一把将陈氏扔进准备好的温水汤里,自己一个纵身,跳进水里。 很快便传出陈氏压在喉咙里的声响以及李景隆的调笑声:“看不出来,娘子当真是绝品!本国公没有白来北平一趟!” 陈氏不答,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用力地攀着桶沿,仿佛是怕自己溺了进去。 周兴是个武夫,平时就在书房看书舞剑,总要个十天半月才进自己房里一次,也就是个周公敦伦,办差一般直来直去的,哪里有李景隆这样花样百出? 陈氏一边暗自悔恨自己的放浪,一边却在心里再三回味。 好一番梨花带雨,海棠春娇!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只小病猫 就在李景隆在仁寿宫挥汗如雨的时候,张辅正发愁地带着周眉妩往国子监的方向走着。 这周眉妩本来就生着病,又被一个陌生人带走,十分紧张,如一只惊弓之鸟。 亲眼看见父亲就在她面前被人砍成碎块,血沫子、碎肉甚至溅到了她的裙子上。 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包括她的大娘陈氏,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她的嫂嫂们。 她只能闭着眼睛,掩住耳朵,但还是阻隔不了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惨叫声。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父亲,叔伯父,兄长,表兄弟们…… 而大娘和姊姊也被人带走,自己也被迫跟着这个年轻的军官。 虽然他的面容和善,但是,那个下令杀人的曹国公面目何尝不和善?笑得何尝不温暖?若是他来自己家做客,姊姊多半会领着她躲在后堂的帘子后偷看。 这位年轻英俊又身居高位的国公爷,不知会是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可是就是那个国公,下令诛灭自己家里所有的男丁。 父亲,兄长……被活活砍死在她面前。 她恨他。 她也恨站在曹国公旁边的世子和高阳王,在北平城里,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尤其是世子,待人和善,从不仗势欺人。而高阳王……长得那么英伟,听说他杀起鞑子来,就像切西瓜似的。 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父亲也会领着家眷去燕王府拜节,年幼没有男女之妨,她也曾拜见世子和高阳王,他们对待自己都像妹妹一样,亲切,友好,还摸过自己的小丫髻,给过自己金豆子。 可是为什么?他们一夕之间便改变了面孔。 见她抖抖索索实在怕得厉害,张辅叹了一口气,就在都司衙门门口叫了一辆马车,叫她坐了上去,自己骑着马,慢慢地跟在后面。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狮子,和别的狮子一起,打败了一个庞大的狮群,咬死了狮王和所有的幼狮,霸占并分配了全部雌狮。 现在,一只可怜的小母狮子就在马车里头,估计还在发抖。 这一幕情景实在太可怖了,换成是张辅自己也觉得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个小姑娘。 可惜在大明没有心理医生,否则还可以找他来给这小姑娘进行干预,至少让她不会在几个月后还在噩梦当中醒来。 从都司衙门到国子监要走颇长一段距离,张辅就这样慢慢走着,马车夫不急不徐地赶着车,看起来他很想和张辅讨论讨论今天的事,但张大人明显没有心思和他攀谈,他只好识趣地闭着嘴,心里却在疯狂地意丨淫着,组织着语言,准备等会和赶马的把式们一起吹吹牛。 “今天,我可是亲自将周大人女儿送到张辅张大人府上去的。那小姑娘,才十三岁,水嫩嫩的,还不知道张大人会怎样的受用呢……嘿嘿嘿……” 目前北平的人,不认识张辅的还真不多。 就在这时,听到车厢里“咕咚”一声。 车把式一惊,赶紧掀开帘子去看。 张辅也吓了一跳,跟着探头过去,只见这小姑娘面色苍白,牙关、眼帘紧闭,显然是昏过去了。 也对,这马车又颠簸,大热天的又下着门帘,窗帘也被她拉着紧紧的,里边密不透风,对病情更加不利。 “在药铺或医馆那里停下来,得找个郎中给她看看。”张辅赶紧吩咐。 车夫赶紧回答:“前头便有药辅,挺有名的,里头有个老郎中,那叫一个药到病除!” “快点!”张辅哪会有耐心听他吹嘘。 到了地头,车夫打着帘子。张辅双手用力,将周眉妩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进药铺大门。 车夫又发现了一点谈资,心里暗暗赞道:“张大人好大的气力!果真是带兵的。” 郎中年纪挺大的了,白须及脐,正袒腹在天井纳凉,见小药僮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向他禀报:“师父,有人瞧病来了。” 老郎中不急不慢地系好衣带,拿着蒲扇,趿着鞋一摇一摆地从后门进来,便看见榻上放躺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一个年轻的军官在旁边焦急地看着,应该是他的亲眷。 见他来了,张辅急急让开:“大夫,我妹子适才坐马车晕过去了,请您给看看是怎么了。” 老郎中已经看了这小姑娘的面色,不慌不忙地喝斥道:“急什么?到了咱这里,死不了!”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准备探脉。 在这年头,医生地位不高,自己身着官服,他不但不行礼,对待自己的态度竟是十分倨傲,想必是有几分本事的。 虽然是急惊风碰上了慢郎中,但张辅不怒反喜,他不敢多说,赶紧站开。不料又被这老郎中喝斥:“别站这!挡了日头不说,还挡了我的风!” 张辅简直哭笑不得,只好让到一另头。这郎中还是不满意:“你挡在这里,不是挡了穿堂风么?走开,走开!” 一挥手,将张辅如同苍蝇般地赶走了。 张辅没法子,只得远远站开,老郎中这才缓缓在榻边坐下,一双枯瘦的手探上周眉妩的腕间。 探了脉,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仔细看了看面色,老郎中终于皱了眉头:“这病来得有点凶险,喉咙里头还有痰。” 张辅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刚刚看着还好,怎么一会儿竟病成了这样?” 不料这老郎中翻了个白眼:“她病成这样才送来,可见你家也没多上心!” 张辅苦笑着解释:“我也是第一次见着她。” 老郎中顿时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他一个七十岁的老头,什么没见过?便不再计较这事,改为皱着眉头坐在桌旁潜心推敲。 不多时,便拿笔写了一张方子:“先吃个麻黄汤看看,使邪从汗解,三投后再来找我。” 说着便龙飞凤舞地写了药方,叫药僮拿去配药。 张辅又说:“在下不会煎药,还要烦请尊仆替我煎好,一并付帐。” 老郎中摇头道:“麻烦!”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叫了僮儿来,叫他自去取药煎药。 老郎中一再理他,而是拿出一本册子,龙飞凤舞地在纸上写着医案,真是一个负责的医生。 周眉妩一直在昏睡,张辅也不想叫醒她,醒了只怕她又会想起今天发生的惨剧。 过了一个多时辰,周眉妩才得醒来,看着陌生的房梁,闻着药香,不由得大惊,便想翻身坐起。 张辅按住了她:“别起来得太急!你是病了,现在在药铺,郎中给你开了方子,你只管躺着,一会就煎好了。” 周眉妩瞪着眼前的张辅,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噩梦,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顿时悲不可抑,无声地哭将起来。 “好了,哭出来也好。”老郎中一边写字,一边慢吞吞地开口说话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金屋藏娇 张辅自然觉得他的提议甚好,只是周眉妩看了张辅的床榻一眼,立马坚决地摇了摇头。 张辅回头看了看,发现这位周姑娘应该是嫌弃他的床铺脏,故此不肯去躺上去歇歇。 “咳咳,咱是大男人,床铺自然没有小姑娘那么爱干净。”张辅讪讪说道。在他看来,床铺是挺整洁的,但整洁这个事,男人和女人的标准向来不一样。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事,张辅便打算和她交待一下,确定以后两人怎么相处。 是主是婢,也得告诉人家一声不是? “周姑娘,你家里呢,想必也回不去了,以后你得和我住一段时间,这里名为训练营,实则就是一个军营,可不能找丫头来侍候你,你得自个儿照顾自个儿。你不必生火做饭,亲兵会送到房里来,打扫也有他们去做,不过,你的衣裳得自己洗。” 张辅觉得最后一点也会要了这个小姑娘的命,她这辈子只怕都没洗过一条手帕。 小姑娘看着他,并不做声。 “还有,你最好别出这个院子,出去人家不认得你,怕发生什么误会,我要是不在就糟糕了。” 这次,她点了点头。 “我呢,拿你当妹子看,等你再大一点,给你找个好一点的人家嫁出去。” 张辅觉得自己这样做已经很仗义了,但是这次小姑娘摇了摇头。 张辅也不以为异,因为她还小,不急在一时。 其实大明十四岁就出嫁的姑娘多了去了,订亲、议亲的更多,姑娘要再大一点说亲就晚了,好人家都让别人给挑走了。但在张辅心里,十四岁还是个初中生。 隔壁“乒乒乓乓”响起了拖动家俱的声音,显然两亲兵正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替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姑娘收拾闺房。 张辅觉得,过些天他便去城里买一座小院子,找个小丫头服侍她,自己只需要经常过去看看,也算是搭救她一场。 为避免尴尬,张辅特地拿了一卷书在手里瞧着,只是瞧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 甲乙两个亲兵又在里间商议,这张桌子要摆在哪,这个柜子要放在哪,商量出来的结果是请张辅过去看看。 于是张辅便过去看看,随便指点了几个方位,由着他们将东西放下。 “再去找张妆台并一个脸盆架来。”小姑娘好象缺不了这些东西。 “是!”当着张辅的面,两亲兵都是一脸严肃,出了门,对视一眼,各各捂着嘴,贼忒兮兮地笑着去了。 张辅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金屋藏娇”之类,再加上这小姑娘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可不像个丫头,倒像是千金大小姐,这不是藏娇是什么? 不过这种情况甚为常见,张大人独自住在国子监,身边没有个女人伺候可不行。 好容易将硬件布置齐全,叫亲兵们擦抹干净了,又叫他们去东城买两条上好的蚕丝被子,并枕头、脸盆、妆匣等事物。 张辅使劲回想,看姬兰在家用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最后他还想起,小姑娘似乎还需要胭脂黛子螺等化妆品,这些他可不擅长,等这姑娘熟悉了自己买去吧。 只弄了整整一下午,才将这些东西置办完整,周眉妩已经伏在张辅的桌上睡了,时不时抬起头看她一眼。 见她睡得满脸通红,又轻轻走过去,用手背探了探温度,觉得没发烧,便放了心。 只是小姑娘睡得不够安稳,蹙着眉,眼角还汪着星星点点的眼泪。 张辅自己也觉得困倦,拿着书,歪在床上睡着了。 两亲兵收拾完跑这边一看,嚯,好家伙,两个人,一个倒床上一个趴桌上睡得正香,当下也不敢打扰,蹑手蹑足地下楼端饭去了。 他们一走张辅便醒来了,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周眉妩,又拿手试了试她的额头。见她皱着眉,似乎翻了一边睡,脸上还有袖子上的褶子印。 这样睡当然不舒服,张辅便过去看了看她的房子,只见打扫得倒也干净,便走回自己房中,打横抱起周眉妩,将她放在床上,又拿被子盖着。 见夕阳射在她脸上,她若醒着又该抱怨把她的皮肤晒黑了,便将窗帘拉上,房间里顿时阴暗下来。 替她带上门,张辅回到自己房中,两亲卫已经替他送饭来了。 训练营自己有伙房,张辅自然不会亏待这些军官的,伙食是弄得绝对不错了,有几个菜还是他亲自教给厨子的,深得学员们的好评。 今天送来的是鸡汤炖冬瓜,上边撒着几点碧绿的葱花,并洒了一点胡椒粉。 还有两碟子凉菜:卤牛肉,白切鸡。 热炒是一盘猪肝,一盘鹿筋。平时张辅吃不了这么多,但今天这两个亲卫觉得张大人这里有客,还是女客,不能怠慢,特意交待厨房做的。 张辅便去隔壁叫这姑娘起来吃饭,敲了敲门,门开了。 这位周姑娘已经醒来双目炯炯,想必是刚洗了脸,面上红红白白的,黑亮亮的眉梢上一片润意。 “过来吃饭。” 小姑娘无声点头,跟着他进了屋子。 张辅盛了一碗饭放在她面前,又将汤推过去一点。 “咱们这是军营,可不比你家,将就着吃吧。” 鸡汤其实炖得很香,加了碧绿的冬瓜和葱花也很养眼,至少张辅自己都觉得很好吃,拿勺子舀了一大勺在她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小姑娘很听话,将碗里的汤喝完了,冬瓜也吃完了,剩下鸡块。 卤牛肉她不吃,白切鸡她也不吃,猪肝、鹿筋当然更不吃了,她就喝了两碗汤,吃了两口饭便说饱了。 张辅有点怀念姬兰了,至少什么时候她的胃口都是很好的。就连顾松筠,吃点饭来也不扭扭捏捏。 不过,他也不想管这样的事,累了一天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将卤牛肉和鹿筋都吃得干干净净。 别的两个菜他都没动,留给两个亲卫。 吃完饭,张辅便叮嘱她:“你去外边走走,消消食,若是想出院子门,叫他们陪你去。” 小姑娘也应了,乖乖地在楼下的院子里慢慢走着,看见花便停下来看一看。 张辅在楼上看见这一切,苦笑一声。 朱高煦啊朱高煦,你好心好意推个女人给我,可知我现在变成了她的保姆? 第二百八十章 是不是恐水症 军营里睡得早,因为第二天一早就要操练,张辅也不例外,再加上今天着实是辛苦,很快他便倒在床上,睡得个不省人事。 也不知道倒了什么时候,突然听见隔壁有响动,床板扑通扑通地响。 张辅立马从睡梦中醒来,跑到隔壁去敲门,谁知道门怎么也敲不开,里边还是响得厉害。 张辅大惊,飞起一脚把门踹开。只见罗帐里头周眉妩正在拳打脚踢,状似疯癫。 张辅掀开罗帐,一把将她抱住,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周眉妩不答,想必是被梦魇住了。 “周姑娘,周姑娘,醒醒,醒醒!”张辅提高声音呼唤道,不料周眉妩却如同中了魔似的,根本没有醒来的意思。 眼看她牙齿咬得紧紧的,还磨得嘎嘎作响,张辅怕她伤了自己,左右一顾,看见一条雪白的帕子,赶紧一把抄过拿,打算塞进她的嘴里。 谁知道这姑娘嘴巴一张,竟然一口咬住了张辅的食指。 十指连心,这一下痛得张辅眼泪都要出来了,欲待拨出来,又怕伤了她的牙齿,若是不拨,只怕她真会咬断自己一根指头。 实在没奈何,他一个手刀,将周眉妩打得晕了过去,这才拨出食指,一看,已经青了一圈,指尖已经青肿。 这么大的动静,对面楼中的亲卫也都听见了,散发敞衣地跑了过来,见此情况,亲兵甲说道:“大人,这位姑娘只怕是中了邪,得找个道士来驱驱才是。” 亲兵乙反驳:“依小的看不是中邪,大人,咱们训练营这么多男人,阳气壮,任是什么邪煞都不敢进来的,我看周姑娘还是病了,得找个郎中看看,再说,人的牙齿最毒,您若不去郎中那里讨贴膏药来敷敷,只怕这根手指不保。” 张辅当然知道人的牙齿是没有毒的,但是口腔中包含有大量的细菌,咬破了皮很容易导致感染,在没有抗生素的大明朝,确实会引起感染,尤其是周眉妩正在生病,还有癫狂症状,如果是她被狗咬过,染了狂犬症那就糟糕了,没法注射疫苗,死定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也不宁定了,好容易穿越过来,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得的还是的狂犬病,那真是穿越者大军中的反面教材了。 “走走走,将她捆绑一下,咱们去找医生,啊不,找个郎中看看。”张辅吩咐两个亲兵。 他怕绳索粗糙磨破周眉妩的皮肉,指挥着亲兵用他的衣裳将她双手连带身体一起绑着,要绑得松一点,嘴巴也用帕子给塞住了。 在亲兵们捆绑晕迷中的周眉妩的同时,张辅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又看,不放心,拿刀子划开咬过的地方,用力将污血挤了出来。 为防止血凝结,他将手指浸在清洁的水里,一边按,一边挤,但伤口不大,终究也挤不出多少血来。 训练营防卫森严,大门有一个小旗把守,此时早已下匙,亲兵大力捶打门板,良久方才叫开。 张辅有马,两个亲兵并没有配备马匹。张辅抱着周眉妩,其他两人跟在后边。 这时候大约是晚上九点多的样子,北平城里多数人家已经睡了,城里一片安静,只有几声犬吠声和巡城士卒的脚步声。 他们去的就是今天找的那个老郎中,张辅也没有问他姓名,中医总是越老越好的,至少经验比较充足。 路上打发走两队巡逻的士卒,才到了那老郎中的门口。这时候自然已经上好了门板,门口黑漆漆的。 但是晚上总有急症要找郎中,因此这药店总是开着一扇尺许小窗,病者及家属可以打开小窗向内呼叫。俩亲兵自然不例外,一个将门环拍得震天响,一个对着小窗使劲叫喊。 不多时小药僮蓬头散发趿着鞋子揉着眼睛出来应门,就着他们手中的气死风灯一看,是今天晌午到了这医铺的人,便开门放他们进来。 张辅急急说道:“这位姑娘患有急症,烦请小哥快去叫醒尊师。” 看在今天赚了张辅几百个钱的份上,药僮踢踢踏踏地进去唤他师父去了,张辅便将怀里的周眉妩放在榻上,又拿了绑她的衣裳替她盖着肚腹,以免着凉。 等了一盏茶功夫,这老郎中终于打着呵欠出来了,“谁啊?”语气颇不客气,想必是好梦受到了打扰的缘故。 张辅道:“先生,这位姑娘日间来看过,回去之后还好好的,晚上睡着了却又发了癔症,狂躁不安,呼之不应,请先生替她看看。” 亲卫乙在旁边补充:“先生,这姑娘还咬了我们大人,你瞧她是不是得了恐水症?” 这郎中将油灯拨得亮了一些,凑近仔细察看周眉妩的面色。 张辅心想,这大晚上的,这里昏暗的油灯,哪里看得清楚?便叫外边守着的亲兵将两盏气死风灯都拿进屋来,这才亮堂了一些。 看了面相,翻了眼皮,又看了舌苔,老郎中又坐在病榻旁,敛了半天的气,待心情静了下来,这才将手指搭上她的脉门。 “这姑娘首次病的时候是不是来了月事?” 张辅心道:我哪里知道她来没来月事?便摇头说不知道。 老郎中拈着为数不多的几茎白须道:“如此,得唤她醒来才行。” 张辅取出她口中的帕子,在水缸里舀了水淋湿了,将她的面庞擦试了一遍,冷水一激,周眉妩顿时醒来了。 她张着一双雾朦朦的眼睛,惊惶地看着旁边陌生的几个男子:“你,你们是什么人?” 张辅赶紧安慰她:“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张大哥。” 周眉妩似乎认出了她,安静了一些。 “别怕,我们带你在看郎中。” “姑娘,不用害臊,我问你,你初初生病的时候,是否有月事在身?” 一问到月事这种隐秘的事情,小姑娘立刻满脸通红,偏过头去。 只是这老郎中说话也妙:“若不是你就说。” 周眉妩没有开口,那就是默认了。 “依老夫看,不是恐水症。”老郎中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 周眉妩忽然带着哭腔开口说道:“我姊姊说是我中了邪,要叫道士来驱鬼,还没着人去叫,就……” 老郎中叹了口气:“可是发着热?” 周眉妩点了点头。 第二百八十一章 检举张玉 老郎中皱眉道:“哪里有什么鬼神,这叫热入血室证,仲景说过:妇人中风,发热恶寒,经水适来,昼则明了,暮则谵语,如见鬼状,发作有时,叫热入血室。” 亲兵甲道:“噢,原来不是中了邪!” 亲兵乙:“我早说了,你又不信,咱们这训练营尽是大男人,阳气足,哪能进邪祟!” 老郎中瞅了他们一眼“不是有鬼,只不过以前给她瞧病的庸医用错了药,导致痰涎上涌,白日里已用了麻黄汤,现在得先用一呷散把痰去了,才好再进行调治。” 周眉妩躺在那里给几个大男人瞧着也是不便。张辅先是将甲乙两个亲兵轰了出去,小药僮瞌睡着煎药去了,老郎中又回自己房中躺着去了,只有他守在周眉妩身边,这样也能令她安宁一些。 一个时辰之后药才煎好,服侍着周眉妩喝了下去,周眉妩身子弱,歪在榻上又睡着了,张辅也困得不行,伏在桌上打了个盹。 等到天色大明,周眉妩便醒了,吐出了大量的痰涎。她样子十分羞惭,仿佛怕张辅嫌弃似的。 张辅安慰她说:“没事,谁还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生病。” 走到门外一看,甲乙两亲兵靠着墙睡得正香。 张辅轻轻在他们的脚上一踢,两人立即醒了。 “你们也辛苦了一夜,去吃点东西吧。吃完了你们自己回去补个觉!”张辅从怀里掏出一张宝钞,交给亲兵甲。 亲兵也是轮值的,他们昨天值班,今天便可歇一天,故此两个亲兵兴兴头头地拿着钱钞走了。 亲兵甲道:“咱们去吃羊肉汤泡面!那才香!” 另一个不同意:“还是吃馒头炒肝,再来一份糖油饼!”两人争论着远远去了。 这时候老郎中也起来了,他起得早,在院子里打了一趟五禽戏,便走到前边来看周眉妩。 “化了痰,吃两剂小柴胡加地黄汤就好了,你带着药回去罢,叫亲兵煎药便是。” 重重地付了诊金,拿了药,周眉妩死也不肯坐马车,只得抱着她骑在小狼背上,趁着天色早行人不多,飞也似地跑回训练营去了。 只是到了训练营一箭之地,张辅便跳下马来,再抱她下马,两人步行到了训练营门口。 这年代,还是要注意一点影响,自己是男人没什么,这姑娘以后还要嫁人的。 回到鹿鸣苑,张辅叫她自行去歇息,自己倒头便睡,他还得补个觉。 …… 北平布政使郭资正同新任的北平行都指挥使平安、北平按察使陈德文一同站在大门口,恭送曹国公李景隆离去。 几人都喝到一定的份量,面部褚红,眼睛发直,舌头都大了,但李景隆还是那幅俗世翩翩佳公子的样子,面上丝毫不见醉态。 非是他酒量甚豪,而是他心里念着仁泰殿里的两个美人儿,她们可不会喜欢侍候一个醉鬼。 花看半开,酒到半醺,若是太尽,便失了趣味。李景隆是万万不愿意做出煞风景之事的,因此,凡是三司敬酒,他都只浅尝一口。 酒宴便设在园子里的紫藤架下,虽然不是花开时节,但也清幽可喜。 人也不多,只有北平三司、曹国公李景隆四个。 本来他们也邀请了朱家两兄弟的,但世子推说庶务太多脱不开身,高阳王说是郡王妃生辰,他走不开,因此便只有李景隆一人孤身赴宴。 郭资是个雅人,自己喝,但不勉强别人喝,今天是他做东道主,一杯一杯敬过去,很快便有几分醉意。 新任北平行都指挥使平安是个耿直人,他敬酒,自然是一口干了,你喝没喝完,他是不管的。 而按察使陈德文,他品阶最低,一直唯唯喏喏,只管敬酒,别人敬的他也酒到杯干,喝的着实不少。 但陈德文有一桩好处,酒量甚豪,故此,北平这三位封疆大吏都是面色酡红,醉态可掬地在齐聚大门口恭送天使,只有李景隆还是十分清醒。 四人执手而别,正待回府的回府,上车的上车,突然,一个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年轻男子推开旁边麻麻密密的侍卫,大步向几人走来。 李景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男子,内心十分诧异。 洪武年基本只有锦衣卫才穿飞鱼服配绣春刀,这人是锦衣卫?莫非老皇帝又派了锦衣卫来北平传旨或办差?瞧这打扮,应该是百户。 跟卫所的百户比起来,锦衣卫百户的权力要大得多,因此,纵使是一个小小百户,李景隆和北平三司衙门长官也丝毫没有小看他的意思。 无他,锦衣卫代表的是皇权,他们是老皇帝的鹰犬。 果然,这名年轻的锦衣卫镇定地走到李景隆面前,抱拳行礼,眼睛却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大声喝道:“北镇抚司下属北平锦衣卫百户柳青原奉旨办差,现特向曹国公及在场的各位大人禀报燕山中护卫千户张玉参与茶叶走私一案。” 北镇抚司主管各地藩王及官员秘密监视、肃反肃贪,独立侦讯、逮捕、判决、关押诏狱,以及反间谍等事项。 揭发张玉,想必是锦衣卫调查藩王不法行迳时带出来的,也就是所谓的“拔出萝卜带出泥”。 众人皆惊。 可是张玉是燕山中护卫乃燕王私军,这锦衣卫跑到这里来揭发燕王府的人参与茶叶走私,是何缘故? 李景隆沉声喝道:“查验腰牌!” 立刻有亲兵围了过去,柳青原主动将腰间镀银的铁牌交付于一个亲兵手里。 那亲兵反复看了,向李景隆点了点头。 李景隆看上去有点呆愣,可是别人都是人精,立刻都反应了过来。 尤其是布政使郭资和按察使陈德文。 他们身在北平,与燕王既没多少来往,也没什么恩怨,不想参与这档子事。但这锦衣卫当众向他们禀报燕山中卫千户张玉参与茶叶走私,坐视不理也是不行的。 但燕王前日才前往北疆巡视,今日趁他不在家,就去搞他家的事,回来后燕王还不把他们都剐了? 一想清楚这个,郭资和陈德文立刻酒意发作,各各扶着头,装出一幅不胜酒力,恶心欲呕的样子。 尤其是陈德文,他的演技有点浮夸,竟然装作失足,一跤向着身边的郭资跌去。 旁边众人目瞪口呆,深深为两位大人的机变所震惊。 第二百八十二章 洗不清的嫌疑 郭资心领神会,心里暗夸按察使大人果然机智过人,一边扶着他,一边骂跟随他的小厮:“都是死人哪,快来,快来,扶住你家大人!” 郭资虚晃着身体,一幅不胜酒力的模样。 秉着布政使衙门与按察使衙门睦邻友好的原则,布政使大人扶着按察使大人踉踉跄跄地上了马车:“陈大人,您坐……坐……好了……” 按察使大人也是个饱读诗书的,立刻接口道:“两……两人……对坐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布政使大人哪能落后,接口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且去……明朝有意抱……抱琴来……陈大人好走……” 陈德文颓然坐倒在马车里,趁着车帘落了下来,对着郭资眨了眨眼。 郭资七歪八扭地在仆役的扶持下站起身来,向着大门口走了回去。 我醉了,我醉了,我没看见……不关我事…… 不过,进了大门,他还是没忘记向另两位大人物拱手行礼:“两位大人……慢走……慢走……” 平安面沉似水。 张玉这个人他清楚得很,以前是自己的属下,这锦衣卫告发他参与走私,大抵是在独石堡做百户的时候。可独石堡是开平卫的辖地,这不是说他平安耳聋眼瞎么? 若是追究起来,也有他的不是。 张玉已经调往燕山左卫,平安也懒得再管他,更加不想理睬这些臭名昭著的锦衣卫,让自己一脚踩进泥坑里。 他利落地上了马,扬长而去。 李景隆心念电转。 动燕山卫一个千户不算什么,但可以让朱棣丢丢脸面,咱李景隆还可以在北平一众官员面前,压一压朱棣这亲王的气焰,想想就爽。 谁他小时候老欺负自己,还有,这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朱棣竟然扔下咱这钦差大臣跑去巡边了,这口气可不能不出! 哼哼,北平三司不敢管这事,咱这个钦差大臣管定了!不仅要管,还要往大里管! “你既然告发燕山中卫张玉,可敢跟我打御前管司?” 柳青原本就躬着的身体又弯得下了一些:“此乃卑职所愿!” “好,你跟着我便是!”李景隆环顾左右:“走吧!” 马车旁边,一名马夫早就跪在地上,李景隆大步走了过去,踩着他的背踏上马车,意示柳青原:“你也来!” 柳青原迟疑了一下,站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李景隆笑意一敛,眼睛一瞪。 柳青原大声说道:“国公爷住在燕王府,卑职不能去那里。” 李景隆讶道:“却是为何?” “国公爷有所不知,张玉之子张辅与世子殿下与高阳王交好,若是得知此事,定会杀了卑职!” 柳青原说得这么大声,就是要让周围所有人听见,如若他柳青原若有不测,便是燕王府两位殿下下的手。 李景隆终于将他温和的表情放下,皱眉喝道:“休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子殿下和高阳王何等人也,岂会因为私交而枉杀朝廷公人。跟着本公,可保你无事!” 他终于明白这锦衣卫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告发这张玉了! 锦衣卫办差,一般是暗地里行事,不会泄露自己的身份,而这个柳什么原竟然当众将自己锦衣卫的招牌亮出? 按说,锦衣卫眼下已经失势,这个以前的金字招牌,如今还真未必能保住他的性命。 柳青原大声说道:“国公爷,不是卑职信不过国公爷,而是卑职这条命不打紧,朝廷的蠹虫揪不出来,枉费了几条因此事而死的几个兄弟性命。因此,卑职眼下还死不得!” 调查茶叶走私案,确实送了好些条人命,但柳青原含糊地将两者联系在一块说,倒像是说为了调查张玉还死了几个锦衣卫似的。 李景隆盯着他看了几眼,他实在很厌恶目前的这个年轻人。 大刺刺地走到自己面前,居然还夸张地穿着飞鱼服,以为穿上飞鱼服就和皇家沾上边了? 这飞鱼服和龙袍极为类似,上边绣的并不是鱼,而是龙,只是比皇帝的龙袍少一只爪子。 尤其是这柳青原站在自己面前,竟然还不卑不亢,仪态甚佳。 算了,不和他计较,能用他来恶心一下那个自命不凡的朱棣,还是值得的。 “本公保你无事!”李景隆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克制不悦的情绪了,如果这人再啰啰嗦嗦地推辞,估计就要挥手下令,叫左右强行把柳青原带走。 柳青原深深地看了李景隆一眼:“如此,卑职遵命!” “对了,可有证供?” 柳青原沉声应道:“有!” “呈上来!” “是!” 李景隆翻看着手里的纸张,大概是说,燕山中卫千户张玉,在开平卫全宁所独石堡池百户的时候,驸马欧阳伦的走私车辆都是从此处运出,做为百户,张玉定然与之勾结。因为茶叶是大宗物质,难以藏匿,只需稍稍翻查,便不难看出。 独石堡是通往草原的门户,张玉做为这个地方的最高军事长官,茶叶由此运出,他确实有洗不清的嫌疑。 李景隆心里有数了,他吩咐左右:“将这个张玉给抓起来,关到都司的大狱,连同他的家眷,一起捕了!” 他脑中闪过朱高炽和朱高煦的面孔,住在人家家里,就把人家的心腹逮入大狱,似乎不是那么厚道。 不过,朱高炽这个世子听说一向病弱,虽然自己没看出他哪里有什么毛病,也不像传说中那么肥胖、瘸跛,但那副窝囊样子自己是见识过了的,不足为虑。 而高阳王朱高煦,不就是个孩子嘛!而且还是个恃庞而骄的莽夫,只会打仗,论起谋略,一百个朱高煦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李景隆很快便将他们两人撇在一边,考虑起徐王妃的感受来。 徐王妃出门将门,倒有几分英武之风,小时候长他们也是经常在一处玩耍的,若是她大发雌威,倒是可虑。不过她一个妇人,长居深宫,想必这些事情也传不到她耳朵里去。 朱棣已经出去巡边,他李景隆是钦差,北平现在他最大! 就在李景隆七想八想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告发张玉的锦衣卫竟然已经不知去向。 “他人呢?” 左右茫然相顾,都不知道柳青原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的。 </br> </br> 第二百八十三章 张辅被捕 正在鹿鸣苑里呼呼大睡的张辅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醒。 “什么人?!” 张辅有点不高兴。 任何人被粗暴地吵醒都不会很高兴的,何况目前他还是燕山训练营的最高军事长官。 不过,鹿鸣苑的建筑很是牢固,这门踹了几下都没给踹开,张辅受不了,胡乱拿了件衣裳披上,趿着鞋子准备开门去了。 外边听见争辩声,却是亲兵甲,他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怎可对我家大人无礼!” 亲兵甲知道燕王对自家长官的重视,在北平,还不是燕王最大?谁这样对待他家大人,他就敢和谁拼命。 亲兵乙胆子小一些,在旁边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怎可如此粗暴,待我们先向大人通禀,看他见不见你们。” 砸门的士兵不理,人数还不少,听声音是把甲乙两亲兵都扒拉到一边去了。 亲兵甲怒了:“喊人!” 亲兵乙:“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很快,这两人就被人打得鬼哭狼嚎。 张辅知道不对,只怕是有人来找他麻烦,他跑后边窗户一看,这是二楼,可以从窗户这里跳下去,不过,跳下去管什么用? 想到这,张辅胸中豪气顿生,怕个鸟!老子还能给几个小卒子给吓到了? 门踹开了,十几个士卒一拥而进,外头还有不少,闹哄哄地,将走廊堵了个严严实实。 领头的是个千户,面上时不时就会露出刽子手那种嗜血的表情,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镀金银牌,执在手中,对着张辅喝道:“你是张辅吧?” 领头的军官姓武,叫武天赐,乃是左军都督府的刑名高手,长于审讯。这次来北平办差,李景隆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要带两个办案的老手,因此这次便将他带了过来。 武天赐平时并不得李景隆的赏识,这次居然带他出来办差,心里便存着卖弄的念头,假若这趟差事办得好,说不得以后曹国公便会重用。 故此,武天赐对这件事情很是上心。 张辅不答,盯着那块银牌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上边那弯弯绕绕的写着什么。 “奉曹国公钧旨,着拿张玉一家老小,不得有误!” 曹国公?! 父亲和曹国公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来找父亲干嘛?找父亲的麻烦,为何还要抓他一家老小? 难道有周兴家之祸? 母亲正身怀有孕,可别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才是。 想到这,张辅终于失色。 他没有躲闪,而是冷冷地扫了这些士卒一眼:“让开!本官乃朝廷命官,岂由你等亵渎!” 这些士卒还真的被他吓住了,张辅眼睛一瞪:“出去,本官要更衣!” 那武天赐狞笑着扫了他一眼:“更衣就更衣,给你留点体面。” 一挥手,带着士卒都出去了。 越是这样,张辅心里越是沉重。 这曹国公就住在燕王府,他来拿人,朱家两兄弟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们又怎么可能由着曹国公拿人? 如果不知道,这曹国公为何这么肆无忌惮? 再有,父亲犯的到底是什么事? 张玉是谦谦君子,他不相信这个父亲会做奸犯科,十有八九是被诬告或者是受了谁的连累。 曹国公来办的,乃是茶叶走私案,难道父亲是知情的? 想到这里,张辅不由得一阵害怕,父亲去年还在独石堡戍守,那可是最前沿的堡寨。 怎么办?燕王又出门巡边了,在这北平城里,还有谁能救他们一家? 这曹国公来办周兴案,哪里经过审讯了?直接就是砍杀。而且是碎砍这样的残忍的刑罚,在北平的儿子和在京师的父亲,全部被杀,女性全部被配为军妇,周兴的母亲听说不堪受辱,上吊自尽了。 张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或是冲动绝对无济于事,只能产生相反的效果。 经过隔壁房间时,张辅看见周眉妩怔怔地倚在门边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死寂。 不知为何,他心下一软,这可怜的女孩已是惊弓之鸟,自己却已经无力庇护她了。 他不想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心一横,不再看向她,低着头向前疾走。 果然,后边的士卒看着周眉妩,鼓噪起来:“大人,这里有个女人,应该是侍候张辅的丫头,要不要抓起来?” 那千户目光炯炯地看了她一眼,挥手道:“带走!” 张辅大声说道:“她不是我的丫头,是客人!” “带走!” 就这样,周眉妩也被推搡着带走了,张辅再三抗辩,那千户喝道:“如若查实不是你家的人,即刻就会放她走的,急什么?” 谁知道一向都很安静的周眉妩开口说道:“我愿意做他的奴婢。” 不但张辅,连武天赐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这小姑娘很冷静地说道:“死就死了,活着也没什么好的。” 有士卒淫笑着道:“死了岂不可惜,还是个雏儿,没尝过那滋味呢,怎么舍得死……” 武天赐冷哼一声:“少胡沁!”他细细看了周眉妩一眼,说道:“这么小的姑娘,想必什么也不知道,算了,别管她了!” 那士卒耸了耸肩,有点可惜地看了周眉妩一眼,不敢出声了。 这时候正是上课时候,军官们正在受训,因此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没有引发什么骚乱。 毕竟,把人家军校的校长给抓起来了,这些受训的军官不骚乱才怪。 到了国子监门口,武天赐向张辅拱手说道:“张大人,都在朝廷一体为官,咱也是奉命行事,要得罪了!”向左右一使眼色,左右便拿出绳子,将张辅绑上。 正在这时,两个身着八品官袍的年青人从外边并排走了进来,想必是出门逛街回来了,看见张辅被捆缚着由几十个士卒押解着,不免大吃一惊,站定在旁,当中一人正是被张辅聘为讲学博士的金幼孜,大声喊道:“张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张辅摇摇头道:“没事,和你们没关系。” 另一人却是杨士奇,也被拉来当了讲学博士,见此情景,立刻拦在武天赐的前来,拱手道:“下官敢问这位大人,张大人所犯何事?为何要将他捆绑起来?要押往何处?” 武天赐喝道:“钦差办案,岂是你等所能问的?让开!” “钦差”二字,立刻让他们二人变了脸色。 </br> </br> 第二百八十四章 讲义气的读书人 武天赐斜眼瞟了一眼杨士奇,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提声喝道:“钦差办案,岂是你等所能问的?让开!” “钦差”二字,立刻让他们二人变了脸色。 周兴案早已传遍北京的大街小巷,何况是训练营,里头人又多,消息来得又快又准,不知道有多少人议论。 说什么的都有,有替周兴抱屈的,也有说杀得好的,还有说株连太甚的,杨士奇等人都是逊志书院出来的,对朝政之事本就喜欢谈论,这些天也不知道进行了多少场辩论了。 张辅叫道:“杨先生,金先生,和你们没有关系,千万不要乱来!切切!” 他深知老皇帝的个性,杀起人来绝不手软,空印案、胡惟庸案是流血漂杵,还有尚未发生的蓝玉案…… 叶伯巨才瘐死诏狱,只盼着杨士奇这批文人不要激动,要知道,这些文艺青年热血得很,年轻,又不怕死,只怕他们会去曹国公那里鼓噪,被一网打尽那就没必要了。 好端端的,连累他人作甚。 为防止杨士奇和金幼孜冲动,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张辅赶紧加快脚步,一边还催着押解他的士卒道:“这里人多嘴杂,快走快走!” 武天赐深深地看了张辅一眼:“走罢!” 杨士奇和金幼孜二人看着被众士卒押送走远的张辅,不免忧心忡忡。 金幼孜年纪相对更轻,也更沉不住气,问杨士奇道:“杨兄,你觉得,张大人这是为何被抓?” 杨士奇皱着眉头道:“刚不是说是奉钦差之命么?应该就是那京师的曹国公派来抓的他吧。” “难道张大人也参与了茶叶走私案?我看他不像是这等人,高阳王府的仪卫正张信不是来咱们训练营上过课?他说张大人在捕鱼儿海一役上居功至伟,杀敌勇猛不说,还弄出一个滑雪板,奇袭鞑子汗庭。” “这样的人会去贩卖茶叶,我是不信的。”杨士奇负手喃喃道:“况且我看这位张大人,赚钱有的是办法,何必冒此奇险?” 金幼孜也道:“是啊,我观张大人,仁厚正直……”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杨士奇打断了:“他一定是被诬陷的!” 金幼孜倒奇怪了:“杨兄,你何以断定?” 杨士奇目光炯炯:“燕王殿下与蓝大将军一向不和,蓝大将军是哪边的人,你我都心知肚明,张辅既然是燕王殿下的人,又怎会参和那件事当中?!” “对啊!只此一条,便完全可以判断出张大人是否被冤了!”金幼孜一拍手掌,他正义感甚强,心里非常害怕他所喜欢且尊敬的张辅是一只蠹虫,干出令人不齿的事来。 杨士奇越想越觉得其中疑点甚多:“金兄,你说,燕王已经出外巡边,曹国公才这动手,想必是欺世子年幼罢……嘿嘿!” 金幼孜道:“想必世子还不知道这事,否则,怎么能容许曹国公抓捕燕王属下?” “对了!不过,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金幼孜急得很:“杨兄,这可怎么办?钦差办案,可是带尚书宝剑来的!” 杨士奇阴着脸:“不行,咱们得想办法救张大人!这个人急公好义,前些日子在我赎回下当的箱笼时,张大人恐我受窘,亲自替我去脚力市雇了车子,又替我付了车钱,打发马车来接我,自己却走开了,并不与我见面。我觉得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做出那种出卖国家的事的。” 金幼孜点头叹道:“就是!我一个宝庆府来的穷书生,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也并未奉承于他,这次开办燕山训练营,他亲自上门几次,请咱们到这里来授课,又替咱们弄了个官身,算是非常难得的人了。” 杨士奇看着张辅远去的背影,也叹息一声:“最难得的还是他丝毫不居功,口口声声只说是请到咱们来授课是他的荣幸,真乃君子也!咱们回去好好想想办法,一定要将张大人救出来!” “对对对,咱们找方孝孺先生商量去!” “正是,正是!方先生名气大,有影响力!快走!” 方孝孺也被聘为训练营的博士,不过,他是正七品,这些都是张辅找燕王亲自给批的。 明初,置儒学提举司。洪武二年,诏天下府州县皆立学。十三年,设提督学校官,又有都司儒学,行都司儒学,卫儒学,以教武臣子弟。 据此,燕王很痛快地给了燕山训练营五个教授名额,把这几个人的编制问题给解决了。 哪怕是八品官,在朝廷也是有正式编制的,有了官身,从此与庶民有天壤之别。方孝儒固然惊讶莫名,杨士奇等也觉得天下掉了一个大馅饼。 不不不,是张辅平白无故地送了他们一个大馅饼。固此,张辅要倒霉了,这几个人比谁都心急。 “不不不,咱们先远远辍着他们,看他们把张大人带到哪里去再说。” “是是是,杨兄,我是急糊涂了!” “唉,金兄,杨某此刻也是乱了方寸!” 两人鬼鬼祟祟地跟在抓捕张辅那群士卒的后边,武天赐明明知道,回头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跟向他报告的士卒说道:“跟着就跟着吧,两个穷酸书生,还能劫狱不成?” 从国子监到北平都司,几乎要纵向穿越整座北平城。 北平城里都轰动了,众百姓争相来围观被十数名士卒围在中间的张辅。 “怎么回事?这不是张大人吗?为何要抓他?” “是啊!张大人这么好的官,怎么会被人抓去?” “据说是给钦差大人给抓起来的!钦差大人奉的可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前不久不是将周大人给灭了满门吗?” “周大人冤枉不冤枉咱可不知道,可张大人一定是给冤枉的!” “对!老汉痴长六十余年,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张辅张大人一样的好官呢!” “咱们去钦差大人请愿去,送万民伞也行,可不能让张大人受冤屈啊。” “万民伞哪是这时候送的?” “管他呢!只要能救张大人,别说万民伞,咱北平这么多百姓,十万民伞也送得起!” “对对对,钦差大人会不会弄错了?咱们都去帮着张大人喊冤!” “都去,都去!” 武天赐带着十几个人,很快便发现自己处于人民的海洋当中了。 周围人山人海,都是义愤填膺的围观群众。 应该说,老百姓都是善良的,也是感恩的,他们不知道张辅为什么要被抓起来,只是单纯地想为他抱不平。 他们虽然自发地聚集起来,但是并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帮助到张辅,只能按照南曲所唱的那样,去钦差大人那里帮着喊冤。 第二百八十五章 眼高于顶的李景隆 突然,人群当中跳出一个粗豪汉子,一件“打扫会”的号衣给他松松散散地披在身上,敞着襟,露出里边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汗衫,看那样子倒像个黑李逵。 这黑李逵跳上一个高高的石墩,挥拳高喊道:“不许抓张大人!张大人是好官!” 身边百姓挥拳应和:“不许抓张大人!张大人是好官!” 黑李逵又挥拳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们要向钦差大人陈情!” 身边百姓跟着怒吼:“我们要向钦差大人陈情!” “跟我喊,放了张大人!” “放了张大人!” 呼声犹如山呼海啸,整齐、有序,跟着张辅这一小团人往前移动。 如果一个发出这样的呼喊,那他可能与张辅是亲故;如果一百个发出这样的呼喊,那说明张辅很有人缘;如果一千个、一万个人自发地组织起来,发出这样的呼喊,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张辅实在太得人心了。 这个带头呼喊的不是别人,正是打扫会头头李虎。 虽然张辅已经不在开平卫,不必要再参与巡城了,但是打扫会并没有解散。 梁铭与封子平被贬去守城门之后,平安亲自过问了这件事情,在开平卫的辖区内统一推行打扫会,将李虎、宋雨时带领的几个打扫会进行统管,下辖十个分会,每个分会负责一块区域。 这些昔日的地痞泼皮眨眼间都成为半正式的公差,做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他们也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将各自的管辖区域打理得井井有条。 由于他们的出身,对江湖上的事情那就一个了如指掌,什么偷儿骗子,都逃不出他们的火眼金睛。 北平城里的治安真的是为之一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就边集市都弄齐整了,每条巷子里都划出一个一个小格子,只许在格子里摆摊设点。 挑担子的小生意人再不用每日为争地盘吵闹不休了,都是抓阄,两月一轮换,公平又合理;东西卖完了,也有人来打扫,第二天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至于那些有铺面的店家,每月只需交一次钱便可以高枕无忧地做生意,还受到打扫会的保护,哪怕出去一会儿,铺面空着都不会有人进行偷抢东西。 老百姓都不是忘本的人,他们知道,这样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还不是那位张辅张大人带着人在巡城,大热天的,皮都晒脱了,还是那么和气…… 这位张大人啊,最是心善,见不得乞丐,只是小乞丐围到他身边,他必定会掏钱出来买东西给他们吃。只是现在乞丐也少了,卖花、卖瓜儿果儿的小孩多了起来。 现在,钦差大人要将张大人抓起来,咱北平老百姓不答应! 被推搡着的士卒们脸色难看起来,当了这么多年的士卒,就没见过这么得民心的官,而且还是一个这么年轻的军官! 突然,一只臭鸡蛋飞了过来,正中武天赐的面孔。 “啪!”鸡蛋破了,腥臭粘滑的蛋液流了他满脸。 武天赐拿袖子在面上一揩,默不做声,押着张辅继续往前走去。 围观的百姓见他没有反应,胆子大了起来,“嗖——”又一只臭鸡蛋飞了过来。 武天赐下意识一躲,鸡蛋打到一个士卒身上。 “谁!是谁!站出来!”这士卒可没有武天赐这样的涵养与顾忌,跳手跳脚地骂了起来。 “啪啪啪!”一时间,好鸡蛋、臭鸡蛋、烂菜叶子一齐朝他砸来,砸得这士卒浑身上下都是鸡蛋液,看起来就像一张煎得不够熟的鸡蛋饼。 张辅瞅了他一眼,乍么这么眼熟?那圆滚滚的,糊在那武天赐脑门上的,怎么像一只没烤熟的葱花饼? 不得不说,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 …… 李景隆正在仁泰殿里与陈氏歪缠,忽然听到侍卫来报:“国公爷不好了,燕王府和北平都司都被百姓包围了,都在嚷着喊着说要放了张辅呢! 李景隆的脑海里迅速掠过张辅的面孔,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温和很没有个性的人,怎么能煽动北平的老百姓为他包围燕王府呢?他有那么大的能量吗? 李景隆愤然色变,他感到整个北平城都在看他的笑话一般,尤其是朱棣,仿佛能听到他“轰隆隆”的大笑声:“九儿,你看看你,又输了吧?” 他一反温情脉脉的神态,一把将怀里的陈氏推开,怒道:“想造反了?走,召集人马,跟本公出去看看!” 还没走出仁泰殿宫门,便看见朱家两兄弟匆匆走来,看见他,朱高煦劈头问道:“表兄,你为何要抓张辅?” 李景隆拂然不悦,还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哪怕是老皇帝,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疾颜厉色,但每次召见他都很和蔼,还有那些王公大臣,在他面前,哪个不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国公爷”?便是老皇帝的亲儿子也不愿意得罪他,为什么?儿子大了总要封藩,封了藩总要就藩,可是他李景隆,执掌左军都督府,一直在老皇帝面前晃悠,说句把坏话,进句把谗言,那可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一个不得宠的郡王,就对着本国公吆三呼四!?要知道,本国公这一次来,可是奉天子之令行事!难道我堂堂曹国公,在你心里还比不上一个小幸臣? 故此,李景隆阴了脸:“煦弟!锦衣卫有人找我告发张玉父子参与这桩茶叶走私案,我做为钦差大臣,怎能不问?!” 朱高煦冷笑一声:“表兄,不瞒你说,这桩茶叶走私案,当初锦衣卫就是找我和张辅一起查探,如果他有份参与,还等到现在告发?告诉你,北平锦衣卫千户顾承嗣的女儿,就是和咱们一起在查案!” 李景隆一听,怒火忍不住“腾腾腾”地往上窜:当初我问你们两兄弟这顾承嗣是谁,你们两个头都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如今倒说认识了?不但认识,还是熟人啊!还和他的女儿一起查案啊! 那么晋王和安庆公主的事,想必就是你们燕王府在背后使坏!现在他们锦衣卫内讧,把这事给抖搂了出来,你们燕王府就认帐了!? 你们两人的爹从小就欺负我,朱棣是个霸王,我也就忍了,现在,你们两只兔崽子也想欺负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与你这个闲散的武夫没有话说,李景隆斜眼撇了朱高煦一眼,心道:朱高炽这窝囊世子,才有资格与本公说话。 第二百八十六章 绵里藏针朱高炽 心里计议已定,李景隆便忍了气,不再理睬朱高煦,转过去对朱高炽说道:“炽弟!这桩差事是圣上派给表兄的,我若不将差使,可不能回去向圣上他老人家交待。这张玉父子既然牵扯到走私案中,自然得审问清楚才是。只是表兄没有想到,北平竟这么多刁民!这样罢,你派一卫兵马给表兄,表兄好好吓吓他们,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律法大,还是赃官的能耐大!” 朱高炽一听,心里立时对这位表兄的能耐有了底,看来这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想来也对,他这曹国公袭的是父职,也就看过几本兵书,喜欢纸上谈兵,赵括一类的人物,也就能在京师的纨绔圈子里抖抖威风,在这些彪悍的燕赵百姓面前,简直就像一只毛才出全的小公鸡在空地上炫耀羽毛一般可笑。 朱高炽太清楚该怎么对付他了,立刻把那幅唯唯诺诺的神态给搬了出来:“表兄,父王出去的时候已经带走一卫兵马,剩下两卫兵马,没有父王手谕,小弟我是不能动的,你看,这……” 说着,他还摊了摊手,一幅为难的样子。 朱高煦瞟了李景隆一眼:“表兄,不过就是抓一个张家父子吗?两个人,至于出动一卫兵马?知道的是抓人,不知道的,还当北平出了什么事了呢!” 听他们兄弟俩的口气,是绝不肯借兵了的,李景隆气愤愤地想着:行啊,你燕王府不派兵给我是吧?我去平安那里借!我看他借不借! 朱高炽看了他一眼,笑道:“表兄何需动怒?百姓并非刁民,好言功说几句,令他们散了也就是了,没必要动刀动枪。” 李景隆面上那幅和熙的样子早已不见,面色阴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他是不相信这群暴民能劝走的,不过,朱高炽既然这么说了,就将这事交付与他办,自己也好落得个无事一身轻。 “炽弟,那我跟你们一块去罢!” 朱高煦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去的话,这百姓还不得嗷嗷叫着扑上去把你给吃了?!” 李景隆想想也是这个理,讪讪道:“那就要辛苦你们去劝慰一下了,劝慰不成,再动刀兵不迟。” 朱高炽笑道:“我和煦弟先出去看看情况,如若不成再请表兄出马。” 李景隆特意叮嘱了一句:“还有,将张玉一家都押进北平都司的大狱,这个没问题吧?” 朱家两兄弟都有点色变。 他们已经跟李景隆说得很明确了,张家父子是燕王的属下。 李景隆从京师来,又没有圣旨便要拿人,是何道理? 但在李景隆这里,他是心高气傲,强龙要压地头蛇! 钦差来此督办这事,硬顶着是不行的,朱高炽瞬间已拿定主意,笑道:“这是自然。” 朱高煦在旁边使劲拉扯他长兄的袍子,他对李景隆是十二分的不满,巴不得让他什么事都办不成,在北平全城百姓面前出个洋相,没想到长兄既然愿意替他兜着,真真可气。 朱高炽如若未觉,拉着朱高煦的手说道:“煦弟!你跟着我一块去罢,这样子的话我心里也有个底。” 李景隆对朱高炽的鄙视又增加了一层,心道:朱棣这么凶恶的一个人,居然生出这么一个草包,想必是病得久了,一点硬气都没有,这样的燕王世子,当真令人笑掉了大牙! 他转念一想:这两兄弟只怕是靠不住,等会儿他来报称被抓捕的这一家人在路上都给百姓挤散或者抢走藏匿起来,到时候自己到哪儿找他们去? 为保险起见,李景隆决定来个双管齐下。 疏散百姓的事情是个粗活,又没有技术含量,就交给这哥俩,自己带来的几百兵马就去拿人,如此方能确保无虞。 至于那个顾承嗣先放放,等自己处理好这事,再来逼问这两兄弟不迟。 朱高炽兄弟俩领着十几个亲兵,再叫上王不留便匆匆离去。 李景隆对着他的亲兵队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便叫他带人办事去了。 别人都忙去了,李景隆却闲了下来,他在仁泰殿门口发了好一阵呆,觉得无趣,又回宫里找陈氏去了。 李景隆最爱的是人妻,尤其是身材微润的少妇,据他说,滋味是妙不可言,因此,竟将才得的周眉浅丢开,成日里只守着陈氏,一刻也离不得。 陈氏只盼着他忘了周眉浅,自己一人给他糟蹋就够了,等以后有机会,再求他放了眉浅,放她去未婚夫婿家去才是,因此,竟是曲意承欢,娇媚无限,令李景隆欲仙欲死,直忘了今夕何夕。 …… 两兄弟并肩走了出去,朱高煦不免埋怨长兄:“这李景隆,一声不吭就将张玉、张辅给抓走,还要借咱们一卫兵马,长兄你不骂他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替他擦屁股?” 朱高炽瞅了他兄弟一眼:“煦弟,父王不是再三教导咱们,每临大事有静气,只有沉住气,才能找机会把张玉父子给救了回来,一个不好,他们父子俩丢了职司不说,还有可能丢了性命!所以千万不能乱来,这事你得听我的!” 朱高煦也清楚自己的短处,他只会提刀杀人,让他动脑筋想办法,那可要了他的命。 故此,两兄弟从小到大,都是长兄出主意,做弟弟的负责动粗,一文一武,配合倒也默契。 两兄弟走到王府大门口一看,好家伙,外边密密麻麻都是人,不过都没有拿武器,只是挥拳喊着口号。 每个王府设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自成立之日起便开始演练,被百姓一围,立刻做好战时准备。 王府的围墙上边足以跑马,一千护卫军半蹲在箭垛之后,黑漆漆的箭镞一致对准了外边的人群。 王府大门已经关闭,大门之后,又有一千士卒手着刀盾,腰悬火枪,正全力防范。 朱高炽正待唤人开门,王府亲军护卫指挥使卢振赶忙拦住:“殿下,外边人这么多,恐有暴徒突然袭击,殿下万不可以身涉险!不如卑职先出去吓唬他们一通,如若不通,再射一轮箭雨再出去不迟。” 要按朱高煦的想法,他也是想这么干,但朱高炽笑道:“人家来替张辅请愿而已,何必伤害于我?放心!” 卢振摇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有暴徒夹在请愿的百姓中对着殿下突施暗算,岂不危险?” 朱高炽笑了:“我时常出门,也没看见有人暗算于我,放心罢!” 朱高煦对着天空翻了个白眼。 在他看来,有他在身边,谁能暗算得了长兄? “开门!开门!”他不耐烦地叫道。 第二百八十七章 血书请愿 卢振无奈,喝令旁边的士卒将门打开,等一千士卒全部出去,蹲在盾牌后边,弯弓搭箭对准人如潮涌的百姓,这才将朱高炽请出。 朱高炽兄弟二人迈出门槛,外边潮水般的呼啸声立时停止。 燕王在北平的声誉很好,没有发生过仗势欺人、盘剥百姓之类的事件,在北平很有威信,故此,百姓甚为拥戴燕王府。 王府大门一溜五扇大门,门前有一大块铺着汉白玉的平地,每个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可容得下数千人。 廊下尽是王府护卫军,但卢振还是担心,左右一顾,抢过一只盾牌将世子挡在后边。 卢振也很无奈,万一世子遇险,他肯定要论死,整支护卫军都是个死字。 不但如此,北平城只怕也会血流成河。 朱高炽游目一顾,只见右边的人群中,领头的是一个高大的灰衣汉子,长手长脚,眼神十分锐利。 这灰衣汉子身上并无武器,但似乎人皆敬服,皆从其号令,正是漕帮帮主陈二爷。 陈二爷后边是扫打会的李虎,正领着一班人正在跳手跳脚。李虎本跟随张辅一路前行,听说在燕王府门前有人正为张辅游行请愿,当即兵分两路,叫宋雨时领着自己的下属跟随张辅,李虎自己带了几十个人跑过来了。 在李虎心里,他自然是张辅的嫡系,尤其是整个庚字营都被贬去守城门之后,虽然开平卫将他收编了,但他觉得,一个人必须要饮水思源,若是没有张辅,他现在还是北平城里的一个小混混。 朱高炽侧头向他兄弟说道:“没想到张辅还颇得人心。” 朱高煦翘嘴一笑:“他要没点长处,咱们也不会给他出头是吧长兄?” 朱高炽微微一笑,向左边看过去。 左边是一排身穿低级文官袍服的文人,每个人都用双手取起一张雪白的宣纸,上边写着:“有辱斯文”、“张辅无罪”、“国之栋梁”等字样。 “是不是太夸张了?” “确实夸张!” 朱氏兄弟两人不约而同都打了一个寒噤。 定睛一看,竟然是方孝孺、杨士奇、金幼孜、黄淮等逊志书院的学子,不过现在都在燕山训练营教书。 这个搞法,是张辅平时跟他们闲聊,有时候会讲到民国初期的事,当然,他是假托成地球另一端有一个某某国,那个国如何如何…… 不过,每每说到这里,都被方孝孺等批叛成无君无父,但扛着旗帜流行示威这类的活动倒被他们牢牢记住并学以致用了。 那些平时亦步亦趋地跟着方孝孺的葛燕来、彭武倒是踪影不见,不过也可以理解,葛燕来是王府右长史葛诚的弟弟,那彭武是北平都司镇抚彭二的弟弟,官家子弟,身份敏感,不适合在此处出现。 朱高炽身型一晃,便要推开身边的卢振,走出去与他们寒喧,不料卢振非常坚定,无论如何也不敢离开世子殿下半步,朱高煦凶了他一句:“有我在此,谁能伤我长兄?” 卢振只得讪讪地退下。 朱高炽朝着方孝孺等拱拱手:“先生们如何来了?” 方孝孺越众而出,一丝不苟地对着朱高炽行礼道:“世子殿下,我等欲求见钦差大人,并敢问钦差大人,张辅究竟所犯何事,为何要将他下狱一事。”一边恭谨地向朱高炽呈上一张写满血字的宣纸。 朱高炽眼睛不动声色地一瞄,只见金幼孜面色苍白,满脸委屈,捧着一只手指正在嘴边吹着,想必是他年轻,牺牲的是他的鲜血。 不过,他也记住了这个愿意为张辅流血的年轻人。 朱高炽接过一看,只见上边跰四骊六地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样,无非都是为张辅申冤诉苦的话。 “方先生,想必这是一场误会,等解释清楚了应该就没事了,张辅既是我的兄弟,也是父皇手下得力的人,我不会坐视不理。” 朱高炽是想说,朝廷是不会冤枉好人的,但不知道为何,这句话竟然说不出口。 方孝孺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朱高炽一眼,但这位世子殿下面色诚恳,不似作伪,又将信将疑地说:“不是老朽信不过世子殿下,据说抓捕张辅是钦差大人所为,殿下可能为钦差大人担保?” “这……”还别说,朱高炽确实没有办法保证李景隆不采取极端手段付对张辅。 方孝孺看了朱高炽一眼:“既如此,老朽还是在这里等着钦差大人出来,再向钦差大臣请愿吧?” 朱高炽毕竟年轻,面孔一下子火辣辣地红了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朱高煦见长兄受窘,他才不管什么文人不文人的,冲上去就对着方孝孺这夫子吼道:“张辅是我兄弟,我会让他受冤枉吗?我长兄说是误会就是误会……” 一旁的杨士奇暗暗摇头,这位高阳王好生莽撞,倒是世子虽嫌文弱,但行事却还有点章法。 朱高炽止住了兄弟,躬身道:“舍弟无礼,但也是无心,万望先生不要见责。在我北平地界,一定出不了这等冤案,请先生放心,此处人多拥挤,列位先生,不如入王府小坐,高炽定当为列位先生引见钦差大人。” 方孝孺、杨士奇等人对视一眼,均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朱高炽提高声音,对着外边的人潮喊道:“列位,列位,请先散去罢!燕王府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人群略略波动了一下,但犹疑着都不肯离开。 朱高煦在旁边捅了捅兄长的腰,低声道:“让他们围着吧,看表兄如何收场!” 朱高炽瞪了兄弟一眼,却默许了他的建议。 燕王府的大门依然紧闭着,不过,旁边的小门倒是打开了。因为朱高炽认为,这是百姓,不是暴民,没有必要当强盗一样防范。 朱高炽亲自在前引路,引着几个文人往李景隆居住的仁泰殿走去。 仁泰殿在燕王府最前边,因此很快就走到了。 到了门口,朱高炽喝令门口的侍卫:“快去通传!” 侍卫不敢怠慢,小跑着进去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牢房VIP 李景隆正与陈氏在共进一个冰碗。 所谓的冰碗,就是把王府里窖藏的冰打碎,加上切碎的各色水果,淋上蜂蜜,又清爽又好吃。 这就是后世的刨冰啊。 当然李景隆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这个东西是张辅给弄出来哄小轻羽的,姬兰和顾松均也爱吃,就连王氏也能吃个半碗。 但张家的东西在朱高煦面前是毫无秘密可言的,朱高煦吃过一次之后,立刻拿去哄韦青霜,韦青霜又拿去进献给王妃,一来二去,如今已经成为王府定例。 如果李景隆知道这冰碗的来历,不知道还会不会进得这么香甜。 李景隆一听说朱高炽带来的这几个低等文官是来给张辅请愿的,当即便坐不住了,面上和悦的也荡然无存。 他看也不看坐在下边的方孝孺等人,迳直与朱高炽说话:“高炽!这些可都是朝廷的命官,怎么反向奸党说起话来了?” 朱高炽不以为意地回道:“表兄,这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能冒然说张辅是奸党呢!那锦衣卫百户我也知道,他这是挟怨报复,当不得真的。” 李景隆心里一阵郁闷,没有比自家亲戚当着外人的面打自己的脸更不舒服的事情了,但他也不愿意在这些低等文官面前争论,勉强按捺住心中的怒气,看着殿门说道:“朝廷的事,自有朝廷规定的程序,你们既是文官,自当知晓这个道理。张辅之事,本公会着人查明,这就散去吧!” 方孝孺见李景隆如此傲慢,重重地“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李景隆本来就很不高兴,给这比他还要傲慢的老头气得个七窍生烟:“好大的胆子!莫非你们也想下狱?!” “钦差大人,敢问学生何罪之有?需要逮捕下狱?”杨士奇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着李景隆一揖。 李景隆原本是吓唬方孝孺的,但杨士奇抓住了他言语中的漏洞,“你们”两个字,立刻将矛盾扩大到在场的所有文人,貌似恭敬,实则咄咄逼人地反问起自己来了。 要辩论,十个李景隆也不是杨士奇的对手,这一点李景隆自己也很清楚,他不愿意再就这件事与杨士奇争论,从而使得自己的立场非常被动。 “本公乏了,也告诉你们了,张辅只是下狱听勘,并未查实,你们先散了吧,围攻王府可是杀头的罪名!” 朱高炽适时在旁边说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和他们熟得很,他们只是来请愿,谈不上围攻。” 李景隆气得胸口都疼了,这个朱高炽,你是疯还是傻?怎么尽向着外人说话? 此刻,他甚至感激起站在边上一言不发的朱高煦来,他脸色是难看,但并没有傻到偏帮外人的地步啊! 朱高炽笑道:“表兄,要不这就开堂审案吧,告他家走私茶叶,总得有人证物证,单凭一张嘴,那是谁也不以服的是吧。” 李景隆懊恼地一挥手:“这事由本公会同北平三司审理吧,等犯人都到案,即刻开堂!” 他是一天也不想在北平呆下去了! 朱高炽笑着对方孝孺等说道:“列位先生你们也都听见了!钦差大人发话了,这事将交与三司审理,到时我与煦弟也去听听,请列位先生放心,都散了吧,散了吧……” …… 北平都司大狱。 “奉钦差大人的钧旨,送个人进来,单独关押!千万别让他与张玉碰头串供!” “是!” 说话的还是王班头,他慢吞吞地在簿册上登记了,又请送张辅过来的武天赐签字画押,办好一切手续,这才领着两个人押着张辅往里头走去。 大狱一如既往地充斥着一股子腐朽气息,那是稻草、麦秸沤久了的陈气,还有犯人的便溲味、血腥味、铁锈味,诸如此类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 王班头仔细看了看张辅:“张大人,怎么这么不小心,又进来了?” 张辅苦笑一声:“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吉人自有天相,不要急,我听说全北平城的百姓都去燕王府门口替大人您请愿去了,想必钦差大人就会放您出去的。” 张辅吃了一惊,百姓一路跟着他他非常清楚,但他并不知道还有人去燕王府替他请愿。这一瞬间,他突然发自肺腑地觉得这些老百姓有多可爱。 他张辅何德何能,竟能让一城百姓为他奔走呼号? 仔细想想,也就收拾了一起地痞流氓,弄出一个打扫会……别的好象什么也没干过。 还有,施舍了一些小乞丐,但这也算不了什么。 “王班头,我和你素不相识,上次也承蒙了你的关照,真是感激万分!” 王班头慨然道:“张大人这是什么话来!您是位难得的好官,这是陈二爷说的,他让我多照管着点您!” 陈二爷? 不就是刚进北平城看见的那个高大汉子,身穿一件灰扑扑的衣裳,后来又在万成典当铺看见过一次,说是替杨士奇赎当。 对,就是他。 自己根本不认识他,为何托这班头照顾自己? “咱们这位陈二爷,嘿,真是忠肝义胆的……”王班头唠唠叨叨地说起陈二爷的好处来。 走到牢房的尽头,王班头便从屁股后边抽出钥匙将牢门打开,让张辅进去。 里边有点暗,但打扫得还算干净,里边还换了新鲜的干草。 和猜想的一样,张辅是单独关押,这位钦差大人不会给他与父亲商量的机会。 不知道家人是不是也关在这里,还有,母亲怎么样了? 张辅十分担忧母亲王氏,她此时应该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在这见不得人的地方,不知道她可会受到惊吓? 还有,胎教十分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自己的弟弟或妹妹可千万不要被吓着。 吓着也就罢了,还不知道别人会受什么手段对付她,张辅不敢想下去了。 还有父亲,他会参与到走私案子中吗? 张辅穿越过来不足一年,和父亲张玉在一起的时间更是短暂,凭着那小张辅的记忆和对父亲的了解,他觉得父亲不可能参与到这桩事情中去。 但没有参与是一回事,独石堡毕竟是最前端的一个百户所,他既然在那里驻守,有茶叶从那里出关,那父亲确实有嫌疑。 最好是能见到他,问问是怎么回事,再想办法应对。 上一次进这大狱,张辅想了想还是觉得后怕。周兴亲自审讯,自己也拖了点时间,让朱家两兄弟和梁铭有时间来救自己,这一次呢? 到了这里,刑求肯定是不可避免的,父亲那边有没有受过刑讯呢? 张辅坐在新铺的干草堆里,靠着木制栏杆默默地想着。 第二百八十九章 监狱风云 外边一阵骚动,一个甚是粗豪的声音说道:“张玉父子系重犯,千万要看好了!你们排成三个班,日夜守护在这里!不得有误!谁要是跑了犯人,一顿板子打死!” 听这声音,就是将自己押解到都司大狱的武天赐。想必是这曹国公信不过北平司狱司的人,要派自己人看守才放心。 脚步声杂沓,“笃笃笃”地移了过来,怕有十几个。 “大人,您这是要……”这是王班头,他一直在左近逡逻,观察形势。 “大人有令,着提审张辅!” 提审张辅,一定会刑求,还不知道要吃什么苦头。 张辅心里苦笑,司法不自由,就是这个样子,屈打成招、弄出人命这样的事情是屡见不鲜。 王班头磨磨蹭蹭,武天赐大喝一声:“手脚利落一点!这么磨蹭,怎么当差的!” 王班头假装受到惊吓,一声轻响,手中的钥匙竟然掉进狱门栏杆下边的干草堆里。 “哎呀!老了,吃不得惊吓!”王班头嘟囔着,蹲下身去摸索。 武天赐满脸怒气,斥责王班头道:“怎么当差的?手脚这么不利落?二麻子,帮着找找!” 一个士卒蹲下来,举着马灯在干草里头翻找,这钥匙成串,一摸索便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故此,很快便找到了。 武天赐一扬脖子,喝道:“开门!” 王班头没有法子,只好磨磨蹭蹭地找出钥匙将粗大的铜锁给打开了。 “去把他给押出来!”武天赐等得不耐烦,见铜锁一开,立刻下令。 “是!” 两个士卒拱手应了,如狼似虎地将王班头一把扒拉开,推开牢门,冲了进去,一边一个将张辅挟持着往外就拖。 这一去想必要遭到残酷的刑罚,张辅想想都觉得可怕,当即大声喊道:“我乃圣上亲封从四品都骑尉,岂由你等私下审讯!” 武天赐狞笑一声:“从四品?我当是多大的官儿呢!告诉你,小子,在国公爷面前,多大的官儿也不管用!” 转过去对着那两个士卒:“还愣着干什么?拖出来啊!” 两个士卒不敢怠慢,一边一个拖着张辅便往外走。 张辅心道:“不知道他们要将我带到哪里去,如果我在这里,这么多人看着,还有点顾忌,我只要拖延点时间,想必朱家两兄弟会想办法来救我!”故此,他双手紧紧抓住牢房前面的木栏杆,不肯走出这牢门半步。 武天赐嗤笑一声:“还想抗拒?在咱手里,任你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也要低头服罪的,何必自讨苦吃呢!” 张辅不答,一双手抓得牢牢的,那两个士卒使尽吃奶的力气,竟然没法将张辅拖开。 武天赐凑近张辅瞅了一眼:“喝!还挺横!老子叫你横!”说着,举起手中的马鞭,朝着张辅双手就抽了过去。 马鞭带着“呜呜”的破风之声朝张辅袭来,张辅夷然不惧,看准来看势,一把揪住鞭梢,往里进是一带。 武天赐大喝一声:“好胆!”右手用力,抓紧鞭梢,两人竟然隔着一道木制栏杆角起了力。 张辅重心落在两脚之上,扎好了马步,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停止训练,力量增长得挺快,此时和武天赐角起力来竟然不落下风,反而将鞭梢在右手一绕,顿时将武天赐的身体拉得倾斜了一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武天赐顾及颜面,自然不肯落败,手臂一振,大喝一声,顿时又将马鞭拉过来些许。 那两士卒见张辅正在和上司角力,便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拉扯张辅,说不武大人会怪罪他们影响自己与罪囚比试;万一武大人比不过这罪囚的蛮力,当众输了,他面子上过不去,也会怪罪他们在旁边不出力。 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决定,样子架式都要做足,但是,要仔细看好形势,武大人赢面大就袖手不管,他若是快要输了,立刻动手帮忙。 张辅突然嗤笑一声:“大人,你们三个人也打我不过啊!” 武天赐气极,他眼睛一瞪:“你们走开!看本官来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在左军都督府,他以武力闻名,若是连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拿不住,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武天赐催动全身力气,“嘿”的一个吐气,人便往后退一步,他连“嘿”三下,便往后边退出三步! 张辅不由自主地被他拉动,但牢狱窄小,他人已扑在栏杆之上,双手被鞭梢深深地勒进肉里。 这武天赐想必是用了什么秘法,面色殷红似血。他再次大喝一声,便要催动内力,将张辅的右手生生勒碎。 正在这时,只听见一声呼唤:“高阳王着人探望张辅!” 武天赐一惊,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松了。 又一阵脚步声杂沓而来,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正领着一批侍卫大步走过来了。 “张辅,张辅!” 听那声音,竟然是张信! 张辅大声应道:“张大哥,张大哥,我在这儿呢!” 武天赐正待阻止,一个身穿四品武官服饰、年纪大约三十五六的军官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张信全上下都是杀气,死死盯着武天赐,竟是给了武天赐莫大的心里压力,令后者不由自主地回避了张信的目光。 看见张辅和武天赐正在角力,张信咧嘴一笑,俯下头去对武天赐说道:“这位大人,在下燕王府仪卫正张信,高阳王有几句话让咱转告几句话,说完了,您再办差如何?” 武天赐心中大怒,但毕竟不敢与张信明着斗,因为他是奉了高阳郡王的令,自己若是驳了他面子,一状告到高阳郡王那,自己说不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冷哼一声,对张辅说道:“还不松开?” 张辅一笑,将手中勒得死紧的鞭梢松开了。 幸好张信来得及时,张辅感觉自己的手掌被勒得生疼,若是再与他角力,只怕掌骨会给勒碎去。 张信随意地瞅了瞅张辅,觉得他没受什么伤,便隔着粗大的木头栏杆对他说道:“兄弟,没事就好,高阳王差大哥我来给你送点吃食用具什么的,缺什么,再和我说罢。” 张辅便谢了他,正打算跟他打听家人的消息,张信又善解人意地接着说道:“还有,你爹那里也有人送了铺盖吃食去了,令堂那里,徐王妃娘娘还派了两个婆子贴身伺候着,你只管放心在这里呆着与这位大人角力罢。” 第二百九十章 燕王府撑腰 武天赐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自家国公爷莫非在与燕王府打擂台不成?国公爷要抓人,可人家燕王府竟然派出仪卫正和宫人送来生活用品,燕王妃还遣人去伺候他娘,得要多宠幸,才会这样公然地袒护他们一家? 还有,伺候什么的估计是假的,把咱们这些办案的当贼防,护卫这小子全家才是真的吧! 只见张信一挥手,十几个宦官源源不断地捧进簇新的被褥、洗脸盆、脚盆、痰孟、衣服、吃食、饮水、扇子,几本书,甚至还捧来了一个制作得极为精美的漆器食盒。 一个宦官捧来一个食盒,张信有点嫌恶地打开食盒给张辅看:“你瞧你瞧,只有娘儿们才喜欢吃的冰碗,这么麻烦,怕冰化了还得拿棉絮捂着,得,快吃了我好跟王爷回覆。” 张辅无声地笑了一声,见里边装着两个冰碗,便笑着说道:“他给你也准备了一份,一起尝尝!” 张信揭开一只冰碗看了看,只见碎冰里头放着切碎的西瓜、胡瓜、杏子等物,冰寒甜香之味扑面而来。他走得急,又渴又热,一个没忍住,抄起里边的小玉勺,舀起来便吃,不知不觉都吃完了。 “不是娘儿们才喜欢吃吗?我看你吃得也挺香的。”张辅笑着说道。 “好吃是好吃,不过,一个冰碗得费多少银子!”张信哼哼着。 朱高煦哪有这么细心给张辅送冰碗,但禁不住韦青霜细心,指派下去:“将吃的用的,都拣好的给他们家送三套过去!”小怜和小萝立马扳着手指一样样数了清楚,还叫小宦官提醒她们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韦青霜对张辅充满好感,不是他,家里既然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汗蒸房,更没有这好吃的玲珑冰碗。 这东西实在太得她的心了。 张辅慢吞吞地吃了冰碗,将裹着棉絮的食盒又还给小宦官,立时又有小宦官替他净手,服侍得那叫一个周到。 两人都是旁若无人,仿佛根本没看见牢房外边的武天赐及其身后的亲卫。不过,武天赐又怎么可能真的没有看到?这两人只是在演戏罢了,不过,演戏也能演得这么有恃无恐,说明他们心里有底。 武天赐和旁边的士卒看得是目瞪口呆。 这些人,你们怎么不去搭台唱戏?自己就只能这么傻愣愣地在外边看着?连跑龙套的资格都没有? 就这样还想审讯张家父子?眼下可是在北平的地界上! 武天赐茫然不知所措了。 他在外边等了良久,只盼着张信赶紧带着这些宦官快些滚蛋。 可张信吃完冰碗,便在桌旁坐了下来,一幅要和张辅促膝谈心的样子。张辅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小内侍上了茶,两人不慌不忙地闲谈起来。 看样子,这张信是不打算走了,一直在这北平都司的大狱里侍候这罪囚张辅? 武天赐眉头一皱,好吧,你要保张辅,我找张玉去总可以吧?! 为了防止张家父子串供,张玉被关在大狱的另一头,吴玉喜在招呼他。 吴玉喜职位不高,只是区区一个百户,但在左军都督府甚为有名,他本人绝不像他的名字这么喜气,相反,他是一个面色阴沉、心狠手辣的人,两人在左军都督府里一向有“左吴右武”之称,都是刑求的一把好手。 自己在这里没有寸功,去吴玉喜那边看看审讯张玉有没有进展。 只留下两个士卒在此察看动静,武天赐带着其他人匆匆走到审理室。 审理室也叫刑室,方圆约有四丈,里头十分阴暗。石头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具,把把刑具都可以叫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边还沾着斑斑血迹。石头墙上更是一片暗红,应该是没有冲洗干净的血污。当中一个火盆,上边插着一把通红的烙铁。 哪怕是武天赐这样的刑求高手,那股化之不去的血腥味也令他作呕。 靠近墙角,有一张桌子,一个书吏坐在旁边,看见武天赐,赶紧过来行礼。 “吴大人呢?” “吴大人还没过来。” 武天赐皱着眉头,他和吴玉喜差不多同时到达的大狱,左右分开行事,他没有将张辅抓来这里审问,怎么,吴玉喜也是如此? 走到那边一看,只见牢房外边站着很多人,将一条本来就不甚宽阔的过道挤得满满当当。 武天赐拨开人群走进去,吴玉喜见了他,立刻将求助的眼光投了过来。 武天赐一见身边捧着巾帻之物的内监,立刻明白了吴玉喜的窘境。 看样子高阳郡王不仅派了人保护张辅,还派了人保护着他父亲张玉。 武天赐伸长脑袋往里一瞧,只见里边点了好些盏灯,亮堂得很,但里边只有两人,在一张方桌旁对坐,一个是穿黑衣的枯瘦老和尚,另一个三十多岁,着一袭暗青道袍,二人正对坐弈棋。 张玉正拈着一枚黑子,皱眉苦思。 那和尚目光淡然,手上拿着茶盏,轻呷微抿,神态悠然。 周围人都静悄悄地站着,想必是不敢打扰他们。 只听张玉说道:“衍师先手点三三,怎么应都不对,先靠一着试试!”说着,便在一粒白棋旁边落了一子。 那和尚微微一笑:“这一手倒是妙。”他拈一粒白子在手,却不落下,眼看着是陷入了长考。 两人似乎心思全在一局棋上,不论外面有多少人,来做什么,都不在他们的眼里。 武天赐并不认得这个和尚,但能进大狱的和尚想必不是普通人,并且还目中无人地跟张玉下起棋来,当真是胆大包天。 但武天赐并不是莽夫,招手唤吴玉喜过来,附耳问他:“这和尚是谁?” 吴玉喜苦笑道:“这是燕王的首席谋士,唤做道衍和尚的,不知怎么竟来了这里。” 燕王的心腹?这可是代表燕王,这还能审吗?武天赐牙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办?”两人面面相觑。 “去女眷那边看看?”吴玉喜提议,其实他用脚丫子想想都知道,女眷那边定然也是如此。 但是猜想当不得真,还得过去看个明白。 两个刑求高手一前一后地往女牢那边走去。 终于离张玉那边远了些,他们可以大声一点说话了。 “这要叫咱们怎么审讯?”吴玉喜摊着手苦笑着说:“燕王府就只差没明目张胆地说‘审别人可以,审张家不行’了。” 武天赐没有理他,他心里也憋屈得很。 第二百九十一章 李景隆的好色之名 女囚室比这里更为夸张,里边打扫得十分洁净,与外边的房舍没什么区别。 原本有些年头的木制栏杆处悬挂着雪白的绫子,将外边的视线尽数挡住,只有牢门上方象征性地露出一点空当,可以让人看到里边的情形。 只见雪白的绫子上边悬着几幅字画,里边摆着一张妆台,一张圆桌,并排两张小榻,铺着簇新的被盖,地上铺着浅黄色的绒毯,最为夸张的是角落还摆着一张高几,上边搁着一盆开得正盛的夏兰。 一个穿着四品命妇服的少妇端坐在圆桌旁的软凳上,圆桌上放着几色糕点,还有一碗煮得稠稠的八宝粥。 桌边坐着一个宫装打扮的年轻女子,看那打扮,应该是王府里的贴身女官。 一个年轻标致的异族女人正在站在那少妇的身后,小心地给她揉着肩膀,瞧她的打扮,应该是张辅的妻子。 那女官正在指挥几个小宫女,一个在摆放家什,另一个正在擦洗食具,还有一个在熏香驱赶虫蚁。 还有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正攀着牢房的栏杆往外看,看见武天赐等人,嘴巴嘟了起来,指着他们道:“娘,你来看,他们都是坏人!坏人!” 那女官笑道:“轻羽姑娘,别和他们置气,来吃糕点吧,这可是莺儿姐姐亲手做的哦!” 小姑娘不高兴:“羽儿想回家,羽儿不喜欢这里。” 那女官瞅了武天赐等人一眼,又将目光收了回去:“没事,呆会儿咱们就回燕王府看孔雀可好?你不是很喜欢孔雀吗?” 那小姑娘有点沮丧:“孔雀不喜欢羽儿,它不开屏。” 那女官柔声哄着她:“不开屏就把它的毛拨了,看它开不开屏!” 武天赐有点色变。 孔雀是多么金贵的东西?但为了哄这小姑娘高兴,这女官竟然说要把它的毛给拔了,这女官服侍的人是谁?用脚丫子想想都知道,一定是徐王妃。 这女官自然是徐王妃的贴身女官黄莺儿,徐王妃一听说张家出了事,立即便将她派到这里来了。 见武天赐等人还在这里呆呆看着,黄莺儿突然脸色一变,提声喝道:“还不滚开?这儿是你们能来的地?” 武天赐是真的茫然了,他一个刑讯高手,连牢狱都不能来,他还能去哪里? 吴玉喜低声在他耳边说道:“武大人,这张家,看来咱们还动不得!依卑职看,还是回去向国公爷复命罢!” 武天赐阴着脸:“复命?怎么复命?依我看,若这样也能回去复命,咱们倒不如找块石头碰死干净!” 吴玉喜哭丧着脸道:“大人,刑求咱们是行家,但这桩差事……说实话,不是咱们可能够掺合的!大人!咱们都有家有口的……” 武天赐斥道:“人家不让审咱们就不审了?就不会想点办法?咱们是钦差大人派来查案的!不是代表自己!” 吴玉喜哼哼唧唧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人,冲撞皇子皇孙可是死罪!尤其这燕王功勋不小,威震北疆……” 武天赐简直要给他气笑了:“驸马欧阳伦都下狱了,按你的说法,抓他下狱的都得处死?” 吴玉喜也有话回复:“这也说不定。上次钦命勾决了个读书人,有点才华,给圣上知道了,还不是把那个监斩官给杀了嘛!” 武天赐沉默了。 说实话,他也认为这案子危险得很,很可能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栽沟里去,永远翻不了身。 但是,自己若是怕这怕那,耽搁了国公爷吩咐下来的差事,以后国公爷还能看重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往上头升了,回家种地抱孩子去吧。 武天赐天生有一股子狠劲,别人以为做不到的,他想方设法一定要做到,就是这样,他才从一个普通的士卒升到了自己的位置。 白天有人保着张辅,他就不信,这些人晚上不回家睡觉了! 比如和张玉一起下棋的那老和尚,未必他还能和张玉一起坐牢?那伺候张玉婆娘的宫女,晚上还能不回宫? 就说张辅,那群小内监不回去缴旨?燕王府就是做个架式,叫他们不敢审讯。但如果手头有了证据,就是燕王本人在此,也救不了张家! 周兴是怎么死的?难道他在朝廷没有几个人替他说话?有什么用!圣上痛恨贪官,说碎砍了就绝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故此,武天赐自信一笑,对着吴玉喜说道:“先回去吧,回去再商议个章程出来!” …… 张辅正在和张信漫无目的的闲聊,他们已经喝了三大缸子水,口水都快说干了的时候,张信突然竖起手掌,意示张辅噤声。 张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好奇,但是并没有打听,张信已经说话了:“这些狗腿子总算是走了。” 就在这里,王班头也走过来了,笑道:“两位张大人,他们已经灰溜溜地走了。” 王班头本来是不敢这么嚣张地与在押囚犯通报风声的,但高阳郡王的仪卫正都在这里和他称兄道弟,暴露出自己的立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况且,这是人心所向嘛!上至王府,下至市井间,都在传这位张辅张大人的好处。 在某些人的有意渲染下,钦差大人的好色名声也传了出来,令人不由自主地猜测,周指挥使之所以被抄家籍没,是否有女色上的原因。 北平城里流传着一个这样的传说:这位钦差大人自幼与周指挥使的续弦是青梅竹马、总角之好,可是钦差大人娶了皇帝赐婚的妻室,这位陈氏夫人便矢志不嫁,直到年纪老大,才为父母所迫,不得已才嫁了周指挥使做了填房。 钦差大人一向惦记着陈氏夫人,故此才想了法子,在圣上面前狠狠地告了周指挥使一状,圣上大怒,这才令钦差大人千里迢迢来到北平,将周兴一门屠尽,将陈氏抢了回来。 不得不说,民间自有创作高手,这个版本传得最广。 也有说钦差大人原本只是来抓捕周兴回到京师审讯的,但一看见陈氏被为她的美貌所惑,甘冒大险,先杀其夫,再占其妻,可见陈氏的美貌。 国人的从众心理委实奇特,不论什么荒谬的传闻,都有人相信,并且越传越离奇,越传越广。 第二百九十二章 锦衣卫家法 这些荒诞的市井新闻自然也传到了李景隆的耳朵里。 李景隆气得踢翻了两张凳子一张几案,打翻了一个砚台一个笔架,扔书无数。 面前的武天赐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这些谣言自然是他打听回来的,其中他还添了不少油,加了不少醋,再加上他想象出来的部分,一起禀告给了李景隆。 “北平城里的愚夫愚妇竟然如此可恶!围攻本公不说,竟然还胆敢私下里嚼本公的舌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国公爷,是否将这个陈氏……”武天赐手掌一砍,做出一个“杀”的手势。 李景隆狠狠地盯着他,一双眼睛如欲喷出火来,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倜傥的模样? “叫本公舍了自己的女人?本公还没有这么下作!一个男人,要是这么窝囊,还不如找块石头撞碰死!告诉你,有什么事,本公担了!怕什么!” 还有一句话在他心里没有说出口:“这两个小兔崽子,趁着他们的父王不在,就敢这样与本钦差大臣做对!尤其是朱高煦,竟然将郡王府的仪卫正都派出去给张辅撑腰!看我回去不狠狠告你一状,叫圣上严词训斥于你!” 李景隆烦躁地负手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又停下来,瞪着通红的眼睛对武天赐说道:“我就不信晚上他们还在牢里,叫上吴玉喜!你们连夜提审!一定要给本公审出他们的口供!单凭手里的这些证据,还不能够证明他们参与了走私!” 武天赐等的就是这句话:“是!” …… 顾家布庄。 顾松筠正冷冷地盯着面前的柳青原,一双眼睛自瞳孔开始泛酸,蒙上一层泪液。 “青原,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一步么?” 柳青原有点受不住她的目光,偏过头去:“是你逼我的,我说了,这只是开始。” “你还想怎么样?” “松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落到张辅的手里。” “因此你不惜暴露锦衣卫的身份诬告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非要我恨你吗?” 柳青原冷冷地说道:“我宁肯你恨我,也不会让你将来后悔!” “青原,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也不会回来了!令尊大人已经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他不会放过我的。” 这句“令尊大人”,竟然是要割断与顾承嗣多年的父子情份! “是的!我不会放过你!”窗外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月色幽幽泻下,小楼旁边的树木显得更加安静,只有几只小鸟偶尔发出啁啾声,抗议楼里传出的声音吵醒了它们的美梦。 柳青原跪在地上,垂着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由于太过用力,剪得很整齐的指甲重重刺着他的掌心。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顶头上司也是他的恩师,北平锦衣卫指挥千户顾承嗣。 顾承嗣身材十分高大,再加上他是负手站立,一幅不怒自威的样子。 “青原,你知道错了么?” “弟子……” “不,青原,首先你是我的属下,然后才是弟子,怎么到现在还没弄明白?”顾承嗣锐利的眼神牢牢地盯着柳青原,他的目光犹如锤子,一下一下,将柳青原的身体一分一分地钉得矮了下去。 顾承嗣多年的积威使得桀骜不驯的柳青原终于色变,他不敢说话,身体伏得更低,一张脸几乎贴近木制楼板。 “告诉我,青原,你是什么身份?” 柳青原喃喃答道:“弟子……不,卑……卑职是锦,锦衣暗卫!” 顾承嗣冷哼一声:“你还记得你是锦衣暗卫?咱们锦衣卫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为圣上,是为朝廷效力!咱们的命都是圣上的,圣上叫咱们做什么,咱们就应当去干什么!我没和你说过?!” “卑职,卑职……” “咱们是天子亲军!为朝廷效力,为圣上尽忠才是我们的使命!。”顾承嗣朝着南边一拱手,将目光收了回来,投到柳青原身上:“而你呢?你的命是我救下来的,使你免于冻饿饥馁,我救你的命,是想让你和我一样报效朝廷!效忠圣上!” 柳青原头往地上一磕:“卑职知道错了!卑职确实错了!” “是吗?!我让你盯着周兴,你盯好了?若不是纪纲把证据都搜齐给我,我还被你蒙在鼓里!你拿着这些证据干什么?胁迫周兴!” 纪纲?!是纪纲那小人出卖了我?柳青原的心,像是掉进冰水里的称砣,一片冰寒。 顾承嗣摇头叹息:“青原,我这么看重你,可是,你太让我失望了!” “大人!我……我……”柳青原欲待替自己辩解,却被顾承嗣铁青的面孔堵回喉咙里。 “你什么?你无非就是想娶松筠,对不对?以前,我确实是想把松筠许配给你,你让继承我的衣钵,继续为圣上效力,可是你呢?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在手里,用来胁迫这猪狗不活的周兴!为着什么?争风吃醋!在你眼里,松筠竟比圣上还要重要?” 他狠狠地盯了柳青原一眼,一口啐在他面上:“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哪里配得上我的松筠?” 他瞟了顾松筠一眼,眼里有太多的东西了。怜爱,或者是痛恨! “还有你!你一个女孩家,这么不自重,和个有夫之妇纠缠不清,你能嫁予他吗?别做梦了!” 顾松筠身子一颤,她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这么重的话来,一时羞怒交加,落下泪下。 顾承嗣见她哭泣,心里又是疼惜又是生气,咬牙骂道:“你就是一个祸害!” 顾松筠自打生出来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责骂,羞愤之下,穿窗而出,刹那之间便失去踪迹。 “青原,不是为师心狠,你背叛了朝廷,背叛锦衣卫,你也知道该受什么惩罚吧。”顾承嗣的声音苍老而悲伤。 “师……师父……”柳青原吃惊地抬起了头。 “知道要受什么惩罚吗?”顾承嗣提高声音再问了一句。 “反……反弹琵琶……” 顾承嗣提高声音喝道:“你也知道咱们暗卫的规矩,背叛锦衣卫必受反弹琵琶的酷刑!为何当初这么想不开?跪下!” 第二百九十三章 反弹琵琶 在顾承嗣的积威之下,柳青原不敢反抗,咬紧牙关,眼睛也瞪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顾承嗣慢慢将袖子挽上,露出雪白的里衣,接着,他从旁边的一个柜子上拿起一条两端都是钩子的铁链,手一扬,铁链穿过房梁,垂了下来。 柳青原心一寒,他在锦衣卫呆了这么久,如何不知道反弹琵琶是有死无生的酷刑?只是没想到顾承嗣早就将铁链准备妥当,只等他来,便将他置于死地! “师父……大人……”柳青原呐呐地喊道,企图唤起顾承嗣对他的父子、师徒情谊。 不过,他失望了,顾承嗣脸色铁青,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厉声喝道:“脱!” 柳青原不敢抗拒,磨蹭了半天,在顾承嗣直欲噬人的眼光下,终于将身上的衣裳尽数除去,露出精壮的上身。 顾承嗣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畜生!我顾承嗣今天要清理门户!” 话音未落,他双手一动,将磨得锋利的铁钩一端对准柳青原的左肋,用力就是一穿! 柳青原发生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血从肋骨下方缓缓渗出。 顾承嗣丝毫不为所动,又是一声惨叫,右边肋骨也被穿透。 顾承嗣手一拉,铁链顿时拉起,柳青原被两只铁钩高高挂在房梁,身体的重量使得锋利的铁钩越钩越深,两根肋骨,似乎已经承受不了全身的重量。 巨痛使得柳青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咬碎了自己的牙齿! 顾承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原本应该当着所有兄弟的面行刑,看在你为锦衣卫办事多年的份上,师父给你一个体面,单独结果了你!若有来生,你还是多规矩些吧!” 说着,顾承嗣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铁丝刷子以一个木桶,铁丝刷子往桶里一蘸,沾上早起准备好的盐水,一刷子便从柳青原背上横刷而过! 血肉横飞,鲜血迸溅,柳青原痛得双腿乱蹬,双眼翻白,直欲昏死过去! 顾承嗣似乎有点心软,停下手中的刷子,恨铁不成钢地责道:“青原啊青原,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你努力办差,我顾承嗣难道会亏欠你?只要你忠于朝廷,忠于圣上,便是不能娶松筠,我替你另娶又有何防?!可是你,竟然犯下这等大错,叫我如何饶恕你!” 疼痛使得柳青原的头脑昏昏沉沉,但顾承嗣的话依然清清楚楚传到他耳里。 他觉得格外荒谬,在他心里,顾松筠自然比皇帝重要一千倍,不,一万倍!他这个锦衣卫想做就做,想不做就可以不做,可是顾松筠只有一个,不能丢,丢了,他的半条性命也去了,怎么能舍下她去娶旁的女人呢? 顾承嗣一边喝斥,手下也毫不留情,铁刷子又朝着柳青原的背部重重扫去。 “啊——” 又是一声惨叫,柳青原背部已是体无完肤。 顾承嗣瞪着柳青原,又是气,又是怒:“咱们当锦衣卫的,别说是妻儿子女,就是要咱们自己的命,也应当随时奉献出来,没有这觉悟,有什么资格侍候圣上?有什么资格当天子亲军!” 他说得激动,丝毫没有注意柳青原垂着的手颤抖着伸入腰带,拔出一柄锋利的飞刀! 吊在半空、满身血污的柳青原双眼已是一片通红,如同入魔。 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都要背弃我! 先是松筠,然后是纪纲,现在,师父也不要我了,不但要将我开革出锦衣卫,还要我的命! 锦衣卫,承载着荣耀与梦想的地方,为了腰间这块铜牌,我柳青原不知道付出了多少血和汗。 我做错了什么? 狂怒自柳青原胸中涌里,似怒涛一样汹涌澎湃,按都按不下去。 不!他不想按捺下去!没有顾松筠,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都是他!这个老匹夫,曾经那么看重他,把他当儿子一般看待,多次亲口暗示:“等你大了,职位你袭,松筠也要靠你照顾……” 就是这些的话,哄得自己为他鞠躬尽瘁,为锦衣卫出身入死,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手中沾染了多少鲜血? 可是现在,他却要杀我! 凭什么?!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柳青原突然用力将身体一扭,钩住的两根肋骨在大幅度的扭动中“咔嚓”一声断裂,疼得他浑身直颤。但是他的右手依然稳定,用力一挥,飞刀疾刺顾承嗣后背。 多年刻苦的训练没有白费,柳青原完成了致命的反击。 事出突然,纵然顾承嗣听到风声,这么近的距离也无从闪避,他只来得及往旁边一扑。 “噗嗤!” 一声轻响,飞刀深深扎入顾承嗣背部心脏偏左位置。 他回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柳青原:“青原……你竟敢弑师?” 柳青原嘴角流出血来,双肋更是血肉模糊。 他势成疯虎,大声嘶喊道:“不是要杀我吗?我不稀罕做你儿子,我不稀罕当锦衣卫,我要松筠!我要松筠你知道吗?” “我……没想杀你……我只是……松筠她,她不喜欢你……”话音未落,顾承嗣的身体已经重重地仆跌下去。 “老匹夫,还想骗我!我早就不是那个任你摆布的小孩子了。” 这句话咬牙切齿,充满愤恨,出自于一手养大的柳青原之口。 这是顾承嗣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顾松筠直奔出数里,方才停下脚步。 自己就这样跑了,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父亲,他四处奔波,呆在北平的时间极少。 不行,她得当着柳青原的面和父亲说清楚,她不嫁柳青原,也不嫁张辅! 自己,谁也不嫁,当一辈子闺女不行么? 想到这,她心底又涌上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迅速往小楼奔回。 楼上灯光已熄,难道他们都走了? 顾松筠欲待离开,却转念一想,父亲也许就歇在这里,只是睡下了。 既然如此,不如叫醒父亲,与他长谈一次,也许父亲能够满足自己的心愿。 自己是独女,终生服侍父亲也是应该的。 顾松筠加快脚程,不顾被她撩起的树枝抽打着她的身体甚至面庞,她只想快点见到自己的父亲。 她有一股莫名的心慌,仿佛不回去,便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一样。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丧心病狂 夜色里,小楼十分安静,黑洞洞的,仿佛一只睡着了的猛兽。 顾松筠推了推大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爹是给自己留着门呢!顾松筠心下一暖。虽然父亲公务繁忙,很少陪在自己身边,但娘亲去后,他怕女儿受委屈,毕生不曾再娶,在这天下,哪还有这样疼她的人呢? “爹!爹!” “松筠……” 微弱的呼唤使得顾松筠大吃一惊:“爹,你怎么了?” 她赶紧晃亮怀里的火折子,举在手中,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黑暗之中忽然觉得脚尖碰到一具身体,差点绊得顾松筠跌了一跳。 顾松筠心下一颤,拿着火折子迟疑地往下一照。 躺在地上的,正是父亲顾承嗣那张熟悉的面孔。 “爹?!” 顾松筠上下一照,只见他的身下,汩汩的尽是血迹。 “小心……梁上……” 顾承嗣气息奄奄,但仍然不忘记提醒女儿,别被铁钩伤到。 顾松筠抬头一看,只见自己头顶的房梁,垂着两只锋利的铁钩。 这不是反弹琵琶的刑具吗? 顾松筠心底一寒,她想先扶起爹,又怕这铁钩不小心伤到他,便随手一扯,“哗啦啦”一阵响动,铁链被她扯了下来。 触手滑腻,一摸便知道是鲜血。 顾松筠像摸得蛇似地往旁边就是一甩,铁链“哐当”一声被她甩到了窗外。 她这才俯身下去看向顾承嗣:“爹,你怎么了?要不要紧?是谁伤了你?是不是柳青原?!” 顾承嗣不答,而是茫然地看向自己的独生女儿:“筠儿,不要去追究这件事了,答应爹!你不是他的对手……爹,爹管不着你了……你的母亲,是,是……是宫里的……” 顾松筠跪在父亲身边,用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倾听他的话语,可是他的声音渐低,一阵匆促的喘息声后,嘴里涌出了大股血沫。 “爹!爹!” 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传出,在黑暗又寂静的山林中传得很远很远。 一群宿鸟惊起,扑楞楞地飞上天空,迟迟不敢落下。 楼外阴暗的树林里,一双眼睛在闪动,正是柳青原,他的一双眼睛竟如血一般的通红! “张辅!都是你,是你让我杀了一手养大自己的师父!都让你,让我重伤垂死!都是你,让我和松筠起了龃龉,今生,我是再也不能和松筠在一起了!张辅!我柳青原,与你此仇不共戴天!” 柳青原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在树林里跑着,鲜血洒了一路。 “老匹夫!你骗我!” “张辅!你害我至此,我柳青原但有一口气在,必定让你饱尝我今日受到的痛苦!” “松筠,松筠啊,你为什么不答应我,咱们去京师,买一处小院,生几个孩子,养几只小鸡小鸭,就算你想绣花也成……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为什么要跟着张辅走……松筠……” 跑着跑着,柳青原被一根突出的树根重重绊倒,跌了一个嘴啃泥,只觉肋骨深深刺入肉里,痛得他当即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柳青原又被活活痛醒,但他受锦衣卫训练多年,身体素质也优于常人,当下定了定神,忍着痛将自己的肋骨扶住,用力一按,接在了一起。 他游目四顾,趁着黎明的微薄天光,发现不远处有一户人家,心中大喜,勉强挪动身体,朝那座茅屋走去。 …… “啪啪啪,啪啪啪!” 刚刚醒转,还在床上默默想着今天要干哪些活计的马大壮听见门板被重重拍响。 妻子陆氏已经起来,正在灶下烧饭,听见声响,还以为是邻家过来借家什,便揉着眼睛去开门。 “噗嗤”一声,陆氏倒在地上。 纵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柳青原的手依然稳定,不偏不倚,一刀刺入陆氏的心脏。 一声“当家的”还没喊出,陆氏已经软倒在地。 马大壮听得声响不对,赶紧起床察看,刚到堂屋,便看见门口一个满是血污、形成厉鬼的人,正扬着刀子对着他冷笑。 再一看,地上躺着自己的妻子。 马大壮虽然与妻子不太和睦,但她终究替自己生了三个孩子,虽然夭折了两个,只剩下一个七岁的女儿,但没么些年,她虽然是脾气暴躁了些,但对自己还是一心一意的,如今被这厉鬼伤了性命,马大壮如何肯依? 仗着自己一身蛮力,马大壮抢起堂屋里的一张春凳,嘴里“呀呀”叫着,对准门外的血污鬼砸去! 哪怕你是鬼,也要受我一砸,替我婆娘报仇! 又是“噗嗤”一声,飞刀扎入马大壮的胸膛。 柳青原努力爬过高高的门槛,将大门关上,免得经过的乡人看出了里边的动静。 杀了这两个人,已经费尽了他残存的力气,他不想节外生枝。 趁着稀薄的天光,柳青原闩好大门,又将马大壮披着的衣裳扒了下来,用刀切成条,牢牢将两根断裂的肋骨绑上。 至于两具尸体,被他推到堂屋角落的柴堆里,拿枝叶暂时遮盖着。 背上虽然血肉模糊,那只是外伤,好得快。只要内脏没受伤,他有把握活下去,前提是没被人追捕。 他看见顾松筠返回小楼,也听到了她的哭声,想必那老匹夫已经丧命,那么松筠她会不会叫人来追捕自己? 答案是肯定的。 柳青原苦涩地想着,这个偌大的北平,只有一个地方对他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那就是钦差李景隆的驻地。 但是李景隆住在燕王府,守卫森严,如何能容得下自己进去?只怕自己刚刚在城里露面,就被锦衣卫的人给捉拿归案。 柳青原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先找个地方养伤,养好伤之后,再去找张辅报仇。 凭他这一身功夫,只要骨头接好,张辅的性命便是他囊中之物! 柳青原暗恨自己为什么在顾承嗣执刑的时候没有反抗,这老匹夫!自己对他还心存幻想,谁知道他竟然一点也不顾这些年的师徒之情! 柳青原搜遍这家,发现并没有第三个人,这才走进这家人的卧房,闩上房门,在犹有余温的床上趴下,背上痛得钻心,幸好裤带里头还藏有一点伤药,勉强抹了一点在背上,只是疼得更加厉害了。 正在他准备让自己晕迷过去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爹,娘!” 第二百九十五章 仗义朱高煦 柳青原大惊,原来这家里还有一个小女孩,听这声音,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如果自己置之不理,任这小女孩打开大门,一则有乡邻路过有可能会进来招呼,柴房里的血迹也掩盖不住,二则她会到处寻找父母,只怕立刻便会发觉自己。 柳青原当即勉力从床上爬起,躲在门背后,将门轻轻打开。那小女孩丝毫没有提防,一步跨进屋内,被柳青原手起刀落,一刀杀了。 “哼哼,一家人就该死在一处!”这一行动使得柳青原的断骨再次移位,他再也没有力气行动,趴在地上昏死过去。 …… 灵堂里,顾松筠身着重孝,眼睛红肿,跪在一幅金丝楠木棺材旁边,机械地一张一张点燃黄纸丢进旁边的陶盆里。 一群光头和尚围着棺材的念经,檀香、烧纸混合的味道在灵堂里边弥漫。 布庄的伙计,也就是北平锦衣卫的人在她身边忙碌着,有的在屋里凿纸钱,有的在门口树祭帐,有的往壁上张挂十殿阎罗的神像,个个都是眼睛红肿,神情哀恸。 这些伙计都是顾承嗣收养的同袍遗孤,他们的父亲都是在与鞑靼人作战的时候死去。 这些年,顾承嗣既是他们的长官,也是父亲,师父,神一样的存在。 师父不仅教他们读书习武,也提供了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在这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 眼看着师父的官越升越高,顾家布庄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他们这些校尉,也慢慢升到了总旗、百户,眼看都要到成家娶妇的时候了,可是…… 他们当中出了一个叛徒!一个弑师的叛徒! 柳青原! 北平锦衣卫的天塌了!他们都有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 柳青原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读书也好,武功也好,办差也好,都远远超过其他师兄弟。 在他们心中,早就将大师兄当成师父的继承人,哪怕是松筠外嫁,大师兄也一定能继承师父的衣钵。 可是,为什么他要弑师! 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已经将顾承嗣的案子报上了去,目前还不知道上边会怎么处置。 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到了现在,却发现自己的能力还是那么小,既不能抓获弑师的凶手,也不能给师父一个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葬礼! 顾松筠的头昏昏沉沉,她已经哭得没有思考能力了,只能像只牵线木偶一般听从师兄弟们的提示行动。 从此她就是一个孤儿了,没有父母,世上再没有一个牵挂她的人…… 不是因为她,柳青原也不会杀了她父亲,追根究底,是她害死了自己的爹! 想到这里,顾松筠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旁边的店铺都来吊唁,其中就有锦和春的王掌柜。 “顾掌柜怎么说去就去了呢……咳!这可太让人伤心了,松筠哪,你千万要节哀顺变,别太伤心了,令尊泉下有知,定是不忍的……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尽管张嘴,不要客气,咱那里伙计还是有几个!” 王掌柜是想着跟顾松筠搞好关系,因为那玉壶春的掌柜一个劲地想着让顾松筠将小毛巾的产量分他一半,这样子的话,哪怕玉壶春不赚钱,这小毛巾也能让他好好地赚上一笔。 谁会嫌赚的钱多啊!故此,王掌柜是咬着坚决不松口,没事就来在顾家布庄坐坐,至于顾家布庄出产的东西,只要吃得下,他都会买回家。 但是布庄生产的东西真是“落地不沾灰”,根本不愁销售。 现在有机会和顾松筠套近乎,他哪能放弃这个机会! 故此,王掌柜不但重重地送了礼,还留了十个伙计在这里听候使唤。 过了没一会,玉壶春的掌柜也过来吊唁了。 礼送的轻重差不多,说的话也大同小异,也留下了几个伙计在此帮忙,将布庄挤得个满满当当。 不过,当伙计的都很机灵,会找事干,有去帮忙端茶送水的,有帮忙招待客人的,还有指挥负责交通的,倒算得上是忙中有序。 顾家布庄在北平生意做得很大,与布庄有过交往的人基本都来吊唁了,将顾家布庄挤得个满满当当。 不得已,布庄在刚刚建好、还没来得及装修的铺面招呼起了女客。 消息传出去没多久,燕王府派人来了,送上了重重的悼仪不说,还有一个祭帐,上边“燕王府”三个大字格外引人注目。 “这可是哀荣!” “是啊!一介商户而已!” “咱们也是商户,怎么能看不起自己呢?对吧老哥!” “咳咳,那倒是,那倒是!” 等到邻居们看见朱高煦骑着小虎跟在燕王府后边,眼睛都瞪得溜圆。 “那不是高阳郡王?顾家竟有这么大的面子?嘶——” “郡王妃怎么没来?” “这么大热天的,郡王妃怎么会轻易出门……” 邻舍纷纷议论,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 布庄秘室。 朱高煦看着顾松筠叹了一口气:“顾姑娘,发生这样的事情,咱们心里也不好受,你爹是锦衣卫千户,还不能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出殡!你别太伤心了……还有,你别怪张辅,他被人诬陷抓到大狱里去了,否则一定会出来帮忙主持,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顾松筠擦干眼泪,冷静说道:“不承认父亲的身份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若是承认了,这里的人身份都要跟着暴露,父亲是绝不希望这样的。张辅那里,有你照看着……” 她踌躇了一会,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因为她和张辅说起来也只是合作伙伴关系,与朱高煦差不多,没有拜托朱高煦的立场。 朱高煦难得地通情达礼:“我已经和长兄说了,将会同三司全城搜捕柳青原,抓到他,我让你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顾松筠深深伏下身去拜谢朱高煦,抬起头时,面上的神色已经冷静又坚毅。 “多谢高阳王!松筠一定要手刃柳青原,为父亲报仇!” “我长兄说他不方便过来,由我代表他来吊唁。他还说,锦衣卫应该会向朝廷讨追封,要过一阵才会下来,你又没个兄弟,估计会荫封到你的头上,许是让你暂代父职,等以后你嫁人了,再传给你丈夫。” 顾松筠怅惘地说道:“荫封什么的还有意义吗?又换不回我爹。” 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片麻木。 朱高煦看着面前的顾松筠,几天不见,便由掌上珠变成一个沉默又坚韧的孤女,不由得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哎,你也不容易!别太伤心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我知道。”顾松筠简洁地说道。 “放心,张辅那有我!”临走时,朱高煦也不忘记这么交待一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只有朱棣能救我! 吴玉喜领人走到收押张辅的重刑犯狱边,取灯一照,发现牢门旁边一双眼睛正灼灼地看着自己。 原来这罪囚还没有睡觉,也是,犯下这么重的罪行,还能睡得着吗? 吴玉喜丝毫不以为意,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他审讯的一般都是军官,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耿直,桀骜不驯,遇到事,都是一个熊样。 “张辅,出来!” 牢头苦着脸打开牢门,因为王班头已经换班回家睡觉了,这牢头得了王班头的嘱咐,叫他多照看着呢,但是人家官老爷深夜要来审案,一个小小牢头有什么办法呢? “出来!别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两个副手对着黑漆漆的牢里喝斥道。 吴玉喜下颌一点,示意他们推门进去,将张辅挟持出来。 不料身边突然响起幽幽的声音:“呵呵!吴大人,百户大人啊,你来晚了一步!咱们高阳王正要提审张辅呢,你看,这……” 旁边走来十几个全副甲胄的将士,领头一人穿着五品武官袍子,手中拿着一个獬貂豸蟠云花铜符抛上抛下,正是郡王府仪卫正张信。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郡王府亲自派来的人,吴玉喜不敢与之相争,一边行礼,一边讪讪说道:“既然都是来审讯张辅的,张大人,能不能让俺也在一边旁听,卑职也好了了这桩差事……” 张信把眼一瞪:“咱审案子何等机密,岂能与外人闻?等咱审完了你再审罢!” 吴玉喜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您什么时候审完?” 张信搓着短短的胡髭沉吟道:“许是一天,不行,一天肯定不够!有得个十天半月的应该够了,如果还没有审讯完毕,我再遣人告之你罢!” 十天半月!估计那时候国公爷都要回京缴旨了,那自己还审个屁啊! 明知道这张信在消遣自己,但吴玉喜看见张信笑起来露出的雪亮牙齿,竟然不敢辩驳。 这张信以前跟随燕王,后被他指派给高阳王当护卫,也不知道杀过多少鞑子,一身都是杀气,眼睛一瞪,吴玉喜就忍不住哆嗦,他一向在京军,没动过什么干戈,只有他弄别人,别人却弄不了他,相比之下,真是只小狐狸碰见大老虎。 “是是是,卑职告退,大人您若是审完了,千万要告诉卑职一声!”吴玉喜哭丧着脸带着人走了。 他打算在大狱门口等着武天赐,据他猜想,既然张辅都有人保着,那么张玉定然也不会任由武天赐审讯。 果然,没多久便传来脚步声,探头一看,武天赐果然带着人灰溜溜地回转了。 “大人,你这是……” 武天赐看了他一眼,恨声道:“真是出了鬼!那老和尚竟然和那张玉在彻夜在下棋!” 他还没走到关押张玉的牢房门口便被王府几个侍卫给拦住了。 “悄声!道衍大师正与张大人在下棋呢!吵到他们可不得了,要挨板子的!” “在下要提审……” 侍卫眼睛一瞪。 宰相门口七品官,何况是燕王府,人家看门的都是百户千户,得罪了他们绝没有自己好果子吃,何况这还是北平,人家的地头。 武天赐一肚子计谋,在这些侍卫面前竟没有一点施展的余地,只得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回家睡觉去!”他闷闷不乐地说道。 吴玉喜觑了觑他的面色,只见一片铁青,便婉转劝道:“大人,不如咱们向国公爷据实禀报,这案子……咱们真没办法审!” 武天赐一咬牙:“我就不信了,这老和尚能和他下几天几夜棋!” 吴玉喜心道:“今天是老和尚和张玉下棋,明天来个老道士和他下棋,后天换个喇嘛和他下棋,武大人你手段再怎么辣,可那也是老虎吃刺猬——下不得嘴!” 但嘴上吴玉喜还是大拍马屁:“对对对!他们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咱们改天再来罢!” 次日,武天赐便与吴玉喜一同去燕王府向李景隆禀报。 把这两天的情况跟李景隆一说,两人便垂着手,听候李景隆的吩咐。 李景隆心中恼怒,既觉得这两个刑名无用,被燕王府的人耍得团团转,又暗恨自己这两个表弟看不起他,有意阻挠。 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李景隆也没有想到一个好办法。 从内心深处来说,李景隆虽然对燕王家都有怨气,但也不想与他们撕破脸。说到底,自己与他们家是亲戚,大人不在家,自己拿着两个小屁孩子都无可奈何,说出去都丢人。 再说了,如果向圣上打小报告,说燕王世子与高阳郡王怎么庇护犯事的军官,圣上说不定还怪自己无能,把自己给责骂一顿。 李景隆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方才说道:“算了!不用你们审了!明日便找三司一起开庭审理此案!不管他如何狡辩,这茶叶总是从他那独石堡出去的,谅那张玉不能自圆自说!” 武天赐与吴玉喜对视一眼,恭声道:“是!”脸上却火烧一般,甚是羞惭。 李景隆瞥了他们一眼:“拿上本公的名刺,再去找书吏拿上公文,你们到北平三司走一趟吧!” “是!”二人一齐应诺,行礼告退。 出了王府左转过两条街道便是北平都司,两人一同去投了名刺。片刻之后门房便来回报:“咱们大人昨儿个就去遵化冶铁所了,请覆上钦差大人,改日再来。” 武天赐怒道:“平大人不是知道这些天要审案子么?怎么又去遵化了?” 门房恭谨说道:“大人去哪里,去做什么,不是小的们所能知道的。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两人悻悻地走到旁边的布政使衙门,说郭资郭大人出城查案了,至于去哪里,门房哪里知道? 可想而知,按察使衙门也不用去了,陈大人必然有重要公务,眼下不在北平城。不过,为保险起见,两人还是去了按察使司,果不其然,又吃了一碗闭门羹。 这三位封疆大吏又不傻,钦差大人要和燕王府斗法,咱们夹在其中,是想当馅饼么?尤其是平安,最是厌恶这样的行迳,他才懒得理呢,袖子一甩,迳直往遵化去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钦差招牌不管用 吴玉喜领人走到收押张辅的重刑犯狱边,取灯一照,发现牢门旁边一双眼睛正灼灼地看着自己。 原来这张辅还没有睡觉,也是,犯下这么重的罪行,还能睡得着吗? 吴玉喜丝毫不以为意,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他审讯的一般都是军官,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耿直,桀骜不驯,但是遇到他的手段后,都是一个熊样。 “张辅,出来!” 牢头苦着脸打开牢门,因为王班头已经换班回家睡觉了,这牢头得了王班头的嘱咐,叫他多照看着呢,但是人家官老爷深夜要来审案,一个小小牢头有什么办法呢? “出来!别磨磨叽叽的像个娘们!”两个副手对着黑漆漆的牢里喝斥道。 吴玉喜下颌一点,示意他们推门进去,将张辅挟持出来。 不料身边突然响起幽幽的声音:“呵呵!原来又是咱们的吴百户大人啊,你来晚了一步!咱们高阳王正要提审张辅呢,你看,这……” 旁边走来十几个全副甲胄的将士,领头一人穿着五品武官袍子,手中拿着一个獬貂豸蟠云花铜符抛上抛下,正是郡王府仪卫正张信。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是郡王府亲自派来的人,吴玉喜不敢与之相争,一边行礼,一边讪讪说道:“既然都是来审讯张辅的,张大人,能不能让俺也在一边旁听,卑职也好了了这桩差事……” 张信抱着臂膀,把眼一瞪:“咱审案子何等机密,岂能与外人闻?等咱审完了你再审罢!” 吴玉喜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那您什么时候审完?” 张信搓着短短的胡髭沉吟道:“许是一天,不行,一天肯定不够!有得个十天半月的应该够了,如果还没有审讯完毕,我再遣人告之你罢!” 十天半月!估计那时候国公爷都要回京缴旨了,那自己还审个屁啊! 明知道这张信在消遣自己,但吴玉喜看见张信笑起来露出的雪亮牙齿,竟然不敢辩驳。 这张信以前跟随燕王,后被他指派给高阳王当护卫,也不知道杀过多少鞑子,一身都是杀气,眼睛一瞪,吴玉喜就忍不住哆嗦,他一向在京军,没动过什么干戈,只有他弄别人,别人却弄不了他,相比之下,真是只小狐狸碰见大老虎。 “是是是,卑职告退,大人您若是审完了,千万要告诉卑职一声!”吴玉喜哭丧着脸带着人走了。 他打算在大狱门口等着武天赐,据他猜想,既然张辅都有人保着,那么张玉定然也不会任由武天赐审讯。 果然,没多久便传来脚步声,探头一看,武天赐果然带着人灰溜溜地回转了。 “大人,你这是……” 武天赐看了他一眼,恨声道:“真是出了鬼!那老和尚竟然和那张玉在彻夜在下棋!” 他还没走到关押张玉的牢房门口便被王府几个侍卫给拦住了。 “悄声!道衍大师正与张大人在下棋呢!吵到他们可不得了,要挨板子的!” “在下要提审……” 侍卫也是将眼睛一瞪,跟张信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宰相门口七品官,何况是燕王府,人家看门的都是百户千户,得罪了他们绝没有自己好果子吃,何况这还是北平,人家的地头。 武天赐一肚子计谋,在这些燕王府侍卫面前竟没有一点施展的余地,只得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回家睡觉去!”他闷闷不乐地说道。 吴玉喜觑了觑他的面色,只见一片铁青,便婉转劝道:“大人,不如咱们向国公爷据实禀报,这案子……咱们真没办法审!” 武天赐一咬牙:“我就不信了,这老和尚能和他下几天几夜棋!” 吴玉喜心道:“今天是老和尚和张玉下棋,明天来个老道士和他下棋,后天换个喇嘛和他下棋,武大人你手段再怎么辣,可那也是老虎吃刺猬——下不得嘴!” 但嘴上吴玉喜还是大拍马屁:“对对对!他们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咱们改天再来罢!” 次日,武天赐便与吴玉喜一同去燕王府向李景隆禀报。 把这两天的情况跟李景隆一说,两人便垂着手,听候李景隆的吩咐。 李景隆心中恼怒,既觉得这两个刑名无用,被燕王府的人耍得团团转,又暗恨自己这两个表弟看不起他,有意阻挠。 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李景隆也没有想到一个好办法。 从内心深处来说,李景隆虽然对燕王家都有怨气,但也不想与他们撕破脸。说到底,自己与他们家是亲戚,大人不在家,自己拿着两个小屁孩子都无可奈何,说出去都丢人。 再说了,如果向圣上打小报告,说燕王世子与高阳郡王怎么庇护犯事的军官,圣上说不定还怪自己无能,把自己给责骂一顿。 李景隆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方才说道:“算了!不用你们审了!明日便找三司一起开庭审理此案!不管他如何狡辩,这茶叶总是从他那独石堡出去的,谅那张玉不能自圆自说!” 武天赐与吴玉喜对视一眼,恭声道:“是!”脸上却火烧一般,甚是羞惭。 李景隆瞥了他们一眼:“拿上本公的名刺,再去找书吏拿上公文,你们到北平三司走一趟吧!” “是!”二人一齐应诺,行礼告退。 出了王府左转过两条街道便是北平都司,两人一同去投了名刺。片刻之后门房便来回报:“咱们大人昨儿个就去遵化冶铁所了,请覆上钦差大人,改日再来。” 武天赐怒道:“平大人不是知道这些天要审案子么?怎么又去遵化了?” 门房恭谨说道:“大人去哪里,去做什么,不是小的们所能知道的。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两人悻悻地走到旁边的布政使衙门,说郭资郭大人出城查案了,至于去哪里,门房哪里知道? 可想而知,按察使衙门也不用去了,陈大人必然有重要公务,眼下不在北平城。不过,为保险起见,两人还是去了按察使司,果不其然,又吃了一碗闭门羹。 这三位封疆大吏又不傻,钦差大人要和燕王府斗法,咱们夹在其中,是想当馅饼么?尤其是平安,最是厌恶这样的行迳,他才懒得理呢,袖子一甩,迳直带着铺盖去军营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跟着景隆去京师 武天赐和吴玉喜这一回报,可把李景隆给气坏了。 这么说来,北平三司竟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打算?实在可恨! 李景隆做好准备要隔山打牛,让燕王吃个哑巴亏,谁知道一拳竟打了个空,用力过猛,倒闪了自己的腰,亏倒没有吃,但实在放不下这脸面! 他把心一横,决心将此事捅到五军都督府和刑部去,由他们向圣上上奏此事,一来可以将自己撇开,二来,看燕王府还敢怎么阻挠! 在北平是你的地盘,京师可真未必了!天下脚下,哪容得下百姓涌上街头,替张家游行请愿这样的荒唐事发生? 北平百姓在燕王府的治下都变成了刁民!刁民!真是有什么藩王便有什么样的百姓!跟朱棣一个模样! 都是那么的野蛮,都是那么的粗鄙! 这事要是到了南京,没有燕王掣肘,李景隆办事自然方便得多。 为此,李景隆再也不想在北平呆了,和燕王世子多亲近亲近?再亲近下去,只怕肚子都要给他们气爆! “武天赐,吴玉喜,你们两人多带点人去将张玉及家人押回京师受审!” “是……是……”武天赐犹犹豫豫地应道,又回禀道:“国公爷,可是平安大人不在,卑职……” 原来这两个刑名只擅长办案,不太通文案上的程序。 简直是两个文盲!难道要本公国来充当你们的书吏?! 看到手下这副窝囊样子,李景隆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北平行都司指挥使不在,同知总在的吧?就算是同知不在,指挥佥事总还在的吧?都出去了,断事司、司狱司总还有人在的吧?谁敢拦着钦差大人办案!” 李景隆气呼呼的,深恨自己没带两个得力的文官过来。不过来得也匆忙,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以为只要执行了皇帝交待的差事,诛了周兴一家就完事了。 他可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多事,反而觉得出门在外,一切都是那么的不方便。 武天赐拿着钦差大人的名刺,将张玉一家的卷宗放在断事司断事的桌案上。 这断事司的断事是个正六品,相当于个百户,管的便是军中词讼。见钦差大人的名刺到此,吓得他战战兢兢,点头如捣蒜,当即应承了下来。 “大人只管放心,只管放心,这张玉一家,卑职,卑职定会将他们打入死牢,等候朝廷秋后勾决!” 吴玉喜虎着脸道:“不是打入死牢!是交给咱们带走!你去知会司狱司,办好手续,若是出了纰漏,定然将你等问个死罪!” “下官……下官一定吩咐下去,叫他们移交罪囚一家……” 武天赐拿了移交的公文,立刻去北平都司大狱提取张玉一家。 …… 这边武天赐去提人,这边李景隆想了半天,觉得没什么好耽搁的了,便去找朱高炽,打算讨要匠人,带点抽水马桶回京师去。 才到景泰殿,正好碰见朱家两兄弟从外边回来,一身汗涔涔的,李景隆便高声笑着招呼:“炽弟!煦弟,你们二人做什么去了,也不带上表兄!” 朱高炽笑着说道:“咱们兄弟去练习骑射了,临去之前叫王不留来看了,说你正在忙着,就没敢打扰你。” 李景隆其实并不想和他们兄弟一起骑射,也是没话找话而已,当下便将自己的来意说了。 朱高炽哪里不知道李景隆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无非是想立刻回到京师,向刑部移交此案,叫他们早日将张玉一家勾决,当下便笑道:“表兄,好不容易来趟北平,怎么不多盘桓几日?” 李景隆心下不悦,但也不露神色,只笑着说道:“圣上叫我办好差事便早些回去,还有差使等着表兄去做呢!” 正在一边擦汗的朱高煦不识时务地插嘴道:“表兄!你才来的时候不是说,皇爷爷叫你在北平多住些日子,咱们兄弟多亲近亲近么?” 李景隆面上一红,心中怒道:朱高煦你这倒霉孩子,还不是你们哥俩把我气的!现在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当然,他嘴里是绝不会这么回答,而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来之前圣上就有交待,叫我回去以后赶紧去南边练兵!” 他决心一回到京师,先办妥这桩事情,再向皇帝讨个旨意去南边练兵,也好圆了这个谎。 朱高炽搓着双手道:“好生遗憾,表兄,北平还有很多地方你还没有看过呢……什么太液秋风,过些日子便立秋了,太液池边的枫树、白果树倒是极好看的;这个琼岛春阴,你是看不着了,不过这金台夕照倒是容易得很,还有蓟门烟树,玉泉趵突,卢沟晓月,居庸叠翠都值得去一趟……” 李景隆差点没呵呵笑出声来,北平这点子景色,他都看厌了。 “行了行了,高炽、高煦,不若你们一起去京师吧,表兄带你们到处逛逛,尤其是秦淮河,那可真是热闹得紧……” 朱高煦笑道:“表兄!我们正好也要去京师朝贡,就跟表兄一起上路罢,咱们多带点人,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景隆吃了一惊,他邀请朱家两兄弟一起去京师,只是口头上的一句客套,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们两人打蛇随棍上居然要跟着他一起走!但他反应很快,立刻说道:“如此不太好吧?表兄怎么说也是曹国公,不说是重臣,那也是受人瞩目!你们是天潢贵胄……朝廷的令谕,外臣不能与藩王过从甚,这,这……” 朱高炽在旁边连忙解释道:“表兄,听说是万国来朝,皇爷爷叫我们去京城见见世面呢,咱们是奉旨进京,没问题的。表兄,咱们就起程吧?” 万国来朝李景隆是知道的,但确实没听说要召见诸位藩王,想必是这两兄弟找的托词而已。 不过,藩王世子不奉诏不得进京,那么这两兄弟又想出什么鬼主意骗来了圣上的诏书? 想到这里,李景隆眉头微微一皱:“你们都去京师了,那王府怎么办?” 朱高炽笑道:“这不是还有母妃和三弟在吗?再说了,王府也有长史,这些庶务他们办惯了,不碍事。” 第二百九十九章 燕王有话要问 朱高炽没有和李景隆说的是,之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北平的庶务防御诸事,那是因为北平还有一个人在坐镇,那就是道衍和尚。 也就是说,关键性的、原则性的问题,朱高炽会与道衍和尚商量,由他斟酌着提出解决意见,再由朱高炽去实施。 道衍和尚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让他将这些杂物一肩挑了又如何?如此朱高炽想往京师走一趟那叫一个毫无压力。 李景隆一直没有听说这两兄弟要去京城,想必是自己要将张玉一家带走,临时起意,要跟着他一路,顺便保着这对父子。 他就不知道这张家父子有什么好处,竟然叫朱家两兄弟这么死命保! 燕王府越是保张辅他们,就越是激起李景隆的好胜心,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朱棣的两个儿子厉害,还是自己这个钦差大人厉害! 武天赐才将张玉一家从北平都司衙门提出,见国公爷又不走了,只得又来请示:“来请国公爷示下,还要些日子才能回京师,张玉父子当羁押何处?” 李景隆怒道:“你没脑子吗?押回大狱,关进死牢,万不可出半点差错!” 武天赐碰了一鼻子灰,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办差去了。 对张家来说,打入死牢可能还要好一些,因为以前分头关押,彼此担心,而现在可以关在一起,免得牵挂。 这几天换了几个地方,他们父子还好,就怕王氏动了胎气,不过,有王妃派来的宫女在一边服侍,倒也没有人敢难为她们。 这日傍晚,朱高炽两兄弟带着王不留和张信二人来了。王不留很有眼色,先将衙役等人都远远地打发走了,免得他们听见什么不该听过的东西。 朱家兄弟联袂而来,张玉先拱手向他们行礼:“罪囚张玉,见过两位殿下!” 朱高炽赶紧虚扶一下:“世叔太客气了,只是高炽无能,竟不能救世叔脱此苦海!不过请放心,高炽定会设法营救。” 朱高煦却没有长兄那么会说话,皱眉道:“现在麻烦得很!你们被关在死牢,咱们也不能放你们出去,否则朝廷一定会大动干戈,向父王问罪!” 张辅心道:你如今长进了,竟然也会替你父王着想了。 张玉自然明白朱家兄弟的难处,苦笑道:“都是卑职的错,茶叶从咱眼皮子底下过去,卑职竟全然不知,此番有难,也算是罪有应得。” 他们一家都被打入死牢,等待朝廷秋后勾决,若是找不到他没有涉案的证据,可以说无法脱罪。 但既便是张玉,也没有办法自证无罪,据欧阳伦交待,他的茶叶便是从独石堡运出塞外的。 事实上张玉一无所知,那便有渎职之嫌,哪管你参与没参与。 换句话说,这桩案子完全不需要证据,便可以将张玉一家置于死地。 朱高炽劝慰着说道:“世叔不必过于烦恼。在北平,你们一家的安全咱们还是可以保证的,只是到了京师,咱们说话别人就未必听了,这个倒是可虑,故此咱们一定要想个万全之策。世叔,你回忆在独石堡时大概是个什么情形,也许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脱罪。” 张玉感激地看着朱高炽,年轻的世子温文尔雅,说话又贴心贴肺,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是最诚恳不过的,说实话,这些年他见过的公侯颇为不少,这么纯朴仁厚的龙子龙孙却是没有见过。 “卑职在独石堡时,对茶叶走私一事毫无所觉,按说,这么大宗的物品过关,绝不可能查验不出的,就算卑职没在当值,我手下的人也不会这么干的。”张玉斩丁截铁地说道。 “可是据驸马都尉欧阳伦交待,茶叶是从独石堡出去的。也许他记错了,也许他是……” “嫁祸”二字,朱高炽沉吟了半天也没有说出口,毕竟欧阳伦是他的长辈。 张辅在旁边说道:“万一欧阳伦已经处死,那岂不是死无对证?” 朱高炽苦笑着摊摊手,没有说话。 朱高煦见他们都愁眉苦脸,大声说道:“这事还没有定,你们就先急起来了,岂不是自乱阵脚!咱们到了京师再见机行事,大不了,咱们多求求皇爷爷,多哄他老人家开心,再不行,我还有不少军功呢,拿来抵扣,让他赦免你们一家便是!” 朱高煦想的是有点天真,但张玉却丝毫没有一点嘲笑他的意思,越是天真的人,心思就越是单纯,他心里这么想的,嘴里就这么说出来了。 朱高煦宁愿用自己的军功换取张玉一家人的平安,不论这事成不成,心意张玉是领了。 “两位殿下的隆恩,张玉粉身难报!”一向云淡风轻的张玉眼睛湿润了,深深地向朱家两兄弟行了个礼。 张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在大明,能交到这样两位朋友,肝胆相照,生死依托,当即也跟着父亲,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行礼。 朱高炽赶紧避在一旁:“世叔太客气了!咱们和张辅是兄弟,怎么可能置之事外?再说了,高炽能够下地行走,全是托令郞的福!还有,咱们还没有救世叔一家脱出这樊笼,您再这么客气,高炽就愧颜无地了!” 朱高煦的作法一向简单粗暴,直接将他们拉起来,还在张辅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张辅回拍他一下,看向他的眼光也隐含着泪水。 朱高煦受不了这种煽情的局面,连声说道:“长兄,咱们走罢,受不了受不了!”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 朱家两兄弟走后,王不留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招招手叫张辅出来。 张辅疑惑地看着他,王不留哼声道:“叫你呢!” 张辅走出牢房,跟着王不留走到过道的最里边。 他觉得王不留好象变了个人似的,以前都是笑脸常开,笑得跟弥勒佛似的,面前这个王不留,却全身都充满了威严和杀气。 张辅不由得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 王不留盯着他,目光十分锐利:“看什么看!张辅,燕王殿下有话要咱家问你!” 张辅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王不留一定是朱棣留在朱高炽身边贴身保护他的,说不定是个绝顶高手,手上染血无数,只有这样的人,身上才有如此浓重的杀气。 第三百章 朱棣的爱子之心 张辅对着王不留深深弯下腰去行礼:“但请燕王殿下动问。” 王不留盯着张辅的脸色看了半天,方才说道:“燕王殿下问你,世子的病你可以根治?” 张辅愣住了。 他确实知道怎么根治朱高炽的痛风顽症,但在目前的技术条件下,提取不了秋水仙碱,也制作不出化学成品非布司他,以减少血液中的尿酸。 只要尿酸降下来,痛风症自然不会再犯。 不过秋水仙碱可以试着提取,辅以中药医治,或可建功。 张辅想起帮周眉妩医治的那个老郎中,也许他有办法可以医治朱高炽。 朝廷自然有太医院,里边全是全国顶级的医生。但太医院医治的不是皇室贵胄便是王公权贵,治病最要紧的是一个“稳”字。但民间医生便不同了,不少奇方偏方秘方都能起到奇效。 这一点就是在中医式微的现代社会张辅都曾见识过,现在的中医应该是鼎盛时期,自己先试着提取秋水仙碱,再替他寻访名医,辅以饮食疗法,或者真的可以让朱高炽的痛风症断根。 故此,张辅心里有了底气,抬起头来,灼灼地看着王不留,沉声道:“卑职不敢说百分百可以治愈世子,但可保证世子终生不再犯病。” 不再犯病与病愈当然是有区别的,王不留也明白这一点,他咬了咬牙:“好罢,我相信你,这便向燕王殿下禀告。” 他看了张辅一眼:“你也该明白,要在这种情况下救你们一家,燕王殿下会付出何种代价!咱家只希望,你对得起燕王殿下付出的代价!” 张辅重重点头:“张辅自当尽力而为,为燕王殿下效死!” 王不留看了他半晌才说道:“效不效死倒也罢了,只要能治愈世子,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从这句话张辅完全可以听出,朱棣对长子朱高炽有多么重视。 从上上来看,都说朱棣更喜欢酷肖自己的次子朱高煦,而据张辅观察,朱棣其实非常重视长子朱高炽,不但派出王不留保护长子,也请了大儒朱复等人教他读书,北平的大小庶务也交与朱高炽管理,这就是在锻炼朱高炽处理政务的能力。 这一点和他的父皇朱元璋很像,也是对嫡长子寄予厚望,打小培养。 在生活细节上,朱棣也表示出一个父亲的深切关怀,从他愿为朱高炽的健康负出重大代价便可以看出。 由此可见,史书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 出了北平都司大狱,王不留并没有立刻回燕王府伺候太子,而是即刻前往潭拓寺,他有要事要跟道衍和尚商量。 道衍和尚正垂首闭目参禅,见王不留来了,也不起身,只是单掌一礼:“阿弥陀佛!王承奉,可有消息?” 王不留抹了一下头上的汗,先没回答他的话,而是嚷着:“老东西,这大热天的,你也先让我喝杯凉茶再说吧。” 如果是朱高炽听到他这么称呼道衍大师,一定会大吃一惊。 小沙弥捧上茶来,王不留几口就喝干了,吩咐那小沙弥:“再来一盏。”小沙弥应声去了。 道衍并不催促,而是打开香炉,添了一块蒸过的沉香。 王不留瞅了他一眼,终于开口说道:“老东西,你所料不错,张辅说他确实可以治愈世子的顽疾,听他语气也不似作假。” 道衍微笑不语。 王不留盘腿坐在他的对面,似是疑惑地盯着面前这个枯瘦的黑衣和尚,嘴里说道:“老东西,据咱家看来,你看重张辅的,似乎并不是他能否治愈世子的腿疾?” 道衍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王不留一眼:“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看出来就好。眼下就要变天了,张家两父子都不是常人,都能助殿下一臂之力,况且这张辅……就连贫僧也看不出他的路数。” 王不留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老东西,其实咱们并不需要找借口救他,若是这次他能困脱,咱家相信,这小子会尽心侍奉世子。” “有些话啊,说清楚好些,是吧?”道衍看了他一眼:“世子与高阳王都要去京城了,贫僧负责看好北平,你呢,一定要保证他们俩的安全。” 王不留失笑:“这天下还有谁能伤得了高阳王?” 道衍若有深意地瞅了他一眼:“论武勇,高阳王确实是万人敌,但若要杀他的,若不是明面上的敌人,而是他的亲人呢?” 王不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此去京城,我估摸着你们没个几个月不能回来,稍安勿躁吧。” “你估计世子此行要去那么久?” “大半年怕是有的。京城最近事多着呢,皇帝老喽,不太平了……” 王不留不满地说道:“老东西,你多说几句,说清楚一点会死?” “也不是我不说,是说不好。”道衍沉沉地看了王不留一眼:“这些东西不是贫僧掐指一算便知道,而是根据目前的形势推断出来的。” 王不留拿手指点了点他:“瞧,瞧,你这老神棍,又神神道道地出来骗人了吧。” 道衍并不理会他的调侃,续道:“这人一老了啊,就容易多疑,对吧?” 王不留点了点头。 “疑心生暗鬼,这暗鬼一多,就会生出无数事。他一变,别人就会跟着变,这疑心就会愈重,愈重暗鬼就愈多,不过,暗鬼一多,咱们便可以将水搅浑,水清可不好办事。” “你这么一说,倒也有些道理。” “所以啊,你这一去,便是要协助世子与高阳王,将京师的水搅得越浑越好。” 王不留摇摇头:“我老了,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道衍冷笑一声:“人老了,就连心也老了不成?你只管放心去,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出了祸事,贫僧会想办法帮你兜着,殿下的目光也会时时盯着京城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这么啰嗦。”王不留站起身来,也不告辞,迳直离去。 只见王不留挺直的背影瞬间又变得半驼,步履蹒跚地走远之后,道衍慢吞吞地提起笔在面前的几案上书写起来。 他写的字既小,字又薄,写完之后,他看了几眼,觉得没有问题了,又拿嘴吹干,方才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一只小小的铜管里边,再用蜡封上。 小沙弥抱来一只鸽子,将铜管绑在鸽子腿上,再抱到外边的走廊,向北边一指,喝道:“去!”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便盘旋着飞上天空,辨识了一下方向之后,再次提升,很快就消失在北方蔚蓝的天幕。 第三百零一章 曹国公的风流秉性 事情办得不顺心,陈氏再怎么娇媚,李景隆也觉得索然无味了,如今他一心想着怎么快点回京,因此每天都在催促朱高炽快点起程。 朱高炽却一直在忙忙碌碌,不是在清点要带的贡品,就是在安排跟随他的从人,总之一句话:没有空。 李景隆无聊至死,每天都去景泰殿催促,还是王不留懂得伺候人,给他送来了一幅叶子牌,并告诉了他玩法,很快,李景隆便学会了这种新式玩法,每天都和陈氏、周眉浅三人斗叶子牌。 不用说,这叶子牌也是张辅教给王不留的。 王不留平时也就陪朱家两兄弟打打,这次为着李景隆每天都来查世子的岗,不是个事,这才费时费心地教给了李景隆。 只是人家玩牌赌的是钱钞,但李景隆和陈氏、周眉浅玩牌,赌的却是脱衣服首饰,输一次脱一件,因此,纵然是盛夏,仁泰殿里却春光无限。 这日李景隆正斗得兴起,因为他输了,不但输了,而且输大了,输得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鼻犊裤。 李景隆不信邪,这两个小女子是不是串通好了,一起来陷害他? 就在最后一件障碍物要被她们的纤纤素手扒下时,外边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朱景隆食指在唇边一竖,示意两个女人噤声,自己却提声问道。 “回禀国公爷,是北平都指挥使平安大人派人送来请柬。” “知道了,你去罢!” 陈氏不高兴,横了他一眼:“又要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 周眉浅拉长声音道:“又要染一身香气回来了。” 李景隆苦笑一声:“两位姑奶奶,好歹本国公也是钦差大人,老大不容易才来北平一趟,总不能天天窝在仁泰殿打叶子牌吧?” 周眉浅笑道:“可不是,张玉父子的案件算是暂告一段落,故此三司的首脑们也可以回来跟您打照面了。” 李景隆撑不住笑了,指着周眉浅道:“瞧瞧你这张嘴!真真是刀子一般。” 周眉浅哼了一声,扬起尖尖的下颌。 瞧着她那张年轻秀丽的脸,李景隆心里火起,立时便将她扑倒在地毯上,动手动脚,便要将她当场正法。 周眉浅却是不依,鼻子里哼了一声:“国公爷,人家好歹也是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跟了你?” 李景隆心道:你一个犯官的女儿,跟着我这么没上没下的,我没治你罪,你就高烧高香了,还敢给本公甩脸子? 但周眉浅又娇又俏,陈氏又婉转娇媚,竟忍不下心痛责,只好由着周眉浅撒娇撒痴,嘴里应道:“好好好,改天,咱们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的事情他干得可多了,每次去教坊司梳笼清倌人的时候,不都要洞房花烛吗?故此李景隆答应得那叫一个痛快、那叫一个毫无心理压力。 与二女歪缠了一会,李景隆还是成功地爬起,衣裳自然是全然不要了,在陈氏的服侍去沐浴,换上金麒麟官袍,陈氏又替他围上玉带,带上八梁冠,又替他束好带子。 周眉浅嘟着小嘴,背过身去不理他。李景隆拍了拍她削瘦的脊背,轻笑一声:“好生候着本公回来。”转身笑呵呵地走了。 …… 这一次宴会由平安做东,宾主相谈甚欢,主人豪爽,贵客风雅,陪客甚会凑趣,算得上是兴尽而归。 第二日,又是按察使陈德文宴请,其他二司的首领作陪。这次换了一种口味,清淡,可口,但清雅无比。 第三日,北平布政使郭资出面宴请…… 每次请客的菜肴都不相同,第一天浓烈,第二天一定是清淡,第三天又会变一种花样,但不论是哪一种,都别出心裁,都能投李景隆所好。更何况,每次赴宴归来,往往另有大礼相送,李景隆收礼物都收得手软。 渐渐地,李景隆对北平三司首脑们的印象也有所改观,就算是这个看上去呆愣愣的只懂得直来直去的平安,宴席之上也懂得弄几个清倌人服侍,直把李景隆心中的火气降到零,不,负数,每回回去都要挨陈氏与周眉浅的埋怨。 当然,这埋怨也是娇嗔式的,真埋怨她们可不敢。 这日李景隆受北平首富黄金雷之邀请,到了黄金苑,一进去就惊呆了。指头眼前的景色对身边落后他两三步的黄金雷道:“好园子!深得苏州园林之妙!今天本公定要好好逛逛!” 李景隆觉得这黄金雷甚是知情识趣,虽然是个商人,但是很懂得怎么行事。走在自己身边,竟然也不卑不亢,说话又风趣得很,尤其是他落后自己两三步,真是最合适不过了,既体现了他曹国公的尊贵,又方便两人随时交谈。 黄金雷笑道:“国公爷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咱这黄金苑,在国公爷眼里,也就是个小花园罢了……” 李景隆对着旁边的人笑道:“你们瞧,这样的小园子,就算燕王府也比不上!” 这一点大家倒是赞同,因为燕王府盖的倒是雄伟壮观又不失绮丽繁复,但那都是有规制的,按着样子盖就行了,这园子却非有大师亲自督造不能成。 朱棣成年在外征战,在他看来,后花园多种点花树不就成了?父皇的后花园种的还是菜哩!故此,他就从来对此没有上过心。世子以前又病着,成日缠绵病榻,哪有心思来弄园子?他们家那后花园,说实话还真就是种了点花树养了几只孔雀仙鹤罢了。 待听得烟雨大家弹过琴,又和几位大儒论过诗,看见歌舞,吃过新鲜之至的螃蟹宴,喝过百年陈酿金谷春,李景隆开始觉得,这北平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只是自己一开始没有发现而已…… 尤其是他上车的时候,黄金雷送了他整整一车西域运回来的葡萄美酒“赤霞珠”,更是令李景隆高兴万分。 刚刚在酒宴上尝过,这“赤霞珠”呈淡宝石红,澄清透明,具青梗香,滋味醇厚,回味好,醇厚不说,它还带有黑醋栗、浆果的水果味,甚至还有一些胡椒的感觉,令李景隆的味蕾困惑不已。 故此李景隆大为赞叹,黄金雷但笑不语。 李景隆倒是没有想到黄金雷出手这么豪阔,一送就是一车,这样看来,回到京师以后,除了孝敬圣上与后宫妃嫔的,还可以留出好些自家喝。 关于缺失章节的问题说明 天上降下雷霆暴雨,行业地震。 目前被屏蔽了好几章,这两天在反复修改,小扑街也要争取抢救一下。 这两天被屏蔽删除的章节自己再读了几遍,也觉得自己写的有些羞耻,看来被封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也有几章是冤枉的,我争取解禁放出来。屏蔽章节也都修改了,申请解禁,但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什么时候能通过。 请大家体谅一下,至于那些该封的章节,如果放不出来,就这么样吧……其实跳过也不怎么影响剧情,完全可以接上,读者大大们就当删除了水章。 我错了,以后我要当个乖乖好孩子。 第三百零二章 燕王府的排场 到李景隆美食吃得嘴软、礼物收得手软,预备打道回京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情了。 这一个月里,足够燕王府做好各种准备,包括贡品,以及京师方面的各种打点。 直到再不动手就赶不上万国来朝,李景隆才意犹未尽地辞谢了北平的旧雨新知们,并且一再强调,等他们到京师叙职之时,一定要来曹国公府做客。 在北平大小官员的欢送下,钦差大人的队伍,自然排在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的最前边。 四名校尉举着两面黄底黑字的大牌子,上书“钦差大臣”,又有“回避”“肃静”等牌子,后边才是曹国公的仪仗。 李景隆坐着一辆宽敝的双辕马车,由两匹乌黑油亮的骏马在前牵拉,拉车的车夫竟然身着百户官服,手法十分利落,显然是经常赶车的。 “宰相门口七品官,你们看曹国公,马车夫都是六品呐!” “圣上这么宠幸曹国公,前途无量!” 北平的文武百官纷纷用轻微但又能让李景隆听见的声调议论着,听得马车里边的李景隆,愉快地撩起帘子,跟送行者招手作别。 朱高炽这次出行,出动了亲王世子仪仗。就算在北平不用,在京城的时候也是要用上的。故此,他的排场比起李景隆来只大不小。 世子仪仗等同于亲王,前边是设方色旗二面,又青色白泽旗二面,举旗帜的人服色和旗色一般无二。后边又是绛色引幡,戟氅,戈氅,仪锽氅,都是校尉举着。 紧接其后,又后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骨朵,斧,都是成双成对的,还有八名校尉执着响节净街,一面大声呼喊:“世子出巡,肃静!回避!” 后边便是世子的车驾,双辕双马,也是两匹骏马拉着,驾车的原本是一个校尉,张信听前边的人说,曹国公的马车夫都是六品官之后,心里很不高兴,把给世子驾车的校尉赶走了,自己亲自驾车。 坐马车去京师,路上自然闷得很,朱高煦骑着马在旁边跟着,十分想让他的长兄从这闷死人的劳什子里出来,但他长兄笑眯眯地说道:“急什么,误不了时辰。” 由于李景隆在前边跟北平文武官员依依惜别,队伍几乎陷入停顿状态。 朱高煦探头往前看去,但队伍实在太长,旌旗又多,把他的视野遮得严严实实。 没办法,只能聊会天了。朱高煦嫌马车的帘子碍事,“刷”地一下全部拉开,头几乎在伸进窗里,笑着跟朱高炽说道:“长兄,这次北平三司还是给了咱们面子,将表兄留在这里足足一个月,依我看,他竟是乐不思蜀了!” 朱高炽比弟弟沉稳得多,安然道:“他们也未必是卖咱们面子,自己也想和表兄拉近关系。还有,你可别再乱用成语,表兄他又不是后主刘禅。” 朱高煦嘟囔道:“依我看,那也差不多,都靠爹!” “张辅他们的囚车都安排好了罢?弄舒服点,这一路要把他们弄出来估计有点难。” “放心吧长兄,有张信和王不留在,定然弄得妥妥帖贴的。” “上了船就好了,只是到海津寨还是要走陆路的,会辛苦一点。” 在世子车舆之后,还有一队宦官捧着拂子,香炉,香合,唾壶,唾盂跟在身后。 紧接其后是便是郡王仪仗。前边校尉打着二面清道旗,接着便是一张劲弩,十六副刀盾,十八副弓箭,绛引、传教、告止、信幡各二,吾杖、仪刀、立瓜、卧瓜、骨朵、斧也是成双成对。 后边又是荷戟横槊的校尉各十六名,还有持麾、幢、节、响节的,举着红销金圆伞的,又有打红圆伞的,红曲柄伞的,还有拿水盆,水罐,香炉的,都井然有序,毫不喧哗。 为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高阳郡王这次也出动了马车。当然,他的马车是空的,高阳王正跟个侍卫一般走在他长兄的车驾旁边呢。 走完便是几百人了,后边还跟着两千全副甲胄的将士,自然是世子与郡王的护卫队了。 几千人将北平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但丝毫不乱,除了净街的响鞭,还有士卒在旁驱赶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胆子再大的百姓也不敢拦驾了,只敢远远地在旁边看着。 “车队这么长!看样子,是世子与郡王亲送钦差大人出城了!” “不对,不对,看样子,是世子殿下与高阳王殿下都要入京了,要不哪会出动仪仗呢?” “不得了啦!钦差大人队伍里怎么有囚车?一、二、三、四、五,囚车里的人定然是张辅张大人一家!” “对对对!哎呀,怎么把他们一家都押送进京了?” “嗐!这可是大事,到了京城,还不是人家砧板上的肉?” “不会,不会,哪有这么严重,周大人一家不是在北平处死了吗?依老汉愚见,定然还会审理。” “皇上亲审吗?” “这是自然,皇上对咱们百姓那是没得说!” “可张辅张大人又不是百姓!皇上对文武百官,那可是……嗐!” “还能怎么办?咱们去庙里多上点香,求菩萨保佑张大人一家罢!” 正领着人在街道打扫的李虎,被驱赶到路边跪下,看着蒙着黑布的囚车从他身边经过,李虎呆呆地抬头看着,眼里流下泪来。 如今,妻子冯小凤已然怀孕两个多月,却依旧勤劳地照管家事,将李虎服侍得体体面面,李虎心满意足得不得了。 可是凡事都要讲个饮水思源吧?尤其是曾经刀头舔命的泼皮无赖李虎,感受格外深刻。若不是张辅张大人将他从泥淖里拉出来,说不定哪一天就死在街头火拼当中,要不然也是被衙役捕快驱赶,被百姓咒骂,哪有如今这舒心日子? 过惯这样的日子,就再也不想有什么变动了,尤其是有了妻儿子女,有了牵绊,有了这么多指着他吃饭的下属,李虎哪里敢乱举乱动去营救张辅? 泪眼朦胧中,车队已经从他面前轻过,只留下一片轻尘。 “虎哥,咱们……咱们……也是没有办法,打扫会还能跟官府斗,跟钦差大人斗?吉人自有天相,张大人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但愿吧……” 而在路边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封子平、高小平等人看着脚下迤逦行走的队伍,都是面色沉重,同时摇摇头,叹了口气。 “张辅,祝你好运!” 第三百零三章 小轻羽的哥哥们 出了北平城,李景隆揭开轿帘往外张望了一下,只见周围已无百姓远远张望,松了口气,将帘子拉开,又偏过头去问坐在一边的陈氏:“你还好罢?闷不闷?” 陈氏勉强笑道:“拉开帘子便好了,多谢国公爷惦着。” 李景隆拉开茶几的抽屉,只见里边尽是蜜饯等零嘴:“想吃什么,自己拿。 陈氏便拈了一颗蜜渍梅子递给坐在对面的周眉浅:“尝尝这个,坐车轿吃了不容易犯恶心。” 周眉浅面色苍白,正是支持不住,听陈氏这么一说,默不作声地接过梅子送进嘴里。 大明朝的女子甚少出行,车轿又闷气又颠簸,很容易晕轿。这不,才出城,周眉浅便忍不住想要呕吐了。 李景隆皱了皱眉头,但见陈氏娇媚,周眉浅又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便忍住了没说什么,只叫她们多吃点蜜饯果子,喝点水。 朱高煦却一个人走得不耐烦,拨马等在路边,直到张辅父子的囚车过来,便立刻吩咐看守的士卒:“将蒙着的黑布拉下,想闷死人哪?” 押送张辅的士卒不敢围拗,当即将所有的黑布都扯了下来。 张辅松了一口气,坐在囚车里,对着朱高煦笑了一下。 还好,在朱高煦的强烈要求下,张辅只需要坐在囚车里,不需要戴镣铐。 朱高煦心中一酸,自打认识张辅以来,两人都是并肩骑乘,现在却是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地被关在这个笼子里,自己枉为龙子龙孙,竟没有办法救他一家出这樊篱。 他就跟在囚车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辅说话。 后边就是王氏的囚车,囚车后边跟着两个女官。她肚子已经大了,朱高煦看了半天,突然扬起鞭子,一鞭抽在看守她的吴玉喜身上:“你这个东西,这么没眼力!你瞧这样子还能押到京师?快,放她下来,坐本王的车轿!” 吴玉喜不敢答应,但也不敢不答应,正在犹豫,朱高煦又是一鞭,“呜呜”连声,眼看就要抽下来了,他立马明智地应道:“是是是!是是是!卑职谨遵高阳王吩咐!” 高阳王吩咐下来的,自有他担着,他一个小小百户操什么心?故此,吴玉喜立刻掏出钥匙打开牢笼,叫旁边的女官去扶她出来。 在吴玉喜看来,已经很小心侍候王氏了,但高阳王还是不满意,喝道:“这是朝廷命妇,朝廷又没有降罪于她,如何能让她坐囚车!叫她的女儿媳妇侍候她!” 吴玉喜的脸都绿了,但高阳王杀气腾腾地在一边盯着,手中的马鞭高高举起,只是他不高兴,那马鞭就会重重落下。 挨几鞭子还不要紧,万一高阳王说自己冲撞了他,不用请旨,一刀便可以将他杀了。这是有圣旨的,凡是冲撞亲王郡王的,大罪,无赦! 顾不得曹国公会怎么责罚,吴玉喜嘴里一声“是是是!”已经脱口而出。 他一个刑名,成日里便是他折磨别人,看惯了血污,听惯了惨呼,要轮到自己头上,立刻软了骨头。 吴玉喜深恨自己为什么要在曹国公面前表现,自告奋勇,亲自押送张玉一家,现在好了,高阳王找上门来,这恶神恶煞,谁敢得罪? 没有办法,只好走过去,将后边囚车里的姬兰与轻羽也给放了出来。 轻羽早就委屈得不行,但她很是乖巧懂事,下了囚车便走到朱高煦面前谢了他。 小虎看见轻羽,亲热地在她身上挨挨擦擦,还伸出舌头来舔她小手。 众人看得呆了,尤其是吴玉喜,他哪里不知道这匹马的凶恶?简直和它主人一般的桀骜不驯。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燕王府是怎么善待张玉父子一家的,这规格,哪里是囚犯,明明是燕王府的贵客! 不论张玉父子结局如何,自己总是把燕王府得罪了个死死的。 只见朱高阳一把将她抱上小虎,放在自己前面,与她共骑一马。 姬兰小心地将王氏扶了出来,与女官一起,在朱高煦的指引下,上了郡王车轿,这样也好舒服一点。 看到这一切,张玉突然热泪盈眶。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为燕王做过什么贡献,但朱家这两兄弟对他们一家可真的没话说! 尤其是张家一门被押进京,这两兄弟居然舍下北平的事务,跟着他们一起进京,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他满门的安危? 士为知己者死! 燕王父子如此厚待我张玉,便是立刻要了我张玉性命,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舍了回报他们的大恩! 但张玉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而是对着搂着小轻羽的朱高煦拱手相谢。 朱高煦很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挥挥手表示“不用、不必在意”,又偏头与张辅说话去了。 过不多时,王不留骑着马在路边等着他们,一见朱高煦便眉开眼笑地说道:“世子说想轻羽了,让奴婢带轻羽过去吃点果子蜜饯呢!” 朱高煦心知长兄也疼这小姑娘,便加快速度,骑着马追上长兄的车驾,朱高炽见他带着轻羽过来了,停了车,在窗口对着轻羽道:“羽儿妹妹,到哥哥车里来玩耍好不好?” 轻羽歪着头想了一想:“轻羽上来坐一会好不好,一会儿还要跟着高煦哥哥骑马马。” 朱高炽笑了起来:“好!好!只要小虎不嫌累,你就骑在它背上!” 朱高煦跳下马来,将轻羽抱了下来,放到他长兄的马车上边,又跑到张辅的办车边去了。 朱高炽将轻羽抱到自己身边,指着几上的瓜儿果儿说道:“羽儿妹妹,想吃什么尽管自己动手。” 王不留笑眯眯地拿湿布替轻羽揩了脸和小手,轻羽便高高兴兴地端起一只冰碗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轻羽忽然哭了:“炽哥哥,我带一点果儿给母亲吃好不好?父亲说母亲要给羽儿生小弟弟了。” 朱高炽心下一软,搂着她的肩膀说道:“羽儿真乖真孝顺,不过,你母亲在煦哥哥的马车上边,里边有的是瓜儿果儿吃,你放心好了,煦哥哥早备得有了呢。” 轻羽飞快地在朱高煦的面上亲了一口:“炽哥哥真好,煦哥哥好也,等羽儿长大了,要嫁给煦哥哥!” 朱高炽失笑,这么小的小姑娘也知道嫁人了,便笑着逗她:“嫁给炽哥哥好不好?” 轻羽停了手中的羹勺,认真地想了想,答道:“羽儿更喜欢煦哥哥。” 王不留忍俊不禁,在一旁笑道:“你煦哥哥有王妃啦,只怕轻羽要嫁的是燧哥哥了。” 轻羽不高兴,放下手中的冰碗:“我不认识燧哥哥,我喜欢煦哥哥和炽哥哥!” 朱高炽赶紧哄她:“嫁给谁都不要紧,都是炽哥哥的羽儿小妹妹。” 第三百零四章 特旨恩封 顾承嗣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师,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已就近指定一名姓钱的指挥佥事前来主持顾承嗣的丧葬事宜,但是在外人面前却依旧没有公开顾承嗣的身份。 蒋瓛很看重顾承嗣,在锦衣卫刑狱大权被削的关键时刻,是顾承嗣将晋王、驸马走私茶叶一案报了上来,让老皇帝由衷地感觉到锦衣卫存在的重要性与必要性,他蒋瓛又重新掌起了刑缉重权了! 纵使诏狱之权还没有回到他手里,但就这个形势来看,应该为期不晚。 故此,蒋瓛不但亲自过问丧葬事宜,而且立刻向老皇帝禀告了此事。 老皇帝还是在武英殿召见的蒋瓛,仔细询问了办案的程度之后,蒋瓛便向老皇帝禀告了顾承嗣被刺之事。 老皇帝拧起雪白的眉毛,说道:“照你说说,这顾承嗣是茶马走私案的首要功臣?他这一死,好多线索都断了?蒋瓛,立刻缉拿那柳青原!传诏,将顾承顾以正四品礼下葬!荫其一子为锦衣卫千户,封其妻为五品诰命!” 蒋瓛伏下身去,恭谨回奏:“回禀圣上,这顾承嗣并无妻子,只有一个女儿,二十未嫁,一直帮着他查办案件。” 老皇帝讶道:“既然无嗣,可择其旁枝过继一子……对了,你是说,这姑娘还帮着父亲办案?” 蒋瓛顿首道:“微臣听闻便是如此。” 老皇帝若有所思:“这倒是个奇女子,二十未嫁……也罢,先让她兼着这千户,他家有了合适的继任者,再叫她自己选人顶职吧。” 蒋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叫顾松筠接着她父亲的千户一职?可女人能当官吗? 老皇帝坐上龙廷这么些年,可极少逾矩行事,他这个安排,必有深意,况且,出了个女锦衣卫,那也是锦衣卫的荣耀,故此,蒋瓛抑制住心中的异样感觉,深深向老皇帝拜了下去。 就在这时,虎子听到外边有动静,便蹑手蹑脚走到外边看了看,又进来回报:“陛下,户部和吏部几位大人在外边候着呢。” 老皇帝挥挥手对蒋瓛说道:“你去罢,好好办差,将这桩案子早日查办清楚。” 蒋瓛大声答应:“微臣遵旨!”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走了几步,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虎子机灵地递上一杯温到恰到好处的茶水,老皇帝一口饮了,又拿双手搓了搓面庞,感觉没那么疲惫了,这才让虎子去宣候在殿外的众臣。 离开老皇帝的视线之后,蒋瓛立刻挺直躬着的身躯,正了正衣冠,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在殿门口碰上郁新、詹徽等人,蒋瓛赶忙候在一边笑着行礼,但郁新和詹徽都没有正眼看他,微一点头便走过去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蒋瓛面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神情,心道:两个臭书生!装什么装!摆臭脸子给谁看?早晚有一天,要让你们对本座恭恭敬敬! …… 九月初九,宜开市、动土、祭祀、斋蘸、安葬,忌栽种、捕捉、畋猎,余事勿取。 顾承嗣今日入土。 老皇帝的交待,蒋瓛自然不敢怠慢,就近指定就在海寨办差的一个姓钱的佥事前去主持办理。 皇帝钦定的《会典》对丧葬事宜做了详细规定,士庶人等丧葬,只许用油杉、柏、土杉松做棺木,不许漆做朱红,只许拿被单覆于棺身。茔地只许十八步,祭祀用猪肉。随葬物品除敛服外,只许嘴里含三个铜钱。 若按顾承嗣的官职,乃是正五品,按常规,皇帝还会亲自谕祭群臣,对妻儿子女予以抚恤,尽极哀荣。 但是顾承嗣身份特殊,只能按士庶办理。 为此,钱佥事踌躇再三,终于给他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的主意便是明面上按士庶规制办理丧事,但实则按五品朝廷命官规制行事。 钱佥事以顾松筠舅舅的名义行事,外人管不着,锦衣卫里却是清清楚楚,心里都觉得有了依靠。 锦衣卫自然有办法处理,这棺木用的还是金丝楠木,只是外边漆的是黑漆,墓地也是先掩人耳目寄放在寺庙,到了晚上,再移至已经挖好的墓地。 郊外的一处山上已经建好一座新坟,墓前有龟趺螭首的石碑,这是正五品才能享受的规制。 钱佥事满脸笑容地看着面前的孤女,叹道:“顾兄去得也太急了些!没立嗣,连个摔盆的都没有……顾姑娘,蒋瓛蒋大人已经圣上面前为你讨得恩封,让你暂时接任令尊的差使,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荣,皇恩浩荡如此,松筠啊,你当誓死以报皇恩!。” 顾松筠拜谢了钱佥事,怅然道:“钱大人为家父主持丧事,松筠感激不尽,这恩封,说实话出乎松筠所料。” 钱佥事道:“这也圣上看重咱们。松筠啊,待这边事了,你便回乡择一旁亲子侄,替令尊继嗣,承他香火不说,也能得到荫封,岂不两全其美?” 顾封筠淡淡答道:“松筠命苦,家父并无旁枝亲属。” 钱佥事拈着胡须沉吟道:“又无亲故,这样罢,你也不小了,择个夫婿。到时候再将这千户之职转到你夫婿头上也就是了。” 顾松筠低头谢道:“孤女必当守丧三年,此事再议罢。” 钱佥事唏嘘一声:“也难为你了!你什么事,你只管传讯给我,以前你替父亲办了好些差事,咱们都知道,就连蒋瓛蒋大人心里也有数的,北平诸事,只怕还要辛苦你,这柳青原如此可恶,胆敢弑师,咱们已经内部通缉,不日必定捉拿归案,替令尊报仇雪恨。” 顾松筠终于流下泪来:“孤女深谢诸位大人……只盼能早日抓获此獠,孤女想自己手刃仇人,献于父亲灵前。” “这个没问题。”钱佥事点头道:“那么北平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你也熟,很快就能上手。” 顾松筠轻轻应了一声。 钱佥事叹口气说道:“指挥使大人在钱某来前就有交待,顾姑娘在查办茶叶案中立了很多功劳,智勇不下男儿,乃是女中豪杰!他老人家很看好你的。” 一面说,一面将顾承嗣遗下的身份铜牌交到顾松筠手里。 顾松筠双手接着沉甸甸的铜牌,嘴唇紧抿。 钱佥事觉得有点为难,搓着手道:“顾姑娘,咱们做锦衣卫的,时刻不能放松警惕,……你多费点心!” 这姑娘现在还是热孝时期,便是正经官员都要丁忧,但差事耽误不得,要勉强这姑娘代替父亲的职司,真真过意不去。 看来,只能等她嫁了人,再好好关照她丈夫罢。 第三百零五章 李景隆的花花心思 曹国公李景隆现在是十二分的不耐烦。 朱家这两兄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破事。不是嫌太阳大了,中午不走,就是说哪处风景好,要赏玩一阵,一日里只能走个二三十里。 还好,前面便可以走京杭大运河,自己的船就停在海津寨。要不是今天少雨,运河水浅,从京师可以坐船直抵北平。 算算脚程,明日便可以到海津寨了,坐船可比这骑马坐轿舒服得多。 他们哪里是嫌太阳大,风景好,分明是给囚车里的张玉父子提供便利。女眷倒也罢了,据说一直坐在两兄弟的马车里边,这两兄弟自己竟然在骑马! 朱高炽不是说腿脚有疾不良于行?马不是骑得好好的? 朱高煦更是可恶,轻常抱着张玉的小女儿共骑一乘,仿佛不够张扬是的。 堂堂皇孙,天天和囚犯混在一起,哪里还有一点郡王的尊严?果真是朱棣的儿子,一脉相承,没有一点教养! 好在路迳甚窄,不需要经常看见这讨厌的朱高煦,李景隆成日里窝在自己的马车里和陈氏调笑,叫一边的周眉浅面红耳赤。 时日一久,李景隆倒也有点真心喜欢起这陈氏来,一来是她知情识趣,二来是她确实会服侍自己,每次都弄得自己心满意足。 不过,大部分男人都喜欢,喜新厌旧。李景隆盯着面前的周眉浅,有点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听见队伍有点骚动,李景隆皱着眉头:“又怎么了?” 从人很快便打听回来:“回禀国公爷,后面有个小姑娘追上咱们的队伍,说是一定要跟着那罪囚张辅。” 李景隆十分诧异,在他看来,张玉父子必死无疑,一个小姑娘跟上来服侍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再去打听,是哪家的小姑娘。” “是!”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是周兴的小女儿,名唤周眉妩的。” 不但李景隆大吃一惊,就连马车里的陈氏与周眉浅都是相顾失色。 “国公爷……”陈氏眩然欲滴。 周眉浅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瞧她那样子,似乎是红了眼圈。 李景隆无奈,他最怕的就是女人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说道:“待会儿让她坐咱们的车,你们放心了吧?” 陈氏与周眉浅一齐敛衽,向李景隆行礼。 李景隆话已经说出来了,便叫旁边的侍卫,叫他将周眉妩带到这里来。侍卫应了,骑着马飞也似的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侍卫又回来了,向李景隆禀道:“回禀国公爷,那姑娘不肯跟卑职来,口口声声说中愿服侍罪囚张辅。” “什么?”李景隆大怒,目视陈氏:“你这嫡母倒是管教的好女儿!这周眉妩的脑子是个坏的,本公好心救她脱苦海,竟然如此不识趣!?” 陈氏不答,盈盈跪倒在地,抬头哀哀看着他。 李景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偏生陈氏这幅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招人怜爱,便跺足道:“你看你看,又不是本公不待见她,是她自己不知自重……” 周眉浅哭了起来:“国公爷,求您,求您让婢子见妹妹一面,说服她跟着咱们一起服侍您。” 这句“一同服侍国公爷”立刻打动了李景隆的心,他心里已经在想着怎么和这周家姐妹一起温存的场面来了,当即答道:“那你便去……好生劝说劝说,本公这里,还是容得下她的。” 周眉浅正待跪下磕头,被李景隆一把拉起,盯着她秀丽的面庞看了半晌方才放开她道:“你快去将她带来。” 接着便吩咐旁边的侍从停车,送周眉浅去找她妹子。 李景隆的车驾在前,他这一停,后面的车马都停下来了。 这边张辅正看着周眉阮,皱着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周眉妩畏畏缩缩地看着他:“我……我……婢子……来伺候主人……” 张辅被她气笑了:“你来伺候我?难道那几天不是我在伺候你么?” 周眉妩吃了一吓,目光迅速地从他脸上往下垂去,嗫嚅道:“婢子如今会伺候人了……”不过,她自己也觉得这话太没有说服力,似乎是在说服自己一般用力说道:“婢子一定会好好伺候主人……” 张辅看了看她,见她骑着一匹矮马,穿着骑装,便皱着眉头问她:“你的马哪来的?” 周眉妩见他不愉,瑟缩了一下身子答道:“这马……是谭大人给我的。” 张辅被抓,匆忙之间没有安排训练营的事情,朱高炽便叫燕山右卫的副千户谭渊暂代张辅的位置。 小姑娘在床上睡了一天,也没有人过问,不由得便想起张辅来了,在房中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暂代训练营校长的谭渊从这里经过,听到她的哭声不免疑惑,找来她一问,居然是周兴的小女儿,现在是张辅的婢女。 谭渊也识得周兴,一则是怜她身世,再则听说她一定要去寻找张辅,便假意问道:“周姑娘,张辅已被押送京城,你跟着她,可没什么好果子吃,不如跟着我罢,我也不会亏着你的。” 谁知道周眉妩哭哭啼啼,一定要去找张辅,谭渊无可奈何,只得给了她一匹鞑靼矮马,几十贯银钞,又命两个士卒送她前去追赶李景隆的队伍。 张辅皱着眉道:“你嫡母与姊姊如今都在前面的车上,刚刚不是遣人来叫你了?你跟她们去罢!” 周眉妩摇摇头,看着脚下那双满是尘土的葱绿绣花鞋:“婢子如今是大人的人了,怎么能跟她们走。” 张辅愁道:“你看,我都这样了,你怎么伺候我?” 周眉妩想了一想,答道:“我可以给你喂水喝,喂饭吃。” 这时朱高煦也走过来凑热闹,在旁边凉凉说道:“他又不是没手,会自己吃饭的。” 周眉妩不安地暼了张辅一眼,见他满脸不愉,虽然害怕,但还是很坚持地说道:“婢子还可以给大人打伞……” 正在这时,几名侍从簇拥着周眉浅过来了,看见自己的妹子,她眼圈又是一红。 “跟我走罢!”她看也不看周围的人,拉着周眉妩便往前走。 第三百零六章 谁是天命之子 周眉妩低声叫了一声“姊姊!”但她的身子却盈盈立着,周眉浅没使大力,竟然拖之不动。 “怎么?大娘和姊姊的话你也不听了么?”周眉浅扫了妹妹一眼,又气又急地说道。 周眉妩急道:“不是!姊姊,我……现如今我是主人的奴婢,怎么能跟你走呢。” 周眉浅凑近妹妹的耳边:“妹妹,你还没给吓怕?这个人是罪囚,马上就要处斩了的,你给他当奴婢,还不是重演一遍过去的事情?而曹国公是什么地位?什么家世?如何选择你还不会吗?” 对于周眉浅来说,满门尽遭屠戳这是一辈子中遇到的最可怕的事。虽然她没有亲眼看见父兄惨死刀下,但是又怎会不知道家中的惨状?故此,她实实怕了再出什么意外。 这李景隆虽然是杀害父兄的首领,但他也是奉旨行事,不得已的,而且对自己娘俩也好。若是妹妹也跟了前来,娘仨也算是团聚在一起,岂不比在外漂泊,叫人牵挂的要好得多? 周眉妩立刻联想起不久前家里发生的惨剧,面色苍白,浑身发抖起来。 看见妹妹这个样子,周眉浅有点懊悔自己说错话了,不该惹妹妹再想起之前的惨剧,心下一软,轻抚着妹妹的肩膀说道:“妹子,好在大娘也在,咱们又可以在一处了,曹国公对咱们挺好的,走,跟姊姊走吧。” 谁知道周眉妩大力摇头:“姊姊,你回去吧,这辈子,我就跟着他了。” 小萝莉这么一说,一边的张辅倒真有点与心不忍起来。 原本这周眉妩跟着他,只是他的负担,她哪懂得伺候人啊,再说,现在母亲王氏也在,姬兰也在,弄个小姑娘来算什么事?还嫌事情不够多吗 但他相信李景隆的结局,绝对比他张辅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他不知道李景隆在历史上的结局如何,但是燕王朱棣可是天命主角,按照现在的话来说,便是以后的真龙天子,这李景隆想玩过给自己撑腰的朱棣?那难度不吝于王莽弄过位面之子刘秀。 周眉妩这小萝莉若真给她姐姐说动,那才是真的步上周家的后尘呢。 故此,张辅不再劝说周眉妩,反倒跟她说道:“好吧,你既要跟着我,我也不会让你吃苦的。朱小吹,你帮忙将她送到我母亲那边,叫她先伺候我母亲再说吧。” 朱高煦笑了,愉快地吹起了口哨:“行,我就替你当一回护花使者了。” 周眉浅不由得恼怒不已,蹙着眉看着面前的两个男子:“你们别害我妹子成不?” 朱高煦笑道:“跟着我表兄才真是害了她,行了行了,你回去吧。”说着,便带着周眉妩往后边寻找自己的马车去了。 周眉浅恨恨地盯了张辅一眼,“哼”了一声迳直离去。 这姑娘虽然家破人亡,但虎死不倒威,依然是大小姐的作派,看样子在李景隆那里可得不了宠哦! 张辅不怀好意地想着,自己是跟着燕王走的,这个路线问题不会错,只会渡过眼前的难关,前途一片光明。 你这大小姐若真做了李景隆的妻妾,以后说不定还会求咱张大人搭救呢,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求到此刻在你眼中的‘笨蛋’小妹头上来。 那场面想想都很有趣。囚车当中的张辅倒是很会发扬阿q精神。 …… 王氏见朱高煦带着一个小姑娘前来,十分诧异。 朱高煦笑道:“这个小姑娘是张辅的侍婢,张辅着她来服侍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她便是了。” 姬兰和轻羽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小姑娘,都没有说话。 眼看王氏要向朱高煦行礼,朱高煦便嗖地一下骑马跑开了。 小轻羽在后边叫着:“高煦哥哥,我要骑马马!” 王氏一把拉着她,嗔道:“怎么能老是去扰高阳王殿下?”但朱高煦已经听见了,回过头来向她招手。 马车是停在路上的,故此轻羽蝴蝶一般轻盈地跳了下来,双手举起,朱高煦一把接住,把她抱上马背。 小虎轻嘶一声,扬起四蹄轻快地小跑起来。 这时周眉浅已经回到李景隆的马车上,见她并没有将周眉妩带回来,陈氏不免惊讶,赶紧连声追问。 听周眉浅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一说,陈氏还没怎么样,李景隆的面色却阴沉得似乎要滴下水来。 一个被灭族的小姑娘竟然这么不识趣!她不知道咱曹国公才能改变她为奴为婢的命运吗?宁肯跟着张辅那个死囚也不愿意跟着自己!?难道她和朱家兄弟一样,都受了张玉父子的蛊惑? 周眉妩选择跟着张辅,深深打击了李景隆的自尊心。 李景隆原本看不起张辅,对他而言,张辅只是一个小小的镇抚,对他没有任何威胁。可是,现在,现在不同了! 以前只是想削削朱棣的面子,但是周眉妩这死丫头这么一选择,李景隆一定要将张辅置于死地,才能平息他心中的愤怒。 李景隆对朱家兄弟更加不满,这两兄弟直接被他打上了“吃里扒外、不明是非”的标签,对他们额外关照张玉一家的行为,他表示完全不能容忍。 当然,现在就去找张玉父子的麻烦也颇为不妥,显示他李景隆没有肚量似的,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找茬不迟。 陈氏自然不知道李景隆心中所思所想,身子一软,伏在他膝上呜咽道:“国公怜惜怜惜贱妾罢,眉妩年纪小不懂事,被人蛊惑了,还请国公爷出手,救她一救。” 周眉浅恨恨说道:“大娘!浅儿磨破了嘴皮,她都不肯跟浅儿过来,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李景隆抚摸着陈氏的肩胛,突然用力地掐了下去,陈氏吃疼,惊呼一声,李景隆陡然生出邪恶的想法,不加思索,一把将陈氏按倒在凳上,拉开她的……便…… 周眉浅眼睁睁地看着大娘在李景隆……,周眉浅竟然毫不客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氏看,看得她面上泛起阵阵红晕…… 一时事毕,云散雨收,陈氏慌慌张张地拿帕子替李景隆和自己擦拭,百忙中看了周眉浅一眼,见她眼里并没有露出鄙视的神情,心下稍安。 毕竟是白昼荒唐,又是在人群当中,旁边还有继女眼睁睁地在看着,陈氏不免羞愧难抑,掩着面孔,久久不敢抬起头来。 对于李景隆来说,却是一次崭新的体验,他预备等恢复过来再找周眉浅试试,看这丫头,竟然挑衅似地看着自己,一定要她尝尝自己的厉害。 第三百零七章 皇家兄弟 燕王行营。 吃过晚饭,燕王出外漫步,丘福、朱能随侍在侧。 行至峰顶,三人方在一处绝石旁边停伫下来。此时云海苍茫,天际一片彤红,一枚鲜红的落日在群峰当中吞吐,十分壮观。 燕王出神地眺望着眼前的美景,却默默无声。 丘福赞道:“如此山河,宁不美哉!” 朱棣忽发雅兴,高声吟道:“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丘福鼓掌大赞:“好诗,好诗!” 朱能明知这诗不是朱棣所作,但并不揭穿丘福的盲目点赞,笑道:“殿下,曹魏王‘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便是这般情致罢。” 丘福大力拍了朱能一掌:“咳,曹操岂能与殿下相比!” 朱棣豪迈一笑:“曹魏雄才大略,不过,也比不上咱父皇文成武德,远迈汉唐。做儿子的,自当效仿!” 三人凝神观看良久,只到太阳落下群山,天幕变成黛紫色,一枚月亮自天边升起。 山风袭来,吹得三人的衣袍鼓荡,猎猎作响。 朱棣看着山脚下的兵营,出神良久,方才掏出一封信函,递于丘福。 “丘福,你看可有办法将救这张家一门脱罪?” 借着天际仅存的些许微光,丘福匆匆打开一看,却没能看个明白,不由得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朱能。 朱棣知道丘福是个大老粗,不认得多少字,看不懂世子所写的文诌诌的信函,便笑啐了一声:“你也该读点书了!” 丘福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说道:“殿下,没事我就在营帐看《左传》呢!” 朱棣瞄了他一眼:“你看得懂吗?!” 丘福道:“嘿嘿,看不懂的,叫书吏帮着讲讲。” 朱棣便将信函交给朱能:“你也看看。” 朱能接过,眯着眼睛细看,只看得几行,便是满脸惊喜。 “殿下,如果真能张辅所说,能治好世子的顽疾,那么,就算与刑部、五军都督府闹上一场也是值得的。” 丘能一听,便有点不愉:“这张辅,果然不纯粹!他能治愈世子,为何不早说?等到自家有难了方才拿出来,分明是要挟!” 朱能解释道:“他说这药有剧毒,需精准地测试剂量,所费时日、手脚甚多,故此当时不敢应承。” 丘福哼了一声,悻悻说道:“我就不喜欢这个张辅!只喜欢弄点小聪明!还经常惹出祸事,叫世子殿下和高阳王帮着擦屁股!” 朱棣叹了口气:“我一向在外征战,炽儿都是他母亲照管。他年幼便得了这病,行动不得,我也不曾过问,叫良医与他医治,误了他这些年,今年才成婚。若是张辅真能治好,便是亲赴京师一趟,求父皇法外开恩,我也是情愿的。” 丘福见他说得苍凉,赶紧开解:“殿下爱子之心,世子如何不知?即使是在军中,殿下也时常写信回去嘱咐典膳所,叫他们不许给世子殿下吃肉……咱们听都听得多了……” 朱能想了一想,便说道:“殿下,末将听闻太子殿下如今在晋地巡视,太子一向仁慈,不如修书和他说一声,求他向圣上奏报,赦了张家便是。” 朱能深知当今圣上的脾性,以燕王不肯低头的个性,是不愿意向任何人弯腰的,哪怕是向他父皇低头求情。 何况当今圣上的脾气,纵然是燕王这等勇猛之人都有点胆怯,但太子好说话,求他要容易得多。 朱棣点点头:“咱们离晋地甚近,叫人去那边跑一趟便是。” 朱能笑道:“为世子,向太子殿下说点软话也是值得的。” 丘福却并没有朱能那么高兴,相比起文弱的世子,他更喜欢武勇的高阳王。若是殿下真的为此特地为京师一趟,他觉得无此必要。 不过,这是燕王的家事,他是下属,可不能瞎掺和。 …… 晋王府。 承运殿外,跪着王府自上而下一干官吏、太监,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殿内,太子朱标正负手等候。晋王出外纵马驰猎,尚未归来。 每一座亲王府的规制都中相同的。比如王城,城高都是二丈九尺,正殿基高六尺九寸,正门、前后殿、四门城楼,饰以青绿点金,廊房饰以青黛。四城正门,以丹漆,金涂铜钉。宫殿窠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前后殿座,用的都是红漆金蟠螭,殿里的绡帐,一派红销金蟠螭。座后壁画的都是蟠螭和彩云。 故此,不论是走到秦王府还是晋王府又或是别的亲王府,都会觉得熟悉,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坐中人不同而已。 不过,晋王府与别的亲王府有所不同,那就是殿内挂了不少晋王亲笔写的条幅。 此刻,朱标闲闲而立,盯着壁上两幅晋王亲笔书写的立轴绫本字画在看。 第一幅上边用行书写着唐代诗人薛逢的一首四言绝句《观猎》 马缩寒毛鹰落膘,角弓初暖箭新调。 平原踏尽无禽出,竟日翻身望碧霄。 朱标笑道:“三弟喜欢骑猎的性子依旧未改。”便转过去看另一幅,也是薛逢的诗,题曰《定山寺》。 朱标嘴中喃喃念道:“十里松萝映碧苔,一川晴色镜中开。遥闻上界翻经处,片片香云出院来。”落款“大云主人”,钤着“晋王之章”。 宫女捧上茶来,只见太子微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三弟的字又有长进,峻拔峭严,笔意超隽,大有二王风规,妙哉,妙哉!” 言犹未尽,只听晋王朱棢大笑着走进门来,迈过高高的门槛,一把上前抱住朱标,嘴里喊道:“长兄,想死兄弟了!” 这一声“长兄”出于性情,朱标反手抱着自家三弟,两人的眼眶同时红了。 接着,朱棢轻轻挣开朱标的拥抱,推金山倒玉柱地跪了下去:“朱棢参见太子殿下!” 朱标却不许他下跪,口中轻轻责道:“自家兄弟,闹这些虚文做什么!” 朱棢揉了一下通红的眼睛,笑道:“既是兄弟,也是君臣,岂可僭越!长兄到得甚早,兄弟算了你的脚程,应该要明日才到,这才出去游猎,想亲手打几只鹿、狍子来给大哥下酒,不料竟来得这么快,兄弟有失远迎,长兄恕罪!” “没事,我也才刚到,老三,我这次来,父皇有旨意!” 晋王自然知道京师发生的事情,面色郝然,这次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朱标展开黄绫圣旨宣读起来。 第三百零八章 为名所累的太子 听完圣旨,朱棢顿时愁容满脸。 “长兄,你可得替我在父皇分辨分辨,安庆夫婿想赚点钱,做哥哥的我难道不答应?她家的车队要从我封地过,我还能拦着?我也没得欧阳伦的银钱,此番可真是冤死兄弟了!” 朱标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安慰道:“老三,你也不用惧怕得这般厉害,父王确是恼了妹婿,但自己家父子兄弟,训斥一顿也就是了。父皇对咱们兄弟管教得严,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八杀了几只鸟,父皇还不是严词切责于他?这次让我来太原,就是想念你了,想让你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朱棢自然知道父皇的规矩,想自己了,发一道圣旨,遣一个官员带着金符便可以宣自己回京陛见。只有当藩王犯了重大过失,才会派皇子亲自前来,说得好听的,是请,说得不好听的,是押送。 故此,朱棢苦笑一声:“长兄,咱这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唉!早知道,就不该掺合到这事里头去!” 朱标正待好言劝慰,突见他的贴身太监蹑手蹑足地在门口张望,见太子正在与晋王说话,便不敢进去,往后退了好几步。 朱标见他鬼头鬼脑,像是有事要禀报,便招了招手叫他进来。 “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 “回禀殿下,燕王殿下打发人快马送来信函,奴婢不敢耽搁,立刻来报。” 朱标倒是有些惊讶:“老四有事?我才到太原,他的信就来了。” 原来太子体弱,不能骑马,只能乘坐马车,这天气又太热,晓行夜宿,中午也要歇息好一阵,故此脚程比起曹国公李景隆来要慢上不少。眼看李景隆都返京了,他才刚到晋王府。 朱标只当是四弟写信来问候自己,便笑容满面的拆开信件,当着朱棢的面阅读起来。 朱棢心道:这老四,马屁拍得倒勤,他心里有什么想法,真当别人不知道么?见朱标面色有异,便问道:“老四信上说的什么?” 朱标含笑道:“也没什么,说是炽儿的病可以治了。” 朱棢奇道:“炽儿都病了这么久,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见有多上心,此刻才找到一个良医么?” 朱标道:“老四麾下有个镇抚,叫张辅,说是能治好炽儿。” 朱棢想了想,觉得这封信来得蹊跷,又追着问:“长兄,炽儿的病可治自然是好事,但也犯不着巴巴地写封信来告诉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朱标无奈,只得说道:“李景隆这次去北平,有个锦衣卫揭发一个千户参与了茶叶案,将那千户一家下了死牢,那千户的儿子便是张辅。” 朱棢恍然:“李景隆要杀了张辅一家,便没有办法治好炽儿的病了是吧?不过,怎知他真的能治炽儿?不是大话唬弄老四罢!” 朱标道:“老四在信上说,如今炽儿的病已好了大半,都是这个镇抚的功劳,若是他死了,炽儿病发,到时候找谁去?” 朱棢冷笑一声:“老四这性子!一向只有自己,看不到旁人的。这次为了长子,也算是拉下了脸来求长兄了!不过,长兄,你我都知道,老四暗地里有什么打算,若是炽儿病着还好,炽儿若是大好,只怕他行事更虽肆无忌惮!” 朱标摇头道:“老三!炽儿命运多舛,父皇也是深为疼惜的,他不良于行这么些年……” 朱棢有点生气,打断了朱标的话:“长兄,咱和二哥都是跟着你的,死心踏地地跟着你!但老四,这些年他的小动作还少么?” 见朱标面有疑色,他干脆直接将心中的话都倒了出来:“前些年老四派了人在我府中查探动静,被我查了出来乱棍打死,不料,几月之后,他贼心不死地又安置了人来,我却怎么样都没有查出是谁。做弟弟的火得很,也派了几个探子过去,这一查不打紧,说是老四这些年都在秣兵厉马,尤其是前不久,还搞了个什么转炉炼钢法,造出了好钢,长兄你说,朝廷又不是没有兵刃拨给他,他搞这个转炉炼钢法是做什么?还不是心有异志!” 朱标笑道:“这个转炉炼钢法我也知道,老四也向父皇禀报了……” 朱棢“嗐”了一声,跺了跺脚:“长兄!你看,老四这一辈子,就知道哄撮着父皇高兴,今年打这里,明天打那里,他一个藩王,守好边境不就成了?还不是想争功变现,也趁机壮大他自己的实力!” 朱标不由得说道:“老三啊老三,这北元岂能不打!今年的捕鱼儿海之战,老四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父皇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都打了这么些年,总算把北元伪帝给擒回北平,这可是旷世之功!” 他深知老三胆小,这次北征原本叫他为西路主帅,带人围剿北元残兵,老三带十万兵马在边境游走一圈便回来了,但老四却立下不世功勋。 同是父皇的儿子,老三挨训斥,老四得奖赏,老三心里自然不平衡,有点吃味。 朱棢不知道要如何劝说这位长兄了,这位太子殿下就是想在诸兄弟中搞平衡,这样方才显得他一碗水端平,但他这个性格,哪里知道谁真正对他好? “老三,别说了,我都心里有数。”朱标语气沉沉地说道。 他又不傻,老四的小动作他岂能不知?就算他不知道,蓝玉一封接一封的信函,说的都是老四的事。 但上有父皇,还有自己这个太子,下有百姓臣民,老四就算有想法也没有用! 朱标熟读历史,自古自今,就没有藩王造反成功的! 老四想用军功当太子,也根本不可能,除非自己死了。 就算自己死了,还有老二秦王、老三晋王,怎么也轮不到老四这个燕王。 父皇写的一再强调,本朝立长立嫡,老四既然不是长子,又不是嫡子,就算他有什么想法,也没什么用。 既然老四是痴心妄想,何不显得自己这个长兄大度一点? 再则,老四藩地在北平,旁边就是秦晋,老二和老三都铁了心坚决支持自己,老四纵有想法,也是徒呼奈何! 父皇最担心的,不就是兄弟阋墙么自己储君都当了二十多年了,朝臣和自己的关系也非常密切,文官也全部支持自己,尤其是师傅宋濂,乃当世大儒,难道还有谁会支持老四不成? 这些话,朱标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包括太子妃和儿子朱允炆,这些最亲近的人。 纵然晋王这么露骨地提醒自己,但朱标还是不打算与他交心。 有些话一说出口便收不回了,他得自始至终,当得起“仁厚”二字! 第三百零九章 安庆公主的哭求 此时的京师,风声鹤唳。 欧阳伦甫一下狱,安庆公主立刻进宫求见父皇。 皇宫中的道路安庆熟悉得很,尤其是坤宁宫,那是马皇后的寝殿,安庆就在是那里长大的。 乾清宫是父皇的寝宫,这么些年来他都在此歇息,马皇后曾多次牵着安庆的手一起去乾清宫里给父皇送果子点心。 父皇的屏风背后,安庆是躲惯了的,有时候父皇就在此召见外臣,小小的安庆立马一溜烟地跑到后边,躲起来朝外边偷看。 外臣在向皇帝禀报时,时不进可以看见两个小丫髻从御座或者屏风后边露出来,不用说,不是宁国公主就是安庆公主。 出嫁六七年,这条路走得都稀疏了。不说不说,驸马欧阳伦确实知情识趣,风雅温存,使得大龄方嫁的安庆公主非常痴迷,以至于对丈夫百依百顺,完全不似公主的作派。 乾清宫近在眼前。 安庆公主加快脚步,向着宫门奔去。 她算准了时间,父皇白天不是在奉天殿便是在武英殿处理政事,到晚膳时间才回到这里,略微进点蔬菜豆腐之类的小菜,再喝碗粥便算了事。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会先去后花园看看他种的菜,耕耕地,浇浇水,施施肥,这些她都熟得很。 父皇吃的菜都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比如今天晚上吃的冬瓜和蕹菜,便是他刚刚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得很。 王公贵族都在想着怎么享受,怎么个穷奢极欲,只有父皇,除了朝政之事,他没有别的爱好,拿种菜当消遣,生活极为清苦寒素。 母后在世的时候也和父皇一般,布衣蔬食,耕种织布,安庆公主还以为所有的人都这样,直到她嫁给了欧阳伦。 欧阳伦出身寒素,却十分懂得享受,非丝绸不穿,非佳肴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起初安庆公主还有点不习惯,但很快,她都爱上了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这么多年的清茶淡饭她吃够了!布衣裳她也穿够了!和王公大臣们家眷聚会的时候,起初她还抱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后来却听多了她们的悄悄话: “公主怎么穿成那样啊,土里土气的,要身段没身段,要气度没气度……” “是啊,她头上居然插着一根那么大的金钗,多俗气,瞧你头上的掐丝点翠步摇,那个精致……” “我还以为皇宫里出来的,会怎么金贵呢……” 起先听见这些话,安庆公主还很愤怒,但很快便变成了自卑,因为她的驸马也这么说。 “公主,你瞧,现在街面上都流行轻俏的梅花妆,你得跟她们学学……” “公主,做件新衣裳吧,我瞧着凉国公夫人今天穿的那件就不错!” 慢慢地,安庆公主什么都会了,会穿最时新的衣裳,化最时新的妆,去最风雅的聚会,这都是驸马教她的。 她觉得这才叫生活,这么多年的公主都白做了!看上去金尊玉贵,其实连人家下人都不如!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父皇就将她的驸马下狱了! 安庆公主心急如焚,驸马身娇肉贵,在狱里便是多一个时辰也令她心疼不已,他得有多无聊啊,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小园里和自己煮茶消食才对,吟诗弄词才好。 驸马最喜欢在后花园中的挹翠亭里和她下棋,亭子门前挂着一幅对联:“宝鼎烹茶烟尚绿,沈园棋罢指犹凉”,说的是前朝李清照和赵明诚的典故呢。 驸马说起他们的故事时,神采飞扬,安庆公主就在一边崇拜地看着他,一边往他嘴里喂一颗樱桃,或者是一粒冰糖梅子。 他懂的真是多啊,京城哪个馆子的菜最好吃,哪家铺子的粉最匀,哪个绸缎铺的料子最好……他都知道,他甚至知道哪家教坊司的姑娘腰身最细,最擅舞蹈。 她爱慕他,敬仰他,时刻也不能离开他,纵然夫君有时候有些许的不耐烦,她也不以为意。 父皇,你不疼安庆了吗?父皇,你一定是吓吓驸马的吧? 想到这里,已经到了乾清宫门。 侍女袅袅婷婷地去与守门的内监交涉去了,可内监总在摇头,说是圣上有交待,他累了,正在歇息。 侍女无助地看了公主一眼,见她皱起了眉头,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金豆子塞在内监手里。 那内监仿佛被烫了手,赶紧将手里的金豆子塞回去,好几颗掉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小内监面色仓皇,赶紧告罪:“公主请恕罪,公主请恕罪,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奴婢便是个死字。” 眼看进不了大殿,安庆公主急了,在外头扬声叫道:“父皇!父皇!安庆来了,儿臣要见父皇啊,父皇……” 殿里悄无声息。 安庆公主跪在殿门口放声大哭:“父皇,您就是不看在安庆的面上,也请您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可怜可怜安庆吧……” 终于,老皇帝的贴身太监虎子捧着拂尘走了出来,绷着脸说道:“宣安庆公主进见!” 老皇帝着一身敝旧的布衣裳坐在半旧的胡床上,想是有些凉意,脚上盖了一床丝绸百纳被,正捧着一本经书在读。 在安庆公主的记忆中,父皇是不读佛家经书的,虽然他以前当过和尚,也曾经是明教信徒,但他信的其实是道教。 “父皇——安庆参见父皇。”安庆伏在老皇帝的脚下,哭得泣不成声。 “安庆,你来了。” 老皇帝也不看她,而慢吞吞地翻着手里的,安庆一边哭,一边却从指缝里偷看父皇的表情。 老皇帝脸色十分平静,越是平静,安庆公主的心里就越发慌。 她知道父皇的脾气,若是狂暴发作,雷声大雨点小,若是这么平淡从容,越是心里蕴含着风雨雷电。 “父皇,驸马知道错了,求父皇赦了他罢!安庆二十岁才嫁得驸马,夫唱妇随,琴瑟合鸣,正是美满姻缘……驸马有什么过错,父皇只管教训他,只别教他在大狱里蹲着……安庆好心疼……父皇,给安庆留点体面吧……儿臣求您了!” “你的体面?”老皇帝满是寿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情绪,便如同平静的湖面涌起了一线波纹。 “顾得了你的体面,可顾不得体统了呢,朝廷的体统,咱的脸面,大明的江山还要不要!?” 老皇帝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 第三百一十章 父皇,您还想来场巫蛊之祸吗 安庆公主抱住老皇帝的腿,像从前一样轻轻摇着:“父皇,要不,你重重拿板子责打驸马一顿如何?打得他皮开肉绽,叫他悔改,父皇,驸马定然会悔改的!” 这个动作屡试不爽,只要她犯了错,或者替哪位兄弟求情,她就会祭出这一招,只要抱住父皇的腿一摇,父皇就会说:“哎呀安庆,你可摇得父皇的心都化了。”然后大事化了,小事化了。 可是她错了,老皇帝这次却是不为所动。 “安庆,你回去吧,忘记欧阳伦,父皇会替你再觅一个佳婿,你看上了谁,只管跟父皇说。” 安庆公主一听这话不对,父皇叫她改嫁?这是要杀欧阳伦啊! 她强笑着撒娇道:“父皇,您不是教导女儿好女不事二夫吗?儿臣都已经嫁了驸马,孩儿都生下来了,怎么还能嫁别人呢……” 老皇帝拍着伏在膝上的安庆公主轻轻说道:“安庆啊,父皇要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保住朝廷的体统,才能维护大明律的尊严,你明白吗?” 安庆大惊,抱着父皇的手又重了些:“父皇!驸马只有一个,他若是死了,儿臣也是不想活了的……” 老皇帝重重叹息一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枉纵,自此国将不国,贻害无穷……” “驸马会改的,他一定会改的,况且,父皇,这事儿驸马他不一定知情!儿臣敢担保,他若是主谋,儿臣就亲手杀了他,不劳父皇动手可好?”安庆公主抬起头来,强笑着看向老皇帝。 “安庆,国事不是你一妇人能参与的!你回去吧!父皇之意已决!”老皇帝下逐客令了。 内侍虎子赶紧过来搀扶安庆公主,不过安庆公主将老皇帝的腿死死抱着,怎么样也不肯撒手。 “安庆!”老皇帝的话里带上了怒气,也是对女儿严厉的警告。 安庆公主其实很怕父亲,但她脑海里却一直在想着驸马被抓走时跟她说的话:“公主,快去求父皇!只有父皇能救我!快去!去哭,去闹,去死给他看!”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不是愚妇才干的事吗?公主犹豫了。 驸马见她迟疑,跺着脚喊道:“公主,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夫君的命重要?快去啊!” 直到安庆公主答应,欧阳伦才放心地跟着抓捕他的校尉走了。 若是摄于父皇的积威,自己这一撒手,驸马只怕真的就回不来了,故此,安庆公主一边哭泣,一边“砰砰砰”在地上磕首,贴着精致花黄的额头很快就磕出血来。 “成何体统!快扶公主起来!”老皇帝动怒了。 “公主殿下,您体恤体恤下奴婢罢,您再不起来,圣上会打死奴婢的。”虎子走到安庆公主身边,悄声央求着。 安庆公主大怒,一腔没有发作出来的火气顿时尽数转移到这八品内监身上,她凶恨地瞪了虎子一眼,见他还是一幅不依不饶要拉开自己的样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力气,飞起一脚,将虎子踹倒在地。 虎子不敢做声,狼狈不堪地翻了个骨碌,在地上滚了几滚,企图以这样的招数让安庆公主息怒。 “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奴婢,当真以为本公主好欺负?”安庆公主不只在骂内监虎子,也在骂锦衣卫这群天杀的鹰犬。 老皇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冷冷地盯着安庆公主:“安庆,你现在有出息了,打起父皇的人来了。有这样的本事,平日里怎么不管好你的驸马?叫他在外头四处惹是生非,不是喝花酒就是嫖妓,没钱了就找你要!你也给!咱老朱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还来求情?你还有脸来求情?” 他愤愤起身,但安庆公主死死抱着他的腿,挣了几下也挣不开。 老皇帝终于大怒,电闪雷鸣般地发作了。 “欧阳伦,朕是非杀不可以!至于你!给咱回府里闭门思过去,不是你纵容,他欧阳伦有这么大胆子?看在你母后面上,朕没想怎么着你,怎么?你想和欧阳伦一起死!?” “父皇,驸马死了,儿臣也不想活了!” 老皇帝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胸膛急剧起伏,眼睛里暴起精芒,他飞起一脚,将安庆公主一脚踹开。 “来人!将孽障送回公主府,无诏不得外出!” “都是锦衣卫蒋瓛弄出来的事!他为了夺回权势,诬陷驸马!儿臣听九江说,在北平已经抓获一对走私的军官父子张玉与张辅,他们就是独石堡的守将!是他们勾结驸马府外掌事周保,那周兴与张家父子才是主谋!” 安庆心一横,什么话都敢出外崩了,“父皇,您要做汉武帝吗?父皇,您可想咱大明朝也发生一起巫蛊之祸?驸马必定是不知情的!蒋瓛就是第二个江充!” “好大的胆子!你敢如此辱骂你爹?!”老皇帝回过头,狠狠一个耳光打在安庆公主的面上。 这一掌出手甚重,安庆公主半边面孔立刻现出一个手掌印,嘴角沁出血丝。 安庆公主拿手捂着脸,声音近乎疯狂。“父皇!您可是第一次打女儿!父皇!您可不要中了奸人的毒计!父女反目,骨肉相残,令亲者痛,仇者快!父皇,您可想在皇宫之内也修一座‘思子宫’吗?” “闭嘴!让她闭嘴!还不快点给我拖出去!”老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拿手指着安庆公主,直到太监们向着安庆公主一拥而上,方才拂袖往内殿走去。 “我是先皇后的嫡公主!谁敢动我!父皇,呜呜——”安庆公主大喊大叫,内侍们吓得赶忙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再触怒皇帝,惹下天大的祸事。 “请殿下恕罪,恕罪,恕罪……”在一片请罪声里,安庆公主被强行拖带了下去。 老皇帝直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脑门子痛得厉害,便呼唤虎子:“将那清凉膏拿来给咱揉揉……那孽障,不气死咱她是甘心的了,嫁给那欧阳伦,便君不是君,父不是父,心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她心里还有我这个爹,还有咱大明的江山吗?!” 虎子一边轻手轻脚地给老皇帝揉着太阳穴,一边轻声劝慰:“圣上,这寻常家父女也有拌嘴的,过一夜也就好了,这父女哪有隔夜仇呢……” 第三百一十一章 公主的潜能 安庆公主被拖出去后,良久,老皇帝的愤怒才得已平息。 “圣上,现在传晚膳吗?”虎子小心翼翼地看着老皇帝。 老皇帝疲倦地挥了挥手:“不吃了,没胃口。” 虎子轻手轻脚地端了一盘切好的哈蜜瓜进来:“陛下,这是燕王殿下刚刚遣人从西域运来的蜜瓜,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尝尝吧。” 提起四子朱棣,老皇帝的脸色立刻好看了一点。 “老四大老远进献的,是得尝尝。” 他一片一片地尝着盘子里的蜜瓜,脑海里却一直在回响着安庆公主临走时所说的每一个字。 “父皇!您可不要中了奸人的毒计!父女反目,骨肉相残,令亲者痛,仇者快!” “父皇,您可想在皇宫之内也修一座‘思子宫’吗?” “难道朕真的受奸人蒙蔽了?”老皇帝停止往嘴里送蜜瓜,喃喃自语。 不得不说,安庆公主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这一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话语,成功地勾起了老皇帝心中的疑心。 “蒋瓛难道又是一个江充?” 老皇帝矍然而惊,他被安庆公主闹出了一身汗。 为着凉快,撤去瓜果之后,虎子便搬了个躺椅放在风口,老皇帝躺在上边闭目假寐。 虎子在老皇帝身上轻手轻手地盖了一张百衲被,便站在一边侍候,天气热,这百衲被便只盖着他的肚腹,一惊之下,双臂双腿顿时冷嗖嗖地一个激灵。 老皇帝将百衲被往旁边一扔:“你是要冻死咱呐?!不睡了!给我传蒋瓛即刻晋见!”说着,老皇帝起身便往龙椅上走去。 虎子拾起被子,嘴里利落里答应着,小跑着跟传旨的小宦官交待去了。 …… 武英殿外。 刚刚晋见过老皇帝的蒋瓛从殿里出来,只觉汗透重衣。 举袖拭了拭额上的汗水,蒋瓛暗自嘀咕:是不是有人在圣上那里进了谗言,今天召见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将他从头到脚训了一顿,关键是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蒋瓛心里正在检讨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并没有因为重新拿回一部分权力而得意忘形,做出令圣上厌憎之事,那么又是为什么圣上对自己很不满意呢? 他在心里迅速地排查起来。 有锦衣卫向他报告,驸马都尉下狱之后,安庆公主就立刻入宫了,是不是安庆公主告了自己黑状? 这也是极有可能的,女人一旦发起狠来,可是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再说她本来就是嫡公主,圣上一向宠爱有加,她进了什么言圣上听进耳了也说不准。 蒋瓛比任何人都清楚老皇帝的疑心病有多重。 为了拿回被削夺的权力,蒋瓛将这件事情办成了铁案,这才敢向老皇帝报告的,事前他将所有的因果关系都梳理了一遍,就连老皇帝的性情都计算在内,才敢捅出这事。 在蒋瓛看来,欧阳伦绝对没有翻盘的可能,人证、物证俱在,就连驸马府一个负责走私茶叶的周姓外管事,也落在了他手里,欧阳伦还能不认帐? 那么安庆公主又能够拿自己的什么事情还说嘴呢? 蒋瓛低着头一迳地冥思苦想,他什么都算计到了,就是没有算到安庆公主。 安庆公主资质平庸,长相也平庸,几乎没什么个性,她的光芒完全被长袖善舞的驸马欧阳伦所淹盖,故此蒋瓛竟然没有想起她来。 他自然想不到,一个女人发起狠来,能逼出她多少潜能。 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蒋大人……” 蒋瓛吓得一个哆嗦,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声音熟悉得很,正是安庆公主。 他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张平庸的面孔。 就算戴着天下最精致的首饰,化着最时尚的梅花妆,都掩盖不了她的平庸之姿。 皇帝和已故的皇后并没有将她当成公主来教,而像一个普通家庭的女孩子。虽然她受尽了父母的宠爱,也得到了欧阳伦的传授,但是始终缺了一点高贵的风仪。 安庆公主轻轻笑了:“蒋大人吓成这样,可见心里还是有畏惧的,是吗?” 蒋瓛毫不迟疑地跪下:“蒋瓛见过安庆公主!” 安庆公主毫不放松地盯着他:“蒋大人还没回答本宫的话呢,蒋大人您怕什么?你心里可有畏惧?有什么鬼!” 蒋瓛苦笑一声:“臣心里敬畏的可多了,天地君亲师,就连公主您,也是臣敬畏的。鬼却是没有的。” “是嘛?”安庆公主似笑非笑地说道:“依本宫看来,蒋大人一心为公,全心全意为圣上、为朝廷着想,全然忘记了自身呢。” 蒋瓛身上全是冷汗。 “臣……请公主恕罪,臣也是不得已,这案子闹的动静太大,压是压不住的……” “嚯!压是压不住,可是捅却捅得破天是吧?蒋大人,您敢说不是您捅到我父皇那里去的?”安庆公主逼近蒋瓛,一句一顿地说道。 蒋瓛心一横,在将这事捅出去之前,他已经做了衡量,做好了“不成功则成仁”的打算,岂能让安庆公主几句话给吓住?再说了,此时就算回头了,难道公主和驸马会饶了他? 不,只会死得更惨! 欧阳伦行事,向来全无顾忌,要不锦衣卫是怎么会发现军中运送的物品里头会夹带走私的茶叶?蓝玉治军那么严,会容他把手伸进去? 故此,蒋瓛做好了当乌龟的打算,将头一缩,由着安庆公主怎么打、怎么骂,只当做没听见,眼下就在武英殿门口,圣上还能由着她在宫门外将自己打死不成? 只要出了皇宫,便是自己的天地,安庆公主一个长于深宫的妇人,还能找得到自己不成? 故此,蒋瓛由着安庆公主冷嘲热讽,打算来个充耳不闻。等到她骂累了,又或者皇帝从武英殿出来,公主便会放自己离开。 不过,他低估了公主的智慧。 “蒋大人,本宫也不想计较您是怎么将这事捅到父皇那里去的,只要您做好以后几件事情,本宫也不会再找你麻烦。如果你不答应,本宫当了寡妇,以后不用侍候翁姑和夫婿,有的是时间弄死你——” 第三百一十二章 给本宫杀了他! 还别说,安庆公主这一番话在蒋瓛心里还是有一定的震摄力。 “但请公主吩咐。” 蒋瓛想听听公主是怎么个说辞,也好随机应变。 “一,茶叶走私案全是北平行都指挥周兴与驸马府外管事周保所为,这周保是周兴的远房亲戚,二人内外勾结,驸马一无所知。” 蒋瓛被安庆公主的智变惊呆了,这个说辞她也想得出来?尤其是周兴与周保勾结,听起来竟然毫无破绽,合情又合理,甚至他们都同样姓周。 “二,出关之事,交由时任开平卫全宁所独石堡百户张玉负责,这几个人才是茶马走私案的罪魁祸首!” 安庆公主的话平淡,但其中却蕴含着浓重的杀意。 看样子曹国公与安庆公主已经见过面并且向她提供过解决方案了,他们是准备把这桩案子往周兴与张玉身上一推,自己却想置身事外。 如果让驸马脱罪,他会怎么报复自己?蒋瓛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 安庆公主看蒋瓛一幅表面上俯首垂耳、实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并不感到意外,她接着说道:“蒋大人,您不要不以为然,如果您不答应,导致驸马冤死,但父皇怎么着也不会杀了本宫吧?本宫还有兄长,他是太子,据本宫所知,太子殿下可不太怎么喜欢你们锦衣卫哦!” 太子朱标何尝是不喜欢锦衣卫,简直是对他们深恶痛绝! 蒋瓛苦笑一声,终于开口说话:“公主殿下,您说,圣上会相信北平行都指挥使周兴与公主府外管事周保有这么大的能耐,能让蓝大将军容忍几百辆的车队跟在军队里边?能从南边一直运到北边不受任何关卡盘查一路畅通无阻?” 公主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那是周兴的事了,关驸马什么事?他一个北平行都指挥使,也是二品大员了,这点本事都没有?” 蒋瓛心道:安庆公主聪明是聪明,但却是一个完全不通世务的深宫妇人,正二品算什么大员?朝廷这么多公侯,个个都是战功卓着,还能容得下一个周兴来指手划脚?除了你家夫婿那么骄横,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胆敢无视圣上颁布未久的《茶马禁令》?还敢这么嚣张,公然征用当地官府的车辆? 当然他不敢拿这话来堵安庆公主的嘴,低声说道:“公主殿下,这个案子已经呈到圣上的案头,经由他老公家御览,证供确凿,微臣怎能自己打自己的嘴,亲手推翻锦衣卫经办的案子?” 若是他敢这么做,圣上他老人家说不定一怒之下将锦衣卫裁撤了都说不定!老子的脑袋还不直接掉了!? 锦衣卫只忠于皇帝,若是连公主都能威胁他们改变立场,皇帝还要他们有何用? 这一点蒋瓛是非常清楚的。 安庆公主见蒋瓛油盐不进,终于放下了她高高在上的姿态,咬牙冷笑道:“不知道蒋大人与尊夫人感情如何?若是尊夫人为他人所害,会不会想方设法替她报仇。本宫虽然没有用,说不动蒋大人,但是,蒋大人也有夫人,也有孩子,还有,谁没有个三亲四戚的,万一有个什么失足,生病什么的,那也烦恼得很是吧?” 蒋瓛抬起头,平视着安庆公主:“公主殿下,您这是用微臣的亲人来威胁我?” “算不上威胁吧,您想想,本宫与驸马夫妻情深,他若去了,本宫无意独活,但是,在追随夫君去之前,定然会了结自己的心愿。” 瞧着安庆公主那张平静又冷漠的脸,蒋瓛终于明白了,安庆公主确实是老皇帝的嫡亲女儿,虽然平常她没有表现出来,但在伤害她真正在乎的人时,会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 “公主殿下,微臣从做锦衣卫的那一天开始,便将自己与家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了。”蒋瓛轻声说道:“公主您想想,咱们锦衣卫办了多少案,杀了多少文武百官,哪一个不是通天人物?不过,为圣上而死,便是肝脑涂地,微臣也不会后悔!” 安庆公主终于色变:“好!好!你要肚脑涂地,本宫这就成全你!来人!给本宫杀了他!” 她虽然嘴里喊着“来人”,但身边的宫女侍卫并不敢动,公主一再催促,但侍卫们哪有这个胆子在武英殿门口动手?一个个嘴里答应着,行动却是十分缓慢。 安庆公主见这些侍卫完全不中用,一顿足,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抽出宝剑,举在手里,对着蒋瓛砍去。 蒋瓛心想:完了,这女人疯了。怎么办?还能跟她扭打?她可是金枝玉叶!她杀了自己也白杀,皇帝还能杀了她替自己报仇不成? 跑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但是往哪跑也是个问题,蒋瓛聪明得很,扭头就往武英殿跑去。 “圣上,圣上救命……” 老皇帝正是阖着眼睛朦胧欲睡之时,听到蒋瓛的喊叫,顿时惊醒。 “出去看看。” 垂首立在旁边的虎子应了一声,立刻小跑着出去察看。 “回禀陛下,是蒋瓛蒋大人,安庆公主要杀他呢。” 老皇帝顿时睡意全无,翻身从榻上爬起,趿着鞋子跑了出来。蒋瓛见了他如看见救星一样,赶紧跪在地下,嘴里喊道:“圣上救命!圣上救命!” “安庆!你想做什么?!” 老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十分严厉。 “父皇……”这佩剑沉重,安庆公主拿着十分费劲,倒曳着拖了进来,一看见父亲,立刻扔下宝剑就往老皇帝怀里扑过去,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上气不接下气,把眼泪鼻涕都抹在她父皇的粗布袍子上。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还是挚爱的皇后留下的一抹骨血,老皇帝叹息一声,终于将女儿搂在怀里:“安庆,你怎么这么不听父皇的话啊,那欧阳伦有什么好的,父皇一定给你找一个比他更好的夫君,成不?” “儿臣只要驸马……” 老皇帝不出声了,由着女儿靠在自己的胸膛抽噎,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部,算做安慰。 第三百一十三章 敲响登闻鼓 奉天殿。 每日的早朝都在奉天殿举行,今天也不例外。 文武百官很快就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只有四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进入奉天殿,五品以下的都在殿前整齐列好的队伍。 奉天殿里也有规制,东边从上往下站着六部都察院堂上官、十三道掌印御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应天府、翰林院、春坊、光禄寺、钦天监、尚宝司、太医院、五军断事及京县官,西边站着五军都督、锦衣卫指挥、各卫掌印指挥、给事中和中书舍人。 位置是绝不可能错的,因为写着品级的百官朝牌,按照顺序排列在丹墀左右的木栅上,有些牌子颜色都陈旧而剥落了,那不但不是贬损,反倒是极大的荣耀,代表着这位大臣在奉天殿呆了多年,依然屹立不倒。 若是在别的朝代,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在洪武一朝,却是极其艰难。 按照常规,皇帝卯时便会出现在奉天殿的御案前,但今天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看朝阳都快照到了外头红色的宫墙上,三层金台之上的山字型蟠龙宝座还是空荡荡的。 这可是少见的事,这些年来,皇帝朱元璋一直以极高的标准要求自己,每日举行朝会,风雨无阻。 今天这是怎么了? 起初众大臣尚能保持安静,但慢慢地,就越来越不安了。 勋贵们的目光都射向领头的蓝玉,但凉国公面无表情。在蓝玉身后,刚刚从北边班师回朝的定远侯王弼和武定侯郭英对视一眼,也默不做声。 文官那一边,以六部尚书为首,都察院、通政使、大理寺、翰林院、六科、五寺、詹事府等人都在议论纷纷,外边广场上的侍卫、宫人也都伸长脖子,探头探脑。 景川侯曹震拿手肘碰了碰旁边的怀远侯曹兴,低声道:“圣上可不是被气着了吧?听说昨天晚上安庆公主大闹武英殿……” 曹兴用手掩嘴:“求是去求了,没听说闹吧?” “闹?听说安庆公主差点拿剑杀了蒋瓛。”旁边的大都督府佥事张温凑了过来:“欧阳伦这出大戏怕是还有的唱!” 曹震正待再说,忽闻传声太监大声喊道:“陛下驾到——百官跪迎——” 宦官开始鸣鞭净道,所有人都停止说话,将目光集中老皇帝身上。 老皇帝身着皮弁服,头戴镶珠嵌玉的乌纱皮弁帽,着一袭绛色纱衣,同色蔽膝,白玉佩革带,腰间垂着绯白大带,在虎子的扶持下在高高的龙椅上坐稳。 自老皇帝坐上御座之后,奉天殿里所有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抬头看向他。 他的两手放在蒙着黄袱的扶手上,如龙隐云雾一般静静地俯视着下方的群臣, 下方臣工的表情、行动他都尽收眼底,无一遗漏。 他那目光好似没有尽头一般,不仅俯视殿内,仿佛还同时俯视着天下苍生。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但那厚薄适中的嘴唇,和那目光中偶尔流露出来的如同刀锋般的光芒,无不在显示着帝王之威。 这便是威震四海的洪武皇帝,即便到了晚年,还是那执棰拊以鞭笞天下的布衣天子! 值日的太监开始唱词,殿内的文武百官、殿外的侍卫和宫人,顿时黑鸦鸦跪了一地。 数千人同声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老皇帝微微摆手道。 这四个字老皇帝说得中气十足,声调虽然不高,但是奉天殿独特的构造,让他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就像他在耳边与你讲话一般。 殿外再次鸣鞭,朝会正式开始。 刑部尚书杨靖出班,正待开口说话,忽闻“咚咚咚”一片鼓声乱响,殿内众大臣包括老皇帝皆惊。 老皇帝侧目一视旁边的虎子,虎子立时躬身回禀:“陛下,当是午门外的登闻鼓被人敲响了。” 老皇帝恍然,这洪亮的鼓声对他和一众大臣来说实在太过陌生,因为自打立国,老皇帝将这登闻鼓立在午门后,这鼓还从来没有被敲响过。 这时在登闻鼓旁边值日的严御史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奉天殿门口,他抬头看了一眼长长的大殿当头,龙椅上的老皇帝已经站了起来,在等待自己的报告,当即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这才跑到了御座前边跪下禀报。 “启……启……启禀陛下……呼……呼……,一个叫青文胜……青文胜的巡检税吏在敲响了登闻鼓,数……数击之后,即以头触柱,目前……目前伤势严重。” “小小税吏如此敲响登闻鼓,想必是有天大的冤情,走,咱要亲自过去看看!”老皇帝从御座上立起身来,急急走下丹陛,往外便走。 “陛下,陛下,着力士将那敲鼓的人带来便是……”虎子心疼老皇帝,因为从奉天殿走到午门也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但他连呼数声,老皇帝皆置之不理。 众臣工立马呼啦啦地跟上,跟随其后,向殿外匆匆走去。 刚走一半的老皇帝,面目遽然一变,回头瞅了一眼气喘如牛的严御史,嘴里说道:“从今日起,严卿,你每日在午门外跑个十圈,免得跑不动误事。” 严御史苦笑道应道:“是,是,是,陛下,臣是肥胖了些,此后,定……定然每天都去午门外奔动,嘿嘿,跑动……” 虎子笑嘻嘻在旁边说道:“陛下,奴婢记下了,会提醒严大人的。” 一大群人呼啦啦地跑到午门外一看,只见两个大汉将军看管的登闻鼓下,卧着一个穿着黑绸直裰的小吏。 黑绸直裰,腰间儒绦,帽子前高后低,方型,帽子两侧还有一对小翅,比官吏的乌纱帽帽翅小上许多。 这是大明的小吏的特有服饰,这些人都是没有记档的非经制吏,每一个衙门都有这样的小吏,无论是谁都能够一眼认出。 地上这个小吏此刻的状态也非常吸引君臣们的目光,他仰面朝天地躺着,前额上破了一个洞,鲜血正汩汩从伤口涌出。 第三百一十四章 求陛下为臣做主! 老皇帝推开身边的众人,抢过身旁侍卫的佩刀,一把抽出,“哗啦”一下,掀开龙袍的袖子,割下中衣的一截袖口,飞快地将那一截衣袖制作成绷带的样式,压在那小吏的额头上为其止血。 虎子抱起那青文胜,大声地在他耳边呼唤:“醒醒!醒醒!陛下亲来看你来了!” 那青文胜虽然伤重,但幸好并未死去,看见头戴金线善翼冠、身穿龙袍的老皇帝,顿时又喜又悲,又是激动万分,泪如泉涌。 “陛下!陛下!求陛下为臣做主!” 老皇帝并未立刻答理他,而是吩咐旁边的大汉将军:“取酒来!”一个大汉将军飞也似地跑着取酒去了。 老皇帝拿洁白的布条替这青文胜拭去了伤口边的血污和脏物,又问旁边的虎子:“怎么还没有拿酒来?” 虎子正待回答,便在这时,那取酒的大汉将军飞也似地跑来了,手里举着一壶烧酒。 老皇帝接过烧酒,旋开壶盖,将伤口冲洗干净,方才用布带在他的额头绕了两圈,绑得好好的,再利落地打了一个小结。 看他这纯熟的手法,以前戎马倥偬时怕没少干了这事。 待绑好伤口之后,老皇帝这才沉声说道:“有什么冤情就说,咱为你做主!” 青文胜仰卧在虎子怀里,眼泪混着血一线一线地流到了耳边,又流入了脖子,看上去十分凄惨,他嘴唇翕张良久,方才说道:“小吏青文胜,是陕西蓝田县河桥司巡检所的一个税吏,三个月前,小吏在关卡前收税,见有大队马车经过,便想拦下察看,谁料,谁料……” 说到这里,这青文胜泣不成声,嚎啕大哭起来。 老皇帝静静地在一旁等候,并未催促。虎子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别哭了,有陛下为你做主,还哭什么呀……” 青文胜接着说道:“陛下,小吏也曾读过书,只是参加科考多年未中,这才死了心,当了税吏的……小吏不敢忘了圣人之道……” 众大臣见他提起陕西蓝田,面上皆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有熟悉的还互相对视一眼。 虎子急道:“快说正事啊,陛下的时间岂是你能耽搁的!快点说,快点说!” “陛下,小吏拦着那队马车打算开包检查,不料领头的家奴叫做周保的,对着小人便是一鞭,嘴里问道‘这是驸马府的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你也敢拦着?便是你们三司衙门,也不敢拦着,快点让开’!” “驸马府——”老皇帝面色一凝,耷拉着的眼睛顿时睁开了。 “之后呢?”他慢吞吞地问道。 “陛下……陛下……小吏不敢徇私枉法,误了国家的税收大计,便带领税差拦在前面,说是若是不经查验,不交税收,便不能过关。” 他看着老皇帝,但老皇帝明显在等他继续说话,于是青文胜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道:“这周保见小人拦在关口,便拿鞭子抽打小人及其他税差,将咱们抽打得遍体鳞伤,他们还,他们还……” “还怎么?嗯?”老皇帝的眉棱都在突突直跳,看着旁边的大臣心惊肉跳。 “他们还拉开裤裆朝咱们身上撒尿,士可杀不可辱!小吏虽然卑微,但身上穿的也是朝廷发下来的公服,岂能由这家奴如此侮辱……故此,小吏舍得一身剐,也要来京告御状!” 老皇帝咬着牙恨道:“你可看清楚了,是哪个驸马家的奴仆?” 青文胜大声说道:“回禀陛下,马车前边写着‘欧阳’二字。” “果然是他,这畜生!” 昨日被安庆公主一顿哭求,老皇帝心再刚硬,也不由得软了三分。 再刚硬的人也有舔犊之情,何况是马皇后生的嫡公主,昨夜老皇帝辗转反侧了一夜,到四更边才勉强眠了一眠,醒来便迟了一些。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欧阳伦固然可恶,但蒋瓛之所以检举告发,自然也有他的小九九,这一点皇帝又怎会看不透? 正在踌躇之际,青文胜这一状,立刻将他的这一点犹疑心之打发得干干净净! 一个家奴胆敢在朝廷官差如前如此嚣张,便可以想象他们平时是何等做派! 既然敢以身试法,那就别怪咱翻脸无情! 老皇帝幼时受尽贪官污吏的盘剥,被逼得实在没有活路才走上了造反的道路,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提着脑袋造反? 这些年来,死了多少同袍战友,才有了如今的大明朝,老皇帝是想看着在自己手里,建立起一个富强繁华的太平盛世,这才对着起跟随他的万千弟兄,对着起天下黎庶! 自己出生入死打下这大明江山,如今年迈,却依旧夙夜忧国,夕惕若厉,寝而忘寐,饥而忘食,为的不就是为国家、为万民造福吗?如果自己的子女如此横行不法,视律法于无物,那大明朝与暴元又有何区别? 老皇帝看着这青文胜,点点头说道:“你放心,咱为你做主,讨回公道!蒋瓛!” 蒋瓛就站在旁边,立刻大声应道:“陛下,臣在!” “那恶奴周保可曾抓获?” 蒋瓛连忙回禀:“启禀陛下,这周保是驸马府的外管事,已然抓获归案,并取了他的口供。” “如何” “供认不讳!” “好!好!好!”老皇帝连说三个好字,又铁青着脸,看向正低着头的吏部尚书。 “詹徽?!” 詹徽一愣,不知皇帝的怒气怎么转到了他的身上,但他脑筋转得快,立马回道:“陛下,臣有罪,臣识人不明,颟顸……” “咱问的不是这个,为何敲登闻鼓,不即刻引他来见咱,令他撞了柱子自尽?” 詹徽觉得委屈,他正在上朝,在看守登闻鼓的大汉力士不立即引着这敲鼓之人觐见陛下,他一个吏部尚书,又不管理宫禁,关他什么事?再则,他遇上这事又有什么办法? “陛下,微臣有过,求陛下责罚。”没办法,圣上责备自己,想必是自己有地方做得不够好,也有可能是圣上心情不好,迁怒于己,先认了错再说。 不得不说,詹徽还是有政治智慧的,老皇帝只说了一声:“著詹徽罚俸两月,记档。” 罚俸两个月实在是很轻的处罚了,詹徽脸上热辣辣的,心里却轻快了很多。 第三百一十五章 皇帝的日常 看着围在身边的文武大臣,老皇帝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们看,你们看,如今是我大明朝的天下,咱还不曾耳目闭壅,可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了出了这样的事!咱不知道,确实是咱的过错,但你们也不知道吗?莫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叫一心遵守规矩、按制办事的官吏寒心不?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可是你们对得起自己的俸禄吗?尸位素餐,都耳聋目盲了吗?” 这话说得重,打击力也广,只听得“咚咚咚”的膝盖跪地声连绵不绝,午门前数千文臣大臣、侍卫、内侍全部跪在地上,黑鸦鸦一片。 “回大殿再说。”老皇帝甩着缺了一角的袖子往前便走。 虎子拉长声音喝道:“起驾——” 众臣赶忙让出一条道路,灰头土脑地跟在老皇帝身后。 但是回到奉天殿,坐到御案前之后,老皇帝并没有急于处置欧阳伦一事,而是沉沉说道:“说罢,今天有什么事要议的?” 众大臣面面相觑,还以为老皇帝要就这事发作一通的,但竟然要压上一压,想必也是顾忌安庆公主的缘故。 毕竟是虎毒不食子,这欧阳伦若是处置了,叫安庆公主以后怎么过活? 詹徽刚刚挨了训斥,便想着怎么将老皇帝对他的印象扭转过来,见其他同僚都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挨着,便出班奏道:“启禀陛下,前日岳州来报,洞庭湖春日决堤,淹民田无数,致使岳州等地百姓拖欠脱赋数十万石,而税吏催逼不休,臣担心会酿出事故。” 老皇帝面沉似水,环顾身后的文武百官:“洞庭湖有灾,为何不见报来?” 他的目光带着压抑的怒气,压得群臣都禁不住低下头来。 老皇帝锐利的目光转到户部尚书郁新那边:“郁卿,你来说说看?” 郁新出班奏道:“陛下,洞庭湖每年都会决堤,只在灾情严重与否,臣想等着秋后看看粮食收成问题,不想这粮食尚未收仓,收税的倒已经上门。” 老皇帝忍着怒气道:“照你这么说,这洞庭湖决堤之事无可避免?” 郁新踌躇了一下,回道:“这洞庭湖号称八百里,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数千年来,湘资沅澧四水,从四面八方向洞庭湖汇聚,加之北方上游的长江洪峰通过三口泄入其中,迭加在四水洪峰上,更是使得洞庭湖这不堪重负。据记载,从伪元虎口、调弦决口算起,已近百余年,洞庭湖底以每年数厘的速度的沉积,眼下的洞庭湖底已比江汉平原高出数尺,都快成了一个‘天上湖’,要治理洞庭湖,委实不容易。” 郁新果然博识广闻,这些数据张口就来,令老皇帝心里舒服了一些。 “治理先放放,照你这么说,还有不少灾民都在水深火热当中?” “正是!”郁新深深俯下身去:“如今九江、黄州、汉阳、武昌、岳州、荆州诸郡因动洞庭决堤,粮食歉收,贫民无以为生,而税吏催逼赋税不止,致使湖广动荡,百姓流离失所,这还不算,沿湖两岸的百姓时常为了确保自己这方土地平安,私掘他方的堤岸,使别处决堤,以消水势。” 曾到岳州练过兵的李景隆出班奏道:“陛下,臣曾闻荆州北路的民众夜掘南岸水势,导致南岸决堤,死人无数,后被南岸百姓察觉,两边械斗,又伤了不少人命。” 老皇帝沉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咱御国二十二年来,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唯起自寒末,无古人之博智,好善恶恶,不及多矣,以致天不佑咱,陷民于疾苦,咱心何安!” 老皇帝自责,勋贵这边无人出声,文官那边庶吉士、读中秘书解缙出班奏道:“陛下,此乃天灾,无需自责。以天下之大,哪能年年风调雨顺?唯今之计,一是当派人修理疏浚洞庭湖及其何道,再则当遣人运钞前往赈济,或每丁、或每户给钞若干,令其买粮米维持生计,俟秋收之后,当不愁无米之炊矣。” 老皇帝看向郁新,见他没有说话,便挥挥手道:“解卿此言甚是,便照此办理罢。” “遣庶吉士解缙运钞前往九江等地赈济,每丁钞一锭,沿河递运所水驿夫每人五锭,共九十一万二千六百一十七锭。黄金华运钞前往武昌赈济,每人给钞二十锭……着户部侍郎李益运钞前岳州,每人给钞二十锭……” 殿旁值日的宦官匆匆笔录,交予老皇帝御览之后,即刻捧着案头的皇帝之宝,小心地钤了下去。 这件事情安排完之后,殿内又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奉天殿内的气氛实在太低了,便是有大臣在奏事的,也要惦量一下,现在出来说话是否合适。皇帝明显在愤怒当中,谁说话不当都很可能触他之怒。 老皇帝等了半天也没有人出班奏事,他双眼一睁,看向脚下的文武大臣们:“怎么?偌大一个朝廷,都没事可奏了吗?” 众臣面面相觑,幸好武臣那边蓝玉出班说话了。 “启禀陛下,捕鱼儿海战役之后,定远侯王弼、武定侯郭英率军追击,令北元太尉蛮子无法回归林,四处流窜,现在返还,特向陛下报捷!” 这时候也顾不得计较蓝玉平时的嚣张跋扈了,众大臣暗地里都松了口气,这时候他出来报捷,老皇帝心里一高兴,殿里的气氛便欢快了许多,众大臣也敢互相交换交换眼色了。 老皇帝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缓缓开口道:“此役一成,功比卫霍,我大明北疆安矣!如今当论功行赏,赐京卫及北平燕山诸卫军士钞凡一千五十八万六千一百锭,所有参与该战役的将士,皆平升一级。” “谢陛下!” 这件事,老皇帝考量已久,与六部也都商议过了,只等蓝玉提起。这蓝玉班师已久,这俘也献过了,蓝玉本人也封了凉国公,只余将士未曾封赏,今天方才将这事了结。 第三百一十六章 国事,家事 这些国家大政处理完之后,老皇帝才面色沉重地开口说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咱修身不谨,方有今日之祸。才行一法,欧阳伦竟首坏之,按照律例,丝茶出境与关隘失察者,并凌迟处死,这欧阳伦,虽然是咱的女婿,也不能例外!” 诸勋贵皆目视蓝玉,期望他出口说话,替欧阳伦讲几句好话,免他一死。 蓝玉却默默无声,不置一辞。 这边才袭爵未久的魏国公徐辉祖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陛下!盖西陲藩边,切莫诸番,番人持茶为生,故以严法以禁之,易马之酬之,制番人之死命,壮中国之藩篱,断匈奴之左臂,非常法论也。只是若处死驸马都尉,一则苦了安庆公主,二则恐失了皇家脸面!” 老皇帝在扶手上用力一拍,怒道:“欧阳伦走私三万斤茶叶,于他,只是换取钱钞若干;而对于朝廷,则可换取三千匹骏马,孰轻孰重?茶马交易的重要性,还要咱来说吗?关乎国家安危、关乎社稷存废,他欧阳伦不知道吗?” 驸马梅殷也出班劝道:“陛下,人皆有过,过则改之,无咎也,万请陛下……” 梅殷尚的是马皇后所出长女宁国公主,他天性恭谨,有谋略,长于弓马。这还不算,他精通经史,乃当时有名的大儒,几乎没什么缺点,在老皇帝的驸马中十分突出,很得老皇帝的看重。 平时老皇帝十分礼遇,今天气火攻心,对他也颇不客气。 只听老皇帝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梅殷,莫非你刚才没听见那青文胜说的话?欧阳伦的一个奴仆,竟然敢奴役陕西一省!征用当地政府车辆达数百辆之多!肆意鞭笞税差,何等的威风,何等的蛮横!这威风已经盖过了朝廷,盖过了天下!咱意已决!念欧阳伦是咱的女婿,给他一个体面,凌迟免了,让他自尽,以谢天下。” 老皇帝如此震怒,但梅殷的骨头也硬,硬抗着老岳父的怒火继续禀道:“陛下,这青文胜的来历如何,也没有查问清楚,臣请由三司审理此案,待问清案情,再行判决不迟。” 驸马傅忠也出班奏道:“昔工部尚书王肃坐法当笞,陛下您说‘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命以俸赎罪。今日驸马都尉身份更加贵重,臣请陛下令三司审理此案,以全朝廷体面。” 这傅忠尚的是寿春公主,与欧阳伦关系甚好,时常一起宴会,说文谈诗,见连襟梅殷出来为欧阳伦说话,也忍不住冒了出来。 王宁、李坚、胡观等驸马见此,也都出班为欧阳伦保奏。 “请陛下三思!”众人一齐躬下身去,为驸马欧阳伦求情。 脚下跪着的,都是自己的女婿,老皇帝踌躇一下,终于一挥手:“既然你们都替他求情,好罢,咱就让三司审个够!诏令:由三司会审此案,不用管欧阳伦的身份,若是属实,就按咱说的办;若是冤枉了他,蒋瓛和青文胜反坐!” 一边的御史立刻奋笔疾书,将老皇帝的交待记录下来,递呈御览。 在老皇帝目光的扫射下,众大臣的头不免更低了些。 “咱想着,咱皇家也得有点规矩才是了!着大宗正院,改称宗人府,,改宗人府,设宗人令一人,左、右宗正各一人,左、右宗人各一人,并正一品。以秦王樉为宗人令,晋王棡为左宗正,燕王棣为右宗正,周王橚为左宗人,楚王桢为右宗人。掌皇九族之属籍,以时修其玉牒,书宗室子女嫡庶、名封、嗣袭、生卒、婚嫁、谥葬之事。凡宗室陈请,为闻于上,达才能,录罪过。” “陛下圣明!” 看样子,老皇帝是准备从自己家庭内部开始整肃,对于诸王的众多不法行迳,他一直是采取训斥、规劝的办法,但现在明显不管用了。 皇帝的家事也是国事,故此老皇帝这才拿到大朝会上来讲,他也是想告诉天下人,他不会放纵自己的儿女胡作非为,扰乱朝纲。 “咱已经遣太子去晋地宣晋王回京,若查实晋王有份参与,咱一样砍了他脑袋!” 老皇帝经常说要砍儿子媳妇的脑袋,那都是在宫内大发雷霆时说出来的,不过,在大朝会如此说,可见他是真动了杀心。 历朝历代,晋王的封号尊贵程度仅次于太子与秦王,比燕王都贵重得多,老皇帝将三子朱棢封为晋王,显然对他寄予了重望。 站在武将班首的蓝玉心念电转,晋王若是得了惩罚,削了封地,对太子乃大大不利,故此,他明知道老皇帝现在很猜忌自己,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替晋王说话。 当下咳嗽一声,出班说道:“启奏陛下,晋地自古富庶,晋王殿下可不缺钱花,依臣看来,定是恶奴打着晋王旗号,为的就是路过晋地时不受关卡盘查罢了。陛下,既然此案已经交由三司审理,待审结之后再行判定,免得伤了君臣、父子和气。” 蓝玉说的也有道理。 晋地地理位置优越。山西一带向来是华北军事重地,直面北方蒙古高原上游牧骑兵的侵扰,不是强有力的藩王和部队无法戍守,所以晋王手下的兵马也是各王中数一数二的。 按这个说法,晋王确实没必要走私茶叶,对他来说,这是点小钱,完全可以在别的地方搞到,况且晋王家底厚,犯不着冒触怒皇帝的风险。 王弼出声附合:“蓝大将军言之有理,晋王殿下身份贵重,未得实据之前,不宜动之,伤父子、君臣之义为轻,毁九边重镇防御为重!陛下不可不察!” 老皇帝侧目瞟了一眼蓝玉:“欧阳伦纵容家奴走私茶叶,凉国公不敢问,陕西布政使不敢问,巡检税吏不敢问,征用当地民夫车辆数十,如此肆无忌惮,倚势横暴,你们一个个都是瞎子,看不见吗?” 这话一出,蓝玉站不住了,立刻下跪免冠请罪。 “天下刚刚承平,有的勋贵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骄奢淫逸,横行不法,占百姓的田,动官府的土,以为咱不知道吗?纵横义子、下属,恣意殴打属官、百姓,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天家父子 老皇帝震怒,文武百官皆不敢吭声,更不敢冒雷霆之怒,为蓝玉、王弼缓颊。 “这茶叶走私案子是怎么发的?你们隐瞒得都很好,锦衣卫查了两年,死了几十号人,才查出真凭实据!前儿个听说告发的锦衣卫千户顾承嗣也被人杀死,为什么?都想瞒着咱,咱的眼睛还没有瞎!” 偌大的奉天殿,只有老皇帝的怒吼声和喘息声在殿堂里回荡,众臣皆伏首、颤栗。 “好,你们都看不见,都想一团和气,多好啊,谁也不得罪,那你们都给咱回家养老去吧!” 老皇帝手一扫,将御世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扫到地上。 偌大的奉天殿悄无声息,只有老皇帝怒极的喘气声清晰可闻。 过了一会,老皇帝自己冷静下来,接着说道:“列侯年老,魏国公徐辉祖、开国公常升、曹国公李景隆、宋国公冯胜、申国公邓镇、颍国公傅友德,各赐黄金三百两,白金二千两、钞三千锭,文绮三十匹,水平侯谢成、甫雄侯赵庸、崇山侯李新、怀远侯曹兴、凤翔侯张龙、定远侯王弼、安庆侯仇正、武定侯郭英、巩昌侯郭子兴九侯,赐黄金二百两,白金二千两,钞千锭,绮三十匹,悉遣还乡。” 所有的人都愣了。 这是要变成了?陛下要将所有的勋贵都逐出京城,逐出朝堂? 王弼心里冷笑:老皇帝忌惮他们这些公侯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老皇帝这是想借着这桩茶叶走私案将他们这些有功于社稷的人都打发回老家呢! 什么走私不走私的,说不定就是今上借题发挥,查案是假,将他们从朝堂中驱逐出去是真,牺牲一个没什么用的驸马都尉,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王弼的手肘轻轻地身边的蓝玉臂上一碰。 蓝玉悄然将手臂往前举起,似乎是举起手中的圭璧察看上边写的字迹,实则是躲着王弼的小动作。 在蓝玉看来,王弼是真的疯了,老皇帝还没有老到看不清东西的地步,他坐得那么高,心思那么细,谁的小动作看不见?就算他没注意,还有无数的内监、锦衣卫替他看着! 也不知道王弼急什么,偌大的一个国家,能不需要武将吗?别说北疆只是初定,就说大宁、贵州、交址这些地方就一直处于动乱之中,朝廷能带兵打仗的还不就是这些人? 咱蓝玉可没在这个名单之上,说明老皇帝对咱还是另眼看待的,老子在捕鱼儿海立了盖世功勋,又有跟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朝廷少谁都不能少我蓝玉! 以后打起仗来文臣们除了能瞎比比几句之外,还能干什么?还不是得倚靠自己领兵出征? 老子以后还是大将军、大元帅,老子到时想喊谁回来,就喊谁回来! 故此,对于王弼发出的求救信号,蓝玉是毫不理会。 …… 就在公侯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太子朱标终于回京了。 不出所料,他带回了一个人,那就是晋王朱棢。 不过,朱标是躺在马车之上回来的,连日的奔波劳累,使得本来就文弱的太子着了寒气,这一路是寒热交加,咳嗽不断,急得晋王赶紧打发人向京师求救。 老皇帝接连从京师派出了十几个御医,皆言需要就地静养。但朱标忧心朝廷的局势,担心他一耽搁,这驸马欧阳伦就被父皇给赐死了,那安庆妹妹岂不是会郁郁 终身? 更何况在他出京之时,安庆公主就已经将欧阳伦的事情拜托给了他,他在,还能劝着父皇一点,他不在,谁来替欧阳伦说情? 就算别人说情了,父皇肯不肯听? 故此,朱标归心似箭,一意叫马队速行,终日只在车上睡着,这汤药流水价地喝了下去,病情虽未好转,但总算没有恶化。 老皇帝看到太子面色憔悴,一说话便要忍不住咳嗽,十分忧心,一边令内侍搬赶紧搬个卧榻来让太子躺着,一边骂道:“都是死人啊,还不去叫太医!?” 一个小内监被他踹了一脚,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召太医去了。 “父皇,儿臣没事!”朱标有气无力地说道。 老皇帝一看他面色灰败、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的模样,心里立刻一阵心疼,抬脚就踢在跪地的晋王身上:“逆子!不是为了你,你大哥何至于要跑这一趟!看把他累的!” 见朱标额上流着虚汗,老皇帝拿起袖子替他揩净,又吩咐虎子:“叫御膳房炖一盅燕窝来!” 虎子禀道:“圣上,奴婢知道两位殿下要回来了,早就叫御膳房预备着呢!” 老皇帝平时吃的十分简朴,燕窝之类的补品他是从来不碰的,叫御膳房预备着炖一碗,也是给太子吃的,故此虎子早就准备在那里了。 燕窝很快就呈了上来,却有三碗。 虎子小心地觑着老皇帝的脸色,先将一碗端到老皇帝面前,讪讪地解释道:“圣上,奴婢想着,您要是不进一碗燕窝,太子想必也吃得不安心,您看……” 老皇帝没说话,那就是同意了。 接着,虎子又从小内监端着的盘子里捧出一碗,放在朱标面前的几案上,接着才将最后一碗捧与朱棢。 朱棢才挨了一脚,正是不得劲,见虎子捧了燕窝过来,便接过来捧在手里,想着他跪在地上不方便吃,父皇应该免了他的跪,赐个坐吧。 老皇帝正拿着调羹准备将燕窝送入口中,见朱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幅想起身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出,立起身来又是一脚踹过去,将朱棢踹翻在地,手中的碗顿时打翻,滑溜溜的燕窝洒了一地。 “父皇,儿臣错了,错了……” 朱棢眼圈都红了,委屈地看着老皇帝,一年多没看见父皇了,见面就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当着这么多内监和侍卫的面,这么不给他脸。 要知道,他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堂堂晋王!就是普通人家,也会给儿子留点体面的。 “父皇……” 说话的是朱标,他咳嗽着从躺椅上爬起来,一边抚着胸口,一边苦笑着劝慰老父:“父皇,儿臣不过是咳嗽两声,哪里就至于要叫御医了。您别怪老三,这桩茶叶走私案,他也是不知情。身为塞王,和鞑靼人打了多少仗了,哪会这么不知轻重呢。” 这番话听在朱棢耳里,顿时百感交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面前的地毯上。 见朱棢委屈成这样,老皇帝心一软,顿足:“罢了,罢了!起来罢!” 他深知虎子谨慎,这御膳房定然只做了三碗燕窝,老三的这碗打翻了,可就没有喝的了,便吩咐虎子:“将咱这碗燕窝赐予晋王。” “父皇!”朱棢又是委屈,又是感动,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肾吃不消 不论朱高炽两兄弟再怎么拖拉,到了京杭大运河,上了停泊在岸边的船,速度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京城的消息已经传来,驸马欧阳伦下狱,驸马府奴仆尽皆收监,安庆公主大闹武英殿以及皇帝诏命公侯回乡养老的事情令朱家兄弟和李景隆都大吃一惊。 老皇帝从来不是一个手软的人,女婿下狱,女儿碰壁,都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但功臣勋贵这边就真的悲剧了,在朝的这么多公侯,都被老皇帝赐金解甲归田养老。说是养老,可是这些公侯们都还很年轻,比如李景隆,连三十岁都没有,养什么老? 李景隆自然是烦恼得很,在船上走来走去,只想快一点赶回京师。 他有点后悔在北平停留的时间太长了,如果他在京城,或者这道诏命就不会发出,最少他也能想点办法把自己的名字从圣旨上抹去。 虽说皇帝只安排他一些练兵、传旨、跑路一样的闲差,但他可以随时出入皇宫,离权力中心很近便是很大的便利,他可以先别人知道一些别人所不知道的消息,看似没什么作用,在关键时候,却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不过,解甲归田的公侯名单中,却并没有凉国公蓝玉。 李景隆迫切地想和朱高炽讨论讨论这桩事情,故此,顾不得与他有龃龉,急急地着侍卫去请船舱里的朱高炽。 朱高炽却并不在自己的船舱内,这侍卫一打听,果然便在囚着张玉张辅的船舱。 这侍卫对此也是习以为常,因为燕世子和高阳王一上船,不是在自己船舱睡觉,便是在和张玉父子闲谈,弄得李景隆想折磨折磨张玉父子都没有机会。 李景隆也息了折磨张辅的这桩心思,马上就要到京师了,到了京师,将人犯移交刑部,你纵是燕王世子,又有什么用? 便是朱棣亲至,也保不了张玉一家! 故此李景隆表现得非常淡然,甚至有种甩手不管的意思。 但朱高炽可不是个什么都不干的人,他早已密切关注各方的消息,人在船上,情报还是源源不断地送到他手里。 一听侍卫奉命催请,朱高炽一笑,对着张家父子说道:“两位稍候,我去去就来。” 朱高煦就坐在张辅旁边,跟着站起:“我也去听听,看表兄要说些什么。” “也好,咱们一起听听,叫张信来陪着两位吧。” 张玉正待推辞,朱高炽笑着摆了摆手,兄弟俩携手去了。 张信原本就在门外侍立,等两位殿下走出舱门,便走了进来与张玉闲谈。张辅随口搭着腔,思绪却不知道神游到了哪里。 眼看只需要一两天便可以到达京城,纵然是两世为人、见多识广的张辅也不由得心下忐忑。 这次去京师,张辅丝毫没有“男儿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那种少年豪气,相反,一家人都是做为罪囚身份入的京师,能不能在这场劫难中活下来还是未知数。 也不知京城有什么在等着自己一家。 穿越过来,估计自己不会影响历史进程,但细节方面也有可能稍稍变动,就好像是河流里泛起的一朵小浪花,激不起一点波澜。 至于欧阳伦事件,他知道得很清楚,因为他就读的高中立有一块国家税务宣传栏,上边便详细地记载这桩事情,欧阳伦做为一个偷税漏税的典型,被钉在一棵几百年老樟树前,任凭师生们评点。 但是,自己一家卷入了这场皇家的纷争,能不能安然退场?虽然说看起来自己没事,但毕竟也担心有别的变故,比如现在李景隆派人来杀自己,死了还不就是白死。 当然,这只是万一,但李景隆是刀俎,自己是鱼肉,还不由他说剁就剁? 好在朱家兄弟贴心,时时保护在侧,就算是他们入睡,也会遣张信在旁边守候,故此自己一家人目前还是安全的。 但到了京师呢?在北平他们兄弟俩可以说是横行无忌,在京师就不同了,谁认他们这两个北平来的小王爷。 张辅在这里长吁短叹,忧心忡忡,做父亲的自然看在眼里。 “辅儿,咱们父子二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还能得到燕王府如此爱重,便是死也无憾,凡事尽心去做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命运决定吧。” 张辅可不是这么轻易就放弃的人,他心里憋着一股气。 做为一个穿越者,连自己家人的性命都保不住,穿越过来做甚?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自己来到大明后,可没少干事,队伍是站对了的,交好的、接触的人也都是一时豪杰,比如未来的大boss朱棣,那可是名垂青史的永乐大帝!就连朱高煦也是一员无比勇猛的战将,虽然时常犯二。 再比如朱高炽,那是未来的仁宗皇帝,一个皇帝能得到“仁宗”庙号,那是相当不容易的,历史上就四个仁宗。 有名的就是宋仁宗和明仁宗,元朝和清朝这两个仁宗,还真有点名不符实。 故此,张辅的底气就在于朱棣父子,但自己如果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人家甘愿为他们冒政治风险吗? 故此,张辅很想在即将到来的京城搅出点动静出来,一是让自己一家摆脱牢笼,二是为燕王父子将来的靖难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也好给永乐大老板看到自己的本事。 …… 为着方便起见,也为着方便保护张家父子,朱家两兄弟舍了燕王府的船不坐,硬是和李景隆挤在一条船上,朱高炽的解释是:“表兄,咱们还是乘一条船方便些,坐船无聊,也好向表兄讨教讨教,打发时间。” 李景隆明知他们的心思,但也并不说破,钦差的官船大得很,装下他们绰绰有余,另外,老和陈氏和周眉浅两个妖精混在一处,他也感觉自己肾吃不消,得消停消停才是。 至于怎么摆脱她们的纠缠?当然是托辞要跟燕王世子和高阳王议事了。 朱高炽两兄弟到了宽敞的中舱之后,便看见李景隆正坐在窗边,敞着怀,散着发,露出雪白的绸制中衣,一幅慵懒的贵介王孙公子模样。 第三百一十九章 李景隆的谋划 看见两兄弟连袂而来,李景隆懒懒地抬起肩膀来向他们虚虚招手:“快来,快来,有西域的葡萄美酒,才冰过的!一起尝尝!” 两兄弟便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立刻有美貌的侍女送上两只琉璃杯子,另两个侍女抱着冒着白气的酒瓶替他们斟上红滟滟的葡萄美酒。 朱高煦先端起杯子尝了一口:“表兄,这怕是娘儿们喝的吧,又酸又甜!” 李景隆笑道:“妇人自然也可以喝的,先前的淑妃娘娘是最爱喝这个,后来的充妃娘娘、宁妃娘娘,惠妃娘娘也都爱喝,都是表兄我送过去的,一送就是一箱呢!” 朱高炽却知道这酒是北平金阶黄家从西域那边运来的,他喝过多次,家里也藏着不少。金阶黄家在京师也有一大摊子生意,送点给李景隆是很自然的事。 朱高煦却不喜欢这种果酒,在他眼里,不论什么葡萄酒都是种味道,反正都是红滟滟的又酸又甜。 但朱高炽甚有涵养,自然不会戳破李景隆吹牛这事,但又实在做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得浅浅抿了一口,便放在桌上。 “如何?” 朱高炽笑道:“小弟有恙,不能喝酒,只能尝尝。” 朱高煦却说道:“这酒不烈,没味道。” 朱景隆摇了摇头,心道:“这两兄弟在北平都快被养成两个土包子了,一点也不解风情!到京师走动的时候,还不得被人笑死?算了,算了,浪费了本公一坛子好酒!” 朱高炽笑着说道:“咱们两兄弟在北平都快成两个土包子了,不解风情,浪费表兄一坛子好酒!” 李景隆大吃一惊,忖道:朱高炽却莫是能听见我肚子里的声音吧?怎么将我的心事一眼都看穿了?可是这一路他不是一直都表现出窝囊相?难道是自己的表情太过明显,以至于这个老实巴交的朱高炽都能看穿? 李景隆赶紧将话题扯开:“京师的事你们都听说了吧,表兄一回到京师,就要回凤阳种田去咯!两位殿下,可不要忘记来中都看望表兄呐!” 朱高炽笑道:“皇爷爷这是一时生气,他老人家那脾气表兄你还不知道?等气头过了,自然就将表兄召回来的。” 李景隆心里自然希望如此,听朱高炽这么一说,倒是高兴起来:“承你吉言!圣上他老人家对咱们家是没得说的!三天不见表兄,就要叫小黄门来叫。” 朱高炽但笑不语,朱高煦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李景隆只做不见,又道:“只是眼下咱们都得告老还乡,不过,凉国公……他怎么不用回去呢?” 朱高炽笑道:“想必是朝廷现在离不得凉国公,听说南边还未平靖,就是北边,时不时也有小股鞑子兵时常袭扰,这不,这么个大热天,我父王还得去巡边。” 李景隆点头赞同:“确实,凉国公功绩标炳,战无不胜,不过,他这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说这搏鱼儿海之战吧,朝廷派了这么多战功赫赫的将军出马,便是你表兄我领军,也定然将那北元皇帝,现在的太平侯给擒回来了,你说也是不是?”最后那句话是他扭过头特地对着朱高煦说的。 朱高煦心道:你以为打仗那么容易?要是换成是你带兵,你运气好,找不到鞑靼汗庭,二十万大军要在草原游荡几十天,人疲马乏不说,最后还一无所得灰溜溜地回来。 若是你运气不好,给你找到脱古思贴木儿,搞不好就给人家几十万骑兵给灭了,真当人家是吃素的不成? 不过,李景隆毕竟是表兄,不好这么讽刺他,但他也不愿意出声附合,只好“嘿嘿”咧嘴笑着,只是笑容这有点难看。 李景隆见朱高煦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心头火起,着实跟他讲了一大通兵法,什么之类,讲得头头是道。 朱高炽心道:表兄纸上谈兵的本事还是挺厉害的…… 但他一直含笑看着李景隆,不时还点点头,赞叹得还恰到好处。 朱高煦心道:他在说什么?听得想睡觉。 李景隆一瞟,又追着朱高煦问:“煦弟,你看表兄讲的如何?” 朱高煦实在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说道:“打仗哪有这么复杂的!抡起刀来大杀大砍就是!” 李景隆给他堵得做不得声,心里却大骂:朱高煦,你这莽夫!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仗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 吹嘘了一阵练兵之道,李景隆才把话又带回到蓝玉身上。 “时势造英雄哪!若是咱们早生二十年,也跟着圣上他老人家冲锋陷阵去了,立下不世功勋,和中山王、开平王一般,想想真是向往……” 他望着窗外一只飞翔的白色水鸟,半晌才悠悠地接着说道:“圣上……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凉国公,说他跋扈,专横骄恣,都发了好几次脾气,依我看哪,凉国公只怕也是要凉了,到时候就轮到你我兄弟了,嘿嘿……” 朱高炽笑道:“所以呀,表兄在老家呆不得多久,皇爷爷定会召你回来!” 朱高炽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听得李景隆是喜上眉梢,不住地点头。心想:“朱高炽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笨嘛!等到了京师,我还真得带他好好逛逛再回中都凤阳去!” 不过,他嘴里却说道:“我也只想侍奉在圣上身边,毕竟打小就跟在他老人家身边,骤然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那是,那是,要不,表兄,朝见皇爷爷的时候,我跟他老人家好好说说我,表兄不同别人,别的公侯告老还乡也就算了,表兄怎么能回去呢?” 这话才算真的说到李景隆心里去了,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和朱家至亲至密,怎么能和王弼、邓镇这些人一样对待呢? 故此,李景隆笑得更和熙了,拿扇子拍着朱高炽的肩膀说道:“是啊,是啊……” 不料朱高炽话题一转:“表兄,这事重要,那些琐碎事情,你不管也罢,咱们这些天只管在皇爷爷膝下承欢,哄他高兴高兴,就别把那些狗皮倒灶的事情说予他听了。” 第三百二十章 尔虞我诈 李景隆心思何等玲珑?立刻明白了朱高炽的言下之意。 好个狡猾的朱高炽!我先前还以前他傻呆呆的,不想居然拿张玉一家来和我做交易,不放了张玉一家,只怕他不但不肯帮我在圣上面前说好话,反正会进点什么谗言那就糟糕了。 若是平时倒也不怕,他一个藩王世子在京师呆不了多久,等他走了我爱怎么在圣上面前编排他就可以怎么编排,可是这一次不同,他在京师呆的时间可能比我还久,我回去接了圣旨就得告“老”还乡! 故此,李景隆又恨上了欧阳伦。 都是这敛财鬼!害得本公辛辛苦苦到北平跑一趟不说,还连累自己要被圣上回凤阳老家。凤阳虽是中都,哪有京师这么繁华? 再说了,凤阳有圣上吗?有文武百官吗?京师才是权力的中心! 朱高炽这是想要和自己做交易,做交易倒也没什么,但是怕就怕他一个燕王世子在圣上面前说话没有份量,只能听圣上教训。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交易就亏了! 李景隆打定主意,看看圣上是怎么对待这两个孙子的,宠爱他们的话,自己便松一松手。反正张玉父子在自己手里,不愁他们不帮着自己说话。再说了,这两个毛孩子还嫩着呢,哪是我李景隆的对手! “这个,这个……咱们觐见圣上他老人家的时候再说吧,对不对?表兄也要看圣上的心情嘛……” 朱高炽笑得温和:“表兄说的是!咱们做晚辈的,不说彩衣娱亲,至少也不能让皇爷爷不高兴是不?” 李景隆暗地里恨得牙齿直痒痒,他发现这朱高炽看似温和敦厚,实则比他父亲朱棣要狡猾多了。 至少朱棣欺负起自己来还是摆在明面上,而且事后也承认,他这个儿子却是一只小狐狸,成天就想挖坑给自己跳。 哼!可别挖着挖着自己掉坑里去了! 李景隆觉得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朱高炽身上,但现在可以帮他说话的人也不多,比如安庆公主自身难保,要她去找圣上说情,说不定没用不说,也要受她连负。 算了,还是去找梅殷梅姑父,他比较得圣上信任,就不知他愿意不愿意了。 李景隆打算一回京就去找找宁国公主,让她在梅殷面前帮自己吹吹枕头风。 …… 看着窗外的人烟渐渐稠密,建筑也变得精美宽阔起来,张辅便知道,京师就要到了。 若是单单只是来京师游玩该有多好!他将走走停停,一路游览,河岸上的村镇、园林、书院、庙宇、桥梁、碑林、墓葬、祠堂、牌坊、风雨桥、茶亭,样样都无比精美。 不需要鲜衣怒马,竹鞋芒杖走遍天下也行啊。 可惜…… 就在张辅浮想连翩的时候,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了。 “快!快!” 张玉也从假寐中睁开眼睛,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 来的必定是李景隆的属下,是来押解自己一家人下船的! 张辅的心不可遏制地“怦怦”跳动起来,他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这不是在北平了!而是在那位着名的布衣天子脚下,在大明的权力中心! 紫禁城里随便出来一个人,伸出一根手指便可以将自己碾成齑粉! 这一次,不仅是对自己,对年仅弱冠的朱高炽和朱高煦都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上刑具!脚镣手铐!头枷!一样也不能少!” 多日未见的武天赐终于出现了,吴玉喜紧跟在旁边,两人手按佩刀,指挥着手下的侍卫将张氏父子穿戴好刑具,押出船舱。 另一边,姬兰和轻羽一人一边扶着身怀六甲的王氏,她们做为犯官的家属,是不需要上刑具的,只是由士卒严加看管着,周眉浅跟在一边,抱着王氏的贴身物件。 她们的目光同时射向张玉和张辅,尤其是王氏,看着丈夫和儿子,心痛如绞。 但她未没有将心里的担忧形之于色,相反,对着他们从容地笑一下便回过头来对姬兰说:“没事的,我们走。” 姬兰点了点头,将眼里的泪忍了回去。 小轻羽似乎在这一个多月里成熟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么天真活泼,她紧紧搀扶着母亲,一边还提醒她:“娘,您小心着,脚下有台阶。” 不知为什么,张辅热泪盈眶。 我们是一家人! 母亲王氏,从来没有表现出悲观、埋怨等负面情绪,相反,一直是坚定地站在父子这边,无条件地相信他们,支持他们。严格说来,王氏并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母亲,但是在此刻,张辅完全接受了她。 而姬兰这个草原女子,虽然跟着他有政治目的,但自己其实并没有给予她什么,名份、爱情、忠贞,想必她有过很多委屈,但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在这个时候,她还对着自己明媚一笑。这一笑使得张辅对她产生了真正的感情,他下定决心,此生,一定不能辜负这个女人! 而妹妹,天使一样的妹妹,她才八岁,却懂事得跟个小大人似的,被这么多带刀的侍卫们押解着,一点也没有给他们添乱,从容镇定得不像个小姑娘。 而周眉妩,这个小姑娘,他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呆在训练营里,那里至少安全,就是投靠她的继母与长姊走也好,却这么傻呆呆地跟着自己。 张辅第一次觉得身上有了责任,要对眼前的妇孺负责,她们是他的亲人。 南京!我张辅,来了!我发誓,一定要让远处巍峨的宫城再也不能压迫我!一定要让我所爱的人们过着幸福平安的日子! 张玉看了看面色坚毅的儿子,温和地笑了笑。 同住一个多月,足以使两父子互相了解,生出足够的温情。 在张玉看来,儿子头脑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的他明白,有的他不明白,但都足以让他骄傲。 这桩案件虽然将家人在牵连在家,但张玉相信,一家人能够挺过来。 就算不能挺过来,一家人都在一起,挺好的。 他一个当兵吃粮的军人,不知道打过多少仗,经历多少次血战,每一次出征前,他都做好回不来的打算。 只是负了那个温婉的女子,这些年,苦了她了。 吴玉喜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走吧,走吧,这可是京师的地头了,嘿嘿……” 第三百二十一章 觐见皇帝 上 在张玉看来,儿子头脑里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的他明白,有的他不明白,但都足以让他骄傲。 这桩案件虽然将家人在牵连在家,但张玉相信,一家人能够挺过来。 就算不能挺过来,一家人都在一起,挺好的。 他一个当兵吃粮的军人,不知道打过多少仗,经历多少次血战,每一次出征前,他都做好回不来的打算。 只是负了那个温婉的女子,这些年,苦了她了。 吴玉喜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走吧,走吧,这可是京师的地头了,嘿嘿……” ………… 老皇帝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他的两个孙子,一同晋见的还有曹国公李景隆,他是去向老皇帝缴旨的。 一见正盘腿坐在须弥座上的老皇帝,朱高炽两兄弟立刻乖巧地跪下了:“孙儿高炽参见皇爷爷,愿皇爷爷天保九如,万寿无疆!” 看到两个嫡孙,老皇帝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 “嘿,这不是我的炽儿和煦儿嘛!快起来,快起来!给皇爷爷好好瞧瞧,都长这么高喽,好!好!好!” 老皇帝连说三个“好”字,可见他是打心眼里高兴。 “煦儿,病可大好了?”老皇帝招手示意朱高煦上前,拉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只见他并未有传说中的瘸跛,身体也挺壮实的,更是欣慰。 “皇爷爷,是父王的一个手下名叫张辅的人给孙儿治好的腿!”朱高炽立马帮张辅讲起了好话。 “张辅,这名字有些熟悉,好象是……好象是……” 朱高煦立马接上:“就是那个搞了个转炉炼钢的……” “哦,对了,看不出,这张辅还有些本事。”朱元璋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看了两个孙儿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不过这天下啊,能人多着呢,不说远了,咱们这朝堂之上,哪个不是能人?以后啊,得多让你们见识见识。” 李景隆面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容,憋都憋不住。 在老皇帝召见朱家兄弟之前,李景隆的奏疏便已经递上去了,自然将张玉父子的事情给写在了后边,故此老皇帝才会有这么一说。 朱高炽心里“咯噔”一声,但面上丝毫不露,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是,孙儿是井底之蛙,还请皇爷爷多多教诲。” “你是世子,是未来的燕王,看事情得有长远的眼光。”老皇帝看了朱高炽一眼,见他恭谨有理,心里很是喜欢。 朱高炽看起来更像他的太子伯父朱标,敦厚,仁爱,有太子的风度。而朱高煦却更像他的父王朱棣,勇猛,彪悍。 一文一武,恰恰好。 老皇帝又转过头来,拍了拍朱高煦的肩膀:“好孩子,以前顽皮捣蛋得很,现在真懂事了,也能为国立功了,你的事情我全听说了,皇爷爷高兴得很!想要什么赏赐,皇爷爷开了内库让你们拿,好不好?” 朱高炽兄弟俩一齐跪下谢恩,朱高炽笑道:“皇爷爷,有好的您留着用,父王说了,小孩子有吃在后头,该咱们孝敬皇爷爷才对,这次咱们从北平带来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进献给皇爷爷,希望皇爷爷喜欢!” “你们有孝心,皇爷爷知道,不过皇爷爷啊,虽然贵为皇帝,但每餐也只能吃一碗饭,两个蔬菜,能睡的地方也不过是一张床,要那么多好东西做什么?那不是浪费嘛,咱们大明啊,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没有衣裳穿,对不对?” 老皇帝虽然唠叨,但实际上也是非常高兴的。 朱高煦原本不擅长取悦老皇帝,但是为了给张辅讲好话,在心里一直提醒自己:“要哄着皇爷爷高兴,他一高兴就会放了张辅,千万不能使性子,千万不能使性子……” 故此,朱高煦笑着说道:“皇爷爷,咱们也没有进贡很贵重的宝物,像珠啊玉啊都没有,就是些常用的物件,比如皇爷爷出恭用的……” 话音未落,立刻被朱高炽撞了一下手臂,意示他不可在皇爷爷面前说“出恭”这种不雅的话语。 不料老皇帝却全然不在意:“是什么东西?皇爷爷脚腿硬喽,确实不太方便……” 想来也是,他洪武皇帝以前当过乞丐、做过和尚,什么粗鄙的话,没有说过?没有做过?朱高煦的“出恭”二字算是文雅的了。 朱高煦高兴起来,滔滔不绝地跟老皇帝形容起抽水马桶来。 老皇帝一听要改造宫室,铺设水管,立刻皱起眉头:“太糜费了,太糜费了,皇爷爷身子骨还硬朗,不需要这东西……” 朱高炽笑道:“皇爷爷,哪有煦弟说的那么夸张!这不过是从北平郊外的一个瓷器作坊里定做的东西,费不了多少钱,只需要挖条沟,引进井水,最多用点人工罢了。” 老皇帝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用点人工倒也罢了,宫里头闲人多,就让他们试试吧。” 朱高煦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长兄的眼光充满了崇拜。 朱高炽笑道:“皇爷爷,咱们带了工匠来了,都是经过培训过的,家世也还清白的匠作,熟手速度也快些,免得吵得皇爷爷头疼。” 朱高炽考虑得非常细致,老皇帝就算不想折腾,但也不想拂了两个孙子一番孝心。 “老四教得不错!”老皇帝欣慰地坐了下来。 对于燕王朱棣,老皇帝也是非常满意的,太子以下,他原本最看重的是秦王与晋王,但秦晋二王这几年的表现,却让他十分失望。 只有老四燕王,一直在边关征战,立下赫赫功勋,以后定会成为太子的左肱右臂。 在一票不成器的儿子中,朱棣显得鹤立鸡群,十分突出,连带着老皇帝对朱高炽两兄弟也格外看重一些。 储君的位置不可动摇,在任何场合他都强调了这一点。但是,老大是儿子,老二、老三、老四及其他弟弟便不是儿子了?储君的位置已经交给了老大,对其他儿子也不能太薄,免得伤了父子间的情份。 这些事情老皇帝早就想好了,立嫡立长是原则。有规矩,才有方圆,才能免生动荡、防止兄弟阋墙的事情发生。 一直在做背景板的李景隆,哪还不懂得凑趣?当下笑道:“可不是?炽弟和煦弟都是圣上的龙子龙孙,圣上调教得好,他们才有这么孝顺。” 老皇帝赞的是老四朱棣,李景隆却不动声色地颂扬起了老皇帝。龙种好发出的苗苗才好。 第三百二十二章 觐见皇帝 下 老皇帝果然更加高兴,拈着胡须呵呵地笑了起来。 “九江,你的奏疏咱也看了,你这北平的差事办得不错,辛苦了。”老皇帝着力抚慰了一下李景隆,毕竟是姐姐的孙子,他父亲李文忠也为大明朝立了大功,对李景隆还是要令眼相看的。 李景隆笑嘻嘻地说道:“圣上您什么都安排好了,只要九儿照着做就是,哪有什么功劳,要有功劳,也是圣上您的!” 老皇帝便是不爱听奉承话,也被李景隆哄得十分开心,但他并没有忘记正事,在龙椅上斜斜一靠,问道:“那张玉又是怎么回事?” 奏疏一般不会写得太过详细,故此,老皇帝还是得当面问问李景隆所查到的情况。 朱家两兄弟立刻竖起了耳朵。 “圣上,臣在北平办差之时,有锦衣卫百户柳青元向臣检举燕山左护卫千户张玉,在任开平卫全宁所独石堡时,私放周兴他们的茶叶出关。现张玉一家已押解到京,请陛下谕示。” 老皇帝慢吞吞地说道:“九江啊,欧阳伦的案件咱已交给了三司,你在北平办了周兴的案子,这些情况都清楚,这样罢,你辛苦点,会同他们几个,一起审理这桩案子,一定要审个清楚,审个明白!” “圣上,这……” 李景隆故做为难,却用眼睛的余光觑着老皇帝的脸色。 揣摩圣意是每一个臣子都要学会的事情,但绝不能胡乱揣测,“妄揣圣意”,这样会引起皇帝的警惕。 老皇帝抬起眼睛瞅了李景隆一眼:“九江啊,前儿个咱已下旨,叫那些功臣勋贵都回凤阳去,好好反醒反醒这些年来的所做所为,你呢,也在这个名单之上。这桩案子一了,你也回凤阳住一阵子。” 李景隆又喜又忧,看样子老皇帝并没有因为宠爱他便会把他留在京城,不过,好歹也要办完这桩差事,那么便有时间腾挪腾挪了。 这案子在他看来十分简单,将所有事情往周兴与张玉头上一推便是,周兴已死,死无对证。而只要自己将人证物证罗列齐全,张玉便是有朱棣父子替他撑腰,也是无济无事。 但此时便不同了,一定要往深里办,往复杂里办!只查一个周兴怎么可以?北边多的是关卡,还有陕西那边,一个一个地查过去,要慢点办,办个三年五载最好,要取证,要审理,不要时间吗? 老皇帝让自己参与审理,还可以卖安庆公主一个人情。 当然,这些事情他早就有所准备了,在路上便遣人快马加鞭向安庆报了讯,先安抚好她那颗急躁的心。 一想到出了皇宫就可以去安庆公主府上向她报喜,李景隆的心里自然是十分愉悦。不过他抬起头便见龙椅上歪着的老皇帝,只见他头发斑白,面色焦黄,虽然正慈爱地看着朱高炽两兄弟,但李景隆深知道,老皇帝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别人,自己可不能将什么都形之于色。 李景隆赶紧将愉悦的心情藏在心底,又将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戴了回去。 这边朱高煦还是想努力地扭转张玉父子在老皇帝心里的印象,但他一向拙于言辞,找不到机会开口,只好拼命地朝长兄使眼色暗示。 朱高炽比他有城府得多,只做没看见,等老皇帝与李景隆说完正事以后,便陪着老皇帝闲话,尽拣着些新鲜有趣的农事与老皇帝说。 老皇帝果然听得十分开心,突然,他打断了朱高炽的话:“炽儿,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哦,皇爷爷,炽儿刚才说,在遥远的大海那边,还有一些别的人种,生得是金发碧眼,他们种植的作物有一种叫土豆,又有一种叫玉米,产量很高,又不择地,便是贫瘠的地也能种植,若是能传到大明该有多好,便是饥谨之年也不会饿死人了。” 老皇帝沉默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道:“天下之大,确实不止咱大明一国。有些人种确实生得奇异,像昆仑奴,全身都漆黑如炭,只有一双眼睛里有点白色。在和林那边住着的波斯人就是金发碧眼,不过,他们种植的作物里竟有此好东西,以后若是有人出使西域,便让他们带点种子回来种着试试。” 朱高煦赶紧帮腔:“若是试种成功,咱大明以后就不会有饥谨之年了,岂不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啊?” 老皇帝摇摇手道:“煦儿啊,你可读过《晏子春秋》啊?” 皇家学院辍学的朱高煦大字认不得几个,哪里读过《晏子春秋》?故此,他自作聪明地回答道:“皇爷爷,这燕子春来冬往的,还需要读吗?” 老皇帝一笑,正待解释,朱高炽已在旁边说话了,只听他笑道:“皇爷爷,煦弟只爱舞刀弄枪带兵打仗,要他读书,那可真要他的命了。皇爷爷想必是想说‘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这事吧?” “正是,炽儿果然博学广闻。”老皇帝欣慰地看了朱高炽一眼:“咱想说的就是,这土豆也好,玉米也好,种在人家的地里能结出果子,但到了咱大明,就不知道能不能吃了。咱们后花园不是种过一棵荔枝嘛,结不出果,让皇爷爷下令给砍了。” 朱高炽笑道:“这西域来的西瓜、胡瓜倒是引种成功了,这胡娇于回纥得瓜种,算是大功一件。” 老皇帝点头道:“西域确实传了不少作物过来,咱汉家那时候强盛啊,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了多少种子,什么胡麻啊,核桃啊,石榴啊,苜蓿,都是那边传过来的。” 朱高炽笑道:“皇爷爷什么都知道!皇爷爷,若是咱们能从西域再带回来别的作物,皇爷爷对天下百姓的功劳,可不就盖过汉武帝了嘛!” 老皇帝捶了捶自己的大腿,说道:“炽儿,这玉米、土豆都是什么啊,给皇爷爷说说吧。” 朱高炽道:“这玉米啊,像高梁一样,长得高高的,结的穗子啊,有近尺长,能当主粮吃,也能酿酒,听说什么土地都能种植,一年一熟,产量比稻子、麦子都要高,还没那么难伺候。” 老皇帝很感兴趣地问他:“炽儿,你这是听谁说的?” 朱高煦一听乐了,赶紧插嘴:“皇爷爷,长兄他定是听张辅说的!” 老皇帝兴奋的表情凝在了脸上。 第三百二十三章 传说中的天牢 朱高炽暗暗叫苦,他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引到这里,却被朱高煦这小子不知好歹的给暴露了,皇爷爷是什么人?能轻易地唬弄他吗? 看着无可奈何的长兄,朱高煦吐了吐舌头,他也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果然,老皇帝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道:“皇爷爷也乏了,老了,吃什么都不香!今儿个就不陪你们用膳了,你们吃自在点。九江,你好好陪着他们两兄弟。” 见朱家兄弟吃瘪,李景隆心里乐开了花,赶紧答应着:“是,是,圣上,九江定然好好招待两位殿下,让他们在京城也如在北平一般!” 对于京师刑部大牢来说,这是很寻常的一天。 太阳一样从东方慢悠悠地升起,白云一样慢悠悠地从天上经过,刑部大牢的狱卒一样交接班,衙门前的大道一样人来人往,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有的走路,就连那个卖糖葫芦,也蹲在同一个位置。 一切与往常一样,没有区别。 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是非常沉重的一天。 清早便有曹国公府的人过来移交人犯,说是参与走私茶叶案子的千户一家,打北平那边押来的,要办交接。 茶叶走私案可是如今的天下第一案,故此,在门口负责交接的司狱官不敢懈怠,签了字,画了押,立马派了几个人,将他们一家子都安排到“天”字号监里。 看着张玉一家被推推搡搡地押进阴冥狱一般的去处,吴玉喜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吉大利,老子终于交差了。 从北平到京师,他吴玉喜哪里是押送官,明明是张家的保镖、长随兼仆役才对。两个男犯还好,几个女犯的事多得数都数不清,把好好的一个刑求高手折磨得跟仆役一样。 而武天赐……他已经撒手不管了,将这些事情全部交与吴玉喜,反正这一路他都英雄无用武之地。 官大一级压死人,武天赐交待下来,吴玉喜也没办法。明知道是块硬骨头,他也只得忍气吞声地啃下来。 这一路跑前跑后,上传下达,把他辛苦得便是吃十只鸡也补不回来! 直到看见渐渐张玉一家消失在大牢走廊的黑暗深处,吴玉喜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又幸灾乐祸的笑容,拍了拍身上的灰,向李景隆交差去了。 一路上他还模糊地想着:若是这张玉一家被皇上砍了头,燕王世子和高阳王记恨自己怎么办?不过他很快就自我安慰起来:怎么可能?人家哪会记着我这个小喽啰,那都是真正的贵人…… 再说了,燕王世子和高阳王也就能在北平呼风唤雨,到了京师,哪还能由得他们撒野呢! 这刑部大牢建在太平门外的钟山之下,外边是三法司,里边便是大狱,采取的是七星贯珠结构,这是老皇帝亲自下敕建造的。采“贯索七星如贯珠,环而成象名天牢。中虚则刑平,官无邪私,故狱无囚人;贯内空中有星或数枚者即刑繁,刑官非其人;有星而明,为贵人无罪而狱”之意。 这些事情张辅自然不懂,但在船上无聊的时候,朱高炽曾详细与他解说过。 走在刑部大牢走廊里,张辅心里确实非常忐忑。 这就是俗称为“天牢”的地方,里边不知道关押过多少历史上的名人。就拿洪武朝已经发生过的三大案来说,从丞相、六部、侍郎到各行省封疆大吏,在这里呆过的不知凡几。 这座大牢,就像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巨兽,自己好不容易从六百年后穿越过来,可不想被它吃得个渣滓都不剩。 进了天牢,立刻被衙役们抓着戴上了刑具,在这里当然不可能再像在北平都司大狱一般,跟住酒店似的。故此张玉父子都是脚镣手铐,头戴枷锁,一幅重刑犯装束,一点也没马虎。 好在进牢狱之前,朱高煦一再跟他保证:“你放心,咱们已经上下打点好了,吃不了什么苦头,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他说得轻松,但张辅深知,天有不测风云,到了这个人人恐惧的地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张辅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情,很快就到了天字监的里头。 “吱呀”一声,木制牢门打开了,父子二人被粗暴地推了进去。 衙役正待将牢门锁上,忽然听见两声清脆的呼唤声。 “大人,大人!” 声音如黄鹂出谷,说不出的温柔娇糯,众人都忍不住回头一瞧,却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碎步跑着想要追进来,正是周眉浅。 “怎么了?”张辅回过头来看着她。 走到牢门外边,周眉浅停了下来,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道:“大人,我,我……婢子想贴身服侍您。” “我和父亲住一起,不方便,你服侍我娘亲也是一样的。”张辅温言安抚她。 “婢子,婢子……”周眉浅很是固执,站在他旁边扭捏着不肯走。 “乖,出去了给你买糖吃。” 小轻羽不高兴了,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小姑娘气愤愤地说道:“你又不是小姑娘了!还要吃糖!羽儿都不吃糖了!我娘说,小姑娘吃糖,牙齿会长虫子的!” 张辅啼笑皆非,赶紧哄自己的妹妹:“对对对,糖糖不给姐姐吃,都给轻羽好不好?让轻羽的牙齿里长好多虫虫!” 小轻羽大吃一惊,抬手一指周眉浅:“不不不!我不要糖糖,糖糖都给你好了!” 看着这两个漂亮得跟仙女一般的小姑娘,连押运她们的狱卒都笑了。 纵然在这么险恶的环境之下,王氏表现得依然从容镇定,她向姑娘们招了招手:“你们都过来。” “好了,走吧!”狱卒催促他们分头走向各自的监舍。 张辅惦记着母亲,往后一看,只见王氏等女眷被关在另一边,离这里大概有五六间牢房的样子。 她们是女人,又是眷属,看管得没有张玉父子这般严紧。 姬兰扶着王氏,正抬头看向他们父子,见张辅张望过来,还笑着对他挥了挥手,意示不要紧。 有姬兰在旁边伺候,母亲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张辅略略放了心。 第三百二十四章 “贱人”宋礼 这些天张辅也一直没有跟姬兰说话,这在现代社会是很奇怪的,因为现代社会的男人都重视并且尊重妻子。但在大明朝不一样,男人如果表现得太重视妻子的话,会招致别人说闲话。 总之,做妻子的地位不是很高,尤其姬兰还不是名正言顺的正妻,介于妻与妾之间,就算她是少数民族,没经过三纲五常的荼毒,但这些日子给王氏及家中的女仆一番潜移默化,竟然也认同了大明朝的观念。 当然,这也与她天生单纯,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招致被人排挤、孤立,因为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与大明女人别无二致。 张辅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踏进关押父子两人的监舍。 一进监舍,便闻到一股浓厚的霉味,这地方长年不见阳光,地上铺的稻草、被褥都潮润得很,里边还冷嗖嗖地冒出冷气,冻得张辅一个激灵,全身上下都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押送他们的狱卒都穿着深青色的皂隶服,头戴漆布冠,腰间围着一条红色的宽布腰带,好象全天下所有的狱卒都是这个样子,不过,这些刑部狱卒的脸色可没有北平的狱卒面孔好看。 刚刚被推进牢门,重重的铜锁就“咔嚓”一声合上了,仿佛他们身上有传染病似的。 “都收押好了?”一道粗豪的声音响起。 仿佛是为了表示对张玉父子的重视,一个八品文官打扮的人领着两个狱卒过来了,在牢狱外粗大的木制栏杆外往里瞧了瞧,见里边的两个犯人精神状态都不错的样子,点了点头,表示满意。 如果犯人在天字号监里自杀了,司狱官也有他的不是。故此,只要他管着的犯人平平安安地活到刑部作出判决并将这些烫手的山芋移交出去,司狱官就算完成任务了。 按说,刑部天牢时关着的都是以前的官吏,比起司狱司级别不知道高上多少,但司狱官也全然没有畏惧,因为在洪武一朝,进得这里来的,很少有人活着出去。 因此,司狱官看向他们的目光便像是看着死人。 他看着张辅的时候,张辅也看着他,目光很和平,但不知道怎的,这司狱官竟然将目光移开了。 “见了鬼了!”这司狱官嘴里嘟囔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经过隔壁监舍时,里头的一个囚犯扑到栏杆上,大声喊道:“姓蔡的!速速去给老夫买只烧鸡,一只酱肘子!你懂规矩,烧鸡要去必香居买,酱肘子要去隔壁那条街的六必居买!” 原来这司狱官姓蔡,他走到栏杆边,肥胖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怎么?想吃酱肘子?行,拿银钞来!” “银钞……先欠着!还怕老夫跑了?!”这宋大人一幅惫懒相,看来是经常讹蔡司狱的。 蔡司狱哼了一声:“没钱还想吃酱肘子?想得倒美!” 那宋大人却将他这番奚落当做耳边风,跳手跳脚着喊道:“姓蔡的,我看你哪,还是小心点伺候我,等老夫出了这里,你姓蔡的就是想巴结我宋礼,也是找不到机会了!” 蔡司狱想必经常听他这么说话,并不生气,笑道:“宋大人,您还指望着我给您送礼啊!?圣上要是能放您出去,你早就出去了,您看,在咱们牢里呆了怕了两月了吧?亲属都不来瞧您了,您老人家啊,就消停一点吧。” 那宋大人语塞,跳着脚对那蔡司狱嚷道:“起先咱给了你多少银钞啊,五两银子!就算吃半个月也够了,老子能吃光了?快!给老子弄个酱肘子,再烫壶花雕……” “你也不打听打听,五两银子能在这天牢吃一天吗?也就是看在你是个熟人的份上,才给你吃一顿好的,别给脸不要脸。”蔡司狱不再理他,扬长而去。 张辅在栏杆边瞧着这一幕,不知怎的,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 这宋大人居然还能在洪武皇帝手下活着,可真正不容易。 老皇帝别的什么都好,就是太憎恶贪官了,这三省六部都给他杀了个遍,能够在他手下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真本事的。 那么这宋大人犯的是什么事?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辅对这个很感兴趣,可惜目前还没有人来探看他们,不能够分给那位宋大人一些食物,让这位宋大人也跟着解解馋。 不过,下午时分,张信便带着几个侍卫进来探望张辅一家了,每个侍卫手里都拎着一个大型食盒。 “张兄弟,今日去夫子庙买了些吃食,想着令慈应该喜欢这些软烂之物,便买了些大家一同尝尝。” 张信给每个狱卒都塞了一饼雪花银子,把他们兴奋得都有点手忙脚乱了,赶紧打开牢门让张信进来。 张信揭开食盒一看,只见里边放着一只热腾腾的荷叶鸡,一大包荷叶包的酱油肘子,一个酱牛肉,又有一个糯米猪肚,打开荷叶,一股热气冒了出来,喷喷香。 里边还有一个盖碗,装着一碗口蘑鸡汤,上边漂着切碎的碧绿芜荽,另有一碟子蔬菜,两大碗饭,并一壶花雕酒。 漆制食盒的保暖性甚好,所有食物都是热气腾腾的,就连张信都“咕嘟”一声,大咽口水。 “张大人辛苦了!一起吃点?”张玉朝张信客气地行了一礼,招呼一声。 张信笑道:“咱们还是去外面吃罢,还有十几个兄弟在等着,你们先吃着,明天咱们再来。” “张大哥,请等一等,带几个肘子给那边那位。”张辅拿荷叶包了四只酱肘子,拿手指了指隔壁那宋大人,方才递给张信。 张信往那边一瞧,只见一个枯瘦的老头将头抵在粗大的木头上,眼睛瞟向这边,一幅垂涎欲滴的样子,心里一笑,便接过荷叶包大步走了过去,递与那老头。 那老头抬头看了张信一眼,顾不得说客气话,剥去荷叶,立马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这边张辅也铺好了席子,父子对坐,张辅又替父亲倒了一碗花雕酒,自己也倒了一碗,两人慢慢地吃着。 才喝了几口酒,便听见那宋大人又在隔壁牢房里呼喝:“有酒也不分老夫些,吃独食有什么趣味。”又在叫外边巡逻的狱卒:“那小狱卒,快去!去隔壁给老夫倒一碗来!” 那狱卒哪里肯替他做这样的琐事,还是张玉招手叫他过来:“辛苦官差了,给他倒一碗罢。” 那狱卒刚刚才得了张信一饼雪花银子,拿人手短,便从宋大人那拿了碗过来,由着张辅满满地倾了一盏,端过去递了进去。 “好酒,好酒,正宗的陈年花雕,嗯,是金桂坊的,陈十年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传说中的三司会审 上 蔡司狱不轻易得罪人,不代表别人不得罪。 进天牢的第二天,便有刑部的人过来押张辅父子俩过堂。 看着被狱卒押解过去的父子俩,那“宋大人”看了他们一眼,“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经过关押王氏的监舍时,几个女人都站起身来,凑近木柱来看,尤其是王氏,一手托着腰部,另一手扶着腹部,行动已经有点笨重了,但面色依然温柔从容。 张玉对着妻子一笑,示意“放心”,便目不斜视地朝着前边走了。 姬兰看着披戴着镣铐的张辅,心如刀绞,禁不住叫出声来:“相公!” 张辅也跟父亲张玉一样,朝着她笑了一笑。 小轻羽一手攀着栏干,一手向外边使劲摇着,嘴里喊着“爹,爹……哥哥……哥哥……”,王氏却并没有出声,只是抱紧了女儿。 周眉妩就一直盯着张辅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过道转角处。 提审张玉父子的主审官便是刑部尚书杨靖,旁边一左一右坐着李景隆和大理寺寺卿李仕鲁,旁边一角坐着右都御史秦达。 这就是着名的“三法司会审”了,张辅苦中作乐地想道,没想到自己穿越到大明来,居然享受了这么隆重的待遇。 刑部尚书杨靖样貌清矍,眉毛格外地长,像两把刷子般竖着,鼻子下边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一看便知他是严厉之人。 大理寺卿李仕鲁看上去四十来岁,方脸,不怒自威,三络长须,看上去倒像个道学先生。 那右都御史秦达,则是一个严肃的中年人,面上没有一两肉,嘴唇薄薄地抿在一起,瘦得跟个影子一般。 李景隆坐在左首,手中摇着一柄白玉骨扇,扇面是一幅字,却是当今皇帝御笔“春风景明”,面孔笑眯眯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堂下站着的张玉父子,他心里正在思量,到了刑部大堂,这对父子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左右衙役手执水火棍,整齐地在地上飞快地点头,嘴里唱着:“威武……” 杨靖惊堂木一拍,喝问:“堂下何人?” 张辅腹诽:莫非你们不知道我们父子俩是谁?那把我们抓来干嘛? 但是他知道开庭审问都是这样的程序,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只是觉得有点儿荒谬。 “犯官张玉,原燕山左卫千户。” 张辅再次腹诽:我们顶多是犯罪嫌疑人,怎么能自称犯官呢?父亲固然是这么自称的,但自己若这么自称,岂不是说自己也是犯罪? “下官张辅,燕山中卫镇抚。” 张辅可没犯什么罪,他的身份只是犯官家属。 杨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未出声说什么。 李景隆手中扇子“啪”地一合,在手上急速地敲打着,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张辅这个自称令他的心绪起伏,可碍于杨靖正在审案,他才勉强忍耐住诘问张辅的念头。 “张玉!周兴、周保你可认得?为何你在独石堡担任百户时,那些茶叶都能自你辖区流出,你可有玩忽职守?可有贪赃枉法?可有同流合污!?” “下官都不曾有!”张玉矢口否认,拱手道:“回禀大人,下官对于茶叶走私之事一无所知。但既然有人举报茶叶是从下官的独石堡运出的,犯官请求与他对质。下官时常在外打仗,若是那时候从独石堡运出,岂不冤枉了下官。” 听儿子都自称“下官”,张玉顿时觉得自己未免太过谦卑了,立刻纠正了自称。 李景隆“啪”地一声又将扇子张开了,笑眯眯地说道:“证人自然在的。”旋即扬声道:“带证人柳青原进来!” 柳青原?!他还未死? 张辅虽然身在囚车,但是消息却从未闭塞,经由朱高炽之口源源不断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柳青原身受“反弹琵琶”重刑,双侧肋骨都断了几根,伤口深入内腑,且后背几完完好的皮肉,他是怎么扛过感染关并突破锦衣卫和北平士卒的反复搜查投靠李景隆的? 还有,他杀害上司兼养父,还有胆子出现在这里? 就在张辅张大嘴巴回头看向衙门门口时,一个拄着双拐的人出现在了大门口。 由于刑部大堂门槛足有一尺之高,柳青原伤势未愈迈不过去。只见他先努力地将左手拐杖伸到门槛另一边,全身力量以右手支撑,接着,将体重全部放在支着拐杖的左手上边,右手再拄着拐杖点进来,紧接着双臂用力,跳过门槛。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要了他的命,只疼得柳青原头上直冒冷汗,牙齿咬出了两排深深的唇印。 杨靖下颌一扬,意示下边的衙役去扶,但立刻被柳青原拒绝了。 柳青原心高气傲,原本在张辅面前输了个一败涂地,但现在有机会彻底翻盘,哪肯在他面前露怯?宁肯忍疼,也不愿意接受衙役的扶持。 “下官柳青原,见过列位大人。”柳青原双臂支着拐杖,便欲跪下去。 便是一向严厉的杨靖也为这个倔强的年青人动容,温声道:“你有伤在身,又是官身,不必行礼了!” 柳青原嘴里说道:“谢大人体恤!”却依然朝着堂上的四位大人做了一个揖,方才在一边站定。 杨靖目视左右:“搬个凳子给他。” 凳子原本就备在旁边,立刻有衙役搬到大堂一边,柳青原漫然坐下,便是重伤之际,依然讲究风仪。 “柳百户,你检举燕山中卫千户张玉在独石堡时私放茶叶过关,可有此事?” 柳青原欠身道:“回禀大人,实有此事。” 李景隆扇子飞快地摇了两摇,好整以暇地等着柳青原往下说。 “诸位大人,卑职身为锦衣卫,自然要为圣上分忧,为朝廷办案。去年五月,时任锦衣卫北平所千户顾承嗣顾大人吩咐卑职查访一桩茶叶走私案……”这句话说得长了,柳青原一阵咳嗽,咳得血沫子都喷了出来。 堂上一片肃静,都在等着柳青原继续往下陈述。 “当时咱们便查到有几十辆车运经北平,便暗地里跟着车队一路往北,看看他们到底是走哪条路运出境内,同时也想查访清楚,有哪些人参与走私……咳咳咳……” “卑职一路跟随,发现运送茶叶的车辆经得胜堡、安定堡、大白杨堡、小白杨堡一路到独石堡,运出关外。大人,独石堡便是咱大明的最后关卡,这张玉,时任独石堡百户,这几十辆马车,载满茶叶,如何能混过去?因此,卑职断定张玉一定参与了茶叶走私,请各位大人明断。” 第三百二十七章 指认张玉 杨靖看了李景隆一眼,但李景隆心下正是快意,柳青原的指证无可挑剔,无可指摘,便是张玉有一张铁口也断然不能为自己分辩,自己不参与审理,以后便是朱棣当面责问自己也有话推托,便含笑说道:“咱是个外行,就是来凑个热闹,请杨大人审理便是。” 杨靖盯着柳青原道:“这么说来,柳大人并无张玉参与走私的实据?” 柳青原从容回答:“回禀大人,《大明律》明明白白写着,丝茶出境与关隘失察者,并凌迟处死。再则,这张玉十分狡诈,运送茶叶的车辆到了独石堡附近便消失了,任属下怎么查访也没有发现其下落,不是他张玉私放出关还能去了哪里?” 杨靖声音温和,但是问得却十分仔细:“这茶叶到了独石堡,可有人证、物证?” 李景隆听得不是滋味,身子往前一挺,瞟了杨靖一眼,正待反驳,坐在一边的右都御史秦达开口说话了。 李景隆当即将扇子一收,又坐直了。 这秦达的幼子便在左军都督府办差,现在是个小小的都事,才从七品,这秦达为了他儿子,一向对自己毕恭毕敬,此时有他出来说话,可比自己站出来要好得多。 再说了,他曹国公何等身份,亲自下场反驳杨靖,一来是面子上过不去,二来这杨靖是圣上信任的大臣,自己直接与他杠上好象也没这个必要。 自己不过是想整整朱棣,让他心里不痛快而已,他可不想最后搞得自己心里不痛快。 现在有秦达出马,自然是最好不过。 果然秦达开口说话了,他朝着李景隆、杨靖、李仕鲁先拱一拱手,笑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想请问杨大人,请杨大人万勿见罪!” 杨靖皱着眉头看了秦达一眼,说道:“有什么话,秦大人说便是了。圣上差遣咱们来审这桩案子,自然都可以说话的。” 秦达阴笑一声,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角边上的褶子打开都可以做成一柄折扇了,这才笑嘻嘻地说道:“杨大人,咱们这不是在审张玉么?怎么审起原告来了。” 李景隆赶紧出声附合:“确实,确实,杨大人,咱们加快进度吧,本公这些日子真是累得紧了!赶紧审完,还有几席酒宴等着本公出席呢。到时候诸位也一起去,一起去啊……” 杨靖心里有些不悦,拈着颌下的一缕长须说道:“曹国公稍安勿躁!《大明律》明文规定,严禁诬告,诬告者重罪,查问是否诬告,是刑部审案的第一要务。何况这走私案罪重,人命关天,安得不慎重!曹国公不是三司之人,不懂这个也是正常,秦大人乃右都御史,也不懂《大明律》吗?” 这一指责完全可以说是声色俱厉,李景隆面红耳赤,秦达却冷笑一声:“三司审案,理当出于公心。杨大人,我看你对锦衣卫是有成见在心。” 杨靖怒道:“杨某对锦衣卫有无成见,秦大人大可案后弹劾杨某,圣上当知杨靖是否出于公心。秦大人,你可知这张玉父子都是捕鱼儿海之战的功臣?如此对待功臣岂不令人寒心?” 杨靖听老皇帝提起过张辅,觉得若是这么一个有功于社稷的人无辜卷入这桩案子当中实在是太可惜了,他对锦衣卫一向没什么好印象,对于他的这种“莫须有”的揣测更是厌恶之至,故此,他心存了帮张玉父子的念头,对柳青原是各种盘问。 秦达站起身来,正了正脸色,对着南边先做了一个揖,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捧着案上的大印说道:“杨大人,虽说咱们都是为圣上办事的,但都察院行使的不就是‘绳愆纠缪’的职司么。下官对杨大人如此审案,有点看法,提出异议也是份内之事,国公爷,您说下官说的是也不是?” 都察院就是俗称的“御史台”,历来由进士及监生中有学识并通达治体者选任,就连年纪都有严格的规定,必须是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其中的都御史被称为“七卿”之一,地位崇高,虽然秦达是右都御史,但他提出异议也是合情合理更合法的。 都御史,职责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是天子耳目风纪的部门。所有大臣奸邪、小人结党、作威福乱政的;官卑劣贪鄙败坏官纪的;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现成章法、企图进用的;都可以弹劾。 这还不算,都御史还参与朝觐、考察,同吏部主管确认贤能与否、官员升降。大案件重囚犯在外朝会审,与刑部、大理寺判决。 李景隆笑眯眯地对着杨靖说道:“杨大人,依本公看,秦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咱们还是先审张玉罢。” 曹国公亲自打北平提来的人,按说他说要审张玉也是常理,否则,岂不显得他办错了差? 但杨靖之性,老而弥辣,看着这秦达拿曹国公来压自己,眼睛先是朝着秦达一瞪,这才向李景隆拱手道:“请国公明鉴,圣上曾问下官,有告谋反者勘问不实当如何?下官当时是这么回答的,若有诬告,告者当抵罪。” 李景隆瞅了杨靖一眼:“杨大人,这案子尚未开审,又如何得知这柳青原是否诬告?” 杨靖没有正面回答李景隆的话,接着说道:“圣上又说了,如果诬告的人不问罪,那么好人、善人就会经常被人诬告。从今天开始,告谋反不实者,抵罪。故此,凡告谋反等大罪者,必先查清事实,下官焉能不问清楚这柳青原呢?” 大理寺卿李仕鲁点头道:“昔日有学正孙询检举税吏孙必贵为胡党,又告参政黎铭常自称老豪杰,谤讪朝廷,圣上判处诬告者流三千里,若是涉及诬告十人以上者凌迟,家属也要被流放到卫所当守卒。” 秦达冷笑一声:“圣上说的可是谋逆!这走私茶叶案,可算不得谋逆罢?” 杨靖瞅了他一眼:“走私茶叶,可是死罪?” 第三百二十八章 反咬一口 上 秦达一指下边站着的人道:“这周保既然已经如实招供,另有锦衣卫柳青原为他证明,还有这张玉,下官觉得,估计不用点刑他是断不会招供的。” 李景隆点头道:“确实。”一面看向杨靖。 杨靖几乎气笑了,周保这空口白牙一说,欧阳伦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有事的便是一个已经被处死的周兴及这个张玉?那还用他来断什么案,由着曹国公一人断案便是了,哪还用得着三司会审? “秦大人,你所说的三人成供,莫非还包含着张玉在内?” “这不是还有驸马爷说话了嘛!”秦达可不敢把欧阳伦所说的话直接算作口供,含糊地暗示一番。 杨靖不再理他,改向柳青原说道:“柳青原,按你的说法是你的手下上呈过证物,那证物呢?” “证物……”柳青原略一思索便道:“大人,这案子还需要什么证物不成?就算张玉只是收了这周保的银子,也是私纵茶叶出关,按《禁茶令》处置,便是凌迟之罪!” “柳青原,这无凭无据的,岂能断定这茶叶是从独石堡出关的,并且是家父执掌百户时运出去的?” 柳青原抬头看了张辅一眼,眼睛都红了。 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拜张辅所赐!故此他才能忍着将死的疼痛,将伤养得个三四分便赶往京师找到曹国公,一定要趁着顾松筠忙着给父亲办丧事之前将张玉父子定罪,最好皇帝将他们都赐死,跟那周兴一样,才能消他的心头之恨。 “张辅!咱们就是为了查找走私茶叶的证据这才到的庆州对吧?若是不知情,咱们千里迢迢地跟你们父子到那边做甚!” 张辅冷笑一声:“柳青原!你为了一己之私弑师,还有脸在这里诬告咱们?” 什么?弑师? 张辅的话犹如惊雷炸响,引起堂上众位审判官交头接耳。 “启禀列位大人,这柳青原,因为背叛锦衣卫,被锦衣卫北平所千户顾承嗣执行家法,以示惩戒,可是这柳青原,竟然将顾千户杀害之后逃跑,此事锦衣卫上下已经知晓,不信的话,大人可以去问锦衣卫蒋大人,日前顾大人已经下葬,圣上他老人家已经封赏过顾千户的遗孤,这事可做不得假罢!” “有这等事?” “胡说!”柳青原一张脸涨得通红,怒道:“诸位大人,我怎么可能杀害养我育我的义父!列位大人,是……是……” “是什么?!”柳青原吞吞吐吐,令杨靖很不满意,一拍惊堂木,大声催促道。 “是……是……” 这下连李仕鲁也忍不住了,他探出身子,对着堂下的柳青原说道:“陛下定下的钦案,三司会审,面对这么多位大人,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说吧!” 柳青原面露为难之色:“列位大人,这,这,这……” 李景隆甚不耐烦,喝道:“干什么呢!有什么事本公替你担着!快说!” “如此,卑职就直说了!”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你可是要告诉众位主审大人,你是误杀义父还是有意谋杀?”大堂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张辅惊喜地回头看去,果然是顾松筠。只见她身穿重孝,人也清瘦了许多,跟在一个身着飞鱼服的中年人身后走了进来。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十余个身着飞鱼服的人,显然他们都是锦衣卫。 那中年人向着上边拱了拱手,说道:“蒋瓛见过诸位大人。” 原来这人竟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不知道他为何陪同顾松筠一起到刑部大堂来了。 看样子这蒋瓛并不受欢迎,无论是李景隆也好,杨靖也好,李仕鲁也有,秦达也好,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蒋瓛早将众人的神情都尽收眼里,并不在意,哈哈一笑,说道:“下官今日到来,却是要向诸位大人讨一个人。”说着,他沉着脸走到柳青原的身边,阴阴说道:“好一个柳青原柳百户,谋杀长官、义父顾承嗣,背叛朝廷,诬告他人,十恶不赦之罪你已犯了三条,居然还敢欺瞒三司诸位大人,狗胆包天!跟我往南镇抚司走一趟罢!” 说着,不顾他正在刑部大堂参与审讯,竟是要将这柳青原带走! 李景隆哪里肯让蒋瓛带走柳青原,当即喝道:“蒋瓛,你眼里可还有本公?有朝廷律法?眼下正是三司会审,柳青原是原告,告的乃是张玉父子,岂可被你们锦衣卫带走?” 蒋瓛原本就是做戏,他哪会真的从三司会审的公堂带走人犯,不过,他也并不惧怕李景隆,冷笑一声道:“曹国公,您也知晓了,这柳青原谋害长官,诬告军官,身为锦衣卫的人,下官岂可不问?再说了,他是我锦衣卫的人!南镇抚司有权拿问,不过,本官还是给众位大人面子,等你们审讯完了再将他带走!” 杨靖喝道:“胡闹!蒋瓛,你们锦衣卫要办差,也得有个先后秩序,等咱们这个案子问明白你再问不迟。你说他是诬告,可有证据?” 蒋瓛站开一步,一边的顾松筠盈盈行下礼去,说道:“列位大人在上,卑职顾松筠有情上禀。” 卑职顾松筠?这么说来,这顾松筠竟然是有职司在身的? 果然,蒋瓛介绍道:“这位顾松筠顾姑娘乃是锦衣卫北平所故千户顾承嗣的独生女儿,柳青原弑杀长官以后,承蒙陛下恩宠,下旨着顾松筠继任父亲的职位。” 锦衣卫竟然出了个女千户? 张辅大吃一惊,顾松筠袭职之事,朱家兄弟都没提起。他有点奇怪,这大明朝的观念竟然如此开放?还是他小瞧了当今的洪武皇帝? 不过,他很替顾松筠高兴,虽然她在重孝之中,但是竟然袭了父亲的职,而且似乎也没有丁忧,想必一是皇帝恩旨,二是蒋瓛看重,这才令她一个女儿家得了官身。 柳青原看着顾松筠,眼里的惊喜渐渐变成冷漠、愤怒,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但顾松筠一眼都没有看向他,只是望着堂上的杨靖,神色冷静,像男子一般拱手说道:“启禀各位大人,卑职顾松筠,父亲顾承嗣,因柳青原玩忽职守、因私废公一事,于一月前召他自辨,然柳青原拒不认错,家父大怒,使用锦衣卫家法处置,然柳青原趁家父没有提防之际,以抹了毒药的刀暗伤家父致死。之后,柳青原开始逃亡,在逃亡的过程中还残忍杀害了无辜百姓一家三人。” “有这等事?”众主审面面相觑。 第三百二十九章 反咬一口 下 李景隆面色讪然,一拍桌案,吼道:“柳青原有罪没罪,等会自然可以奏请圣上处置,但他揭发张玉之事却并不虚假!” 顾松筠冷静地道:“启禀列位大人,这桩走私案蒋瓛大人早令咱们留心,卑职曾亲自与柳青原到边疆侦办此案,并将结果报于家父,家父又呈报于蒋大人知晓。据卑职所知,此事与张玉并无关系!” 杨靖一拍惊堂木:“柳青原,蒋大人与顾姑娘所说的是否属实?从实招来!” 柳青原身子一挺,面露坚毅之色,双目泛红,低声说道:“卑职不愿明言,实乃为了顾及这位顾姑娘的名节!但是,她竟然颠倒黑白,栽赃嫁祸于我,卑职,卑职实在没有办法了,卑职,卑职要揭发于她!” 顾松筠面色一变,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看向一脸正气的柳青原。 柳青原并不看她,看着堂上几个面上明显露出暧昧之色的主审官,滔滔不绝地开口说道:“列位大人,这话要从十数年前说起。在下与数十名同袍兄弟都是参与鞑靼作战的遗孤,被义父顾承嗣自小收养,教咱们武功,供咱们读书,又栽培咱们兄弟进了锦衣卫……” 李景隆“唰”地一声张开了手中的扇子,恍然大悟般的“哦”了一声。 “卑职是义父收养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也最得义父看重,自小便当我,当我如亲生儿子,曾亲口对卑职说,等松筠长大,便与我们完婚,让卑职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 李景隆扇子一收,很好奇地问道:“照你这么说,应该是定的娃娃亲,你们年纪都这么大了,为何却一直未曾结缡呢?” 他一边说着,目光还若有所思地朝着顾松筠瞟了一眼。 顾松筠面色微红,但仍然很镇定,朝着众主审说道:“各位大人,家父从来就没有许过婚,是柳青原自己想多了,如果定过婚,定然有婚书有信物。请问柳青原,你拿得出来吗?” 柳青原并不生气,也不再看顾松筠,接着说道:“我们之间确实没有婚书,但义父向有此意,松筠,你能否认吗?” 事涉于私,顾松筠微微着恼,咬着牙说道:“父亲只是有过这个想法,但松筠没有答应,父亲也没有勉强于我,哪有婚约一说?” 柳青原对着堂上拱手道:“列位大人,自古以来,这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义父有意让咱们成婚,做子女的如何能够违背他老人家的意思,这难道不是不孝?但是松筠,她……” 一众主审是想着审理一桩茶叶走私案,却哪知道能审出这么香艳的案子,一个个都意趣盎然,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秦达忍不住催促道:“她怎么了?说啊?!” “松筠……她在侦办茶叶走私案的时候认识了张辅,便……便恋上了他,自此再也顾不得女儿家的名节,也顾不得锦衣卫的差使,一心一意只想与他痴缠,竟然,竟然……” “竟然怎么?”李景隆上半身都快要探到公案下边了。 “她与张辅恋奸情热,在张辅跟着大军返回北平的时候,竟然顾不得锦衣卫差使在身,也跟着张辅到了北平,两人明面上合伙做着毛巾买卖,实则如同一对情侣,时常密期约会。一日在潭拓寺,两个干出了不可言说的羞事,被义父抓了个正着。义父是个方正人,家里出了这样侮辱门楣的事,何止是大怒!义父不仅重重地责骂、处罚了她,还要告发这张辅诱奸在室女子,不料,她竟然还不知羞耻地为张辅报信,为避免出丑,这两个狠毒的奸夫**,便……便……便杀了我义父,还对我施刑,想要将义父之死嫁祸于我!” 这段话的信号量极其巨大,柳青原直指顾松筠失贞、淫乱、弑父,不论哪条罪状,都是极其严重的罪名,够得上凌迟处死。 众人相顾失色,尤其是李景隆,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掩住了嘴。 被柳青原这么红口白牙的当堂诬蔑,顾松筠再怎么冷静,也是个未嫁的姑娘家,又羞又恼得又痛恨,她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指着柳青原,怒道:“世上还能你有这样的禽兽!你在布庄弑杀我父亲,午夜梦回时,难道就不愧疚吗?居然还有脸反咬我一口,诬陷于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任由你欺骗吗?” 柳青原凄然一笑:“列位大人,卑职委实是走投无路了,在潭拓寺,松筠与张辅在精舍偷情,被义父亲眼看见,他老人家一怒之下,便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欲取她性命,是卑职死命劝阻,道是她定然鬼迷心窍,被张辅所惑,为了顾家门风,待日后,日后她嫁予张辅,补一个婚礼便是……” 李景隆扇子一敲,问道:“他们二人如何并未成婚?” 柳青原朝他拱了拱手,续道:“我是这样开解义父,但义父他老人家怒道,在室女失贞,如何能再到嫁他家去,羞辱门楣,再说,这张辅原有妻室,难道松筠能嫁过去做妾?故此,定然要取那张辅性命。谁知道义父痛责松筠时带出口风,松筠说与被张辅知道,他竟然,竟然和松筠合谋,派人杀害了义父!” 顾松筠怒道:“柳青原!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到了现在还巧舌如簧,诬人清白,你以为你说的这些,能让人相信吗?要知道,诬告他们犯罪,查实之后,便得自己抵罪!” 柳青原惨然笑道:“松筠,你敢说,你如今是完璧之身么?要不要当场找稳婆验验?” 顾松筠心一沉,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柳青原。 眼前这个拄着双拐,形毁骨销却仍然镇定如常的柳青原,真的是那个她熟悉的师兄么? “你,你,你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 “哼!”柳青原冷冷一笑。 原本柳青原还对她抱着万一的幻想,但在自己亲手杀死顾承嗣之后,这个愿望便已破灭。顾松筠已经不可能再与自己这个杀父仇人在一起,而且她为了张辅,不顾热孝在身,从北平追到京师,当面指证自己弑杀义父的行动,更加令他心寒。 弑父是“十恶”罪名,罪当凌迟。 他心一横,顾松筠,你不仁,我不义!你不是要嫁张辅吗?我看你如何嫁!我要让你们一起死! 秦达却不管他们之间的暗流汹涌,兀自催促道:“什么?顾千户并非完璧之身?看她的神态应该确有此事,蒋瓛蒋大人,我看你是失察了!” 第三百三十章 无耻之尤 蒋瓛一直没有说话,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没有想到,自己的麾下竟还有柳青原这样“出色”的人才,能这么狠,这么六亲不认,当锦衣卫真真是合格,自己没有及早赏识他,确是一桩失误。 自己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不忠不义不孝的叛徒,这柳青原颠倒是非,巧舌如簧,便是顾松筠一时也难以自辩,做为长官,他不能不开口。 “列位大人,这柳青原完全是一派胡言!为了替自己脱罪,不惜诬告他人,本官知道此事的始末!” “那就请蒋大人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杨靖发话了。 “大约一个月前,北平所千户顾承嗣亲自上京找到本官,向本官禀报了这桩茶叶走私大案……” 李景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嗳嗳嗳,蒋大人,这些咱们都知道了,清楚得很,你就说,这柳青原对张辅究竟有何私怨?” “有何私怨,双方都在场,可听他们本人分说。”蒋瓛心中不悦,看了李景隆一眼,又接着看向杨靖,接着说道:“顾承嗣又向本官提供了此案的人证物证,本官确认清楚之后,方才向圣上奏报。不料案件揭发出来之后,这柳青原竟然弑杀义父,为着逃跑,还杀了藏匿民房的一家三口,单单凭这一条,便是罪不可赦!” “逃亡的路上还杀了人?”杨靖脸色变了。 “确认无疑,当地官府与咱们锦衣卫都有详细报告,来人,向报告呈上来! 一个锦衣校尉从刑部大堂门口大步走进,将一卷厚厚的案宗向杨靖呈上。 杨靖慢慢翻开案卷,看到前面几行字,目光便是一凝。 他看得慢,堂下诸人都等着有些心焦了,方才递给在旁边一会儿收拢扇子,一会儿又打开细看扇面的李景隆。 李景隆接过,匆匆翻阅之后便递给了李仕鲁。 杨靖不等李仕鲁和秦达看完,便皱眉说道:“这柳青原竟如此凶恶!来人,给我剥了他的冠袍,跪在一边问话!” 李景隆待是想替他说话,但别的犹可推托,这被柳青原杀的一家三口总是事实,没法回避的。 李景隆面上和熙的笑容消失了,手中的扇子飞速地摇了起来。 柳青原却全无畏惧,任由衙役剥去自己的冠袍,冷笑一声,朝蒋瓛拱手道:“蒋大人,您这样偏袒松筠,卑职也不会奇怪,您被有力人等胁迫,自然不敢说公证话!” 蒋瓛大怒,嗔目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指责本官包庇顾松筠!你和顾松筠一样是我的下属,我为何厚此薄彼?对我有甚好处?” 柳青原幽幽地说道:“蒋大人,又何必卑职亲口说出来呢?卑职知道,您也有不得已之处……” 蒋瓛气得七窍生烟,怒道:“好!好!好!柳青原,好一幅伶牙利齿!本官今日见识了!只是你忘了,咱掌管的是哪里?锦衣卫!窝里人反了,蒋某我无能!我愧颜无地!但你红口白牙,诬告他人,莫非是欺我锦衣卫无人了,找不到证供来驳斥于你?” 柳青原幽幽说道:“蒋大人,卑职又如何敢忘记自己的出身呢?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办案的,卑职怎么会不清楚?蒋大人您要什么证供自然会有什么证据,在您面前,卑职渺小如一只蚂蚁,你想怎么捏死就可以怎么捏死。” 杨靖一直在听着,此时面色也是一寒,他无意识地朝两边一顾,发现李仕鲁、秦达也朝他看了过来。 这些文官一直忌惮、厌憎锦衣卫,是因为他们能凭一张驾贴,凌驾于律法之上,肆意行事,这些年来,被锦衣卫整死的官吏不知道有多少。 故此,朝廷的大部分官吏,对锦衣卫这些鹰犬,又是恨,又是怕。 柳青原的一席话,成功地激起了几位主审对锦衣卫的同仇敌忾之心。 蒋瓛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但他在柳青原面前能横,在李景隆、杨靖等人面前可横不起来。 说来说去,锦衣卫也只是鹰犬而已,而这些文武大臣,但被皇帝视为肱股之臣,对他们可比对自己要优遇得多。 况且锦衣卫才被裁撤刑狱之权没多久,好容易才通过茶马一案拿回一点权力,不想竟这柳青原作死,竟然给自己来了个窝里反。 “柳青原!” 蒋瓛牙齿都咬得咯咯响,一手双握得紧紧的,但他却不能放什么狠话,甚至也不能暗中对柳青原做什么,一做什么,人家便会想到是他干的,就算他没有这么干,人家也可以通过暗算柳青原来嫁祸于他。 柳青原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他不再理会蒋瓛,而是转头看向顾松筠。 今天他还是第一次正眼看向顾松筠,很快,他便将面上的嘲讽之色藏起来,换上了一丝苦笑。 “松筠,你与张辅相私授受,幽会偷情,你已非完璧之身,你可能否认?”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及自己的贞节问题,顾松筠一张素脸早已涨得通红。 她眼前一黑,只觉一阵晕眩。但顾松筠在锦衣卫受训良久,早已练就了极其坚定的意志,怎么可能被这样一番话便唬得乱了方寸? 张辅担忧地朝她看了过完去,只见她定了定神,艰难地朝着堂上众主审拱手道:“列位大人,卑职实在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能如此卑鄙,如此地丧失人性!举头三尺有神明!柳青原,你是我师兄,咱们打小一处练武,你知道,在我十二岁时候,因为习练柔术之故,我……这事情除了你,连我父亲也不知道,不料今日竟将这事拿来说事,诬我清白。柳青原,你还算得是个人么?” 一个练武之人,在剧烈运动中很容易发生这样的意外,在张辅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 可是一看众人的脸色,张辅已经明白过来,这个时代的人可不懂,剧烈运动有可能会会让女子的关键部位受伤! 没想到柳青原这厮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竟然会拿这种事来说嘴! 张辅抢前一步正想说话,却被张玉死死拉住,附在他耳边说道:“冷静点!你一开口,只会坐实你与松筠之间确有私情,使得她更加被动!” 父亲说的有理,张辅也确实有此顾忌,方才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扯上燕王府就对了 柳青原淡淡说道:“列位大人,你们听说过练武能将贞操练掉的吗?荒唐之极!卑职相信各位大人自有明断。” 顾松筠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柳青原,你逃亡之时,杀了一家三口无辜民众总是事实吧?” 柳青原怒道:“哪有此事!列位大人,我那时伤成那样,只剩下一口气在,哪里还有余力杀人?松筠,你派人一路追杀我也就罢了,为何同情我、收留我的良善人家也要杀了,就是为了嫁祸给我么?” 看着顾松筠的冰霜一般的面孔,他苦笑一声:“你们的心肠为何如此狠毒?其实这三个人,你真的没必要杀的。不过……” 李景隆又问:“不过什么?” 张辅心道:李景隆和柳青原这两个人,不去讲相声真是太可惜了,一个逗哏,一个捧哽,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 “松筠,你从前性子也是善良,只怕受了这张辅的蛊惑,才一改秉性的吧?这张家父子,一个走私茶叶对朝廷不忠,一个勾引闺房女子,对妻子不义,可真是一家人……呜呜……可怜那个小女孩,才几岁啊!” 李景隆重重地叹息一声,仿佛感同身受似的。 “列位大人!卑职身负奇冤尚可,但义父他老人家死得冤,我柳青原蒙他教养十数年,岂可不报答他的恩德,我为何忍痛偷颜苟活于世?一则是为了指认真凶,二则是为了告发义父所重视的张玉走私案,让他老人家能含笑九泉!” 顾松筠气得差点一口血没喷出来,她怒视柳青原一眼,又转头对堂上众主审说话:“孰是孰非,自有公断,由不得他人贼喊捉贼倒打一靶。列位大人,锦衣卫北平所有的是同僚,他们自会出来做证。柳青原指认的潭拓寺一事,燕王次子高阳王殿下也在场,他如今也在京师,可以替证明卑职的清白。” 高阳王在场?不就是那个传说是“混世魔王”的朱高煦? 既然朱高煦在场,那就好说了,一问高阳王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用去请了,本王来了!” 只见刑部大堂门口大步走进两个人,背着光,一时看不清面相。其中一人身形健硕,高大威猛,身穿一袭夏季黑色郡王常服,头上束冠,走近一看,面色白得与玉一样,与他的黑袍形成强烈的反差。 另一个人身材略矮一些,也更显得敦实。但放在众人当中,那也是一个高大威猛的人物,只见他身着一袭绯红贴身的世子常服,袍子上绣着精美的五爪金龙,头戴一顶掺着金丝的黑钞善翼冠,神采飞扬,面上带着一丝温雅的微笑。 一对兄弟都从骨子里透出皇室贵胄的尊荣之气,望之令人敬畏。 杨靖等人已经猜出两人身份,但都在奇怪,都说燕王世子不良于行多年,如今看上去却是健步如飞,哪有一丝一毫的病态可言? 但李景隆已经站起身来,对着两位来人拱手招呼:“炽弟!煦弟!你们怎么来了?” 朱高炽温和笑道:“咱们来看看热闹。没事,审你们的!我们只在一旁听听。” 在一旁听听?听什么?李仕鲁和秦达都是一头雾水。 杨靖心里明白,他早就听老皇帝说过张辅治愈燕王世子顽疾一事,故此对他们兄弟连袂出现在刑部大堂之事毫不惊讶。 朱高煦却没他长兄那么好修养,硬绷绷地说道:“刚刚顾姑娘不是提起本王?本王就是来替她做证的,免得她给狗咬了还不能分辩。” 顾松筠朝着朱家兄弟拱拱手,眼圈儿都红了,但仍然保持着端庄、冷静的模样。 柳青原冷笑一声:“列位大人,刚刚卑职就说了,这张玉父子身后仗着有人保着,行事才肆无忌惮,不但敢参与走私茶叶,为了掩盖与顾松筠私通的丑事,更敢设计谋杀了锦衣卫千户——顾松筠的父亲,我的义父!” 朱高煦大怒,拍了拍腰间的冷月,提声喝道:“当着咱们的面,你也敢这样胡说八道?须知老子的冷月可不是吃素的!” 朱高炽拦住弟弟,低声道:“煦弟!他想激怒你,别中了他的诡计,好好说话!” 朱高煦怒道:“长兄!这小子竟然一盆脏水往张辅和顾姑娘头上泼,我须忍不得!你们听清楚了!谭拓寺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咱们三人同往潭拓寺游玩,因顾姑娘遭受暗杀,咱们失了兴致,连夜都赶回北平城里,那一夜并没有住在潭拓寺,哪有他嘴里所说的什么丑事发生?” 柳青原面上露出一幅“早知如此”的表情,闭口不说话了。 李景隆拂然不悦,说道:“煦弟,我知道你和这张辅有些交情,但私交是私交,国法是国法,岂可因公废私呢,你还是在一边听听,先别说话吧。” 朱高煦气得七窍生烟,右手死死抓住刀柄,看他那幅怒发冲冠的样子,倒真是有几分可怖。 但李景隆并不害怕,也不曾着恼,因为他知道,朱高煦再鲁莽,身边有朱高炽,一定能够镇住他乱来。 果然,朱高炽笑道:“煦弟何需发怒。这桩案子,真的假不了,假的真的不了,事情经过,有的是目击者。煦弟,既然人家置疑你在做伪证,大可再传其他证人,是吧?列位大人。” 朱高煦怒气冲冲的说道:“这奸贼朝顾姑娘身上泼脏水,叫她以后如何嫁人?还有,明明是他杀了顾姑娘的父亲,却要栽赃到顾姑娘和张辅身上,叫我如何忍得住!这张辅都在大牢里蹲着,他还有分身之术?一派胡言!依我看,咱们等会便进宫便禀明皇爷爷,向皇爷爷请旨来杀了他!” 张辅百忙之中还在苦中作乐地想着:不错,你还是知道要向你皇爷爷请旨,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柳青原幽幽说道:“进了刑部大堂,我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列位大人,你们都看见了,这张辅倚仗有贵人人替他撑腰,肆无忌惮,无恶不做!再说他大小也是个管军的军官,他要杀个人,就算是在牢里也能下令出去!哪里用得着自己动手呢?那夜我拼死扯下一个杀手的面巾,便是张辅的亲卫王四良!所以他们才不顾一切地追杀卑职,杀了收留我的一家三口!” 第三百三十二章 蛇咬一口,入骨三分 李景隆越听越高兴,右手拿着扇子慢慢悠地敲着左手掌心,暗暗赞道:这小子不错啊,知道本公的意图,一个劲儿往燕王身上扯,有前途!以后可以栽培栽培这小子,嘿嘿…… 朱高煦这是真的怒极,右手一动,便将冷月抄在手里,欲朝柳青原砍去。 朱高炽赶紧按住暴起的兄弟,低斥道:“煦弟!这里可是刑部大堂,稍安勿燥!” 李景隆站起身来走到堂下,亲亲热热地拉着朱高煦的手道:“煦弟!须知这可不是燕王府,这可是钦案,这柳青原是关键证人,你可不能像在北平那般胡闹噢!” 张辅的面色变了。 没想到这看似纨绔的曹国公李景隆,竟然还有如此锐利的词锋,句句诛心。他这句话看似在嗔怪朱高煦,实则指责他在北平无法无天惯了,到了京师的刑部大堂,也是一样的作派。 好在朱高炽安抚住兄弟之后,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拉着李景隆的另一只手道:“煦弟虽然有点胡闹,但一向分得清是非曲直、谁忠谁奸,是吧表兄?” 李景隆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当然不便直接指摘朱高煦的不是,但点头附和又不愿意,故此,只得说道:“咱们都是来看热闹的,还是安静看着诸位大人怎么审案吧,别吵到他们。” 朱高煦瞅了他一眼,没做声了。 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冲动行为很有可能给张辅和顾松筠带来更多的麻烦,为了不给他们添乱,难得地按捺下自己的脾气。 杨靖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从朱家兄弟身上重新拉回他这主审官的身上。 “蒋大人,你们锦衣卫对顾承嗣之死可有结论?” 蒋瓛面色阴沉地站在一边,见杨靖终于问到正题,便回答道:“自然是有结论的。事件发生的顾家布庄,那里是顾承嗣的私产,不过,北平所的锦衣卫也大都在此处落脚,以管事、伙计身份生活。事发那夜,顾承嗣将其他人等都打发出去,只留下顾姑娘和柳青原在场。顾姑娘,你来说说当晚发生了什么事。” 顾松筠看了杨靖一眼,见他一幅鼓励的表情,便将一颗狂跳的心按回腔子里,定了定神方才说道:“茶叶走私案蒋大人一得到消息,便有谕示,令北平所暗卫协同办案。为此,家父命令我和柳青原一起跟着从北平到边境的车队出发,一路侦察。咱们发现鹤庆侯张翼与北平行都指挥使周兴有重大嫌疑,故此一路跟随,后张翼犯了军法为凉国公所杀,大军随后班师,咱们就跟着一起回到了北平继续调查周兴。” 她一口气说将下来,有点急促,停顿了一下喘匀气息。 张辅心疼地看着她。 “咱们得到了走私的真凭实据,但柳青原并没有将这事向家父禀报,反倒用来胁迫周兴,家父异常震怒,便要以锦衣卫家法处置。” 顾松筠看了柳青原身上的伤口一眼,眼神躲闪了一下:“柳青原身上的伤就是证据!他受的刑叫反弹琵琶,是锦衣卫的家法!这一点蒋大人能够证明。而家父处罚他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不知道他是如何弑杀家父……等我匆匆回来的时候,家父他老人家已经惨……惨死在刑具之下……而柳青原已经不知去向。” 蒋瓛见顾松筠说到父亲之死时伤痛异常,便替她说下去:“顾姑娘见父亲横遭毒手之后,便立即召集锦衣卫所有人手,搜遍北平城。在城郊附近找到一家人三具尸体……列位大人,本官认为,有证据链存在,柳青原弑杀义父的行迳可确认无疑,据此向圣上他老人家禀报,圣上怜顾家无子,令顾姑娘暂代父职。” 事情的经过可以说是非常清楚,就连李景隆也得觉得没法为他说话,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柳青原。 柳青原异常镇定,只是面色变得格外的白。 他艰难地朝着上方拱手道:“大人!我柳青原命苦,是个孤儿,自幼无人疼爱,便将义父当成亲生父亲,松筠为我青梅竹马的伴侣,一生一世只愿与她相伴。谁知道她见异思迁,竟然恋上张辅,甚至还不识廉耻地失身于他,不惜杀害亲父嫁祸于我!列位大人,松筠她,松筠她……” 柳青原一幅不知道如何启齿的样子,李景隆不免又催问:“有话就说,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列位大人,我原来打算即使身死,也要守口如瓶的!但现在觉得,根本没有意义……” 李景隆急道:“这个时候你还想替她隐瞒什么,快说啊,不说你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是!国公爷!列位大人,事实根本就不像松筠所说的那样,义父他老人家撞破松筠与张辅的奸情,无比震怒,那天,他与我商议的是如何处置松筠的事!这张辅是有妇之夫,松筠嫁过去难道还能给他做妾?故此,义父他老人家是想将松筠许配于我……” 李景隆扇子一张,侧目道:“你答应了?” 柳青原点了点头:“那时我对松筠尚存有一丝旧情,觉得她已经走投无路,就算是报答义务的恩情也罢,娶她做妻子,以后再好好待她,暖回她的心。” 李景隆叹道:“如此,你也算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一派胡言!这话你如何说得出口?”顾松筠又是愤怒,又是惊讶,她完全不知道一个人坏起来,能坏到如此地步。 “是我一派胡言还是你信口编造?松筠,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才有多么无耻,才就讲出这么道貌岸然的话来?两世为人,张辅觉得自己真是在这里才开了回眼界。 李景隆看了看顾松筠,又看了看张辅,跟着问了一句:“顾姑娘,不是我偏袒柳青原,你说令尊要惩罚柳青原,那你应该说清楚,为何你当时不在身边,而过后却又回转?” 顾松筠微微一窘,低下头踌躇了一下,很快又抬起头来说道:“家父责骂我,为何要帮着张辅,但卑职与张辅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走得自然近些,我二人,我二人……未涉于私,因此,卑职有些委屈,便负气跑了出去。但跑出去之后,觉得自己有些过份,便又奔回家里,却发现家父已经奄奄一息。” 柳青原讥讽地一笑:“松筠,不对吧?义父他老人家只是和我商议怎么处置你的事情,怎么在你嘴里竟变成是他老人家要惩罚于我?” 顾松筠盯着柳青原看了半天,方摇摇头道:“我爹明明是为着你拿着证据隐瞒不报拿去胁迫周兴一事惩罚于你,你居然还能倒打一靶?” 柳青原冷笑一声,却向蒋瓛问道:“蒋大人,顾大人可曾亲口与你说过我隐瞒不报之事?”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人心,人性 蒋瓛皱起眉头,脑海里飞速运转,顾承嗣来找他禀报此案,确实没有提及柳青原隐瞒不报并胁迫周兴之事。但他此刻想的是要不要替顾松筠将此事扛下来,为顾松筠做个伪证。 柳青原早将他微妙的神情看在眼里。 据他猜测,义父应该没有将他的事情禀报于蒋瓛,如果他真的这么做的,那天来找他的便不是顾承嗣,而应该是南镇抚司。 义父之所以用私刑处置,就是为了教训教训他之后,给他留一条后路。 可是义父哪里知道,这条后路却不是他柳青原想要的!没有松筠,他是不想活了!但是,他不能这样死,就算死,他也要将张辅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所以,柳青原在赌,赌人性,赌义父对他并没有绝情。果然,他赌对了。 “蒋大人,这些都是松筠的一面之辞。您信了她,卑职不怪您……” 蒋瓛面色变幻,终于没有再说,只是叹了口气。 朱高煦担忧地看了看张辅,又看了看顾松筠,但这个阵仗,他这个只会打仗的粗人根本插不进嘴去。 顾松筠面色苍白,说道:“你是要将这事指鹿为马到底了?要知道,咱们师兄弟都知道这事,只要将他们都召集过来,孰是孰非,一问便知。” 柳青原讥刺一笑:“他们也都像义父他老人家一样受了你和张辅的蒙蔽吧?你们明面上合伙做生意,他们是你们的伙计,难道没有被你们收买?” “胡说!我犯得着收买他们吗?事实上我天天都在军营里,哪有空去管这些闲事?”张辅终于开口说话了。 “你不收买自然有人帮着做,或是松筠,或是你的属下,或是某些贵人们。”柳青原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再次瞟了朱高煦两兄弟一眼。 堂上的气氛异常沉重,一边是几乎被遗忘了的驸马欧阳伦及其手下,一边是张玉父子、朱家兄弟和蒋瓛,还有他带来的锦衣卫,只有柳青原柱着双拐站在中间,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杨靖任刑部尚书也有几年,过他手的大案也不知道有多少,涉案的文武百官比张玉父子高出不知道多少的也比比皆是,却从来没有审理过这么复杂、危险的案子。 危险,这桩案子确实非常危险,对他来说也不异于鬼门关前走一圈,事涉弑、茶马走私、驸马、曹国公、燕王府、皇上,无论怎么处置也要得罪很多人,他现在虽然一个头两个大, 据他从细微的表情与动作观察,顾松筠与张辅口供对得上,人也耿直,不似作伪,而柳青原,却十分擅长作戏,演得是丝丝入扣,但毕竟不是亲历,演得有点过了。 不过,这审案可不似看戏般但凭感觉,凭的是证供。 他凝神看着端庄站在前边的顾松筠,心里想着要给她点时间来回想细节与线索来驳倒柳青原。 果然,顾松筠蹙眉想了想:“列位大人,我爹有记日记的习惯,想必他老人家会将这些事情都记录下来,待找出这本笔记,呈与各位大人一看便知。” 柳青原一笑:“松筠,你们果然将一切都打算好了。自幼你便临摩义父的笔迹,学的是微妙微肖,咱们师兄弟都分辩不出来,对吧?这些年来,你替他老人家批阅过多少次公文?难道都忘记了?” 顾松筠是实在没有想到,无论她说出什么话来,柳青原都有话来堵她的嘴,并且堵得这么巧妙,她的反驳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 “青原,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畜生一般的模样!?” 顾松筠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面孔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丑恶狰狞。 “为什么?”果然,柳青原的面孔扭曲了:“你看我身上的伤!你看看,哪里还有一块好肉!你也知道这刑罚是如何的狠辣——大人,你们是不知道这反弹琵琶到底是怎么一种刑罚吧是用一条铁链悬在梁上,铁链的两端都是极其锋利的铁钩,你亲手将铁钩的两端钩住我的肋骨……” 他掀开了自己的上衣。 众人皆屏息而视。 只见柳青原削瘦的上身布满了可怖的伤痕,尤其是两肋各有一个深深的洞凹陷进去,至今没有痊愈,伤口周围都是粉红的肉疙瘩,看上去异常可怖。 李景隆转过脸去,这还不算,还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哎,着衫,着衫!看上去怪恶心的!” 朱高煦却朝着他左瞄右瞄,据张辅估计,他是想在哪里捅一刀才能一刀致命 柳青原却丝毫没有顾虑他人的想法,碟碟怪笑着说道:“铁钩从这里穿过去,钩住我的两边肋骨,像钩着一只刚刚宰杀好的猪一样。” 他笑得脸都抽搐起来:“松筠,你可曾念过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当时我痛得已经晕死过去,这铁钩已经钩破我的脾脏,这还不算!” 他转过头看向顾松筠:“松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将我当一只死猪一样吊在梁上,接着,你又拿出一把铁刷子,对着我的后背一通猛刷,你看!” 他猛地转过背来,对着顾松筠:“我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只剩下一口气挂在梁上,你居然还指控我弑杀武功精湛的令尊大人?” “我爹惩处你,你竟然说我对你动用私刑?我为什么要对你动用私刑?”顾松筠觉得柳青原已经疯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都可以从他的嘴巴里边说出来。 “你不是找了张辅的手下,叫什么高小平,王四良的,和你一起暗算我和你爹?将你爹当场杀害之后,还说恨我入骨,要让我尝尝锦衣卫酷刑反弹琵琶,方能消你心头之恨,对吧?” “哪有这样的事!”顾松筠太过吃惊,以致于声音都尖锐起来。 张辅心里一寒,这柳青原才见过高小平、王四良他们几次,居然将他们的名字都牢牢记在心里,果然是搞情报工作的好材料。 可惜这是在大明朝,若是在现代社会,这柳青原真的可以去当编剧或者写小说,编得是丝丝入扣,不但埋了伏笔,还很注意细节,连小人物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也正是这样,这些主审只怕都会相信他所说的话。 相反,同样是锦衣卫出手的顾松筠,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只听柳青原惨笑一声,续道:“我昏过去又痛醒不知道几遭……突然之间听到说话声,却是你对着义父的尸体说道:‘爹!原谅我,我已经是张辅的人了,我定要嫁他!女儿只能委屈你了……” 顾松筠怒极:“你胡说!” 第三百三十四章 唇枪舌剑 柳青原并不理她,幽幽说道:“最后一次醒来时,义父……义父他老人家已经倒在血泊中!而你不知道去向,我身上、心里都痛得厉害,松筠,想那张辅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男子,为何你宁愿弑杀亲父,也要跟着他,做个低贱的妾室?!” 顾松筠立刻抓住他话中的语病:“按你所说的,我既然连自己的父亲都敢杀了,为何还会留下你的性命?” 柳青原叹道:“那不过是我装死而已,你也知道,我习练过扶桑忍术,想必你已经就忘了,你呀,就是善忘……” 李景隆拍腿道:“杨大人,蒋大人,依本公看,立刻将顾松筠抓捕归案才是!这弑杀亲父的毒妇,当受千刀万剐之刑!” “曹国公别急。”杨靖并没有理他,而是看向顾松筠:“顾姑娘,是这样吗?” 顾松筠气得眼前直冒金星,纵使她跟随父亲办过很多案子,什么样的人犯没见识过?却从未见识过如此能颠倒黑白却面不改色的人! 这个人还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柳青原! “不是这样的……”她艰难地从嘴里冒出几个字。 柳青原冷冷一笑:“顾松筠!你先解释一下你是否是完璧之身再说吧。” “这很重要吗?”顾松筠面色刹时变得雪白。 “当然重要,因为你失贞的事为你令尊所知,他暴怒之下想要责打于你,你暴起杀了他!” “你胡说!”顾松筠简直要给他气疯了。 “顾松筠,是你逼我的,你逼我将这桩事情说出来,否则的话,我便身负奇冤却无法洗刷,更无法替义父报仇雪恨!” 张辅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柳青原这番话委实厉害,成功地骗取了众主审的同情,就算是偏是张辅这方的主审杨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欧阳伦突然往旁边走了几步,皱着眉对堂上诸主审官说道:“列位大人,本宫岂可与如此毒妇在一起受审!弑父、失贞、淫奔,桩桩件件,都是什么罪名?!你们这是要羞辱本宫么?” 驸马府的十几个从人立刻出声附合,说什么的都有,整个刑部大堂乱成了一锅粥。 李景隆使劲地拿扇子拍打自己的额头,一幅莫可奈何的样子。 周保气愤愤地说道:“驸马爷!依小的看,您得向圣上将此事原原本本上奏才是,这刑部乌七八糟的,审的什么案啊?!” “就是!咱们好端端的大老爷们,岂可与**同堂受审?!” 朱高煦一直按刀而立,这时突然惊奇地开口说话了。 “长兄,他们在审什么案子?” “列位大人不是在审茶叶走私案吗?”朱高炽茫然道。 朱高煦抓了抓头发:“我还以为今天在审顾姑娘呢!长兄,依我看,若在审顾姑娘的话,可得帮她找个讼师才是。” “顾姑娘不是来为张家做证的吗?怎么反倒受起审来了?堂堂一个千户,也不需要拿问,说审就审,怪事啊怪事,咄咄怪事!”朱高炽也茫然了。 不得不说,这两兄弟打小一唱一和惯了,配合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完全不需要对台词。 就连张辅都开始觉得朱高煦也没有那么笨,竟然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顾松筠是为张辅做证的,怎么看起来倒反倒像是在受审呢?! 杨靖立时醒悟过来,一拍惊堂木:“今天咱们审理的是欧阳伦、张玉茶叶走私一案,你们两个缠夹不清的,把本官的头都吵晕了!都闭嘴一边呆着去!待本官先审问正主,问到你们的时候才说话,听明白没有?” 周保不高兴了,立刻插嘴道:“大人,我再说一次,这走私茶叶的是我周保干得,和驸马爷可不相干,您老人家不要牵连到他头上,若是冤枉了皇亲,咱们有几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周保满脸横肉,一面的凶样,后脑勺一砣很大的肥肉,若是戴上一条粗大的金链子,看面像便宛如凶恶打手一般。 张辅感叹,看样子,古往今来,这些恶棍们似乎都长得差不多,难怪说相由心生。 杨靖颇觉头疼,今天这一场审案,有如经筳辩论一般,抽丝剥缕,反转又反转,再反转,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有千斤之重。 他一个审案的老手都觉得棘手,何况是旁人?在一边参与审理的李景隆便深深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杨靖一拍惊堂木,怒道:“这桩案子牵连太广,又严重缺乏有力证供,先将柳青原羁押在狱,本官今日也乏了,择日再审!退……” 李景隆似是十分诧异:“且慢!杨大人,这顾松筠和柳青原都有杀害顾承嗣的嫌疑,怎可收押一个,不收押另一个?” 杨靖瞅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国公爷,你有所不知,大明律规定,五品以上武官羁押需得请旨,顾松筠既然袭了千户,自然不能不经请旨便随意羁押。” 他心里腹诽:只有你曹国公不学无术,才自做主张将张玉父子带进京来,张玉是五品,张辅有虚衔,是从四品,按说是不能不经请旨便私自带到京城审理的。但李景隆是钦差,有便宜行事之权,再加上他去北平,本就是办理茶叶走私案的,故此就连皇帝也没有责怪他什么。 “哦……”李景隆倒还真不知道有这个规矩,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 “那若是顾松筠私自逃走怎么办?” 杨靖冷冷说道:“那就问蒋大人要人。” 李景隆拿扇子敲着自己手掌:“妙,果然妙!蒋瓛,你可得把人给本公看好了,少一根头发,本公可都要着落在你身上的!” 蒋瓛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头应了一声:“着落在卑职身上便是。” 杨靖又拿起惊堂木,正打算宣告退堂,不料,朱高炽突然拱手说道:“列位大人,高炽有话要说。” 杨靖只得重新坐了回来,和颜悦色地朝着朱高炽说道:“世子有话请说。” 朱高炽又对蒋瓛拱了拱手:“列位大人都是办案的高手,高炽却只懂得办理一些简单庶务,不过,关于顾、柳这桩案子,在下倒是有一点发现,在这刑部大堂,原本轮不到本王胡说八道,不过与此案有关,隐瞒也不是个办法,请问列位大人,本王当讲不当讲?” 杨靖沉声说道:“只要有助于审案,但凡有任何发现都可以讲出来,世子殿下但说无妨。”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天道轮回 朱高炽深深地看了柳青原一眼,又转头对杨靖等诸主审官说道:“这桩杀人案子发生在北平,案子一出,本宫立即赶到现场察看,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柳青原面孔抽搐了一下,向堂上拱手说道:“诸位大人明察,燕王世子与张家一向交好,所谓发现,只怕是要偏向张家,卑职请求世子殿下回避此案。” 朱高煦喝道:“你这奸贼!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长兄是何等样人?岂会因私事而栽赃陷害于你?!” 朱高炽对柳青原的话自然是充耳不闻,转过身对蒋瓛说道:“蒋大人,高炽有事相求。您是刑狱高手,能不能通过伤口判断是由何种兵刃、器具所造成的?” 蒋瓛拱手道:“这个连县衙里一个普通忤作都能判断,何况咱们锦衣卫?卑职自信,只要看到伤口,卑职便能判断出是何种器具所致。” “好!就蒋大人仔细看一看,这位柳青原左边小腿上的六棱型伤口出自何种器具。” 柳青原脸色微变,眼神不由自主下瞥,看向小腿,但入眼所及的却是身上的长裤,他暗道一声“糟糕”,强自让自己立刻镇定下来,向堂上飞快地说道:“诸位大人,那日我受松筠暗算,身上得了无数伤口,又一路被人追杀、逃亡……诸位大人刚才都已经看见过,多不胜数,只怕蒋大人要失望了。” 张辅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这时突然上前一步,冷笑一声:“据你刚才招认,你身上受的伤乃是铁钩与铁刷所造成,可否正确?” 柳青原对着张辅怒目而视,不肯做答。 杨靖喝道:“柳青原,张辅的问题,也是本官的问题,你要据实回答!” 柳青原心底一沉,答道:“卑职在一路逃亡的时候,也曾被树枝、岩石剐蹭,受过一些皮肉小伤。” 张辅逼问一句:“树枝、岩石剐蹭的伤痕是何等模样!?你这小腿上的,六棱型伤口又是何等模样!?诸位大人还能被你所蒙蔽过去吗?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恶贼,岂不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敢不敢将你的裤子撩起来!?任你巧舌如簧,在这铁一般的罪证面前,也容不得你抵赖!” 柳青原铁青着脸,根本不予理睬。 张辅也不管他,自顾自对着堂上诸主审说道:“列位大人,这柳青原伤重之后逃离顾家布庄,来到一户单独居住的农舍,为防止走漏风声,将一家三口全部杀死。他以为可以将所有事情都嫁祸给我,自认没有留下任何破绽!哼哼,或是是他伤重无力,或许是上天可怜那无辜的一家三口。当时那户农家的男主人并未身死,当他看见柳青原此獠欲杀害自己女儿时,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头从不离身的木匠工具六棱刺刺入了柳青原的小腿!” “柳青原,想来你那时暴起杀人,气血沸腾之下,没有感觉到被那男主人所刺伤,要不,腿上的伤口早被你更改了……”朱高煦接口说道:“咱们接到消息赶到那里的时候,那木匠还趴在门槛边上,右手呈环抱的姿态,左手执着一柄带血的六棱刺。从小女孩尸身的角度来分析,凶手应该伤在左腿。柳青原,咱们没冤枉你吧?把腿管卷起来吧!” 蒋瓛闻言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刻验伤,而是抱拳对堂上的杨靖等人说道:“诸位大人,本官可以出力与刑部的仵作一起验上一验,不知诸位可否准许?” 他老成持重,不愿独担干系,故此,邀杨靖等主审派员一同查验,说服力自然要强得多。 杨靖却没有叫人,自己走下堂来,喝令身边的衙役将柳青原左边小腿的裤脚卷起。 柳青原用力一挣,振开几个衙役,他面色狰狞地大声叫道:“岂有此理!我才是举告人!你们不去审那**顾松筠,怎么反倒疑起我来了!这是何道理?杨靖,你定是受了燕王府的好处,你身为朝廷重臣,却与藩王相交,罔顾皇命,该当何罪!?杨靖!朝廷律法不会放过你的!” 杨靖怒道:“给我卷起来!” 一众衙役一拥而上,抱手的抱手,抱脚的抱脚,便要将柳青原制住。 谁知柳青原身形灵巧地一缩一转,似一只柔若无骨的猿猴,从众衙役的包围圈里钻了出来,竟然向着杨靖猛扑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重伤未愈的柳青原还有如此手段,一时都惊呆了。 不过,这些衙役也完全不是柳青原的对手,眼看柳青原就要扑倒杨靖,将他擒为人质的时候,朱高煦出手了。 朱高煦早在一边防着这柳青原,此时轻舒右臂,一把将柳青原逮个正着,左臂一沉,劈在柳青原的颈上。 柳青原反应极快,立刻躲闪,但朱高煦何等身手?左手跟着他的动作下劈,一记手刀,已经劈在柳青原的颈部大动脉上。 柳青原已经卸了一半多力,但还是没有躲过朱高煦的黑手,他眼前一黑,头部一歪,全身无力地软倒了下去。 朱高煦冷笑一声,右手平举,将柳青原整个身体似一只石锁般拎了起来。 杨靖赞道:“高阳王神力!” 张辅冷笑一声:“嘿!还想垂死挣扎!咱们早就将你的案子研究透了,就等着看你如何显露你那丑恶的面目!” 柳青原面色青白,脖子更是软绵绵的,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 正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时,柳青原突然手一翻,掌中出现一柄飞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转,向着张辅疾射而去。 张辅早就提防着他,抄起手中的铁链便将这柄飞刀打落。 “这就是经受扶桑柔术严格训练的成果,颈部受到重击,被人擒拿,还能发出致命攻击!诸位大人,柳青得就是用这柄飞刀杀害顾大人的吧?”张辅一边捡拾“当”的一声掉在地上的飞刀,一面冷冷说道。 事出突然,在众人一片惊呼声里,柳青原手里又翻出一柄飞刀,手腕用力便欲射出。 张辅哪里想到他还有第二把飞刀?他正在低头捡拾打落在地的那把,眼看这柄飞刀便要射中他的背部。 顾松筠飞起一脚,将他手中的刀踢落。 朱高煦手中一紧,顿时将柳青原的脖颈都捏着”咔嚓咔嚓“作响。 张辅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这柳青原真的阴! 第三百三十六章 图穷匕见 朱高煦怕他继续搞事,将他双手手腕都捏得错位,这下子柳青原彻底老实了,这辈子应该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 张辅拿衣裳一角裹住飞刀,恭敬呈到堂上。 “请诸位大人小心,这柄飞刀有毒,只要划伤一点点皮肉,便会见血封喉而死,顾大人便是因此……” 顾松筠双目一红,两行泪水无声落下,但她努力忍着就要冲口而出的哽咽,拿帕子裹住另一柄刀,也呈到堂上。 杨靖擦了一把汗,他是文官,哪见过如此凶险的场面。 “拉开他的裤腿看看。” 其实看不看他的小腿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柳青原已经图穷匕见,杀害顾承嗣的凶器也被他祭了出来,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底牌。 衙役们战战兢兢不敢靠近,朱高煦十分不耐,将柳青原扔在地上,叫衙役拿了根绳子过来,三下两下将他捆紧。 “诸位大人,你们慢慢看。” 衙役这才敢走拢来,拉开他的裤腿一看,果然,他的小腿有一个深而窄的伤口,外边还围着一圈肿起的脓包以及黑红色结痂,看样子一直未曾愈合。细看之下,果然呈六棱型。 张辅冷然道:“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柳青原,没想到,你竟然栽在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木匠手里!” 柳青原喋喋怪笑:“若不是老子当时受伤太重,岂会受那废物的一刺!” “你虽有秘药,但这么深而窄的伤口却是很难愈合,对吧?柳青原,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信是不信?”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不错,顾承嗣是我杀的!我便拿这条命……” “不好!” 张辅一个箭步跳到柳青原面前,用力捏住他的下腭,令他无法咬破自己的唇舌或者藏在牙齿里的毒药自杀。 “说!毒药藏在哪里?!”张辅喝道。 不过他捏着柳青原的下巴,柳青原自然无法说话,只能在喉咙里“呜呜”两声。 朱高煦冷笑道:“不说没关系,待我小心点,将他满嘴的牙齿拔光,那毒药不就自然出来了?” 蒋瓛沉着脸走了过来,叫张辅将柳青原拎到光亮处,扳开他的嘴巴,仔细看了看,便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麻绳,套在他的一颗牙齿上,打了个结,接着便是猛力一拔。 鲜血涌出,一颗牙齿被他用麻绳活生生拔了出来。 柳青原猛力挣扎,但朱高煦天生神力,这柳青原又伤重未愈,哪里是他的对手?被朱高煦按在地上,骨头“咔咔”作响。 张辅提醒道:“别弄死了!这种恶毒的人,就该在菜市口千刀万剐!” 一众旁观者都暗暗心惊,一则为柳青原的凶厉与决绝,再则为朱高煦的勇力。 只有李景隆,拿扇子敲着手掌,叹口气说道:“连牙齿里都藏了剧毒,岂不是跟毒蛇一般!锦衣卫倒是好手段。” 厅内众人的目光顿时一齐射向了蒋瓛。 蒋瓛却是笑容更甚了,他自谦似地回道:“曹国公谬赞!为皇上办差,当然要兢兢业业,柳青原虽然十恶不赦,但他这身手倒是没丢我锦衣卫的脸面。” 他虽然也很恶心柳青原的为人,但这柳青原的身手与暗杀业务能力,却是一等一的,这可是代表了他锦衣卫的厉害之处。 随便一个小小的百户,在战功卓着、武勇不凡的朱高煦手中也能接连发出致命攻击,这不正好显示了锦衣卫的威慑力? 众人对蒋瓛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行迳感到十分无语。张辅更是心中吐槽道:难怪这锦衣卫的名声如此之臭,有这样只重业务水平、不重思想道德教育的一把手在,出现恶棍的概率怕是远远大于常人。 他突然意识到顾松筠也是锦衣卫里的人,现在还成了一个千户,这么想对她可十分不公平。 此时顾松筠双眼通红,抬头看着皱着眉头的杨靖,欲言又止。 蒋瓛在一边沉声道:“顾千户,放心,一切有我作主!” 这蒋瓛,刚才还是一幅首鼠两端的样子,现在真相大白,他立刻跳出来当青天大老爷了。 不过,锦衣卫还是有不少有情有义的好人,比如松筠,她重孝在身,还不远千里,来京城为我张家父子作证,我这当事人还在想东想西的就太不像话了。 他赶紧上前拱手道:“诸位大人,现在真相依然大白于天下,请诸位大人,主持公道,还我父亲清白!还顾松筠顾大人的名声!” 杨靖点点头,喝令众衙役将柳青原上好刑具,押进死牢,免得他再生事端。 衙役们连忙小心翼翼地去给他上脚镣手铐及木枷,到了柳青原面前一尺处,却怎么也没人敢再伸手过去。 刚才那种情形柳青原都射出了飞刀,只怕他还会暴起伤人呢! 在朱家兄弟面前,杨靖觉得十分丢脸,也使得其他主审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之后,杨靖方才说道:“此獠如此凶狠,幸好有高阳王在,否则,咱们还真制不住他!这柳青原身犯弑父、杀害无辜人等重罪,还企图诬告顾姑娘和张辅,真相已经大白。依本官看,这柳青原品德极其败坏,检举口供不足采信,若无别的证据佐证,张玉被冤无疑,理应给予释放。” 李景隆眉头一皱,正想反驳,但是柳青原是他带到堂上来做证的,现在被查实他完全是有意陷害他人,他李景隆难免也落了一个“失察”之实,实在不便再出言反对杨靖的决定。 不过,他的窘迫被副审官秦达看到眼里,赶紧出面说道:“杨大人,这柳青原固然是犯了重罪,但是他犯的案子与他举报张玉的案子并无直接关系,圣上如此重视此茶马案,岂可轻纵疑犯?依下官看,这柳青原反正已经下狱,随时可以再审,释放张玉也不急在一时,你们说是也不是?” 李景隆立刻表态:“是极!是极!咱们三司会审,怎么审出一个柳青原来了?弑父案是弑父案,茶叶走私案是茶叶走私案。咱们不审出个结果,可无法向圣上交待!” 李仕鲁也点头赞同:“柳青原的人品固然有问题,但这不能证明他就是诬告张玉。下官觉得,需要另行审理。” 杨靖无奈,只得说道:“如此,咱们择日再审便是。列位大人也辛苦了,今天便到此为止,退堂!” 李景隆打头,众主审跟着他,甩甩袖子打堂上的过道走了,衙役们自会带人犯柳青原回监狱去。 第三百三十七章 美人恩重 “松筠!你来干什么?”趁着这点短暂的功夫,张辅赶紧与顾松筠说几句话。不过,心疼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责怪。 朱高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看看你,人家千里迢迢来为你做证,还给柳青原挤兑成这样,你说话也不客气一点!” 顾松筠面色有点苍白,并没有理张辅,客气地朝朱家两兄弟行了礼,便自顾自地跟着蒋瓛往堂外走去。 经过张玉的时候,她微微顿了一顿,想行礼,但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略一停顿便继续往外走去。 倒是张玉对她很温和地招呼道:“顾姑娘,辛苦你了。” 顾松筠受惊似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敛身行礼:“世叔好,松筠有礼了,松筠告退。”说着,头也不回地跟着蒋瓛走了。 张辅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顾松筠为什么生他的气,但他连叫数声“松筠,松筠”,顾松筠都没有回头。 朱高炽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姑娘家害羞,再说……现在她处境也为难得很。” 衙役们已经将欧阳伦、周保等押走了,现在轮到张玉父子,张辅不得不向他们告辞。 朱高煦一手将两名衙役拨开,附耳过来轻声说道:“别担心,我父王说他已经求了我大伯,大伯已经答应了。” 燕王真的去求了太子朱标?! 但这茶马案已经震动了朝野,惊动皇帝,很有可能太子插手也是无用。 张辅清楚地记得宋濂的事,朱标也出手了,但他的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宋濂是明初有名的大儒,老皇帝十分看重他,称为他“开国文臣之首”,选了他做朱标的老师。只因宋濂的长孙牵连进了胡惟庸案,已经辞官归故里的宋濂,也被卷进这场血腥的案子里,被老皇帝定了死罪。 朱标闻讯大惊,立刻向老皇帝求情,却是不允,朱标一时想不开,竟然投金水河自尽。可纵使是太子跳了河,老皇帝还是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马皇后得知此事,犯颜直谏,也没有什么用,直到她一直茹素为宋濂祈福,老皇帝才答应饶宋濂一死,由斩立决改成全家流放。 在流放的过程中,年老多病的宋濂,死在了路上。 朱高煦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只管打仗,朝廷中的事情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高炽却是非常清楚皇爷爷的性子,听到弟弟的话,心里苦笑一声。 张辅当然也不会提起这件事来,他宁愿将担忧放在心底。 以前还只需要担忧自己家的事,现在加上了顾松筠。 她为自己而来,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凶恶的争斗当中,能不能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张大人,走罢!”衙役推了张辅一下,但张辅下盘甚稳,并没有推动。 张辅习惯了被衙役推搡,但朱高煦却勃然大怒,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没地方出,抬脚便朝着那推人的衙役踹去。 朱高煦何等力道?直踹得那衙役连跌好几个筋斗。 另一名衙役赶紧扶起他,两人畏畏缩缩地避让到了一旁。 张辅勉强笑着对朱家两兄弟说道:“松筠就拜托二位了!她在京师只怕是人生地不熟,还请两位殿下多看顾她。” 朱高炽按捺下满腹的心事,笑道:“兄弟,你放心,包在我们身上,咱们还指望着松筠给咱们做出好穿的袜子来呢!” 朱高煦也道:“张小吹,你别着急,一会咱们就去锦衣卫找她,将她接到咱们在京城的别院里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张辅眼圈都红了,朝这两兄弟拱拱手道:“大恩不言谢,我先去了。” 一班衙役这才敢缩头缩脑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张家父子往外走去。 一路上,张玉和张辅两父子尽皆沉默。 这场三司会审,虽然没有刑求,也很少问他们话,但刀光剑影并不亚于一场惊险的战斗。 尤其是顾松筠,她几乎是将自己送进刑部大堂,张辅深信,以她的聪慧,定然料到柳青原会疯狂反咬。虽然她没料到柳青原的反咬会如此凶狠,如此不择手段,如此卑鄙。 可是她还是来了。 张辅心里丝毫没有“美人恩重”之类的旖旎想法,相反,一种陌生的情感充斥在他的心中,如煎如沸。 是感动,是眷恋,还是爱慕? 他分不清楚。 这种强烈的感情烧得他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经过关押王氏她们的囚牢时,他都没有回过神来。 张玉朝妻女笑了笑,意示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王氏见他们身上都没有伤痕,顿时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她双手托着小腹,发自心底地微笑着,目送父子俩被人客客气气地送进他们的监舍。 姬兰拉着小轻羽的手,目送丈夫拖着镣铐神不守舍地离开,心里却是一沉。 她极少看见张辅有这种表情,按说,他应该和父亲一样安慰苦苦等候的她,可是他并没有。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她并没有想别的,而是觉得,丈夫实在是太累了。 “相公……”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微,只有轻羽听到了。 “哥哥他没事。”轻羽清澈的眼睛看向她,似乎在安慰。 “嗯!”她一把搂住了小姑。 一边的周眉妩看了看张辅,又看了看姬兰,没有说什么,自行退到一边去了。 衙役们替父子俩下了镣铐,张辅还沉浸在心神激荡的情境中,直到张玉沉默许久,突然说了一句:“辅儿,若是咱们能够平安出去,爹就出面替你求娶顾姑娘为正妻吧。” “什么?”张辅吃了一惊。 张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道:“爹相信你和顾姑娘之间并没有暧昧,但是,女儿家最重的是名节,可以说,为了你,她已经名节尽毁,只怕,只怕……我看她持身甚正,为人又甚有主见,做你的妻子尽是够的。爹会央求王爷为你做主,去顾府求亲下聘。” 张辅感觉自己沸腾的胸腔里又被添了一把柴。 “爹……” “不用多说了,爹都知道,她是个好姑娘,爹相信姬兰也能与她好好相处,就这样说定了。” “嗯!” 张辅深觉庆幸,他穿越到了六百年前的大明,竟然遇上了这么好的父亲母亲,真是三生有幸! 他张辅是穿越者,知道历史发展的轨迹,知道燕王以后会通过靖难登上皇位。但父亲张玉并不知道啊,并不知道燕王以后会夺位成功,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军官,并不想依附野心勃勃的朱棣。为了他张辅,父亲打算厚着脸皮去央求燕王为自己求娶顾松筠。 只要燕王替自己出面为媒,这就等于他张家父子身上都打上了燕王府的烙印。 父爱如山!张辅此刻心中的感受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燕王有多少政敌?张辅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父亲难道不知道吗?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为了家人,为了松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从天牢里走出去! 第三百三十八章 燕王府发力 就在张辅在心里默默将今天的事情一一复盘的时候,朱家两兄弟又打发人送饭菜来了。 审了一天,也确实饿了,这脑力劳动也很耗精力,故此,父子俩立刻准备动手吃这顿时已经迟了一个时辰的午饭。 不料,刚刚才打开食盒,隔壁监舍里又传出声音:“今天有烧腊!有八宝饭!给我一只肘子,一碗八宝饭!” 不用说,喊话的又是那个宋大人,张玉一笑,满满装了一碗饭菜过去,招手叫来狱卒,请他帮忙送过去。 听到那“呱唧呱唧”的声音,想必那宋大人接过饭菜便狼吞虎咽了起来,只听他一边嚼着饭菜,一边着含糊喊道:“谢了!谢了!有酒也来一碗!” 张玉笑道:“今天没有酒。” 那边没了声息,自然是正在饕餮大餐。 张辅只吃了一碗饭都吃不下了,心里有事,也坐不住,勉强等父亲吃完,收拾好碗筷,便站起来在狭小的监舍里转着圈消食。 那宋大人吃完了饭菜,心满意足地在隔壁嘁道:“今天过了堂吧?杨靖这小子还是挺正气的,就不知道都察院和大理寺都派了谁来?” 一名衙役在旁边讽刺他:“宋大人,您都在牢里呆这么久了,还想评点上面大人们的事哪?” 那宋大人啐了他一口,道:“你懂什么??我是要出去的,他们张家能不能出去就不定喽!” 那衙役笑道:“又吹上了不是?都几个月了,连个看您的都没有,还想出去,做梦呢?!” “等着吧!”那宋礼丝毫不以为意。 …… 就在三法司头头脑脑们为着这桩茶叶走私案挠头的时候,太子朱标终于从晋地回来了。 朱标这一趟,直走了四个多月,初秋出发,归来已经入冬。 不为别的,主要是这一路辛劳,原本身子便不是太爽利的朱标感染了风寒,不得不一路调养。 这一调养可不就慢了行程? 老皇帝一向住在乾清宫东暖阁,太子的归来使得这里的内侍们忙活了好一阵。 主要是才刚入冬,今天的天气还晴好,不算冷,宫里还没有烧起地龙。但太子生病,使得老皇帝大为紧张,赶紧吩咐虎子,叫乾清宫与朱标所居的东宫都将地龙都给烧起来了。 “标儿,这一路辛苦你了!” 老皇帝温和抚慰着这个最心爱的儿子,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鬓边一撮花白的头发,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朱标强忍着咙喉里的刺痒,恭谨答道:“儿臣这一路,可又看见了好多新鲜的事,又学到了好多东西,父皇,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真是说的没错。” 老皇帝心中一酸,太子如此明理,不但不言辛劳,反而想着法子安慰自己,比起那些个弟弟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了! 都是老三这畜生老生事,累的标儿不得不给他揩屁股,千里迢迢从京师去晋地将他带回,看把标儿弄成了什么憔悴样子! 一想到这里,老皇帝真无比愤怒,一脚就朝着跪在旁边的朱棢踹了过去。 “你这个畜生,看看,你大哥是如此关爱你!你自己说说,这茶叶走私案,你到底参与了没有?” 朱棢早就和安庆公主、李景隆等人通过信息,想好了对策,丝毫不慌张,磕头回道:“父皇!儿臣可真是冤死了!这天下都是咱们朱家的,做儿子的还能这么不懂事,用朝廷禁运的茶叶往自己口袋里扒拉?儿臣的封地富庶,亲王的俸禄儿臣是几辈子也用不完,犯得着走私茶叶,赚那点儿小钱?父皇,就是那些个不开眼的刁奴,打着咱们皇家的牌子……” 老皇帝冷冷地瞅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爹还没老!少说这些场合话来哄撮咱!说!你分了多少钱钞?” “父皇!棢儿哪里分了什么好处,一两银子也没见着啊……”朱棢哭丧着脸说道。 这也是实话,这欧阳伦赚了银子还没分给他,就给逮起来了,朱棢这是羊肉没吃着,反惹了一身骚。 不过,他也庆幸欧阳伦贪心,没收到钱他就可以矢口否认,收了钱他还真不好说了。 “标儿,你在晋地可查到了什么?”老皇帝转头看向大儿子。 “父皇,老三这次,只怕还被真是被冤枉的。”朱标恭敬地地回禀道。 老皇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才慢吞吞说道:“这事正在查,是不是冤枉,你说了也不算,得三法司说了才算!标儿,你十七弟也回京了,还有老四家的两个孩子,改天一起见见。” 朱标恭谨答道:“父皇,弟弟们都在封地,这一年见上一面也难,这还是咱们。若是老三和老十七,只怕有几年没见了罢?是该好好聚聚……咳咳……” 话没说完,朱标一个没忍住,接连又是好几声咳嗽。 “标儿你先好好歇着,等你大好了再见不迟。还不快去搬张躺椅来给太子殿下?”老皇帝最后这句话却是向虎子说的。 虎子赶紧应了,一挥手,两个小内监便搬来了一张软榻,虎子自小心翼翼地扶着朱标在软榻上躺着。 大哥有这么好的待遇,可自己还在地上跪着,同样是儿子,为何这么厚此薄彼?朱棢心里也有点吃味,但他心里有鬼,不敢表露出来。 朱标咳嗽了好一阵,老皇帝瞪了虎子一眼:“你是死人哪?还不去叫太医?起来吧!”后面那句话却是跟朱棢说的,老三都三十好几了,要给他留点脸面。 虎子答道:“奴婢斗胆,已宣了迪功郞在殿外候着。”说着,疾步走到殿外,叫听宣已久的太医进来替太子诊治。 这迪功郞是个太医,姓戴,名叫戴思恭,是名医朱丹溪的徒弟,以医术名世,故此老皇帝格外看重他。 戴思恭时年怕有七十多岁了,精神却矍铄得很。问安行礼过后,便坐在虎子搬来的软凳上,看了看太子的面色,又道了声“微臣斗胆了”,翻开朱标的眼皮看了看,接着便微阖双目,似乎入定了。 见他这幅样子,众人都停止了说话。因为他们都知道,医者正在平心敛气,准备给太子请脉。 第三百三十九章 皇宫家宴 果然,半柱香工夫后,戴思恭便将三根手指搭在朱标的脉上,探了半晌,皱眉说道:“太子殿下,这寒气入肺怕是有几个月了,此番要拔出来,难倒是不难,只是需要费些时日。” 老皇帝飞快地道:“费些时日也不打紧,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咱是信你的。你只管开方子,打发徒弟去东宫煎药便是。” 老皇帝对戴思恭十分礼遇,因为他总是能药到病除,为人又耿直,不像别的太医那样,要么含糊其辞,要么不敢用药。看他七十多岁了,不忍让他日夜看顾太子,只叫他的徒弟为太子煎药。 “陛下,微臣听说宫里弄了几个汗蒸房,徐增寿徐大都督带微臣去蒸过,微臣感觉这东西可能会对太子殿下的病症有利,多给太子殿下蒸蒸,若是能把寒气逼出来,好得便会快些。” “汗蒸房?”朱标和朱棢都是一愣。 老皇帝一挥手:“这是老四家的两个小子搞出来的,咱也蒸了几次,确实觉得身子骨爽利了些,既然戴思恭你都这么说了,一会标儿你便去蒸蒸。” 朱棢涎着脸道:“儿臣也想跟着大哥沾点子福气,不知父皇准不准?” 老皇帝并没有回答他,却也没有反对,朱棢便笑嘻嘻地谢了老皇帝:“如此儿子就沾大哥的光了。” 朱棢明白父皇的心思,无非是要藩王们拱卫太子,自己这是与大哥亲近,只要满足父皇的这个心愿,干出再多的恶事,父皇也能原谅自己。 就在这时,门口守卫的内监碎步跑进来了:“圣上,宁王殿下到了。” 老皇帝与两个儿子一齐向外看去,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青年带着满身风霜大步走到门口,将腰间的剑解下交给一边的虎子,这才疾步进来,给温暖如春的殿内带进了一缕清新冰凉的空气。 “儿臣拜见父皇!见过两位兄长!”朱权黝黑的面孔上满是喜悦,咧开嘴,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权儿壮实了!” “十七弟,快快免礼!” 老十七朱权就藩的时候才十七岁,几年过来,已经被边关的风雪吹成了一个彪悍的男子汉了。 “好!好!好!咱的权儿也回了。” 老皇帝上下打量着这个儿子,面上满是欣赏赞叹。 “你们兄弟也几年没见,今天就一起陪着咱一起用膳吧,再叫上老四家的两个孩子,还有允炆,也该让他们兄弟们见见。” 家宴便设在乾清宫,朱高炽与朱高煦一进来,便受到朱权巨掌的无情催残。 一人一巴掌,不偏不倚。 “好小子!都长这么高了!”朱权跟朱高炽打完招呼,立马就将朱高煦拉过来比起了高矮。 这动作朱权儿时经常做,他比朱高煦大个三四岁,但朱高煦生得个头很高,儿时便见端倪,只比朱权矮得一丢丢,搞得朱权老是担心朱高煦个头超过他,每天都很努力锻炼。 从朱权的魔掌之下脱逃出来,朱高炽兄弟两人立刻上前拜见老皇帝,又参见了朱标朱棢,最后,目光落在朱允炆身上。 “可是允炆哥哥?”朱高炽温和地笑道。 和高炽两兄弟不同,朱允炆打小生活在宫廷里边,生得瘦削,头部似乎缺了半边,皮肤又白皙,看上去就像一根苍白的豆芽菜。 朱允炆的表情和身体语言制止了正想上前拍拍他肩膀的朱高炽,他停在了两丈开外,笑容也凝固在脸上。 朱高煦耸了耸肩,将目光围向朱权。 “十七叔,和高煦比下角力?” 朱权咧开嘴一笑:“好小子,行了啊你,如今也敢挑战你十七叔了,来就来,谁怕谁啊?等用完膳,咱们就比比去!” 朱高煦将微笑着站在一边的朱高炽拉了过来:“长兄,一会你得给咱们做证,免和十七叔耍赖!” 朱权大怒:“十七叔耍赖?!我看是你小子耍赖吧,那次你斗蛐蛐输了,硬是混赖着不肯坐骑给十七叔!” 朱高煦嘿嘿笑道:“十七叔,那是你耍诈!还当我不知道呢,想拿蛐蛐儿来换皇爷爷赐给我的马?我可不上当!” 儿时的事一扯起定然是没完没完,尤其是这两个多年未见的叔侄,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 殿里自然分成了两团:朱标、朱棢陪着老皇帝在说话,朱权却是和朱高炽两兄弟混在一起。 朱允炆似乎被孤立起来了,但是他并不想参与到年轻人的团队中去,走在父亲朱标的身后,静静地侍立。 老皇帝正在低声斥责朱棢,自然还是欧阳伦茶马案的问题,虽然有朱标的调查结果证明朱棢确实没有分到银钱,但是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秉性,当爹在能不知道吗?敲山震虎还是必要的。 朱允炆的到来让正在挨骂的朱棢为之一松,要知道这个皇长孙可是一向得父皇的喜欢,他立刻开始夸奖朱允炆是怎么懂事,恭谨守礼,学业又是怎么的优秀,而自己的几个儿子却是多么的不懂事,拍马都赶不上。 而朱标自然要回过来夸奖朱棢的儿子们…… 朱棢的小聪明用在自己的皇帝老爹身上还是很管用的。 只见老皇帝一脸和熙地对朱允炆说道:“允炆,怎么不和两个弟弟说说话?你既是兄长也是东道主,理应招呼好两个弟弟。” 朱允炆连忙恭敬应道:“回禀皇爷爷,孙儿也好久没见着三伯父了,听说三伯父的字画俱佳,诗作也是极好的,想向三伯父请教。” 朱棢对朱允炆是顺眼到了极点。 任是谁提起自己的长处那都是高兴的,何况是自己正在挨骂。朱允炆的出现可为自己解了围。 老皇帝也不愿意当得晚辈们的面再责骂朱棢,再怎么说,也得给他这个晋王留点面子,便忍了心中的那口气停了嘴。 而对于自幼长在深宫中的朱允炆,他之所以提起朱棢的才名,定是听侍臣说起。 一想到自己的才名都在皇宫中流传,又得朱允炆在父皇面前盛赞,朱棢对大哥的这个儿子自然是十二分的喜欢了。 “允炆,等会儿三叔便送你几幅字画,再送你一本三叔自己编纂的诗集,咱那里还有一幅赵孟頫的字,也一并送你罢!” 偷眼一看父皇的脸色,果然比刚才和悦多了,朱棢心下一阵高兴,觉得朱允炆这小子虽然年轻,可比老四朱棣家的两个孩子能干多了。 这时虎子碎步跑来禀报,说是筵席已经准备好了,请老皇帝和诸位皇子皇孙入座。 因为人数少,便只准备了一张圆桌,老皇帝坐在正中,左边是朱标,右边是朱棢,再往下便是朱允炆,挨着朱棢坐着,一直滔滔不绝地和他讨论着诗文。 朱标下边便是朱权,旁边坐着朱高炽和朱高煦。 第三百四十章 朱标的敲打 皇室家宴的菜色并不丰甚,只有一只荷叶鸡,一只鸭,一条鱼,一碟子鹿筋,一盘香干,一盘拌豆芽并一盘腌茄子,一盘白菜,一共八个菜。 朱标一瞧便笑了:咱们有口福了,今天的菜色丰盛,都是为了咱们几个,父皇才格外开恩。” 虎子在一旁布箸,笑道:“可不是?这鸡和鸭,都是御花园养的,鱼也是金水河里捞的,鹿筋是宁王殿下带回宫的,这些个菜啊,可都是圣上亲手种出来的!” 朱高炽笑道:“咱们是何等的福气,能吃到皇爷爷亲手种的菜,这天下也没几个吧?” 朱允炆有些不高兴,他正在心底犹豫要不要说点好话让皇爷爷高兴一下,谁知道在肚里打了半天腹稿,正准备张嘴的时候,朱高炽竟然把他要说的话给说出来了。 这下子他附和也不是,再开口也不是,一下子僵住了。 别人当然不知道朱允炆心里在想什么,纷纷赞颂老皇帝。 “这只鸡确实肥,厨子手艺也好,看样子,应该是烤好再蒸的吧?” 虎子笑道:“可不是!慢火薰了两个时辰,再用文火蒸出来的,要不也有这么酥烂,入口即化呢!” 说着,他还夸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老皇帝禁不住笑了,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就你话多!” 能得老皇帝信任的内侍并不多,这个虎子便是一个。 虎子大名杜安道,侍奉老皇帝十几年了,懂分寸,知进退,从不多说一句话,这才得了老皇帝的信任。 吃完饭,老皇帝便叫虎子带着朱标和朱棢都去汗蒸房,几个年轻的坐不住,商量着到皇家禁苑打猎去了,说是明天要给老皇帝添菜。 朱标正与朱棢在汗蒸房并排躺着,享受着满屋子温暖的蒸汽。 京师已到了腊月,皇宫里的腊梅都开了,案几上都摆上了盛开的水仙,可是在汗蒸房里,热得连身上的丝绸小衫都穿不住,两人都由着宫女替他们宽了所有的衣裳,只围了一块雪白的浴巾。 “这东西以前没用过,倒是不错,又柔软又吸水。”朱棢不由得捻着宫女替他系在腰间的浴巾,讶道。 朱标笑道:“别说是你了,我以前也没用过这些东西。” 一边服侍的宫女低声说道:“这是燕王世子献上来的贡品,才送来宫里没多久。” 朱棢沉默了一阵才说道:“长兄,老四家这两个孩子到京师来做什么?就是为了朝贡的事?打发长史来不就行了么?” 朱标并没有回答,而是叹了一口气。 “高炽这孩子,怕是有好些年没有回京了吧?这次见他,腿脚也利落了,他这打小就得了的病竟是大好了,这孩子的福气来了啊……” 朱标翻了个身,由着两名宫女疾徐有度地为他推拿着。 他感受着柔软手指下舒适的力度,一边说道:“老三,这世间聪明人真的多,治好炽儿顽疾与搞出这劳什子汗蒸房的都是同一个人,而且是个很年轻的人。” 朱棢笑道:“以咱大明天下这么多子民,什么聪明人没有?可是他们还不都是得为咱父皇所用?‘天下英雄,尽入父皇觳中!’嘿嘿,他们还得排着队等着为咱父皇、为长兄所用呢!” 朱标皱眉道:“老三,这聪明人虽多,以前怎么没有人搞出这些东西来?还有你身上的毛巾,也是这个人给弄出来的。虽然说是奇淫巧技,但能搞出这些东西的来,也算得上是个人才。有些读书人,就会背几句呆板死书,虽可教化百姓,但依我看,那都是没有大用的东西。” 朱棢倒是有些奇怪,不由得问道:“长兄,我记得你以前很是尊崇读书人的,怎么现在口气倒是变了?” 朱标似有点惘然地说道:“长兄现在发现,朝廷里还是要有点做实事的人,朱文公不是说了,上而无极、太极,下而至于一草一木一昆虫之微,亦各有理,可见格物致知才是圣人之道。” 朱棢笑道:“长兄也讲格物致知?这格物,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的道理,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些读书人,圣贤书是读了,要他们熟知地理、生物、农业诸杂事可不容易。” “故此我格外看重那些能做实事的人,能做好事的人,不再喜欢夸夸其谈的清流,更喜欢奉公尽责的循吏一些。我看这发明汗蒸房的人,就是个能干实事的人。” 朱棢冷笑一声:“长兄,做实事的人又哪会发明这些奇淫巧技的东西!这汗蒸房,与咱们倒是有点益处,但与民有甚干系?还有毛巾,用不用不都一样吃饭睡觉?依我看来,反而会让百姓们安于享乐。” 对于晋王的反驳,朱标并不生气,而是在宫女的指挥下翻过身来,方才说道:“若是有人改进冶钢之术,为咱大明能冶炼出极好的钢铁来,那又怎么说?” “冶炼钢铁可是关乎朝廷军政、百姓农耕的大好事,不可同日而语。” “若是发明者是同一个人呢?” 朱棢这才真的惊讶了:“兄弟倒是起了好奇心,这世上还有这样的能人,能得到长兄这般夸赞。长兄,你说的这些,都出自谁人之手?” “一个叫张辅的年轻人,老四的手下。这次他以家眷之身卷入茶叶走私案,我正准备救他一救。” 朱棢猛地坐了起来,倒将给他推拿的两个宫女吓了老大一跳。 “就是那个独石堡百户张玉的儿子?” “嗯。现在他们张家父子,他们都到了老四的护卫军中,张玉已经是千户了,儿子张辅是个镇抚。” 朱棢眼睛一转,摇头道:“长兄!这茶叶走私案总归要有人来扛责任的,周兴是死了,但那不够份量,不能平息父皇心中的怒火,张玉父子若是不出来顶罪,那父皇的目光还是盯着欧阳伦!这可是安庆的丈夫,我们的妹婿!” 朱棢简直不明白自己的长兄在想些什么,这么些年,他还不明白老四什么德行?!他这么努力打仗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让父皇看重,为了他的勃勃野心?! 张玉父子不把这责任扛下来,难道把锅盖都揭开?欧阳伦若是倒了,我晋王不也有被扯下水的可能!? 第三百四十一章 蓝玉下场 上 朱标默默地道:“欧阳的为人我虽不耻,但看在安庆的面上,我会想办法保他性命。” 朱棡瞪着一双酒色过度的眼睛看着朱标:“长兄,安庆可是与你我一母同胞,这桩茶叶走私案怎么也不得按住了!父皇的性子你是明白的,若是真把锅盖揭开,父皇盛怒之下,别说你我了,即便是母后在世,也不一定能劝住!” 朱标安抚道:“你放心,长兄怎么说都是太子,把这盖子捂住还是可以的……咳咳……咳咳……” 他病后体虚,不敢蒸得太久,便起身到隔壁的房中由宫女为他推拿。 朱棢还不放心,犹自唠唠叨叨地说道:“朝廷里能干的人才这么多,少了谁不行?少了这张辅,咱们便没饭吃没衣穿了?自然有更好的人能出来为朝廷效力,弟弟以为,还是将责任给张家父子扛下算了。” “这张家也没犯事,没道理让他家兜着。这事情让欧阳家的那个恶仆和死了的周兴扛下算了。你与安庆也不要再到处奔走,免得这事越扯越大,越扯越宽!” “这……好吧。”朱棢听到朱标这话,已经开始心虚,他犹犹豫豫地应了。 朱标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知道朱棢与欧阳伦干的好事,怎能冤枉了那张家父子?不说张辅是个人才,单说这汗蒸房,便可能治好他的病症,他朱标堂堂大明储君,怎么能反过来加害别人呢? 可以使要顾忌朝廷律法;又要顾念亲情;三不张家父子,实在难做。所 以他敲打一下朱棢与安庆公主。 之所以在这汗蒸房谈这事,也是与朱棢打个招呼,免得在他越陷越深,免得安庆越闹越大,闹到他这个太子也捂不住的程度。 两兄弟就此沉默地让宫女们服侍洗浴。还别说,这汗蒸房还真的不错,胸中那口吐之不出的痰涎似乎松结了不少,肺部也舒适了不少。再加上两名训练有素的宫女手指按压、推拿,更使得朱标神清气爽。 朱标这个病人是最有发言权的,所谓久病成良医,他此刻感觉这汗蒸的法子,果真对他的病症,不说痊愈,缓解是完全没问题的,他已经有些发困了。 “长兄,这么蒸上一会还真舒服,赶明儿把我的晋王府也来上一套。”朱棢的担忧似乎随着汗水蒸腾而去,他一身轻快地站了起来,跟着朱标去隔壁的浴池洗浴。 朱标打着哈欠说道:“父皇岂会吝惜这点子东西,你去求求父皇便是,我困了,在这休息一下,你去陪父皇吧。” …… 与此同时,凉国公蓝玉的府邸之下,悄然停下了一辆油壁车。 车夫训练有素,车子甫一停下,他便稳稳地跳下,拉开车门,跪在地上。 一双镶金嵌玉的绣花鞋伸了出来,拉着是一条身穿浅黄绫子绣裤的腿,然后才是整个人,微微弯着腰,一手提着裙裾,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马夫的背,轻盈地跳了下来,站在车前不动了。 接着,那侍女身材窈窕,动作利落,她下了马车,迳直走向凉国公府的大门,对着守门的军卒说道:“去禀报凉国公,就说安庆公主驾到。” 安庆公主驾到?? 那军卒看了看停在门口的油壁车,不由得十分惊讶。 “这……” 侍女面色一肃,喝道:“还不去禀报?让公主殿下久等是个什么罪名!?” 那军卒并没有被她吓住,而是盯着马车和马车边的人看了几眼。 仔细一看,这油壁车固然普通,但是用料却异常讲究,尤其是拉车的马,乃是名种,这样的马,便是一品二品大臣之间也难得找出来一匹。 而站在马车前头的女子,头戴帷幛,身上穿了一袭青色的长袍,将她的样貌身段遮得严严实实。 那军卒再没有了犹豫,对那侍女说道:“请尊上稍候,小的立刻前去禀报。” 不到一柱香时间,那军卒又出来了,无言地伸手做了一个“里边请”的手势。 侍女一笑,走过来扶着安庆公主,两人缓缓自偏门走了进去。 蓝玉正跟着手下部将在白虎堂议事,议的不是旁事,乃是诸公侯将手中职责移交别的心腹将领手中。 蓝玉高踞正中,身边坐着王弼、赵庸和耿炳文,还有几位接替诸侯职位的将领。 堂上的气氛有点沉重,也有点伤感。“良弓”和“走狗”们都是一肚子牢骚,但当着诸将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宣之于口。 虽然诸将也用的是自己人,但总归没有自己掌着兵权安心不? 听了军卒的禀报之后,蓝玉还没说话,王弼已经笑了起来。 “大将军,这递刀柄的人来了。” 耿炳文暼上他一眼:“定远侯,这话从何说起?” “安庆公主此番前来,定然是为了救她的丈夫欧阳伦。怎么救?无非是把水搅浑,拉别人下水没有用,咱们这位皇上,再多的人也敢杀,只有拉藩王下水,这潭水才会变得沉重无比,让人搅之不动。” 赵庸神色一动。 王弼看了他一眼:“你兄弟不是给丘福一刀杀了吗?咱们已经解甲归田了,想报仇,恐怕是难喽。” 接着,他拱手向蓝玉说道:“恭喜大将军,贺喜大将军,依卑职看,只有将京城的水搅浑,越浑越好,最好还弄出一点外敌出来,圣上才知道少咱们这些人不得!” 蓝玉拂然不悦:“定远侯,别神神道道的,有话就直说!” 王弼笑道:“据说燕王护卫军中的千户张玉也参与了走私一案,燕王的两个儿子都为着这桩案子来到了京城,若是燕王也卷入了此案,安庆公主自然有话可以说,未必她的夫婿走私就要杀要砍?燕王走私便能够置身事外?” 耿炳文拈须沉吟:“这晋王也回了京城,听说也是为了这桩案子。圣上还特意设立了宗人府,想必是要整顿皇室了。” 王弼嗤笑一声道:“皇上总算想到要整顿皇室了,这些年来,官吏都杀了一层,也没见吏治有多大的好转,该贪的一样贪!为什么?还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才歪的!这些天我听说三司会审,审出一个周兴和驸马府家奴合谋的结果!欧阳伦他是一推四五六,一句话,他全然不知情,嘿嘿……” 第三百四十二章 蓝玉下场 下 蓝玉淡然一笑:“公主,蓝玉一介外臣,如何能参和到皇家事务当中……您还是请回吧,请回吧……” 安庆公主拂然不悦,怒道:“凉国公,莫非你是料定我夫婿必死,这才不愿伸手相救?” 蓝玉连忙站起,赔罪道:“臣并无此意!只是圣上他老人家决定了的事情,臣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呢?请回吧,请回吧。” 安庆公主大怒,眉毛一竖,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软了下来:“凉国公,本宫在宫中也曾听隐约人说起,说是父皇对您颇有微词,虽说没有让您也解甲归田,回凤阳养老,但是您的手下们,可不都是要告老还乡么……” 蓝玉刚刚还在跟王弼等议论此事,商讨此后的军队移交问题,他最近是日日都为此忧心。 这些个公侯空出来的位置,由兵部和五军都督府负责派员填补,蓝玉能插手的也很有限,为此他还为之大为光火。 一个大将军,连手下的将领都没办法控制,他还带什么兵? 听安庆公主的口气,她似乎有办法影响老皇帝的决定? 但蓝玉并不相信这个,他认为安庆公主只是虚张声势,茶马律是国策,岂是她一个妇人家所能插手的? 在大明朝,公主的影响力极为有限,即使她是皇帝宠爱的公主。如果她真能影响皇帝,就不会轻车简从、乔装打扮来见他蓝玉了。 安庆公主似乎也明白这一点,矜持说道:“凉国公,本宫知道你会置疑本宫的能力。但本宫有诸多兄弟,不是太子便是亲王,他们未必会袖手旁观。只是,本宫想请凉国公帮忙的事情,他们不方便插手。但在父皇面前替公侯们说说情,那还是能够做到的。” 连太子与诸亲王都不方便插手的事情是什么? 蓝王心念电转,他很快便明白了,安庆公主是要将其中一位或者几位亲王拖下水,将茶叶走私案一水搅浑,只有这样,其他亲王才不方便出手。 让自己对上一位或者几位亲王?她可真是想得好! 安庆公主瞅了他一眼:“怎么?凉国公怕了吗?” 蓝玉虽然脾气暴躁,但绝不是一介莽夫,怎么可能轻易被安庆公主所激。 他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公主,臣无缘无故,冒着得罪亲王的危险来帮助您,不知道能得到什么好处?” 安庆公主似乎想轻啜一口茶水,但唇到杯前,似乎嫌弃这茶水不佳,又停下了。 她将手中的茶盏递与身后的侍女,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将收获本宫的善意。” 蓝玉不由得笑了,拈着胡须呵呵笑道:“公主,这可不够啊,您的善意与亲王之怒比起来,还是亲王之怒比较可怕。” 安庆公主并不着急,悠然道:“如果这位亲王原本就是您想对付的呢?” 蓝玉心中警惕起来,他就知道安庆公主是受了他人的指点,这才求上他这里来了。 一个长于深宫之中的女人,她能知道的十分有限。尤其是她所嫁的驸马欧阳伦,出生寒门,看似光鲜无限,在京师也算是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其实他从来没有真正进入权力圈中。 她身后的人是谁? 在这个时候,她不可能还会有坑他蓝玉一把的心思,毕竟她如今焦头烂额,能求的人也很有限。 蓝玉心念电转,沉声说道:“公主慎言!老臣心系朝廷,只懂打仗,对政事不闻不问,哪里想过要对付哪位亲王?又哪里敢对付亲王,您还是请回吧!” 蓝玉只管拿官话套话搪塞安庆公主,一来是他瞧不上这位并不聪慧也无权势的公主,二来,他可犯不上为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善意”去趟这遭浑水。 老皇帝年纪越大,疑心病就越发地重,也越发地喜怒无常。比如这次诏令诸公侯告老还乡,明面上是他盛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实则他不知道在心里盘算多久了,这次才找到机会借题发挥。 人家赵匡胤还是“杯酒释兵权”,客客气气的,老皇帝倒好,一顿脾气发过,什么罪名也没有,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将一众勋贵的兵权给解除了。 虽然名单里没有他蓝玉,但没有爪牙的老虎还是老虎吗? 安庆公主知道蓝玉不信任她,但他愿意见自己,说明他还是愿意做交易的,只是看自己能拿出多少筹码了。 她狠了狠心,再次开口说道:“凉国公,如果我能请太子殿下……” 蓝玉瞿然而起,拱手道:“公主的话,臣不敢听,臣送殿下出去,请……” 这是当面逐客了?! 安庆公主觉得血往头上直冲,脸涨得通红。自打出生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身后的侍女当即站了出来,指着蓝玉怒道:“大胆!你……” 安庆公主面色一变,笑着对蓝玉说道:“借大将军宝剑一用。” 就在蓝玉与侍女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安庆公主姗姗走到兵器架旁,取过架上的一柄鱼皮吞口宝剑,“锵”地一声,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刺向身后的侍女。 “公主饶命!” 蓝玉也一声惊呼:“不可!”但他隔得远了,安庆公主的剑已经刺进侍女的胸膛。 他何等身份?岂会和公主的侍女计较?这侍女想必是自幼服侍公主的,一向是公主的传声筒,主人受辱,她站出来喝斥,也是习惯而为之,不想竟被安庆公主亲自杀死。 安庆公主面色不变:“侍女无礼,本宫便将她杀了。本宫也不为难为凉国公,但请凉国公好好思量一下,如果改变主意,可遣人来公主府,本宫这便告辞了!” 说着,她眼睛眨也不眨,踏过那侍女还在抽搐的尸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蓝玉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目送她上车,这才回转白虎堂。 王弼早就在门口东张西望,见他回来,赶紧将他迎回主位坐下,一面问:“大将军,谈得如何?” “他们呢?”蓝玉问的是耿炳文他们几个。 “见大将军这里有客,他们自行回去了。” 蓝玉坐下来,端起茶盏灌了一大口之后,拿袖子揩了揩嘴唇,方才冷笑一声:“这丫头也狠!她的宫女对本公出言不逊,她竟然提起剑来将那宫女一剑杀了!” 王弼倒抽一口凉气:“不愧是上位的种!杀伐果断!依我看来,她这是在向您表明立场哪。” 蓝玉不屑一地笑:“这算什么立场,也不知道是谁教她来找本公的!她就是虚张声势,根本拿不出什么实际的东西襄助本公。”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千万别小看女人 安庆公主可不比宁国公主,宁国公主尚的驸马梅殷,为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儿,有军方背景不说,既通经史,又懂军事,可比那绣花枕头欧阳伦强了不知多少倍。 如果是宁国公主亲自前来,说不定蓝玉还会考虑考虑,因为梅殷和太子的关系着实不错。 王弼顿足道:“大将军!此言谬矣!安庆公主来得急,估计不及与大将军明说。这安庆公主定然有办法将那张玉父子的事情,扯到燕王身上,若能顺着她想法,将燕王一举扳倒,岂不是大妙?” 蓝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就凭这没用的安庆公主,她能办得到?” 王弼道:“您可千万别小看女人啊,她是办不到,但我听说,她与晋王、曹国公过从甚密。这主意只怕就是曹国公给她出的,曹国公目前甚得圣上欢心,再则,他是左军都督府都督,这次的调动……” 蓝玉瞅了他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王弼苦笑道:“大将军,京城里皇亲贵戚盘根错节,安庆公主虽然没多大能耐,也架不住她认识的人多啊,马皇后所出的嫡公主,谁能不给几分面子,您说是不是?” 蓝玉拈须沉吟良久,方才踌躇着说道:“上位疑我良久,我若动静太大,只怕会引起他的警惕。非常时刻,不得不谨言慎行哪!上位已经不是那个豪侠仗义的吴王了,对咱们如此猜忌,唉!” 王弼凑近他说道:“大将军,如果咱们都解甲归田了,那就真的只能任别人将刀架在咱们的脖子上了!大将军……” 蓝玉勃然大怒:“定远侯!说话小心一点!你是想自取灭族之祸吗?!”他越说越气,站起来在堂中疾走几步,又停了下来,戟指王弼道:“上位再怎么着,年纪也这么大了,等太子登基,那时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怎么,你春秋鼎盛,还等不得么?” 王弼苦笑一声,道:“只怕等不到太子登基的那一天……” “不要说了!这事本公自会处理,定远侯,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老实一点快快将手中的事物移交给兵部,回凤阳闲居吧,免得连累本公!” 王弼脸色一变,很快又平静下来,对着蓝玉恭谨行礼:“王弼谨遵大将军钧令!”说着,便气匆匆地走了。 蓝玉心中烦恼,王弼代表的是一批公侯,他们要解甲归田自然是不心甘的,只有他蓝玉,看起来依然还是大权在握,军中诸事都可决之于己手。但他自己也知道,老皇帝对他猜忌日深,冯胜与傅友德虽然犯了过错,但仍然被封了为太子太师,自己却只被封为太子太傅,而且参加朝议时,他们两人说的话老皇帝都比较尊重,自己却动则得咎,无论说什么都被老皇帝责备。 捕鱼儿海之役,自己可算得上立下了不世功勋,老皇帝竟如此厚此薄彼,令蓝玉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皇帝是皇帝,大将军是大将军,以前可以说是同袍,是战友,但君臣名份既定,皇帝说什么他都得遵从不说,自己的生杀予夺都操之于他人之手,怎么不令他想不通! 同是淮右党,同是出身微贱,但皇帝就是这般好命!从前他老是说,得了天下就与众人平分,可现在…… 异姓不王。他蓝玉也没想着要这天下,要封为异姓王,但老皇帝如此对待功臣,岂不令人寒心! 蓝玉唯一的希望就是太子能够顺利即位。 太子与他自**好,相知莫逆,如果太子当上皇帝,自己就不会这么憋屈了,可以心甘情愿为他朱家纵马驱策平定天下了! 故此,蓝玉此刻还是想与王弼保持一点距离。他和王弼同是定远人,走动自然比他人勤密,也更容易引发老皇帝的疑心。 不就是疑心他们结党么?! 但是要太子即位,一是要有耐心,另外,也是防着其他皇子,图谋太子大位。 首当其冲的便是燕王。秦王与晋王都与太子交好,他们心无大志,只是贪图享受,但燕王却是野心勃勃,别人不知,又岂能瞒得过他蓝玉! 如果这安庆公主真能将燕王牵连进茶叶走私一案,不说将他搞下来,至少也能让燕王在皇帝那里留下一个坏的印象,引起皇帝对自己的身后事产生警惕。 皇帝的喜好还是非常重要的,他一直喜爱燕王,看起来,确实需要下点猛药,让老皇帝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了! 不得不说,王弼的话对蓝玉来说还是很有影响力的。 王弼也算得上是有勇有谋,战功赫赫,可惜到现在还是一个定远侯。身为楚王的岳父,却连个“公爵”的封号都没混上,现在还要他解甲归田,也难怪他牢骚满腹。 这么一想,蓝玉又有点坐不住了,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任何一点助力也许就能成为致胜的砝码,他有点后悔对安庆公主这么无礼。 以前他还不太看得起这位平庸的嫡公主,现在看来,她还是有点儿手段。以前是她过得太舒服了,没有人逼她一逼。 眼看她面不改色,提剑杀了冒犯自己的侍女,便是明证。 但刚刚才下了逐客令,近乎粗暴地将她赶走,现在就去她府上,一是容易招人眼目,再则,也让她从被动的劣势变为主动,不利于与她谈判。 故此,蓝玉勉强让自己安静下来。 太子初初还京,已被皇帝召去,这时候也该回东宫了。自己终于可以去见见他,跟他说说心里话了。 有太多的话想要和他谈谈了! 可惜太子太过仁厚,若他有燕王那性子,就不会有这么多首鼠两端骑墙观望的文武大臣了。 “备马!”蓝玉吩咐手下,那人应声去了。 蓝玉又将他叫了回来:“不,先去问问,太子回东宫了没有。” 侍卫答应一声,飞也似地去了,片刻之后即来回报,说是太子还没有回宫。 “太子病得这么厉害,上位还留他在乾清宫做什么?”蓝玉暗自思忖着。 第三百四十四章 燕王夫妇的日常 上 北平已经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燕王夫妇日常歇息的地方早已由凉殿改成了暖阁,地龙烧得旺旺的,映得端坐在炕上的燕王妃面色绯红,她索性宽了外边的比甲,只家常着一袭宽松的锦缎薄棉袄。 徐王妃正打算打发黄莺儿去外头问问,看王爷今天晚上回不回府吃饭的时候,便听见外头“笃笃笃”的脚步声。 紧接着,厚重的锦缎门帘被粗鲁地掀开了,内着铠甲外着一袭锻子掐青里衬丝绒披风的朱棣大步进了进来。 他搓着双手,笑道:“还是家里暖和!外头那个冷,都快把我的脸给冻青了!” 徐王妃款款起身,亲自替朱棣宽了披风和铠甲,换上家常的宽袍和薄薄的棉絮鞋子,又吩咐宫女:“摆饭!” 等黄莺儿送上洗浴的热水,服侍朱棣净了手面,外面来报晚膳已经摆放好了。 徐王妃随口说道:“叫燧儿也来吃点吧,那两个不在家,府里便冷清多了。” 朱棣冷了脸,道:“规矩还是要讲的,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能上桌。” 徐王妃瞅了她一眼:“咱们两个吃饭有什么意思?平时你不在家的时候,咱们还不总是一桌子吃饭?” 朱棣摇摇头:“他自个儿在暖阁里吃不行?” 徐王妃自然知道丈夫的性子,也没有生气,自叫一边的宫女前去传话。 平时世子妃和高阳王妃都要侍奉燕王夫妇吃饭,但徐王妃说了,冬天天冷,自己在小厨房里做点吃的,不必每晚过来了。因此吃起饭来,便只有这老两口。 趁黄莺儿摆放碗筷的时候,徐王妃觑着朱棣的脸色说道:“王爷,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两个小子还没回来,京里可有消息传来?” 朱棣闻言,皱着眉叹了口气道:“事情越来越乱!各方势力都已出手,借着这茶叶走私一案,试探、结盟、打压……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徐王妃秀眉一蹙:“这案子关他们什么事?他大伯不是答应出手相助吗?” 朱棣瞅了她一眼,苦笑道:“你呀!朝廷里的事哪是这么简单的。大哥固然答应了,可是二哥、三哥能答应?蓝玉能答应?他们恨不得借这个由头将你男人狠狠地整治一下。再说了,还有安庆在背后使力,她联络了不少兄弟姐妹替她那不争气的夫婿说话,还想把你男人扯进这潭浑水,整个京城都乱成了一团糟。” “关咱们王府什么事啊?咱们又没参与走私,还有张玉父子,他们怎么可能干这个事?” 朱棣摇摇头,情知与王妃说不清。 “依我看,这对父子就是被嫁祸的!平白无故的,得遭受多大的冤屈!影响前程不说,在天牢里呆着,还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 “那你就小看你男人了。”朱棣有些自得地笑道:“有你两个宝贝儿子在京师照看,他们能吃到什么苦头。” 徐王妃不由得伸手拍了朱棣的肩膀一下,嗔道:“你看你!这两小子都在京师,眼看过年也回不来,也没看你牵挂牵挂。” “我说你又不高兴,你想想,父皇多久没见到炽儿煦儿兄弟两个了?咱们藩王的孩子,又多少个能陪着他老人家过个年?父皇天纵英姿,文成武德,能得他老人家的熏陶教诲,那可是极为难得的机缘。” “瞧你说的,倒像是我小家子气了,我又何尝不想他们能多在圣上膝前承欢呢。”没有外人的时候,徐王妃也肯和朱棣亲昵几句,只是若是子女在身边,她总是一幅正儿八经的样子。 朱棣就喜欢她现在的模样,挟起一块炙羊羔放在她碗里,续道:“不说他老人家吧,就说你娘家,自打岳父过世,你又远在北平,与辉祖、增寿他们几个来往得也少了,现如今他们两个在京师,岂有不时常登门拜望之理?亲眷们不时常来往着,岂不是生疏了。” 徐王妃一想也是这个理,将炙羊羔又丢回朱棣碗里,说道:“晚上不吃这个!油腻腻的!那你可得写封信嘱咐他们,叫他们多上门拜见几位舅父。” 朱棣挟起被嫌弃的那块炙羊羔放进嘴里,点点头道:“你就是怕胖!咱们男人不吃肉怎么行?怎么带兵打仗,怎么有力气和你……嘿嘿,辉祖为人方正,又有才气,极为难得,两个外甥能得他指点,是他们的福气,多亲近亲近是应该的。” 徐王妃双眼一瞪,朱棣嘿嘿笑着,并不以为意,将话题岔开了,一边的黄莺儿却羞红了脸。 徐王妃是大姐,和大弟徐辉祖、三弟徐添福、四弟徐增寿都是徐达的继室谢氏所出,只是徐添福早夭,嫡子只有徐辉祖与徐增寿,老二徐膺绪是妾室所出。 徐达的原配早死,继室谢氏是名将谢再兴的女儿。俗话说长姊如母,徐王妃幼时没少带弟弟们玩耍,故此姊弟之间感情十分深厚。只是嫁给燕王之后,由于路途遥远,两家来往才没有那么密切。但朱棣只要回京,必然会上岳家拜望。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朱棣感概地说了一句:“这京师,如今不太平得很!只怕又会掀起血雨腥风喽!” 徐王妃惊道:“不会吧?不就是贩点茶叶出境,也没给咱大明造成什么重大损失……” “妇人之见!”朱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见徐王妃脸色一变,赶紧坐了下来,抚着徐王妃的肩膀说道:“哎,你瞧你,又生气了吧?这朝廷之事,我就不想说给你听,免得你听不懂还要瞎担心。” 徐王妃好气又好笑:“好好好,我听不懂,我瞎担心,那你和我说个什么劲!” 朱棣一向敬重徐王妃,一则确实是夫妻情重,二则徐王妃有着大明朝除皇室之外无人能敌的家世。 男丁就不用说了,徐辉祖目前袭的是父亲魏国公的爵,署左军都督府都督。二弟徐膺绪,在中军都督府任指挥佥事,四弟徐增寿,在中军都督府任左都督。 除了徐王妃,次女嫁的是代王,第四女嫁的是安王。做为皇帝的亲家,端的是荣耀无比。 另外,徐王妃天资聪颖,幼年时便喜欢读书,堪称女中儒生,有“女诸生”之名,名声都传到老皇帝耳朵里头了,这才结了儿女亲家。 第三百四十五章 燕王夫妇的日常 下 “张家父子这案子,只怕还得辉祖出手相助才行。”朱棣挟了一箸子菜蔬丢进嘴里。 “大哥……他肯吗?我说王爷,这案子难道不是按律法来办?按你所说的,张家父子全然无辜,早应该放出来了,怎么还要大哥帮忙呢?” “这桩案子不单纯!看似按律处置即可,实则和朝廷大局息息相关。” “怎么回这么麻烦!” “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也是正常。今日炽儿有信传来,说张玉欲央我为媒,替他儿子张辅,求娶顾松筠呢。” 徐王妃顿时来了兴致:“炽儿还说了什么?顾松筠那女子,只是比张辅大了几岁,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依我看,你赐了个平妻给张辅,自然也该赐个正妻给他。” “你看你,我先回答你哪个问题?炽儿说一切都好,叫咱们不需挂念,另外就是说张家的事了。” “那位顾姑娘是锦衣卫的人……”朱棣沉吟着,伸到嘴里的筷子又停下了:“会不会有点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依我看,有什么消息,她知道得早,对咱们也有利。” “你看你锦衣卫是什么人?他们可是只忠于父皇的,你还以为是咱们的亲卫队啊?” “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辞官不干!你不是说她为了张辅竟然不顾自己身在热孝当中,跑到京师为张家父子做证去了?可见,在她心里,对父皇的忠于也很有限。”王妃对于八卦事情还是有着女人天生的热情,她很喜欢顾松筠,乐于看到顾松筠与张辅能够有一个好的结果。 “你呀你!”朱棣简直哭笑不得。女人就是这样,只要是她们认可了的人,就不会讲道理、不计得失地帮助那个人。 “王爷,你就允了嘛!”徐王妃推了推他。 还别说,王妃有求于朱棣的时候,总会带点儿娇憨的味道,纵使她为人母多年,也已经三十多岁了,这一点依然没有改变。 而事实上她也本能地懂得得用这一点优势,因为每每只要她撒娇,平时严肃、刻板的王爷总会无所不应。 “好好好,一会儿我便去外书房写信,你别先睡了,等着我啊,咱们一起去汗蒸。”朱棣的面色十分暧昧。 “尽想些不好的事,煦儿去京师这么久了,也没看你跟我说说……” 烛光下徐王妃的面色红扑扑的,看上去十分娇媚。朱棣勉强按捺住心猿意马,忙忙地扒了两口饭便去外间写信给徐辉祖和张玉了,当然,也少不得写点什么叮嘱叮嘱在京师的两兄弟。 …… 外书房不止朱棣一个人在。 道衍和尚这一向都在潭拓寺讲经,极少进城。这几日在城里举办一场水陆法会,不便回寺,这才留宿于燕王府。 朱棣正想与他讨论讨论张玉父子的案件,故此吃过饭后便在外书房一面写信,一面吩咐承奉正马和亲自在王府门口等候,一俟道衍做完法事,立刻引他来外书房。 只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到门外。只听得侍卫们齐声问候,道衍轻声问道:“殿下还在里头?” 马和回道:“是,殿下一定在等着您呢,大师快请吧!” 道衍和尚在门槛边掸干净僧帽和袈裟上的雪花,方才掀帘走了进来。一进来便觉热气扑面,这外书房并没有地龙,只在房屋中央旺旺地燃起一盆银丝炭,将室内薰得温暖如春。 “衍师请坐。”朱棣站起身来,援道衍入座,立刻有内侍送上热热的煎茶,里边估计放了磨碎的豆子、芝麻、茶叶等事物,少许盐,香气扑鼻。 朱棣笑道:“担心衍师腹饥,准备了一点茶汤和点心,既解渴,又暖胃,冬日里最是相宜的。” 两人各自端起一碗煎茶喝了起来,吃了一盏还添了一盏,还吃了两块点心方才停手。 “殿下,可是有事难决?”道衍和尚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是张玉那桩案子。衍师,当初我还在边境巡视,全凭衍师在北平主持大局,李景隆这厮才没有搅出大的是非,只是他将张玉父子押赴京师,眼下,京师已然纷争四起,各方势力均已出手,场面过于混乱,今日请衍师来,是想请教衍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道衍和尚沉吟良久方才说道:“数月前贫僧夜观星空,见客星犯太微垣,故断言太子有厄。前些日子再观太微垣,见客星已然引退,太微垣重现光芒,当主太子病愈,殿下,咱们的计划便需变上一变。” 朱棣有些失神,自嘲般地笑道:“天佑太子,乃大明之幸!” “殿下,贫僧又观太微垣两蕃相距入宿,滞留四辅,预示大臣失礼,辅佐之臣将被诛杀……” 朱棣悚然而惊:“辅佐之臣……” “西蕃四星……主将帅。” 朱棣心中默想,如今的将帅但有傅友德、冯胜与蓝玉,三人之中,是谁即将遭殃?嘴里却说道:“衍师,父皇近日已下诏令,王弼、郭英以下等公侯皆令其解甲归田,可是应在此处?” 道衍摇了摇头:“瞧着角度,当在三年以内。” 朱棣搓着手道:“三年未免太久。衍师,您不妨看看张辅这小子运道如何?” “殿下不必挂心,张辅有惊无险。” 朱棣站起身来踱来踱去,嘴里说道:“这小子居然有命星在天,可见定然富贵非常。可惜诸女皆幼,否则定要招他为婿。” 道衍和尚轻轻合掌:“善哉,善哉,此子本是将星,却又不甚凶厉,实在难得。” “依衍师看,炽儿前途如何?” “世子定然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真的?” “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八个字,使得朱棣异常激动。他曾再三请道衍和尚为世子推算命程,都被这道衍和尚以“世子乃天命在身,凡人不可妄度”之言推却。 这道衍,连太子的命程都敢算,他有什么不敢算朱高炽的?唯一的可能是朱高炽天不假年。 朱高炽也确实一直缠绵病榻,身体又过度肥胖,朱棣一直担心他的身体,便是出征在外,也一直使人严密控制世子的饮食。 这也使得朱棣一直着意栽培次子朱高煦,以免发生世子夭亡,无人堪继王位的悲剧。 道衍和尚走到窗前,指着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说道:“世子的运程发生了改变,殿下请看,那颗蕃星,原本光芒黯淡,此刻却已经挣脱开来,越来越亮,隐隐有替代太微垣的趋势!” 朱棣起身走到他身边,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了过去,却什么也看不明白,急道:“衍师,你知道我是个粗人,看不懂天相,还请衍师明示!” 道衍和尚悠然道:“殿下!以后您可得学着看星相,这浩渺无比的星空,将古往今来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地呈现于世人面前,然而世人如瞽,竟视而不见。” 朱棣不想再跟道衍和尚猜谜,直接问道:“衍师,你就直接告诉我,炽儿以后会怎么样吧!” “脱颖而出之后,便将贵不可言!” “太好了!太好了!”朱棣搓着手,兴冲冲地在房中来回走动:“炽儿的身体要紧!本王一定会不惜代价,将张玉父子救出!” 第三百四十六章 传说中的禁书 皇宫里的紧张气氛,终于随着太子朱标身体的痊愈而渐渐消弥。 茶叶走私案审理进展却是愈发扑朔迷离,京城里消息已渐渐传遍,说什么的都有。 不得不说,有些流言已经接近于真相。当然,对于“真相”这个词的含议,见仁见智。 谁都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但谁都是盲人摸象。谁都处于不同的地位,谁都拥有各自的立场。 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因为真正能看清楚全局的,只有深居九重、看起来是垂拱而治的老皇帝。 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过年了。 就算隔着天牢的层层墙壁也能听见外边此起彼伏的的炮仗声,从清早一直响到衙役换班。 换班的衙役见面大都会拱手道一声:“过年好!”,要不就是“吉祥”“如意”“恭喜发财”之类的祝词。 天牢里也会加菜,送来的早菜也比往常要丰盛一些。 当然,张辅一家就没有吃过牢里的饭食,一直都是张信或者王不留带人给他们送来。 这是张辅在大明过的第二个年。 第一个年,他是在大风墩过的,和高小平、王四良、李祖保他们一起包饺子,烤鹿肉,煮肉粥…… 他们都还活着,可是薛大个子却永远离开了,埋骨在异乡。 不知道哈斯其其格在北平过得怎么样,还有那些从草原带回的女人,她们可否无恙? 想起这些事,恍如隔世。张辅平时总在考虑着怎么从这个阴暗地方脱身,今儿个竟突然想起了他们。 大过年的,朝廷上下照例都要休沐三天,但是这大过年的,谁都要置办年货,再加上走亲访友,哪有心情研究公事?只怕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会正式办公。 张辅迫切地希望赶紧再开庭审理,这事久拖未决,对他们一家自然不利,尤其是王氏已经临产,还在大牢当中十分不便。 但在第一次开庭审理之后,朝廷上下竟然都将这事都忘了似的,全然没有人提此。 这天一早醒来,跟父亲问过“过年好”之后,张辅便照样在牢里做着徒手训练,深蹲、俯卧撑、卷腹每天三组,每组一百个。 张玉已经习惯了儿子的行迳,他觉得儿子的这些动作颇为有益,便跟着张辅一起训练。 训练是断断不能间隔的,何况在这封闭在天牢里边,不见天日。每日里吃了睡了吃,不长胖才怪。 说实在话,每天这十二个时辰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张辅特意跟来探监的朱高煦说了,让他给带几本书进来消磨时间。 如果不找点事情来做,真的会令人发疯。 两父子正并排做着俯卧撑时,朱高煦果然带着张信等几个人来了。 “世伯,小吹!过年好!”一看到张家父子,朱高煦便得意洋洋地在外面喊着:“瞧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张辅停止动作,看向两手攀着门柱往里瞧的朱高煦,帽兜和肩膀上尽是雪花。 “朱小吹,过年好!列位兄弟,过年好,下雪了?” 张玉却是端端正正地跟朱高煦行了礼,说道:“王爷过年好!各位大人过年好!” 朱高煦有点窘迫,赶紧笑着阻止:“世叔,这么见外干什么!咱们不兴这些虚礼!” 张信等人自然忙不迭地谦让,张玉也不矫情,一笑而止。 “愣着干嘛?!开门哪!”朱高煦又催促牢头赶紧开门。 “好大的雪!”朱高煦跺了跺脚,将靴面上的雪泥跺掉,一面兴头头地从怀里掏出几本书,一股脑地揣进张辅的怀里:“喏,你要的书,这书局才一印出来便被我抢到了……别翻白眼,我好容易才淘换来的,这可是禁书哦!” 咦?传说中的禁书?也不知大明的禁书是个啥模样。 张辅好奇地一把抢了过来,只见蓝底白边的封皮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写。翻开扉页一看,差点笑出声来。 只见竹制纸上,用毛笔写着三个楷体字:“水浒传”。 在明初居然是禁书。故此,问世以来好长时间都没有印刷发行。 “这本书的作者大大有名,乃是湖海散人罗本所着,要说这个人哪,写了不少书……” 张玉在一边听了,不禁讶道:“罗本?罗贯中!不对啊,的作者不是施耐庵吗?” “嗐!世叔有所不知,因为这本书写的都是造反的事,故此这罗先生不敢落真名,你看,在这本书是联合署名,‘施耐庵罗贯中’,这施耐庵啊,其实应该反过来读,世叔你看,反过来读便是‘俺乃是罗贯中’,对不对?” 朱高煦难得有机会卖弄这个,赶紧将他在别处听到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张辅听得新鲜,不由得全神贯注地翻看起来,他是想在提跋或者注释上边看看能不能得到作者的真正信息。 “怎么样?这本书合你意吧?”朱高煦洋洋得意地说。 张辅随口应道:“好看好看,四大名着自然是好看。” 这他打小就看过原着,也看过电视剧,对里边的情节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啥四大名着?”朱高煦有些摸不着头脑。 “还有没?”张辅转了话题。 朱高煦瞪着眼睛看着他:“还要?!这几册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淘换到的!你以为能那么容易搞到禁书?还不知道多少人想看,这还是我高阳王的名头管用……” 张辅笑道:“辛苦了辛苦了!要不,你再看看书局里有没?” “还挑挑拣拣的!这部书我也听说过,只是我还没有搞到手!赶明儿打听打听去,这福丨建的书局印得又慢,要雕版要刻印,字数又多,哪有这么快的,再说了,还不敢光明正大地出书!放心,淘换到了我就给你送来!” “哦,也不急,以后有机会。”四大名着张辅哪能没看熟啊,就算没看原着,也看过电视,没看过电视,游戏都玩熟了。 “你不急我急!这真是太好看了,那叫一个热血沸腾,你瞧,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好你个臭小子,叫你读书你偏不读,读起禁书反书来倒是有一股子劲!” 一道威严苍老的声音在牢门旁边响起。 咦?还有人敢这么训斥朱高煦?张玉父子都惊讶了。 第三百四十七章 皇帝初一来谢我? 只听见一声咳嗽,一位身穿灰色棉布长袄、头戴同色布巾的老者负着手,从拐角处缓缓踱了过来,借着过道不多的光亮,可以看出那老者身量颇高,颌下一丛浓密的胡须已经变得灰白。 他走路看似缓慢,但很快就走到张辅所在的监舍门边。 朱高煦面色一变,“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嘴里说着:“孙儿叩见皇爷爷……” 孙儿?难道这人就是当今皇帝朱元璋? 张辅心头一阵剧跳,他还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布衣天子呢!没想到,大过年的,在这刑部大牢里面见到了。 果然,只见那老者一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咱就是到这里来瞧瞧张辅,别把动静闹大了。” 皇帝在大年初一,专门来刑部大牢瞧我?这话说出去谁信啊!张辅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一个劲发愣。 这这这,太离谱了吧? 朱高煦回头朝着张玉父子狂使眼色,意示他们赶紧上前拜见老皇帝。 父子俩哪有不明白的?不等朱高煦的眼色使出来,已然跪倒在地,口称:“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皇帝又是一摆手,父子俩知机地住了口。老皇帝轻车简从,穿的也是寻常士庶的衣裳,来的又是这刑部的天牢,想必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都起来罢!” “是!” 三人一同起身,同时看向老皇帝。 只听老皇帝缓缓说道:“张辅你很不错,太子的病情因你而缓解,咱平日里忙,不曾当面致谢。今日初一,方可做一天闲人,当一天父亲,这便替太子感谢张小先生来了。” 原来老皇帝因为这个原因,才在奉天殿举行了大朝会之后,没有回乾清宫,换了衣裳迳直来了这刑部天牢。 张辅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礼:“微臣并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敢是陛……老先生认错了。” “你那汗蒸房弄得好哪!咱也是其中的受益者,这些年积下的老风湿倒是真散去不少,往年这时候总在犯关节痛,今年也没犯了。标儿在边疆染了风寒,也是在汗蒸房里治好的,若能推广下去,功莫大焉!” 朱高煦见机,立刻接口说道:“爷爷,我长兄的白虎节病也是他治好的,您看,长兄现在都可以骑射了,赶明儿我们兄弟山上给爷爷猎鹿猎老虎去!” 老皇帝转身就走,轻飘飘丢下一句:“就你淘气!来,你们两个小子陪咱出去走走!” 咦?要我跟他出去走走,可是这刑部大牢怎么办? 不对啊,还管什么鬼刑部!现在可是皇帝让我出去,我怕谁?! 牢门原本就没有关上,张辅想通关节,也就和朱高煦大摇大摆地先后走出了牢门。张辅正准备追上老皇帝,却被张玉一把拉住:“辅儿,跟圣上说话要小心点!” “父亲放心,儿子晓得。” 张辅大步上前,跟上了朱高煦。 老皇帝大年初一来大牢,现在又喊我出去?这是要放我们一家的节奏吗?要放我们,随便派个人来不就得了,怎么还亲自来了呢…… 张辅心下忐忑,一路都在胡思乱想,也没注意到整个大牢里都是空荡荡的,平时在过道巡逻的狱卒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两人跟在老皇帝的身后,也不敢交头接耳说话,只能以目光传递信息。 面对张辅直直的目光,朱高煦耸了耸肩,意思是:“我哪知道皇爷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牢空旷,寂静无人,平时觉得没多远的过道,走起来却显然格外漫长。 应该是刑部知道老皇帝要来,提前清了场,监舍里的平时吵吵嚷嚷的罪囚们此时也都不敢吭声,那些胆子大的很可能已经转移到了别的监舍,以免他们触怒皇帝,惹出事端。 眼看着到了大门口,那便是司狱官办理交接的地方,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远远传来,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十分突兀。 老皇帝停住了脚步,看样子他是想听听前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人跟着在一丈之后的距离外站定。朱高煦好奇,人是站住了,脚跟却高高踮起,伸长脖子向前看去。 听那声音,好象是那位喜欢打秋风的宋礼宋大人。 “呸!呸!呸!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饿死我吗?快去给我买水晶肘子荷叶鸡!” 接着便是蔡司狱的声音:“轻声点!这不买去了嘛,宋大人,等会儿您就带着水晶肘子和荷叶鸡回去吃吧,给你备了双份,成不?” “嘿嘿,老夫有口福啊有口福!要是天天有水晶肘子荷叶鸡吃就好了!每天有酒有菜,在大牢能有这待遇,还不要钱!老夫是更加不想出去了!” “宋大人,今儿个,您确实可以出去了。” “不!老夫不出去!” “您得出去!刑部来人了,叫放您出去呢!” “老夫在这牢里住得舒舒服服的,有地方睡觉,每日里还有免费的吃食,老夫还出去做甚!?” “我和您说,今儿个您必须出去!” “那我也和你说,我!不!出!去!” 宋礼是一声比一声高,蔡司狱可是知道老皇帝就在大狱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压低声音只顾劝:“宋大人!宋祖宗!您就别难为小的成不!您呆的这段时间里,小的就算没有怎么孝敬您,但也没有亏待大人您是不?” 老皇帝并未出声,但也不往前走,张辅与朱高煦当然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后边跟着听壁角。 不知何时,一个着飞鱼服服饰的人走近老皇帝身边,低声禀造:“说话的是宋礼宋大人,历任山西按察司佥事,前些年左迁户部主事,精于治水,只是他性子孤直,又不爱说好听话,顶撞了上司,这才被罗织罪名,下到天牢。” 老皇帝淡淡说道:“那大过年的,怎么又放他出去了?” 那人低头禀道:“刑部听说圣上要来,便清查了整个大狱,查到了这人,不好处置,只得推说这人精于堪舆之术,得叫他去工部为圣上治陵寝大事,叫放了出去……” “这事咱怎么不知道?” “陛下,这原是前任刑部尚书安童办的案子,应该只想吓唬吓唬这宋礼,将他下到天牢,叫他老实点,不料次年安童便犯了事,这宋礼便被遗忘在天牢了……” “还有这等事?”老皇帝神色依旧淡淡的,但声音却让这影卫心里有点发寒,低头不敢做声。 “下去吧。” 那人行了一礼,立刻消失在空荡荡的监舍之间,任是朱高煦这等眼力都没看清楚他到底隐藏到了何处。 第三百四十八章 好皇帝好父亲 上 三人继续站在原地,只听那蔡司狱苦笑着劝道:“宋大人,宋祖宗,这大过年的,天牢有什么好呆的,您还是出去吧,来来来,咱们送您出去……” 不用看,张辅都能想象出这蔡司狱卑躬屈膝、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无缘无故地让我进来,又无缘无故地叫我走?哼,我今儿个还偏就不走了!” 蔡司狱苦苦劝道:“我的爷!我的老祖宗!您行行好,这便出去罢!你还嫌呆的时候不够长?!都一年多了,家里人可都盼着您回去呢,出去后天宽地宽,逍遥自在,想吃水晶肘子就吃水晶肘子,想吃荷叶鸡就吃荷叶鸡,是不是?回吧您哪。” 宋礼拉长声音:“我也不是想难为你一个九品司狱,但这来来去去,总得有个说法不是?你当这天牢是城隍庙,想抓我来就抓我来,想轰我走就轰我走?” “这是刑部的事,和小人没有关系啊!” 宋礼非常坚持:“那就叫刑部的人来和我说吧。” “小的能有什么说法给您啊,想要个说法,您得去找刑部!找圣上!” 一听到“找圣上”这三个字,宋礼便有点泄气,叹口气说道:“算了,我也不想找圣上了,他够忙的,我这点小事,怎么能麻烦他老人家呢……” 蔡司狱大喜,松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我就说宋大人是最最明理的,来来来,让小的人好好侍候您出去,赶明儿,再给您置一席酒……” “咱在你这大狱里花了五两银子,一席酒只怕不够!这样吧,再赔我几只水晶肘子得了……” 张辅心道:您这是对水晶肘子有多执着啊,口口声声都不忘记这东西。 众狱卒欢欢喜喜准备将这位大爷送走,只听身后清清楚楚传来一声:“慢!” 蔡司狱是见过老皇帝的,不久前才恭恭敬敬地迎了他进来,如何能忘了他的声音,手一颤,手里用荷叶包着的水晶肘子和荷叶鸡顿时掉在了地上。 “圣……圣上?”宋礼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 在大朝会上,宋礼也是远远见过老皇帝的,通过奉天殿特殊的装置,纵然站得远,老皇帝的声音也能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众大臣的耳边。 “圣上!微臣宋礼见过圣上!”他猛地跑了过来,伏在老皇帝脚下边顿首边嚎啕大哭起来。 别看这宋礼在蔡司狱面前一幅满不在乎的浑不吝模样,到了老皇帝面前,顿时便成了一个谦卑得不能再谦卑的臣子。 老皇帝淡淡说道:“你的事咱知道了,大过年的,先回去团圆吧,明日再进宫向咱递奏本。” “谢圣上隆恩……”宋礼哭得那叫一个激动!眼泪和鼻涕都糊在脸上,被他用脏得发亮的袖子一把抹去。 张辅和朱高煦两人都是目瞪口呆,这些天宋礼不知道讹了他们多少吃食,两人对宋礼的德性知之甚深,哪想到他还有这一套功夫? 他不去唱戏,真是浪费人才! 有了圣喻,宋礼走得是服服贴贴,不过,连掉在地上的荷叶包他也没忘记拣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挟在胳肢窝里,坐上蔡司狱专门给他安排的马车走了。 这出戏并没有影响老皇帝的心情,做为一个勤于政事的皇帝,他每天不知道要处理多少军政大事,这等小事只能算是一支小插曲。 按照既定计划,老皇帝领着两个小辈往街头走去。 街头并没有张辅想象的那么冷清,小摊小贩也照常出摊,卖各种果子点心的居多,写春联、卖门神的也颇不少。 沿路的家家户户都在烧制菜肴,一街都是酒肉香,也有吃得早已经拖儿带女出门拜年的,一派过年的气氛。 顽皮的小孩子一路放着炮仗,不时传来“啪、啪、啪”的声响。 一个奔跑中的顽童眼看就要撞到老皇帝,被朱高煦一个箭步上前拉开,正待喝斥,老皇帝已轻声说道:“煦儿,别吓着孩子!” 朱高煦将那孩子轻轻放回原地,嘴里应道:“是!” 三人漫步街头,便如同一个普通的祖父带着两个孙儿在闲逛一般。 一开始,张辅还挺紧张,因为他是第一次看见老皇帝,这个可以主宰他生死的人,但是慢慢的,随着他们东弯西拐的闲逛,紧张感慢慢地消失了。 他能感觉到,老皇帝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比如,他身上的灰布棉袍应应该有点年头了,袖口、领口都磨出了毛边,洗得也有点褪色泛白,但是浆洗得十分干净。在这方面就能看出他的勤俭,更能联想到洪武皇帝的穷苦出身,联想到他身边具备的这些底层老百姓的一些优良生活习惯。 朱高煦悄悄说道:“这件棉袍是皇祖母亲手给皇爷爷做的,他穿了十几年了。” 张辅心里戚戚然。皇帝原来也是有感情的,其他的皇帝不敢说,眼前的洪武皇帝就是如此。 还有那唐太宗李世民,与长孙皇后鹣鲽情深,纵然长孙皇后盛年逝去,但唐太宗并没有忘记她,相反,愈加疼爱她所遗下的子女,屡屡做出令大臣们十分头疼的举动。 太子李承乾,顽劣不堪,但唐太宗专门为他开辟了崇文馆,叫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子全部去东宫侍奉,又放开府库的权限,李承乾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这还不算,还让大臣称李承乾为“君父”。这是皇帝的专用称呼,就被他这样毫不在意地用在李承乾身上。 可李承乾还不满足,试图谋反,唐太宗老泪纵横劝说众位大臣,试图保住李承乾的性命,以致出现“主谋好端端,从犯死翘翘”的奇观。 次子李治就不用说了,长孙皇后过世之后,太宗就将他抚养在自己宫里,亲自照料,从不假手于人。成年了也不放他去太子的东宫住着,二十多岁还和自己住一个宫殿,哪怕他成家了娶了太子妃也是一样。 大臣们坐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轮番上阵劝说,结果太宗皇帝终于忍痛答应让李治回东宫居住——半个月回东宫一次。 宠儿子宠到这种地步,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br> </br>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三好皇帝好父亲 下 如此想来,再如何厉害的皇帝怕也有着父亲的一面。回忆刚才老皇帝在天牢里说,要替太子朱标感谢自己的话,张辅的心神更定了。 洪武皇帝也是极为疼爱他的儿女们,自己无意中弄了个汗蒸房,被燕王弄去孝敬皇宫,无意上治好了太子朱标的伤寒,老皇帝大年初一竟然亲自来天牢来探望自己这个囚犯,也真是没有谁了。 尤其是那句“今日初一,方可做一天的闲人,当一天父亲,这便替太子感谢……”,要知道洪武皇帝可是个有名的工作狂,他一天也不想休息,也不准下面的官员们休息。 这点可以从大明的国家休假日中直接体现出来,张辅是在职军官对大明的国家休假日清楚得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皇帝规定大明的公务员一年只能休息三天!分别是大年初一、冬至和皇帝本人的生日。 也就是说,老皇帝的一年里也只有三天假期,只有这三天假期,他才以父亲、以家长的身份与儿子们聚上一聚。 今天老皇帝正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出现在了天牢里面! 张辅突然间深受感动,很是佩服眼前的这个长者。 他是农民乞丐出身,小时候估计也没钱上学,要处理国事,批改那些之乎者也的奏疏,与那些饱读诗书的官员们打交道,必须要有相当深厚的文化底蕴,他要推翻暴元,又要招揽人才,又要打仗,一边刀头舔血一边刻苦学习认真工作。 当上皇帝后,还要日以继夜的工作,一年当中所能用上的几天假期,都要用在自己的后代身上。 张辅突然间特佩服老皇帝,眼前这个老人,他拯救了汉民族,他收回了沦陷六百多年的东北,沦陷了四百多年的燕云十六州、以及靖康之耻后沦陷两百多年的中原! 他驱逐了胡虏,平定了天下!他从从一介布衣成为大明的开国皇帝,不是没有道理! 他不仅是一个好皇帝,更是一个好父亲。 他虽然对待官员很残暴,但是他的功绩却是不能磨灭的。 逐蒙元于漠北,复华夏之衣冠! 收幽云于己手,复汉官之威仪! 民族英雄,不过如此吧? 就在张辅默然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老皇帝开口说话了:“咱们找个地方吃个饭,也算是感谢张小先生治好了太子的病症。” 张辅有些尴尬,瞧了瞧左右,见没有人注意方才轻声说道:“微臣哪里当得起一个‘谢’字!这也是无意间弄出来的小玩艺,不足挂齿……” 老皇帝并不理会,停在一座外表十分普通的院子外边。 门外立着两个农夫模样的人,见老皇帝领着两个人来,毫不惊讶,沉默地行了个礼,便打开了大门。 老皇帝领头迈进木制的门槛,张辅与朱高煦对视一眼随即跟着走进,两名农夫打扮的人立刻关上了大门。 这座院子只有一进,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子,上着褚色的漆,已经有些剥落了,看得出有些年头。 沿着围墙,种着几架丝瓜藤,一畦豆角、一畦茄子,都挂着肥壮的果,几只肥胖的母鸡在院子里前边随意地啄食着,看见人来,也不走避,自顾自地觅食。 堂屋门敞开着,老皇帝提起袍子便走了进去,只见正中间端端正正地挂着一个神龛,旁边是一幅对联,上联写着“士恒士,农恒农,工恒工,商恒商,族少闲民,便有兴隆气象”,下联“父是父,子是子,兄是兄,弟是弟,门无乖气,方为孝友人家”。 神龛下端是一张八仙桌,旁边是两把椅子,八仙桌上供着几盘果子点心并一个香案。 老皇帝恭恭敬敬地拈着香,朝着神龛拜了几拜,朱高煦和张辅大气也不敢吭,跟着在后边拱手作揖。 左厢房里摆着一张黑漆八仙桌,一个柜子,墙壁上挂着一领蓑衣,一张犁铧,里边还有一扇门,挂着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帘子,想必是主人家的卧室。 一个年纪甚老的仆人端着一大盘鸡进了进来,将菜放在桌上方才哑声叫了一声“请慢用。” 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并一壶烧酒,老皇帝坐在上首,朱高煦与张辅两边打横相陪。 朱高煦很自觉,将那盘鸡挪到老皇帝面前,又执壶将壶中烧酒每人倒了一杯。 老仆又送来一盘烧茄子,一盘烧丝瓜,一盘炒豆角,应该都是刚刚从院子里摘下来的,紫的油亮,绿的青翠,十分可喜。 老皇帝提起筷子说道:“张小先生,你医好了太子的病症,咱这一杯薄酒,几盘菜蔬,算是聊表感谢。” 张辅肃然起立,端着面前的酒杯说道:“圣上,这怎么敢当?微臣……” “今日只论宾主,不论君臣。咱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祖父……”他看了看朱高煦,眼里露出一丝慈爱之色,漫然说道。 大明朝的开国皇帝,铁血朱元璋在大年初一对我敬酒?张辅哪怕是在梦里也没有这么狂妄过,然而这样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老皇帝也端起了手里的酒杯。 烧酒很是醇正,入喉辛辣。但朱高煦与张辅在军中哪能不学着喝酒,都有几分酒量,故此毫不推辞,都是酒到杯干。 “煦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从里边的陈设看起来,这座普通农居竟然像是老皇帝以前的旧居。 “莫非皇爷爷以前在这里住过?” “不错。当时咱们才入南京,一时没有别的住处,和你祖母就住在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你祖母很喜欢这个地方,咱们搬到皇宫之后,每年还会来这里住上几天。她总是说皇宫太大,这里才像个家的模样。” 朱高煦很难理解皇祖母,这座小屋怎么就像个家了?只能住了几口人,家中儿子一多就住不下了,自己的书房、浴室都比这里要大上不少。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高堂华厦锦衣玉食的,有的人就喜欢布衣蔬食,两相厮守的平淡日子。要不,终南生隐居的人怎那么多呢? 张辅毕竟两世为人,比较理解马皇后的想法。 “很温馨。”他简单地评价道。 “是啊,她去了,咱一个人就很少来这里,但每年初一,咱还是要来这里看看,瞧一瞧,也算是陪她过年吧,两口子,不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br>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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