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铁卫 - xp1024.com
《大明铁卫》


第一章 穿越

公元1633年,一个初夏的上午,近百名衣衫褴褛的汉子顶着炎炎烈日在田间劳作,汗水雨点般滴落在金黄的麦穗上,个个又累又渴,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敢停止。

一个手执皮鞭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人虎视眈眈盯着地里的汉子,防止他们偷懒。

陈雨混在人群中,敷衍地挥动着麦钐(一种长形的镰刀,收割麦子专用)。与周围的人不一样,他原本不属于这个时空,脑子想的也不是如何收割完小麦交差,而是怎样摆脱现在的困境。

十几天以前,陈雨还是某个政府机关里的办公室主任,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虽然只是小小的正科级干部,但是日子也过的非常滋润——衣食无忧、工作稳定,又是父母和亲朋眼中年轻有为的典范。

悲剧来自一次旅游。

2017年的夏天,陈雨选择了和未婚妻来山东威海避暑。在海边玩耍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大浪,他被一个浪头卷进去,呛了几口水,昏迷了,醒来之后就到了另一个时空了,并魂穿到了一个古人的身体上。

根据穿越后梳理出来的信息,陈雨得知:这个和他同名的年轻男子是崇祯六年山东威海卫的一名军户,身高体型也十分接近——原本身高中等的他在古代完全算得上高个子了。另外由于常年劳作的关系,身体的机能状况比常年坐办公室、一直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他要好得多,而且更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这些勉强算是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个时空处于明朝末年,皇帝是崇祯,而且所在地是一个偏远的卫所。对明朝历史略知一二的陈雨自然明白,明末、卫所、军户,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没有比这更坏的穿越结果了。只要不是历史小白,就知道明朝的军户地位低贱、生活悲惨,处于社会的底层,还不能脱籍,从一出生就注定了人生的茶几上摆满了杯具。

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后,陈雨情绪一度极其低落,还试图跳进汹涌的海浪中,用同样的方式返回现代。可是这笨方法并不管用,最后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同卫所的军户救了上来。

断绝了回到现代的念头后,陈雨只能接受现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甘心以一个军户的身份终老,卑微而可怜地过完这一生。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机会似乎来了。

监视劳作的中年男人不满现在的收割进度,带着几个帮闲从田埂上跳了下来,挥舞皮鞭一路抽过来,抽的军户们在麦田里满地打滚,口里还大声说:“你们这些懒鬼,干活只知道偷奸耍滑,照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收完所有的麦子,向千户大人交差?”

军户们被抽得在麦田里满地打滚,低声哀号,可是没有人敢反抗。千户大人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他们名为军户,实际上更像是上级军官的家奴。军户都是世代承袭,从他们懂事开始,麻木和自卑就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里。

这时一个年纪比陈雨大了几岁的军户劝阻道:“章管事,咱们没人敢偷……偷懒,只是麦田这么多,人手又不够,还请宽……宽限两天……”

被称为章管事的中年男人顺手一鞭抽在这人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结巴说话了?老子宽限你们,千户大人会宽限我吗?”

陈雨在远处看着施暴的中年男人和怯弱麻木的军户,握紧了拳头。想要改变命运,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必须要把这些懦弱的军户团结起来,成为自己的助力。而与中年男人及其背后的权力对抗,就是一个凝聚人心的大好机会。

他大胆地站了出来,大声说:“住手!”

章管事斜眼看着他:“你又算哪根葱?想出头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说着提起皮鞭带着几个帮闲朝他这边走了过来。

陈雨镇定地回答:“章管事,你越是想赶进度,早点收完麦子,就越不该打人。把人都打伤了,农活耽误了,我们固然要受罚,你难道就不会被千户大人怪罪?”

这个道理章管事何尝不懂,只是眼瞅着收割麦子的速度快不起来,他不打人就不痛快,也无暇细想后果。现在经过陈雨的提醒,脑子也清醒了一些,心想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抽打一遍,到时候军户们个个带伤,干农活的速度只会更慢。

他顺势停下脚步,恨恨地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哪怕不吃饭不睡觉,后天太阳下山之前,这几顷麦子都必须收完,否则你们所有人一个也别想跑掉,到时候我报请千户大人,每人几十军棍下来,不瘸条腿,我章字倒写!”说完之后,带着几个帮闲扬长而去。

章管事等人走后,被打的军户们慢慢站了起来,也顾不上身上的鞭伤,默默地继续割麦子。比起章管事的鞭子,他们更怕千户大人的军棍。

一个精廋的年轻军户忍不住跑过来问:“雨子,你今天怎么敢跟这老狗顶嘴了?”

这个精瘦的家伙叫张富贵,绰号猴子,是军户“陈雨”的发小,关系最铁。陈雨妄想跳海穿越回去时,正是他不顾危险把陈雨救了上来。

陈雨心想,难道自己魂穿的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是个胆小怕事的主?他含糊应道:“先不说这个,咱们一起想个法子吧,怎么把章管事应付过去。”

张富贵叹了口气:“这老狗不好应付,不把这些麦子收完,什么办法都是假的。”

陈雨说:“我倒有个点子,也不知道成不成。你会不会木工手艺?”

张富贵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回答:“邓大哥木工手艺不错,我把他叫过来吧。”他说的就是刚才挨打的军户,名叫邓范,有些轻微口吃。

邓范过来后,问:“雨子兄弟,富贵说你有……有办法,收……收麦子?”

陈雨问:“邓大哥,猴子,我先问个问题。咱们收割麦子,除了这把长镰刀,就没有其他的工具了?”

第二章 小发明

张富贵嘴快,率先回答:“听说咱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还有更好使的家伙,可是到了咱们这辈就不会了。而且种的地是他顾千户的,又不是咱们自己的,谁愿意费劲去琢磨那些玩意!再说了,咱们在顾千户眼里都是不要钱的长工,连饭都不管。他只要能收上麦子,又怎么会多花钱置办器具?”

陈雨点点头,劳动者缺乏积极性,田产所有者不愿投入,看来这就是传统耕种方法渐渐失传的原因了。这几天他一直琢磨另一个时空在网上看来的冷知识,今日派上了用场。他一边说,一边比划。

“你们看:现在咱们是用镰刀一兜一兜地收割,还要归拢割下来的麦穗,一来一往太耽误时间。如果用竹篾编一个比簸箕大的工具,一侧装上这种镰刀——咱可以管它叫绰——只要一割,麦穗就自然掉进了绰里面,然后做个笼子放在木架子上,给木架子下面装四个小轮,用绳子系在腰间拖着走,随手把落在绰里的麦穗往后倒在笼子里,等满了就拉到打麦场去。这样是不是比现在的效率高很多?”

其实说穿了,这就是后世收割机的人工简易版,虽然与机械化的收割机效果天差地远,但原理是相通的,早在元代就出现了,到了明末,因为种种原因,渐渐失传了,反倒要陈雨这个穿越者教给古人。

卫所的军户已经沦为农户,一辈子都是跟田地打交道,跟农活有关的东西一点就通,张、邓两人很快就明白了这种工具的便利,邓范赞赏地说:“雨子兄弟脑瓜子灵……灵光得很,我看行。”

张富贵急不可耐:“都说行,那就做个试试看呗。”他找来了木板和竹篾,邓范按照陈雨描述的思路当场打造了一个收麦器。周围的军户看着几个人鼓捣,渐渐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这边看了过来。

张富贵性子最急,当场试验。他找了根绳子把有轮子的笼子绑在腰间,就开始验证效果。只见他一挥手,一片一片的麦穗就顺着刀刃滑入了叫绰的工具中,然后顺手往身后一扬,倒入了笼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速度比之前快了好几倍,没多久就把笼子装满了。

“这玩意好使!”张富贵大喜,“一个人能抵十个人用。”

这下军户们都看出了门道,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雨子兄弟,有这好玩意,教我们也做个吧……”

陈雨等得就是这一刻,他大声说:“大家放心,我就是为了让大伙干活更快,绝不会藏私。谁也不想挨军棍不是?”

邓范赞许地冲陈雨点了点头,扭头对众人说:“兄弟们,这个好点子是雨子兄弟想出来的,得记着他的好。这家伙做……做起来也不难,我这就教大……大伙,早点做出几十个农具出来,明日好……好干活!”

“雨子兄弟真是仗义!”军户们纷纷说。在邓范的指点下,军户们掌握了制作农具的诀窍,各自寻找材料和工具忙活去了。

陈雨看了看众人离去的背影,对张富贵说:“我是不是也该做点啥?木工我不会,找材料没问题。要不你带我回所城,拆了我家那几块门板吧,这倒是现成的材料。”

张富贵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你脑子没坏吧?咱海边风大,拆了门板,风呼呼地灌,你能受得了?再说了,点子是你想出来的,大伙承你的情,还能少你这几块木板?交给我和邓大哥吧,你就好好歇着,明天等着干活吧。”

陈雨笑了笑,便跟着张富贵回千户所了。

麦田离所城不远,只有三里地,两人回到家里时,太阳还没下山。

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隶属于威海卫,离卫城很近。陈雨刚穿越时,没进入过卫城,但也隔得远远地眺望过:砖石结构的城墙,高度将近10米,对于很少见识古代城墙的陈雨来说,已经略微超出想象范围了——毕竟只是偏远的海防卫所,能有这样的规模很不错了。

可是几里之隔的千户所所城就有些凄惨了,所城的城墙比卫城低矮了将近一半暂且不论,所城内部房屋低矮残破、街面污秽不堪,军户和家属大多面容枯槁,身体瘦弱,衣衫褴褛,比陈雨印象中的乞丐还不如。也就这些帮助顾千户干活的正军,因为有月粮贴补——尽管也是层层盘剥克扣之后剩下的——比起其他的军余和妇孺,身体还算结实。陈雨这样的高大个子,更是另类,走在一群身高普遍偏矮、佝偻瘦弱的军户身边,陈雨感觉浑身都不自在,像是犯了什么错。

当晚,陈雨一个人睡在自己一贫如洗的“家”里,很久都没睡着。

穿越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生存下去,在这个黑暗的时代打造一支足以自保的力量,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团结军户只是第一步,有了人手,还要有资金。

只不过,他不会未卜先知,不知道自己会突然穿越,也没有熟读网上所谓的《穿越生存手册》,不会造玻璃、做肥皂,小说里穿越客的几种赚钱必备金手指他一概不会,收割麦子的农具也只是侥幸而已,想要掘到第一桶金,就只能根据本时空的游戏规则去寻找机会了。

翻来覆去,直到鸡叫之后他才勉强睡着了一会。

第二天,张富贵来叫他。

在推开房门之前,陈雨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造玻璃、做肥皂又如何?要相信自己,作为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在知识爆炸的时代成长起来的现代人,只要努力,总会有机会改变命运、重写历史的。

张富贵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苦难的生活似乎没有磨灭他对生活的信心,他咧嘴笑着,踮起脚搂住陈雨的肩膀。

“走吧,干活去,明天傍晚等着看老狗的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吧!”

陈雨也笑了。命运对自己还不算太坏,就算被抛到了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底层,但是他还有这样单纯的兄弟。

到了麦田时,军户们人手一套工具,已经在麦田里忙活开了。有了陈雨“发明”的收麦利器,原本繁重的农活变得异常轻松起来,等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打麦场上的麦穗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第三章 冲突

第三天傍晚,带着帮闲们想要来兴师问罪的章管事惊得合不拢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张富贵得意洋洋地说:“老狗……啊呸,章管事,怎么样?麦子都收上来了,还想打咱们的军棍吗?”

章管事疯了一般围着麦穗堆积的小山转了一个又一个圈,不敢置信地说:“绝不可能!两天时间不可能干完七八天的活……”

张富贵不耐烦地说:“麦子都摆在你面前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要不你一粒粒掰开看看真假,看看我们是不是动了手脚。”

章管事停了下来,伸手指着军户们,厉声说:“你们肯定使了妖法,我要去县城,找道士来做法,你们给我等着。一个个装神弄鬼的,都别想逃!”

张富贵大怒,忍住了上前踹这章管事一脚的冲动,指着他的鼻子说:“收不上麦子要打,收了麦子要找茬,你到底闹哪样?俺忍你这老狗很久了,仗着顾千户的势,老是找咱们的茬。不就是哥几个没孝敬你吗?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不过是千户脚边一条狗,凭什么让咱们孝敬你?”

章管事似乎被戳中了心思,面红耳赤,指着张富贵:“你你你……”

几个帮闲见老大受气,撸起袖子上前,吆喝道:“怎么着,想挑事咋的?”

章管事恨恨地一挥手:“这些军汉想惹事,给老子教训他们!”

帮闲们人数处于明显劣势,可是一点也不发憷,从腰间抽出铁尺之类的家伙,呼呼挥动了几下,朝军户们逼过来。军户们虽然人多,可是手里没家伙,似乎也没人打算以武力抵抗,只是紧紧簇拥在一起,准备以血肉之躯承受对方的冲击。眼看一场冲突就要发生。

这时陈雨站了出来,大声说:“章管事,你是真打算把事闹大?”

章管事哼了一声:“这时候想求饶?晚了。”

“我压根就没想过求饶。”陈雨平静地说,“只是把事闹大后,你想过后果吗?”

章管事与几个帮闲对视一眼,然后大笑。

“打了你们这些下贱的军汉又如何,能有啥后果?”

有帮闲揶揄道:“怎么没后果?打他们要费力气,咱们免不了腰酸背痛啊!”

“哈哈哈哈……”这些人又是一阵狂笑。

等笑声渐渐平息后,陈雨说:“先别忙着笑,我给你们分析分析:第一,讲道理,咱们干完了农活还被殴打,没人咽的下这口气,反正我是不打算再在千户所呆下去了,相信兄弟们也是一样。那么我们就有一个选择,带着家人离开,再也不回来,以后千户所的军籍黄册上就只有空名字了……”

章管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瞪着陈雨:“你想煽动所有人逃籍?”

陈雨环顾左右:“千户所总共也就五六百户人吧?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所里的正军,至少占据了所城青壮的一半以上,如果都走光了,顾千户不说成为孤家寡人,除了你们这些废物之外,也就剩下些老弱妇孺了,靠谁给他种地,靠你章管事吗?”

这下章管事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有些慌张,手指几乎戳到了陈雨的鼻子:“你用逃籍威胁我?就不怕被清勾回来,军法处置吗?”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心知肚明,军户逃籍又不是新鲜事,被逼的无路可走的军户们绝不会因为害怕军法处置而放弃出逃的想法。问题是,走一两个无妨,如果这上百青壮都走了,犹如釜底抽薪,整个千户所也就瘫痪了,顾千户如果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不把自己剥皮抽筋才怪。

陈雨拨开他的手指,继续说:“第二,还有一种可能。被你们逼急了,大伙儿豁出去,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知道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咱们这些穷军汉,啥都没有,死了一了百了,可没有你们这么多牵挂。章管事,给顾千户当狗腿子这么多年,积蓄了不少身家吧,你舍得和咱们一块死吗?”

章管事和帮闲们下意识地退后几步,生怕这些军汉扑上来拼命。还真别说,这些穷得叮当响的军汉若是恼羞成怒,不管不顾地以命相拼也不是不可能。殴打折磨对方是一回事,和对方同归于尽又是另一回事,当差帮闲而已,没人愿意把命也搭上。

被陈雨这么一说,邓范、张富贵等军户顿时觉得自己的筹码不少,底气足了很多,个个昂首挺胸,怒目而视。是啊,真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不过就是一命换一命嘛。张富贵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如果真打起来,自己首先就要用麦钐割断章管事的脖子,就像割麦子一样。

寥寥几句话,就让双方的气场完全对调了。章管事等人的气焰荡然无存,而军户们的士气高涨了起来。

章管事眼珠转了几下,觉得眼下的局面不是自己能掌控了,得回去搬救兵。于是对陈雨说:“傻大个,老子记住你了。我这就回去向千户大人禀报,让他来收拾你。”

然后一边往后退,一边挥挥手,对手下说:“走,回所城。”帮闲们连忙跟上,转眼就走了个精光。

等章管事等人消失在视线中后,军户们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湿透了。

邓范问:“雨子兄弟,现在该怎……怎么办?顾千户可不是章……章管事,几句话就能吓跑了。”

陈雨望着所城的方向,平静地说:“诸位兄弟,你们信得过我的决定吗?”

通过收麦子和逼退章管事两件事,所有人都对陈雨心服口服,异口同声回答:“信得过。”

“既然如此,大伙儿就跟我去找顾千户讨个说法。”陈雨说,“咱们不能太被动,让章管事这个小人得逞。他去搬救兵,咱们就直接堵上门。只要大伙齐心,顾千户也会有所顾忌的,毕竟他指望着咱们给他种地呢。”

在陈雨看来,压制章管事的气焰只是治标,要想治本,还得设法与幕后的主使顾千户米面对面。

张富贵率先举起麦钐,高喊道:“雨子,我猴子都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

邓范也说:“凡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咱们就去找顾千户说道说道。”

军户们纷纷喊道:“听雨子兄弟的,去找顾千户讨说法。”

陈雨点点头,一挥手:“走,回所城。”

在他的带领下,几十名军户浩浩荡荡往所城的方向原路返回。

第四章 千户大人

一路上,陈雨在心中默默地推算各种可能,并一一构思应对的办法。数年的政府机关生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法不责众,任何当权者都不会无视治下的大规模群体性事件。

在现代法治社会,不管哪一级政府,面对大规模的群众集体上访或者示威活动都会谨慎对待,以免造成社会动荡、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同理,一个封建社会的卫所武官,哪怕他是所城的土皇帝,面对管辖范围内几乎上百军户的示威抗议,也不会无动于衷,更不会偏激地采取武力镇压方式——因为整个千户所的青壮几乎都在这里,顾千户只要不傻,他不会、也无力动用武力处置。历史上那些封建军队闹饷、哗变,绝大多数都是采用怀柔方式处理,不是没有道理的。

到了顾千户的宅邸门口,陈雨深吸了一口气后,率先踏上了青石阶梯。

门口的两名军士想要阻挡,可是看到陈雨身后上百号人后,默默地退了回去。陈雨等人毫无阻碍地鱼贯而入。

到了前院,陈雨忍不住爆了粗口:“我艹!”

从房屋残破不堪、街道污水横流的环境来到顾府,眼前的场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宽阔的院落、精致的假山、翠绿的景观树木、金色的梁柱,所有的事物都在展示着这个府邸主人的奢靡。见惯了所城的破旧,这里的一切景色都让人感觉不真实,仿佛与门外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方的花厅里走出一行人,为首的是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穿着上好的绸缎长衫,章管事正点头哈腰向他禀报着什么。

待看到陈雨等人,章管事先是一愣,继而顿足,指着陈雨说:“老爷,就是他,煽动这些军汉闹事。居然还找上门来了。”

中年男人在花厅前站定,眯着眼打量陈雨。陈雨也上下打量着对方,看样子他就是这个所城的最高统治者顾千户了。

“章管事都跟本官说了,你们要闹事。”顾千户慢条斯理地问,“他说的是否属实?你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吗?”

邓范等人多年来都是顾千户的下属,心理上的畏惧根深蒂固,被这么一问,一个个都不敢开口,就连跳的最欢的张富贵也忽然变老实了。

陈雨却没有丝毫心理负担,虽然残存了一些本时空的记忆,但他身体的灵魂来自后世,一个政府机关的办公室主任官虽然不大,处级、厅级的官员却接触过不少,高官的官员也见过,顾千户放在后世顶多相当于一个县武装部长,陈雨哪里会怯场?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千户大人,咱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要不是章管事作祟,又怎么可能来讨个说法?咱们辛辛苦苦,两天之内收完了城东四、五顷的麦田,章管事不鼓励称赞,反而想尽办法挑刺,还跑到您面前挑拨离间,您给评评理,究竟谁对谁错?”

“哦?城东的地都收完了,两天的时间?”顾千户有些动容。那几块地足有几百亩,往常百八十号人起早贪黑也得七八天功夫才能收完,现在居然两天就做到了,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如果不信,千户大人可以派人去查看,麦子都堆在打麦场呢,这个做不了假。”陈雨说,“我们来府上也不是闹事,只是遭遇不公,想要讨个说法,请千户大人明见。”

顾千户沉吟起来。

眼前这个军户不卑不亢,说话有条理,分寸也拿捏的很好,让他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麦子都收了,夏天最大的任务完成了,和手下章管事的几句口角,似乎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再说了,这么多人汇聚在一起,若是处置不当,酿成哗变,自己可没有足够的人手来应对。

转眼之间,顾千户就打定了主意,这件事要冷处理,不宜激化矛盾。不过这些军户胆敢聚众冲进自己府中,苗头很危险,姑息不得,必须要敲打整治,尤其是这个为首煽风点火的年轻人。等事情平息后,随便找个由头,几十军棍下去把他打个半死,也让千户所的人知道,这一亩三分地是谁的天下。

他对众人说:“既然麦子都收了,还节省了不少时间,本官本应该褒奖你们。不过你们顶撞本官派去的管事,还冒冒失失闯进千户府,按理也是要责罚的。念在你们初犯,就功过相抵,下不为例。”

邓范等人喜形于色,一个风波就这么轻松解决了?至于功过相抵什么的,他们并不以为意。他们的身份更接近于千户的家奴,不责罚就不错了,哪敢奢求什么褒奖?

就在军户们高兴时,顾千户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么能干,地里的活提前干完了,总不能闲着。卫城那边传令过来,按都司衙门的指示,各千户所负责修葺各自防区内的墩堡,器具、材料自行筹措。咱们所有三墩一堡,就交给你们了。等会章管事会给你们一一点名造册,分派到各个墩堡去。”

这话一出,所有的军户脸色晴转多云,然后多云转阴,一个个哭丧着脸,刚才的喜悦荡然无存。

顾千户又悠悠地补了一句:“六月之前都司衙门会派人来点验察看,如果点验不合格,军法处置。你们都是本所的精锐,这点小事肯定难不倒你们,相信不会让本官失望的,对吧?”陈雨看着周围军户的脸色,感觉不妙,他小声问张富贵:“猴子,这修墩堡到底怎么回事?”

张富贵悻悻地回答:“就是烽火台,也叫狼烟台,沿海建了不少,用来备倭的。以前嘉靖年间倭寇闹得厉害,这些墩堡维护的不错,现在倭寇少了,谁还去管?忽然让咱们去修葺墩堡,还要自备器具材料,摆明是坑咱们。浪费了气力、时间不说,铲、锤、篓、筐都要耗费银钱,咱们月粮和饷银又从不发足,往后几个月都得饿肚子了……”

第五章 转机

听了张富贵的话,陈雨惊讶地问:“给公家做事还要自备工具?”

邓范接上话头:“按规矩,这都是千户所筹……筹备,咱们只要出力,可是千户大人要把这些耗损都分摊给咱们,又……又有什么办法?”

陈雨皱起眉头:“如果不去,会有什么后果?”

邓范叹了口气:“这是公差,可不是种地,都司衙门追……追究起来,轻则杖责、重则流放,砍几个脑袋以儆效尤也不是不可能,谁敢……敢抗命?”

陈雨心情凝重起来。终究低估了这老狐狸。原本以为能够斗倒章管事,还可以让顾千户吃个闷亏,在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中掌握一定的主动权,没想到人家老奸巨猾,借了都司衙门的势,轻而易举就整治了他们,吃了个哑巴亏,还没法反抗。

虽然不太明白这种墩堡修葺工程的意义,但在政府机关混过好几年的陈雨知道,这种官方的工程其中可供操作的余地很大,既可以一丝不苟地按照命令去修,也可以随便糊弄几下,款待好上级派来验收的人员,照样蒙混过关,具体怎么做,全在顾千户一念之间。

现在顾千户非要让他们去,还要自备工具、材料,几个月下来,人累个半死不说,还要省下口粮、银钱倒贴,最重要的是,浪费了自己宝贵的发展时间。在陈雨看来,穿越后的每一天都是宝贵的,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劳役上完全是浪费生命。

顾千户见军户们都沉默了,暗自冷笑一声,跟本官斗还是太嫩,收拾你们还不跟玩似的。他挥了挥手:“听清楚本官的话了吧?都回去吧,三日之内,备齐需要的东西,赶到指定的墩堡,逾期不至,军法处置。”

邓范、张富贵等人有些慌张,看向陈雨。陈雨则眉头紧锁,思索应对的办法。

就在这时,陈雨等人的身后响起了喧哗声,一群人抬着一个担架模样的东西匆匆进来,挤开了军户们,径直跑向顾千户。在经过陈雨身边时,他看清楚了担架上躺着一个胖子,从眉目五官看,似乎与顾千户有血缘关系。这个胖子裸露在衣服外的脖颈、手臂等处布满了血色红点,看上去触目惊心。

顾千户看到了担架上的人,大吃一惊,原本气定神闲的神情不见了,惶恐地问:“彪儿怎么了?”

年轻胖子哭喊道:“父亲救我,我还年轻,不想死啊!”

抬担架的人哭丧着脸说:“少爷这次出海,途中遭遇风浪,在海上飘荡了不少日子,没水没粮,等靠岸之后,就病成这模样了,而且一些小划伤的伤口也很难愈合……”

“啪”的一声,顾千户抬手给了为首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们这些废物,让你们照顾彪儿,这点小事都干不好。还不快去找郎中?”

挨了耳光的人捂着脸说:“在登州靠岸时就找了郎中了,说是从没见过这等怪病,无药可医……”

一听无药可医,顾千户有些无所适从,哆嗦着说:“一个郎中看不好,再找其他的郎中。我顾家就这一个男丁,不能有任何闪失……”

顾府的人顿时一片鸡飞狗跳,有人赶着去找郎中,有人准备送顾家少爷进内院,场面混乱不堪。

军户们远远地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张富贵幸灾乐祸地小声说:“这是报应!还想整治咱们,自己儿子立马害病了,真要断了香火那就热闹了……”

邓范说:“咱们还是走吧。现在顾……顾千户心情很差,咱们就别在这碍……碍眼了,免得把气撒在咱们头上,修墩堡也就罢了,再安排其他差使,命都要去半条……”

陈雨却没有附和他们的话。他把关键的信息在脑海中组合了一下:出海、风浪、没水没粮、皮肤上的血点、伤口难以愈合、顾家唯一的男丁……他嘴角扬起了笑容,如果自己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翻盘的机会,值得赌一把。不但可以化解老狐狸的阴招,说不定还能趁此获得攫取第一桶金的机会。

“先不要走。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一个机会。不但修墩堡的差使可以免掉,说不定还能得到其他好处。”

张富贵吃惊地望着陈雨:“雨子你失心疯了吧?人家都要绝后了,你留下来作甚,等着当出气筒吗?”

陈雨没有应话,而是径直走到顾千户面前,大声说:“千户大人,我有办法治好贵公子的病!”

嘈杂的前院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吃惊的眼神看着陈雨。

顾千户恢复了镇定,盯着陈雨:“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郎中都治不好,你凭什么夸下海口?”

陈雨自信地回答:“贵公子的病虽然难治,但一时半会不会危及性命。千户大人若是不相信,可以先请郎中来府上医治,若是不行,再用我的法子,你看行不行?”

顾千户将信将疑,问:“那你说说,彪儿的是什么病?”

陈雨摇了摇头:“我保证有一个祖传的方子能够治好这个病,但现在我不会说。如果治好了,请千户大人免去我们墩堡的劳役,还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顾千户眼神中闪过一丝凌厉。被人要挟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被自己手下这些低贱的军户要挟。他不太相信这个年轻人能有办法治病,更不想被迫答应什么要求。

他抬起手,正想命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家伙乱棍打出去,可是余光看到了躺在担架上呻吟的儿子,又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儿子是顾家唯一的男丁,不能有闪失,万一这家伙说的是真的呢?

他冷声问:“如果没治好呢?”

陈雨昂首道:“那就任由千户大人处置!”

顾千户犹豫起来,来回踱步,似乎内心在激烈的斗争。

权衡一番后,顾千户终于开口:“你留下,其他人回去。如果找来的郎中无计可施,彪儿就交给你了。要是没治好,本官要你抵命!”

第六章 问诊

白天的喧闹散去,夜幕降临。千户府点起了灯笼,院内宛如白昼,与军户们的住处不可同日而语。

陈雨躺在西边的柴房里,用手枕着脑袋,看着头顶的屋顶。他一个军户,自然不会有贵宾的待遇,唯一能安置他的地方就是柴房。不过鉴于他有可能给顾家少爷治病,柴房里特意给铺了几床棉被,比起自己四面透风的窝要强多了。而且下人们还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让他吃上了穿越之后最丰盛的一顿饭。现在陈雨才知道,能吃饱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吃饱喝足后,他仔细想了想顾家少爷的症状,与印象中的某个病症对照,一一对比下来,愈加肯定。

这根本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中世纪航海过程中常见的一种病——坏血症。

坏血症在大航海时代是一个常见而且很难预防的病症,多见于长时间航海的水手,得病的原因很简单——长时间飘荡在海上,缺乏新鲜蔬菜和水果。用科学的术语解释,就是缺乏维生素c。得了坏血症后,会出现毛细血管脆性增加、牙龈肿胀、出血、萎缩,以及骨钙化不正常及伤口愈合缓慢等症状,顾家少爷身上的红色斑点,就是毛囊角化引起的瘀斑。

按说中国古代出现坏血症的几率并不高,因为都是靠近海岸的短距离航行,靠岸停泊的频率较高,新鲜时蔬的补给很便利,不像欧洲人动则穿越大西洋、绕行好望角,经年累月呆在茫茫大海上。顾家少爷之所以得病,可能是遭遇风浪,在海上滞留的时间远远超过预期。正因为中国古代很少出现这种病,所以郎中们束手无策也是情理之中,不知道病因,又怎么对症下药?

至于治疗坏血症的办法,同样也很简单,就是多吃新鲜水果和绿叶蔬菜。只要症状不是太严重,吃上几天的瓜果蔬菜,慢慢就会自愈,根本不要吃什么药。这也是陈雨敢于拍胸脯保证的原因。

顾府不算小,柴房离内院颇有一段距离。不过陈雨还是隐约听到了远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顾千户的怒吼声,估计是连夜请来郎中,却找不到医治的办法吧?他轻轻笑了一声,缩进了温暖的被窝,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尚未起床的陈雨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叩击柴房的房门。他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没上门栓的柴房,还用得着敲门?

他伸了个懒腰,说道:“进来吧。”

一个身影低头哈腰走了进来,居然是章管事。

章管事完全不复昨日的倨傲,陪着小心问:“小兄弟昨晚睡的可好?”

陈雨不置可否:“还行。就是这床铺了厚被子,忒软了点,没有我家硬板床舒服。”他心知肚明,这般前倨后恭,可不是对方转了性子,而是没有郎中能治顾家少爷的病,他成了顾家唯一的救命稻草,自然要待若上宾。

章管事差点吐血,居然嫌床不够硬,这不是找茬吗?不过他不敢反驳,客客气气地说:“老爷让我送早饭过来。也不知道小兄弟喜欢吃什么,所以吩咐厨房每样都做了一点。”

一个下人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摆放在床前,几个丫鬟端着盘子鱼贯而入,将饭菜摆上。菜肴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柴房。

陈雨晚上是和衣而睡,省去了穿衣的步骤,直接坐在床边,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有鸭有鱼、有荤有素,还有点心,当真是丰盛。

章管事讨好地介绍:“荤菜有桃仁鸡丁、鸭丝掐菜、清炸鹌鹑,海鲜有荷包蟹肉、桂花干贝,点心有枣泥糕、如意卷、八宝膳粥、仿膳饽饽……请小兄弟慢用。”说完带着几个丫鬟伺立一旁。

陈雨嗯了一声,慢慢拿起了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菜。一边享受,一边心中暗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真是万恶的旧社会。军户们连饭都吃不饱,顾家普通一顿早饭就这么奢靡,贫富差距太大了。顾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卫所武官,就能有这样的吃穿用度,那些富豪权贵还得了?

章管事只希望陈雨早点吃完去给少爷看病,自己早点交差,免得这么煎熬,毕竟服侍一个昨天还誓不两立的低贱军户用膳着实是个苦差事。可是陈雨不慌不忙,这个菜夹一筷子,那个菜尝一口,一顿早饭吃了两刻钟还没吃完。他又不敢催,怕惹怒了这个家伙,被老爷责怪,坐立不安,双手搓个不停。

陈雨看见章管事这模样,心里非常舒坦。吃饱之后,再喝了一口珍珠雪耳汤,放下筷子,站了起来,满意地打了个嗝。

“吃饱喝足,这些碗碟可以收拾了。”

章管事如蒙大赦,连忙说:“小兄弟这边请,老爷已经等了很久了。”

在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卧室内,陈雨见到了坐立难安的顾千户,和躺在床上呻吟的顾家少爷。

屋内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顾千户身后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看样子是这个府里的女主人,她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子,让陈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倒不是陈雨贪恋女色,这当口还去看女人,而是这个女子太过鹤立鸡群,想不注意也难。

她瓜子脸,五官秀丽,身段窈窕,无论按古代还是现代的标准,妥妥的美女一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个子非常高挑,比身旁的丫鬟们高出了一个头还多,甚至比那些男性下人还高半头。

陈雨目测了一下,身高大约一米七三左右,光一双大长腿就快有一米了,这样的身高和身材比例放在现代也非常出众,在古代就有些逆天了。心中不免嘀咕起来:这身段,究竟是怎么吃出来的?

大约是感受到了陈雨上下打量的目光,年轻女子柳眉倒竖,眼光像刀子一般,剐了他一眼,似乎是不满他的无礼。

顾千户却没心思管这些,他用嘶哑的声音问:“你真有把握治彪儿的病?”可能是彻夜未眠,他不仅声音嘶哑,头发都白了好些,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几岁。

陈雨点了点头:“当然。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顾千户让开路,示意他到床边去:“事不宜迟,赶快问诊吧。”

第七章 减肥药方

陈雨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他又哪里会问诊了,只能做做样子罢了。

顾千户身后的妇人疑惑不已,小声问道:“郎中诊治讲究‘望闻问切’,他连脉象都不察看,又如何给彪儿看病?”

顾千户心里也很是忐忑,可是昨晚从文登县城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无功而返,有心去济南府寻访名医又怕来不及,也只能交给这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家伙,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顾家少爷已经快要绝望了,眼前这个拍胸脯能治他的年轻军户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当下颤抖着问:“兄弟,我这病能治吗?”

“有些棘手,不过用我祖传的方子,加上顾少爷愿意配合治疗的话,治愈的机会有七八成。”陈雨回答。

听了这句笃定的话,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顾家少爷更是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一双咪咪小眼贼亮贼亮的。

“此话当真?你快去取药,多苦我都愿意喝。”

“不急。在开方子之前,我有些话想问顾少爷。”陈雨不慌不忙地说。

“你尽管问,不管啥都告诉你。”顾家少爷头点的鸡啄米一般。

陈雨沉吟道:“请问顾少爷,除了手脚躯体出现瘀斑,是否伤口很难愈合?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正是。在船上划拉了一道小口子,平日早就好了,可是现在老是流血,几天都不结痂。”顾家少爷还指了指鼻子和嘴,“另外鼻子和牙齿也老是出血,吃饭也没胃口,做什么都没精神……”

陈雨回忆了一番,这些症状和记忆中的坏血症基本吻合。虽然他不是医生,但是坏血症常见的症状比如伤口愈合缓慢、鼻出血、牙龈肿胀出血、食欲不振、容易倦怠是常识性的东西,通过这些描述,已经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了。

他站起身,对顾千户说:“千户大人,我这就去抓药。在药熬好之前,请给少爷吃些新鲜的瓜果和时蔬,这对药效的发挥很有好处。记得瓜果要生吃,不要烹饪。”

“听到了吗,赶快去找些新鲜瓜果和时令蔬菜来。”顾千户赶紧对左右吩咐,然后问陈雨,“你要亲自抓药?如果辛苦的话,开张方子,我派人去抓。”

“不用,这方子的几味药我要亲自挑选,而且祖传的房子不能让外人学了去。”陈雨立刻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其实他哪有什么祖传秘方,只是个噱头而已,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总不能告诉对方吃些瓜果蔬菜就能治病,太轻易做到的事,又怎么和对方讨价还价?

这话在顾千户等人听来,倒也合情合理,祖传的秘方不外传,也是人之常情。顾千户也不坚持,吩咐章管事带人送陈雨去药铺抓药。

到了药铺,陈雨让章管事等人留在门外,然后让药铺伙计抓了几味药,按照十日的分量过秤打包。

回到顾府,陈雨把十包药交给顾千户:“温火煎药,每包分两次,早晚各服一剂。不出意外的话,十日左右就能痊愈。”

顾千户如获至宝,捧着十包药喊道:“来人,命人去煎第一副药,余下的仔细收好。”

陈雨暗笑,这几味药都是很常见的,如车前子、甘草、决明子、陈皮、山楂、枳壳,组合起来就是减肥的中药配方,而且是适合女性产后减肥的,和坏血症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之所以懂这个配方,是因为另一个时空的未婚妻想要减肥,特意找到了这个号称天后王菲用过的中药配方,让他煎过药,依稀还记得。对于顾胖子这一身膘有没有用不知道,反正吃不死人。

他把药交给对方后,准备告辞:“千户大人,药已经抓好了,照我说的按时服药便是。我就告辞了,等到少爷的病好了之后,请记得咱们的约定。”

“慢着。”顾千户阻止了他,“彪儿没痊愈之前,你先留下来,万一有什么变故呢?”

“这……”陈雨看了看顾千户的眼神,好像并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点了点头,“一切听千户大人吩咐。”

顾千户扭头对章管事吩咐:“给这位小兄弟准备一间厢房,不可怠慢。”然后想起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问,“小兄弟尊姓大名?”

“陈雨。陈胜的陈,大雨的雨。”

等章管事带走陈雨后,中年妇人抓住顾家少爷的手嘘寒问暖,那个年轻女子则不解地问:“父亲,药都已经抓回来了,怎么还要留他在府上?”

“影儿啊,你还是太年轻。”顾千户看着门外陈雨远去的背影,“这个小子的法子管不管用,现在谁都不敢保证。万一是个庸医,彪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上哪找他去?必须留下来,出了事就让他给彪儿抵命!”

床上的胖子惊恐地喊:“抵命又有什么用?我不想死啊!”

中年妇人嗔怪地说:“老爷,你就少说几句吧,瞧把彪儿吓得。”

年轻女子问:“他不是你手下的军户吗,还能跑哪去?”

“你不知道,章管事说过,这小子曾以煽动所有军户逃籍来威胁。如果治病失手,他肯定会选择逃籍,只要出了文登县,想找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了。”

接下里的几天,陈雨的日子过得异常舒坦。

无论顾千户背后隐藏着什么想法,表面上对陈雨还是非常客气,不仅把住的地方从柴房换到了厢房,吃穿用度也是非常讲究,按照军户的生活水准来衡量,天天都是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吃喝享受之余,陈雨也没闲着,从章管事和丫鬟下人的口中,打听清楚了顾府上下的底细。

顾千户名叫顾大锤,世袭千户,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土皇帝。他有一子一女,大的是儿子,名叫顾彪,就是害了坏血症的胖子,对承袭武官职位兴趣不大,热衷于做生意,利用父亲的资源和沿海的便利条件干海商,听说专门跑对面的朝鲜倒腾人参;小的是女儿,名叫顾影,就是陈雨见过的那个大长腿,自小习武,喜欢与刀枪棍棒打交道,倒比自己的大哥更像是武官的后代。

第八章 文盲千金

一天午后,陈雨在厢房呆得无趣,出来随便走走。府里的下人都知道这是能治好自家少爷的“神医”,没人敢阻拦他,任他自由穿行。

无意中,陈雨走到了一个被假山、灌木遮挡的地方,对面传来了一阵阵刀刃破空的呼呼声,还夹杂着清脆的叱声,似乎是有人舞刀弄枪。

陈雨颇有些好奇,究竟古人是怎么练武的,是不是像影视剧中描写的那么神奇。他走到一丛灌木后,猫着腰,观察起来。

眼前是一个二十几平米的空坪,角落里摆放着兵器架,插满了刀枪棍戟,看来是一个小型的演武场了。中间一个身穿红色短打练功衫的苗条身影,正在舞动着一柄钢刀,呼呼作响。虽然与影视剧中的夸张效果相去甚远,但是动作之快仍然让陈雨咋舌不已,只见一团刀光剑影,把人笼罩其中,别说动作,连脸都看不清。

正当他看得入迷时,随着一声叱声:“谁?”原本舞动得水泼不进的钢刀变挥为斩,“呼”的一声朝他劈头盖脸砍了下来。

陈雨还来不及反应,刀锋已经快到了额头,一股寒意从头顶传了过来,让他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刀下留人!”

刀刃在离他头皮两公分的地方稳稳停住,对方单手握刀,左手叉腰,讥笑道:“刀下留人,留谁啊,有自个给自己喊的吗?”

陈雨见刀没有劈下来,长舒一口气,保持姿势不敢动弹,顺着刀刃往对面偷偷看过去,钢刀的主人唇红齿白、面容秀丽,正是曾经见过一面的顾家二小姐,顾影。

他苦笑一声:“不知道二小姐在练刀,贸然打扰,是我的不对,请二小姐莫怪。”

顾影早就看出了是他,出刀不过是吓唬一下,闻言嗤地笑了一声,将刀收回,随手一抛,钢刀划出一道抛物线,稳稳地插进了兵器架。

陈雨暗叫一声我靠。不得不承认,这一手很帅。如果是个男的用这招泡妞,肯定有用。

“原来是你这个江湖游医,不老老实在厢房呆着,到处乱跑干嘛?”顾影拢了拢有些分散的头发,斜眼问道。

“我只是所城里一个普通军户,不是郎中,更不是江湖游医。”陈雨纠正她的说法。

“切,那就更不靠谱了,普通军户又怎么会治病。”顾影撇了撇嘴,余光看到了对方手上握着一样东西,顺口问,“你手上是什么东西?警告你啊,父亲对你客气,可不要仗着这一点在府里浑水摸鱼。”

陈雨有些来气,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冷声说:“我虽然穷,还不至于偷鸡摸狗。这是经过你父亲允许,借来的兵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学学我朝先辈怎么打仗。”

“你居然识字?”顾影很是惊讶,“军户什么时候都识字了,这是什么书?”

陈雨把书的封面对准顾影,“自己看。”

顾影脸一红,声音小了许多。

“我不认得……”

这下轮到陈雨吃惊了,堂堂顾家小姐,居然连封面的书名都不认识。难道说,她压根不识字?

顾影看出了对方的惊讶,有些恼羞成怒,喝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奇怪吗?”

陈雨压根没想过家庭条件这么优越的顾影居然不识字,更准确地说,是个文盲——因为她连书名简单的四个字都不认识:《纪效新书》。

听到“无才便是德”这句话后,陈雨才反应过来。他摇了摇头,“一身武艺又如何,也是一个被封建礼教荼毒的可怜人。”

顾影有些着恼,喝道:“谁可怜了?把话说明白。”

陈雨悠悠地回答:“鼓吹宣扬这句话的人,大多认为女子一旦有了学识,就可能具备对自由的向往和思考问题的能力,不仅难以驾驭,还会变得“淫荡”,继而发生种种‘不贞’之事。比如卓文君、蔡文姬、杜丽娘、崔莺莺等人,在某些人的眼中都是‘因才而淫’的典型……”

这段话有些超出了顾影的理解范围,她迷惘地说:“你说的我不是太明白,什么自由、思考……为什么识字就会不贞,有才就会变淫?卓文君、崔莺莺,又是什么人?”

陈雨好为人师,耐心解释:“简单说,女子最好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对丈夫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做个三从四德的应声虫就最好不过了。”

这话倒是浅显许多,顾影听明白了,哼了一声:“我不识字,可是我也绝不会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做个傻子……”

“至于卓文君等奇女子嘛,她们的故事可歌可泣,如果你有兴趣,我也可以跟你讲讲……”

“额……那你便给我讲讲。”

陈雨成功的勾起了顾影的兴趣,练武场变成了讲堂,插满了大小兵刃的兵器架成了唯一的听众,听着两人的讨论。

“……原来卓文君这么厉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懂医理,才貌双全,真是奇女子。若是我也能像她这样多才多艺就好了。”听陈雨简单介绍了几个历史女名人的生平事迹后,顾影羡慕地说,“还有崔莺莺也是好样的,家人百般阻挠,她还敢向心上人托付终身,敢爱敢恨,也是了不起。”

陈雨轻轻一笑,顾二小姐虽然舞起刀来是个女汉子,可是骨子里还是一个软妹子。他恭维了一句:“二小姐也不赖啊,一把钢刀舞得水泼不进,刀法真真了得。”

顾影闻言骄傲地昂起了头,哼了一声:“关于武艺,本小姐不是吹,自幼跟从名师,刀剑棍棒样样耍得来,只要兵器在手,对付三五个青壮男子不在话下。你看什么兵书,又有何用?百无一用是书生,若你和我放对,一刀就撂倒了。”

“呵呵,这话就不敢苟同了。”陈雨说,“领兵打仗不是争狠斗勇,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刀枪如林,你武艺再高又有何用?”

第九章 总旗

“你说我只能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上不得堂堂之阵?”听了陈雨的话,顾影很是不忿,“你以为你一个饭都吃不饱的军户,还真能领兵打仗不成,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种地吧!”

陈雨平静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以你的格局,也就看得到千户所这弹丸之地了,自然不会明白我胸中丘壑。”

顾影有些意外:“你的军户同伴,还有你们的父辈,一辈子都在千户所打转,你居然还有跳出去的野心?”她对陈雨的好奇心彻底被挑起来了,围着对方转圈踱步,“你和我见过的任何军户都不一样,见识、气度、言谈举止倒像文登县……不,像济南府里的那些文官。不对啊,你应该从未上过私塾,每天就是种地,怎么会识字,还懂这么多典故?你真的是咱们千户所的军户?”

这个问题一下把陈雨难住了,对啊,怎么解释识字的问题?抓药之类可以用祖传秘方来搪塞,可是天天种地的军户识文断字就很诡异了。随手卖弄一下学识,没想到反倒把自己套进来了。

顾影脸色严峻起来,反手从身后的兵器架上抽出了刀,喝道:“说,你是不是细作,混进千户所有何企图?”

这奇葩的脑洞把陈雨雷住了,他哭笑不得:“二小姐,就凭识字断定为细作,也太武断了吧?咱们能不能理智一点……”

这时有人出场给陈雨解了围。随着几声咳嗽声,顾千户从一座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父亲?”顾影有些意外,“你怎么到练武场来了?”

顾大锤摆了摆手,示意顾影回避。“你先去休息,我有些话想和小兄弟聊聊。”

陈雨心想,难不成因为自己和他女儿独处,要找自己算账?古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虽然顾影压根不把她自己当妹纸看,可人家做爹的未必这么想啊。

顾影走后,顾大锤盯着陈雨看了半响,良久之后,问道:“你真是本所的千户?”

陈雨低下了头,防止老狐狸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出端倪,回答道:“是。”

“你们说的话,我刚才也听见了几句。据我所知,所内军户能识字的不是没有,可是能像你这样能引经据典的绝无仅有。”顾大锤疑惑地说,“我已经查了你的军籍黄册,也派人去你家中和邻居家打听了,身份确是真实的。可是我就更糊涂了,你费劲心思给彪儿治病,到底图什么呢?”

陈雨在脑中推演了几种说辞,没有一种能够解释对方的疑问,只能避开这个话题,直接回答后半句了。

“千户大人,我怎么能识文断字,并不重要。既然你想知道我的目的,今日不妨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可以。”顾大锤点点头,“这几日彪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说明你的药方是真的,并无歹意。现在讲出你的要求吧。答应你的事,一定兑现,本官一向说话算话。”

陈雨斟词酌句地说:“我想在卫所内谋求一官半职,并拨一块地方,让我屯田练兵。前几日跟我来府里的那些兄弟也都拨给我。”

顾大锤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脑子没坏吧?卫所虽然几无可战之兵,可是从都司衙门到卫指挥使、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层层管辖,严密至极,除非逃籍,谁能挣脱这张网?你又怎么可能脱离于卫所之外,单独屯田练兵?”

面对顾大锤的质疑,陈雨并不气馁,耐心地说:“请问千户,大明现在是靠兵还是军来打仗?”

顾大锤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兵了,军哪里还能打仗。”

所谓兵,指的就是营兵,所谓军,就是卫所军队。打仗靠谁,两人都心知肚明。卫所已经烂到根子里,完全和营兵不在一个层次了,不管月粮还是饷银都与对方相距甚远,至于打仗,更是萤虫与皓月的差距。

“对啊,反正卫所已经糜烂到这种地步了,还不如让我小范围试试,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找条活路。于千户你而言,也没什么损失。至于卫城和都司衙门那边,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

顾大锤哼了一声:“怎么没损失?所城青壮正军人数不多,你若带走了大批青壮,谁给本官种地,让本官喝西北风吗?”

“种地累死累活,一年下来才几个钱?”陈雨说,“如果我能弄出点名堂,有了额外收呢?到时候自然会孝敬大人,怎么都比种地强。”

提到钱,顾大锤有些犹豫起来。他抚须问道:“你做什么能保证比种地强?”

陈雨在顾大锤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个词。顾大锤立马眼睛一亮,反问道:“有几成把握?”

陈雨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个数字:“八成。”心里却想,从来没做过的事,老子也不知道有几成把握,但是要让对方觉得自己很有信心,否则计划就会泡汤。

顾大锤看着陈雨,思索了起来。面前这个家伙,谈吐见识根本不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军户,可调查的结果却显示他是正儿八经的本所军户。莫非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存在?至于他说的发财之计,自己不是没想过,可是身为卫所现役武官,军民泾渭分明,要插手那个行当的的话太多顾虑,所以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这家伙能够做出一番名堂,让他试试也无妨。虽然顾家靠着盘剥军户以及跑海经商的进账家境宽裕,可是谁又会嫌赚钱的门路多呢?

如果失败了,就把责任全推在这家伙身上,自己就说毫不知情,免得沾染麻烦。顾大锤下定了决心。

“好,我答应你,让你试试。如果能弄到银子,五五分成,本官够仁义吧?”

真是黑,躲在幕后啥都不干就要分一半。陈雨心中吐槽。嘴里却说:“咱们能得一半就很满足了,全凭大人做主。只是我的职位?”

顾大锤想了想,说:“本官查过了,你爹曾是本所旗军,天启年间被征调镇压白莲教作乱,死在战场上,算是为国捐躯,有这样的理由,提拔你做个小旗不为过。不过区区一个小旗做事不太方便,本官决定,直接提拔你做总旗。总旗以下我还有些把握,疏通了卫所那边,报到都司衙门走个流程就行。”

第九章 私盐

顾大锤送了口,陈雨趁机顺杆上:“谢大人栽培。不过光有空职还不行,把和我一起的那些军户都拨给我吧?另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人拨个百八十两银子让咱们打造些趁手的兵器和铠甲吧?毕竟要对付的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

顾大锤连连摇头:“人暂时拨给你办差没问题,不过百八十两银子?还真敢狮子大开口。知道你自己的饷银是几钱吗,到手又能有几文?你不吃不喝到死那天都存不下一百两银子。这样吧,银子就别妄想了,咱们千户所库房里的兵器和甲胄随你挑,另外,修葺墩堡的事我交给别人去做,让你们腾出手专心做事。怎么样,够支持你吧?”

陈雨有些无奈,也只有这样了。这就好比创业时期争取风险投资,没有具备说服力的成绩,确实很难获得更多的投入,只能因陋就简,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贵公子既然恢复得很快,我就再呆一天,确认公子痊愈之后离开。那事宜早不宜迟,越早筹备越好。”

等陈雨走后,顾影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好奇地问:“父亲,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升他做总旗?”

“呵呵,为父是这么容易忽悠的人吗?”顾大锤笑着对女儿说,“他治好了你哥哥的病,给一个总旗的职位也是理所当然,这不过是顺水人情而已。至于他私下说了什么,你一个女流之辈就别打听了吧。”

若是往常听到这种话,顾影心里不悦,也不会说啥,可是刚才被陈雨的言论打开了心中的一扇门,再听这话就觉得非常刺耳了。她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女儿怎么就不能打听了?大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醉心于生意,对世袭千户之职毫无兴趣,你就只有咱们两个儿女……”

“那便如何?难不成这个千户还由你来做不成?”顾大锤瞪着她,“你长这么高的个,比寻常男子还高,又不肯缠足,要许配个好人家本来就难,偏偏还整日舞刀弄枪,这样下去谁敢娶你?已经十六了,老大不小,耽误不起了。打明儿起,把这里的兵器都撤了,以后不准再练刀剑,跟王妈去学女红。十八岁之前,我倒贴银子也要把你嫁出去!”

顾影满腹委屈,又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等父亲走后,挥刀一顿乱砍,砍的枝叶草木乱飞,口里愤愤地喊:“我才不是赔钱货,凭什么要倒贴嫁人?长得高是我的错吗?舞刀弄枪又怎么了?”

发泄一番后,顾影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倔强地扬起下巴。“哼,我不光要舞刀弄枪,还要识字,做个能文能武的奇女子,将来也不比那卓文君差。”

目标定下了,怎么实现却难住了她——父亲是不可能同意给她请先生的。

“对了,那个江湖游医不是能识文断字吗?就让他偷偷地教我,若是不肯,就打到他肯为止。”顾影嘴角上扬,似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方法。

第二天,张富贵家。

“什么,插足私盐买卖?”张富贵呆呆地问,“你是说咱们一起煮海盐?怕是不成吧,顾千户不是安排咱们去修墩堡吗,哪来的空闲?煮盐费柴火,更费时间……”

“谁说要煮盐了?被层层盘剥,能到手几个子儿。”陈雨摇一口否定了张富贵的猜测。一个产业链的最下游,也是被榨取最厉害的环节,如果只想着自己动手煮盐赚点辛苦钱,那就输在了起点。陈雨想的,是触及更上游的环节。

“总不会自己贩私盐吧?”饶是张富贵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也吓了一跳,“雨子你没事吧,你知道贩卖私盐的盐枭都是些什么人物吗?那都是些脑袋别在腰间的亡命之徒,连官兵都敢杀,咱们几个种地的,去和这些人抢食吃,怕是嫌命长吧!”

“饭要一口一口吃,直接贩私盐有些难度,咱们一没货源,二没渠道,得从简单的环节做起。”陈雨说,“我且问你,负责抓盐枭的是什么人?”

“其他地方俺不知道,但是在文登县这边,都是本县的巡检负责缉查私盐。”

“巡检?他们打得过盐枭吗?”

张富贵想了想,回答:“俺偷偷煮盐去卖,也曾经碰到过巡检的兵丁,那都是些青皮无赖,也就欺负咱们这样的散户,遇到抱团的盐枭就不行了。若是碰见那种人数众多、穷凶极恶的团伙,就只有跑路的份……”

“我问你,私盐这行利润高吗?”

“那还用说?”张富贵羡慕地说,”利润不高,他们会提着脑袋干这行?上了规模的盐枭团伙,听说每个月进账都是以千两来计算的。娘的,老子怕是一辈子都看不到这么多银子。“

“我擦,月入几千两?”凭借历史知识,陈雨知道贩私盐有钱,却没想到有钱到这地步。虽然不清楚古代白银的购买力,但是从顾大锤为了一百两就肉痛不已的态度,陈雨就能明白几千两白银意味着什么。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干了!”

张富贵吓了一跳,“干啥?”

陈雨说:“咱们去跟巡检司谈判,帮助他们缉查私盐,打击盐枭,缴获的银钱和盐货对半分!”

从政的经历告诉他一个真理,比起自己辛辛苦苦干实业(煮盐),褥羊毛(抢盐枭)永远是来钱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尽管这个被褥羊毛的对象不好惹,可是一伙无钱无势的军户,不可能触及上游的渠道,就只能通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杀进盐业产业链,分一杯羹了。

张富贵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虽然俺觉得去抢盐枭太冒险,不过俺愿意跟你赌一把。”

陈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既然你信得过我,我就一定带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你去把弟兄们都叫来,记住,那些贪生怕死没卵子的就不用叫了。”

第十章 想发财吗

半个时辰后,军户们陆陆续续赶到了张富贵家门前的空坪。跟随陈雨一起收麦子、闯进顾府的人基本都到齐了。

负责联络的张富贵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陈雨说:“雨子,除了二狗子,都来齐了。”

有人鄙夷地说:“二狗子就是个怂包。前几天去顾府就怕这怕那,差点中途开溜。不来就不来,不差他一个。”

邓范问:“雨子兄弟,今儿个叫咱们来,是为了啥……啥事?听猴子说,你要带……带咱们发财?”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说:“发啥财?咱们几个种地的会发什么财,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陈雨站到了屋前的半截土墙上,大声说:“兄弟们,咱们身在军籍,和匠户一样,都低人一等,不能考取功名,也不能经商,成年累月就只能给人家种地干活,做牛做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等到累死之后,换了自己的儿子又重复这样的命运。你们甘心就这么世世代代做奴隶不如的军户吗?”

张富贵第一个高喊:“不甘心!”

其余军户也纷纷附和,“不甘心!”

陈雨点点头,军户们对现实不满,就是引导他们跟着自己干的第一步。“咱们摆脱这种困境的办法不多,逃籍算是一种。可是逃籍有被抓回来的风险,官府的清军衙门也不是吃干饭的。另外,没有一技之长,又没有自己的田地,就算逃了也很难有好日子过。”

众人暗自点头,这确实是个难题。

陈雨继续说:“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知道,咱们所城靠海,大家大多曾经煮过海盐去卖,补贴家用。不过利用种地的那点空闲,煮不了多少盐,而且卖盐的途中可能被巡检司的人拦截,当做私盐查扣,就算侥幸躲过还要被盐场层层盘剥,到手又能剩下几个子?”

张富贵说:“是啊,俺卖过几次盐。一旦被巡检司的人碰到,就是财货两空的下场,还要遭一顿毒打。盐场的人也不厚道,收咱们一石粗盐,才给三钱银子。你们知道盐场把盐卖给官盐多少银子吗?一两五钱!”

每石盐一进一出相差一两多银子!这中间的差价让所有的军户都不淡定了。以前不太清楚其中的细节,也没有认真想过,现在被这么一说,大家才知道,原来自己辛辛苦苦煮的盐要被层层盘剥这么多。他们深深体会到了身处产业链底层的切肤之痛。。

陈雨说:“你们以为盐场盘剥咱们之后,就是最赚钱的了?不是。盐商一两多银子进货之后,放到县城、府城市面上卖,一石盐三两银子起步!”

众人哗然,从自己手里煮的盐,到了售卖环节,居然可以翻十倍?

一个叫王有田的军户忍不住问:“卖盐这么赚钱,那这些盐商肯定富得流油吧?是不是馒头管饱,顿顿有肉?”

大家笑了起来,陈雨说:“王大哥是吧?你衡量有钱的标准也太低了,有钱人的阔绰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看看顾千户的宅子就明白了。所谓馒头管饱,顿顿有肉,最多也是他们府里下人的生活水准。”

王有田咋舌不已:“咱们每日吃不饱,本以为顿顿有肉就是好日子了,没想到人家的下人就能过上这种日子。”

陈雨说:“说了这么多,我并不是要带着你们去做盐的买卖。朝廷规定盐、铁、茶叶不得私下买卖,能拿到盐引做盐商的都是手眼通天的人,和咱们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众人有些丧气,王有田问:“煮盐也不行,卖盐咱没资格,那到底怎么办呢?”

陈雨指了指张富贵:“让猴子说几句。”

张富贵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兴奋地说:“凡是煮过盐的都应该知道,除了盐场和官营的盐商,还有一种人,他们也卖盐,但不归官府管,也不用向官府缴盐税,干得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卖的盐价格比官盐低……”

邓范第一个反应过来:“猴子,你说的是私……私盐贩子?”

“没错。”陈雨说,“盐贩子贩卖的是私盐,不要缴盐税,而且价格较低,影响了官盐的售卖,历来是官府打压的对象,可是禁而不绝,盖因利润太高,总有不怕死的人铤而走险。咱们这些军户呢,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把子力气。所以我有个想法,去和巡检司谈判,帮他们缉查私盐。”

缉查私盐?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踌躇。

见大家没有吭声,陈雨有些意外,都已经身处社会最底层了,难道这些军户麻木到了这种地步,连搏一把的勇气都没有?

邓范说:“雨子兄弟,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实行起来有……有点难。巡检虽然是九品杂官,可手下的弓兵经常缉查盗匪,实战经验丰富,比咱们这些只会种……种地的军户强太多。他们打盐枭尚且吃力,又何况咱们呢?银子谁都想要,但也要有命去拿。”

陈雨见其他人默默点头,知道邓范的话说出了他们的心声。军户们积弱太久,心理上的自卑比肉体承受的磨难影响更大,说动他们跟着自己干不是件容易的事,让他们树立自信心更是个漫长的过程。

他耐心地说:“大家都是爹妈生的,只要有足够的好处,拼命谁不会?只要不拍死,咱们也不会比巡检司弓兵、盐枭差。另外,我已经跟顾千户说好了,他免除咱们修葺墩堡的劳役,并且允许咱们从所城的武库里随意挑选兵器和甲胄,有了家伙,咱们再好生训练一番,难道就不能靠自己的手博一条出路?”

听到这件事居然得到了千户大人的“官方认证”,众人都打起了精神。有了靠山,做起事来就完全不一样。

一个军户弱弱地小声问:“雨子兄弟,假如咱们真打赢了盐贩子,这财货如何分?”

陈雨笑了,不怕他们问利益分配的问题,就怕他们麻木怯弱到连这个都不敢问的地步。人有欲望,才有与命运抗争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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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石是古代的计量单位,约合一百二十市斤

第十一章 武器

张富贵怕陈雨着恼,附在他耳边说:“这是王家的老二,王为民。是个老实人,就是说话耿直了点,不会转弯。”

陈雨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生气。他说:“王家二哥问得好,这是个关键问题,原本你不问,我也会主动提及。先把话说清楚,免得事后起了争执,伤了和气。”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陈雨的分配方案。

“我还没有跟巡检司去谈,不过我初步的想法是五五分成。和巡检司分完之后,顾千户还要一半,也就是说,每次缴获的财货到手的不到三成。我们要分的,就是这不到三成的战利品。不过听说盐贩子身家丰厚,哪怕是三成的缴获,也远比咱们种地、煮盐要强上十倍。”陈雨说,“我是这么打算的,缴获的私盐卖给盐场或者巡检司,兑现成现银,一半给大家平分,按人头计算,另一半就按照战斗的表现从高到低分配,作为奖励,你们觉得如何?”

这个方案公平合理,既保证了基本收入,还能按作战勇猛程度获取更多的收入,众人想了一会,觉得没有异议,纷纷喊道:“雨子兄弟这个法子好,咱们赞成!”

“好,既然大伙赞成,这事就这么定了。现在所有人跟我去武库取家伙!”

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武库。

仓库的大门徐徐打开,厚重的灰尘呛得所有人咳嗽起来。陈雨捂住口鼻,眯着眼往库房里面张望,心里嘀咕:这武库是有多少年没有用过了?

章管事讨好地说:“陈兄弟,老爷吩咐了,这武库里的东西,随便你取,到时候看守仓库的人清点记册就行了。我就不进去了,府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回去做。”

陈雨心里腹诽,原本这些武器都应该发放到军户手中,只不过卫所制度糜烂,承平时间太久,到头来居然成了军官的私产一般,取属于自己的武器装备还要承情,真是咄咄怪事。口上却说:“千户大人慷慨,也劳烦章管事费心了。”“好说,好说。”

章管事陪着笑回答,心里却想,这个刺头在顾府逗留了几日后,似乎转了性子,为人处世圆滑练达多了,也没有趁机报复,给自己难堪。

等尘埃慢慢落定,陈雨带着人走进库房,挑选兵器和甲胄。

放眼望去,矛、刀、剑、棍等冷兵器不少,弓也有几张,不过火铳之类的武器一件也没有,陈雨有些失望,问:“诺大的一个千户所武库,连一把铳都没有?”来自现代社会的他,对热兵器的向往远远超过“原始简陋”的冷兵器。

看守武库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军户,人家都叫他老邓头。老邓头在这里呆了十几年了,对这些武器的进出和储备状况一清二楚,估计是喝了几口老酒,他的脸红通通的,醉眼迷离,开口也没有什么忌讳。

“这位后生,原本武库里是有几十把鸟铳和三眼铳的,都是官家督造的,还有十几桶硝石和火药。不过这一摆就是好几年,从没有用过,铳管都生锈了,千户大人来视察时,说是取出来维护打磨,但后来却没有送回来,最后连火药也搬走了,临了报了个损耗,从账面上抹平了……”

这话没有说透,但是陈雨也能猜个大概,多半是顾大锤把值钱的火铳、火药拿出去卖了,至于是卖给谁就不得而知了,胆子小可以卖给山东境内各营头的武将用来装备家丁,胆子大的甚至可以卖给盐贩子、海商。

既然热兵器指望不上,那就只有选择冷兵器了。只是一路看过去,陈雨更加失望了。放眼望去,刀、剑等金属兵器大多已经锈迹斑斑,张富贵看上一把刀,用力一拔,居然拔不出来,刀身和刀鞘已经锈成了一体。还有弓,连弓弦都已经发霉,轻轻一拉随时都担心变成齑粉。他问老邓头:“武库就这些破烂了?”

老邓头打了个嗝,老远就能闻到酒味。他双手一摊:“我只负责东西在仓库里没丢就成,至于损耗,不是我的事。”

邓范对陈雨说:“雨子兄弟,想开点,刀剑指望不上,也……也无妨,毕竟剑这玩意没有几年功夫练不好。至于弓就更别提了,一个好弓手太难练。我看了看,这些矛都还能用,枪头就算生……生锈了,打磨下,还是能用的。”

陈雨叹了口气,也只有这样了,总好过赤手空拳去跟盐枭拼命。

他挥挥手,“把这些矛都带走。”

军户们去搬运长矛,唯独张富贵却在角落里翻检着什么,掀起阵阵灰尘。过了一会,他抱着一撂东西兴致勃勃地跑过来。

“雨子,看,这还拉下了几件好玩意。”

陈雨定睛一看,是一种半身的布甲,表面是棉布,均匀地分布着铜钉。他狐疑地问:“这玩意好使吗?”

邓范说:“这是棉甲,外面是两层棉布,通过反复拍打压紧成薄薄的一片,两层的中间有铁……铁片,用铜泡钉固定。不过不是全身甲,没有前、后档,也没有完整的护肩、护腋。对付弓箭、火器有一定用,聊胜于无,带走吧,说不定能派……派上用场。”

陈雨一听,这不就是原始版的防弹背心吗?有用就不能浪费。

“那就都带走。”

一行人带着几十根长矛和几件棉甲,回到了住处。陈雨把长矛分发到各人手中,却不够人均一根。张富贵说:“咱们这里有八十多人,没领到家伙的还有二十来个,怎么办?”

陈雨想了想,说:“先各自回家,吃饱了好生睡一觉,明早一起操练,我另有办法。”

第二日,军户们按照陈雨的吩咐,一起来到了海边一处空旷的所在。这里离所城有一段距离,既能避开干扰,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陈雨指着地上堆放的一堆东西说:“王家兄弟会木工手艺,我让他们赶制了一些木刀,专用来操练。没领到长矛的兄弟都过来,每人拿一把木刀。”

二十多个没有领到长矛的军户们疑惑不解地走过来,一一捡起一把木刀。因为赶时间,这种木刀制作的有些粗糙,表面也不是很光滑,但是刀身、刀柄都有,握在手上,颇有份量,也能找到使刀的感觉。

第十二章 训练

等大家拿到长短兵器后,陈雨说:“刚开始也不用讲究什么阵列战法,大家拿锄头、镰刀习惯了,先适应适应再说其他。盐贩子对抗官府,不会有什么排兵布阵,靠得就是一个勇字,不怕死、敢拼命,那些官兵怕死,自然打不过。咱们要做的,就是比盐贩子更加敢拼命!现在,拿刀的兄弟一起冲过去砍,拿矛的兄弟就地抵抗,你们都把对方当做盐贩子,被木刀砍中或者被矛戳到的都算‘死伤’,退出战斗,最后由我来判定输赢。”

张富贵带着二十多个拿木刀的军户,邓范领着其余军户举起长矛——为了安全起见,枪头都包了几层布。

陈雨手往下一劈,大喝一声:“开始!”

张富贵大声呼叫着,带着人往长矛阵冲了过去,很快就混战成一团。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长矛的长度是木刀的几倍,优势非常明显,但是几乎从没有实战经验的军户们不知道怎样发挥长矛的优势,各自为战,混乱不堪,被对方冲进阵中,形成了乱战。近身之后,长矛挥动不够灵活,木刀的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张富贵一方虽然人少,但是逐渐占据了上风,很快就有不少手持长矛的军户“因伤”相继退出战斗。

一盏茶的功夫,战斗就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被陈雨叫停了。张富贵这边“损失”过半,但是邓范那边足足“死伤”了三十多人,输赢一目了然。

陈雨首先表扬了张富贵:“猴子好样的,你们把那股拼命的狠劲打出来了,才能以少胜多。”

邓范有些惭愧:“雨子兄弟,咱们这样的表……表现,是不是碰到了盐枭只能死路一条?”

“邓大哥不用急,你们输在两个方面:第一,使用长矛不够熟练,毕竟使刀比使矛更简单。都说‘白日练刀、千日练枪’,不是没有道理的。第二,你们各自为战,轻易就被近了身,弃长扬短,这在实战中是大忌。”

陈雨耐心解释:“我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是在顾府仔细研读了戚将军的《纪效新书》,里面提到了专用来对付倭人的鸳鸯阵。这种阵法依靠长矛兵、藤牌兵互相配合,取长补短,再加上狼筅手掩护,对付倭人时所向披靡。这种阵法还能变化成两才阵和三才阵,但是最重要的东西不会变,就是军纪严明加上所有人的配合协作。咱们没有必要完全照搬戚家军的鸳鸯阵,但是可以学习其中的精华。只要配合严密,共同进退,没有藤牌和狼筅,单一的长矛阵照样也能对付敌人。咱们要对付的是盐枭,盐枭靠得就是不怕死、敢拼命,而到了战场上,个人的武勇是不值一提的。”

邓范赞道:“雨子兄弟果真是天降大才,我也曾熟读《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可是不能像你一样切中要害,想得过于复杂。”

陈雨有些意外,除了他自己,军户里居然还有人接触这类兵书,而且是熟读?这话的信息量很大,说明邓范不仅识字,而且是个有想法的人,绝不甘于在卫所里沉沦。

不过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把这些只会摆弄庄稼的军户练成一支颇具战斗力的队伍。陈雨顿了顿,继续说:“原来邓大哥熟读兵书,我倒是班门弄斧了,如果讲的不对,你要多多指正。我是这么认为的,长矛手要紧靠在一起,保持阵型的严密,以整齐的攒刺,逼得对手无法近身,只要有足够的距离,不管刀还是剑,都奈何不了长矛阵。万一被对手逼近,长矛可以变刺为砸,当做棍子直接拍下来,也能有效防止对方的突击。如果这样还不能阻止对手,有了伤亡,其余人不能慌乱,阵型不能散,后排的人直接补上空缺,坚持下去,获胜只是迟早的事情。”

经过陈雨临阵磨枪式的“培训”,第二次的演练有了很大的改变。邓范一方紧紧靠在一起,列成两排,在邓范的吆喝下整齐地出枪,逼的张富贵一方狗咬刺猬无从下手,只能绕来绕去寻找机会。虽然最后因为几个长矛手的疏忽被对方找到漏洞近身攻击,但最终的“伤亡交换比”完全颠倒过来了。

陈雨满意地说:“这次长矛手的表现非常好,基本上体现了长矛阵的优势。虽然后期有些疏漏,但是这不是大问题,可以通过日后的训练加以弥补。”

军户们虽然满头大汗,精疲力竭,但是个个兴高采烈。他们身为大明的现役军人,却几乎从没有摸过武器,成了一群种地的农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作战的感觉,一下子就有了信心,似乎凶悍的盐枭也没有那么可怕了。一想到打败了盐枭就能得到数目可观的进账,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甚至改变命运,每人心中都燃起了希望。

因为被顾大锤免除了劳役,接下来的几天,军户们可以持续进行训练。陈雨把训练分成两部分,上午专练刺杀动作,务必做到“稳准狠”,保证刺出长矛时心无旁骛,不被任何战场因素干扰;下午则进行实战演练,使刀和使长矛的互相轮换,通过扮演对立的角色,来熟练掌握长矛阵的战斗技巧。几天的练习下来,军户们的精气神都有了明显的改观,以往那种颓废和麻木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自信,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

这一天,陈雨正准备向往常一样带着军户们去训练,章管事却找上门来了,他带来了几样很有用的东西——任命陈雨为总旗的告身和腰牌。前者就是古代的委任状,后者则是证明身份的凭证。

“老爷这次为了陈兄弟的事情,颇费了一番力气,疏通了卫城的指挥使大人,特事特办,这次任命才会如此迅速。”

陈雨高兴地接过告身文书和腰牌,对章管事说:“千户大人悉心栽培,属下没齿难忘,到时自会到府上叩谢。章管事也辛苦了,等我办的差使有了眉目,一定重谢。”

第十三章 吃软不吃硬

章管事连连说:“不敢不敢,老爷交办的事情,我只是尽本分罢了。”心中却颇为感慨,半个多月以前,这年轻人还是自己手下一个庄稼汉,这么短的时间,就鱼跃龙门成了总旗,彼此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晋升之快让人咋舌。从老爷的态度来看,他对这个年轻人还是颇为看重,以后得好好应对,不能得罪。至于以前的恩怨,只希望对方不要计较才好。

等送走章管事,陈雨对邓范说:“邓大哥,今日就拜托你主持操练,我带着猴子去文登县巡检司跑一趟。我一直在等这一天,有了这告身,办事终究方便些。”

邓范知道这件事很重要,点头道:“放心去,操练的事交……交给我。”

陈雨转头对兴奋地抓耳挠腮的张富贵说:“你赶紧去换一套整齐点的衣衫,跟我进县城。”

两人各自换了自己最干净整齐的衣服之后,就往县城赶了。张富贵的娘听说两人要进县城,还烙了几块饼给他们带上做干粮,虽说县城不是太远,可是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午饭肯定是耽误了,而且他们也没有钱在县城下馆子。

听说了陈雨的任命之后,张富贵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一直絮絮叨叨问着同样的问题:“雨子,你真的成了总旗了?这算是做官了吧?俺是不是成了总旗的拜把子兄弟?”

陈雨好笑地说:“猴子,咱们虽说穿开裆裤长大,可什么时候拜过把子?”

“嘿嘿,你做官了,总不能逢人便说我们是穿开裆裤的发小,说拜把子上得了台面些。你要再啰嗦,咱们在这路上拜了把子就是……”

“哈哈,这么草率,我表示拒绝……”

两人正调笑时,一个高挑的身影忽然挡在路上,咳嗽了两声,以示提醒。

两人一看,居然是顾家二小姐。顾影一身精干的短打装扮,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腰间悬挂一柄弯刀,斜眼看着陈雨,慢条斯理地问:“江湖游医,这是要去哪儿啊?瞧你还拾掇了一番,精神了不少,总不会有人给你保媒,去相亲吧?”

张富贵抬头望了望比自己还高半头的顾影,觉得有些没面子,咽了口唾沫,悄悄垫了垫脚尖。

陈雨的个头比顾影略高两三厘米,倒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好奇地问:“我去哪儿与二小姐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破落军户一个,哪家媒婆会给我做媒。废话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小姐把我堵在这里,有何赐教?”

顾影欲言又止,挥挥手说:“让他避让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陈雨想了想,让张富贵走开几步,然后说:“我今日有事要办,二小姐有什么话赶快说。”

顾影啧啧道:“不就个小小的总旗嘛,告身刚到手,这谱就摆上了?你信不信我跟父亲去说,废了你这总旗之职?”

陈雨沉下脸:“朝廷任命,岂是儿戏?你胡言乱语,千户大人可不会听你的蛊惑。你有话赶紧说,不说我就走。”

顾影在千户所的地位是公主般的存在,除了父亲,没有人敢对她这么说话,她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就要拔刀。手指碰到刀柄时,心中一个声音响起:我来找他帮忙的,不能把关系弄僵,得忍一忍。

她慢慢地松开手指,装作不经意的说:“那天在演武场,听你说的一套一套的,肚里还算有点货,现在本小姐想识文断字,又不耐烦夫子们的酸腐,你就教本小姐识字吧!只要做得好,本小姐有赏。”

陈雨觉得有些好笑,“呵呵,这算是求人的态度吗?我虽然只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军户,可也不愿被人呼来喝去地摆布,二小姐还是另请贤能吧!”

“你……”顾影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忍不住,“锵”的一声将刀拔出半截,威胁道,“不要不识好歹!就算不求父亲,我只需一只手,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陈雨毫不退让:“你自幼习武,又是女子,我打不打得过你另说,总不能对女人动手。不过人都有自尊,你这样咄咄逼人,我就算吃一顿打,也不会教你。另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来找我,不是委屈将就,而是没有其他的门路——你的父亲绝不会同意请先生教你,对吧?”

顾影一愣:“你怎么知……你那天偷听我和父亲的谈话?”

陈雨冷笑道:“我没必要偷听你们父女的谈话,这件事也不难猜——都说穷文富武,你家的家境能够让你学了一身武艺,又怎么可能短缺了私塾先生的束脩?想找人教你习文易如反掌。而你却大字不识一个,只能证明一件事,你父亲秉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压根就没有想过让你识文断字!”

顾影脸色变得苍白,拔出半截的刀又滑回鞘中。她喃喃道:“连你这个外人都猜到了……父亲为何不准我识字?身为女子,我又做错了什么,非得成为一个目不识丁的愚妇?”

陈雨说:“所以,阻碍你识文断字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的父亲,恕我也无能为力,告辞。”

被点中软肋的顾影没了刚才的张扬,一言不发,任凭陈雨带着张富贵准备离开。

看着顾影这种模样,陈雨反而有些心软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张富贵不解地问:“雨子,到底怎么回事?这顾家二小姐刚才还嚣张得很,一下就变得可怜巴巴的。”

陈雨叹了口气,人都是吃软不吃硬,顾影态度强硬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可是一软下来,他也没什么脾气了。说穿了,不就是一个封建社会的少女对文化的渴求嘛,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对方能好好说话,而且不耽误自己的正事,帮一帮她又有何妨?

顾影俏生生站在原地不动,眼眶里又有泪水开始打转。她虽然有把握两三招就可以把陈雨打趴下,可是却抵挡不住对方那么犀利的话语,而且是直指她最不想被人提及的心事,瞬间就被攻破了心理防线,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态度,顿时悲从中来。

小雨非非说

清明节回老家,节后改为正常的两更。

第十四章 巡检司

就在顾影的泪珠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陈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束脩怎么算?我收费可是很贵的哦,三五两银子不要打发我。”

顾影抬头一看,已经走远的陈雨又转身回来了,顿时破涕为笑:“银子好说,撑死你都行。要是不好好教,误人子弟,我这个学生可是反过来要打先生的哦。”

张富贵咋舌不已,心想,只听说先生惩戒学生,还没听说过学生打先生的,有钱人果然能够任性。

陈雨无奈地说:“算我倒霉,收了你这样的学生。现在我要去县城办事,教你的事情等回来再说吧,你先回去。”

顾影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笑着说:“既然定下了师生的名份,我总得有点表示。你这趟去县城,办公事还是私事?”

陈雨犹豫了一下,回答:“公事。”

顾影摸出几锭碎银子,递给陈雨,说:“既然是公事,总得上下打点,事情才能办得妥当。瞧你两人这样,兜里只怕比脸还干净,这么贸然去了,只怕要吃闭门羹。这里有几锭散碎银子,拿去打点吧,算是我这个学生的见面礼。”

陈雨不是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就算在现代社会,去政府部门办事,散几根烟融洽气氛,也好说话些,遇到难办的事,送礼请吃饭更是常见,古代没有纪检委,衙门里索拿卡要的风气只怕更严重。可是知道归知道,身上没钱又能如何?眼下顾二小姐拿出银子来,真真是雪中送炭了。

他也不扭捏,顺手接过了银子,满意地说:“学生孝敬先生天经地义,我也不跟你矫情了。看你这么有诚意,往后教你会尽心尽力的。”

顾影的半路拦截,从闹得不愉快到皆大欢喜,双方都很满意。顾影一直送陈雨两人到所城门口,分手时还再三叮嘱:“办完事回来记得早点来找我,我随时有空!”

张富贵垂涎三尺地看着陈雨手中的银子,问:“这顾二小姐出手挺大方,怕是有三四两银子了吧?要是办事没花完,回去咱兄弟打打牙祭?”

陈雨笑着拍了拍他脑袋:“办正事要紧,别盯着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只要咱们的计划能成功,以后保管能吃香的喝辣的,咱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文登县离威海卫很近,就在卫城南面十几里处。这是穿越之后的陈雨第一次进入大明的县城。

与军事性质的所城、卫城不同,县城的人口要稠密很多,商业也繁华不少。看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陈雨暗道,比起脏旧残破、死气沉沉的所城,这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

文登县巡检司衙署很好找,就在县衙附近,两人稍一打听,就找到了目标。门口两个穿着号褂的兵勇拦住两人:“干什么的?”

陈雨摸出了一锭碎银,约莫有两三钱,轻轻递到其中一人手中,笑道:“我是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总旗,姓陈,有事求见巡检,劳烦请通报一声。”

一听还是个总旗,又给了银子,两个兵勇也没有怠慢,跑进去通报了。衙署并不大,立刻就有人出来,冲着两人说:“符巡检正好在,让你们进去。”

在一间不算宽敞的厅内,陈雨见到了符巡检。对方是一个中年人,可能是这个职位油水充足的缘故,这人面宽耳阔、大腹便便,与其说是武官,倒不如说是个富家翁。

符巡检端着架子说:“你们是卫所的人?今日来找本官,有什么事啊?”

按照身份性质,陈雨是国家军队的现役军官,而符巡检只是地方武装的头目;按照品级,陈雨身为总旗,只要往上升一级就是正六品百户,而巡检只是不入流的九品杂官,没有晋升的渠道。理论上说,符巡检见到陈雨要自称下官,可是现在这态度,倒像是接见下属,丝毫不把陈雨这个新鲜出炉的总旗放在眼里。

陈雨也没有计较。自家事自己知,除了建朝初期,卫所还曾经风光过,到了现在,糜烂不堪,很多军户混得连叫花子都不如,而巡检手握实权,又掌握了缉查私盐这样的肥差,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自然不会把总旗之类的卫所武官放在眼里。没有实力,腰杆就直不起来,也怪不得别人看低你。

他微笑着说:“我姓陈,叫陈雨,今日前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跟符巡检商量。”

符巡检漫不经心地说:“重要的事?你一个卫所军户,能有什么事跟我商量?”

张富贵心头火起,腾地站了起来,说:“我兄弟可是总旗,不是普通军户……”

“总旗?”符巡检和身边几个下属对视一眼,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对张富贵说,“卫所的官,你以为有多值钱?等你兄弟做了百户,再来说这话不迟,如果能做到千户,我给你端水沏茶,可好?”

陈雨镇定地把张富贵按下,平静地说:“符巡检,嘴长在你身上,你要嘲笑卫所,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不过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有个提议,对你我都有好处,只要做得好,就是个双赢的局面,大家都有银子进账。”

听见银子二字,符巡检表情严肃起来,收起了调笑的心思。且不说这个小小总旗是不是在说大话,只要有几分可能,他也会给对方机会把想法说出来,毕竟没人愿意和银子过不去。

不过陈雨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来意,而是先问了个问题:“符巡检,贵司负责缉查私盐,请问碰到贩卖私盐的不法之徒,该如何处置?”

符巡检不明白他的用意,疑惑地回答:“当然是擒拿归案,财货充公了,怎么?”

“如果碰到负隅顽抗的盐贩子呢?”陈雨说,“我的意思是说,遇见了手执利刃、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呢?”

符巡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拍案而起,喝道:“你到底有何用意?”

陈雨笑了,对方的表现说明这句话问到了痛处,正如张富贵说的那样,巡检司对付零星的盐贩子还行,碰到有组织、有武装的贩盐团伙,恐怕就保命为上、知难而退了。

第十五章 谈判

陈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不急不忙地说:“符巡检不要动气,我没有揭疮疤的意思。贩卖私盐利润巨大,肯定有人铤而走险,成群结伙、对抗官府。巡检司也不过是为了办公差,个个都是上有老下有下,面对这些亡命之徒,没必要跟他们以命换命,是不是?”

符巡检不知不觉被带进了对方的节奏,听见这句给台阶的话,自然跟着就坡下驴:“陈兄弟说的是,办差尽责没错,可是巡检司的兄弟们都是家有父母妻儿要抚养,个个都是家中顶梁柱,和那些盐枭搏命,不值得。”

陈雨顺理成章地说出自己的来意:“卫所为军,巡检为民,军民本是一家。而盐政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贩卖私盐破坏朝廷法度,必须绳之以法,身为军人,自然也责无旁贷。今日我找来符巡检,就是主动请缨,愿意帮助巡检司打击私盐、维护朝廷法度,共谱文登军民携手之佳话。”

符巡检脑子也很灵活,不然也坐不上这个位置。他从陈雨一番义正言辞的话中捕捉到了实质的内容,并且猜出了对方的来意。他试探着问:“你是说,你协助我们缉查私盐,专门对付那些大股的盐贩子?要报酬吗,要多少?”在他看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卫所的人不可能免费给巡检司打工,肯定有所企图。

陈雨咳嗽两声:“军民共抗不法行径,当然不是为了贪图钱财。就比如巡检司缉查私盐,是职司所在,肯定也不仅仅是为了钱才办差的吧?”

符巡检会意,挥手屏退了几个手下。

“你们先下去做事,我要和陈总旗好好商议商议。”

张富贵倒也有眼力见,识趣地说:“我先去外面等。”转身出了门。

厅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现在只有咱们两人,明人不说暗话,你打算怎么协助我们,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你们有把握对付吗?如果缴获了财货,怎么分成?”符巡检急不可耐地问。看来那些大股的盐枭是他心头之患,否则不会这么急切。

陈雨不慌不忙地说:“我逐个回答你的问题。第一,我既然能找上门来,自然有一定的把握,军户的命也是命,不会为了银子白白牺牲;第二,如果缴获了财货,我六你四,要是我们失败了,不需要你支付一文钱的报酬,如何?”

符巡检心想,反正那些大股的盐枭,巡检司没有能力对付,交给这些穷疯了的军户也无妨,要是成功了,自己又增加了一大笔进账,何乐而不为?就算他们啃不下,对于自己并没有损失。相当于请了一批不给工钱,只要奖金,而且是按劳计酬的临时工,怎么看都划算。不过对于这个分成比例他不满意。

“六四分不行。就算你们打得过那些家伙,可是没有巡检司的名义,你们师出无名,擅自动用军丁,还可能被都司衙门治罪。所以,应该改成我六你四才合理。”

陈雨摇头说:“我们需要巡检司的名义没错,可是我提出这个建议之前,你们对那些大股的盐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笔钱财本不属于你们。而我们提着脑袋和他们拼命,只分四成太不公平。”

经过一番争论,最后的分成比例定为五五对半分,这也在陈雨的计划之内。之所以提出六四,是给对方讨价还价的余地,占据主动。

确定了分成的比例,余下的事就好办了。符巡检主动提出:“我可以报请县衙,向威海卫指挥使衙署、备御后千户所分别送去公文,请求调拨军士协助巡检司缉查私盐,卫所那边的手续,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我已经和千户大人商量妥当,只要你的公文一来,这边很快就能定下来。除了我们,其他的千户所和百户所,没有这个能力、也不会主动揽下这个差使。”

双方又接着讨论了一些关键的细节,比如如何提供盐贩子的行动路线和详细资料,以及缴获的盐货运送到何处,怎么兑现,俘虏的盐贩子如何处置,等等。

半个时辰后,符巡检满脸笑容地亲自送陈雨到了门口。

“陈大人,线索我会安排人及时告知,接下来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一定一定,请符大人放心。希望我们两家精诚合作,共谱文登军民携手之佳话。”

符巡检佯怒道:“怎么也是正七品的总旗,叫一声大人折煞我也,叫我符有地就行。”

“不妥不妥,叫名字太没规矩。再说巡检司和卫所不属于一个体系,还是各叫各的职位吧,你称呼我总旗,我称呼你巡检,如何?”

“那行,都听陈总旗的。”

两人相视大笑,看得其他人一头雾水,才这么点功夫,关系就好到这地步了?

离开了巡检司衙署后,张富贵急不可耐地问:“雨子,怎么样,谈妥了吧?”

“恩,都谈妥了。巡检司的人都是一群有奶便是娘的货色,只要有钱赚,怎么都好说。”陈雨说,“咱们赶紧回去,现在咱们的任务就是苦练本领,随时准备和盐贩子干仗。”

陈雨两人带着好消息回到了千户所,正在训练的军户们听到了这些,劲头更足了,海边的喊杀声响彻天际。

训练一天天持续,扔掉锄头、镰刀的军户们慢慢掌握了长矛的要领,在陈雨的督训下,慢慢有了几分军人的样子,进退有度,模拟战斗打得像模像样,颇具章法,就等着一个实战锻炼的机会了。

终于,在训练了十二天后,巡检司派人送来了线报,一股二三十人的盐贩子带着一批私盐,从荣成出发,途径宁海州,准备送到登莱两府售卖。据说这伙人个个都使刀,均为积年匪寇,干私盐这一行七八年了,很不好惹,巡检司在他们手上吃过不少亏,导致这伙人愈发嚣张,明火执仗地大白天走官道,根本不把巡检司放在眼里。

第十六章 临战

得到消息的陈雨立刻召集所有人,进行战前动员。

“兄弟们,咱们辛辛苦苦操练,为的就是这一刻。按照巡检司送来的消息,这伙人很不好惹,都是多年干着刀口舔血的买卖,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人命。不过富贵险中求,咱们没有其他的出路,想要发财,想要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就只能打败了这群家伙。你们有没有信心?”

军户们既紧张又期待,高举着长矛喊道:“有!”

陈雨看到,虽然都表态有信心,但有人举矛的手腕还在颤抖,说明心中还是害怕的。他也没点破,这些人名为军户,实为家奴一般的庄稼汉,临战前紧张害怕都是人之常情,只有通过实战的锻炼和检验,见了血,这些人才能从农民蜕变成真正的战士。就让接下来的战斗作为试金石吧,怯弱不前者,必须毫不留情地淘汰掉。

他点了点头,大声说:“宁海州那边的官道离所城不过十里地,咱们提前半天出发,在那里拦截。出发!”

一个阳光灿烂的晌午,一支由手推独轮车组成的队伍行进在官道上,两侧是一群短打装束的汉子,个个手持钢刀,护送着车队的行动。

牟老中是这支队伍的头目,脸上一条长长的刀疤从左边眼角经过鼻梁,直到右侧的腮帮,份外显眼,让他的面相平添一股凶恶。

他贩卖私盐已经十年了,从一个跑腿的马仔,到独当一面拉起了队伍,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恶战,击退过巡检司的兵勇,也和同行火并过,靠着一股混不吝的狠劲,胜多负少,打出了自己的名声,如今提起荣成牟老中,在荣成、乳山、文登一带,已经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荣成到登莱这条路线,他走过了无数次,沿途的巡检司已经被他打怕了,同行也不敢轻易动他的货,夸张点说,就算闭着眼,也能安全无忧地到达目的地。

牟老中满足地看着几十辆独轮车上满满的盐包,这一趟跑下来,五六百两银子就稳稳当当到手。顺利的话,一个月可以跑三个来回,毛收入两千两银子不在话下。盐不比其他货物,是老百姓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东西,市场需求永远没有饱和的时候,只要他愿意,这门买卖可以一直做下去,直到他老了,挥不动刀为止。

不过牟老中不打算做太久,再干几年,他就打算就退居幕后,这刀头舔血的事交给其他人做,自己从中抽水就行。干了半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想到荣成那个等着自己回去的小寡妇,细皮嫩肉的,一双眼睛勾人得很,牟老中就浑身燥热。现在积攒了不少身家,可以考虑成家立业,生个大胖小子给牟家传宗接代了。牟家几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还是独苗,万万不能把香火断了。

正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时,前方开路的兄弟大声呵斥打断了他的臆想。

“什么人,敢挡咱们的道?”

牟老中从臆想中清醒过来,睁圆了眼睛,自从前年把文登县巡检司的兵勇打得落荒而逃之后,已经足足两年的时间,没有听到这样的预警了。他拔出了钢刀,大踏步往前方走去,其他的人也纷纷拔出刀,一时间“锵锵”之声不绝于耳。

正前方几十步之外,有一群手执长矛的汉子,目测有五十人左右,排成整齐的横阵,静静地挡在必经之路上面,没有人回话。

牟老中来到最前方,大声喝道:“前面是哪一路的兄弟?在下荣成牟老中。若是缺钱喝茶,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尽管拿去,勿要伤了和气。”

先文后武,这是道上的规矩,敢半路拦截的,不是实力雄厚之辈,就是不要命的主,牟老中虽然不怕事,但是能够用钱买通,就没必要拼命,否则一路干仗过去,就算能打胜也会累死。

对面依然没有回音,只是沉默地保持着阵列。牟老中皱起了眉头,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一名机灵的手下悄悄说:“老大,瞧这架势,再瞅他们的衣服,好像是卫所的人……”

卫所?牟老中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长矛、阵列、统一的红色胖袄……可不是,这些人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有些还褪了色、打着补丁,可仍然能辨认出是官兵的鸳鸯袄,再加上长矛这种只适合于战阵的武器,不就是卫所的官兵吗?

“妈的,卫所的军户是穷疯了吧?”牟老中啐了一口,“一群种地的庄稼汉,自己都养不活,居然敢学人拦路打劫?”

有人问:“老大,毕竟是官兵,不是巡检司那群盐狗子,怎么办?”

立刻有人附和:“对啊,打了官兵,算不算造反?”

“造你妈的反!”牟老中破口大骂,“卫所是些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叫花子都不如的东西,还能叫官兵?就算杀了官兵又如何,你们干得就是杀头的买卖,以为落在了官府手里,凭借贩卖私盐的罪名,就不能让你人头落地吗?”

被他一骂,些许骚动立刻被镇了下去。

牟老中举刀往前一挥,大喝道:“管他是谁,挡我财路者,统统杀光!”

盐贩子们在牟老中的带领下,嚎叫着扑了上来。三四十人的冲锋,虽然人数略少于军户,可是个个面目狰狞,比起军户沉默的长矛阵,气势要强上不少。

两排横阵后面,陈雨给军户们加油打气:“不要怕,他们的人比咱们少,而且都是腰刀,长度也远不及咱们的矛,只要按照平时操练的那样去打,胜利一定是咱们的!”

张富贵咽了口唾沫,悄悄伸手在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他虽然兴奋,一直憧憬着战后能分到多少银子,但同时也有些紧张,毕竟是正儿八经第一次上战场,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骗人的。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他没有发觉旁边不少人都在重复和他一样的动作。

第十七章 战斗

战斗一触即发,负责战场指挥的是邓范。

通过这几天的沟通和交流,加上平时训练的观察,陈雨发现邓范除了轻微口吃这个缺陷之外,无论是对战术的领悟能力和基本军事素养,都远在其他军户之上。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邓范在陈雨面前,没有自我吹嘘,但也不会刻意谦虚低调,很快就引起了陈雨的注意。

在心中综合评判之后,他认定,邓范是一个合格的指挥官,虽然年纪略大了点,但仍然是一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所以,第一次战斗的临场指挥权,他交给了邓范。至于他自己,他认为理论和实践区别很大,在实际的战斗中,未必能够比古人强,坐镇阵中鼓舞士气即可。再说了,好的领导应该是团结大家的力量,会识人能用人,而不是事事身先士卒。

盐贩子们冲到了长矛阵的跟前,但军户们并没有像以往碰到的巡检司兵勇们一样乱成一团,而是紧紧地靠在一起,整个阵列像是竖起了刺的刺猬,让他们无从下手。

牟老中暗道:这伙人有些古怪。不过身后是价值几百两的盐货,他没有退路,只能率先挥着钢刀往长矛阵中劈了过去。

只要砍翻对方几个人,这阵列就散了,然后就是杀鸡宰狗一样的追逐和屠杀,牟老中想。在以往和巡检司的对阵中,他就是这么做的。

面对三四十把上下翻飞的钢刀,军户们全身绷紧,口干舌燥,有人因为紧张,牙齿格格作响。

这时,邓范大吼一声:“刺!”

这十几天的训练,来来回回练得就是这一招。所有人下意识地握紧抢杆,挺胸收腹,双手发力,将长矛朝前方刺了过去。

“噗噗”之声不绝于耳,这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刀刃劈砍在木质枪杆上的闷响。

一个照面,气势汹汹的盐贩子倒下了十来个。

所有人都惊呆了。牟老中和盐贩子们没想到对方这么扎手,军户们更想不到传闻中不可一世的盐贩子这么不堪一击。

邓范反应很快,接着下令:“继续,收枪、发力,刺!”

第二轮攒刺让盐贩子们左支右拙,长达三米的长矛让他们根本没法接近对方,即使刀砍到了枪杆上,却砍不断这种韧性极强的木杆,只能留下一道缺口。期间有人侥幸削到了对手的胳膊,但够不到要害,没法造成对手明显的伤亡。

军户们信心上来了,只要结成阵,不露破绽,两米多的长矛面对不到一米的腰刀,把“一寸长一寸强”的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优势是压倒性的。他们在邓范的命令声中,一枪接一枪地刺出,尖锐的枪头像是毒蛇吐信一般收割着盐贩子的生命。

死伤了二十多人后,盐贩子节节后退。牟老中也不傻,看出占不到便宜,当机立断,大喝一声:“点子扎手,撤!”

命令一下,盐贩子们如蒙大赦,调头就跑。他们的凶狠是建立在对手孱弱的基础之上的,眼瞅着再打下去是送死,干嘛还一根筋往前冲?

盐贩子们跑了,被他们雇来运送私盐的汉子也慌了,生怕被官兵捉住当盐贩子治罪,都抛下独轮车,一窝蜂跑了。

邓范有些激动,没想到战斗结束的这么快,他喊道:“兄弟们,赶紧追上去,多杀一个算……算一个。”他判断,泄了气的盐贩子已经没有重整旗鼓的可能,这时候追上去,趁乱还能多杀几个。

陈雨却制止了他:“停下,不用追了。”

邓范不解地回头望着他,就连张富贵也跺脚道:“雨子,咋回事,为什么不追?”

陈雨瞪了他一眼:“你傻啊,咱们又不是剿匪,靠人头领功。这一伙人死伤过半,伤了元气,下次再碰就更好对付了。都杀光了,谁来给你送盐送银子?”

邓范醒悟过来,拍了拍脑袋:“不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

张富贵也恍然大悟:“咱们是靠缴获发财,这些人就是咱们的母鸡,只取蛋,不杀鸡!”

陈雨笑了笑:“话糙理不糙,是这个理。”他伸手指向前方,“兄弟们,给地上没断气的补上一枪,然后去迎接咱们的战利品吧!”

军户们嗷嗷叫着冲了过去,路过还在挣扎呻吟的盐贩子身边时顺手扎上一枪。

一袋袋鼓囊囊的盐包散落在地上,渗透出来的盐渍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看上去格外诱人。

张富贵抛掉长矛,傻笑着抱住一袋盐,说:“他娘的,这么多盐,靠自己煮,得煮到什么时候?现在都是咱们的了!”

邓范捡起一把刀,在盐袋上挑了一个小口子,用手指撮出一把盐,仔细看了看,又舔了舔,转头对陈雨说:“雨子兄弟,这些都……都是品相上好的盐,比咱们煮……煮的好很多,能卖个好价钱。”

陈雨走过来,伸脚轻轻提了提沉甸甸的盐袋,说:“一分钱一分货,既然品相好,给巡检司的时候就要算清楚帐,不能按劣质的粗盐计价。派个人去通知巡检司来取货。”然后指了指地上的尸体,“盐货和巡检司对半分,可是其余的就不必分了。你带人把这些盐贩子都翻一遍,身上的银子、细软都带走。这些家伙富得流油,身上的银钱肯定也不会少。”

军户们兴高采烈地翻检起来尸体,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虽然都是第一次杀人,但是钱财的巨大诱惑抵消了面对死尸的恐惧,几乎没人害怕。比起死尸,他们更害怕贫穷。唯一出糗的是王家的老二王为民,他翻检的时候碰到了尸体胸口的伤口,摸了一手血,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最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私盐果然是暴利的行业,这些尸体上翻检出来的浮财居然有二百多两银子——另外一些零碎的金银饰物还没计算在内——算下来平均每个人都携带了十几两银子。

第十八章 战利品

张富贵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痴了,呆呆地说:“这些盐贩子是把家当都带在身上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俺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

“这也不稀奇。”陈雨分析道,“盐贩子都是干着刀口舔血的买卖,今日不知明日事,谁知道哪天会死,值钱的东西肯定能带上的都带上。说不定干完一票就要找地方花天酒地、醉生梦死,身上没银子怎么行。”

邓范要比张富贵理智,他低声问:“这些浮财,加上之后盐货兑现的银子,怎么分?是当场发放,还是回去再说?”

陈雨也没预料到缴获远超想象,沉吟片刻之后,说:“先交给你和猴子保管,回去再说。”

这么多银子,全部分给军户,那叫脑子进水了。军户们穷怕了,陡然得到这么大笔钱财,心态就会失衡,失去了继续训练、战斗的动力——就像后世的拆迁户,一夜暴富,继而染上黄赌毒的恶习,最后坐吃山空,变成废物一个——再说了,必须留下一部分资金作为这个小小团队发展的基金,陈雨的志向可不是杀几个盐贩子,做个暴发户就能满足的。

清点财物、打扫战场之后,巡检司的人在派去联络的军户带领下赶来了,领队的是巡检符有地。他对这次合作很重视,亲自带队。

看到了满地的尸体后,符有地惊讶地张大了嘴,让自己三番四次吃瘪的牟老中,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败了?他看着镇定自若的陈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能轻易击杀盐枭团伙、还能给自己创造收入的人,是老天爷赐给自己的厚礼,这个合作伙伴必须要抓牢了。

陈雨倒没有居功自傲的态度,满脸笑容的迎上来。

“符巡检,咱们还算幸运,赢了这一仗。盐货都在,你让人清点吧。”

符有地同样是笑容满面,没有急着清点盐货,关切地问:“陈总旗辛苦了,大伙伤亡如何?”

“劳您牵挂,我们运气好,除了几个兄弟被刀割伤手腕、胳膊,算是轻伤,另外没有伤亡。”

没有伤亡!符巡检差点被口水呛到,这些都是什么人啊,真的是普通的军户?要知道,这几年来,他的手下死在牟老中的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安家费都给了不少,却很少能从对手身上占到便宜。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贵部果然英勇,符某佩服得紧。”

经过巡检司的人清点,这次缴获的私盐一共二百八十五包,每包大约都是一石左右,即便按照私盐每石二两的市价计算,也值近六百两,按照官盐的市价,只会更高。

符有地决定,放长线钓大鱼,这批盐货的折现就不和对方斤斤计较了,笼络好这批能打的军户,以后的进账只会更多。

他大手一挥:“陈总旗这个朋友我符某交定了。这样吧,也不过秤了,就按二百八十五石算,凑个整数,六百两,咱们两边各分三百两,如何?”

陈雨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符有地有些忐忑,凑过去低声解释:“这些盐由咱们按贼赃处置,只能按私盐的市价发卖,不能卖官盐的价,那样太显眼,符某也不好交代。如果陈总旗对这价不满意,那符某只能私人掏腰包补贴了……”

陈雨笑了,“符巡检哪里话,怎么能让你私人破费?就按私盐的行情算,两家各分三百两。”

符有地心中大定:“就这么定了。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得是,大家一起发财!”

两人相对大笑。

这次战斗,以军户们的大获全胜而告终。相比于盐贩子伤亡二十三人的代价,军户们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仅仅有三人轻伤。缴获更是远远超出预期:散碎银子二百七十三两、盐货折银三百两,共计五百七十三两,几乎是这几十户军户二十年不吃不喝的月粮、饷银的总和——前提是粮饷足额发放,没有一丝克扣。

军户们自然兴高采烈,有人在归途中就已经开始盘算如何花销,更多的人则是想着分得一笔“巨款”后,银子应该保藏在哪里才安全。

不过陈雨居安思危,没有得意忘形,回到所城后召集所有人开会,地点就在训练的海边。

众人盘腿坐在地上,抱着长矛,三三两两小声议论着,兴奋地等着陈雨宣布分银子。

陈雨考虑了一会儿,在心中计划周全之后,开口道:“今日旗开得胜,是大伙的功劳,说明这半个月的操练没有白费。”

众人高兴地附和:“练得好,也是雨子……哦,总旗大人教得好。”

陈雨笑了笑:“功劳是所有人的,我不敢贪功。”然后正色道,“虽然首战告捷,而且收获颇丰,但我要给你们适时泼点冷水,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议论声渐渐小了下来,直到完全消失。所有人都有些不解地望着陈雨:打了胜仗,为什么还要泼冷水呢,是不是自己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

陈雨来回踱步,慢慢地说:“第一,我要提醒你们一个现实问题:虽然顾千户给了我一个总旗的位置,但权力是极其有限的。就比如你们这八十人中,不少人都是我从顾千户那里临时调拨过来的,只要顾千户发句话,你们都必须回自己所在的百户所——这就意味着你们会脱离缉盐的行动,也分不到缴获所得的银子。”

众人的脸色都严峻起来,有些人更是面若死灰——他们来自其它的百户所,只不过种地时和陈雨在一起而已。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也就罢了,亲眼见到之后,要让他们失去参与行动并分成的资格,这比用刀剐肉还痛苦。

“第二,千户所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一多,心也就杂了。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咱们有这么多银子,眼红的绝不止一个两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要消息泄露出去,就得小心被算计。”

张富贵一拍大腿:“俺懂了,分了银子都不许声张,这就叫闷声发大财。”

第十九章 逃兵

陈雨环顾左右:“第一个问题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只要你们愿意继续跟着我,听我号令,我可以去跟顾千户说情。不过从长远考虑,只有我的职位升上去了,管辖的范围更宽,收留你们跟着我干才能名正言顺,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军户们忙不迭表忠心:“我们都愿意跟着总旗大人!”

“第二个问题也简单。大伙一起立个誓,同生死、共富贵,不透露银子的事给别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猴子所说的,大家闷声发大财。”

众人也说:“这个也听总旗大人的。”

陈雨继续说:“想要提升官职,上下打点就少不了银子;另外,咱们的武器尚嫌简陋,而且数量也不够,想要有更趁手的家伙,也少不了银子。所以,咱们的银子不能全部瓜分,必须留下一部分作公中开销,你们有没有意见?”

听到不能瓜分全部的银子,一些人有些犹豫。

张富贵脑子反应挺快,第一个站起来说:“我支持总旗大人的决定!今天这笔银子只是开始,只有跟着他,以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账。眼皮子浅只想今日多分银子的,拿着银子走人,以后不要再跟我们混!”

这话说出来后,不少迟疑不定的人本来想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们虽然穷,但是不傻,是今天多拿几两银子走人,还是以后获得持续性收入,这个选择很好做。

见众人默不作声,陈雨暗自点了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财帛动人心,越是穷困的人,面对银子的诱惑就越难控制欲望,必须趁热打铁,在今天就把规矩立下来,形成利益分配的长期机制。说到底,自己费劲心思淘第一桶金,是为了今后的发展,而不是做个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的活雷锋。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有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大伙定睛一看,是打扫战场时吐得死去活来的王家老二,王为民。

老大王有田有些慌,使劲拉弟弟的衣角,想让他重新坐下。

“老二你干嘛呢?”

王为民脸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吐得太厉害,还是心情紧张。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要分银子。今日我也……也刺死一个盐贩子,按事先说好分给我……其他人要不要我不管,我要我的那份……”

张富贵咬着牙说:“王老二,你可想清楚,多拿了几两银子,就不要再回来了!”

王为民垂下头,低声说:“我知道。”

邓范也劝道:“为民兄弟,大伙一起打……打盐枭、赚银子,这是缘分,再说你大哥还没走呢,莫要为……为了蝇头小利伤了兄弟情谊……”

王为民不为所动,只是坚持道:“不用劝我,给我银子,我走。”

张富贵忍不住伸手想要揍他,口里还说:“你这个叛徒……”

有人在后面拉住了张富贵的手,回头一看,却是陈雨。

“把银子算给他,让他走。”陈雨冷冷地说,“一个心理上已经成为逃兵的人,何必挽留?”

在众人的注视下,王为民从邓范手中领了五两银子,转身欲走。王有田实在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角做最后的挽留。

“老二,别走了,和哥在一起,跟着陈总旗赚银子,好不好?”王有田几乎是哀求。

王为民低声说:“大哥,你别忘了,我们是蒋总旗的人,不归陈总旗管辖,随时可能会走,这银子不拿,以后就拿不到了。”他挣脱了王有田的手,又补了一句,“上战场太危险,我只想安安稳稳活下去。”或许,这才是他要走的真正理由。

交代两句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有田惭愧地对陈雨说:“总旗大人,对不住……”

陈雨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无妨,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只要留下来,都是自家兄弟。”然后对众人说,“既然你们选择留了下来,我也不会辜负你们。我会想尽办法把你们留在我这边,顾千户那边我去打点,你们不需要分心,领完银子,从明天开始继续操练。”

众人纷纷应下:“都听总旗大人的。”

陈雨对张富贵、邓范说:“留三百两银子给大伙分,由邓大哥主持分配,猴子协助。给我一百两,我去趟顾府,其余的一百七十两留作公中开支。”

张富贵试探着问:“不是说和顾千户对半分吗?真的只带一百两?”

“你傻啊,缴获了多少他怎么知道?当然是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了,再说一百两也不少了……你历来嘴碎,这次把嘴巴管严实点,别说漏嘴了!”陈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据实告知顾千户缴获收入的数字,他也不担心分了银子的军户会泄密,涉及自身利益,没人会这么傻。

张富贵咧嘴笑道:“得勒,知道了,要是从我嘴里漏出去,自个儿抽十七八个大嘴巴子!”

顾府。

顾大锤看着桌子上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银锭,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陈雨。

“这些,都是你今日所得?”

陈雨恭敬地回答:“正是。今日属下带着几十名军户,在宁海州附近截杀了一批盐枭,盐货与文登县巡检司平分,得银二百两。按照约定,把该孝敬大人的这一份马不停蹄送过来了。”

顾大锤有些诧异:“原本以为你要插手私盐买卖,是想自己贩卖,或者组织军户大规模煮盐,没想到却是截杀盐枭……”

陈雨解释:“插手私盐苦无门路,煮海盐利润太低。军户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就只能和盐枭拼命了。所幸过程还算顺利。”

你选择了一条最直接,同时也是最难的路,居然轻易就成功了,顾大锤心想。他也不能肯定到底是盐枭太无能,还是陈雨操练军户们有一手。不过盐枭能够在登莱一带横冲直撞,肯定不是省油的灯,只能说明陈雨有过人之处。

至于送过来的一百两银子,虽然对于顾大锤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银子没人嫌多,而且只要陈雨能干,这是一笔长期稳定可靠的收入。

第二十章 大丈夫能屈能伸

顾大锤抚须颔首道:“银子我就收下了。你说的没错,做这个确实比种地来钱快得多。既然你已经证明了这条路可行,那么就继续做下去吧。至于地里的活计,我会安排其他百户的人去做,从此你和你手下那批人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尽管放心。”

陈雨巴巴地送银子上门,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句承诺。他趁机提出要求:“千户大人,现在这批人我已经练顺手了,不如全都拨给我如何?”

顾大锤面有难色,斟酌着回答:“按理说,你一个总旗,手下不能超过五十人,现在已经八十余人了吧?本来这事在千户所内本官可以说了算,便是一百人也无妨。可是这些人有二十来个是蒋邪的人,就有些难办了,他要是提出把人要回去,本官也不好强压……”

陈雨很意外:“千户所内还有不服大人您管的人存在?这蒋邪又是什么人?”

“蒋邪也是本所总旗。不过与你不一样,他父辈都是世袭武官,年纪轻轻,总旗已经做满三年了,明年只要运作得当,百户也是水到渠成……”顾大锤解释道。

“原来是官二代……”陈雨有些明白了,“不过一个总旗,就算是世袭武官子弟,哪怕坐到了百户位置,也不能超脱于上官的管辖之外啊,大人一定有办法拿捏他的,对不对?”

顾大锤摇了摇头:“他的亲舅舅是威海卫指挥使司的镇抚……”话没说完,但他相信以陈雨的精明,一点就透。

原来如此。陈雨明白了,这个蒋邪颇有背景,同为总旗,能量却远在他之上,甚至连千户顾大锤也投鼠忌器——谁让蒋总旗的舅舅是上级部门的纪检官员呢?

话说到这份上,陈雨知道再谈下去也无用,有些事已经超出了顾大锤的能力范围,只能靠自己了。他随意和顾大锤东拉西扯了几句,起身告辞。

出顾府的路要经过前院的假山,陈雨满腹心事,低头走路,没有看到假山那边藏着一个人影。

等走到这人身边时,陈雨被一把拽住手腕,拖着就走,从前院一道长长的回廊往后院走。陈雨下意识地想要开口喊叫,却被这人及时察觉,另一只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一股淡淡的少女体香钻入了陈雨的鼻子,捂住嘴巴的那只手给他触觉也是光滑细腻,再仔细一看前面窈窕高挑的背影,几乎与他平齐的身高,不正是顾家二小姐吗?

想到之前和顾影的约定,陈雨明白了对方的用意,便放弃了挣扎和呼救的打算,顺从地跟着她一路来到了他们相遇的那个小型演武场。

顾影放开了陈雨,双手叉腰,嗔怪地说:“你说过去县城办完事就来找我,可是一等就是半个月。现在来找我了,却不想办法私下与我联系,却傻不愣登地在府里乱走,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被父亲察觉的话,我的计划就泡汤了。”

陈雨心想,这半个月我在操练队伍,哪有空陪你玩?至于今天来顾府,是找你老爹谈事情,也不是为了你而来。不过对方误解了,当然不能太耿直,不如就坡下驴。

他眼珠转了转,立刻顺着话头说:“是啊,我来找二小姐,却不好向人打听闺阁何处,怕被当做登徒子,只能在府里瞎转碰碰运气。”

顾影笑了,如同一朵绽开的鲜花,让陈雨一时有些走神,心道:这丫头个头高,颜值也不低,笑起来还挺好看,就是动不动拿刀说话,太煞风景。

“算啦,能主动来找我就好,白等半个月的事情就不跟你计较了。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咱们开始吧。”

顾影一边说,一边变戏法一般拿出几本线装的册子。陈雨一看,都是些私塾启蒙教材,《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等。

虽然顾影形象不错,与她相处不说如沐春风,至少也称得上赏心悦目,可是陈雨现在满脑子都是队伍怎么带的问题,如何说服那个蒋总旗把人让给自己更是迫在眉睫,哪有心思陪着小丫头片子进行国学启蒙教育。他下意识地说:“不瞒二小姐,我最近干了点小买卖,现在忙得很……”

顾影脸色一变,双手握拳,捏的指关节噼啪作响,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势头。

陈雨眨巴了几下眼睛,立刻改口:“……那个,我虽然很忙,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答应二小姐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反悔?”如果动手,他并没有把握能打赢自小习武的顾影,就算打得过,这丫头有个什么闪失,自己也出不了顾府大门。大丈夫能屈能伸,暂且虚以委蛇,敷衍过去再说。

“呵呵,说话不带这么大喘气的,我还以为你真的要反悔呢!”顾影满意地松开了拳头。

陈雨无奈地接过《三字经》,打开封面。里面虽然是繁体字,但难不住文科出身的他,只是适应从右至左的竖行排版需要花点时间罢了。

“咱们从三字经开始吧。相比于其他发蒙的书籍,三字经通俗易懂,短小精悍、琅琅上口,而且包含了做人做事的道理……”

这边两人在一教一学,研读《三字经》,那边一个胖子提着一只鸟笼,却无意中走近了。这胖子方头大耳,正是顾家少爷顾彪。

来到被树木、假山遮挡的演武场时,读书声把顾彪吸引住了,他听着一男一女的声音,疑惑地倚在假山旁往里窥探。

只见一男一女背对着他,坐在一块大石上,靠得挺近,男的读一句,女的跟着读一句。顾彪仔细辨认,女子背影窈窕、身形高挑,除了他妹妹顾影,谁还有这样的个头?

至于男子,虽然从背后看认不出,可是听声音挺熟……

顾影跟着男子认真地读道:“……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这时鸟笼子里传出一声清脆的鸣叫,跟着顾影的话“说话”:“苟不教,性乃迁……”

第二十一章 蒋邪

忽然发出的声音,把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顾彪手忙脚乱地撩起长袍想把鸟笼盖住,陈雨站起来左顾右盼寻找声音的来源,顾影则“锵”的一声抽出刀,听声辩位,一个箭步窜了过来。

等她转到假山后看,看到正在藏鸟笼的的顾彪时,愣住了,放下了刀。

“大哥?”

顾彪挤出一丝笑容,肥胖的脸几乎把眼睛都挤没了。“妹妹啊,大哥是恰好经过,不是特意偷看。读三字经呢?你们继续,我就不打扰了,放心,我不会告诉父亲的……”

当他看到走过来的陈雨时,也愣住了,“陈大夫?”

陈雨说:“顾少爷,我其实不是什么大夫,只不过恰巧有个祖传的方子可以治你的病而已。现在彻底痊愈了?”

“他确实不是大夫,本是普通军户,现在提拔为总旗了。”顾影补充道。

“对对,彻底痊愈了,吃嘛嘛香。”顾彪回过神后,热情地抓住他的手:“恩公啊,不管你是不是大夫,反正我顾彪这条命是你救下来的,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心里却想,一个毫无背景的军户,这么年轻就被提拔为总旗,即便有顾家报恩的因素在内,但是也很难得了,值得结交。

陈雨笑道:“顾少爷太客气了。今日本为送银子而来,没想到却接连遇见少爷与二小姐,也算有缘……”

当了解到陈雨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带领一伙叫花子般的军户打劫了盐枭,还送来了一百两真金白银,顾彪震惊了。

他两眼放光,拉住陈雨的手不放:“恩公不仅能妙手回春,还会练兵、赚钱,人才啊!我这人没别的特长和爱好,就喜欢做生意,一切赚钱的事都有兴趣。有空的话,咱们探讨一下……”对于他而言,一百两只是小数目,重要的是赚钱的能力。凭直觉,他感觉这个新鲜出炉的陈总旗潜力巨大,不仅值得结交,称兄道弟都可以。

顾影不耐烦地掰开顾彪的手,没好气地说:“不要用你那套歪理来衡量我请的先生。人家虽然是军户,可是有文采,莫沾染你的铜臭。走开走开,不要打扰我们。”

顾彪似乎有些忌惮这个喜欢用拳头和刀子说话的妹妹,不敢继续纠缠,提着鸟笼慢慢往后退。陈雨这时才看清,笼子里是一只黑色的鸟,刚才学说话的就是它,似乎是只八哥。

顾彪见陈雨关注这只宠物鸟,得意地举起来炫耀:“怎么样,小嘴挺能说吧?这是夷人从南洋带来的鹩哥,金贵着呢,花了我整整二十两银子,比八哥聪明的多,学啥像啥……”

“锵”的一声,顾影将插回鞘的刀又拔出半截,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顾彪脸上肥肉一颤,转身便走。等走到自认为安全的距离,他回头挥舞右手,说道:“恩公,常联络,探讨探讨赚钱心得哦!”说完不等顾影发飙,一路小跑走远了。

顾影哼了一声:“我这大哥钻钱眼里去了,开口闭口都是钱。”

陈雨笑道:“你兄长很实在,不藏着掖着,想赚钱也摆在明面上,我挺欣赏的。”

“那咱们继续吧。”

陈雨沉吟道:“二小姐,在你府内终究不方便,这会是你兄长,说不定呆会还有其他人来打扰。你父亲不许你识字还是小事,可咱们呆在一起被人误会,损害了你的名节,这可是大事。要不,今日就先到这吧,等下次寻访个合适的地方再说,如何?”

虽然顾影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但也明白在僻静处与一个年轻男子单独相处,确实不妥当。她想象了一下父亲如果知道这一幕,大发雷霆的场景,打了个冷战,点头道:“也好,那就下次再约。你现在要回家吗?”

陈雨随口说:“还有事要办,得去寻访一个叫蒋邪的人,也是个总旗。”

他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意识到顾影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没想到顾影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

“你要找这小子,有什么事?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陈雨正头疼怎么和这个官二代交涉,一听顾影的口气,似乎和这人还挺熟,高兴地说:“二小姐能帮上忙就最好不过了。”

在所城西南方的一处宅院门外,顾影熟门熟路地带着陈雨找到了这里,把大门砸得咚咚作响。

陈雨站到一旁,冷眼看着顾影兴致勃勃地砸门,心想:这丫头毫不顾忌形象也就罢了,这么粗鲁,呆会可别惹恼了对方,坏我的事。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整个所城,除了你顾家二小姐,就没人敢这么砸我的门,一听就知道是你找上门来了。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是不是又要切磋刀法啊?”一听这口气,似乎和顾影不是一般的熟。

顾影笑眯眯地把站的远远的陈雨拽过来,介绍说:“较量刀法改日再说,反正你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是为了我的小先生而来,他不认识路,我给带个道。”然后对陈雨说,“这就是蒋邪。”

“小先生?”听到这个容易让人误会的暧昧称呼,蒋邪的脸一下垮了下来,眼神不善地盯着陈雨,“你哪位?”

陈雨抱拳道:“蒋总旗,我是本所新任总旗陈雨,幸会幸会!”

“原来是最近新任命的那个总旗。”蒋邪斜眼看着他,眼神依旧不友善,“有什么事?”

陈雨感觉对方隐约怀有敌意,却不知道是何故,也不好问,硬着头皮说:“我有一事相求:有些军户本属于蒋总旗管辖,被千户大人临时调拨给我办差,因为用的顺手,想请阁下割爱,不知可否?”

来的路上,他设想过对方可能出现的种种反应:可能打官腔,也可能坐地起价,索要明里暗里的好处,也不排除看在顾大锤的面子上痛快放人——虽然这可能性很小。同时他也做好了应对的心理准备,包括用钱来解决问题。只要能花一点点银子换来二十几个经过实战锻炼过的青壮,是非常值得的。

第二十三章 挑衅

陈雨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蒋邪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可能。这些人只是暂时调拨过去给千户大人抢收麦子,用完就得还。就算是千户大人,也不能空口白牙就霸占了,除非有卫指挥使衙署的公文,否则一概免谈。”

一个总旗下辖的旗军在本级卫所之内的调动,是不可能惊动卫指挥使衙署的,蒋邪说这样的话,只是要断绝陈雨的念想。

陈雨有些发愣,这么坚决的拒绝,毫无转圜余地,让他话都没法接了。

顾影有些不悦:“蒋邪,不看僧面看佛面,冲我的面子,就不能打个商量吗?我知道你名下也有上百亩地要耕种,可是也不缺这几个劳力,大不了让我父亲给你从其他百户所调拨几个人过来便是。”

面对顾影,蒋邪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可是仍然不松口:“顾小姐,若是你私人的事,让我上天摘月亮我蒋邪也不皱一下眉头,可这是公事,与你无关,对不住了。”

顾影还待再劝,蒋邪干脆退入院内伸手关门。

“顾小姐,有机会再与你切磋刀法,今日还有事要办,就不留你了,慢走不送。”

“呯”的一声,大门被关上,顾影愣在当场,喃喃地说:“今日这个家伙哪根筋不对,往常不是这样啊。”

陈雨摇摇头,对她说:“我虽然不知道缘由,但今日这闭门羹吃定了,走吧。”

门内,蒋邪对身边一个低头哈腰的人问:“都听到了吧,是不是他?”

那人陪着小心说:“回总旗大人的话,正是他。这是个疯子,带着一群刚放下锄头的庄稼汉,就敢劫盐枭的道,居然还被他做成了。”

“有意思。”蒋邪笑了,“一个半路出家的莽夫能做到,我蒋邪肯定也做得到。你刚从那边过来,给我详细说说,他是怎样排兵布阵的……”

陈雨被拒绝后,与顾影分道扬镳,回到了练兵的海滩边。

见他回来,正在操练的军户们停下,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总旗,怎么样,那边怎么回复?”

王有田最着急:“蒋总旗怎么说,咱们是留是走?”

虽然事情不顺利,但是陈雨必须维持这个小团队的信心,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他微笑道:“蒋总旗暂时没有松口,但是事在人为,一定会有办法的。你们只管操练,剩下的事交给我。”

经过闯顾府、练兵阵、劫盐枭几件事之后,军户们对陈雨已经有了很坚定的信心,见他这么说,都放下心来,继续开始操练,喊杀声又回荡在了海滩之上。

陈雨却有些担忧,瞧蒋邪那神情,联想到他的背景,可以断定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这二十几人的去留,已经不仅仅是队伍实力削弱的问题了,一旦被强行调回,对整个团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就像被砸开一道裂痕的玻璃,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

怕什么来什么,蒋邪并没有给陈雨太多的时间,第二天,他就带着一拨人,径直找到了海边。

军户们有些紧张,这个海滩离所城有些距离,比较偏僻,除了几个零星的当地渔民,没人会注意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蒋邪的忽然出现,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

蒋邪对紧张的军户们视而不见,似笑非笑地对陈雨说:“选了这个地方练兵,怕是颇费了一番心思吧?”

陈雨回答:“呵呵,地方简陋,让蒋总旗见笑了。”

蒋邪开门见山:“我也不跟你废话,把人还给我,我也不耽误你操练,立马拍手走人。”

陈雨冷静地说:“蒋总旗要调人回去,我也不好阻拦。不过这些人是千户大人调拨给我办差的,目前还归我管。等差使办完,再谈这事也不迟。”

“别拿顾千户压我,我不吃这套。”蒋邪不屑一顾地说,“也别拿什么差使敷衍我。卫所的状况如何,大家都清楚,不过是比谁更烂罢了,能有什么狗屁差使,无非是打着公家的名义办私事罢了——你劫盐枭的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却瞒不过我。”

陈雨不动声色的说:“我不知道蒋总旗说什么。”脑子里却在飞速思考,究竟是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虽然被人知道也不是世界末日,但是引来各方的觊觎和垂涎,总是件麻烦事。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军户们,想要看看谁最像叛徒,当看到王有田时,顿时恍然大悟:一定是王家那个贪生怕死的老二,拿了银子脱离团队后,肯定转身就找到蒋邪,把自己这些人卖了。

蒋邪上前一步,和陈雨面对面,自负地说:“我知道你不会痛快的把人还给我,正好我对你的练兵方法很有兴趣,要不这么着,我们各出一批人打一场,一战定输赢。你输了,乖乖的把人交给我;你赢了,我就不再提这事,如何?”

陈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可是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只能答应下来,“就这么办。”

两拨人列阵相对,邓范带着长矛手按当天阻截盐枭的横阵站定,而对面是蒋邪亲自带队,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朴刀、长矛、藤牌、投枪。为了避免伤亡,兵刃都包扎了厚厚的几层白布,还蘸了石灰浆,作为判定是否攻击得手的依据。

随着蒋邪的一声大吼,他带着人冲了上来,“战斗”开始了。

邓范这边,以不变应万变,所有人举起了长矛,严阵以待。毕竟经过了实战的检验,长矛阵处于防守时,防御力和破坏力都是极强的,他们也没有理由改变。

蒋邪的人冲到跟前时,一声呼哨,留下同样是长矛手的人缓步前进,牵制正面,而藤牌手则掩护着朴刀手往两侧扑去,后方的人则停步、后仰,举起了投枪。看起来这种战术极具针对性,仿佛是为了长矛阵量身定做的一般。

陈雨看到这一幕,顿时头皮发麻,心中一种不祥的预感冒了上来。

第二十四章 寻访工匠

果然,长矛阵的正面被对方的长矛手牵制,侧面则被藤牌加朴刀轻易攻入,毕竟两三名长矛手根本抵挡不住。而投枪呼啸着钻入阵列中后,随着十几人“伤亡”,看似严密的长矛阵就这样被一举击溃,战斗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

直到蒋邪得意的上前口称“承认”,陈雨还沉浸在失败的震撼中无法自拔。原来破解长矛阵如此简单,正面牵制、侧面投入重兵,加上远程攻击骚扰,防守强于进攻的长矛阵就此土崩瓦解。

邓范等人也沮丧地围在陈雨身后,在蒋邪等人的注视下头都抬不起来。

“胜败已分,陈总旗是不是该信守诺言,归还我的人啊?”蒋邪提醒道。

陈雨抬起头,看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的蒋邪,控制住情绪,说:“说好的事我不会反悔,请蒋总旗清点之后把人带走便是。”

王有田等人依依不舍地跟着蒋邪走了,剩余的人惶惶不安地围着陈雨问:“总旗大人,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雨神情严肃地说:“大伙不要慌,走了几个人天不会塌。现在要紧的是弄清咱们为什么会败,而且败得这么彻底?然后再想出改进的办法。”

张富贵恨恨地说:“原因还用说,肯定是王为民那厮跑去蒋邪那里告密,把咱们长矛阵的弱点都透露了。”

“我也是这么想。”陈雨点点头,“不过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而是要赶快想出改进的办法,否则,蒋邪带领一群军户能够轻易击败我们,将来的盐枭也可以做到。”

邓范沉吟道:“咱们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侧……侧面太薄弱,加上对于弓箭、投枪之类没有防御办法。可以效仿《纪效新书》里面的鸳鸯阵,以藤……藤牌加镗钯、狼筅保护正前方不受弓箭袭扰,还有侧面不会被轻易攻……攻破。”

“戚将军虽然用这法子击败了倭寇,但是咱们不能全盘照搬。”陈雨摇了摇头,“鸳鸯阵大获成功是在南方,那边多丘陵沟壑、河渠纵横、道路窄小,适合这种十几个人的小阵,但是放在咱们北方开阔地带就不合适了。别的不说,狼筅、镗钯能压制倭寇的野太刀,但它能防住大股骑兵的冲锋吗?咱们不需要太复杂的兵器配备,只需要一两种兵器即可,操练也更容易些。”

在陈雨看来,越简单的作战方式,才具备大规模扩军的基础,那种十几个人就有五六种装备的小而全的阵法不是他的菜。他可不会满足于几十个人的队伍规模,未来的目标是成千上万人的大军。

张富贵抓了抓脑勺,试探着说:“要不咱们也练一批弓手?只要有了弓箭压制,对方投枪也好,弓箭也罢,就能遏制住,而且对方难以近身,侧面遭受攻击的可能就小了。”

“以远程攻击克制,这个思路是对的。”陈雨鼓励道。

“不过弓手岂是容易练的?”邓范说,“一个出色的弓手,没有三……三五年很难练出来,咱们可没这功夫慢慢熬……”

“弓手难练,那就直接上火铳啊!”陈雨藏在心中的热兵器梦想被唤醒了。

“火铳?”众人面面相觑。

“对啊,上次在武库时我就纳闷,除了我,没有一个人对火铳都没有兴趣。”陈雨有些不解,“明明火铳训练起来比弓箭要容易的多啊!好的弓箭手要三五年才能练出来,可是火铳手只要几个月就能练成。”

邓范犹豫着说:“倒不是咱们对火铳不感兴趣。火铳的好……好处显而易见,可是现在的卫所这么不堪,月粮和饷银都拖欠,即便兵部督造下发了火铳,千户所也无力维……维护、包养,只能摆在武库生锈。”

“简单说,就是饭都吃不上了,没钱弄这个,对吧?”陈雨皱眉道。

邓范点点头,又说:“另外,兵部督造的火铳,层层克扣银钱,工匠便偷……偷工减料,火铳极易炸膛,无人敢用。”

“明白了,一是无钱保养维护,二是质量不过关。”弄清楚了未曾装备火铳的缘由之后,陈雨便放弃了从体制内获取装备的打算,他决定自力更生。

“只要咱们努力,银子还会有的,钱的问题基本可以解决。至于质量问题,既然问题出在预算环节,导致成本压缩,那么,咱们就想办法自己做。”

邓范等人吓了一跳:“自己做?”

“对。寻访合适的工匠,自备材料、自行打造。”陈雨信心满满地说,“大明不缺好匠人,只要银钱给足,造出来的火铳一定比兵部督造的好。你们告诉我,该去那儿找工匠?”

邓范指了指东南方向:“千户所的军匠都在那边,我可以带路。不过我劝您不……不要抱太大希望。”

陈雨奇道:“既然有工匠,还是军中管辖的,不是正好吗,有什么问题?”

邓范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您去……去了,就知道了。”

来到军匠聚集的所城东南角,一路看过来,陈雨才明白邓范那番话的含义。

整个千户所所城,除了顾大锤、蒋邪等各级武官的宅院外,大多残破不堪,军户们的居住环境和生活条件算的上凄惨了,可是军匠聚集地更破、更脏、更乱,不折不扣的贫民窟。在这种生存环境下,谁又有心思给自己打造火铳?

行走在狭窄的巷道上,陈雨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地上坑坑洼洼的水坑和阴沟里溢出来的脏水,时不时还要防止头撞到从屋檐下挑出来的晒衣杆。闻着巷子里人畜排泄物、阴沟水、垃圾混杂在一起产生的异味,陈雨很是怀疑,这里真的能住人吗?

邓范一边带路,一边解释:“军户和匠户都一样,不能脱籍,只能任由上官盘剥奴役。军匠比民间匠……匠户更惨,不能接私活,月粮比咱们这些正军更少,大多数人别说吃……吃饱饭,不饿死就算运气好了。咱们平日要种地已经算辛苦了,他们要大多是全家入局、院劳作,清早入局,在官吏监督下造作,抵暮方散,平时除了官府发给的盐粮和偶然赏……赏赐的衣物,什么报酬都没有,比军户更惨。”

第二十五章 少年天才

陈雨摇了摇头,没想到军匠惨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说军户已经沦为种地的农民,那么军匠就是彻头彻尾的奴隶了。

他们在军匠聚居的棚户区转悠了半天,逢人便打听谁能做火铳,可不知道是因为怕事还是真的不会做,他们碰到的所有匠户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陈雨失望地说:“这里不行,就只有去县城碰碰运气了……”

两人有些气馁地准备往回走,这时旁边一个门洞窟窿里,一个人端着一盆水头也不抬地朝外面泼了出来,陈雨和邓范躲避不及,被泼湿了裤腿,鞋子里面也灌满了水。

邓范性格沉稳,很少生气,可是这一下也按捺不住,大声说:“白长一双眼……眼睛了?没看见有人吗?”

这人才反应过来,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想着其他事情,所以没注意……”

邓范指着陈雨说:“知道这是什么人吗?这是咱们总……总旗大人,还不赶快磕头认错?”

这人一听慌了,连忙跪下磕头,连声说:“官爷恕罪,小的真是无心的!”对于一个军匠来说,总旗已经是了不得的官了,起码收拾他们绰绰有余。

被无缘无故泼了一身水,陈雨自然有气,而且湿哒哒的裤腿贴着肉,鞋子能踩出水来,非常难受。

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肇事者,居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色黝黑,也不知道是常年不洗脸还是天生皮肤黑,穿着衣衫褴褛,和所城的军户也没太大差别,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像其他人那样麻木无神。

陈雨叹了口气,算了,军户匠户,都是苦命的人,再说对方也不是故意的,又何必互相为难。他摆摆手:“算了,无心之过,不和你计较了。”然后转身往回走,“邓大哥,咱们先回去换身干净的裤子、鞋袜吧,要不湿漉漉地挺难受。”

这时一个中年人冲了出来,惶恐地看了陈雨的背影一眼,然后一边拍打少年的后脑勺,一边低声呵斥:“让你给爹做事不肯,整天琢磨那些无用的玩意,像丢了魂一样,倒个洗菜水也捅娄子,现在好了,得罪官老爷了吧?”

少年弱弱地说:“爹,我正想到关键所在,所以才分心的。我已经想明白了,硝石八成,硫磺和木炭各一成,是最好的配比。硫磺多了,冒黄烟;木炭多了,窜火苗,反正都不易爆炸……”

已经走到巷子口的陈雨停下了脚步,呆了片刻之后,猛地调头走回来,盯着少年问:“你刚才说什么?”

中年人吓得脸色都白了,伸手捂住少年的嘴,对陈雨点头哈腰道:“官爷,小儿无知,莫要见怪。”然后低声对少年说,“都说了让你不要整天鼓捣这些没用的玩意了,闯祸了吧……”

陈雨急躁地对中年人说:“你把手拿开,我要听他说!”

中年人吓得汗都冒出来了,搂着少年,带着哭腔说:“官爷,我们知道错了,绕了我们吧!”

邓范忍不住了,上前掰开中年人捂嘴的手,把他拉到一旁。

“现在你可以说了。刚才你说了些什么?”陈雨充满期待地盯着少年。

如果没记错的话,刚才少年说得是黑火药改良后的配比,至于是不是最佳配比,得通过实验来验证。黑火药最初是中国古代发明的,是四大发明之一,在高爆炸药出现之前,一直是热兵器的唯一选择。而能让黑火药爆炸性达到最佳效果的配方比例,直到17世纪晚期才被欧洲人摸索出来。如果这个军匠棚户区的少年能提前几十年悟透这个配比,说明他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这样的人,必须收入囊中。

少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了看貌似“凶恶”的陈雨,眨巴了几下眼睛,回答:“我什么都没说,官爷定是听错了。”

邓范欲上前呵斥,被陈雨拦住了。他明白,军匠地位低贱卑微,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这样的态度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强压未必能达到目的,只能谆谆善诱,慢慢打开父子俩人的心防。

他蹲下来,和少年视线平齐,和颜悦色地说:“我也是本所的军户,总旗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官职,你们都不用怕。这次我来,是为了寻访可以打制火铳的工匠……”

旁边的中年人无奈地回答:“这位官爷,先不说谁能打制火铳,就算会又如何?咱们军匠与民间匠户不同,每日点卯入局劳作,太阳下山才能回来,另外还得缴粮税,您如果再让我们干活,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陈雨有些不太明白,望向了邓范。

邓范解释道:“军匠分为轮班匠和住作匠,前者是每隔一年轮流到官……官府作坊服劳役,每次轮班三到五个月不等;后者则是每月赴班二十天,而且其他徭役和税粮不……不能免除。他是住作匠,所以无法分身给咱们打制火铳……”

陈雨倒吸一口冷气,这匠户也太惨了吧,每月做工二十天,还不能免除徭役、粮税,简直是要把人活活逼死啊!原来还有比军户更可怜的一类人,就是这种军匠。

他忍不住问:“究竟官坊里做些什么,让你们每日点卯上工?”

中年人欲言又止,少年却脱口而出:“原本是要打造刀剑、铠甲,可是铁料不够,上面拨的银子又不知去哪儿了,现在大多数时间都是给官老爷干私活,打制铁锅、菜刀,据说是卖到北边去,蒙古人和满洲鞑子稀罕这些玩意……”

中年人吓得半死,又伸手去捂他的嘴:“你疯了,什么话都敢说?”

陈雨莞尔一笑,这少年还真是耿直,如果这话传到管理他们的官吏耳中,只怕要把父子俩折腾得死去活来。他想了想,觉得中年人的防备心理太重,决定从少年身上突破,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这样终日劳役却依然穷困潦倒的日子是你想要的吗?”

少年果然耿直地摇头:“不是。如果有其他的门路,谁又想当牛做马呢?”

第二十六章 鸟铳

陈雨点点头:“很好,你非常诚实。我再问两个技术型问题,如果回答让我满意,我愿意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从这样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好不好?”

少年两眼发亮,不顾父亲挤眉弄眼的暗示,回答:“好,我答应你,你问吧。”

陈雨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的硝石、木炭、硫磺配比,是不是火药,效果如何,验证过了吗?”

少年骄傲地挺起胸膛:“官府仓库里有这些材料,也有存放的火药。反正也没人管,我偷拿一点也没人知道,我私底下试过,库房里的火药力道不够,按我的法子配出来的火药,爆炸起来的力道是最大的。不过我爹常骂我,说摆弄这些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陈雨长舒一口气,果然如他所料,是黑火药配比。这少年在没有任何科学实验数据支持的前提下,凭借自己的兴趣,通过试验改良了黑火药,在重功名、轻匠人的封建社会是极其难得的人才,必须拿下。

“第二个问题:包括你们父子俩在内,匠户里有谁会打制火铳?”

少年依然骄傲:“我爹是千户所里数一数二的铁匠,他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火铳自然不在话下。要是不信,我给你看实物……”

说着转身溜进了屋内,中年人想阻拦也来不及了。

少年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几个油布包裹的东西。他摆放在地上一一拆开,分别是一根长长的铁管、一个前段带凹槽托架后部带扳机的构件、还有一根末端包裹麻布的铁条。

陈雨有些欣喜地打量着这几个部件:“这难道是……”

少年手脚麻利地把铁管摆放在凹槽上,端了起来,一根火铳就出现了。他介绍道:“这是鸟铳,只要用铜箍固定就可以了,这长铁条是通条,用来疏通铳管里的火药残渣的……”

邓范也啧啧称奇:“鸟铳一般只有营兵和边军才有,卫所极少见,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少年得意地说:“我爷爷曾经给戚家军打过鸟铳,就连戚将军也褒奖过的,现在手艺传给了我爹,可不是吹的。这根鸟铳就是我爹当年打制的,后来犯事离开南直隶时,一位把总送给我们的。”

邓范有些不解:“给戚家军打过鸟铳?好像戚将军没在山东做过官啊……”

中年人见儿子把一切都捅出来来了,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叹了口气:“小的祖籍南直隶兴化人,戚将军平倭时我爹曾在军中为匠人,后来犯事,举家被贬到北方来了,先到了济南,最后到了威海卫……”

邓范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你一口江浙口音,还被定为住……住作匠,这一般是俘虏或者犯人才有的遭遇……”

陈雨几乎想仰天大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需要的人才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需要舍近求远到县城碰运气了。

他高兴地说:“少年,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我需要怎样帮你脱离劳役?”

少年欣喜地回答:“我叫林继祖,我爹叫林阿福。不让我们上工也简单,给官府交银子就成……”

林阿福畏畏缩缩地说:“如果不赴班上工,一个人每月要交一钱银子,让官府另雇他人……”他心里有些忐忑,一钱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这个武官能有这么大方吗?

“呵呵,我还以为多大数目……一钱银子换一个熟练工匠,划算的很。”陈雨笑道,“不仅如此,只要你按我的要求给我做事,我每月再给你一钱银子的工钱,需要缴纳的粮税我也替你交了,这样就能安心给我做事了。”

父子两大喜过望,跪下连连磕头。“谢官爷!”能够脱离繁重的劳役,而且免去了缴纳粮税的苦恼,还能有工钱拿,这简直一下就从地狱到了天堂啊!

陈雨意犹未尽,说:“林阿福是吧?你从千户所里认识的工匠中挑选手艺好的,全部给我打制火铳,工钱都定为每月一钱银子,就让你做工头,多加你一钱银子的月钱,如何?”

林阿福没想到好事一个接一个,激动不已,连声说:“官爷放心,小的一定办好差使。”

邓范轻声附耳提醒陈雨:“总旗,您的职权毕竟有限,聚集这么多工……工匠打造火铳,只怕不太妥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陈雨点头道,“事要做,该遮掩的也要遮掩。那就先控制人数和规模,让林阿福找五六个人先把架子搭起来,造几把火铳应急。另外,明天我再跑一趟顾府,让顾千户点头答允此事。”

然后他对林继祖说:“至于你,用来做普通匠人太浪费,我给你两钱银子一个月,和你爹一样。你暂时没有具体的差使,先琢磨怎么鼓捣新玩意儿,比如改良火药。只要想出好点子,我另外加赏。”

林继祖咧嘴笑了,追问道:“是真的,我不用上工,也不要帮爹打铁?”

陈雨也笑了,“真的,抽空我还会教你读书认字、学习算术。记住,保持你思考的好习惯,尽情发挥想象力,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第二日,顾府。

“什么,打造火铳?”顾大锤吃惊地反问,“你想造反吗?在卫所内私自打造火铳,要是被上面知道了,别说你一个小小总旗,就算是我也吃罪不起。”

“千户大人莫急,这件事虽然有些不便,但是可以有办法遮掩的。”陈雨不慌不忙地说,“我打听过了,鸟铳都是由兵部的名义统一督造,各地卫所是不能私自打造的。不过我们可以换个名义,比如设个小作坊,维护库存的刀剑、盔甲等武备——生锈了的刀枪取出来重新淬火捶打,总不会有问题吧?”

这种为了规避制度的约束,挂羊头卖狗肉的手段,对于办公室主任出身的陈雨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体制内的套路,即使从现代换到古代,道理也是相通的。

第二十七章 武器作坊

“这个……”对于陈雨的提议,顾大锤思来想去,觉得似乎可行,但为了区区一百两银子为陈雨遮掩,他有些不太甘心,毕竟还有一定隐患的。他沉吟道,“偷梁换柱,虽然有可能蒙混过去,但是本官还是要承担风险的,一旦被上面追查责任,本官可是首当其冲……”

陈雨是从体制的染缸里锻炼出来的,善于揣摩上司的意图,又怎么会不知道顾大锤的心思?他靠近了小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家伙,我才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当然,这些银子可不是为了我自己,一半都是千户大人您的。”

提到银子,顾大锤的态度就软化许多,他迟疑道:“难道多了几根火铳,银子还能翻番不成?”

陈雨肯定地回答:“这个是当然的。只要有了足够的武器和人手,一百两可以变二百两、三百两……只要登州府的私盐不灭绝,这就是个取之不尽的宝藏,予取予求。”

取之不尽,予取予求……顾大锤听的面红心热,当即拍板:“那好,本官既然选择相信你,就继续相信下去。作坊可以以千户所的名义建起来,对外就说是为了维护库房的兵刃——但你可要把保密工作做好。”

“那是自然。”见上官心情不错,陈雨趁热打铁,“昨日蒋总旗拨走了我二十几个人,人手有些吃紧,能不能请大人从中斡旋,把人再还给我?或者从其他百户所另调拨些人给我?”

顾大锤却没有被他忽悠,摇头道:“蒋邪的底细我已经交给你了,而且他占理,本官也不方便以上官的身份压他。另外,从其他百户所调人也不可行。你一个总旗,手底下有几十号青壮已经很不错了,比寻常百户还要多。”

陈雨心中一动,问:“如果我升为百户,是不是腾挪的余地比总旗要大许多。”

“咳咳……话是这么说,不过卫所武官职位都有定额,多数为世袭,百户又不比总旗,岂是这么容易到手的……”顾大锤打起了官腔。

陈雨却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不是容易到手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只要工作做到位,还是可以心想事成的。卫所的武官又不比文官,只要花银子,哪有买不到的道理?

他打定了主意,陪顾大锤闲聊一番,便起身告辞。

来到前院时,想起上次被顾影半路“劫持”的经历,陈雨心中有了阴影,左顾右盼一番,没有看到顾二小姐的“芳踪”,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往大门外走去。现在自己有要紧事,可没工夫给这个大小姐扫盲。

出了大门,陈雨还没来得及庆幸,却在门口和两个人碰个正着,定睛一看,居然是顾影和蒋邪。

他懊恼地以手加额,最不想看见的两个人,现在都聚齐了。

顾影和蒋邪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一见陈雨,高兴地跑过来:“小先生,你是来找我的吗?”

蒋邪似乎很不喜欢顾影对陈雨这种亲昵的态度,垮着脸也走了过来,不悦地说:“顾小姐,你总是小先生长小先生短的,究竟这个家伙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先生,他又能教你什么?”

顾影脆生生地回答:“他比我大哥的私塾先生懂得还多,我偷听过大哥念书,那个老夫子无趣地很,哪有小先生知识渊博。你别不服气,你知道卓文君吗?知道蔡文姬吗?”

蒋邪一时语塞。他虽然粗通文字,可是卓文君、蔡文姬之流,对于他而言太过遥远。不过被这小白脸比下去显然是一种耻辱,他阴着脸说:“既然是武官,就应该以军功论英雄。这厮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就算能拽几句文,又有什么了不起!”

陈雨已经看出了蒋邪对顾影的心思不简单,又怎么会和他在这样的场合下斗嘴,微笑道:“蒋总旗,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从一个叛徒的口中得知了我排兵布阵的底细,以有心算无心,这才赢了一场。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及时给我敲了警钟,让我能看到自己的弱点,加以改进。下次再碰面的时候,我就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了。”

蒋邪冷笑道:“大话人人会说,我且拭目以待,看你如何翻身?”

“那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告辞。”陈雨拱拱手,便转身离开。

顾影愣住了,“小先生,这就走了?”

“今日已经没了心情,等下次再说。”陈雨头也不回地说,心里却想,还好蒋邪及时出现,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等陈雨走远,顾影不高兴地瞪着蒋邪:“都怪你,气跑了小先生。我也没心情跟你切磋刀法了,自个玩去吧!”说完也转身进了大门。

蒋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挽留。舞刀弄枪、排兵布阵他在行,可是怎么哄女孩子开心,他就有些嘴拙了。看着顾影消失在大门内,他扭头看着陈雨离去的方向,冷冷地说:“坏我好事,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接下来的几天,陈雨很忙。

有了顾大锤的背书,他就堂而皇之地在千户所城外一处僻静的山脚搭建起了一个略显简陋的小作坊,把林阿福为首的一批军匠拉了过来。从库房里弄到一批库存的铁料后,小作坊就开张了。

林阿福本来一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模样,可是抡起铁锤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专注而自信。

他指挥着其他工匠打下手,将一块铁料烧到通红,然后熟练地卷在一根圆柱形的钢芯上,反复敲打后,卷成一根长长的铁管。在这个过程中,他时不时将钢芯抽出,用水冷却,避免和铁料焊在一起。

等铳管初步成型后,他向一旁观察的陈雨请示:“总旗大人,接下来是否要加长铳管?如果要加长,就要打造另一根铳管焊接了……”

陈雨皱着眉,反复打量这根超过一米的铳管,问道:“这么长了,还要加长?焊接上去的铳管结实吗?”

第二十八章 技术的改良与创新

面对陈雨的疑问,林阿福笃定地回答:“焊接自然不如一体的铳管结实,不过小人的手艺保证比其他人要牢靠,这也是当年我和我爹在军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至于加长,当然不会再加同样长的铳管,要短一些。以前军中的总爷们说,铳管长,就打得远,都说越长越好,所以咱们都是这么打制鸟铳的。”

“加长会炸膛吗?”这是陈雨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林阿福愣了愣,迟疑着回答:“炸膛是难免的,只是多久炸膛的问题……铳管才一层,这么薄,肯定容易炸膛,不过与长短似乎没有太大的关联……”

陈雨摇摇头:“容易炸膛的鸟铳,要来何用?铳手如果时刻都要担心被炸伤,又怎么放心地使用?”他琢磨着,既然说铳管的管壁薄是炸膛的重要原因,那么加厚不就成了?

“有没有办法把铳管做厚一些,减少炸膛的几率?”

林阿福回答:“小人用的是熟铁(注1),想要捶打成浑圆一体的铳管,就不能再厚了,太厚没法卷成圆管……”

陈雨陷入了沉思,来回踱步。

他虽然是文科,但是基本的物理学知识还是超出古人一大截的。他仔细想了想,身管武器的长度或许与射击的射程有一定的关系,但是对威力的影响应该有限,真正影响弹丸初速度、穿透力的,应该是火药的推力。只要在材料允许的范围内增加火药的剂量,增加气密性和膛压,那么相对较短的铳管也能制造不错的杀伤力。

至于射程,谁在乎没有膛线的前装枪,射击精度极其感人,打得远又有何用。电影里使用前装滑膛枪的欧洲士兵们,不都是用紧密的队型、密集的齐射来弥补精度的不足吗?而且这个时代的两军交战,貌似都是靠近到了目视能够看清对方五官的距离才开枪的,武器的可靠性、中短距离的杀伤力才是需要追求的目标。

想通其中关节后,他停下脚步站定,不容质疑地说:“铳管不用加长了,就保持现有的长度。再说了,焊接的再精细,终究不如一体的结实。另外,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加厚铳管——别的我都可以忍,唯独炸膛不能忍。”

林阿福瞠目结舌:“不加长铳管,还要加厚?”他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可是改变了自幼沿袭的工艺流程,他就有些无所适从了。厚厚的铁料该怎么卷成均匀的筒状?不光是他,其余的工匠也被难住了,优良的锻造性与铁料的厚度是互相矛盾的,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呢?

这时林继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兴奋地说:“我知道怎么办。把同样厚的铁料裹两层,不就行了?”

林阿福眼睛一亮,对啊,在钢芯上卷好第一层后,再接着卷第二层,这样厚度就加倍了。

陈雨也击掌叫好:“好主意!这样第一层的结合处被第二层包裹覆盖,就相当于无缝焊接了,妙极!”卷制铳管时,即使手艺再好,连接处还是焊接的,仍然有炸膛的隐患,用第二层覆盖,形成复合体,就结实太多了。

他赞许地拍了拍林继祖的肩膀:“做得好,给你记一功。这个月给你再加一钱银子。”

林继祖憨厚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脑勺。

铳管的问题解决后,接下来就是枪机部分了。这个陈雨早有准备,前人早已给他指明了方向:从火绳枪到燧发枪,虽然只是击发方式的小小改变,却改变了整个中世纪战争的格局。射击程序繁琐冗长、使用环境受很多限制的火绳枪,在更加高效、可靠的燧发枪面前不堪一击。

他指示林阿福:“去掉使用火绳的夹嘴,改成用燧石,再加一个击锤。”只需要简单的改变,本质为火绳枪的鸟铳,就变成了燧发枪。再加上缩短加厚的铳管,基本上与18世纪欧洲军队使用的燧发枪没有太大区别了。

接下来的改变也使得鸟铳进一步朝实战型的燧发枪靠拢:接近近代步枪的木质枪托更容易握持并且适合贴腮瞄准,加装两个活动的枪背扣带以便行军携带,再用黄铜制作两个小环固定在枪护木下端作为存放通条的地方。

压轴戏是套管式刺刀的卡座。虽然现在没有合适材质来制作刺刀,但陈雨坚持预留了刺刀的位置。他坚信,有刺刀加持,火枪兵就能成为兼具远程打击与近身肉搏能力的兵种,藤牌兵、长枪兵、弓兵统统都可以取代。

最后造出来的火铳与传统的鸟铳大相径庭。林阿福端详这把“陌生”的鸟铳,不确定地说:“这铳与戚家军用的鸟铳很不一样,小人也不肯定是否好用……”

陈雨说:“嘿嘿,好不好用,试试就知道了。”

“暂时还不行。”林阿福解释,“这只是粗胚,铳管内壁粗糙得很,铅子会卡住,必须用钻头把里面打磨光滑,才能使用。”

“那这一步需要多久?”

“只能用堕子钢慢慢钻,一天钻一寸左右,以鸟铳的长度需要钻一个月,现在铳管缩短了不少,二十天还是要的……”

钻一把铳的内壁就需要一个月?陈雨非常失望,这效率简直低得发指。他无奈地说:“先钻着吧。不过只是权宜之计,总得想个办法提高钻管的速度……”

林阿福看出了陈雨的失望,惶恐地说:“官爷放心,小的就算不睡觉,也要争取早点完工。”能够脱离官府作坊的束缚,回归老本行,而且有工钱拿,这样的日子是他所期望的,他可不希望被陈雨放弃,再回到原点。

陈雨点点头:“只能这样了。你带着这些工匠辛苦些,先把第一批铳做出来应急,我赶着要。至于铁料,不够就去千户所的武库取,应该还有些存货。千户大人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没有问题,去的时候给看管仓库的老邓头带几壶酒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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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人所说的熟铁一般为低碳钢,锻造性优良,但是硬度不如中碳钢和高碳钢。

第二十九章 原始的车床

虽然暂时没有新火铳可用,但是打劫盐枭的“事业”不能中断。陈雨很快又接到了巡检司的第二个“单子”。

这次的距离更近,就在文登县城东南的官道附近。得到线报的陈雨带着人仍然在官道拦截。虽然被蒋邪带走了一些人,这次相比上次少了一些长矛手,不过增加了巡检司的二十名弓手,战斗力不减反增。

经历过蒋邪破阵的教训后,陈雨开始尝试远程和近身兵种混合作战,算是为了将来火铳手与长矛手的配合做预演,积累经验。

在邓范的建议下,他请求符巡检派出弓手配合,排出了一种类似于迷你型西班牙方阵的阵列——三排的长矛手方阵,侧面是弓手。作战的指导思想是,中远距离先以弓箭杀伤敌人,等对方近身后,弓手后撤,以长矛阵迎敌。这样排兵布阵的好处是能够制衡对方的远程兵种,逼迫对手近身肉搏。而接近于方形的长矛阵相比两排的横阵,侧面的防御力要强很多。这样就弥补了远程火力和侧面薄弱的缺点。

当然,依靠个人武勇的盐枭没有什么战术意识,完全是各自为战,这样的方阵完全是杀鸡用牛刀,更多的意义是为了磨合阵型,培养军户们的战术素养,为将来的火铳手与长矛手配合做准备。战斗是一面倒的屠杀,一阵密集的箭雨抛射后,近战中,邓范带着军户们轻而易举击溃了对手,来自莱州的盐枭们抛下二十来具尸体后落荒而逃,当然还有遍地的独轮车和盐袋。

远处的一个山包上,蒋邪带着几个人远远地看到了战斗的全过程。他心情沉重,没想到这个小白脸这么快就找到了应对的战术,把他和这些盐枭易地而处,他也没把握像上次一样轻而易举击败对方。

等到军户们兴高采烈地打扫战场时,蒋邪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羡慕地瞥了一眼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盐袋,从牙齿缝里蹦出一句话:“走!”

旁边有人眼红不已:“就这么走了?那么多盐呢,卖到市面上起码得五六百两银子……”

“那又如何?”蒋邪翻了下白眼,“难道还过去抢?有巡检司的弓兵在,就算咱们想黑吃黑,也未必打得过啊!走吧。”

卫所内部的正军火并是大忌,我可不会这么傻,等找机会告到威海卫指挥使司去,一个擅自动用兵丁的罪名就可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蒋邪心想。

陈雨并不知道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自己,他在指挥着部下打扫战场。

有了两次完胜的战绩撑腰,陈雨很有底气,他“婉拒”了巡检司的人协助打扫战场的“好意”,承包了清理尸体的“脏活”,让对方去另一边清点盐货。

虽然明知翻检盐枭的尸体是个有油水的差使,可是被拒绝的巡检司兵勇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地过去守着盐货,等待己方的人过来点验私盐并估价。

这一次的行动又有五百多两银子进账,除了给顾大锤送去一百五十两以外,军户们按照功劳各自分到了三五两不等的银子,陈雨也给自己的“发展基金”存入了二百两,这个小金库已经有了接近四百两的“巨款”。

暂时负责管理小金库的张富贵笑的见牙不见眼,“奶奶的,这么多银子,光靠种地,老子几辈子都存不下来,打劫果然来钱快!”虽然这些钱是用于公中开支,与他个人并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守着这么多银子的感觉还是很爽。

几天后,林阿福找到了陈雨,告知他第一批火铳已经打制出来了,请他过去验收。

陈雨没想到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兴致勃勃地来到了作坊。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作坊里多了一个新鲜玩意,咋一看有些像建国初期的简易车床。一根铳管被横向固定在一个可以转动的架子上,末端有一个手摇把手,一名工匠正费力摇动,让这个铳管旋转着往另一端水平递进,一个同样是固定的钻头慢慢地钻进了铳管,发出“吱呀吱呀”的金属摩擦声。

“这是什么?”陈雨欣喜地问。他隐约猜到,这个是可以改进生产效率的大型工具,与林阿福说的钻铳管有关。

果然,林继祖跑了过来,向他邀功:“官爷,您不是嫌钻铳管个把月太慢吗?我这几天想出了这个点子:把钻头固定,铳管卡在转动的架子上,只需要摇动把手,就能轻松地镗光铳管,花费的时间也少了一半以上。原本要钻一个月才能钻出一根枪管,现在五六天就可以钻出一根内膛光滑的枪管!”

林阿福也笑逐颜开:“继祖这法子很好用。原来钻孔是人工一寸一寸的钻,而且竖着钻,费时费力,还要熟练的工匠才能胜任,现在是固定之后横着钻,只要一个力气够大的普通人就可以操作,而且速度快了很多。”

原来这就是一个放大的横置手摇钻,也算得上一个简易的车床了。陈雨笑得合不拢嘴,左看右看,还取过一根铳管往里窥视,目光所及之处,内壁光滑,没有一点疙瘩。他笑着对林继祖说:“你这脑瓜子很好用,这么下去,一个点子一钱银子,我的银子都快不够用了,哈哈!”

听见又有赏钱,林继祖也笑得很开心,他听得出陈雨是褒奖他,憨厚地摸了摸脑勺,露出了一口与皮肤不太相称的白牙。

陈雨拍着林继祖的肩膀以示鼓励,心里却想:泱泱华夏,不缺人才,只是缺乏让人才成长和发挥的环境,以及激励机制。一个军户少年,只花了几钱银子和几句鼓励,就逐渐显露了其过人的才华。相比于满嘴之乎者也的书生,显然这样的技术性工人更实用,更能推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他问:“成品呢?我要试试新火铳的性能。”

林阿福取过一根火铳递给陈雨,“这就是新火铳。里面已经装了火药和弹丸,只管试枪了。官爷要记得,铳口不能朝下,否则火药和弹丸会掉出来。”

第三十章 火铳登场

陈雨来到作坊外的一处空地,对准几十米以外的一片树林,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弹丸飞入了树林中,只见树木摇动,树叶哗啦啦地往下掉。

大伙走过去察看效果,均咋舌不已。只见一颗拇指粗的铅弹深深地嵌入了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内,巨大的停止效应让树木绽开了一个手掌宽的口子,威力可见一斑,如果打在人的躯体上,华佗在世也救不活了。

张富贵瞠目结舌:“难怪雨子你费尽心机要弄火铳,这威力确实骇人,一头牛都能一枪打死。”

陈雨来自枪支控制极严的天朝,也是第一次见到热武器的威力,暗自心惊。虽然他明白这样的穿透力肯定比不过现代化的步枪,但是铅弹丸的质地较软,停止作用造成的伤口撕裂程度比步枪子弹要大得多,加上弹丸引起的铅中毒,在医疗技术低下的古代,这种原始的铅弹丸杀伤力反而更强。

他高兴地举起了火铳,说:“这就是我理想中的武器!告诉我,它能打多远?”

林阿福回答:“小人和继祖粗略测试了一下,最远能及百步以上,但是铅子飞到哪儿去就不知道了。要想打得准,最少七十步之内,尤其以三十步到五十步之间为最佳……”

陈雨点点头:“也就是说,有效射程七十步,最佳射程五十步之内……”他简单估算了一下,一足为跬,两足为步,古人的一步大约是12米左右,那么换算成公制,有效射程大约是85米,最佳射程60米以内,够用了。

他转头问:“第一批做了多少把铳?”

“回官爷,一共做了十三把。”

陈雨点点头,对林阿福说:“那就先用着。以后就按这种铳的规格做,只要铁料够用,就一直做下去,越多越好,银子的问题不用担心。”

林阿福恭敬地回答:“小人遵命。”

两天后,宁海州的官道上,一大群盐枭手执钢刀,迟疑不定地看着前方几十个身穿鸳鸯胖袄的军户。

最近一段时间,文登巡检司请来强援的消息在登莱、宁海、荣成、乳山一带的盐枭圈子里流传,大大小小的盐枭团伙都知道了文登一带有一群比自己这些贩私盐的还不要命的卫所军户,俨然成了私盐行业的克星,先后已经有四五拨人马栽在了他们的手中,盐货一斤不剩,人手也伤亡惨重。最让人头疼的是:文登位于登州府的中间,除非退出这个行当,否则不管走什么路线,整个登州的盐枭都很难绕过文登这个要害地方。

眼看着同行一个个栽跟头,往日嚣张无比的盐枭们气焰全无,开始重金招兵买马、增加人手,或者两拨人马合并在一起,抱团取暖,期待用人数的优势来对抗这伙人。今天就是荣成两股盐枭合二为一运盐前往栖霞、招远等县售卖的途中遭遇了传说中的煞星。

两股盐枭联手后足足有七八十人,军户们只有五十来人,从人数上看,前者占据了一定优势。可是人的名树的影,军户们的名头已经打响,盐枭们未战先怯,气势上就低了一头。

邓范来回巡视,检查着军户的战斗准备情况。这次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是自制的火铳第一次上战场,投入实战,对于其效果,所有人都是非常期待的。

因为工匠人手不够,拿到手中的火铳只有十三把,陈雨分给了平时战斗表现突出的十三个人,其中以张富贵为首,安排在长矛手的两侧。这是结合了上次与弓手配合的经验排出的阵型:战斗中,先用两侧的火铳交叉火力尽可能杀伤对方,然后火铳手后撤,把肉搏战交给长矛手,这样的攻击远近结合、层次分明,对付盐枭这样的游兵散勇非常有用。

张富贵既兴奋又紧张,他是第一次用火铳正儿八经地在战场上干仗。长矛用顺手后,被陈雨安排改用火铳,张富贵心情多少有些忐忑,毕竟传闻火铳容易炸膛,虽然陈雨一再保证加厚的铳管很难炸膛,尽管安心使用,但没有验证火铳的可靠和安全性之前,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他一只手托举火铳,另一只手在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免得握枪的手打滑。

第一次使用火铳的军户们紧张,对面的盐枭更紧张。两伙人的头目在商量着,如何对付这伙打劫的家伙。

“佘老四,咱们是撤还是打?”

“于大头,你这不是废话吗,带着这么多货,你怎么跑?”被称为佘老四的头目咬牙切齿地说,“咱们两人合在一处,货本来就不少,加上想一票搞个大的,临行前又补了一批,二千多两银子的盐货,你舍得丢,我舍不得,赔了这么大批货,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盐枭们碰到这伙劫道的,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带着盐货没法跑,只能二选一——要么丢下盐货认输跑路,要么就和对方拼命,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于大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犹豫了一会儿,低声喝道:“妈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冲着这么多的盐货,咱们不能跑,否则兄弟们这一年都白干了……”

“兄弟们,跟盐狗子拼了!”两个头目举起钢刀,同时一声大喊,给自己壮胆。

在他们的带领下,八十来个盐枭嚎叫着扑了上来。身后是价值两千多两银子的私盐,他们没有退路,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也必须冲过去。

邓范一边估算着盐枭们和己方的距离,一边告诫手持火铳的军户们:“稳住,不要乱开枪,务必一击必中!”

这是陈雨事前再三强调的战斗纪律。虽然燧发枪的射速远远高于火绳枪,可是匆匆忙忙训练了几天的军户们不可能具备面对敌人的冲锋还能从容装填弹药的心理素质,所以,把敌人放近了打保证射击的命中率,是明智的选择。

第三十一章 麻烦来了

盐枭们越来越近,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张富贵已经能清晰地看见最前方的盐枭脸上的麻子了。手中没有长矛,只有一把扣动扳机后就变成烧火棍的火铳,让他很没有安全感。他下意识地低吼了一声:“邓大哥,赶快下令啊!”似乎早点开火,就能让自己壮胆。

邓范咽了一口唾沫,身体蓄势,举起了右手,似乎随时会挥手下令。可是他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一直等到对方到达了三四十步左右才猛地挥手往下一劈,大喊:“开火!”

“呯呯呯……”等待已久的铳手们几乎是命令发出的同时扣动了扳机,十三把火铳同时开火,阵列的两侧冒起了浓烟,铅弹从烟雾中钻出,呜呜地飞向对手。

两侧的火力形成一个交叉,盐枭们几乎没有躲闪的空间,十几枚铅弹几乎弹无虚发,全部命中目标。随着金属击打在肉体上的“噗噗”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七八名盐枭仰面就倒,胸口、腹部或者头部绽开了一个个血洞,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佘老四和于大头大吃一惊,他们绝没想到对方手中那些不起眼的铁管居然就是火铳!这东西如今只有边军才有,什么时候山东的卫所也装备了这样高大上的武器了,这还是自己印象中叫花子一般的军户吗?

火铳的一轮齐射虽然只造成了七八人的死伤,可是心理上带来的巨大震撼远远超过了火铳本身。盐枭们刀口上混饭吃,论打群架,他们不怕任何人,可并不代表面对装备了火铳的军队还能保持从容。

佘老四颇有些见识,听说过官兵的鸟铳在短时间内只能开一枪,暂时的慌乱过后,他强打精神,大声吆喝:“官兵的铳开过了之后就没用了,趁现在赶紧冲上去,干死他们!”

张富贵等人抱着火铳调头就往后面跑,这么短的距离,已经没有时间给他们开第二枪了。长矛阵略微展开了一点,准备迎接肉搏战。

于大头红着眼冲在最前面,接近长矛阵之后,他双手握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砍了下来,似乎是想把觊觎他的盐货的家伙一刀斩成两段。

随着响彻半空的喊声:“杀!”数十根长矛整齐地刺了过来,于大头和几个亲信手下没来得及砍到对方,就被串成了糖葫芦,一命呜呼。

天天反复练习一招刺杀动作的军户们熟稔地抽出长矛,在半空中带起丝丝血迹,然后蓄力、发力,再度刺出了第二枪。

后方的盐枭们见状大骇,有心想躲闪,可是巨大的惯性让他们收不住脚,纷纷撞上了长矛,手中的钢刀无力地磕在枪杆上,伤不了对方分毫。

长度达到了3米以上的长矛,结阵以后,面对不到一米长的钢刀,优势是碾压性的。军户们几仗打下来,信心和胆量都已经大大增强,从容地在邓范的指令下整齐地刺杀、收枪,再刺杀,看起来机械的动作,却让习惯了各自为战的盐枭们无从下手,不时有人被长矛刺中倒下。

这时,把火铳挎在背上的铳手们抽出腰刀,呼喊着从侧后方攻了上去。这一波攻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就招架不住的盐枭彻底崩溃,全线溃逃。于大头当场战死,佘老四仓皇逃窜,留下了价值二千多两银子的盐货。

战斗又毫无悬念地以盐枭的溃败而告终,看着比往日要多几倍的盐货,所有人都畅怀大笑。

得益于盐枭打捆式的行动,这一次的行动收获达到了新高,足足一千三百多两银子。账算出来后,张富贵几乎要癫狂了,换做几个月前,这几乎是他几辈子的收入。

接二连三的几次行动赚得盆满钵满,不管是参与行动的军户还是充任保护伞的顾大锤,以及提供出兵名义和行动线索的文登县巡检司,都受益匪浅,上上下下都非常满意。当然,最大的赢家还是陈雨,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内,他从无到有,白手起家,把一群刚放下锄头、镰刀的农民锻炼成了像模像样的军人,还实现了火器化零的突破。

一时间,陈雨在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声名鹊起,所有人都知道了千户所出了一位能人。虽然有顾大锤的遮掩,军户们对自己的进账也三缄其口,可是通过王为民、蒋邪等人有意无意地散播,整个千户所对日进斗金的陈雨都另眼相看。很多军户私下接触陈雨,希望能够加入,但都被陈雨婉拒。

原因很简单,一个总旗麾下聚集远超自己职权的兵力是非常敏感的,陈雨不希望成为众矢之的,更不希望刚刚起步的种田大业就此夭折——如果让官府和朝廷感觉到了聚众作乱的危险,要踩死自己是轻而易举的,末代王朝再如何腐朽无能,区区几十人也无法对抗国家机器。另外,在时机成熟之前,陈雨也不打算匆忙扩大队伍,各种各样的人混进来,鱼龙混杂,只会让队伍的战斗力下降。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即便陈雨保持着应有的低调和克制,可麻烦还是来了。

一日,顾大锤忽然紧急召见陈雨,通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卫城那边传来消息,让我带着你去一趟。”顾大锤满脸忧虑,“据说是有人私下告状,说你擅自动用卫所兵力,谋取私利。如果不能在卫指挥使司说清楚,层层上报到了都司衙门,你我的麻烦就大了。”

“告状告到卫指挥使司去了?”陈雨有些意外。不过他并没有慌乱,镇定地说,“千户大人,稍安勿躁。从决定打盐枭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应对这一天的准备。咱们手里有文登县衙门请求千户所调拨军士协助缉查私盐的公文,所有的行动也是由巡检司牵头,咱们不过是配合,私盐又是朝廷历来整治的对象,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谈不上为谋取私利擅自动用卫所兵力。”

第三十二章 官场文章

“也对,你未雨绸缪,考虑的周全,应该可以解释清楚的。”听了陈雨的解释,顾大锤心里安定了不少。他眼珠转了转,说,“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你最好能请文登这边的盐课司补一道公文。山东都转运盐使司是山东的财神爷,说话的分量可比布政司重,到了地方上,地方盐课司的面子,也比县衙的面子更管用,卫指挥使司自然不敢得罪。”

姜果然是老的辣,陈雨竖起了大拇指,说:“千户大人高明,属下这就去巡检司走一趟。”

文登巡检司之行非常顺利,对陈雨这个给自己带来滚滚盈利的活财神,巡检符有地待若上宾。听了陈雨的来意,他一口答应下来。

“请陈总旗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陈雨笑道:“那就多谢符巡检了。”

符有地笑眯眯地说:“实不相瞒,最近这一个多月,好几股盐枭被打压下去了,整个登州的私盐都收敛了不少,官盐的销路好了许多。别说威海卫一带的宁海场盐课司、登宁场盐课司、海沧场盐课司,就连都转运盐使司胶莱分司,都对你赞不绝口。只要我报上去,说卫所要找你的麻烦,禁止你协助我们缉查私盐,那么私盐就会故态复萌。让盐课司那边的大人们知道了,区区一道公文算得了什么,让胶莱分司直接向威海卫施压也不是不可能。”

陈雨又惊又喜,想不到打劫盐枭还能有这样的附带效应,着实是赚到了——省厅的影响力自然比市局要大,有了都转运盐使司的照拂,做很多事都方便许多。不过这种跨部门的协调让他有些不解,忍不住问:“都转运盐使司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直接向卫所施压?”放在现代,盐业管理局向军队指手画脚,这一幕是不可能出现的。

符有地嘿嘿一笑:“放在洪武朝,是绝无可能。不过到了现在嘛,卫所糜烂到什么样,你自己也清楚,人穷志短嘛,而朝廷指还望着盐税来填补赋税的亏空呢。一个是烂泥扶不上墙,一个是下蛋的金鸡,哪个说话管用,一目了然。”

陈雨对话中贬低卫所的言语不以为意,他对卫所也没有什么归属感,只不过利用体制来发展自己的势力罢了。

“既然如此,一切就拜托符巡检了。”

“好说好说,陈总旗放心去吧,不出意外的话,胶莱分司的公文很快就会到达威海卫指挥使司。”

有了符有地的承诺,陈雨彻底放下心来。回到千户所后,他并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卫城,而是故意磨蹭了好几天,给符有地的运作留下空间。直到卫所那边连续下了几道命令过来,连顾大锤也拖不下去了,两人才动身出发。

卫城离所城并不远,半天时间就能到。顾大锤一行早晨出发,晌午就到了,在陈雨的建议下,他们找了个饭馆慢慢享用了午饭,才不急不忙地来到了指挥使司的衙署。

顾大锤并没有直接按照命令去找指挥使,而是带着陈雨先找到了指挥同知杨奇志。一个指挥使司的指挥同知有2人,从三品官职,是指挥使的副手,杨奇志就是其中之一。

杨奇志四十来岁,身材瘦削、皮肤如同风干的树木,如果不穿官服,看上去像个种地的老农,满脸的沧桑。他见到顾大锤之后,责怪地说:“大锤,你做事一向稳妥,怎么这次这么唐突?谭大人这次很不高兴,我给你说了几句话,可是谭大人听不进去,你想好怎么应对了没有?”

顾大锤赔笑道:“让杨大人费心了,大锤铭感于内。”然后朝陈雨递了个眼色。

在来的路上,陈雨就听顾大锤提起,这个指挥同知是他的靠山,平日里往来密切。见顾大锤示意,会意地端着一个盖着布的盘子,上前呈给杨奇志。

“小人陈雨,是顾千户辖下一名总旗,此次有幸蒙大人召见,受宠若惊,特奉上土产若干,望大人笑纳。”

“原来你就是那个惹事的总旗,现在你的名字在整个指挥使司已经传遍了,要是处置不当,只怕大锤这次也要受你牵连。”杨奇志看了看陈雨,又看了看盘子,淡淡地说。

陈雨貌似不经意地掀开了布的一角,露出了明晃晃的银锭,然后又轻轻地盖上。

杨奇志看得分明,眼睛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话锋一转:“年轻人有冲劲,愿意做事也能做事,当然是好事,不过经验不足,犯了一些忌讳,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呆会本官陪你们去找指挥使谭大人,这件事想必还有转圜的余地。”

顾大锤解释:“不知道什么人乱嚼舌根,让谭大人和杨大人误会。属下做事一向有分寸,自然不会授人以柄。这次陈总旗协助缉查私盐,可是有盐课司、文登县的公文,并非师出无名,请杨大人放心。”

杨奇志哦了一声:“这样甚好,那就更好说了。走吧,与本官一同去见谭大人。”

在衙署官邸,陈雨跟随杨奇志、顾大锤见到了威海卫指挥使谭一仑。

谭一仑红光满面,身体富态,更像个文官或者富家翁,一点也没有正三品武官的架势。他一开口,声音洪亮,震得陈雨耳中嗡嗡作响。

“顾千户对吧?杨同知已经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不过事关重大,本官必须谨慎从事,免得事情传到都司衙门,不好交代。”

顾大锤恭敬地回答:“劳烦指挥使大人费心了。属下这次并非擅自动用兵丁,而是应盐课司之请……”他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把千户所配合地方缉查私盐的事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事情就是如此。属下也是为了地方安靖,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还请大人明察。”

谭一仑慢慢点着头,似乎认可了顾大锤的解释。他眼睛瞟了一眼桌子上一份公文,心中对于如何处置这件事,已经有了主意,但是不会轻易松口。

第三十三章 百户

本来顾大锤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的非常清楚,合情合理,而且此事涉及盐课,连都转运盐使司胶莱分司都来了公文,谭一仑又怎么会和都转运盐使司过不去?加上顾大锤是杨奇志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自己也没有必要与这个老资格的指挥同知交恶。可是听某些人说,顾大锤和属下的一名总旗在协助缉查私盐的过程中日进斗金,若是轻易放过他们,岂不是违背了为官之道?

他眯着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不置可否地说:“事情的经过本官已经清楚了。不过事关重大,如何处置,待本官考虑周全,再与两位指挥同知和几位指挥佥事共同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你先退下去吧。”

顾大锤有些失望,谭一仑没有当场定下调子,他始终有些不放心。可是上司已经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纠缠,只能带着陈雨告退。

过了一会,杨奇志也出来了。顾大锤连忙迎了上去问:“杨大人,谭指挥使怎么说?”

杨奇志摇了摇头:“按理说这事不难办,可是不知为何,谭大人不松口,本官也不好多说。你先在所城留几日,等待结果吧。你放心,本官会在谭大人面前据理力争的,不会让你有麻烦。”

顾大锤只好应下:“一切就拜托杨大人了。”

等杨奇志走后,顾大锤对陈雨说:“本是十拿九稳的事,谭指挥使不肯痛快给句话,多半是因为咱们没有打点他。可是我是杨大人那边的人,烧香不能同时烧两处,让杨大人知道了心里不痛快……”

陈雨心领神会:“属下明白了,千户大人不方便做的事,便让属下来做吧。”

顾大锤赞赏地说:“你心思玲珑剔透,一点就懂,我也不需要交代什么了。记住,指挥使司并非指挥使一人独大,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都是实权人物,你去不代表备御后千户所,也不代表我,只是你个人的行为,知道了吗?”

“属下明白。”

夜幕降临之后,衙署挂起了盏盏灯笼。

谭一仑没有向往常一样返回自己的宅邸,而是留在衙署“办公”。戌时三刻,随从来报,备御后千户所总旗陈雨求见。

他暗自一笑,点了点头,交代下去:“带他来见本官。”

陈雨被带了进来,手中仍然端着一个被布遮盖的盘子。

谭一仑打着官腔:“你就是那个惹事的总旗?白天不是跟顾千户来过了吗,为何此时又要求见?”

陈雨恭敬地说:“小人有些话想对指挥使大人说,可是当着众人面不太方便,所以……”

“哦?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非得私下说?”

陈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掀开了遮挡的布,露出了盘子中的东西。

“大人平时管理卫所大小事务,操心劳力,小人能够在卫所庇护下做点事情,自然离不开大人的照拂。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烛光下,盘子中的东西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闪得谭一仑有些眼花,他动容道:“珍珠?”

陈雨介绍说:“这是东瀛的养珠,小人花了大力气从往返日本的商人那里购得,据说是上品,比起吕宋那边来的南洋珠,另有一番风味。小人觉得,唯有这样的珍珠,才配得上大人的地位,所以特意带来,献给大人。”

谭一仑忍不住伸手拨弄着盘中的珍珠,光泽动人,透明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色,随着手指的拨动,数粒珍珠在盘中如水银一般匀速滚动,看着赏心悦目。这样品相的珍珠,送给自己几房妾室,肯定会被她们视若珍宝。

他满意地笑了,“你也是个妙人,这份心意,本官领了。说吧,你有什么要求?”他心知肚明,如果仅仅是为了平息白天的那档子事,这个小小总旗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只怕另有所图。

陈雨也笑了,不怕官员贪,就怕贪了不办正事,谭一仑倒是个好打交道的贪官。

他这次跟着顾大锤来到卫城,自然不会满足于解决被人告状的一件事,而是想搂草打兔子,满足自己的另一个愿望,所以临行前,特意花费重金,从顾彪手中买来了行贿的礼品。这种日本珍珠,正是顾彪在朝鲜做人参买卖时,从釜山的日本商人那里购入的。从谭一仑的反应来看,这笔钱花的值。

“大人英明,小人确有一事相求……”

第二天,顾大锤一行就被再次召见,谭一仑告知他们,所谓擅自动用兵丁一事,经过确认,加上都转运使司胶莱分司的公文作证,确实是协助地方盐课司缉查私盐,查明无误,此事就此作罢。

“另外,经查,备御后千户所总旗陈雨,练兵有方,颇具才干,为本卫难得一见的能员,擢任百户一职,望尔等尽心竭力,为朝廷尽忠。”就在顾大锤以为事情了结之际,谭一仑紧接着宣布了一件让他颇为吃惊的人事任命。

陈雨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大人提拔,属下必定竭尽所能,为卫所争光,为朝廷尽忠。”

谭一仑点点头:“具体手续由指挥佥事赵梓隆办理,待本卫文书用印之后,提交都司衙门核准,你的告身和腰牌再由本卫发放。”

跪谢告退之后,顾大锤上下打量着陈雨:“有点本事啊,居然这么轻易就拿到了百户一职,没少下本钱吧?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本官?”卫所再糜烂,武官再怎么不如文官金贵,百户也是个正六品的武官官职,不是想要就能要的。在没有战事的和平时期,卫所百户以上的官职多半是世袭,毫无背景的军户想要升到这种位置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没想到这家伙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做到了。

陈雨赔笑道:“哪敢瞒着千户大人您呢。属下只是想,反正是打点上官,多要点好处,才对得起这些银子嘛!属下也没想到指挥使大人这么好说话,算是意外的收获,呵呵。”

第三十四章 佥事大人的考校

对于陈雨这个会来事、能赚钱的下属,顾大锤颇为欣赏,能够顺利晋升百户,他也是乐见其成,而且此人的上升空间显然不是一个百户就会止步的。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不如送个顺水人情,再扶上马送一程。

他想了想,对陈雨说:“既然来了卫城,不妨随本官去拜访一下其他上官,混个脸熟,对你将来的发展有好处。尤其是负责办理手续的赵佥事,是你第一个要去拜访的人。”

陈雨自然知道,这是顾大锤把他的人脉关系介绍给自己,看似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对于自己在卫所体制内的仕途大有好处。当下连连点头:“谢千户大人厚爱。”

在顾大锤的带领下,陈雨首先登门求见指挥佥事赵梓隆。

在途中,顾大锤简单向陈雨介绍了卫所高层的职责分工。卫所的指挥佥事一般有4人,正四品官职,与指挥使、同知共同负责管理卫所大小事宜,而这位赵佥事分管验军、营操、戍守、军器,是真正的实权派人物。虽然百户以上的人事任命是由都司衙门决定后报兵部备案,但地方卫所的举荐是关键,具体操办此事的正是赵佥事。

陈雨明白了,这就类似于现代天朝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虽然不能直接决定你的晋升,但是在操办的过程中却有不小的运作余地,可快可慢,如果不能打点到位,给你拖上几个月也是正常的。他现在很需要百户的名份,减少束缚,当然希望任命书下来的越快越好,那么公关这位赵佥事就是必须要做的。

等见到赵佥事之后,陈雨很是吃了一惊,这位实权派四品武官未免也太年轻了吧。

相比于四、五十岁的谭一仑、杨奇志等人,指挥佥事赵梓隆简直是一股清流。他既没有谭一仑大腹便便的富态,也没有杨奇志老农般的沧桑,剑眉星目,五官轮廓分明,身形挺拔,四品武官的官服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般,英气逼人。

陈雨暗中打量,估计年纪与穿越前的自己差不多,比现在的这个身体稍大几岁。这么年轻就坐上了四品佥事的位置,大约是世袭的了。

顾大锤带着陈雨上前行礼,介绍道:“禀佥事大人,属下备御后千户所顾大锤,这是本所总旗陈雨……”

赵梓隆摆摆手,制止了顾大锤的介绍。

“你们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关于这位陈总旗的提拔,指挥使也交代过了。顾千户请一旁稍候,本官有些话想问问陈总旗。”

陈雨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恭敬地说:“请佥事大人训示。”

赵梓隆盯着陈雨问:“指挥使说你练兵有方、颇具才干,本官且问你,你是如何操练、如何屯田,二者若是冲突,又如何解决?”

这话明显是考校了,一旁的顾大锤颇有些意外。虽然他和这位上任不久的指挥佥事打交道不多,但也听说其熟读兵书、弓马娴熟,号称文武双全,心气很高,对于明显是走过场的流程,这么慎重其事,只怕事情不会太顺利。

他担心陈雨应付不来,便插嘴道:“佥事大人,陈雨任总旗不满两个月,营操和屯田的事务不是太熟练……”

赵梓隆瞥了他一眼,说:“本官请顾千户一旁稍候,是你没听清楚还是本官没交代清楚?任总旗不满两个月,就要破格提拔为百户,若没有过人之处,又如何服众?本官既然管理此事,当然要尽职尽责,对朝廷负责。要是滥竽充数之徒,蒙蔽指挥使,本官一定会劝阻他老人家三思而后行,收回成命。”

陈雨听出来了,这个年轻的指挥佥事不愿做指挥使的应声虫,要考校他的本事。也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为了抵制谭一仑,争取自己佥事的权力,还是就事论事,单纯地忠于职守,严把关口。不过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要正面回复质问,而且要让对方满意,否则百户的任命不会顺利。

他思索一番,组织好语言,斟词酌句地回答:“回佥事大人的话:虽然属下两个月之前还是一名普通的军户,担任总旗时间不长,对卫所营操、屯田的细务不是太熟练,但对于如何训练军士,有几点愚见,请大人指点。”

见陈雨的态度颇为从容,不卑不亢,赵梓隆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伸手示意:“但说无妨。”

“属下不才,为了操练军士,曾读过《纪效新书》、《练兵实纪》,颇有心得……”

听到这话,赵梓隆眼睛一亮,对方居然识字,还能自学本朝戚少保的兵书,看来不是纯粹走裙带关系的幸进之辈了。

“……操练之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属下带领几十名军士,按照兵书中所说的法子,长矛与火铳配合,整日操练磨合,颇见成效,在协助地方盐课司缉查私盐的过程中也得到了验证,大小战斗,极少伤亡,战果颇丰……”

赵梓隆忍不住插话:“你在文登缉查盐枭的事情,本官也听说了。盐枭虽然都是游兵散勇,但是以眼下的卫所旗军水准是应付不了的,你能屡战屡胜,证明操练的法子有效。不过为何没有依照戚少保的兵法,以长矛、藤牌、狼筅、镗钯配合,只留长矛和火铳呢?”

赵梓隆的疑问,陈雨早就思考过,也作出了正确的选择,此刻回答起来自然流畅自如。

“这个问题,属下也考虑过。古人云,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任何事都不能生搬硬套。北方多平原,南方多沟涧,地形完全不同,而且那种十几人的阵法对付来去如风的小股倭寇效果很好,但并不适合大开大阖的战阵。就算是戚少保本人,到蓟镇之后也是放弃了南方的鸳鸯阵,改用车阵加火器对付蒙古鞑子。咱们卫所缺马,连骡子也没几匹,用不了车阵,那就只能用长矛加火铳了……”

第三十五章 镇抚大人的期望

陈雨侃侃而谈,赵梓隆听得连连点头,眼中露出了赞赏的神色,口气也不复刚才的生硬,继续发问:“对于营操,你很有想法,是对是错本官暂不作评价。那么,对于屯田与营操的矛盾,若是你,又是如何处理呢?”

“呵呵,这个就有点为难属下了。”陈雨打了个哈哈,“这些问题,应该是顾千户、赵佥事甚至谭指挥使考虑的问题,我一个无名小卒,哪怕坐上了百户的位置,也没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赵梓隆想了想,点了下头,说:“也是,让你一个百户回答这个问题难为你了,你就假设自己是千户,独自统领一个备御千户所,该如何在保证屯田的前提下操练军士?”

陈雨看了看赵梓隆期待的眼神,心中作出了判断:赵梓隆并非是针对他找茬,而是真心想为振兴卫所尽一份力,要不然不会深入探讨这个能够陷入死循环的话题。按正常的官场游戏规则,刁难一番后,就应该暗示行贿了,可是赵梓隆完全没有这种表示。这个年青的佥事倒是一个没有被官场陋习完全磨平棱角的官僚,可惜的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脱离体制的束缚去追求卫所的复兴,完全是个伪命题。

陈雨想了想,用一种比较委婉的语气作为回答:“佥事大人,在屯田逐渐被侵占为民田、月粮拖欠数月甚至数年的情况下,别说让军户们饿着肚子操练了,就算是屯田自给自足也成了奢望,做个耕者有其田的农夫尚且无望,又何来的一边屯田一边保证营操?”

赵梓隆有些失落地说:“难不成卫所真的气数已尽,数百年的荣光,就要被营兵彻底取代?”

陈雨心里有改良和应对的想法,但是不打算和这位赵大人继续探讨下去,闭上了嘴,不接这个话头。交浅言深是官场大忌,上官问得多可以看做试探和考校,下级夸夸其谈那就是不知进退了。

见陈雨不接话,赵梓隆很快收起落寞的情绪,恢复到高冷的姿态,对陈雨说:“本官考校了你一番,你的回答还算中规中矩,委任个百户倒也不算突兀。这边的手续本官会办妥,你可以回去了,到时候会告知你来领取告身和腰牌的。”

两人松了一口气,赶紧告退。

到了门外,陈雨向顾大锤请示:“这位赵大人,是否要打点?”

顾大锤摇了摇头:“赵佥事年轻气盛,胸中有抱负,不是百八十两银子能打发的,他也志不在此。既然你的应对还算合他的意,就更用不着打点了,免得到时弄巧成拙,而且落个自讨没趣。”

其实陈雨也是这么想的,问一句不过是表示对顾大锤的尊重而已。

接下来,陈雨在顾大锤的带领下,先后拜访了其他的同知、佥事等官员,按照官职的高低,每个人都送了一份得体的礼物。众官员对于顾大锤和陈雨的拜访,均表示满意,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

来到计划中的最后一站,指挥使司镇抚吴大海处时,顾大锤再三告诫:“赵佥事那里是不便送,这个吴镇抚是不可送,你可要仔细了。”

“这又是为何?”

“吴镇抚为人清廉如水,刚正不阿,在整个威海卫都是出了名的铁面人,千万不能送银子,切记切记。”

陈雨连忙点头:“属下记住了。”心里却想,没记错的话,这吴镇抚是蒋邪的舅舅。外甥是个傲气自负的家伙,舅舅却是个铁面无私的镇抚,血缘关系很近,怎么脾气性格这么截然不同呢?

在镇抚司的签押房门外,顾大锤犹豫了一番,放弃了陪同进入的打算,说:“这里本官就不陪你进去了。反正他不吃迎来送往的这一套,你自个进去,请示拜访一番,礼数到了就行了。”

陈雨只好独自叩门求见。

吴大海是个表情严肃的中年人,浓眉大眼、国字脸,让陈雨立刻联想到了后世纪检委的官员。他暗自叹了口气,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和这类人打交道总是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感。

不过想归想,做归做,陈雨恭敬地行礼:“备御后千户所总旗陈雨见过镇抚大人。”

吴大海本来正在手执毛笔,在一本册子上写着什么,听见陈雨自报名字,抬起头来,本来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你就是陈雨?”

“正是。”

吴大海放下笔,语气缓和地问:“听说你协助地方盐课司缉查私盐,不仅打击了盐枭、保护了一方安靖,还让跟随你的军户都分了银子,过上了好日子?”

虽然对吴大海的关注点有些奇怪,但陈雨认为这并不是坏事,回答道:“确实如此。军户们的生活清苦,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能帮一点是一点……”

吴大海点点头:“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不过,有能力的人,也要有更大的担当,你将来如果晋升,也要帮助更多的人。军户们苦,需要你这样的人带领他们过上好日子。”

这种期望和陈雨的目标虽然动机不一样,但是最后的效果是一样的,他回答:“请镇抚放心,属下一定竭尽所能,帮助到更多的军户。”

“很好,记住你这句话,我会关注你的,也会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你信守承诺。你走吧。”

这就完了?陈雨有些不知所以,完全不按官场规矩出牌嘛!看来顾大锤说得没错,这个吴大海不喜欢迎来送往,也不接受贿赂,是卫所官员中的异类。

等陈雨告退后走到门口时,吴大海在背后又悠悠地补了一句:“听说千户所里有人和你作对?”

“啊?”陈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吴大海似笑非笑地说:“你放心,我会告诫他收敛的,以后不会了。听说谭指挥使要破格提拔你,希望你升职后,能把他划入你的麾下,替我好好管教约束。如果不服管,尽管来告诉我。”

第三十六章 女弟子

等出了门之后,陈雨才反应过来,原来吴大海说的是蒋邪。听吴大海的口气,他能够把这个外甥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想不到心高气傲的蒋总旗,也有克星。

陈雨忍不住笑了,这一趟卫所之行,收获还真是丰富啊。不仅连消带打,消弭了隐患,让出兵协助缉查私盐变得更名正言顺,还顺手拿下了一个百户的官职,结识了年轻的实权派官员,最后还找到了能制服刺头蒋邪的“紧箍咒”。

带着丰厚的成果,陈雨满载而归。回到所城后,顾大锤亲切地对陈雨说:“你的任命虽然还没有办下来,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很多事情可以先做起来。如果你不累的话,先去本官那里商议人手调拨的相关事宜。”

人力资源是制约陈雨的瓶颈,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之一,陈雨早就等着这一刻了,闻言连忙说:“不累不累,只要千户大人有空,今日就把这事定下来吧。”

两人来到顾府的书房。

顾大锤问:“现在协助缉查私盐已经被你做得风生水起,远远超出本官的预期。你说的没错,这比种地来钱要快得多。回来的这一路上,本官一直在想,如何支持你把这件事做得更红火,思来想去,不论操练还是出战,你都做得非常出色,本官也没有别的可以支持你了,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人了。”

“属下能够做到这地步,全靠千户大人鼎力支持,并非属下的功劳。”陈雨谦虚道。

“你也不用谦虚了。”顾大锤摆摆手,“本官决定,整个千户所的旗军任你挑选,你把能用的青壮都挑走,余下的人分去种地。”

“所有旗军任我挑选?”陈雨有些吃惊,顾大锤支持的力度可谓大手笔了。他忍不住问,“不是说总旗也好,百户也罢,管辖的旗军都有定额吗?这么做会不会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你以为本官带着你逐一拜访卫所的上官是闲的没事干吗?”顾大锤狡黠地一笑,“从指挥使到同知、佥事,都认可了协助缉查私盐这件事,那么以千户所的名义运作,也是顺理成章,只不过具体的操练和指挥委托你来做而已。这样既达到了目的,也没有坏规矩,就算再被人告状也不怕了。”

果然是老狐狸,早就埋下了伏笔。陈雨又惊又喜,有了千户所的名义,很多事情做起来就更方便了。蛋糕做大以后,顾大锤固然能得到更多分成,但收益最大的还是自己,这是个双赢的局面。

他作势欲跪:“多谢千户大人厚爱,属下一定尽心竭力。”

顾大锤笑眯眯地托住了他,阻止下跪。“都是自己人了,不用这么见外。本官看好你,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等到你官职品级超过我的那一天,你可不要忘记了我这把老骨头哦!”

陈雨笑道:“千户大人说笑了,属下可不敢有非分之想。”

等到议定了选拔旗军青壮的具体细节之后,陈雨离开书房,准备回自己家中。

刚出了顾府大门,陈雨习惯性地左顾右盼,等到没看到顾影之后,松了一口气,抬脚便走。这时大门的石狮子后闪出一个高挑的身影,悄悄跟在了他的后面。

等离开顾府,到了一个巷子拐角处,陈雨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顾影笑靥如花,得意地看着他:“是不是想避开我?可惜没让你得逞。”

陈雨暗叫一声倒霉,脸上却露出笑容:“我正在想怎么和二小姐联络,完成我的承诺,怎么会避开呢?你想多了。”心里想,自己是没有什么时间陪这位小姐过家家了,总得找个机会打发了她。以前顾忌到她父亲,现在顾大锤已经视自己为心腹,有这个资本对她说不了。

顾影似乎洞悉了他心中的想法,笑眯眯地说:“是不是觉得升了官,而且得到了父亲的信任,就能把我踢到一旁了?”

我和她父亲刚刚从卫城回来,还没公布这件事,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陈雨心中咯噔了一下,脸上笑容不变:“二小姐多虑了,我可没这么想。”

顾影背着手来回踱步:“我在书房外面偷听了你们的谈话,也知道父亲要重用你。看来让你每日腾出时间给我授课是不现实了,不过也没关系,我反正有的是时间,可以迁就你的时间安排。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能反悔,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话哦!”

话说到这地步,陈雨想要拒绝也不太好开口了,他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只要二小姐不嫌弃我才疏学浅,也愿意迁就我的时间,我也没什么可说了。这样吧,白天我要督促军户的操练,只有晚上才有固定的空闲时间,要是二小姐不担心流言蜚语,那就晚上来我家吧。你放心,不是咱们两个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正好我要教一个少年学习些算术和格致之学,就凑合一下,并在一起算了。”

顾影拍了拍了腰间的刀鞘。“呵呵,就凭我的刀,你也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闲话我也不怕,就这么说定了。”

“那就一言为定,今天刚从卫城回来,还有些事要处理,明晚我在家中恭候二小姐的大驾。”陈雨搞定了顾影,转身欲走。

“别急着走啊。”顾影说,“你升官了,难道不和你那些兄弟们庆祝庆祝?”

陈雨也有这个打算,把好消息与张富贵、邓范等人分享,闻言停下脚步,“二小姐有何高见?”

“你做出了这一番事情,让兄弟们也跟着你享福,现在升了官,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总得吃顿好的吧?”

陈雨为难地说:“道理我懂,可是所城又没有什么像样的饭馆……”

顾影得意地一笑:“现在让你明白收个弟子的好处:我可以让府里的厨子整出一桌席面,送到你家里去,酒水也可以一并奉上,如何?”

陈雨哈哈一笑:“那感情好,我就先谢过二小姐了。”

第三十七章 黑影

夜幕降临,陈雨的家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狭窄破旧的房屋安置不下一桌十人份的席面,桌子被直接抬到了屋前的空地,张富贵、邓范、王有田等人环绕而坐,桌子上摆满了军户们平时难得一见的菜肴,还有烧酒。

陈雨坐在主位,身边是左顾右盼、一脸得意的顾影。晚上的庆祝,她主动提出要参与,看在赞助了一桌席面的份上,陈雨也不好拒绝。至于男女之别,人家自己都不在乎,来自现代社会的陈雨更不会拘泥于礼教了。

或许是千户大人的千金在场,军户们都有些拘谨,毕竟两个月之前,顾影是他们仰望都难以企及的存在,现在居然和他们共席而坐,恍如梦中。连往日跳脱活跃的张富贵也老老实实地坐着,连筷子都不敢动。

陈雨看了看众人,再看看毫无顾忌的顾影,暗自一笑,举起了盛酒的碗,朗声说:“咱们现在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有稳定的进账,而且将来的日子还会越来越好,值得庆祝,来,大家举碗共饮!”

众人端起碗,跟着陈雨一饮而尽。陈雨咂摸了一下,古代的烧酒远不如现代的酒水醇厚,口感差许多,但是条件所限,也不能苛求了。

酒一下肚,众人就没有刚才那么拘束了。张富贵很少喝酒——因为以前也喝不起——一碗酒就让他面红耳赤,喷着酒气说:“雨子……”

邓范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还不改口?”

张富贵醒悟过来,改口道:“百户大人,大伙现在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整日都像在做梦,生怕哪天会醒。我们都知道,这都是你的功劳。俺猴子不懂什么大道理,就知道一件事:跟着你干,有肉吃、有酒喝!以后你指东,俺绝不往西,让俺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来,俺敬你!”说着端起了碗。

邓范跟着端起碗:“我提议,大家一起敬百户大人!”

陈雨笑呵呵地端起碗:“都是自家兄弟,放轻松些。今日酒桌上无大小,不论官职,只有兄弟!来,一起干!”

席面上觥筹交错,大家喝得尽兴,却没人注意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酒过三巡,人人都放开了。顾影虽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饮而尽,也是喝得满脸通红。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着碗对陈雨说:“小先生,原本我以为你是一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却没想到你不仅能治病,还学识渊博,而且真的能练兵打仗,一点没吹牛。我顾影虽然只是女子,不能像你一样做自己喜欢的事,但也不甘心做一个三从四德、大字不识的愚妇,即便成不了卓文君那样的奇女子,至少也要能够识文断字,做个文武双全的巾帼……巾帼什么来着?”

邓范在一旁提醒:“巾帼英雄……”

“对,巾帼英雄!可是父亲是绝不会答应请夫子教我的,能不能实现愿望,都靠你了。来,小先生,我敬你,干了这碗酒,就算我行拜师之礼了!”

陈雨笑眯眯地和她对饮一碗后,对众人说:“诸位兄弟,今天能吃上这样阔绰的席面,全靠顾小姐。我提议,大家一起敬顾小姐!”

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暂时忘记了彼此身份的差距,纷纷端起碗对顾影说:“敬顾小姐!”

顾影兴奋地端着碗转了个圈,大声说:“小先生的兄弟,也是我的朋友,来,干了这碗!”

众人轰然一声:“干!”

席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众人开始了互相敬酒。

……

碗“啪”的一声掉在桌上,滴溜溜了几圈,顾影喷着酒气,脸红得似乎能滴出水来,摇晃着伸手到处虚点了几下,说了声:“继续喝……”然后身子一歪,软软地往地上滑落。

陈雨虽然喝了不少酒,但是以他办公室主任位置上锻炼出来的酒量,对付这种低度数的烧酒毫无问题,一桌人都快喝趴下了,他还非常清醒。眼见顾影就要摔倒在地,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手所及处,柔软不失弹性,手感极佳,陈雨暗自点了点头,练武的妹纸果然不一般。

“放手!”

突然,一声大喝炸裂般响起,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跃出,腾空而起,举刀往陈雨脑门劈了下来。刀刃带着“呼呼”的风声,十分霸道,若是被砍中了,只怕会被劈成两半。

陈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一闪,却忘记了左手还搂着顾影,恰好将顾影挡在了自己身前。

黑影手腕一抖,刀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堪堪贴着顾影的鼻尖滑过,砍在了桌面上。

“嘭”的一声,这张老旧的桌子从中间断成两半,碗碟摔了一地,菜肴的汁水乱溅。桌上点燃的蜡烛全部掉在地上熄灭了,周围陷入了黑暗,只有月光照着,没人能看清袭击者长什么样。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喝了不少酒的军户们反应速度比往常慢了许多,直到桌子被劈成两半后才回过神来。邓范喝的酒最少,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抓摆放在一旁的长矛。不过他与陈雨隔着几个身位,有些鞭长莫及。

被钢刀迎面划过,刀锋的冷冽让醉醺醺的顾影打了个冷战,激起了她的条件反射。“锵”的一声,她几乎是本能地拔刀、挥刀,钢刀划出一道弧线,割到了黑影的小臂。

从拔刀一直到插刀入鞘的全过程,顾影的眼睛都是闭着的。完成这一套动作后,顾影彻底瘫在了陈雨的怀里。

黑影没想到顾影会拔刀保护陈雨,似乎是愣住了,捂住小臂站在了原地。

这时邓范带着几个略微清醒点的军户举着长矛围了过来,邓范大喊一声:“保护百户大人!”几根长矛对准了黑影,只待一声令下,就能把黑影捅几个窟窿。

眼见讨不了好,黑影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三十八章 扩充队伍

黑影乘夜逃窜,邓范等人想要追上去,却被陈雨制止了。

“不必追了,黑灯瞎火的,你们又喝了不少酒,对方要是暗中伏击,你们会吃亏的。”

张富贵这时也清醒了不少,大声说:“可是这人要杀你,不把他揪出来,日后再对你下手怎么办?俺们贱命一条倒是无妨,你是咱们的头,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呵呵,明天又会见面的,又何必急于一时。”陈雨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悠悠地说。他已经猜出这人是谁了,而且也有把握对付。

他看了看怀中沉沉睡去的顾影,摇了摇头,男女授受不亲,得把这个祸水送回去,不能留下,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第二日,所城的演武场人声鼎沸,聚集了几百人。这些人既有正军,也有军余(注1),他们都是接到了各自百户或总旗的通知过来的,据说是千户大人要挑选人手,去参与缉查私盐。

放在以往,军户们对打仗之类的事是避之不及的,饭都吃不饱,还有繁重的劳役,哪有精力去操练、打仗?再说卫所也发不出开拔银子,死在战场也领不到安家费,自然是能躲就躲了,碰到征召,不是装病,就是贿赂上官,或者干脆自残,反正想尽一切办法逃脱。

可是现在不同了,一个新任总旗带着几十号人协助盐课司、巡检司缉查私盐,听说人人都发了财,是一个肥差。很多人想挤进去,却苦于没有门路,没想到千户大人一声令下,可以光明正大加入这个队伍了。

陈雨坐在演武场的台上,头顶有遮阳的顶棚,免去了暴晒的痛苦。张富贵站在他前方,大声宣布着选拔的规矩。

“奉千户大人之命,百户陈雨负责选拔旗军,协助缉查私盐,待遇从优。想要加入者,必须是身体健壮、年纪在十六以上三十以下,而且要保证服从军令,否则选上了也要踢出去。现在,愿报名加入者,排队登记!”

邓范因为识字,被安排带领几个人负责登记。他坐在一张方桌后面,提起毛笔,逐个登记报名的军户信息。

“邱大力,二十六。”

“王猛,十八。”

“孙三喜,二十七。”

“赵青,十九。”

……

等待登记的军户们排起了长龙,这时另一批军户从队伍旁边走过,来到陈雨面前。

蒋邪淡淡地拱手道:“总旗蒋邪,率辖下旗军前来报道。”

看到蒋邪后,陈雨身后的军户们一阵骚动。在陈雨的带领下,他们对付盐枭屡战屡胜,唯一一次吃瘪就是被蒋邪破解了长矛阵,现在看到对头前来,自然无法淡定。

陈雨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抬头看着他说:“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部下了。不管之前有过什么不愉快,都一笔勾销,我也不会往心里去,你大可放心。”蒋邪被并入他的名下,是昨日就和顾大锤商议好的。一来是兑现对镇抚吴大海的承诺,二来是为了接收其部下——除了蒋邪要回去的二十来人,参与破解长矛阵的其他人也是不错的兵源。

蒋邪迎着陈雨的目光,冷冷地回答:“一笔勾销就免了,我不需要你的宽宏大量,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我也不在乎。只是不知道你对吴镇抚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这么青睐你,否则我是不会答应并入你这个百户名下的。”

“呵呵,不管你是否心甘情愿,反正并入之后,你和你原来的部下就都是我的人了。”陈雨淡淡地笑着说,“有什么怨气,都给我憋着,我的命令,你也必须服从,否则就让吴镇抚来收拾你。”

蒋邪死死盯着陈雨,半响之后才憋出一句:“小人得志!”

王有田愤愤地说了一句:“狂什么狂,还不是做了百户大人的下属。”

对于陈雨,蒋邪还能正眼对视,对于其他人,他只是翻了个白眼,根本懒得理。

陈雨没有计较对方话中的无礼,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其右手手腕处的白布。看包裹的形状,很像是包扎伤口,而不是为了护腕。

他冷不丁说了一句:“顾小姐昨晚安全回府了吧?”

蒋邪下意识地回答:“当然,我可是一路看着她进去才走的……”话没说完,赶紧闭嘴,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陈雨像是没听到这句信息量很大的话,转而问道:“蒋总旗,军法规矩我有些不记得了,要不你帮我回忆回忆:下属顶撞上官如何处置?”

蒋邪一怔,然后回答:“杖三十。”

“手持兵刃伤了上官呢?”

“穿箭游营(注2)……”蒋邪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

“要是杀害了上官呢?”陈雨步步紧逼。

“推出辕门,斩首示众……”蒋邪握紧了拳头。

陈雨笑了笑,说:“原来惩治这么重啊?听说卫指挥使司的吴镇抚素来以铁面无私著称,对于犯了军规的人绝不会手下留情,就算是至亲,想必也会大义灭亲吧?”

蒋邪脸色铁青,握拳的双臂微微发抖,似乎是想象着吴大海大义灭亲的场景。

陈雨观察着蒋邪的反应,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昨晚的黑影就是他无疑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完全可以推断出来:蒋邪暗中爱慕顾影,但不知是不是顾及身份的差距,一直没有表明心迹。而顾影又是女汉子的作风,根本不顾忌男女之防,昨晚喝酒,巧合之下和自己有了肢体上的接触,惹得暗中跟踪顾影的蒋邪暴走,拔刀就砍,如果不是顾影作为人肉盾牌,说不定就稀里糊涂死在蒋邪的刀下了。

任何人对于生死线上走一回的遭遇都不会无动于衷,陈雨当然也不会例外。虽然考虑到蒋邪的舅舅是卫指挥使实权官员,在自己没有受伤的前提下,不方便公然报复他,但不意味着就会忍下这口气,恐吓敲打是免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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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卫所制度规定,每户必须出一个壮丁为正军,其余的青壮作为预备役,称为军余。

注2:古代军队中仅次于斩首的重刑,是用军棍责打后在耳朵上插箭游营。

第三十九章 盐枭的禁地

陈雨一边欣赏着蒋邪不安的神情,一边问身后的王有田:“有田啊,我记得你还未成家。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意中人啊?”

王有田正怒气冲冲地盯着蒋邪,满脸“主辱臣死”的表情,没想到话头忽然转到了这上面,愣了愣,然后脸上一红,回答:“属下今年虚岁二十五,因为家中贫困,媒人都不愿上门,更别提什么意中人了……”

陈雨说:“以前无人给你做媒是因为你穷,什么都没有。现在不同了,你有了银子,家境变好了,媒人自然会踏破门槛,好姑娘还不是可着你挑?”

王有田连连点头:“百户大人说得是。”

陈雨又转向蒋邪:“蒋总旗年少有为,只要作出一番事业,功成名就,想必赢得意中人的青睐也是水到渠成,对不对?”

蒋邪很想怼一句“我才没有什么意中人,你想多了”,可是脑子里浮现出顾影的俏脸,这句话就说不出口。

他心想,这厮虽然可恶,但是这番话却有道理,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了功名利禄,抱得美人归就是轻而易举的事。顾家不过是个千户,自己只要努力,不远的将来与顾大锤平起平坐也不是难事,横亘在自己和顾影之间身份的差距就消失了。

蒋邪又看了看陈雨,暗道这厮不过是读过几句文章,还升上了百户之位,顾影才会围着他转。他杀几个盐枭就能上位,以自己的天赋和能力,超过他指日可待,到时自然能赢得顾影的芳心,又何必因为争风吃醋摊上弑官的罪名?

想清楚之后,蒋邪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百户大人说得是,属下受教了。”

陈雨笑了,这个刺头心里的结多半是解开了。蒋邪在之前表露出了领兵作战的天赋,如果调教得当,和稳重好学的邓范倒是一对好搭档,就看今后能不能彻底收服了。

军户的遴选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共选出了三百一十名青壮,加上之前的五十多人和蒋邪带过来的三四十人,队伍一下扩充到了四百余人。

原本人才凋零的卫所是没有这么多人的,整个千户所在册的正军也不过三百多人,其余的名额都被千户、百户用来吃空饷了。但是因为丰厚酬劳的吸引力,原本千方百计避免成为正军的军余都踊跃报名,隐藏在各家各户中的青壮都被挖掘出来了,这四百余人中一大半是军余,在册的正军只有一百来人。

按照陈雨和顾大锤达成的协议,整个千户所的人力资源向陈雨倾斜,青壮任其挑选,然后把剩下的老弱病残都打发去种地。虽然其他的百户对这样的不公平政策暗自不满,可是名下侵占的田地仍然保证了足够的劳力,加上吃空饷、喝兵血的福利没有受到影响,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海边的操练队伍一下子变得庞大了许多,喊杀声几乎把海水涨潮的声音都盖过了。虽然得到了“官方认证”,可以公开使用演武场,但陈雨还是喜欢海边的空旷,训练的地点仍然放在这里。比起之前单纯的刺杀训练,现在还加入了站军姿和队列训练,以提升军户们的团队意识和服从意识。

邓范仍然是负责操练的头领,他尽职尽责地指导新来的人适应训练的方式和节奏,融入火铳加长矛的战斗体系。陈雨已经请顾大锤升邓范做了小旗,只等合适的机会,再设法让他接替自己原来的总旗职位。而陈雨的发小张富贵,加上战斗表现突出的王有田等人,也得到了小旗的职位。

蒋邪虽然表面上服软,但是仍然抱着挑刺的心态注视着训练的过程,懒洋洋地依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看着,并没有参与训练。在他看来,虽然远近结合的攻击方式是有效的,能够对抗他之前的战术,可是这种近乎机械的刺杀训练实在无趣,也看不出有什么意义,至于站军姿和队列训练更是浪费生命。陈雨也不勉强他,任他游离于团体之外。

倒是张富贵有些看不下去,训练的间隙跑到陈雨身边抱怨:“雨子……百户大人,这姓蒋的总是一副别人欠了他钱的模样,操练也不参加,明显不把你放在眼里嘛!”

陈雨摆摆手:“没事。咱们这种阵列强调团体的力量,讲究配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脑子很活,有点天赋,但心高气傲,勉强让他加进来,肯定不会服从邓范的指挥,反而会破坏阵列的完整。随他去吧,如果想通了,他自然会主动加入,如果想不通,过一段日子,就想法子把他踢出去。”

在陈雨看来,蒋邪能够收服,自己就能多一个得力下属,如果迟迟不能融入这个集体,过一段时间再踢出去,自己也算对吴大海有个交代。

时间一天天过去,接受了一段时间的操练后,新加入的军户逐渐适应了这种体系,开始在原来的老军户带领下参与缉查私盐的行动。

因为陈雨的强势加入,文登县已经成了私盐团伙的禁地,各地往来的盐枭宁远绕远路,也要尽可能地避开这一带,以往那种家门口战斗的场景已经很难出现了。

不过由于陈雨这支武装力量的存在,原本松散的盐政体系变得更具凝聚力,威海卫一带的宁海场盐课司、登宁场盐课司、海沧场盐课司一改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官僚作风,开始加强彼此之间的信息共享,将自己官盐销售网络掌握的私盐贩卖线索互通有无,以文登县巡检司为纽带,围绕备御后千户所的军户,打造了一个情报网络——毕竟盐枭购入和售卖盐货,不可能脱离于盐场而存在——各地的关于盐枭规模、走私路线的线索源源不断汇集到陈雨这里。为了保证情报能及时传递,各地盐课司特地购置了马匹,还动用了沿途的驿站资源,层层监控,让盐枭无处遁形。

第四十章 结网捕食

盐课司联手,打造了一张硕大的网,然后将线索通过巡检司传给网中央的陈雨,犹如蜘蛛捕食。

掌握了这些线索后,陈雨便可以从容布局,按照盐枭规模的大小、路线的远近,分批派出兵力阻截拦截。战斗的地点到文登县到邻近的宁海州,最远甚至深入登州府南部的乳山县。虽然不能保证每次都成功,也有扑空的时候,但盐枭运输私盐行动缓慢,很难摆脱拦截,成功率仍然保持在六七成左右。

扩充队伍之后,缉查私盐行动持续了两个月,大大小小的战斗发生了二十多起,缴获的浮财和盐货转化为一锭一锭的白银,聚集到了陈雨的手中。截止到他穿越后的第四个月,不到半年的时间,从无到有,居然敛积了五六千两白银。当然,从顾大锤到巡检司,再到整个官盐体系,全都从中受益匪浅。

不过陈雨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由火铳和长矛武装并经过系统操练的四百多人的武装力量,对于盐枭而言实在太强,导致了私盐体系的萎缩,战斗的缴获总体呈递减的态势,这样下去,盐枭这个予取予求的宝藏迟早会枯竭。

他不想稳定的收入来源就此终结,毕竟参与缉查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朝廷盐政一劳永逸解决私盐问题。为了寻求解决的办法,他亲自参与了一次大规模的行动,想要从中找到解决问题的灵感。

一个大雨过后的晌午,陈雨亲自率领两百余名军户,行军五十多里,赶往牟平县,拦截一股大规模的盐枭。

线索是由登宁场盐课司通过巡检司提供的,这次的盐枭是荣成两三股大团伙结伴而行,规模之大几乎达到了近二十年来私盐走私的顶峰。其实陈雨很喜欢盐枭抱团取暖,船大难掉头,规模越大,改变路线的难度也越大,行踪也越容易暴露。

为了保证行动成功,盐课司派出了人潜入盐枭团伙内部,确定路线无误后,设法提前通知了文登巡检司的人,然后负责联络的人再快马加鞭通知陈雨。

虽然有了相对准确的情报,可是屡战屡败的盐枭们也学乖了,不像以往那样,大摇大摆顺着官道直走,时不时地拐到小路,七绕八绕,给拦截带来了不小的难度。由于无法预判对方的准确路线,在牟平县与文登县的交界处,陈雨扑了个空,错过了目标。

丫的居然还学会反侦察的套路了,陈雨心想。不过他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一条大鱼,沿路顺着车轮的压痕,一路追了上去。盐枭运输私盐都是雇佣人手用独轮车装载,几百斤的重量压在一个轮子上,古代有没有坚硬的水泥路,一路上不可避免要留下明显的的痕迹,想不发现都难。

终于在进入牟平县境内追踪了十几里后,陈雨成功追上了行动缓慢的私盐队伍。

几乎可以想象盐枭们的绝望,当他们举刀准备回头反抗时,看到对方两百人的队伍,长枪如林,还有火铳打头阵,心情可想而知。虽然一百多人的盐枭队伍在官府眼中已经是接近造反的危险级别了,可是对对方而言还是不够看。之前发生的一场场战斗,早已证明了凶恶的盐枭在真正的军队面前只是纸老虎,不堪一击。

牟老中绝望地看着对面,与两个月之前相比,这个对手更强大了,几十把火铳加一两百长矛的组合,不是他手下这些青皮无赖能够对付的,这是一场结果已经注定的较量。

两个多月以前,当时还意气风发的牟老中成了陈雨第一个牺牲品,拉开了武力稽查私盐的大幕。惨败之后,牟老中灰头土脸回到荣成,遭到了同行的耻笑。在盐枭们看来,官府根本无法遏制他们这些人,而拦截牟老中的甚至不是巡检司的弓兵,只是一群饭都吃不饱的破落军户,失败只能归结于牟老中的无能。从此,牟老中就戴上了外强中干的帽子,在圈子里抬不起头来。

可之后的事实狠狠打盐枭们的脸,外强中干的不是牟老中一人,而是登州府内的所有盐枭,在巡检司面前可以横着走的他们在陈雨面前无一例外栽了跟头。陈雨的队伍一次又一次地教盐枭怎么做人,其打扫战场的干净程度被盐枭用“寸草不生”来形容,损失极其惨重,一度几乎断绝了整个登州范围内私盐的流通。如果不是陈雨不想竭泽而渔,有意放走部分人,恐怕两个月内,登州府的盐枭要彻底人间蒸发。

牟老中作为最早栽跟头的人,应对起来也是最积极的。在所有人还在嘲笑他时,他就着手研究对手的弱点和漏洞。经过分析其他盐枭的遭遇,他发现这伙军户虽然训练有素、作战勇猛,但是人手有限,不超过一百人,无**换,而且每次都是从文登县出发步行数里甚至数十里提前设伏,战斗结束后步行往返很费时间,所以他们在一定时间内能够出战的次数是有限制的,这就是可以利用的漏洞之一。

漏洞之二就是时间差。这伙人之所以能够准确侦知盐枭的行进路线,不用说是巡检司和各地的盐课司通风报信。盐课司将私盐贩子视为眼中钉,对辖区内盐枭的动向格外注意,判断出盐枭贩卖运输私盐的路线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以前有心无力,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现在有了打手,自然乐于借刀杀人。牟老中看出这点后,每次等其他盐枭出发侯,推断其可能遭遇伏击的时间,然后才开始动身,打一个时间差,刚好在对手满载而归后顺利通过文登县境内。

靠着这份心机,牟老中有惊无险地熬过了两个月,在同行接二连三被劫后,他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太大冲击。不过好日子也不能长久,陈雨扩大队伍后,能够同时派出两三支百人左右的小分队进行拦截,大大提高了出战的频率,牟老中终究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被陈雨亲自率领的队伍锲而不舍地追上了。

第四十一章 一起发财

与牟老中联手走这一趟买卖的有另外两个盐枭头目,一个叫张全,另一个就是前不久吃过大亏的佘老四。他们的实力和资历都不如牟老中,唯他马首是瞻,看见大部队追上来,心里惴惴不安,询问牟老中:“牟爷,有什么好办法?”

牟老中哀叹道:“老子他吗的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没打过。当初没火铳打不过,现在他们还有了火铳,更加打不过了。而且带着盐货,跑也跑不快……”

佘老四眼珠转了转,提议道:“反正打不过也逃不掉,要不,送上一笔银子吧。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不费一点力气就能拿到现银,肯定会乐意的。”

张全也折过一批数量可观的货,对这些军户恨之入骨,闻言表示反对:“凭什么?想要老子的货,让这些天杀的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牟老中暗骂一声:想死别拉着我们,老子打不过他们,你难道就打得过?

陈雨率领部下慢慢地逼近,两百人如同一堵墙缓缓地移动,如林的长枪和闪着寒光的铳口让盐枭们不寒而栗,对手每走近一步,就意味着他们离阎王爷就更近了一步。

佘老四哆嗦着喊话:“好汉,你们也不过是求财,不如我们奉上白银一百两,大家相安无事,各走各道,可好?”

陈雨嗤之以鼻:“我这两百多弟兄,饥肠辘辘赶了五六十里路,你一百两银子就想打发,当我们叫花子呢?抛下盐货,自行离去,可饶你们不死。”

“锵”的一声,张全拔出了刀,大喝道:“干你娘,盐货给了你,让爷爷喝西北风呢?还不如一刀杀了爷爷痛快。跟你这盐狗子拼了!”

首领拔刀,张全的部下也纷纷举刀吆喝,给自己壮胆。陈雨见状,伸手示意,队伍停在六十步的距离站定,火铳手们开始装弹,准备射击,长矛手保持戒备,战斗一触即发。

张全举刀高喊:“兄弟们,牟老中和佘老四都是怂货,咱们不能怂,跟盐狗子拼……”

一个“了”字还没喊出口,变故陡生,一柄钢刀呼地砍在了他的脖子上,血花冲天而起,诺大一个头颅离开了躯体,在半空中转了个圈,重重地跌落在地。张全直到死,都没想到背后会有人捅刀子,双目圆睁,似乎不愿相信这一幕。

忽如其来的变故,不仅让盐枭们惊呆了,陈雨也很意外。他轻轻摆摆手,示意暂时按兵不动,观望事态的发展。

牟老中提着滴血的钢刀,回头大声说:“张全要送死,我可不愿去。你们谁想陪他去阎王爷的,吱一声,老子送你上路!”

牟老中的话音一落,他的部下纷纷上前围住了张全的部下,虎视眈眈,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势头。张全的部下人数比对方少,加上头领已死,群龙无首,立刻就怂了,背靠背贴在一起,赔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不要伤了和气……”

佘老四呆呆地看着同伙火并,不知道该帮谁才好。按理说,牟老中背后捅刀子,不合江湖规矩,应该帮张全这边才对,可是张全非要与对面那群煞神作对,他又不想被这个草包拖下水。思来想去,左右张全已经死了,犯不着为了个死人得罪势力更大的牟老中,更犯不着与对面那伙人为敌。

牟老中瞥了不敢吭声的佘老四一眼,确定这家伙默认了自己的做法后,转头对陈雨喊话:“军爷,佘老四说得不错,你们辛辛苦苦从文登跑到牟平,不过是求财而已。一百两银子确实拿不出手,小人倒是有个建议,军爷可能有兴趣,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陈雨没有作声,歪着头看了牟老中半天,似乎在考虑是否给对方这个机会。

牟老中说:“军爷可能有顾虑,小人懂的。”他扔掉了钢刀,高举双手,走到中间的空地,转了个圈,“军爷,现在小人身上连把匕首都没有,够有诚意吧?”

陈雨想了一会,对张富贵说:“猴子,你带几个身手灵活点的兄弟,跟我过去,听听这个盐枭头子想说什么。”

张富贵劝道:“这些人很狡猾的,小心别中计。要我说,反正他们打不过咱们,直接推过去,盐货都是咱们的了,还跟他废什么话!”

陈雨摇摇头:“我有我的道理,你别说这么多,跟我走便是。”他这趟来,就是想找到解决瓶颈的办法,否则登州府的私盐彻底灭绝,对他而言并没有好处。这个盐枭头子杀伐果断,是个有想法的人,说不定能够给他什么启发。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听听对方说什么也无妨。

在几个军户的护卫下,陈雨来到对阵双方的中间,在离牟老中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军户们用长矛对准了牟老中,防止他暴起伤人。

陈雨淡淡地说:“说说看吧,有什么好建议。不过我是看不出你还有什么牌可打——我这两百人击败你们这一百来人只是个时间问题,盐货反正都是我们的。”

牟老中讨好地说:“军爷,你能打赢咱们,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无人能够否认。可是打仗总会有死伤,无非是咱们的人死得多点,军爷的手下死伤少点而已。冒着性命危险拿到这些盐货,军爷自己又没法售卖,只能交给巡检司的盐狗子,他们不费一点力气,就坐地分赃,占了你们太多便宜——虽然小人不知道你们私下如何约定,最多也不过五五分成,对不对?”

陈雨不置可否:“别啰嗦,说重点。”

牟老中舔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干燥的嘴唇,继续说:“现在军爷这么打下去,咱们这些人就算没被杀光,也承担不起人财两空的损失,登州府内的私盐买卖说不定会就此断绝。这样的话,受益最大的还是那些盐狗子,对于军爷而言,弊大于利,财路也就此断了——私盐贩子都不存在了,您对他们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上哪弄银子去?与其如此,还不如与咱们联手,维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大家一起发财……”

第四十二章 垄断

陈雨被勾起了兴致,眉毛一扬,问:“有意思,怎么个斗而不破法?又如何一起发财?”

见对方感兴趣,牟老中大受鼓舞,继续说:“简单点说,与其杀鸡取卵,不如养一群下蛋的鸡。只要军爷从此放我们一条生路,不需要军爷您辛辛苦苦来剿,我们按月把孝敬送到府上,让您坐在家里就能把银子赚了。只要私盐这个行当存在一天,您就能源源不断收到银子。”

陈雨暗自笑了笑,这不就是放水养鱼、养寇自重吗?姑息放任走私等犯罪行为,从中抽水,在现代社会也是常见的腐败行为。只不过在古代,这样的行为不会让陈雨有任何道德上的负担或者法律上的隐患。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对方的建议很有可行性,也是解决他心中担忧最佳的方法。

每剿一次盐枭,无论从人力和财力上来说,对于盐枭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而缴获的盐货,陈雨不能独吞,巡检司要瓜分一半,带来的后果却是私盐行业逐渐凋零甚至消失,陈雨的财源也就此断绝——牟老中比喻成杀鸡取卵,非常形象——这也是陈雨最担心的事情。如果能够让盐枭主动把银子送上门,钱照样赚,私盐行业却能继续维系下去,成为长期稳定的收入来源,双方构建一种双赢的关系,岂不是更好?

“很好,你的提议我愿意接受。”陈雨下定了决心,“唯一能阻止我接受这个建议的,就是利益的分配。你愿意把每次贩卖盐货利润的几成给我?”

牟老中明白,自己的计划基本实现,现在只剩下如何分赃了。他试探着竖起两根手指:“两成?”

“不行,两成太少。”陈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牟老中叫苦道:“军爷,您别看咱们贩卖私盐的人前风光,可是背后的辛苦无人知道。私盐的价格比官盐低,还要承担途中损失的风险,下面还有这么多兄弟要吃喝,赚得不少,开销也大,不像官盐的盐商,只要盐引在手,转手就是纯利。两成已经不低了,咱们总不能白做……”

“你少哭穷,我和你们打了几个月,私盐的利润高不高,难道我不知道?”陈雨哼了一声,“你们售卖的价格确实比官盐低,但是你们不用向朝廷缴一文钱的盐税,说起利润,你们比官盐高才对。即便分五成利润给我,你们还是赚得盆满钵满。”

碰到行家了,牟老中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问:“五成实在不行,兄弟们都要喝西北风。要不三成可好?”

“四成!”陈雨毫不犹豫地说,“这是我能接受的底线,否则就不用谈了,大家亮出家伙,手底下见真章吧!”

几个军户见百户大人要翻脸,立刻端起长矛对准牟老中,只待一声立下,就能把这个盐枭头子戳几个透明窟窿。

“好好好,四成就四成!”牟老中举手表示服软,“只要能放咱们一马,给口饭吃就行。”

“呵呵,这才是该有的诚意嘛!”陈雨马上换成了笑脸,“不过你也不用哭丧着脸,收了你的银子,我也会做点事情,让你的银子花的值。”

牟老中疑惑地问:“军爷的意思是?”

“你愿意交四成利润作为保护费,并不代表着其他人也这么识相。那么这些人就是我的剿杀对象。”陈雨狡黠一笑,“其他头目被打压,你的生意却做得风生水起,此消彼长,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成为登州府数一数二的大盐枭头子。而对于我来说,从一个人手里统一收银子,比分散向许多人收省事的多……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牟老中又惊又喜,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脑瓜子灵活,要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缴纳保护费的主意。这番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只要他能保持稳定的进贡,那么对方就可以提供暗中的支持,通过打压其他人,帮助他成为登州最大的盐枭。

垄断私盐这个地下行业的利润有多惊人,牟老中比谁都清楚,他仿佛看到了金山银海一般的财富在自己面前环绕,心头一热,跪在了地上,连磕几个响头,大声说:“谢军爷栽培!小人荣成牟老中,还请军爷告知名讳,小人回去每日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军爷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陈雨哈哈大笑:“本官姓陈名雨,威海卫百户,你记住了。不过你一个杀人如麻的盐枭,业障太多,烧香拜佛替我求前程就免了,还是靠我自己的双手博前程更靠谱。”

牟老中讪讪一笑:“军爷说笑了……”

“好了,事情已经说定,你可以走了,别忘记你答应本官的事情。”陈雨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牟老中很懂事,恭敬地说:“这次我们三家一共运了四百车一共一千六百石盐去登州,按照每石一两五钱的市价,毛利为两千四百两,减去成本四百八十两,四成的抽水就是七百六十八两。小人给凑个整数,送给大人八百两……”

陈雨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你脑子转的快,还会算账,有前途。”

“军爷过奖了。”牟老中赔笑道,“不过小人和兄弟们身上可能没有这么多现银,估计也就凑个三五百两,但是军爷请放心,余下的数目,等从登州回来,再专程送到府上。”

“可以。”陈雨也不怕对方赖账,只要对方敢这么做,下次只要碰上,就往死里打,一个不留。不过他相信,这个牟老中是个有远见的人,不会因为这一点蝇头小利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等牟老中低头哈腰准备转身走时,陈雨小声提醒:“既然你打算做登州最大的盐枭,那么其余的头目都是你的绊脚石。刚才你杀了一个人,那么他的手下估计你也能吃掉,做得很好。不过你们这一行好像还有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牟老中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点了点头:“小人知道怎么做,谢军爷提醒。”

第四十三章 勾结

双方议定之后,就各自退回了阵列中。

佘老四迫不及待迎上来问:“牟爷,你和那军汉嘀咕嘀咕半天都说了啥?他肯放咱们走吗?”

牟老中不动声色地说:“对啊,他说一百两太少,让咱们多凑点。老四,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咱们凑一凑,打发这个煞星走先……”

“我也没带多少,等我问问兄弟们……”佘老四扭头想去问自己的部下。

“噗”的一声,一把匕首深深插入了佘老四的胸腹,只露出刀柄。

佘老四不敢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口,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声,紧接着带着泡沫的血液从嘴里冒了出来。他张了张嘴,“为什……”血泊泊地冒,话听不清楚。

牟老中轻轻一推,拔出匕首,冷冷地看着他无力地倒下,说了一句:“你死了,张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我也好吞了你的人,把买卖做大。一个人死了能福泽两个人,也算死得其所了,放心去吧。”

这一次牟平县的行动,最后以陈雨与牟老中达成协议而告终。陈雨不动一刀一枪,带走了几百两现银,未来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银子送上门;牟老中平安离开,吞下了全部的货,接收了其余两家的人手,还得到了陈雨暗中支持他垄断全府私盐的承诺。这是个双赢的局面,唯一受损的,就是被陈雨抛弃的巡检司和盐课司了。不过陈雨只求能保证稳定的进账,至于朝廷盐政是否被破坏,盐课司是否损失惨重,不是他所关心的。

登州府盐政好转了几个月之后,盐课司的人慢慢发现,已经日渐式微的的私盐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各处府城、县城市面上的私盐逐渐多了起来,有了质优价廉的私盐,百姓们自然不会购买价贵质次的官盐了,官盐已经有了明显起色的销量又开始下滑。

负责管理登州几大官营盐场的盐课司坐不住了,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了陈雨这个外聘的缉查队伍最近打击私盐不力,盐枭活动比前两个月频繁多了,于是各自派了人来到文登县巡检司,通过符有地这个中间人来找陈雨问个明白。

巡检司本身的俸禄低微,收入的大头是缉查私盐,与盐课司是唇亡齿寒的关系,符有地对于此事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动身前往备御后千户所拜访陈雨。

当符有地在路上的时候,陈雨正在给顾影和林继祖上课。

原本上课的时间安排在晚上,不过最近操练的事情已经上了正轨,邓范可以挑起大梁,加上与牟老中达成协议后,行动的次数大大减少,陈雨有了相对充裕的空闲时间,便改成了白天。

林继祖虽然聪明,但是也不怎么识字,起点和顾影这位文盲千金差不多,陈雨便同时给两人上文化课,利用《三字经》、《百家姓》等启蒙教材扫盲。等这个环节结束,陈雨打发顾影去背《三字经》,拉着林继祖到一旁学习基础的数学、物理和自然知识。

“……我们脚下的大地,并不是一块平整的地面,而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球。所以当你看着海平线的时候,先会看到船帆,然后才能看到船……”

林继祖并没有质疑这个圆球的说法,而是兴致勃勃地问:“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是平地,就会直接看到船身的全部。不过,我们在圆球上怎么才能站稳不掉下去呢?”

“问得好!”陈雨解释道,“这就涉及到了地心引力的问题。圆球有一种吸力,牢牢地把一切人和物黏在球面上,这样就不会滚到球的另一面去。树叶、雪花、雨点之所以会从天空落到地面,都是因为这种引力。”

“懂了。我往上跳,也会落下来,是同样的道理。”林继祖点点头,接着问,“可是我丢出的石块为什么不直接落地,要飞一段距离之后才会落地呢?”

陈雨很高兴,这少年没有被之乎者也的东西塞满脑袋,基本上是一张待开发的白纸,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传授这些现代知识就容易多了。

“这又涉及到两种力量相互作用的关系。你抛石块,相当于给石块施加了一个横向的力,如果没有地心引力,石块就会因为惯性呈直线运动轨迹,可是在引力的作用下,石块不断往下坠落,就会以一个弧线的轨迹落地——你可以把这个弧线叫做抛物线……”

两人一教一学正起劲,顾影嘟着嘴不满地走了过来,闷闷不乐地问:“小先生,为什么他可以开小灶,我却要一个人傻傻地背书?”

陈雨呵呵一笑:“顾小姐,你的目的只是识字,将来能够嫁个好人家,又不至于成为目不识丁的愚妇就行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未必感兴趣,学了也未必有用。你还是好好识字吧,等《三字经》、《千字文》等启蒙书背熟了,我再教你写字,好不好?”

我识字并不只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而且大户人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未必喜欢识文断字的媳妇,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开明的,要是将来许配的人家是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顾影心里这么想,却不好说出口。一个女孩子,总不能当着别人面说对方是自己挑选意中人的样板,也太羞人了。她憋了半天,只是叹了口气,退到一旁继续背《三字经》了。

这时候,张富贵来报,符巡检登门拜访了。

终于还是来了,陈雨心想。自从和牟老中达成协议后,私盐与官盐的销售额此消彼长,他明白巡检司和盐课司一定会来找他,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符有地进了陈雨的破房子,大吃了一惊:“陈总旗,你日进斗金,居然还住这种地方,与你的身份实在太不相称了。”

“现在是百户了,不是总旗。”张富贵提醒。

“原来又升职了,恭喜恭喜。”符有地有些吃惊,虽然军户的官不怎么值钱,但是短短两三月的时间,从一个普通军户到总旗,再到百户,这速度也太快了一点。

第四十四章 狮子大开口

“呵呵,卫所的官嘛,符巡检你懂的,也不过如此。至于这房子,我还没空修缮,以后再说,先将就着。对了,今日前来,符巡检有何指教啊?”陈雨明知故问。

符有地猜测私盐重新抬头一定和陈雨的放任有关系,可是为何放任,他不是太明白,也不敢质问,只是委婉地说:“陈百户,最近私盐又有些泛滥的迹象,影响了各地官盐的销售,各盐课司委托我来,请求陈百户加大力度,把这些盐枭重新镇压下去,最好能让盐枭灭绝,那就最好不过了。”

飞鸟尽,良弓藏,把盐枭都灭绝了,我喝西北风啊?陈雨心想。不过嘴上却说:“陈某自从缉查私盐以来,得了一些进账,这些都拜符巡检和盐课司所赐,吃水不忘挖井人,原本我剿灭盐枭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符有地有些紧张。

“战斗总会有死伤,伤了就要请郎中,汤药费不能少,死了就得给安家费,到手那些银子,至少有一半用于抚恤了。”陈雨摇摇头,做忧虑状,“为了减少死伤,我不得不降低出战的次数,充分休养,保存实力。这样一来,盐枭的气焰自然就嚣张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符有地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么敢问陈百户,我们怎么做,才能让你全心全意去对付盐枭呢?”

陈雨为难地回答:“原本我不该这么说的,不过为了弟兄们不得不说,请符巡检见谅。要解决军户们的后顾之忧,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优厚的抚恤给军户们留足退路,不管是受伤还是战死,至少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他们也就能心无旁骛地去战斗了。”

符有地心想,这大约是想由各盐课司承担军户们的抚恤银子、汤药费了。如果只是这种要求,也不算很难办。与私盐冲击官盐销售体系的隐患相比,抚恤银子、汤药费只是小数目。只要能够消除私盐的影响,甚至彻底灭绝私盐,付出这些代价是值得的。

严格说起来,符有地只是盐课司的官方打手,并不能替这些人做主,只需要把陈雨的想法和要求带回去,告知盐课司的人即可。但是巡检司和盐课司是唇亡齿寒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官盐被私盐挤压得太厉害,而他又打不过那些盐枭,难道去喝西北风?

出于这种担忧,为了保护官盐的利益——当然本质上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符有地决心替盐课司做一回主,先满足陈雨的要求。他坚信,盐课司不缺这些小钱,目光也不会这么短浅,换做他们亲自来,也一定会答应陈雨。

“陈百户,大家都是为官家办差,你的忧虑我也懂。这样吧,只要你愿意继续剿灭盐枭,我先替盐课司的官吏们做主,补贴你的汤药费和抚恤银子。你说个数吧,每月需要多少银子?”

陈雨伸出一根手指。

符有地笑了:“一百两?陈百户你对手下也太抠了。兄弟们和盐枭拼命,一百两银子哪够?这点数目,巡检司就能垫付,不需要惊动盐课司了……”

“呵呵,既然符巡检也知道一百两远远不够,我说的可定不是这个数。”陈雨笑道,“每月一千两银子,不管是汤药费还是抚恤银子,全部从这里面支出,不再多要,若有超出,我私人掏腰包补上。”

“每月一千两?咳咳……”符有地差点被口水呛到,“这个数字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回去问问。不过兄弟我提醒陈百户一句:盐课司的人一向眼高于顶,贸然索要一千两,恐怕有些麻烦……虽然这三家盐课司每家出个三五百两银子都是轻轻松松,凑足一千两问题不大,可是平时收银子习惯了,忽然被人索要大笔银子,恐怕他们心中不悦,答应的可能性不大。”

陈雨不以为意,摆摆手:“谢谢符巡检提醒。不过兄弟们协助缉查私盐,是提着脑袋和盐枭拼命,如果我不为他们争取这些应有的待遇,我不配做他们的上官,他们也会心生怨言,和我离心离德。请符巡检回去转告,答应自然好,不答应也无妨,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替盐课司效力,井水不犯河水。至于盐枭那边,就请符巡检重出江湖、勇挑重担吧!”

这就是没得谈了?符有地见陈雨的态度很坚决,只能悻悻地告辞。

等符有地走后,张富贵笑嘻嘻地问:“百户大人,这样会不会得罪盐课司的人啊?另外,真把打盐枭的活计交还巡检司,银子不赚了?”

陈雨轻轻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巡检司能打得过盐枭吗?要是真能打,他们还会假手他人?至于盐课司,我怕个求,现在的状况是他们求我,而不是我求他们。如果他们捏着鼻子每月给一千两还好,要是放不下盐政老爷的架子,我通知牟老中集中所有私盐,全部投放到这三个盐课司的辖区,让官盐一石都卖不掉。到时候,就算他们哭着来求我,还得看我心情。”

文登县巡检司衙署。

“什么?叫我们给他一千两银子作为抚恤银子和汤药费?”几名青袍官吏听了符有地转述的话,顿时炸开了锅。

其中一人冷冷地说:“亏他说得出口。倒不是咱们拿不出这笔钱,可是足足一千两银子,买所有这些军户的命都绰绰有余。才死伤几个人就要狮子大开口,莫非这些死了的军户都是镶金戴银的不成?”

有人附和:“对啊,一群叫花子般的破落军户,要不是咱们给他们一条发财的路子,现在只怕连饭都吃不饱。才赚了几两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符有地为难地说:“各位大使,下官知道陈百户的要求是有些不妥,不过看在过去他打击私盐卓有成效的份上,不如让一步如何?如果一千两嫌多,那么我再去跟陈百户谈谈,看能不能少些?”

第四十五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

听了符有地“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宁海场盐课司大使黄章很不满,瞪着他说:“符有地,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面子的问题。放在往日,一个卫所的千户咱们都不放在眼里,现在一个小小百户,居功自傲,坐地起价,缴获了盐枭的盐货还嫌不够,居然还要两面通吃,从咱们这里再刮一笔,是可忍孰不可忍。”

符有地听了这话有些心虚。缴获的盐货其实是他和陈雨对半分,而面对盐课司几位大使,他却谎称尽数交给了陈雨,自己分文未取,而这也是盐课司对陈雨不满的重要原因之一。

海沧场盐课司大使简达礼也说:“正是,银子事小,节操事大,咱们不能被一个军户牵着鼻子走。”

符有地小心翼翼地说:“下官能理解各位大使的心情。不过陈百户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就撂挑子不干了……”

“那也不能让他坐地起价。”登宁场盐课司大使曹金拍着桌子说:“没了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不成?缉查私盐本来就是巡检司的份内之事,既然他不干了,就仍由你来干。”

符有地吃了一惊:“交给我?”

“对,”曹金说,“你不用怕,只管带兵勇们去打,需要添置什么兵刃武器尽管说,县衙不拨银子,咱们给你银子。另外,定下丰厚的赏格,一个盐枭的人头五两银子,只要你能打赢盐枭,这些赏格全部由我们承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了,巡检司会真的打不过这些盐枭。”

符有地愁眉苦脸,还想婉拒,可是黄章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嘴。

“巡检司负责地方治安,抓捕偷盗,缉查私盐不过是职责之一,却是你们最丰厚的差使。如果还想从咱们身上拿银子,就得按咱们说得去做。否则,以后别想再从咱们这里拿到一文钱!”

几个盐课司大使撂下狠话后扬长而去,留下符有地仰天长叹:“我招谁惹谁了,为什么要让我受这个夹板气?”

一个心腹手下凑上来问:“头,咱们真的要去打盐枭?”

符有地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听见这话一脚踹过去,踹得他打了个滚。

“打,怎么不打?没听见人家说了嘛,稽查私盐本就是巡检司的职责所在,你敢不去,脱了这身皮回家种地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符有地打定了主意,先观望一段时间再说。银子固然重要,可若是有命赚无命花也是枉然,盐枭都是群要强不要命的亡命之徒,符有地不打算因为盐课司的施压,就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那些家伙不是说让自己添置兵刃器械吗?那就磨蹭个把月再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盐课司若要催起来,也算有个过得去的借口抵挡一阵。

这种情况下,符有地不愿再去见陈雨,继续受气,便派了个手下跑了一趟,告知对方盐课司没有答应要求,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收到消息的陈雨冷笑几声,对张富贵交代:“猴子,派人去荣成联络牟老中,就说盐课司要搞事情,让他按我说的做,把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好好收拾收拾!”

这个决定对牟老中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自然是举双手赞成。于是,官盐与私盐之间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打响了。

由于陈雨的“临时退出”,巡检司又无能为力,登州府的私盐缉查一时陷入了无人管理的真空状态,盐枭们的活动愈发猖獗。当然这本来就是陈雨一手安排的,在他的授意下,牟老中集中资源,把私盐密集投放在三个盐课司辖区周边的州县,数量之多,几乎让官盐的销售彻底停滞。许多经营官盐的盐商铺面门可罗雀,动辄几天不开张,就算开张也卖不了几斤盐,生意极其惨淡。

这种场面让盐商们都害怕了,私盐一旦大批量投放在某一处,就没有官盐什么事了。

以往官盐和私盐能够一定程度共存,并且形成主次之分,前提是官盐的供应稳定,而私盐走的是非法的地下渠道,极不稳定,今日有,明日或许就买不到了。而老百姓对盐的需求是刚需,一日不可少——毕竟除了少数富裕人家,大部分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一次购买大量盐囤积,都是用多少买多少。在这样的状况下,质次价高的官盐才能占领主流的市场,私盐则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作为市场的补充。

作为出货方的官营盐场和盐课司,一向是旱涝保收,理论上盐商的销售并不会波及他们。可是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质变:官盐卖不出去,盐商手中积累了大量存货,自然也无力从盐场进货,销售渠道的疲软最终还是影响到了生产环节——盐场晒出的海盐堆积如山,无人问津,往日盐商络绎不绝的生意消失不见,各个盐场门前冷落。

这下几个盐课司大使坐不住了,跑到文登县巡检司,把符有地骂得狗血淋头,指责他缉查私盐不力,导致了局面失控。

宁海场盐课司大使黄章更是厉声呵斥:“赏格给你开出来了,可是这段日子你可曾截获一起私盐?本官收到的消息,这段日子你根本没有踏出文登县一步,是不是不想干了?别忘了,你一个不入流的从九品杂官,我们只要一纸公文递交都转运盐使司登莱分司,向登州府、文登县施压,立马就能脱掉你身上这层皮!”

符有地本意只是拖延观望一段时间,也没想过事情会忽然败坏到这种地步,他哭丧着脸说:“各位大人,盐枭势大难制,巡检司的人手又不够,最近下官正在想办法点检补充弓手,做好万全的准备,并非推诿怯战啊……”

“放屁!”黄章情急之下爆了粗口,“本官看你分明就是拖延时间。等你做好所谓的万全准备,盐场都要垮了。今天本官把话撂这了,三天之内,如果没有听到你拦截盐枭的消息,官盐的售卖没有起色,你就等着滚出巡检司衙署吧!”

第四十六章 呼风唤雨

符有地有些绝望,凭借巡检司这几十号人,三天时间又能改变什么。

他不甘心地问:“缉查私盐是巡检司的职责没错,可是登州府的巡检司又不止下官这一处。几位大人所管理的盐场,与宁海州、牟平县、乳山县都搭界……”

海沧场盐课司大使简达礼说:“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不必打这些官腔搪塞我们了吧——宁海州、牟平县北临大海,乳山县在登州府最南端,而文登县在登州府腹心之地,大股盐枭往来的路线多半集中于此,他们几个县的巡检就算想拦截,也是鞭长莫及,要不然你文登巡检司每年的银子凭什么比他们都多?”

符有地无话可说,只能答应下来:“各位大人,不必多言了,下官唯有与盐枭决一死战,至于成效如何,也不敢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

黄章哼了一声:“打不打得过另说,打不打是态度问题,这次不要想着拖延搪塞了,三日之后,我们静候佳音。”

两日后,牟老中带着大股人马行走在官道上,往宁海州而去。

自从与陈雨联手后,牟老中尝到了垄断的甜头,手下的队伍不断扩大,收入也是水涨船高。

在陈雨有选择性地打压下,各地的盐枭相继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与以往的战斗不同在于,陈雨不再放他们一马,一旦遇上,就往死里打,即使胜负已分,宁可放着满地的盐货都不管,先追着残余的盐枭赶尽杀绝。这样团灭式的后果,没人能够承受的起,很快登州府内活跃的盐枭数量锐减,牟老中趁机接管了许多原本属于别人的地盘和货源,再招兵买马增加人手,在极短时间内成为登州府第一大盐枭。

垄断了货源和市场之后,体量做大,私盐也能和官盐扳一扳手腕了。牟老中按照陈雨的指示,集中力量打击官盐,倾销式的投放数量,让几处州县的盐商闻之色变,平时不把私盐放在眼里的大盐商甚至通过某些渠道向牟老中传话,希望能够放他们一马,换个地方祸害别人。这一刻,牟老中感觉自己到达了人生的巅峰,上不得台面的私盐贩子,居然能让手眼通天的大盐商低头,这是何等的荣耀?

越是这样,牟老中越佩服那个威海卫的百户。不知道他脑袋和常人有什么不同,能够想出这样的点子来:他们这些贩卖私盐的原本只是靠博命赚些血汗钱的大老粗,上不得台面,现在居然能够在整个登州的盐业市场呼风唤雨,掌控这个体系的走向,境界何止上升了一两个档次?当然,进入腰包的银子也不可同日而语。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牟老中没什么文化,这句话是他能够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遇上陈雨,原以为是一场噩梦,谁知道因祸得福,反倒成了青云直上的机遇。

有了陈雨暗地里的支持和保护,牟老中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也恢复了以往的张扬,光天化日走官道,毫不顾忌官府,这一次宁海州之行也不例外。或许是这段时间太过顺利,当符有地带着人扑出来时,牟老中和手下一时还反应不过来——难道是那座大靠山突然反悔了,想宰肥羊?

队伍一时之间有些慌乱,毕竟被陈雨打怕了,阴影太深。等看清是原来的老对头,巡检司的兵勇时,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牟老中甚至想仰天大笑。之前二三十人的队伍就没怕过这群怂包,难道现在一两百号人还会怕他?不过是送菜上门罢了。

符有地带人扑出来之后,看到了对方连绵不绝的长蛇队伍,肠子都悔青了。原本以为对方还是小股人马,没想到几个月不见,鸟枪换炮,浩浩荡荡小三百号人了。虽然他特意补充了人手,增加了不少弓手,可是面对这样庞大的队伍,还是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名手下慌乱地问:“怎么办,头,打还是不打?”

符有地绝望地说:“硬拼打不过,可是不打交不了差,盐课司的人不会放过我们。让他们放箭,好歹杀几个人再跑。”

三十多名弓手在手持腰刀、铁尺的兵勇保护下,硬着头皮张弓搭箭,箭头斜斜指向天空。

和巡检司干仗,牟老中经验丰富的很,他下令:“举盾牌,挡住第一波弓箭,然后扑上去,杀光这群盐狗子!”

对面的弓手在符有地的催促下,仓促出手,松开了弓弦。

“嗡嗡嗡”的声音密集响起,几十根箭矢飞上了天空,到达了最高点后,再一头俯冲了下来,声势倒是颇为惊人。盐枭们却早有准备,随手从盐车上取下盾牌,护住了头顶,只听到“噗噗”声连绵不绝,箭矢大多扎在了盾牌上,射中人的并不多。这些盾牌不过是木板蒙皮,制作非常简陋,与军队所用的盾牌比较相去甚远,但是应付这些轻箭的抛射毫无问题。

挡住了这一波箭矢后,盐枭们一手举牌,一手持刀,喊叫着扑了上去。面对汹涌的人群,弓手们吓破了胆,不管符有地怎么说,都不敢再战,调头就跑,其余兵勇也都跟着跑。

符有地一看大势已去,也是很光棍地逃跑了,而且比手下跑得更快。

惨叫声接连响起,跑得慢的兵勇和弓手相继死在了盐枭们的刀下,一场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巡检司留下了一二十具尸体,逃之夭夭。

文登县巡检司在盐课司的压力下勉强出战,却被打得妈都不认识,惨败而归。符有地死里逃生,又惊又怕,回到县城后,一病不起,面对盐课司的质问彻底不理不睬了。命都保不住了,哪有心思应付他们,至于剥去自己身上这层官服,爱谁谁吧,至不济就是金盆洗手,回家做个富家翁。在巡检司的职位上呆了十几年,符有地的身家不菲,能够支撑自己安度下半辈子了,他已经萌生急流勇退的想法了。

第四十七章 盐课司低头

符有地破罐子破摔,盐课司反而拿他没辙了。现在盐枭已成气候,无人能制,就算把符有地的官职拿掉,也无济于事,换个人未必比他强。

武力镇压没有见效,牟老中的气势更盛。在陈雨的指点下,他秉承“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理念,集中火力对付宁海州、牟平县,相当于往日整个登州府一个月数量的私盐在几天时间内投放到了小小的宁海州和牟平县,带来的后果就是官盐永远高居不下的价格从三两多被腰斩,降到与私盐几乎平齐的水平。即便是这样,官盐销量仍然萎靡不振,因为百姓选择用脚投票,优先购买质量更好的私盐。

价格相近的情况下,私盐能赚钱,可是官盐就几乎是亏本了。因为官盐从进货到售卖的各个环节,成本都比私盐高,还要承担不菲的盐税,降价出售,纯属剜肉补疮、饮鸩止渴,赔本赚个吆喝而已。盐商们很快支持不住了,纷纷找到盐课司请愿、诉苦,尤其以宁海场盐使司大使黄章最为头疼,因为宁海州、牟平正好在宁海盐场附近,对于宁海盐场而言是最重要的市场之一,如果这两块地盘被私盐彻底占据,他这个盐课司大使也做到头了。

迫于压力,黄章再度把另外两个盐课司大使都请了过来,再次聚集于文登县巡检司,商量解决的办法。

黄章是坚定的主战派,他几乎是咆哮着说:“私盐如此泛滥、盐枭如此嚣张,为开国以来前所未有之怪现象,既是巡检司失职,更是我等盐课司官吏之耻!长此以往,官盐还有活路吗,盐政还能维系吗?必须打,把盐枭全部打掉,斩草除根,唯有这样,才能阻止私盐继续泛滥下去!”

这样的大帽子扣下来,海沧场盐课司大使简达礼、登宁场盐课司大使曹金都沉默了。虽然目前私盐流入的主要地域是黄章的辖区,他们暂时还算安全,可是兔死狐悲,谁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不会是自己?宁海州那边的盐政被冲击成什么样了,他们都有所耳闻,也能理解黄章的愤怒。盐政崩坏,并非危言耸听。

沉默一会之后,曹金开口说:“黄大使说的没错,这样的情形不能持续下去,否则,不仅盐课司的课税缴不了,咱们几个的职位也保不住。只是私盐忽然猖獗到这样的地步,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说不定背后有人指使……”

简达礼说:“幕后是否有黑手暂且不论,现在最重要的是阻止私盐集中往一地倾销。现在这样的做法,没人能够承受得住,黄大使不行,我们照样不行。”

“可是巡检司已经靠不住了……”曹金下意识地说,然后想起了什么,闭上了嘴。

几个人看了看躺在一张竹床上的符有地。符有地脸色蜡黄,身形消瘦了许多,一看就是重病缠身。人都已经这样了,他们也不好再指责了,再说了,指责也没什么用。

符有地有气无力地说:“几位大使不用顾虑下官的感受,下官无能,无力制止盐枭,要免去官职也毫无意见。”

曹金忍不住说:“巡检司奈何不了盐枭,难不成只能动用军队?”

黄章和简达礼面面相觑,若为了几个盐枭动用军队,不仅惹人笑话,也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符有地说:“其实下官有句话一直想说,以前不敢说,现在形势崩坏,也不知道我这巡检还能做几天,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原本缉查盐枭的事情交给威海卫百户陈雨来做,是最合适不过了,为什么几位大大使宁愿承受盐政沉重的课税损失,却不愿意与陈雨妥协呢?动用军队谈何容易,况且请神容易送神难,营兵什么德行,几位又不是不清楚,到时的花费又何止一千两……”他们所理解的军队,自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卫所,而是指营兵。

听了符有地的话,三人再度陷入沉默。当初不愿向陈雨低头,除了面子上过不去之外,银子的数目也是原因之一。一方面,面对军户的强势要求,他们很不适应,觉得盐官的优越感被侵犯了,另一方面,三家盐课司每月一共一千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就算不是私人掏腰包,从盐课司公中开支,也觉得肉痛,与其便宜陈雨,还不如纳入自己的小金库。

可是事情到了这地步,损失已经不是区区一千两银子了,不算间接的损失,光是三地盐课司税收的流失、关联盐商的直接损失,加起来早已过万,这还只是一个月的。如果任由局面败坏下去,三个月、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损失的银子数目会成倍增长,只怕十万两都打不住,三人都不敢去细想这个后果。到时候,恐怕不仅仅乌纱帽不保的问题,盐政崩坏,动摇国体,上头震怒,总要有人做替罪羊,他们这些基层的官吏就是最佳人选,被治罪下狱也不会让人意外。

简达礼连连摇头:“不能任由局面这么发展下去。两位,这样下去的后果如何你我都清楚,比起这些,每月区区一千两银子,和咱们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曹金赞同道:“简大使说得对,此一时彼一时。既然现在只有那个百户能够对付盐枭,那咱们吃了这棵回头草又如何?”

两人达成一致,剩下只有主战派的黄章没有表态了,齐齐把目光看向了黄章。

黄章悻悻地说:“看我作甚?既然你们都这么想,那就去啊。只要能把盐枭的气焰打压下去,我不介意向一个军户委曲求全的。”

两人大喜,对符有地说:“那就赶快把陈百户请过来。”

半个时辰后,陈雨坐在了文登巡检司。

“继续缉查私盐、打击盐枭?”陈雨点头道,“只要银子到位,没问题的。”

本来还担心陈雨会赌气撂挑子,没想到出人意料的顺利,三个盐课司大使和符有地都喜出望外,长出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了。

第四十八章 斗争与妥协

听了陈雨貌似爽快的回答,几个盐课司大使都松了一口气。

简达礼笑眯眯地说:“陈百户果然是爽快人,咱们之前斤斤计较,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希望陈百户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陈某这点肚量还是有的。再说几位大使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嘛……”陈雨笑着回答。

曹金高兴地说:“如此甚好,大家也都是为了公事嘛。至于那每月一千两银子,便由咱们三家分摊,卫所的兄弟们和盐枭苦战,抚恤银子和汤药费自然是不能少的……”

陈雨笑着摇摇头:“不对,数目不对。”

符有地奇道:“不是陈百户您亲口说的一千两吗?我没记错啊,几位大使也没记错啊!”

“一千两的数字没错,不过不是一共一千两,而是每家盐课司一千两。”陈雨笑容不减。

场面顿时陷入了难堪,几个人都愣住了。每家一千两,岂不是每月三千两?一年算下来,陈雨躺着不动就有三万六千两进账,真是令人吃惊。

短暂的沉默之后,黄章拍案而起,大吼道:“岂有此理!每家一千两,小一万两银子了,你这是打劫呢?”

符有地也惶恐地问:“怎么又变卦了呢?之前不是说好的吗?”

陈雨淡淡地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盐枭还是零散的势力,打起来也容易,现在抱成团了,成了几百人的队伍,而且个个都敢拼命,谁敢轻言能胜?如果几位大使嫌贵,请另请高明,陈某告辞。”说完起身扭头就走。

简达礼想到私盐泛滥的可怕后果,打了个寒颤,起身挽留:“陈百户留步,这一千两,本官愿意出!只求能护得我海沧场周全!”

黄章怒目而视:“简达礼,你……”

曹金也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本官也愿意出这笔银子,只是希望私盐不进登宁场。”

陈雨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陈某尽力而为。”

黄章看了看简达礼,又看了看曹金,觉得无比郁闷,一肚子话都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良久,颓然坐下。

简达礼和曹金追着陈雨到了衙署外,窃窃私语了一番,似乎是商量好了细节,然后回到衙署内,分别向黄章告辞。

“黄大使,简某要赶回海沧场处理公务,就不在这里耽搁了,告辞。”

“曹某不如二位大使财大气粗,这一年一万二千两银子如何筹措、如何平账,必须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先走一步。”

三人来时同气连枝,似乎是牢不可破的同盟,没想到被陈雨两三句话就瓦解了。等两人走后,黄章既气愤又无奈,问唯一留下来的符有地:“本官难道做错了?”

符有地眨巴几下眼睛,心想不能说大实话,但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只能模糊地回答:“是对是错,旁人不好评价,大人觉得妥当就行。”

黄章思索良久,终于站了起来,往外走去。符有地暗自摇头,这个黄大使如此一意孤行,只怕宁海场盐课司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他的乌纱帽也戴不了多久了。

没想到转折就在下一秒发生。黄章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毕竟本官刚才态度过于强硬,不方便服软,稍后命人把银子送到巡检司,你替我送去。”

符有地有些猝不及防,随口答道:“啊?哦,好,下官一定办妥。”

“多谢。”黄章说完,也匆匆离去。

符有地张了张嘴巴,不敢置信地望着黄章离去的背影——他刚才对我说了个谢字?给盐课司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从没有正眼瞧过自己,现在居然道谢?

一切都拜百户陈雨所赐,符有地下了结论。同为武官,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这境界、格局,真是云泥之别。符有地生平第一次真心实意佩服一个人,而且自惭形秽。

日后一定要抱紧这根大腿!符有地握紧了拳头,下了决心。

私盐和官盐的斗争,最后以盐课司的求和而告终。登州府三家盐课司,每家都付出了每月一千两银子的高昂代价,换来了私盐的让步。原本如同潮水般涌来的私盐几乎在一夜之间退出了宁海州、牟平县,让黄章松了一口气,也让观望的简达礼、曹金放下了心中的担忧。登州盐政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陈雨的家中,刻意压抑的低吼声回荡在屋内。

“陈爷,为什么?”牟老中悲愤地挥舞着拳头,“只需要坚持半个月,宁海州、牟平县的盐商都会破产,宁海盐场也会关门大吉,黄章那个老匹夫就要脱下官服被扫地出门,这样的大好形势,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我牟老中可不敢短了陈爷您一文钱,每个月四成的利润,从开始的几百两,到现在已经有二、三千两了吧?我这么卖力做事,怎么还不如盐课司几条老狗两句话管用呢?”

一旁的张富贵死死盯着牟老中,握紧了刀柄。他很担心这个盐枭头子冲动之下会伤害陈雨,必须时刻防备。

陈雨开口了,威严地说:“牟老中,你给本官冷静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道理你不懂吗?集中货源对付宁海盐课司效果很好,可是压低了官盐的价格,你自己的盐又到了什么价位,你心里没点数吗?官盐从三两五钱暴跌到二两,你的私盐也跌了五钱,现在连一两五钱都不到。这样的战术,短期见效快,但不能持续太久,对自己反噬太大,不划算。”

提及价格,牟老中冷静了不少。他放下了拳头,兀自不甘心地说:“黄章那老匹夫平日里联合巡检司欺压我多次,眼看就要把他从盐课司大使的位置上拉下马了,却功亏一篑,实在不甘心。”

“做生意,不能意气用事。”陈雨说,“在商言商,只要有银子赚,仇人也能携手合作。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盐课司和你为敌,是因为各自的立场不同,并非私仇,你又何必这么放不下?”

第四十九章 左右逢源

陈雨的话说的很明白,可是牟老中一时转不过这个弯,还想据理直争,张嘴道:“但是……”

“闭嘴!”陈雨打断了话头,眼神凌厉地看着他:“我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合作者,而不是自以为是的家伙。如果你不想与我合作下去,趁早说。能够取代你的人多得是,我随便就能找一个。”

牟老中从仇恨中清醒过来,想起了那些犀利的火铳和长矛,额头冷汗直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小的一时糊涂,请陈爷恕罪。”

“呵呵,这才对嘛。”陈雨换上了笑脸,伸手去扶牟老中起来,“和气生财嘛!盐课司的人可以放下恩怨,本官相信你也能放下。”

牟老中擦了擦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问:“那以后,私盐该如何做?既然陈爷打算与盐课司交好,是不是从此放弃私盐?”

“谁说的?私盐不但不能放弃,还要做大!”陈雨瞪圆了眼睛,“咱们只是放弃这种自戕式的斗争模式而已。只有私盐时刻保持对官盐的威胁,我才能左右逢源,从私盐和官盐两面都获利,同时也能保证你的安全。你记住,无论价格是否上涨,私盐永远比官盐低一两银子就行,其余的事情交给我。”

牟老中暗自咋舌,这位爷胃口真大,两面都要讨好,两面都要收钱,登州府的盐业岂不是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小的明白了,一切照陈爷的吩咐做便是。”

登州府的官盐和私盐,从此就落入了陈雨的掌握之中,他控制着私盐体系,同时又与盐课司形成了紧密的利益关联,黑白通吃,左右逢源。牟老中每月送来的银子在一千到三千两之间浮动,三大盐课司每月按时给他三千两银子,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很快,陈雨掌握的财富就远远超过了千户所第一富顾大锤——尽管归在他个人名下银子的很少,大多作为发展的储备基金存起来了。

银子多到一定地步,就不能像之前一样藏在家里某个角落了,毕竟沉重的银锭不是轻飘飘的钞票,很占地方。

这个时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银行,只有信誉度存疑的钱庄,为了银子的安全,陈雨不得不学习地主老财,动员人手在自己的家下面挖了一个很深的地窖,把银子趁夜运了进去藏起来,只在地面留了一个不大的出口,让林阿福用铸铁做了个厚重的盖子,再加把粗壮的铁锁,钥匙留在自己手里,然后安排军户轮流值守。

下面是数以千计的银子,上面是破旧的房子,除了张富贵等人,谁也不知道这破落房子的主人是坐拥大笔财富的大富豪。所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般情况下,不同百户下辖的军户们之间很少来往,其余军官和军户们虽然听说陈雨等人参与地方的私盐缉查,赚了不少好处,可任谁也想不到能有这么多。

这日下午,顾影又像往常一样来上课了——建地窖这段时间,为了尽量不让人发觉,陈雨借故推脱,顾影和林继祖都半个多月没来了。

一见面顾影就抱怨:“小先生,最近你怎么这么忙,一躲就是半个月,我上次学的东西都快忘光了。”

陈雨打了个哈哈:“缉查私盐嘛,一跑就跑到其他州县去了,往返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很耽误时间,您懂的,哈哈……”

“我不管,说好这个月该教我写字了,笔墨纸砚我都偷……带过来了。”顾影气鼓鼓地说。

陈雨笑呵呵地说:“那好,从今日起开始练字。”

一直候在陈雨身边的张富贵见这对师徒要开始授课了,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顾影一边摆放纸笔、准备研磨墨汁,一边打量四周,好奇地问:“小先生,听说你最近赚了不少银子,怎么不把自己的破房子修修?我这个学生不嫌弃,可是不代表其他的姑娘不嫌弃啊!你该有二十出头了吧,该成家立业了,还守着这么个破房子,媒婆都不愿进你家的门吧?”

陈雨笑了笑:“趁着年轻,闯一番事业才是正经,又何必早早地用一纸婚书绑住自己的手脚?现在我只能找个军户家的女儿,将来功成名就,或许能找个名门闺秀呢?不着急,不着急的。”

顾影研墨的手顿了顿,低声说:“原来小先生喜欢大家闺秀?”

陈雨摆摆手:“不说这个了,练字练字。”

顾影还想说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一句:“陈百户在吗?我是章老三,老爷让我来请您过府一叙,有要事相商。”

“章管事?”陈雨有些疑惑,顾大锤打发章管事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顾影一听脸色变了,低声对陈雨说:“你出去,别让他进来,我不能让爹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的,他不准我识字的。”

陈雨点点头,直接推门出去了。

顾影侧耳在门边倾听,只听到陈雨对章管事说:“千户大人找我有事?好,这就走吧。”然后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她吐了吐舌头,回到桌旁捧起书继续读了起来。

顾府,书房。

顾大锤笑容满面地说:“其实今日找你来,也不是什么公务,只是好久不见你登门,甚是想念,所以置办一桌酒菜,让你陪我小酌几杯,可好?”

陈雨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上官要找你喝酒,肯定不能拒绝,毫不犹豫地答应:“能陪千户大人共饮,是属下的荣幸。”

很快就有下人将酒菜流水一般送了进来。顾大锤说:“书房僻静,无人打扰,就在这里喝酒吧。”

陈雨看了看四周的书籍,笑道:“在书房喝酒?是不是对圣人不敬?”

顾大锤哈哈一笑,摆了摆手:“不妨事的,本官毕竟是武人,这里的书大多是摆设,除了兵书还勉强翻过几页,其余的碰都没碰过。想必圣人也不会怪罪咱们这样的武夫,哈哈。”

陈雨举起酒杯:“那就喝个痛快,属下先敬千户大人。”

第五十一章 夜探顾府

陈雨不想被顾家父子设计,可是顾大锤毕竟是自己的直接上司,目前还不能公然翻脸,该怎么办呢?陈雨脑中急速思考着。顾彪不知道他是装醉,用力地拉着他的手去蘸印泥,口里还念叨:“怎么醉了还有这么大力,这手拉不动啊!”

在陈雨的拇指蘸了印泥即将盖上帖子的那一刻,陈雨嘟囔了几句“梦话”,装作要翻身,然后“无意”移到了桌子的边缘,上半身腾空,重重地往地面坠落,顾彪猝不及防,没拉住他,“呯”的一声摔在地上。

陈雨装作摔醒了,双目迷离地站了起来,左右看看,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不喝酒了?”

顾彪眼疾手快,把两张帖子抽走,藏在了自己背后,心里大叫可惜,就差一步了,怎么这时候偏偏醒了呢。

顾大锤盯着陈雨看了一会,发现他头上磕了个包,居然不知道疼,看来是真的醉了,口中说:“你刚才喝醉了,我们就没打扰你……”

“哎呀,居然在千户大人面前失态了,失礼失礼!”陈雨忙不迭地说,“不胜酒力,就不继续出丑了,属下告辞。”

他也不等顾大锤点头,在顾家父子两人复杂的眼神注视下,踉踉跄跄地往门外走,心里默默念叨:不要留我,再留下,我就没招了,不要逼我弑官造反。

顾大锤在背后幽幽地说了一句:“要不本官派人送你吧?”

陈雨连连摇头:“不碍事,属下挺得住……”

他脚步踉跄着慢慢行走,也不敢走快了,时不时还扶住树木或者梁柱歇口气,怕被怀疑。从书房门口穿过一道回廊,去往前院,平时一分钟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三分钟。幸运的是,顾大锤父子似乎是做贼心虚,始终没有再挽留他,眼睁睁看着他走出了大门。

等出了大门拐到一个街角,陈雨摸了摸额头的包,龇牙咧嘴了一番,这摔跤不敢作假,是真疼。

等缓过劲,他回头看了看顾府一眼,冷哼一声:“要吞我的银子,休想!今日的遭遇,他日要十倍还给你们!”

回到家中,顾影仍然在认真地看书,见陈雨回来,欣喜地说:“回来了?咱们继续吧,墨汁都干了,我重新磨过。”

“不必了。”陈雨冷冷地说,“今日陪你父亲和兄长喝酒,不胜酒力,想早点休息,你回去吧。”

“喝酒了?”顾影看了看陈雨的脸色,关心地说,“有没有喝醉?他两人也真是的,大白天喝什么酒。听说醉酒不好,我替你倒杯茶喝吧,听说能醒酒。”

一边说,她一边去翻箱倒柜找茶叶,嘴里还抱怨:“你这窝真是要啥啥没有,连茶叶都不备着。你说你赚了那么多银子,留着又不花,傻不拉几的,到时候不知道便宜哪家的姑娘……”

便宜谁也不会便宜你顾家,陈雨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谁知道这件事,顾影有没有参与其中。

或许她接近自己,牺牲色相,博得好感,然后父亲兄长再灌醉自己按了手印,从礼仪程序上生米煮成熟饭,最后吞并自己的家产,都是事先商量好的。虽然自己不会被礼教束缚手脚,就算被使诈立下婚约也不过是废纸一张,但是顾家的恶意摆在那儿,其心可诛。

陈雨冷冷地盯着顾影的背影,恨屋及乌,往日里窈窕动人的身段,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成了鲜艳的毒蛇一般。他幽幽地说了一句:“不用找了。”

顾影没有在意,回答:“没茶叶算了,我给你倒杯水吧,起码解解渴。”

陈雨提高了声音,大声说:“我说不用了,你走吧!”

顾影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他,吃惊地问:“小先生,你干嘛这么凶?”

陈雨默默地打开门,伸手示意她离开:“走吧。以后也不要叫我小先生,听着膈应。”

门外的张富贵听到了动静,从外面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影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双手垂下,手指微微颤抖。张富贵咽了口唾沫,悄悄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顾影会武艺他是知道的,虽然只是个女子,但真动起手来自己打不打得过还是个问题。不过万一她要发飙,自己打不过也要打,保护陈雨的安全是他目前最大的责任。

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顾影最终没有动手,只是幽幽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不过肯定和我父亲、大哥有关。我是崇敬你的才学,欣赏你对女子的尊重,真心实意叫你一声先生,加一个小字是为了显得亲切,毕竟我们也不是真正的师生关系……你既然不希望看到我,我走便是。”

等顾影走后,张富贵望了望她落寞的背影,又望了望脸色难看的陈雨,小心地问:“百户大人,发生了什么事情,顾家小姐得罪你了?”

陈雨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他:“猴子,咱们是不是兄弟?”

张富贵赶紧拍了拍胸脯,大声说:“那还用说,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一辈子的兄弟!”

“那好,等天黑了,你陪我去趟顾府。”陈雨坚定地说,“这件事我不弄个清清楚楚,心里堵得慌。你怕不怕得罪顾千户?”

“没问题,上刀山下火海,猴子都陪着你。”张富贵答应下来,然后提醒道,“我是没问题,可是你刚和顾家小姐翻脸,晚上就去她家,面子往哪搁啊?”

“我说过走正门了吗?”陈雨说,“趁黑翻墙进去,听墙角。”

夜幕降临之后,陈雨和张富贵悄悄来到顾家的后门,四顾无人,便搭人梯攀墙而入。

因为给顾彪治病,陈雨在顾府呆过五六天,后来也是顾府的常客,对府里院落的构造、房屋的位置、丫鬟下人的活动轨迹都很清楚,轻车熟路地摸到了顾大锤的书房后窗下——这里是顾大锤议事的地方,今天“谋夺”自己的财富失败,肯定会在这里秘议下一步的计划。

第五十二章 真相大白

果然,两人在墙根蹲下偷听,听到书房里传来了说话声,而且顾家父子女三人都在。

顾影的声音很大,像是在吵架。

“……为什么这件事不先告诉我?”听这语气,这个话题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顾大锤回答:“告诉你有什么用,为父都没有办法,你应付得来吗?再说了,就算是真得要把你许配给谁,也是为父做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到你拿主意了?”

顾影一滞,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如果没有那件事,是不是会假戏真做,把我许……许配给他?”

顾大锤哼了一声:“如果他有这个意思,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以为你这样的傻大个,还不缠足,整日舞刀弄枪,真正的大户人家会要你吗?他虽然出生贫寒,但是有能力,有野心,真要娶了你,你不亏。”

顾影的声音变得扭捏起来:“……女儿有那么不堪吗?真要许给他,总得先让他提亲,这么匆忙,倒像是女儿倒贴一般……”

“啧啧啧,妹妹你脸色不对啊,怎么红了?估计你是看上他了。嘿嘿,我要是有个这么能赚钱的妹夫,倒是件好事……”这是顾彪的声音。

墙角边,张富贵冲着陈雨挤眉弄眼,意思是难怪要急吼吼地来听墙角,原来是有桃花运。

陈雨却脸色严肃,没有心思与张富贵眼神交流。如果不是做戏给人看,看来这其中另有隐情,并非“谋夺”财产那么简单。

顾大锤说:“都到这时候了,你们兄妹俩还不着调。如果有选择的余地和时间,为父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顾彪解释道:“妹妹,事情紧急,我们也是想把这事应付过去,才想到了这个荒唐法子。杨同知那边逼得很紧,明天就要来换贴,哪有时间慢慢等人上门提亲,到时黄花菜都凉了。”

杨同知?陈雨想,莫非是威海卫指挥同知杨奇志,他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至于换帖,装醉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了,这就是古代订婚“纳征”的一个仪式,和现代订婚差不多。难道这个糟老头子还想娶二八芳龄的少女?一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样的画面,陈雨就感觉一阵反胃。

顾影问:“那个杨同知不是与父亲你亲近吗,怎么还为虎作伥?”

顾大锤叹了口气:“杨同知收了我不少银子,也给我帮过不少忙,愿以为交情不错。没想到这次要帮都指挥使佥事许大人续弦,为了讨好徐大人,以往那点情分都不顾了。他前几天问起影儿的生辰八字,我还以为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是给这般用心……他是上官,我又不好正面得罪,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想把他搪塞过去。”

顾彪说:“妹妹,你也不要怪父亲,点子是我想的。听说都司衙门的许佥事为人苛刻挑剔,正妻早就死了,这次死得是第二任夫人了,人人都说他命硬克妻,现在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你,点名要找你续弦,还打发杨奇志来做说客,哥哥又怎么忍心你嫁给一个糟老头子吃苦?于是想灌醉陈百户,炮制一份假的换帖,就说咱们家已经和陈家订了亲,让杨奇志、许佥事死心,只可惜他中途醒了,事情没办成……”

顾影幽幽地说:“只怕不仅仅是醒了,而是听到了你和父亲的话,误会咱们了……”

窗外,陈雨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顾家父子的动机也并非不堪。可越是这样,他就越纠结。

平心而论,在顾大锤眼中槽点满满的顾影,她的个高、天足这些缺点在陈雨看来反倒都是优点,也就中二女汉子的性格有些让人敬而远之,如果顾大锤正儿八经地和他讨论这门亲事,考虑到顾大锤职位给自己带来的有利影响,陈雨说不定会认真考虑。可是现在摆明了是被利用,作为对付杨奇志的棋子,他就无法接受了。

想了半天,陈雨打定了主意:他愿意帮顾影的忙,但不是以自己的婚姻大事为筹码做为旗子任人摆布。就让顾大锤自己解决这件事吧,反正杨奇志重利,多塞些银子就是了。

他正准备拉着张富贵撤,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书房的门被推开了,章管事急促的声音传了过来:“老爷,卫所那边的杨大人找上门来了!”

“什么?”三人同时吃惊地反问。

顾大锤忧虑道:“他一天都等不及了吗,居然连夜找上门?”

顾影咬牙切齿地说:“女儿不让父亲为难,就让他带着女儿去济南府都司衙门,到时候一刀砍了那个许佥事,再自行了断便是。”

“你不要说傻话,让为父来想办法。”顾大锤说,“你们在书房等候,待为父去应对。章管事,你先去招待杨大人,让人沏茶,就说我随后就到。”

陈雨心想,反正都听到这里了,不如再去听听杨奇志的动静,便拉了拉张富贵,沿着墙脚,蹑手蹑脚往花厅的方向走去。

花厅内,杨奇志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请许经历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顾大锤这人我太了解了,胆小怕事,只要抬出许佥事来,许经历你再吓唬吓唬,我在旁边添柴加火,这事就成了,最快十天半个月,就能把顾大锤的女儿送往济南府。”

被他称为许经历的人嘿嘿笑道:“那就拜托杨大人了。我叔父的病有些重,请道士看过,说是命中有一劫,需要续弦冲喜,必须要赶在这个月底之前把喜事办了。你送来的顾家小姐生辰八字与叔父很合,真真是雪中送炭。只要事情办得妥当,我叔父说了,你们威海卫的谭一伦可能会调入都司衙门,卫指挥使的位置会为你争取的。”

杨奇志大喜:“那就先谢过佥事大人和许经历了。”

陈雨摇了摇头,官场就是这么黑暗,一个少女的命运就这么成了几个官僚手中的工具和筹码。

第五十三章 英雄救美不图报

这时,里面的谈话愈发不堪,许经历淫笑着说:“听说这个顾家小姐个子比男人还高,长手长脚,而且身段凹凸有致,这样的妞我倒是没有尝过……啊呸,我的意思是,叔父有福气,老牛吃嫩草,也不知道他那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杨奇志的话更是让人反胃:“嘿嘿,佥事大人到了这种年纪,有心无力,续弦不过是为了冲喜,以后也是做个摆设,他膝下无子,您又是他的亲侄子,到时候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陈雨实在听不下去了,政治交易能够理解,婶侄乱伦就接受不了了,还是这么龌蹉的叔侄共占一女的关系。一想到一口一个“小先生”、笑靥如花的顾影,有可能沦为这对无耻叔侄的玩物,他脑子一热,做了一个决定。

这时脚步声响起,有人进来了,杨奇志咳嗽一声,恢复了严肃的语气:“顾千户,这位是都司衙门经历司的许经历,专为督办此事而来,你准备的如何了……”

陈雨没有再听下去,轻轻拉了拉张富贵,顺着来路返回,重新攀墙而出。

他和张富贵绕到前门,敲开了大门,直奔书房。府里的人都认识这位老爷跟前的红人、少爷的“救命恩人”,所以无人阻拦。

“呯”的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顾家兄妹吃惊地望着闯进来的陈雨。

陈雨也不废话,伸手说:“帖子给我。”

顾彪眼珠转了转,决定装糊涂:“什么帖子?不知道你说什么。”

陈雨瞪了他一眼:“我没醉,你和你爹的对话我全听到了,不要再演戏了,帖子给我,我去救你妹妹。”

“啊?”顾彪傻眼了。

顾影惶恐不安地说:“小先生,你都知道了?我父亲和大哥没有恶意的……”

陈雨不耐烦地说:“女人就是墨迹,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再啰嗦下去,你父亲扛不住,你这个月底就要被送去济南,一辈子就毁了!”

顾影的眼睛里有亮光闪动,她有些欣喜,小心翼翼地问:“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陈雨翻了翻白眼,懒得理她,对顾彪说:“女人真是不可理喻……你总不会也傻了吧?快拿来啊!”

“哦,好好……”顾彪被陈雨的气势震住了,乖乖地从怀里掏出两张“伪造”的帖子递给他。

陈雨拿着帖子,熟门熟路来到花厅,也懒得敲门,伸脚把门“咣”的一声踹开。一旁的张富贵崇拜地看着他,心想,雨子就是霸气,踹千户家的门跟踹自家的一样。

花厅里的三个人呆住了,齐齐望着陈雨。

过了半天,一个中年人回过神来,厉声说:“你谁啊?”

陈雨打量了他几眼,估计就是那个许经历了,一看那张脸,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没有回答对方,把帖子往桌子上一甩,对顾大锤说:“千户大人,你虽然是上官,但是为人做事要言而有信,既然把顾影许给了我陈家,连帖子都换了,为什么又和其他人眉来眼去,难道想一女二嫁?”

顾大锤也是老狐狸了,立马反应过来,装作为难的样子回答:“陈百户,本官也很为难啊,都司衙门的佥事大人看中了影儿,这是顾家的福气,只有对不住你了……”

杨奇志翻看了一番换帖,然后怀疑地看着两人,问道:“顾千户,刚才没听你说起这事啊,这不是你找来的托吧?这个人有些面熟,是不是你上次带到卫所来的那个总旗?”

陈雨昂首道:“这事用不着旁人相信。反正我先提的亲,就算按先来后到排序,也该是我,千户大人,你说对吧?”

许经历冷笑道:“区区一个百户,也想和我们争,不自量力!”

“呵呵,这事还真不能按官职大小衡量。”陈雨瞥了他一眼,“实话告诉你们,顾影必须许配给我,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噗”,顾大锤正在喝茶舒缓自己的紧张,闻言把茶水全部喷了出来。

杨奇志和许经历则呆住了,这个大杀器实在太震撼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过了良久,许经历回过神,啐了一口,“妈的,晦气。居然找一个不守妇道的破鞋搪塞我叔父,这个羞辱我记下了,等回到济南,有你们好看。”然后甩手就走。

杨奇志连忙追了上去,到了门口回头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顾大锤,你狠,等着瞧,你会为你的决定付出代价。至于你这个百户,坏我好事,也跑不掉。”

等两人走远,顾大锤试探着问:“刚才的话,不是真的吧?”

花厅的窗外,顾家兄妹正在偷听里面的谈话。顾彪用嘴型无声地问道:是不是真的?顾影羞红了脸,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当然不是真的。”陈雨拿起换帖,晃了晃,“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道了,帮你们家一次,并不是为了讨好上官,也不是为了娶贵千金,而是不忍心看着一个活泼灵动的姑娘被送进火坑毁了一辈子。”

顾大锤有些尴尬:“原本这事应该跟你说清楚,可是事情紧急,我怕你不同意,所以才出此下策……”

“无妨,反正我也没有实际损失。”陈雨轻轻地将换帖从中间撕成两半,“你是我的上官,而且出发点也是为了女儿,可怜天下父母心嘛!作为下属,作为顾影的朋友,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这个忙。不过,事情到今晚为止,提亲的事以后请不要再提,免得辱没了贵千金的名节,刚才我的胡言乱语,也不过是事急从权,还请千户大人忘记吧。”

窗外,顾影看着陈雨缓慢而坚定地撕碎了换帖,心中也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撕碎了,钻心的疼。

等陈雨离去后,顾彪走进来,惋惜地问:“父亲,这人不错,有手腕、能赚钱,不如就假戏真做,让他做我妹夫得了。”

顾大锤摇了摇头:“如果没有灌酒这回事,说不定真能成,可现在弄巧成拙,他有了心结,短时间内很难解开了。不仅如此,咱们顾家还欠他一个大人情。”

顾彪担忧地说:“可是这么一来,杨同知和都司衙门许佥事那边,岂不是都得罪了?”

顾大锤叹道:“只怕这个千户,也做不了太久了。杨奇志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加上许佥事撑腰,只要找到理由,就会对对我下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五十四章 铁矿

门外,陈雨和张富贵在黑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一路上,陈雨默不作声。

张富贵憋了半天,忍不住问:“雨子,俺实在不明白,你既然不打算和顾家结亲家,为什么要帮他们呢?”

陈雨回答:“帮他们的原因也很简单:我要在千户所有所作为,离不开顾大锤的支持,让他欠我一个大人情,以后做什么事就方便了,这理由充分吧?”

张富贵摇摇头:“俺觉着你还有其他原因。你和顾家小姐天天混一块,没点事才怪……”

陈雨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的张富贵差点撞上。

陈雨认真地说:“顾影虽然出身和咱们不一样,但本性不坏,和她那个盘剥军户喝兵血的爹不同,也没有看不起咱们这些军户——能和军户一起喝酒的千金小姐你在哪见过?这样的人可能不适合做妻子,但是能做好朋友,我帮她是出于情谊,并没有什么乘人之危的想法。”

张富贵连连点头:“懂了懂了。雨子你别这么认真,我也就随口说说。但是,同时得罪了卫指挥使司和都司的人,别说你有麻烦,就算顾千户也会有麻烦吧?”

陈雨皱眉道:“麻烦肯定有。至于麻烦有多大,什么时候对咱们下手,就看这几个人的能量和决心有多大了。先不说这个了,猴子,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为了一个女人,得罪了上官,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冲动?”

“不会。”张富贵摇头道,“顾小姐是个真性情的人,虽然身份贵贱有别,但我和其他兄弟们都很喜欢她这性格。这样的人,眼看着她被人糟蹋,谁能忍心?如果雨子你当时没有挺身而出,明知道你做的有道理,但我打心眼里还是看不起你。救了她,你才是真爷们!”

“哈哈哈……”陈雨终于露出了笑脸,拍了拍张富贵的肩膀,“得罪了上官,得到兄弟的认可,有失必有得啊!”

此时的陈雨并不知道,得罪了杨奇志等人,报复很快就会到来。山东境内即将发生一起历史大事件,他也会被卷入到这个漩涡之中,遇到了穿越以来最大的挑战,同时也迎来了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

“订婚风波”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有愧,顾影再也没有出现过,缠着陈雨教课,顾大锤也对陈雨的作为不闻不问。陈雨乐得清闲,还能放开手脚,逐步实现自己的计划。

崇祯五年的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崇祯登州府境内的私盐势力已经按照陈雨的意愿重新洗牌,在他的支持下,牟老中强势崛起,垄断了登州府东部和文登一带的私盐市场——登州府西部是府城所在地,历来是军事重镇,驻扎重兵,盐枭的势力一向薄弱,可以忽略不计——同时,登州境内三大盐课司也向陈雨妥协,以银子换取市场,官盐与私盐共存,形成了新的平衡。

下金蛋的鸡已经养成,每月都有稳定而可观的进账,陈雨已经不需要往返奔波靠抢劫盐枭度日了,他可以腾出手来系统地训练手下的军户。

之前为了与盐枭战斗,军户们已经得到了高强度的军事化训练,现在陈雨要做的,就是改进战术,逐步加大火铳所占比例,把火器的辅助地位升级到主要输出地位,而原本唱主角的长矛逐渐沦为配角,仅仅用来保护没有近战能力的火铳手。

实现这个战术升级的基础,就是火铳的产量。

得益于林继祖的创新,横置手摇钻头车床的投入使用,大幅度提高了火铳的制作效率。陈雨在顾大锤的默许下,不再遮遮掩掩,把整个千户所的军匠都拉进了自己的作坊,堂而皇之地将原本简陋的作坊扩建成了一个工厂,并且开出了每月一两银子的工钱,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十倍,还承诺年底根据工作量和火铳的质量发放奖金。军匠们摆脱了官府沉重的劳役,还能拿到工钱和奖金,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劳动积极性大大提高。

在技术创新和劳动积极性提高多种因素的作用下,火铳的产量呈井喷式上升,远远高于官府匠作局生产鸟铳的速度和效率。一个多月下来,火铳的数量从最初的十三支变成了一百多支,可以武装接近一半的兵力,而且数字仍然在持续增加。

陈雨每日除了督促军户训练,其余的时间大多泡在工厂里和林家父子商量技术问题。

林阿福告诉陈雨,经费和人手足够的前提下,唯一制约火铳产量的就是材料了。

“咱们千户所的铁料库存已经剩的不多了,百户大人要早作打算才是。”

陈雨问:“其他地方能不能买到现成的铁料?”

“据小的所知,临近的几个千户所应该都有库存,不过卫所武库的兵器、材料都是自给自足,概不外流,咱们只怕……”

“那就拿银子去疏通。本所的武库东西都被当官得卖得差不多了,相信其他千户所也是一路货色。”陈雨才不相信管理松弛的卫所能对仓库有多重视,以顾大锤为代表的这些武官连火铳、刀剑都卖了,又何况不能吃不能嚼的铁料?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另外,咱们每次剿灭的盐枭,都会留下不少兵刃。这些武器质地不错,只是咱们以长矛、火铳为主,很难用得上,不如就将这些兵刃回炉,作为制作火铳的原材料。”

只不过通过这种方式得到铁料,终究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陈雨不希望材料成为制约自己发展的瓶颈。虽然现在他只是个小小百户,但他的未来绝不会局限在这小小的千户所内,必须未雨绸缪,找到可持续发展的矿产资源。

他问林阿福:“威海卫附近有没有铁矿?”

林阿福摇摇头:“小的祖籍南直隶,对山东境内的矿藏不熟。不过有个叫周德旺的军匠,原来是荣成县铁匠铺的伙计,后来才充军为匠户,他对这个应该熟悉。小的现在把他叫过来问问。”

第五十五章 刺刀

林阿福说的周德旺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恭恭敬敬地说:“百户大人,这些事小的恰好知道。威海卫一带,大铁矿没有,小铁矿有几座,不过多数在官府手中,想要染指很难。唯独荣成与文登两县之间交界处,有一座规模不大的铁矿,却是归百尺崖千户所管辖,想要插手应该容易些。”

陈雨仔细询问,了解到这座铁矿是露天浅层铁矿,建立千户所之后才发现的,索性就专供军用,为打制刀剑等武器提供铁料。后来卫所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军队已经沦落为种地的农民,这座铁矿也就停止开采了。

太可惜了,要是这铁矿在自己的千户所辖区内就好了,陈雨惋惜地想。虽然都在一个体系内,但是越界插手别的千户所开采铁矿显然不是一个百户能做到的,只能等自己的实力和职务上升到一定程度后再做打算了。不过知道了这个铁矿的存在,将来就有明确的目标了,总比以后漫无目的地寻找要好。

材料来源的事情告一段落,陈雨开始关心另一个技术问题。

他找来林继祖:“继祖,我交给你和你爹一个任务:想办法打造一种可以装在火铳前端的短刃,必须保证能和刀剑互砍不能断,能不能做到?”

制作合格的刺刀始终是陈雨的一个重要目标,在现有的技术条件下,集远程打击和近战能力为一体的火铳兵是最理想的兵种选择。只要对近代战争史略有了解的人都明白,这种前装枪火铳兵的标杆就是英国龙虾兵(注1),英国作为一个资源有限、四面环海的岛国,能够成为“日不落帝国”,称霸世界几个世纪,除了强大的皇家海军,拥有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陆军也是重要的原因。陈雨虽然对近代战争史不太了解,但是电影里英国陆军机械而冷静的齐射、气势十足的刺刀冲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等林继祖回答,林阿福在一旁插话:“这个也不难啊,弄把匕首插上去不就成了?”

陈雨摇摇头:“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匕首的长度太短,无法与朴刀、短斧等兵器抗衡,而且强度不够,只怕几回合下来就断了吧?”

林继祖为难了:“匕首本就是近身的兵刃,追求的是小巧灵便,要和刀斧比硬恐怕不成。”

他找来一把厚实的斩马刀,绑在了一支火铳的铳口。不过比划一番后,他很快就摇头了,斩马刀的强度有了保证,但这是通过增加厚度、牺牲轻便性换来的,要让战士举着一柄头重脚轻的火铳与敌人搏斗,还不如直接用刀。

林阿福提议:“匕首太轻薄,普通的刀太重,不如用剑如何?”

陈雨问:“什么剑能够兼具刀的强度和匕首的轻便?”

林阿福自豪地说:“小的手艺还过得去,找几个熟练的铁匠帮忙,十天功夫就能打造出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剑,不说削铁如泥,吹毛断发还是可以做到的。而且韧度也过得去,只要保证不用重物砸中剑身,轻易不会折断……”

林继祖当即反驳自己父亲:“爹,这个法子不行。百炼钢造剑虽然够锋利、韧度也不错,但剑身太单薄,碰到斧头、狼牙棒之类的粗重兵器,碰一下就是个缺口,华而不实。再说了,这种短刃凡是火铳手都要人手一把,要是按照百炼钢的方法来做,费银子不说,还特别耽误工夫,几个月下来也造不了几根。我猜百户大人是想把火铳打造成一柄缩短的长矛,锋利不是最重要的,而是要够硬、耐操,同时制作简单、数量足够!”

“继祖把握到问题的本质了。”陈雨赞道,“的确,给火铳装上短刃的目的,就是要把火铳手变成远近一体的全能兵种,彻底放弃单纯的长矛手。最主要的攻击手段就是刺杀,其他比如劈、砍、撩、砸都用不上,必须做到结实耐用,你们要做的,就是同时保证硬度和韧度——否则硬度不够就会容易变形、残缺,韧度不够就容易折断。”

林继祖陷入了沉思,自言自语道:“同时保证硬度和韧度?这个怎么可能做到?生铁倒是够硬,但是太脆,碰到外力容易折断;熟铁锻打塑造性好,韧度也有了,可是材质偏软,容易变形……”

“这个就交给你们父子去琢磨了。“陈雨大手一挥,“我只看结果。只要能想出经济实惠、质量可靠的法子,我赏银十两。”

十两!林阿福两眼都放光了。他鼓励林继祖:“儿子,赶快想办法。”

林继祖却陷入了冥想状态,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

陈雨知道这种技术上的事情急不得,也不催促林继祖。他虽然知道刺刀的要求,但是却不知道合格刺刀的制作方法。而且就算知道方法,在炼钢水平低下的古代,无法保证材质符合要求的情况下,也很难达到近代刺刀的水准。刺刀对材料的要求,其实比火铳要高得多。要不然抗日战争期间,我军将士也不会选择用大刀作为与鬼子刺刀搏斗的主要武器了——除了基础的刺杀训练不够之外,材质的问题也是制约刺刀大规模生产的重要因素。

把刺刀的事情交给林阿福、林继祖父子伤脑筋之后,陈雨把心思放在了队伍的训练上。

整个千户所成为了一个大型练兵场,几乎所有的青壮都加入了陈雨打造的战斗体系,往日死气沉沉的所城焕发了新的活力,从一个大型农庄,重新找回了军队驻地的自信。

一些上了年纪的军户感概,这样大规模的操练,已经在卫所消失几十年了,也就万历年间连续征战,卫所还没有颓废到这样地步的时候,才有如此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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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英国陆军的绰号。因为陆军的服装是鲜艳浮夸的红色,远远看去像煮熟的龙虾,所以被戏称为龙虾兵,也有人称其为红衫军。

第五十六章 兵变

顾大锤已经被陈雨用银子彻底拉下水,加上“换帖风波”后,对陈雨心中有愧,几乎对千户所的事情不闻不问,随他怎么折腾,陈雨以区区一个百户的身份,一跃成了千户所实际的话事人。其余的百户、总旗虽然心有怨言,但是陈雨上有千户撑腰,下有一支能打的队伍为后盾,不管来文的还是来武的,都无人奈何得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腾。

所有的青壮,不管是在册的正军还是未入籍的军余,都一视同仁,恢复了月粮和军饷的供应——当然,朝廷不会这么大方,拖欠的粮饷都是以年计算,自然是陈雨自掏腰包——对于这些不能脱籍的军户而言,他们的要求并不高,能够保证月粮就心满意足了,至少能够全家吃饱,不用给军官干私活更是意外之喜,训练的积极性也与日俱增。

为了保证高强度的训练,陈雨想方设法给青壮们补充营养。保证足够的口粮是基本,肉类等食物也是必不可少的。粮食的问题还比较好解决,在陈雨崛起以前,军户本就与农民产不多,整个千户所种的地所产粮食,在粮食供应向这些青壮倾斜的情况下,维持几百人的脱产勉强够用,实在不行可以拿银子买米。可是肉食就比较麻烦了,整个威海卫都也提供不了多少猪肉,陈雨只能另辟蹊径,用其他东西替代。

威海卫临海,贝类和鱼虾应有尽有,陈雨除了组织人手捕捞鱼虾等海产品,还花钱向沿海的渔民购买,一时间掀起了渔民争相下海的热潮,每天送来千户所的鱼虾、贝类都是以百斤计算。鱼肉属瘦肉,脂肪含量低,富含丰富的维生素和蛋白质,也容易被人体吸收。军户们训练消耗的热量和蛋白质得到了补充,训练强度也得以保证。

一段时间的训练下来,几百青壮渐渐从当初的瘦弱、营养不良变得强壮起来,精神状态也焕然一新,火铳加长矛的方阵也日渐成型——在合格的刺刀大规模装备之前,长矛依然是近战的主力。陈雨将身体相对单薄的军户训练成火铳手,更为强壮的军户则作为长矛手,互相取长补短。

队列训练之余,长矛手的单兵训练科目就是反复刺杀,火铳手也简单,就是每天数百次的装填弹药训练和实弹射击。陈雨坚信,好的火铳手都是通过子弹喂出来的,熟能生巧,只有大量的实弹射击,才能练出好枪手。

训练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陈雨意外的事情,一直游离于他这个团队之外的蒋邪忽然转了性,主动加入了训练。

不得不说,有的人生来就有行军打仗的天赋,蒋邪虽然只是中途加入,可是很快就适应了节奏,不管是长矛还是火铳都玩得转,作为总旗指挥自己的小队也是游刃有余。陈雨对这个变化很高兴,不管蒋邪是出于什么原因转变了想法,自己反正多了一个得力部下,这是大好事。

他在一天训练结束后,单独找蒋邪谈话,表扬了其表现。

“蒋总旗,你有打仗的天赋,不要埋没在卫所,只要努力,将来你的成就绝不会是一个总旗、百户能承载的。”

蒋邪笑了笑,淡淡地回答:“多谢百户大人夸奖。”心里却想,如果不是舅舅前几天派人送来了亲笔信,勒令自己必须在陈雨的手下打磨锻炼,作出一番成绩,自己也不会心甘情愿加入。当然,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只能埋在心里,不能对别人说。

他望了望顾府所在的方向,心里莫名的感觉愉悦。顾影与陈雨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是太清楚,他只知道,两人的关系忽然变得冷淡了,顾影再也不会主动粘着陈雨,那种眼睁睁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的煎熬消失了,横在他和陈雨之间最大的心理障碍也没有了。

时间飞逝,很快就进入了秋季。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练兵如火如荼,西边却有一件足以改变大明国运的大事正在酝酿、发酵,千户所和陈雨也即将被波及。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动乱引起的。

早在去年(1631年)八月,皇太极率清兵攻大凌河城(今辽宁锦县),辽东总兵祖大寿受困城内,这就是加速明王朝灭亡进程的大凌河之战。登莱巡抚孙元化派出参将孔有德领兵赶赴辽东支援,先是走海路,在辽东三岔河(辽河口)遭飓风,不得已返回。朝廷欲解大凌河之围,兵部连续下了几道急令,孙元化只得又命其从陆路北上。

孔有德原本是东江镇总兵毛文龙的下属,因为毛文龙被袁崇焕处死后,不愿再留在东江镇接受新任总兵黄龙的节制,投奔了孙元化,跟随他来到了登莱,一起来到山东的还有其他将领和数千辽人。然后辽人与山东人素来不合,孔有德率领的这支援兵一路上得不到粮食供应,沿途闭门罢市,苦不堪言。

为了保证粮饷供应,孔有德只能放任士兵劫掠,这才勉强果腹,走了两个多月还没出山东。在山东和河南交界处的吴桥,劫掠的士兵们踢到了铁板。

一群士兵抢粮食时误入大户王象春家中,抢了一只鸡,王家人直接找到了孔有德讨要说法。王家可是山东望族,王象春和钱谦益是同年进士,天启年间被罢免后,便回了山东,虽然不当官了,但他们一家多年为官,关系过硬得很,官场上门生故旧多的是,孔有德一个小小的千总,又如何得罪的起。按王家人的说法,随便找几个御史参他,可以参到他下诏狱。

无奈之下,孔有德把为首的士兵抓来,穿箭游营,受尽屈辱,王家人方才作罢。辽兵积累的不满就此爆发,混乱中砍了王家人的脑袋。同为原东江镇将领的李九成趁机煽动辽兵暴乱,孔有德镇压未果,反而被裹挟,乱兵焚毁了王家,攻占了吴桥县,震惊朝野的兵变发生了,后世称为“吴桥兵变”。

第五十七章 公报私仇

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关不住了。叛军放开手脚后,倒戈杀回山东境内,短短半个月连陷数城,沿途州县几乎被夷为白地,劫掠一空。山东巡抚余大成毫无应对办法,登莱巡抚孙元化则优柔寡断,在打和抚之间摇摆不定,叛军的实力很快就壮大起来。他们打开各地的牢狱,招纳囚犯和青皮无赖,从几千人迅速扩张为几万人的大军,所向披靡,打得山东境内的明军溃不成军,很快就杀回了登莱。

眼见叛军势大难制,朝廷不得不调集重兵围剿,通州、天津、蓟门、密云等地的兵马先后进入山东平叛,山东本地的兵马更是首当其冲。

原本这一切和威海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参战的都是营兵,没有卫所什么事,可是一纸调令改变了备御后千户所与陈雨的命运。

崇祯五年十月,远在济南的山东都指挥使司发来一张调令,经威海卫指挥使司转交到备御后千户所,征调全所旗军参与平叛。

“……兵部及五军都督府下令,山东境内各卫择精干能战之兵,参与平叛,由登州总兵节制。本司决定抽调莱州卫、登州卫、威海卫、成山卫、大嵩卫等地旗军参战,各卫即日起须选拔兵员,即刻赶往莱阳会合,拖延不前者,以违抗军令处置!”

宣读命令的正是威海卫指挥同知杨奇志,他读完调令后,不动声色地把卷轴交给脸如土色的顾大锤,说道:“叛军势大,正是尔等报效朝廷的大好时机,望顾千户把握机会,斩获军功,凯旋而归,我与谭指挥使及其他同僚,等着给你庆功。”

顾大锤低声问:“敢问杨大人,为何本卫独抽调备御后千户所一家?”

杨奇志干笑几声:“呵呵,你们千户所的旗军善战的名声早已传遍全卫,上至谭指挥使,下至普通军户,谁不知道。试问不调你们调谁?记得一定要带上那个能打仗的百户哦。”

顾大锤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有没有可能收回成命?如果事成,下官必当登门重谢。”

“涉及军机大事,你敢行贿上官,违抗军令?”杨奇志板起了脸,“征调卫所旗军平叛是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意思,定哪家千户所出兵也是都司衙门和卫指挥使司层层指定,本官无权变更。莫要废话,给你一天时间准备,明日出发前往莱阳,三日之内赶到指定地点,否则休怪军法无情!”

杨奇志走后,顾大锤瘫倒在地,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当晚,顾府灯火通明,府里不复往日的喧闹,弥漫着一股恐慌和绝望的味道。

顾大锤躺在床上,全家人都围坐旁边,顾夫人低声啜泣,问道:“老爷,难道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军令已下,如何挽回?”顾大锤有气无力地回答。

顾影咬着牙说:“这一定是那几个家伙公报私仇!事情都因女儿而起,女儿不愿连累父母亲,便请将女儿送往济南,化解此事!”

顾彪摇头道:“妹妹,事已至此,且不说我们不能葬送你来保全顾家,关键是现在亡羊补牢也无济于事了。军令已下,哪怕杨奇志和许佥事是幕后黑手,也无法改变。”

顾影绝望地问:“难道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吗?”

一个声音传了进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出兵就出兵,事情未必糟糕到你们想象的地步。”

众人惊喜地回头一看,正是陈雨。

顾大锤打起精神,在顾彪的搀扶下坐了起来,问:“你有把握全身而退?”

“仗还没打,我也没有把握。”陈雨镇定地回答,“不过既然被逼到这份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是拒不出兵,给了他们理由,那么千户大人和我都逃不过一劫。不如搏一搏,说不定还有机会。”

顾大锤担忧地说:“我知道你最近练兵颇有成效,可是区区几百军户,面对数万如狼似虎的叛军,犹如螳臂当车,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朝廷调集各路大军围剿叛军,卫所军队又不是主力,未必就会与叛军正面为敌,千户大人也不必过于担心。”

“可是许佥事等人刻意陷害,谁知道会不会暗地里动手脚,把咱们派上前线送死?”

陈雨轻蔑地说:“卫所历来孱弱,杨同知也好,许佥事也罢,他们的能力最多只是在抽调名单上动手脚,等出兵之后,想要左右大军的调兵遣将,他们还没有这个能耐。”

顾夫人拍了拍胸口:“老爷,听陈百户这么一说,妾身就安心了不少……”

顾大锤叹了口气:“是又如何,我虽然世袭千户,可是从没上过战场,连刀都挥不动,一旦打起仗来,只怕有命去,无命回!”

顾夫人闻言又哭了起来:“老爷,这如何是好?顾家没了你,天不就塌了吗?”

顾彪讨好地问:“陈兄弟,有没有办法保全我父亲?”

自从陈雨进来后,顾影就坐立不安,抿着嘴不说话,有心想跟着哥哥一起恳求陈雨,却开不了口,几次欲言又止。

陈雨来之前已经想好了,闻言不慌不忙地说:“千户大人对属下有提拔之恩,现在正是报答的时候。既然大人身体有恙,便请在家休养,将兵权交给属下,由属下代为指挥本所兵马出战。”

“这样最好不过。”顾大锤大喜。随即醒悟到自己的态度不妥,咳嗽两声,“本官并非不愿为朝廷效力,只是突发疾病,不愿拖累大家,若是因为本官耽误了军机,岂非罪过?”

“属下明白。”陈雨不以为意,“就请大人安心养病,属下这就回去点齐兵马,明日出发。”

顾大锤彻底放下心来,他抓住陈雨的手哽咽着说:“此战之后,你不仅是彪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本官的救命恩人,更是顾家阖府上下的恩人。大恩不言谢,待你得胜归来,本官亲自为你接风洗尘,从此以后,不管你身居何职,备御后千户所大小事务,除了本官,就是你说了算。”

第五十八章 出征

顾大锤看似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落在陈雨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还真是一张好大的空头支票啊!这承诺看似慷慨,其实等于没说一样,无法是延续现有的状况而已。陈雨心中腹诽,口上却回答:“多谢千户大人厚爱,属下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顾大锤感激涕零地握住他的手:“一切就托付给你了。”

等陈雨走后,顾大锤立刻收起了哽咽的表情,严肃地说:“夫人,赶紧清点家中值钱的细软和田契,带着彪儿去海阳——你大哥不是在那边买卖做的不错嘛——到你大哥那里避一避。”

顾夫人大惊失色:“那老爷你呢?”

“陈雨那边没有消息传来之前,我暂时不能走,必须呆在府中‘养病’,免得授人口实。影儿也留下,许佥事和杨同知说不定都盯着我们父女俩呢,不能打草惊蛇。如果陈雨活着回来,这一劫就算躲过去了,我的千户之位也能保住。如果战败,甚至全军覆没,许佥事肯定会设法追究责任,那么我‘称病避战’的罪名就跑不掉了,到时候我就抛下这千户的职位,远走他乡,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你们那时再设法与我会合不迟。”

如果陈雨还在现场,一定会为顾大锤变脸之快而惊诧,更会叹服于这个老狐狸的狡黠和果断。

顾夫人没想到事情会到这地步,想起这份诺大的家业可能化为乌有,顿时悲从中来,抱着儿女痛哭流涕。她的情绪感染了顾彪和顾影,一家人哭成一团。

顾彪哭是因为担心自己从此失去庇佑,无法再享受父亲官职的红利,心中恐慌;而顾影固然忧心这个家的命运,可是她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坚定,心里打定了一个看似荒诞的主意。

演武场上,几十支火把把宽阔的场地照得宛如白昼,几百名军户静静地矗立在场地中央,等待陈雨的训话。

陈雨扫视了众人一番,然后开口说:“诸位,这几个月以来,千户所发生了什么变化,你们都清楚,靠着缉查私盐的收入,我们恢复了月粮和军饷,从种地的家奴重新过上了正常军户的日子,你们觉得这样的日子好不好?”

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回答:“好!”

“那么,你们是否愿意回到从前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日子?”

“不愿意!”

“很好。”陈雨昂首说,“现在有一个巨大的考验,熬过去,我们就能保住现在的好日子,熬不过去的话,就会一夜之间回到从前。今日接到都司衙门和卫指挥使司的命令,我们和周边几个兄弟卫所明日都要赶赴莱阳,与朝廷大军一起参与平叛。叛军在西三府烧杀劫掠的事情,你们也许听说了,这些人都是辽东的老兵,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不是那些虚张声势的盐枭能比拟的。我们很可能会死在他们手中,连尸骨都带不回来,可是如果不去,违抗军令的后果我们一样也承受不起。你们愿意跟我去博一条生路吗?”

张富贵率先高举拳头喊道:“誓死追随百户大人!”

所有人跟着高喊:“誓死追随百户大人!”

无论是缉查私盐起就跟随陈雨的老兄弟,还是后来加入的新丁,都非常明白,他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全都拜陈雨所赐。既然陈雨说必须出征才能杀出一条生路,他们就只能跟着陈雨走。没有人愿意回到以前暗无天日的困苦生活。

陈雨点点头,右手一挥:“既然大伙都愿意放手一搏,那就跟我去莱阳,用手中的刀、铳,换取一个光明的未来!狭路相逢,勇者必胜!”

“必胜!必胜!”吼叫声回荡在演武场上空,传遍了整个千户所。

第二日,四百名军户在陈雨的带领下,昂首挺胸地出发,离开了所城。千户顾大锤“抱病”前来送行,其余几个被抽空下属的空头百户怀着复杂的心情,目送着队伍离开。

他们本来也在出征之列,但是陈雨担心会影响自己的指挥,把他们全部排除在外。虽说不用直接去战场送死,可是这支队伍要是战事不利,被追究战败的责任,这些上了出征名单的百户就算守在家里也躲不过清算。他们一方面嫉妒陈雨混得风生水起,凌驾于他们之上,恨不得陈雨就此死在军中,一方面又希望战事能够顺利,大家都能安全度过这道难关,心情当真是纠结不已。

陈雨自然无暇顾及这些废柴的想法,他必须加快行军,在三日内赶到莱阳,免得被追究责任。

说起明军的行军部署,他心中早已对明朝这套低效繁冗的军事动员机制吐槽了无数遍。兵部只管下令,勒令各地军队按时赶到集合地点,可是后勤保障却是稀烂无比。就拿陈雨的这支部队来说,三天时间必须从威海卫赶到近两百里之外的莱阳,沿途却没有安排任何补给,若不是陈雨自掏腰包,备足了干粮,光是筹措粮食就要耗费不少时间,正常情况下赶到莱阳没有七八天是做不到的。

第一天还没过去,陈雨就深深体会到了孔有德那支辽兵的困境,试想一下,从登州走陆路到大凌河,千里迢迢,沿途州县又刻意为难,拒绝提供补给,风餐露宿,增援不及时还要承受军法处置的压力,有几个人能忍得住不造反?

还好这支军户组成的队伍人心单纯,在陈雨的动员下凝聚力也很强,加上粮食充足,行军速度得到了保证,在第二日就赶到了栖霞。

与此同时,顾府也在紧锣密鼓地收拾金银细软,为夫人、少爷去海阳躲避做准备。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顾大锤带着府里的人为妻儿送行,却发现一个重要的人不见了。

顾大锤愤怒的声音在府中回荡:“小姐呢?你们这些天杀的,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赶紧把小姐找回来,否则打断你们的腿!”

第五十九章 集结

在栖霞附近,陈雨碰到了兄弟部队——登州卫的兵马。

登州卫的兵马大约由六百人左右,领头的是登州卫指挥佥事,名叫赵宣。这支兵马人虽然也不多,可是居然还有骑兵,大约五十骑左右,倒是让陈雨惊讶了一番。可能是临海的缘故,整个威海卫都没见几匹马,而且养马的成本太高,在陈雨穿越之前,白送给威海卫战马也养不起。

赵宣对于这支同为卫所军的兄弟部队更是惊讶,以卫所军的训练程度,能够中途不掉队就老天保佑了,在粮秣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威海卫的人居然能够在一天半的时间赶近百里路,着实让人吃惊。登州卫之所以能够与威海卫碰上,完全是沾了地理位置的光——虽然名叫登州卫,可是他们的卫城却在栖霞东部三十里,靠近莱阳,比威海卫要近得多。

赵宣策马走近,主动与陈雨寒暄:“本官登州卫指挥佥事赵宣,请问兄弟在威海那边身居何职?这次被征调,你们集结了几个千户所的兵力?”

陈雨不动声色地回答:“下官威海卫备御千户所百户陈雨,这次威海卫出兵,只调集了本千户所的人马。”

“百户?一个千户所?”赵宣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他坐稳之后,不敢置信地问:“整个威海卫就只有一个千户所出兵,而且是百户带军……你们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吧?”登州卫可是把全卫的千户所翻个底朝天,才拼凑出这点兵力,人家却只出动了一个千户所,兵力已经与他相差无几,而且还是一个百户带队,简直刷新了他的三观。

陈雨并不愿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讨论自己千户所的遭遇,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千户重病在身,无法出征,便委托下官领兵。”

“就算如此,还有副千户啊!”赵宣不依不饶地追问。

陈雨翻了翻白眼,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也懒得向对方解释,本所原来的副千户得了急病死了,有没有儿子继承,副千户职位已经出缺快一年了,一直没有合适的人补上。

陈雨不回答,赵宣也不以为意,继续问:“贵部行军这么神速,敢问粮秣如何补给?”

陈雨懒得和他继续唠下去,一旁的张富贵粗声粗气地说:“咱们自备干粮,怎么,有问题吗?”

“呵呵,没问题……”赵宣眼珠转了转,改口说,“大家都是登州境内的卫所军,理应同气连枝,我们出来的匆忙,口粮带得不够,便请贵部拨付部分救急,可好?”

陈雨停下了脚步,冷冷地回答:“不好!”

赵宣仰天打了个哈哈:“呵呵,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见外。说起来,本官职务级别都比你高,上下尊卑有别,上官有令,陈百户还是服从的好。要不然,我身后这些兄弟们可不会答应,可不要意气用事,伤了和气……”

赵宣的几名心腹会意,提马靠近,其余的骑兵也都慢慢靠拢,抽出了马刀,居高临下,傲慢地俯视着陈雨等人。

陈雨仰头看着赵宣,冷冷地说:“你是登州卫的人,官再大也管不到威海卫。想捡便宜,夺我们的口粮?可以,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动手来抢便是,只要能打得过我,口粮双手奉上,否则的话,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赵宣气极反笑:“一个小小的百户,口气居然如此狂妄。威海卫这么没人了吗,让你这个芝麻大的百户领兵出征……”

陈雨并不打算跟他废话,手一摆,邓范会意,回头大声下令。军户们操练多日,阵列已经熟练无比,立刻从行军的纵队变化成了方阵,长矛手居中,火铳手均匀的位于四个角落。长枪如林、铳口朝前,一股森然的气势扑面而来。

眼见对方的指挥变阵如臂指使,秩序井然,而且还有一两百根鸟铳对着自己,赵宣后面的话就被堵在了嗓子眼,再也说不出来了。他虽然没怎么上过战场,但是军队的强弱还是能否分辨的,这样的阵势,分明就是一支强军才有的气质。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不知所措的部下们,心里做了个比对,瞬间就下了结论,就凭着对方的这种令行禁止,自己的人肯定比不过,更别说还有火铳加成,真要动手,只怕下不了台。

他眼珠转了转,立刻改口:“都是自家人,动刀动枪只会伤了和气,本官也是开个玩笑,陈百户莫往心里去。”

陈雨哼了一声,抱拳道:“军令在身,明日必须赶到莱阳,不敢耽搁,告辞。”

随着他的命令,方阵重新变为纵队,很快就越过了登州卫的人马,消失在了视野中。赵宣等人看着对方的背影,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赵宣蹦出一句话:“奶奶的,这还是卫所的兵吗?”

第三日傍晚,陈雨等人按时赶到了莱阳。

此刻的莱阳县,已经成了一个大兵营,山东东南部赶来的本地兵马都聚集于此。莱州总兵、登州总兵、各地的乡勇及卫所兵源源不断赶到,县城已经容纳不下,后来的兵马只能在县城外安营扎寨。

按照兵部的指令和山东都指挥使司的安排,登州几个卫所的援兵统一归登州总兵吴安邦节制。到达莱阳后,陈雨在邓范的提醒下,赶到吴安邦的大帐报道。

吴安邦五短身材,一脸横肉,与其说是武将,倒不若说是个屠夫。他对卫所的兵马不甚感冒,在他看来,卫所的这些废物还不如各州县募集的乡勇,唯一的作用可能就是打仗时凑个人数、撑撑场面了。陈雨进来自报家门后,他正沉浸在即将和叛军对阵的担忧中,根本没心思应付,眼皮都没抬一下,摆摆手说:“知道了,自己找块地方扎营吧。粮秣的事情,登州那边的孙军门已经下了命令,莱阳县会想办法,不过来的队伍太多,一时顾不过来,你先自己克服克服……”

第六十章 过河卒自救

退出大帐后,陈雨不满地问邓范:“朝廷就是这么对待打仗的军队?上官怠慢也就罢了,连粮秣都无法保证,如果不是咱们事先早有准备,岂不是要饿肚子?”官场上的话,他能听出门道,所谓“克服克服”,意味着三五天,甚至七八天都不会有人管你。仗还没打,人都快饿死了。

邓范叹气道:“百户大人,谁让卫所没……没地位呢?这粮秣紧张,僧多粥少,肯定优先供应营兵,您也别往心里去,习惯就好了。”

陈雨对这样的遭遇也没有办法,大环境不是他一个人能改变的,只能憋着气回去指挥军户们安营扎寨了。

第二天中午,登州卫的人姗姗来迟,错过了兵部规定的三日内赶到集合地点的期限。原本陈雨还鄙夷不已,同样是从栖霞赶往莱阳,自己能及时赶到,这帮人却迟延了一天,连行军速度都不能保证的军队,还有什么资格上战场。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他心情变得复杂了。

吴安邦作为目前登州府内援兵的最高长官之一,充分发挥了手中的权力。他当着登州各路人马的面,勒令将登州卫总旗以上的军官,全部以军棍杖责三十,包括那个在陈雨面前以上官自居的赵佥事,也被当众打得像猪头一般。其余兵士,则全部被派去做苦役,比如在上千双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去为其他营头的部队清洁马厩、打扫马粪。

陈雨对邓范说:“赵宣好歹也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纵使有过错,依照军法处分便是,为什么一个总兵能如此当众责罚他?那些兵士又有什么错,这样的处置除了羞辱,我看不到任何作用。”

邓范摇了摇头:“原本行军法要由大军统帅来执行,吴总兵虽然暂……暂时节制卫所兵马,但互相没有隶属关系,这么做是不妥当的。可是眼下大军统……统帅空缺,卫所地位又远不如营兵,自然没人为卫所出头。”

陈雨心里很是郁闷。他倒不是同情赵宣等人,而是为了卫所地位如此低贱而感到悲哀。看来想要在这个时代作出一番事业,卫所军户的身份就是横在自己前面的一座必须逾越的大山。

数日后,平叛的局势愈发恶化。孔有德、李九成等人裹挟数万大军,一路势如破竹,攻破黄县等城池,逼近登州。聚集在莱阳县的援兵接到命令,兵分两路,一路往登州拦截叛军,一路往平度州迂回叛军身后包抄。而登州总兵吴安邦的任务,正是率领登州府的各路援军赶往登州拦截。

接到这个命令后,吴安邦的心里是拒绝的,可是军令如山,容不得他抗拒,只得下令拔营出发。

陈雨听说此事后,心中早就把作出这种脑残部署的人骂成了狗屎。吴安邦的部下不到两千人,加上乡勇、卫所军,一共不到五千人,这样一支临时拼凑的杂牌军,居然被派往登州正面拦截气势正盛的数万叛军,这不是送死吗?

“一定是哪个文官拍脑袋想出来的馊主意!兵分两路,一路拦截一路包抄,看着很好,可是根本不考虑兵力的多寡和实际的战斗力,他当这是下棋呢,过河卒可以通吃车马炮?也不想想,这卒子太弱,上去能被踩成齑粉。”陈雨愤怒地对邓范说。

邓范无奈地说:“这就是卒子的悲哀,下棋的人让你咋走,你就……就得咋走。”

“不行,我辛辛苦苦从威海卫来到这里,不是做炮灰送死的。”陈雨来回踱步,“我要去见吴总兵,给他出出主意。别人救不了咱们,咱们就只能自救了。”

拔营的前夜,吴安邦在大帐中与心腹部将商议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悻悻地打发走他们后,一个人坐在大帐中发呆。叛军起兵以来,山东已经折损了好几个总兵,无人能挡其锋芒,自己不愿做下一个冤死鬼,究竟有什么办法,既不违抗军令,又能保全自己呢?

这时,门口的亲兵来报:“镇台,威海卫一个百户求见。”

吴安邦不耐烦地挥手:“不见,老子正烦着呢,一个小小百户也来打扰,若是为了粮秣,明日拨几十石粮食打发他便是。”

门口一阵喧哗,陈雨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亲兵,举刀大喊:“大胆,居然敢擅闯镇台大帐,活得不耐烦了吗?”

陈雨语速飞快地说:“镇台,我不是为了粮秣而来,而是为了明日出战之事。若想保全自己,又不违抗军令,请听我说几句话。”

吴安邦正想命人将其拿下,听到这话愣了愣,把手放了下来,疑惑地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陈雨看了看四周,递了个眼色:“请镇台屏退左右,接下来的话,只能入镇台一人之耳。”

吴安邦想了想,挥了挥手:“你们暂且都退下,没有本官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亲兵们面面相觑,逐个退出了大帐,守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们听到里面传来吴安邦的声音。

“什么?借故拖延,停滞不前?”

大帐内,陈雨耐心地解释:“正是,这几千人都是些什么货色,镇台心里想必比下官更清楚,要想凭借这些人去正面阻挡叛军,无异于螳臂当车,所以只能避其锋芒。”

“我还以为有什么良策。”吴安邦嗤之以鼻,“兵分两路的命令是新任山东巡抚朱大典(注1)亲自下的,他如今是山东境内所有平叛大军的统帅,手握生杀大权,如果违抗军令,可以先斩后奏。拖延不前的法子我也想过,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叛军如今摆明了要拿下登州,围城战旷日持久,如果我部不能及时赶到,即使不死在叛军刀下,也会被朱军门祭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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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原本朱大典入山东统领调度平叛是叛军攻陷登州以后,时间相差几个月,本书为了情节需要,将时间提前了,对于历史大势并无影响。

第六十一章 献计

面对吴安邦的质疑,陈雨不慌不忙。

“镇台请稍安勿躁,如果只是这样,下官也不会冒冒失失冲进大帐献策了。”陈雨说,“叛军若是围城,而我军救援不及时,的确会被军法处置,但是叛军如果能够在短时间内攻陷登州呢?那么我军完全可以推说登州失陷太快,并非救援不力,板子打不到咱们身上,倒霉的只会是登州城内的那些文官武将。”

“这怎么可能?”吴安邦连连摇头,“登州经过孙军门数年经营,城坚炮利,已经成了山东第一城。城墙上几十门红夷大炮可不是摆设,叛军不花费几个月功夫,死上一两万人,怎么可能拿下。短时间攻陷登州,多短,一个月,还是几天?哼哼,你怕是在说梦话。”

陈雨镇定地问:“下官想问问镇台,叛军首领是何人,与登莱巡抚孙元化是什么关系?”

“这个人尽皆知啊,叛军首领是孔有德、李九cd是东江镇毛文龙旧部,后投奔孙军门的。其中孔有德听说还颇受孙军门器重……”

“孙军门对孔有德为首的叛军是什么心态?登州城内的守军又是何人为主?”

吴安邦是登州总兵,虽然驻地不在府城内,但是对于登州城内的情况还是很清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孙军门想招抚孔有德等人,这也不是秘密,否则也不会坐视叛军攻城掠地,一路打到登州毫无阻碍。至于登州城内的守军嘛,有驰援的南兵,但主力还是辽东旧部,以耿仲明、陈光福等人为首……”

说道这里,吴安邦心里咯噔了一下,隐约捕捉到了某些东西,但不能确定。

陈雨继续引导:“辽人与山东本地人关系如何?”

吴安邦迟疑道:“辽人与本地士绅、军民向来不和,否则孔有德行军途中也不会被刁难,卡扣粮秣补给,酿成兵变……”他忽然福至心灵,击掌说道,“你的意思是:叛军可能会与城内的辽人守军里应外合?”

不是可能,而是必将发生的事实,陈雨心道。虽然对历史的细节不太清楚,但是登州失陷、孔有德带着红夷大炮和铸炮工匠从海路遁逃辽东投靠皇太极的事件,他是知道的。这件事改变了大明和清军火器力量的对比,为清军将来南下,利用大炮攻城拔寨埋下了伏笔,对历史的影响是深远的,后世的好事者称为“一只鸡引发的血案”,让他印象深刻,记住了这个历史大事件,今日正好可以利用此事,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点点头:“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很大,不过下官只是猜测,不敢保证一定会发生。”

吴安邦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思考着这个计策的可行性。如果叛军真的能在极短时间内攻陷登州,那么他只需借故拖延几天,就能避开叛军主力的锋芒,和朝廷平叛大军会合,到时朝廷的注意力全部在登州失陷和如何追究孙元化等人的罪责上,自然就无人来计较他区区几天的行军延迟;如果事情没有按照这个剧本发展,那么自己无非是延迟几日与叛军碰上,不过是早死与晚死的区别,结果不会更坏。

良久,他停了下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大声说:“妈的,反正不是死在叛军刀下,就是死在朱军门的手上,赌一把或许能逃出生天,就这么干了!”

陈雨恭维道:“镇台英明。”

吴安邦这才正视这个原本不放在眼里的军户:“你很有想法,将来一定有前途。叫什么名字?”

“下官陈雨,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百户。”

“恩,一个百户居然能独自领兵出征,虽然你的上官未免有些儿戏,但也说明了你的能力。”吴安邦一改之前的轻视态度,热络地问:“本官手下会砍人的武将一大把,就是缺你这种有头脑的人才。卫所那旮沓有什么呆的,不如来登州跟着本官混,不管是粮饷还是前程,都要强得多,如何?”

陈雨笑着回答:“谢镇台赏识。不过这些都是将来的事,还是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您说对不对?”

“也是也是,等过了这阵子再说。”吴安邦笑呵呵地说,“从今日起,你进出大帐无需通报。知易行难,策略是定下来了,具体如何做,你可以帮着本官多出出主意。”

“一定一定。”

等出了大帐,陈雨深呼吸了一口夜空下的新鲜空气,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大帐,心想: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我在威海卫发展的好好的,干嘛要跟着你这个杂牌总兵混,兵部一声令下就要东奔西走疲于奔命,连个根据地都没有,几年下来,如果侥幸不死在战场上,了不起混个千总,有什么前途?

有了陈雨的建议,吴安邦心里有了底,第二日拔营,他私下通知手下的千总、把总们,稳住队伍,慢慢地走,免得一头撞进叛军的行进路线。同时,他把手下所有的探马都撒了出去,随时打探叛军的动向。

探马流水一般把最新的境况送回后方:

“叛军主力已经到达登州城外。”

“叛军就驻扎在密神山上,卡住了往栖霞的道路。”

“叛军分出部分人马驻扎东南卧龙岗和西南石门山,分别卡住了往宁海州和黄县的道路,府城从陆路通往其他地方的方向基本被堵死,成了孤城。”

事情和之前分析的一模一样,叛军摆出了围城的架势,接下来就看什么时候能够攻破城池了。与此同时,朱大典在昌邑誓师,集结兵马,并接连派快马传令,催促吴安邦等援兵按照既定方略赶到预定战场。

吴安邦有些慌,找来陈雨商量:“陈百户,该如何是好?朱军门接二连三下令,本官有些撑不住了,如果叛军没有像你说得那样攻陷登州,而是围而不攻,我们又止步不前,那么等朱军门的大军一到,我们就等着被砍头祭旗吧……”

第六十二章 敌袭

对于吴安邦的焦虑,陈雨也只能安慰道:“镇台不用急,再等两三天,如果还没动静,咱们也只能上去硬碰硬了。”

话虽这么说,陈雨心里也有些忐忑。他虽然记得这场兵变大致的走向,可是记忆并没有精确到具体哪一天,提出这个拖延的办法,也是存着赌一把的心态。

回到自己的营帐,他对邓范说:“也不明白朱大典远在昌邑,为什么催命一般催促咱们这些杂牌军上去送死,死了这些人,对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邓范意味深长地说:“这个,百户大人难道真不明……明白?朱军门的最终目是平叛,其余人不过都是他手中的旗子。现在他手下平叛大军还未集……集结完毕,尤其是北直隶、关外的强援不知道有没有到达山东,派咱们这些人上去牵制一下叛军攻城的势头,顺便消耗一些叛军的兵力,就达到他的目的了。至于咱……咱们的死活,他怎么会放在心上?”

陈雨啐了一口:“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要拿咱们这些杂牌军垫脚啊。只可惜,咱们这枚旗子不会乖乖听他使唤,傻乎乎地自己跑去送死。”

在莱阳往登州的路上磨蹭了几天,前方探马传回消息,叛军的主力已经全部通过前方的黄县一带,全部聚集在密神山一带及登州城下。

陈雨找到吴安邦:“镇台,时机刚刚好,咱们可以加快速度了,最好保证在叛军入城后、朱军门大军到达之前,赶到登州城下,免得授人以柄。”

吴安邦不安地问:“真的能行吗?叛军这几天就能攻陷登州?”

陈雨说:“谁也不敢保证,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定下了计划,就只能按这个去做了,镇台也不要想太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吴安邦有些汗颜,自己也是老资历的总兵了,却还不如一个百户镇定。他打起精神:“陈百户说的是。来人,传我命令,加快行军速度,与叛军保持三十里的距离,追上去。”

几个时辰后,部队到达黄县境内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显然是被叛军屠过不久,屋前、路旁、田间到处是尸体——其中还有不少赤身裸体的年轻女子,生前遭遇过什么不言而喻——衣物细软散落一地,不少房子被烧得只剩残垣,冒着缕缕青烟,活人不见一个,估计幸存者都跑了。原本吴安邦想从这里获得一些补给,看样子是没戏了。

陈雨虽然穿越之后带人杀过不少盐枭,手上有几十条人命,但那是为了生存,而且对象是杀人不眨眼的盐枭,和屠戮平民百姓是两码事,看着这样的惨状很不忍心,转过头不愿再看。在他刻意移开视线后,恰好错过了一幕景象:在他身后的队伍中,一名高个子的军户顺手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默默地盖在了那些可怜的女子身上。在这人的带动下,其余军户也纷纷效仿,把沿途的裸体女尸用衣服或其他布盖上,算是替这些不幸的女人保留最后的尊严。

骑在马上的吴安邦居高临下,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屑地摇摇头。然后他放慢速度,等陈雨靠近后,说道:“陈百户,你的部下还是缺少战场历练,不好说他们妇人之仁,但这样的事情越往前走只会越多,顾不过来的,还是留着精力准备应对叛军吧。”

陈雨诧异地往后一看,看到军户们仍然在替裸尸掩盖,愣了一下,锁定了为首的张富贵,喊了一声:“猴子,你过来。”

听见他的声音,人群那名高个子的军户压低了帽子遮住眉眼,悄悄地退回队伍中。陈雨扫了一眼,觉得这个身影有些眼熟,但也没往心里去。

张富贵颠颠儿地跑过来,问:“百户大人,啥事找俺?”

陈雨扭头看了看吴安邦,然后板着脸训斥张富贵:“大战当前,不要做些无用之事,养精蓄锐备战要紧!”

张富贵一怔,回答道:“属下知道了。”

吴安邦满意地点点头,策马继续前行。等他走开后,陈雨拍了拍张富贵的肩膀,鼓励道:“猴子,刚才是官面上的话,不要往心里去。站在兄弟的立场,我觉得你做的对。作为上战场的军人,咱们不是不能杀人,但不能泯灭良知。这些妇孺手无寸铁,对她们欺辱杀戮乃是禽兽不如的恶行,记住今日的这一幕,以后做事一定要守住良心的底线。”

张富贵笑了,用力点了点头:“属下知道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话,心情却完全不一样。

虽然得不到补给,但是部队还是停下来稍作休整。黄县离叛军盘踞的密神山不远,吴安邦不敢大意,继续派出探马侦察前方叛军的动向,生怕叛军一时想不开,杀个回马枪。部队虽然休整,但是人不解甲马不卸鞍,保持戒备。

其实吴安邦这么慎重倒不是为了与叛军决一死战,而是想着一旦有意外就跑路。基于这个思路,他将自己的本部人马放在后方,乡勇和卫所军都安排在前方,一旦有事,这些炮灰部队还可以挡一挡,为自己逃跑争取宝贵的时间。

至于威海卫的四百人,原本也是要顶在前面做炮灰的,可是吴安邦想到这个领兵的百户给自己出了个不错的主意,而且后面如何应对复杂的局面,可以帮着出谋划策,还有利用价值,犹豫了一番,把他们放在了中间的位置,算是优待。

吴安邦本以为这种安排万无一失,即便事情有变,自己也有腾挪的余地,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部队停下休整还不到半个时辰,身后隐约响起了隆隆的声音,乍一听像是天边打雷。乡勇和卫所军户们不明所以,茫然四顾,心里琢磨着大晴天怎么会有雷声,吴安邦的部下却大多战斗经验丰富,几个老兵一跃而起,抽出马刀大喊:“敌袭!”

有老成的还趴在地上听了片刻,然后抬头大声说:“全都是马军,至少有千余骑!”

第六十三章 忽如其来的叛军

听见有敌人来袭,吴安邦慌了神,赶紧翻身上马,询问左右:“怎么不见探马来报?”

一名部将回答:“声音是从后面黄县的方向传来的,咱们的探马都派往了登州方向,后方根本没有警戒。”

吴安邦暗叫一声晦气,千防万防,只顾盯着叛军主力,却没有防到后方还有威胁。他举刀声嘶力竭地下令:“赶紧往南面原路返回莱阳,快快快!”

有部下问:“可是上面的命令让咱们拦截,这样跑了不是违反军令?”

“先保命要紧,军令不军令以后再说。”吴安邦已经彻底乱了阵脚,也不管事后会不会被祭旗了。

命令一下,原本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翻身上马。大家都想跑,可是没有组织,反倒乱成一团,战马挤在一起,嘶鸣声此起彼伏。

随着蹄声越来越近,地平线上升起大片烟尘,一群骑兵出现在视野中,让吴安邦的人马更加慌乱。

乡勇和其他卫所军见到后方的乱状,也都慌了,互相拥挤推攘,想调头找个安全的路线逃跑。

陈雨的队伍夹在中间,两头都不好跑,受周围情绪的感染,也有些不安,军户们纷纷把目光望向陈雨,等待他下令,是战还是逃。

陈雨皱着眉头,问邓范:“你认为这些骑兵会是那边的人,是朱大典的军队,还是叛军?”

邓范冷静地分析:“朱军门的大军在昌邑,听说还要等待边军的加入,就算即可启程,也不会这么快到达登州,是叛军的可能性更大。只不过叛军主力已经抵达登州,完成了对登州的合围,这一波人马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陈雨思索片刻,下了结论:“朱大典要么不来,要么就是大军压境,与叛军会战,绝不会派一支骑兵孤军深入来送死。而其他各路援军都有统一调度,不会冒冒失失闯进友军的范围,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那么是叛军无疑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支偏师,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沿途劫掠,脱离了主力部队,现在匆匆忙忙往登州与大军会合。”

张富贵紧张地问:“既然是叛军,那么是打还是跑,你赶快拿个主意。听说叛军都是辽东边军,打老了仗的,不好对付。”

陈雨看了看前后慌乱的友军,再看了看四周的地形,摇了摇头:“前后是无心恋战的营兵和乡勇、卫所军,两边是开阔的平地,连个遮掩依靠的土坡都没有,敌人都是骑兵,如果逃跑的话,只要对方想追,咱们肯定跑不掉,而且这些怂包还会挡住咱们的退路,雪上加霜。”

邓范举起了刀,深吸一口气,说:“百户大人,下令吧!”

陈雨大声说:“兄弟们都听着,与其混乱中被骑兵从背后砍死,不如背水一战,堂堂正正和他们对阵。叛军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你就把他们当做骑马的盐枭,不要怕,和他们拼了!”

张富贵咬咬牙,也抽出刀大喊:“大伙跟随百户大人,和叛军拼了!是爷们的,都把家伙拿出来,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张富贵的话虽然粗俗地像江湖黑话,可是挺管用,军户们也没刚才慌了,加上对陈雨判断的信任,他们恢复了不少勇气,纷纷举起手中的长矛或者火铳,大喊:“拼了!”

邓范下令:“列阵!”

军户们按照平时的操练,熟练地排成方阵,长矛手站成了一个紧密的方阵,火铳手则分别排列成四个小方阵,站在长矛阵的四个角。

骑兵的速度很快,叛军已经呼啸着冲入了来不及逃跑的登州营兵中间,肆无忌惮地开始了屠杀,惨叫声此起彼伏。

如果吴安邦决心抵抗,他的部下近两千人大半都是骑兵,是有实力和叛军扳一扳手腕的,可惜未战先怯,士气全无,毫无组织,一两千人如同一盘散沙,任人宰割,白白死在对手的马刀之下。叛军的首领一边挥刀砍杀着对手,一边观察前方的情况。

这个首领来头并不小,是叛军首领之一李九成的儿子李应元,原登莱巡抚孙元化旗下的骑兵千总。他这次有些托大,为了洗劫沿途的一个镇子,脱离了大部队,等到满载而归,却已经赶不上主力部队的步伐了。这一切都被陈雨猜中了。

为了在天黑之前赶到密神山与父亲会合,李应元忍痛丢弃了一些携带不便的财物,还有一些掳来的颇有姿色的女子也只能杀掉之后抛尸荒野,轻装前进。紧赶慢赶,总算在申时刚过的时候到达了黄县,距离密神山也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了。

万万没想到,前方却突然冒出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横在必经之路上。按照探马的禀报,这支队伍组成复杂,根据衣甲和武器判断,除了营兵,还有乡勇之类的杂牌队伍,应该不是官兵的主力,在前方一个荒废的村子里休整,而且毫无防备。

心高气傲的李应元没有太多犹豫,直接领兵冲了上去,他急着赶路,没有功夫绕道避开这些乌合之众。而且在他看来,除了朝廷调来的边军,山东本地兵马不堪一击,正如他父亲所说:“杀山东兵如刈菜,无奈我何!各镇兵咸非吾敌,惟虑关外兵耳。”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以骑兵为主力的营兵无心恋战,在自己的冲击下溃不成军,所有人只顾着四处乱窜,根本形成不了有组织的抵抗。李应元一边兴奋地挥刀砍杀着对手,一边高呼:“杀鸡宰狗尔,痛快!弟兄们,杀光这群酒囊饭袋,酉时赶到密神山,大快朵颐!”

叛军们嗷嗷叫着冲入敌阵,砍瓜切菜一般屠杀对手。自起兵以来,他们在山东几乎没有碰到像样的对手,几个月下来产生了极强的自信,视本地明军如草芥,根本没有把前方的乡勇和卫所军当回事。在他们眼中,连营兵都不堪一击,又何况其他人。

第六十四章 死道友不死贫道

叛军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屠戮对手,让所有的人都炸了锅,四处乱跑,战场彻底陷入了无序的混乱之中。

一片混乱中,陈雨等人列成的方阵如同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的礁石,格外显眼,引起了李应元的注意。

所有人都在抱头逃窜,可是这几百人像是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钉在原地,似乎对周围的混乱视而不见。李应元心道,这些人怕是吓傻了吧,这么点人,还是步军,面对千余马军,还想正面抵抗不成?

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是杀顺了手的李应元没有丁点犹豫,双腿一夹马腹,率先冲了上去。他不可能为了一群装腔作势的家伙绕路,敢阻挡铁蹄锋芒者,全部都将葬身于马刀之下。

将吴安邦的人马驱散之后,叛军骑兵逐渐汇拢,聚集在李应元身后,汇成一个锥形,朝方阵冲了过去。他们战斗经验丰富,不需要上官下令,就自觉地摆出了冲击的阵型。

这种专为冲击步兵阵列的战术,曾在蒙元骑兵手中曾达到过顶峰,一般称之为“凿穿”,以少量精锐骑兵为箭头,呈锥字队型快速突破对手阵列,然后反复冲击、分割对方部队,直到对手崩溃为止。虽然这种战术一般是由重骑兵完成,可是面对孱弱的对手,叛军很有自信,轻骑兵也能完成这样的任务。

蹄声再度密集地响起,地面开始轻微地颤抖,叛军骑兵发起了气势汹汹的冲锋,与旁边狼狈逃窜的营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眼前的一幕仿佛定格,形成了一幅充满暴力美学的画面。

军户们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规模的骑兵冲锋,很多人的都脸色苍白,手脚颤抖。张富贵咽了口唾沫,心里大喊:雨子你个骗子,这马军冲锋的气势哪是盐枭能比的,今日只怕要把这百来斤交代在这里。

叛军骑兵的冲锋让营兵、乡勇们更加慌乱,他们完全乱了方寸,在漫天的灰尘中四处乱窜,有些人往两边散开,有些则跑到了骑兵与长矛阵之间,遮挡住了火铳手的视线,成了叛军的人肉盾牌。

邓范有些焦躁,大声对陈雨说:“百户大人,得想个法子驱散这些人才是。现在不仅火铳打不到叛……叛军,而且这些人可能会冲击咱们的阵列,倒时只怕凶……凶多吉少!”因为环境嘈杂,这几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陈雨看了看前方的混乱状况,闭上眼考虑了两秒钟,然后伸手朝前一指:“开火!不管前面是叛军还是友军,在骑兵的马刀砍到咱们头上之前,不能停止射击!”

邓范大吃一惊:“对友军开枪?”

陈雨瞪了他一眼,大喝:“这是命令!”

邓范不敢违抗,举起了手中的钢刀,大声下令:“开火!”

“呯呯呯……”早已准备完毕的火铳手们扣动了扳机,铳口喷射出橘红色的火焰,铅弹如雨点般飞向前方。

无差别的攻击把百米之内所有的人都卷入其中,无头苍蝇般奔跑的人群接二连三地倒下。叛军骑兵并没有进入这个射程范围,死伤的全都是营兵、乡勇、卫所军。

本来就惊慌失措的人们更加惶恐,前方是凶神恶煞的叛军,后方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友军,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

混乱中,有一个把总模样的军官大声呼喊:“所有人不要慌,不要挤成一团,往两边散开,这样叛军的马军就不会追,该死的火铳也够不着咱们……”

话还没说完,一枚铅弹不偏不倚击中了他的脑勺,炸开了一个窟窿,血花混合着脑浆四处飞溅,然后整个人轰然倒下,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人群中,躲在亲兵身后的吴安邦目瞪口呆望着威海卫军户的方向,脱口而出:“奶奶的,这些人够心狠手辣,自己人也杀?”

威海卫阵中,陈雨不停催促:“继续,装弹,射击!”

军户们还没有这样连续射击过,有些手忙脚乱地装火药,塞铅弹,用通条夯实,然后端平,在邓范的命令声中再次扣动扳机。

“呯呯呯……”又一轮齐射让更多的人倒在了血泊中,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叛军骑兵前进的道路上,刀、盾、矛等兵器胡乱丢弃,让平坦的路面变得崎岖不平,装运辎重的马车更是形成了天然路障,不时有战马被绊倒,悲鸣着翻滚倒地,冲锋的势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奶奶的,这些废物真是碍事!”李应元不耐烦地挥刀砍杀挡在前方的官兵,可是人数实在不少,杀之不绝,每前进一步变得异常艰难,冲锋变成了缠斗。

陈雨冷冷一笑,这种效果正是他要的。

他下令火铳手开火,无差别攻击,并不仅仅是害怕猪一样的友军冲击自己的方阵,而是要让这些怯战的懦夫成为叛军的绊脚石,让势不可挡的骑兵冲锋变得举步维艰,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削弱骑兵对方阵的冲击力,减少己方的伤亡。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有用的。至于那些倒在枪口下的友军,那就只能说声对不起了,死道友不死贫道,谁让你们无能呢?

叛军的冲锋彻底停滞,没有速度的骑兵居高临下砍杀无心抵抗的步兵仍然有优势,可是效率远不如高速冲锋。李应元虽然年轻,可是跟随父亲李九成在东江镇和鞑子干过仗,经验丰富,知道这种情况对骑兵非常不利,只要对手能够组织起反击,陷入人群中的骑兵就会成步兵的活靶子。他当机立断,大声下令:“下马步战,不要跟这些废物纠缠,冲过前面那个步军长枪阵,然后在密神山下会合!”

“遵命!”叛军纷纷下马,举刀朝前方杀了过去,战马则缓步跟在主人的后方。

刀剑相交之声响起,叛军改骑兵冲锋为步兵冲击,照样杀得对手溃不成军,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的营兵和乡勇们只顾着逃命,加上没有军官组织,仍然是一旁散沙,任由叛军屠杀。

第六十五章 残酷的战斗

人数占绝对优势的官兵被杀的溃不成军,远处的陈雨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叛军的人数目测也就几百人,人数处于绝对劣势,只要吴安邦等人身先士卒,带领部下反扑,几千人围住这些下了马的叛军,拼消耗也拼赢了。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叛军起兵以来,在山东如入无人之境了。

他大声说:“诸位兄弟,看样子叛军要穿过咱们的方阵,无心恋战,咱们只要稳住阵脚,挡住他们,就是大功一件,人人都有军功!到时回到威海卫,除了朝廷的封赏,我还给每人二十两银子的赏格!”

对于军户们而言,二十两银子是好几次缉查盐枭收入的总和了。张富贵咧嘴笑了笑:“奶奶的,这叛军比盐枭值钱多了!冲着赏格,跟他们拼了!”

冲起来的骑兵给军户们的视觉冲击与心理震撼很大,但是下马步战后就让军户们的心理压力小了很多,无非就是加强版的盐枭嘛!长矛手握紧了武器准备白刃战,火铳手继续装填火药准备进行下一轮齐射。

李应元带着部下砍瓜切菜一般前进到陈雨等人七十步之内,正好是火铳的有效射程之内,邓范看准时机,及时下达了命令:“开火!”

“呯呯呯……”,两个对角的火铳兵齐齐扣动了扳机,一百余把火铳射出的铅弹集中倾泻在前方缠斗的人群身上,即便这个距离命中率不到六成,还是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营兵、乡勇和叛军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成排成排地倒下。

叛军自与这支混合部队接触以来,一直势如破竹,直到此刻才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伤亡,一轮齐射就死伤二三十人,叛军士兵顿时有些骚动,向前的势头一时有些颓靡之势。李应元向来骄傲自负,怎么能忍受被菜鸡打脸,大吼道:“给老子顶上去,冲垮他们,后退者死!”

上官的威压和几个月以来面对官兵的心理优势,让叛军们忍住了伤亡带来的心理挫折,嚎叫着继续往前冲。

叛军虽然顶得住,但是士气全无的营兵和乡勇们顶不住了,他们不顾一切地往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逃跑,想要避开叛军的刀锋和友军的铳口,慌不择路中,有人被叛军从背后砍翻,有人冲到了方阵面前被火铳击倒,幸运的人则从两侧的夹缝中逃出生天。

渐渐地,叛军与方阵之间的障碍消失了,互相还有七十步左右的距离。李应元反应很快,重新翻身上马,面目狰狞地大喊:“上马,冲垮他们!”

幸存的叛军士兵纷纷上马,整理队形,准备在肉眼可见对方面目的距离内再重新发动一次冲锋。没有了碍手碍脚的乱兵,反而有利于骑兵作战。

邓范看出破绽,大声喊话:“他们冲锋需要时间准备,火铳手准备,再齐射一轮!”他知道骑兵从静止到冲锋需要一定的时间,必须形成整齐的队型,才能发挥骑兵冲击的威力,否则,各自为战的零星冲击,只会成为结阵步兵的猎物。

火铳手们紧张地继续装弹,但是动作远不如之前镇定自若,毕竟在这么近的距离再次面对骑兵,与下马步战的对手完全是两码事,心理压力可想而知。王有田训练向来刻苦,平时的战斗表现也可圈可点,但此时也出现了动作变形,往铳口入火药后,忘记了塞进铅弹,匆匆忙忙举起火铳。其余的火铳手也或多或少出现了失误,不是火药装少了,就是火药装多了。

双方都准备完毕,几乎是同时下达了命令。

李应元举刀往前虚劈,大声下令:“冲!”

邓范吼出了命令:“开火!”

隆隆的蹄声伴随着爆豆子般的枪声同一时间响起,叛军迎着弹雨冲了上去。

呼啸的铅弹重重地砸在骑兵和战马的躯体上,“噗噗”的声音中,骑兵接二连三中弹落马,战马也哀鸣着跪倒,然后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往前翻滚,滑出去老远。

火铳手也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了代价。有人没装铅弹,铳口冒出火焰却没有弹丸飞出;有人火药份量不够,弹丸划出一道弧线后落在了骑兵的前方;还有人的火药远远超出了预定份量,已经变得发烫的铳管承受不住膛压,“嘭”的一声炸膛了,铳手的脸、手都被炸伤,满脸是血,惨叫着倒地翻滚。

骑兵承受着伤亡,在战马奔跑的惯性下继续前进,他们也无法后退。李应元运气不错,没有被流弹击中,挥舞着马刀冲在了最前方。

邓范大喊:“长矛准备!”

养精蓄锐了很久的长矛手端起长矛,枪口微斜往上,站了个马步,腰腹蓄力,准备迎接骑兵的冲击。

火铳齐射完之后,战场出现了定格般的安静。数十秒后,“轰”的一声,叛军骑兵如同洪水一般,一头撞进了长矛阵中。

尽管距离实在太近,战马的速度远远达不到平时冲锋的强度,但是连人带马上千斤的重量,加上惯性的力量,仍然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最前方的骑兵像飞蛾扑火一般,冲进了方阵,被密密麻麻的长矛扎成了刺猬,但是巨大的冲击力让长矛手们抵挡不住,第一排的人纷纷倒地,许多人都承受不了这样大的力量,肋骨折断、内脏震伤,吐出了大口鲜血。

邓范的声音几乎要嘶哑了,带着一丝悲壮:“后排的人顶上,千万不能被冲散!”

第二排的军户带着几分惶恐,跨过地上的同伴,举起长矛,站住了刚才被冲开的位置。

很快,第二波骑兵又冲了上来,又是完全相同蛮不讲理的冲撞,重复了刚才的过程,骑兵身中数抢,长矛手颓然倒地。

陈雨站在方阵的中央,满头大汗。之前对阵盐枭的顺利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打仗也不过如此,但是此刻叛军的强势冲击让他深深地体会了战争的残酷——原来胜与负之间,生与死之间,只隔着一条细细的线,顶住了就能胜,顶不住就是死。

第三波、第四波……叛军骑兵的冲击似乎无穷无尽,长矛手的伤亡也直线上升。短短的一两分钟时间,却让所有人觉得时间漫长的似乎停滞了,格外煎熬。

第六十六章 抢功劳的友军

激战中,一根骑兵常用的投枪呼啸着朝邓范飞了过来,邓范只顾着指挥战斗,等发现这根投枪的时候,已经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扎个对穿。这时旁边一柄钢刀伸了过来,准确地磕在枪柄上,将投枪击落在地,让邓范逃过一劫。

邓范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回过神扭头一看,居然是蒋邪。他愣了愣,然后说:“多谢!”

蒋邪斜了他一眼,抛下一句:“好好站住你的位置指挥,不要分心,被马军冲进来咱们都会完蛋!”

就在陈雨一方的人感觉要顶不住了的时候,骑兵的冲击势头慢慢弱下来了。毕竟叛军也是血肉之躯,不是毫无知觉的机器,而且战马这种有灵性的生物也会趋利避害,面对如林的长枪,它们也会本能地躲闪。加上正前方战马庞大的尸体形成了障碍,冲锋再也持续不下去了。

冲锋再次被瓦解,承受了三番五次的打击后,剩余不多的骑兵又陷入了缠斗。

不过威海卫的军户不是前方那群猪队友,敏锐地捕捉到了战机。邓范及时发出号令:“他们冲不起来了,围上去,长矛戳人,刀子砍马脚!”

缓过劲来的军户们嗷嗷叫着扑了上去,也不管阵列不阵列了,团团围住对手,戳人的戳人,剁脚的剁脚。叛军陷入了步兵的包围,无数把长矛刺了过来,让骑兵们无从抵挡,一个接一个被戳下马,战马没有反抗能力,被一柄柄钢刀砍断了脚,嘶鸣着倒下,掀起阵阵灰尘。战斗从进攻占优,到势均力敌,最终变成了步兵对骑兵的猎杀。

远处,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的赵宣瞠目结舌地看着战斗的进程,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一名百户咋舌道:“这些人真是军户?可比营兵能打多了。”

这话让赵宣惊醒过来,他眼珠转了转,举刀高喊:“兄弟们,打仗杀敌是吾等职责所在,切不可临阵脱逃,跟我上,杀叛军!”

灰头土脸的登州卫军户们反应了过来,叛军落了下风,这正是痛打落水狗、捞取战功的大好机会,此时不上更待何时?于是嚎叫着跟着自家佥事大人调头跑回去捡便宜。

叛军虽然个个凶残无比,可是形势比人强,威海卫的方阵让他们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最后不多的残兵也是困兽犹斗,战败只是时间问题。等到登州卫的逃兵又杀了个回马枪,他们再也撑不住了,失去了最后的战斗意志,进攻的势头也弱了下来。

不过赵宣的部下显然是如假包换的乌合之众,毫无组织,也没有协作意识,乱哄哄地扑上来,反而冲乱了威海卫的队伍。叛军的残兵看出了便宜,趁乱冲开一道口子,往东北登州方向跑了。

眼看着就要取得更大的战果,却被猪队友捣乱,无法完美收官,陈雨出离愤怒了,他大踏步来到前方,手一指赵宣,大喝:“再敢往前一步者,杀无赦!”

威海卫军户们愤愤不平,听了陈雨的命令,毫不犹豫地将长矛和火铳对准了对方。

赵宣暗叫倒霉,抢功劳也是技术活,这下玩砸了,不仅捞不到便宜,还得罪了这群煞神。他正想说几句圆场的话,体面地收场,却听到背后凌乱的蹄声响起,心里打了个激灵:莫非还有叛军同伙?

这次来的却是吴安邦。他领着一百多亲兵拍马赶到,远远的就大喊:“这一战大获全胜,威海卫功不可没,本官一定给你们记功!现在先让开,让本官清点战果。”

赵宣愣住了,这位大人抢起战功来,比自己更明目张胆,胃口也更大。自己不过想着喝点残羹冷炙,捞几个人头装点门面,而这位一开口就是要把战胜叛军的大功全部揽下的节奏。

吴安邦骑马,比普通兵丁跑得快,没有与叛军直接接触,本想逃离战场,可是远远地看到战斗形势反转,立马不想逃了,徘徊在外围,观察了战斗的全过程。等到叛军死伤大半,剩余的残兵也跑掉之后,当机立断,杀个回马枪来摘桃子。

陈雨气极反笑,这些友军,打起仗来溜得比兔子快,等到有便宜可占,又变成了闻到腥味的猫,一个比一个积极。他昂首站在队伍的前方,朗声说:“这些叛军尸首是我们威海卫的人用命换来的,谁想抢功劳,好办,从我们的尸体上踩过去便是!谁想试试自己斤两的,奉陪到底!”

赵宣曾经打过陈雨军粮的主意,知道这是个不怕事的主,加上今天见识他的队伍惊人的战斗力,不敢造次,乖乖地退到一旁。

吴安邦却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不悦地说:“陈百户,你为本官出谋划策,本官是极为感激的。不过一码归一码,你威海卫的人马由本官节制,必须服从军令。再说了,这一仗也是在本官的统筹调度之下才如此顺利——如果不是本官率人顶在前方,牺牲自己本部人马缓冲了叛军的攻击势头,你怎么能以逸待劳,以寡敌众,击溃叛军?”

这番说辞不仅让威海卫的人瞠目结舌,就连登州卫的人也暗自摇头。赵宣更是惭愧不已,难怪别人做到了总兵,自己只是个卫所指挥佥事,光这脸皮的厚度和颠倒黑白的镇定就不是自己能比的,看来自己在为官之道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陈雨冷冷地回答:“遵守军令没错,不过你只是临时节制我部,发号施令仅限于行军打仗,下了战场,你我之间分属不同的体系,一个是兵,一个是军,没有隶属关系,我凭什么听你的?”

吴安邦脸色难看起来,拔出了马刀,喝道:“完全是一派胡言,你这是打算抗命吗,难道不怕军法处置?”

陈雨哼了一声:“是否抗命,不是你说了算。等到朱军门的大军到来,今日谁对谁错,可以让他老人家处置。只要坐实了主将临阵脱逃的罪名,你这个总兵之位保不保得住也很难说……”

第六十七章 拉一派打一派

陈雨的反驳让吴安邦无从反驳,他没想到对方这么难缠,有些心虚,又没有台阶下,恼羞成怒,说:“明明是本官率兵抵挡了叛军的第一拨攻势,消耗了他们部分兵力,你却诬陷为本官临阵脱逃?问问其他人,看看谁会帮你作证?”

说完这话,他环顾四周,却有些尴尬,其他卫所和乡勇都被冲散了,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跑回来捡死鱼的登州卫和抵抗到底的威海卫。

陈雨看了赵宣一眼,镇定地说:“登州卫的兄弟肯定会据实禀报朱军门,到底是谁力战到底,谁临阵脱逃。相信赵佥事不会颠倒黑白,对不对?”

赵宣没想到躲到一旁还会躺枪,心中哀号: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你们争功劳,关我啥事?我占不到便宜,躲开都不行吗?

吴安邦盯着他,咄咄逼人地说:“赵佥事,祸从口出的道理你应该懂,到了朱军门面前,该怎么说,你心里要有数。”

赵宣嗫嚅了半天,不敢吭声。

陈雨却悠悠地问了一句:“赵佥事,背上的伤好了吗?”

这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一出,吴安邦和赵宣都变了脸色。

几天前,因为登州卫没有按要求按时赶到莱阳,吴安邦杀鸡儆猴,将百户以上的军官全部杖责,赵宣堂堂正四品武官,也在受刑之列,身体受折磨不说,颜面也是荡然无存。吴安邦脸色大变是担心赵宣因此事怀恨在心,赵宣则是想起了那日的屈辱又羞又怒。

赵宣看了看吴安邦,愈发觉得此人面目可憎,心里的天平渐渐偏向了陈雨:虽然后者对自己也不客气,但都是利益之争,没有主动招惹自己,而前者为了立威,不惜拿自己开刀,这个梁子是化解不了了。虽然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报复回去,但是借助陈雨和即将到来的山东巡抚朱大典之力,说不定可以报了这三十军棍之仇。

这时陈雨又说了一句话:“卫所军虽然操练、军备、粮饷皆不如营兵,可是今日之战,乃是卫所军扬眉吐气一战。叛军近千马军,来势汹汹,营兵怯弱避战,唯威海卫力战不退,登州卫侧翼掩护,精诚协作,这才能斩敌数百。这一场仗,威海卫为主,登州卫为辅,都有功劳。”

这话再明显不过了,陈雨愿意把功劳分润给登州卫一部分,来换取赵宣联手做掉吴安邦。谁也想不到,抢都不到的军功,陈雨居然愿意主动分享。

赵宣不再犹豫,果断地站到了陈雨的身后,义正言辞地说:“陈百户率领部下浴血奋战,赵某都看在眼里,等朱军门到来,必会如实禀报。”

吴安邦脸色极其难看,陈雨这厮前几日不是还一口一个“镇台”叫的亲热嘛,今日怎么就反目成仇了呢,宁愿把功劳分给莱州卫那些废物,也不给自己。

虽然他万分不情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用官阶来压对方,却完全不吃这套,就算想用用武力施压,也打不过,文的武的都不行。权衡一番后,吴安邦发觉自己奈何不了陈雨,只得说了几句场面话:“居然敢公然顶撞上官,本官记下了,到时候有你们好看,走着瞧!”然后悻悻地走了。

等他走后,陈雨对赵宣说:“赵佥事,地上的叛军尸首我还没有清点,但三百多总是有的,这样吧,算你三十个,其余的是我的,如何?”

对于赵宣来说,莫说三十个,哪怕十个也是意外之喜,哪里还敢挑三拣四,当下连连点头:“全凭陈百户做主。请陈百户放心,到了朱军门跟前,我知道怎么说的。”

表态之后,赵宣欢天喜地的带着手下去割首级。陈雨远远地看着一幕,忍不住问邓范:“计算军功一定要用人头吗?”他能接受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厮杀,可是割下死人的头颅作为战利品,在他看来太过野蛮,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邓范解释:“吴总兵和赵佥事想要抢功劳你也看到了,如果不割下首级,作为凭据,难道还指望吴……吴总兵公平合理地替你计算军功并如实上报?这种事,不管在卫所军,还是营兵,都是司空见惯的。”

张富贵也凑过来说:“首级拿在手里,心里才踏实,免得被人贪墨功劳。只是俺有些想不通,这些功劳都是咱们的,凭什么要分给登州卫十个首级?他们根本没有打仗,还想浑水摸鱼,为什么让他占这个大便宜?”

“他只是想狐假虎威捡个现成便宜,并没有胆子从咱们手里抢,而吴安邦是贪得无厌,想独占所有功劳,谁更可恨显而易见。咱们辛辛苦苦打败了叛军,可不是为了替他人作嫁衫。但是吴安邦毕竟是节制咱们的上官,要么不得罪,要么就要彻底踩死,不留后患。”陈雨解释,“我只是一个卫所的百户,想要对抗一个总兵,就必须利用平叛大军统帅朱大典的力量,那么登州卫就是重要的佐证,来证明吴安邦临阵脱逃、事后还要独吞功劳的事实。”

张富贵明白了。“明白了,分点汤水给那姓赵的,让他站这边,这笔买卖还是挺划算。”

“明白就好。赶紧分派人手,打扫战场,清点战果。”陈雨说着,犹豫了一下,然后挥挥手,“既然这首级必须要割,那就赶紧动手。”

经过清点,叛军阵亡共计一百六十五人,伤兵一百四十四人,死伤不可谓不重。而威海卫军户这边,死了五十八人,伤一百余人,也是队伍建立以来最惨重的损失。

陈雨下令:“死去兄弟的尸首就地掩埋,立块木牌,标注姓名,等战后带家人来寻访,再运回威海卫厚葬。受伤的兄弟们,轻伤包扎之后继续跟着咱们走,重伤的留给一些干粮和银子,就近找个村镇疗伤,伤好之后自行返回千户所。至于那些叛军伤兵,咱们可没有口粮养闲人,全部补刀,杀个干净,不留累赘。”

第六十八章 生擒李应元

这样的处置让所有人都很满意。军户们便一分为二,一部分人掩埋尸体、救助伤兵,另一部分人寻找没断气的叛军,一个一个的补刀。

叛军的伤兵登时鬼哭狼嚎起来,他们不想死,可是又无力反抗。军户们恨这些人沾染了自己同伴的鲜血,手下毫不留情,凡是能喘气的伤兵,手起刀落,登时就一命呜呼了。

这时一个满脸鲜血和尘土的武将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对围过来补刀的军户们大喝:“你们不要碰我,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李九成之子李应元,要是伤了我,我爹一定会将你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陈雨听到了这话,眼睛一亮,指着李应元下令:“这是条大鱼,抓活的!”

军户们一拥而上,扑倒了李应元,然后反剪其双臂,押到了陈雨面前。

陈雨笑道:“小李将军,你放心,我不杀你,留着送给朱军门换军功和赏银。说不定还能用你逼迫你爹向朝廷投降。”

“你想多了,我爹才不会轻易向朝廷投降。”李应元嗤之以鼻,“而且你伤了我,还抓我,我爹一定会杀了你!”

陈雨哈哈大笑:“到这份上了,你不想着向我求饶,居然还要拼爹?”

李应元盯着陈雨,狞笑着回答:“我又怎么会向你这样的泥腿子求饶?还是你向我求饶吧!”

话音刚落,李应元忽然发力,挣脱了抓住自己手臂的军户,然后顺手抽出旁边一人的朴刀,朝陈雨扑了过去,刀带着呼呼的风声,声势惊人。

变故陡生,众人惊呼出声,张富贵抓起一根长矛,朝李应元的后背刺了过去,可是李应元毫不防备,挥刀的姿势不变,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发现背后的长矛还是根本不在乎,大有同归于尽的势头。

电光火石之间,陈雨背后闪出一个高个子军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喊声,这名军户后发先至,迎上了李应元,拔刀磕挡。

“珰”的一声,李应元手中的朴刀在空中翻滚了几个圈,然后掉落在地。失去了兵刃的李应元还未落地,又挨了那人一脚,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时军户们一拥而上,把李应元捆个结结实实,连脚都捆上,让他再也没有机会暴起伤人。

陈雨惊魂未定,恨恨地踢了李应元一脚:“要不是你这条命值钱,不等你爹来找我挫骨扬灰,我先把你大卸八块,丢在荒野喂狗!”

李应元正想破口大骂,陈雨抓起地上一坨泥巴塞进他口中堵住:“废话就不要来来回回说了,等着朱军门拿你祭旗吧!”

等李应元呜呜呜说不出话来后,陈雨这才想起刚才那个救自己一命的军户,回头搜寻:“刚才谁替我挡刀来着?”

可是身后并不见了刚才那人,张富贵、邓范、王有田等人神情却有些古怪,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眼神闪烁。

陈雨皱起了眉头,很明显这几个人有事瞒着他。几个得力的属下一起瞒着他,显然是个危险的信号,难道自己对队伍的掌控出现了问题

他慢慢地往队伍中走去,张富贵不安地迎了上来,小声说:“百户大人……”

“让开!”陈雨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张富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心想,这位发小自从当官开始,就越来越有威严,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不敢吭声。

虽然军户有几百人,但是这个人并不难找,在这个身高普遍偏低的时代,一米七以上的高个子鹤立鸡群,格外显眼。陈雨很快锁定了目标,大踏步走了过去,一把掀起他刻意遮下来的毡帽。待看清楚面目之后,大吃一惊。

“是你?”

陈雨非常意外,这个替他挡刀的救命恩人,居然就是顾家二小姐顾影!她不知从哪弄了一身鸳鸯战袄,男扮女装混进了队伍里,看样子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气急败坏地揪着顾影离开队伍,确定别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后,劈头盖脸说:“顾小姐,你搞什么鬼?不在家里好好享清福,干吗混入军中跟着上战场?你以为打仗是好玩的吗?”

顾影抿着嘴低声说:“你是替我父亲出征,我也是顾家的一份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起这份重任,所以想跟着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陈雨有些无语,自己也是被打击报复的对象之一,不管顾大锤来不来,自己反正也跑不掉,这才爽快地承诺代替出征,送个顺水人情,顺便捞些战功,可不是为了顾家人自我牺牲,他还没这么高的觉悟。

他摆摆手:“我不管你怎么胡闹,反正混在军中就是不行。这是打仗,不是你过家家的地方,赶紧回家吧,小姑娘家家的跑出来,父母肯定会担心你的。”

顾影抬头凝望着他,眼框红红地回答:“顾家大难临头,父母亲又哪有精力来担心我?如果你这次不能得胜而归,顾家就完了。我不希望这个家遭难,所以跟着你来,想要为保全顾家出一份力,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陈雨一时语塞,这话倒也没错。顾大锤怕死不敢上战场,这就是个躲不过去的硬伤,除非自己立下大功,替他遮掩过去,否则认真追究起来,就算性命无忧,免职查办是跑不掉了。没了官职护体,很多人就会觊觎顾家的财产,加上平日里压榨军户也得罪不少人,走夜路都会被敲闷棍,说顾家从此败落也不是危言耸听。

见陈雨没有吭声,顾影胆子大了起来,试探着说:“反正我来都来了,师生一场,总不能把我这么赶回去吧?现在山东到处兵荒马乱的,人家一个弱女子,难道独自一人走几百里路回威海卫,碰到坏人怎么办?”

“弱女子……”陈雨有些无语,一个女子能正面硬刚李应元这样身经百战的武将,哪里弱了?只要不碰到成群结队的叛军,寻常两三个壮年男子也不是她对手。

第六十九章 大军到来

见陈雨的态度没有刚才那么强硬了,顾影继续给自己增加筹码:“再说了,你身边需要一个会武艺的人保护你。你瞧瞧,刚才如果不是我出手,你不说丧命,起码要被这叛军头目重伤。猴子他们虽然忠心,可是论打架,几个人加起来还不如我一个。”

陈雨沉吟起来,这确实是个值得正视的问题,战场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身边多一道保障总是好的。毕竟千军万马的战场,不是几十个盐枭的阵仗可以相比的。顾影也证明了她的武艺并非花拳绣腿,关键时刻能救命,她自愿做保镖,不用白不用,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只不过张富贵等人放任外人进来,总要问个明白,这样的事情不能在发生第二次了。陈雨回头对张富贵说:“猴子,你过来。”

张富贵腆着脸走过来,陪着笑问:“找俺啥事?”

“顾小姐什么时候混进队伍的?你是不是早就知情,却没告诉我,或者说,你一直联手与她瞒着我?”

张富贵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回答:“这个……俺看你要操心打仗的事,就不敢用这小事来打扰你……”

顾影拦在张富贵的前方,双手叉腰:“不要难为他们了,是我哭着喊着要跟着来,也是我让他们不要告诉你的。我父亲是千户,你这个百户不过是我父亲的下属,难道他们还敢得罪我不成?”

这时邓范等人也走了过来。邓范劝道:“百户大人,就让顾小姐留下吧。她一个女子能替父出征,这份孝心和毅力也让咱们感动。再说,留下她在身边,也能保护您的安全,是不是?”

陈雨看了看左右,军户们都是一脸期待等待他的回答,看样子这个不拘小节的女汉子还是颇得人心的。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暂时让她留下……”

张富贵赔笑说:“百户大人英明!”

陈雨冷着脸说:“等打完仗,回去收拾你。这么大的事,居然敢隐瞒不报,反了你。”然后对所有人说,“大战当前,这件事就暂时搁置,现在不责罚你们。但是以后类似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胆敢隐瞒上官者,军法处置,然后踢出队伍,永不录用!”

张富贵和邓范等人都低下了头,这件事他们都参与其中,人人有份,陈雨的话很重,他们也听出来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一片肃然中,蒋邪低声问顾影:“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跟来了,战场上多危险你心里没点数吗?”

顾影不耐烦地说:“已经被小先生训过了,你就别凑热闹了。再说木已成舟,留都留下来了,再啰嗦,刀片子伺候!”

蒋邪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他素来自负,谁都不服,唯独在这个顾家二小姐面前硬气不起来。

硝烟逐渐散去,空气中只留下了血腥的味道。一场规模不大但异常激烈的战斗结束了,留下了满地的尸体。威海卫的军户们在稍远处扎起了营帐,开始生火做饭。登州卫的人也跟着安营扎寨,他们现在认定了威海卫这条大腿,要牢牢的抱住。至于被打散的其他各卫所、乡勇,还有未战先溃的登州营,则不知所踪。

不知道是因为蝴蝶翅膀的原因,还是对历史细节的记忆太模糊,局势的进展比陈雨预计的要快。三天之后,就在陈雨没考虑好是原地等待还是主动往西面寻找朝廷大军时,说曹操曹操就到——朱大典的大军出现了。

地平线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显示了这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飘扬的帅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朱”字。前方负责开路的探马发现了威海卫、登州卫的人,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大声询问,以判断敌友。毕竟黄县离登州府很近,谁也不知道这一拨人马是援兵还是叛军。

“你们是哪个营头的人,受何人节制?”

陈雨大声回应:“咱们是登州卫所的援兵,原本受登州总兵节制,现在无人统领,请报请朱军门示下,咱们是进是退?”

“卫所?”几名骑兵对视一眼,轻轻笑了笑。有一人调侃道:“山东无人了吗?居然把卫所的废柴都调来了。除了浪费粮食,他们还能做什么?”

另一人回答:“山东的营兵也照样废,听说被叛军打得满地找牙,难求一胜。东江镇的那些兵油子,在辽东不算啥,没想到到了山东猴子称霸王了。”

陈雨虽然隔得远,听不清这几个探马的对话,但是从他们的反应来猜测,应该议论的不是什么好话。他大声喊话,打断了对面的交谈。

“请几位禀报朱军门:昨日我部与叛军交战,斩敌三百余人,生擒李九成之子,如何处置,还请朱军门示下!”

几名骑兵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为首一人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狐疑地问旁人:“我是不是听错了,斩敌三百,生擒李九成之子?就凭这些卫所的泥腿子?”

其余人也将信将疑:“我们也听到了,是这么说的没错,简直匪夷所思。朱军门就在后面,他们应该没这么大胆子说谎吧?”

“这不是咱们能判定的,赶紧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有亲兵上前喊话:“谁是领兵的将领?军门让你过来当面禀报。另外,把李九成之子也一并带过来。”

陈雨掸了掸衣服的灰尘,整理了一下仪表,对张富贵说:“猴子,带几个机灵点的兄弟,押着李应元跟我过去。”

顾影闪身出来,脆生生地说:“我也要去,长这么大,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我父亲,我想看看巡抚长啥样。”

“胡闹!”陈雨皱起眉头,“朱大典是大军统帅,我能否做掉吴安邦、凭借军功晋升全靠这次机会,你不要胡搅蛮缠,坏了我的好事。切记,我是否立功,关系到你父亲和顾家的命运,是满足你的好奇心重要,还是顾家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

顾影撇撇嘴,不敢多说,退了回去。

第七十章 两大巡抚

在亲兵的带领下,陈雨一行人穿过徐徐前进的大军,来到中军位置。一路上,陈雨打量着两旁兵强马壮的骑兵,暗自与吴安邦的人马做个对比——至少从精气神上,这支以边军为主的平叛大军要比兵油子模样的登州营强得多。

两名坐在马上的绯袍文官正谈笑风生,亲兵上前禀报:“军门,人带到了。”

陈雨心想,这两人中肯定有一个就是朱大典了,只是想不到文官也骑马,封建社会的读书人并不都是自己想象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两个官员都是绯袍,估计品级相当,他也不知道谁才是正主,上前对两人行礼,低头说:“下官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百户陈雨,见过朱军门。”

其中一名国字脸的中年官员居高临下看着陈雨,有些意外地问:“百户?你就是这些卫所军的带兵将领?威海卫的指挥使呢,同知、佥事呢,那么多三四品的武官哪去了,偏要你一个百户领军,成何体统?”

陈雨镇定地回答:“下官也不知道其中蹊跷,只知道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下令登、莱二州的卫所出兵,而威海卫独独指定了我们千户所出兵,其余千户所均按兵不动。”

这名国字脸的中年人就是朱大典,他久在官场,如何不知道陈雨话中蕴含的信息,却没有直接评价,而是转头对旁边一人说:“思昌,这个百户话里有话啊。这些人都在你的治下,你如何看?”

这名官员与朱大典年纪相当,闻言笑道:“延之,你这是给我挖坑啊!我虽然受朝廷委任巡抚登莱,但卫所归五军都督府管辖,我也不好随便插手。如果他所说属实,威海卫怯弱避战,对兵部之令阳奉阴违,我也不过是将事情告知山东都指挥使司,让他们处置罢了。”

听了两人的对话,陈雨眼睛一亮,这人肯定是下一任登莱巡抚了,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也是根粗大腿,更是直接上司,必须要找机会牢牢抱住。至于孙元化的巡抚之位是否已经被免,不是他关心的事情。

朱大典望着陈雨:“闲话少说,你自称击败叛军,还生擒李九成之子,人呢?”

陈雨挥挥手,张富贵等人押着五花大绑的李应元上来。李应元口中被一块破布堵住,呜呜呜地哼叫,却说不出话。

朱大典对左右亲兵示意,一名亲兵上前取出了李应元口中的破布。李应元立马破口大骂:“狗官,有本事杀了我,父亲一定会替我报仇!”

对于他的叱骂,朱大典不以为意,转头吩咐:“来人,找个在东江镇呆过的人过来,辨认一下。”

过了一会儿,一名武将策马赶到,翻身下马,单膝跪下:“军门,末将苏顺生,曾跟随黄龙黄镇台去了东江镇,后又被调回。和李九成等人,也曾经共事过……”

“看看此人,是否李九成之子?”朱大典指着李应元。

苏顺生仔细端详,李应元瞪了他一眼:“狗贼,原来你是黄龙的部下,看什么看,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应元是也,难道还冒充不成?”

苏顺生辨认一番之后,对朱大典说:“禀军门,此人与李九成面目有七成相似,这暴烈性子亦如出一辙,下官估摸着应该是了。”

“呵呵,大战之前能擒获贼酋之子,于提升士气大有裨益。”朱大典笑着对旁边官员说,“他也叫应元,和你只有姓氏之差。赴任之前拿下同名的贼人,这是好兆头啊!”

“呵呵,倒也巧了,本官姓陈,他姓李,名字都相同。”官员抚须微笑。

陈雨暗道,原来新来的登莱巡抚叫陈应元。

朱大典心情大好,对陈雨说:“你一个小小百户,能领兵力擒贼人,功不可没。不过仅凭你几百名卫所军户怕是做不到吧?你说你们由登州总兵节制,他人呢?”

陈雨精神一振,机会来了,趁机给吴安邦上眼药:“启禀军门:这仗一开始,总兵吴安邦就临阵脱逃,手下营兵死的死、逃的逃,抗击李应元的重任,主要是我们威海卫扛下来了,吴总兵既没有与叛军正面接触,也没有下达命令让其他营头、卫所配合咱们,等战事临近结束,反而想转回来窃取战功!被我拒绝之后,不知所踪。”

朱大典与陈应元都愣住了,这话如果属实,那就太让人吃惊了。瞧对面威海卫的阵列,也就三四百的样子,居然能斩首三百?

“本官如何才能信你?”朱大典狐疑地问。毕竟这年头虚报功劳是家常便饭,武官的话不能轻信。

陈雨这才明白首级的好处,空口白牙没人会相信自己。他舒了一口气,回答道:“有首级为证,可以请军门派人点验。”

三百首级被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十分壮观。因为时间仓促,还没来得及硝制,头颅的发髻、胡须上还挂着干凝的血珠。朱大典虽然是文官,可是一点也不介意,下了马,逐个仔细查看,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把三百余首级全部看完。

陈应元来到他身边,低声问:“如何,是不是杀良冒功?”杀良冒功也是官兵常见的劣迹,为了谎报功劳,屠个村子,把村民的脑袋冒充敌人邀功请赏是常有的是,甚至还催生了一门手艺,专给死人头颅修饰,连女人都可以改成男人的模样。

朱大典摇摇头:“这些都是壮年男子,没有妇孺,看上去都是常年行伍之人,应该不会错了。”他拍了拍陈应元的肩膀,笑道,“思昌老弟,你有福了,还未上任,境内就出了这样一员良将,羡煞我等。”

陈应元抚须笑道:“可惜是卫所的人,要用起来颇有掣肘……”

“事在人为。你堂堂一个登莱巡抚,想要提拔一个人还不容易,等平叛之后,我回到济南,跟山东都司打声招呼,你直接把这人从卫所提到你的巡抚标营不就成了?”

陈应元眼睛一亮,“延之果然老到,这法子应该可行。”

第七十一章 错失良机

陈雨并不知道,两个巡抚三言两语就给他决定了未来的安排,给他带来了幸福的烦恼。他这时满脑子都在想,只要朱大典认可了这些首级的功劳,不仅与吴安邦的冲突可以一笔勾销,而且自己的职务是不是可以再往上升一升?

果然如他所料,朱大典看着陈雨,满意地说:“你这次的功劳,本抚会替你记着的,等平叛之后,自会禀报朝廷,论功行赏。至于登州总兵吴安邦的事情,待查明之后,再做处置。”

陈雨大喜,恭敬地说:“谢军门!”

朱大典摆摆手:“你带领部下,跟随大军前往登州。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你有本事,迟早会出人头地。”

“遵令。”陈雨正准备退下,却听朱大典对陈应元说:“今日大军赶了近百里路,人疲马乏,还是在黄县休整一晚,明日再拔营不迟。”

陈雨犹豫了一下,上前两步,说道:“启禀军门,原本这样的事轮不到下官插嘴,不过有件事不吐不快……”

因为三百叛军首级的事情,朱大典对陈雨印象不错,闻言大度地说:“本抚也不是独行专断之人,有什么好计策,都可以说嘛。你有何妙计,说来听听。”

陈雨组织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地说:“军门明见,叛军主力已经围住了登州城,并且堵住了城池三面的道路,只剩下海路,眼下登州城已经是一座与外部隔绝的孤城……”

“那又如何?”朱大典笑道,“这不是更好吗?孙初阳虽然因为处置叛乱不力,已经被降旨免去巡抚一职,但是依然可以戴罪立功,登州城又是他经营多年的地方,城防稳固、大炮犀利,叛军轻易无法攻下。只要大军与城内夹击,孔有德、李九成之流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陈应元也笑道:“放任叛军直奔登州,然后利用登州为诱饵,内外夹击,将叛军一网打尽,这正是延之筹划已久的谋略,无需担心。”

陈雨硬着头皮说:“可是军门想过没有?叛军前有坚城,后有追兵,不可能选择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只会剑走偏锋。登州城守军听说以东江旧将为主,和叛军同气连枝,加上山东军民与辽人素来不合,平日诸多刁难,辽人怨恨已久……”

本来这是他不会说的秘密,除了吴安邦,他没有向旁人提起。不过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李应元撞到他的枪口上,送上了一份大功,原本为了自保而保守的这个秘密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反而要担忧的是叛军攻陷城池之后,反过来利用城防与大炮对抗平叛大军。之前陈雨是不想白白送死,所以利用了历史的惯性自保,而现在则想反过来改变历史事件,阻止其发生。他并不想把自己困在登州城外,陪着朱大典耗在旷日持久的围城战中。

朱大典脸色一变:“你是在怀疑本抚的判断?登州城内有东江镇旧将本抚知道,辽人与本地士绅军民不合,本抚也知道。但是此刻登州仍由孙初阳掌控,区区几名辽将,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难不成他们还有这么大的胆量,与叛军勾结,赚开城门?”

事实就是这样啊,陈雨心道,可惜不能明说。他耐心劝道:“叛军是不是会内外勾结赚开城门下官不知道,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军门何不宁可信其有,加快行军速度,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黄县离登州城不远,大军只要连夜赶路,明日太阳下山前就能赶到登州城下,将叛军包了饺子。万一给了叛军机会,真的进了城,那么攻城就要耗费十倍、百倍的力气了……”

“够了!”朱大典喝止了陈雨,沉声说,“本抚本来对你印象不错,你不要蹬鼻子上脸,来指导本抚该如何做。”在他看来,为了一个猜测,几万大军急行军一天一夜赶到登州,以疲惫之师对抗叛军主力,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陈雨眼见无法劝服朱大典,只好闭嘴不言。献策不成也就罢了,得罪了大佬就得不偿失了。

朱大典挥手下令:“传令全军,就地安营扎寨!探马往前走二十里,保持戒备,防备叛军杀回马枪。”

大军接到命令后行动起来,按照各自的营头寻找地方安营扎寨。陈雨的人作晚已经搭建了营寨,此刻就只需返回便是。

傍晚时分,颇有些郁闷的陈雨在顾影、张富贵等人的陪同下,围着营寨散步。走了两个圈之后,陈雨碰到了一个年轻的武将,这人主动说:“某乃宁远游击吴三桂,有件事很好奇,想问问陈百户。”

陈雨没想到这位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吴三桂。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对方,二十出头的年纪,中等身材,长相颇为英武,目光如注,眼神坚毅,除了鼻子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看起来面相略微有些凶恶,怎么看都不是电视中刻画的猥琐汉奸模样。

不管以后的历史会不会重演,反正此时的吴三桂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百户能得罪的,拱手道:“原来是吴将军,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吴三桂有些意外:“哦?吴某远在辽东,陈百户在山东如何久仰?”

陈雨微笑道:“下官虽在威海卫僻远之地,可是吴游击为救父亲,率家丁数十人杀进上万鞑子阵中,斩敌将首级而归,皇上也亲口称赞。‘孝闻九边,勇冠三军’的英勇事迹,又有谁不知道呢?”

吴三桂嘴角上扬,摸了摸鼻子上的伤疤,掩饰住心中的得意,口中谦虚道:“为人子需尽孝,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过奖了。陈百户带领几百部下,就能斩首三百,也是人中豪杰,”

“呵呵,吴游击谬赞了。”陈雨一边客套,一边仔细观察着对方的动作,野史中曾记载吴三桂的一个习惯,心情高兴或者谈不投机时,都会“自扪其鼻”,看来是真的。这个疤痕,据说就是当时为了救父亲吴襄,被敌人砍伤留下来的。

有了这样愉快的开头,接下来的谈话就顺利了。

第七十二章 登州剧变

吴三桂低声说:“陈百户适才对朱军门说的话,吴某也是颇为赞成的。东江镇那些人,有奶便是娘,口碑历来不佳,内外勾结不是不可能。只是陈百户这么笃定,是不是得知了什么内幕消息?”

陈雨自然不可能说因为自己是穿越者,能够预知未来,只是装作悔恨的模样说:“下官连登州城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又哪里来的内幕消息?只不过听说了孔有德、李九成等人起兵作乱的原因,得知辽人与山东本地人历来不和,这才大胆推测。现在想起来,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贸然向军门进言,实在孟浪了,哎……”

吴三桂略微有些失望,原来并没有内幕。他迟疑道:“原来果真只是推测……”

刚才听了陈雨对朱大典说的话,他颇为赞同,然后为了备战的事情与堂舅祖大弼产生了分歧。后者是此次入关平叛的四千八百关宁军的统领。

他认为叛军很有可能如陈雨所说,在短时间内攻下登州,那么大军的奔袭就会演变成攻坚战,几千关宁铁骑则只需养精蓄锐就好,把力气留到破城之后;而祖大弼认为纯属无稽之谈,坚持把携带的豆饼、麦麸等精饲料全部喂马,保证战马接下来几天的高强度战斗所需体力。此次入关参与平叛的关宁军全是骑兵,能否立下显赫战功,战马是非常重要的工具,对战局的判断是否准确,直接影响到整支部队的战斗力。

吴三桂想从陈雨这里得到更准确的答案,以便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可是陈雨的回答显然并不能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去说服祖大弼。失望之余,他打起精神客套几句之后,便告辞离去。

陈雨看了看吴三桂离去的方向,再望向东面,那是登州城的方向。心想,自己这个小卒子的出现,不知道会不会成为蝴蝶煽动的翅膀,历史到底会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还是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呢?虽然自己希望叛军破城的剧本被改写,但显然难度很大,历史的惯性太强大,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百户能够扭转乾坤的。

入夜,大军的营寨点燃了火把,绵延数里,颇为壮观。而不到百里之外的登州城,正酝酿着一场风暴。这场风暴,不仅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也为数年之后明清之间的实力此消彼长埋下了伏笔。

登州西门,密密麻麻的火把将城墙照得如同白昼,守军轮流值守,还有巡逻队来回巡视,防止叛军夜袭。这里是离叛军密神山大营最近的城门,也是守军兵力部署最多的地方。总兵张可大全身披挂,带领本部人马,亲自镇守西门。

他这支部队本是援辽的浙兵,同样是为了解大凌河之围,可是刚到登州,就遇到了兵变,于是改为就地镇守登州。在叛军到达登州城外后,因为城内另一个总兵张焘同样是来自辽东,与叛军渊源很深,几次出城交战不仅没有一次胜利,反而有不少士兵趁机投奔了孔有德、李九成。在这样的情况下,客军张可大的部队反而成了守城的中坚力量。

张可大对朝廷忠心耿耿,与叛军交战不余遗力,守城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懈怠。可是他并不知道,对面密神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只是麻痹守军的假象,只剩下一座空营,叛军的主力已经趁着夜幕的掩护,运动到了东门附近,灾难即将来临。

子时,城内更夫的打更声刚过,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响彻全城。

城墙上昏昏欲睡的守军全都跳了起来,茫然四顾。张可大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是东门方向。他眉头紧锁,询问左右:“东门是谁镇守?”这声音很明显是炮声,如果不是叛军夜袭导致守军开炮还击,那么就有蹊跷了。

有人回答:“东门是参将陈光福负责镇守。”

“陈光福?”张可大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陈光福与耿仲明一样,都是来自东江镇,既然身为辽人的张焘本部人马可以在战场上临阵倒戈,倒向叛军,那么与叛军渊源更深的东江旧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更难预料。

他当机立断,吩咐左右:“派人请示孙军门,请他调遣人手增援东门,防止叛军夜袭。”孙元化虽然因为优柔寡断,在战或抚之间摇摆不定,导致叛军势力坐大,已经被朝廷下旨免去巡抚职位,但是他多年经营登州,威望还在,加上继任巡抚谢琏在莱州被叛军炮击身亡,第三任巡抚陈应元因为叛军围城无法赴任,眼下登州城内依然以他为主,张可大等人还是视其为巡抚。

手下领命而去后,几乎是同一时间,南门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个登州城。张可大心中更焦虑了,反常的事情一件接一件,今晚只怕大事不妙。

南门大火成功调动了守军,半个时辰之后,从不同方向有守军向南门聚集,绵延的火把照亮了屋舍,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依稀能看到兵丁们奔跑的身影,中间还夹杂着军官呼喊下令的声音。

这时一名巡抚标营的士兵来到西门,向张可大传令:“军门有令:叛军夜袭,并有内应在南门处纵火,南门防御吃紧,请张总兵调拨人手,火速增援南门。”

张可大当即派了一个千总带着数百人赶赴南门,心里却十分担忧:东门炮响,叛军却攻打南门,只怕有诈。也不知道自己的建议,被孙军门听进去没有。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南门吸引了大半个登州城的守军,火头被扑灭,火势弱了下去,喊杀声也逐渐变小,可就在这时,东门忽然火光大亮,爆出震天的杀声,听声音就知道有生力军加人了争夺城门的混战,而且为数不少。

张可大仰天长叹,果然,叛军是调虎离山,南门是佯攻,东门才是主攻方向,这下登州完了。

第七十三章 历史的惯性

登州东门城墙下,大门洞开,叛军潮水一般涌入城内,往四面八方散开,厮杀声在城内各处响起,到处被点燃了大火。李九成上到城楼,狞笑着望着城内,过了今晚,登州城就是自己的天下了。

耿仲明和陈光福等人也来到城楼,大声说:“九成老弟,幸不辱使命,大功告成。”

李九成哈哈大笑:“多亏几位打开城门,才能让事情如此顺利。只要咱们几个东江镇的老兄弟携手,山东的官兵算个屁。这城内的士绅历来瞧不起咱们,视咱们为猪狗,现在报仇的机会来了。从今晚起,某下令三日不封刀,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几人相视大笑,登州城内富贵人家不少,这一次人人都可以捞个盆满钵满,一扫往日的憋屈与窘迫。

因为耿仲明等人的里应外合,叛军轻易攻入城内,辽人联手,张可大等人寡不敌众,弹尽粮绝之后自缢身亡,孙元化等官员被俘,登州被叛军控制,杀烧抢掠,城内成了人间炼狱。

而这一切,都不幸被陈雨言中。

天亮之后,登州城一夜之间被攻陷的消息被探马传回了黄县,朱大典大惊失色。要知道,与守军夹击叛军,和攻打登州城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后者的难度大得多。

等着进城赴任的陈应元急了,找到朱大典:“延之,这如何是好?”

朱大典脸色很难看,他摇摇头:“速战速决已成泡影,只能等待高公公押运的红夷大炮到来,围城而战了。”他说的高公公是高起潜,被崇祯委任为此次平叛的监军,此时正带着京城调拨的十门红夷大炮赶赴登州,比大军晚了几天。

陈应元唉声叹气:“早知如此,听了那名百户的意见就好了。”

朱大典这才想起,昨日那名威海卫的百户曾分析过叛军内外勾结的可能,并建议连夜行军,阻止叛军攻城,假如自己听了这个建议,结局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些懊恼,悔不该刚愎自用,错失了速战速决的最佳机会。

陈雨在军中,也听到了叛军攻陷登州的消息,不由得长叹一声,历史的惯性终究是强大的,自己可以顺水推舟借势,但是现阶段想凭借一己之力改写历史还是力有未逮,毕竟人微言轻,能够动用的资源太有限。

很快,命令层层传递了下来,全军拔营,赶赴登州。大军开始缓缓行动,往东面而去。按照安排,包括威海卫在内的卫所军都部署在大军的后面,顶在前面的是以关宁铁骑为主的边军。

傍晚时分,大军到达了密神山下,又有新的命令传来,所有部队暂停前进,等待指示。就在陈雨以为自己这次是打酱油时,一名巡抚标营的亲兵牵着一匹战马找到了他。

“陈百户,朱军门有令,让你随行勘察当地地形与城防。”

在周围友军部队羡慕的眼神中,亲兵将战马拉过来,示意他上马。

“军门交代,勘察地形和城防要绕城而行,无马不行。他知道你们卫所没有马,特意带了一匹马过来让你乘坐。”

陈雨有些为难,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隐约猜到了朱大典为何前倨后恭,而且勘察地形、巡视城防什么的,他也自信应付得来——毕竟登州之战是史书有记载的,凭借着记忆说个头头是道没有问题,应付朱大典绰绰有余——但是这骑马着实难住了他。

因为他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不会骑马。

一个坐办公室的主任,一杯茶一张报纸就能对付一天的人,怎么可能会骑马?一个生下来就只会种地的军户,也没有机会接触战马这种高大上的玩意。

邓范等人看出了陈雨的窘境,因为他们也是同样的环境长大的——威海卫临海,缺乏养马的环境和气候,而且设置这些临海卫所的最大的目的就是备倭,对战马没有强烈的需求,很多人一辈子也见不到马这种大型动物几次——可是看出来也没用,他们也不会骑,没人能解决陈雨的问题。

这时女扮男装的顾影站了出来,刻意粗声粗气地说:“百户大人,你腿有伤,骑马不便,便让属下陪你一起去吧。”

不等陈雨表示同意或者反对,她先上了马,然后伸手对陈雨说:“百户大人请。”

陈雨只犹豫了片刻,然后抓住了顾影的手,踩着脚蹬,慢慢地跨上了马,坐在了她身后。与顾影共乘一匹马不是问题,关键是要趁着朱大典对自己的重视,牢牢抓住机会,让自己的官路走得更顺畅。

更何况,与顾影这么亲密接触,自己又不吃亏,相反,还是一种福利。

两人挨得这么近,耳鬓厮磨,少女身上特有的芬香萦绕在陈雨的鼻端,凹凸有致、弹性十足的躯体紧贴着他的胸腹,即便隔着粗糙的鸳鸯战袄,也能感受得到那种青春洋溢的感觉,一时间,陈雨有些恍惚了,依稀回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青葱岁月。

陈雨有些走神,顾影心中更是小鹿乱撞。不管她平时如何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可是与一个男子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平时如果有男人这么靠近她,早就一刀砍过去了。

很花了一些时间调整心态,直到传令的亲兵看着这两个“男人”的眼神都不对了,顾影才收拾好心情,双腿轻轻一夹,拉动缰绳,驱使战马缓缓前进。

路上,陈雨在顾影耳边轻轻问:“你一个女孩子,为何会骑马?”

呼吸的气流轻轻吹拂过顾影的耳边,加上陈雨悦耳的男低音,让她脸刷的一下红了,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她有些恍惚,仿佛人都飘了起来,直到陈雨重复了一句,才回到现实。

顾影咳嗽两声:“这个嘛,我怎么说也是将门之女,能骑马很稀奇吗?”

陈雨想想也是,这姑娘本来就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使得一手好刀法,还能拼酒,加上顾家的武将身份,会骑马也不足为奇。今日幸好有她在,否则就错失了这次与朱大典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第七十四章 变脸如翻书

到了大军的前方,朱大典已经等候多时,见陈雨双人共乘一马,怔了一下。

陈雨解释:“昨日摔了一跤,所以让一个兄弟替我骑马。”

“哦,无妨无妨。”朱大典亲热地说:“来来来,跟本抚到登州城下走一圈,看看该如何谋划攻城。”态度之热络,仿佛昨天陈雨献策被驳回那不太愉快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能坐到巡抚的位置,朱大典的官场厚黑术自然是有一定的造诣,变脸如翻书也是必备技能之一。上级选择性遗忘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作为下级的陈雨自然不会傻乎乎地提起,双方无形中达成了一种默契,避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

陈雨恭敬地说:“军门有令,属下自当遵从。只是属下对攻城没有任何经验,有些惶恐,怕误了军门的军机大事。”

朱大典抚须道:“不要妄自菲薄嘛。你和叛军正面较量过,这就是经验。走,咱们先去西门。”说完拨转马头,往登州城方向走去。

几百人规模的对抗又算得了什么,点名让一个小小的百户随行,还不是看中昨天自己惊人的推断和预测能力,不过碍于面子,没有提到这一点罢了。陈雨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保持着谦虚恭敬的神情,跟在了后面。

顾影平时有点二,但这会没给陈雨丢份,老老实实做着“马夫”,只是偶尔瞟了一眼朱大典,心想这么大的官,也不过就是个半老头子罢了,看不出什么厉害之处。

远处,关宁军的营寨正好能看到朱大典一行。一个身材粗壮魁梧、披着山文甲的中年武将斜眼看了看朱大典身边的陈雨,问旁边的吴三桂:“那跟在朱军门傍边的是什么人?”

吴三桂介绍:“回舅舅的话,那是山东威海卫的一名百户,听说斩杀了几百叛军,擒了李九成之子李应元,还预测了昨日叛军攻陷登州一事,表现惊艳,已经逐渐在军中传开了。现在朱军门很重视他,听说这会是带着他去巡查城防的情况。”

这中年武将就是吴三桂的堂舅舅,祖大寿的堂弟,辽东副将祖大弼,此次参与平叛的四千八百关宁军的统兵将领。听了吴三桂的话,祖大弼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军户不过是些刀枪都没摸过的庄稼汉而已,就凭他们还能斩杀三百叛军?怕是屠了个村子杀良冒功吧。还有什么预测叛军攻城,神神叨叨的,听着就不靠谱,只不过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朱军门居然信任这样的角色,可见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吴三桂笑了笑,没有接话。他也去现场看过那些首级,很明显不是杀良冒功,陈雨能够准确判断登州的剧变,也不像是碰运气。他在战与不战的选择上与祖大弼的分歧,也正源于此,结果却证明了他的思路是正确的。但是祖大弼既是关宁军的统领,又是他舅舅,无论哪个身份都能压住他一头,他也不好说什么。

祖大弼并不知道外甥的内心想法,他此刻心里很是不满:关宁军是平叛大军的绝对主力,朱大典要勘察地形和城防,无论从能力、官阶还是资历,都应该让他祖大弼上场,而不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军户。难道怎么打仗,辽东镇副将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卫所百户?这事要是传出去,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

“装神弄鬼的幸进之辈!”祖大弼对陈雨下了结论,愤愤地调头回营。远处的陈雨并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就被辽东副将祖大弼忌恨上了,而且这种忌恨在不久之后还将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

巡视了一遍城防后,在标营的护卫下,朱大典与陈雨来到了西门外。此刻城头上已经更换了旗帜,守军从张可大的浙兵换成了叛军,几门威武的红夷大炮架在城头。城内的屠杀似乎还没有结束,远远就能看到城内飘出的渺渺青烟,还有隐约传来的哭喊声。

看到这一幕,朱大典扼腕不已,后悔昨日没有听了陈雨的建议,否则此时面对的就不是巍峨的城墙和黑洞洞的炮口,而是与叛军在城下的会战了。

其实这只是事后诸葛亮的心态罢了,如果再让朱大典选择,他十有八九还是不会听一个无名小卒的意见,放弃稳妥的推进,选择在夜晚长途行军后再马不停蹄发动夜袭。这样做太冒险,而且人疲马乏的情况下能否战胜叛军还很难说。所以,叛军能够赶在朱大典赶到登州城下之前拿下城池,即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朱大典摇了摇头,仿佛想将懊恼的情绪都甩出去。他指着高大的城墙说:“登州是重镇,城墙有四丈高,还有两丈深的护城河,城头还有数量众多的大小火炮,如果硬攻,只怕这几万人有一半要丧命在城下。你脑子灵活,可有好办法攻城?”

陈雨心想,古代攻城哪有什么取巧的办法,无非是拿人命填呗,我又能想出什么妙计来?

虽然这么想,但是朱大典的话不能不答,陈雨望着城墙,假装在想攻城的法子,心里却在想如何回答才能忽悠过去。

这时,顾影盯着城头的大炮,咋舌道:“那就是炮吗,咋这么大?守军会用炮打咱们吗?”

陈雨随口解释:“那是红夷大炮,能打几里远,当然有这么大了……守军会不会开炮我不知道,但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有城墙的高度加持,能打这么远,却打不了这么准。咱们在守军的眼里,就是蚂蚁般大小,人数又不多,几个铁球能砸这么准吗?所以不用担心,叛军也不会这么傻,白白浪费弹药……”

朱大典听见顾影说话声音清脆,不太像男子,忍不住看了几眼,只见这个亲兵模样的人脸色虽然黝黑,却掩盖不住眉眼之间的秀气,心里暗暗一笑:这个百户,芝麻绿豆大的官,却还有龙阳之癖的爱好,倒是看不出。

第七十五章 剽窃创意

陈雨和顾影都想不到,自己两人在朱大典眼中的关系如此不堪。

按理说,顾影就算抹了锅底灰自毁形象,也很难被看成一个成年男性,但是她令人吃惊的身高完美地掩饰了女扮男装的瑕疵——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比普通男人还高的家伙,居然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

顾影又冒冒失失地问:“叛军有炮,咱们有没有?要是有,赶紧拉出来打啊!叛军打咱们是大炮打蚊子,可是咱们对准城内轰,是不是要容易的多?”

朱大典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军户还真是无知,城墙有四丈高,大炮如何能轻易炸到城头和城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顾影的无心之语,却如同闪电一般,劈开了陈雨心中的迷雾,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了。

陈雨这时想起来了:历史上叛军被围之后,负隅顽抗,用城头的红夷大炮轰击官兵。而官兵则筑起了与城墙差不多高的土城,名曰“铳城”,架起了大炮,与叛军对轰,日夜不停,最终还是击垮了叛军的心理防线,逼得孔有德从海路逃遁,收复了登州城。

他当即说:“启禀军门,下官这位兄弟虽是愚笨无知之言,却让我想到了一个笨办法。大炮在平地虽然打不到城墙,更打不到城内,可若是筑起与城墙等高的土城呢?不就能轻而易举炮击城内,瓦解叛军抵抗的斗志?至于土城,建造起来也不难,几万大军,就算肩挑手提,十天半个月也建成了。”

朱大典愣了一下,这样的办法看起来确实笨,但细想之下,的确可行。而且用炮轰,逐渐消磨叛军的意志,比起用人命去填护城河要划算得多。他权衡一番,击掌叫好:“笨法子有大作用,这方法可行。只等高公公押运的大炮一到,就可以使用这种战术了。”

高公公,大约就是高起潜吧?陈雨心想。明末姓高的太监里,他能记得起的也就高起潜这一个,此人素来以知兵自居。仔细想想,好像这个法子就是高起潜提出来的,自己提前剽窃了这位太监的创意。

陈雨暗自一笑,管他呢,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对不住了,高公公。他不动声色地建议:“军门,大炮运来之前,可以先把土城建起来,节省时间。”

“对极,等会回到军中,本抚即刻下令筑城。”朱大典兴致勃勃地说,“至于你,为本抚出了一个好主意,此役之后,一定会为你叙功。”

“下官不过是提供一个思路而已,要想击败叛军,还得靠军门运筹帷幄。”陈雨谦虚道。

“呵呵,卫所居然有你这样的人才,呆在威海卫真是屈才了。”朱大典抚须微笑,“若换了别人做登莱巡抚,我定要挖墙脚,把你调入山东巡抚标营。不过思昌与我是旧识,就不便从他治下挖人了。你放心,有了平叛之战的表现和功劳,将来思昌会重用你的。”

陈雨大喜,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他行礼道谢:“谢军门赏识夸赞,不管是否重用,下官都会为朝廷尽忠效力。”

找到了攻城的办法,朱大典带着陈雨乘兴而归。在半路上,有亲兵来报:“禀军门,登州营总兵吴安邦求见。”

朱大典一听,看着陈雨,问:“这个吴安邦就是你说的临阵溃逃、抢夺功劳的那位总兵?”

陈雨回答:“正是此人。”

朱大典点点头:“把他带过来。”

片刻之后,一名武将跟随亲兵过来,老远就下马跪伏于地,大声说:“下官吴安邦,见过朱军门。”

朱大典不动声色地问:“你奉命节制登州府内各处援兵,本抚还下令让你拦截叛军,可是现在叛军已经长驱直入攻陷了登州,而你又是单枪匹马来见我。本官且问你:你可曾尽力拦截过叛军?归你节制的其他人马呢?本抚从黄县到达登州的这段时间,你又躲哪去了?”

这一波三连问让吴安邦有些慌乱,他连忙解释:“军门听下官解释:前日下官曾领兵拦截过叛军首领李九成之子,大战之后伤亡颇重,那些卫所军和乡勇在战乱中自行逃窜,下官也是追赶不及。至于这段时间,下官并非躲藏避战,而是收拢被打散的兵马,花费了一番功夫,所以错过了及时与大军会合的时间……”

朱大典冷笑道:“说得头头是道,如果不是有人早就披露了你的真面目,只怕本官要被你蒙在鼓里了。”

吴安邦抬头辩解:“下官句句属实……”却看到了与朱大典并行的陈雨,顿时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不到吧,吴镇台?”陈雨揶揄道,“精心编织了一套说辞,却没想到我在这里,谎言不攻自破。”

吴安邦额头冷汗如雨下,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军门明鉴,此人是威海卫百户,擅长巧言令色蒙骗上官,军门莫被他骗了……”

“够了!”朱大典打断了他,“你说你拦截叛军,可是李应元为何在陈百户的手中?”

吴安邦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无言以对。

“来人,剥去他的官袍,暂且收押,等攻下登州后,送往京城治罪。”朱大典说,“吴安邦,你就等着菜市口领那一刀,身首异处吧!”

见大势已去,吴安邦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任由几名亲兵将他架起拖走。

朱大典离去不久后,李九成与孔有德等人叛军首领出现在了城头。

孔有德忧心忡忡地说:“咱们在青州、莱州一带耽误的时间太长,官兵来得太快。现在城内还未完全平息,大军又围了城,接下来的日子只怕难熬了。”

“真是杞人忧天。”李九成对孔有德的顾虑嗤之以鼻,“朝廷的官兵咱们又不是没打过,除了边军,其余都是废物点心,怕什么?城内也不是问题,张可大上吊了,孙初阳被咱们抓了,城内除了咱们老东江镇的兄弟,已经没有几个能拿刀的了,剩下的都是官员士绅,一群养肥了的猪而已,还有谁能威胁咱们?”

第七十六章 铳城

这次兵乱是又李九成挑起,起兵以来也是以他为主,大部分时候都是他拿主意。听李九成这么说,孔有德也没有争辩,而是担心起了能不能守住城池,“城内的士绅好对付,可是城防……”

“城防也简单,咱们的人和耿仲明、陈光福的人轮流上城守城,也不耽误抢大户。”李九成看了看远处的大军,“官兵来得匆忙,不会贸然攻城,总得休养几日,这几天足够咱们收拾城内了。”

孔有德无奈地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孙军门那里,不要慢待了,毕竟他对咱们不薄。”

李九成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口中却满口答应:“放心,好吃好喝供着呢,还给他拨了个丫鬟伺候。只要他回心转意,愿意与咱们合作,我便奉他为王,咱们来个裂土分疆,与朝廷分庭抗礼,,我做大元帅,你做大将军,哈哈。”

一方暂不攻城,另一方则忙着在城内烧杀劫掠,登州城外保持了暂时的平静。

朱大典虽然有些刚愎自用,但是做事倒是雷厉风行,采纳了陈雨的建议后,立刻下令大军在登州城外扎营,日夜不停开始修筑土城。受到朱大典信任的陈雨,也被临时委派作为筑城的监工。经过勘察,陈雨选定了登州南门附近的挂榜山(今蓬莱市城南)作为建筑土城的地点,这里有现成的坡地可以利用,筑城很方便。

地点选定后,朱大典一声令下,几万大军放下刀枪,拿起铁铲,肩挑手提,一筐筐石砂泥土被挑运过来,堆积成山,一座土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成型。为了保证抵御对面城头的炮击,同时防止开炮时的后坐力把土城震塌,在陈雨的建议下,这座土城的地基是用青条石垒砌,一点也没有因为是临时建筑而将就。

叛军是孙元化训练熏陶过的,对于火炮战术的运用比一般明军强很多,李九成、孔有德等人看到官兵筑城,很快猜到了这种土城的用途。为了阻止筑城,避免将来被官兵的炮火压制,叛军一边以火炮轰击建造中的土城,一边派军出城野战,朱大典也派出兵马迎击,同时将筑城的时间改在晚上,避开火炮的攻击,双方你来我往,这场仗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

从筑城的第一天开始,城下的厮杀声就没有停歇过,叛军每次出动三五千骑兵,在城头大炮的掩护下主动出击。官兵的大炮没有到,在这种野战中很吃亏,离得近就会被炮击,往回跑就会被对方的骑兵追击,局面十分被动。

陈雨的几百军户都是步兵,机动性远不如骑兵,加上朱大典对他颇为看重,没有被派上去作为消耗的炮灰。观察了叛军依托大炮掩护的游击战术后,他有些感概,在火器没有达到一定程度前,骑兵依然是战争的主力,强大的机动性是任何兵种无法比拟的。假如面对李应元时,没有其他友军的牵制——尽管这种牵制是被动的、无意识的——李应元完全可以利用骑兵的机动性对他进行反复袭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让看起来严密的步兵方阵崩溃。没有任何骑兵保护的步兵方阵,机动性是致命的缺陷。

这种不平等的战斗局面持续了几日后终于被改变了,此次平叛的监军,御马监章印太监高起潜押运着十门红夷大炮赶到了战场。为了表示重视,朱大典与陈应元等人亲自前往迎接,陈雨也终于见到了这位明末非常有名的大太监。

高起潜大约四十岁左右,面白无须,眼神中带着一股桀骜。见到前来迎接的朱大典,他拱手说:“幸不辱使命,十门红夷大炮送到,咱家没有延误军机吧?”

朱大典笑道:“哪里哪里,高公公来得正是时候,咱们的土城已经快要完工,正好把大炮运上去。”却只口不提这几日因为无炮被叛军大炮压制全面被动的情形。

“哦?这土城是什么名堂。”高起潜被提起了兴趣。

“大炮打不到城头,所以筑了一座土城,高四丈,与登州平齐,架上大炮,正好可以打到城内。”朱大典解释道,“要是公公有兴趣,不如上去瞧瞧?”

“那就看看。”高起潜兴致勃勃地说。

越过成群结队挥舞着铁铲、搬运着竹筐的士兵,一行人来到了基本成型的土城上。顶端完全是按照城墙的模样筑造,有石块砌成的胸墙,也有宽敞的炮台。

“这家伙,看着就爽利。”高起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城墙”,“这样一来,咱家带来的大炮就有了用武之地了。”

他回头问朱大典:“这座土城可曾取名?”

取名?朱大典有些懵,一座打完仗就失去用处的泥土砌成的城墙,还要命名?他下意识地指着陈雨:“这位是威海卫百户陈雨,筑城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倒是未曾取名。”

陈雨很识趣,恭敬地说:“下官只是出了个主意,但是不知道该取啥名合适,还请公公赐名。”

听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卫所百户,高起潜根本没有正眼看陈雨一眼,只是听见这句很对胃口的话,才瞟了他一眼,然后皱眉道:“以土为城,以炮击之,叫什么名好呢?”

陈雨轻轻嘀咕了一句:“以铳为名,应该不错……”声音不大,刚好让高起潜听见。

高起潜眼睛一亮,脱口而出:“就叫‘铳城’!”

朱大典、陈应元等人都是进士出身,文采胜高起潜十倍,听了这么简陋的名字,心里都非常鄙视,但脸上却堆起笑容,捧场道:“好名字!高公公满意就好。”

陈雨暗自好笑,这本来就是另一个时空里高起潜自己取的名字,怎么会不满意。

炮运到了,土城的名字也取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高起潜立功心切,接管了督造“铳城”的差使,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士兵们点起火把,连夜赶工,终于赶在开工的第十天完成了全部工程。

第七十七章 炮战

“铳城”建好之后,就要派上用场。

一门门笨重的红夷大炮被马拉人推,送上了“铳城”的城墙。由于泥土挖出来的阶梯、道路比不过条石砌就的,有些湿滑,运送途中还发生了事故,一门大炮从马车上滑落,砸死了两名士兵。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十门大炮终于悉数被送上了早已预留出来的“炮台”。陈雨冷眼旁观,觉得这些红夷大炮太过笨重,一门怕有几千斤,搬运固然不便,部署之后想要移动和复位也是个大工程,心里对这玩意的性能保持了怀疑态度。

等到炮击开始后,陈雨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高起潜趾高气扬地下令:“开炮,给咱家狠狠地打,让城内的叛军尝尝咱们的厉害!”

炮手们点燃了引线,片刻之后,“轰轰轰……”的炮声几乎同时响起,所有的人耳朵都像被震聋了,整个土城似乎都在颤抖,一枚枚黝黑的炮弹伴随着橘红色的火焰钻出了炮膛,拖曳着热浪和青烟飞向了对面。

陈雨张大了嘴巴,目光随着炮弹的轨迹移动,看着炙热的炮弹落在了对面的城墙,将城楼、墙垛砸得碎石横飞。其中一枚炮弹大约是碰巧砸中了装火药的木桶,引发了殉爆,“嘭”得一声巨响,几个叛军的尸首被气浪掀起,坠落城下。

叛军的还击也很迅速,伴随着巨大的炮响远远传了过来,几枚硕大的铁球穿过了烟雾,呼啸着飞了过来,狠狠地砸在了炮台周围。有一枚炮弹正巧飞入了人群,犁出了一道血槽,随着一片惨叫声响起,十几个士兵像薄薄的纸张一样,一触即溃,断肢、血肉溅落的到处都是。冒充亲兵跟随陈雨在炮台上看热闹的顾影脸上也溅满了血迹,伸手一摸,摸到一块碎肉,血糊糊的,当即吓得尖叫起来。

陈雨还算冷静,推了一把顾影,大声在她耳边说:“这里太危险,你赶紧下去!”这场炮击的惨烈大大超过了他的预计,红夷大炮这种相对原始的加农炮远比他印象中的厉害,之前心中那一丝对古代大炮的轻视此刻荡然无存。

顾影已经吓懵了,不知所措,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像强迫症患者一样机械地用袖子去擦拭脸上的血迹。

此时高起潜的声音响起:“继续开炮,给咱家狠狠地打!”

陈雨以为这个太监真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胆量,却发现他趁着周围一片混乱,在烟雾的掩护下悄悄地下了城墙,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想,狗果然改不了吃屎,这个太监是指望不上了。

反倒是朱大典这个文官有胆量,他在亲兵的护卫下,来到炮位旁,大声对炮手下令:“赶紧还击,开炮者有赏,擅离职守者死!”

在亲兵们钢刀的逼视下,原本想逃命的炮手们无奈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开始下一轮的发射准备。

这个时候,叛军在火器上的造诣体现出来了,没等官兵的炮手开第二炮,叛军那边后发先至,又开始了第二轮炮击。

“轰轰轰……”闷雷的炮声响彻天际,又一批炮弹呼啸着飞了过来。陈雨没想到这么快,来不及穿过人群从阶梯撤下城墙,一把抱住身旁的顾影趴在了地上。

他忘记了这个时代的炮弹主流还是实心弹,由于技术水准的原因,以碎片伤人的爆炸弹在欧洲也不普及,在大明更是稀有物,趴下躲避炮弹伤害的动作并不是必须的。不过错有错着,一枚巨大的炮弹从他的头顶飞过,砸中了一群慌乱奔跑的士兵,不少人被炮弹像切豆腐一样削去了半边身体,整个人成了血葫芦,惨叫着滚下了城墙。

顾影仰面躺在地上,被陈雨趴在身上牢牢压住,姿势非常暧昧。刚开始两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等到炮声慢慢稀疏之后,顾影才率先回过神来。

她冷静下来之后,发现这样的姿势太羞人,脸变得通红,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了陈雨的胸口,环住对方腰间的双手悄悄地抱得更紧了。

陈雨却没空想这些有的没的,判断炮击告一段落之后,他挣脱了顾影的手,一跃而起,观察周围的状况。等看到一片狼藉的城墙和满地的尸首后,他狠狠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心中一个声音大声呐喊:我要铸造大炮!要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大炮!大炮才是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王!

一场炮击彻底改变了陈雨对前装滑膛炮的轻视心态。只要有足够的口径,即便有射速慢、精度低、易炸膛等缺陷,大炮的威力和地位依然是无可取代的。在大炮面前,不管骑兵还是步兵,不管你身经百战还是战场小白,炮弹所至之处,统统都是渣。

有了“铳城”上大炮的支持,官兵出战就没有之前被动了。几乎每天双方都投入了好几千人鏖战,城头的大炮轰隆隆响个不停。李九成虽然是叛军首领,却自负骁勇,经常亲自带军出城作战,胜多负少。

眼见李九成气焰嚣张,年轻气盛的吴三桂主动请缨,要与李九成决一死战。

朱大典并不在乎一场局部战斗的输赢,他在乎的是整个围城战的成败,吴三桂所在的关宁铁骑是他手中的王牌,破城之后是抢占城池的主力,并不想白白消耗在城下的缠斗中。对于吴三桂的请战,他迟迟没有答应。

可是吴三桂找到了高起潜,这可是他的义父。高起潜亲自来找朱大典说情:“吾儿一片赤诚,要为平叛多出几分力,还请朱大人答应派他出兵。”

朱大典无奈,只能同意了吴三桂出战的请求。

养精蓄锐了多日的吴三桂带领几千关宁铁骑,入下山猛虎一般加入了战斗。这支部队大约四千八百人,人数并不算多,可是都是关宁军的精锐,其中还有不少归化的女真人,是首次入关,战斗力在明军中首屈一指。

第七十八章 李九成之死

关宁军加入战斗后,形势又发生了变化,原本借助大炮反压制的明军已经能和叛军分庭抗礼,得到强援后,立刻占据了上风,杀的叛军节节败退。

城墙上观战的李九成勃然大怒,对左右说:“老子才一次没上,他们就打得这么憋屈,连那群废物官兵也打不过。取我刀、铳来,我要出城!”

孔有德劝道:“这次新加入的明军好像是辽东来的关宁军,瞧打出的旗子,好像是祖大寿的外甥吴三桂。这伙人不好对付,还是小心为妙。”

李九成哼了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怕他作甚?老子在东江镇打鞑子的时候,他还没断奶呢!正好去试试所谓关宁铁骑的成色。”

城门大开,李九成一马当先,带着数千骑兵呼啸而出。

吴三桂一直在寻求立功的机会,当他看到了李九成的帅旗后,大喜过望,一刀砍翻对面的一名叛军,大声下令:“李九成来了,儿郎们跟我上,今日誓要取贼酋之首级!”

蹄声隆隆,两股精锐骑兵摆脱了其他纠缠,往对方冲了过去,眼看就要迎面撞上。

李九成端起早已填充好火药弹丸的鸟铳,减慢了坐骑的速度,瞄准了对面“吴”字帅旗下的那名年轻武将。他外号“三大王”,不仅弓马娴熟,尤其擅长鸟铳,据说“可择人命中”,在精度不高的鸟铳时代,这样的评价足以证明他的射术精湛。

虽然在跑动的战马上射击难度很大,李九成还是想试一试,毕竟弹丸的速度比弓箭快得多,只要能打准,几无闪躲遮拦的机会——普通的骑兵盾牌能挡得住骑弓的轻箭,却抵挡不住威力强大的鸟铳铅弹。

凭感觉瞄准了马背上的吴三桂后,李九成扣动了扳机,火绳被点燃,悉悉索索地燃烧着。

“嘭”的一声,铳口并没有喷射出铅弹,反而从中间迸裂开来,火花四溅——关键时刻,鸟铳炸膛了。

火药爆炸的热流扑到了李九成的脸上,他感觉自己脸上像是被盖了一盆燃烧的木炭,火辣辣地疼。紧接着,两眼被灼烧,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啊——”惨叫声中,李九成捂着脸滚落马下。旁边的叛军慌忙避开,免得马蹄踩伤这位首领。

吴三桂眼尖,看到了这一幕。虽然他没和李九成当面交过手,但是几日来李九成接连叫阵,早已记住了对方的模样。见李九成发生意外落马,大喜过望,领着部队往李九成冲了过去。要是拿下李九成,这一趟入关平叛就不虚此行了。

一方是养精蓄锐已久,气势如虹;一方是首领落马,群龙无首。原本还算势均力敌的双方,平衡瞬间被打破。无所适从的叛军被关宁军一个照面冲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李九成刚刚摸索着站了起来,就被扑上来的吴三桂一刀砍掉了脑袋。

战斗之前,谁都想不到,胜败会这么快分出。一手主导这场波及了整个山东兵乱的李九成,就这样窝囊地死了。

吴三桂兴奋地举起李九成的首级,浑然不管血还在淅沥沥地往下滴,大喊道:“李九成已死!”

关宁军跟着大喊:“李九成已死!”

出城的叛军骑兵亲眼看到了首领的头颅,士气全无,潮水一般退却。关宁军跟着一番掩杀,斩获不少首级。

“铳城”上,高起潜看到这一幕,高兴地说:“吾儿果然英勇,立下如此大功!”

朱大典也抚须微笑,没想到这一战会有这么大的收获,阵斩李九成,远远超出预期。这个事件对叛军士气的打击将是巨大的,看来收复登州、彻底平定叛乱有望了。

接下来的日子,“铳城”上的炮火愈发猛烈,而登州城上的还击一天不如一天,李九成的死带来的冲击,严重影响了叛军的战斗意志,明眼人都看得出,叛军蹦跶不了几天了。

隆隆的炮声每日响彻云霄,片刻不停,有了“铳城”之后,原本高枕无忧的登州内城也处在了红夷大炮的射程内,多处军营、民房都在炮火下垮塌,伤亡无数,城中军民陷入了恐慌,在叛军高压下敢怒不敢言的本地百姓渐渐开始骚动不安,内忧外患之下,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登州城。

登州巡抚衙门。

在隆隆的炮声中,叛军首脑人物聚在一起,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

李九成之死,对叛军是个沉重的打击,不仅普通士兵士气受挫,叛军的核心圈子更是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孔有德根本无法掌控局面,除了王子登、陈光福等辽东老人支持之外,耿仲明等人完全不服他的管束。这种情形下,叛军每作出一个决策,都必须所有人商量,无人能够直接发号施令。

本来叛军利用坚城利炮的优势,还能撑下去,矛盾也没有爆发出来。可是“铳城”一建,大炮齐发,叛军最后的依仗也没有了,加上城中日益乏食,继续固守已经不现实了,也没人愿意与登州城共存亡,摆在叛军诸将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献城投降,二是从北门逃走。

第一条投降之路风险很大。叛军自起兵以来,数次利用招抚的借口将朝廷玩弄于股掌之间,先是在莱州城下谎称接受招抚,诱杀莱州知府朱万年和接替余大成的山东巡抚谢琏,差点攻进莱州城。后来又利用孙元化招抚的想法兵不血刃进逼登州,然后里应外合攻陷了登州城,狼来了的故事说多了,也就没人信了。

王子登更是说得直接:“之前三番五次戏弄朝廷,就算现在我们愿意受抚,恐怕也没有人敢冒这个险。朱大典不是孙元化、谢琏,老奸巨猾的很,不会拿自己的仕途冒险,更何况现在他胜券在握,绝不会选择招抚。”

这一点不管是孔有德还是耿仲明等人都无法否认,于是,众人一致认定此路不通,那么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弃城出逃!

第七十九章 叛逃

既然只剩下了一条路可走,谈论到出逃,孔有德有话说:“北门外就是水城,直接从水城出海,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只要往北边一走,朝廷再也奈何不了我们。”

耿仲明狐疑地问:“为何你这么快就有出逃的方案,莫非九成没死之前你就尽想着逃了?”

孔有德怒道:“我不过是替大伙谋划一条出路,难道也有错吗?”

其实从战事不利的时候起,他确实就开始寻找退路。这场兵变本就是李九成一手挑起,他不过是被动参与,如今在朝廷大军的逼迫下节节败退,看不到希望,他逃亡的心思就更强烈了。对于耿仲明的一语道破,他颇有些恼羞成怒。

眼看双方的话中带着火药味,王子登赶紧出来和稀泥,“都是自家兄弟,商议事情,不要伤了和气。打不过就跑,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只是什么时候跑,跑到哪去,就得好好合计合计了。”

见有人说合,孔有德也就顺坡下驴,瞪了耿仲明一眼,继续说道:“既然招抚无望,肯定不会直接回东江镇。东江镇现在还是朝廷治下,沈世奎、尚可喜那些家伙态度都不明朗,谁知道会不会坑咱们一把,卖给朝廷?”

王子登问:“那孔将军的意思是?”

孔有德扫视众人一眼,舔了舔嘴唇,沉声道:“既然大明已经没有我等容身之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辽东投了皇太极!”

“投奔皇太极?”

这个提议瞬间燃爆全场,所有人首先吃了一惊,接着就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毕竟做了这么多年大明的武官,与鞑子是天然的敌对立场,现在要公然投敌,心理上这道坎一下子翻不过去。这和起兵作乱是两码事,兵乱只是内部矛盾,事后还可以接受招抚,而投奔鞑子,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啊,弄不好将来子孙的名声都败了。

耿仲明没有做声,脸上阴晴不定,他在权衡这么做的利弊得失,考虑该不该下这一注。

陈光福犹豫道:“先不说投鞑子的名声如何,就凭咱们当年跟随毛帅杀了那么多鞑子兵,这皇太极能容咱们?会不会一过去就被咔嚓了?”

孔有德笃定地回答:“皇太极雄才大略,是一代枭雄,这点肚量还是有的,不会纠缠于过去那点事不放,哪怕是千金买骨,做样子给别人看,也不会把咱们怎样,否则将来汉人怎么敢为他效力?鞑子的丁口一共就那么点,天下汉人是他们的几十倍,将来不管是盘踞辽东,还是南下逐鹿中原,都要依靠咱们汉人。要说杀了些鞑子,辽东的祖大寿难道杀的鞑子少了?大凌河之战后他被围城,无路可走之下投降,皇太极可是带着所有贝勒、大臣出营迎接,还登坛祭天呢!就算祖大寿后来诈降逃走,皇太极对他的儿子、兄弟还是礼遇有加,一根手指头都没动。”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稍安。

耿仲明终于开口了:“皇太极也不是傻子,祖大寿的背后是关宁军,是锦州防线,只要祖大寿真心受降,鞑子就能吞并关宁军,长驱直入,边关防线形同虚设。人家手中有过硬的筹码,咱们能有什么,就凭现在这几万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

孔有德哼了一声:“这个问题我也想过,祖大寿有筹码,咱们也有。登州城内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不是金银,也不是粮草,而是大炮,红夷大炮!”

听到这话,众人都安静下来,戏肉来了。

见大伙都安静下来了,孔有德环顾四周,继续说:“鞑子野战厉害的紧,可是奈何不了坚城,攻打城池全靠围困。去年皇太极亲征攻打大凌河,一座城墙雉堞都没修完的城池,祖大寿也是仓促应战,城中粮草几天就耗尽,这样的状况下,鞑子硬生生围了三个月,最后还是靠劝降才拿下了大凌河城。如果有了红夷大炮,皇太极说不定不用一个月就能攻进城内。你们说,如果我们把城内的红夷大炮都带去辽东,皇太极会不会重视?”

陈光福舔了舔嘴唇,露出了贪婪的笑容:“肯定会重视,还会给咱们重赏、封官!”

见提议被认可,孔有德得意地一笑:“除了这些炮,城内还有铸炮的工匠,到时候一并献给皇太极,鞑子一夜之间就有了大炮,还有了铸炮的能力,凭这些干货,赏赐金银只是小头,就算给咱们封个王爷也不为过……”

王子登有些担忧:“这么着好是好,可是会不会被大明的百姓戳脊梁骨啊?”

孔有德瞪着他:“朝廷给过咱们什么?毛帅在东江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却被袁崇焕这个佞臣矫诏杀害;咱们跟随毛帅杀了那么多鞑子,到头来却被排挤出东江,沦落到山东受本地人的鸟气。到了这地步,你还顾虑名声,还想着能回头吗?”

王子登语塞:“这……”

孔有德扫视众人,阴着脸说:“名声口碑不能当饭吃,咱们都要活不下去了,还想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作甚?现在,在场的人都表个态,愿意跟着我走的吱个声,不愿走的站出来,我不勉强。”

众人犹豫一番,互相张望着,没有立即表态。陈光福率先举手喊道:“我赞同,朝廷对咱们不仁,就别怪咱们不义!”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举手喊道:“干了!属下愿意追随孔将军!”

这时一个声音冒了出来:“对不住了孔将军,俺家里人都是死在鞑子手里,俺发过誓的,这辈子和鞑子誓不两立,投谁都不能投鞑子。”

孔有德定睛一看,这人他认识,是原来李九成手下的一名千总,于是挤出一丝笑容:“不愿跟我走的,我不勉强,说话算话。”

这名千总抱拳告罪:“实在对不住,兄弟我不能跟着大伙一起干了,你们升官发财,我也绝不眼红……”说着就往外走。

第八十章 暗度陈仓

孔有德朝门口的亲兵努了努嘴,两名亲兵会意,等这名千总踏出门口,抽刀砍向他的脖颈。血光冲天,一个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这名千总死都没想到,孔有德会食言。

“我说过不勉强你跟我走,可是没说不杀你。”孔有德朝地上的头颅吐了口唾沫,然后看着众人,“还有谁想跟他一样的下场?”

其余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再发出反对声音。

孔有德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大家都愿意干,那就三日后出发,由水城登船出海。”

与此同时,“铳城”上,在隆隆的炮声中,陈雨眺望着城内的动静,感觉有些纳闷。当日炮击你来我往何其猛烈,怎么这两天城内的炮击就像阳痿了一样,软绵绵的,毫无威胁,反倒是官兵这边的红夷大炮吼叫得挺欢。虽然李九成的死对叛军打击很大,但也不至于让叛军萎靡到这种地步啊?

难道叛军在酝酿什么阴谋?陈雨冥思苦想起来。顾影在旁边看着陈雨皱着眉头,有些好奇,到底这家伙在想啥呢?

自从帮陈雨挡了李应元那一刀之后,顾影就光明正大地以保护的名义贴身随行。毕竟是在战场上,陈雨确实也害怕有什么意外,就默许了她一直跟着。

顾影肚子里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过了一会儿,见陈雨一直不吭声,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想啥呢?闷葫芦一样,陪我说几句话呗……”

陈雨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望着登州城自言自语:“为什么叛军一下就没什么动静了呢?”

顾影撇了撇嘴:“这还不简单?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前面闹腾的那么凶,又是打炮又是出城叫阵,现在看着老实了,背地里肯定憋着劲要使什么坏呢!”

“使坏?叛军现在穷途末路,核心人物死了,群龙无首,城被围了坐吃山空,还能使什么坏?”陈雨疑惑不已。等他抬头看到远处的海平线时,忽然福至心灵,拍了一下大腿喊道:“哎呀,原来如此!”然后转身就跑下阶梯。

“哎,哎,干啥去?别乱跑啊,等等我。”顾影连忙追了上去。

官兵中军大帐中。

“你说叛军要弃城逃跑?”朱大典笑了,“陈百户,虽然你料事如神,可是这件事就有些不靠谱了。登州北面靠海,东南西三面都被咱们团团围住,他们怎么跑,还能插上翅膀飞不成?”周围的人也都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

陈雨镇定地说:“朱军门,叛军陆路确实无路可走,也不可能插上翅膀飞,但是您忽略了一个地方,蓬莱水城。”

“蓬莱水城?”朱大典渐渐笑不出了。登州临海,确实有个水城,被登州城围在里面,是城中城,大明整个北方唯一的水师就驻扎在这里。

“你是说叛军会走水路?”一旁的陈应元问。

陈雨回答:“正是。如今李九成已死,叛军士气遭受重创,而且从城头炮击的强度和出城野战的频率来看,叛军已经无心守城,现在不过是敷衍了事,只求咱们不要看穿他们暗度陈仓的计划而已。”

朱大典抚须道:“听起来挺有道理,可是就算看穿了又如何呢?高墙利炮阻隔,咱们也没法阻止他们从水城逃跑啊。”

陈应元惋惜道:“若是蓬莱水城的水师能逃出来就好了,只是听说他们不是被叛军杀害,就是投降了叛军。如果有水师在,就能在海上拦截,叛军无路可逃。”

陈雨心里一动,趁机说:“陈军门说得太对了,这说明有一支水师何等重要。他日叛乱平定,陈军门坐镇登莱,登州水师必须重建……”

陈应元点点头:“这个可以考虑……”

朱大典伸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本抚问你,如果关于叛军从水路出逃的猜测属实,那么咱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

陈雨回答:“我军在城外,叛军在城内,有高墙阻隔,想阻止他们登船是无能为力的。不过我们可以大致判断出叛军想要逃跑的时间。叛军准备登船的时候,留下断后的守军肯定不会多,他们是要唱一出‘空城计’;而且这些为数不多的守军肯定也会满腹怨言——毕竟谁也不希望被大部队抛弃,成为牺牲品,就别指望他们守城能有多卖力了。只要趁叛军主力逃跑时,全力攻打城池,同时派人喊话,点破他们被孔有德等人抛弃的事实,来个四面楚歌,再许诺降者免死,让他们无心抵抗,拿下登州指日可待。”

朱大典点点头:利用叛军主力出逃的时机一举攻下登州城,这个思路是清晰的,逻辑也非常缜密,听起来很有道理。只是他不明白,怎么才能确定叛军主力何时出逃呢?

他问:“你怎么确定叛军出逃的时间?”

“这个下官也有考虑。请容许下官唤一个部下进来,让他来解答军门的问题。”

邓范有些局促地进了大帐,跪下行礼:“小人威海卫小……小旗邓范,见过两位军门。”

陈雨介绍:“威海卫临海,海边的人对风向的变化和海水涨潮的时段都很熟悉,邓范平日很细心,也注意观察,对这些规律掌握得比一般人更精确。他估算出三日后,正好是初六,涨潮的时候是寅时,凌晨时分,加上当天很有可能是东南风,从蓬莱水城出海北逃顺风顺水,船也不会搁浅,所以这天逃跑的可能很大。蓬莱水城与威海卫相隔并不算远,水文条件也差不多,所以邓范的推测应该是可信的。”

陈应元饶有兴致地问:“你为何断定叛军一定北逃,而不是南下?”

陈雨当然不会说他知道孔有德是要去投奔皇太极,装作思考一番后回答:“下官是这么认为的:孔有德等人都是辽人,又都是东江镇旧部,背着造反作乱的罪名,除非脑子进水,否则不会跑去毫无根基的南方,倒很有可能重返东江镇,甚至……”

第八十一章 大举攻城

陈雨话说一半,引起了众人的好奇。

“甚至什么?”陈应元追问。

“甚至,以城内的红夷大炮为筹码,投奔鞑子也不是不可能。”说到这里,陈雨心想,如果孔有德心血来潮,只带着炮走,放弃那些工匠就好了。也不知道历史会不会眷顾自己,让自己捡个漏,接收那些被葡萄牙人训练熏陶出来的铸炮工匠。

自从经历了叛军与官兵的炮击后,他真切感受到了大炮的威力,收起了对古代前装滑膛炮的轻视,立志要给自己也打造这样的大炮。不过林阿福只会制铳,不会铸炮,这样一来,获得登州城内的铸炮工匠就成了他眼前最重要的任务——根据历史记载来看,孙元化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巡抚,但却是一个难得的技术性官员,也是明末最出色的火炮专家,他将登州打造成了“东陲之西学堡垒”,也培养了大批优秀的铸炮工匠。

但陈雨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并不大,孔有德打算投皇太极,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增加自己的筹码,换取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内行的人都知道,经验丰富的工匠比大炮更珍贵。要不然皇太极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铸造出数量可观的大炮,为后来入关后攻城拔寨奠定基础。孔有德能成为三顺王之一,这点眼光肯定是有的。

陈应元想了想,脸色严峻地对朱大典说:“延之,这种可能性很大,若是大炮和铸炮的工匠都落入鞑子手中,则大明危矣。”

朱大典抚须沉默了一会,然后下定了决心:“既然你说得有理有据,本抚信人不疑,就依你所说,后日寅时起全军发起攻城!”

陈雨大喜,恭维道:“军门英明!”

最好打得孔有德措手不及,工匠也来不及带走。陈雨抱着侥幸心理想。

等陈雨离开后,陈应元问:“延之,虽说信人不疑、疑人不用,可是仅仅凭着他的猜测,加上风向和涨潮的推算,你就打算大举攻城,是不是有些过于儿戏了?要是一切都是错的,岂不是白白损兵折将?”

朱大典镇定地回答:“思昌,我丧失了聚歼叛军于城下的大好机会,使得登州陷落,虽然有不少理由可以辩解,比如连夜奔袭太过冒险,又比如孙初阳错信辽人咎由自取,但山东境内尤其是登州的士绅肯定也会迁怒于我,战后免不了会被御史弹劾。今上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如果他认定这件事是我的错,那就百口莫辩了,这山东巡抚之位只怕我坐不了几天。但如果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收复登州,一俊遮百丑,那么之前的过错都会不了了之,所以,这个赌注,值得下。”

陈应元若有所思:“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再者,李九成是叛军最重要的首脑之一,他的死不说让叛军树倒猢狲散,至少也是士气大挫,无心恋战。现在围城之势已成,孔有德等人无路可走,除了献城投降,就是弃城逃窜,陈雨分析的很有道理,与我所想不谋而合。就算叛军出海不是三日后,也坚持不了几天了,即使当天没有攻下城池,也能让叛军成为惊弓之鸟。一次攻不下,那就两次、三次,现在的情形是我们耗得起,叛军耗不起。”

陈应元明白了,点头道:“原来延之早已考虑周全,那么我就无需担心了。希望后日攻城,能够一鼓而下,收复登州。”

接下来的两天,双方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炮击,但远不如最初那么激烈,出城野战更是销声匿迹,攻守双方陷入了一种默契的平静,各自都怀着心思,等待着最佳的机会。

第三天,天还没亮,天空一片漆黑,按往常的规律,交战双方都在休息,可是今天注定是要打破常规的日子。

官兵大营逐渐亮起了火把,先是中军大帐,然后往两边蔓延开来,整个大营被照的宛如白昼。中军大帐内,各路武将齐聚一堂,等候差遣。

朱大典站在上首,披着猩红大氅,腰间系着一柄宝剑,气势十足。陈应元、高起潜分立于两旁。

“诸位,李九成死后,叛军气焰一日弱于一日,从城头炮击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无心恋战。本抚决定今日寅时三刻发动攻城,全军倾巢而出,不留余力,誓将敌人打个措手不及。”

众人抱拳行礼,齐声说:“请军门下令,吾等必将全力以赴,收服登州。”

朱大典点点头,对众人的态度很满意。昂首道:“众将听令:陈洪范、刘泽清率步兵攻西门,吴襄、靳国臣等率骑兵接应;刘良佐、邓率步兵攻南门,金国奇、祖大弼率骑兵接应;牟文绶率步兵攻东门,祖宽、张韬率骑兵接应。”

众人轰然应下。

吴三桂听到没有自己的名字,急忙问:“军门,那我呢?”他年纪轻轻官封游击,正是渴望建功立业的时候,击杀李九成并不能完全满足他的胃口。

高起潜也望着朱大典,希望他能给自己这个义子安排出战的机会。

朱大典看了看他,再看看高起潜,微笑道:“怎么会忘了小吴将军这样的猛将呢?你在中军待命,哪个城门出现动摇的迹象,就由你负责主攻该城门。”

高起潜和吴三桂都大喜过望,苦活让人家干了,攻进城的功劳就落在自家身上了,朱大典这个安排很妙啊。

寅时三刻,官兵阵营中传出几声令炮响声,杀声震天,密密麻麻的官兵从营中蜂拥而出,分成三个方向扑向登州城。“铳城”上的大炮再度开始了轰鸣,掩护攻城,一架架云梯靠在了城墙上,官兵们蚂蚁般攀上云梯,往城头爬去。

之前官兵集结时点燃的火把已经明白无误地传递了攻城的信号,城头留守的叛军心里打鼓:孔将军定下了走海路的计划,难不成被官兵发现了?要是自己这些负责殿后的人被拖住,那就不妙了。现在担心变成了事实,他们无奈之下,只有抄起家伙开始了守城战。

第八十二章 工匠没了

南面传来的喊杀声响彻夜空,水城中准备登船的叛军也听到了官兵进攻的动静。孔有德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不过眼下已经没空细想,撤退中的部队士气全无,也不可能再拉回去守城。当即大声下令:“赶紧登船,延误者斩!”

叛军大部分都已经登船,只剩下那些沉甸甸的大炮。在亲兵的喝骂威胁下,临时从城内征调的民夫吃力地用绳子绑着炮车拖上船,因为催促得太紧,有人不留神脚下踏空,掉落水中,连带着一门红夷大炮也掉了下去,溅起冲天的水花。

孔有德阴沉着脸,拔刀走到码头边,一刀砍翻了试图爬上来的民夫,大声喝道:“掉了就掉了,不用打捞,先把那些铸炮的工匠给我驱赶上船!”

紧赶慢赶,叛军终于把剩余的几门红衣大炮连同数百名工匠都装上了船,三四百料的水师战船因为超载,吃水极深,让人担心随时会沉没。

陈光福问:“城头那些断后的兄弟呢?”

孔有德眼神阴沉,回答道:“事情有变,官兵忽然大举攻城,已经来不及等他们上船了,他们就自求多福吧!赶紧下令,所有船升帆,出海!”

陈光福等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反驳这个决定。

水门的千斤铁闸缓缓升起,几十艘船鱼贯而出,驶向海面,叛军终于和另一个时空一样,踏上了投奔皇太极的路途。

主力已经撤走,还带走了红夷大炮,城头剩余的叛军无力抵抗官兵三个方向的同时进攻,渐渐有了失守的迹象。要不是这些叛军担心自己手上沾染的官兵鲜血太多,很难被朝廷接受,他们早就投降了。

这时三个城门下有人齐声喊话:“上面东江镇的兄弟们,你们已经被孔有德抛弃了,放下兵刃投降吧!这次兵变,只究首恶,胁从不论,投降者免死,你们大可以放心!”

这些喊话瓦解了叛军最后的斗志,许多人将兵刃抛下城墙,大声说:“降了降了!”

半个时辰后,三个城门洞开,成片成片的叛军跪在城门两侧,迎接官兵入城。朱大典威风凛凛地坐在马上,在标营的护卫下昂首入城。至此,始于吴桥、终于登州的这场叛乱,历时大半年后结束了。

陈雨则带着自己的小算盘,跟在朱大典身后进了城,与其他官兵想法设法趁火打劫不同,他向城内百姓问明铸炮的炮坊所在位置后,带着部队直奔炮坊而去。

去的时候陈雨满怀希望,他很希望历史会优待自己,在细节上拐一个小小的弯。可是事实却是无情的,到了炮坊后,除了一堆用来盛放球形炮弹的竹筐,和几桶没有用完的火药,孔有德连块铁片都没给他留下,更别提那些工匠了。

“啪”的一声,陈雨一脚踢飞了一个竹筐,恨恨地说:“孔有德这厮,居然做得这么决绝,把工匠真的都带走要献给皇太极,帮助他铸出大炮后,用来屠杀大明军民,难道就不怕被大明几万万百姓戳脊梁骨吗?”

邓范也有些失望。对于陈雨要培育未来的炮兵的计划,他是非常赞同的。可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大炮都被带走了,就只能指望着找到城内这些铸炮的工匠带回威海卫了。现在工匠也没了,不说陈雨很失望,他也有些担忧。

张富贵问:“那现在怎么办?”

陈雨不甘心地说:“找,去城门、去水城,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邓范暗自叹了口气,既然孔有德打算带走工匠作为投效的筹码,又怎么会有遗漏?百户大人这是关心则乱,这么没头没脑地找,只怕是徒劳无功。

不过既然陈雨下了命令,不管有没有希望都得试一试,邓范、张富贵各领一拨人分别往蓬莱水城和东门而去,陈雨则带人前往南门碰碰运气。

西门是官兵攻城的主力方向,炮火摧残最严重,南门相对要好一点,沿街房屋基本完好无损。陈雨带兵一路搜寻打听,别说铸炮的匠人,普通工匠都没见几个,连青壮都被叛军掳走了不少,街上更多的是那些劫后余生、欢呼鼓舞的士绅。

一路打听过来,有一个自称给盘踞在巡抚衙门的叛军首脑送过菜的小贩告诉陈雨:“军爷,别费那劲了,那些铸炮的工匠连带妻儿都被一股脑儿带走了,听说是今早天还没亮上的船,出海了,只怕是回不来了……”

陈雨有些泄气,孔有德做事老练,没给他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看来只能便宜皇太极了。他叹口气,带着人往回走。

经过一条街道时,人群拥挤在一起,似乎在看热闹,挡住了前面的路。

国人看热闹的天性果然从古至今都一样,陈雨心中吐槽了一句。他带着人绕过这些人,准备前往走,却无意中听到了几句叽里咕噜的话,不是汉语。

他一个激灵,外国人?这可是17世纪,哪来的外国人?

挤入人群一看,一群披甲的武将和一群百姓对峙,为首的武将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大约四十出头,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看起来像一座移动的黑塔,说到激动处,拔出了刀子,厉声喝道:“你们这些夷人,最好放老实一点,惹毛了爷爷,一刀剁了,也没地喊冤去。”

如果不是刚才听到几句听不懂的语言,陈雨肯定会以为这是一起官兵与百姓的冲突,不会去凑热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绕道走路。虽然老百姓面对官兵肯定是弱势的一方,多半会吃亏,甚至可能送命,可是世上不平的事多了,谁管的过来?

他仔细盯着那几个百姓看,果然看出了蹊跷。

虽然这些人身穿汉人短衫,头上带着帽子,猛一看似乎就是普通百姓,可是仔细看的话,很容易发现这些人眼眶深邃、鼻梁高耸,有几个的眼珠子还是蓝色的,不就是正经的夷人吗?

第八十三章 柳暗花明

除了孙元化招募的葡萄牙人,登州城内又怎么会有夷人?陈雨眼睛亮了起来,寻找工匠无望,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他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往里面挤去。

看热闹的吃瓜群众不满地嘟囔:“挤什么挤,老子……”等看到陈雨身边几个眼神不善的军户后,都识相地闭上了嘴,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道。

这时夷人中有一个开口道:“几位将军,我们只是不小心惊了您的马,并非故意,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又何必这么咄咄紧逼?”居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可是陈雨看他却是标准的欧洲人面孔,如果只听声音,绝对无法与他这张脸联系起来。

那名长得如同黑塔般的中年武将冷笑一声:“我这匹禄螭骢,是从蒙古人手里花高价买来的,你一句不小心就完了?要么当街给我跪下磕头认错,要么拿三百两银子来赔,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会汉语的夷人激动起来:“看在主的份上,请不要这样。我们只在朝拜圣体时向主下跪,否则是要接受主的惩罚的……再说,您的马只是受惊,并没有遭受实质的伤害,为什么要赔偿三百两银子?而且我们也拿不出这笔钱……”陈雨面带笑容走了过去,对中年武将说:“下官威海卫百户陈雨,请问这位将军尊姓大名?如果下官想做个和事老,能否卖个面子呢?”

中年武将瞟了他一眼,不屑地说:“百户?你就是最近常围着朱军门转悠的那个幸进小人?这事和你有关系吗,你有资格管吗?”

邓范拉了拉陈雨的衣角,低声提醒:“这位好像是关宁军的副将祖大弼……”

陈雨笑着说:“原来是祖将军。关宁军是大明屈指可数的强军,下官是极为佩服的。祖将军这样的大将,何必与一些夷人一般见识?下官见你的坐骑也没有受伤,估计只是受了惊吓,而且这些人估计也拿不出三百两来。这样吧,便由下官替他们出一百两,作为对将军的补偿,如何?”

祖大弼瞪圆了眼睛盯着他:“我和夷人的事,要你管?三百两也好,一百两也罢,又凭什么让你替他们出?你很有钱吗,当爷爷没见过银子,想用银子砸爷爷?”

祖大弼今日本来心情不错,叛军被平定,登州被收复,关宁军的功劳不小,封赏是跑不掉了,一时高兴带着几个亲兵在城内逛逛,没想到在街上被这群夷人冲撞,惊到了马,还扰了他的雅兴,好心情被破坏无遗,不教训教训这些家伙,怎么能解心头之恨。没想到碰到了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百户,正好连同夷人一并整治。

陈雨有些头疼,这个祖大弼蛮横的紧,根本不讲道理,更不打算讲规矩,倒是有些难办。他并不知道祖大弼认定他抢了关宁军的风头和功劳,怀恨在心,还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蛮不讲理。当下无奈地问:“那将军要如何才会罢休?”

祖大弼哼了一声:“既然你打算替人强出头,那么代替他们磕三个响头认错,这银子爷爷也不要了,此事就算作罢。”

陈雨愣住了,彼此无冤无仇,有必要这么撕破脸吗?这祖大弼还真是条疯狗,逮谁咬谁。这下就有些难堪了,想替夷人出头,却碰到不按规矩出牌的家伙,该怎么办才好,莫非和关宁军火并一场?

陈雨摇了摇头,先不说友军火并是军中大忌,自己这几百人和人数达到四五千的关宁军火并,只怕最后渣都不剩。

后方的夷人看不下去了,那个会说汉语的夷人主动对陈雨说:“这位将军,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就让我们自己来面对这件事吧,或许这是主对我们的惩罚,我们必须坦然面对。”

陈雨问:“你们是哪国人,为什么会在登州城?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这么熟练的汉语?”

这个夷人回答:“尊敬的将军,我们都来自欧罗巴的葡萄牙。几年前,因为贵国总督孙元化的邀请,从澳门来到山东,为他训练炮兵,指导铸炮技术,一行一共二十七人。在不久前的守城战中,牺牲了十五人,剩下我们十二人被叛乱的士兵俘虏。幸好叛军头目之一的孔有德曾经是我们的学生,他念及旧情,没有杀我们,还在出海逃跑之前打开了牢门,把我们放了出来。如果不是在街上惊扰了这位将军的战马,我们这时候该想办法踏上回澳门的船了。至于我嘛,明国名字名叫陆若汉,是他们的通译……”

原来真是孙元化聘请的葡萄牙人!陈雨心中大喜,登州的铸炮工匠都是这些人调教出来的,徒弟没了,还有师傅,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迫不及待地问:“你们会铸炮吗?”

陆若汉肯定地回答:“我们幸存的十二人中,既有炮兵教官,也有铸炮师,只要有充足的预算和足够的时间,我们在任何一个国度都能培养出优秀的炮手和铸炮工匠……”

陈雨听得眉飞色舞,正想继续问下去,却被身后的祖大弼打断了:“你们磨磨唧唧说什么呢?我可没时间陪你们耗,要么磕头认错,要么尝尝我的刀快不快……”

陈雨回过头,认真地问:“祖将军,其实事情不过是一场误会,这些人都是孙元化孙军门聘请的铸炮师和炮兵教官,也算是自己人。如果你愿意不追究他们的无心过错,下官个人自掏腰包,赔三百两如何?”

祖大弼不耐烦地说:“废话少说,爷爷就是烦你这种有几个银子不知道姓啥的人,你愿意出钱,也得看我愿不愿意要,当我没见过银子吗?至于孙元化,虽然没有死在叛军手里,可是押解入京待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个将死之人,又能庇护得了谁?”

“这么说,祖将军为了一匹马,打算得理不饶人,和几个夷人较劲到底了?”陈雨嘴里说着,心里却打定了主意,铸炮工匠没有了,这些葡萄牙人是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都要招至麾下,就算得罪了祖大弼也在所不惜。

第八十四章 智斗

祖大弼斜眼看着他:“是又如何?”

“祖将军是堂堂辽东镇副将,久在军伍,警惕性果然比常人要高。”陈雨眼珠转了转,忽然话锋一变,转而称赞起祖大弼来,“一眼就看出这些夷人有问题,只怕和叛军有牵连……”

祖大弼听他的话似乎有讽刺的意思,又不敢肯定,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雨冲他笑了笑:“也没啥意思,其实就是想说,扭送细作送给上官处置,这样的琐事交给下官来做就好,就不用劳动祖将军的大驾了。”

“细作?”祖大弼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看着陈雨推着陆若汉等人往相反的方向走。

陆若汉认真地解释:“这位将军,我想你是弄错了,我们是协助孙总督抵抗叛军的勇士,而不是卑鄙的奸细……”

张富贵推搡着他往前走,低声说:“你是不是傻?百户大人这是在帮你呢……”

关宁军这边全都愣住了,居然还有这种操作?祖大弼更是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暴怒地伸手拔刀,口中大喝:“妈了巴子,到底你是傻逼还是当我是傻逼?怕是活的不耐烦了……”

“什么,区区几个细作你也要抢功劳?”陈雨故作惊诧,挥手道,“挡住他们,等我把细作送到朱军门那里,这份功劳谁也抢不走了。”

几十柄长矛和火铳齐刷刷地端起来对准了祖大弼等人。祖大弼这次没有带多少人随行,人数上很吃亏,看到这一幕之后,即便心中怒火中烧,也只能停住了脚步。他怒目而视:“你一个小小百户,居然敢用铳指着我?”

陈雨笑了笑,没有作答,带着人径直走了。

目送陈雨等人走远后,祖大弼对左右说:“把三桂、祖宽他们都叫过来,点齐人马,去找这个百户的晦气。”

登州巡抚衙门内。

朱大典把这里作为临时的全城指挥中枢,部署安排战后的各项事宜,正忙着焦头烂额之际,却听闻陈雨求见。对于这个百户,朱大典印象很不错,便放下了手头的事情接见了他。

“细作?哈哈……”听完陈雨的“恶人先告状”后,朱大典笑得前俯后仰,指着陆若汉等人说,“孙初阳招募夷人的事情,本抚也听说过。你带来的这些夷人是不是他手下那些人我不知道,但是说这些人是细作就是无稽之谈了。你看看他们的眉眼、鼻子、头发,那点与我大明百姓相同?这样的人藏在哪里都一眼能发现,还能当细作?哈哈……”

陈雨故意问:“那么军门的意思,这些人不可能是细作了?”

“当然不是。”

“哎,可惜了,本以为抢到了一个大功劳,谁知道却是个乌龙,还得罪了祖大弼……”陈雨作惋惜状。

“祖大弼?”朱大典收起了笑容,皱眉道,“你惹他作甚?关宁军是朝廷倚为长城的强军,圣上对他们都客客气气,你一个小小百户也敢去捋虎须?”

陈雨装作惶恐状:“下官无知,还请军门救我,这份功劳,我不抢了,还给他们便是……”

朱大典摆摆手:“本就不是细作,哪来的功劳?你生擒了李应元,关宁军击杀了李九cd是大功,又何必为了些许小事起了嫌隙?这样吧,抽个时间,本抚替你们从中说合,区区小事就一笔勾销吧。”

“谢军门照拂。”

这时,衙门前院隐约传来了喧哗声,朱大典不悦地问:“何人在巡抚衙门喧哗?”

一个亲随进来禀报:“军门,是关宁军的祖大弼,他说要找一伙夷人和陈百户算账。”

“胡闹!”朱大典脸色有些难看,“居然还闹到本抚这里来了。”

他大踏步来到前院,正好看见祖大弼带着大群兵士推搡门口的巡抚标营士兵,口里还嚷嚷着:“爷爷亲眼看到他进来了,识相的赶紧让开,莫挡道!”

朱大典压住心中的火气,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祖将军,有什么好好说,毕竟这里是登莱巡抚衙门,不看本抚的面子,也得看陈巡抚的面子,这可是他的官衙。”

面对这位手握兵权的巡抚,祖大弼总算还有几分忌惮,拱手道:“军门,我也不喜欢啰嗦,威海卫那个姓陈的百户得罪我了,我只是来找他和一群夷人算账,并非故意擅闯巡抚衙门。烦请军门把他们交给我,立马就走,绝不在此聒噪。”

陈雨在后面听到这话,几乎要笑出声来,祖大弼这厮大约在辽东霸道惯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番话他自己觉得毫无问题,有理有据,可落在别人耳中,尤其是朱大典这样掌握兵权的封疆大吏,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意思了。

果然,朱大典沉下脸,冷声说:“你当巡抚衙门是你家后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有没有把本抚放在眼里?”

祖大弼一听就要炸了,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了,可是朱大典不问缘由,上来就教训他,很明显地是要拉偏架,偏袒那个百户。他脑子一热,撸起袖子就想上前争辩。

陈雨眼珠转了转,站到朱大典面前挡住,大声喝道:“祖大弼,你想干什么?军门训斥你几句,莫非还想动手不成?以下犯上是什么后果,你可要想清楚了!”不等祖大弼分辨,挥手示意张富贵等人围上去,“还愣着干什么,保护军门!”

张富贵脑子也很灵活,立刻领会了陈雨的用意,带着军户们团团围住祖大弼,长矛的枪尖几乎都戳到他脸上了。

关宁军看见自家主将有危险,也不管什么巡抚不巡抚了,大声喝骂着抄起家伙冲了上来,想要把人从包围圈里揪出来。军户们怎么会退让,毫不畏惧地将长矛和火铳掉转过来对准了关宁军。

在辽东威风八面的关宁军,入关之后威风八面,屡战屡胜,怎么能忍受被一群低贱的军户用枪指着,举起马刀、三眼铳怒目而视,只等主将一声令下就动手。

原本置身事外的巡抚标营士兵们见形势危急,朱大典处在危险之中,全都哗啦啦跑了过来,站在军户们一边,将手中的兵刃对准了关宁军,双方进入了危险的对峙,剑拔弩张,似乎一触即发。

第八十五章 找靠山

祖大弼面色狰狞起来,他在辽东身经百战,杀敌无数,却从未被明军自己人围过,心中的愤怒达到了顶点,对朱大典大声说:“朱军门,你宁可相信一个小人的谗言,却不愿信我?这架势,是不是要把我抓起来问审定罪?我祖大弼为朝廷效力二十载,立功无数,到头来却遭受如此对待,就算官司打到圣上那里,我也不会服气!”

陈雨心中暗笑,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祖大弼这厮一根筋,每说一句话,就把自己往坑里推一把,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摩擦,却被他自己活生生变成了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

朱大典终于开口了:“祖大弼,你知不知道聚众围攻巡抚是什么罪名?念在你是功勋卓著的老将,本抚给你一次机会:让你的人放下武器退出巡抚衙门,然后自缚双手,把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给本抚一个交代,这件事还有化解的余地,否则,就连祖大寿也救不了你。”

祖大弼犹豫了一瞬间,看到了陈雨得意洋洋的笑脸,脑子一热,脱口而出:“我没错,凭什么要绑我?要绑,就把这厮一起绑了,否则我不服!”

朱大典不再啰嗦,后退几步,挥挥手:“左右,将犯上作乱的祖大弼拿下!”然后对身边的亲随下令:“持我手令,从侧门出去,调集各部人马赶来护卫,防止有人冲击衙门重地。”

对峙的双方开始骚动起来,巡抚标营和威海卫的士兵手持兵刃往前顶,关宁军虽然不肯退却,但也不敢动手。他们也不傻,冲撞巡抚本就是不轻的罪名,要是伤到了巡抚,后果绝不是他们这些喽啰能扛得住的。

祖大弼额头青筋暴起,拳头几乎攥出水来,心里万般不服气,可是却不敢下令让部下大打出手。他虽然跋扈惯了,但是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陈雨见关宁军仍然不退,喊话道:“关宁军的兄弟们,你们若是还不退去,只会害了自己,害了祖将军。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自个好好想想。”

关宁军士兵面面相觑,又看了看不敢动弹的主将,犹豫一番后,终于还是放下兵刃,三三两两退出了大门之外,这场短暂而紧张的对峙就此消弭了。

祖大弼望着这个始作俑者,心里恨得牙痒痒。明明事情都是这厮挑起来的,到头来却置身事外,还肆意挑拨,给他安插罪名。

陈雨笑眯眯地凑上来,身后是几个军户和标营兵士,手里拿着粗壮的麻绳。

“祖将军,巡抚有命,得罪了。”

祖大弼瞪着陈雨,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你敢……”

“啪”的一声,一柄刀连刀带鞘砸在了祖大弼后颈,他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地。陈雨惊讶地一看,对面站着的却是蒋邪。

蒋邪鄙夷地看了地上的祖大弼一眼,然后看也不看陈雨,负手走开了。

兵士们一拥而上,将祖大弼捆了个结结实实。

“先把他关押起来,等待处置。”朱大典命令亲兵带走祖大弼,然后瞪了一眼陈雨,说,“你跟我来。”

一间小小的签押房内,朱大典屏退左右,问道:“说吧,怎么回事?祖大弼虽张扬跋扈,但也绝不是为了抢几个细作的功劳就敢冲撞巡抚衙门的莽夫。这其中必有蹊跷。”

陈雨看了看朱大典的脸色,虽然板着脸,但是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心里猜测:听这口气,瞧这脸色,再品味一下“张扬跋扈”的四字评语,可见朱大典对于整治祖大弼并不是很介意,多半还是顺水推舟、乐见其成,自己不过是恰好给了他一个理由。

心里权衡一番后,陈雨决定说实话,至少是部分实话。这种情况下,面对朱大典这样的官场老手,继续编造谎言是作茧自缚。

“军门英明。其实细作之说,只是下官的托辞。事情的缘由其实很简单,这群夷人惊了祖大弼的坐骑,祖大弼蛮横霸道,不依不饶,而下官想要救下这些夷人,却又不敢与其正面为敌,只得编个理由,然后跑到军门这里寻求庇护。谁知道他会直接冲到巡抚衙门报复……”陈雨一五一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这么说,什么细作只是子虚乌有,整件事就是一匹马引发出来的?”朱大典有些啼笑皆非。

“没错。不过事情虽小,足见祖大弼之流居功自傲,不把军门放在眼里,其心可诛。”陈雨不忘给祖大弼上眼药。

朱大典笑了笑,没有立即接话。其实他的心态正如陈雨所揣测的那样,自从率领大军平叛以来,对于优越感十足的关宁军观感就很复杂,一方面要依靠这支战斗力极强的骑兵对付叛军,另一方面对于自祖大弼以下诸将的跋扈早有不满,对于监军高起潜明目张胆的偏袒吴三桂等人更是颇有微词,早就想找机会敲打敲打这支骄兵。可是之前强敌在前,而且也没有合适的理由,不敢动这支核心部队,现在叛军已经溃败,没有了顾忌,又出了这档子事,好比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不收拾一下祖大弼实在对不住自己。

他心中得意,却不愿向别人吐露真实的想法,便转移了话题:“你为何要救这些夷人,甚至不惜得罪祖大弼?如果他今日不是猪油蒙了心冲击巡抚衙门,只怕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陈雨心想,制作火铳顾大锤可以遮掩,可是铸炮这样的事情,绝不是一个千户能兜住的,朱大典身为山东巡抚,加上登莱巡抚陈应元也是他的旧识,这件事迟早会传入他耳中,不如说实话,看能不能寻求庇护。只要朱大典不是海瑞那样清廉如水、铁面无私的官员,他就有把握用糖衣炮弹腐蚀对方,拉其下水——何况这位大人在历史上的口碑名声不怎么样,虽然能力不错,但却是一个实打实的贪官。

第八十六章 双赢

打定主意后,陈雨坦诚相告:“下官不敢隐瞒军门,救下这些夷人并非打抱不平,而是为了铸炮。”

“铸炮?”朱大典有些错愕,“你可知道一门大炮要几千两银子?孙初阳在登州经营几年,在兵部、户部多次化缘,才攒下了这么点家底,你一个卫所的百户,饭都吃不饱吧,居然想要铸炮?”

“嘿嘿,下官如果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靠天吃饭,也就不敢有这个奢望了。”陈雨狡黠一笑,“启禀军门,下官在威海卫做了一点小买卖,手头还算略微宽裕……”

“就算有点闲钱,对于大炮来说也是杯水车薪……”朱大典疑惑地望着他,“银子的事先放一边,告诉我你一定要铸炮的理由。”

陈雨咳嗽几声,义正言辞地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大明内忧外患,北有鞑子虎视眈眈,西有流寇祸乱中原,下官虽然位卑言轻,也不敢忘记为人臣子的责任与担当。大事我做不了,铸造几门大炮这样的小事还是可以做到的。更何况,孔有德北逃,掳走了工匠和大炮,说不定会流入鞑子手上,到时成为屠戮我大明百姓的利器,却没有同样的大炮可以抗衡,岂不是悲哀?而且,孙军门苦心孤诣研究铸炮的技术,下官实在不忍心看着就这么断了传承……”

朱大典不置可否,说了一句:“少说官面上的话,说重点。”

陈雨的话戛然而止,愣了愣,“老老实实”说:“军门目光如炬,下官便说实话。铸炮不过是手段,真正的目的,是想升官……”

朱大典点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又问:“铸炮之后呢,是否献给朝廷?别跟本抚说,你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是为了给威海卫铸炮。山东沿海的卫所都只是为了备倭,就算架满了红夷大炮,也不过是日晒雨淋,摆在那里生锈,给谁看?完全是浪费嘛……”

陈雨试探着说:“给朝廷献炮也轮不到下官这样的无名小卒,还得不到多少实惠。要不,铸出的炮,先送几门给军门,拱卫济南城?”

朱大典笑了:“未经朝廷许可,卫所私自铸炮,好处未必有,被追究责任倒是很有可能。不过如果是为了加强山东各州府的城防而铸炮,本抚与思昌倒是可以替你担起这个名义来,上头问起来,也好有个说辞。”

陈雨懂了,拍着胸脯说:“只要军门支持,下官不需动藩库一两银子,铸出的大炮,到时候优先送到济南!”

朱大典很满意,这个百户一点就通,孺子可教也。平叛结束后,他就要回到济南赴任,如果能在济南城布上几门红夷大炮充充门面,也是一大政绩。孙元化倒台,工匠和大炮都被孔有德带走,山东已经没有红夷大炮了,也没有会铸炮的人,若是被陈雨鼓捣出名堂了,功劳完全可以戴在自己头上,这件事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雨也很高兴,得到了山东、登莱两大巡抚的支持,不仅可以公开铸炮,在资源方面也会有很多便利,这是个双赢的局面。虽然以他目前的官职和实际控制的地盘、人数,大炮是超前的配置,并不是必需品,但是未雨绸缪是很有必要的,及早掌握铸炮的技术,培养相应的人才,打造一个铸炮、用炮的技术体系,将来需要的时候,就能立刻铸造数量众多的大炮、拉出足够数量的炮兵,而且无须受制于人。

就在两人达成了私下交易后,有不速之客到访,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门口亲随禀报:“军门,御马监高公公到。”

“呵呵,就知道他会来。”朱大典对陈雨说,“你先走吧,高公公定是来替祖大弼求情的,这个面子本抚必须卖,有其他人在场的话,他放不下架子。”

陈雨识趣地告退。接下来高起潜和朱大典之间有什么py交易,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无非是祖大弼的莽撞举动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其中的种种黑幕不足为人道,他就没必要掺和了。

出了巡抚衙门大门,张富贵迎了上来,期待地问:“怎么样,军门会怎么处置祖大弼?”

陈雨摇摇头:“多半是斥责一番,然后放了。祖大弼身后是关宁军,还有监军高起潜帮着说情,朱大典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居然就这么轻轻放过?”张富贵有些惋惜。

陈雨瞪了他一眼:“祖大弼倒霉,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你这么关心做什么,管好自己就行了。那些夷人呢,想办法把他们骗去威海卫,咱们就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祖大弼下黑手报复。”

“嘿嘿,这不是看不惯他那嚣张的样子嘛。”张富贵笑嘻嘻地说,“那些夷人暂时安置在咱们驻扎的地方,不敢放在街上乱跑,怕被祖大弼的人碰见了找茬。”

“做得好,现在赶紧回去。”

威海卫的驻地在城南一座寺庙里。这座寺庙规模不大,地处位置比较偏僻,香火也不旺,僧人也就寥寥几个,作为部队临时驻扎的地方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不是威海卫的军户们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加上陈雨又与朱大典拉上了关系,这地方还轮不到他们来住。

陈雨对付祖大弼的时候,葡萄牙人被带到了这里,名为保护,其实是看管,免得这些宝贝疙瘩跑了。陆若汉等人见到陈雨到来,迫不及待地上前表示感谢。

“尊敬的陈将军,今天多亏了你,否则我们会遭遇什么恶劣的对待,完全不敢想象。”

其余的人虽然不会说汉语,但也个个面带笑容,向陈雨示意感激之情。

陈雨摆摆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华夏人民的美好品德嘛。接下来,你们准备去哪里啊?”

陆若汉回答:“我们是接受雇佣来到登州的,现在雇主已经失去了自由,我们已经无法履行义务,所以准备返回澳门,另谋生计。只是战乱刚刚结束,很难找到合适的船出海,如果将军能给给予我们帮助,让我们乘船到福建一带,然后再搭南下的商船回澳门,我们将感激不尽……”

第八十七章 雇佣兵的准则?

陆若汉等人提出要陈雨协助他们回澳门,却并不知道陈雨真实的想法。

陈雨心道,我费了老鼻子劲为你们解围,不惜得罪了这个国家最强势的军阀集团的军头,最后学雷锋把你们送回澳门,那是不可能的,我图什么啊。

他笑眯眯地问:“你们已经适应了大明北方的生活,而且在孙军门的帮助下干出了一番不错的事业,这么回去太可惜了,有没有想过留下来继续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陆若汉愣了一下,问:“那么谁来雇佣我们呢?”

陈雨心想跟老外交流可能简单直接效果更好,便不再绕弯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来雇佣你们。你们要做的事情,也就和之前一样,训练炮兵和指导工匠铸炮。而且要去的地方并不远,离登州最多十天的路程,气候也类似,你们会习惯那里的生活的。”

与他想象中众夷人欢呼雀跃找到新工作的情景不同,陆若汉把他的话小声翻译给其他人听之后,葡萄牙人面面相觑,有几个人耸耸肩,摊开了双手,为首的一人更是缓缓摇头,对陆若汉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看到这一幕,陈雨心里一沉,貌似事情不会像自己预计的那样顺利。

果然,陆若汉对他说:“非常抱歉,我们没有结束上一份雇佣工作之前,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接受另一份委托,而且是同样性质的工作,这违背了雇佣兵的准则。”

陈雨不解地问:“可是你们的前雇主已经失去自由了,很可能被送往京城治罪,你们用这个无法履行的雇佣协议束缚自己,有什么意义吗?难道回到澳门,你们就坐吃山空等着饿死?”

陆若汉解释:“雇主的命运不由我们掌控,但是雇佣协议没有履行完毕,也没有解除,我们就不能这么做。至于如何维持生计,这并不难,澳门有的是工作机会。我们除了与大炮打交道,也会其他技能,我可以继续做通译,也能做回传教士的老本行,公沙·德西劳先生可以返回澳门的制炮厂接受聘用,科德略和罗德里格等人原本就是优秀的陆军炮兵指挥官……”

陈雨越听越失望,自己该赞同这些人的契约精神呢,还是说他们傻呢?失去了获得工匠的机会,机缘巧合才碰到了这些葡萄人,原本以为可以顺理成章让这些人效力,没想这些家伙都是一根筋。

张富贵在旁边听得有些糊涂,但是这些夷人不识好歹还是能够判断的,他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些人怎么能这样?我们救了你们,应该用行动来感激才是,又不是白干活不给银子,这么矫情……信不信你们不答应就走不出这个庙门?”

陆若汉后退了一步:“这位先生请息怒,我们对将军的感激,和是否接受他的雇佣,是两码事……”

“猴子,不要说了。”陈雨制止了张富贵的威胁举动。假若是其他事情,用武力掳走这些人也未尝不可,可是要指望人家给自己铸炮、训练炮手,光靠威胁没用,人家要是出工不出力,又能怎么办?

他来回踱步,心想,该怎么说服这些固执的雇佣兵呢?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夷人口口声声不离孙元化,那么带着他们找到孙元化,当面毁掉这个约定不就行了。”

陈雨抬头一看,却是蒋邪。他懒洋洋地靠在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胸,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抬头望天,似乎说了一句与自己无关的话。

陈雨仔细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让双方当事人面对面解除协议,所谓雇佣兵准则也好,契约精神也罢,障碍不就消失了吗?而且找朱大典说说好话,见一见待罪的孙元化似乎也不是难事。

他问陆若汉:“我带你们去找孙军门,如果他亲口解除你们的雇佣协议,是不是就能跟我走了?”

陆若汉与其他人交流了几句,然后回答:“之后的事情我们不敢给出承诺,但是我们愿意跟你去见一次孙总督,将军阁下。”

陈雨点点头:“很好,那我们行动吧。我希望太阳下山之前就能改变你们的主意,把你们留在山东。”

经过朱大典的批准,在巡抚衙门的后院,陈雨见到了孙元化这位闻名已久的历史人物。虽然是戴罪之身,但可能是出于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朱大典并没有囚禁他,而是用了温和的软禁方式,在这方寸之地,孙元化还是自由的,吃住起居也算凑合。

孙元化身上的标签很多:起居八座、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虔诚的天主教徒,明末少有的技术型官僚,中西文化和技术交流融合的推进者……

陈雨看着这个瘦削的老者,心想,如果有一个合适的环境,加上一个慧眼识人的君主,用其所长,他应该能在军事技术的发展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只可惜,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了:不日即将押赴京城诏狱关押,不久之后,会在菜市口被斩首,结束这带有遗憾的一生。而这一切,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百户能左右的,只能选择做一个沉默的看客。

孙元化倒是很坦然,与几个葡萄牙人打招呼。陆若汉眼角有些湿润,拥抱了一下他,低声说:“天主爱你,依纳乔(注1)!”

“主佑平安!”孙元化轻声回复。

为首的一名葡萄牙人说了句什么,陆若汉翻译道:“公沙·德西劳先生很担忧你的处境……”

孙元化微笑道:“不必为我担忧,这次叛乱,我的确处置不当,应当承担责任。就算圣上要处决我也无妨,我们不是追求舍弃肉身,进入天国吗?你们应该为我高兴才是。”

陆若汉伤感地问:“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孙元化想了想,回答:“你本来就是神父,在我被押赴京城前,能不能帮我做最后的一次告解?”

“这个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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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依纳乔是孙元化的教名,用于天主教信徒互相之间的称呼。

第八十八章 狮子大张口

陈雨咳嗽几声,打断了他们的叙旧:“孙军门,今日带他们前来,是为了雇佣一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希望能和你沟通沟通。”

孙元化这才注意到他,疑惑地问:“你是?”

“我是威海卫的一名百户,这次参与了平叛,不过这并不重要。”陈雨说,“重要的是:在登州城内的红夷大炮和铸炮的工匠都被孔有德带走的情况下,陆若汉等人又打算离开山东,返回澳门,这就意味着你苦心孤诣摸索出来的铸炮技术可能就此消弭于无形,于大明而言,这是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孙元化在登州几年,花费心血最多的就是铸炮和训练炮兵,他想为大明打造一支先进的火器化部队。如果说生死他能看开的话,那么这个愿望化为泡影,则是他无法承受之重。

听了陈雨的话,孙元化一反刚才的镇定,有些激动起来,他抓住名叫公沙·德西劳的葡萄牙人的手,问道:“公沙,你要回澳门?那么我这几年的心血岂不是化为乌有?”

公沙·德西劳无奈地摊摊手,回答了一句话,陆若汉翻译:“我们只是雇佣兵,如果没有你,没人会重视我们的技术,也不会有人愿意花费重金铸造大炮、训练专业的炮兵,我们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人?”陈雨适时插话,“公沙·德西劳先生,我刚才已经提出了铸炮和训练炮兵的愿望,而且也具备这个经济条件,就只差你们点头了。”

孙元化疑惑的看着他:“你刚才说,你只是一个百户,又哪来的银子铸炮?我在登州打磨了几年,悟透了原理和技术,才在公沙等人的帮助下把红夷大炮的造价压到了三千两左右,以前可是四千两都打不住。就算你能掌握铸炮之术,但你有这个财力吗?”

陈雨老实地回答:“下官确实只是一个百户,但是有一点赚钱的门路,绝不是不自量力。虽然现在阶段想要铸造数量很多的大炮我们做不到,但至少我能支付公沙·德西劳先生他们一行人的报酬,培训工匠和炮手,让大明自己的工匠把铸炮的技术传承下来,这样就能替大明保留火器制造的一点火种,不至于沦落到与蛮夷为伍。”

这番话很对孙元化的胃口,他连连点头,还感慨道:“朝中除了恩师徐部堂和我本人之外,没有几个人重视火器。这次我亲手训练的孔有德等人叛乱,朝中更是会彻底断了打造火器装备官兵的念头,我与恩师多年的努力和心血就有可能付之东流。没想到最后还是依靠你这样的有识之士凭借个人之力来维持。如果你能做到,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陈雨趁机说:“现在公沙·德西劳等人脑袋一根筋,说是与你有约在先,不接受其他人的聘请。既然孙军门赞同我的意见,就请当面亲口解除与他们的雇佣约定,一来是便于将铸炮技术流传下去,二来也能让这些跟随你多年的人有一个好的出路,也不枉你们相识一场。”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孙元化想了想,没有推脱的理由,便朗声对公沙·德西劳说:“公沙,我已经深陷囫囵,即将被送往京城治罪,无法再主持登州铸炮事宜,而且新来的巡抚未必会重视火器。你们无处可去,不如便就此结束雇佣关系,去为陈百户效力吧。把铸炮技术传承下来,也算是我为大明做的一点贡献。这样就算到了天国,我也会心安的。”

公沙·德西劳说了一句话后,紧紧握住孙元化的手,陆若汉则同步翻译:“协议正式解除,感谢您多年来的支持与照顾,希望主能保佑你!”

接下来葡萄压人与孙元化依依不舍地告别,陈雨在一旁暗自点头,看来这群雇佣兵的职业操守还是值得信赖的。

出了巡抚衙门,公沙·德西劳对陈雨说了一句话,陆若汉翻译道:“将军阁下,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工作内容和报酬的事了。”

陈雨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微笑着说:“很期待与你们的合作,咱们回到寺庙坐下来慢慢谈。”

寺庙的一间厢房内,陈雨与公沙·德西劳面对面正襟危坐,两人的属下除了张富贵和翻译陆若汉,其余人都没有在场,免得干扰谈判。

陈雨开口说:“你们要做的事情和在登州差不多,我会挑选合适的工匠和军户,你们负责把他们培养成优秀的铸炮工匠和炮手。威海卫也是临海,距离这里不远,气候和居住环境与登州很接近,相信你们能够很快地适应。至于报酬嘛,你可以开出价码,都是可以谈的。”

公沙·德西劳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陆若汉逐句翻译:“德西劳先生说,他是整支队伍的统领,按照孙总督给予报酬的标准,他希望得到每年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薪水,并且每月给予十五两银子用于支付额外开销,其余炮师每人年支一百两,每月另给十两银子的伙食钱。以上所有报酬,一年一结……”

陈雨皱起了眉头,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然没想到这些人的报酬要求如此之高,光公沙·德西劳一人的薪水就超过一名七品知县的俸禄了,而且不包括所谓额外支付的开销。这么算起来,一支12人左右的雇佣兵队伍,每年光工资就要支付二千多两,再加上造价高达三千两银子一门的红夷大炮,自己通过收私盐保护费积攒下来的小金库根本撑不了多久。

旁边的张富贵更是目瞪口呆,心里想:奶奶的,同样是人,他们咋这么金贵呢?俺提着脑袋打盐枭,还不如这夷人动动嘴皮子来钱快?不过这话只在脑袋里转,不敢说出来。他看得出陈雨非常重视这些能铸炮的夷人,不合时宜的话不能说,坏了雨子的好事,肯定不会轻饶自己。

陈雨迟疑间,偶然看到了陆若汉和那名被称为公沙·德西劳的葡萄牙人眼神中露出了一丝狡黠和窃喜,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第八十九章 差点做了冤大头

陈雨低下头,避免被陆若汉等人看出自己的疑惑和踌躇,在谈判中处于被动。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陈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迅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与这些人接触的过程。除了与祖大弼的冲突是突发事件,看不出这些人的深浅外,后面与自己的谈话,他们未免表现的太耿直了,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自己当时总以为这些雇佣兵有职业操守,契约精神意识很强,只怕是有些先入为主,高看他们了。

在这个时代,大明不管是文化还是经济发展程度,都领先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不远万里从欧洲来到东方的外国人,除了有宗教信仰和传教使命、能够忍耐异国生存环境困难的传教士,其余的人大多数都是在本国混的很不咋地,才会冒险远渡重洋来到这里淘金。

诡异的地方就在这里。公沙·德西劳这些雇佣兵既然是来淘金的,没理由在失去了一份报酬不错的工作后,以所谓的契约精神为理由,拒绝另一个雇主伸出的橄榄枝。

陈雨相信,这个年代不乏尊重契约的人,东方西方都有,而且中国古代一般没有后世那么具体、完善的书面合同,做生意全靠信誉,论契约精神,比西方人只怕更好。但是,在异国他乡生存都有困难的情况下,谁还会这么耿直呢?至少不会是这些冲着银子来到东方的冒险家,就算他们信仰主,但也是要吃饭的。他们的老板孙元化很快就要凉了,傻子都知道该换老板了,又怎么可能拒绝自己的聘用?

陈雨抬起头,看了一眼陆若汉,这位兼职通译,真正的身份是传教士。这些传教士能够大老远跑到明国,学到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能忽悠孙元化这样的封疆大吏死心塌地信仰天主教,又岂是一根筋的角色?如果这么不懂变通,早就不知道冒犯了多少人,哪能在大明扎下根来?

妈的,差点被这些家伙骗了。陈雨脑补了一下当时自己提出聘用要求之后陆若汉和德西劳等人的对话,应该大概是这样的场面:

陆若汉说:“德西劳先生,这个明国的武官想要聘用我们,你怎么看?”

“这稍微有些麻烦,孙总督聘用我们时,曾经说明我们不能再接受其他人的聘用,只能在登州帮他铸炮、培训炮兵,如果违反这一条,他有能力让我们在明国境内接不到第二单聘用协议。他是权力很大的官员,毫无疑问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这件事如果由我们来毁约,也会影响我们的名誉和信用……”

另外一个葡萄牙人说:“德西劳先生,我插一句话,这个武官说孙总督很快就会被送到首都接受皇帝的审判,很可能被送上绞刑架,那么我们之间的协议就自然终止了,并不影响我们接下一单生意。就算有人追究这事,只要离开这个城市,谁还会在乎孙总督生前说过的话,最坏的结果,大不了我们不在明国混了。”

“科德略,你说的很对。我们可以引导这个武官主动向孙总督提出解除协议,这样就能完美的解决这件事。另外,看他的渴求程度,我们似乎可以大幅度提高薪酬的标准,反正这些明国的官员很有钱,而且他们通常自视清高,羞于讨价还价,这一点可以利用……”

……

一定这这样!陈雨懊恼地拍了拍头,如果不是多个心眼,只怕自己就被这些人坑了。多花了冤枉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能够轻易被骗的老板,只怕很难得到雇员的尊重,如果这次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以后又怎么树立威望,管理队伍?当下不禁感叹:洋鬼子到底没有天朝的百姓朴实。自己也不是小说里的龙傲天,配角一出场纳头就拜的戏码终究是虚构的,收几个洋小弟还要斗智斗勇。

陆若汉见陈雨没有及时接话,解释道:“我们并没有坐地起价,在孙总督那里,也是同样的薪水标准。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问。”

“没这个必要。”陈雨心想,这些葡萄牙人一定是猜测自己不大可能再转回去向孙元化询问报酬的问题,才故意这么说。他说,“我可以保证你们维持基本相同的报酬水准,但是支付的方式可能需要作出一些细微的调整。”

陆若汉不解地问:“调整?”

陈雨仔细想了想,撇开这些人坐地起价的行为,就事论事,他们是专业技术人才,待遇远比普通士兵高是理所当然的,但至少在目前阶段,差距不能太大,否则造成其他军户心里不平衡。只有等铸出了几门大炮,在实战中看到效果之后,大家心服口服,再逐步提高葡萄牙人的薪酬标准,才是更好的选择。更何况,想给自己设套,自然不会让他们得逞。

“陆若汉先生,请你告诉德西劳先生,我们可以建立长期合作关系,然后报酬在起步阶段要在你们提出标准的基础上稍微降低一点,但可以逐年提高。比如第一年支付德西劳先生一百两银子,不另行支付额外开销;其余人则支付八十两银子,伙食钱也免掉——但我保证免费提供一日三餐,专门给你们请个厨子都可以——至于第二年,所有人的报酬可以提高一半,第三年增加一倍,如何?”

德西劳和陆若汉嘀嘀咕咕了一会,然后由陆若汉回答:“这个提议我们可以接受。”虽然起步价没有达到他们的要求,而且比原来的报酬更少,但考虑到年年可以按比例增加这个因素,从长远来看,将来会比孙元化提供的报酬标准高不少,他们自然也懂得见好就收。

陈雨微微一笑,这样逐年递增的方式,看上去收入涨幅相当可观,但第一年的薪酬总额比他们的报价少了一半,而且用请厨子的方式免掉每人每月十两的伙食费,绝对划算——请一个厨子一年最多几十两银子,但可以省下一千余两。更重要的是,用逐年递增的协议可以将这些雇佣兵长期留在威海卫。

至于第三年之后怎么计算报酬,陈雨没有明说,给了对方可以继续翻番的错觉,但其实可以抠字眼,将第三年的薪酬标准固定下来,一直沿用下去。虽然利用文字游戏算计这些人不厚道,但他们玩心眼在先,就不能怪自己了。

第九十章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谈妥报酬后,陈雨对德西劳和陆若汉说:“协议谈妥,便请诸位跟随我们在寺庙里委屈几日,等此间事了,就返回威海卫。切记一条,如无必要,最好不要外出,免得碰到关宁军的人,只怕会找你们的麻烦。”

陆若汉想到凶神恶煞的祖大弼,打了个寒颤,连连点头:“有道理,你们有句话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们最好不再与这些人见面,免得遭遇无妄之灾。”

接下来的日子,朱大典整顿兵马,维持秩序,协助陈应元熟悉登州事务,早日接管登莱,陈雨等人没什么事,就老老实实呆在寺庙里,足不出户。不知道朱大典最后如何处置祖大弼,反正也没人找上门来闹事,这一晃就是四五天过去了。

就在陈雨琢磨着何时向朱大典请求返回卫所时,陈应元派人找上门来了,说是请他到衙门商议要事。上官相邀,陈雨自然不敢不从,带着张富贵和十几个军户出门直奔巡抚衙门而去,为了稳妥起见,他还带上了顾影,防止祖大弼想不开当街行凶。

此时的巡抚衙门是朱大典和陈应元共用,朱大典身为大军统帅,属于临时占用,而陈应元则是这个衙门的真正主人。

在后院的书房内,陈应元接见了陈雨。相比于朱大典的老练与精明,陈应元多了几分文人的儒雅,让人感觉更平易近人。

待陈雨行礼之后,他抚须笑道:“陈百户,此次被抽调平叛,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生擒李应元、出谋划策协助朱延之攻打登州城,这些功劳足以让你官路亨通,可喜可贺啊!”

陈雨连忙说:“陈军门言重了,些许微末功劳,都是仰仗您和朱军门运筹帷幄,不足挂齿,至于出谋划策更不敢当,下官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思路作为参考,最终能够顺利拿下登州,还是朱军门调度得当,可不敢居功。”

陈应元越看这个百户越顺眼:有能力、会做人,而且不居功自傲,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哪个做官的不喜欢这样的下属呢?他沉吟道:“今日找你来,其实也是出自本抚的私心。现在本抚刚刚赴任,登州遭遇叛军荼毒,百废待兴,身边急缺人手,如果你愿意的话,来做我的标营参将如何?俸禄方面你不用担心。至于你这些属下,都可以带过来,威海卫指挥使司那边,我会打个招呼,调人应该没有问题。”

陈雨万万没想到陈应元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时间陷入了为难。

其实他内心的选择很明确:虽然巡抚标营的待遇比一般的营兵要好很多,比卫所更是强上十万八千里,而且从正六品的卫所百户到正三品的参将,还是巡抚标营的统领,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但并非他所愿。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跟在巡抚身边做个唯唯诺诺的跟班,哪有自己在一亩三分地上猥琐发育来的自在?

但是直接拒绝陈应元,无疑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登莱巡抚权力极大,山东的东三府都在他管辖之下,军政民政一把抓,卫所也躲不过他的权势,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这个新任巡抚。

陈应元见陈雨不说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怎么,是本抚这个梧桐树引不来你这只凤凰?”

陈雨脑袋急速思索了一番,然后接上了话头:“哪里,军门多虑了。能够做标营参将,是下官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只不过下官能力有限,怕会让军门失望。”

“原来实这样,呵呵。”陈应元笑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能够带领几百步军击溃李应元的马军,又能针对攻城提出良策,都说明了你的才能与见识。如果这还叫能力有限,那么整个登州城还有谁能担大任?”

陈雨赶紧说:“关宁军就是数一数二的强军,比下官不知强多少倍。军门若是有意,不如从关宁军将领中选择一位如何?”

“不行不行。”陈应元连连摇头,“虽然关宁军实力不弱,但只是客军,怎么可能从中择人作为巡抚标营统领?即便祖大弼等人答应,辽东的祖大寿也不会答应。”

“关宁军若是不行,登莱青三府有的是营兵,随便哪个千总、参将,都比我经验丰富,军门可以考虑选择一老成持重之人提拔为标营统领,肯定比我合适。”

陈应元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本抚一番好意,你却推三阻四,到底是何原因?”

陈雨有些为难,仓促之间,又哪里找得到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既能婉拒这个要求,又不得罪陈应元?他脸上平静,心里却非常焦急,回头想找张富贵等人用眼神给自己点启发,却发现身后没有人,这才想起,他们没有跟进来,而是在外面等候。

想到了张富贵,陈雨条件反射想到了顾影——这次来巡抚衙门,特意带上了她作贴身保镖。

一想到顾影的女子身份,陈雨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回军门的话,并非下官不识抬举,而是有苦衷的。”

“苦衷?什么苦衷?”陈应元半信半疑地问。

“下官的父亲生前是威海卫一名小旗,曾经在平定白莲教的战事中救过本所千户顾大锤的命。千户大人为了感谢救命之恩,与家父将当时尚在娘肚子里的我和顾家小姐指腹为婚……”

“然后呢,这和巡抚标营有关系吗?”陈应元不依不饶地追问。

陈雨硬着头皮往下编:“下官十六岁的时候,家父因病去世,临死前交代过:千户大人不嫌弃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愿意将女儿嫁入我家,是陈家的福气。做人要厚道,以后一定要把千户大人当父亲一样看待,辅佐他经营好备御后千户所,直到顾家公子承袭千户一职为止……”

陈应元听的一头雾水,这算是托孤的戏码吗?好像不是,要托孤因该是那个千户才对。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这件事与陈雨拒绝出任标营统领之间的因果关系。

第九十一章 登州水师

陈雨看了看陈应元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也就是说,不管是因为与顾家小姐的婚事,还是父亲的遗愿,下官都必须在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呆下去,辅佐顾家,直到与顾家小姐大婚,以及小舅子顺利接班成为下一任千户为止。”

陈应元皱眉道:“顾家小姐与公子年纪多大了?”

“男为兄长,二十一岁,小姐则十六了。”

听到两人的年龄,陈应元的眉头舒展开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顾家公子都到了可以接任世袭千户职位的年纪了,而顾家小姐也早已达到了出嫁的标准,只要动作快,今年之内把两件事都办了也不是难事。

他恢复了笑脸:“满足父亲生前遗愿,这是尽孝,理应支持。本抚也不让你为难,给你半年时间,处理好这两件事之后,再来谈标营的事情。”

陈雨如释重负,不管半年后如何,今日的难关算是过去了。反正自己没打算与顾家结亲,顾彪也无意继承武官职位,这两件事根本不会成功,至于以后如何应付陈应元的催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应付完这件事,他想起另一件事,心里盘算着,干脆趁着陈应元心情还算不错,趁热打铁算了,要不然等到半年之约期满后想要寻求支持,只怕会吃闭门羹。

交代完事情,陈应元端起了茶碗,准备送客,却见陈雨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陈雨回答:“确实还有事,想向军门请示。”

陈应元重新放下茶碗,“说吧,什么事。只要是本抚力所能及,一定会支持。”他想收陈雨作为自己的心腹,那么必要的甜头是要给的,只要不算太离谱的要求,都可以考虑。

“军门还记得当日下官向朱军门献策,却因为没有水师无法阻截叛军北逃的事情吗?”

“自然记得。”陈应元对这事印象很深,登州水师名存实亡,船都落在了叛军手中,结果陈雨准确判断出叛军要从水城逃跑的计划,却因为手头没有水师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离去,不能在海上阻截,未竞全功,是平叛之战中最大的遗憾。

“下官有些不成熟的看法,供军门斟酌。”陈雨说,“水师的军士已经被打散了,死的死、逃的逃,船也被叛军卷走,登州水师事实上已经不存在了。不过登州这样的重镇,没有水师坐镇,既不符合朝廷护卫海疆、抵御倭乱的意图,又有损于军门您的官声——登莱在前几任巡抚手中,水陆师加起来可是数万大军,如果到了您手中成了陆师一条腿走路的瘸子,只怕有心人会弹劾你治理登莱不力……”

陈应元本来对水师不甚感冒,也就觉得没能拦截叛军出逃有些遗憾而已,但是听陈雨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

登州水城的历史悠久,早在宋朝就置刀鱼巡检,泊刀鱼战棹,备御契丹,名刀鱼寨(水城的前身)。而登州水师成立的时间也不短,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间,早在洪武九年(1376年)就开始组建水师备倭,到了天启年间,当时的巡抚袁可立曾在此操练水师,节制登州和东江两镇兵马,组成了一支数万余人的水师部队,并配以当时较为先进的火炮和战船,有效地牵制和遏止了后金的军事力量。并于天启三年设计策反努尔哈赤的女婿刘爱塔,沿海四百里海疆不战而重新收归于明朝版图,立下了大功。

这样一支曾经立下大功的水师,如果在自己手里消亡,只要御史抓住此事弹劾,性质就很严重了。陈应元想通此节,有些不安起来,问陈雨:“你可有什么好建议?”

“很简单,在孙元化手里被打没了的登州水师,在军门手中重新建立即可。光做到这一点,就是大功一件,对于军门树立威望很有好处。”

陈雨并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提出重建登州水师帮助陈应元养望,而是有自己的私心。威海卫靠海,离朝鲜和日本都很近,而这个时代来钱最快的方式之一就是海贸,插手海贸赚大钱是他的长远目标。然而海贸这个游戏圈子的门槛不低,一个卫所百户是没办法挤进去的,那么依靠陈应元这个巡抚的权力,重建水师并加以利用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第一步。

“重建水师?”陈应元踌躇道,“招募军士、水手,重新建造战船,都需要大笔银子,钱从哪里来?别跟本抚说想朝廷要——孙初阳花了那么多银子,训练新兵、铸造大炮,最后却便宜了叛军,连带登州转运各镇的粮草都被卷走,从圣上到户部、兵部,都非常不满。在这种情况下,找朝廷要银子绝对没戏。”

陈雨回答:“如果朝廷不给银子,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登州这么多士绅,家大业大的不少,每家随手拿一点银子出来,凑一起就是不小的数目,作为重建水师的启动资金足够了,只要架子先搭起来,军门的功劳就到手了,以后再逐步扩充完善人手和船只就是。”

陈应元连连摇头:“我当是什么妙计,原来是找士绅乐捐。若是贼人围城,兵临城下,为了守城发动士绅乐捐,摊派些银两用来募集青壮,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现在为了重建水师摊派费用,定会遭到抵制,还会引来御史的弹劾。这个法子不行!”

“军门,下官的话还没说完呢。”陈雨解释道,“下官并没有说摊派啊。可以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向民间筹借,约定一年后如期偿还,这样就不算强制摊派了啊。”

“还是不妥。”陈应元仍然不松口,“衙门向民间借款,没有这样的先例。再说了,人心都是自私的,借钱给衙门,又没什么好处,还要冒风险。易地而处,如果我是登州士绅,是万万不会借的,万一衙门没钱可还,向官家讨账何其艰难,银子不是打了水漂?”

第九十二章 水师威海营

陈雨不慌不忙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都是自私的,同时也是逐利的。如果再约定给予丰厚的利息,让他们有利可图,是不是就容易多了?还可以加一条,只要重建水师后,以官府名义在城内立碑刻名,同时发布告示,表彰作出贡献的借款人,名利双收,还担心没人动心吗?”

这个办法在古代不多见,可是在陈雨的那个时代司空见惯。扩建学校找校友捐款,修路建桥找村民捐款,然后立碑表彰,被索捐的对象碍于情面,大部分都会慷慨解囊,这都是套路,屡试不爽。现在把捐款改为有偿借款,自然更能打动人心。

陈应元迟疑了,以利息诱惑,加上官府的表彰,双管齐下,似乎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虽然没有先例,但是仔细考虑,未尝不可以一试。

他沉吟道:“假设你说的这法子可行,但是一年期满后,需要偿还的本息从何而来?巡抚衙门依然拿不出银子,还不是一句空话。”

终于绕到关键问题上来了,陈雨打起精神,反问道:“回答这个问题之前,下官斗胆先问军门一个问题:本朝是否准许出海经商?”

陈应元疑惑地回答:“本朝禁海,难道你不知道,还需要问本抚?既然禁止出海,那么经商自然也在禁止之列。虽然隆庆年间开放了福建月港,但范围毕竟有限,至少在山东和北直隶,出海经商是要禁止的。”

明朝从朱元璋起就禁海,永乐年间略有松弛,但到了嘉靖年间因为倭寇的问题更加严厉,封锁了沿海各港口,销毁出海船只,断绝了海上交通。在严厉海禁的政策下,民间私人海外贸易被视为非法行经,被迫走上畸形发展的道路,即被迫转入走私和武装走私,并出现了一些大的海上武装走私集团。嘉靖年间,最大的武装走私集团头目王直,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

直到了隆庆年间,明穆宗认识到“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才在大臣的建议下开放福建漳州府月港(今福建海澄),并以月港为治所设立海澄县,设立督饷馆,负责管理私人海外贸易并征税,在局部范围认可了私人海贸的合法性。但是这种调整仍然是有限的,船主要向督饷馆领取船引并交纳引税。此外,对日本的贸易仍在禁止之内,所有出海船只均不得前往日本。若私自前往,则处以“通倭”之罪。

总体来说,终明一朝,海禁政策经历了从严厉到相对宽松,再到高度强化,然后经过调整逐渐废弛,到了崇祯年间名存实亡这样一个过程,但从名义上来说,除了福建月港一带拥有官府颁发船引的商船,民间私人海贸依然是非法的。

这些背景陈雨自然知道,他所要利用的,就是这个名存实亡的海禁政策。

“军门明见:既然出海经商是朝廷明令禁止的,那么打击这些私自出海的海商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以前官府没有对这些人动手,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合法的。水师建立后,只要从这些海商身上下功夫,不仅可以偿还民间的借款,保证军队的粮饷开支,甚至能够反哺藩库,给军门创造可观的收入。这样一来,不仅得到了重建水师的功劳,还有稳定的进账,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陈应元被陈雨描述的前景吸引住了,思路更是被打开了一扇大门:原来还有这样的操作,平时只能耗费钱粮的军队居然可以成为吸金利器!

他兴奋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权衡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和利弊。思来想去,他发现计划完全可行。

既然禁海仍然是大明的国策,那么打击私自出海的海商,就是合乎朝廷法度的,这些海商吃了亏也没处说理去。听说海商个个家财万贯,从这些人身上薅羊毛,来钱不要太快。这些钱财,既能填补官库的窟窿,自己也能从中得到足够的好处,于公于私都是有利可图。

陈应元打定主意,对陈雨说:“登州被叛军破坏的千疮百孔,百废待兴,到处都要花钱,朝廷拨付的银两又是杯水车薪,你这个提议简直是雪中送炭。就依你所说,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向登州士绅借款,筹备经费重建水师,本抚同时也会向朝廷上折子,取得圣上和兵部的支持。不过本抚初上任,手中无人可用,这个建议既然是你提出来的,那么筹措到足够的银子后,重建水师的事情就交给你牵头。”

陈雨大喜,他等的就是陈应元这句话,只有掌握了水师,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否则这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白费力气。他假意谦让:“为军门分忧本是下官该做的,只是下官区区一个卫所百户,担负如此重任,无论从官职品级还是职责权限来说,都不太妥当吧?”

陈应元手一挥:“我是巡抚,登莱一带我说了算。何况只是委任你牵头重建水师,并非担任水师统领,就算御史想找麻烦,也无从下手,谁要说个不字,就让他立下军令状,凭借一己之力去筹措银子、建立水师!”

这水师的统领,我也是要谋夺的,只是现在八字还没一撇,要等到时机成熟再说,陈雨心想。

他建议道:“既然军门信任,那下官就不敢推辞了。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军门不妨先行设立登州水师威海营,算是水师的分支,先在威海卫那边试试这件事的深浅再说,如果进展顺利,就正式恢复登州水师的建制,如果捅了篓子,就由水师威海营承担,麻烦也小一些。”

他的真正目的是打登州水师的旗号去海上薅羊毛,利用分舰队的名义把基地设在威海卫更方便,可是陈应元并不知道他的用意,反而有些感动,这样贴心的下级上哪找?

陈应元点点头:“本抚明白了,自会考虑。你回去先处理好卫所的事情,银子的事情我来处理,等到筹够了银子,再把事情交给你来做。”

陈雨拱手行礼:“军门英明。那么下官就先行告辞,等处理完琐事,再来登州听候军门调遣。”

第九十三章 荣归

一件足以改变北方海域海贸的大事,就在陈雨和陈应元的商议下决定了。这件事只要做成,陈应元固然于公于私都能获利,陈雨更是可以借助此事加快自己的扩张步伐。

陈雨回到驻地三天之后,巡抚衙门派人逐个通知参与平叛的各路兵马,补充粮秣之后,各营可以自行返回原驻地。至于此次叙功的奏折,会由朱大典、高起潜、陈应元等人共同签署后上报朝廷,军功的封赏将由兵部负责。

陈雨早就等待这一刻的来临了,得到通知后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动身,相对于其他总兵几千上万人的规模,他不过几百人,说走就能走,方便的很。

临行前,陈雨又去了趟巡抚衙门,拜访朱大典、陈应元,并正式辞行。

首先到了朱大典那里,陈雨趁左右无人,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裹:“此次能够在军门手下效力,聆听教诲,受益匪浅。以后虽然不在军门账下效力,但只要在山东境内免不了还要军门照拂一二。为了表示对军门指点教诲的感激之情,奉上威海卫土产若干,还望军门笑纳。”

朱大典示意陈雨将包裹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你练兵打仗都有一套,本抚也指点不了你什么,但是叙功的折子上给你如实填报还是能做到的。来辞行可以,土产就不必了吧?”所谓土产,双方都心知肚明,就是真金白银,不过是换个委婉的说法而已。

陈雨这次出征,虽然无法未卜先知预知后来的事情,但出于稳妥考虑,还是带上了一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算是派上用场了。百八十两银子对于朱大典这样级别的官员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礼数到了,在他心中能留下更好的印象。

听了朱大典的客套话,陈雨恭敬地回答:“军门过谦了。只是这次出来打仗,走得仓促,土产带得不多,还请军门不要嫌少。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到济南再拜访,补上礼数。”

朱大典笑得更开心了。大明官场上,懂规矩、会做人的官员多得是,可是这样的人未必会有真才实学,更别说练兵打仗了;打仗厉害的武将也不少,但是更多的是祖大弼这样居功自傲的二愣子,这些人有本事,但是为人处世总是让人不喜。像陈雨这样两者兼顾的人简直凤毛麟角,让朱大典想到了嘉靖年间的那个风云人物。那个人练兵打仗为本朝武将之翘楚,而且在官场上也经营的不错,得到了当时实权人物的鼎力支持,这才建立了辉煌的功勋。

他鼓励陈雨:“你好好做,将来的成就,或许能赶上本朝名将戚少保也未尝可知。莫看你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百户,戚少保当年也只是登州卫指挥佥事出身,他能做到的事,你也可以。”

陈雨作诚惶诚恐状:“军门谬赞,下官不敢当。如果下官能在军门的指点下有一些微末成就,那么军门就是下官的襄懋公、文忠公了。”

朱大典仰天大笑:“谁说武人不读书,你居然还知道这两位?不过也太抬举本抚了,本抚庸庸碌碌,如何敢这二位比肩。”

襄懋公是嘉靖年间曾任浙江巡抚、直浙总督的胡宗宪,文忠公就是大名鼎鼎的一代名相张居正。胡宗宪虽然在后世名声不如海瑞、史可法这些廉臣、直臣响亮,但是在当时却是红极一时的名臣,是东南抗倭的中流砥柱;张居正就更不用多说了,无论后人对他作如何评价,政治上的成就已经载入了史册。这两个人是戚继光的坚强后盾,正是有了他们的支持,戚继光才能南征倭寇、北御鞑虏,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奇迹。

互相吹捧一番后,两人的谈话在愉快中结束。

陈雨接下来又带着另一个装着“土产”的包裹前往陈应元处。经过上次的交谈后,两人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这次不过例行的客套。不过辞行之际,陈应元再次旧事重提:“水师的事情按部就班去做,眼下就不再啰嗦。另外你还要记得半年之约,到时本抚调你来登州统领巡抚标营,可不要又冒出一个指腹为婚来。”

陈雨头如斗大,一个谎言带来的后果,势必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圆。现在说什么都不好,只得含糊应下,仓促告辞。

出了巡抚衙门,随行的张富贵好奇地问:“百户大人,俺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不过既然拜访了两个巡抚大人,为什么不去监军高太监那里呢?按说这也是一个很有权势的人物啊。”

陈雨有些鄙夷地说:“结交两个巡抚是为了将来,毕竟咱们的卫所是在这两位的管辖之下,总有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可是一个监军的阉人,我讨好他干嘛?这次定功劳的折子是朱大典主笔,他只是个配角,没有多少话语权,我不必担心功劳被埋没,而且叛乱结束他就要返回京城,银子送了也是白送。”

张富贵挠了挠头,咧嘴笑道:“俺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不过你懂就行了,反正咱们都是铁了心跟着你干,你说啥就是啥。”

回到寺庙,所有人都准备妥当,只等他一到就启程出发。

陈雨对众人说:“这次出征,虽然有兄弟罹难,但收获更大,朝廷的封赏以后会下来,我许诺的赏格也会兑现,大家可以挺着胸膛风风光光回家了。”

没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封赏更让人高兴了,众人都欢呼起来。原本以为是送死的地狱之旅,没想到能够带着战功和封赏回家,所有人都很开心。

陈雨又对公沙·德西劳说:“去威海卫的路程不算远,但咱们条件有限,没有马车,全靠两条腿走路,只能委屈你们了。如果你们嫌辛苦,我可以去买几匹马给你们乘坐,如何?”

公沙·德西劳连连摇头,让陆若汉翻译他的话:“我们能够漂洋过海来明国,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请将军放心,你们能走多远的路,我们也可以,绝不搞特殊。”

第九十四章 来日方长

张富贵一直对这些夷人能够领取高额的酬劳耿耿于怀,现在听了这番话,对他们的印象有所改观,暗自点头,这些夷人要起钱来不含糊,但是做起事来也干脆,还不算太讨厌。

陈雨挥挥手:“既然都准备好了,那就出发!”军户们排成队形,跟在他的后面鱼贯而出,往东门而去,他们将从这里出城,返回威海卫。

路上,顾影继续女扮男装,混在人群中,跟着前行。蒋邪靠拢过来,悄悄问:“这一路有好几天的路程,你撑不撑得住?要是不行,我去找他说说,给你备匹马?”

顾影斜了他一眼:“不要多管闲事。我能从威海卫走到登州,自然也能走回去。我自幼习武,这点路程难不住我,你当我是那种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吗?”心里却想,自己擅作主张混入了队伍里,已经给陈雨带来了困扰,现在连夷人都是步行,凭什么自己一个人受优待,这不是给他制造麻烦吗?

蒋邪性子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对她没什么脾气,吃瘪也只能认了,当下默默地走开。

队伍经过巡抚衙门前的街道时,碰到了一群骑兵相对而行。街道虽然还算宽阔,但是两支人马就有些拥挤了。陈雨追求低调做人,便示意队伍靠边,让对方先过。

骑兵缓缓通过军户们的身边,有几骑经过陈雨身侧时,却停了下来,陈雨有些诧异,抬头一看,居然是祖大弼,身后则是吴三桂等人。不由得暗自叫苦,都要走了,还碰见这个二愣子。

祖大弼居高临下盯着陈雨,阴着脸地说:“那天你下套阴我,却没想到我会平安无事地出来吧?”

陈雨装糊涂:“下官虽然和祖将军起过争执,但是并无恶意,朱军门要做什么,也不是下官能左右的,祖将军只怕有些误会。”

“锵”的一声,祖大弼拔出马刀,遥指陈雨:“若是在战场上,爷爷一刀就剁下你的狗头,眼都不会眨,你信不信?”

张富贵、邓范、顾影等人都围了上来,团团护住陈雨。张富贵举着一根长矛指着祖大弼:“姓祖的,俺一枪能将你戳个透心凉,你信不信?”

关宁军骑兵都停了下来,默默地靠拢。几千骑兵围着几百步兵,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军户们都很紧张,抓紧了手中的武器,死死瞪着对方。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起冲突,没有任何缓冲,只怕凶多吉少。

这时吴三桂在后面轻轻拉了拉祖大弼的衣袖,低声说:“舅舅,你已经得罪了朱大典,这里又是山东人的地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让义父为难。”那天在陈雨的刻意引导下,祖大弼阴差阳错酿成了冲击巡抚衙门、冒犯巡抚的大错,若不是高起潜斡旋,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如果今日再作出冲动之事,只怕高起潜也兜不下了。

祖宽也劝道:“来日方长,想要找回场子,总有机会,何必在人家的地盘上动手。”

祖大弼这才将刀插回桥中,恨恨地说:“你给我记着,总有让你好看的一天。一个百户,在爷爷面前不过是一蝼蚁而已。”

关宁军骑兵离去后,张富贵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奶奶的,要是这厮真动手,咱们人少,怕是要吃大亏。”

陈雨看着关宁军离开的方向,镇定地说:“咬人的狗不叫。祖大弼已经吃过一回亏,现在别看他嘴上叫唤的凶,在登州城内,在朱军门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也就过过嘴瘾罢了。只不过得罪了他,以后如果碰见关宁军,就要留个心眼了。”

经历这个小插曲后,众人继续前行,到了南门,又有一伙人迎了上来。

张富贵挡在陈雨身前,目光炯炯盯着对方,生怕又有什么人要和陈雨过不去。

没想到当先一人却是登州卫佥事赵宣。他一改初次见面时的拿腔拿调,面带讨好的笑容对陈雨说:“陈百户,这是要回威海卫吗?正好我们也要回去,不如结伴而行如何,起码到莱阳这一段路程咱们是顺路的。”

陈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警惕地回答:“不必了,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咱们互不干扰。”

赵宣对陈雨的防备不以为意,继续说:“其实今日等在这里,是因为赵某知道贵部返回威海卫要经过东门。倒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当日在黄县,陈百户不计前嫌,给了赵某几十个首级,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这一次出征也算载誉而归。大恩不言谢,赵某就一句话,以后用得着登州卫的时候,尽管说一声,只要能做到,一定帮忙!”

陈雨脸上这才浮出一丝笑容,回答道:“赵佥事言重了,大家都是卫所军,理应同气连枝,给卫所军争口气,别让营兵看扁了咱们。”

赵宣老脸一红,同气连枝的梗他用过,不过是在栖霞偶遇时打算逼迫威海卫让出口粮的时候。听了陈雨的话,他连忙拱手道:“陈百户不光气量大,格局也大,赵某受教了。”

“客气,告辞!”陈雨抱拳与赵宣别过,带领队伍继续前行。

此后再无波折,一路无话,几天后顺利地回到了千户所。

张富贵腿脚利索,主动向陈雨提出先行一步回去报信,让千户所的人出城迎接这支队伍凯旋而归。陈雨本想保持低调,不过想到军户们经历了这样规模的战事后,加上死伤不少,心态也需要积极的情绪调整一下,那么家人的喜悦和鼓励就是最好的良药,便默许了。

当他们到达所城外时,一拥而上的家眷们把军户们顿时“淹没”了,到处是打招呼和寻人的声音。

“老二啊,没受伤吧?”

“孩他爹,这次比打盐枭难吧,分了多少银子啊?”

“谢天谢地,当家的,你回来就好,这段日子你不知道我守着爹娘的牌位每天替你许愿,生怕你回不来了。”

……

第九十五章 权力交接

军户们的嘈杂声中,顾大锤父子挤进人群里,暂时顾不上跟陈雨打招呼,先四处张望。

终于,他发现了个子特别高挑的军户就是顾影,赶紧走了过来,铁青着脸,一把拽住她的手就往回走。顾影知道自己做错事,也不敢反抗,乖乖地跟着走,只是小声提醒了一句:“父亲,陈百户率兵得胜凯旋,您是不是该迎一迎?”

“对啊,都被你气糊涂了,正事都忘了。”顾大锤对顾彪说,“交给你了,赶紧把这个惹祸精带回去。”说完朝陈雨走了过去。陈雨替他出征,指挥队伍,把坏事变成了好事,挽救了他的命运,也挽救了整个千户所的命运,于公于私,他都应该感谢陈雨。

陈雨此时正在安慰牺牲军户的家属。

“……诸位伤心难过,我感同身受。不过人已经走了,你们还要好好地活下去,让你们的儿子、丈夫在黄泉之下也能够心安。至于抚恤银子,你们不必担心,除朝廷拨付的银子之外,我个人给每个战死兄弟的家人再加五十两……”

暗自啜泣的家属们心里好过了不少。失去儿子或者男人固然是沉重的打击,但是身在卫所,这样的事情是必然要面对的。卫所本来就是军事组织,近些年卫所制度糜烂了,打仗的次数少了,但不代表永远不用上战场了,军户的军人性质仍然没变,只要朝廷征召,明知可能送命也必须要去。能活着回来固然好,不幸死在战场上,唯一指望的就是抚恤银子了。好在百户大人不含糊,给银子大方,比朝廷那点汤汤水水要给力多了。

等家属们三三两两散去后,顾大锤走过去,认真地拱手说:“陈百户,这次多亏了你,我才不必丢官去职,沦为任人宰割的对象,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陈雨敏锐地察觉,顾大锤这次在他面前没有自称本官,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装给他看。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大锤对他有一个承诺,现在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就看他是否信守诺言了。

“千户大人折煞属下了,本千户所被抽调平叛,属下也在征召之列,原本就要去的,只是运气好,活着回来,还立下了一些微末功劳而已。身为备御后千户所的一份子,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都在您的统领之下,这份功劳,自然有您的一份。”

听锣听声,听话听音,顾大锤自然知道陈雨的话并非单纯的谦虚,而是在隐晦地提醒自己兑现出征之前的承诺。陈雨替自己出征时,当时自己那番话还记忆犹新——“此战之后,你不仅是彪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本官的救命恩人,更是顾家阖府上下的恩人。大恩不言谢,待你得胜归来,本官亲自为你接风洗尘,从此以后,不管你身居何职,备御后千户所大小事务,除了本官,就是你说了算。”

当初说出那番话,多少也有些慌不择言,毕竟大难临头了,今日不知明日事,不说几句漂亮话鼓舞一下陈雨的士气,事情只会更糟糕。只是没想到陈雨会这么顺利地得胜归来,现在要让出部分手中的权力多少有点舍不得。

不过细想一下,随着陈雨在军户中威望的与日俱增,加上他能赚钱给大伙分,掌握千户所的话语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军户们穷怕了,碰到一个能带着自己脱贫致富的人,肯定是死心塌地跟着走,在这样的情况下,千户的官威也未必管用,很多时候说话可能不如陈雨的话好使,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

另外,经过被杨奇志压迫陷害一事后,对于官场上的事情,顾大锤也看淡了许多,别看自己在千户所做了这么多年土皇帝,碰到更大的官想要整你,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这次如果不是因为陈雨出征立下大功,自己要么就可能死在战场上,要么就在杨奇志等人的操做下丢官去职了。至于将来如何面对杨奇志及其背后许佥事等人的再次报复,还是交给陈雨去伤脑筋吧。

想清楚厉害关系之后,顾大锤下定了决心,对陈雨说:“陈百户太过谦了,你能练兵、会赚钱,本所第一能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做你的上官只怕也做不了几天了。你放心,当日我说过的话,必定算数:千户所大小事务,具体都由你掌管,事后跟我说声就成。”

陈雨心想,这老狐狸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舍得让渡手中的权力,微笑道:“如果千户大人委托我做事,自然义不容辞,但是不管大小事,都会事先向您请示。”

这话虽然是客套,但是顾大锤听得心里还是舒服不少,连连点头:“好说,咱两商量着办。”

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权力重心就在三言两语中完成了转移。虽然顾大锤仍然是千户所官位最高的武官,但是影响力和威望已经彻底不如陈雨这个百户了,千户所的新时代就此悄悄拉开了帷幕。

就在两人达成共识后,公沙·德西劳等人找了过来,陆若汉传达了众人的想法:“将军阁下,这里的贫穷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如果您提前告知我们这里的实际状况,可能关于雇佣的事情我们会重新考虑。”

陈雨安抚道:“德西劳先生,您和您的同伴可能暂时要先委屈一下,卫所的条件远不如登州,但是我会想办法的。我会给你们专门建造新房子,再请个出色的厨师……”

口里这么说,心里却想,无论什么情况下,还是要掌握核心技术啊,否则就要受制于人。洋人毕竟终究是外人,不如本国人可靠,更没有中华民族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难伺候。如果不是念在他们掌握了这个年代相对先进的铸炮技术,自己还真不会惯着他们。

公沙·德西劳耸耸肩,让陆若汉转述:“然后呢,房子可以多久建成,几个月,还是一年?我们需要等待到什么时候?”

第九十六章 雪中送炭

面对公沙·德西劳的反问,陈雨有些不悦,暗中捏紧了拳头,要不是担心无人指点铸炮,按他以往的行事风格,早就揍人了。

听了陈雨和陆若汉等人的对话,再仔细打量一番葡萄人之后,顾大锤一头雾水,插嘴问:“陈百户,这些黄头发蓝眼睛的是不是夷人?你把他们带到咱们千户所干什么?”

陈雨回答:“千户大人,这些确实是夷人,是从南方的澳门来的,原本是为前登莱巡抚孙元化效力。我带他们来,是雇佣他们为咱们千户所铸红夷大炮。”

听了这话,顾大锤震惊了。澳门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但是铸炮这个计划着实吓到他了,千户所是什么地方,穷的鸟不拉屎,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居然敢染指铸炮这么高大上的东西?

他吃惊地说:“我知道你从私盐上面弄了一些钱,可是对于铸炮而言,只怕也是杯水车薪吧?我虽然没碰过红夷大炮,可是这玩意听说比卫城城墙上的碗口铳、弗朗机可贵多了,一门怕是要好几千两,你是银子来的轻快花起来不心疼吗?”

陈雨很难向一个一辈子都在卫所里打转的世袭武官解释他的远大志向,只能含糊地说:“眼下也只是训练一批工匠,把架子搭起来,没说要大规模铸炮,花的钱暂时还是有限的。再说了,孙元化孙军门钻研铸炮之术小有所成,就此泯灭也实在可惜,这也是新任山东巡抚朱大人的意思。”

顾大锤捕捉到了话里隐含的信息,眼睛一亮:“你是说,这次平叛大帅朱大典朱军门授意你这么做的?”

陈雨见他有所误解,也不解释,顺着话头说:“正是。朱军门苦于山东战乱之后百废待兴,腾不出手,便授意属下来操办这事,他会给予大力支持。将来若是铸成了炮,可是要送几门去济南府的。”

顾大锤虽然老练圆滑,是个官场老油子,但毕竟格局有限,山东巡抚这样的高官是他只能仰视的存在,听了陈雨的话不疑有他,心里打定了主意:既然是朱大典交代的差使,一定要想办法参与其中,只要抱住了这根大腿,什么威海卫指挥同知、山东都司指挥佥事,都是浮云,自己岌岌可危的官场之路似乎又看到了曙光。而对于能够与朱大典搭上话的陈雨,则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又提升了。

想到这里,顾大锤热情地说:“既然是朱军门交代的事,作为本所千户,也是义不容辞。这些夷人是不是没地方住?好办,那就先住我府上,反正偏院还空着好几间厢房,我命人打扫一番,今天就能入住。至于饭菜就更不用担心,叫我家里的厨子专门给他们做便是。”

陈雨很高兴,顾大锤这个提议,无异于雪中送炭,解决了燃眉之急。

“那真是最好不过了。只是这样一来,会不会打扰到千户大人?”

顾大锤笑眯眯地摆手:“不会不会,为朱军门效力,是应该的。”

事实证明,顾大锤的这个提议非常合理,帮了陈雨的大忙。雇佣兵们穿过破烂的街道,来到富丽堂皇的顾府,享受着丫鬟下人的服务,吃着丰富到堪称奢侈的晚餐,个个乐不思蜀,绝口不提刚才那样不满的话了。

陆若汉笑呵呵地对陈雨说:“原本以为明国只有广州、杭州、京城那样的大城市才有精美的食物、舒适的居住环境,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军事要塞也能享用这一切,贵国真是让我们打开眼界。相比之下,在我们的国度,除了首都里斯本,其他城市甚至比不上登州,我的家乡是一个小镇,吃穿用度也远不如这个小小的军事要塞。”

陈雨看着这些人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心里颇为自豪。葡萄牙虽然也是大航海时代早期的海上强国之一,但现在也逐渐衰落了,逐渐被荷兰等国取代,国力衰退之后,港口、城市的繁荣度自然无法与中国相比。如果不是明末小冰河时期带来的粮食减产,加上自然灾害和人为的祸乱,中国这个古老的文明古国,绝不会在几百年后沦为列强的半殖民地。

想到这里,陈雨心中的使命感油然而生:伟大的中华文明和勤劳的人民不应该遭受这样的磨难,自己既然来到了这个光明转向黑暗的转折点,就应该做点什么,不光要改变自己个人的命运,还要改变这个古老国家的命运,避免被一群通古斯野蛮人用猪尾巴辫子把整个国家带入愚昧和黑暗。

妥善安置了葡萄牙雇佣兵之后,陈雨谢绝了顾大锤的挽留,回到自己的窝休息。这短时间经历了很多事情,打仗、斗官、行贿、挖人,精神一直处于紧张兴奋状态,现在终于能够告一段落,脑袋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睡得格外香。

这一觉一睡就睡到日上三竿。睡到自然醒的陈雨精神很好,伸着懒腰出门透气,却发现张富贵带着两个军户早就守在门外,一见他出来就打招呼:“百户大人,睡醒了啊,昨晚睡得咋样啊?”

陈雨笑着问:“猴子早啊,啥时就过来了?”

张富贵咧嘴笑道:“你睡的沉怕是不知道,昨晚俺安排了王有田带着两个弟兄在门外守着,鸡叫之后再由我换岗。现在你不是以前那个穷军户了,咱们这辈子都指望着你了,可千万不能出意外。”

“昨晚一直守着门口?”陈雨闻言有些感动之余,心里也反省起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队伍拉起来了,也应该定下骨干的分工,立下规矩了,否则光靠这种自发的行为是不够的。一支常胜之师,仅仅有勇猛还不行,严密的组织和严格的纪律才是不二法宝。

他沉吟片刻,对张富贵说:“晌午之后,你把邓范、王有田、蒋邪等人都叫到我家来,我有事情要交代,你也要参加。”

张富贵对他的话从不问为什么,执行力特别强,当下点头道:“知道了。”

第九十七章 立规矩

午饭之后,几名骨干先后来到陈雨家。邓范等人还好,蒋邪则是一脸不情愿,仿佛能来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不过他历来都是这样子,但是打起仗来不含糊,众人也不跟他计较。

陈雨说:“现在咱们建立了这样一支队伍,经过了盐枭和叛军的磨练,战场上的经验和战斗力都大大增强。而你们都是我倚重的骨干,要么作战勇猛,要么有才干,肯定都是要重用的。虽然现在我只是一名百户,但是以登州平叛的军功,获得晋升只是时间问题,那么你们肯定也能得到相应的职务提拔。”

他看了看蒋邪:“除了蒋邪本就是总旗之外,邓范、张富贵只是小旗,王有田还没有职务,提拔任命是必须的。在以后的训练和战斗中,发现了其他的人才,也会提拔上来。我需要你们协助我训练、掌控这支部队。”

王有田问:“百户大人,我多嘴问一句,咱们不过几百人而已,有两三个总旗,加上大人您就足够了,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提拔这么多人吗?我倒是无所谓提拔不提拔,只要能跟着大人干就行……”

陈雨解释道:“咱们现在人数虽少,但只要以这些人为骨干扩编,立马就能打造出一支强军,所以军官的数量必须得到保证,否则军队也只是一旁散沙而已。”

邓范问:“道理属下懂。不过千户所的青壮基本都在这里了,再也找……找不出合适的人了,怎么扩编?”

陈雨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容我卖个关子,我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等时机成熟后自然会告诉你们。”

张富贵心里有些痒痒,埋怨道:“百户大人不够爽快,说一半留一半,吊胃口。”

陈雨笑了笑,没有理会他,对几人说:“今日我先把大伙的分工明确下来,等我职位提升之后,名正言顺了,再替你们运作官职。我决定,今后军户的操练,由邓范负责,王有田辅助,蒋邪负责将来新丁的选拔录用,张富贵则跟在我身边,协助我处理一应琐事,另外再负责我的安全。”

张富贵一听乐了,他生性跳脱,要让他一板一眼地训练军户并非他所愿,给陈雨作跟班兼护卫最合适不过了。

邓范本来就负责军户的训练,现在加上王有田辅助,当然也没有意见。

几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望向了蒋邪,唯一可能唱反调的,就是他了。

蒋邪无所谓地说:“看我干嘛?上官有令,我自然会遵从了。选拔新丁就选拔新丁,只要有人可供我选,又不是做不来。”

见分工安排都无异议,陈雨继续说:“关于如何练兵、如何管理,我也是半路出家,算是摸着石头过河。邓范识字,也读过戚少保的《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想必应该有自己的主意吧?”

邓范点点头:“戚少保是本朝屈指可数的名将,很多练兵的法子都可以引用。其中《纪效新书》是他在南……南方抗倭时所著,而《练兵实纪》则是在北方担任蓟……蓟州镇总兵时所作,相比之下,我们可以更多借鉴后者。《练兵实纪》共九卷九篇共二百六十四条,具体分为练伍法、练胆气、练耳目、练手足、练场操、练行营、练野营、练战约、练将,对于兵员选拔、部伍编制、旗帜金鼓、武器装备、将帅修养、军礼军法、车步骑兵也是均有涉及。咱们未……未必要样样照搬,但是可以根据咱们的实际,摘出其中适合咱们的方法。现在咱们的路……路子是对的,只需要修补完善即可。”

陈雨满意地说:“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练兵的事情可以交给你。”然后他望向蒋邪,“至于选拔新丁……”

蒋邪哼了一声:“千户所能识字、读兵书的未必只有他一人。兵书我也读过一些,戚少保选兵的四要四不要也是懂的:面皮白净者不要、老兵油子不要、见官府无畏者不要、城内油滑者不要;只要黑大粗壮之人、见官胆怯之人、乡人及矿徒。”

这些标准都是戚继光在多年练兵的过程中的经验之谈。凡是那些脸皮白净、看似伶俐、看见官府的人也毫不顾忌的人,都不要。因为这些人都是城市久混的油滑之徒,关键时刻都靠不住,会开溜,而且还会拉着其他人一起溜。

陈雨笑道:“两位都是本所的能人,把练兵和选兵的事情交给你们最好不过。不过我再强调一下规矩:不管是已经接受了操练的老兵还是以后新选的新丁,都要定期考核。我们没有设藤牌手、狼筅手、镗钯手这些兵种,只有长矛和火铳,考核的标准也简单:以人型木桩为靶,长矛手在十步之内要一枪中要害,熟练之后再两人对练;火铳手在七十步内三发中一为合格,十发中六为精良。”

邓范问:“等级、赏罚如何?”

“无战事时,每三月考核一次,评出上中下三等,记录在册,上等赏银二分,进一档者赏银一分,连续两次下等则打五棍,三次打十棍,五次以上还是原等不进步的,打四十棍,劝退回家。不想挨打的,可以交钱赎罪,一次交一分银子,两次交两分,三次三分,以此类推,赎银用来给进步士兵做奖励。”

邓范点头:“这些规矩,正是戚少保用过的,就是靠着这样严……严格的法子,才练出了一等一的强军,咱们也可以这么做。”

“这考核之事,就交给你们两人共同负责,邓范为主,蒋邪为辅。你们一个管操练,一个管选丁,正好可以互补。王有田就负责赏罚的记录,银子的发放就交给张富贵。能否打造一支常胜之师,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们了。”陈雨决定把考核之事交给四人,是为了防止一人专权,毕竟涉及到银钱,没有监督制衡,只怕会引发不公正的现象出现。

四人齐声应下:“遵命。”

第九十八章 铜炮和铁炮

与邓范等人定下分工和规矩后,陈雨又来到了顾府,找到了公沙·德西劳等人。

陆若汉主动问:“将军阁下,是要开始我们的工作吗?”

陈雨摆摆手:“不急在这一天两天,你们刚来,先适应适应这里的生活环境。而且我原来只有打造火铳的作坊,现在铸炮需要更大的地方,加上搜罗更多的工匠,筹备这件事需要一些时间。今天来,是想先和你们谈谈,了解一下铸造大炮的细节和流程,做到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陆若汉说:“这个事情,就得问德西劳先生了,他曾经是澳门制炮厂的首席炮师,是这个行业的专家。”

陈雨点点头:“那就请德西劳先生给我普及一下铸炮的知识吧。”术业有专攻,他虽然来自现代,但是对大炮的铸造完全是个门外汉,哪怕是相对简陋的前装滑膛炮。

通过陆若汉的翻译,公沙·德西劳说:“很愿意为您效劳,阁下。简单来说,你们所说的红夷大炮,就是欧洲舰炮的仿制品,一般是十二磅到十八磅左右,通常有铁质和铜质两种。在磅数相对固定的前提下,选择哪种材质是很重要的事情。这个抉择只能由您来做。”

陈雨不解地问:“铜炮和铁炮有什么区别吗?”

“在现有的冶金技术下,得到质量可靠的钢并用来铸炮是不现实的,而铁炮存在诸多缺陷,所以铜炮是更好的选择。铜的延展性要比铁好,铸造起来工艺更简单,抗拉性也好,不容易炸膛;而铁炮虽然更硬,但是也更脆,炸膛的几率更高。”

“那就选择铜炮啊,这还有什么可选的。”

德西劳摇摇头:“事情并非这么简单,阁下。据我所知,明国的铜矿并不是很多,铜的产量不高,材料的获得是一个难题。最重要的是,贵国的铜一般是用来铸钱的,用于日常的小额货币流通,属于典型的贵重金属,这样就更加增加了用铜铸炮的难度。”

陈雨拍了拍脑袋,有些想当然了,拿后世的思维来考虑这个时代的事情,自然会疏漏一些事情。铜在现代只是一种普通的金属,而在古代,因为被选为货币的铸造材料,就如同黄金一样,有了较高的附加价值,那么用全铜材料铸炮就有些奢侈了,关键是材料的获得很困难,连铜矿都是被官府直接或者间接掌控的。

他问德西劳:“那么铁呢?”相对来说,铁比铜还是更容易获得一些。

“阁下,刚才我说过了,铁炮的抗拉性要比铜差不少,这直接影响到炮的性能,这是原因之一。而且,造炮只能用生铁,不具备锻铁(中国称熟铁,也就是低碳钢)的锻造性,只能用铁水倒入入模子里铸造。用生铁铸炮,硬度是够了,但是太脆,更容易炸膛。不过,铁比铜价格低得多,用铁铸炮可以降低成本……”

陈雨听了有些头疼,他明白了两种炮的优缺点:铜炮性能更好,铸造也更容易,但是成本感人;铁炮相对便宜,可是安全系数大大降低,而且缺陷是致命的。

他皱眉问道:“有没有折中的办法,既保证炮的性能,又能降低铸炮的成本?”

公沙·德西劳说:“这两点要求很矛盾。不过我有个建议,在孙总督手下就曾经提出过,但是没有被他采纳。放在城头的大炮可以采用铁炮,为了避免炸膛,可以铸厚一些,虽然这样会变得更沉,可是对于不需要频繁移动的要塞炮而言,重量不是问题;而小炮可以用青铜铸造,因为不容易炸膛,无需刻意加厚炮壁,相对就轻便许多。至于成本嘛,八到十炮磅的小炮需要用的的铜比红夷大炮低的多,成本自然可以控制一个可以接受的价位。”

陈雨立刻领悟了这话的核心意思:城防用铸铁重炮,野战用青铜小炮。他眼睛一亮,这个提议有点意思,将野战炮和要塞炮按用途划分,按照各自的特点铸造使用,的确比眼下的模式要先进。

德西劳继续解释:“在孙总督主政时期,不管是守城、攻城,还是野战,都是用红夷大炮。这种十八磅的大炮威力和射程都不错,可是移动起来非常麻烦,需要八到十匹左右的成年马来拉动,同时必须配备十到二十名左右的士兵用来运送及操作,机动性很差。而且在中小规模的遭遇战中,当缺乏足够的掩护时,叛军的骑兵可以轻而易举地冲破炮兵阵地,大炮就成了敌人的战利品——我们听说了很多这样的战例,皇帝从首都运来的不少大炮都被叛军用这种方式抢走了……”

“德西劳先生,你说的没错,在野战中,机动性差就是这种大炮致命的缺点。”陈雨深以为然。在围攻登州的战斗中,他亲眼见证为了发挥红夷大炮的威力,必须要建造一座工程量巨大的土城——尽管这个剽窃自高起潜等人的主意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而在野战中,敌人冲上来就干,哪有这功夫给你准备这个准备那个?

“所以,阁下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吗?”德西劳问。

虽然只是受雇于人,但是能够将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并且用于实战,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孙元化钟情重炮,否决了他的提议,那么陈雨就是实现他愿望的唯一指望了——明国不可能再有类似的官员愿意在火器上作这样大的投入,而回到澳门甚至祖国,也没有这样辽阔的战场和规模庞大的战争来验证他的成果。

陈雨考虑一番后,点点头:“我原则同意你的意见。那么,请你铸造出铸铁和铸铜的大、小炮各一门出来,验证效果,如果确实如你所说,我就执行你的提议。”

德西劳很高兴,在专业领域的提议被雇主接受无疑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这时另外一个年轻一些的葡萄牙人凑过来,叽里咕噜说了一番话。陆若汉翻译道:“这是炮兵教官科德略,他想问的是,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培训炮兵?”

第九十九章 清勾

听了科德略的主动请缨,陈雨笑了,这些人的薪酬不菲,但是敬业精神可嘉,钱也算花的物有所值。

“科德略先生,目前我的人员还在筹备选拔之中,暂时还不能开展系统的训练。再说了,炮还没造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也没法培训炮兵不是?请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会让你的专长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的。”

与葡萄牙雇佣兵们交谈之后,陈雨一边思考,一边往门外走。

现在他面临的难题是有钱却缺人的窘境。德西劳那边的问题相对来说容易解决一些,如果只是铸造几门样炮,现有的材料和资金还是可以应付的,但是训练炮兵却有些麻烦。现在老师就位了,学生还没着落,自己训练一批炮兵种子的计划就是空中楼阁,落不了地。从千户所仅有的几百青壮中挑选显然局限性太大,而且这些人经过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已经称得上经验丰富的老兵,都是将来扩军的骨干,用来做炮兵有些浪费。

说来说去,在这个时代,人力资源才是扩充势力的基础啊!陈雨一边感叹,一边穿过回廊,往顾大锤的书房走去。关于招人的事情,他有一个计划,但是细节部分还需要咨询顾大锤这个老资格千户,并寻求他的协助。

说曹操曹操就到,顾大锤在回廊的拐角处与陈雨迎面碰上,他笑眯眯地问:“陈百户,怎么样,这些夷人对吃穿用度是否满意?”

“呵呵,千户大人说哪里话,顾府这样的条件,夷人怎么可能不满意?他们的国家,又怎么能和大明相比?”陈雨同样笑容满面,“正巧了,下官有件事想请教您,不知方不方便?”

顾大锤连连点头:“方便方便,那就去书房谈。”

两人再次在书房面对面坐定后,顾大锤颇为感概。

陈雨第一次到这里,还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身军户,小心翼翼地兜售那套利用私盐发财的计划。第二次,则是自己想利用他摆脱杨同知、许佥事对顾影的觊觎,那时他即便得知自己的用意,也不敢明着反对。而现在,虽然明面上还是自己手下一名百户,可是地位完全不一样了。

经历了平叛之战后,陈雨坐拥耀眼的军功,还与巡抚搭上了关系,平步青云只是早晚的事。加上通过缉查私盐,以利益捆绑的方式,把千户所的青壮都拉拢了过去,自己说话未必有他管用。现在陈雨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晋升在望,自己万万不敢在他面前拿上官的架子,只能尽力迎合。

不过顾大锤也算拿得起放得下,没有因为纠结双方地位的转变而心生怨恨。他只是一个卫所的世袭武官,缺乏晋升的渠道和机会,如果不是陈雨的出现,也许一辈子就窝在这千户所做个富家翁了。更何况,发生上官逼婚之事后,仅凭他一人之力,除非把亲生女儿送入虎口,否则就要面临灭顶之灾,连做个富家翁也是奢望。现在陈雨挽救了他的官位和全家的命运,还有可能继续发展上升让他沾光,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陈雨并不知道短短的时间内,顾大锤会有这么丰富的内心活动。他对顾大锤说:“千户大人,下官之前地位卑微,卫所的很多事情不是太懂,所以想请教您:卫所兵员严重不足,逃籍者众,朝廷是如何清查逃兵,补充兵员呢?”

以顾大锤的老练,怎么会听不出陈雨的弦外之音?他反问:“你是不是想通过官面上的手段,弥补本所兵员不足的困境?”

陈雨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一点就透。

“什么都瞒不过千户大人您,的确如此。本所已经把所有的军余都拉出来了,青壮也就四百余人,这次登州一役,战死五六十人,余下还有近百伤兵,损失颇重,如果没有补充,打几仗就把人都拼光了。这些兵都是我手中的本钱,没有了兵,简直寸步难行,所以,无论用何种手段,都要补充甚至扩充兵力。”

顾大锤心中有些得意,陈雨无论赚钱、练兵、打仗都出类拔萃,可是在这方面还是要倚靠自己。他坐直了身体,抚须道:“如果本千户所不是出了你这样一个不世出的人物,原本这个问题根本无人提起——朝廷养活现有的正军都困难,哪有余力弥补兵员。你算是问对人了,这千户所,也只有我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陈雨拱手道:“愿闻其详,请千户大人不吝赐教。”

顾大锤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卫所的军户逃籍,在洪武年间就有了,越到后面越严重。到了本朝,全国的卫所正军几乎都是十不存一,军士们想着花样逃籍,至于原因嘛……咳咳,这原因有很多种,不足为道。”说到这里,他脸色颇有些尴尬。

原因?除了地位低下,生存不下去就是最主要的原因了。像顾大锤这样盘剥军户,一边侵占本属于军户耕种的良田、侵吞朝廷拨付的月粮和饷银,一边驱使军户给自己种地,把军户视为牛马,就是整个卫所黑暗面的缩影,陈雨心想。不过这种不合时宜的话,自然不会当着顾大锤的面说,免得让他难堪。

顾大锤跳过了军户逃籍的缘由,直接往下说:“……这个,朝廷为了惩治逃亡、弥补缺伍,就设立了清勾制度,旨在清理军伍、勾补军士,以保证有兵可用。”

“清勾?”陈雨知道历朝历代都有追查逃兵的方法,明朝自然也不例外,但这种制度正式的名称还是第一次听说。

“没错,清勾。”顾大锤解释,“所谓清,就是清军,即根据军籍黄册清核军伍,以防范军伍空虚和军籍混乱;所谓勾,就是勾军,在役正军老疾或者逃亡时,到其原籍勾取继丁补役或者追捕逃籍的正军。两者一为因,一为果,并称为‘清勾’。”

第一百章 事在人为

“原来如此。”听了顾大锤的解释,陈雨大致明白了这种制度的意思,只是对于其手段略有不解,“为何说要到原籍勾取继丁?还有,既然能勾取继丁,为何还要追捕逃籍的正军,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顾大锤说:“问得好,勾军本就分为提本军和家丁两种,前谓之跟捕,后者谓之勾补。跟捕就是追捕逃匿的本军,难度要大的多,相比之下,到本军原籍勾取继丁不仅容易,而且有利可图,所以,本朝的勾军一般都是指勾补家丁。军户如果没有挣下官身,那么世代为军,不得脱籍。每户除出一名正军之外,必须留一名余丁作为备用,勾丁的对象就是这种余丁。”

陈雨心想,所谓勾取继丁有利可图,大概就是负责清勾的官员讹诈军户,用银子买平安,换取免于被勾补的机会。相比之下,追捕逃匿的本军确实难度大得多,人都跑了,这年代有没有网络和户籍,上哪找去?

顾大锤继续说:“至于为何要到原籍勾丁嘛,则要从卫所军的渊源说起。卫所军的来源一般分为从征、归附、垛集、谪发四种。除了从征是太祖起兵时自愿从军之外,其余几种都是被强迫从军。从征军凭着功劳,可以挣个出身,而且官职可以世袭,归附、垛集则注定只能为军士,能做官的属凤毛麟角,以罪谪发的‘恩军’地位最低,一人获罪,罚及子嗣。而入军后,多半会被调到外地卫所,军户的原籍未必就在卫所本地,所以必须要凭借军籍黄册赶赴正军原籍所在地勾丁。”

“我明白了,所谓清勾,就是拿着军籍黄册按图索骥,挨家挨户把余丁抓去补役,如果需要的话,还要赶赴外地找到原籍?”陈雨问道。

“正是如此。”

陈雨点了点头,然后问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么清勾的职权由哪一级官府行使,具体由何人操持此事?”

顾大锤叹了口气:“原本朝廷派出了清军御史,主持各省清勾事宜,各地卫所、州、县委任专人负责。可是卫所状况一年不如一年,打仗都靠募兵了,谁还记得卫所军?朝廷也许多年没有拨付专款用于清勾,从天启年间开始,清勾已经名存实亡,无人问津了。你想靠这个办法勾补军士,只怕是有心无力。”

陈雨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朝廷有这种制度,能提供名义就行。至于无人推动也无须担心,只要经费到位,一切都不是问题。在现代坐机关那会,不管什么狗屁倒灶的工作,也不管以往怎么无人问津,只要领导重视,交代下来,再拨下专项工作经费,下面的人呼啦啦就动起来了。体制内的事情,只怕没有哪个穿越者比陈雨更明白。现在他有银子,而且有一定的关系可以动用,这件事情,并没有顾大锤想象的那么难。

他没有回答顾大锤的疑问,直接问:“卫所、州、县委任专人负责?那么是不是找到卫所就行了?”

顾大锤有些惊讶:“问一问也就算了,你还打算真的做?一般来说,流程是这样的:卫所核实军籍黄册,然后交由原籍所在州县官府执行,每勾补一人如实填写黄册,完成勾补之后交由卫所再度核实,最后层层报清军御史。现在朝廷根本没有派清军御史来山东,谁来推动此事?卫所也好、州县也罢,谁会理你?再说本千户所的军户原籍在附近州县的并不多,有些是江浙、福建的,还有的是陕西、甘肃的,难道你还打算为了勾补几个继丁奔赴各省?简直是疯了……”

“了解了。”陈雨弄清楚具体的流程之后,信心满满地站了起来,“事在人为,此事是否能成,千户大人拭目以待吧。下官就先告辞了,等勾补的军士来到所内后,还要请您帮忙总揽大局呢。”

身在卫所,虽然比起营兵有很多缺陷,但是这种补员的制度是营兵所没有的,大可以好好利用,扩充队伍。陈雨弄清了清勾制度的来龙去脉,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推动。

看着陈雨的背影,顾大锤有些愕然,到底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疯了,没有清军御史调度的情况下,这种自下而上推动的所谓清勾能成功吗?

回到家中,陈雨叫来张富贵,问:“猴子,这个月的流水都收上了吗?”

张富贵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点头道:“牟老中这个月送来了二千两,据说是登州的叛乱影响了那边的私盐贩卖,所以比上个月少了一千两。三大盐课司的三千两倒是早早交来了。”

“恩,牟老中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登州那边都在打仗,私盐过不去,不过现在已经平定下来了,从下个月开始应该就会恢复正常了。你把这个月的流水留一半,其余的藏进地窖。然后带五百两银子明日跟我出一趟门。”陈雨吩咐了几句,然后准备让张富贵下去做事。

这时他想到在黄县被李应元暴起袭击的那一幕,迟疑了一下,说,“叫上几个身手好的弟兄——身上有银子,怕路上有人不开眼。”虽然卫城离千户所不远,而且这一带都是军事化区域,很少有拦路劫财的蟊贼,但是小心使得万年船。万一有人动坏心眼,多几个人就多层保障。

张富贵应下来,顺口问:“要不要叫上顾小姐?”

陈雨没好气地说:“她又不是我的保镖护院,好歹也是上官的女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成何体统?再说了,咱们的事情,少让她掺和。对了,说起来,她潜入军中你隐瞒不报的事情还没找你算账呢!”

张富贵脖子一缩,赶紧替他披上外衫,忙不迭地说:“十月天气有些凉了,莫着凉。俺的错,先记着,以后慢慢算账也不迟。现在要跟着你去办正事呢,要是打俺几军棍,走不了路,俺痛几天是小事,可你身边没人使唤怎么行?”

陈雨气得笑了,提脚踹了过去:“瞧你这惫懒样,别以为你犯错就不会打军棍,下次再犯,新账老账一起算,不打折腿不算完!”

“记住了记住了。”

第一百零一章 运作

第二天清晨,陈雨带着张富贵和几个军户,往卫城赶去。

再次来到卫城,陈雨自然是为了清勾一事而来,这件事的起点在卫所,所以卫指挥使司是无法绕过的一环。

得益于顾大锤的照顾和引荐,他对卫指挥使司的几个大佬的办公地点了如指掌。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地方,先拜访了卫指挥使谭一伦,谭指挥使招牌式的大嗓门依然还是那么洪亮。

“勾补军士,弥补军伍空缺?”谭一伦笑呵呵地说,“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卫所的武官要都像你这么兢兢业业,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田地?这件事嘛,原则上本官是赞成的,不过清勾的差使,多少年没有运作了,上头也没有银子拨付下来,卫指挥使司也缺人手,你先去找赵佥事禀报,看看他怎么说。”

要是别人来提这事,谭一伦早就赶出去了——卫所又不是营兵,安安分分过日子不好吗,折腾个球?

只是陈雨这人很会来事,出手也大方,不好轻易拒绝,免得寒了人家的心,短了进项。更重要的是,登州之战他也听说了,陈雨率领几百军户,出人意料地立下了大功,而且叙功的折子会直达天听,此人前途不可限量,不管提出什么要求,做不做得到另说,至少要表明支持的态度,没必要得罪一个后起之秀。至于结果如何,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个老狐狸,话说的漂亮,却没一句干货,陈雨心里腹诽了几句。不过,他原本就不指望这个谭指挥使能给他多少实际的支持,只要有这种表态就够了。

他恭敬地回答:“谢指挥使大人,有您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然后示意张富贵将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银子奉上,“原本想再给您寻访几颗东瀛的养珠把玩,只是来得仓促,只能下次再孝敬了。”

“呵呵,你真是有心了。不过话说回来,那些珠子真是好东西,我内人甚是喜爱,新纳的妾室也是缠着我要,我又去哪里弄?”谭一伦义正言辞地说,“我当时就训斥她了,这些都是威海卫陈百户花大价钱买来的,人家一个百户也不容易,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索要这些昂贵的东西呢?你放心,下次再来卫城办事,无需花这个心思,该办的事情本官一定秉公处理,公私要分明嘛!”

这么明显的暗示,陈雨怎么会听不出来?他笑道:“原来夫人们都喜欢这小玩意,下官明白了,回去后会留意搜集的。大人也不必在意,这些小玩意也不值太多钱。”

出了门后,张富贵小声嘀咕:“这谭指挥使脸皮真厚,收了银子还要珍珠。偏不给他,看看他怎么公私分明、秉公处理。”

陈雨训斥道:“这是卫城,不是咱们千户所,小心隔墙有耳。你懂什么,不花钱能办成事?不给珍珠,他自然会‘秉公处理’,随便什么事给你拖上一年半载,啥事都别想办了。”

离开了谭一伦处,陈雨径直往指挥佥事赵梓隆办公的地方走去。穿过一道走廊,拐角处却碰到了一个他不想碰见的人,指挥同知杨奇志。

杨奇志还是那副老农模样,官服穿在他身上感觉很违和,像是借来的。看见陈雨,他先是一愣,继而阴测测地说:“别来无恙啊,陈百户。听说这次征调,你去登州立下了大功?这说明卫指挥使司没有看错人啊。”

换做第一次来卫城时,陈雨还十分忌惮这个指挥同知,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杨奇志对他的威胁比以前大大降低了。他坦然地拱手行礼,回答:“托同知大人的福,下官侥幸立下了一些微末功劳,以后仍然要同知大人多多照顾。”

“嘿嘿,照顾,一定照顾……”杨奇志很不喜欢看见陈雨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丢下一句话就拂袖而去。

张富贵看着杨奇志远去的背影笑地合不拢嘴:“这老狗当初在顾府时多么嚣张?现在就算再不高兴,也只能忍着,看着他那忍气吞声的样子就解气,哈哈!”

陈雨微笑道:“世上之事本就是这样,只有自己的拳头硬,才不会怕别人。若是我没有立下战功,并和两位巡抚搭上线,一个小小的百户还不是被他明里暗里的手段折腾至死?现在他想阴我,也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反噬。”

两人来到指挥佥事赵梓隆办公的签押房,赵梓隆仍然是高高在上、云淡风轻的模样,英武之气不减当日。听了陈雨的请求,他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明显的喜悦。

“你想通过清勾勾补军士补员?是不是有了什么计划,想要振兴备御后千户所?”

陈雨听了赵梓隆的话,心中大定,这件事,妥了。

上次来拜访时,他就看得出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佥事与谭一伦、杨奇志等人完全不同,心中有一个执念,想要振兴卫所。虽然这种念头太理想化,依靠一个佥事的力量,在大环境下基本上不可能实现,但是正好可以为自己所用。

赵梓隆分管验军、营操、戍守、军器等事务,清勾之事正好在他的职责范围内。要是旁人,陈雨还担心那些官僚会拖自己后腿,而这位赵佥事,只要顺了他的心意,恐怕比自己还会在意这件事的推动进度,并且不需要行贿一文钱,只需要说话对了他的胃口就成。

他义正言辞地对赵梓隆说:“赵佥事,下官一直认为,军户是人,募兵也是人,凭什么卫所就要低人一等?这次被征调去登州平叛,见识了所谓营兵的实力,也不过如此,拿着远超军户的粮饷,打起仗来却一触即溃,反倒是咱们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兄弟们表现英勇,替卫所正了名。所以下官就有了一个念头:补充兵员,练就一支强军,向天下人宣告,卫所并不是废物,只要花费营兵一半的粮饷,就能保家卫国,扬大明军威!”

第一百零二章 抓壮丁?

陈雨的一番话慷慨激昂,可能应付不了精明的朱大典等人,但是身为理想主义者的赵梓隆无疑吃这一套。

“好!”赵梓隆激动地站了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

他绕过桌子走过来,站到陈雨的面前,“本官心中一直有这样一个梦想:将卫所军训练成强军,证明不比营兵差,恢复太祖时代卫所的荣光。可是无人响应,从都司到卫指挥使司,人人都得过且过,小富即安,反倒显得本官成了另类,不受同僚待见。本官虽然忝为指挥佥事,有分管之权责,也愿意全力支持,但是缺乏一个千户所来推动此事,所有的想法都只是空谈。今天有你这句话,本官这辈子最大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果然成功地引君入瓮,陈雨心想。他适时表现出谦虚的态度:“哪怕千户大人愿意委托放权,全权交由下官来做此事。但下官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百户,虽有雄心壮志,却怕承担不起佥事大人这么重的期望啊!”

“不必过谦。”赵梓隆挥一挥手,“你放心,本官定会全力支持你!虽然朝廷近年来没有委任清军御史,但是这事本就是卫所的职责所在,没有御史调度,咱们自己也可以做起来,要求地方州县配合即可。除了经费本官无权拨付之外,只要你开口,本官要人给人,要名册给名册,哪怕清勾走到辽东、山西、云贵,也奉陪到底!”

陈雨大喜,拱手行礼:“那下官就先行谢过了。”

赵梓隆摇头道:“是职责内的事情,何必言谢?你在卫城等待一天时间,明天日落之前,本官命人将备御后千户所所有正军的姓名、籍贯都抄录一份给你,并派几个得力的手下协助你清勾。你可以先从文登县籍贯的军户余丁开始,县衙那边,知县与本官父辈相识,待我写一封信给你,交给知县,定会鼎力支持此事。”

陈雨更加高兴:“有赵佥事大力支持,这次清勾一定会大获成功!”

出了卫指挥使司衙署大门,张富贵试探着问:“难不成咱们还真的为了几个兵丁,北上辽东,南下江浙,西去云贵?这不折腾死人吗?”

陈雨笑着说:“看你平时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却不开窍了,我说过要按照籍贯清核勾补吗?”

张富贵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怎么弄?”

“只要有了这个名义,有了卫所的支持,我找到本县之内及周边所有的军户,不管是不是属于备御后千户所的军籍,一律勾过来便是。”陈雨说,“军籍黄册在我手里,我说谁是,谁就是,难不成这些逃兵的家里还敢质疑不成?”

“啊?这不成了抓壮丁了吗?”张富贵彻底傻眼。

“错,这不是抓壮丁,起码我只针对军户,不殃及民户。”陈雨狡黠的回答,“而且本质上仍然属于清勾,只不过我省去了清核这个环节,不论原籍何处,只管勾补而已。再说了,军户们吃不饱穿不暖,军籍所在的卫所也不管他们,加入咱们的队伍,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们这是积德行善啊,猴子!”

张富贵迷迷糊糊抓了抓脑勺:“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第二日傍晚时分,等待了一天的陈雨带着赵梓隆抄录给他的军籍黄册高高兴兴离开了卫城——尽管这名册中具体的名字对他而言只是废纸,但是这份黄册所代表的官方意义对他很有用。

次日,文登县衙门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知县吴明晋上下打量着来人,二十出头,很年轻,身材高大,十足武人的体魄,面相却看着斯斯文文。此人官职品级不算低,一个正六品百户,比他这县太爷还高,不过在吴明晋眼里却算不得什么。一个卫所武官而已,想理会就陪着说会子话,不想理会敷衍两句打发走便是。

尤其是对方提出了一个让他生厌的提议之后,吴明晋就开始酝酿如何下逐客令了。

清核军户、勾补继丁?开玩笑,这样棘手的事情,已经在文登县官场消失很多年了,谁愿意干?在吴明晋的记忆里,上次这种差使的出现,好像还是天启年间的事了,那时候自己还只是一个赶赴省城参加乡试的生员,直到若干年后科举及第,到文登赴任才听本县老吏提起过。

再说了,朝廷已经很多年没用派出清军御史进驻各省了,这就意味着没有勾补的考核任务下达给各州县,也没有专门的款项拨付下来。没有硬性指标,没有工作经费,谁会理一个百户啊?如果不是忌惮卫指挥使司赵佥事及其背景,吴明晋早就拍案而起了。

随着陈雨侃侃而谈,吴明晋一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准备在对方说话的间隙里插一句得体的话结束这场会面,而且不失自己的修养,也不至于太得罪赵佥事。

这时对方一句话改变了他的想法。

“……这事很麻烦,也会耽误兄弟们不少时间,所以,为了推动此事的进展,千户所准备了五百两银子,用来补贴县衙的兄弟们——总不能让他们枵腹从公嘛……至于县尊统筹调度,劳心费力,您那一份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有银子!吴明晋立刻打起了精神,已经到了嘴边的逐客令立马咽了回去,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

他试探着问:“陈……陈百户对吧?您说,千户所要给咱们银子来操持此事?”

“没错。”陈雨拍了拍桌上的册子,“这是威海卫指挥使司出具的军籍黄册,记载了近些年逃籍的正军及其原籍、住址,文登县境内的军户就要拜托你们了。我们虽然有名单,但是到底人在何处,只有贵县的吏员和地方的里正才知道。”

吴明晋义正言辞地回答:“清勾乃是朝廷军国大事,关系到安邦治国、社稷稳定,身为州县父母官,岂能置身事外?请陈百户放心,本县定会调集精干能吏及各地里正协助,保证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第一百零三章 来者不拒

在陈雨的打点运作下,威海卫指挥使司、备御后千户所、文登县衙门都涉及其中,由他一手策划的“清勾”拉开了帷幕。

备御后千户所顾府大厅,各方派出的人齐聚于此,摩拳擦掌,等待大干一场。千户所没有什么像样的场所,陈雨那破屋也上不了台面,只有顾府能拿得出手了。好在顾大锤现在对陈雨非常支持,二话不说,主动提出提供场地用作“会议地点”——尽管他对“清勾”并没有什么信心。

与指挥使谭一仑等官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同,这些来自卫城、县衙的小吏和本县里正,他们很期待这样的机会——清勾的对象几乎没有人愿意进入卫所为军,千方百计逃脱,有点积蓄的就会贿赂办差的吏员,免于被勾丁的厄运。这就意味着能够从中捞一笔横财,比起衙门里的差使,这种外派的差使油水更足。

十几个来自不同衙门、不同身份的人为了同样的目的聚集于此,很快就找到了共同语言。一个小吏模样的人主动与身边一个武官打扮的中年人寒暄:“老哥哪里高就?”

中年人拱手道:“在下威海卫指挥使司知事张实,请问老弟何处发财?”

“啧啧,老哥还是八品官身,失敬失敬。不才文登县衙户房书吏李桑。”

“呵呵,原来老弟在县衙户房当差,这可是个肥缺。”

“哪里哪里,混口饭吃而已。倒是这次‘清勾’,张知事可要发财了。你一出马,那些家中有逃籍军士的军户,还不是乖乖地奉上银钱求你笔下留情,免得被勾丁。”

张实摆摆手:“言过其实了,军户们穷得叮当响,能有几个子?再说了,我们佥事赵大人再三交代,一定要配合千户所补足兵员,不得徇私舞弊,要是勾丁太少,我也不好交差啊……”

“嘿嘿,上面交代的事情,做一半留一半,不必认真嘛。”李桑露出个你懂的表情,“再说,军户未必个个都是穷鬼,有些人有一技之长,会门手艺,还是能出点血的……”

陈雨和张富贵等人来到大厅门口,正好听到了这番对话。

张富贵不忿地低声对陈雨说:“事情还没开始呢,这些人就打这些歪主意。都说衙门小吏滑不留手,果然不是骗人的……”

陈雨伸手轻轻虚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开口问身旁另一侧的章管事:“千户大人呢?”

章管事恭敬地回答:“已经去请了,老爷马上过来。”

说话间,顾大锤从门外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笑呵呵地打招呼:“陈百户来得这么早?”

陈雨也笑道:“时不我待,我也是着急啊,恨不得这事越快推动越好。”

两人一起走进大厅,来到上首。见正主出现,大厅里嗡嗡的议论声慢慢小了许多,大家都看着顾大锤,等他发话。

顾大锤拱手作揖团团转了个圈,说道:“辛苦诸位,百忙中抽空来到千户所。本官姓顾,是本所千户。这次请各位前来,想必你们已经知道缘由了,是为了‘清勾’一事。具体事宜,请本所百户陈雨为大家细说,整件事情,本官全权委托他办理,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找他。”

陈雨站到前方,朗声说:“本人陈雨,是此次‘清勾’的具体负责人。我做事喜欢干脆,不爱说废话,就两句话:第一,‘清勾’的对象,是所有本县范围内军户,军匠也算在内,你们给我勾补回来的人,越多越好;第二,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威逼越好、游说也罢,每个青壮奖励三百文,每个匠户奖励二百文,就算是不再年轻的中年汉子,也给一百文!只要你能拉人过来,有多少人我给多少银子,上不封顶!”

在陈雨的计划里,青壮是用来做战兵的,匠户是用来填补炮坊等处工匠缺口的,上了年纪的军户,也可以种地,来保障战兵的脱产训练,各有各的用途。

这话一出,大厅立马热闹起来,吏员们纷纷议论起来。原本以为就只能从军户手中敲诈些零星的好处,没想到向来以穷著称的卫所居然还开出了赏格,这可是大明有了清勾制度一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李桑惊喜地对张实说:“张知事,你们卫所还有这等好事?这一趟出来办差真是值了。”

张实不解地说:“我当差这么多年,从没听过那个卫所这么做过,这个百户行事真是出人意料啊。”

“管他呢,有银子就行。”李桑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小巧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番,然后说,“青壮三百文,匠户也给二百文,蚊子虽小也有肉。十个青壮就是三两银子,一百个就是三十两,要是三百来个,啧啧,一百两银子妥妥地到手。也就黄册上勾一笔的事情,这钱来得快……”

张实给他泼冷水:“三百个?哪有这么容易。老弟你是不知道卫所的实情,卫所的军户籍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都有,本县范围内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军户原籍都在外地,哪里凑得出这么多人?这赏格看着诱人,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人让你勾,又怎么领这银子?”

仿佛是为了反驳他这番话,陈雨继续说:“顺便补充一句:我说的是本县范围内所有军户和军匠,不限于本千户所军籍黄册上的名字。只要你能勾来,我统统收下。”

张实忍不住大声问:“敢问陈百户,本县范围内的军户可不仅仅是你们千户所,还有其他千户所的人,要是勾补到了别家的人,怎么办?”

陈雨手一挥:“你们只管勾人,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如果别的千户所阻挠,让他们来找我。”

李桑笑得合不拢嘴:“这次发财了!”

得到了赏金许诺的小吏们摩拳擦掌地开始了行动,在银子的刺激下,他们的热情格外高涨,积极性也远胜往常的办差。

第一百零四章 “残酷”的勾丁

文登县米山村,坐落在县城西南一处山脚下,村落依山而建,一条小河蜿蜒而过,穿过村庄。这里的村民民风淳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然称不上富足,但是胜在安稳。但是一群衙门差人的到来,打破了村里的宁静。

张实和李桑带着一群衙门的帮闲,在四周村民胆怯的注视下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张实装模作样看了看手中的军籍黄册,手一挥:“就是这里了,进去拿人!”

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迎了出来,惶恐地问:“官爷,什么事啊?咱家没犯啥事啊?”

张实冷着脸说:“还说没犯事?你家男人是叫苏大吧,是卫所旗军吧?他逃了籍,吾等奉命前来勾补继丁。这是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怯怯地回答:“我叫苏粗腿,苏大是我爹……”

张实点点头:“年纪到了,勾走!”心里默念,三百文到手。

妇人一听瘫软在地,口里念叨着:“官爷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做啊!当家的不在,咱儿子可是家里顶梁柱,你把他带走了,叫咱孤儿寡母怎么活啊?”

几个帮闲才不管妇人的死活,一拥而上,扭住了小伙子就往外走,留下女童抱着自己的母亲嚎啕大哭。

门口已经来了很多村民围观,看见这一幕很不忍心,纷纷指指点点。

张实见众人不让路,大声呵斥:“官家办差,闲杂人等散开,否则锁了你们去衙门吃板子!”

一个老者大着胆子说:“这位官爷,苏家是军户没错,可是苏大被解到山西从军,如果老朽没记错的话,要勾人也是山西那边的官府来勾,怎么就变成本县拿人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桑阴测测地说:“老人家,官家的事情,我奉劝你还是少管为妙。朝廷要清勾逃籍军士,怎么清核、怎么勾补,岂是你能质疑的?”

老者迟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张实取出黄册说:“为逃籍军户说情,只怕也是心中有鬼。李书吏,你问问里正,查查这人的底细,我在黄册上看看有没有他家的名字,要他家中也有人在卫所为旗军,下一个就去他家!”

一听这话,包括老者在内,所有人都呼啦啦退后,让开了道路,生怕倒霉的变成自己。

张实和李桑等人得意洋洋地出了门,前往下一家。

几百步之外的一户人家,家里数人都陷入了恐慌。

女人喃喃道:“孩他爹,官府来抓丁了,这可咋办啊?”

男人无头苍蝇般走来走去,不停抓着脑勺,惴惴不安地说:“多少年了,朝廷都没有清勾了,自此俺爹逃籍之后,俺天天提心吊胆,过了十几年都没动静,爹都已经不在了,俺还以为躲过去了,这辈子都不用去卫所从军,没想到还是逃不掉。”

一个七八岁的女童,一个三四岁的男童,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感受到了父母的惶恐,心中害怕,几乎同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伸手想去捂孩子的嘴:“都啥时候了,你们也不省心,这么大动静,是生怕差人来得不够快吗?”

手还没碰到,他又缩了回去:“罢了,不过是早晚的事了,反正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总不可能带着你们娘仨一块逃吧?”

女人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孩他爹,咋办啊?”

“咋办咋办,俺咋知道咋办,又不是缺胳膊断腿,只要能下地干活,他们肯定要勾走俺……”

说到这里,男人灵光一现,拍了一下脑袋,从角落里找出一把砍柴刀,对准大腿,比划了起来。

女人惊恐地说:“这是要干啥?”

男人解释道:“把腿砍瘸。他们总不会要个瘸子吧?”

比划了半天,自己砍自己终究还是下不了手,男人把刀递给女人:“你来,照着腿中间砍!”

女人哆嗦着问:“这么砍,真瘸了咋办?”

“总比丢下你们仨受苦强,瘸了还是能养活你们的。”男人见她迟迟不动刀,大吼了一声,“快点砍啊,来个痛快,再磨叽就晚了!”

女人一边哭,一边闭着眼剁了一刀。

男人惨叫了一声,捂着大腿破口大骂:“要你用力,耳朵聋了吗?这见了血没伤骨头,哪能瞒过那些鬼精的胥吏?”

“呯”的一声,房门被用力推开,张实、李桑等人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愣了一下。

张实毕竟在卫所多年,对这事不陌生,大喝一声:“这厮要自戕,躲避清勾!来人,把他绑了拖走。”

男人的腿被胡乱裹了布条止血,然后被带走了,剩下母子三人追在后面哭天抢地。

类似的事情在文登县各地上演,张实、李桑的同僚们奔赴各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一个接一个的青壮,被当做逃兵的继丁送到了备御后千户所,同时被送来的,还有已经逃籍日久,和普通匠户没有区别的军匠。这些人,刚一到就被邓范和林阿福分别接收,前者被编成了新丁营,在老兵的看守下避免脱逃,后者则被带到了新建的炮坊,无论年纪大小,一律成为了葡萄牙人公沙·德西劳的学徒。

被“抓壮丁”来的新丁几乎没有一个是情愿的,只不过在官府的威慑下敢怒不敢言。陈雨在察看这些新丁的时候,明显地发觉不少人看着自己这个上官的眼神中夹杂着恐惧、厌恶甚至仇恨。

他自嘲地对张富贵说:“猴子,看来我在这些人眼中成了一名十恶不赦的狗官了。”

张富贵不解地问:“干吗不跟他们解释呢?明明来这里比在家中好,光靠饷银就能养活一家人,只要知道这些,他们绝不会记恨,相反还会感恩戴德。”

“先让他们恨着吧。”陈雨说,“穷困已经磨平了他们的棱角,面对勾人的差役,他们连质疑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些人宁愿自戕也不敢反抗,需要一些愤怒刺激他们的血性。等到‘清勾’结束,能勾来的青壮都到齐,我再把底交给他们也不迟。”

第一百零五章 百尺崖和铁矿

虽然用银子开路,而且得到了指挥佥事赵梓隆、文登知县吴明晋的支持,但是清勾之路也并非一帆风顺。

一天,卫指挥使司的知事张实来交接新丁的时候反应了一个情况:清勾的时候勾错了外地的军户倒还没什么,可是涉及登州本地卫所,就有人不满了。

“昨天有个里正自作主张,为了贪图赏银,撇开我的同僚,私自勾了几个继丁送来,后来其家人告到了所属的百尺崖千户所,现在那边听说派了人阻拦我们进村子,村里还剩十几个军户,我们的同僚无法进村勾人了。”

陈雨得知后立刻对张富贵说:“猴子,叫上邓范,带些人过去会会兄弟卫所的人。”

邓范赶来后,提醒陈雨:“百户大人,百尺崖是守……守御千户所,咱们只是备御千户所,咱矮了一头,能够说话解决的,千万不……不要动手。”

他见识了这位上官怒怼别卫的指挥佥事、登州总兵,连辽东副将祖大弼也敢得罪,可谓能动手绝不瞎比比的典型,心里为陈雨捏了把汗。那些人固然不能得罪,可毕竟是外地的,只要当时平稳过去了,后来也不会有太大隐患,而本地的卫所如果闹的太僵,对谁都不是好事。

“知道了,我也不是见人就怼的暴脾气。”陈雨说,“只是守御千户所和备御千户所有何区别,都是千户所,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邓范解释:“守御千户所以陆上为主,主要是面向内陆作战;备御千户所以海防为主,设立的目的就是备倭,双方的性质不一样。另外,守御千户所归山东都指挥使司衙门直管,咱们则归威海卫指挥使司管理。两边如果发生冲突,闹到上官那里去,吃亏的铁定是咱们。”

“原来百尺崖千户所还是直管,亲儿子啊,咱们是后娘养的。”陈雨这才知道山东的卫所之间还有高低之分,省管与市管的差距就很大了。他笑了笑,“我记得林阿福手下的工匠说过,百尺崖千户所有铁矿,我早就想摸摸他们的底了。现在因为勾丁的事情碰上了,就去会会他们。”

他抬脚想走,看到了透露这个消息的张实,想了想,问:“你是卫城的人吧?”

面对金主,张实态度很好,恭敬地回答:“陈百户,我是卫指挥使司衙门的知事,名叫张实。”

“原来是卫城的张大人……”

张实连忙说:“当不起一声大人,陈百户折煞我也。”

“呵呵,张知事,百尺崖阻挠我们清勾,这件事可是赵佥事非常重视的,现在我去跟他们交涉,你是卫指挥使司衙门的人,能不能陪咱们走一趟,给咱们撑撑腰?”

张实心想,这事我早就提醒过你,勾人勾到别的千户所,会有矛盾,你不听,现在有了纠纷想给我招惹麻烦,想得倒美。他作踌躇状:“百尺崖是山东都司直辖,不归威海卫管,我去只怕也不顶用……”

“十两银子。”陈雨伸手比划了一个十字,“怎么会让张知事白跑呢,车马费总该要给的。”

张实立刻改口:“……清勾乃威海卫近期头等大事,赵佥事交代我全力配合陈百户,这件事自然责无旁贷。百尺崖就算不归威海卫管,总还是卫所的人,天下卫所同气连枝,总不能坏了规矩,咱们这就走吧。”

陈雨点点头,然后对身后的军户们一挥手:“走,跟我去抢人。”

张富贵、邓范和一群军户,跟着他呼啦啦出了门,赶往冲突发生的地点。

文登县与荣成县交界处的崖西村,离百尺崖千户所很近。当陈雨等人赶到时,负责清勾的书吏和差人们早已和百尺崖千户所的人对峙半天了。

见援兵来了,为首的书吏带着里正如释重负,上前解释来龙去脉:“……咱们之前勾了几个军籍在他们千户所的余丁,结果捅了马蜂窝,百尺崖的副千户亲自带着一群人来阻挠,说咱们坏了规矩,不依不饶,除了让咱们把人退回来,还说不准咱们踏进村中一步!”

陈雨有些不解:“勾了他们的人,有不满可以理解,可是副千户亲自带人来封村,这就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听说这村里后山有铁矿,村里的青壮不管是不是军籍,都靠挖铁矿谋生。被咱们勾走的那人交代:村里还炼铁,打造铁器甚至刀剑偷偷卖出去,而且这一切都是百尺崖千户所撑腰,大头也被他们拿去了。”书吏压低声音说,“估计是怕咱们知道挖他们矿炼铁、私自买卖的行径,泄露出去对他们不利,所以做贼心虚……”

铁矿?炼铁?

陈雨的眼睛一亮,原来百尺崖拥有的铁矿就在这个崖西村后山?而且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采矿冶炼产业链?

他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原本就觊觎这里的铁矿,现在居然还有一个采矿冶炼一条龙的产业链,简直是意外之喜。他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赶早不如赶巧,今天就要搂草打兔子,把清勾和铁矿的事一并做了。

他带着人走向村口。对面站着二十几个人,为首的武官打扮,正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我是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百户陈雨,奉命清核军伍、勾补继丁,请问阁下是?”

武官哼了一声,轻蔑地回答:“本官百尺崖守御千户所副千户冯守义。清勾这种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早就是走过场而已,虽然本官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热衷此事,但是规矩就是规矩,这个村里有一半都是本所军籍,就算要勾丁补员,也是咱们千户所的事,轮不到你来挖墙脚。趁本官还没发火,赶紧带着你的人走,不要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

“是吗?”陈雨作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我们听卫指挥使司的人说,这里都是咱们千户所的人呢?要不这样吧,冯副千户你先让咱们进村去清核,要是核实之后确实不是咱们的人,我立马就走,如何?”

“不行,你们不能进去!”冯守义的脸色难看起来,“你一个小小的百户,闯到别的千户所肆意妄为,还有没有规矩了?”

第一百零六章 约架

听了冯守义的话,陈雨把张实拉过来:“这是威海卫指挥使司的知事,专门负责此次清核,有他带着咱们进去,算不算守规矩?”

冯守义冷笑几声:“哼哼,威海卫指挥使司的人又如何,咱们百尺崖可是归山东都司衙门管,不归威海卫管!莫说一个小小的知事,就算是指挥使来了,说话也不管用。我说不能进,你们就不能进。”

陈雨拉下脸:“‘清勾’乃是关系到卫所存亡的大事,莫说你们归山东都司管,就算归五军都督府直辖,也是卫所的一份子,居然敢阻拦我们入村清核,这官司就算打到都司衙门去,我们也占理!我倒要看看,在朝廷制度面前,你一个副千户能有多大能耐,能逆流而行?”

这顶大帽子一扣下来,冯守义有了一丝犹豫。

如果只是千户所之间的纠纷,他有这个底气对峙甚至驱逐对方,就算威海卫指挥使司也吓不倒他,毕竟百尺崖千户所不归对方管。可是这百户口口声声拿朝廷制度做挡箭牌,这就让他有些投鼠忌器了。虽然清勾制度名存实亡,可是毕竟没有废除,自己也是卫所的人,明面上还是要遵守、维护的。

见他犹豫,陈雨带头就往里走,口中还吆喝:“弟兄们,跟我进村,按照军籍黄册,挨家挨户搜查,凡是军籍,一律勾了带走!”

冯守义大怒,伸手去推陈雨,厉声说:“都说了这村的军籍是咱们千户所的,你胡乱勾补,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勾错了自然有上头来判定对错,到时候要惩治我也绝无二话,可是你此刻阻拦我,就是对抗朝廷的清勾,我才要问你一句,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陈雨拨开他的手,“你再推一下试试?”

冯守义被他左一句右一句的上纲上线惹得动了肝火,又不好直接反驳,恨恨地再推一把:“本官就推你怎么了?”

陈雨被他一推,夸张地往后一跃,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声呼叫:“居然敢对抗清勾,还当众行凶……哎呀,疼死我了。”

冯守义愣了一下,随手一推,有这么大力吗?

张富贵护主心切,立刻冲了上来,伸手就要拔刀,嘴里骂骂咧咧:“你奶奶的,敢动咱们百户大人,俺管你是是不是千户,信不信俺一刀剁了你的爪子?”

威海卫这边的军户们纷纷涌了上来,将冯守义等人团团围住,喝骂不止。冯守义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势单力薄,但在自己的地盘也不示弱,立马骂了回去。

邓范想要扶起倒在地上的陈雨,陈雨却摇摇头,低声说:“待会要是动手,不动兵刃。”

邓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点点头。他明白陈雨的意思,卫所内部的争斗,如果动了兵刃,见了血甚至死了人,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而赤手空拳,再怎么打也在可控范围之内。

这时双方的嘴炮已经上升到了互相推搡,双方互不相让,挤成一团。忽然有人在混乱中踹了张富贵一脚,张富贵毛了,将刀拔出半截,想要砍人。

邓范及时赶到,拽住了张富贵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张富贵脑子也灵活,立马将刀插回鞘中,大喝一声:“兄弟们,揍这群丫的!”

在张富贵、邓范两人的带领下,军户们放下了长矛,撸起袖子扑了上去。

冯守义也不傻,看出了对方的意图,对左右吩咐:“他们不动刀子,咱们也不动。”

崖西村的事情,终究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要是被上头知道了,从千户到自己都要吃挂落。所以这起冲突,控制在小范围内不闹大最好,真要斗殴死了人,追查起来,再顺藤摸瓜查出他们千户所私自炼铁打造铁器刀剑出售赚钱,事情就不是两个千户所冲突这么简单了。

百尺崖千户所在崖西村采矿炼铁的事情不是秘密,可是上头默许的是他们打造刀剑等兵器自用,而不是私自出售。历朝历代对兵器大规模流入民间都是禁止的,本朝也不例外,这样的违禁事情,没人知道还好,要是被上头知道了,肯定会追究责任。冯守义之所以态度强硬,倒不是担心被错勾了几个余丁,而是担心崖西村的秘密泄露。

两边的人都各怀心思,很有默契的放弃了械斗,改用拳头,以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互殴。

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又正值壮年,打起架来丝毫不含糊,拳拳到肉,砸的“噼啪”作响,闷哼不断,不时有人气力不支,被打倒在地。

威海卫这边的人毕竟多一些,几分钟后,逐渐占据上风。百尺崖千户所的人双拳难敌四手,接二连三被干趴下。冯守义虽然是在场官职最高的人,可是打起群架来,谁还管他官大,脸上、身上也是挨了几记老拳,背后被人踢了几脚,狼狈不堪。

随着百尺崖千户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眼看斗殴就要形成一面倒的趋势,终于有人被打红了眼,“锵”的一声拔出了刀,朝对面劈了过去。

“啊”的一声惨叫,张富贵捂着左手胳膊,退了几步,指间有鲜血留下。

这个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双方不约而同停止了争斗。

冯守义还没想好怎么应对,陈雨已经扑了上来,抱住张富贵,大声喊:“猴子,你怎么了?”一边喊,一边眨眼使眼色。

张富贵会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陈雨顺手抹了一把血迹涂抹在他的胸口,然后回头怒目而视:“冯副千户,你为了阻拦我们清勾,居然行凶杀人,这笔账我们记下了。现有威海卫的张知事作证,等我层层禀报上去,你就等着倒霉吧!”

邓范指挥几个军户过来,装模作样抬着张富贵,然后跟在陈雨身后原路返回。

看着对方忽然撤了,冯守义顿时懵逼了,发了半天愣之后,他回头暴跳如雷地问:“刚才是谁动了刀子?你是猪吗?”

第一百零七章 你的极限在哪里

第二天,威海卫指挥使司。

“百尺崖千户所阻拦你们清勾,还行凶伤人,伤者重伤,奄奄一息?”听了陈雨的述说,赵梓隆狐疑地问。

“正是。”陈雨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我勾错了人,自然有卫司、都司来裁定,岂能由百尺崖千户所干涉?这往轻了说是山头主义,往重了说是破坏朝廷法度,一定不能姑息。”

县官不如现管,一手炮制了这件事之后,他之所以没有去找指挥使谭一伦,而是找指挥佥事赵梓隆,正是看中赵梓隆对清勾之事的重视。唯有上官重视,这件事才能按照自己计划的轨迹发展,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赵梓隆沉吟半响,开口道:“兹事体大,不能听你一面之辞,本官去你千户所看看伤员再说。”

陈雨一愣:“这个不必了吧,怎么能劳动佥事大人你的大驾?”

“无妨,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赵梓隆站了起来,“你带路,咱们走吧。”

一行人到达千户所后,陈雨恭敬地说:“伤员在自己家中养伤,不能起身相迎,还请佥事大人移步前去。军户困苦,家中破旧,只有委屈大人了。”

“不急,本官想先看看你练兵的情况。”赵梓隆不动声色地说。

陈雨本就担心张富贵的“伤势”被识破——胳膊上伤了道口子,无论如何谈不上奄奄一息——听赵梓隆想看练兵,反倒松了一口气,正好还给了自己弥补的时间。

他伸手示意:“请佥事大人随我来。”等赵梓隆走到前面后,他回头对一个军户低声说,“去告诉猴子,佥事大人等会去看他,让他装像一点。”

在演武场,正好老兵们给新丁进行适应性训练。一部分新丁在棍棒的监视下,顶着烈日站军姿,一动都不能动,稍微一摇晃就要吃棍子;另一部分新丁握着木头枪尖的长矛,对着一排排的人形木靶进行刺杀训练。

赵梓隆饶有兴致地问:“别人练兵都是练阵法,你这练兵的法子却是什么门道?”

陈雨解释:“站着不准动,起码一个时辰,这是培养新丁的纪律性和忍耐力;反复练习刺杀动作,是为了适应咱们的战术——目前咱们以长矛阵配合火铳为主,不需要花哨的把式,一招鲜就足够了。至于那些华而不实的阵法,在实战中完全无用,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那上面。”

赵梓隆点点头:“虽然简单,但是实用,也难怪您能横扫登州境内的盐枭,还能在平叛中立下功劳。再带我去看看制造火铳的作坊吧。”

来到扩建后的火铳作坊,工匠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工作,铁炉的风箱拉得呼呼响,有人捶打铁片,有人打制枪机部分,有人用横置手摇钻床给成型的铳管打磨钻孔,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赵梓隆觉得这种分工的方式很新鲜,问道:“本官所知的工匠制作火铳,都是一个人捶打、钻孔,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各做各的?这样下去,会不会只熟悉其中一项,而荒废了其他的流程?”

简单的流水线式分工,是陈雨的主意,这样比一个人从头到尾包办整个火铳的过程效率要高。他解释道:“如果我只是打造一两杆火铳,那么一个人包办是正常的,可是要制作几十、几百,甚至上千杆火铳,这样的的方式就不合理了,一个月也造不出一杆火铳。”

他指着成环形排列的工位:“佥事大人请看:从铁料的捶打,到卷管、钻孔、装配以及最后的验收,每个人根据自己最擅长的手艺负责其中一个环节,熟能生巧之后,这个环节的速度就会提高许多。当每个环节都提高速度之后,整个火铳制作的速度就能得到提升。以前一杆火铳需要一个半月,现在在材料充足的前提下,只要十来天。”

赵梓隆分管的职责就有军器一项,对火器的性能和制作流程的熟悉程度比其他官员强许多,听见通过分工专精的方式就能把生产时间压缩到原来的三分之一,着实被震惊了。

他忍不住提出要求:“让本官试一试你们制作的火铳。”他想看看,这样神奇的速度制作出来的火铳是不是粗制滥造的货色,只是为了讨好迎合上官的产物。

“去选一把火铳给佥事大人试铳。”陈雨吩咐左右。

“不,你们做好的成品在哪里,我自己去选一把。”赵梓隆拒绝了陈雨的安排,亲自来到存放成品火铳的仓库,随手挑选了一把。在他看来,只有随即抽取的才能看出一批火铳的质量。

“呯!”

枪响之后,赵梓隆放下火铳,看着五十步之外的人形木靶,满意地点点头:“可择人而中,这样的火铳,堪称精良,就算兵部督造拨付的也比不上。听说你还打算铸造大炮,不如也一并去看看。”

陈雨虽然不知道赵梓隆的消息为何这么灵通,但是铸炮得到了朱大典等人的认可,他也没打算隐瞒。

“请佥事大人随我来。有件事须告知大人,整个文登县都无人会铸炮,所以我这次从登州城网罗了一些夷人过来帮忙。这些人都是原来的孙元化孙军门从广东那边聘请的,是铸炮的行家……”

在尚未完全完工的炮坊内,公沙·德西劳和几个葡萄牙人正在通过陆若汉的翻译,向一群工匠讲解技术要点。德西劳的身旁,是一门尚未完工的大炮粗胚。可能是过于投入,德西劳并没有发现站在窗口的陈雨和赵梓隆,只顾着边比划边讲解。

“……铸铁炮为了避免炸膛的风险,有必要将炮壁加厚,虽然这样会增加重量,但是对于安全来说,是值得的……”

赵梓隆好奇地打量了这些蓝眼睛金色毛发的夷人之后,仔细端详那门没有完工的大炮样品。良久,赞叹地点点头:“练兵、制铳、铸炮,白手起家,从无到有……陈百户,本官真的很好奇,你的极限在哪里,究竟你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第一百零八章 交涉

对于赵梓隆的称赞,陈雨谦虚地回答:“佥事大人过奖了。身在卫所,下官只是想为卫所做一点事情,让身边的军户过上好日子,并没有太长远的打算。”

赵梓隆盯着他看了半天,难得一见地露出了一丝微笑:“走吧,找个地方谈谈,你需要本官为你做什么。”

陈雨有些愕然:“不去看伤员了吗?”

“有这个必要吗?”赵梓隆意味深长地说,“如果真的伤重,此刻需要的不是打扰,而是疗伤修养;如果不是真的,本官的出现只会让那位军户和你尴尬,何不继续装糊涂呢?”

陈雨这下真的有些尴尬了,他讪讪地说:“佥事大人,下官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赵梓隆负手而立,缓缓地说:“是否有人在冲突中受伤,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清勾遇到了阻碍。本官虽然支持你勾补军士振兴千户所,但并不是意味着什么事都会帮你扛下来。事情涉及百尺崖守御千户所,那里并非威海卫管辖范围,想要本官插手此事,就得先看看你的表现能否说服我。”

陈雨有些汗颜,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轻视古人。除了知道历史大势和一些知识上的优势,现代人在揣摩人心、权谋斗争方面,未必就是古人的对手。赵梓隆很显然看穿了他“夸大事实、栽赃嫁祸”的小伎俩,所以要实地考察他练兵、制铳、铸炮的效果,来判断是否值得冒着得罪山东都司直属千户所的风险,来继续支持清勾行动。

“经过亲眼见证之后,本官认为,就目前的状况而言,你仍然是值得信任的。尤其是找来了夷人铸炮,足以看出你的雄心壮志,这一点大大出乎本官的意料。”赵梓隆看着他,“卫所出一个这样的人才不容易,本官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些挫折停下脚步。所以,本官决定支持你。”

陈雨松了一口气,拱手道:“佥事大人英明,下官一定会做出一番成绩,来回答大人的信任与支持。”

赵梓隆问:“那么,现在你可跟本官说实话了吗?仅仅因为几个军户,去得罪百尺崖千户所的人,显然不划算,以你的精明能干,应该不会做这样的蠢事。说吧,那里还有什么值得你贪图的东西?”

陈雨彻底服气了,虽然这位佥事大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对于卫所的发展还有些理想主义,但其他事情非常精明,些许伎俩很难骗过他,也许说实话是更好的选择。

“不瞒佥事大人,下官需要更多的铁料来支撑制作火铳和铸炮,仅靠卫所仓库的存货完全不够。而百尺崖千户所这次阻碍咱们清勾的崖西村,正好背靠一座铁矿,这个村子几乎全村人都为千户所效力,挖矿、炼铁、打造铁器,拿下这个村子,我就再也不用为材料的事情发愁了……”

赵梓隆踌躇道:“百尺崖千户所坐拥铁矿一事,本官也是知道的,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优势,别的地方不能比。不过仅仅因为清勾,似乎不足以作为谋取这座铁矿的理由……”

陈雨嘿嘿一笑:“如果只是打造刀剑自用,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们打造的兵刃都卖出去赚钱了。私自炼制铁器兵刃,以此作为谋取私利的手段,这样的理由,是不是充分许多?”

赵梓隆有些意外:“若真是如此,那就好办了。”

“可是百尺崖不归咱们威海卫管,这事……”

“本官自有办法,你尽管放心。”赵梓隆笃定地说。

第二天,陈雨等人簇拥着赵梓隆来到了百尺崖千户所。此刻的千户所已经是如临大敌,上百军户手执兵刃,紧张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冯守义老远就大声喊话:“姓陈的,你又来作甚?”

陈雨作出愕然的模样:“冯副千户,你砍伤了我的人,我来讨个说法不行吗?事情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冯守义恨恨地说:“这件事我已经禀报了千户大人,他已经修书准备送往都司衙门,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时赵梓隆挺身站了出来,朗声说:“对付自己人如临大敌,这股劲怎么不用来对付外敌?本官问你,平叛之役你可曾参与,去辽东打鞑子你可有胆量?”

冯守义愣了愣,“你谁啊?少拿大帽子压我,卫所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还去打仗?那都是营兵的事,你们谁爱去自己去,别拉人下水。”

“这是威海卫指挥佥事赵大人,你还不赶紧上前参见。”陈雨呵斥道。

“呵呵,抱歉,威海卫管不到百尺崖,恕本官无礼了……”冯守义有些不以为然,纵然官职比自己高,可是自己不归他管,也没什么忌惮的。

“住口!”一个声音从冯守义背后传来,一个年过五旬的武官走了过来。

“千户大人?”冯守义赶紧迎上去,“这里交给属下处理就好,您何必出来呢?”

被他称为千户大人的武官充耳不闻,越过他走向赵梓隆,恭恭敬敬地行礼:“下官严正,见过佥事大人。”

赵梓隆颔首道:“与严大人许久未见了。”

这一幕让冯守义和陈雨都愣住了,瞧这架势,两人早就认识,而且关系非同一般,要不然严正一个正五品的千户,没必要对一个没有隶属关系的四品指挥佥事这么毕恭毕敬。

百尺崖千户所衙署外。

陈雨和冯守义带着各自的人,守在门口,互相瞪着,谁都不愿输了气势。赵梓隆和严正进去“叙旧”,已经有半个时辰了,还不见出来,也不知道说啥能说这么久。

互相瞪了半天,冯守义忍不住低声说:“你一个外所的百户,跑到咱们百尺崖来撒野,别以为带个指挥佥事就了不起了。不怕吓唬你,咱们千户大人可是济南府来的人,在都司衙门有关系,惹恼了他,小心你这百户位置都保不住!”

陈雨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都懒得回答。

张富贵哼了一声:“俺家百户都不稀得搭理你。都司衙门的关系算什么,俺百户大人可是和现任山东巡抚朱军门、登莱巡抚陈军门都是有交情的!”

冯守义先是一愣,继而捧腹大笑:“还两位军门,你咋不说个兵部尚书、当朝首辅有交情呢?”他身后的军户一齐大笑,威海卫这边的人则怒目而视。

第一百零九章 形势大好

两人正在斗嘴的时候,“吱呀”一声,衙署的大门打开了,赵梓隆走出门外,朝门内拱手道:“严大人请留步。”

严正却跟了出来:“下官送送佥事大人。”

谈完了?陈雨和冯守义立刻分别迎了上去。

赵梓隆路过陈雨身边时,轻轻地说了声:“妥了,走吧。”

陈雨满肚子话想问,可他也知道这种场合不适宜谈这些话题,把好奇都吞回了肚子里,跟在赵梓隆身边走了。

冯守义忍不住问:“千户大人,那年轻佥事说啥了?”

“对佥事大人恭敬一些!”严正瞪了他一眼,“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好好的招惹他手下的那名百户干什么?他要勾丁,你让他勾就是了,崖西村那么多铁匠,少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属下还不是怕泄露了村里的秘密……”冯守义辩解道。

严正叹了口气,“现在好了,都知道了。你我的命运也决定了,我免去千户一职,调回都司衙门经历司做个经历……”

“经历?”冯守义忍不住问,“从正五品千户到六品经历,这不是贬职吗?”

“这还是赵佥事替我遮掩,要不然这个六品经历都没有。”严正摇摇头,“私自开矿、炼制铁器刀剑售卖盈利,历来都是朝廷禁止的事情,这事没人知道还好,知道了就必须追查罪责。你也跑不掉,免去副千户之职,降为试百户,留原所待用……”

“凭什么?”冯守义火冒三丈,“他不过是个威海卫的指挥佥事,怎么能代替都司衙门发号施令?再说了,千户大人您不是在都司衙门有关系吗,而且昨天连夜送去了书信,难道没用?要不然您去济南跑一趟,把开矿炼铁卖铁器的事压下去?”

严正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奈:“赵佥事就是本官在都司衙门的关系……”

冯守义顿时傻眼了:“什么?”

……

“什么,您和他居然是这样的关系?”陈雨吃惊地问。

回去的途中,赵梓隆在陈雨的纠缠下,说出了他和严正之间的秘密。陈雨有些不敢置信,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赵梓隆点点头,淡淡地说:“他是我二叔的老部下,能外放到地方卫所做千户,全都是靠了我二叔的提携。所以,他的去留,不过是二叔一句话的事情。二叔向来疼我,加上崖西村的事情,我一封信过去,于公于私,二叔都会采纳我的提议。”

“所以,您提出的处置意见,其实也差不多是最终的结局了,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

陈雨咋舌不已,没想到自己无意中抱了这样一根大腿——赵梓隆的二叔居然是山东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同知,从二品的高官!这赵佥事简直是个隐藏boss啊,当真是捡到宝了!

当在纸上看到古代的这些官职时,陈雨觉得这只是一个符号,什么卫指挥使司的同知、佥事,什么都司的二三品武官,都不算什么,哪有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这样的官职显赫?可是真正进入到这个真实的年代后,身为一个底层的军户,陈雨才觉得这些以前看着不起眼的官职背后代表了怎样的权势。

当自己一无所有时,一个顾府的管事就能折磨得自己死去活来,一个千户几乎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即便做了百户之后,什么千户、总兵都能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一个卫指挥同知联手都指挥佥事设局,差点让自己在战场上送命;现在一个凭借自己一己之力难以撼动的直辖千户所,在赵梓隆这个官二代一句话之下就灰飞烟灭,看似骄横的冯守义之流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陈雨两世为官,对权力的认识更加深刻,也更加渴求掌握权力。好在现在有了不错的开局,直接上司顾千户已经放权,也抱牢了间接上司赵梓隆的大腿,还得到了朱大典、陈应元的赏识,只要好好经营,迟早可以出人头地。

解决了百尺崖千户所的麻烦之后,好消息接二连三而来。

历时一个月的地毯式清勾结束后,整个文登县内的军户余丁被一扫而空,备御后千户所的青壮增加了近千人,老兵加新丁达到了一千三百多人,千户所终于变得名副其实了;上了年纪的军户也被勾补了三四百人,弥补土地耕种人手的不足;同时军匠也增加了一两百人,制铳和铸炮的工匠都够了。

朱大典那边叙功的折子也看到了效果,山东都指挥使司按兵部、五军都督府的指示,任命陈雨补缺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副千户,陈雨掌控千户所也变得更加名正言顺了。这次升迁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所以领取了副千户的告身、腰牌后,陈雨也没有太多的感触,还不如刚刚升为百户那会惊喜。

百尺崖守御千户所也收到了官方的调令,原千户严正调到都指挥使司衙门另行安排职务,千户一职暂由威海卫指挥使佥事赵梓隆兼任,原副千户冯守义降为试百户,负责千户所日常的事务。而被他们视为小金库的崖西村铁矿,则被悄悄移交给了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管理。一切人事安排几乎都按照陈雨的意愿进行。

原本陈雨还想来个趁你病要你命,直接把百尺崖千户所的青壮都拉过来,继续扩编自己的队伍,让百尺崖千户所变成一个空城,却被兼任千户的指挥佥事赵梓隆拒绝了。

他的原话是:“我支持你振兴卫所,但只能在你的一亩三分地里折腾,不能整垮其他的千户所。做得太过,严正和冯守义今日的遭遇,就会是你明日的下场。”话说到这份上,陈雨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瑕不掩瑜,形势仍然一片大好。经过洗牌,陈雨以副千户的身份成了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真正的话事人,还掌握了一直觊觎的铁矿,手底下的队伍也大大增强了。

第一百一十章 军田

资源和硬件的问题解决后,陈雨的注意力转向了近千新丁。

等新丁结束了第一阶段的强制性基础训练之后,陈雨决定给这些心不甘情不愿被勾补的新丁训话,解决思想问题。

演武场上,一千多人肃然而立,新丁在中间,老兵分散在四个角落,监视着动静。

陈雨大声说:“我是本千户所的副千户陈雨,接受千户大人的委托,负责训练管理在场所有的正军。”分布在各处的小旗,一个一个接力将他的话传到每个角落,让所有的军户都能听清他的讲话。

“我知道,新来的人对我很不满。你们原本和卫所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如果不是你的父亲、兄长逃籍,你们也不会被纳入清勾的范围,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虽然苦点,但是好歹有个盼头,不必沦为地位更低贱的军户。说不定,你们已经在酝酿着,寻找机会逃出卫所,步你们父辈的后尘,成为新的逃籍军户!”

无数道目光盯着陈雨,饱含着恨意。大多数人确实如陈雨所料,对这个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副千户极为不满。即使日子再困苦,也没什么人愿意踏入卫所的门,丧失人身自由,把自己囚禁在军籍这个无形的囚牢中。

陈雨迎着一道道刀子似的目光,毫不在意,“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别的地方我管不了,但是在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军户不是低贱的代名词!在这里,你们不需要下地干活,也不要交纳余粮,只要认真操练,就会得到不亚于营兵的饷银,月粮也不会少一粒麦子!如果在战场立了功,还有赏银!”

新丁们骚动起来,这话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本以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就像父辈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成为奴隶一般的军户,一边要承担苛重的军役,一边还要交纳朝廷的“屯田子粒”(注1)没想到这位副千户居然告诉他们:不需要缴粮,还有饷银和月粮供应。这还是他们认知中的卫所吗?

人群中的苏粗腿忍不住大声问道:“请问大人,这都是真的吗?要真是这样,咱们不就和营兵一样了,只管打仗不管种地?”

“问得好!”陈雨回答,“从某种程度来说,脱产的正军和营兵有类似之处,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营兵有的待遇,你们都有,可是你们有的,营兵未必有。你们背靠备御千户所这棵大树,不必担心被朝廷克扣粮饷。而且,训练、作战表现英勇并立功者,可以分得军田,交给你们的家人来耕种。对于军田,你们放心,只需按规矩向卫所缴纳余粮,不必像民田一样缴纳赋税。”

这样优厚的条件让新丁们心里的恨意彻底消失了,早知道有这样的好处,不用勾他们也来了。

陈雨的话总结起来就是:按营兵的标准发待遇,表现好的还授田,相当于享受营兵和军户的双重福利。当然这里指的是军户按制度本应拥有的福利,即授田和保留自用的正粮,还能免纳赋税。

苏粗腿喜极而泣,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待遇啊!本以为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劳力,自己被勾之后,全家都陷入了灾难,母亲和妹妹会失去依靠。却没想到被勾丁反倒勾出了大好前程,这下连带自己的家人也能过上好日子了,靠着饷银和家人耕田所得,至少自给自足的小康生活是能够保证的。

不仅是他,周围来自文登县各村的新丁都喜形于色,小声议论,憧憬着将来的美好前景。

远处,顾家父子三人眺望着演武场,也在讨论陈雨的决策。

“父亲,这陈雨到底通过私盐赚了多少银子啊?养一支千余人的军队,这是一笔多么大的开销,即便恢复军田能保证军粮自给自足,可是这饷银靠他一个人能撑得起吗?”顾彪皱眉道,“朝廷拨付的那点月粮层层克扣,到了千户所已经所剩无几,从您到各百户也要分润一二,根本不可能有盈余补贴他——他总不会傻到从所有武官口里抢食吃吧?这简直是与整个千户所为敌了。对吧,妹妹?”

后面一句话却是对旁边的顾影说的,可是半天也不见有回应。顾彪侧头一看,顾影定定地看着台上挥斥方遒的陈雨,眼中满是崇拜之情,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完了,我这傻妹妹陷进去了。顾彪摇摇头。

顾大锤担忧地说:“彪儿,你还有一点没考虑到,军田早已把持在各百户手里,为父的名下也有数百亩。他现在许诺给新丁分田,田从何来,还不是从咱们的手里抢!只怕摆脱了杨同知等人之后,这陈雨将来更是大麻烦啊……”

卫所的肥沃田土早已被军官们瓜分殆尽,军户们无立锥之地,这是全国卫所的普遍现象,千户所的情形不过是其中的缩影罢了。现在陈雨向军户许诺授田,除了向作为既得利益者的军官们伸手,不可能有其他办法了。

“啊?这不是才出虎坑,又入狼窝?”顾彪大惊失色,“父亲你还是千户,他就算升了副千户还是你下属,总跳不出你的五指山吧?”

“哎,眼下他已成气候,既得到了所有军户的拥戴,又与朱、陈二位军门关系匪浅,听说还和卫指挥使司的赵佥事往来密切,我这个千户也压他不住了。”顾大锤摇摇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无论如何,总好过丢官去职,墙倒众人推。”他指的是之前被杨奇志、许佥事陷害时可能产生的后果。

演武场台上,陈雨似乎感受到了顾家三人在议论他,望向这边,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顾大锤心里颇为忐忑,无心再听下去,转身匆匆离去。顾大锤拉着三步一回头的顾影,也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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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明初规定,军户被授田三十亩到五十亩不等,收获的粮食分为正粮和余粮,正粮自用,余粮上缴,称为屯田子粒。但是到了明末,军户的授田都被权贵和军官侵占,失去土地的军户仍然要交纳规定数目的粮食,苦不堪言,这也是军户逃籍的主要原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绣花针与刺刀

对新丁的动员结束后,新丁在老兵的带领下各自散去,陈雨刚走下台,却见林继祖兴冲冲地跑来,大声说:“大人,您交代的事情,有眉目了。”

“啊?什么事情?”陈雨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林继祖举起一根锥子模样的铁棍,兴奋地说:“你说的那种装在铳口的短刃啊!”

作坊内。

陈雨手持这根东西,仔细打量,说是刺刀,不如说是枪刺更合适,它既不是扁平的刀刃状,也不是圆锥体,而是有三条棱边的长锥体,甚至头部也不是特别尖锐,看起来像是没开锋的枪尖。虽然陈雨不是军迷,也没有接触过天朝早期的56式,可是他仍然能够看出,这玩意很接近于pla的三棱军刺。

陈雨好奇地举起这根家伙问:“能不能解释下,你是怎么想到把刺刀设计成这种模样的?”

林继祖得意地说:“扁平的刀刃容易折断,所以我曾经试过一头磨尖的铁棍,可是太重。最后在我爹的帮助下,把铁棍留出槽,就有了现在的三根脊。这样的形状,要比实心的轻许多,而且强度也能保证,顺带还能省下一些铁料——每根少一点,积少成多,成百上千根就能省下不少了。”

陈雨若是军迷,就会感叹,技术的原理都是相通的,后世著名的三棱军刺也是具备了这三种优点:减重、省料、保证强度。天才的林继祖设计思路和几百年后不谋而合。

“好像是比看上去要轻,单手拿着也毫无问题。不过这样的结构,强度真能保证?”陈雨吩咐,“找些东西来,我试试效果。”

“噗”的一声,三棱刺毫不费力地捅穿了一指厚的木板。陈雨欣喜地拔出来,“再换个更硬的家伙试试。”

张富贵找来一块打造火铳剩余的铁板——这是卷铳管剩下的边角料,不算太厚,但用普通刀剑很难刺穿。

陈雨双手握住,用力扎下去。“擦”的一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后,三棱刺捅穿了这块铁板。

“好东西!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陈雨大喜,“结实、耐操、强度高。”

他问林继祖:“这是钢吗?能大规模量产吗?”

“不是钢。”林继祖摇头,“咱们的炉子不能直接练出硬钢,这是铁,不过是焖烧后的铁。”

“铁?”陈雨有些意外,“不是说熟铁太软易变性,生铁太脆易折断吗?怎么才能让铁同时兼备强度和柔韧呢?”

林继祖解释:“最开始我无论怎样都无法同时保证这两点。大人说得没错,生铁虽然够硬,但是也脆,很容易从中折断;打造铳管的熟铁韧性是够了,不会轻易折断,但是很容易变形。直到后来从绣花针的方法中找到了灵感……”

原来,林继祖是用古代制作绣花针的原理找到了制作枪刺的方法。

具体流程是把用熟铁打造的半成品放入坩埚等容器,然后盖上木炭、豆豉、土末,在容器外加热。用科学的术语来说,木炭、豆豉都是渗碳用,土末是分散剂,其实就是一种被称为“渗碳”的金属处理工艺,这种方法在后世被称为外热式箱体渗碳技术,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有记载。

渗碳是金属材料常见的一种热处理工艺,它可以使渗过碳的工件表面获得很高的硬度,提高其耐磨程度。具体方法是将工件置入具有渗碳介质的炉具中,加热到900--950度,保温足够时间后,使渗碳介质中分解出的活性碳原子渗入钢件表层,从而获得表层高碳、心部仍保持原有成分的金属工件。其实这种技术到现代也还在用,就是所谓的“焖钢法”。

“……也就是说,焖烧之后,外面已经变成坚硬耐磨的生铁,里面仍然是韧性很强的熟铁,既保证了不会轻易折断,又保证了外部不会变形。”林继祖说。

其实无师自通的林继祖并不知道原理,也不懂金相学。这种工艺产生的金属,已经不是他所理解的铁了,外部其实已经变成了高强度的高碳钢,内部仍然是韧性和塑性很强的低碳钢。

不过不知道材质的原理,并不妨碍最后的结果,这是目前相对落后的冶炼条件下所能得到制作枪刺的最佳材料,林继祖用朴素的办法攻克了枪刺材料的难题——这个难题直到抗战初期都存在,当时简陋的军械厂很难生产出合格的材料制作枪刺,中国军队使用的枪刺不是德国产就是缴获日本军队的,直到抗战后期才有所改观。

隔行如隔山,尽管是穿越者,但陈雨并非工科出身,对冶金学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低碳高和高碳钢的金相学原理,这一点和和古人也没有区别。不过他知道这玩意可以做合格的枪刺,就足够了。

陈雨高兴地举起这种原始版本的三棱枪刺,大声说:“现在我们已经有了铁矿,铁料充足,给我日夜赶工,要让所有的火铳都装上枪刺,全面淘汰长矛。我要让所有的火铳手,都变成能远攻、能近战的全能战士!”

还要用火铳加刺刀改变这个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游戏规则,他在心中补了这么一句。

这边在热火朝天地改进武器,那边从演武场回来的顾家父子却陷入了迷惘之中。

顾大锤忧心忡忡,顾彪更是坐立不安。他们都没想到,几个月前还能轻易拿捏的小小百户一下就变成了难以撼动的人物,而且对自己构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威胁。

他们都担心羽翼逐渐丰满的陈雨图穷匕见,把已经侵占多年的军田都抢回去——这可是顾家安身立命的本钱啊!虽然顾彪出海经商也有不错的入账,但是海贸的风险太大,不确定因素太多,田土才是根本。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陈雨却突然登门拜访,指名道姓要见顾彪。

现在的陈雨身份不一样了,顾彪为了顾家的前程,不得不见他。临行前,顾大锤把他拉到一旁交代:“……一定要旁敲侧击,打探他的口风,会怎么处理咱们的田土……”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想做海寇?

书房里,陈雨和顾彪相对而坐。顾彪完全没有了以往面对陈雨的从容和洒脱,显得有些局促。

陈雨笑道:“顾少爷,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没必要这么谨慎。我也是从为你治病开始,开始走上坡路,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咱们这么有缘分,你把我当老朋友看待就行。”

顾彪挤出一丝笑容:“说的极是。”心里却嘀咕,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是实权在握的副千户,不是当初的小小百户,自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对待你了。

“顾少爷,其实今日我来,是有事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顾彪连连摆手,“你赚钱、练兵、打仗样样精通,我一个混吃等死的武官子弟,担不起请教二字。”

“呵呵,顾少爷不必过谦。”陈雨说,“我要问的,正是你最擅长的事情。”

“擅长?”说到自己的长处,顾彪打起了精神,“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赚银子。”

“哦,听说你出海经商,还到了对面的朝鲜?”

“正是。这陆地上的买卖不好做,运输不便、流程繁琐、忌讳太多,还是出海干脆些……”顾彪兴致上来了,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出海一次投入的本钱不小,风险也很大,但是赚得也多,赌的就是运气,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为何这么说?”

“本朝禁海你知道吧?既然朝廷不允许,这就是犯法违禁的事情,官府是要惩治的,一旦抓到,就以通倭论处。这是风险之一。”顾彪说,“当然了,隆庆年间福建那边开了港,准许持有‘由引’(注1)的海商出海,这海禁也就开了口子,其他各地管得也不那么严了。加上官府有心无力,连条能出海的船都没有,只能对没有‘由引’出海的海商睁只眼闭只眼,这第一种风险已经大大降低了。”

陈雨听得津津有味,明朝海禁他在书上看过,也活学活用拿来说服陈应元,但从古代海商的口中亲耳听到详情又是另一种滋味。当然了,取得了陈应元的支持后,这点对于他而言已经不是风险了,而是发财的机会。“继续说,其他的风险是什么?”

“这风险之二,就是风浪了。海上可不比内地江河,一个浪下来,会死人的。”说起这个,顾彪还心有余悸,他上次害病就是因为被风浪冲到荒岛上,差点嗝屁,“造船的成本不低,大船太贵,小船禁不起风浪,每年光山东到朝鲜这片海面上翻的船没有一百条,也有八十条了。一旦船翻了、沉了,那就是血本无归,身家不够雄厚的人一次就会倾家荡产。船东和水手每次出海,都是要向家里交代后事的,谁知道出海后能不能活着回来?”

陈雨点点头,深以为然。古代航海技术不够发达,出海确实是冒着生命危险。

“最后一个风险,也是最要人命的。”顾彪深吸一口气,“就是海寇了。”

“海寇?就是海盗吗?”

顾彪点点头:“意思都一样。陆上有拦路的山贼,海里就有劫船的海寇。这北方的海面上,虽然没有南方刘香老那样的巨寇,但是大大小小的海寇也有几十伙,多的二三十条船,少的五六条船,专干劫船劫货的勾当,而且不留活口,水手都杀光。除此之外,其余的海商也不是省油的灯,不少人请了护船的人手,一旦看见其他落单的商船,只要吞的下,也会干一票,杀人夺船之后再继续做生意,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陈雨有些惊讶,这大海之上的丛林法则可比陆地上残酷的多。他忍不住问:“海寇也就算了,商船也趁火打劫?都在这个圈子里混,难道不怕回到陆地后被人算账吗?”

“嘿嘿,茫茫大海上,尸体往海里一抛,不留一个活口,也没人看见,谁会知道呢?”

“这出海的风险,我基本了解了。”陈雨说,“那么,能跟我说说出海到哪里才最赚钱吗?”

“这出海想赚钱嘛,首推日本。咱们大明的瓷器、生丝、丝绸、药材、书籍运过去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顾彪啧啧说道,“尤其是生丝,转手就能卖到五倍的价啊,抢钱也没这么快!”

五倍的售价,百分之四百的利润!陈雨震惊了,能过超过这个利润的恐怕只有毒品和军火了。

他追问:“既然这么赚钱,那你为什么不去日本卖生丝?”

顾彪愁眉苦脸地回答:“我也想啊,可是一来生丝的主产地在江浙一带,北边的货源有限;二来日本对外来的商船控制数量,基本上都被大海商垄断了,我本小利微,插不了手啊。”其实还有一点他没有说,怕没面子。他吃不了长途远航的苦,也害怕碰到风浪或者海盗,所以只敢在山东、朝鲜的短途路线折腾,倒腾点大明的药材、瓷器过去,然后弄点高丽参回来卖。

对顾彪说的情况,陈雨也能理解。这个时代,不光大明禁海,日本幕府也接二连三颁布锁国令,抵制国外的商船来日本做买卖,除了明国和荷兰的商船能够在长崎交易,其他国家的船基本上被排除在海贸的圈子之外。长崎能容纳的商船数量是有限的,自然会被实力雄厚的海商掌控渠道,小商人很难把规模做起来。

顾彪反应过来:“你想出海做买卖?陆上的事情就够你忙活了,还想出海,只怕分身乏术吧?别的不说,建立一支船队、招募足够的船员、伙计就需要一大笔银子,花费不短的时间,还要进货、销货,你管着千余人的队伍,哪来的精力做这个?”

陈雨微笑道:“你忘记我是怎么从私盐这个行当里赚钱的吗?与其自己辛辛苦苦煮盐赚点辛苦钱,哪有直接抢盐枭来得快?”

顾彪吃惊地反问:“你不会是想做海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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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由引就是官府允许出海经商的许可证。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的财源

“怎么能说是海寇呢?”陈雨纠正他的说法,“应该说是朝廷水师缉查走私才对。”

“水师?”顾彪一时摸不着头脑。

陈雨说:“在登州时,我曾经和新来的登莱巡抚陈应元提起过重建水师的事情,陈巡抚也很赞同,他已经同意重建登州水师,而且可以先行建立威海水营,作为水师的分支。这样一来,我就能以朝廷水师的名义缉查海商走私了。”

这个消息信息量很大,顾彪还没的来及消化水师的概念,又出来了一个新名词,他反问道:“走私?什么叫走私?”

陈雨惊讶地说:“朝廷禁海,未经允许私自出海,不就是走私吗?以前官府没有正儿八经对付海商,并不意味着他们出海做买卖就是合法的。”

顾彪愣了半天,才明白陈雨的意思。这家伙是打算通过巡抚的关系,以朝廷水师的名义巡查海面,从海商的身上褥羊毛,就如同他之前从盐枭的身上榨取盐货一样的做法。

“有没有兴趣加入啊,顾少爷?”陈雨笑眯眯地问,“我对海上的买卖不熟,需要人引路。你有经验,我有兵,只要你点头,等我拉出一支船队,咱们就能开张了。”

原来找上门来,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最后的目的就是这个。顾彪沉吟起来,面对陈雨伸出的橄榄枝,到底接还是不接呢?

陈雨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个用水师之名缉查走私的计划,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考虑了很久的结果。自从在登州机缘巧合相继得到朱大典和陈应元的赏识后,陈雨就开始了在私盐之外开辟新财源的计划,并且在重建登州水师一事上取得了陈应元的支持。清勾一事进展顺利,人力资源的问题很大程度得到了解决,那么这件事情就顺理成章提上了日程。

虽然目前私盐渠道带来的收入相当可观,可是面对供养一千多名脱产军人以及铸炮的开支压力,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光是12名葡萄牙雇佣兵每年的薪酬就高达数千两,试验并铸造大炮更是花钱如流水——更何况,私盐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没有官方的庇护,销售的路线和渠道很容易遭受外部环境的影响,比如登州的战乱就让整个登州西部的私盐销售陷入停滞,直接后果就是收入大幅度减少。

所以,把未来的经济收入全部寄托在私盐体系上是不妥的,必须另外开辟新的财源。

在陈雨看来,在这个时代,封建社会的局限性决定了发家致富的渠道集中在一些垄断行业中,而一个没有资源和后台的后来者很难进入,最适合自己的路就是海贸了。威海卫靠海,离朝鲜和日本不要太近,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至少在地理位置上,自己比这个时代很多的海商具备先天优势。

尽管在顾彪的眼中,海贸有这样那样的风险,但无法否认,海贸依然是明朝来钱最快的方式,没有之一。

不过陈雨现在没有足够的能力建立大规模的商船队染指日本市场,那么效仿私盐的路子,以官方名义缉查走私,从海商身上褥羊毛,无疑是一个短平快的积累财富的方式,可以完成早期的原始积累。大名鼎鼎的郑芝龙集团,就是在击败荷兰人之后,垄断了东南沿海的海上贸易线路,光是凭借卖旗子收每条船一千两到几千两不等的保护费,就赚得盆满钵满。

陈雨自然没有能与郑氏集团相比的海上实力,没法效仿他们的方式,垄断整个北方海面,但是凭借威海卫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扼守渤海海峡的出入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凭借官方的名义,加上自己手里还有兵,哪怕只有几条破舢板,他也有把握从中攫取远超私盐的收入。后世有关部门能过通过设卡对货车超载罚款赚得盆满钵满,陈雨相信自己在古代能做得更好。

而顾彪,就是一个现成的向导和帮手,在自己对这个时代的海商圈子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有了他的帮助,自己的计划就会进展的更快。

那边顾彪考虑了半天,觉得这件事对自己有利无弊,值得一试。现在光靠自己单打独斗,往返于山东和朝鲜之间,倒腾点丝绸、瓷器、药材和高丽参,虽然能让顾家在威海卫一带成为富裕人家,可是与真正的大海商相比,差的可就太远了。陈雨通过私盐的事情,已经证明了他的眼光和能力,抱住他的大腿,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顾彪下定了决心,深呼吸一口气,回答道:“陈副千户的提议我很难拒绝,就这么定了,以后跟着你干!”

陈雨笑了,伸出了手:“识时务者为俊杰,顾少爷将来一定会为今天的决定而高兴的。”

顾彪也伸出胖乎乎的手,两人握住了手,算是达成了合作的协议。

“既然咱们联手,那么这件事就可以提上日程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足够的船出海,配备足够的船老大和水手也是必须的。这方面我不熟悉,还要靠顾少爷帮我。”陈雨提出了要求。

登州水师固然要建,可是重新造船需要的时间太长,他不想慢慢等,只要有了官方的名义,哪怕先弄几条舢板出海也好,先抢几票再说……啊呸,应该说先把缉查走私的规矩立起来。

顾彪也很爽快:“这个交给我便是。山东造船业没有南方那么发达,但是北上天津、南下南直隶,只要有银子,都能购置到合适的船。至于船老大和水手好办,威海卫这边临海,人手有的是,给足了工钱和安家费就肯出海。”

陈雨很高兴:“那就拜托顾少爷了。这些事你先去做,开销不是问题,需要银子只管支取。等我再去登州一趟,找到陈军门敲定此事之后,就可以组建船队出海了。”

顾彪点点头:“得了,陈副千户你去登州,我就去买船,一切顺利的话,下个月我就能先拉几条船回威海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勘察港口

陈雨点点头:“船是要买的,还有件事也要做在前面。威海卫这边有没有合适的港口,用来停靠大船?最好是离卫城、千户所远一点的地方。”

他利用官方名义缉查海商走私,免不了要向海商压榨索取保护费之类,或者直接吞没船货,涉及金额巨大,总之很有可能涉及一些不方便见光的勾当,最好是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进行,免得太招摇,惹人嫉妒。

“港口?你说的是码头吧,还要离卫城、千户所远一点?”顾彪想了想,“跟我出海的船老大对威海卫这边能泊船的码头很熟,等会我问问他,明天再告诉你。”

“好,明天等你消息。”

陈雨离开顾府后,顾彪来到书房,把谈话的结果一五一十告诉了顾大锤。

“插手海贸?缉查走私?”顾大厨目瞪口呆,“他行事总是这么出人意料,简直是天马行空。”

“儿子也是这么认为。”顾彪说,“看起来有些荒谬,可是细想之下不无道理。虽然禁海已经成了一纸空文,官府根本不管,可是不代表不能管。只要你拳头够硬,还有官家的大义名分,海商只能乖乖地低头。之前的私盐也是这个路子,盐枭嚣张得很,日进斗金,也没人敢管,可是陈雨带着一群军户就能让整个登州府的盐枭认栽,这银子就哗哗地来了。”

顾大锤点点头,“如果有登莱陈军门的支持,他这件事说不定就能干成。你脑子很灵光,上了陈雨的船,以后顾家不仅不会衰败,只会越来越兴旺。不过你就没和他谈谈怎么分银子的事?还有咱家的那些军田怎么处置,你也没问吗?”

顾彪嗤之以鼻:“父亲,你聪明一世,怎么现在却糊涂了呢?事情还没做,就谈分银子,只会让他看轻了你,再说了,他对军户都那么大方,难道还会亏待我不成?至于那些田就更不是问题了,如果借助这件事情将顾家和他紧紧捆在一起,即使要谋夺田产分给军户,他也会对咱们网开一面的。就算这些田最后都收回去了,无非也就是少了些粮食而已,比起海贸的收入来,这些蝇头小利又算得了什么?”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穿。这些田本就是从军户手中侵占的,并非顾家的祖产,现在只是物归原主而已。想要得到陈雨的信任,这些军田就是投名状,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嘛。

不过这话不宜说出来,免得刺激顾大锤,毕竟从爷爷辈起,这些田就在顾家的手中,顾大锤已经把这些田看成自家的了,贸然失去,总会舍不得。在顾大锤看来,这年头,什么都不如买田置地实在。

顾大锤无奈地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想得开。不过现在形势不一样了,也只能做好两手准备,指望堤外损失堤内补,靠海贸的银子填补这些亏损了。”

顾彪安抚道:“想开点,父亲。要不是他,咱们家早就被杨奇志等人拆散了,家破人亡了,还想着什么军田?”

顾大锤叹了口气,也只能这么想了。再说他虽然仍然还是千户,但现在千户所这一亩三分地已经不是他说了算,他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第二日早晨,顾彪带着几个人直接找到了陈雨。

“陈副千户,昨晚我们合计了一下,威海卫这边大大小小的码头也不少,不过同时符合你几个条件的很少,不如咱们乘船去对面那个有座刘公庙的岛上看看,是否合你意。”

陈雨欣然说:“那就去看看。”随即命人叫来张富贵等人随行。

准备出发时,陈雨看到有一个高挑的身影躲躲闪闪藏在顾彪肥胖的躯体后面,又好气又好笑:“都看到你了,躲什么躲?”

顾影不好意思地站出来:“你怎么看出是我的,我特意换了男装……”

陈雨有些无语:“你这个子想不发现也难。话说回来,你一个姑娘家,不呆在家里学女红,整天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他转头问顾彪,“你妹妹捅了那么大娄子,一声不吭跟着队伍去了登州,你们家还不吸取教训,把她关起来?”

顾彪赔笑道:“说得对,是要让父亲好好教训她,成何体统?不过她水性好,我不会水,待会出海,让她呆在身边放心一点……”

陈雨正想嘲笑顾彪一个跑海的海商居然不会水性,忽然想起自己虽然会一点游泳,可是穿越正是因为“死”在海浪中,似乎也不好说人家,便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既然顾影要去,就让她去吧,顾胖子真要掉水里,也有个人去捞,反正自己经历过穿越的遭遇后,是不敢轻易下水了,更不会下海救人。

一行人来到海边,搭乘一艘渔船出海。陈雨先登船,顾家兄妹在后面。趁着陈雨没注意自己,顾彪冲着妹妹挤眉弄眼,低声说:“你不是想见你的小先生却没有合适的理由吗?现在带你出海,抓住机会多亲近亲近,哥哥只能帮你到这了。”

顾影脸刷的一下红了,难得现出一丝扭捏的神态:“我啥时说过想见他了?”

顾彪嘿嘿一笑:“口是心非。自从登州回来后起,你连刀都不练了,天天坐在窗前望着门口,你敢说不是盼着他来?那个姓蒋的总旗对你啥心思,你对这个陈副千户啥心思,当哥哥看不出来吗?不过陈雨的前程更加远大,哥哥支持你的选择,要是他变成我妹夫,那哥哥就发达了,加油哦!”

顾影眼一瞪,作势要动手:“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心,原来是要亲妹妹做你的垫脚石?”

顾彪肥胖的身体灵活地一闪,“君子动口不动手。这难道不好吗,你遂了愿,我和父亲都能沾光,一举两得啊!”

“我是小女子,不是君子。”顾影气鼓鼓地要追打,却听到前面陈雨回头询问,“怎么你们还不上船?”只得悻悻地跟在顾彪身后上船。

第一百一十五章 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海面上,陈雨问顾彪:“你说的港口是在岛上吗?怎么没用你自己出海的船,偏用渔船?”

“现在刮的是东风,逆风出海不方便,我聘请的船老大和伙计都回去歇着了,他们都在文登乡下,这临时出海也来不及召集,就找艘渔船对付一下。”顾彪解释说,“至于码头确实是在岛上,完全符合你说的条件——与陆地隔着海呢,不管是卫所还是千户所,谁会没事上岛溜达?”

“很好。这岛叫什么名字?”陈雨对这个选择比较满意,大海是天然的屏障,在上面做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就不会轻易被人知道了。

“这岛原本没有名字,因为艄公凑钱建了座刘公庙,往来的艄公船夫必定上岛上香祈祷,后来名声越来越大,本地人就叫它刘公岛。”

“刘公岛?”陈雨愣了一下,难道这么凑巧,这个岛就是后来北洋舰队的基地,甲午战争中威海卫战役的那个刘公岛?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可不就是嘛,刘公岛位于威海湾内,离岸边最近的距离不到两海里,正是顾彪所说的这个岛,自己在威海卫呆了近半年,却一直没有想起这个号称“东隅屏藩”、“不沉的战舰”的著名岛屿。

他看了看脚下的渔船,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天朝第一任海军司令萧劲光视察刘公岛,就是租用了当地渔民的渔船,朴实的渔民一句“你是海军司令,还要租我们的渔船?”一直是当时海军心中的痛,现在这一幕与当时何其相似。虽然自己一个穿越者不方便与天朝海军司令相提并论,但是面临的窘境有类似之处——自己有走向大海的雄心,可是考察驻扎水师的港口还要乘坐渔船出海。

不过事在人为,天朝海军能够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一支只有近海防御能力的海军突破岛链走向大洋,成为了世界上名列前茅的海军强国,陈雨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也可以让本时空的华夏在大海上获得应有的地位。

刘公岛离陆地实在太近,渔船晃晃悠悠的速度不算快,但一个时辰左右就靠了岸。

踏上岛之后,顾影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岛好漂亮!”

陈雨的关注点是哪里适合做停泊船只的港口,本来无心关注岛屿是否漂亮,听顾影这么一说,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也暗暗点头。

放眼望去,前方峰峦叠起,植物茂密,松涛翠柏,郁郁葱葱,树林中鸟群四处飞舞,两侧海滩绵延,水清沙洁。这里如果不做军港,也是个出色的旅游景点。

顾彪问了问渔民,对陈雨说:“咱们现在上岸的地方可以停靠渔船,但如果停泊大船就有些不够用,往西走一里多路,那里有个叫麻井子的湾口,很适合停靠战船。”

陈雨抖擞精神,手一挥:“走,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渔民向导沿着海岸步行了将近一公里的路程,来到了一座海蚀崖,居高临下一看,一个硕大的湾口映入眼帘。

眼前是一个三面被天然堤坝环绕的港湾,北面的堤坝向西延伸,然后往南拐了个弯,像一把伸出的锄头,刚好遮住了西面出口的一半,乍一看,像是个不规则梯形的口袋。

“这是个天然避风良港,最适合不过了!”陈雨兴奋地张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这个大自然的恩赐。

顾彪得意地说:“陈副千户,如何,对这里可还满意?”

“满意,非常满意。”陈雨笑呵呵地说,“如果你能快点帮我购置船只、招纳水手出海,顺便找来工匠、民夫在这里修建码头,我就更满意了。”

顾彪脸顿时为难起来:“又要买船、招伙计,又要修码头,我又不会分身术,你这要求也太苛刻了。”

“呵呵,说笑而已。”陈雨拍了拍他的肩膀,“港口选址替你先记一功,接下来你就安心买船、招人就行了,修建码头的事情,我另外安排人手。”

顾彪眼珠转了转,凑趣道:“这个港湾是陈副千户您选定的,将来要做水师的驻地,是不是命个名,以示郑重?总不能叫麻井子港,听着不威风。”

“呵呵,设立登州水师威海营并驻扎威海卫,虽然经过陈巡抚同意,但朝廷那边的意思还不知道,八字还没一撇,言之过早。”陈雨想了想,“不过,不管水师威海营是否能建成,这里都将是我在海上发迹的起源地,在这里寻个地方命名以作纪念也好。”

他想起了几百年后那场让国人感到屈辱的海战,以及在这个岛上发生的激烈战斗,有感而发:“港口就不命名了,倒是把将来水师的衙署就建在麻井子港岸边,名曰甲午楼。”

以甲午为名,铭记耻辱,力争在自己的手上把这个悲剧扼杀在几百年前。陈雨在心中轻轻地对自己说,如果可以的话,东面那个岛国一定要遏制,不能让它顺利地发展。

顾彪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愣了片刻,然后捧场地说:“好名字,就叫甲午楼。”

陈雨继续说:“然后在衙署前立一道碑,上面镌刻两句诗……”他顿了一下,然后朗诵出来,“遥知百国微茫外,未敢忘危负岁华。”

顾影好奇地问:“这是诗?谁写的,啥意思啊?”

“这诗出自戚少保的《过文登营》,当年他统领山东三营二十四卫所,巡查文登营时所写,这是诗的末尾两句,意思是说知道有个百济国远在烟波之外,决不敢辜负年华,忘记了安危。”

“百济国是哪里啊?”

陈雨遥指东面大海:“这里说的百济国,暗指倭寇之国,就是东瀛日本。当年戚少保统领山东卫所,防备的主要就是倭寇。日本是个狼子野心的国家,如果它崛起,势必会觊觎华夏的资源和疆土。我在这里设立水师,一定要以戚少保的诗句时刻警醒自己,以遏制倭寇为己任,让倭乱永世不再出现!”

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气势十足,顾影听得敬佩不已,看向陈雨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海寇苏大牙

从刘公岛回来后,陈雨和顾彪就各自收拾收拾,踏上了各自的路途。顾彪是受陈雨的委托南下江浙购置海船,而陈雨则准备再赴登州城,敲定水师的事情。

临行前,陈雨找来蒋邪,交代他:“我打算在海对面的刘公岛建造一座码头,现在缺得力的人过去督造。等新丁选拔的事情告一段落,你负责招募民夫去岛上修建码头如何?这是个天然良港,水深足够,不需要疏浚,只要把岸边挖平整,用条石修建码头栈道就行。事情做得好,我会向你舅舅禀报你在这边的表现。”

“不必了。”蒋邪制止了他,“你是上官,交代的事情,我自会去做。我又不是三岁孩儿,还需要用功劳来取悦长辈吗?”

陈雨点头:“如此最好,我会派王有田协助你。等我从登州回来,我希望能够看到麻井子港初具雏形,能够停泊大船。”

登州巡抚衙门。

陈应元接见了陈雨,笑眯眯地问:“卫所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坐上副千户位置的感觉如何?”

陈雨恭敬地说:“下官能得到提拔全靠军门的提携,感激涕零。至于卫所那边,各项事情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呵呵,这件事情都是你自己的军功,本抚并没有插手。”陈应元说,“不过,如果你能早点来登州给本抚统领标营,本抚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那就先谢过军门了……”见陈应元不依不饶地提起这个话题,陈雨有些无奈,只能先敷衍几句,然后把话题引到此行的目的上里,“不知用于重建水师的款项筹借进行的如何了?”

说起这事,陈应元眉飞色舞起来:“还真有你的,借款的好主意真是好。提出以巡抚衙门的名义借款支付利息,并树碑贴榜表彰后,登州士绅颇为踊跃,不到两个月功夫,现在已经筹集到了将近八万两银子……”

陈雨很高兴,只要不出意外,这些银子就会成为一艘艘战船开往威海卫刘公岛,成为自己开发海上发财之路的急先锋。

陈应元接下来的话给他的热情降了降温:“不过这些银子不能都给你。重建登州水师,并设立威海营,这些都是要兵部审核、圣上同意才能进行的,其中的开销支应是必不可少的,兵部、内阁都要打点,你懂得……”

陈雨点点头:“这个下官懂。”重新恢复一个军事单位的建制,并申请设立分支机构,尽管自筹资金,不需要朝廷拨多少款,但是一套繁琐的流程走下来,不上下打点到位,这流程也许一年都走不完,随便在某个环节就能卡住,古往今来莫不如此。重点是,陈应元打算抽出多少用来打点,留给自己购船铸炮的银子又剩多少?

陈应元给了他答案:“扣除必要的开支,可以给你五万两……”

足足截留了近三万两!陈雨心中腹诽不已,这恐怕不仅仅是用于建水师一事的打点了,陈应元自己也吞没了一部分。

不过知道又能怎么样呢,千里做官只为财,陈应元能坐到这样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肯定有自己的靠山和人脉,这些关系网也是需要银子来维护的,经手如此巨额的银钱,不截留一些才不正常。这还是陈应元在仕途上有追求,目光长远,否则只图眼前利益,吞没的银子会更多。

陈雨脸上表情不变,只是恭敬的回答:“有五万两足够把架子搭起来了,以后再慢慢来便是……”有总比没有强,有了这些启动资金,至少不需搬空自己靠私盐积累的小金库了,等拉起一支船队出海薅羊毛,银子自然会滚滚而来。

对他的回答,陈应元很满意,给多少银子都不挑剔,还能把事情做好的,才是好下属。

虽然他不懂战船的造价,但是五万两银子显然是不足以建起一支像样的水师的,不管是招募船匠建造还是直接购买,这些银子买不了几艘船,更别说船上配置铳炮的开支以及军士的饷银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指望朝廷拨付水师的饷银,必须自己想办法熬过去。现在国库空虚,到处都要花钱,水师历来又不受重视,即使恢复了建制,也不会有多少银子拨付下来。

既然对方这么知情识趣,那么适当的甜头还是要给的。陈应元告诉陈雨:“这些打点的银子不会浪费。虽然恢复登州水师建制的折子还要经圣上御批,可是兵部那边已经有消息传回来了,设立水师威海营的提议问题不大,很可能与水师重建的行文一并下来。”

陈雨心中暗喜,这才是他最想听到的消息。所谓重建登州水师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威海水营。只要有了水营,依靠刘公岛这个未来的基地,把船队往渤海海峡这么一摆,那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往这出入都要留下买路钱。

陈应元又说:“还有个消息,你听了应该会欢喜。登州府前几日来报,捉住了一个叫苏大牙的海寇,顺带扣了他的五六条船。这几条船已经派人验过了,都是六七成新,多数是两三百料,还有一条四百料的大船,本抚想着你要建水师,可能需要船应急,就做主把这些船移到巡抚衙门名下,等着你来接收。”

陈雨对这个时代的船也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什么船好用,但是现在是创业起步阶段,也没什么挑剔的,有免费的船用,总比花钱买划算,以后买了新船也不冲突,多多益善嘛。再说,能够用作海盗船,性能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多谢抚台挂牵,现在下官手中一条船也没有,这些船真是雪中送炭。不过下官有些不解,这个海寇怎么会被登州府衙门捉住了呢?”

陈雨很好奇,就算登州水师还在,都未必奈何得了上规模的海盗,连条船都没有的地方官府又怎么能捉住这个海寇苏大牙?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客串保镖

面对陈雨的疑问,陈应元解释:“这人亦商亦盗,既是海商,也在海上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手上有不少人命。不过这些出海的商人无人来报案,没有苦主,官府本不会管。而且此人善于伪装,出海为贼寇,上岸为商贾,无人识得他身份,滑不留手,原本是捉不住的。但是这次苏大牙在岸上犯事,在酒楼醉酒伤了本地一家士绅,该户人家有人在京城为官,登州府不敢怠慢,立刻拿人,一查才知道,这是一个巨寇。”

原来是这么回事,海寇自己作死,上岸犯事,难怪被官府抓住。

陈雨想了想,问道:“这苏大牙一行有多少人落网?”

他现在很缺水手,如果能够威逼利诱拉拢一些海盗加入未来的威海水营,也不失为一个快速形成战力的方式。海上不比陆地,不必讲究那些选兵的条条框框,能出海、敢拼命就行,品行什么都是其次。西方早期的海军也不乏海盗出身的将领,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就他和几个心腹,其余人分散在城中各处逍遥快活,一听消息都藏匿起来了,没抓住几个。”

“哦……”陈雨有些失望,看来这条捷径行不通。

交代完公事,陈应元又给了陈雨一个任务:“五万两银子已经准备妥当,都存放在登州府衙门府库,只管凭本抚的手令去交割。不过你来一趟登州也不易,不必急着赶回去,先歇息一天,明日替本抚去办一件私事。”

领导交代公事并不代表信任你,但是交代私事一定是把你当自己人。办公室主任出身的陈雨自然有这个觉悟,打起精神回答:“抚台尽管吩咐便是。”

“明日护送本抚的家眷去城外灵峰寺上香。”陈应元说,“山东叛乱才平定不久,登莱一带城外还不算太平,听说叛军溃兵落草为寇的不少,巡抚标营还未建立,城内的其他官兵又不让人放心,正好你来了,也就你能让本抚信得过,就辛苦你跑一趟。”

陈雨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下官遵命!一定保证抚台家眷平安来回。”

第二日,陈雨带着人早早地赶到巡抚衙门外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正主才姗姗来迟。大门出来了一顶软轿,几个丫鬟、仆人环绕左右,看来是女眷了。

张富贵羡慕地说:“做了官就是好,一个家眷出门这排场,啧啧,简直了……”

陈雨拍了拍他肩膀:“猴子,好好干,将来你也能做官,排场可以比这更大!”

张富贵笑嘻嘻地看着他:“以前俺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想。自从俺把你从海里捞上来之后,你就像换了一个人,跟着你混,俺就觉着将来飞黄腾达有指望了。”

一个丫鬟模样的俏丽姑娘在门口左顾右盼一番,看到陈雨等人后,步伐轻盈地走过来,脆生生地问:“你就是陈将军吧?”

陈雨微笑点头:“正是在下。”

丫鬟还了一个微笑,然后说:“小姐要去灵峰寺上香还愿,老爷说由你带兵护卫,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走吧,太阳下山之前还得赶回来呢!”

陈雨伸手示意:“请小姐起轿,我们随行两侧护卫。”

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轿子在最中间,两侧是丫鬟和仆人,再外面则是两排几十名军户,离开巡抚衙门往西门而去。

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街角闪出,远远地跟在队伍后面。

第一次客串保镖角色的陈雨刚开始还有些新奇感,等出城走了几里路之后,新鲜的感觉就慢慢消失了,颇为后悔,这事交给张富贵等人便是,十月的太阳仍然很毒,自己没必要亲自跟着往返十几里路跑这一趟。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不知道轿中人的确切身份,但从陈应元的重视程度和丫鬟的称呼基本能断定,这是巡抚千金,光交给张富贵还是不太让人放心,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和陈应元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就会烟消云散,失去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陈雨有心找人闲聊几句,打发这路途无聊的时间,可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和张富贵扯闲篇吧,声音大了影响了陈家小姐不太好;调侃一下那个俏丫鬟吧,更加不妥,给人感觉太轻浮,这年头毕竟男女有别,不像后世,可以随便撩妹。

于是一行人沉默地走了五六里路,离开了登州城,路旁的村庄和人烟越来越稀疏。从军户到陈府的丫鬟、仆人都不停地舔着干燥的嘴唇,用手掌在脸旁扇动,试图让脸上感觉凉快一点。

这时轿子的窗帘掀开一角,一支白皙的手轻轻招了招,把那个俏丽的丫鬟叫了过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丫鬟点点头,走到陈雨身边,笑着说:“陈将军,小姐说,大伙看起来又热又渴,是不是找处阴凉的地方休息片刻?”

听了这话,陈雨对陈家小姐的印象一下变得好了不少,千金小姐能够观察仔细,体贴入微,真是难得。他点点头:“那我就替大伙谢谢小姐了,请姑娘转告小姐,就到前方的小树林中休息。”

丫鬟捂嘴轻笑:“婢子可当不起一声姑娘,请陈将军叫婢子小环便是。”

因为体制内出身,陈雨对官场上下级的称谓领悟很快,称呼也很得体,不过对于和这个时代的女性打交代很少——顾影这个野丫头除外——对古代异性的称谓也是不甚了解,听了丫鬟小环的话,愣了一下,还是回答:“好的,小环姑娘。”

一行人便来到树林中,三三两两在树荫下乘凉。军户们不少人带了水囊,拔开塞子就猛灌水,陈府的丫鬟下人们则安静地围绕在轿子旁边,各自找个干净地方歇息。

陈雨看着遮掩的严严实实的轿子,摇了摇头,封建社会的小姐真是可怜,为了避嫌,出轿乘凉都不敢,被封建礼教束缚,就算日日锦衣玉食又如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蹩脚的计划

远处一处山坡上,一群人趴在地上眺望着树林里的动静。为首一个女子说:“没想到那狗官派了兵保护轿子,真是做贼心虚,用强只怕不行了……”

旁边的人纷纷问:“那如何是好,难道不救大龙头了?”

“啰嗦什么,我说过不救爹了吗?”女子瞪了他们一眼,“他们人多,强攻不行,只能智取。呆会我用计近女眷的身,然后挟持,让官兵投鼠忌器,你们看准机会接应……”

听完她的计划,众人连连点头:“甚妙,听大小姐的。”

两刻钟后,树林中,陈雨站起身,对众人说:“休息一下也差不多了,该赶路了。”

坐在地上的人们纷纷站起来,收拾收拾水囊等物品,继续赶路。

走出树林,顺着官道绕过一个山坡,走在最前面的陈雨忽然发现前方有一个人背对自己坐在地上,轻轻啜泣。

陈雨立刻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空无一人。他慢慢地走过去,定睛一看,背影窈窕,一头乌黑长发,穿着湖绿色比甲,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他不动声色地问:“这位姑娘,荒郊野岭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哭什么,就不怕遇到坏人吗?”

女子低着头,看不到脸,只能看到背影。只见她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哭的很伤心,嘤嘤地说:“我就是前面几里处王家庄的人,今日是回娘家的,没想到半路却摔了一跤,把右腿摔伤了,无法行走,这荒野无人,我害怕,一害怕就哭……”

“哦,原来是摔了腿没法走路……”陈雨热心地建议,“反正咱们顺路,不如我派个壮小伙扶着你走回去,如何?”

女子连连摇头:“男女授受不亲,谢谢好意了。”

“说的也是,还是名节要紧。”陈雨仰头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不让姑娘为难了。咱们还要赶路,这样吧,你再等等,或许有女子经过,扶你一把就好了。”

“啊?”女子有些意外,抬起头望着陈雨。

这下陈雨看清了她的容貌。一张鹅蛋脸,面容姣好,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小麦色的皮肤,看上去有种健康的美感。

这时小环走过来,询问陈雨:“陈将军,小姐让我问问发生啥事了,为何要停下?”

陈雨简明扼要地介绍:“本地人,家就在附近,摔伤了,没法走路,不肯让男人扶。”

小环同情地对坐在地上的女子说:“这荒郊野岭的,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安全。来,我扶你去见小姐,她一定会帮你的。”

女子感激地说:“多谢这位小姐姐,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说着瞥了陈雨一眼。

陈雨无辜地摊摊手,一副我就是坏人你又能怎么样的神情。

小环扶着女子一瘸一拐来到轿子前,请示轿中人:“小姐,这里有个姑娘在路上摔跤了,走路不便,让男子搀扶也不妥当。听说家就在前面,如何帮她,请小姐明示。”

轿子里传出一个温柔的声音:“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位姑娘上轿与我同坐,送她到家门口吧。这方圆数里人烟稀少,一个女子单独留在此处,太不安全。”

女子大喜,朝轿子福了一福,“多谢小姐,小女子感激不尽。”

正当她单腿蹦跶着想上轿时,陈雨的声音悠悠地从后面传了过来:“慢着,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女子皱眉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听你这口气,难道怀疑我是歹人?”

小环也帮腔:“是啊,陈将军,举手之劳,帮助一个柔弱女子而已,不需要这么谨慎吧?送她回家咱们就各走各道,萍水相逢,又何必追问姓名?”

陈雨慢慢踱步过来,脸上带笑,口气却不容拒绝:“本官负责保护陈小姐,职责所在,请不要让我为难。”

女子看了看轿子中没有说话,只得没好气地回答:“苏颖!”

陈雨把手放在了刀柄上,不急不忙地继续问:“苏姑娘刚才说回娘家,村子名叫王家庄,想必村子里大多数人姓王,而姑娘却叫苏颖,莫非是外地迁徙来的?”

苏颖镇定地回答:“王家庄未必都要姓王吧?或者,我跟娘姓也可以啊。”

“没错,这个也说得过去。不过,姑娘刚才说摔伤的是右脚,可是小环姑娘扶着你走过来时,支撑身体的偏偏是右脚,左脚悬空,伤脚走路不疼吗?”

一直镇定应对的苏颖,此时眼神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慌乱,她本能地想放下左脚,提起右脚,可是觉得太刻意,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还有,瞧姑娘这身打扮,不说是大家闺秀,至少也是个家境宽裕的小家碧玉,又怎么可能一个人行走在这荒野之中?你夫家人难道不担心,你自己难道不害怕?”陈雨盯着她,“我们之所以兴师动众护送陈小姐,就是因为现在不太平,山野之间蟊贼太多。你一个弱女子就敢独自赶路,未免太不合情理。”

小环听了这番话,慢慢地松开了搀扶苏颖的手,悄悄退出几步。

苏颖硬着头皮着回答:“小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们可没本事弄这么大排场,光随行的丫鬟、下人就七八个,护卫的官兵几十人……”

陈雨笑道:“就算你说的都有理,可是一个家境宽裕的女子,平时应该很少抛头露面,又不需要下田劳作,怎么皮肤这么黑?”

苏颖听到皮肤黑这个形容,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对于容貌的评价都是非常敏感的。

陈雨似乎没有看到她脸色的变化,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从背后看你的身形、走路的动作,身材线条流畅、腰腹有力,一点也不像足不出户的闺阁女子——据我所知,经常下水可以练出这样协调的身材。而你的肤色,也像是太阳晒出来的。综合起来,我推测你是常年在船上生活,经常出海,下海潜水锻炼出了你的健美身形,海上的太阳晒出了你的小麦肤色,我说得对不对啊,苏姑娘?”

第一百一十九章 审问

面对陈雨咄咄逼人的质问,苏颖无言以对,退后几步,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分水刺,在一片惊呼声中扑向了轿子。小环大惊失色,紧张到话都喊不出来了,而陈雨却好整以暇,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柄长矛从左右两边伸过来,交叉架在轿子前方,刚好挡住了苏颖前进的方向。苏颖没料到对方早有准备,仓促之下只能举起分水刺架在长矛上,然后停下了脚步,深吸一口气,躬身蓄力,准备从两柄长矛的下方钻进轿子。

不过一步迟步步迟,就在她停下来的这一瞬间,十几柄长矛劈头盖脸压了下来,把她压的屈膝跪伏于地,无法动弹。

一场变故还未来得及发生,就被扼杀了。

苏颖恨恨地锤了几下地面,就差一步了,只要冲入轿中,挟持巡抚千金,让这些官兵投鼠忌器,自己的目的就达到了,实在可惜。

陈雨慢悠悠地走过来,蹲下来看着无法动弹的苏颖,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海寇苏大牙的女儿,这次设局,是为了挟持陈小姐,然后逼官府把你爹从牢里放出来吧?”

苏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陈雨说,“你漏洞实在太多,而且一个女人出现在这样的荒野,太诡异,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想不拆穿你都难啊!”

“枉你有这样的聪明才智,却助纣为虐!”苏颖啐了一口,恨恨地说:“狗官,都是一丘之貉!”

陈雨摆摆手:“来人,把贼人押下去,绑起来,顺便找块布把嘴堵上,免得惊扰了陈小姐。”

看着苏颖的背影,陈雨心想,还好只是个游泳健将,不是顾影那样的武术选手,武力值偏低,不然没有这么容易拿下。

这时轿子中传来那个温柔的声音:“陈将军,刚才能够化险为夷,多亏了你。”

“这是在下应该做的。”陈雨谦虚了一句,然后问,“只是出了变故之后,也不知道前方会不会有此人的同伙,陈小姐是如何打算?究竟继续前行还是原路返回?”

陈小姐反问:“我想先问陈将军一句话:你让这个女海寇靠近轿子后再拆穿其真面目,是不是刻意让我看见这一幕?”

陈雨略有些尴尬,事实上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与其费劲口舌解释路上有危险,还不如让她亲眼见证匪人落网的一幕,胜过自己千言万语。这一趟护卫之旅,一开始就不顺利,最好是陈小姐主动放弃封建迷信活动,立刻返回安全的城内,自己就没有压力和责任了。

当然,想归想,嘴上是不能承认的。

“陈小姐想多了,在下刚开始也没有把握,不断言语试探后才下定决心,并非有意让小姐置身险地。”

陈小姐不急不忙地说:“我理解陈将军的苦衷,你担心我的安危,也担心自己承担责任。不过,前面多半不会有同伙出现了,希望陈将军能够让我继续前往灵峰寺。”

陈雨愣住了:“陈小姐如何断定前方不会有同伙了?”

轿中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既然这伙人是海寇,陆上就不会有太深的根基。而且刚才的女子想通过伪装接近后再挟持我,说明他们面对你这几十号人,强攻没有胜算,只能取巧。现在这一招被你识破,他们也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所以,后面这几里路,应该是不会再露面自投罗网了。”

而且,想出这种漏洞百出的伎俩,说明这伙人也没什么头脑,威胁不大。陈雨在心中补了一句。

面对陈小姐有理有据的分析,加上她温和的态度和商量的口吻,陈雨发现自己没什么理由拒绝。毕竟人家是上官的千金,自己想抱大腿,就不能得罪这个陈小姐,只能顺着来。

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回答:“陈小姐说的没错,护卫你的安全也是我此行的职责,那就继续前行好了。”

风波之后,队伍继续前行。

远处,一群人眼睁睁看着苏颖被五花大绑带走,面面相觑,互相问:“怎么办?”

有人提议:“大龙头被抓了,大小姐也折官兵手里了,咱们不能和官兵正面硬拼,不如回城召集弟兄们从长计议。”

群龙无首的海贼们纷纷赞同:“甚好,就这么办。”

他们离开了山坡,往陈雨等人相反的方向而去。

接下来的几里路,果然如陈小姐所说,一路平安无事,再也不见出什么幺蛾子,安安全全到达了灵峰寺。

到了寺里,自然有随行的丫鬟和仆人先去交涉,奉上不菲的香油钱,陈小姐毫不意外获得了贵宾待遇,主持劝散了其他的香客,腾出大殿给她一人上香还愿。陈雨随即下令军户们把大殿的正门拦住,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趁着千金小姐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功夫,陈雨也不闲着,在一处僻静的偏殿审问苏颖。

“……本官问你:你们为什么不去疏通关系,救你们家老爷子,反而用这种不靠谱的方法?”

苏颖哼了一声:“你们官官相护,又是巡抚插手的案子,自然不能指望轻易就能疏通,我们又何必做这毫无意义的尝试,不如直接拿下陈家小姐为人质,换取官府释放我爹。”

陈雨不动声色地说:“你和你爹落入官府手中,牢狱之灾是免不了,在海上打家劫舍积攒的财富也会被榨出来,否则性命难保。如果你能把你的同伙都供出来,或许本官可以向巡抚大人求情,酌情从轻发落……”

苏颖哼了一声:“出来混,讲究的是一个义字,我苏颖怎么可能出卖兄弟,让他们落入你这个狗官手中?”

“够义气!”陈雨竖起大拇指,“你讲义气,想必你的兄弟也会讲义气,那么我就粘贴告示,说要处决你和你爹,然后在法场布下重兵守株待兔,看看你的兄弟会不会自投罗网来劫法场?”

第一百二十章 纨绔与千金

面对陈雨的威胁,苏颖立刻大惊失色,呵斥道:“狗官你敢?除非你把我们所有兄弟一网打尽,否则我们一定会报仇的!”

“呵呵,我有什么不敢的?”陈雨笑道,“或许在海里你们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但是上了岸,在官府面前,你们不过是随时可以踩死的蝼蚁而已。”

眼见从这个女海贼的嘴里问不出更多情况,陈雨放弃了继续审问,吩咐左右严加看管,转身出了偏殿。

张富贵跟在身边,好奇地问:“咱们不过是冲着巡抚的面子,临时护卫陈小姐而已,这海贼针对的也是陈家,大人为什么要对这些海贼这么上心?要俺说,这个差使结束,咱们拍屁股走人回威海卫,管这些海贼作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雨摇了摇头:“猴子,你如果想出人头地,将来做大官,眼光就要放长远一点,不要老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现在要借巡抚的权势恢复水师,建立威海水营,光有船还不行,总得有会海战的人。这些海贼就是现成的人手,只要收服为我所用,水营就能早一日建成出海,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张富贵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时,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中间夹杂着劝阻的话语,“……大殿里面有贵客,你们不能这么闯进去……”

张富贵听力敏锐,立即判断出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对陈雨说:“大人,是巡抚千金所在的大殿,似乎是有人要闯进去。”

陈雨皱起了眉头,护送陈府千金的差使已经完成了大半,可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他大踏步走向大殿,张富贵紧随其后。

到了大殿门口,只见一群家仆打扮的人正在推搡大门前的军户,后方一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握着一柄折扇指着军户大声说:“给我动手打,看这些丘八敢不敢还手?”

军户们跟着陈雨四处征战,也算见识过不少世面了,看得出这个公子哥来头不小,所以始终克制忍让,没有大打出手。

陈雨来到大殿门前,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冲突的双方都怔住了,家仆们也下意识地停止了推搡的动作。

那个公子哥斜眼看着陈雨,上下打量一番,轻蔑地问:“你是什么人?这些丘八是你的手下?识相的赶紧叫他们让开,否则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雨不慌不忙地说:“本官受登莱巡抚陈军门之托,护送家眷来此上香,职责所在,不敢退让。请问公子何方神圣,不如报出大名,让我等震惊一二。”

公子哥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戏谑,哼了一声:“原来是陈巡抚的手下,怪不得有恃无恐。不过在本公子面前,尔等不过是一群走狗罢了。你听好了,本公子的义父是新任山东镇守中官曹吉安,他老人家和陈巡抚在京城把酒言欢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厮混呢。如果懂规矩,就乖乖地让开,免得撕破脸。得罪了我就是得罪我义父,即便是陈巡抚也保不住你。”

镇守中官?陈雨心想,只听说南京这样重要的城市和几大边镇有镇守太监,倒是很少听说各省也有,而且曹吉安这个太监名字,好像没有听说过,应该不是太重要的角色。不过对方既然得知自己的后台后还是这么大的口气,估计这个职位确有其事,只要能应付过去,就没必要过于得罪,毕竟自己在山东混,惹恼了这些实权派人物对自己不利。

他镇定地回答:“原来是曹公公的义子,失敬失敬。如果公子来灵峰寺也是为了上香,不如稍等片刻如何?毕竟里面是巡抚千金,男女有别,而且曹公公和陈军门是旧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闹得不愉快,您说对不对?”

陈雨抬出巡抚千金的名头,本意是想让这个纨绔公子看在陈应元的面子上,退让一步,只要自己能交差,其余的事情就与己无关了。

没想到这个公子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关注点全在巡抚千金这个词上。他欣喜地说:“卓妹在里面?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啊!”

他快步走到大殿门口,隔着家仆和军户冲着里面叫嚷:“卓妹,你在里面吗?我是你曹不修哥哥啊!”

陈雨和张富贵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纨绔和陈小姐认识,这下热闹了。

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在小环和另外几个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在大殿的台阶上站定,远远地冲着自称曹不修的公子哥福了一福,淡淡地说:“小妹陈卓见过曹兄,京城一别,已半年有余,曹兄别来无恙?”

曹不修望着陈卓笑得见牙不见眼:“无恙,无恙。大半年不见,卓妹越发出落的水灵了,一看到你,曹哥哥的魂都要被你勾走了。”

听了这句有些轻浮无礼的话,陈卓皱起了眉头,小环更是气鼓鼓地瞪着曹不修。

曹不修对两人的神情不以为意,转而对小环说:“小环也是女大十八变,去年还是个小丫头呢,今年这一见,成了大姑娘了呢!身段玲珑有致,眉目清丽秀气,真是我见犹怜……”

陈雨在后面听了,连连摇头。看得出这曹不修对陈卓有意思,可是这么搭讪,简直是反面的教科书。一上来就语出轻浮,继而**人家的贴身丫鬟,话语间的荤味扑面而来,这样如果还能勾搭到妹子,真是没天理了。他估计是依仗干爹的权势欺男霸女,口花花惯了,面对身份地位不亚于自己的巡抚千金也毫不忌讳。

陈雨顺势望向陈卓,之前一直隔着轿帘对话,现在才看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只见这位千金小姐唇红齿白、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的姿色,但也是大美人一个,而且属于很耐看的类型,加上其父亲的权势,难怪会成为曹不修垂涎的目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绝对

陈卓主仆的反应不出陈雨所料,听了曹不修的话,陈卓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如何打发对方,而小环的鄙视和厌恶完全写在了脸上,要不是顾忌对方的身份,只怕早就骂开了。

陈雨在一旁冷眼旁观三人的这场好戏,既然双方认识,父辈也有交情,他这个临时保镖也不方便插手。易地而处,他感觉自己若站在陈卓的角度,曹不修实在不好对付:来硬的吧,人家义父是山东镇守太监,政治地位不亚于巡抚;好言相劝吧,瞧这纨绔没皮没脸的劲,只怕没什么效果。

就在他认为陈卓奈何不了曹不修时,陈卓开口了:“曹兄,此处人多不方便,能否借一步说话?”

曹不修十分惊喜,他认为这是陈卓特意制造两人独处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右手将折扇往左手掌中一砸,笑嘻嘻地说:“私下交流吗?我喜欢。”

陈卓冷静地回答:“那便请曹兄、陈将军随我一起进入大殿,殿外毕竟人多嘴杂,有些话不方便说。”

“啊?”曹不修很是意外,说好的两人独处呢?

“啊?”陈雨也有些出乎意料,你们公子小姐花前月下,与我何干?

片刻之后,空旷的大殿中,曹不修很不满地盯着陈雨,眼光像是要吃了他一般。陈雨则无辜地摊开手,无声的动作表明这并非自己的意思。

生了半天闷气,曹不修终于按耐不住,问陈卓:“卓妹,咱们二人独处,你要是把小环留在身边,我还能理解。可是这个丘八也在,几个意思?”

陈卓莞尔一笑:“曹兄,家父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随时随地将护卫带在身边,小妹可不敢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再说,陈将军路上为我化解了一个极大的危险,说明他是可以信赖的……”

曹不修不好说陈卓的不是,只能恶狠狠地瞪着陈雨,希望这厮自己识趣点,主动退出大殿,好让他和卓妹妹互诉衷肠。可是陈雨仰头研究起了屋顶,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那边陈卓对小环交代了几句话,小环走过来说:“曹公子,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您对小姐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而且从京城到山东,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下偶遇也是缘分……”

“对啊对啊!”曹不修兴奋地往陈卓的方向走了几步,“卓妹妹,以往你对我的示好总是爱答不理,今日总算守的云开见月明,肯正面回应我了。放心,只要你开口,我立刻让义父向令尊提亲,不会让你久等……”

他心中十分得意,跟随义父从京城来山东赴任,一半是为了倚仗义父的权势作威作福,另一半就是为了追求这位仰慕已久的巡抚千金了。能在灵峰寺遇上,制造“偶遇”的旖旎气氛,也算不虚此行了。

小环忍住骂人的冲动,抚了抚胸口,顺下这口气后,继续说:“……可是到底是不是有缘无分,得看公子你的本事了。我家小姐自幼饱读诗书,素来仰慕的就是学富五车的才子,腹内空空的草包,是看不上眼的……”

曹不修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别的什么他都不怕,就怕考校学问。虽然家境优越,家里延请了西席先生,但是他平日风流快活都嫌时间不够,又哪里有心思钻研学问?这位陈小姐的底细他是清楚的,若非是女儿身,考取个功名是绰绰有余的,要是出个题目让他即兴发挥写篇时文,那就会当场出丑。

他腆着脸对小环说:“小环啊,去跟你家小姐说说,要考校我本事可以,但是仓促之间,毫无准备,也没有纸墨笔砚,如果要出个题目给我,能不能拿回去斟酌一二,改日再交给小姐品鉴?”

小环心里鄙视不已,如果出个题目拿回去,铁定是枪手代笔,有何意义?她笑眯眯地说:“曹公子,不用那么麻烦的,小姐出了三个对子,只要你能对上来两个,就答应你的提亲,如何?”

曹不修喜不自胜,没想到在京城苦苦追求没有结果,到了山东一次偶遇就能解决问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至于对对子嘛,虽然也没有把握,但是在他看来比撰写时文要容易多了,毕竟这玩意没有标准答案,对仗工整,平仄、韵脚凑合就行,三个对子,蒙也要蒙两个过关。

他摩拳擦掌:“那就开始吧!”

小环又说:“先不急,咱丑话说在前面:要是曹公子一个都对不出来,那就说明您和小姐没有缘分,姻缘的事不能强求,以后就请曹公子另选别家的姑娘为良配,如何?”

曹不修眼珠转了转,心想,行不行先答应下来再说,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就算当场出糗,真的一个都对不上来,再慢慢想办法便是。左右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不是陈卓自己说了算,日后让义父去和陈应元交涉,总有机会的。

他答应下来:“好,若是真的一个对子都对不上来,我保证日后不会来烦卓妹。”他话里留了余地,不来找陈卓,但是不提是否通过长辈提亲。

小环毕竟年轻,哪里知道这其中有诈,兴冲冲地出了第一个题目:“请曹公子听好,第一个上联是:趵突泉啸八声,石上四声,石下四声,声绕一池春水。”

曹不修立刻傻眼了,这对子看着简单,也不拗口,可是想要对仗工整,还要以景观名胜对应,却是极难。

趵突泉是山东济南的名泉,是当地三大名胜之一,曹不修虽然到山东不久,却也去过该处,知道这对联的立意源自趵突泉的特色,该泉水日夜喷涌,水盛时高达数尺,会发出“卜嘟”、“卜嘟”的声音。不过知道归知道,他却对不上来。

一旁的陈雨暗自好笑,古人眼里的绝对,在穿越者眼里,并非难事,后世早有佳作问世,对上了这个对联,他是知道的。不过对于曹不修而言,估计是难于上青天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文抄公

小环见曹不修抓耳挠腮,显然是对不出来了,得意地说:“如果曹公子对不出下联,那小环就出第二题了。”

“慢着。”曹不修说,“这种千古绝对太难,莫说我对不出,在场的人除了出题者,只怕也无人能对出。用这样的题目为难我,太不公平。”

小环翻了翻白眼:“如果小环能对出来呢?”

“不行。你肯定早就从卓妹口中知道了下联。”曹不修眼珠一转,指着陈雨,“要是他也对不住来,就说明这题太难,不算数。”

这话一出,不论是陈卓主仆二人,还是陈雨,都无言以对。这样的赖皮手段,得需要多么厚的脸皮才能做到。

陈雨无奈地说:“曹公子,我只是一个武官,就算不识字也是正常,把我拉下水,算怎么回事?”

曹不修哼了一声:“休得啰嗦,我说算就算,除非你能对出下联,否则这题不算,要重新出题。”

陈雨看了看眉头紧皱的陈卓,估计这陈小姐也是没有料到对手这么不要脸,没有应对的办法。心想,老子哪有空陪你们几个公子小姐过家家,好多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做呢。当下心一横,说道:“要是我对出来下联,那是不是就只剩下两个对联了?”

曹不修鄙夷地望着他:“那是自然。”他才不相信这个小小的武官能够对出这样的对联。

陈雨瞟了对方一眼,心想,这是你逼我的。早点结束这场闹剧,自己也好早点交差,返回威海卫。

他假装来回踱步一番,作沉思状。几分钟后,开口道:“下联有了,请几位指正:寒山钟声十响,寺内五响,寺外五响,响传百里客船。”

曹不修顿时呆住了,他虽然对不出来,可是好坏还是分得清。把上下联一对照,居然珠联璧合。趵突泉对应寒山寺,泉声对应钟声,巧妙至极,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陈卓主仆更是吃惊,这个对联纯粹是难为人的,算是大杀器,没想到一个武官能够轻松对出,简直匪夷所思。

陈雨却无心品味这装逼的感觉,催促小环:“如果没意见,是不是就算对上了?那就赶紧出下一题,时间也不早了,日落之前还要赶回登州呢!”

小环呆呆地回头看了看陈卓,见小姐没有反对,便出了第二题:“第二个对联是:重重叠叠山青青山叠叠重重。”

曹不修一听,首尾相应,正反都可以成句,又是个自己无法对上的绝对,他扭头盯着陈雨,看看这厮是否还能对出。

陈雨也不矫情,反正已经对了第一个,不如爽快点对出第二个,让曹不修早点gg,收工打道回府。他直接对出下联:“弯弯曲曲碧水水碧曲曲弯弯。”

“不可能!”曹不修大喊一声,“凭什么我对不出,你一个小小武官却能轻松对出?一定是联手作弊!”

“曹公子!”陈卓开口了,“小妹视你为兄长,尊称一声曹兄,对不上对联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却这般诋毁小妹的人品,难道非要你我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才肯罢休吗?”

曹不修一滞,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口。他一心想要迎娶陈卓,自然不想把关系弄的太僵。心里权衡了一番,觉得无论是否陈卓联合这个武官设局,反正她是不可能心甘情愿嫁给自己了,就只能从父辈的关系着手徐徐图之,今日没必要把事情闹大。

主意打定,曹不修决定先忍了今天这一次,当下忍气吞声,抱拳道:“卓妹大才,哥哥我拍马难及,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再会。”说完匆匆离开大殿。

见曹不修终于走了,主仆二人都松了一口气。陈卓朝陈雨福了一福,轻声说:“今日之事,多谢陈将军了,否则这人纠缠不休,不知道怎么才能打发。”

陈雨回答:“好说。在下也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耽误了回城的时间。既然他已经走了,那咱们也赶紧走吧。”

陈卓微笑着说,“动身之前,我还有个请求。第三个对联,我自己也对不出满意的下联,不知道陈将军能否指教一二?”

陈雨心想,对不对得出,得看我这文抄公的知识储备够不够用。不过我又不打算迎娶白富美,考校我有何用?

心里这么想,口里还是礼貌地回答:“那就请小姐出上联。”

“上联是:一叶孤舟,坐了二、三个骚客,启用四桨五帆,经过六滩七湾,历尽八颠九簸,可叹十分来迟。”

陈雨暗中好笑,这个对联恰巧他也听过,因为要对上一到十的数字,情景还要连贯合理,算是很有特色的对联,所以印象深刻,当即脱口而出:“十年寒窗,进了九、八家书院,抛却七情六欲,苦读五经四书,考了三番二次,今天一定要中。”

困扰陈卓已久的绝对,被陈雨这么轻松对出,顿时把陈卓震撼了。

她自认学识不输男子,平时虽然谦虚低调,心里却颇为自负,却万万没想到,苦苦不得的下联,对陈雨而言简直比吃饭还简单,信手拈来、举重若轻。要是对方是个功名在身的大才子倒也罢了,可是人家只是一个练兵打仗的武将,这叫自诩饱读诗书的她情何以堪,登时心中那些小清高被击得粉碎。

女人的心思就是如此,一旦擅长的东西被异性彻底盖过,自负和高傲就很容易转变为崇拜和仰慕。陈卓眼波流转,看着陈雨,眼神中有一种异样的神采,轻声说:“陈将军有这样的文采,只要下些功夫,取得功名也是易如反掌,只可惜是武将之身……”

陈雨摇摇头:“吟诗作对只是小技,掌雄兵、改天命才是真英雄,在下的心愿是征战沙场、科场功名什么的,志不在此。”

陈卓的眼神更加闪烁:“听父亲说过,陈将军曾在平叛中凭真本事立下大功,有大将之风,加上这等文采,说是文武双全也不为过,这样的英雄人物,我也是第一次见……”

“小姐谬赞,愧不敢当。”陈雨伸手示意,“时间不早了,请小姐上轿,打道回府,我也好向巡抚大人交差。”

陈卓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出了殿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一点点动心

小环经过陈雨身边时,一脸迷妹模样:“陈将军,刚才你出口成章,信手拈来,真是厉害。”

“呵呵,小环姑娘说笑了。”陈雨心想,不过是为了打发走曹不修这个纨绔而已,没想到无形中装了一次逼。

一次波折重重的出行最终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陈雨总算完成任务,顺利地将陈卓送回了巡抚衙门。不过对于他而言,事情才刚刚开始。他命人看管苏颖,径直去找陈应元汇报思想,打算借助巡抚衙门的力量完成自己的计划。

找到陈应元后,陈雨先是邀功:“下官幸不辱命,将小姐成功带回府中。”

“呵呵,卓儿比你先一步来过,她告诉我途中遭遇了不少波折,都是靠你才脱离险境。”陈应元笑呵呵地说。

“都是下官应该做的。”陈雨很谦虚。

陈应元靠近他耳边,低声说:“抓住一个海贼倒也罢了,可是赶走曹不修那个公子哥才显出你的本事。我对这厮纠缠卓儿,不满已久,可是看在他那个便宜干爹的面子上,不方便动手,你倒是替我恶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陈雨“诚惶诚恐”地说:“下官鲁莽,幸好没有坏了军门的大事。”

陈应元笑了笑,对陈雨说:“一个御马监的宦官而已,我在京城和他也只是官面上的应酬,也谈不上深交。你又不是正面与曹吉安冲突,不过扫了他干儿子的面子嘛,能坏什么大事?”

见陈应元心情不错,陈雨趁机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抚台成全。”

“什么事?”

“这次抓住的女海寇头目是苏大牙的女儿,下官想利用一老一小两个头目,来引诱散布在城中各处的爪牙上钩,一网打尽,然后为我所用。”

“哦?你想将这些海贼编入未来的水师和水营?”陈应元沉吟起来。

陈雨怕陈应元不同意,解释道:“水师不比陆师,操练一番就能派上战场,海上风浪大,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应付不了,如果慢慢培养自己的水兵,只怕要到猴年马月去了,又如何在抚台您的任期内见效果、出政绩?”

陈应元缓缓点头,快速见效出政绩,确实说到到了他的心坎上。

“再说了,招抚海贼为水师也并非没有先例。福建巡抚熊文灿招抚了海上巨擘郑芝龙,不但化解了东南沿海的大患,还借助郑氏的力量厘清洋面,立下大功,简在帝心。有这样的成功范例在前,抚台完全不必担心。”

陈应元权衡了一番,觉得陈雨的提议可行,便同意了:“甚好,只要早日建成水师、水营,便按你说的办。至于如何做,全权交给你负责,本抚写张手令,让登州府全力配合你便是。”

陈雨大喜:“多谢抚台。”

等陈雨走后,陈应元起身来到女儿的住处,想要安抚一下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今日接连遭受变故,肯定都需要父母的安抚。

陈应元膝下无子,人到中年才有了这一个女儿,宝贝的很,平日都是作为儿子培养的,琴棋书画固然是样样都会,论学识也是不亚于男子。作为万历年间的老资格进士,陈应元敢拍着胸脯保证,如果女儿能考科举,中个举人不在话下。这样兰质蕙心的女儿,自然是要捧在手心呵护的。

来到闺房之外,陈应元本想叩击房门,却听到里面依稀传来对话声,心中一动,停下了叩门的动作,站在门外倾听。他想知道女儿经历了变故之后,会是怎样的心态。

“……小姐,咱们跟着老爷从京城到山东,提亲的达官贵人也不算少了,其中不乏饱读诗书的才子,可是像陈将军这样有文采,而且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的,只怕是绝无仅有吧?”

陈应元听出来这是女儿贴身丫鬟小环的声音,他微笑抚须,一个带兵的武官又哪来的文采,小丫头片子只怕是信口胡说。

“说的是啊。虽然对联只是小技,可是极其考验一个人的才华和文学功底,像这样的绝对,三个我只能对出其中两个,而且只能勉强称得上对仗工整,都不如他对的贴切。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有陈雨出口成对,才华横溢都不足以赞美,只能说是天赋异禀。这样不世出的天才,今日能够得见,真是我的福气……”

陈卓语气中的崇拜之情掩饰不住,陈应元隔着房门都能听出来,他的微笑慢慢凝固,抚须的动作也戛然而止。自己那个才华过人、自信骄傲的女儿,何时这么推崇过一个年轻男子?他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小环的话让他的猜想得到了验证。

“嘻嘻,小姐,小环自幼跟在你身边,除了老爷,从没见你称赞过其他男子。是不是动了凡心了?”

陈卓的语气有了一丝害羞:“什么叫动了凡心,我食五谷杂粮,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再说你也不能拿父亲和他比,父亲虽然是进士出身,文章做的四平八稳,有大儒风范,可是论急智、论才华,还真比不上他呢……”

“嘿嘿,居然连老爷都被比下去了?让小环来数一数他的优点,看看那些方面值得小姐动心啊……”

小环似乎在掰着手指头数:”第一,才华不必说,能把小姐比下去的,莫说女子,男子也是难得一见的,多半是大儒,可惜年纪都是叔伯、爷爷辈了;第二,文武双全。会诗词歌赋之类也罢了,居然还能带兵打仗,大明朝只怕新建伯王阳明才有这样的本事;第三,居然还长得俊,个子高不说,相貌也是堂堂。这样百里挑一的人物,居然被小姐碰上了……小姐啊,小环劝你一句,宁杀错,莫放过……”

两人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闺阁之间没有顾虑,话说得很是露骨了。陈卓脸一下就红了,伸手去捏小环的嘴:“叫你胡说,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小环低头躲闪,两人笑成一团。

“啪”的一声,房门被推开,两人吃了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却见陈应元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姜太公钓鱼

“父亲?”陈卓意外地看着陈应元。

“今日如果不是恰巧在门口听见你们的胡言乱语,为父根本不知道你去了一趟灵峰寺,却生出了这么多不该有的念头。”陈应元说,“刚才那些话,从现在起休得再提,如果再听到一句,到时小环逐出家门,卓儿你送回老家南昌,就别怪为父不留情面。”

小环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小环再也不敢了,请老爷网开一面。”

陈卓非常不解,问道:“父亲,就算我们闺阁之言有些出格,可除您之外,并无第四人知晓,也谈不上败坏门风,为何父亲如此震怒?”

陈应元哼了一声:“咱们家是什么身份,一个卫所的武官又是什么身份,怎么高攀得起?不管你有没有那些念头,今后不准再提。”说完转身欲走。

陈卓在身后镇定地问:“还请父亲明示:既然您想将他引为心腹,此人又确实有本事,为何却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怕这些话传出去让手下人寒心吗?”

陈应元滞了滞,头也不回地答道:“他为我效力,和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是两码事。再说了,他已经和威海卫千户之女定了婚事,只等迎娶过门,堂堂巡抚的女儿,又岂能为人妾室?传出去,只怕会成为官场笑柄。”说完这话,拂袖而去。

陈卓楞在当场,半天没有说话。原来父亲发怒的真正原因,是因为陈雨已经有了正妻人选。

因为礼教的约束,这个时代未出嫁的女子大多没有与异性光明正大接触的机会,陈卓自然也不例外。除了在京城纠缠她的曹不修,没有见过多少同龄男子。所以出现陈雨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挑的人物出现在她面前时,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经过灵峰寺之行短暂的接触,陈卓已经对陈雨颇有好感,但远不到小环所说的那样的程度。可是听了这样的消息,心里依然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老天爷把一个才学、能力、相貌都拔尖的人物推到了她面前,让人产生了一丝旖旎的念头,可是心里的那扇门还没打开,就要彻底关上了吗?

陈家父女的对话,陈雨自然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无暇理会,因为他现在要做的事很重要,也很迫切。

带着陈应元的手令,他找到了登州知府尹峰,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尹知府,奉陈军门之令,要将隐藏在城内的海寇苏大牙党羽一网打尽,请贵府予以配合。”

确认过手令的内容之后,尹峰毕恭毕敬地说:“军门之令,自当遵从。需要怎么做,请阁下交代,一定全力配合。”

陈雨满意地说:“我的计划是以处斩苏大牙妇女为诱饵,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到时请尹知府如此这般……”

他附耳过去私语,尹峰不时点头:“好好,这主意好,本府照做便是……”

陈雨身后的张富贵看着堂堂知府居然这么恭敬,惊讶之余,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自己一个低贱的军户,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在四品知府的面前发号施令?虽然主角不是他,但也是与有荣焉,这样的一幕可以让他回威海卫吹嘘很久了——尽管他没想明白,人家敬的是手令背后的巡抚权势,而不是一个卫所副千户。

与登州知府衙门交接之后,各项步骤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张隐形的大网慢慢张开,而目标人物依然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提前裁决,只等宣判的那一天了。

第二天,登州城内各处贴出了官府的告示:三日之后,在城西菜市口处决海寇苏大牙及其女儿苏颖。

经历过叛军肆虐的登州百姓顿时来了兴致,簇拥在告示前面,议论着当天一定要去看热闹。

虽然不久之前看着叛军杀了不少人,城内血流成河,看杀人并非什么新鲜事,可是身处险境、朝不保夕的困境和看热闹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百姓们需要一场围观砍头的盛宴狂欢来掩盖心里的战后创伤。至于这种心理是否阴暗,就没人去管了。

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心神不定的男子看完了告示,大惊失色,调头就走。他们谨慎地在街上拐了几个弯,确保无人跟踪后,来到一条狭窄的弄堂,钻入了其中一间房屋内。

“什么,官府要砍大龙头和大小姐的头?”有人压低声音呼喝,“咱们不能坐视不理,必须要去救人。”

“对对,大龙头和大小姐都对咱们不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官府的手里?”

有人提出质疑:“官府大牢守卫森严,如何救人?莫要人没救到,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最先提议救人的汉子拍了一下桌子:“大牢里进不去,那就劫法场!”

“劫法场?”众人面面相觑。

“对,劫法场。到时候肯定有不少百姓看热闹,咱们就混在百姓之中,等时机成熟,就制造混乱,然后趁乱救出老爷子和大小姐……”

分析了计划的可行性之后,大多数人同意了这个冒险计划,于是劫法场的方案就出炉了。

三日后,城西菜市口人头攒动,闻讯而来的百姓把十字路口的南、西、北三个方向堵得水泄不通,只有东面官兵把守的街道留出了一条狭窄的过道。

巳时二刻,东面一阵骚动喧哗,两辆囚车将一男一女两个犯人运到了现场。围观的吃瓜群众顿时达到了一个小高潮。

“犯人来了!”

“咦,为什么用黑布套头,这是什么路数?”

“对啊,以往官府斩犯人,没看见这么干啊?”

……

人群中,几名汉子义愤填膺,低声交谈。

“人都要砍头了,还这般羞辱,用黑布罩头是啥意思?”

“就是,官府欺人太甚!”

“等等,看不到面目,咱们怎么确定这就是大龙头和大小姐?要是救错人了怎么办?”

“官府的告示都说了,今日处决海寇苏大牙、苏颖二人。难道这还有假?休得啰嗦,等会依计划行事。”

第一百二十五章 法场陷阱

监斩台上,知府尹峰拱手对旁边的陈雨说:“阁下受抚台委派,请为此次行刑的监斩官!”

陈雨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苏大牙是尹知府抓的,登州也是尹知府的治下,在下怎么能喧宾夺主?还请尹知府上座,主持监斩之事。”

推让一番后,尹峰发现陈雨不是假谦虚,心里颇为满意,便说:“那就却之不恭了。”

他朗声说:“左右,将人犯带上台,严明正身,查明是否有冤情。”

苏大牙父女被押到台上跪下,两侧各有兵丁看守。一名官吏上前掀起头套查看一番,低声询问几句,然后来到尹峰面前禀报:“禀府台,验明人犯无误,俱认罪伏法,并无冤情!”

尹峰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有一些时间。“令全场肃静。只待时辰一到,立刻行刑!”

这时刽子手出场,两个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汉子手捧鬼头大刀来到台上,让台下的百姓兴奋起来。

“快看,要开始了!”

刽子手有条不紊地做着行刑前的准备工作,各自喝了几口烈酒,然后将剩下的酒均匀洒在脚下,再慢条斯理地解开大刀罩着的布袋。

底下的吃瓜群众煞有介事地议论着:“听说这砍头的大刀是刽子手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砍了不知道多少脑袋,已经有了灵气,一刀下去,不管铁打的头颅都能砍下来。每次行刑,要请出大刀,不能随随便便拖出来。”

“真的假的,有这么邪乎?”

“呆会你看就是了,若是一刀斩不了头,这刽子手的饭碗就要丢了。”

这时刽子手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将人犯后脑勺垂在头套下端的头发解开,仔细地缠绕在一旁的木桩上系紧,似乎是为了防止临行前人犯的挣扎影响下刀。

在围观人群嗡嗡地议论声中,从监斩台到刽子手,安安静静地等待了几刻钟,直到太阳升到正中间。

尹峰看了看日头,取下桌上的竹签,用力掷出,竹签掉落在台上,滴溜溜转起了圈。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口中念念有词一番,然后取下人犯背后写着姓名的牌子,双手举起大刀,大喝一声,就要挥刀砍下。

人群中不少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愿看到血光冲天、人头落地的那一幕。

关键时刻,人群中忽然从四面八方齐齐爆发出了喊声:“官府冤杀良民,刀下留人!”

伴随着喊声,数个冒烟的竹筒从各个角落被扔到了台上,浓烟滚滚,一时间刽子手和人犯都被笼罩其中。台下的百姓被人从后面推搡,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人潮顿时就冲破了官兵的人墙。

尹峰站起来大喊:“看住人犯,不要让奸人掳走了!”

官兵们努力维持住人墙,并抽出了明晃晃的兵刃,对百姓大叫:“无关人等退后,冲击法场者,与人犯同罪!”

慌乱的百姓们想往后退,避开官兵的兵刃,可是身后却有人故意往前推,他们身不由己,将官兵们冲得七零八落。

人群中,一个汉子迅速取出一块黑纱蒙住口鼻,系紧,然后闷声说:“动手!”身边的十几个汉子也纷纷蒙面,抽出了兵刃。

借助浓烟的掩护,趁着官兵混乱,一个接一个的黑影跳上了台,聚集到两个人犯身边,一脚将不知所措的刽子手踢翻在地,然后用刀去割绑住胳膊的粗绳。

为首的汉子伸手掀开男人犯的头套,定睛一看,叫了一声:“糟糕,上了官府的当!”

这待斩的人犯哪里是苏大牙,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正茫然无助地望着他。

旁边的人吃了一惊,又掀开了女人犯的头套,果然也不是苏颖,只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

为首的汉子反应也快,大喝一声:“中了圈套,赶紧撤!”

没等到他们起身逃开,木制的监斩台忽然发出“喀拉拉”的声音,像是木板断裂,紧接着整个台面从中间塌陷,包括十几个蒙面的汉子、两个人犯、刽子手在内,所有人都掉落到了一个陷阱之中。原来这个台下早就挖好了一个一人高的陷阱,就等着他们来救人中招。

幸好这个陷阱没有倒插铁钉、木刺之类,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但性命倒是无忧。蒙面汉子们到底也是海上打家劫舍锻炼出来的体魄,翻个身就爬起来,准备找地方攀上去逃跑。

只是官府的计策一环套一环,根本没有给他们留生路,洞口周围忽然冒出了乌压压一片官兵,明晃晃的兵刃封锁了出路,更有十几个弓手张弓搭箭瞄准了他们。

“尔等已经无路可逃,抛下兵刃,可饶你一死!”

汉子们面面相觑,无奈地抛下兵刃,放弃了抵抗。

远处,被官兵、衙役层层护卫的尹峰兴奋地对陈雨说:“阁下神机妙算,果然将这伙贼人一网打尽!”

陈雨微笑回答:“尹知府,这只是为首的一批人,还有其他负责接应的人尚未落网,不过也是逃不掉了。”

此刻的法场已经混乱成一团,围观的人群四散逃跑,混在人群中的汉子见同伙落入陷阱,知道今日讨不了好,果断地调头就跑。

本来百姓和官兵都集中在菜市口的广场上,十字路口的四条街道已经空落落的,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口忽然站满了官兵,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

无头苍蝇般乱跑的百姓看到官兵,天然的畏惧感让他们停下了脚步——这当口如果冲击官兵,被当做劫法场的同伙就地正法,可没地说理去。

混在人群中的汉子们有些慌乱,有人低声对同伴说:“怎么办,硬冲吗?”

“当然冲了,躲在人群中,只能躲一时,躲不了一世。四面都被官兵围住,只要一个个盘查,咱们陆上没有跟脚,一查一个准。冲一冲,可能还有机会。”

汉子们硬着头皮往前冲,一些头昏脑涨的百姓来不及细想,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也跟着往前冲,一拨人乱哄哄地冲过去,眼看就要冲破防线。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投名状

张富贵站了出来,端起早已装填弹药的火铳,“呯”的一声,朝天鸣了一枪,大喝道:“再往前一步者,以贼人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枪声震醒了百姓,吓得一哆嗦,纷纷收住脚步,剩下一群蒙面的汉子一头扎进官兵的阵列中。

官兵们人数占优,又是以逸待劳,乒乒乓乓一阵交锋,把汉子们全部打趴下,个个鼻青脸肿,运气差的就被乱刀砍死在血泊中。如果不是陈雨交代尽量捉活的,这些人大多要去见阎王。

硝烟散去,诺大的广场人头攒动,却无人再敢乱跑,成百上千人全都按照官兵的要求蹲在地上。一百多个汉子被五花大绑,押到了监斩台前。

“哈哈哈……”尹峰开怀大笑,“贼人全部落网,全都给本府捆送大牢看管,然后请抚台发落。”

登州府大牢内,往常用来审讯犯人的大堂人满为患,被绑住的海贼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跪在地上,等候命运的裁决。

陈雨在军户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大堂,好整以暇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问道:“你们的老大和大小姐都不在,这里面以谁为首,敢不敢站出来?”

一名个子不高、身体结实的汉子站了起来,梗着脖子说:“狗官,这件事都是我朱老八一手策划,有事冲我来,别为难我的兄弟!”

“啧啧,够义气。”陈雨轻轻鼓掌,“不仅策划劫法场营救老大,还要一人担起罪责,是条汉子。只是这么大的罪名,你一个人扛的起吗?”

朱老八冷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反正落入官府手中,还能善终不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像你这样的顽固之徒,自然是死路一条。”陈雨环顾四周,“不过其他人呢,是不是也要像他一样逞英雄?是的话站起来,本官给你一个痛快。”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还有生还的机会,汉子们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最终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很好,聪明人还是不少。”陈雨朗声说,“本官乃威海卫副千户陈雨,奉巡抚大人之命擒拿你等,并全权负责处置。现在给你们两条路:一条是加入卫所军籍,为水师效力;另一条就是按你们在海上所犯的罪行,斩首示众。限你们一炷香之内做出选择。”

一根香被点燃,袅袅青烟悠悠地飘到半空,开始了倒计时,汉子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事情的转折太忽然,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

一个汉子犹豫一番后,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大人,是不是加入军籍,以往的事情就一笔勾销?”

“那是自然。”

“那咱们就成了官兵,吃饷打仗?”

陈雨点点头:“既然成了官兵,自然是吃饷打仗。不过你们不需在陆上参战,而是到海上,干回你们的老本行。当然,从军之后就要受军法约束,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劫了商船将财货据为己有,大秤分金大块吃肉了。”

汉子迟疑了一下,从无拘无束的海贼变成了受军法管束的官兵,这落差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他试探着问:“听说官兵清苦,饷银都发不出,咱们是不是也要过苦日子?”

陈雨瞟了他一眼,回答:“别处或许如此,但在我的麾下,饷银按月足额发放,从不拖欠。而且比起陆上的官兵,水师的饷银更加丰厚,如果海上有所截获,还可按功劳大小分得赏银。”

汉子眼珠一转,扑通一声重新跪下,恭敬地说:“小人刘黑子,愿意加入军籍,为大人效力!”

他脑子灵活,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利害:不答应就是死路一条,答应了就能活命,而且洗白了海贼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官兵,还能吃饷领赏,收入不会比打家劫舍差太多。最重要的是有了合法的身份,从此就能摆脱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日子,光明正大在陆上落地生根、传宗接代了。

陈雨满意地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来人,给他松绑。”旁边有军户解开了刘黑子身上的绳子,恢复了他的活动自由。

见有人带头向官府投诚,余下的海贼们顿时骚动起来。朱老八见状,怒斥道:“刘黑子,你为了贪图眼前的荣华富贵,就要抛下兄弟吗,难道你忘记了当初宁死不向官府低头的誓言吗?”

刘黑子辩解道:“兄弟们沦落到海上靠打劫为生,谁不是逼不得已?如果能够洗掉罪名,安安稳稳地在陆上过日子,谁又想一辈子漂泊在海上刀口舔血?你自己和官府的人曾经有过节,有本事去寻仇啊!你不想投诚就算了吧,干吗把兄弟们都拉下水,还用大道理来忽悠我?”

陈雨冷眼旁观,通过这番对话,他已经看清了这两人的真实想法:一个是因为自己的个人恩怨,铁了心地要和官府作对,很难劝回头;另一个则完全相反,只要用功名利禄引诱,什么义气、情谊都是浮云。

他招了招手,示意刘黑子走近一些。刘黑子点头哈腰走了过来,“大人,有何吩咐?”

陈雨慢条斯理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没错。那位朱老八,讲义气、重情谊,也没错……”

刘黑子愕然,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还反过来帮朱老八说话了?

“世间之事本无对错,就看你如何选择了。”陈雨一边说,一边伸出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右手则轻轻触碰到了刘黑子的手。

刘黑子正发愣,感觉手掌中一凉,一个硬邦邦的金属状物品被塞到了他手中。顺手握了握,居然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由于他背对众人,刚好挡住了后方的视线,所以陈雨的这个小动作并没有被海贼们看到,朱老八自然也没有看到。

刘黑子呆呆地看了一眼陈雨,却发现对方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朝一旁的朱老八努了努嘴。

他反应快,瞬间就想明白了:这是对方想要借自己的手杀了不听话的朱老八。一来不会落下一个残暴嗜杀的名声,便于收服这些海贼为己所用;二来可以用投名状的方式,让他刘黑子与众海贼产生隔阂,无法回头,只能死心塌地跟着对方干。



第一百二十七章 非常手段

这一切都是阳谋,只要刘黑子向往荣华富贵,就必须交出这投名状,没有其他选择。除非能像朱老八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和官府死磕到底。

刘黑子在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将匕首悄悄拢入袖中,转身说:“朱老八,我想通了,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能光想着一个人享受荣华富贵,却抛下兄弟们……”

朱老八还以为他重返迷途,高兴地说:“能想通还是好兄弟,不能被官府的人牵着鼻子走……”

“好兄弟。”刘黑子主动伸手去拥抱朱老八,后者被绑,活动不便,只能僵硬着身体让他抱。

“一个人贪图荣华富贵确实对不住兄弟们,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带领大伙一起弃暗投明……”刘黑子一边说,一边摸出袖中的匕首,用力插入了朱老八的肚子。

朱老八毫无防备,而且就算有所防备,手被绑了也无法反抗,只能低头眼睁睁看着匕首没入腹中,只留下了刀柄。

“你,这个叛徒……”话还没说完,朱老八就被刘黑子推倒在地,腹中的鲜血泊泊直流,剩下的话再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刘黑子手握滴血的匕首,咬牙切齿地对众人说:“大伙可要想清楚了,究竟是跟着朱老八上路,还是跟着我一起为官府效忠?如果还有人冥顽不灵,不劳烦陈大人动手,我刘黑子一个个送你们去见朱老八!”

海贼们都吓破了胆,刘黑子的阴毒他们平时也感觉得到,今日铁了心要给官府做走狗,如果不答应,他们毫不怀疑刘黑子会下毒手,只怕今日都要死在这大牢了,当下纷纷喊道:“莫动手,我们愿意为官府效力!”

陈雨笑了:“诸位都是明白人,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等入了军籍,大家就都是自己人了。来人,先给大伙松绑。”

张富贵带着军户一一给这些海贼松绑,然后继续监视着他们,防止哪个不开眼的找麻烦。

人群中有人问:“敢问陈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可以从大牢出去?”

陈雨自然不会轻易把这些人放出去,人心难测,谁知道他们是真心降服还是虚以委蛇,好不容易捉住,不能给机会让他们逃跑。

“诸位,毕竟你们都是有案底在身,处理干净需要一点时间,暂且在这里委屈几天,等事情都办妥了,再跟我返回威海卫入籍。”

众人想想也有道理,在海上混,谁手里没几条人命呢?更别说今日劫法场了。认真追究起来,人人都可以砍脑袋。做一些技术处理,在官府销了案底,才能放心地大摇大摆出去。这么说的话,暂时呆在牢里更安全。

达到目的之后,陈雨转身要出监牢大堂,刘黑子看了看左右与他刻意保持一定距离的同伙,一咬牙,跟了上来。

“大人,小的有事禀报。”

陈雨停住脚步:“什么事?”

刘黑子低声说:“请大人找个无人处,容小的私下禀报。”

陈雨心领神会,点点头:“出去再说。”

瞧刘黑子的神态,估计是要出卖一些东西来换取自己的信任,这种状况,正是陈雨想要的。之所以让刘黑子杀了朱老八,就是要让他陷入孤立,自己才能在海贼中间插入一根刺,一来可以成为自己的耳目,二来可以避免海贼们内部铁板一块。

果然,出了大牢,刘黑子开口说的话就让陈雨又惊又喜。

“大人,今日被抓的只是一部分人,还有更多的人这次没有上岸,如果大人能够网罗麾下,必定如虎添翼!”

陈雨连忙说:“你慢慢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这些劫法场的人还不是全部?”

“咱们干这行的,分成几股,每股的头目称为掌柜,共同奉苏大牙为大龙头,平日分散行动,有大买卖了就集中人力一块干。朱老八是咱们这拨人的掌柜,另外还有三个掌柜,这次没有上岸,有的在鳌山卫那边,有的在天津卫那边。”刘黑子解释,“如果没有抓住苏大牙,另外三拨人就不可能自投罗网,现在苏大牙在手,加上苏颖,把这些人一网打尽并非难事。”

仔细算一算,被抓住的这一拨,加上剩余的,三四百人是有的,一支水营的主力基本上就有了。陈雨一下来了兴致,“有了苏大牙在手,能够劝降其他人我可以理解,但是加上苏颖更有把握,这又是怎么回事?”

“苏大牙年纪不小了,出海干买卖有些力不从心,他没有儿子,这几年慢慢推苏颖上位,算是少当家,苏颖也算争气,大伙对她也颇为认可,两人同时抓住的话,劝降三个掌柜就成功了一半。”

“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是不是该去找苏大牙父女谈一谈了?”陈雨问。

刘黑子眼中露出一丝猥琐,低声说:“苏大牙早就流露出洗手上岸的心思,只是担心官府掀他老底而已,说服他不难,但是苏颖就有些倔强。小的给大人献个计策:想法子把苏颖拿下,那么苏家的一切就都是大人您的了……”

“拿下?”陈雨先是一楞,继而回过神来,露出一丝男人之间才懂的笑容,“这个法子简单粗暴,不过却是个捷径,有机会的话,本官考虑考虑。”

在封建社会,女人的贞操某种程度上比生命还珍贵,同时因为男尊女卑的社会观念,只要把女人变成自己的枕边人,那么她自动就成了自己的附属品。在没有感情的前提下,用这样的方法占有并控制一个女人,放在现代会受到法律、道德的约束和谴责,但在古代,这都不算什么事。为了加快实力扩张的步伐,陈雨觉得这些非常手段都是可以用一用的。

他拍了拍刘黑子的肩膀:“你很有前途,好好干,本官会给你一个官身,将来封妻荫子也并非遥不可及。”

刘黑子受宠若惊,感觉骨头都轻了几分:“小的一定尽心竭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走,你跟我一起去见苏家父女。”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喝醉了

登州一个老字号酒楼,一间雅致的包间内,八仙桌上摆放着一桌精致的席面,酒水也斟满了。

苏颖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并排而坐,她气鼓鼓地看着对面,对面坐的正是陈雨。陈雨背后是张富贵、刘黑子,一群军户持刀环绕四周,保持警戒。

陈雨笑容满面,和气地说:“苏大龙头,你落入了官府手中,是本官向抚台求情,刀下留人,保住了你的性命。那么本官的提议,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

那老者就是苏大牙,除了两颗大门牙让人印象深刻,看起来其貌不扬,也不知道怎么生出了苏颖这样的黑美人。但是他的眼神中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精明,似乎随时都在算计着什么。

听了陈雨的话,苏大牙谨慎地说:“能够保住性命,自然要感谢陈大人,不如由我们父女二人共敬大人一杯可好?”

陈雨摆摆手:“我这人喜欢把话说清楚了再喝酒,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话不投机,这酒也喝不下去,而苏大龙头你们两人,只能是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这话里威胁的意思非常明显,谈得拢就把酒言欢,谈不拢就把两人送回大牢等死。

苏大牙眯起了眼:“老汉我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如果官府看中的只是我手下的几百号弟兄,把人招安之后再将我这个老朽无用之人一脚踢开,我又图什么?”

“爽快!”陈雨笑着说,“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谈条件,本官喜欢。本官现在可以承诺你:只要你想法子说服余下的人皆为我所用,那么你可以担任新建的威海水营副统领,负责指挥你手下的这些老弟兄,职级参照卫所百户,正儿八经的正六品武官,如何?”

苏大牙眼中冒出了炽热的光芒:“此话当真!”

“本官受抚台之托,重建登州水师,首先从威海水营开始,正是用人之际,没必要花这么大精力来诓你。”

一旁的苏颖不干了,气呼呼地说:“爹,咱们在海上自由自在地多好,为什么要寄人篱下,给官府卖命?”

苏大牙知道这个女儿野惯了,一时半会很难让她接受招安的现实,没有回答她的话,对陈雨解释:“让大人见笑了,咱们海上讨生活的人,没空管教儿女,不懂规矩……”

“呵呵,苏姑娘乃性情中人,本官也是颇为欣赏,不妨事,不妨事的。”陈雨笑眯眯地说,“只要她愿意,可以跟在你身边,协助你管理水营,虽然作为女子,没法给她一个官身,但是饷银一分也不会少。”

苏大牙大喜,举起了酒杯:“良禽择木而栖,老汉我的前程是小事,颖儿的安排才是大事,如果真能这么安排,我就没有异议了。来,我敬大人一杯!”

陈雨知道这就意味着双方达成了合作的意向,接下来只是细节了,心中大定,也端起了酒杯:“苏大龙头是聪明人。来,为咱们的合作共饮此杯!”

双方举杯一饮而尽,苏颖却气鼓鼓地望着窗外。

刘黑子殷勤地提起酒壶给双方斟酒,还特意给苏颖倒了一杯,用袖子拢住手,手指不经意间在杯口弹了弹,然后恭敬端到苏颖面前,:“大小姐,即使你不愿给官府效力,可是兄弟们找到一条好出路,你也该高兴才对。”

苏大牙也劝道:“颖儿啊,人从陆上来,终究要回陆上去,总是要落地生根的,这海上的行当不能做一辈子。你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兄弟们也是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大伙有条出路,不好吗?”

被左一句有一句地劝,苏颖有些绷不住了,只好捏起了杯子:“我酒量不行,最多三杯。先说清楚啊,我不是敬这狗官……敬他,而是为了兄弟们干杯!”

苏大牙和刘黑子都很高兴,怂恿道:“三杯就三杯,只要喝了就行,莫扫了兴。”

三杯酒一下肚,苏颖感觉从嘴巴、喉咙到肚子都是火辣辣的,她扇着嘴说:“不行,这酒太烈,我受不住……”

陈雨笑着说:“苏姑娘随意,来,咱们几个大老爷们走一个,刘黑子,你也取个杯,给自己满上。”

刘黑子大喜过望,端起杯子给自己斟满,陪陈雨、苏大牙喝酒。

酒过三巡,几个男人有了醉意,苏颖更是摇摇欲坠。

刘黑子在苏大牙耳边说了几句话,苏大牙犹豫了一番,轻微点了点头。然后对陈雨说:“老汉忽然内急,去去便来。”

陈雨点点头:“苏大龙头自便。”

过了一会,刘黑子也借口尿遁了。只剩下半醉的苏颖和陈雨,以及负责保护的张富贵等人。

陈雨酒量很好,脑子还是非常清醒,不过没有了苏大牙等人的缓冲,面对苏颖有些尴尬。可能是因为被他亲手抓过,而且是从智商上碾压,苏颖对他很有成见,虽然在苏大牙已经明确表示投诚的前提下,苏颖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利的举动,但是也不能指望有好脸色给他看。

左等右等,尿遁的苏大牙和刘黑子总是不见人影,陈雨有些奇怪。为了避免尴尬,他站了起来:“苏姑娘,酒也喝了,事情也谈成了,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在隔壁客栈已经定了几间上房,你和苏大龙头可以住下,我命人来结账,可好?”

苏颖之前一直斜眼瞪着他,可是这会估计是酒劲上来了,有些懵懂不清,一只手支着脑袋靠在桌上,听了他的话,只是唔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陈雨摇了摇头,女人喝醉了,监护人不见了,剩下个烂摊子给自己收拾。

“苏姑娘,你喝醉了,这酒楼雅间的里间也有床褥,在这里休息也是可以的,我让酒楼找个婆子服侍你去里间休息吧。”

经过苏颖身边时,醉醺醺的她忽然坐不稳,软趴趴地靠在了陈雨的身上。陈雨怕她摔倒,只好顺手扶住。

“热……”

苏颖脸颊通红,双眼迷离,一边说,一边伸手解开了衣领的襟扣,陈雨一低头就能看到脖子下面的峰峦起伏。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春风一度

看到苏颖胸前的峰峦起伏,陈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自从穿越后,他已经半年多时间没碰过女人,一个身体正常的男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虽然从情感上和苏颖没有什么交集,但是面对苏颖凹凸有致的身材,感受着倚靠在自己身上这个躯体的弹性,忍不住就有了生理反应。

可能是常年下水游泳的原因,苏颖的身材线条很优美,充满了青春和活力,这点陈雨早就看在眼里,可是他没想到对方的上围也这么傲人,平时可能束胸,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

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差点就把手伸了进去。

只是作为一个穿越者,平时接受的教育和道德的自我约束让陈雨勉强控制着内心的冲动,他把手绕过苏颖的胸前,扶住她的肩膀,试图把她摇清醒。

“醒醒,你醉了,去休息吧……”

苏颖忽然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炙热,似乎能喷出火来,却不说话。

陈雨看到这么炙热的眼神,什么都明白了。这哪里是醉酒,分明是被下了药!否则一个十几分钟前还对他横眉冷对的姑娘,怎么可能用这样索求的眼光看着他?

这时刘黑子的话浮现在他脑海里:“大人,只要说服苏大牙,再拿下苏颖,劝降其他人就十拿九稳了!”

再联系一下刘黑子酒席上的小动作和尿遁之后迟迟不归,陈雨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刘黑子立功心切,直接给苏颖下了春药,然后拉走了苏大牙,给他制造机会。

“嗤”的一声,苏颖笨手笨脚地撕开了胸前的衣襟。

“我靠!”陈雨赶紧用身体挡住,然后把撕裂的衣襟盖回去,避免春光外泄,转头对张富贵说,“带着兄弟们出去,守住门口,谁都不准进来!”

张富贵也不傻,看出来不对劲,而且这种状态下的苏颖不会对陈雨构成威胁,赶紧招了招手,带着军户们鱼贯而出,然后带上门,守住了门口,严防任何人进出。

陈雨把苏颖横抱起来,走向了里间,想把她先放到床上再说。至于该不该趁人之危,陈雨还真没有主意,这种情况下,干点什么是禽兽,什么都不干是禽兽不如,还真是个两难的选择。

在药效的作用下,苏颖完全沦陷了,伸出胳膊主动勾住了陈雨的脖子,还笨拙地嘟嘴去他脸上、嘴唇乱亲一气。这下子就算是神仙也把持不住了,大半年没碰过女人、又喝了不少酒的陈雨怎么经受得住这样的刺激,血往上涌,面红耳赤地把苏颖放在床上,俯身趴了上去。

良久之后,屋内传来了一声压抑的呼痛声:“啊~~”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屋外的张富贵猜到了这叫声意味着什么,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心道:大人好福气,这女海贼居然还是个雏。

一个多时辰以后,陈雨满头大汗地倚靠在床头,心想:这药效真是厉害,让苏颖完全变了一个人,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和平时那种小辣椒的性格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陈雨忍不住望向了完事后已经睡着的苏颖,却发现她眼睛忽闪忽闪着,正在看着自己。

“靠,你……你醒了?”

陈雨本想说,药效过了?话到嘴边,及时改了。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因为被下药失身,说不定当场就会和自己拼命。

他咳嗽一声,“苏姑娘……”

苏颖翻身坐了起来,顺手抓起被子挡住了胸前的汹涌,理了理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平静地说:“你放心,本姑娘睡了你,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陈雨傻了眼,这台词不是自己该说的吗?他期期艾艾地说:“这……苏姑娘你真豪爽……”

“呵呵……本姑娘海面上混的,哪有寻常女子那么矫情。”

苏颖手脚麻利地把衣服穿上,期间免不了被陈雨贪婪的目光从头看到脚,虽然睡都睡了,可是看到这曲线起伏的身材,陈雨仍然意犹未尽。

出了房门,在张富贵等人的目光注视下,苏颖强忍初经人事后的不适,强作镇定地下了楼,然后闪身到了后门,无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喘着粗气,胸膛起伏。

自己怎么就会稀里糊涂和这家伙睡了呢?难道自己喝醉酒后就是这德行,主动求欢?

虽然苏颖自认为和那些视贞操为生命的矫情女子不一样,但是事情真的发生了,还是让她无所适从。要是被用强,她心里还好受一点,拔刀杀了那家伙便是,可是自己主动,能怪谁?

真是羞死人了,苏颖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失身了不说,还要被这家伙看轻,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子,肯定会被视为水性杨花的***子。

这时,隔着后门传来了隐约的声音,其中一个居然是苏大牙。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看到什么动静?给他们制造机会亲近一点没错,是不是太急了一点?他们才认识几天,况且还有过节……”

苏颖悄悄走过去,脸贴在门板上偷听谈话的内容。

“大龙头,你多虑了。这点小过节算个屁。陈大人有心拉拢咱们,他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你想想,朝廷在整个北方都没有像样的水师,咱们肯定能得到重用,况且陈大人的背后是登莱巡抚,有这样的靠山,咱们不仅能洗白身份,将来飞黄腾达也是指日可待!”这声音是刘黑子的。

“你说的不无道理,陈大人那边没有问题,可是颖儿的态度……哎,只怕会弄巧成拙啊!”

“嘿嘿,这个您尽管放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喝醉了,发生点什么再正常不过了,如果生米煮成熟饭……”

“你说的什么话?颖儿虽然做事爽快,但这种事她做不出来,怎么可能投怀送抱……”

“大龙头,有些事很难说的。陈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听说还未成家,要真和大小姐发生了点什么,那是喜事啊,嘿嘿……”刘黑子笑得很淫荡。

听到这里,苏颖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了后门,冲了出去。



第一百三十章 扬帆回航

门外是一条胡同,看到忽然出现的苏颖,苏大牙有些意外,刘黑子则明显有些紧张,悄悄往后门退了几步,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你们一个是我爹,一个是一起共生死的兄弟,居然就这样把我当做讨好狗官的筹码?如果不是恰巧听到,就被你们蒙在鼓里了。”苏颖怒目而视。

刘黑子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下药的事情还没有穿帮。

苏大牙劝道:“女儿啊,刘黑子说的没错,咱们被抓本是坏事,但是有了陈大人,这坏事就能变成好事。爹已经年过半百,再过几年,跳帮都跳不动了,现在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不但能够洗白,这把年纪还能混个官身,你光由着自己性子来,总得为爹想想吧?”

听了这话,苏颖沉默了。

刘黑子见状,也趁机劝道:“大小姐,就算不为大龙头考虑,也该为兄弟们考虑吧?兄弟们在海上都是刀口舔血,谁都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下来,上了岸都是见不得光,得躲着官府,娶妻生子、买田置地也是痴心妄想。现在摇身一变成为官兵,这些问题全都迎刃而解了。”

半响,苏颖叹了口气:“随你们,我不管了。”转身走了。

苏大牙并不知道苏颖和陈雨之间发生的事情,以为苏颖被自己说服了,高兴地拍了拍刘黑子的肩膀:“这下就没有任何麻烦了,咱们就等着进朝廷水营吧!”

刘黑子逢迎道:“属下先恭喜大龙头做了官,水营副统领,正六品的官身,还可以传给子孙。大龙头可以考虑续弦,生养个儿子了。”

苏大牙笑得很开心:“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早该让你当掌柜的,朱老八做事还行,说话就不讨喜,哈哈……”言语间,似乎一个掌柜被自己人刺死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刘黑子陪着笑,然后望着苏颖的背影,心里有些纳闷:怎么看不出她有什么事,难道那药不行?不应该啊,这本来是自己用来对付城里一个寡妇的,足以让贞洁女子变成荡妇,加上烈酒更能增加药效,怎么到了大小姐这里就失效了呢?本想先斩后奏,事后利用这一点向陈雨邀功,看来这下泡汤了。

第二天,巡抚衙门。

“你要回威海卫?”陈应元看着陈雨,“这么急,是为了建水营的事情?”

“正是。”陈雨心情不错,“托大人的福,下官利用苏大牙父女为诱饵,将其城内的党羽一网打尽,并且收服了他们,作为水营的兵士。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在海上还有几拨人马也能收为己用。下官必须早点回去,把水营的架子早点搭起来。”

陈应元没有马上回话,端详着陈雨,心里思量着,这个下属敢干事,也能干成事,为人处世也老到,而且相貌堂堂,从女儿的话语中可知,还识文断字,能吟诗作赋,称得上文武双全,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很优秀。虽然目前只是个从五品副千户,但是假以时日,前程不可限量,绝对是个潜力股,要不是已经有了婚约,作为女婿的人选也未尝不可。

他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这次回威海卫,是不是就要和千户的女儿谈婚论嫁了?”

只要你说一句不会,我就不阻拦卓儿与你的来往,乐见其成。陈应元心想。毕竟只是婚约,又没有成婚,一切都来得及。

不过这事不方便说出口,最好是陈雨自己主动悔婚,总不能用巡抚的权势压着他去做,否则传出去,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不能让别人以为,一个堂堂巡抚千金嫁不出去了,沦落到需要逼婚的地步。

陈雨愣了一下,说着公事呢,怎么突然又转到私事了?他以为对方急着想要自己赴任标营统领,模糊地回答:“这个……不出意外,应该会提上日程吧。”

陈应元叹了口气,放弃了心中最后一丝幻想,摆摆手:“去吧,好好做事,答应你的事,本抚一定会支持的。”

虽然对巡抚的微妙态度有些不解,但陈雨并没有多想,恭敬地辞行:“下官一定办成此事,不辜负抚台的期望。”

回到临时下榻的客栈,陈雨找来苏大牙:“本官即刻返回威海卫,你们一起随行。府衙大牢那边,我已经让人持抚台的手令去提人了,登州港的几条船也解了封,随时可以开走。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好好干,本官不会亏待你的。”

苏大牙跪在地上,正经磕了一个头:“多谢大人提携,小人一定好好办差。”虽然对方的年纪可以做自己儿子了,但是苏大牙丝毫不觉得羞愧,人家是官,自己是贼,生死与富贵,都在人家一念之间,没什么羞人的。

“咦,苏姑娘呢,怎么不见人?”陈雨没看到苏颖,心里有一点失落。苏颖除了皮肤黑点,身材一流,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观,再说了,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也另有一番情趣。一想到昨日的翻云覆雨,久旱逢甘露的陈雨如同食髓知味,心中就有些心神荡漾。

“昨日她主动请缨,出海联络其他三个掌柜,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能带着人马来威海卫。”苏大牙解释。

“哦,这样啊,也好,水营现在正缺人手,这事必须马上去做。”陈雨虽然有一丝惋惜,但分得清轻重缓急,眼下拼凑船只和人手出海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都是小事。

召齐了人手之后,陈雨一行浩浩荡荡来到港口,登上了海盗船——严格说起来,这些船已经是威海水营的资产了。

苏大牙抚摸着被风雨侵蚀的斑驳的船舷,颇为感概,当日被官府抓住后,他绝想不到还能以另一种身份重新回到船上,并且开启了后半生的新篇章。

等水手们各就各位,苏大牙请示了陈雨后,然后意气风发地下令:“起锚!”

海盗船升起了帆,缓缓驶出了港口。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吾有水营初长成

船杨帆出港,很快离开码头进入了广阔的海面。陈雨和张富贵等人站在船头,品味着与陆地上不一样的感受。陈雨固然是第一次乘坐木质的风帆船,张富贵更是感觉来到了一片新天地。

他兴奋地对陈雨说:“大人,这船可比咱威海卫的渔船平稳多了,一点也不晃。”

陈雨微笑不语,对于坐惯了现代钢铁轮船的他而言,这种十七世纪木帆船的乘坐体验只能说勉强合格。当然他不会当着海盗们说这样扫兴的话。

一旁的苏大牙骄傲地说:“这是自然,咱们脚下这艘船是船队的头船,近四百料的沙船,只要不遇到暴风雨,稳如平地。”

陈雨目测了一下,所谓的四百料的大船,排水量也就是两三百吨的样子,离他心目中真正的大船标准相差还很远。他问:“苏大龙头,这沙船我也听说过,和广船、福船有什么区别吗?”

“大人,往后可不敢再称一声大龙头,从今儿起,小人就是大人的下属了。”苏大牙先是谦虚了一句,然后介绍,“一听大人的话,就知道是行家。本朝出海最多的,就是这三种船了,特点也非常鲜明:沙船平底能坐滩,福船尖底能犁船,广船体长不怕浪……”

陈雨来了兴致:“还有顺口溜?都给我细细说说。”

“是,请大人听属下慢慢道来……”

通过苏大牙接下来详细的解说,陈雨初步摸清了这三大古船的优劣。

沙船主产地是江苏崇明一带,方头方尾,船底较平,吃水浅,阻力小,顺风逆风都能航行,突出的优势是稳定性好,载重量大,不怕搁浅,能在浅滩靠岸。而福船作为明军水师的主力船型,依靠尖底的构造和高大的船身,吃水深,能犁沉敌船,是优秀的远海船型。广船的基本特点是头尖体长,梁拱小,甲板脊弧不高,因为纵向大型龙骨和横向紧密的肋骨跟隔舱板构造,是三种船型中最坚固的。

如果说缺点,沙船只能用于近海航行,远洋能力偏弱;福船容易搁浅,而且造价相对昂贵;广船的适航稳定性与载重量都不如前两者。

权衡之后,陈雨得出结论:在没有合适的舰炮以及改良结构的船型之前,沙船算是目前比较经济实用的选择,而且比起福船和广船,购置也方便些,毕竟江苏比福建、广东更近。

至于自己造船,只能作为长远规划,眼下很难做到,暂且不论巨大的开销和船匠难寻不说,山东好像也没有多少森林可供砍伐,作为龙骨的大木更是难寻,烟台倒是有个昆嵛山,后世还是国家级森林公园,但总不能把昆嵛山的树都砍光了。终大明一朝,知名的造船厂大多在南方,不是没有道理的。

走海路到底比陆路便捷得多,陈雨等人来登州花了七八天功夫,回威海卫却只用了两天时间。

这支船队没有停靠陆地的码头,而是在陈雨的指引下来到了与陆地只有数里之遥的刘公岛。

此时的麻井子港已经变了一个模样,俨然成了一个大工地,数百民夫在这里忙碌着,按照指挥用条石搭建用来停靠大船的码头、栈道。

苏大牙在海上横行多年,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天然良港的好处。他兴奋地说:“这里是个好地方:三面遮挡风浪,只留下一个出口入海,还可以设置炮台扼守入口,这样的良港不可多得啊!除了旅顺口,我再也没见过更好的地方了。”

听了内行人士的高度评价,陈雨也很高兴,果然,刘公岛能成为几百年后北洋舰队的驻地不是没有原因的。

王有田迎了上来:“大人回来了?这段时间,咱们从文登县招纳民夫,连日赶工,码头总算初具雏形了,没有耽误您的事……”

陈雨左右寻找,问:“蒋邪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

王有田往一处山坡指了指:“蒋总旗在那呢!”

陈雨抬头望去,只见码头岸边一处山坡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靠着一棵树站立,看起来懒洋洋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他问王有田:“蒋总旗没有把码头的事都丢给你,自己当甩手掌柜吧?”

王有田摇摇头,老老实实回答:“蒋总旗看起来吊儿郎当,可是办起差使来很认真,这指挥民夫挖土方、填堤坝,砌码头,都是他指挥的。现在大样子已经成型了,现在我也就帮忙盯着而已。”

陈雨点点头,蒋邪虽然看起来不着调,而且与自己还有些不对付的样子,但是做事认真负责,这就够了。毕竟不可能要求每个属下都像张富贵一样对自己。

等苏大牙指挥几艘船只停泊好之后,陈雨对他说:“你要迅速进入角色,适应水营副统领的位置。接下来的几天,我会下令新丁分批上船培训,先解决晕船的问题,然后出海打劫……不,缉查海商走私。”现在良港有了,人手有了,船也有了,水营也算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像模像样了。

在回威海卫的途中,陈雨已经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对于这种做法,苏大牙是双手双脚赞成。对于一个海盗来说,还有什么比披着官兵的皮奉旨打劫更爽的事情了?

原本这样的事情,陈雨完全可以交给苏大牙和他的手下去做——这些人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有了官兵的身份更是如虎添翼——自己躺着收钱就好了。但是鉴于海盗杀人夺船的毁灭式劫掠手段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陈雨决定让自己的部队加入行动。

一来,这样可以监视并约束苏大牙等人,避免杀鸡取卵,也可以规避出现“官兵屠戮平民”的政治风险;二来,通过这样低强度的准军事行动,锻炼刚刚加入的新丁,也算是部队快速练级的一种方式。反正这个时代的海战,主要的战斗方式还是跳帮战,靠人海战术解决问题,在公沙·德西劳铸造出合格的舰炮之前,自己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法战斗。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海训练

对于陈雨的安排,苏大牙没有异议,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大人,既然咱们是水营,住千户所不合适,而且我这些兄弟也不习惯岸上的生活,是不是能另外安排个地方?”

陈雨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俗话说近墨者黑,他也不希望一身匪气的海盗把自己的军户带坏了。他指着码头远处正在建造的“甲午楼”,说:“这是将来的水营衙署,兵士驻扎的营房也会建在这里。我会命人加快进度,早点把营房建好,以后你们就住这里。刘公岛离陆地非常近,补给也方便,缺什么,派人上岸说一声就是。”

苏大牙高兴地回答:“大人的安排非常周到,小人代表兄弟们谢过大人。”

“既然加入官兵,那些江湖称呼就可以收起来了,以后你可以自称属下。你那些兄弟们也都是官兵了,是要接受军法约束的。”陈雨提醒。

“对对对,属下明白。”

安排妥当之后,陈雨乘船回到了千户所。

邓范很快就来禀报:“大人,新丁们的操练很顺利。这些人都是军……军户子弟,能吃苦,也听话,经过您的训话后,积极性更是高……高涨。虽然只练了一个月,可是进退之间已经有板有眼了。”

陈雨高兴地说:“很好,你做的不错。看来兵员素质的确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换做一些油滑之徒,这么短的时间肯定适应不了这样苛刻的操练。”

他估测了一下时间,说:“三天之后,我准备带队伍出海。你把这些新丁分成几批,和老兵一起混编,轮流出海。先出海适应一下,等不晕船了,就正式开始行动。”

邓范是知道所谓水营缉查走私的计划的,他有些吃惊地问:“这……这么快就派出去打仗,是不是有些操切?”

“咱们之前的老兵还不是靠打盐枭练出来的?军队就是要实战,才能成就强军。”陈雨说,“何况对付几个海商,充其量也就几个护院之类的角色,杀鸡用牛刀,有什么好怕的?”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邓范走后,顾彪也登门拜访。

“大人,顾某不复所托,在崇明订了十三条四百料的大船,过段时间就能接收,我已经留下了伙计在那边盯着,大约两三个月就能开回来。”

陈雨很高兴:“效率很高嘛。我听说造船都要一年半载的,怎么这几条船这么快?”

顾彪伸出两根手指头,得意地回答:“嘿嘿,那几条船本是别人订的货,已经是半成品,被我截胡了。为了说服船厂掌柜,我加价两成。不过银子必须在一个月内支付,否则船厂就改卖给别人了。我算过了,十三条船的售价一共三万五千两银子,加上配置足够的水手,招纳人手的安家费和月钱,大约也需要八千两银子,共计四万三千两左右。”

陈雨赞同这种做法:“加价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快,你做得好!至于银子,没问题,我马上给你。”幸好这次从登州带回来五万两白银,足以支付一支船队的费用,否则靠着私盐攒下的那点银子还真不够花。

他对顾彪说:“现在已经有了几条旧船,先用着再说。买船的银子让伙计去送,你懂海贸的行情,过几日跟我出趟海,打个样,让别人知道怎么做,。”

顾彪点头:“全凭大人吩咐。”

三天后,几条沙船来到了威海卫岸边,等候在此的四百军户在军官的指挥下依次登船。

比起广船之类的船型,沙船确实平稳一些,也更能装,五六条船装下几百人,没有什么问题。

苏粗腿也在第一批出海的队伍之中。他虽然在海边长大,也会一点水性,但平时依靠种地为生,乘大船出海还是第一次,站在四面通透的甲板上,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时,还有一种新鲜感。只是甲板上容纳不了这么多人,他们只能下到狭窄的舱室,把甲板让给军官和操船的水手。

底部的舱室原本只是为运货而设计,初衷并不是为了人员乘坐,每条船的底舱挤了七八十人,密密麻麻的像沙丁鱼罐头,毫无舒适度可言。加上舱室的通风条件实在是差,很多人刚开始有些不安。不过船没有拔锚起航之前,船身还算平稳,只是随着海浪的起伏有些轻微的摇晃,新丁们适应了黑暗憋闷的环境之后,慢慢也就安定了下来。

新丁们都是来自文登县境内,很多人的村子也就隔着几个山头,加上在一起训练了个把月,也有了战友情谊,为了减少初次出海的不安,互相闲聊起来。

一个新丁主动问苏粗腿:“兄弟叫啥名,哪里人?”

苏粗腿腼腆地一笑:“苏粗腿,米山村。”

“米山村?巧了,俺是葛家村的,相距不过十里地,近的很。俺叫葛布。”

苏粗腿也有些意外:“葛家村?我娘就是葛家村的,后来才嫁到了米山村。”

双方的关系一下就拉近了。葛布亲热地问:“兄弟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听起来倒是挺特别。”

“呵呵,我家五兄妹,夭折了三个,饭都吃不饱,我爹又不识字,哪里会取名。我生下来就比别的小孩长的粗壮结实,就叫粗腿了,弟妹的名字就是二弟、三弟、四弟、小妹,胡乱取名。”

葛布深有同感:“咱们的爹都是军户,都不识字,家里也吃不饱饭。倒是这次被勾丁,给了咱们一条出路。听说这次出海,是为了截获那些走海的商人,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吃饷当兵,听上官的话就是了,不用想那么多。”

“也是……”

这时,船身一阵明显的抖动,不少人站立不稳,都跌坐在地。

葛布有些不安地说:“这是干啥,船会不会翻?”

苏粗腿安抚他:“没事,这么大的船,应该不会有事。”

旁边有人接话:“兄弟,不用怕,这是起锚,等离了岸就好了。俺自小跟爹出海打渔,那可比这船颠簸多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演练

苏粗腿和葛布听了这话心里稍微放心了一点。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这话并不靠谱,自幼出海的人肯定不会把正常的颠簸当回事,但对于根本没有出过海的苏粗腿和葛布等人来说,这样的航行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异常艰巨的考验。

船刚离开岸边时,近海的颠簸还在可忍受范围之类,等到了大海深处,强劲的风浪让船身猛烈摇晃起伏,很多没有乘船出海过的军户渐渐变得面色苍白,没了血色,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都停息了下来,没人有心情闲聊了。

颠簸起伏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人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随着刺鼻的气味慢慢扩散开来,原本还能忍住的人也都接二连三呕吐起来。

葛布也不能例外,吐得昏天黑地。苏粗腿的状况好点,能坚持住,轻拍着葛布的背,想让他舒服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船的颠簸慢慢减弱了,然后一阵猛烈的撞击感传来,船身剧烈的摇晃,几乎让所有人跌倒。舱室出入口传来命令:“所有人出舱,按照命令,分小队演练跳帮登船,快快快!”

吐得有些虚弱的军户们拖着沉重的双腿,从舱室鱼贯而出,在军官的指挥下,按照操练中临时的小队编制在甲板上列队,等待进行模拟跳帮登船。

所谓的模拟跳帮登船就是几艘沙船行驶到大海中央,两两靠拢,互相登上彼此的船,在风浪影响的环境下,以现场演练的方式让新丁们感受跳帮的氛围和流程,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实战演习。几个小旗在队伍两侧来回穿梭,反复交代:“要把这演练当做打仗对待,副千户大人亲自盯着的,不要出什么篓子!”

苏粗腿半搀扶着走路有些虚浮的葛布,排队来到了船舷边,准备踏上两船之间的跳板。

旁边的刘黑子大声说:“千户所的兄弟们,这跳帮很简单,走上踏板过去,不掉入海里,就成功了,以你们的实力,接下来不过是砍瓜切菜而已。”

上了只能单人通行的踏板后,葛布失去了苏粗腿的搀扶,有些站立不稳,勉强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踏空,直挺挺掉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入了海里。

苏粗腿下意识地喊:“有人掉海里了,救人啊!”

船舷旁边的海盗们愣了一下,不是说好动真格的,当做真正的跳帮战吗?真正海战的时候,谁还会顾得上救人啊?他们回头望着负责协调的刘黑子,想让他拿主意。

刘黑子心想:陈雨是说过动真格的,但是真的出事了,肯定还是救人为主。这些人毕竟是山东本地土生土长的军户,比起自己这些半路出家的海贼,他们才是陈雨真正的嫡系,这里面的关系要拎得清。

他吩咐手下:“愣着干什么,赶紧救人啊!”旁边的海盗听了,赶紧去取绳子往海里抛,还有的人准备越过船舷跳海救人。

这时陈雨的声音响起来了:“都给我停下,演练继续!”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雨来到船舷边,板着脸说:“真正打起仗来,谁还会顾得上失足落水的人?谁敢停下,军法处置!谁现在救人,我就把谁绑住手脚丢下海!”

话音一落,众人凛然,原本停下脚步的新丁们赶紧快步通过踏板进入了对面船只的甲板,海盗们也讪讪地收回了绳子。

苏粗腿率先通过踏板,跳上了甲板,趴在船舷往下看,幸好这时的葛布还在海水里翻腾,没有沉下去。毕竟都是海边长大的,多少都会点水,加上求生的欲望支撑,一时半会还坚持得住。

等模拟跳帮结束后,在陈雨的默许下,才有人抛下绳索救人。葛布泡在水里时间不短了,精疲力尽,顺着绳索爬是爬不上了,只能抓着绳子让人拉上来。

陈雨当场指示:“此人视为没有参与今日的演练,编入下一批,下次继续出海。”

浑身湿漉漉的葛布不敢吭声,闷头退下,躲在人群中,在冷飕飕的海风中颤抖。

这一幕被船边所有的人看在眼里。人群中,王有田忍不住小声问旁边的蒋邪:“蒋总旗,大人这么做,会不会太苛刻了一点?毕竟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丁,有些疏忽在所难免。”

蒋邪淡淡地说:“慈不掌兵。大人这么做是完全正确的,打仗就是打仗,哪来这么多顾虑。婆婆妈妈怎么能练出强军?”

王有田暗想,这蒋邪平日里对大人并不怎么恭敬,可是谈起练兵来倒是和大人一个鼻孔出气,倒也奇怪。

跳帮的过程重复了几次,直到新丁们跳上踏板不再战战兢兢,行动速度大幅度提高为止。等到结束演练返航时,新丁们精疲力尽,全部瘫坐在舱底,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了。说也奇怪,在返回陆地的途中,居然没有人晕船呕吐了。

演练持续了好几天,第二批、第三批新丁重复了第一批的过程,虽然也有小状况出现,但是通过演练,新丁们都熟悉了跳帮战斗的流程,基本达到了陈雨的目的。

收获成果的时间终于到来了。苏大牙来到威海的半个月后,山东海面的风向变成了西风,正是最适合前往日本进行交易的季节,他的眼线也传来消息,天津卫那边有一支规模不小的商船队出海,已经进入了山东地界,不久后就会经过威海卫前往日本。

陈雨为了这一刻已经筹备了很久,闻讯立刻点齐人马,浩浩荡荡从刘公岛出发,往北面迎了上去。这个年代的航海技术相对落后,大多数航线都是沿着海岸线前进,虽然大海茫茫,广阔远胜于陆地,但只要知道了对方的方向,除非对方刻意躲避,否则从某种程度上说比陆地拦截更容易。

沙船桅杆高大,桅高帆高,利于使风,在近海航行方面,比福船、广船更有优势,不仅能顺风驶船,逆风也能航行,甚至逆风顶水。虽然十一月的风向是西风,但是这支船队逆风而行,速度也不算很慢,很快就绕过了奇山所(今烟台芝罘区),进入了登州水域范围。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开门红

沿着海岸线走了几日,在黄县附近的海域,陈雨率领的“缉私船队”没有截获苏大牙的线人所说的船队,倒是碰到了两条中等规模的商船。

苏大牙凭借经验断定:“这样手面不大的船队多半是地方豪绅,为了跑一趟多赚银子,船里塞的货物不会少,但是随行的护卫不会请太多,背后也不会有什么大人物。”

居然一上来就捏到软柿子了,陈雨打起精神,下令:“靠上去,贼不走空……啊呸,这次要来个开门红,这第一笔买卖一定要做好了。”五条海盗船立刻成扇形围了过去,让对面的船进入了包围圈,无路可走。

赵传宗是天津卫土生土长的人,本来只是中等家境,后来因为偶然的机会,跟人出了几次海,尝到了海贸的甜头,也摸透了海贸的路数,用全部家当购置了一条船,载满货,跑了一趟日本,从此迈入了海商的门槛。生意也慢慢越做越大,船也变成了两条,手下的人也越雇越多。

这次他装满了两船丝绸和瓷器,再度前往日本,这一次买卖做完,他就可以把船扩大到三条,载货能力又可以上一个台阶。本来从天津出发,一路都很顺利,既没有碰到海寇,也没有碰到客串海寇的同行——或者是他满船的水手让同行望而生畏,放弃了临时扮演海寇的念头。

原本以为可以顺利到达长崎,却不料在山东海面遇到了五六条大船,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

甲板上的伙计们顿时忙碌起来,取弓的取弓,拿刀的拿刀,到处一片鸡飞狗跳。混乱中,赵传宗却心情凝重地盯着对面,一两条船或许还能拼一拼,五六条大船,今天只怕逃不过此劫。他心里很是纳闷:往日在卫所、州府密集的沿岸,很难碰到这么大规模的海寇,那些家伙大多在远离陆地的深海活动,今日这是那一拨人不讲规矩呢?

这时望斗上的水手大声喊:“大当家的,对面不是海寇,是官兵!”

赵传宗精神一振:“你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旗子上面写着‘威海水营陈’。”

谢天谢地,总算不是海寇。赵传宗松了一口气。官兵虽然也会敲竹竿,但比起海寇杀人夺船、血本无归、命丧黄泉还是要好的多。他下令:“保持戒备,没我的命令,不准动手。”只要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与官府对抗,吃点小亏也就算了。

悬挂着威海水营旗帜的大船靠了上来,紧紧贴住,对面有人高喊:“威海水营例行检查,所有人退后,不得干扰,否则视为海寇,格杀勿论!”

几张跳板搭了过来,几队官兵手持长矛跃上跳板,一个接一个跳到了这边甲板上。船上的伙计没有赵传宗的命令,都不敢抵抗,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腾出地方。

一名手脚麻利的老者从官兵之中站出来,大声说:“奉登莱巡抚之命,巡查山东洋面,凡无朝廷‘由引’私自出海者,以倭乱论处!赶快打开舱门,让我们检查。”

赵传宗脑中“嗡”的一声,暗叫糟糕,百八十年没人提起的海禁政策,居然被当地水师奉为圭臬,这下麻烦了。对方要“由引”,他又上哪儿弄去?整个天津卫出海的人都没有这玩意。

看着官兵杀气腾腾地打开了舱门,赵传宗没了主意,手紧紧抓住船舷,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对方是官兵,而且人多势众,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干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

很快,负责清点查验的人从舱里钻了出来,向为首的老者禀报:“大龙头……唔,副统领,这条船上的货物为两百担生丝、一百担茶叶、两百匹绸缎、五百件瓷器,另外还有一些零星的药材,初步估计价值白银一万七千两左右,另外一条船上的的货物还在清点之中。”

这老者就是苏大牙了,他冷笑道:“这位掌柜的,手面不小啊?”

赵传宗有些紧张,低头哈腰问道:“小人本小利微,也就混口饭吃,不知军爷要如何处置?”

跟着上船的顾彪解释:“按理说,这些货物要全部没收,只是我们没有这么多人手来处置货物,所以秉着以仁为本的念头,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缴纳了罚银,就把货物自行带回去处置。”

赵传宗问:“敢问军爷,没收和罚银具体是什么章程?”

“没收就是连船带货全部扣下,上缴朝廷;罚银就是按照货物价值的三成计算,缴了银子你就走人。”

赵传宗眼前一黑,差点倒下。没收船货固然是他无法承受之重,能让他倾家荡产,可是缴纳按货物成本价三成计算的罚银也是大伤元气。

可是现在他不能倒下,必须拿个主意,否则就是万劫不复。赵传宗扶住船舷,权衡利弊之后,决定两害相衡取其轻,老老实实缴纳罚银。

“军爷,请问缴了银子之后,就可以走了吗?”

“当然,交了罚银,货物自行处置,我们不再干预。”

赵传宗决定问个明白:“敢问自行处置是什么意思?”这事必须弄清楚,如果缴了银子继续按原定航线走又被拦下,以同样理由罚银,那就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了。虽说这种反复敲诈勒索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以官府贪得无厌的尿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顾彪狡黠地回答:“按说是要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过上头交代,考虑到你们回原地处置货物亏损太大,可以异地处置,在山东上岸还是去南直隶都由你们自行决定。”

赵传宗心中大定,这只是官面上的话,他能听懂潜台词。所谓异地处置不过是个幌子,其实就是交了罚银可以继续前往日本售卖,难道这些官兵还会一路跟踪不成?

他打定主意,胳膊拧不过大腿,这所谓的罚银,再心疼也要交,总好过血本无归。

“军爷,罚银我认缴,说个数吧。”



第一百三十五章 金山银海

不久之后,陈雨站在船头,望着两条商船渐渐消失在海平面的船帆,问:“效率很高啊,不到半个时辰就办妥了。一共收了多少银子?”

顾彪冲身后一个账房模样的人说:“把账算给大人听听。”

账房拿起一本账本,回答:“禀大人,兹有天津卫赵氏,两船货物估值白银二万二千八百两,按三成罚银,折合六千八百两。”

陈雨有些动容:“两条船就这么多?这些海商出海都是下了血本啊!”

旁边的张富贵忍不住问:“这三成的罚银会不会高了点?才一个海商,缴的银子已经抵得过牟老中那边两三个月的孝敬了。”

“高?哈哈……”陈雨笑了,“你问问顾彪,这一船货到了日本能变成多少银子?”

顾彪介绍道:“虽然货物的利润有高有低,但是这两船货,平均下来也有三到四倍的利,二万两只是进价,到了长崎发卖,转手就能变成六万到八万两左右,扣除本金、伙计和船老大的工钱以及途中货物的损耗,赚个四、五万两是绰绰有余,就算交了六千两罚银,至少还可以净赚三万多两银子。”

“这当家的不傻,会算这笔账。如果船货被没收,那就是连本带利十几万两的损失,相比之下,区区六千两买个平安,怎么看都划算。”陈雨说,“要不是担心他们去日本之前没有这么多现银,其实比例还可以定高一点。”

张富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说海上是金山银海的买卖,现在俺算是见识到了。”

陈雨闻言,哈哈大笑,顾彪、苏大牙等人也跟着笑起来,毕竟有银子进账,谁都会开心。

接下来船队继续在蓬莱、威海卫之间的海域来回穿梭,陆陆续续拦截了几起商船队。这些商船队规模有大有小,大的两三条船,小的就一条船,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随从的护卫,可是面对整整五船杀气腾腾的士兵,无人敢捋虎须,都乖乖地按要求缴纳了罚银,数目从五六千到一两千不等。几天下来,居然就有近三万两银子落袋。

这样惊人的数字,不光顾彪等人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见惯了世面的陈雨也不禁感叹,比起陆地,海上蕴藏的财富太惊人了,这渤海湾的海贸还不如南方那么繁荣,光抽本金三成的水就有这样的收入,要是在福建、广东一带那还得了?

虽然这些银子不是直接进私人腰包,但见证了这样抢钱一般的效率,跟随行动的众人都与有荣焉。张富贵羡慕地对顾彪说:“顾少爷,难怪你要出海做买卖,千户的位置都不正眼瞧,土里刨食哪比得上海上的银子来得快,这些年积攒了不少身家吧?”

顾彪连连摆手:“我那一条船的小买卖就甭提了,一年到头忙活下来,还不如陈副千户这几天的进账。不和陈副千户比的话,要说来钱快,还得是苏当家的,刀片子一亮,那银子还不是哗哗地来?”

苏大牙正色道:“不瞒诸位,虽然咱以前干得是打家劫舍的勾当,可是论赚钱,真比不过陈大人这个罚银的法子。以往劫了船,现银不多,货物又不好出手,只能找岸上的窝主贱价甩卖,一万两银子的货,最多也就卖个一、二千两的白菜价。而且干一趟买卖就要换地方,不敢在一处逗留太久,免得引来当地官府围剿,加上上岸处置船货,耗费的时间实在太多,远不如现在这样爽利,一路收银子收到手软。”

顾彪感概道:“真不知道陈副千户脑袋里装了什么,这赚钱的法子层出不穷,换做我,打死也想不出来缉私罚银这样的法子。干得是海寇……是苏当家以前的行当,却披了官府的皮,劫了银子还让这些海商有苦难言,面子里子都有了。”

张富贵嘿嘿笑道:“大人的脑子里装了啥俺不知道,但是俺就知道跟着大人混准没错,银子会有的,前程也会有的,嘿嘿……”

苏大牙与顾彪齐齐点头:“张兄弟说得极是。”

三人一齐大笑。

这几个人,一个是底层军户出身,一个是海盗头子,另一个是世袭武官子弟,身世截然不同,却因为陈雨而聚集到了在一起携手合作,却毫无违和感。

扫荡了一段时间后,陆陆续续又有万余两银子入账。陈雨本来还想再接再厉,可是考虑到士兵们在海上的生活过于简陋,士气难以长期维持,加上风向变成了东风,已经过了这两个月前往日本的最佳时机,商船逐渐减少,在顾彪和苏大牙的建议下,陈雨暂时收工,在登州港停泊上岸,顺便让士兵们休整几天,然后返回威海卫等待下一次的顺风季节。

在登州外海的长岛一带,准备入港的威海水营遇到了在岛屿避风处停泊的一支船队。对方大小船都有,吃水很深,船上的水手看见远远来了一支规模不亚于自己的船队,明显慌乱了起来,奔走相告,似乎是互相示警。

陈雨问苏大牙:“这是不是你说的商船队?咱们本是冲着这支船队来的,可是这几天就是没碰上。”

苏大牙回答:“凭属下的经验,多半就是了。第一,这支船队吃水深,说明装载的东西很多,这个季节除了南下的商船,没人会装载这么多货物;第二,离登州这么近,却不靠港,反而在岛屿停靠,说明不愿与官府打交道,心里有鬼。”

陈雨有些不解:“虽说朝廷禁海,但这支商船队伍规模不小,应该得到了官府默认,为何还不敢入登州港停靠呢?”

“大人有所不知。天津卫那边的海商,在当地上下打点当然是到位的,当地官府睁只眼闭只眼,进出港都没有问题,可是山东这边未必就有人脉关系,小县还好,登州这样的大城,巡抚、知府、知县,官太多,他们打点不过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然不会轻易进港了。”

陈雨点点头:“那就是他们了。传我命令,把船靠过去,登船检查。他们如果识相就好,如有反抗者,就地正法!”

“遵令!”苏大牙回头下令,“让兄弟们动手!”

甲板上的海盗们兴奋地嗷嗷叫,立刻转舵驾船冲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白手套

那边的商船也开始有了动静,原本降下的帆开始慢慢升起,似乎想在对手抵达之前逃跑。

只是中式硬帆过于沉重的特点决定了升帆远比降帆慢,从静止到拔锚启航谈何容易?原本这些商船是停泊休息,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猝不及防之下,又怎么可能摆脱有备而来的海盗船?

“嘭”“嘭”“嘭”……接二连三的碰撞声响起,海盗船用猛烈的撞击迫使商船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然后一张张踏板被架在船之间,准备已久的军户新丁们从舱室里蹦了出来,跳上踏板,端着长矛急吼吼地冲向了对方的船甲板。

这支规模颇大的船队戒备比其他同行要严密得多,不少随行护船的打手保镖举起了刀刃想把对手赶下去,但还没动手,就被海盗船望斗上的弓手射中,惨叫着倒下。

苏大牙已经有段日子没有亲自上阵了,现在摇身一变,从海贼变成了官兵,很有一种显摆的欲望,眼见对方居然敢举刀反抗,操着刀也在几个心腹的护卫下跳上了踏板。毕竟是积年老寇,虽然年过半百,在摇晃的踏板上仍然如履平地。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对方船上后,举起刀熟练地喊话:“都给老子放下兵刃,留财不留命,留命不留财……”

话刚一出口,苏大牙才醒悟到自己是官兵了,不能这么喊话,改口道:“那个啥,咱们是威海水营的官兵,统统放下兵刃跪下,否则以海寇论处,一个不留!”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对手,人数处于绝对劣势的船员们早就胆寒了,再听到是官兵,不再犹豫,乖乖地丢掉兵刃,跪倒在甲板上。

苏大牙笑得脸上的褶子都绽开了,读书人管这叫啥来着,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句话就让对手乖乖地放弃抵抗,真是威风、痛快!

旁边的蒋邪却拉长了脸,才被弓箭射死两个人,这些人就吓破了胆,投降的太快,想练兵都没有机会,着实让人不爽。

局面被控制了,也打不起来了,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从船舱里钻了出来,团团作了个揖,问道:“原来不是海贼,是官兵,都是自家人。请问贵上是哪位?”

这时陈雨在张富贵等人的保护下慢悠悠地跳下了踏板,接上了话头:“我是威海卫副千户陈雨,负责管辖登州水师威海水营,也是这次缉查走私行动的指挥,你有什么要说的?”

“缉查?走私?”中年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在他看来,出海经商是约定俗成的事情,从没有把这事与“走私”这样新鲜的词联系在一起。他转了转眼珠,殷勤地对陈雨说,“原来是陈副千户,失敬失敬。小人叫李贵,天津卫总兵王洪府上的管事,能否请陈大人借一步说话?”

陈雨暗想,没想到这次碰到的不是善茬,果然能拥有这样规模船队的都非等闲之辈,背后都有权贵的影子。这些人算是权贵的白手套,他们并没有什么可忌惮的,需要忌惮的是他们背后的人。

他跟着李贵来到船头,淡淡地说:“这里人少,你有什么话快说,给你半柱香的时间。”

李贵从袖中摸出一根小指粗黄橙橙的金条,悄悄递给陈雨,“不知道大人是办什么差,与咱们做买卖的有什么关系,能不能高抬贵手,早点放我们走?现在是顺风,正是南下的大好时机,误了时间,往返东瀛那边就要多花一倍的时间……”

陈雨冷笑着推开了他递来的金条,“刚才我说的话你没听懂吗?本朝禁海,出海经商是违禁之事,你家主子是朝廷命官,知法犯法,你居然还想贿赂本官,罪加一等,要是把这事告知御史参他一本,保准吃不了兜着走!”

李贵不解地说:“可是大家都这么干,朝廷也没说不行啊!再说天津卫那边的官府也从未说过这是违禁之事啊?”

陈雨哼了一声:“天津卫那边的官府怎么做,本官管不着。可是山东海面归咱们水营管辖,本官就可以管。本官且问你,出海行商可有朝廷颁发的‘由引’?”

李贵呆呆地摇摇头,他替主子跑日本好几年了,从没有听说过“由引”这回事。

“那就成了,妥妥的走私。”陈雨咳嗽一声,“看在你态度较好的份上,给你两条路选择:一是缴纳罚银,算是弥补巡抚衙门、登州水师出海缉查的开支;二是船货一概扣留没收。你自己看着办吧。”

“罚银?”对面这位大人的新词一个接一个,李贵感觉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他试探着问,“要罚多少?”

陈雨悠悠地回答:“本官会派人清点船上的货物,算出价值之后,收取相当于货物价值三成的罚银。”

“三成?不行不行。”李贵连连摇头,货不是他的,他顶多能做几百两银子的主,太大的数字他担当不起责任。

陈雨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既然不愿认缴罚银,那么你自己找条舢板,带着你的人回天津卫吧,告诉你主子,违禁朝廷准许私自出海经商,船货一概扣留,由登莱巡抚衙门上缴朝廷,还要参一本,让圣上追究他的罪责。”

李贵傻了,造价几万两银子的船队,价值十几万两银子的货物,在日本转手就是几十万两的利润,如果都化为泡影,他就算有十个脑袋,回去也不够砍。

“扑通”一声,李贵跪下了,抱着陈雨的大腿说:“大人,万万不可啊!这些船货,不仅仅有王总兵的,天津兵备道衙门、天津三卫指挥使司都有份……看在您和诸位大人同朝为官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吧!”

“哟呵,居然还扯出了这么多同党!”陈雨完全不为所动,坚定地回答,“你也不必用他们来压我,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们,本官只是按照朝廷制度办事,谁也挑不出错来,牵涉到再多的官员和衙门也不怕,就算官司上达天听,倒霉的还是他们。”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借力打力

李贵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出了血,却无法改变陈雨的决定,只能任凭官兵驱赶,连同自己手下的掌柜、伙计都被赶到了舢板上,然后眼睁睁看着船老大被官兵用刀逼着操舵转向,将商船驶往登州。

等到船队消失在海平面上,李贵才回过神来,失魂落魄地说:“赶紧回天津卫,向老爷禀告此事。”这件事太大,不是他一个管事能解决的,必须要正主出面才行。

船头,苏大牙问:“大人,直接抢了不更好,这么多货,难道还真的上缴朝廷?那咱们不是白忙活了?”

陈雨回答:“涉及到文武官员,还不止一个,就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置了。这些官员背后还有靠山,得罪了他们,说不定就得罪了朝廷的大佬。官面上的事,就交给官面上的手段来解决,我要利用巡抚、甚至是朝廷的权势,把规矩立起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至于这些财货,你放心,本官自有手段从中得利,绝不会白忙活。”

苏大牙听得似懂非懂,官场上的事,他不懂,也不愿多想,这些交给陈大人便是,自己只管干粗活就成。

将几条商船押往登州港后,陈雨让苏大牙继续在海面搜寻其他的商船。自己则直奔巡抚衙门,想妥善处置这五船货物,陈应元的支持是最关键的一环。

到了巡抚衙门,陈应听了他的禀报,眉毛皱成了一川字:“你随便罚几个人便是了,为何明知道这船队有来头还要去招惹?现在本抚拿着这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左右为难。既然是你惹出来的事,你必须拿出法子。”

陈雨安抚他:“抚台稍安勿躁,处理这些并不难,四个字:借力打力。”

陈应元愕然:“什么借力打力?不是本抚狂妄自大,到了巡抚、总督这样的位置,除了当今圣上,还能借谁的力?就算是当朝首辅,面对这些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也不会轻易得罪,更何况是我?就不要故弄玄虚了,直接了当说吧。”

“抚台说的没错,这五条船的背后是天津卫总兵、兵备道、三卫指挥使司,几乎囊括了天津卫官场的所有人(注1),这其中,天津三卫虽然不足为惧,但是总兵不可小觑,兵备道更是不能得罪——兵备道大多是御史出身,科道言官向来是同气连枝,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大片,更别说他们的背后可能还有朝中大佬……”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说明你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怎么还把这个烫手山芋带回来呢?”陈应元摇摇头,“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为了几两银子,值得吗?本抚建议,还是把这些船放了吧。”

“抚台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陈雨不急不忙地回答,“下官在山东一带缉查走私,必须把规矩立起来,让所有的海商自觉地把银子送上门来买个平安。如果只截住几个小虾米,大鱼都放跑,赚点辛苦钱,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陈应元疑惑道:“难道你想把北面所有出海的海商一口吞下?凭借你一个小小的副千户,就算加上本抚,也奈何不了这背后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啊,到时候鱼没吞下,反倒被刺卡了喉咙……”

陈雨回答:“人都有从众心理。放跑了大鱼,虾米心里不平衡,也会想法设法躲避水营的巡逻,到时候凭借几条船来回奔波,挡得了这个挡不了那个,事倍功半,银子收不到多少,人还累个半死。反之,如果宰几条大鱼,杀鸡儆猴,那么其他的鱼也好、虾米也罢,都不敢心怀侥幸,这银子收起来也容易了。”

“道理本抚懂,可是你还没说法子呢,怎么借力,借谁的力?”

陈雨伸手朝空中一指:“答案您自己已经说了啊,当然是借当今圣上的力了。”

“圣上?”陈应元更加不解,“你可知道,圣上想收些商税和矿税,都遭到了朝野上下的反对,又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支持你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罚银?”

“呵呵,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陈雨微笑着回答,“那些官员和士子们,都说征收商税、矿税是与民争利,前提是他们认为经商、采矿是合法的行为。而禁海是洪武朝就开始实施的国策,没人敢公开说私自出海经商是合理合法的,否则就是否认大明禁海的国策、否认太祖留下来的祖制、否认本朝历代皇帝的决定,那么谁又敢站出来为被处罚银的海商出头?”

“这个……”听了这扣下来的一顶顶大帽子,陈应元也无言以对。

陈雨继续说:“既然是违禁之事,那么私自出海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些充任海商保护伞的朝中大佬,只能暗地里运作,无人愿意把事情放在台面上讨论。如果抚台认可我这个推论,那么再回到之前的话题:这五条船背后的天津卫总兵、兵备道等人,以及背后的靠山,要是纷纷施加压力,光凭抚台一个人是顶不住的。既然如此,不如干脆把事情捅破,直达天听,让圣上知晓此事,事情就变成了圣上和他们的较量,这就是下官所说的借力打力。”

陈应元眼睛一亮:“圣上即位之后操劳国事,厉行节俭,时常为国库空虚而担忧,如果我们主动告知此事,而且愿意缴纳一部分罚银充实国库,为圣上分忧,不仅化解了此事,岂不是还能上达天听、简在帝心?”

陈雨竖起大拇指:“抚台英明,正是如此。这样一来,银子有了,圣眷也有了,一举两得。”

陈应元兴奋地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可行,忍不住击掌叫好:“好一个一举两得。一件棘手之事,生生被你变成了一件好事,真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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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天津卫是军事化城镇,平民不多,官衙以军事机构为主。所以说总兵、兵备道、三卫指挥使司几乎就是天津卫官场的代名词。



第一百三十八章 躺着把钱赚了

对于陈应元的称赞,陈雨表现的很谦卑:“抚台过奖。”

陈应元沉吟道:“既然把事情捅上去对咱们有利无弊,那么本抚不如先下手为强,把这五条船的事写个折子递上去,让陛下圣裁?”

陈雨摇摇头:“下官建议抚台还是谋定而后动。现在写了折子,圣上固然会关注此事,但是这五条船背后可能牵涉到的朝中大佬尚且没有暴露,也不会被此事波及,但是他们会怀恨在心,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那么他们就会处心积虑对付您。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指不定就会被人抓住小问题大做文章,然后……”

陈应元悚然一惊:“幸好你提醒本抚,否则就要酿成大错!”

他想了想,说:“那咱们就把五条船扣在登州,等天津卫乃至京城来人说情,摸清了他们的底牌后才递折子?”

“这个思路是对的。有资格向抚台您说情的,肯定不会是卫指挥使司、兵备道这些前台卒子,一定是背后的大佬。他们想要回船和货,就必须现身。”陈雨先肯定了陈应元的说法,然后话锋一转,“但是也不是非得兵戎相见不可。如果对方愿意妥协,缴纳罚银,那么大家和和气气,有钱一起赚,何乐而不为?只有对方寸步不让,只凭一张嘴就想让抚台您低头,那这时候才有必要让出部分好处,来换取圣上的支持。”

陈应元惭愧不已,自己每一步都考虑欠周全,反倒是陈雨这个武官处处都想在他前面,不论是应对之策还是利益考量都可圈可点。他忍不住拍了拍陈雨的肩膀:“你如果以科举之道为官,真就没有我们这些老家伙什么事了。你这样的头脑和心机,朝中没有几个人是你对手。”

陈雨立刻又恢复了谦卑的姿态:“下官只是一点浅见供抚台参考,主意还是抚台来拿。论为人处世之理、官场之道,下官哪里比得过抚台?”

陈应元摆摆手,感概道:“你不光会练兵打仗,官场谋略也有过人之处,本抚之前一心想要你出任巡抚标营的统领,反而是屈才了。”

“呵呵,抚台谬赞……”

陈应元想了想,对他说:“走海路的话,天津卫到登州要不了多长时间,估计那边很快就会派人过来,到时候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便可见分晓。你这几天就在登州附近转悠,暂时不要回威海,到时候帮着本抚参谋赞画,应对那帮人。”

“遵命。”

接下来的几天,陈雨带着船队在登州长岛、威海卫之间转悠,虽然风向已经变成了东风,南下的商船陆续减少,但还是截获了两拨商船,进账七千余两。加上前几天的收入,这次出海的总收入已经达到了近四万两白银。

陈雨很高兴,这样的效率,不出两个月,就能把在登州筹集的八万两启动资金连本带利还清,剩下的就是纯收入,除了答应给陈应元的分成,余下的就都是自己的了。有了源源不断的白银,自己陆地、海上的扩充速度才会更快。

顾彪是个胖子,在甲板上被太阳晒得大汗淋漓,撩起长袍扇着风,对陈雨说:“陈副千户,这样事必躬亲虽然不错,但还是太辛苦,兄弟们也总不能一年到头都泡在海上。我倒有个建议,等来往的海商接受了咱们威海水营的规矩之后,慢慢引导他们主动来威海缴纳罚银,这样咱们就只管坐镇刘公岛收银子就行了。”

张富贵疑惑地问:“可是罚银不是小数目,不拿刀架在脖子上收,难道还指望着这些海商巴巴地主动上门,谁会这么傻?”

顾彪擦了擦汗,回答:“谁都不是傻子,靠他们自觉当然不行,咱们得两手准备,一手硬一手软……”

陈雨来了兴致:“你说说看,何为一手硬,一手软?”

“硬就是用刀子说话。敢不来的,好办,巡查的兄弟们一旦发现,把船和货全部没收、人都关进登州府大牢,让他们血本无归、人财两空,看他们怕不怕?这样还能敲山震虎,让其他人看看逃避罚银的下场;软就是给点甜头。现在不是按本金的三成缴银子吗?只要主动来刘公岛登记缴纳的,咱给他按两成计算,这样就能让他们省下不少银子,咱们也免去了日夜奔波之苦,皆大欢喜。”

顾彪看样子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胸有成竹,侃侃而谈。

陈雨想了想,点点头:“这法子可行。指望咱们几条船把整个北方海面的商船都拦截下来是不现实的,我的兵也不可能把时间全部耗在这上面——在海上练练手可以,但陆上的操练可不能荒废,这才是军队的根本。用减免的办法吸引他们主动来刘公岛缴纳罚银,再用一两支船队巡查的方式重重惩戒那些企图逃避处罚的海商,软硬兼施,双管齐下,不说所有人都会主动来刘公岛,至少七成以上的海商会来,这就足够了。到时候咱们躺着就能把钱赚了。”

顾彪见建议被采纳,受到鼓舞,继续说:“为了甄别是否缴纳罚银,可以给已经缴纳的海商开具凭证,命专人负责填写、签名、盖章,并标注日期,这样既一目了然,又可以避免伪造。一般往返天津、山东等地到日本之间的航程,加上在长崎买卖交易的时间,两三个月足够了,凭证上就以缴纳银子的时间为期,三月后作废,就可以避免海商归途中重复缴费,同时也不会漏掉第二次出海的罚银。”

陈雨眼睛一亮,拍着顾彪的肩膀说:“顾少爷果然是经商有道,这主意够专业,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顾彪笑呵呵地说:“过奖过奖,我不过是跑了几年的海,对其中的门道略知一二罢了。”

陈雨当场拍板:“就按你说的办。等巡抚大人这边交代的事办完以后,回到威海卫,等苏当家的那些手下全部就位,趁着下一次顺风季节,分批次轮流出海巡逻,软硬兼施,逼着海商去刘公岛主动缴纳罚银,这样坚持一年半载,应该就能把海面上的规矩立起来了。到时候然就由你坐镇刘公岛,负责评估货物价值、收取罚银并出具凭证。”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津卫来客

顾彪闻言大喜,坐镇刘公岛收银子,这可是个肥的流油的差使,即便不动什么手脚,好处肯定也少不了,比起漂洋过海赚点辛苦银子,他更喜欢这样的日子。

十来天后,船队返回登州补充给养,陈雨接到了巡抚衙门的通知,天津卫的人已经到了,让他赶紧过去。

陈雨赶到巡抚衙门,陈应元说:“来的正好,你随我去会会他们。”

陈雨边走边问:“抚台,他们来的是什么人,你们谈得如何了?”

陈应元哼了一声:“来了两个人,一个自称是天津兵备道的胞弟,另一个对自己身份三缄其口,但言辞间被本抚套出了真话,估摸着是朝中某位大佬的幕僚。他们虽然嘴上客套,可话里行间让本抚将船放行,只口不提罚银的事情,还暗示朝中有人会弹劾此事。本抚怎么可能会被区区幕僚几句话吓倒,就把他们晾了几天。”

陈雨心里有底了:“抚台此举英明!下官心里也有数了,这件事情就由抚台唱红脸,居中斡旋,再让下官唱白脸,来做这恶人。”

来到花厅,两个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陈应元进来,两人迎了上来,拱手作揖:“见过抚台。”

陈应元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然后介绍陈雨:“这位是威海卫副千户陈雨,同时也拟由他兼任登州水师威海水营统领,缉查私自出海经商一事,本抚全权交给他来办。具体的事情,你们可以直接问陈副千户。本抚还有公务处理,先失陪了。”他不愿自降身份,和两个马前卒较量,这件事交给陈雨来做更合适,所以自己不在场更好。

等陈应元走后,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开口问道:“在下潘明,天津兵备道潘达胞弟。请问陈副千户,这所谓的罚银,究竟大明律中哪一条有规定?地方擅自征收,是否有越权之嫌?”

陈雨镇定地回答:“第一,禁海是大明国策,从洪武朝就开始实施,除了隆庆朝开放了月港一地之外,其余各地均不得出海经商。本官不过是维护这个禁海的政策而已,何来越权一说?第二,罚银之事,是否合乎大明律法,有司会有定论,轮不到一介布衣指手画脚。请问这位潘兄,你现在身居何职,是否有权过问此事?别跟我说,兵备道胞弟也是一个官职?”

论辩论,陈雨还真不怕古人,他巧妙地回避了罚银没有依据的硬伤,站在大义名分的角度上向对方发起了攻击,然后再从身份地位的角度讽刺了对方一把。

这一番话立马把潘明反问的哑口无言。对啊,且不说大明律有没有规定可以对海商处以罚银,但是禁海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虽然人人都这么做,只是朝廷没有追究,但并不代表自己就是合法的。

至于第二个说法,更是戳中了潘明的软肋,他虽然仗着兄长的名号在大部分时候畅通无阻,可是碰到这种丝毫不给面子的官吏就歇菜了,人家的话很诛心了:一个平头百姓,有什么资格对官员的做法进行指摘?要知道封建社会,官民之间泾渭分明,政治地位天差地远。撇开天津兵备道这层保护罩,别说陈应元这样的封疆大吏了,就算在陈雨面前,潘明也什么都不是。

见同伴一个照面就受挫,年纪稍长的一位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陈副千户好大的官威!在下钱仁,也是一介布衣,不敢对你指手画脚,只想说一句话:登莱不是世外桃源,终究还是大明的疆土,陈副千户即便兼任水营统领,也不可能在北方海面上一手遮天。这般敛积不义之财,总会有人伸张正义的,奉劝你一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衅,陈雨却没有勃然大怒,只是淡淡地说:“潘兄想靠兵备道之弟的身份来压本官,不知钱先生又是凭借什么身份,背后的靠山可够份量?”

钱仁气得须发皆张,指着陈雨哆嗦道:“果然是不学无术的武官,夏虫不可以语冰。你这么嚣张无礼,可以为我家东主奈何不了你一个小小副千户吗?”

潘明刚被陈雨几句话怼得心情沮丧,闻言精神一振,挺起胸膛说:“就是就是。你可知道钱先生的东主乃当朝刑部左侍郎惠世扬?你得罪我也就罢了,得罪了惠侍郎他老人家,只怕这身官袍早晚要脱掉。”

钱仁滞了滞,想要阻止潘明也来不及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雨暗想,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钱仁估计没打算公布自己东主的身份,却被急于扳回被动局面的潘明给坑了。原来这个利益集团的背后大佬就是刑部左侍郎。惠世扬这个名字,陈雨有些陌生,但是刑部左侍郎也算朝中一个颇具份量的官职,不可小觑。陈雨说:“先是兵备道,又是刑部左侍郎,无论哪个官都能压住我这个小小的卫所武官,按理说该害怕才是。不过我也有句话奉劝二位,身正不怕影子斜,本官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维护大明国策和祖制,如果有人要为了私利打压本官,那么为了自保,本官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钱仁愣了一下:“你想怎么做?”

“也没什么。既然本官认为禁海的政策要维护,而二位认为缴纳罚银师出无名,双方各执一词,那么就把这件事禀告朝廷,让圣上来裁决此事。若是圣裁认为我是错的,雷霆雨露皆君恩,我甘愿接受惩治;若是认为我做得对,那么圣上自会主持公道,我就不必害怕兵备道潘大人和刑部惠侍郎的打压了。”

潘明有些懵了,下意识地问:“把事情捅到朝堂上去又如何,你以为罚没了这么多银子,中饱私囊,圣上会放过你?”

陈雨笑了笑:“那就把银子献给圣上,充实国库,说不定我还能升官,不过你们可就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两面三刀

听见对方撂狠话,大有同归于尽的意味,潘明一时没了主意,望向钱仁。

钱仁反而冷静下来了,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说:“是学生孟浪了,考虑不周,陈副千户、抚台与东主同朝为官,没必要为了些许小利撕破脸。既然私自出海是违禁之事,那么就缴纳罚银便是,不过兹事体大,必须再回天津一趟,向各位大人请示,而且船上都是货物,没有这么多现银,也必须从天津取来。”

“这个倒是可以。”陈雨没想到这个钱仁思路很清晰,而且做事果断,一下子就看出了隐患所在,不惜壮士断腕。既然对方愿意服软,其他细节都好商量。

“另外学生有个不情之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没必要拿去烦扰圣上了,您说对不对,陈副千户?”

陈雨回答:“既然事情能解决,就没必要惊动圣上了。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没空管这么多琐事。”

定下了基调,其他的事情商议起来就容易了,双方很快就把罚银的具体数目和交割的时间谈妥。

等陈雨出门后,潘明迫不及待地问钱仁:“钱先生,怎么突然就服软了?这可是本金的三成啊,数以万计的银子啊,不是几百两的小数目,就这么送给他们?”

钱仁斜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这个愣头青早早地透露了鄙人东主的身份,也不至于这么被动。现在他知道了东主的底细,双方真要一较高下,倒霉的肯定是咱们。不服软,还能怎么办?”

潘明轻轻扇了自己一记耳光:“小人嘴快,该打。不过小人还是不明白,把事情捅破又如何,分明对两边都不利,咱们又为什么如此忌惮?”

钱仁叹了口气:“当今圣上正愁无银子可用,想收矿税又怕群臣反对,现在咱们这些私自出海的人送上门去,因为违背祖制,没人敢站出来说话,最后不被剥皮吸髓才怪。相比之下,花点银子买平安才是正确的选择。”

“小人明白了,事情若直达天听,咱们的损失更大,而这姓陈的屁事没有,顶多把银子吐出来,怪不得有恃无恐……”

钱仁用鄙夷地眼光看着他,心想,你才反应过来啊?若不是其兄长是值得拉拢的实权派官员,自己才懒得跟他废话。

他有句话却没有和这个草包说。回到京城,一定要建议东主,以“与民争利”、巧立名目“横征暴敛”的罪名弹劾陈雨和为其站台的陈应元,敲掉这个海上的拦路虎。之所以以示弱的姿态恳请陈雨不要讲此事上达天听,就是要先下手为强,用一面之词忽悠皇帝,采信自己这边的言论。

这边在分析利害,那边陈雨来到陈应元的书房,把交谈的内容都告诉了陈应元。

陈应元问:“他们就这么退让了?”

陈雨恭敬地回答:“抚台的身份不便和这些人争执,可下官没有什么顾虑,直接图穷匕见,他们就怂了,答应按咱们的规矩缴纳罚银,不过船上大多是货物,现银不多,他们答应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银子送来,下官也答应了他们,银子一到,就解封船只,让他们把船货带走。”

陈雨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并没有说明具体数目。其实这五艘船的货物价值经顾彪等人估计,大约十万余两,严格按照三成的标准缴纳罚银,那就是三万两起步。但这个数字他绝不会主动告知陈应元,免得把抚台大人的胃口撑大了,对自己没好处。

“然后呢,这件事是不是告一段落了?”陈应元没有接触过海贸,还以为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情,注意力都在如何化解矛盾之上。他觉得事情这样和平解决也不错,毕竟里子已经得到了,对方愿意给银子,面子问题就不必过于纠结了,大家同朝为官,又没有私人恩怨,把堂堂刑部左侍郎得罪狠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陈雨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如果我是抚台,银子会收,船也会放,但是转身就会写个折子递上去,把刑部左侍郎惠世扬、天津兵备道潘达、天津卫总兵王洪等人都参一本。”钱仁估计想不到,陈雨也和他一样玩起了两面三刀,当面说得好好的,背后却也是捅刀子。

陈应元吃了一惊,收了银子还往死里整,这是官场大忌啊。他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做?他们不是已经服软了吗?”

陈雨冷静地解释:“首先,惠世扬等人只派出一个幕僚、一个兵备道的家人来处置此事,并口出恶言,说明他们心里傲慢自负,根本没有妥协的打算,只不过忌惮下官的威胁,不得已捏着鼻子服软而已,口服心不服。而且一次出海就缴纳数量不菲的银子,以后还要继续缴纳,说不心疼没人信。他们表面上退让,但心里的刺已经扎下了,背地里肯定会动手脚对付咱们。您是封疆大吏,动你困难些,需要时间和精力来寻找把柄弹劾您,但是对付下官就简单多了,说不定到了下个月,我这个副千户及水营统领的官职就被免了。”

陈应元想了想,似乎还真有这个可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惠世扬等人表面退让,却怀恨在心,私底下报复,他又哪有这么多精力来应对?

“其次,从长远来看,就算惠世扬等人忍气吞声,可是大股商船队的背后都有朝中大佬的影子,对付了一个惠世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刑部侍郎之后,说不定还会出现尚书、阁老。”陈雨说,“与其一个个地斗法,还不如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莫说你了,就算是本抚,扳倒一个刑部左侍郎又哪有这么容易。”

“这个问题,之前已经和抚台禀报过了,把事情捅到圣上那儿去,事情就容易了。”陈雨说,“那个幕僚这么紧张,恰恰说明这是惠世扬等人的软肋。如果涉及矿税、商税,江南籍贯的文官沆瀣一气、同气连枝,圣上确实不好下手,可是对付上不得台面的海商,而且是各自为战,没有抱团,那就容易的多。只要圣上龙颜震怒,别说一个侍郎了,阁老都扛不住。只要惠世扬一倒台,就达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其余人再也不会步其后尘,以后罚银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满载而归

陈应元沉吟良久后,开口道:“你说得很有道理。既然要动真格的,那就早点动手,先下手为强。本抚立刻写折子,快马加鞭送去京城,先他们一步,把整件事禀明圣上。”

“抚台英明!”陈雨恭敬地回答。作为一个小小的卫所武官,没资格面圣,更没有与刑部左侍郎掰手腕的能力,很容易被对方蒙蔽圣听、编织罪名,没有陈应元的支持,他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他怂恿陈应元借助皇帝的力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借助陈应元的力量?

陈应元看了一眼对方,心想,论心狠腹黑,此子可谓深得其中精髓,这那里是一个白身为官的年轻军户,分明是一个官场摸爬滚打数年的人精。

十几天后,天津卫那边的银子如约送来了,整整三万两。陈雨收下了银子,却没有告诉陈应元具体数字。

刚好这个月下旬风向改变,北风变成了东风,海商们已经过了去日本的最佳时间,再等这样的风向,起码要两个月以后了。陈雨便带着近六万两白银满载而归,返回了威海卫。

回到麻井子港的众人兴高采烈,这一趟出海收获颇丰,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就收入六万两白银,威海卫的“钱途”可谓一片光明。

在修建了粗坯的“甲午楼”里,陈雨召集水营和千户所的军官开了个会,把众人的情绪进一步推向了高峰。

“这次的收入很让人惊喜,但这只是开头,不是结束,将来的银子只会更多,说是金山银海也不为过。”陈雨环顾左右,“为了鼓励大伙,同时也为了兑现当初本官向苏大牙的承诺,本官宣布:从这次的银子里抽出五千两作为参与行动的奖励,水营和千户所各占一半,按照实战中的表现发放赏银。今后也照这个规矩来,不论水师还是陆师,只要参战并且表现勇猛者,皆有奖励。”

张富贵、邓范等人固然很开心,苏大牙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这次向官兵投诚,果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虽然分给水营的二千五百两相对于六万两而言只是九牛一毛,而且分到水营每个人的头上也就几十两,看着不太显眼,但是这是个长久的买卖,细水长流,而且不用像以往那样担心官兵围剿,心里要踏实得多,感觉以后的日子都有了奔头。

“以后出海行动的规矩要定下来。”陈雨继续说,“以水营为主,但为了练兵,千户所可以分批次派人参加,获得实战经验。”

苏大牙、邓范等人都答应下来。

坐在角落里的蒋邪忽然出声:“大人,这次的行动虽然顺利,但还没有遇到狠角色,不宜过于乐观。如果将来出海,碰到了其他海寇,先不说人数多寡,绝不是普通商船能够比拟的,要是一股脑坚持跳帮白刃战,不因敌制宜,只怕打起来够呛……”

陈雨一听,也有道理。海盗军户的组合,对付只有几个护卫的商船是杀鸡用牛刀,可是对付其他凶狠狡猾的海盗,只怕会有不必要的伤亡。他抓头问苏大牙:“你们就是干这行出身的,这北方有多少股海寇,实力如何,蒋总旗担心的事情会不会出现?”

苏大牙回答:“不是属下吹牛,这北方海面上,咱们这一股人已经算是数得着的人物了,更厉害的不是没有,可是终究是少数。其他小股势力,加上那些亦商亦盗的豪强世家,正面硬杠,咱们的赢面还是更大,但是想要弟兄们毫发无损,那就不可能了。”

陈雨心想,既然是武装行动,完全不死人当然不可能,但是必须想办法把损失降到最低,宝贵的兵力不能过多消耗在海上。他问蒋邪:“你提出这个意见,应该是有好主意了吧?”

蒋邪双臂抱胸,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说:“好主意没有,建议倒是有一条。今后如果是面对没有什么抵抗之力的海商,只是为了求财,无需对其人、船造成多大的破坏,那么还是以围堵、跳帮为主;如果是实力较强、杀人不咋眼的海寇或地方豪强,银钱倒是次要了,关键是要立威,彻底击败他们,让整个北方海域没人敢反抗,同时尽量避免咱们的伤亡。那么,这时候大炮就要派上用场了……”

陈雨听得连连点头,这个思路是很科学的,也和自己的指导思想不谋而合。收拾菜鸡直接把人全部怼上去就行,对付扎手的硬点子就用舰炮进行非接触作战,减少战斗减员。

他赞赏道:“蒋总旗提醒的很对,咱们不能因为这一次出海的顺利就忽略了以后可能出现的风险。至于大炮,等回到千户所本官正要去看看,到底哪些夷人弄出了什么东西没有。要是有合适的炮,就架到船上去。”

会议结束后,陈雨带着军户们返回了千户所。

因为牵挂着舰炮的问题,陈雨上岸后直接去了炮坊,想看看公沙·德西劳等人到底做得如何了。

此时的炮坊已经不是几个月前那样简陋了,宽敞的车间内,一尊尊的大小火炮的毛坯摆放在诺大的空地上,上百名工匠各自按照职责忙碌着,热闹非凡。有人在向模具内浇注火红的液态铁水,有人在给毛坯内外壁进行镗光作业,还有人在铸造合适大炮口径的球形炮弹。

陈雨看到了在人群中的公沙·德西劳和陆若汉等人,走过去打招呼:“公沙先生,炮坊进展得很快嘛,已经像模像样了。什么时候可以量产啊?”

公沙·德西劳向他行了个西式礼,然后回答:“将军阁下,在经过对样炮测试之后,是否能够量产的前提有两点:一是资金的问题,毕竟铸炮的成本不算低;二是工匠们对铸炮流程的熟悉程度。后者已经不用太担心,在保证丰厚薪水以及可观的奖金刺激下,这些工匠的学习和工作热情高涨,只需要一定时间的经验积累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可以成为优秀的铸炮师。”



第一百四十二章 火力过剩

“资金的问题你也不用担心,这个交给我。”听了德西劳的介绍,陈雨说,“并且我还要带给你一个好消息,我的资金比以往要充裕了一些,加上你们的工作开展卓有成效,我决定给予您们的团队一定的金钱奖励!”

“这真是个好消息!”德西劳很高兴,“不过我必须问清楚,这是属于协议之外额外的奖励吗?”

“是的,不包括在协议之内。”陈雨解释,“之前约定的报酬,你可以看做固定的工资。但是这个奖励并非固定发放,而是根据你们的实际工作成果计算。比如按照我的要求指导工匠们铸造出符合不同用途、不同口径的大炮,然后以大炮的数量和质量来支付奖金——当然,工匠们也会有一定数额的奖金,只是比你们略少。”

“我想我的伙伴们以及工匠们都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德西劳说,“我们现在已经铸造了几门成品,如果得到您的认可之后,就可以批量铸造了。”

“样品已经铸造出来了?”陈雨一听来了兴趣,“走,去看看。”

德西劳便把几个葡萄牙铸炮师都叫来,跟随陈雨去检验大炮样品。走到炮坊门口,陈雨看到了远处正在研究炮坯的林继祖,心中一动,招了招手:“继祖,你也跟着来,长长见识。”

在炮坊旁边一个宽阔的平地,摆放了一门黑灰色的大炮,炮身长度大约2米多,口径有些夸张,看上去敦实厚重,旁边是一门一米五左右的小炮,看上去比前者的长度和口径都要小巧一些,炮身呈现一种青灰色。

德西劳和陆若汉等人跟在后面解释:“将军阁下,这门大一点的是铁炮,短小一点的是青铜炮。基本的思路就是按照之前我向您介绍的:前者用于要塞防御,后者用于野战。”

陈雨仔细端详了一番,还分别凑到两门炮的炮口比较了一下口径,然后问:“这两门炮的口径、长度、重量分别是多少?”

德西劳指着铁炮说:“这是三十二磅的加农炮,口径约65英寸,长85英寸,炮身重量为2300磅。这些数据都是我们测量之后较为精确的数字……”

陈雨暗暗摇了摇头,换算成公制,大约是160毫米的口径、2米2长、光炮身就将近一吨重量的庞然大物,这样的重炮,就算是用于守城也嫌笨拙,不仅装填不便、射速缓慢,指望在战斗时灵活调节射击角度几乎是种奢望。

德西劳并不知道他的内心想法,继续介绍下一门炮:“这是青铜铸造的小炮,可以用于陆军野战。可以发射6磅的炮弹,口径大约37英寸,长度为60英寸,炮身重量约为900磅……”

“900磅?这还算小炮?”陈雨忍不住了,脱口而出,一脸的嫌弃。900磅的重量差不多400公斤,如果加上炮架、炮车、弹药箱,差不多也快一吨了,和轻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与明军笨重的红夷大炮相比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基本不可能用于野战。

德西劳有些不解地问:“难道这样的口径不能满足您的需要?”

“不是口径的问题,而是重量、长度的问题。”陈雨虽然不懂铸炮的技术,但是思路非常清晰,“德西劳先生,在大明,除了朝廷铸造了少量红夷大炮,北方的蛮族也有可能掌握类似的铸炮技术之外,整个大陆上没有其他势力拥有像样的大炮了。在大部分潜在对手没有火炮的前提下,我们一味地追求口径并非明智的选择。只要射程和威力够用,必须尽可能地减低炮身的自重,越轻越好、越短越好!”

在陈雨看来,炮越轻意味着机动性越强,炮越短意味着装填炮弹、调整射角越越方便。威力再大的炮,不能移动、不能随军行动,都是摆设。

听了这样的要求,德西劳有些茫然了。

“可是,阁下,我不得不提醒您:大炮的射程与炮管长度成正比,威力与口径更是一对孪生兄弟……”

陈雨拍了拍铁炮的炮管,“德西劳先生,你可能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三十二磅的炮弹能干掉对手,那么二十四磅,甚至十二磅的炮弹同样也能做到。我们的对手大多没有炮,炮战对决的场面基本上不会出现,在可以预见的很长时间内,我要面对的对手是使用冷兵器的海盗、作乱的暴民,那么,我只需要12磅以下的炮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三十二磅炮对我而言,是属于严重的火力过剩!这么解释,你明白了吗?”

德西劳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想了想,说:“您的意思是,只需要6磅、12磅左右的火炮,暂时不需要32磅的大炮?”

陈雨点点头:“是的。我现在没有守城的需求,要塞重炮可以暂时搁置。但是,这门所谓的6磅青铜炮仍然太重,有没有办法减轻重量?哪怕锯短也行。”

德西劳冥思苦想一番,然后回答:“按照您的要求,加农炮是没办法到达标准的,那么就只能改为榴弹炮了。”

“加农炮?榴弹炮?”陈雨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这两个名词他听说过,但是具体的区别不太懂。

“简单来说,加农炮是直射炮,榴弹炮是曲射炮,前者的弹道平直,射程更远,后者的弹道是抛物线,射程相对较短。”德西劳解释道,“不过牺牲射程换来的是重量大幅度减轻,比如十二磅榴弹炮,可以将重量减轻到同口径加农炮的三分之一左右。而且榴弹炮除了可以发射爆炸弹,也可以发射实心弹,当然射程要短了不少。”

陈雨大喜:“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十二磅榴弹炮的重量是多少?”

德西劳想了想:“十二磅加农炮的炮身自重大约1800磅左右,那么十二磅榴弹炮估计可以减轻到700磅左右,不过需要提醒您,5°角的有效射程可能会从1700码缩短为1000码……”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火炮轻型化

相比于一味追求口径和最大射程,陈雨更在意的是轻便机动性能,以及能保证一定精确度的有效射程,对于最大射程的缩水并不在意。滑膛炮的射击精度本来就很感人,1700码差不多是1500米,在这样远的距离别指望能有多准,能有900米的有效射程就不错了。相比之下,炮重从800公斤降低到300公斤才是飞跃式的进步。

不过他对300公斤仍然不满足,对于陆战用的野炮而言,还是有些重。他继续加码:“还能不能更轻?”

德西劳怔住了,这个要求在他看来有些丧心病狂了,12磅炮的口径,仅仅700磅的重量还要减轻,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迟疑地回答:“我从没有铸造过这样的炮,只怕这个要求很难达到……”

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林继祖小声地说:“未必不可以……”

陈雨心中一动,虽然在铸炮方面,林继祖只是个小白,但是他的创造性思维或许可以扩宽思路,听听他的意见也无妨。

他鼓励道:“继祖,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想法?”

得到了陈雨的鼓励,林继祖大着胆子说:“德先生给工匠讲解如何铸炮时,我听他说过加农炮和榴弹炮的原理……”

负责翻译的陆若汉纠正他:“林,是德西劳先生,不是德先生。他姓德西劳,不是姓德……”

陈雨摆摆手,示意陆若汉不要纠结这样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林继祖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德先生曾经对我说过,加农炮就是长管炮,榴弹炮就是短管炮。按照我们大明的理解,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长管炮就相当于重箭,短管炮就相当于轻箭。重箭是平射,力可透甲,可是拉开弓需要的力道大,以威力取胜;轻箭是抛射,不能穿甲,但是拉开弓需要的力道小,以数量取胜。既然榴弹炮是这样的道理,那么可以尝试在炮口不变的前提下,继续缩短炮管,射程短不了太多,只是炮子的力道要小了一些……”

陈雨饶有兴致地问:“按照你的设想,炮管还能短多少?射程和威力又会小多少,保持在怎样的比例才是最佳的选择?”

林继祖在六磅青铜炮的炮管上比划了一下,然后伸手点在炮管六分之一的位置,说:“这是打三斤炮子的长管炮,根据我平时的观察和德先生的教诲,如果换成打四斤炮子的短管炮,也就是德先生刚才说的那种榴弹炮,大约可以缩短这么长(注:林继祖比划着缩短六分之一),而射程则从一千五百步左右降低到一千步左右。假设再缩短炮管……”

他将手点在六磅炮的中间:“假如只有这一半的长度,仍然是四斤的炮子,我估摸着射程大约是八九百步。至于射程和重量如何取舍,就看大人您的想法了。”

陈雨问:“重量是多少呢?”

林继祖抬头想了想,估测道:“这样的长度,大约是一百五六十斤上下……当然,最终是多少,还得炮铸出来才能准确……”

陈雨大喜,古人说的一百六十斤,换算成公制也就100公斤左右,不过一个成年胖子的体重,只要两个人就能扛着跑,这才是他需要的野战小炮!至于缩水的射程,哪怕900米,还是在他接受的范围之内。这样的炮如果铸造出来,简直是这个时代野战无敌的存在啊!想象一下战场之上,用马拉着随时可以满场飞奔的小炮,打的敌人抱头鼠窜,那画面不要太美。

他当即拍板:“德西劳先生,你听到这位小伙子的设想了吗?就按照这个思路去试验,务必把这种小炮铸造出来!”

德西劳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为难地回答:“我并不是要强调困难,阁下,可是从澳门到登州,我从没有尝试过这样大胆的做法。我完全无法想象:一门本来可以攻击1700码外目标的加农炮,一再缩水,射程降到了900码,而且威力也是急剧下降——本来十二磅加农炮可以在600码的距离用实心弹射穿100名士兵,改为榴弹炮就只能在300码以内的距离射穿50名士兵。现在居然还要缩短!估计改为迷你榴弹炮之后,只能射穿20名士兵了……”

这个时代还不能测算炮口初速,德西劳只能用残忍而朴实的方法来评估三种方案下大炮的威力。

陈雨一听,这样的威力完全可以接受啊,而且威力的缩水,完全可以用火炮的数量和射速来弥补,至于机动性方面的巨大提升则是加农炮完全无法比拟的了。他伸手制止了德西劳:“我不管你以前的习惯做法如何,现在按照我的要求把这样的小炮铸造出来,我奖励你和你的团队五百两银子!”

听到五百两银子的奖金数额,德西劳立马改口:“……这个,局限在以往的经验中裹足不前显然是不可取的,为了满足您的需求,我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去尝试。”

陈雨满意地点点头,提出了另一个要求:“这是陆地使用的野战小炮。我还有一个急切的需求:现在新成立的水营需要一种可以设置在甲板上的舰炮,要求不能太重,后座力不能太大,威力还不能小,射速必须要高,能不能做到?”

因为中式帆船的水密舱设计,无法做成西式炮舰那样的夹层和两到三层的全通式甲板,火炮只能在露天甲板上设置,不过这样一来就有可能造成船只重心过高,如果舰炮的重量太重、后坐力太大,不管是风浪还是舰炮齐射都很容易让船侧翻。

德西劳傻眼了,他呆呆地说:“舰炮历来比陆战用的炮更大、更重、威力更大,和您说的要求完全背道而驰,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陈雨看了林继祖一眼,联想到他刚才提出轻型榴弹炮的思路,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种本应该在下个世纪才出现的海战神器——卡隆炮。



第一百四十四章 新居

他努力回忆前世在网上看来的片段,比划着说:“你可以参照刚才缩短版榴弹炮的思路,把大口径舰炮的长度压缩,设计出一种口径大、射程短的短重炮。满足了前几点要求,射程的要求可以大幅度降低——只要在两三百码的距离有足够的杀伤力就行。”

“两三百码?”德西劳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他无力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请问您是认真的吗?这么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看清海盗的面孔了,我从未听过海战在这种距离进行炮击的,这简直是往敌人的炮口上凑,成为活靶子……”

陈雨一挥手:“要解放思想嘛,不要停留在经验的框框里不能自拔,德西劳先生。和陆地上一样,在海上我们的大部分对手同样也没有舰炮,海盗充其量有几门弗朗机或者古老的发熕就了不得了,更多的人只有几门碗口铳,能有什么威胁?再说了,在宽阔的海面上,一千多码的射程有什么用,在全靠肉眼瞄准的情况下,这个距离想要准确击中摇晃的船体全靠运气,还不如抵近了射击更靠谱——两三百码的射程足够了。”

其实这种海战思维最早是18世纪的英国佬提出来的,他们的口号是“顶住敌人的炮口开炮”,可见风帆时代舰炮的准确度差到了何种地步。

德西劳还想说什么,陈雨再次祭出大杀器:“这种短重舰炮如果能铸造出来,再奖励五百两!”

德西劳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艰难地说:“您是雇主,您说了算,我们会努力的。”

陈雨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那就交给你了。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

然后又摸了摸林继祖的头:“继祖,有前途,继续努力。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可以凭借本事光宗耀祖。”

林继祖憨笑道:“承大人您吉言。”

“呵呵,等我空闲下来,你继续来我家,我传授你格致之学。只要你学会并融会贯通,将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林继祖用力点头:“我喜欢大人教的东西。从明天起,我会继续来您家的。”

把铸炮的方向定下来之后,陈雨终于有空回到自己的窝了。

只是回到家所在的地方,原来的破房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处青砖红瓦的院落,精致而不失朴实,简单中透着大气,门口还蹲着两只石狮子,气派十足。

陈雨有些懵圈了,他围着院子团团转了几个圈,愣是没找到自己的窝,忍不住说:“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没错没错,就是这里。”顾彪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笑嘻嘻地说,“怎么样,这处宅邸还合您的意吧?我找了工匠,连日赶工,总算在你回威海卫之前完工了。”

陈雨惊讶地问:“我去了趟登州,在海上呆了一段时间,你就把我的家翻新了?花了不少银子吧?”他打量着这座宅子,与其说是翻新,还不如说重建,占地面积比原来的破房子宽了四五倍还不止。

“呵呵,不多不多,连材料加人工,还有桌椅瓢盆全配齐,全部花费不到一千两。”顾彪殷勤地引着他往里走,“本来想把使唤丫头和下人也给您配齐,可是我琢磨着这贴身服侍的人还得您自己选,就没有越俎代庖了……”

陈雨抬脚进了大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开阔的前院,两旁各移植了几棵树,宛如士兵列成两排迎接他这位将军回府。他满意地点点头,对顾彪的安排很满意。

虽然穿越之后对吃穿住行并不刻意讲究,但那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无暇顾及而已,现在有了条件,适当改善一下居住环境也无不可,毕竟这么辛苦奋斗,不是为了做苦行僧的。

他笑眯眯地对顾彪说:“你有心了,这宅子我很满意。”

顾彪嘿嘿一笑:“陈副千户满意就好。”

“不过我不能一个人享福,却让千户所的兄弟们继续吃苦。”陈雨话锋一转,“现在咱们手头宽裕,不妨拨出一笔银子,把千户所重新修葺一番:原来的破房子都拆掉,统一建造新的军营和演武场、武库,供队伍操练。家眷则另选地方安置,房子也另起,每人按照职务分配不同大小的住处——当然,所有权是属于千户所的。”

顾彪连连点头:“只要有银子,这些都好办。不过我要顾着海上的事情,加上崇明那边的船也快交货了,没有空办这差使,不如交给我父亲来做如何?”

“也好,那就依你所说。”对于这个提议,陈雨并无异议。只要顾大锤愿意,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千户所那个旮沓角落他不熟悉呢?

跟在后面的张富贵觉得眼前一幕有些诡异:现任千户的儿子,将来的千户官职继承人,卖力讨好副千户,还把自己老子也搭进来,怎么看怎么怪。

作为当事人的双方却觉得理所当然。顾彪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千户逢迎副千户有什么丢人的,只要不瞎,谁都看得出千户所眼下的实权人物是陈雨,自己的父亲顾大锤作为土皇帝呼风唤雨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而且陈雨未来的成就,绝不会局限于区区一个千户所,此时不抱紧大腿,以后未必有机会了。

陈雨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内院,却意外地发现顾影在指挥几个顾府带过来的仆人搬着盆栽、花瓶,布置屋内屋外的摆设。望着顾影,陈雨被吸引住了,有些走神。

他关注的并不是顾影兄妹齐上阵给他张罗新宅子的事情,而是顾影的穿着打扮。

以往顾影总是素面朝天,一身短打装束,腰间一柄弯刀,干练倒是干练,可是少了很多女儿味,陈雨也很少把她当做真正的女人看待。这次顾影居然换了一袭翠绿长裙,上身套了一件薄纱比甲,纤细的腰身和高挑的身材优势一览无遗,以往从不离身的弯刀也不见踪影。



第一百四十五章 捅破窗户纸

顾影听到门口的声音,抬头一看,登时让陈雨眼前更加一亮。从不施粉黛的顾影居然还画了眉、染了唇,一眼望去眉目如画、唇如朱樱,明媚动人。

身后的张富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喃喃道:“原来二小姐这么俊……”

陈雨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你早该拾掇拾掇自己了,总是个假小子一样,将来怎么嫁的出去?”

顾影脸上一红,伸手理了理鬓角几根散乱的发丝,低声问:“小先生,我今天好看吗?”

陈雨竖起大拇指:“颜值一流,身材更是没得挑,这身打扮也很适合你。这样一个大美人,任谁看了都得动心!”

顾影喜上眉梢,差点笑出声,忽然余光看到对面的顾彪使眼色,才想起兄长的提示,要保持淑女形象,笑不露齿,便捂住了嘴,轻轻笑了几声。

“小先生总是冒出些新词,什么颜值,我不懂。但是你是称赞我好看,我听懂了。”

张富贵腆着脸凑上来,对陈雨说:“大人,现在有没有后悔,当日没有弄假成真,和二小姐定下婚事?”

陈雨笑了起来:“猴子,你还别说,现在真有些后悔了,当日要是厚着脸皮换了帖子多好。”

饶是顾影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也经不起这样的调侃,脸上顿时像发烧了一样滚烫起来,她捂着脸往屋内走:“猴子瞎起哄,小先生你也跟着不正经,不跟你们说了,我进去把卧房布置好……”

张富贵对陈雨说:“嘻嘻,二小姐都给你收拾卧房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大人你可得把握机会!”

陈雨伸出手轻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不会用成语典故,就不要瞎用。人家顾公子和顾小姐费心费力给我置办宅邸、布置摆设,你是我得力部下,总不能干看着,去帮忙啊!”

张富贵朝屋内望了一眼,心领神会:“属下知道了,大人尽管去,俺不会让人进来打扰你们的……”

陈雨没好气地伸脚欲踢,张富贵眼明手快,往旁边一跳,躲开了。

“大人,俺去帮忙了,你自便!”

卧房内,顾影手里握着一对装饰用的玉坠子,慢慢地往床头挂,心里却仍然在想着刚才的一幕:究竟他是调侃呢,还是认真的呢?

这时陈雨的声音在后面响起:“这些琐事为什么不交给别人去做,还要你亲自动手?”

顾影想得太入神,根本没有听到陈雨进来的动静,顿时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松,玉坠子便往地上掉落。

陈雨眼疾手快,弯腰伸手一抄,稳稳地接住了玉坠子。

这一来,两人的姿势就有些暧昧了,陈雨伸手绕到顾影身前接玉坠子,两人挨得很近,起身之后,倒像是陈雨从后面揽住了顾影一样。

陈雨倒还好,可是顾影却呼吸急促起来,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除了在登州一起骑马、铳城之上被扑倒之外,她还没有和陈雨这样肌肤相亲过。前两次是事出有因,而且身处战场,旁边有很多人,没什么心思想些有的没的,而这次在僻静的卧房,没有第三人在场,气氛就有些旖旎起来。

顾影心中天人交战:我应该顺势倒在他怀里,还是转身把他推开?要是倒下去,会不会被他看轻了?要是把他推开,他会不会怪我?

陈雨并不知道对方有这样激烈的思想斗争,他闻到了少女身上传来的体香,有些陶醉。这一刻,美人在怀,温润如玉,他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不再去想官场的争斗、战场的杀伐,享受着这片刻的安祥与宁静。

顾影感受到了陈雨在她耳边呼吸的动作,心里呯呯狂跳,正纠结是该主动还是该矜持之际,陈雨的手顺势一揽,轻轻环住了她的腰,登时让她所有的纠结不复存在,满足地叹了口气,轻轻往后一靠,依偎在对方的怀里。

虽然只是简单的搂抱动作,可是顾影觉得两人之间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自己几个月以来的疑惑、纠结、彷徨和不自信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他还是喜欢我的。

陈雨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揽住顾影,就这么依偎着,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从穿越以来,心中从未如此宁静过。或许是因为顾影对他的心思,比起她的父亲和兄长要来的简单和纯粹,没有丝毫杂质,让他不需要防备。

顾影对他有好感,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是出于种种现实的顾虑,以及对她以前女汉子形象的排斥,感觉总是欠缺了点什么,没有接纳她若有若无的示好。直到今天,看着她以全新的形象,忙前忙后地为自己布置新家,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就这样被触动了——这样一个本可以养尊处优的少女,一腔心思都系在自己身上,付出而不求回报,自己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两人静静地伫立。良久,顾影头也不回地低声问:“我真的好看吗?”

陈雨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我也答过了。此情此景,你就只有这句话问我吗?”

顾影仍然执着地问:“你觉得我现在的打扮好看,还是以前的打扮好看。”

陈雨当然不会傻到做单选题,他决定做多选题。

“以前的你英姿飒爽,现在的你明媚动人,都好看。”

顾影叹了口气:“你这么会说话,又做了官,肯定有不少女子钟情于你……”

陈雨的笑容有些凝固,女人果然是奇怪的生物,关注点和男人永远不在一个频道。这种场景下,难道不应该耳鬓厮磨,顺水推舟做一些羞羞的事情吗,比如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之类?

可是这话让他想起来了,自己在登州顺手办了一个女海盗,一垒二垒都略过,直接本垒打,如果让顾影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

陈雨脑补了一下顾影举刀追杀他的场面,打了个寒颤。尼玛,大意了,在抱住顾影之前,应该先把这件事的首尾收拾干净。在他的认知里,顾影可不是什么三从四德的传统女子,二女共侍一夫?不存在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难题

想到这里,陈雨揽住顾影腰间的手悄悄地松开了,趁顾影和苏颖没有碰面之前,这件事得处理妥当。这两个人都不是娇滴滴的弱女子,一言不合就要动刀动枪,而且都没有什么三从四德的价值观,如何让她们和睦相处,是个极大的难题。

顾影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动作,回头问道:“怎么了?”

陈雨支支吾吾地说:“我忽然想起来了,刘公岛那边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好,得去看看……”

顾影脸上的绯红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她一把抓住了陈雨的手腕,重新放回自己的腰间,“抱都抱了,你想反悔?”

陈雨没想到顾影变脸这么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原形毕露,从娇滴滴的小女人变回了女汉子。

刚才还是旖旎暧昧的气氛,现在一下子荡然无存,而且双方的主动权似乎瞬间就易主了,陈雨的底气不足了,顾影的态度强硬了许多。他犹疑着回答:“我只抱抱,又没干其他的事情……”

“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懂吗?”顾影瞪着他,一幅你做过的事必须负责的神情,“除了尚在襁褓的时候父亲抱过我之外,从没有第二个男子抱过我。你以为女子的腰是可以随便搂的吗?”

可是抱你不是第一次了,骑马也抱过啊,铳城之上还压过呢,为什么这次随手一抱,弄的好像做了那种事要负责一样?陈雨心里这么想,可是不敢说出口。

顾影见他神情不自然,皱眉道:“你真的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

陈雨瞠目结舌,就抱了你一下而已,怎么这口气像是正室抓奸,这身份的转变也太快了一点吧?再说,女人的直觉也太敏感了吧,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想到了苏颖?

这时屋外张富贵的声音响起:“大人,刘公岛那边派人传话过来,说是苏大牙的手下都来投奔了,请大人过去主持大局。”

陈雨如释重负,这个消息简直是他的救星。他赶紧说:“听听,没骗你吧,刘公岛那边真有事。等我去处理好了,咱们的事情回来慢慢再说。”

顾影眼珠转了转,回答:“你做大事我不拦着你,但是我也要跟你去。”

陈雨头如斗大,可是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点点头:“也好。”不知道苏颖会不会和投诚的海盗一并来到刘公岛,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了卧房,张富贵和顾彪等人都上下打量着两人,想看出什么端倪。两人在房中呆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捅破了窗户纸没有。

但是两人都板着脸没有说话,只是一前一后往大门走去,张富贵也不敢问,只得跟了上去,顾彪想了半天,决定还是留下来把宅子布置好再说。

到了麻井子港,远远望去,密密麻麻的船帆遮蔽了港口的天空。陈雨大喜过望,忘掉了之前的尴尬,兴冲冲地往码头边走了过去。

苏大牙带着一群人迎了上来,笑呵呵地说:“大人,属下不负所托,把其他几个掌柜都招来了。”

他一一介绍站在他身边的三个汉子:“这位是苏忠,我的义子;中间的是李严,起家时就跟着我的老兄弟;旁边的这位是潘绪宗,跟我虽然只有两年,但也是好兄弟。诸位,这位就是威海卫副千户兼威海水营统领陈大人。”

三人拱手作揖:“见过陈大人。”

陈雨微笑点头示意:“诸位能够来到刘公岛,本官欢喜的很。只要你们和苏大龙头一样为本官效力,断不会亏待了你们。目前我为苏大龙头报了百户衔,只等卫城那边批准后发下告身和腰牌,你们就暂时领个试百户,等时机成熟了,再升官也不迟。”

年纪稍长的李严拍着胸脯说:“好说,这些官职全凭大人安排便是。咱们信得过大龙头的引荐,自然会诚心诚意为大人效力,请大人放心!”

潘绪宗笑眯眯地说:“陈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能够跟随大人左右效犬马之劳,是咱们的福气。”

苏忠最年轻,有些拘谨,没有说些场面话,只是简单地附和:“苏忠会跟随义父、几位叔伯好好做事的。”

三人走过来依次见礼之后,陈雨赫然看到了站在他们身后的苏颖。

几天不见,苏颖似乎消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憔悴。看到陈雨的目光投过来,她把脸闪到一旁,避开了四目对视,完全没有了当初见面就互怼的泼辣势头。

毕竟是一场露水夫妻,陈雨不忍心看见她这样子,正想以上官慰问下属的口吻询问几句近况,可是还没开口,就感觉到了侧面一道灼热的目光在瞪着自己,求生欲让他适时闭上了嘴。

余光一瞟,跟着自己来到刘公岛的顾影正在用狐疑的眼神来回扫视着自己和苏颖,心里一凛,赶快开口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几位路途辛苦,先在岛上住下来休养一段时间,然后等西风起的时候再出海打劫……这个,缉查走私。”

三个掌柜已经从苏大牙的口中得知了出海行动的丰厚油水,都笑了起来,纷纷回答:“全凭大人安排。”

让刘黑子带三人和新来的几百海盗下去休息后,陈雨对苏大牙交代:“把你手下所有的兄弟,包括这三人的部属在内,全部打乱混编,没事的时候操练一下,适应咱们水营的规矩。每次出海几个人轮流带队,带出去的人不能指定,都要随机安排。”

苏大牙有些迟疑,“可是这三人都独当一面习惯了,现在贸然把他们的人全部打乱混编,不等于变相夺权吗?”

陈雨脸冷了下来:“你们现在加入了官兵,以前做海寇时的山头主义作风全部都要抛掉。从今日起,刘公岛上只有威海水营,没有大龙头,没有三大掌柜!在这里,权力都是本官的,你们只需服从!”

苏大牙一凛,躬身抱拳道:“属下说错话了,请大人息怒。”



第一百四十七章 交锋

等苏大牙也走后,陈雨对身旁的张富贵说:“终究是海贼出身,对这些人不得不防。你在水营中悄悄寻访几个能拉拢的,比如刘黑子,并许以重金,作为咱们的耳目,给我盯着这些人——尤其是三个新来的头目。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报告。”

张富贵点点头:“属下明白了。”

处理完事情之后,陈雨这才想起还有件棘手的事情要处理。他扭头一看,几百海盗走后,码头上除了自己带来护卫的军户,顾影和苏颖居然双双失去了踪影。

“不好!”陈雨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两人不会躲在哪个角落合谋,对付自己这个“三心二意”的男人吧?这当口,他忽然觉得封建社会三从四德的洗脑教育也并非一无是处。要是顾影和苏颖接受了这种传统教育,自己也就不必担心,尽情享受齐人之福便好。

只可惜,这两人一个是舞刀弄枪的女汉子,一个是打家劫舍的女强人,除了顾影被自己进行了一些扫盲教育之外,基本上属于文盲水平,错过了被礼教洗脑的机会。

他环顾左右,问道:“有谁看到了二小姐和苏姑娘去哪儿了吗?”

一名军户回答:“属下刚才看到苏姑娘往北面的断崖过去了,二小姐后来也跟着往那个方向走了。”

另外几名军户也附和:“是的,属下也看到了。”

陈雨咳嗽几声:“猴子,你带着他们留在这里等我,我去岛上四处逛逛。”

张富贵有些不放心:“大人,没人在你身边,怕是不安全吧?”

“岛上都是咱们自己人,连渔民都没几个,有什么不安全的?”陈雨板着脸说,“这是命令!”

摆脱了张富贵和负责护卫的军户们后,陈雨背着手踱步慢悠悠地往西面走了一段距离,给人造成察看港口的假象。等所有人都消失在视野中之后,他迅速拐了个弯,往北面走去。

苏颖在三个掌柜表忠心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地离开了,却没有看到一个身穿翠绿衣裙的高挑女子远远地跟在自己身后。

她独自来到一处断崖,在崖边一块大石上坐下,望着下方不断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发呆。

没过多久,一个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颖妹,颖妹,你在哪里?”

苏颖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她既又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看,一声不吭,直到对方把四周搜寻了个遍才上了断崖找到她的踪迹。

来人赫然是苏忠,苏大牙的义子。

“你来做什么?”苏颖淡淡地问。

苏忠站在大石下方,抬头看着上方的苏颖,有些激动。

“颖妹,你知道哥哥的心思,又何必明知故问?大龙头被官府抓住之前,我一直在天津卫,和你大半年没见了,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却对我爱理不理,是何缘故?”苏忠不解地问,“你可知道,一个人带着兄弟们在海上大秤分金、大碗喝酒是多么快活?若不是你出面召唤,我是不会来这劳什子的岛上招安做官兵的。”

苏颖望着海面,静静地说:“他是个官,而且很有手腕,登莱巡抚都成了他的靠山,加上我爹等人相助,你如果不接受招安,在这北方海面上是撑不了多久的。我也是为你好……”

苏忠狐疑地问:“以往你对官府的人称呼多半是狗官,这姓陈的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怎么一口一个他?这称呼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这句话让苏颖有些慌乱起来,她把头扭到一边,低声回答:“你想多了,我和他……和陈副千户没有什么关系。”

苏忠一边伸手去抓苏颖的手,一边说:“哥哥自小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可千万别上了别人的当,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这话可是你说的……”

苏颖轻轻地避开了对方的手,皱眉道:“你既然是我哥哥,哪有哥哥和妹妹相好的道理?”

“可我们不是亲兄妹!”苏忠急了,“你我都是大龙头收养的,不过跟了他姓苏而已,挂名的兄妹,又有何妨?”

苏颖站了起来,强劲的海风让她的衣袂飘了起来。她冷冷地说:“挂名的兄妹,也是兄妹,你不怕别人说闲话,我怕!如果你还要动手动脚,我就从这断崖上跳下去,免得受你无穷无尽的纠缠!”

苏忠知道她水性极好,海浪再大也淹不了她,可是真的把她逼得跳崖,只会让两人的隔阂越来越深,连忙缩回手,退后几步:“好好好,哥哥不碰你,你莫做傻事。”

苏颖瞥了他一眼,继续在大石坐下,淡淡地说:“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先静一静。”

苏忠无奈,只能慢慢后退,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苏颖继续坐着发呆,过了一会,一个幽幽的女声响起:“你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不是在思念某个人?”

苏颖吓了一大跳,差点从石头上掉下来。她警觉地摸出靴筒中的分水刺,扭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穿翠绿长裙的女子,个子高挑,明眸善睐,正眼神不善地盯着她。

她扫了一眼对方白皙细腻的皮肤,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风吹日晒小麦色的脸,然后问:“你是谁,干嘛会出现在这里?”

这人自然就是顾影了。她撸起袖管、撩起裙摆,一脚踏在石头上,左手肘靠在腿上,右手拿起一把未出鞘的弯刀在左手掌中有节奏地拍打,活脱脱一个糙老爷们的架势,悠悠地说:“其实我们在码头上见过,可当时你眼里看不到别的人,自然也看不到我了……”

苏颖脸上一红,辩解道:“胡说八道,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顾影说:“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不爱绕弯子,就直说了。刚才你的情哥哥问你和陈副千户发生过什么,我也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提到他就慌张?”

苏颖又羞又怒,挺起了胸膛,哼了一声:“无论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与你何干?你是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二女相争

听见对方的质问,顾影滞了一下,总不能说自己被一抱定终身吧,好像有些底气不足。她迟疑片刻后说:“我和他两情相悦,而且有过肌肤之亲,你说有没有资格?”

苏颖苦笑了一声:“肌肤之亲?亲过嘴还是搂过腰?如果这就算肌肤之亲,那么有了夫妻之实又算什么?”

话已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说这话?对他没有什么实际影响,反而会毁了自己的名节。

顾影脸都绿了,“锵”的一声拔出了弯刀,咬牙切齿问道:“你和他做了夫妻之事?狐媚子,是不是你勾引他的?”

本来苏颖不愿揭开这道伤疤,可是一句狐媚子把她激怒了,凭什么那人占了便宜,还要自己承担这罪名?她举起分水刺对准了顾影,冷冷地说:“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得瞧你有没有这本事!”顾影叱了一声,举刀扑了上去。

苏颖毫不畏惧,举起分水刺,架住了劈下来的弯刀。“珰”的一声,她挡住了这一刀,但虎口被震得发麻,分水刺握不稳,差点掉落在地。

“咦,还有点本事,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脚女子。”顾影冷笑一声,“本来还担心胜之不武,没想到是个练家子,那我就不用留力了。”

她伸手将裙子下摆“嗤”的一声撕掉,及地长裙变成了过膝短裙,露出了藕白的小腿,免得裙子碍手碍脚,然后挥刀扑了上去。苏颖硬着头皮招架。

顾应一刀一刀抡了过去,毫无花哨,力道十足,“珰珰珰珰”,金属撞击之声接连响起,火花四溅。苏颖左支右挡,渐渐抵挡不住。毕竟对方是师从名家自幼练习刀法,而她只是在海上实战练出来的野路子,单独对阵,相差很大。

陈雨吭哧吭哧爬上了断崖的坡顶,正好看到顾影最后两刀磕飞了苏颖手中的一对分水刺,眼看就要下重手,连忙大喊:“刀下留人!”

顾影听到陈雨果然给这狐媚子求情,心中刺痛,将刀架在苏颖的脖子边,用刀身侧面压着她的肩膀,想让她跪下。

“你跪下来磕头求饶,我就饶你不死,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苏颖性子倔强,怎么可能背着狐媚子的浪荡名声低声下气求饶?咬牙道:“有本事一刀杀了我,让我求饶?休想。”

陈雨赶了过来,眼见局面恶化,心想,绝不能让顾影杀了苏颖。于公,他需要利用苏颖配合苏大牙来控制海盗——这些人毕竟刚刚招安,匪气未除,需要一个精神领袖来引导他们不走上歪路;于私,苏颖是他穿越后睡的第一个女人,不管当时是出于什么动机,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他想了一下,对苏颖说:“苏姑娘,你不要一心求死,服个软也无妨。世界这么美好,你又是芳华正茂的年纪,稀里糊涂死了多冤?如果是为了那事,你放心,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做过的事就一定会负责任,不会始乱终弃的。”

苏颖听得脸颊滚烫,她连忙说:“你不要再说了,是不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顾影急得眼泪都出来了,顿足道:“你们果然做了苟且之事……”

苏颖看到顾影的反应,心中一酸: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来,你口口声声说对我负责任,可是这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陈雨无奈地说:“二小姐,冷静啊,不要做傻事,苏姑娘和我的事情,我会慢慢解释的,你先放下刀,和苏姑娘离悬崖远一点,在这边上打斗,很危险的!”

顾影抹了一把眼泪,瞪了他一眼:“我偏不,我就要砍了这狐媚子,看你会不会心疼?”

“不许这么污蔑我!”苏颖大喝一声,“你这般毁我名声,那就一块死吧!”

在陈雨的惊呼声中,苏颖伸手抱住顾影,一起摔倒在地,然后咕噜噜往悬崖边滚了过去。

我靠,这两女人疯了!陈雨连忙冲过去,想要拉住两人,却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从悬崖边滚了下去。

他扑在悬崖边往下一看,只见下面溅起一朵硕大的浪花,苏颖和顾影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我擦,快来人,救人啊!”陈雨扭着脖子往悬崖后方大喊,却不知道张富贵他们听没听见。喊了几声,又往下面看,只见海面波浪起伏,却始终看不到两人冒头。

过了一会儿,张富贵等人听到了喊叫声,跑了上来,连身问道:“大人,发生啥事了?”

陈雨来不及解释,指着悬崖下面:“快,下海救人,谁水性好,救一个上来,赏银百两!”

张富贵率先脱衣服,“大人,俺水性好,你忘记了,当初你失足掉到海里,就是俺救你上来。对了,这掉海里的是谁啊?”

“二小姐,还有苏姑娘。”陈雨望着海面忧心忡忡地回答。

“啊?”张富贵衣服脱了一半傻眼了,“这两位姑娘都和你大人那啥……俺就算拉她们的手都不行啊,怎么救?”

“都啥时候了,你还忌讳这个,人都快淹死了,让你碰下手又怎么了?”陈雨一脚踹过去,把张富贵踹了个踉跄,“赶紧救人,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就在张富贵纠结之际,旁边有军户喊:“浮上来了浮上来了……”

陈雨赶紧趴在悬崖边往下看去。只见海面上浮出了两个头,苏颖正用胳膊夹着顾影的脖子,把她往水里按,顾影被水呛得狼狈不堪,刚才耍刀法的威风荡然无存。

陈雨略松了一口气,毕竟是女海盗头子,这水性可真不是盖的。换做别人,十几米高左右的悬崖掉进海里,早摔的七荤八素了,可苏颖却没事人一样。不过这样一来,落了下风的从苏颖变成了顾影,两人一个是陆上母老虎,一个是水中母夜叉,各有各的优势,在岸上苏颖打不过顾影,到了水里顾影就只能任苏颖宰割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演砸了

张富贵看了这一幕,松了口气,悄悄把脱了一半的衣服穿了回去。这两个女子都和大人关系暧昧,自己幸好没有莽撞下水,要不然,万一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自己怎么背得起这样的锅?大人口口声声说不介意,可架不住这两个母老虎介意啊,光一个二小姐就够他喝一壶了。

既然人浮上来了,就得想办法救上来。可是看了看几丈高的悬崖,谁都不敢直接跳下去。陈雨只能带着张富贵等人原路返回,绕了个大圈子来到悬崖下方。

悬崖底部只有窄窄的的一片地方可以落脚,陈雨看了看头顶,再看了看脚下,有些庆幸,如果这片地方再宽一点,顾影和苏颖就掉不到海里,只怕一命呜呼了。

他看着海里扑腾的两人,用手合成喇叭状喊话:“不要打了,都上来吧,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人。”

海浪中,苏颖从背后挟持着顾影随着波涛起伏,回了一句:“不打也行,让她给我认错,收回所有的污言秽语,我可不是什么狐媚子!”

“是是是,错都在我,你当然不是狐媚子。”陈雨又冲着狼狈不堪的顾影喊,“二小姐,你就服个软吧,海里危险,就算不溺水,泡久了会生病的。”

顾影吐了一口咸到发苦的海水,喘了一大口气,用尽力气喊着回答:“想让我服软,休想!这母夜叉跟我抢人,还好意思让我认错,我呸!”

陈雨束手无策,问张富贵:“猴子,有什么办法把她们弄上来?”

张富贵小心地回答:“不好办啊,大人,苏姑娘水性比我们都好,她要不愿意上来,咱们就算下了水也没办法,要是她拖着二小姐往深处游,俺更是追不上……”

陈雨看了看一脸坚毅的顾影和满脸委屈的苏颖,想了片刻,一咬牙一跺脚,脱去外套和鞋袜,慢慢走进了海水里。

“大人,你要干什么?”张富贵等人惊呼。

“还能干什么,救人啊。”陈雨头也不回地说,“你们都靠不住,只有我自己上了。”

张富贵跟着走了几步,想要阻止,却看到陈雨回头使了个眼色。他楞了一下,这才想起陈雨是会水的,虽然不怎么样,但是自保还是可以的,再说自己在旁边看着,不会有什么大事,对方这个眼神,肯定是有计策。当下便停住了脚步。

见陈雨走在海水中笨手笨脚的样子,苏颖和顾影都愣住了,忘记了缠斗,注意力被吸引住了。

“你们不要再打了,都是我的错……”陈雨小心翼翼走了几步,挥手喊道。正说话间,他脚下一滑,“扑腾”一声摔到在海水里。一个浪头打来,很快就把他卷入了更深的水中。

“救命啊!”陈雨探出头,伸手呼喊,接着又没入了水中。

顾影心里一紧,对背后的苏颖说:“快救人啊,从没见他下过水,会有危险的……”

苏颖迟疑了一下,回答:“他有那么多手下,用得着我出手吗……”

这时又一个浪头卷来,陈雨被推得更远,远离了岸边,岸上的张富贵等人大呼小叫,一副想下水却不敢的模样。

顾影急了,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哭腔:“那些家伙都是些窝囊废,靠不住的,你水性这么好,赶紧去救救他啊,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苏颖很是意外,双方一言不合就开打,顾影从头到尾都很强势,这是第一次示弱。

“对对对,只要你救了他,你和他的事情都我再也不计较了!而且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服软道歉、下跪磕头都行!”

苏颖被触动了,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真是痴人……”

她带着顾影游到浅水处,问了句:“你自己能游上岸吗?”

顾影连连点头:“我没事,你赶紧去救他!”

苏颖转身扑入了海水中,三两下游到了陈雨身边,抓住了他的衣领,低声喝道:“别装了,我看得出你会一点水性,就算我不出手,一时半刻你也淹不死的。现在我拖着你,你跟我游回去。”

此刻的陈雨却仿佛回到了穿越之前的那一幕,眼中已经看不到苏颖,对她的话也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当时被海浪冲走的场景,恍惚中似乎还看到不会游泳的未婚妻站在岸边带着哭腔喊:“快来人啊,救救他!”

熟悉的场景让陈雨陷入了不愿触及的回忆中,他觉得自己像是梦魇一般,全身都没有了力气,四肢僵硬,和穿越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的手脚停止了动作,慢慢沉了下去。此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和他设想的剧情完全不一样,本想假装呛几口水把两个女人引过来,没想到居然演砸了。

苏颖很意外,尝试着松开手,陈雨居然就这么沉了下去,毫无挣扎,一个会水的正常人绝不会是这样的反应,就算一个旱鸭子在求生欲的支撑下也会扑腾几下,这绝不是作伪。

她大吃一惊,赶紧潜入水中,从后面抱住陈雨,双手穿过其腋下,倒着往岸边游去。

即便水性再好,抱着一个几乎毫无知觉的青壮男子游回岸边,仍然耗尽了苏颖的大部分力气。等张富贵等人七手八脚把陈雨接过去之后,苏颖几乎是瘫倒在了岸上。

顾影扑上去,摇晃着陈雨,带着哭腔说:“小先生,你怎么了?”

张富贵还以为陈雨做戏做全套,佩服不已,心想:大人这演技真是绝了,轻而易举就化解了眼前的难题。他哪里知道,陈雨是演砸了,弄假成真。

陈雨脑子浑浑噩噩,感觉眼皮子很重,想睁却睁不开。他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仍然在威海的海滨浴场,所谓的千户所和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场梦,听到顾影的声音,当做了未婚妻的声音,摸索着找到了顾影的手,紧紧握住,喃喃道:“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做了场梦,好害怕……”

顾影泪如雨下,趴在了他身上,连声说:“我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动心的男子,也是最后一个,以后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旁边的苏颖听的心里一酸。人家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在旁边算什么?



第一百五十章 一笑泯恩仇

苏颖在海上这几年,为了让兄弟们服气,从不把自己当女人,日晒雨淋从不叫苦,跳帮夺船也冲在最前面。从海盗的角度来说,她做得很出色,除了苏忠,也无人把她看作女人,对她这个二当家颇为认可。

可是在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小女人,只不过找不到可以依靠的肩膀而已。苏忠虽然对她有意,但是其鲁莽冲动,戾气很重,不是她心目中的良人。等到登州酒楼那荒唐的一幕发生后,打乱了她苦心维持的平静。

虽然从一个少女变成了真正的女人,可是这种毫无感情基础的藕合,却让她陷入了无尽的苦恼。如果不是为了报答苏大牙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她早就离开了这个海盗团伙。本来完成了召集三大掌柜来刘公岛的任务后,她想过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却不料被顾影胡搅蛮缠,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三角关系,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严格说起来,对方也不算胡搅蛮缠,自己确实和躺在地上的这个青年武官有过夫妻之事。苏颖看了看双眼紧闭的陈雨,论俊朗的外形、聪明的头脑,加上犀利的手腕,无论怎么看,她不能否认,此人都称得上人中龙凤。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自己只是个寻常农家女子,对方不是朝廷命官,也是个寻常百姓,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个这样的夫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设,更何况对方身边有了一个用情至深的姑娘。

顾影的哭声让陈雨清醒过来,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头顶的蓝天,再看了看趴在自己胸口哭泣的姑娘,确认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以后,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梦,自己只能留在这个时空,再也回不去了。

他伸手摸了摸顾影的头,嘱咐道:“以后别动不动喊打喊杀了,今天差点送了我的小命。”心里对自己说,以后打死也不下水了,估计穿越带来的阴影会伴随自己很长一段时间,这海水就是自己的命门。

顾影惊喜地抬头:“你醒了?”

陈雨看着她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泪水让脸上的胭脂都花了,画好的眉毛也成了黑乎乎一块。他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蛋:“都变花猫了,赶紧洗洗。不过你先起来,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顾影不好意思地起身,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你不会水,干嘛下海?吓死我了。”

陈雨会水,但是以后都不敢下水了,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会解释,所以没有回答这句话,在她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转头找到了苏颖的身影后,说道:“我跟苏姑娘的事情以后慢慢再向你解释,但是她必须留下来,水营不能没有她。”

顾影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走到苏颖身边,双膝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苏颖吃了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我说过,只要你救了他,我就向你磕头道歉。”顾影认真地说,“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我也想明白了,我喜欢他,也不能没有他,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我能守在他身边,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不愿管了。”

苏颖沉默了一会,幽幽地问:“你甘愿与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顾影说:“他将来肯定要做大官的,功成名就之后,就算不主动招蜂引蝶,总会有女人接近他。我虽然不甘心与别人分享,但会尽量做到不会拖他后腿。他说你对水营很重要,所以我不管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事,我替他恳求你,留下来吧。”

苏颖叹了口气:“你不用这么伏低做小,我会留下来。但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我爹和那些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顾影眨了眨眼:“姐姐,从你抱着我跳崖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得出你不是攀附权贵的庸俗女子,性子也刚烈,我很欣赏。咱们算是不打不相识,就此一笑泯恩仇如何?”说着伸出了手。

苏颖犹豫了片刻,伸手与她握住:“就冲你这声姐姐,你这个妹妹我认了。”

远处的陈雨看到这一幕,放下心来,总算暂时把这事化解过去了。至于以后,再慢慢来,自己有的是办法,难道还拿不下这两个女汉子?

一个小插曲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当事人都守口如瓶,张富贵也不会嚼舌根,所以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一男二女之间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情,陈雨还因此遇险。顾影跟随陈雨回到了威海卫,苏颖则留在了刘公岛,协助苏大牙管理水营。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一个被忽略了的人却站了出来。

蒋邪忽然找上了门,说是要离开千户所。

陈雨很意外,蒋邪最近慢慢融入了这个大集体,表现的也很出色,自己又是用人之际,当然不愿失去一个得力助手。他决定全力挽留。

“在千户所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是不是嫌官职太低?我可以向卫指挥使司禀报,帮你提一提位置的,先做个百户如何?”

蒋邪双手抱胸,望着门外,静静地说:“现在的官职高低不重要,大人现在把千户所打理的风生水起,大伙跟着你飞黄腾达是板上钉钉的事,将来都会升官的。我离开,不是为了这个。”

陈雨更无法理解了,问道:“既然不是嫌官职太低,又明知道留下来有前途,为什么还要走?再说,你是卫所武官,还能去哪?”

蒋邪简明扼要地回答:“去卫城,做个从七品的知事。”

不科学啊,放弃大好前程,跑去做个看不到前途的小吏,陈雨觉得自己看不懂蒋邪了。他不甘心地追问:“是不是千户所有人对你不利,或者有什么私人恩怨?尽管说出来,我会尽力帮你解决的。”

蒋邪终于正面望向了陈雨,摇了摇头:“算是私人恩怨,不过大人解决不了的。因为那个人就是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收服刺头

陈雨闻言呆住了,弄了半天症结居然在自己身上?

这一提醒,立刻唤醒了他的回忆,记得刚刚认识蒋邪和顾影时,前者就明显表示出了对后者的爱慕,只是顾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没有接受而已。后来一直忙着拉队伍、赚钱、建水营,忽略了这件事,没想到今日暴露出来了。

找到了方向,他很快脑补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自己接纳了顾影,顾影也敞开了心扉,不再隐藏自己的情感,一颗心都系在顾影身上的蒋邪自然就明白自己没戏了,想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宁愿跑去卫城做个从七品的小吏。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不满,对蒋邪说:“你舅舅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成才,我也把你作为军队中的骨干来培养,就为了一个女子,你就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蒋邪眼神中露出了一丝难得一见的忧伤:“你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不会理解我的。”

“不就是单恋没有结果吗?”陈雨恨铁不成钢地说,“虽然事情与我有关,但我还是要说:堂堂七尺男儿,理应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不是为了一个本就不属于的女人自甘堕落。你的未来有无限可能,将来有的是红颜知己,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因为一时意气用事赌上自己的前程?”

蒋邪不甘心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上官,又得了顾影的心,成王败寇,说什么都是你有理,要是易地而处,你还能这么大言不惭吗?”

陈雨也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回答:“我是个白身的时候,你已经是总旗了;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你还有个做卫镇抚的舅舅。在没有任何人帮衬的情况下,我白手起家,一拳一脚打下了如今的局面,所以,我有足够的底气在你面前说这话!”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蒋邪脸色变的惨白,再也说不出话来。是啊,人家凭自己的本事坐到了如今的位置,自己的起步条件要优越的多,却沦为了对方的下属,在感情上也成了手下败将,能怪别人吗?

陈雨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继续直击他的灵魂深处。

“仕途上的发展不如人不算什么,但是把感情上的挫败归结为别人的过错,是懦夫所为。如果顾影喜欢你,谁都抢不走,如果你不够优秀,吸引不了她,再怎么自怨自艾也无济于事。是你的终究还是你的,不是你的,哭天抢地也落不到你手里!”

蒋邪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往下滴落,这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也是他不愿去细想的地方。

“所以,你是要做仕途和感情战场上的双重逃兵吗?”陈雨盯着蒋邪,“给自己找一个理由,然后躲在角落里舔着伤口,从此窝囊地度过余生?”

“不!”蒋邪脱口而出,“我自幼练习武艺,也识字,还读过兵书,带兵打仗、战场杀敌不会比任何人差!我绝不会碌碌无为地度过这一生!”

“很好,那么你有两个选择。”陈雨说,“一是做个逃兵,躲在你舅舅的庇佑下在卫城混吃等死;二是留下来,靠着自己的本事,博一个马上封侯!”

蒋邪大汗淋漓,呆立了许久。陈雨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他的抉择。

良久之后,蒋邪的脸色趋于平静,他单膝跪下,拱手道:“谢大人点醒。属下历来自负,总以为自己文武双全,高人一等,如今被大人当头棒喝,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浅薄无知。属下想好了,今后追随大人左右,用自己的手换取将来封妻荫子!”

陈雨的脸色缓和下来:“这时候想通也不晚。玉不琢不成器,你舅舅早就看出了你的问题,本事是有的,就是过于自傲,束缚了你的发展,所以才送到我手下打磨。我也是对你寄予厚望,一定会给你机会立功建业。只要你解开了心魔,将来必会青云直上,等到了那一天,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今天的作为,一定会觉得幼稚无知。”

蒋邪恭敬地回答:“属下明白了。过了今天,蒋邪就不再是以往的蒋邪,请大人拭目以待。”

“很好,我等你的表现。”

“属下告退。”

蒋邪退出去后,陈雨有些感概,没想到彻底收服这个有些本事的刺头,居然是利用这样一个契机。不过好饭不怕晚,只要解决了思想问题,蒋邪会是一个大将之才,而且对自己也会足够忠心,而不是以往那样貌合神离。

时间飞逝,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千户所的军户操练一日未曾拉下,刘公岛的水营建设也步入了正轨,铳坊和炮坊也有了新的进展,装配刺刀的火铳彻底取代了长矛,用于陆战的小炮和海战的短重炮也被铸造出来了。一切都按照陈雨的设想稳步进行,此时的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已经不是当初的废柴集中营了,而是水陆两栖发展、武装到牙齿的精锐军队。

陈雨在邓范、蒋邪等人的陪同下视察队伍的训练。新建的演武场上,一队一队的士兵分别进行着队列和火铳装填练习,气氛热火朝天。

邓范禀报:“大人,按照你的安……安排,所有的战兵按营、旗、队、什、伍编制,老兵和新兵混混编,按照训练的表现和战功选拔了伍长、什长、队官、旗官,其中营官和营副分别由我……我和蒋邪担任,现在已经初步成型,只要拉上战场锤炼一番,就是一支强军。”

这种区别于传统卫所军的编制,是陈雨想出来的。脱胎于卫所,但又不完全相同。他摒弃了繁琐而无用的官职设置,将指挥系统扁平化,营官直管部队,包括作战指挥和日常训练,而旗官、队官、什长、伍长则协助营官掌控部队,类似于现代的班长、排长之类。

在他的计划中,千人为一营,五百人为一旗,百人为一队,十人为什,五人为伍,前三个官职是为了便于指挥,后两者基本就相当于班长和副班长了。这种自行设置的官职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架空世袭的百户、千户等军官,把这支军队变成自己的私人军队。



第一百五十二章 山地榴弹炮

陈雨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训练场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蒋邪说:“让你做营副,你没有什么想法吧?”

蒋邪摇了摇头:“邓营官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很多方面都比我强,我没有任何想法。”

陈雨盯着他的眼睛,除了平静和自信,看不到任何不满,心里暗自高兴,想通了之后,这家伙的思想境界和格局就上了一个档次,换做以前,是绝不甘于人下的。

演武场上,苏粗腿所在的队正在以什、伍为单位进行刺杀训练。

训练用的人型靶以木头为骨架,外面层层包裹麦秆和渔网,模拟人体的肌肉和骨骼,体验刺入躯体时的感觉。苏粗腿在什长的命令声中,一枪又一枪地刺向“敌人”,对面的麦秆被戳得碎成飞絮,四处飘舞,木架上也留下了一个个深深的刀口。

什长的声音在刺杀的间隙不时响起:“副千户教导咱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你们把刺杀的本领练好了,战场上敌人就近不了身,活命的机会就更大,记住了吗?”

士兵们齐声高喊:“记住了!”

陈雨带着人慢慢地走过来,观看这一队人训练。队官看到以后,立刻大声说:“第二旗第四队战兵见过大人!”

正在训练的第四队士兵全部停了下来,在队官的率领下跪倒:“见过大人!”

“你们不用管我,继续训练。”陈雨连连摆手。

等士兵们再度开始刺杀训练后,陈雨来到了苏粗腿的身后,仔细观看着这个年轻士兵的刺杀动作。这名士兵手臂孔武有力,刺杀动作标准,态度也很认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等到连续十次的刺杀动作结束,苏粗腿在什长的命令下暂时休息,陈雨踱到他身后,笑眯眯地问:“这铳和枪刺还算好用吧?”

苏粗腿这才发现千户所最大的官(他没见过千户顾大锤,以为陈雨就是)就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腼腆地回答:“回副千户的话:这东西结实得很,也轻便。不过有件事俺一直不明白,白刃战为什么不直接用长矛呢?”

“呵呵,等以后你上了战场就会明白这样做的好处。”陈雨解释,“火铳兵只能打远处,近战无能为力;长矛手可结阵肉搏,但对远处的敌人鞭长莫及。火铳加刺刀的组合,就是把这两者的长处合二为一,让你们远近都能打,成为全能的士兵。”

苏粗腿似乎听懂了,连连点头:“俺明白了……”

陈雨继续问:“你是本所的老兵还是清勾进来的新丁?”

“回大人的话,是上次清勾进来的新丁。”

“新丁才训练这么长时间,就有这样的功底,不错不错,说明邓营官抓训练到位,同时也说明你刻苦。”

等陈雨走远后,旁边的人羡慕地对苏粗腿说:“大人居然单独跟你说了话,肯定是记住你了,以后只怕要飞黄腾达了。”

苏粗腿憨厚地摸了摸脑勺:“是吗?”

在演武场上转了一圈后,邓范建议:“炮坊那边按照您的要求,改……改进了小炮,要不要去看看?”

陈雨欣然同意,点头道:“走,去看看。”

炮坊旁边的试炮场上,陈雨端详着新鲜出炉的青铜小炮,满意地点头:“这种炮的大小很适合陆地野战,重量和性能如何?”

公沙·德西劳解释:“经过反复试验,最终把炮的口径定为46英寸左右,炮管长度33英寸,发射9磅左右的实心弹——当然它的主要用途是曲射方式发射榴弹,直射实心弹的有效射程不超过700码,而榴弹可以达到900码的有效射程——最重要的改进在于,这样短小精干的炮身设计,重量控制达到了阁下的要求——除去炮架等辅助设备,炮身自重只有220磅!”

220磅,也就是100公斤左右!陈雨乐得合不拢嘴:“这才是陆战用的神器啊!作为步兵支援武器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实心弹600多米的射程、榴弹800多米的射程劣势完全被他忽略了,在对手没有性能相当的火炮的前提下,拥有这样机动性的火炮的优势就是压倒性的,至于大炮对射,还是交给其他大口径的火炮吧,至少后者在目前的军队规模下并非急需的武器。

德西劳提醒:“虽然这种小炮的炮弹磅数接近12磅炮,但是炮弹的速度和穿透力还不如6磅炮,这点是必须注意的。”

陈雨摆摆手:“这都不是事,长矛和匕首都能杀人,能干掉敌人就行了,数量多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弥补这种差距,蚂蚁还能咬死大象呢。再说了,6磅炮800多磅的重量,在野战中实在太过笨重,我宁愿用这种更轻便的小炮武装部队,哪怕它的威力略逊一筹。”

在陈雨看来,在古代糟糕的道路环境下,加上以骡马为主的运输手段极其原始,轻量化和机动性才是一种火炮是否优秀首要的衡量标准,炮口初速和射程等参数只能做适度的牺牲。

他的这种观念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抗日战争等战争的理解。抗战期间,因为类似的原因,日军使用率最高的是更为轻便的九二式步兵炮和九七式迫击炮,至于四一式山炮、九十式野炮等重型火炮仅用于大规模会战或者攻城战。其中,九二式步兵炮是侵华日军自认为“最理想”的步兵营支援武器,该炮为70毫米口径,全重仅212公斤,对运输要求低,既可畜力或人力拖曳前进,也可分解运输,对步兵大队的作战行动可提供较及时、准确、有效的支援;炮身矮小,易于藏身,可隐蔽部署在距作战目标较近的地点,突然、猛烈地压制目标;结构简单,便于使用和维护。

当然,陈雨并不知道,德西劳在自己的授意下打造出来的这种小炮,在参数上已经很接近18世纪法军的12磅山地榴弹炮,这种一头骡子就能驮着走、分解之后人也可以扛着跑的野战神器直到19世纪还在美国南北战争中大放异彩。这样的巧合,只能说明相同的设计理念导致武器最后殊途同归。



第一百五十三章 石墨化退火

见陈雨终于认可了炮型,公沙·德西劳也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决定把这种炮唯一的短板告诉雇主。

“很高兴您能认可这种火炮。但是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您:由于目前钢铁材质的问题,这种炮不得不用青铜铸造。而铜这种材料的匮乏程度想必您也是心知肚明的……”

陈雨本来兴致勃勃,听到这话冷静了下来。德西劳的话换个角度来理解,就是可以小批量制造,但是大规模量产会受到材料来源的限制。

明知是徒劳,他还是问了一句:“用铁不行吗?”

德西劳回答:“小炮用青铜,重炮用铸铁,这是之前就得到您批准的方案。虽然用铁也能铸造这样的小炮,但是目前条件下炼出的铁,无法胜任高频率的炮击强度和温度,比青铜材质更容易炸膛,出于对士兵生命负责的考虑,个人觉得还是用铜为好。”

陈雨默然。他对这种两百斤小炮的定位是步兵支援武器,射击频率肯定远远高于用于港口和城池防御的要塞炮,如果轻易就炸膛,那就违背了设计这种炮的初衷。可是铜料的贵重和获得难度也是无法回避的问题,目前千余人的队伍还好,将来要是扩军,上哪里找这么多铜来铸炮,难不成收集铜钱融化吗?这种成本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就在他陷入两难之际,人群中的林继祖站了出来,对陈雨说:“大人,也许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陈雨眼睛一亮:“真的吗?”

林继祖转头问德西劳,“德先生,生铁铸炮的最大问题就是太脆,对不对?”

德西劳点点头:“生铁的特性是硬而脆,抗拉性太差,高温和高膛压下非常容易炸膛。另外,材质太硬就意味着可加工性太差,内壁基本上没法切削镗光,粗糙不平、气孔很多,导致气密性变差,推力不够,炮弹的威力也会随之下降。而铜的延展性和可加工性都比生铁强,是目前最合适的材质。”

陈雨插了一句:“说到延展性和可加工性,制作火铳的熟铁也够软啊,为什么不能锻造大炮?”

没等德西劳回答,在一旁观摩的铳坊管事林阿福接上话头:“大人,熟铁用来打制铳还成,炮就不行了。一来,人力捶打不了这么厚的铁块,铁皮卷成铳还勉强可以,炮就别想了;二来,熟铁太软,硬度还不如铜,最多做铳管,用来做炮管,只怕没几炮就要变形……”

德西劳赞善地说:“林的说法很专业,听说他是这里最优秀的铁匠。事实基本上就是他说的那样,熟铁做成火枪是锻造,而厚重的炮管是无法使用人力锻造的,所以只能融化成铁水之后用模具铸造。另外,相对柔软的熟铁承受不住火炮的膛压,很容易变形,使用寿命极短……”

陈雨对林继祖说:“那么你用什么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林继祖指了指自己的父亲林阿福:“我爹就行。”

林阿福莫名其妙:“不懂不要乱说,我就是个铁匠,打把铳还成,哪里会铸炮了?”

“其实办法很简单,老祖宗已经给咱们指了明路。”林继祖说,“就是把已经做成成品的生铁铸件焖烧后再冷却,行话叫退火,这样就能让那个生铁变软,又不至于到熟铁那种软的程度,这样既能避免材质太脆,又有一定的韧性,还利于切削加工。”

林阿福若有所思:“你说的,就是做锄头、镢、锛之类农具的法子?”

“对啊,我就是看爹你给街坊做农具才想到这个法子的。”林阿福解释,“纯生铁的锄头硬倒是硬,可是容易断,焖烧退火之后就坚韧了很多,能够捶打,还不会轻易断裂。”

其实这种工艺在汉代就出现了,学名叫做石墨化退火工艺,汉代称之为柔化处理。当时生铁打造的釜、剪、镰、斧、铲、铧等生产工具都是用这种工艺进行处理,让又硬又脆的生铁变为不易折断的韧性铸铁,也叫可锻铸铁,欧洲人叫展性铸铁,比18、19世纪大规模使用的灰口铸铁(注1)有更好的塑性和韧性,硬度和韧性接近于优质碳素钢,而且比钢更好加工。

陈雨惊喜地问:“就这么简单,生铁焖烧退火就能代替铜?那么重炮也可以用这样的办法吗?”

林继祖摇摇头:“这样的办法只能用于小铸件,锄头、斧头之类,太大、太厚的铸件没法控制焖烧的力道和内外壁冷却的速度,不管是外热内冷还是外冷内热都更容易炸膛。像这种小炮已经是极限了,更大就不行了。”

“好吧,能够找到铜的代替方法就行了。”陈雨只能放弃了得寸进尺的想法,只要能保证小炮将来能够大规模量产,而且不需要耗费贵重的铜,就足够了。

林阿福补充了一句:“大人,继祖说的这个法子一般是用来打制锄、镢、锛等农具的,工艺有些繁琐,如果在铸造大炮的成品之后再加上这样一道工序,那么铸炮的时间就长了许多,也不知道会不会耽误大人您的事情?”

“生产周期长一点倒无所谓,只要能铸造出精良的火炮,我可以等。”陈雨对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的增加倒不是很在意,现在首先是解决有和无的问题,不是追求效率的时候。

众人拾柴火焰高,困扰火炮的难题就这样以“会诊”的方式破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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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人炼铁得到的大多为白口铸铁,硬、脆,抗拉性差且不容易加工,而近代高温炉得到的灰口铸铁抗压强度和硬度接近碳素钢,减震性好,同时铸造和切削加工性能较好。鸦片战争时期,清朝和西方在铸炮工艺、材质上的差距达到了顶峰,清朝的岸防炮材质全部是白口铁,粗糙、气密性差、容易炸膛,而英军大部分是灰口铁,其舰炮性能优越得多,射程和威力都远超对手,也不需担心炸膛)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卡龙炮

对于能找到材质的解决方案,能让自己的作品发挥更大作用,德西劳也很高兴。他继续介绍旁边的另一门造型奇特的炮。

“这就是按照将军您的思路设计的短重炮:炮管粗短,炮壁较薄,同样是牺牲了射程,保留了大口径,可以发射32磅的实心弹或者爆炸弹。为了保证炮弹有足够的速度,我将药室设计的很狭窄,这样可以让少量火药点燃时的爆发力更强。”德西劳略带遗憾地说:“可惜,炮弹的初速度略有提升,但是火药量少的先天缺陷无法弥补,后劲不足,有效射程进一步下降。经过初步测试,在200码左右是最佳射击距离——这已经很接近火枪的最大射程了……”

陈雨说:“只要在200码内有足够的杀伤力,射程短点不碍事的。”

德西劳点点头:“希望它能发挥您所说的巨大作用。另外需要说明的是,这种炮原本也是打算用青铜铸造,但是林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那么材质问题也不再是瓶颈了。而且这种炮口径虽然巨大,但是炮管很短,炮壁也薄,符合所谓焖烧退火的条件……”

众人在德西劳的解说下打量着这个不知道算炮还是什么的东西,啧啧称奇,这玩意儿与他们心目中的炮相差甚远。陈雨觉得,这东西更像一个拍扁了的保温杯,壮硕粗短,从审美的角度来看,造型确实有些抽象感人。

他其实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卡隆炮,毕竟他也只是在网上看到过描述,并没有研究过实物。不过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行不行了。

“把这两门炮装填好开两炮试试。”陈雨指示。

人群散开,让出了前方开阔的试炮空间。

首先试的是青铜小炮。德西劳让人在600米处堆砌一个一人高的土堆,作为弹着测试点。这个距离,也是德西劳说的实心弹有效射程。

在几个葡萄牙炮师忙碌着装填炮弹、火药时,陈雨抽空问左右:“你们谁精通骑术的,说说从土堆到火炮这段距离,骑马要跑多久,徒步又要跑多久?够这炮开几次?”

蒋邪估算了一下,回答道:“这炮多久能开一次现在还不知道。属下略通骑术,普通的蒙古马从土堆跑到大炮的跟前,大约是咱们最好的鸟铳手开四五枪的功夫;如果全靠两条腿,估计还没到跟前就被打花了,多半是要溃逃的……”

陈雨计算了一下,由于燧发枪在射速上相对于火绳枪有了质的提升,火铳练习得最熟练的士兵,一分钟大约能开三枪左右,那么开四五枪的时间大约为一分半钟左右。假设熟练的炮手开一炮的速度为一分钟,那么在骑兵冲到炮兵阵地时,只能开一炮,第二炮根本来不及。由此可见,用这样射程的炮阻止骑兵的冲锋几乎是不可能了,这种炮的最佳用途仍然是对付步兵。

说话的时候,炮弹已经装好了,德西劳举起火把准备点燃留在引火孔外面的导火索时,余光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林继祖,便将火把递给了他,鼓励道:“林,这种炮的灵感来源于你,而且材质的问题也是你提出了解决办法。就由你来点燃导火索,点燃这第一炮。”

林继祖高兴地举起火把,小心翼翼地点燃了导火索。绳索上的火花“嗤嗤”作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消失在引火孔中。

几秒钟之后,“轰”的一声巨响,炮身猛地往后一退,炮口闪耀着橘红色的火焰,一个黑黝黝的球体拖曳着火花和青烟飞向对面。除了德西劳等人对大炮司空见惯以外,大部分人都被大炮的巨响震住了,耳朵嗡嗡作响,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富贵啧啧道:“这就是大炮吗?声音比打雷还响,真到了战场上,骡马吓都吓死了……”

远处传来炮弹砸落地面的一声闷响,作为标靶的土堆却毫发无损——第一发炮弹打偏了,可能是角度原因导致弹道低伸,目测第一次落地的位置太近,而且方向偏右,即便是形成跳弹后也没有击中目标。

德西劳不以为意,举起一个象限仪估测了一下角度,将炮口调高几度,炮耳架在阶梯状的炮架上卡住,然后将炮身往左边移动了寸许。

经过射角调整后,重新装填弹药,林继祖第二次点燃了导火索。

“轰”,火炮再次发出轰鸣。在众目睽睽之下,经过试射校准后的第二炮准确地命中了土堆,9磅炮弹的动能把土堆砸得四分五裂,渣土飞溅,声势颇为惊人。

“好!”陈雨带头鼓掌叫好,他对这样小巧的火炮能有这样的射程和威力已经非常满意了。

其他人愣了片刻,也纷纷学着陈雨鼓起掌来。对于他们而言,这是种新鲜的庆祝或者赞扬的方式,不过上行下效,大人这么做,他们跟着学便是了。

德西劳掩饰住内心的骄傲,右手按在胸口,向周围的人鞠躬道谢:“感谢各位的赞扬和鼓励!”

陈雨说:“继续,还有这门短炮呢。”

德西劳这次将火把递给了陈雨:“小炮的灵感来源于林,而这门炮的设计理念完全是将军您的主意,请您来亲手点燃这一炮。”

陈雨欣然接过火把,走到了火炮的侧后方。

短炮的测试比陆用小炮更加直接,也更加简单粗暴,直接在200米的位置搭建起一块10米x10米的木墙,算是模拟战舰的船体,在这么近的距离,谈不上什么校准、试射,直接对着木墙轰就是。

陈雨心想,老外做事还是比较机械,或者说严谨,说是测试舰炮对船体的破坏程度,就真的弄出了模拟的船体。

导火索被点燃后,短炮发出一声轰鸣,往后退了一尺的距离,一颗硕大的炮弹伴随着火焰和烟雾狠狠砸向木墙。

“喀拉拉”的木板破碎声响起,尘土飞扬、木屑与碎片四溅,木墙被砸出了一个两三米宽的破洞,威力颇为惊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葡萄弹

苏大牙等水营的头领人物这次也被邀请作为试炮的观摩代表,看到这一幕后,所有人震惊不已,苏大牙更是合不拢嘴。

这样的炮击对于排水量两三百吨的船型而言,完全是毁灭性的打击,几炮甚至十几炮下来,船不沉也散架了。对于习惯了跳帮的海盗而言,这种炮几乎可以改写海战的游戏规则,让人海战术成为历史。苏大牙立刻在脑海中想了很多应对办法,最终沮丧地发现,居然没有一种可以克制这样的炮击。

苏颖也在应邀观摩之列,发现苏大牙脸色惨白,关切地问:“爹,你怎么了?”

苏大牙连连摇头:“爹本来以为咱们投奔陈大人之后可以一展身手,海上的事情都由咱们这些兄弟说了算,陈大人不得不倚重咱们。可是有了这样的炮,咱们就啥也不是了,任你再勇猛过人,凭血肉之躯也挡不住这炮子。几炮下来,船都散架了,哪里还有机会给你跳帮夺船?”

“爹可是担心从此不被重用?”苏颖安抚道,“这是多虑了。他想要的是银子,而不是毁船杀人,即便有了这种炮,也只是作为一个威慑,很多脏活仍然需要咱们的兄弟去干,大可不必担心。爹应该庆幸被他招安,成了属下,而不是敌人才是。”

“对对对,还是颖儿你看得透彻。”苏大牙拍了拍脑勺,“陈大人要钱不要命,又不是要打仗,还是离不开咱们这些人的。”心想,女儿说的没错,幸好因祸得福成了威海水营的一份子,要不然在海上面对这样的大炮,哪里还有命在?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程度的炮击还不是最终的大杀器,接下来的武器才是海盗的终极噩梦。

眼见重型球形弹的威力震惊了众人,尤其是陈雨新收编的那些远东海盗,德西劳很有成就感,信心大增。他让人抬上来一筐造型独特的炮弹,摆在短炮的侧面,然后对陈雨说:“将军阁下,实心弹只是其中一种炮弹,还有另外一种炮弹,估计更合您的胃口。”

陈雨看了看筐内,这些炮弹和刚才的实心铁球不同,是几个铁皮圆桶,看上去黑黝黝的不怎么起眼。

“这又是什么新弹种?”

“这也不算新的设计,是海战中经常使用的葡萄弹。”德西劳介绍,“实战中,想要靠实心弹彻底击沉一艘战舰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那么用葡萄弹扫清对方甲板上的士兵,是一种让敌人失去战斗力的行之有效的手段。”

陈雨听过这个名称,他恍然大悟:“是不是就是霰弹,横扫一大片的那种?”

德西劳点点头:“原理是一样的,只不过霰弹是陆军的弹种,葡萄弹是海军使用的,因为舰炮的口径普遍大于陆战的火炮,所以后者内置的弹丸更多、更大,威力的提升也更明显。”

“这种炮弹的射程应该没多远吧?”

“和陆军用的霰弹一样,有效射程也都是两百码左右。”提到专业问题,德西劳滔滔不绝,“原本这只是舰炮的一种补充攻击手段,可是您提出了这种短炮的设计和抵近射击的海战模式后,我发现这种大口径的火炮用来发射大容量的葡萄弹再合适不过了,威力十分可观。接下来请你看看实际效果。”

在他的指挥下,几名炮坊的工匠在七八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帮助下将作为靶子的木墙推倒,露出了后面一个二十来米长的木台,上面竖立着几十个一人高的木板,摆放得密密麻麻。

“这是模拟敌船的甲板,这些木板就相当于随时准备跳帮攻击的士兵。”德西劳介绍,“在远东的海面,这样的战斗方式是最常见的,而葡萄弹正是其克星,尤其是这样口径的火炮发射的大号葡萄弹。”

听德西劳说的神乎其神,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着炮响之后的结果。

几个葡萄牙人用长长的木柄刷子蘸水洗干净炮膛内壁的火药残渣后,一枚粗壮的铁质圆桶被塞进了炮口,装好了发射火药。一切准备就绪后,陈雨再度点燃了导火索。

“嘭”的一声闷雷似的响声,黑黝黝的圆桶飞出了炮口,然后在半空中裂开,数十枚兵乓球大小的弹丸如同冰雹一般,带着呜呜的破空声飞向了对面的“甲板”。

“噼噼啪啪”,密集的声音响起,数十个木板在这一波金属豪雨的打击下全部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裂片和木渣,“甲板”上一扫而空,没有一块竖立的木板。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其余人只觉得这一阵冰雹雨热闹,可是以苏大牙为首的海盗们个个面无血色,呆若木鸡。

如果他们是挤在甲板上等待靠船跳帮的这些人,一炮下来,寸草不生,无人可以在这样密度的弹雨中存活,这样的攻击方式,比刚才硬砸船壳更加让人震撼。后者也许还能逃生,前者完全是毁灭式的打击,完全不给活路。

陈雨也是沉醉其中,这种炮击方式充满了暴力美学,看得人目眩神迷。回味一番后,他回过神来,大声叫好。

“好好好,有了实心弹葡萄弹的组合,咱们在海上可以横行无忌了吧?”

德西劳作出了最后总结:“这样口径的火炮,加上比长管舰炮更灵活的装填效率,带来射速上的巨大提升,以这两种炮弹为主要攻击方式,在海上的近战中,至少在这个时间段、这片海域是无敌的。唯一能克制的方法,就是利用长管舰炮远距离炮击压制了。不过正如阁下所说,在远东海面上,这样的敌人屈指可数,也许热兰遮城的尼德兰人算一个,龟缩在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勉强也算一个,但是是在明国的北方,完全没有对手。所以,即便是这种并不适合改造为多层甲板炮舰的东方货船,搭载这样轻便的大口径武器,仍然可以在北方海域所向披靡。”



第一百五十六章 猫也不偷腥

陈雨抚摸了一下仍然发烫的炮管,志得意满地说:“这就是将来水营的主要武器了,我决定,要给它和陆用野炮都取个名字。”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雨宣布:“这种短炮就叫卡龙炮,小炮则名为山地炮。”

卡龙或者卡隆,本就是这种短炮的音译名,至于山地炮的名字,是陈雨觉得适合在山野之间机动,无意中和法军著名的12磅山地榴弹炮重名了。

大伙都不是太明白卡龙的意思,但是都很醒目地纷纷鼓掌叫好。

刘黑子奉承道:“山地炮顾名思义,就是可以穿梭于山野之间。卡龙这名字更好,不管你是不是海上的蛟龙,这炮都能钳制住你。”

这种解释很牵强,但不知道名字真实含义的众人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陈雨对德西劳说:“炮坊目前主要就是铸造这两种炮,其中以卡龙炮优先,因为陆地上我们暂时没有激烈的战事,但海洋上我们很快就遇到一些麻烦,需要这些炮。”

“明白了。现在材料没有瓶颈,很快就能铸造出一定数量的卡龙炮应急。”

自从上一次出海缉私行动后,已经又过去几个月时间了,苏大牙提醒陈雨,西北风起了,狩猎的时间又到了。

这次出海,比上次的规模庞大了许多。顾彪从崇明订购的十三艘船已经到货,加上原来的,已经有了十八艘中型海船,平均排水量约为两三百吨左右,加上所有的海盗、雇佣的水手和船老大、随船出海练级的千户所步兵,战斗和辅助人员总数达到了近两千人,在北方已经算的上相当惊人的规模了。

当然陈雨不会一次性把所有人和船一股脑儿怼过去,而是分成了三批,每两批之间间隔几天出港,都是沿着海岸线北上。这样一来,不管是下南洋还是东渡日本的商船,就算侥幸能躲过第一波船队,未必能接连躲过第二批、第三批船队,迟早要落网。

可能是第一次行动杀鸡儆猴的效果不错,这次南下的不少商船中已经有不少船主听说了之前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在碰到威海水营的船队之后,都没有反抗,自认倒霉,乖乖地按照货物价值的三成缴纳了罚银。事情很顺利,倒是省却了不少口舌功夫。

陈雨命人向这些海商传达消息:从下月起,所有经过山东的海商都必须赶赴刘公岛自行缴纳罚银,自动申报的,将罚银标准降为货物价值的两成,作为鼓励。

有人麻着胆子问:“那如果没有自行赶赴刘公岛缴纳罚银呢?”

他们得到的统一答复是:“凡是没有自行去刘公岛缴费者,一旦在海上被抓到,连船带货全部没收,船主打入大牢,以通倭论处。”

陈雨的打算是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软硬皆施,把规矩定下来,强制要求海商遵守,把渤海海峡变成收费的海上通道,而刘公岛就是这条道路的收费站,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从此躺着收钱。

陆陆续续有了不菲的进账后,船队又接近了登莱地界。在威海卫和登州之间的海域(今烟台一带),陈雨居然碰到了一个熟人,就是天津卫的海商赵传宗,给陈雨送上开门红的那位。

严格来说,赵传宗和陈雨并没有直接碰过面,但是他的两条船是第二次和威海水营碰面了,不由得感概这世界太小,是祸躲不过。

其实赵传宗也没有什么好感概的,因为按照当时的航线规律和威海水营的巡逻盘查力度,双方迟早要遇上的,错过只能说是小概率事件。

渤海海峡说窄不窄,从登州到旅顺口这段距离有100多公里,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这样的距离已经很远了,很难彻底封锁住;但说宽也不宽,大海茫茫,看似无边无际,这年头行船都是沿着海岸线走,不是走登州这边就是走旅顺口那边,以当时的航海技术,没几个人冒险直接从大海中间穿过去,直接抵达长崎。

陈雨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守住渤海海峡收买路钱,就是基于以上原因。旅顺口那边,因为是后金和大明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在海商们看来不太平,加上辽东半岛常年被后金荼毒,人烟稀少,沿途补给不便,所以海商们出海大多是山东的路线。所以只要守住登州到威海卫一线,基本上就扼住了海商们的咽喉。

截住赵传宗两条船的正是陈雨亲自率领的船队。得知这是被收取第一笔罚银的商人,而且是第一个收取罚银后从日本返航的,陈雨颇为重视,在大队人马的护卫下亲自登上了商船。

赵传宗很紧张,见到众星捧月的陈雨后,扑通一声跪下了,颤抖着说:“草民见过大人。这两条船交过罚银的,现在准备回天津卫,请大人开恩,放草民一马。”

他记得当初缴纳罚银时,对方曾经交代过,让他“自行处置货物”,他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把两船值钱的货物再拉回天津卫,而是按照原定计划到长崎换成了真金白银。没想到对方巡逻盘查的力度这么大,归途中又撞到枪口上了,要是对方较真起来,以他没有“自行处置货物”为由,再罚一笔银子,甚至没收“违法所得”,那又如何是好?官字两张口,怎么处置他还不是对方说了算。

陈雨一时没想明白这个天津卫海商为什么会怕成这个样子,等到手下搜查了船底的舱室向他耳语之后,才弄懂了缘由。

这两条商船的货物已经在日本成功脱手,变成了整船的银子和铜。现在面对如狼似虎的官兵,犹如小儿怀金穿行于闹市,只要自己一句话,把船上的银钱搬空也不是难事,让这个天津卫商人怎么不害怕?

陈雨笑呵呵地伸手扶赵传宗起身,和蔼地说:“赵掌柜既然是按规矩缴纳了罚银,那就不必害怕,咱们登船也是例行检查而已。”

赵传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千里做官只为财,这伙人既然大张旗鼓在海上以禁海的名义收取罚银,哪有见了银子无动于衷的道理,这比猫不偷腥更不合理。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千金买骨

听了陈雨的安慰,赵传宗哆嗦着问:“大人此话当真?”

陈雨点点头:“本官又何必诓骗你?不过以后你得遵守咱们的规矩,再私自携带货物出海,必须赶赴威海卫刘公岛,申报货物的价值,缴纳罚银,然后再自行处置货物,否则的话,一旦被我们查获,船货没收,你也会以通倭罪被入狱查办。当然,主动配合我们的差使,这罚银可以降低为两成……”

赵传宗闻言如蒙大赦。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们不干一锤子买卖,要把这事形成规矩,你们要乖乖地送银子上门,免得咱们总是劳师动众、奔波劳累。作为鼓励,免去一成的罚银以示鼓励。至于“自行处置货物”云云,被他自动忽略了,缴了银子,大家皆大欢喜,所谓自行处置货物只是用来遮掩的场面话而已,不必当真。

他重新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激动地说:“大人公正廉明,草民佩服万分,赴刘公岛自行申报缴纳罚银的规矩,草民一定遵守,另外愿意献上白银二千两劳军,还请大人不要推辞!”

他也不傻,人家话说得漂亮,但你不能全当真,该有的表示还是要有,否则转个身就用其他的理由收拾了你,喊冤都没地喊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雨拒绝了这份好意。

“威海水营为朝廷办差,不会随意收受好处,否则会让人以为咱们厚此薄彼,失了公正。赵掌柜的好意本官心领了,但是这劳军银子,是万万不能收的。”

在赵传宗万分感激同时又百般不解的恭送下,陈雨回到了自己的船上。随行的苏大牙实在忍不住了,一踏上甲板就迫不及待地问:“大人,属下实在不懂:这满船的银子,少说也有四五万。咱们是官,他是民,随便找个由头,拿个万儿八千两,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为什么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陈雨反问:“拿了万儿八千两银子容易,然后呢?顾彪,如果换做是你,碰到下手这么黑的官兵,还敢轻易出海吗?就算冒险出海,你还会乖乖地沿着山东行船,让人宰割吗?”

一旁的顾彪想了想:“如果是我,多半会改走旅顺口,或者备足干粮,冒险走深海,在山东这地界不靠岸,真要遇到风浪就听天由命,死了算逑。”

“这就是了,咱们要目光放长远一点,不要竭泽而渔,把人逼上绝路。这个天津卫的赵掌柜,两条船的货物,咱们上次是收了六千两的罚银吧?假设他顺风时节出海,一年跑日本三、四次,那么咱们就能从他身上获得二万多两的稳定收入,而且明年、后年都会有,源源不断,直到他老了干不动了为止。”陈雨解释道,“要是为了眼前的利益逼得他千方百计躲避咱们,要么就是咱们损失了每年的罚银收入,要么就是他在风浪中葬身大海,总之这个源头就断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苏大牙迟疑着问:“理是这个理,不过大人想让所有的海商乖乖地跑到刘公岛送银子,能否实现?人心难测,不拿着刀子架在脖子上,谁会甘心把成千上万两银子主动送上门?要知道这些敢出海的商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陈雨笃定地说:“谁说要靠他们自觉了?咱们的刀子照样得架在他们脖子上。不是定下了规矩嘛,从下个月开始,不主动去刘公岛的,船货全部扣留,船主以通倭论处,让他们肉痛,几个回合下来,自然就学会守规矩了。”

他看了看逐渐消失在海平面的商船船帆,继续说:“这次放过了这个赵掌柜,也是效仿古人千金买骨的做法,他感激涕零地回到天津卫,多半会把来龙去脉告知家人、同行,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就在海商的圈子传开了,加上咱们海上的盘查巡逻不遗余力,示威和怀柔并举,双管齐下,这件事多半就成了。”

张富贵嘟囔了一句:“主动送的二千两不要,有些可惜了……”

陈雨瞪了他一眼:“这么大手面了,还在乎这三瓜两枣?既然是千金买骨,又何必贪图这点蝇头小利?”

顾彪恭维道:“大人格局和境界高,我等拍马难及。”

陈雨摆摆手:“少拍马屁。对了,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赵传宗除了带回银子,还有很多铜锭,这又是什么意思?铜虽然可以铸钱,但终究没有银子值钱啊?”

顾彪解释:“大人有所不知:日本盛产白银,也产铜,而且铜和银往往是混杂在一起,日本人铸钱的本事很差,连纯银的成色都不足,更没有办法把银和铜分离,但是咱们大明去可以把银子从铜里面析出来。这样一来,用买铜的钱,得到几乎等量的铜,还可以得到不少白银,同时铜也可以铸制钱,稳赚不亏,也就是析出银子的办法麻烦了点。所以很多海商除了收取白银,也愿意收一部分这样含银的铜,转手就又赚一笔……”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听完顾彪的解释,陈雨若有所思。

顾彪以为他是在打这种铜的主意,却想不到陈雨的关注点却是日本的铸造货币体系、能力都有缺陷。陈雨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在日后会成为一场战争的导火索,而这场战争,影响了整个东亚的地缘政治格局和这个时空历史的走向。

有惊无险继续返航的赵传宗没想到,他与威海水营的瓜葛并没有结束,在几天后又以另外一种形式相遇了。

他的两条船过了登莱的芝罘(今烟台市芝罘区)后不久,发生了意外。或许是从天津卫往返日本长崎,几个月的航行,加上疏于维护,其中一条船的帆出了问题,裂开了数条裂缝,在强劲的海风中越拉越大,最终连帆上的撑条也断掉了许多根。船帆受损严重,船就失去了大部分动力,偏离了航线,逐渐往大海中央漂去,远离了大陆。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遭遇海寇

手下一条船风帆受损偏离了航道,赵传宗不敢大意,自己所在的那条完好的船追了上去,以免那条船落单,同时传话让对面的船老大带着人赶紧修复船帆。

但是中式硬帆不比西式软帆,修复起来的工序比较麻烦,这一耽误就是两天过去了。有心腹的伙计提醒赵传宗,在远离陆地的海上不安全,不仅可能遭遇大风浪,还有可能碰到海寇,是否考虑让这条完好无损的船先走,保证船上的人和银子的安全。

赵传宗当即就驳了伙计的提议。

“咱们走了,这条船咋办,让他们自生自灭?我赵传宗干不出这样的事情。”这话大义凛然,旁边的伙计们自然交口称赞东家仁义。

其实赵传宗的真实想法,不仅仅是要对另一条船上的伙计负责,同时也担心,没有了自己坐镇,万一这船上的船老大和伙计见财起意,带着船跑了怎么办。虽然这次日本贸易的银子绝大部分都在自己这条船上,但是那条船上装载了不少铜锭和一些作为交易附属品的俵物,如折扇、倭刀之类,这些东西也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毕竟人心隔肚皮,让一群人守着舱底值钱的玩意无人监督,谁敢保证没有意外。

可是最让人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经过两天的赶工,船帆在第二天晚上基本修复好了,因为担心晚上赶路迷失方向,赵传宗决定在第三天清晨出发。可是就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海面上出现了几条船,趁着顺风,不偏不倚往这两条商船扑了过来。

提醒赵传宗的伙计刚好负责在望斗上警戒,看清了对面的船之后,连滚带爬下了桅杆,跑到赵传宗面前禀报:“东家,不好了,对面来的是海寇!”

赵传宗一脚将他踹了个狗啃泥,骂道:“你个乌鸦嘴,这下让你给说中了!”

然后转身下令:“所有人都操家伙!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子平时好吃好喝伺候你们,月钱也不少一文,现在就是你们回报的时候了!”

命令被传到船的各个角落,船上的护卫、伙计、水手都纷纷拿起身边趁手的家伙,有拿刀的,有拿弓的,还有的举起了专用来砍缆绳的斧头,舱下的人也涌上了甲板,准备战斗。这些人都是赵传宗拿银子喂饱了的,关键时刻还是愿意卖命的,再说出海碰见海盗不是第一回了,这种时候,比的就是狠,谁更不怕死,谁就会笑到最后。

可是这伙海寇很奇怪,似乎知道赵传宗所在的这条船人更多,一股脑儿扑向了那条帆损坏、失去动力的船。

赵传宗心里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件事不太对劲。

果然,海寇似乎打得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主意,在赵传宗等人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靠近并登上了那条失去动力的船,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不少护卫、伙计,并把尸体抛入海中,一时间船周围的海水都染成了红色,重伤的伙计在海水中呼救。悲惨的一幕被这边的人尽收眼底,有些人义愤填膺,有些人则暗自祈求菩萨保佑,海寇杀人夺船之后,就不会来动这条船。

但是祈祷的人显然低估了海寇的贪婪和决心。

彻底控制了那条船之后,海寇们在赵传宗等人的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搬走了值钱的铜和倭刀、折扇等俵物,然后把刚刚修复的帆升了起来,撤出了这条船,只留下几个人。正当赵传宗对海寇的做法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海寇点燃了火把,在船上四处点火,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然后调转船头,往赵传宗这条船冲了过来。

居然是火船战术。赵传宗心疼不已,破口大骂:“直娘贼,手真够黑的,老子这条船买了五千多两银子啊,一把火就这么点了……”

船老大提醒赵传宗:“东家,那条船没法救了,还是赶紧跑吧,保住这条船要紧。”

赵传宗不舍地看了对面的船一眼,无奈下令:“升帆、转舵。”

水手们迅速拉动绳索,齐声吆喝,把沉重的船帆升了起来,船在海风中缓慢启动,往相反的方向逃离。只是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了,“火船”冒着滚滚浓烟,一头撞了过来。在两船相撞的瞬间,点火的几个海盗在浓烟中跳入了海水中。

“嘭”的一声闷响,两条船紧紧靠在了一起,赵传宗的座船被剧烈的撞击偏离了方向,船身打横,丧失了启动时的速度。

这时代的船都是全木结构,一艘到处起火的船和另一艘船靠在一起,很快就把火势延伸了过去。这下赵传宗和手下也顾不上逃跑了,手忙脚乱地想扑灭从船舷燃上来的火苗。

海寇们等得就是这一刻。一片鸡飞狗跳之中,几条海盗船无声无息靠了过来,跳板被一张张架上了船舷。喊杀声忽然大作,几十名海寇飞奔过来,接二连三跳到了这边的甲板上,朝赵传宗的手下挥起了惯用的倭刀。

厮杀就这样在混乱开始了。赵传宗一边指挥人灭火,一边亲自挥刀抵抗。他虽然也想集中人手先把海寇赶下船,但是火势蔓延地太快,要是不控制住,就算把海寇赶走了,船烧没了,银子沉了海底,他也完了。

本来船上的人手就比海寇少,只是凭借一股悍勇在支撑,要不是赵传宗平日待他们不薄,早就跳海逃生了。可是海寇凶猛、火势也越来越大,捉襟见肘之下,海寇逐渐占据了上风,一个接一个的伙计倒在血泊中,眼看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了。

赵传宗不甘心地大吼一声,一刀劈翻了面前的一个对手,满腔愤懑地四处张望。没想到自己成功避过了海上的风浪,经历了官兵的盘剥,却还是没能逃过海寇的魔爪。

难道我辛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空吗?赵传宗绝望地看着朝他杀过来的一群海寇,已经丧失了抵抗的决心。



第一百五十九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赵传宗万念俱灰的时刻,“轰”的一声巨响,吸引了厮杀的双方注意力。

所有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几条大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战场,把海盗船围在了中间。刚才的一声巨响,就是大船上的火炮发出的声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出戏码让海寇们懵了,这是哪一路的人马,这当口出来黑吃黑,还讲不讲道上的规矩了?

赵传宗眼尖,看到了那边悬挂的旗帜——“威海水营陈”,顿时激动地眼泪都流了出来,仿佛看到了救星,扑到船舷边拼命挥手,用嘶哑的声音大喊:“军爷救命!”也不知道是听见了他的求救,还是本就打算对付海寇,水营的船继续开炮了。

刚才只是一两门炮试射,这次是十几二十门炮齐射,气势就惊人许多。随着“轰轰轰”的炮声响起,数十枚葡萄弹像冰雹一般砸向了海盗船,拥挤在甲板上准备前赴后继跳帮的海寇们在弹雨中齐刷刷地倒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赵传宗看见不远处的敌船甲板上,刚才还得意洋洋的海寇们被弹丸砸成了筛子,血花和断肢在半空中飞舞,连倭刀都断了数截,弹雨过后,甲板上寸草不生。

看到火炮的威力这么大,赵传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原来这支说话和和气气的水营官兵,居然是这样的狠角色?要是自己当时拒绝缴纳罚银,会不会也是这样的下场?

正砍人砍得不亦乐乎的海寇们慌了,自己的后路被截断,援兵也没有了,还被强敌包围,这下该如何是好。

很快威海水营就告诉了他们答案。几轮炮击肃清了海盗船的预备力量后,水营有两艘船靠近了赵传宗的座船,一队一队的官兵从跳板登上了船,举起了武器,与海寇们厮杀起来。

士兵们训练有素,挺着装有枪刺的火铳,三五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用稳准狠的刺杀动作,刺得各自为战的海寇们节节后退。

赵传宗反应过来,连声下令:“拨十几个伙计去灭火,其余人都把左胳膊的袖子割断,以示敌我,然后去帮官兵杀海寇!”

伙计们看到了得救的希望,士气大增。当下灭火的灭火,增援的增援,在官兵的强力支持下,把海寇杀得溃不成军。

当最后的几十个海寇在绝望中抛下兵刃跪地求饶后,水手和伙计们爆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原本是船沉人死的悲惨结局,结果转眼就变成了胜利的一方,叫他们如何不高兴。

赵传宗来到陈雨的座船上,连磕了几个响头,抬起头来时,已经是满脸的眼泪鼻涕,哽咽着说:“大人救命之恩,草民无以为报,回到天津卫后,定会为大人立生祠,日日上香供奉……”

陈雨颇为感叹,海寇能把一个见过风浪的汉子逼到这份上,其贪婪和凶残可见一斑。

本来两股船队是同一个方向前行,正常情况下是碰不到的,但是赵传宗的船出了意外,在外海滞留了两天,就被一路巡逻过来的陈雨碰上了。

对于已经把渤海湾看做自己后花园的陈雨而言,任何不属于自己体系内的武装力量都不该出现在海面上,何况是这些为了几千两财货就能杀人毁船的海盗?陈雨旨在建立一个可供他循环获取利润的海贸体系,来往日本的海商在他眼里都是下金蛋的母鸡,只有自己能染指,绝不允许他人分一杯羹。所以看到海盗攻击赵传宗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陈雨安慰赵传宗:“保护来往商船的安全,是威海水营的职责所在。赵掌柜,你尽管放心,等你下次出海,本官可以保证整个山东地界上海清河晏,至少在山东是碰不到海寇了。”

赵传宗连连点头:“大人真是我等行商之人的再生父母……”

陈雨看了看火势已经失控的那艘“火船”,和其他船上正在肃清残余海寇的水营士兵,对赵传宗说:“不过我们好像来晚了一点,你这条船保不住了,但是那些货还是可以完璧归赵,海寇的船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能够保住一条船已经是万幸,损失的那条船就当遇见风浪沉了,这个亏空慢慢补上就是。”赵传宗感激涕零地说,“要不是大人及时出手,草民的全部家当连同这条性命,就交代在这了。”

送走感恩戴德的赵传宗之后,顾彪笑嘻嘻地说:“大人,此人接二连三受您的恩惠,这根马骨物超所值,日后肯定会拼了老命替咱们宣传,威海水营的形象就这么竖起来了。”

陈雨笑道:“这正是我想达到的目的。我收银子不手软,但是讲规矩、有底线,不会贪得无厌,比起海寇来强上百倍,而且还能帮他们赶跑海寇,收了钱能办事。等习惯了威海水营的存在,他们自然就会遵从咱们定下的规矩,以后就可以在刘公岛等着海商送银子上门了。”

苏大牙问:“那是不是要肃清洋面,把这一带的海寇全部斩草除根?”他自己是海寇出身,可是谈论起以前的同行,话语间毫不留情面。

陈雨说:“海寇是要剿的,他们这样杀人毁船的绝户做法,对咱们不利。每杀一个海商,咱们就少了一个收入来源。但是这片海域又不能一个海寇没有,没有了威胁,海商们就会觉得海面上的安全是理所当然,难保不会对咱们阳奉阴违。就像草原上有狼存在,兔子才会跑得快……”

陈雨认为,海洋和陆地一样,必须保证生物链的完整,只有在天敌存在的情况下,海商才会更加依赖讲规矩的威海水营。

苏大牙心领神会:“那就杀一批,留一批?”

陈雨摇摇头:“从天津卫到旅顺口,再到威海卫,这片海域内的海寇势力全部剿灭,首恶必诛,其余人可以考虑招降。”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全部剿灭?”这样不和刚才的话矛盾了吗?



第一百六十章 财帛动人心

众人听了陈雨的话很吃惊,又说要剿灭海寇,又说要留,岂不是自相矛盾?

“不受控制的海寇不能留,能留下来的海寇必须是自己人。”陈雨狡黠地一笑,“苏副统领的手下这么多,选一两个拉起队伍干老本行,应该不是难事吧?”

苏大牙恍然大悟,把真海寇都干掉,然后让自己人假扮海寇,专门干脏活,对付那些不守规矩的海商。

顾彪摇头晃脑地说:“此计甚妙,养寇自重,还能出手解决水营不方便出面的问题。”

众人会意地笑了,只要按陈雨的计划实施,从此以后,整个北方海面,就是威海水营的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赵传宗遇袭事件之后,威海水营的三支船队反复穿梭于威海、登州等地,在征收罚银的同时,向所有路过的海商都传达了清晰的信息:以后自觉去刘公岛主动申报货物价值并缴纳罚银,否则不是落在水营的手里,就是栽在海寇手中,结果都是船货两失,后者还有可能把命也搭上。

连续的行动让陈雨赚得盆满钵满,加上前两个月的入账,总收入已经突破了十万两大关。等三支船队的“业务”已经熟练掌握后,他取了二万两银子,乘坐自己所在的座船脱离了大队伍,在登州上了岸。

登莱巡抚衙门。

“抚台,最近在海上的差使办得顺利,颇有斩获。这是二万两银子,下官特意赶着送来,以支付抚台在城内筹措的借款及利息。”陈雨示意左右抬着几口沉甸甸的箱子上前让陈应元过目。

陈应元喜出望外:“几个月的功夫,就有这么丰厚的收入?看样子,不到半年,就可以把筹措的八万两连本带利全部还上了?”

陈雨恭敬地回答:“主意是下官出的,差使也是下官在办,总得办得妥妥帖帖,不能让抚台难做。”

陈应元抚须笑道:“本抚知道你能干,却不知道你这么能干。这二万两不是全部的进账吧,总得留点给你发放饷银,要不然手下怎么会卖力?”

“呵呵,下官已经留了八千两,用来支付饷银、鼓舞士气,先斩后奏,还请抚台恕罪。”

“应该的,应该的。”陈应元毫不介意,“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有了银子,才好办差,总不能让兵士们枵腹从公。”

陈雨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偷笑。十万余两白银,被他说成了不到三万两,自己截留了一大半,却还能让陈应元满意,只能说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员不接地气,对海贸的了解太少,不知道大海上蕴藏了怎样惊人的财富。

“差使办得好,你有功劳。不过也惹了不大不小的麻烦,亟待解决。”陈应元话锋一转,“你这次不来,本抚也打算派人来召你。京城来消息了:刑部左侍郎惠世扬果然指使人弹劾本抚和你的水营,折子已经递到圣上的御桌上了。果然如你所说,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陈雨也不意外,动了人家的奶酪,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问:“惠侍郎自己没有出面?”

“惠世扬怎么可能自己出面,当然是指使熟悉的御史了。不过本抚在京城也有人脉,把这些内幕告诉我了。”陈应元说,“他们那边的说辞还是老一套,无非是弹劾本抚与民争利,以及你收取罚银于法无据,是横征暴敛……”

“呵呵,这些大人还没有搞清状况,把海禁之策当做空气了,还在沿用矿税的那一套老把戏……”陈雨冷笑了一声,问道,“下官建议抚台先发制人,可有动作?这些大人想不到点上,咱们得提醒他们,同时也提醒圣上。”

陈应元笃定地说:“你的提议,本抚早就做了,估计折子比他们还先递上去。首先开卷明义,先阐明私自出海是违禁之事,然后按照你的想法,提出将征剿的罚银上缴一半给朝廷。虽然圣上的批复还没下来,但是估计看到这个提议,圣上一定会龙颜大悦!”

陈雨心想,先把对付海商及其保护伞的理由告诉崇祯,等于将刀柄递到崇祯手里,再许诺上缴银子,双管齐下,就不信为国库空虚焦头烂额的崇祯不动心。财帛动人心,这个世上,没有银子砸不动的人,哪怕对方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的效果很好,好到超出了他的预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按部就班的崛起之路。

他对陈应元说:“既然如此,抚台可稳坐钓鱼台,等待圣上的旨意即可,至于那些跳梁小丑的弹劾,不必理会。”

陈应元点点头:“折子递上去已经有两个月了,估计圣上的旨意这几天也差不多快到了。海上的差使如果手下做得来,你就不必事必躬亲了,在登州逗留几日,等旨意下来,帮本抚参赞筹划。”

陈雨欣然答应:“抚台有令,敢不从命。”

看着这个堪称出类拔萃的下级,陈应元心想,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人才,总得想办法多笼络,时不时给点甜头,免得哪一天另寻靠山,自己就失去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原本用联姻的办法把他变成女婿是最牢固的关系,但是因为有障碍,女儿的婚姻之事指望不上了,那就不妨从对方的官职上面做做文章。

他考虑了片刻,主动把话题引到官职上:“现在你还是副千户吧?以从五品佐贰官的身份,管理千户所以及统领水营,可有不方便之处?”

陈雨何等精明,上级主动问起你的职位问题,多半是想关心提拔你,这样的机会决不能放过。卫所的圈子一潭死水,是一个封闭的体系,军官大多为世袭,晋升之路并不平坦。自己在登州攒下不菲的军功,才升到副千户,如果没有外力干预,想要更进一步,也不知道哪个猴年马月去了,眼下巡抚若能插手,就是一个极好的契机。巡抚虽然不直接管辖卫所,但是以他的权势,打个招呼,影响千户级别的职务任命,并非难事。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中旨

陈应元表示了关心,陈雨立即打蛇随棍上:“抚台英明:下官现在是副职,在千户所内办事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兼任水营统领,更是受人诟病。如果抚台能够把下官这个副千户扶正,那就感激不尽了。”

陈应元抚须微微一笑:“按说这是山东都司和威海卫指挥使司的事情,本抚不便直接插手。但是登莱境内军民皆在本抚管辖范围之内,地方卫所的事情,还是可以提出建议的。另外朱延之也是本抚旧识,对你印象也不错,他再跟济南那边的都司衙门打个招呼,扶正一个千户,算不得什么。”

陈雨心中大定,两个巡抚出面,自己这个千户之位就没跑了。虽然自己以副千户之职行使千户之权,练兵、造枪、铸炮,样样事情都干得风生水起,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遭人忌恨不说,起码对于千户所内的人事安排就没有理由插手。

只要成了千户,第一步就是把那些世袭的百户、总旗之类的武官一脚踢开。虽然自己无权免去这些世袭的职务,但是可以彻底架空他们,打造一个全部听命于自己的新军官体系,做到如臂使指。

莫小看从五品副千户到正五品千户这一步,如果没有贵人相助,普通人是无法做到的。办公室主任出身的陈雨更是对官场游戏规则深有体会,在后世,体制内的人,从副职到正职一把手,如果按部就班熬资历的话,几乎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很多人一辈子就卡在了这一步。

当然,陈雨知道陈应元之所以主动提拔自己,并非是为了朝廷选用人才,而是因为两人形成了利益共同体,自己所做的事情,不仅对自己有利,也对陈应元的仕途有极大的助力,是陈应元心目中的“自己人”。

既然对方有意拉拢示好,陈雨趁机提出了额外的要求:“下官想要在威海卫有一番作为,不辜负抚台的栽培,但是卫指挥使司有人视下官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是背地里使绊子,能不能请抚台一并解决此事?”

陈应元欣然回答:“是何人,你说出名字。”

“卫指挥同知,杨奇志。”陈雨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对头的名字。只要这家伙仍然是自己的上级,就会给自己造成不大不小的麻烦,一劳永逸地解决他,才是最好的应对办法。虽然远在济南的那位都市指挥佥事许大人也算一个对头,不过鞭长莫及,对自己没有多少直接的威胁,再加上官职不低,即便是陈应元想要动他也颇费手脚,陈雨便很识趣地没有提了。

“知道了,交给本抚来处理。”

两天之后,京城的消息终于来了。

崇祯的思路果然被陈雨料中。他直接下了一道中旨发给陈应元,绕开了内阁票拟和廷议,大意就是告知陈应元,弹劾他的折子已经被留中不发,让他不必担心,然后重点就是关心能收到多少罚银,什么时候能上缴国库、上缴多少,旨意中明确提出,年底之前至少缴纳五万两白银入库。

陈应元很高兴,形势对自己极为有利,证明陈雨对皇帝的号脉还是准确的,这位九五之尊果然为了“五斗米”折腰,站在了自己的这一边,而一年完成五万两的任务似乎也不是太难的事情。他把在登州等候消息的陈雨叫来,传达了崇祯的旨意。

陈雨却不如他这么乐观,而是提出了疑问:“敢问抚台,所谓中旨是什么意思,皇帝的旨意不都是圣旨吗?”

陈应元耐心给他科普:“圣上的诏令通过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的程序才是真正的圣旨,百官必须执行,而绕过这几道程序,直接下发给制定的臣子,就是中旨了。虽说臣子可以拒绝执行中旨,可实际上也没几个人有这胆子,为了博一个直臣的名誉得罪圣上。”

陈雨了解了,两者之间的不同,基本上就是经过常委会集体研究形成正式文件和一把手直接批示交办的区别,虽然在官本位的社会,从结果上看没有太大差别,但是后者名不正言不顺,同时说明在统治阶层内部没有形成统一意见。

他皱眉道:“我们把刀柄递到了圣上的手中,只要他有足够的魄力,以禁海的名义,对付个把大臣轻而易举,杀鸡儆猴之后,通过廷议把这件事形成正式的制度,岂不是更好?现在仅仅是一道中旨,而且只提上缴银子到国库,却只口不提如何处置那些涉案的大臣,还是有隐患……”

崇祯的态度离他的目标还是有很大差距:发中旨而不是正式的圣旨,说明崇祯没有足够的底气承担那些士大夫对他“与民争利”的指责;认可罚银一事,却不追究为私自出海站台的惠世扬等朝中大臣的责任,纯粹是和稀泥,也是缺乏担当的表现——只要银子,却不愿一劳永逸地从制度上解决这件事,为操办此事的臣子彻底免除后顾之忧——本以为动辄罢免官员、首辅阁臣也是走马灯一样换的崇祯是个强硬派,没想碰到这种可能被大臣集体抵制的意识之争却打了退堂鼓。

陈应元的脸色变了,赶紧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慎言!为人臣子,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妄议圣意。”

陈雨想了想,没必要和陈应元这样的传统文臣讨论皇帝的是非,便顺着对方的话回答:“抚台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

“对了,这才是臣子该有的态度,雷霆雨露皆君恩,圣上能支持就够了,至于是否追究惠世扬等人,咱们就不必、也不能计较。”陈应元点拨了几句,然后问到关心的问题:“圣上要求一年缴纳五万两入库,有没有问题?”

陈雨默算了一下,自己两次出海,只是查办了小部分的海商,就有十万两进账,如果大张旗鼓操办起来,一年的时间,收入几十万两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完成这个指标不在话下。只是堂堂一个大明皇帝,居然为了区区五万两白银还特意发一道中旨,可见大明国库空虚、户部财政吃紧到了何种窘迫的地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天津海道

对陈应元的问题,陈雨笃定地回答:“加大巡逻盘查的力度,并且引导海商主动去威海缴纳罚银,一年下来,完成五万两的任务问题不大。只不过这样一来,交付给巡抚衙门的银子,以及水营的饷银,就有些吃紧了。”

陈应元大方地挥挥手:“本抚并非贪财之人,巡抚衙门也不靠着这些银子运转。只要你能保证水营的饷银,优先完成圣上交代的差使要紧。”

在他看来,只要保证自己简在帝心,拥有圣眷,将来有机会回京做官,甚至进入内阁,这几年多拿些银子少拿些银子都不是大问题,要是成了大学士,还会缺银子?

陈雨听出来了,巡抚大人更在意仕途的发展,不在乎眼前的利益。这样也好,少分点给他,自己的那份就多一些。这样一来,除去上缴朝廷的五万两和水营的饷银、购船铸炮等开销,再适当分润一点给陈应元,支出也不过十几万两,剩下的都是自己的。能用这些银子同时换来实权巡抚和当今皇帝的支持,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

“抚台请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完成圣上交代的差使,助力抚台青云直上。”

听到这话陈应元很开心,笑呵呵地捋须,频频点头。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学士之位在向自己招手。

走出巡抚行辕的大门后,陈雨停下脚步,往北面看了一眼,心想:崇祯不愿得罪既得利益的群体,指望他出手镇压惩治惠世扬之流是没戏了,有些事情还得靠自己。

重新出海后,陈雨在登州长岛一带找到了苏大牙等人,然后交代了接下来的安排。

“我带着一部分千户所的兵士回威海卫,留下三队人帮助你压阵。你领着人继续留在海上,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尽量引导商船主动往刘公岛来缴纳银子。这件事做好了,本官再保荐你把官职往上提一提!”

苏大牙拍着胸脯说:“请大人放心,属下就算绑也要把这些人绑来。”

交代完毕后,陈雨乘船沿着登州海岸南下,回威海卫了。苏大牙则带领三支船队继续在海上巡查。

午后未时,一支商船队出现在了苏大牙船队的视线中,望斗上的瞭望手拼命喊话:“北面方向有大鱼,六条!”

这是海寇之间的黑话,意思是有北方有六条四百料以上的商船,是高价值目标,可以宰。

苏大牙喜滋滋地来到船头,望了望海平面上逐渐靠近的船帆,大声下令:“迎上去,干了这一票大的,今晚找地方上岸,老子请客,兄弟们该吃吃、该喝喝、该逛窑子的逛窑子!”没了陈雨在身边,他不再拘谨,当日的海寇大龙头做派又回来了。

桅杆望斗上、甲板上、舱底纷纷传来了声音:“谢大龙头!”

旁边的苏颖咳嗽了一声,让苏大牙从得意忘形中醒悟过来,看了看不远处的王有田,对左右喝道:“告诉兄弟们,咱们现在是官兵,以前的称呼都要改,这条船上哪有什么大龙头,叫副统领!”

左右连忙改口:“遵命,副统领。”

陈雨虽然离开了,但是在每支船队都留了一个队的兵力,也就是一百人左右,各由一名队官带领。而王有田作为老资格的军户,跟随陈雨的时间仅次于张富贵等人,已经升为旗官了,他是作为这三个队的指挥官留在了苏大牙的座船上。

苏大牙也不傻,这三队兵士名为助力,实际上就是监视他的,防止他乱来,而王有田就是这些人的头目。要不然整个船队都是他的老部下,收了银子后,贪墨一些并私分,陈雨也未必知道。对于这一点,苏大牙并没有意见,换做谁都会这么做,人之常情。

船队升起了帆,逆风朝六条“大鱼”迎了上去。沙船吃水相对更浅,逆风的航行速度比福船之类的船型要快一些,很快就与对面的商船队相遇了。

让苏大牙意外的是,这六条船完全没有其他商船的仓皇失措,看见来势汹汹的水营战船,连方向都不变,甲板上的水手也是好整以暇,似乎不把这当一回事。

苏大牙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正狐疑不定时,旁边的苏忠提醒他:“义父,对面的船上挂了一面旗,好像不是商船……”

“写的啥?”苏大牙上了年纪,眼神不如苏忠这样的年轻人好了,眯着眼盯了半天,也看不清。

苏忠能识几个字,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天津海道(注1)钟。”

“天津海道?”苏大牙有些意外。

根据他的经验,这支船队是商船毫无疑问,除了水师,普通官家的船出海办差不会一次派这么多,而且看吃水的深浅,分明是载了很重的货物。不过是悬挂了海道的旗帜罢了。这种套路他懂,专门用来对付沿途各种水师、水寨官兵打秋风的,一般看到这样的旗帜,那些兵油子多半调头就走。

王有田从甲板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询问道:“苏副统领,已经靠近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苏大牙解释:“王旗官,对面挂了天津海道的旗帜,有些棘手。”

王有田是底层军户出身,哪里懂这些,疑惑不解:“天津海道是什么来头?”

他不懂,可是苏大牙懂。在海上混,对于水师、海道这些与海防相关的文武官职不说门清,至少是知道个一二三。当下向王有田解释:“这海道来头不小,听说是按察使司派来巡视海防的,专门监视各处水师、水营、水寨,以文制武,简而言之,就是管咱们水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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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处所称海道是明朝主管海防的文官,属于监察系统,全称是提刑按察司巡视海道副使,隶属于各省的按察使司,是国家监察系统和海防体系中,省级主管海防的按察“外台”长官,简称巡视副使或者海道。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朝廷只在浙江、福建、广东常设按察司巡视海道副使,在登州、青州、莱州设立过分巡道,笔者并未查到在天津设立过专门的海道副使或者分巡道的资料,文中出现天津海道只是为了情节需要。)



第一百六十三章 破窗效应

王有田听得似懂非懂,可是他靠着农民式的狡猾找到了关键点:“听着很厉害,但是天津海道,管不到咱们威海水营吧?”

苏大牙叹了口气:“王旗官说的没错,要管也是登州海道来管,天津卫管不到威海卫。但是大明文贵武贱,咱们总不好轻易得罪对方。”

旁边的苏颖一直默不作声,现在忽然开口:“有登莱巡抚撑腰,登州海道也不敢管咱们水营的事,何况是个外地的海防官。”

王有田转头望着她,希冀地问:“苏姑娘的意思是……”

苏颖看着对面的旗帜,笃定地说:“先登船查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了,万一是假冒的呢?”

苏大牙迟疑片刻,用力拍了一下大腿:“闺女说得对,先查了再说。无论如何,水营巡视洋面、缉查不法是职责所在,没人能挑刺。”

水营的船逼停了前进的商船队之后,苏大牙、王有田、苏颖、苏忠等人都悉数登上了对面的船。除了在其他地方巡逻的另外两个掌柜,水营的头目都到齐了。

船上居然是熟人,曾经向陈雨磕头求饶的李贵。

李贵的神情和上次完全不同,一脸的得意。看着苏大牙等人,笑眯眯地问:“几位军爷,截停咱们的船,有何事啊?”

苏大牙跟着陈雨狐假虎威,对付海商毫无心理压力,可是碰到正儿八经的官,就有些露怯。他清了清嗓子,酝酿好情绪,正想把陈雨教的那一套海禁和缉查的说辞搬出来镇场子,却见对面走来一个青袍文官。

这人轻蔑地扫了一眼众人,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吾乃天津巡视海道副使属下佥事杨建,奉海道刘大人之命,赴江浙一带公干。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拦住我们的船,耽误了差使,你们担待得起吗?”

苏大牙把到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莫名地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毕竟是海寇出身,面对官员有一种天然的心理劣势,对方十分倨傲,他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王有田倒没有给吓着,他眼里最大的人物就是陈雨,对其他的官员没有什么感觉,也不知道害怕或者胆怯,站出来问:“我们是隶属登州水师威海水营的官兵,奉命巡视海域,现在怀疑你们船上装载货物,想私自出海,所以特来盘查。”

杨建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说:“威海水营?没听说过,只知道登州水师,但是已经名存实亡,只剩下个壳了。就算是登州水师满编的时候,也不敢动咱们天津海道的船,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敢说三道四?”

苏颖忍不住驳斥道:“你们如果公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船,吃水还这么深?分明是打着海道的名义,夹带私货出海售卖。敢不敢让咱们检查货舱?如果真没有货物,立马就放你们走。”

杨建冷笑一声:“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娘们说话了?再说了,我们出海公干,有几条船,带什么东西,管你们屁事。刘大人命我们带些土产送到江南去,有问题吗?”

苏忠见有人怼苏颖,心头火起,把手放在刀柄上,沉声说:“你嘴巴放干净点!”

李贵见状,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位军爷,对杨佥事恭敬些。不过是办差而已,别昏了头,海道衙门不是你能得罪的。”

一时之间,从苏大牙到王有田、苏颖等人,都被怼了个遍,偏偏还不敢发火。他们半路出家,官场经验非常浅薄,不清楚所谓天津海道的人,他们得不得罪的起?会不会给威海水营、陈雨带来麻烦?

这一迟疑,气场就彻底被压制了下去,杨建鄙夷地看着他们,说:“识相的就赶紧离船,别耽误咱们赶路。”

苏大牙想了想,最终还是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拉着气鼓鼓的苏颖、苏忠等人离开了商船,回到自己的座船上。

等他们走后,李贵谄媚地对杨建说:“杨佥事威武!小人上次在同样的地方,被这些人逼得无路可走,整整五船的货全部被扣,今天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杨建轻轻笑了笑:“好说。惠大人交代下来的事情,自刘大人以下都不敢怠慢,再者兵备道潘大人和本官也是相识,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李贵回头昂首挺胸地吩咐:“前方再也无人敢阻挡咱们了,慢慢地走,让这些丘八眼睁睁看着咱们,却无能为力,哈哈哈……”

水营的船上,苏颖气冲冲地问:“爹,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却当缩头乌龟吗?”

王有田也说:“这些人明显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海道的旗号走私,要是就这么放过,陈大人苦心立下的规矩不就完了吗?”

苏大牙皱眉道:“你们说的我都懂。不过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定夺的,现在马上追上陈大人的船,请他示下。”

众人纷纷点头,陈雨是他们的主心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找大人就对了。

第二天,陈雨的座船上。

“所以呢,你们就被一个五品佥事骂得灰溜溜滚蛋了?”陈雨勃然大怒,“我才离开半天时间,你们就差点把我几个月的心血毁之一旦!”

苏大牙唯唯诺诺:“属下办事不力,请大人责罚。”

旁边的顾彪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息怒,也没这么严重吧?”

陈雨没好气地说:“这几个月我两度出海,言必行行必果,没有多收一文钱的罚银,但是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慢慢地把规矩立起来。现在正是巩固这一政策的关键时刻,如果让一个手下败将打着天津海道的旗号就能招摇过市而水营却无能为力,那么这规矩谁还会遵守?”

作为穿越者,陈雨知道著名的破窗效应。

西方的政治学家威尔逊和犯罪学家凯琳提出了一个“破窗效应”理论,他们认为:如果有人打坏了一幢建筑物的窗户玻璃,而这扇窗户又得不到及时的维修,别人就可能受到某些示范性的纵容去打烂更多的窗户。久而久之,这些破窗户就给人造成一种无序的感觉,结果在这种公众麻木不仁的氛围中,犯罪就会滋生、猖獗。这个现象,就是犯罪心理学中的破窗效应。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降维打击

这个破窗理论套用到天津海道这件事上同样成立。

本来陈雨用苛刻而严厉的缉查行动震慑了所有海商,为此不惜得罪有大佬撑腰的李贵等人,而且有很大的希望引导这些人来刘公岛主动缴纳罚银。如果就这么放过卷土重来的李贵,那么就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毕竟能做大买卖的,谁背后没几个官场的靠山呢?虽然背后的大佬爱惜羽毛,不方便赤膊上阵,但是指使几个强力衙门出面站台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要有人开了头,整件事就会滑向陈雨最不愿见到的方向,刚刚起步的缉私大业就会半路夭折。

“此风绝不可长!”陈雨下了定论。

“可是天津海道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人家赤膊上阵给海商撑腰,难道真撕破脸?”顾彪忧虑地说。

陈雨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和刑部左侍郎隔空扳手腕毕竟是暗地里的较量,虽然双方不在一个量级,但是并未面对面,一切都有回旋余地。而天津海道虽然权势不如前者,但是他们撸起袖子亲自给李贵等人站台,加上又是主管海防的官员,大有一言不合撕破脸的架势,还真不好对付——当然,陈雨估计,这天津海道也是在惠世扬等人的授意下站出来的。

现在对方的棋子落下了,自己该怎么应对?虽然骂了苏大牙,但是陈雨知道,只要对方打出海道衙门的旗号,而且又是公干的名义,理论上巡视海道副使还是水师的上级部门,一物降一物,从官面手段上看,还真不好处置,苏大牙等人束手无策也是情理之中。

陈雨来回踱步。慢慢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他们搬出天津海道来钳制水营,自己现在的官场手段不足以打压回去,就算陈应元这个登莱巡抚也管不到天津海道,鞭长莫及,那么,就只用官场之外的手段来对付了——比如让李贵和那个佥事碰到“海寇”,从物理层面上让他们消失。

在后世,这样的手段通常被称之为降维打击,一般形容用非正常、违背文明的手段打击对手。

你想跟老子玩白的,老子偏跟你玩黑的,不按照你的游戏规则来。陈雨恶狠狠地想。

他招了招手,示意苏大牙靠过来,耳语了一番。苏大牙先是大吃一惊,继而眼睛一亮,最后笑逐颜开,频频点头。

“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请大人放心。”

等苏大牙走后,顾彪心痒难耐地问:“大人有了什么好点子?”

陈雨神秘一笑:“先不急着回威海,调头往回走。明日带你看一场好戏。”

次日,悬挂着天津海道旗帜的商船队不疾不徐地沿着海岸来到了芝罘一带。

李贵请示杨建:“杨佥事,再往前走就是威海卫了,那边可是那伙人的老巢,是不是避一避,不靠岸直接绕过去?”

“你怕什么?”杨建哼了一声,“如果他们有胆量动咱们,前日就动手了,还会等到现在?继续往前走,不要绕道,免得让他们看扁了咱们。”

“杨佥事说得极是。”李贵正准备转头下令,却听到望斗上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

“咦,后面好像追来了几条船,速度快得很,没打旗号……”

杨建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袖子,慢条斯理地说:“李管事,该好好管教管教你的手下了,别一惊一乍的,说不定是昨日那些丘八呢。他们就算追上来又能如何?镇定,镇定。”

李贵陪笑道:“那是,那是……”心里却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人?

他抬头喊话:“看仔细了,究竟挂没挂旗,是哪里的人马?”

望斗上的声音更急了:“看得真真的,没有旗号,船头上都是些汉子,个个手持兵刃……妈的,是海寇!”

“海寇?”杨建闻言身体轻微抖动了一下,强作镇定地问,“李管事,你不是说,有了那劳什子的水营后,只要不偏离海岸,就不会遇见海寇了吗?”

李贵也有些惶恐:“按理说是这样,那伙人天天在登州、威海一带巡查,海寇也不敢靠岸边太近啊。”

他想了想,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为好,便大声下令:“吩咐下去,立即靠岸,让伙计们抄家伙,真是海寇的话,也要抵挡一阵,等待援兵。”

杨建不解地问:“援兵?什么援兵?”

“威海水营啊,杨佥事。在登莱,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们了。”

杨建有些愕然,把希望寄托在对头身上,是不是太荒谬了些?

李贵心里不安,没有注意到杨建的脸色。虽然和水营作对,但是对方是海寇的天敌,这一点无法否认,要真遇到了海寇,也只能指望水营了。毕竟是官兵,看到了海寇总不会视而不见吧?

不过,他高估了陈雨的节操,很快他就见识了什么叫“不择手段”。

几艘海盗船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似乎对于这片海域随时会出现官兵毫无顾忌。这边商船队上,从李贵到水手,全都乱成一团,甲板上一片鸡飞狗跳。海寇杀人不眨眼,若是被他们攻上了船,所有人都性命难保。

杨建强作镇定呼喝了几声:“莫慌,准备迎敌,万万不可让他们上船!”一边喊,一边往通往底舱的入口移动。

苏忠站在船头,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像一头准备捕食的野兽。比起官兵相对枯燥的生活,他更喜欢这种无所顾忌、看着猎物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的感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个王者,世界都匍匐在自己脚下。

“嘭”“嘭”“嘭”……

海盗船很快就撞上了目标,一块块跳板被架上了对方的船舷,被规矩束缚已久的海盗们像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争先恐后涌入了对面的船上。

李贵声嘶力竭地喊:“动手啊,把他们赶下去,千万别让他们上船!”

身先士卒的苏忠嫌他聒噪,甩出一柄短斧,不偏不倚正中其脑门。李贵色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颓然倒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海寇与官兵

凶神恶煞的“海寇”登船后,只一个照面,带队的管事就见了阎王,其余的人顿时没了斗志,勉强挡了几下就四散而逃。但是船就这么大,又能跑到哪儿去?一些人慌不择路往舱底钻,还有些人一咬牙跳入了海中。

“叮叮当当”,甲板上响起了密集的刀剑相交之声。一方是来势汹汹的积年海寇,一方是毫无斗志的游兵散勇,双方刚一接触,高下立判。纵然有几个忠心耿耿的护卫想拼一下,但也是寡不敌众,很快这场跳帮肉搏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不到半个时辰,船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抵抗彻底停止,剩余的人都瑟瑟发抖地跪在甲板上,等候发落。

苏忠轻轻踢了一脚李贵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四处寻找杨建的踪迹。他对这个青袍文官辱骂苏颖的一番话耿耿于怀,不亲手杀了这家伙,心里憋得慌。

终于,他带着人在舱底把浑身颤抖的杨建像拖狗一样拖到了甲板上,然后一扔,任其烂泥一般瘫软在甲板上。

杨建颤抖着望向这名“海寇头目”,却发现很面熟。他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指着苏忠大喊:“你是威海水营的人!你们居然假扮海寇,袭击官船,真是胆大包天!”

“我本来就是海寇,用不着装。”苏忠阴侧侧地说,“这位大人,你和那个李管事很快就要结伴去见阎王爷了,上路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建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指着苏忠厉声说:“袭击官船是重罪,识相的赶紧放本官走,悬崖勒马,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苏忠慢慢地举起一柄铁锤,说:“这当口了,还在大言不惭。这位大人,当初辱骂苏姑娘的时候,没有想过会落在我手里吧?这就叫现世报,来得快!”

杨建下意识地问:“那个女海寇是你姘头?”

“不许你再侮辱她!”苏忠大吼一声,举起铁锤砸了过去,把杨建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砸得裂开,血水和脑浆四处溅落,连苏忠脸上、身上都溅满了。

旁边的手下问:“掌柜的,其他人怎么处置?”

苏忠脸色有些狰狞,低声说:“全部砍了脑袋,一个不留!”

海盗们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倭刀,不顾跪在甲板上的水手、伙计们的苦苦求饶,用力砍了下去。

血光冲天,一个个头颅咕噜噜滚落在甲板上,血水流成了小河。

等船舱里的货物被一件件搬出来后,陈雨的座船也到达了现场。他带着众人亲自来到商船上,看到满甲板的头颅和血污,眉头皱了起来。

以海寇之名杀人夺船,这件事本就有些冒险,肯定是不能留活口的,苏忠把所有人都灭口,不能说做错了,但是这样血腥的手段,让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战场和死亡的陈雨也有些不太适应。他看了看一脸血渍、脸色狰狞的苏忠,暗暗摇了摇头,这人戾气很重,是否能重用,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苏忠面对陈雨,还是一副不善言辞的模样,只是简单见礼,便把目光投向了苏大牙身后的苏颖。

趁着陈雨和苏大牙等人查看船上货物的清点情况,他来到苏颖身边,讨好地说:“颖妹,这个狗官对你言辞有羞辱之意,我已经帮你报仇了。”说着往杨建的尸体一指。

苏颖看到头被砸的稀烂的尸体,再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觉得异常恶心,腹中翻涌,忍不住趴在船舷边呕吐了起来。

苏忠关切地上前,想要拍一拍她的后背,可是发现自己手上有血污,尴尬地缩了回去,然后问:“颖妹你怎么了?当初你带着兄弟们砍人时,可是眼都不眨的,怎么今天却……”

苏颖这一吐就是昏天黑地,几乎把腹中的东西全部吐空后,浑身无力地靠在船舷边。她也不明白,自己也杀过人,见过血,看到杨建的尸体怎么反应这么强烈?死人又不是没见过。

当下心情不是很好,恨屋及乌,便怪上了始作俑者苏忠。她瞪了一眼对方:“灭口就灭口,干嘛非得弄得这么血糊糊的,真是恶心!”

苏忠被她一瞪,完全没有了杀人灭口时的霸道,有些手足无措,辩解道:“这个,我只是见不得这狗官出言侮辱你……”

这时苏大牙走了过来,对苏忠说:“忠儿,陈大人的意思,让你做戏做全套,继续假扮海寇,装作杀人毁船后逃走,我们在后面追,让来往的商船看见……”

苏忠对于这个安排心里有些不舒服,凭什么这窝囊角色让自己一个人演?不过口中还是恭敬地回答:“义父,我知道了。”

临走前,他还关切地叮嘱了苏颖一句:“小心自己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去找郎中看看……”

苏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苏忠回到了自己的“海寇船”上,做好“逃跑”的准备,这边商船队上则紧锣密鼓地搬运货物,运到其他水营的船上。

半个时辰后,经过这片海域的零星几艘商船惊讶地发现,海上正在上演一出追逐战:四五艘海寇船被十几艘悬挂“威海水营陈”的战船追逐,后者一边追还一边开炮,炮声隆隆,声势惊人。

反应过来后,商船忙不迭地往岸边靠,避开了这两拨人,生怕被殃及池鱼。若是被海寇撞上,临死前拉自己垫背固然悲催,倘若被水营的炮误伤更是无辜。

等追逐的双方消失后,这些过路的商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支从天津卫来的商船队遭了海寇的毒手,杀人夺财,然后将船付之一炬,却被巡逻的威海水营发现并攻击,海寇仓皇逃窜,但是商船队的所有人不是死于刀下就是葬身火海。

往前走了不远,看到熊熊燃烧的几艘船后,海商们一阵后怕,幸好那些倒霉的同行替自己趟雷,否则遭殃的就是自己了。同时也对威海水营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人家收银子绝不手软,但是打起海寇来也是毫不含糊,这些银子总算没有完全打水漂,比起陆上那些光收银子不做事的庸官要好得多。



第一百六十六章 喜脉

远在京城的大佬们并不知道,天津海道的旗号不仅没有成为商船队的护身符,反而成了催命的绞索。他们的对手集官匪于一身,在两种身份之间切换自如,把事情办得毫无破绽,就算他们有所怀疑,却没有一丁点证据。或许在官场,他们有的是办法,可是在这片海域上,则是威海水营的天下。当然以惠世扬为首的利益集团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想方设法对付陈雨和威海水营,但这都是后话了。

“海寇袭击商船”事件告一段落后,根据陈雨的安排部署,干脆把苏忠作为固定的“海寇”,游荡在外海,随时根据指令发动袭击,对付不听话的海商;而苏大牙则带领刘黑子和另外两个掌柜,继续在山东沿海巡查;陈雨自己则带着卫所军户的主力回到了威海卫。

苏颖本来是要跟着苏大牙参与巡查行动的,但是她的呕吐症状越来越明显,几乎每天都有反应,不得已跟着陈雨的船也回到了威海卫,准备上岸找个郎中看看。

上了岸之后,苏颖拒绝了陈雨让他住在新宅子的提议,独自一个人去找郎中问诊。

“我不是大家闺秀,没那么娇贵,看完了郎中,要是没啥事,弄条舢板给我回海上就成。”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和你睡了只是个意外,双方的关系很尴尬,不知道该算情侣还是上下级,能不单独相处最好,住你家去算怎么回事?

陈雨无奈,只能由她去。看着苏颖的背影,叮嘱张富贵:“猴子,她很要强,有什么事肯定死撑着,也不会跟我说,苏大牙又在海上,这里她不认识别的人,你派人偷偷跟着她,有什么事及时跟我报告。”

张富贵一口答应下来:“放心,交给属下便是。”心想,不管苏颖表面上怎么冷淡,两人滚过床单了,她就是陈雨的女人,这一点无法否认,对于老大的女人,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让她有一丁点儿闪失。

苏颖并不知道陈雨的安排,她独自在路上找人问明郎中的所在,径直往目的地走去,却没有看见身后张富贵带着两个军户偷偷跟着。

千户所地方不大,也只有一个郎中,叫丁不二,曾经因为诊断不了顾彪的“怪疾”而被顾大锤定性为庸医,差点被千户大人当成出气筒打个半死,幸好陈雨出手治好了顾彪,让他躲过一劫。

虽然看不了疑难杂症,但是对于苏颖的“病”,丁不二还是颇有把握的。他闭着眼给苏颖号完脉之后,笃定地说:“恭喜这位姑娘,你这是喜脉。”

苏颖有些懵:“喜脉,什么意思?”

丁不二以为她怀疑自己的本事,打起精神,伸出两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振振有词:“脉象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此乃滑脉,是气血旺盛养胎之现象。一般郎中要四个月以上才能看得出,但我这是祖传的本事,你这只有三个多月,不足四月,我也能看出来。”

苏颖如堕冰窟,浑身开始发抖:“你的意思,是我怀上孩子了,而且三个多月了?”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难怪最近腹部微微隆起,自己一度还以为是缺少运动,发胖了,谁知道居然是怀了孩子!

丁不二得意洋洋地回答:“正是如此。请姑娘……哦,不对,请夫人回去告诉你家相公,让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前几个月是最重要的时候,需要养胎,不能大意。”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对方,心里有些狐疑:这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为何未见盘发髻,也没有开面,还是作未出阁的闺女打扮?莫非是败坏门风的女子,与人私通?

苏颖没有听他说话,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出了大门。

“夫人,你等等,待我开几味安神保胎的药给你啊?”丁不二有些错愕,对着她的背影说。

可是对方并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就算不抓药,至少把诊金付了吧?承惠一百文!”丁不二起身欲追,却被几个精壮汉子堵在门口。

他定睛一看,立马换上谄媚的笑容:“原来是张爷!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来人是张富贵。他作为陈雨的发小和贴身心腹,随着陈雨的发迹,身份地位一路走高,现在千户所有谁不认识副千户身边的张爷?

张富贵扔给他一块碎银子,说道:“这是替苏姑娘付的诊金,多出的算打赏你的。”

丁不二点头哈腰:“谢张爷赏。”

“俺问你,你确定苏姑娘害喜了,而且是三个多月?”

“这个不会有错,否则我就砸了自己的招牌!”丁不二将胸脯拍得山响。

张富贵估算了一下,从上次登州劫法场到现在,差不多就是三个多月,四个月不到的样子,时间上是吻合的,应该就是那次醉酒之后的事情。

这是大事,必须马上禀告大人。张富贵不敢怠慢,匆匆走了。

陈雨的宅邸。

“什么,苏颖怀孕了?”陈雨惊讶地站了起来。

“正是,俺一路跟着苏姑娘,从郎中那里问到的确切消息。”

陈雨也默算了一下时间,和那次的时间恰好对得上,而且这段时间苏颖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没见和其他男子有亲密举动,百分百就是自己的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穿越前后两世为人第一个孩子,必须保住。他抬脚便走:“走,跟我去把她抓回来保胎。如果放任不管,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离开丁不二的药铺时,张富贵派了一个人一直盯着苏颖,所以知道她在何处。陈雨带着张富贵等人找到苏颖所在的地方时,发现这是一处民房。

张富贵有些意外:“这里是稳婆张氏的住处,苏姑娘才三、四个月身孕,请稳婆还早呢,她在这里做什么?”

“稳婆?”陈雨反应快,醒悟过来,“靠,这傻婆娘想做掉肚子里的孩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纳妾

屋内,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劝着苏颖:“姑娘,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这事要趁早,一个月以内最好。现在你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子,如果要做掉,你自己也有危险……”

苏颖无奈地说:“危险也要做。我在岸上无亲无故,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还要跟着我去海上受苦……”

“谁说你无亲无故,谁说孩子没有父亲?”门被哐的一声推开,陈雨站在了门口。

婆子眯眼看清了来人是谁后,连忙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民妇张氏,见过大人!”

如果说顾大锤以前是千户所的土皇帝,那么现在这个角色就变成了陈雨。而且对于军户以外的人而言,陈雨的影响力更大。

张稳婆的儿子就是上次清勾新加入的军户,以前没有田可耕种,也找不到正经的事做,现在入了伍,每月都有不菲的饷银,不久前还升了什长,收入也涨了,前程一片光明。故而母子两人对陈雨非常拥戴,视其为再生父母。

苏颖则有些慌乱,问道:“你来做什么?”

陈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要是不来,你就做了傻事了。跟我走!”

“跟你去哪?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无名无分的,你不要管我的事情!”苏颖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

“你是我女人,而且怀了我的骨肉,当然是跟我回家。”陈雨抓住手腕不放,言语间充满了霸道,“至于名分,你入了我陈家的门,自然就有了。”

苏颖怔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陈雨一个公主抱,双脚离地,被他结结实实揽在怀里。

她一下子全身都僵住了,自从长大后,她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子这么抱过,陈雨厚实的胸膛和强烈的男子气息让她有些迷离。虽然还在挣扎,但是力度却小了很多。

陈雨轻轻在她臀部拍了一下:“不要以为怀了孩子,我就不敢打你。老老实实地,不要动。”

臀部传来的触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酥麻感觉,然后扩散到全身,苏颖觉得浑身酥麻,脸上发烫,似乎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和陈雨翻云覆雨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又羞愧又兴奋,还有一种负罪感,不由自主地把脸埋进了对方的胸膛。

陈雨稳稳地横抱着苏颖,一步一步往自己家里走去。

虽然论打架,尤其是使用冷兵器的情况下,陈雨这个格斗门外汉可能不是苏颖的对手(当然更打不过顾影),可是近一年的军户生涯,还三番四次亲上战场,让他拥有了健壮的体魄,完全不是前世那个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的废柴公务员了。光比力气,他一个青壮成年男子,当然比苏颖要大,抱着她健美不失丰韵的躯体,稳稳走了一两百步,也没怎么大喘气,用现代的话说,这叫男友力爆棚。

依偎在陈雨的怀中时间越久,苏颖越觉得有安全感。她偷偷抬头看了看对方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心里想:难道我就这么从了他?从此跟这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过一辈子?

千户所地方不大,从稳婆张氏的住处到陈雨的新宅子也就两百多米的距离,不一会就到了。

踏上门口的阶梯时,苏颖忽然紧张起来,紧紧抓住了陈雨的手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进了这扇门,就代表她心甘情愿成为陈雨的女人,给他生孩子。然而连个象征性的仪式都没有,让她觉得惴惴不安,而且多少有些不甘心。

那怕像大户人家纳妾一样,一顶轿子从侧门抬进来呢,也算是有了个名分,苏颖心想。海寇的出身,让她敏感而又自卑,从不敢想象能够嫁入大户人家成为正妻,但又渴望通过某种世俗仪式得到认可。

陈雨似乎是读懂了她的心思,附耳轻声说:“你放心,不会让你无名无分把孩子生下来的。现在你先好好养胎,我会把苏大龙头召回来,找个媒婆,向他下聘礼……”

苏颖一听,松开了手,脸色顿时变得红扑扑的。这句话卸下了她最后一道心防,让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

虽然和陈雨是酒后乱性,双方没有感情基础——苏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被下药,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但是这年头谁不是盲婚哑嫁呢,洞房花烛夜才见到未来一半真面目的大有人在。这么说起来,陈雨肯为一次酒后的事情负责,已经很不错了,说明他至少有担当。再加上自己以海寇之身,进了一个前程无量的武官家门,还有什么好矫情的?

陈雨抱着她穿过院子,径直来到自己的卧房,然后把她轻轻放在床上,交代道:“以后你就住这儿了。我会找人服侍你的饮食起居。你爹那边,我也会派人去联系。你除了安心养胎,什么都不用管,都交给我。”

离开了陈雨的怀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苏颖有些手足无措,她下意识地站起来,“不用找人服侍,我没那么娇气……”

陈雨伸手按在她肩膀上,把她按了回去,不由分说地说:“这事没得商量,就这么定了。你是的我的女人,就得听我的,再说你不为了自己考虑,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

等陈雨离开后,苏颖愣了半天,然后尝试着躺在床上,闻着被褥传来的男子气息,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这一切恍如梦中。

良久,放松下来的苏颖沉沉睡去。

本来这件事陈雨并未打算大肆宣扬,只是考虑把苏大牙叫回来,按照纳妾的仪式走个过场,让苏颖安心养胎。没想到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邓范、王有田等心腹部下,以及保持友好合作关系的文登县巡检符有地都登门道贺。

刚开始陈雨还以为这是古人的客套礼仪,虽然有些意外,可还是客客气气迎来送往这些部下和熟人。但等到三大盐课司、文登县令吴明晋、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谭一伦、指挥佥事赵梓隆、镇抚吴大海也派人送来贺礼时,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陈雨对众人来到贺迷惑不解,帮助他解开谜底的是千户顾大锤。

等所有人都来了一个遍之后,顾大锤也来到了陈雨的宅邸,随行两名家丁挑着礼物,礼节可谓相当周到。

听闻禀报,陈雨连忙迎上去,作诚惶诚恐状:“千户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区区小事哪敢劳动您大驾亲自跑一趟?”

顾大锤脸色有些古怪,似乎心里纠结什么事请。闻言打起精神回答:“陈副千户说哪里话,这可不是小事,你是从五品的副千户,官职世袭,有了儿子,这职位便可一直传下去,将来子子孙孙开枝散叶,都可从中受惠……”

陈雨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有了后代这件事还有很强的政治意义,并非添丁入口这么纯粹。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些人为何要登门贺喜,其实就是巩固关系,为将来做准备,未雨绸缪。

卫所的官职可以世袭,传给子孙,如果苏颖生的是儿子,那么陈雨的职位就可以顺理成章传给儿子,这种纵向的血脉关系就稳固了,以陈雨的手腕和能力,让陈家从他这一代开始崛起为世家豪门也并非难事。谭一伦、赵梓隆、吴大海等人也是世袭的官职,不出意外,自己的后代也要在威海卫承袭武官职位,和陈雨这一脉建立良好的关系有百利无一弊——当然,赵梓隆、吴大海更多的是出自对陈雨的欣赏。

至于文登县令、巡检、盐课司等人,其动机是另一种情形。陈雨分析,千户所编练的新军已经变相成为了自己的私军,顾大锤乃至卫指挥使司都未必指挥得动,而未来继承人的出现,会让张富贵、邓范、王有田等心腹更加死心塌地拥护陈雨——反之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万一陈雨有个三长两短,这种忠心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能维系多久不得而知——那么作为本地的官吏,适时讨好陈雨以及他背后的这支军队,是很有必要的。尤其是陈雨掌握了整个登州的私盐网络,就等于握住了三大盐课司的命门。

顾大锤客套几句,又提起了千户所的翻新重建。

“……彪儿替本官揽下了这差使,作为千户所的主官,自然是责无旁贷。现在已经把兵营和住宿区分开修建,泾渭分明,那边的进度也很快,工匠们日夜赶工,军户的家属们在年底就能搬进新居。那些登州来的夷人,也在炮坊附近起了新房子,他们对住宿条件很满意……”

说道这里,顾大锤心中一酸,陈雨是副千户,自己才是千户,现在倒像是下属对上官禀报一般。陈雨崛起才多长时间?好像还不满一年,就这么把自己的风头彻底盖下去了。

陈雨连连点头:“千户大人辛苦了。”

顾大锤收拾心情,慢慢转入正题。

“本官今日前来,除了道贺,还有两件事想和陈副千户商量……”

陈雨心想,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作为名义上的上级,亲自带着礼物上门,身段放的不低,冒着这样的尴尬前来,绝不仅仅是道贺这么简单,兜兜转转,扯了一大堆无关的话,戏肉终于来了。

“商量不敢当,千户大人有何指示,尽管明说,只要下官做得到,一定遵从。”

顾大锤欲言又止,看了看周围,低声说:“能否找个僻静所在,借一步说话?”

陈雨欣然答应:“请千户大人随我来。”

两人来到簇新的书房。这里是宅邸的西南角,比人来人往的花厅要清净的多。到了书房,陈雨忽然醒悟,这座宅子居然是按照顾府的格局建造的,只是规模略微小了一点而已,难怪自己总觉得亭台楼榭之间非常熟悉。

顾大锤清了清嗓子,斟词酌句地开口说道:“这第一件事,由我来说有些不合礼数,不过颖儿逼得我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来了……”

陈雨一点就通,拍了下大腿,懊恼地说:“都怪我,本来想要上门提亲,出海后回来一忙就忘记了。还要劳烦千户大人亲自登门,罪过罪过……”

顾大锤松了口气,这事由女方提出来,确实有些拉不下脸,还好陈雨没有拒绝,否则自己的老脸往哪搁?

自从和陈雨的关系明确之后,顾影仿佛一夜之间转了性子,不爱武装爱红装,舍弃了那些练武的服饰,换上了大户人家女眷常见的衣裙,走路也不再带风,而是端着架子走淑女路线。顾大锤对女儿的这种改变是喜闻乐见的,尤其是她的意中人是整个威海卫都炙手可热的陈雨,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在陈雨出现以前,顾大锤一度认为除了招郎入赘,顾影是很难找到门当户对的婆家的。经历过醉酒换帖风波之后,两人能够假戏真做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原本顾影在父亲和兄长的劝说下,打算矜持一些,等着陈雨上门提亲,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动静,这几天忽然冒出了苏颖已经怀孕的消息,更是晴天霹雳一般,让顾影方寸大乱。虽然经历了刘公岛跳海一事之后,顾影对苏颖本人没有了多少敌意,可是怀孕一事却成了横亘在她和陈雨之间的最大障碍。

虽然顾大锤和顾彪反复给顾影做工作,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何况苏颖只是一个女海寇头子,出身卑微,顶多就是个妾,就算有了孩子,也是庶出,对她没有什么威胁,但顾影却沉不住气,今天痛哭流涕,痛骂陈雨这个负心汉忘记了自己,明天就要操刀子上陈家讨说法,弄的整个顾府鸡飞狗跳。

顾大彪无奈,为了防止顾影的冲动把这段来之不易的姻缘搞砸,只能拍着胸脯保证促成此事,才让顾影消停下来。所以,才有了今日登门拜访的一幕。

陈雨先是承认了和顾影的关系,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苏颖肚子里的孩子没法等,我必须给她一个名分。虽说纳妾和娶妻不一样,但如果刚刚操办纳妾之礼,就娶顾影过门,是不是太仓促了些?我的想法是,我和顾影的婚事,是不是往后延一延,千户大人,您认为呢?”



第一百六十九章 收回屯田

顾大锤想了想,如果顾影的婚事和纳妾搅和在一起,好像是有些丢份。虽然顾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也是威海卫有头有脸的人家,婚姻大事自然不能太草率。既然陈雨已经承诺了婚事,那么往后延一延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点了点头:“那就听你的,就这么办。”

陈雨拍着胸脯保证说:“请千户大人转告顾影,我陈雨明白她的心意,绝不会辜负她,迎娶她只是时间问题。”

得到承诺,顾大锤放下心来,接着说第二件事。

“既然早晚都是一家人,那么第二件事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卫城那边有了消息传过来:拟调我去卫指挥使司接任赵梓隆的佥事一职,由你升任备御后千户所千户一职。”

陈雨大喜,陈应元的运作见效果了,果然让自己得偿所愿。顾大锤调走也是好事,否则留在千户所两人都尴尬。

“呵呵,下官恭喜千户大人荣升佥事。”陈雨恭维了一句,“只不过赵佥事卸任之后,怎么安排?”

在卫所这个体系内,赵梓隆的关系、背景都是杠杠的,而且对自己非常支持,陈雨自然不希望牺牲这位强援来换取顾大锤的官位安排。

“赵大人也提拔重用了,他接替杨奇志担任指挥同知。”顾大锤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杨大人年纪到了,主动提出卸任,荣归故里。”

“哈哈哈……”陈雨仰天大笑。杨奇志的所谓主动请求卸任,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对他而言,这是最理想的结果。和他有仇的杨奇志下台了,换成了坚定支持他的赵梓隆,加上接任指挥佥事的顾大锤是未来的老丈人,以后他在威海卫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顾大锤心情也不错,虽然失去了五品千户这个土皇帝位置,但是得到了四品佥事一职,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赵梓隆也从正四品佥事升到了从三品指挥同知,这一系列乾坤大挪移的官职调换中,唯一的输家就是杨奇志。一想到能让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丢官去职,顾大锤心里说不出的爽快。

陈雨笑了几声后,对顾大锤说:“下官一时高兴,有些失态,让千户大人见笑了。”

顾大锤摆摆手:“少年得意,平步青云,有这样的成就,你怎么样都不为过。话说回来,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一个白身军户成为千户,别说威海卫了,本朝几百年怕是都未曾有过。”

陈雨谦虚地说:“这都是千户大人提拔栽培,否则下官哪来的机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份恩情,下官会一直铭记在心。”

顾大锤很满意这个回答。哪怕是陈雨刻意谦让低调,但也说明了他不是一个会得意忘形的人,以后仍然可以作为政治上的盟友。至于两家的婚姻,虽然也是巩固彼此关系的手段,但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是陈雨是个忘本的小人,顾影就算嫁入陈家也无济于事。

随着顾大锤的到访和书房密谈,千户所的权力全面交接正式拉开了帷幕,陈雨只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从一个实际话事人变成了千户所真正的主人。

几天后,任命正式下来了,顾大锤晋升卫指挥使司指挥佥事,陈雨成为了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千户。

在陈雨的运作下,张富贵、邓范、蒋邪、王有田等心腹都从总旗升任百户,水营的几个头目则挂百户或试百户衔,千户所的权力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的百户等军官大多被架空闲置,却无可奈何。

不过陈雨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些人。虽然官职是世袭的,他无权解除,但是拿回本不属于这些武官的东西却并非难事。

被任命为千户之后,他就着手布置收回被这些武官霸占的屯田。

屯田是卫所制度生存的基础,朱元璋设计这套制度的根本立足点就是军屯制,让全国几百万军人通过耕种屯田自给自足,在不增加百姓赋税的情况下,让庞大的军队自己养活自己。虽然明朝后期卫所衰落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军屯被破坏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

从宣德以后,卫所官侵占军屯田地、私役军士耕种之事,已频频发生。全国各地可行水灌溉的良田沃土,皆为军官及权贵所侵占。到了崇祯年间,有权有势的军官占据几百顷良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结果是贫穷军士无寸地可耕,妻子冻馁,人不聊生。

虽然陈雨通过自己的方式赚取了不少银子,用饷银贴补的形式弥补了军户口粮和收入的亏空,但是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困扰卫所的难题,一味输血也并非长久之计。现在他大权在握,千户所成了他的一言堂,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恢复军屯制,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千户任命下来的第三天,陈雨宅邸的花厅坐满了人,全都是原来的百户、总旗等基层军官。他们隐约猜到了今日要面对什么事情,个个坐立不安。

顾大锤独自赴任,家人都留了下来,顾府仍然矗立在最显眼的位置,还是最豪华的宅邸,但是权力的中心已经转移到了陈雨的宅邸,商议要事的地方自然就改到了这里。

等了很久,不见陈雨到来,众人有些心焦,但没人敢吭声。陈雨现在不仅是名正言顺的千户,还掌握实际的兵权,比起前任顾大锤的权势更大,而且大家都知道他和卫城的赵大人,甚至登州的巡抚大人关系密切,做掉几个人轻而易举,可以说掌握了千户所生杀予夺的大权,即便心里再不满,也无人敢表露出来。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陈雨终于露面了。他在张富贵等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抱拳说:“诸位,抱歉,适才处理一些紧急公务,所以来迟了,请莫见怪。”

众人哪里敢见怪,全都起身迎接,躬身作揖,纷纷说:“千户大人言重了。”



第一百七十章 有偿回收

陈雨坐在上首,双手虚压,“诸位不必多礼,请坐。”

众人惴惴不安地坐下,大多只敢坐了半边屁股。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件事情商量。”陈雨微笑着环顾左右,“其实也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就看诸位同不同意?”

众人赶紧回答:“请千户大人示下。”

陈雨缓缓地说:“刚才本官让人翻看了鱼鳞黄册,经过统计测算,千户所原有军田一千二百六十七亩,加上历朝历代陆续开垦的新田,总数为二千一百二十八亩。按照规矩,这些田是要分给千户所的军户,按丁配田,征收‘屯田子粒’,然而因为种种原因,这些田陆续落到了诸位和文登县一些达官贵人的手中,代为管理。不知道本官所说,是否属实?”

所有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和陈雨对视。

所谓“代为管理”,只是个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军官们把屯田占为己有,再反过来役使军士耕种,收入大部分归了自己,损公肥私而已。历朝历代,这都是普遍现象,也从没有人想过要收回被侵占的屯田,因为触犯了既得利益者,得罪了人,对自己又没好处,费力不讨好。看样子,这位新上任的千户大人,要对这些屯田开刀了。

陈雨和以往的千户都不一样,他不依靠侵占的屯田产出和喝兵血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是通过其他手段发家致富,所以不属于这个既得利益集团的一份子,对这个群体动手毫无顾忌。

这些屯田的产出,与私盐所得相差仿佛,和海贸罚银的收入相比更是微不足道,但土地却是控制军队最有效的工具之一。只要把这些屯田收回之后,再按照军功和官职重新分配下去,那么这支军队与自己的人身依附关系,会大大加强。换句话说,用土地换取军队的忠诚,在吃饱饭为第一位的古代社会,这比什么革命理论、民族大义洗脑都管用。

见众人都低着头不说话,陈雨也不急,慢悠悠地说:“既然都不吭声,本官就当你们默认了。按照朝廷的制度,这些屯田本不属于你们,而是千户所的资产,本该无偿回收……”

听到这句话,众人纷纷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陈雨。有人暗自想着:你权势熏天是一回事,断人财路又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要做得这么决绝,说不得要好好理论一番了。

陈雨似乎没有看到众人的表情,继续说:“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考虑到形成这样的现象有很多原因,并非在场诸位的过错,如果无偿收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本官决定有偿回收。”

“有偿回收?”军官们面面相觑,这么新鲜的词还是第一次听见。

“对,有偿回收。”陈雨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由千户所出面,按照市价收回诸位手中的田地,价款以现银支付,一文钱也不会少,童叟无欺。这样一来,本官就有地供给军户们耕种,诸位也得了现银,是双赢的局面。诸位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虽然理论上这些地本来就是属于千户所的屯田,是公产,可以无条件收回,但是陈雨也不想过于激进,一夜之间就改变整个大明都普遍存在的陋习,还是用有偿回收的方式相对缓和一些,避免引起太大的动荡,反正现在也不差这么些银子。

许多军官闻言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是按照市价回收,虽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但是总比空口白牙要回去好得多,几十上百亩的田地,换算成沉甸甸的现银,也算是有个安慰了。

有人麻着胆子站起来,问:“千户大人,咱们的这些田有旱田,也有水浇地,地段不一样、肥沃程度也不一样,不好一刀切定个均价吧?”

陈雨赞许道:“这位问得非常好。当然不是统一定价,本官会找来内行的人评估诸位的田产,按照肥沃或贫瘠的程度定价,保证不会让诸位吃亏。”

听到这话,不少人放下心来。这位彗星一般崛起的千户大人历来以强势著称,对外打压盐枭、征剿叛军战绩彪炳,对内排除异己也毫不含糊,连老千户顾大锤都被排挤走了,他们这些中低层军官又怎么能螳臂当车?对于千户大人收回军田的提议自然是不敢拒绝,能够提出这样相对优厚的条件,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就在陈雨和军官们都以为这事就这么了结时,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军官站了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千户大人话说得漂亮,可是田产换银子却是极不划算的事情。我名下两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可以传给儿子,儿子可以传给孙子,吃穿用度都不用发愁。现在给我银子,坐吃山空之后,拿什么养活妻儿妾室,靠朝廷那点俸禄吗?”

这话说出了军官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虽然没人敢公开赞赏支持,但不少人偷偷竖起了大拇指,示意他说得好。

陈雨皱起了眉头,本来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横生枝节。

一旁的张富贵很机灵,附耳说道:“这人叫孙留,是本所的百户,有个叔叔在文登县做官,好像是县丞。”

陈雨心想,难怪胆子这么大,原来自持有个做官的叔叔撑腰。不过正三品的卫指挥同知他都能掀翻,又怎么会怕区区一个县丞?

他不急不忙地问:“明明是千户所的军田,孙百户却口口声声说你名下的地,请问可有田契?”

孙留得意地昂首回答:“都有县衙签发的田契,请问大人可要过目?”

居然有田契?陈雨有些意外。按理说这些都是军用的屯田,是不会流入民间并在地方衙署办理田契的,孙留怎么会有田契?

不过联想到对方有个做县丞的叔叔,也就能说得通了。一定是他叔叔利用职权,违反朝廷的规定,利用军田被侵占时间过久的特点,钻了空子,当做民田办了田契。这些被侵占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军田都是一笔糊涂账,短时间很难说得清楚。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上门讨说法

陈雨环顾左右,问道:“孙百户说他有田契,不知在座的诸位有没有?有的话举手示意,让本官看看。”

过了一会,零星几个军官迟疑着举起了手,稀稀落落地回答:“属下有。”

“很好,本官了解了。”陈雨不动声色地说,“不过,不管你们是否有田契,本官只认千户所的鱼鳞黄册,只要是军田,就一律收回。三日之后,本官会派人逐个上门,核实田亩总数,登记造册,等评估了田亩的市价之后,统一按户主名字发放征收银子。今日之事商议到此为止,诸位暂且请回。”

出了大门后,军官们簇拥在孙留的周围,七嘴八舌议论着。

“孙百户,刚才你居然敢顶嘴,真是够胆量!”

“就是啊,现在千户所一手遮天,万马齐喑,也就孙百户能主持正义,替我等说句话了。”

……

孙留得意洋洋地说:“陈千户虽然强势,但是这屯田还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要练兵、打盐枭、出海都由他去,咱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乐得清静,反正不少咱一文钱的俸禄就行了。可是这屯田是咱们几代人安身立命的本钱,如果轻易就让他收了回去,这不乱套了吗,整个威海卫,甚至是山东、大明境内所有的卫所,都效仿的话,天下还不大乱?”

有人附合:“正是如此。这种事又不是咱们千户所独有,整个大明境内,只要是卫所,都一样。法不责众,其他地方没说要收回军田,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要收回?”

孙留拍着胸脯说:“请诸位同僚放心,孙某一定力争到底,千户所到底还是朝廷的治下,不是他陈千户的后花园,且看他敢不敢公开打压迫害下属?”

众人纷纷拱手抱拳:“吾等以孙百户马首是瞻。”

庭院中,张富贵陪着陈雨望着门外逐渐散去的众人,不忿地说:“大人,就让他这么嚣张下去吗?只要您发句话,俺带几个弟兄,半夜套了麻袋绑了石头往海里一扔,万事大吉。”

“这样做不行,毕竟大小也是卫所的武官,随随便便就杀了,整个千户所人人自危,对我没什么好处。”陈雨说,“江湖上按江湖的规矩,可以快意恩仇,但是官场就必须按照官场的规矩。孙留必须惩治,但未必要取他的性命。”

张富贵惊喜地问:“大人已经有主意了?”

陈雨哼了一声:“对付无赖,自然有无赖的办法。”

孙留回到自己家后,心情愉悦,还喝了点烧酒。能够和近来风头正劲的顶头上司交锋,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且不落下风,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同僚的恭维和吹捧更是让他有些飘飘然。

这一晚,他睡的格外香甜。

次日清晨,孙留被门外的嘈杂声惊醒了,只听到自己的老婆和人在门口大声争论着什么。

他揉着眼屎打着哈欠出门察看,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十来个军户聚集在自家门口,或坐或躺,把进出的路都堵住,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好几个人手中还拿着火铳,乌黑的铳口和闪着寒光的刺刀有意无意地对着他。

他老婆的关注点不在火铳上,而是对着几个在墙壁上涂涂画画的军户破口大骂:“翻了天了,不知道这是百户的家吗,谁给你们的胆子在墙壁上鬼画符的?”

孙留赶紧从人缝中挤出来,往墙壁一看,气得七窍生烟。

几名军户用桐油在墙壁上写满了“还我屯田”、“侵占屯田者不得善终”之类的话语,很明显就是针对他的。

“妈的,谁让你们写这些的?还把我这个上官放在眼里吗?”孙留也忍不住加入了老婆骂街的行列。

几个怀抱着火铳的军户站了起来,围拢过来。看见刺刀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孙留的声音立刻降低了几度:“有话好好说,干嘛要刷墙,这让街坊们看见了,影响多不好。”

一个小旗模样的军户开口说:“孙百户,不是咱们不讲上下尊卑,而是被你逼的。”

孙留摸不找头脑:“我逼你啥了?”

小旗回答:“上头说了,打算恢复按丁配田,只要是本所军户,都可以按照职务和军功分配屯田,交给家人耕种,而且只需按照卫所的规矩缴纳‘屯田子粒’,无需像民田一样缴纳朝廷的赋税。算起来,我可以分得三十亩水浇地、十亩旱地,这样一来,我爹娘、弟妹都可以有条活路。可是现在田都在你们这些当官的手里,不肯交出来,上头想分配屯田也无能为力,所以兄弟们只能找上门来讨个说法了。”

其余军户也纷纷附和:“是啊,只要有了田,又不用征粮纳税,加上我的饷银,全家都可以过上好日子。百户大人,您就行行好,把田让出来吧,听说上头愿意出钱和买,您怎么还要和兄弟们过不去呢?”

孙留明白了,这是陈雨的阴谋,正面收田被拒绝,就让这些大头兵上门找茬,逼他就范。

他怎么可能轻易就范,当下“义正言辞”地说:“你们都被蒙骗了,哄你们去耕田,不过是想让你们打仗卖命,到时候该缴纳的赋税一文钱都不会少,你们这是被当枪使了。再说了,我的地都是有田契的,可不是军田。”

小旗冷笑一声:“你可拉倒吧,孙百户,就你那些田契,外人不知道,千户所里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们只要给足银子,县衙的户房照样也能开出来,要多少有多少。再说了,上头是否蒙骗我们缴纳赋税是以后的事,可是现在你霸占着田不交又是一回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混为一谈。”

孙留被揭穿底细,有些恼羞成怒,眼睛一瞪:“若是不交田又如何?”

所有的军户闻言都围了过来,把孙留夫妇包围在中间。小旗说:“你是上官,我们也奈何不了你。不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不交田,我们就得不到田,全家的生计没有着落,只好用笨法子,打铺盖睡到你家,你吃啥我们也吃啥,你走到哪我们就跟到哪。”



第一百七十二章 母凭子贵

孙留的老婆一听,一蹦三尺高,尖声喊道:“吃睡在我家?不行,绝对不行!”

军户才不管他,在小旗的带领下一窝蜂冲进了院子,一边喊着:“活不下去了,跟着百户大人吃喝。”

十几个健壮汉子四处乱窜,翻看着有没有吃的东西,把厨房的锅碗瓢盆碰落在地,摔得粉碎。有人看中了粮食,扛着一袋麦子就走,有人拿走了铁锅,还有人没什么可拿,把灶台上剩余的半袋盐顺走了。

小旗则带着两三个人直接坐在了正堂屋内,吆喝着:“你们真是笨,取些油米酱醋有啥用,吃完就没有了,不如直接坐在这里等开饭,百户吃啥我们就吃啥,保证一日三餐不用愁。”

孙留夫妇大惊失色,想要阻拦,可是两人怎么拦得住十几个如狼似虎的青壮?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值钱的东西被取走,器皿被砸得稀烂,家中一片狼藉。

孙留的老婆揪着他衣襟大声喊:“你不是百户吗,手底下不是有人吗,赶紧叫人来收拾这些家伙啊!”

孙留苦笑一声,没有吭声。若是半年以前,他还能叫来几个直属部下应对眼前的局面,可是自从陈雨重新编练队伍以后,他们这些军官已经成了摆设,说话也没人听了,这当口能叫谁?整个千户所的兵都只听陈雨的。面对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既没法用武力驱逐,说好话也不管用,只能眼睁睁看着。

接下来,这些军户说到做到,一直盘踞着不肯走,等孙家生火做饭,饭菜一上桌就抢了吃个精光,只留下一堆空空如也的碗碟。孙留几岁大的儿子和女儿吃不上饭,饿的哇哇大哭,老婆暴跳如雷,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天,心力交瘁的孙留撑不住了,面对上门核实登记田产的人和修订后的鱼鳞黄册,乖乖的在文书上签字画押,愿意以市价“出让”名下两百亩良田。

刺头被解决,其余人自然不敢再出头,无一例外,乖乖地交出了霸占的军田。陈雨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三千多亩军田全部收回,然后以千户所的名义,按照官职和军功重新分配,交给家人耕种,并定下了每亩缴纳三斗“子粒”,余粮自留的规矩。

从此以后,这个规矩随着陈雨势力范围的扩大,逐渐推行开来,奠定了卫所屯田制的改良路线,实现了战兵脱产和军屯自给自足的平衡,让古老的卫所制度焕发了新的活力。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目前,立竿见影的效果是军队的凝聚力空前增强,从军官到士兵,眼里都只有千户陈雨,而没有卫指挥使司、都司这些上级机构——有及时、足额发放的丰厚饷银,还可以以军功授田,谁还理会那些只懂盘剥军户的上官呢——通过盘活卫所原有的田产并建立新的分配制度,加上合理的奖惩机制,这支新军彻底成了陈雨的私人军队。

回收军田、重新分配的事情进展的如火如荼时,在海上办差的苏大牙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而此时,苏颖的身孕已经快五个月了,比起一个多月以前,肚子的隆起非常明显。

在宅邸内,陈雨接见了苏大牙,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事情就是这样子了。当初也是酒后糊涂,不过既然苏姑娘怀了我的孩子,我就必须给她一个名分,让你回来,正是为了此事。”

苏大牙笑得合不拢嘴,事情正向他最期待的方向发展,他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计较当初是谁把谁睡了。这样一来,自己不就成了这位上官的老丈人了吗?虽然只是为妾,不是正室,但对于海寇出身的苏氏父女来说,已经足够了。

“全凭大人做主,大人怎么安排,属下怎么做便是。”

陈雨客气地说:“以后就是自己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外面,你我还是上下级关系,但是回到家里,你就是老泰山,这个得公私分明。纳妾的仪式虽然简单,但是大宴宾客是必须要的,接下来有的忙了,你还是先去看看她吧。”

苏大牙笑呵呵地拱手道:“属下明白。那现在就先去看看小女。”

后院的卧房内,苏颖正在一个婆子的服侍下喝汤。婆子唠叨着:“如夫人,这桂圆枸杞鲫鱼汤选用的是上好的鲫鱼,新鲜的桂圆枸杞,这汤能补血活血,利水消肿。隔三差五喝一点,还能预防小产。”

苏颖喝的津津有味,放下碗后,满意地舔了舔嘴唇,然后伸手轻轻抚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

“颖儿,颖儿……”苏大牙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在找寻苏颖在哪间屋子。

苏颖听到了苏大牙的声音,扶着肚子就要站起来出门迎接。旁边的婆子赶紧扶住她,劝道:“如夫人,小心肚里的孩子。”

“没事,我上个月还能跑能跳,现在也才五个月,不算什么。”苏颖笑着说。

恰好苏大牙找到了地方,进门一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轻轻把苏颖按回了椅子上。

“我滴个乖乖,你现在可是有了身子的人,可不能像在船上那般随便了。”

苏颖撇了撇嘴:“爹,至于这么夸张吗?”然后对婆子说,“张妈,你先忙去吧,我先和爹说会话,有事再叫你。”

婆子点点头,冲苏大牙福了一福,然后出去了。

苏大牙看着苏颖的肚子,教训道:“知道什么叫母凭子贵吗?孩子生下来之前,你千万要小心,别出什么纰漏,咱老苏家是不是能光大门楣,全看你了。”

苏颖觉得有些迟疑,“谁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呢?现在讨论这个是不是为时过早。”

苏大牙说:“赶明儿去求个签,请菩萨保佑你生个儿子。”

“是女儿也无妨,要是儿子当然更好,我倒是无所谓。”苏颖摸着肚皮说:“只怕他只想要儿子,那便如何是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 洞房花烛夜

“儿子才能继承家业,当然要想办法生儿子,女儿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苏大牙随口说,却看见苏颖的脸色沉了下来,赶紧轻轻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啐了一口,“瞧我这嘴,爹可不是说你啊。”

苏颖翻了翻白眼,没有接这个话题,只是推了推桌上的碗碟:“爹,吃点心,这府里的点心挺好吃的,海上可没这玩意。”

苏大牙讪讪地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心想:这攀上了高枝,果然不一样了,以前自己训她,哪里敢摆脸子?不过以后说话还是要注意一点了,以后这不光是自己的女儿了,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就是陈大人的枕边人。

纳妾的仪式在低调中悄悄地办了。陈雨找了个媒婆,走了个过场,写了张文书注明彩礼和双方的生辰八字,然后把彩礼送给苏大牙,再让苏颖坐着轿子在唢呐鼓乐声中抬进了家门——当然没有走大门,走得是侧门——算是补了一个简化的婚礼仪式,填上了苏颖心中的空缺。

接下来的宴请宾客那就一点也不马虎了,场面浩大,不光是陈雨官场上的人脉,整个千户所都惊动了,比寻常人娶妻还要隆重。陈雨不仅仅把这看做纳妾流程的一部分,而是借着机会巩固与官场上司、同僚关系,以及加强千户所凝聚力的手段。

陈家宅邸外宽阔的空地摆了整整三十桌的流水席,全千户所的人,不管是否送礼,都可以来吃席面;而有头有脸的人物,则在庭院内就座。当然,以陈雨现在的权势,没人这么不识趣,只要来的人,不管是吃流水席的屌丝军户,还是上座的贵宾,都依照自己的身份地位奉上了礼金。

夜幕降临,陈府内外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酒菜流水一般摆上了桌子,人们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流水席上,苏粗腿和同队的军户高高兴兴喝着烧酒,吃着下酒菜,议论着加入千户所之后生活的巨大改变。

与苏粗腿从出海起就结缘的葛布乐呵呵地举杯敬酒:“粗腿,咱哥俩走一个。”

一杯酒下肚,葛布感概地说:“粗腿啊,当初被勾丁的时候,啥时想过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啊!现在每月都有一两的饷银,而且升了伍长、什长就能加饷,月粮也是从无克扣,吃喝管够,存下的银子还能补贴家里,真好!”

苏粗腿想着自己分得的二十亩水浇地,可以让父母、妹妹衣食无忧,加上自己省下的饷银补贴,日子比以前的地主也不差,也是美滋滋的,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他转眼看见旁边一名年纪比他大的军户一直喝闷酒,也不和桌上的人交谈,猜测这人肯定是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便好心地举杯敬酒:“老哥叫啥名啊?瞅着你好像比咱们都先进来,资历也比咱们老。”

这人挤出一个笑脸,端起杯子和苏粗腿碰了一下,回答道:“我叫王为民,是本所的老人,当然比你们资历都老。”

葛布也来敬酒:“那是军中前辈了,我也来敬杯酒。”

一桌人开始互相敬酒,个个喝得红光满面,唯独王为民十分节制,浅尝即止,而且时不时左顾右盼,似乎有什么心事。

过儿一会儿,他看到远处有人冲他点了点头,便放下酒杯,自言自语:“吃了这么多酒,得上个茅厕……”然后消失在人群中。苏粗腿等人不疑有他,继续喝酒。

与此同时,院内的席面上也在觥筹交错,只是喝起酒来比外面的流水席要文雅、收敛一些。

陈雨脸色红彤彤的,端起酒杯,高声说:“诸位大驾光临,陈某人蓬荜生辉,敬各位一杯!”

分坐在不同桌上的人也端起酒杯,纷纷道贺:“恭喜陈千户纳得娇妾!”

这些人官职有高有低,但都是威海卫、文登县的头面人物。份量最重的自然是与陈雨同桌的新任指挥同知赵梓隆、镇抚吴大海、文登县令吴明晋,其次就是隔壁桌的巡检符有地、三大盐课司大使黄章、简达礼、曹金以及千户所的中层军官了。这些人,都是陈雨能够在千户所呼风唤雨所依仗的人脉。

前院热闹得很,隔着几进的后院则安静了许多,苏颖披着红盖头静静地坐在床上,等待新郎应酬完宾客后和自己“洞房”。

虽然对外没有正妻那样隆重的仪式,但是关起门后,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头上的红盖头、桌上摆放的合卺酒、挑盖头的秤秆等物事一应俱全,在这些细节上,陈雨照顾了苏颖的小心思,也让苏颖很满足。

虽然失身给陈雨是意外,以有孕之身嫁入陈家也是迫不得已,但是陈雨的做法一点一滴地融化了苏颖心中自我保护的壁垒,她现在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陈雨妾室的事实,当初的惶恐和抵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期待和欢喜。

门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走路不稳。苏颖以为是陈雨来了,赶紧正襟危坐,等着他来给自己挑盖头。

脚步声停在门外,然后“吱呀”一声将门推开,来人踉跄着走了进来,也不用桌上的秤杆,直接用手粗鲁的掀起了盖头。

苏颖略带害羞地一看,不是陈雨,却是顾影。

她吃了一惊,往床上缩了缩,问道:“顾家妹妹,怎么是你?”

顾影脸色红得像是要滴出水来,满嘴的酒气,定定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苏姐姐,你好福气,能够坐在这里等他。你可知道,我多么希望此刻坐在这里的是我啊!”

苏颖定了定神,安慰她道:“顾家妹妹,你也会有这一天的,而且会比今日更隆重。”她知道顾影的出身比自己好,而且认识陈雨在先,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多半是正妻的人选了,所以也不介意对方忽然闯入“洞房”的唐突。反正将来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枝节问题。



第一百七十四章 私奔?

顾影醉眼迷离地凑过来,摸了摸她的肚子,喃喃道:“苏姐姐,我也想替他生孩子。只是这一天,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苏颖正想安抚一下,却见顾影一头栽倒在床上,然后呼呼大睡。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醉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能强撑着找到“洞房”所在地,和她说这些有的没的。

就在她想着如何处置顾影时,房间后面的窗户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有人跳了进来,发出沉重的落地声音。

苏颖警觉起来,下意识地想去靴筒中摸出分水刺,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新娘装束,刀刃这些不祥之物没有带进洞房。

“来人……”

苏颖正想大声喊人,一个人影迅速来到床前,低声说:“不要喊,是我,颖妹!”

苏颖抬头一看,居然是苏忠。她吃惊地问:“你怎么会来?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不要管那么多了,我是来带你走的。”苏忠急切地伸手来抓她的手腕,“我知道你是被逼的,所以冒险前来解救你。跟哥哥走吧,从此远走高飞,再也不回山东了。”

苏颖缩回了手腕,冷静地反问:“你凭什么断定我是被逼的?你又哪来的把握让我跟你走?”

苏忠看了看门外,然后说:“事情的经过我已经知道了,你在登州失身于他,只是因为喝醉了,并非自愿。怀上这个孽种,也是意料之外。哥哥知道你平时最恨官府的人,肯定不愿委身于他做一个小妾。放心,只要流掉这个孽种,哥哥不会介意你并非完璧之身的。”

听到“孽种”这个刺耳的词语,苏颖眉头皱了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心甘情愿做他的妾,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另外,我确实痛恨官府的人,可是他是个好官,不在此列。你还是赶紧走吧,要是被他发现了,你的下场会很惨。念在兄妹一场,我就当今天没看见过你。”

苏忠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瞪着眼问:“你居然甘心为妾?是不是贪恋荣华富贵,忘记了当初我们青梅竹马的情意了?”

苏颖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为人。再说一句,你赶紧走,否则我就要叫人了。”

苏忠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面色狰狞地说:“对不住了,颖妹,今日我必须带你走。你只是被甜言蜜语冲昏了头,假以时日,你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场空,只有哥哥对你是真心的。”

苏颖厉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苏忠步步紧逼,冷笑一声:“你平时和我比试较量不过半斤八两,现在有孕在身,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现在喊人,也拦不住我下狠手。如果想保住腹中的胎儿,就乖乖跟我走,否则别怪哥哥不仁义!”

“你无耻!”听见对方以胎儿为要挟,苏颖气的差点晕倒。

只是这种情形下,苏颖确实投鼠忌器,不管是喊人还是拒绝跟苏忠走,他都有可能伤害自己的孩子。该如何是好?

见苏颖手足无措,苏忠得意地一步步走过来,伸手来抓她的胳膊。

“真是吵死了,你们当我是死人啊!”床上呼呼大睡的顾影忽然翻身坐了起来,“锵”的一声拔出刀出鞘——天知道她来赴宴,怎么还随身带着那柄弯刀。

苏忠的注意力全部在苏颖身上,根本没注意床上还有一个人,登时被吓了一大跳,顾不得去抓苏颖,本能地后退了几步,举刀挡在身前。

待他看清是个年轻女子后,轻蔑地说:“一个娘们,也敢学人舞刀弄枪?赶紧给老子起开,否则别怪我刀下无眼!”

见顾影醒来了,苏颖松了一口气,退到她身后,揶揄地说:“你不妨试试她的斤两。”

苏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顾影眯着眼,喷着酒气,挥刀劈头盖脸就抡了过来,带起呼呼的风声。

苏忠没想到一个女人的臂力有这么大,赶紧举刀抵挡。只听得“珰”的一声响,火花四溅,他握刀的胳膊酸痛发麻,虎口欲裂,刀差点脱手而出。

顾影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刀身落下后反手往上一撩,“叮”的一声清脆的响声,苏忠的刀转着圈飞上了屋顶,然后“噗”的一声牢牢插入了横梁之中。

苏忠还在盯着插在横梁上颤抖的钢刀发呆时,冰凉的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报上名来,本小姐刀下不斩无名之鬼。”顾影眼神迷离,眼睛似乎有些睁不开,似乎酒劲还没过,但是握刀的手稳当得很,弯刀没有半分颤动。

苏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犹豫片刻,闭上眼说道:“今日不能带走颖妹,就算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就一刀杀了我吧,省的余生受那无穷无尽的煎熬!”

听到这番话,苏颖有些触动,心底某些美好的回忆慢慢浮现出来。她想起小时候对方带着她下海摸鱼、长大后在战斗中替她挡住偷袭的一幕幕,眼眶有些湿润了。如果两人是真正的兄妹,没有情感纠葛,加上苏大牙父子三人一起为陈雨效力,那将是多么好的事。

顾影不耐烦地说:“想死?那就成全你!”

“不要!”

随着苏颖一声低呼,顾影正要引刀割断对方的喉管,手却被苏颖牢牢抓住。

“顾家妹妹,姐姐求求你,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不要在新房杀人,好不好?”

顾影有些迟疑:“那拖出去杀?”话语间似乎是谈论一只待宰的鸡鸭,而不是一个大活人。

“他是我的哥哥,只是一时糊涂,再说也没有铸成大错,你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今日先放过他好不好?”

“哥哥?”顾影呆呆想了片刻,“有带着妹妹私奔的哥哥吗?”

不过这会酒劲上来了,她脑中似乎有只瞌睡虫在捣乱,眼皮沉重,只想睡觉,没心思管这些了,于是不耐烦地收起弯刀,伸脚踹了苏忠一个跟头,胡乱说:“不管你们的破事了,不要打扰我睡觉!”

说完再度趴在新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被同眠

苏忠愣了半天,一时不知道该逃还是鼓起勇气再战。虽然对手趴在床上,把后背的破绽都卖给他,但他被刚才那一刀震慑住了,说什么都不敢下手偷袭谁知道这女人是真醉还是假醉。

“你还不快走”苏颖恨恨地说,“顾家妹妹这里我还能说几句好话,等他进来,别的不说,光是你闯入新房这件事,足以让你人头落地!”

苏忠犹豫了一会,不甘心地低吼一声,活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然后跺跺脚,转身从窗户离开了。

苏颖松了一口气,跟过去探头看了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树叶在风中摇动的声音,便关上窗户,插上栓。

恰巧这时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咦,这房间里怎么这么大的酒味”

苏颖慌忙转身,靠在窗户上,生怕被看出异样,却见陈雨走了进来。

陈雨喝了不少酒,脸上红彤彤的,但是神智非常清醒,他深吸了几口气,顺着酒味找到了趴在床上的顾影,顿时哭笑不得。

“这个活宝怎么跑这里来了”

见顾影吸引了陈雨的注意力,苏颖暗中送了一口气,走过去替他脱下了外套,解释道:“顾家妹妹急着嫁你,跑这里撒酒疯了。”

“哈哈哈……”陈雨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她还真不把自己当女人看,一点矜持都没有。”

苏颖凑趣道:“谁让你魅力太大,勾引得女人飞蛾扑火一样往上扑。”

“稀奇稀奇,我家的女海寇居然还会调侃了,这算是吃醋吗”陈雨伸出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戏谑地问。

苏颖被这动作逗得害羞起来,扭头说:“你的醋怎么吃得过来,除了顾家妹妹,将来肯定还会有其他女子,心态不好怕是会被醋淹死……”

陈雨愣了一下,都说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难不成还有第三个、第四个女人出现他想了想,最近除了巡抚千金,也没接触过其他女人了毕竟这年头的妹子大多是不抛头露面的,不像现代社会走大街上就能随便撩。但是暂且不说陈卓和自己没什么感情上的瓜葛,自己身边已经有了两个女人了,她那样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这浑水

想清楚之后,他笑呵呵地把苏颖揽在怀中:“我这人很专一的,不是随便的人。”

随便起来就不是人。陈雨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苏颖在他怀中扭捏地说:“顾家妹妹还在床上……”

“那就大被同眠,来个三人行呗,反正也是早晚的事情。”陈雨哈哈笑着,抱起苏颖轻轻放在了床上。

苏颖以为他要做那事,有些紧张,看了看旁边熟睡的顾影,又下意识地看了看窗户。

陈雨狐疑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户,问道:“刚才进来就看你关窗户,有什么事吗”

苏颖掩饰住慌乱,说道:“我听见外面有猫叫,以为是进贼了,所以……”

“呵呵,你在海上打打杀杀的日子过久了,千户所比海上要安全得多,这里都是军户,陌生人很难藏匿,怎么可能有贼”

苏颖用恳求的语气哀求:“你派人守住院子前后好不好”

“难得你也会怕……”陈雨瞟了一眼她的肚子,若有所思,可能是有了身孕心态就不一样了吧,担心孩子的安危,“你放心好了,酒席已经散了,猴子已经安排兄弟们值守了,从现在起,一只猫都进不来。”

“那就好……”苏颖放下心来。她确实有点担心无人值守,苏忠去而复返,和陈雨碰个正着,那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现在咱们的任务就是睡觉。”陈雨抱着苏颖躺在床上,笑嘻嘻地说。

苏颖期期艾艾地问:“真的那个可是顾家妹妹在旁边看到了,怎么见人……”

“你想什么呢”陈雨作严肃状,“咱们就是睡觉,不干别的。你肚子里的孩子快五个月了,真要洞房,动了胎气怎么办”

苏颖放下心来,像八爪鱼一样缠住陈雨,感觉无比的幸福。这个男人做到这么大的官,还能这么体贴,照顾她的身体和心里的感受,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她觉得当初在登州酒楼喝醉酒,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要不然怎么可能遇到这样完美的男人

陈雨却偷偷瞄了一眼对面熟睡中的顾影颀长窈窕的身材,心想:要不是这妹子在场,孕妇也不是不可以做那事,自己有的是办法,比正常情况下更刺激。可是担心顾丫头半路醒来捣乱,动不动就亮刀子,别把自己吓得不举了。现在也只能装体贴了,熬到顾影也加入这个行列,等到三人行的那天,自己就可以走上人生巅峰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墙头,苏忠趴在上面看着屋内熄灯陷入黑暗,多半是做洞房该做的事情了,一想到自己心中的女神在人家的身下婉转承欢,他就心如刀绞,狠狠的用拳头砸着墙头青砖,浑然不顾手上流血。

旁边有一个人一直盯着他,防止他再做傻事因为院内已经有军户三五人一组开始巡逻值夜,不可能再有机会潜入了。

乌云散开,月光照在这人脸上,赫然是王为民。

等到苏忠忍不住又想跳下墙头,王为民死死抱住他,低声劝道:“苏掌柜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要是这会跳下去,一切都完了,那人可不是善男信女,杀人不眨眼。即便苏姑娘替你求情,也救不了你的性命。要是死了,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被他这么一劝,苏忠冷静下来。两人等一拨军户从墙下走过之后,悄悄跳了下来。

说两句题外话。上架之后,订阅之少出乎作者的意料,难道那些收藏都是假的吗虽然作者不是靠写小说为生,但是订阅率低,就缺少继续写作的动力。

当初开书时,就担心这样的题材和节奏不符合眼下的快餐文潮流,现在看来,担心果然成为现实。如果还有下本书,一定换个风格和路子。可是这本书该怎么办呢虽然第一本书结尾有些仓促,但总算还是两百万字完本了,作者还是希望这本书不会太监。

可是现实的压力还是无法回避的,有些事情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作者希望能继续写下去,就需要你们的支持,希望还在养肥的朋友、跳去看老书的朋友、习惯盗版的朋友,能够订阅支持,谢谢了!期待坚持一段时间后,能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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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开张大吉

墙外,苏忠对王为民说:“王兄弟,今夜多亏了你带路,我一个外人才能潜入陈府,虽然没能带走苏姑娘,但是你的仗义之举,我记住了。不过这事要是败露,你在千户所也呆不下去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跟我去海上吧。现在我虽然名为官兵,却干着以前的老行当,大碗喝酒、大秤分金,比你在陆地上委曲求全要来得爽快。”

苏忠本色出演海寇一角,反倒觉得鱼归大海,畅快的很。现在出了苏颖这档子事,让他给陈雨卖命,更是绝不可能了,正好趁着远离水营的机会,一边打家劫舍,一边想想自己以后的出路。

对于苏忠的邀请,王为民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行,就跟着苏掌柜的混了。”

他当初一步错步步错,因为害怕上战场,离开了当时的小团队,却没想到陈雨的事业越做越大,整个千户所都笼罩在其淫威之下。因为当初的举动,自己与那些老兄弟有了隔阂,再也融入不进去,眼见着以自己兄弟王有田为代表的军户们步步高升,当上了小旗、总旗甚至百户,心中的悔恨和嫉妒可想而知,所以当苏忠听闻苏颖怀孕的消息赶回来,为了潜入陈府寻找能够做内应的军户时,他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打得就是离开千户所脱离苦海的主意,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两人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离开了陈府。王为民在这里土生土长,对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带着苏忠专走小道,成功避开了其他人,来到海边,跳上了一条小舢板,消失在海面上。

第二天早晨,陈雨的卧房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宿醉醒来的顾影捂着脸从房间里逃了出来,身后传来了陈雨的笑声。

纳妾之后,好事似乎一件接着一件,大宴宾客后的第三天,刘公岛那边派人来传信,第一批主动来缴纳罚银的船队已经入港了。

这可是当前最重要的大事,陈雨兴致勃勃地出海前往刘公岛,准备迎接这第一批船队,来个开张大吉。只要建立起制度并加以维护,“坐地收赃”就要比“游动执法”高效省力得多,就算略微降低标准,收入也是只高不低。

他到达麻井子港时,港湾内已经停泊了大大小小十多艘海船,有悬挂水营旗帜的战船,也有装载货物吃水很深的商船,码头上人头攒动,很是热闹,与几个月刘公岛前的荒芜、僻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大老板驾到,苏大牙手下三大掌柜之一的李严迎了上来,拱手禀报:“千户大人,属下幸不辱使命,引着天津卫的一支船队前来刘公岛缴纳罚银。属下知道大人重视此事,所以特地一路监视保护,确保他们平安抵达。”

“你做得很好,辛苦了。”陈雨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在海上拦截、收银子更直接,但是让海商来刘公岛跑一趟的意义更加深远,所以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等那名天津卫的海商走过来请安时,陈雨忍不住笑了,居然又是赵传宗。第一次出海拦截首开记录、第一次剿杀海盗、第一次赴刘公岛,这么多第一次全都和他有关,看来自己与这个天津卫的汉子很有缘分。

“草民赵传宗见过千户大人。”赵传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欲跪,被陈雨托住。

“赵兄也是熟人了,不必拘礼。”对于这个用实际行动支持自己的商人,陈雨还是很客气的。

来到刘公岛后,看着规模不小的港口,以及一路随行的战船队,赵传宗心里颇为感概,这位千户是个做大事的人,与其交好,比得罪他要划算的多,看来自己这一把是赌对了。

自从遭遇海盗被救,死里逃生之后,赵传宗就打定主意跟着陈雨的步调走,对方说往西,他就绝不往东。所以回到天津卫后,他置办好货物,立刻马不停蹄出海——尽管这个季节并非最好的出海时期,出远海之后手下人也需要休养——并主动找到海面上巡查的威海水营战船,要求来刘公岛。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多的是为了抱大腿。既然威海水营一统北方海域已成定局,那么与其冒着船货被没收的风险,绞尽脑汁躲避水营的巡查,还不如顺势而行,缴纳一笔银子换个平安,顺道还能得到保护,免遭海寇的毒手。赵传宗的生意虽然不是天津卫做得最大的,但他的思路非常清晰,对利弊分析得很透彻,所以才成为了主动奔赴刘公岛的海商第一人。当然,他的举动也得到了回报,未来几年他获得的好处远远不止眼前看得到的这点利益,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赵传宗决定彻底倒向威海水营,态度自然非常恭敬,他对陈雨说:“草民已经将大人剿灭海寇、保护海商的正义之举传遍了天津卫,也改变了很多人对威海水营的偏见。草民这一拨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陆陆续续有几支船队前来,都是天津卫的同行。”

陈雨大喜,这千金买骨还真是物超所值,还有什么比海商自己现身说法更好的宣传手段?

他乐呵呵地说:“赵兄辛苦了。你这么支持水营的差使,本官也绝不会亏待你。从今日起,只要是你名下的船队,缴纳罚银后,再返还一半,作为出海的补贴。”

赵传宗也很高兴,这样一来,虽然罚银的标准看似没变,但是自己实际缴纳的银子就少了一半,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他不顾陈雨的阻拦,坚持跪下行礼:“草民谢过大人。”

陈雨亲热地扶起他:“赵兄多礼了。货物估值、缴纳罚银的事,交给手下去做,你随本官四处走走,本官有些关于海贸的事情,想问问你。”

赵传宗诚惶诚恐:“但凡只要草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雨对一旁的顾彪交代:“你带着赵兄的伙计去办理罚银的事情,往后这里就由你坐镇了,你可得给我做好这个财神爷,日后要银子就向你伸手了。”

顾彪笑得合不拢嘴:“请妹夫……千户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本来一句妹夫已经脱口而出,可是想到顾影还没过门,加上公众场合也不便以私人关系相称,便即时改口。



第一百七十七章 对马藩

交代了顾彪之后,陈雨带着赵传宗沿着码头慢慢前行,一路上询问着关于海贸的诸般事宜。

“……赵兄,你经常跑日本,对当地的事情肯定熟悉。本官问你,那边是不是颁发了锁国令?现在是不是只有长崎能入港交易?如果新兴势力想要分杯羹,是否可行?”

以刘公岛作为基地,把渤海海峡变成自己拦路收费的聚宝盆,只是陈雨海上计划的第一步。但他并不仅仅满足于设卡收钱,只要条件成熟,他也想进入日本这个巨大的市场分一杯羹,亦官亦商的郑芝龙就是他的榜样,富可敌国才是他的更高追求。而关于日本的事情,顾彪这个只跑朝鲜的半吊子提供不了太多有用的信息,所以只能向赵传宗这样的老资历海商打听。

赵传宗一五一十地回答:“回大人的话:日本确实颁布了锁国令,明面上,也确实只有长崎一地可以交易,其余地方都是被幕府禁止的。现在能够出入长崎的,除了大员岛的红毛,也就大明的船只了,其余地方,比如南洋虽然也有部分海商不远千里而来,但都是零星的规模,不成气候。而长崎每年接纳的商船是有限额的,官府还成立了町奉行管理此事,出海的日本本国商船更是必须要有朱印状,更加严格,现在想插手进去,赚点散碎银子不是不行,但想上一定规模,怕是很难——光是福建的海防游击郑芝龙就分去了大部分份额,留给后来者的空间并不多。”

陈雨听了有些失望,这么说来,日本下了锁国令之后,只保留了长崎一个对外贸易港口,而且市场份额已经被先行者瓜分殆尽,留给自己的发挥余地不大了,可是像赵传宗一样做个几条船的小海商并不能满足自己的目标。

从理论上来说,如果想要重新洗牌,改变现有的格局,假扮海寇驱逐甚至消灭其他竞争对手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可是干掉几个小鱼小虾于事无补,还间接损害了自己的罚银政策,减少了现成的收入来源;至于大规模的海商集团,比如郑芝龙,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怎么可能打得过?对方可是以一己之力击败了荷兰东印度公司的男人。用武力的方式对付其他海商显然是不可取的。

他不甘心的问:“难道除了长崎,就没有其他的渠道了吗?”

赵传宗回答:“其实日本西部各藩都有私自接触海商的行为,并非只有长崎一处,他们一般是用白银换取大明的丝绸、茶叶和南洋那边传过来的铳炮、铠甲。但是因为幕府的高压政策,都是偷偷摸摸进行,规模并不大。倒是有一个地方是与众不同的,就是对马藩。”

“对马藩?”陈雨对德川幕府时代的藩国并没有什么概念,但是对马这个地方他还是知道的,对马海峡是从日本通往中国东海、黄海和进出太平洋必经的航道出口,人们称它为进出日本海的“咽喉”,交通战略位置非常重要。

在这个地方日俄战争时还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海战,日本海军大将东乡平八郎指挥的联合舰队对阵俄国海军中将罗杰斯特文斯基指挥的俄国第二太平洋舰队,以日方大获全胜而告终,第二太平洋舰队三分之二的舰只被摧毁,几乎全军覆没,而日方仅损失三艘鱼雷艇。这也是海战史上损失最为悬殊的海战之一。

赵传宗说:“草民从长崎听人说起过,对马藩在长崎北面,离朝鲜很近,是日本最穷的藩国之一。当年日本的关白丰臣秀吉征伐朝鲜失败后,对马藩家督私自和朝鲜议和,还在釜山设立了倭馆,交易朝鲜本地的人参、毛皮,以及朝鲜朝贡使团从大明带回来的生丝等货物。这条路线是独立于幕府的锁国令之外,并不像长崎那样有商船和货物的额度限制。所以,要想独辟蹊径,对马藩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地方。”

这种事情在天朝的历史教材中是不会体现出来的,如果不是专门研究中、日、朝贸易史,也鲜有人触及,陈雨自然也不可能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听完赵传宗的话,他冥思苦想了半天,觉得这其中蕴藏着巨大的商机,却不知道怎么才能从中得利。毕竟朝鲜再积弱也是一个国家,对马藩再穷也是日本的一个大名,这两者之间的贸易往来,不是他一个明朝千户能轻易插手的。

不过这条信息也给陈雨打开了一扇窗,毕竟比起对付郑氏集团这个庞然大物来,利用对马藩——朝鲜这条贸易线的难度好像还是低了不少,至少让自己有了一个可以努力的方向。

他对赵传宗说:“谢谢赵兄的指点。这条线索,将来或许能够用得上。”

“大人言重了,草民愧不敢当。”

陈雨话锋一转,又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面:“赵兄能够身体力行支持威海水营,本官是极高兴的。还有件事希望赵兄也能帮忙,不知道赵兄意下如何?”

赵传宗连忙拱手道:“请大人明示。”

“虽然赵兄能够主动来刘公岛认缴罚银,但并不意味着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自觉,总有人怀有侥幸心理,妄想逃脱。对于这种人,除了出动水营的战船巡查之外,还需要一种补充手段来查漏补缺。”陈雨看着赵传宗,“本官希望赵兄能够作为水营的线人,提供逃避罚银海商的消息。只要每协助水营抓获一个海商,本官愿以其应缴罚银金额的一半作为酬谢。”

赵传宗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一个让他为难的要求。应缴罚银的一半虽然是一笔横财,但是事情一旦传出去,自己作为海商圈子里的反骨仔,恐怕就很难在这个圈子里立足了,必定会遭到其他人的排挤,到时候在天津卫还怎么抬得起头?

陈雨盯着赵传宗,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犹豫,便问道:“赵兄可是担心被圈内同行排挤?”

“这个……”赵传宗有些窘迫,不知道该据实回答还是虚以委蛇。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天罗地网

见赵传宗犹豫不决,陈雨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分析起了其中利弊。

“古往今来,不管是做什么买卖,有一条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本钱和实力越雄厚,抗风险的能力就越强,利润总额也越大,而小本微利的买卖,抵御风险的能力也差,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亏本甚至崩溃。本官对所有经过山东的的商船都按货物本金的三成征收罚银,对于动辄四五条船的大海商而言,虽然肉痛,但也承受得起;而赵兄这样两三条船的规模,堪堪能够保证盈利;如果是一条船的小商人,这笔罚银就是不可承受之重,刨去本钱和人工开销,来往一趟日本也赚不到几个子,那么接下来继续出海就是个恶性循环,等到这点微利让他们支撑不下去,多半就会卖掉船、解散伙计、退出海贸……”

赵传宗有些迷惑:“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很简单,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海之上,比陆地更残酷,强者愈强,弱者愈弱,本官这罚银政策的压力足以让北方的海商重新洗牌,实力弱小的会被踢出局,剩下的生存者实力会变得更强。到时候,海面上就见不到一两条船的小海商了,都是五六条船甚至是十几条船的大海商。”

赵传宗眼睛一亮,似乎捕捉到了重要的信息,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念头慢慢浮现出来。

陈雨继续说:“赵兄可以得到罚银政策的优惠对待,比其他人就占了成本上的一定优势,加上充任线人得到不菲的酬谢,资金和本钱就会越来越多,能够组织的船队就会越来越大,而且本官可以承诺你的船队在山东境内可以得到水营战船的护送,这样多管齐下,你迟早会迈入大海商的行列。”

“我明白了,只要我赵某人成了天津卫一等一的大海商,还需要考虑别人的眼光吗?”赵传宗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兴奋地回答。

“正是如此。”陈雨问,“赵兄现在是否会同意本官的提议?”

“这个,草民还想问个问题,那些逃避罚银被抓住的海商会被怎样处置?”赵传宗谨慎地问。

陈雨微笑着说:“这个问题已经反复告知过所有人了:一旦被抓住,船货全部没收,船主和所有伙计都按通倭论处,打入大牢。至于能不能活着出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虽然是面带微笑回答这个问题,可是这番话却让赵传宗不寒而栗。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与威海水营作对的下场居然这么惨,不仅财货两空,倾家荡产,连性命都难保?

他迅速在心中权衡了一番后果:如果答应陈雨提议的话,就可以在威海水营明里暗里的支持下,滚雪球一般把生意做大,最终成为天津卫顶尖的海商;拒绝的话,陈雨可以扶持他,自然也可以把他踩在脚下,就算不动用极端手段伤害自己性命,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从海商圈子里消失。

这并不是一道选择题,而是一道对错题。答对了,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答错了,就万劫不复。

想明白其中关节,赵传宗背后冒出了冷汗。莫看当官的现在和你称兄道弟,热络的紧,只要得罪了他,立马就会被打入无底深渊。

他连忙说:“大人的命令,草民敢不尊从?草民一定竭尽所能,把妄图逃避罚银的海商消息及时传递给大人。”

陈雨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那就拜托赵兄了。”只要赵传宗愿意充任他的线人,加上水营船队的巡查,那么海商能够逃脱罚银的几率微乎其微,整个北方的海商都可以一网打尽。

“不敢当,大人真是折煞草民了。”

以后的事情,就按着陈雨的预定的轨道发展了下去,妄图躲避罚银的海商在“内奸”赵传宗的检举下,一一落网,船货皆被罚没,船主被以通倭罪打入了大牢,一时间让北方的海商闻之变色。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后话了。赵传宗的船队走后,陆陆续续有船队来到麻井子港。这些海商要么是被巡逻的水营船队一路驱赶过来,要么是听了赵传宗身体力行的劝说和示范,主动来的。虽然没有陈雨期待中“万国来朝”的热闹和气势,但是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顾彪作为陈雨钦点的罚银征收负责人,开始忙碌了起来,指挥商船依次按顺序靠岸停泊,然后领人登船评估货物价值,按标准收取罚银,并开具亲手签字盖章的收款凭证。

刘公岛这边紧张有序地忙碌,海面上的水营船队也不含糊。

三大掌柜之一的潘绪宗在青州至莱州一带穿梭,李严则是在登州至威海卫一带巡查,苏大牙本人负责的区域则是长岛、庙岛群岛这片区域——参加了苏颖的喜宴之后,他在陈雨的催促下也出海了。而本色出演海寇角色的苏忠则盘踞在老铁山(注1)附近海域,搜寻刻意躲避山东那边水营巡查的漏网之鱼——虽然苏忠对陈雨心怀怨恨,但是目前扮演的角色却是他非常喜欢的,不受约束,进账也丰厚,所以干得很卖力,倒是不折不扣完成了陈雨的预期目标,让这道航线成了海商心目中的禁地,不得已只能走山东航线。

这样的部署,可以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进出渤海海峡的船队几乎不可能穿过这层层封锁,要么就是乖乖地在水营的威逼下前往刘公岛,要么就是在“海寇”苏忠的手下葬身大海。从天津卫、山东西部出发的海商们被驱牛赶羊一般驱赶到了刘公岛,陈雨的财富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事情走上正轨后,陈雨没有忘记皇帝的中旨,命人押运了五万两银子,在陈应元派出的人带领下,走海路送往京城。他并不知道,这一笔银子让蝴蝶翅膀扇动了起来,拉开了改变历史走向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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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老铁山位于辽东半岛的最南端,是天津-辽东-日本这条航线沿岸航行的必经之路。



第一百七十九章 新财路

威海卫的“罚银事业”开展的如火如荼,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暮气沉沉,直到山东运来的银子送抵后,才打破了沉静。

乾清宫。

大明的最高统治者崇祯皇帝此刻正在批阅奏章,正如过去几年每日重复的一样。自从登基后,他几乎每天都是在上朝和批阅奏章中度过,论勤奋,整个大明的皇帝没有几个能比得过他。

只有感觉到胳膊发酸了,崇祯才会靠在椅背上,轻轻甩动右手手臂,左手则在太阳穴上轻轻按压,缓解疲劳。只有这时,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才能暂时从皇帝这个苦差事里抽离片刻。

他闭目养神,却恍惚间想起了兄长天启帝。天启临终前挽着他的手,说了一句话:“来,吾弟当为尧舜。”这句话成了激励他宵衣旰食、勤勉治政的最大动力之一。

皇兄啊,您说得没错,皇帝这差使,真不是常人能干的啊,太累了!崇祯闭着眼,默默地在心里说。

可是天选不可逆,既然皇兄没有子嗣,上天注定这个皇位是要自己来继承的,朕一定要做大明的中兴之主。

崇祯睁开了眼睛,长吸一口气,准备振作精神,继续对付案几上那小山一般的奏章。

“皇爷,奴婢有事禀报。”殿门外,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

这个声音崇祯再熟悉不过了,正是从信王府就跟随自己的贴身太监王承恩。于是放下朱笔,唤道:“伴伴进来说话。”

王承恩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他迫不及待地对崇祯禀告:“皇爷,好消息,山东那边送了五万两银子入京,车队已经到了崇文门了。”

“这么快?”崇祯惊喜不已,站了起来。

他接到陈应元的奏章时,只因为里面有一句“愿以缉查罚没之资献与朝廷”,就毫不犹豫地写下了一道中旨,而将惠世扬等人弹劾陈应元及其手下水营将领的奏章留中不发。没办法,朝廷非常缺银子,不管是西北用兵还是辽东战事,都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多少银子砸进去都不够用,现在有个巡抚不向朝廷哭穷要求拨银子,反倒主动提出上缴银子,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在拟中旨要求陈应元上缴银子数目的时候,崇祯曾经犹豫过,不知道该写多少合适。以他当皇帝五六年来的经验,地方官不提要求就不错了,主动上缴银子的从无先例,所以他也不知道该写个什么数字——写多了怕山东那边承受不起,写少了又于事无补——斟酌再三,最终定为五万两。

虽然这个数字对于朝廷的开支需求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但意义重大,是大明在矿税和商税指望不上的情况下,于农业赋税之外开辟的一条新路,如果能够发展起来,或许可以一定程度上减轻财政的压力。

崇祯心情大好,案几上的奏章也不去管了,对王承恩说:“伴伴辛苦一趟,去过问一下此事,沿途各道城门都不许设卡,务必要让车队畅通无阻。另外,陈思昌这次应该也有奏章一并送来,尽快把奏章带进宫让朕看。”

“奴婢遵命。”

一个时辰后,陈应元的奏章被摆在了崇祯的案头。崇祯迫不及待打开看了起来,他想知道,这条新财路能否长久持续,有没有机会扩大,值不值得投入更多的精力关注。

作为天启年间的进士,陈应元的文字功底自然深厚,奏章言简意赅,篇幅不长,却把崇祯想了解的事情阐述得一清二楚,并且重点提及了推动此事的功臣陈雨。

读完奏章之后,崇祯沉思半响,然后对伺立一旁的王承恩说:“伴伴,陈思昌说,此事如果得到朕的支持,每年的进账还可以水涨船高,而且比之矿税、商税阻力要小得多。你说,朕该不该支持他?”

王承恩从信王时期就侍奉这位主子,对他的性格特点很清楚,这番话并不是要自己替他决定,而是通过谈话来厘清思路,于是谨慎地回答:“皇爷圣明,该怎么做自然成竹在胸,无需奴婢多嘴。不过既然皇爷问起,奴婢也就斗胆说说自己的看法。”

崇祯摆摆手:“伴伴但说无妨,说错了也不会责怪你。”

“皇爷,如今国库空虚,西北和辽东却开支巨大,即便加收了辽饷,也是入不敷出,如果能够另辟蹊径,给朝廷增加收入,当然是好事,像陈应元这样的地方大员,能够为君分忧,更是一等一的能臣。”

崇祯缓缓点头,对于这件事和陈应元个人的看法,王承恩的观点很中肯,也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王承恩继续说:“奏章中有句话很犀利,也是事实,征收商税和矿税,会遭到群臣反对,说是与民争利,皇爷没必要背负这样的骂名。可是把赋税全部摊派在百姓头上,也是难以为继。奴婢是贫苦人家出身,知道老百姓不容易,耕地种田本就是靠天吃饭,赋税徭役加派太多,怎么活得下去?”

崇祯眉头皱了起来:“伴伴的意思,是朕横征暴敛,逼得百姓没有活路?”

王承恩慌忙跪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皇爷是一等一的明君,自然会体谅民间疾苦。可是下面的官绅胥吏未必就明白皇爷的苦心,层层盘剥,在皇爷定下的赋税标准上一再加码,这才是民间苦不堪言的根源所在。”

“伴伴虽在深宫,但是对宫外的事情却洞若观火,不愧是朕身边得用之人。”崇祯闻言眉头舒展了一些,“原来不是朕的决定有错,都是底下办事的人胡作非为,真是该杀!”

他站起来,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问:“伴伴的意思,是赞同支持陈思昌了?”

王承恩回答:“若是能有办法多得些银子支撑边疆战事,减轻皇爷的压力,自然是极好的。奴婢侍候皇爷这些年,眼瞅着您从一头黑发慢慢长出了白发……呜呜呜,皇爷你今年足岁才二十三啊……”说到这里,王承恩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崇祯摸了摸鬓角,也有些凄凉伤感之意,叹了口气,责怪道:“好好地谈论国事,怎么又扯到朕身上来了?”

王承恩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责道:“奴婢该死。”



第一百八十章 软柿子

听了王承恩的哭诉,崇祯摸了摸鬓角,也有些凄凉伤感之意,叹了口气,责怪道:“好好地谈论国事,怎么又扯到朕身上来了?”

王承恩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自责道:“奴婢该死。”

“罢了,你也是一片忠心,无可指摘。”崇祯说,“不过你说的不无道理,不管来路如何,终究是真金白银的进账,而且不像商税、矿税那样敏感,可以考虑支持山东那边做下去。”

他坐回到龙椅上,再次读了一遍奏章,评论道:“陈思昌对这个卫所的陈姓千户推崇备至,大加赞赏,并说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倒让朕对这个小小千户起了好奇之心。现在朝野上下,文恬武嬉,缺得就是这样能做事、敢做事的人才。”

王承恩回答:“皇爷说得极是,要是多些这样的人才辅助,皇爷也不必这么辛苦了。”

崇祯想了想,在奏章上批注:“卿可放手去做此事,无须担心朝中掣肘。另,召登莱境内千户陈雨入京奏对,即刻动身,不得延误。”他很想见见这个独辟蹊径的军户,为自己的治国思路开拓一下思路。

第二道发往登莱的中旨在银子到达京城的次日就被送出了京城,因为走得是陆路,比海路要慢了不少。

此时的陈雨正在为军田的事伤脑筋。

现在刘公岛的事情已经走上了正轨,银子的问题已经不需担心,陈雨的重心又转回了军队建设上,而军田正是决定军队是否能够扩张的瓶颈。粮食完全自给自足才能摆脱朝廷的掣肘,而且朝廷拨付那点粮饷,经过层层克扣后,完全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支撑一直完全脱产的火器化部队。

明末气候条件糟糕,处于小冰河时期,粮食减产,无论对于普通百姓还是军队来说,吃饱饭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陈雨之所以打军田的主意,一来是想利用古人对田地的渴望来增强军队凝聚力,二来则是利用军田保证军队粮食的供应——这也是卫所设立的最初目的,陈雨不过是恢复了这种制度而已。

经过软硬兼施后,备御后千户所名下的军田已经全部收归公中,然后按照军功、职务重新分配,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增强了军队的凝聚力。但是千户所的军田亩数毕竟有限,而陈雨治下的军队人数和人口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千户所能容纳的范围——一千多脱产的士兵,和三倍数量的家属,加上后勤保障完全依靠陆地的水营,陈雨需要养活的人口已经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的县城——上次收回的土地只能满足部分表现突出的军官和士兵的授田需求,粮食的产出也不足以养活所有人,现在的粮食缺口只能靠银子去外县购买,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本官需要更多的良田,谁能想出好办法?”

陈雨把手下都召集过来,提出了要求。

坐在下首的邓范、蒋邪、王有田等军官和顾彪等人,面面相觑,对于这个难题,没有一个人能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

顾彪想了半天,试探着说:“大人,要说良田嘛,文登县境内也不少,可是大多在当地缙绅手里,而且相当一部分是寄名的隐田,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

陈雨皱眉道:“隐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银子也买不到?”

顾彪解释:“隐田就是寄在有功名的士绅名下,躲避朝廷的赋税。因为本朝优待读书人,只要考取功名,就可以免纳粮赋,很多人钻了这个空子,把田献给士绅,成为其名下的佃户,只需缴纳一些租子,就能免掉所有赋税和徭役,而士绅则凭空得了租子,双方都有好处。时间长了,大部分田都收不到赋税,承担朝廷所有征粮和赋税的就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苦哈哈。这样的田,不管是挂名的士绅还是实际的田主,谁又会为了银子卖掉?”

“难怪朝廷屡次加税,国库依然空虚,原来原因在这里。朝廷难道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为什么不制止?”陈雨心想,土地兼并现象严重,把整个国家的赋税都加在少部分人头上,贫苦百姓无立锥之地,还要承担了沉重的赋税,特权阶层却趴在国家身上吸血,损公肥私,难怪明末的农民起义是屡禁不绝。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大明的覆灭任何人都挽救不了。

“朝廷也不乏能人,自然看到了这一点。万历年间权相张居正就曾经清丈隐田,大大增加了朝廷的赋税收入。”顾彪说,“只可惜他死后,人亡政息,隐田现象反倒是变本加厉,此后便没人来捅这个马蜂窝了。”

陈雨脑海中闪过“士绅一体纳粮”这句话,不过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以自己的能力,对付登莱的个别士绅可能没问题,但是要和整个地主阶层为敌,还远远不到时候。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勉强去做,那不叫勇敢,叫以卵击石。

他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在现有的体制和环境下,按照游戏规则来做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既然张太岳都做不好的事,本官就不去碰钉子了。”陈雨问邓范,“你是千户所的老人了,本官问你:附近的卫所有无军田,能不能用之前和买的老办法吃进?”

“军田肯定是有的,不过和本所一样,也都被武官和……和士绅们侵占了。但是之前用过的法子,对付这些人可能不管用,毕竟大人您……您是本所的千户,不是他们的千户,名不正则言不顺。”

“名分嘛,只要想办法,总会有解决之道的。”陈雨说,“既然其他卫所也有军田,那就继续从军田入手。咱们东面不是有个现成的目标吗?”

众人都望着他,想知道答案。

“呵呵,你们难道都忘记了百尺崖守御千户所了吗?”陈雨狡黠地说,“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千户,是由卫城的赵大人兼任,这个软柿子不捏,天理不容。”



第一百八十一章 贵客来访

次日,威海卫指挥使司衙署。

“你消停了才几天,又要搞事情?”赵梓隆皱眉望着陈雨,“你收回本所的军田,本官非常赞同,毕竟这是卫所的立身之本。可是百尺崖并非你治下,把主意打到那边,手伸得是不是太长了?”

“呵呵,赵大人,您升任指挥同知,官职上去了,眼界和格局也要放开一点嘛,不要拘泥于下官的职权范围。”因为知道赵梓隆的性格,加上关系熟,陈雨说话也随便许多,“百尺崖现在不是由您兼任千户吗?由您主导,下官具体负责,收回并整合其名下的军田,不仅仅对备御后千户所有利,对百尺崖守御千户所也是一个涅槃重生的机会嘛!否则任其不死不活地摆烂,与大人您重振卫所的目标也背道而驰啊。”

重振卫所的理由打动了赵梓隆。他沉吟道:“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由大人出面站个台,剩下的事交给下官来做。就参照本所的做法:以市价和买的形式收回武官手中侵占的军田,盘活这些田产,重新交给军户耕种,缴纳‘屯田子粒’。这样一来,军户有了出路,武官们得到了银子,俸禄也不少一文钱,大家皆大欢喜。”

赵梓隆心知肚明,所谓交给军户耕种,肯定是给陈雨名下的军户,而不是百尺崖的人。毕竟没人愿意做给他人做嫁衣的事情。不过百尺崖已经烂到根了,与其维持衰败的局面,还不如下一剂猛药,让陈雨去折腾,说不定可以带动百尺崖千户所发展起来呢?

“本官可以让你试试。但你得答应本官,决不能借此机会损公肥私,和那些侵占军田的武官一样,把良田占为己有!一旦发现有这现象,本官一定想尽办法免去你的官职!”

陈雨拍着胸脯保证:“请大人放心,下官只是为了改善军户的处境,振兴卫所,绝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百尺崖守御千户所的原副千户冯守义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郁闷。

自从莫名其妙和陈雨发生了冲突之后,崖西村的铁匠和铁矿都被划出去了,千户严正被调走,自己连降三级,成了试百户,维持着百尺崖守御千户所的烂摊子,而且没有了私自打造兵刃售卖的小金库,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

可是随着一个贵客的来访,似乎让他灰暗的人生轨迹有了一丝转机。

前几日,文登县县丞孙荣亲日陪着一个大人物来到千户所,说是要商议要事。这个大人物来头不小,自称是新任山东镇守太监曹吉安的义子,名叫曹不修。百尺崖千户所位于文登县和荣成县的交界处,属文登县辖区内,孙荣和冯守业也打过几次交道,地方驻军对于地方父母官自然不会得罪,更别说镇守太监干儿子了。冯守义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待了这一行人。

曹不修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把百尺崖千户所的屯田都划到自己名下,变为私田,作为报酬,愿意支付给负责千户所日常管理事务的冯守义一笔数目还算可观的银子。

冯守义虽然贪心,但不傻,千户所的屯田都掌握在各级军官手中,自己名下就有四百亩,而且驱使军户耕种,又不用交赋税,几乎是零成本,每年产出的粮食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把能下蛋的母鸡卖给别人,除了断绝自己的财路,多少还有些风险——毕竟是军田,经自己的手卖给别人转为私田,万一查起来就麻烦了——他怎么可能答应?而且山东镇守太监的驻跸之地应该在济南,怎么手伸到登州来了?

冯守义心中嘀咕,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回答:“事关重大,鄙人不敢擅专,须得请示之后才能答复曹公子和孙县丞。”

孙荣问:“本官没记错的话,严千户已经调入山东都司任职,现在百尺崖没有千户,冯副千户要向谁请示?”虽然冯守义的官职被贬,但是孙荣还是依照以前的官职称呼,以示尊重。

冯守义提醒他:“孙大人别忘了,本所的千户是由威海卫指挥佥事赵梓隆兼任。对了,人家现在已经荣升指挥同知了。”

孙容这才想起百尺崖的千户是赵梓隆,便借机劝道:“冯副千户遭此变故,继续守着这个破地方已经没有前途了,为何不另找一条光明大道?”

“戴罪之身,能苟延残喘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求前程?”冯守义心灰意冷地回答。

孙荣笑了笑:“你得罪了威海卫的赵梓隆,听说也得罪了近来声名鹊起的陈千户,这两人,一个是山东都司某位大人的将门之后,背景深厚;另一个虽然是草根出身,可是与登州的陈军门往来过密,都不是你得罪得起的。如果继续留在百尺崖,只怕很难有翻身的一天。”

冯守义试探着问:“孙大人有何高见,请指点迷津。”

孙荣用眼神示意他注意曹不修:“贵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脸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的表情。

曹不修会意,拍着胸脯说:“冯副千户若是想官复原职,甚至是提拔重用,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包在我身上。只要你答应把屯田都卖给我,我就去找义父给山东都司衙门打个招呼。”

冯守义只花了几秒钟就做了决定,决心抓住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屯田的事好说,请二位留下来吃顿便饭,慢慢商量。”

晚上,酒桌上,面对满桌的菜肴,三人却没夹几筷子,他们的心思都不在酒菜上。

冯守义敬了一杯酒之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曹公子既然是京城人氏,而曹公公的驻地又在济南府,怎么会想到来登州置地,而且是军中的屯田?”

曹不修笑咪咪地说:“你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没错,我义父身为镇守中官,驻地确实在济南府,离登莱是有些远。我想在义父镇守山东这几年,多置办些地,似乎这种事情在济南府周边更便利些——你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冯守义连连点头:“置办土地我能理解,但是登州和济南隔着数百里,着实有些远,管理起来也是鞭长莫及啊。”民以食为天,在古代,置办田产是最稳妥的投资方式,再有钱的人也都会走上这条道路。



第一百八十二章 半路杀出程咬金

曹不修转动着酒杯,悠悠地说:“你不要忘了,济南府是山东府治之地,豪强士绅众多,加上有曲阜衍圣公一脉和鲁王两尊大神在,济南、衮州、东昌这西三府还能剩下几亩地?也就东三府能打一打主意了。而青州、莱州、登州三府之中,登州的海防卫所众多,大部分是军中屯田,吃进这些地比民田更容易。这么说,你能明白了吗?”

冯守义经过对方的提醒,也醒悟过来了。西三府有孔府和鲁王府这两个全国都数得着的大地主在,哪里还有插手的余地?倒是登州沿海的备御、守御千户所旗下数以万计的屯田是一座可以深挖的富矿。

他决心抱住镇守太监的大腿,思考问题就自然而然站在了对方的角度,于是提出疑问:“登州的屯田虽多,可毕竟是卫所军产,吃进几百亩还没什么,可是动静太大,是不是有隐患?”

他相信以曹吉安的权势,曹不修绝不会为了几百亩地跑到登州来,目标肯定是吃下登州沿海各个卫所的成千上万亩屯田,百尺崖只是其中一站。这样一来,就有一定风险。毕竟一点点蚕食几十、几百亩屯田和一口气吞下成千上万亩屯田是两回事,只要有人弹劾,即使贵为镇守太监,也要吃不了兜着走,而他作为帮凶,说不定也要被牵连。

曹不修狡黠地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早已想到。首先,这些地都是要办理田契,转为民田的,至少从纸面上看,不存在大规模侵占军田的问题;其次,我会把这些田挂在不同的人名下,化整为零,这样一来,也不怕有人弹劾义父了。”

孙荣也附和道:“办理田契的事情有我在,保准办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破绽。”

冯守义彻底放下心来,对方有备而来,还得到了地方官府的强力支持,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那么何不送个顺水人情,抱住镇守太监的大腿,换取自己仕途的东山再起?

他举起酒杯:“那鄙人就预祝曹公子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曹不修哈哈大笑:“借你吉言。”

三人的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叮”的响声。一场鲸吞卫所屯田的阴谋就此出炉。

这一切,陈雨并不知道。曹不修走后的第三天,他按照原定计划,请赵梓隆带队,来到了百尺崖千户所,召集百户以上武官开会,抛出了“市价和买、有偿征收”的方案。为了防止以前双方群殴的场面出现,这次他留个心眼,带上两队战兵随行。

赵梓隆决心支持陈雨,态度就非常明确,他向众人宣布:“卫所糜烂,尤其是屯田制度沉疴已久,本官决心进行整治。本官知道屯田都被你们以各种名义侵占,产出粮食据为己有,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完全可以治罪。但念在大家一场袍泽,责任就不追究了,现在本官委托陈千户出资,以市价收回你们手里的屯田,只要你们签字画押,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否则的话,就等着军法处置吧。”

上官唱红脸,陈雨就唱白脸:“诸位同僚,以往的事就不多说了,和买收回屯田也是为了振兴卫所,同时也不让大伙吃亏。各位手中的田产,我会按照水田、旱田、肥沃程度进行评估,分成不同等级,按实际价值支付卖价。”

这一出双管齐下,让武官们有些招架不住。虽然他们认为赵梓隆所谓追究侵占屯田罪责的说法只是虚张声势,毕竟这是所有卫所的普遍现象,法不责众,一个卫指挥同知不可能改变这一切,但是作为双重身份的上官,赵梓隆出手整治个别出头鸟轻而易举——前副千户冯守义就是前车之鉴。在这样的前提下,陈雨再提出以合理的价格收回屯田,让他们有了台阶可下。

既然不能公开反抗,那就选择接受吧,好歹也能得到真金白银不是。

武官们权衡之后,无奈地纷纷表态:“全凭赵大人做主。”

冯守义却慌了,他正筹划着把千户所的屯田挑肥沃的都卖给曹不修,抱住镇守太监的大腿,换取自己的前程,还没来得及串联其他武官,没想到半路忽然杀出一个程咬金搅局,目的居然也是屯田。无论从私人恩怨,还是为了仕途考虑,他都不会让陈雨得逞,于是站出来表示反对:“赵大人整治屯田弊病,下官是支持的。可是百尺崖的事情,理应由百尺崖自己来做,凭什么让一个外人插手?”

陈雨斜眼看着他:“没听赵大人说委托本官来做吗?他既是百尺崖的千户,又是威海卫的指挥同知,没有精力做这些具体的细务,全权委托本官又怎么了?难不成让冯百户你来做?”

一句冯百户深深刺痛了冯守义,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本官虽为待罪之身,降为试百户,可仍然主持本千户所的日常事务,赵同知公务繁忙,无暇处理此事,让本官来做难道不行吗?”

眼见冯守义出头,其他武官都不吭声了。如果冯守义扛下这件事,对他们也没有坏处,自己人总归好说话些。

陈雨见冯守义的态度影响了其他人,心想这个出头鸟必须打压下去,否则整件事就不好办了。于是回头请示赵梓隆:“不如请冯百户私下详谈如何?”

赵梓隆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几人来到相对僻静的签押房,陈雨对赵梓隆说:“赵大人稍等,下官先和冯百户聊聊,再请大人指示。”

赵梓隆猜到了他的意图,沉默了片刻,低声交代:“不要把事情搞大了,点到为止。”

“下官明白。”

陈雨让张富贵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军户,把冯守义推进了签押房内。冯守义惊恐地问:“你们想做什么?”

陈雨冷冷地说:“冯百户,你已经吃过亏了,却不长记性,只好再辛苦我这些兄弟们给你点教训了。”

张富贵心领神会,拿一块破布塞住了冯守义的嘴,然后捆住其手脚,往地上一丢,几个人扑了上去,拳打脚踢。



第一百八十三章 赤裸裸的威胁

可怜的冯守义无法反抗,也无法出声呼救,被打得死去活来,只能尽力蜷缩成一团,免得面门、胸腹等要害被踢中。

打了一会之后,陈雨示意张富贵等人停手并取下他口中的破布,问道:“怎样,冯百户,想通了吗?”

冯守义又惊又怒,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含糊不清地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居然敢跑到别的千户所殴打官员,真是无法无天,我要去威海卫指挥使司……不,去山东都司、去五军都督府告你们!”

陈雨下巴抬了抬,示意张富贵把破布塞回去。

“冯百户脑子还没想明白,再帮帮他!”

冯守义再度遭到一顿毒打,被打得死去活来。

当口中的破布被第二次取下时,冯守义不敢再提告状二字,只是虚弱地说:“你们欺负我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和镇守太监去斗啊……”

张富贵等人一怔,放下了拳头,回头望着陈雨。

陈雨蹲在冯守义身边,皱眉问道:“镇守太监?你什么时候勾结上了曹吉安?”

冯守义以为陈雨怕了镇守太监的权势,勉强打起精神,带着一丝得意说道:“百尺崖的屯田已经被曹公公的义子预定了,文登县的孙县丞也站在他那边,有本事,你和他去抢啊,哈哈哈……”

“嘭”的一声,陈雨一拳砸在冯守义太阳穴上,把他砸晕,笑声戛然而止。然后对张富贵说:“随便找个人问明这家伙的住处,把他抬回去,对外就说身体不适,需要休养,暂时无法见客。”

走出房门后,陈雨走近负手而立等候的赵梓隆,低声说:“赵大人,事情有些不妙,百尺崖的屯田居然被镇守太监看上了……”

问明前因后果后,赵梓隆脸色难看起来:“一个阉人,吃相这么难看,居然把手从济南伸到了登莱,这是欺负咱们卫所无人吗?”

“下官猜测,曹吉安及其义子谋夺的绝不仅仅是百尺崖这上千亩屯田,其他卫所肯定也是他们的目标。”陈雨分析道,“虽然我们管不了威海卫以外,但是威海卫之内,尤其是您直辖的百尺崖千户所,一定不能让阉人得逞。”

赵梓隆点点头:“卫所再怎么衰败,也不能任由一个阉人予取予求。你打算怎么做,本官一定支持你。”

“事情太忽然,也来不及详细谋划,只能快刀斩乱麻,先下手为强了。”陈雨伏在他耳边,悄悄说了自己的计划。

赵梓隆略一犹豫,然后点点头:“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你放手去做便是,有什么事,本官替你挡着。”

陈雨回头看了看身后,补了一句:“冯守义身为百尺崖前任副千户,现在的实际管理者,居然吃里扒外,勾结阉人谋取卫所的屯田,破坏军户们的立身之本,罪不可恕。加上他又是阉人的内应,留下他,就会给阉人机会。所以,此人绝不能留……”

赵梓隆惊讶地看了看他,愣了半天,然后摇摇头:“本官只支持你收回被武官侵占的屯田,其余事情,不必和我说,我也也没听见。”

陈雨笑了笑,“下官明白。今日大人带领下官来百尺崖千户所商议收回屯田一事,至于试百户冯守义为何中途离场,之后又出了什么意外,大家都不知情。”

回到大厅后,赵梓隆交代了一句:“收回屯田之事由陈千户代为主持,本官另有公务,先行离开。”就匆匆忙忙走了。

等赵梓隆走后,军官们有些骚动起来。他们畏惧的主要是指挥同知兼代千户赵梓隆,现在赵梓隆走了,冯守义不见人影,就有些不安分起来。

有人不客气地问:“冯副千户说得没错,陈千户你毕竟是外人,干涉咱们百尺崖的事是踩过界了,还是由冯副千户来主持大局为好,免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正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热闹。冯守义愿意出头,他们乐得跟着起哄。只要赵梓隆不在,能够把收回屯田的事破坏最好,毕竟银子总会有花光的一天,而田产是可以传给子孙的。

陈雨冷冷地说:“你们没听见赵同知的话吗?他把这事全权委托给我,那么关于这件事,就是我说了算。至于你们寄予厚望的冯守义,其代管千户所的职权已经被赵大人收回,那么区区一个试百户,就没有他说话的份了。”

有人质疑道:“刚才赵大人没提这茬啊?我们不信,一定是你假传圣旨!冯副千户人呢,去哪了?让他出来对质。”

“还是别管冯百户了,先顾着你们自己吧,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别人作甚?”陈雨招了招手,守在门口的张富贵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口哨,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群群荷枪实弹的士兵起步跑到厅外,把大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大惊失色,有人慌乱地问:“陈千户,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雨一脚踏在太师椅上,好整以暇地说:“没干什么,按上官的指示办差而已。从现在起,本官给你们三炷香的时间,登记你们名下的田亩数量,填写自愿转让给我的契书,签字画押之后,就可以走出这个大门。”

有人问:“如果不按你说的做呢?”

“很简单,剥去官服,送往威海卫指挥使司治罪,罪名就是侵占屯田。”

有人冷哼一声:“你一个千户,加上一个指挥同知,也无权给咱们定罪,你以为你是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吗?而且百尺崖是守御所,由山东都司直辖,不归威海卫管。再说了,用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简直可笑至极,全天下的卫所全部如此,从未有人因为占了几亩屯田获罪,就算是大都督也不敢轻易揭这个盖子,除非想逼天下的卫所武官造反。”

“是否能治罪,那是之后的事情。”对于对方的讥讽,陈雨不为所动,“但是本官好心提醒你们一句,押送途中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概不负责。”

这句赤裸裸的威胁让一切质疑都停止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所谓治罪,在这些武官看来不过是个笑话而已,陈雨乃至赵梓隆都无权因为所谓的“侵占屯田”给他们安插罪名。可是对方拉出了军队,还威胁他们的人身安全,这就不得不认真对待了。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真要是在半路上把他们捆住往海里一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管事后陈雨会不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被追责治罪,自己的命终究丢了。

众人沉默下来,仔细想了想,以前几次和陈雨交锋的经验来看,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不排除他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不过是屯田而已,没必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和他斗,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再看看门外那数百悍勇的兵士,个个都是用火铳武装到了牙齿,而且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经过实战锤炼的精兵,积弱已久的百尺崖千户所拿什么和人家斗?

陈雨命人取来三根香,点燃了第一根。

袅袅青烟慢慢升起,香很快燃了一半。众人看着越燃越短的香,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这种无声的压力让所有人都有些顶不住了,终于有人站了出来,弱弱地说:“我只有一百亩地,我先签。”

有人带了头,就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其他人也撑不住了,纷纷站了出来:“我也签。”

一个时辰后,陈雨带着厚厚的契书和名册走出了百尺崖千户所。

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吩咐张富贵:“猴子,你留下。天黑之后动手。”

张富贵会意地点头:“俺知道咋做,大人放心。”

入夜,冯守义在疼痛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家里,他的妻子正守在身旁。见他醒来,女人破口大骂:“你这废物,平时总说自己是千户所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可现在又是被贬职,又是被人打,真真是窝囊到家了!”

“你这婆娘,知道什么。”冯守义恼羞成怒,在外面被人欺负也就罢了,回到家里还要受气。他挥手就要打人,刚抬起手就感觉胳膊要断了一般,软绵绵地又放下。

“受了窝囊气还要打老婆,你可真能耐。”女人躲远几步,“要不是我爹,你能当上这副千户?现在官职没了,还想拿老娘出气?”

两人斗嘴时,没有发现屋外窜起了火苗。等火势起来之后,烧得墙壁“哔哔剥剥”作响,他们才发觉。

女人扑到门边,惊慌失措地喊:“不得了,着火了!”想要推门出去,却发现门不知道何时被钉上了,怎么也推不开。

冯守义挣扎着爬起来,大声说:“赶快提水灭火啊!”

女人慌忙走到厨房,从水缸里打了一桶水,往窗外泼去,水浇到出去后,火势却更大了。

“这是有人放火,浇了菜油,用水灭不了……”冯守义绝望地走到窗户边,嘶声力竭地喊:“救命啊!”

当夜,百尺崖千户所试百户冯守义家中失火,火势太大,同僚救援不及,全家人都活活烧死在屋内。千户所的武官隐约猜到了几分,可是群龙无首,再想到赵梓隆的袒护和陈雨的强势,个个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头。

对于命案,大明的官府历来秉承民不举官不究的原则,没有苦主报案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是发生在卫所内部,地方官更不愿插手,直接上级山东都司又是天高皇帝远,军、民都不管,这起命案就此不了了之。

次日上午,陈雨出现在文登县衙。

一卷卷的契书被堆积在案几上,厚厚的一沓。知县吴明晋翻阅了一番,从契书后探出头,苦笑着说:“陈千户,你这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

军田被侵占,是大明末期司空见惯的事情,利用田契改为私田也不是稀罕事,但数量如此巨大的军田一次性改为私田,让吴明晋也有些吃惊。他略微有些担心,陈雨这么肆无忌惮地“黑吃黑”,从其他军官手中抢夺几千亩屯田,一旦走漏消息,遭遇弹劾,作为帮凶,自己会不会被殃及呢?

陈雨微笑道:“县尊请放心,鄙人并不是要将这些田据为己有,而是挂在我的名下,然后分给卫所的军士,以免被人重新谋夺侵占。这件事情,也是威海卫指挥同知赵梓隆赵大人首肯的,所以,卫所这边,不会有人聒噪。至于其他人有什么闲言闲语,想必县尊有办法应付,对不对?”

吴明晋和赵梓隆的父辈有私交,听闻赵梓隆参与其中,放心不少,毕竟赵梓隆的背景和为人,他是信得过的。他又看了看案几的另一头沉甸甸的包裹,心里暗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哪怕为了这笔银子,自己也要帮陈雨吃下这批屯田。

“既然如此,本县就破例一次,帮陈千户做成这件事。”

他小心地收好包裹,然后命人去叫县丞孙荣。

等待孙荣的间隙,他向陈雨解释:“文登县境内军多民少,卫所屯田占据了大部分地方,民田不多,田契这些琐事都是由户房办理,孙县丞平时负责这些细务。等他过来,本县就交代他办好这些田地过户立契,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请陈千户耐心等候。”

陈雨笑着点头:“有劳县尊了。”心里却嘀咕,这个孙县丞,莫非就是本所百户孙留的叔父?

无巧不成书,同一时间,孙荣正在自己的房内训斥侄子孙留:“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那几百亩水浇地,我早就给你办好了田契,怎么还被人给夺了去?”

孙留委屈地回答:“他是上官,又是用官威压我,又是指示军户堵门骚扰,我一个小小百户,哪里斗得过他?”

正好有小吏来请孙荣,说是县尊交代,要给一个姓陈的卫所千户办理田契。

孙留连忙说:“就是他!叔父,您可要给侄儿做主!”

孙荣哼了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拂袖而去。一路上在心中思索,该怎么拒绝这个千户,替侄子保住这些屯田。



第一百八十五章 螳臂当车

孙荣来到吴明晋的公房内后,吴明晋介绍道:“孙县丞,这是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千户陈雨,桌上这些契书和田契都是备御后千户所和百尺崖守御千户所的,你辛苦一下,帮陈千户办理。原来没有田契的,新立田契,原来有田契的,过户到他名下。”

孙荣一听,好嘛,这是要和姓陈的杠上了,抢占自己侄子田产的帐还没算清,对方又瞄上了百尺崖的地,这可是和曹不修联手准备大发一笔横财的目标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孙荣决定尽自己所能不让陈雨得逞。

吴明晋本以为是例行公事走过场,可是孙荣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县尊,下官既然管着户房和相应事宜,就要讲规矩。陈千户是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主官,为什么要将百尺崖守御千户所的地过户到他名下?至于其本所已经有田契的田产,过户必须要卖家到场,双方协商一致,立下文书,才能办理。这么不明不白地给其立契过户,恕下官做不到。”

孙荣一口咬定陈雨无权处置百尺崖的田产,以及已经办理田契的田产过户须卖家到场,唯独略过了最重要的一环:卫所屯田不能擅自变更为民田。在一点上面,他没有底气指责陈雨,因为双方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听了孙荣的话,陈雨瞪大了眼睛,吴明晋更是目瞪口呆,两人都没想到一个佐贰官居然敢直接顶撞上司?

愣了半响,陈雨对吴明晋说:“贵县正堂与佐贰官之间的相处之道,真是让鄙人大开眼界。”

吴明晋无地自容,这话就是明摆着说他驭下无方,对县衙的控制力不行嘛。

他对陈雨说:“请陈千户稍候,我和孙县丞到后堂先商议一下。”

陈雨点点头:“县尊请便。”

吴明晋瞪了一眼孙荣,低声说:“跟我来。”

两人来到后堂,吴明晋迫不及待地问:“孙县丞,你这是做什么,当着外人的面打我这个正堂的脸?”

孙荣并不知道吴明晋和陈雨私下勾结,还以为他仅仅觉得没面子,解释道:“县尊明见,下官并非故意要和您唱反调。只是这陈千户太过霸道,以权势压人,连我侄子的两百亩地也强行征收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哦?你侄子是……”

“是陈雨辖下一名世袭百户。”

“原来如此……”吴明晋恍然大悟。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孙荣和陈雨之前没见过面,顺手人情不送,却一口回绝,原来是为了这个。

孙荣还以为吴明晋会站在自己这边,毕竟文武不同道,文官总是要同气连枝的,劝说道:“他是军,咱们是官,道不同不相为谋,县尊,切切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我明白了。”吴明晋点点头,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孙荣的意料,“本县命你在天黑之前把陈千户的田契全部办好,不得有误。”

孙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片刻,追问道:“县尊,是不是说反了?不是应该把陈雨支走才对吗,怎么反而还要给他办田契?”

“本官说得很明白,需要重复一遍吗?”吴明晋的语气坚定,没有商量余地。

孙荣沉默片刻,反问道:“如果下官不遵令呢?”孙留的事情只是小事,他反对此事的真正原因是百尺崖千户所的几千亩地。如果让陈雨得逞,不仅到手的银子打了水漂,还会得罪曹不修和背后的曹太监,所以是不可能主动让步的。

“那就不劳你大驾,本官直接吩咐户房去做便是。”

孙荣没想到吴明晋的决心这么坚定,不惜撕破脸,而且绕过了自己这个分管领导,直接指挥户房,顿时面子有些挂不住,冷冷地说:“你是正堂,若要一意孤行,下官也没办法阻止。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堂堂一县父母,纡尊降贵为卫所武官办事,违反朝廷法度,下官可以向知府大人禀报,请他老人家做主。”

“随你的便。”吴明晋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把孙荣晾在那。

孙荣脸上阴晴不定,想了半天,跺跺脚,转身出了县衙大门。

吴明晋回到正堂,向陈雨拱拱手:“抱歉,让陈千户久等。”

陈雨回礼道:“好说。只是这田契……”

吴明晋哼了一声:“有人不识抬举,妄想以下犯上,螳臂当车。不过请陈千户放心,本官直接交代户房,天黑之前一定把您的事办得妥妥帖帖。”

陈雨皱眉道:“莫非是孙县丞对鄙人有成见?”

“哼,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胆敢与本县对着干,这个佐贰官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若是退让一次,让他尝到甜头,以后再故技重施的话,本县的威严何在?”

陈雨给他打气:“县尊做得对,怎么能让副手蹬鼻子上脸?只不过这次强行把孙县丞压下去,会不会对县尊不利?”

吴明晋皱眉道:“这也是本县唯一担心的地方。若是其他人还好说,可是这个孙荣据说在府城有一定人脉,而且他扬言要去知府衙门举报……”

陈雨历来秉承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的原则,从不留情,闻言主动请缨:“登州知府也是在登莱巡抚治下,翻不了天。县尊放心,他去找知府,我就去找抚台,先下手为强,让文登县丞换个人来做。”

吴明晋大喜:“如此甚好。本县手中有不少关于孙荣借助户房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证据,可以提供给陈千户。”

陈雨一听,还有黑材料,那整垮孙荣更是易如反掌,看来这文登县正堂和佐贰官不合不是一两天了,这次的事是个导火索,把两人的矛盾公开了。

他笑着说:“那这次可以一箭双雕,既办了我的事,又替县尊扫清了身边的障碍,咱们算是皆大欢喜。”

吴明晋也笑了:“正是,托陈千户的福了。”

两人相视大笑。

陈雨的动作很快,加上黑材料的加持,陈应元的推动,七八天后孙荣就被勒令停职,正式的免职文书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一个从七品县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文登县官场被抹去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朝鲜大有文章可做

办好诸般事宜之后,陈雨来到百尺崖千户所向退田的武官们发放和买田亩的款项,兑现自己的承诺。现在对于他而言,良田和产出的粮食比银子更重要,没必要为了这么点银子把所有武官推到自己的对立面,造成不必要的掣肘。

武官们经过几番折腾后,再亲眼见证了冯守义的暴毙,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能领到银子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所以一切都进行的还算顺利。

陈雨还当众“假惺惺”地哀悼了一番冯守义之死:“……本官虽非百尺崖的人,彼此也有过争执,但都是就事论事,不涉及私人恩怨,而且对于他的能力还是认可的。如今他出了意外,本官也甚是悲痛……”

众人唯唯诺诺,心里却想:做官果然要心狠手辣、脸厚心黑,睁眼说瞎话的功夫更是必备技能。不知情的人看到了此情此景,哪里想得到凶手很可能就是此人?但是想归想,没人敢站出来揭穿。

“猫哭耗子假慈悲,真是做得一场好戏!”

一个声音在厅外响起,众人吃了一惊,谁这么大胆,敢当众抨击陈雨?

站在门口的却是被几个随从簇拥的曹不修,他一脸愤懑和不甘,直勾勾望着陈雨。

“原来是曹公子,上次灵峰寺一别,好久不见。”陈雨笑呵呵地打招呼,仿佛没有听到曹不修刚才的话。

曹不修恨恨地说:“上次见你,还是一个小小百户,跟在卓妹身边的一个丘八而已。没想到半年不见,居然混到了千户,还坏了本公子的好事!”

陈雨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扭头对厅内的武官们说:“领到银子的可以先走了,我和这位曹公子有话要说。”

曹不修来过百尺崖,虽然直接接触的只是冯守义,但也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这个年轻纨绔是新任山东镇守太监的干儿子。他和陈雨这个强势千户对上了,神仙打架,自己这些凡人还是避开为好,免得无辜遭殃。于是武官们接二连三离开,很快就只剩下了曹不修和陈雨两拨人。

等其他人都走光后,陈雨依旧笑容满面,问道:“曹公子不好好呆在济南,再度跑到登州来,有何贵干?”

曹不修咬牙说道:“少装蒜。我来做什么,你早就知道了,否则不会做掉我的人,断了我的路。”

他这次兴冲冲地来文登,本以为百尺崖千户所的事已经十拿九稳,没想到才十几天的功夫,居然变了天。冯守义死了,孙荣被免职,已被视为囊中之物的几千亩地一夜之间全部变成陈雨的了,让他宛如遭受当头一棒。

陈雨微笑着说:“如果曹公子的目的是百尺崖的这些屯田,那只有说声抱歉了。毕竟是卫所的屯田,应该交给卫所的人来打理,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曹不修盯着他:“你别得意太早。就算你能吃下百尺崖,其余卫所你能插手吗?靖海卫、大嵩卫、成山卫……这么多地方,你能阻止得了我吗?”

陈雨收敛笑容,正色道:“本官能力有限,管不了其他卫所,但是自己的千户所和百尺崖绝不容许外人插手。另外,本官也奉劝曹公子一句,登莱沿海卫所众多,屯田数以万计,却也不是曹公子一个人吃得下的,吃多了小心撑死!”

曹不修冷笑一声:“撑不撑死是本公子的事,不需你担心。百尺崖的事情,我记下了。别以为有陈应元撑腰,你就能无法无天,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来总会有你好看的一天。”

陈雨淡淡地回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曹公子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本官等着。”

“很好,你等着,总有你后悔的时候。”曹不修抛下一句话,带着随从离开了。

张富贵望着曹不修离去的方向,担忧地问:“得罪了这厮,会不会对大人不利?”

“一个攀附阉人的纨绔而已,不足为惧。”陈雨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他依仗曹吉安的权势,可以疯狂的敛聚屯田,而我限于职权,无法把手伸到其他地方,这就让人有点郁闷了。”

“可咱们不是已经拿下了两个千户所六千多亩屯田吗,难道还不够用?”

“六千多亩地,养活现在的队伍和人口是绰绰有余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还有剩余。可是将来总是要扩军的,一旦达到万人以上的规模,加上家眷,这些地很快又不够用了。”陈雨皱眉道,“山东这地方,庙不算小,菩萨也多,有孔家、鲁王,加上曹不修这些外来的权贵,可供扩张的地盘终究有限。他有句话说得没错,拿下百尺崖,已经是我这个千户的极限,登州、乃至整个山东,已经没有我发展的空间了……”

张富贵长大了嘴巴,陈雨的格局和眼光让他有些跟不上。在他看来,管着一千多战兵、数千家眷、三千多亩地,加上水营,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可是大人居然还不满足,居然考虑到了上万人规模的军队。

上万人是个什么概念?张富贵不敢去细想。一个威海卫理论上的兵力也就五千多人,而实际上能拉出来的也就一千人上下,也就是说,要把山东东三府所有的卫所全部加起来,才有可能凑出一万战兵!

不过惊讶归惊讶,张富贵脑袋灵光得很,他知道身为大人的心腹,思路必须要跟上。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后,他迟疑着说:“俺记得顾少爷说过,他在朝鲜倒腾买卖时,看到那边的荒地多得是,却无人耕种。可惜和山东隔着海,要不然,大人想要多少地,就有多少地……而且邻近皮岛的铁山那边,有很多从辽东逃出来的汉人,有些流落到了皮岛,却苦于无地可种,按说劳力也是不缺的……”

朝鲜、铁山、汉人……几个关键词组合起来,让陈雨眼睛一亮。

他笑了起来,拍了拍张富贵的肩膀:“猴子,平时觉得你目光短浅,可今日却让我刮目相看!”

他望向东面大海的方向,兴奋地说:“咱们有水营,大海并非天堑,只要有地、有人,对面就是天堂。我早该想到这一点的。再加上赵传宗提过的对马藩和朝鲜的贸易,呵呵,朝鲜这地方大有文章可做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入京面圣

这次百尺崖的屯田风波,最终以曹不修的失败而告终。陈雨做掉了冯守义、撸去了孙荣的官职,来了个釜底抽薪,让曹不修失去了立足点,无法插手百尺崖的屯田,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是对于其他地方的卫所屯田,陈雨也是有心无力,这也让他预见到了将来发展的瓶颈。不过正因为体制内的局限性,反倒让他萌生了在海外建立分基地的念头,把目光投向了朝鲜,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回到备御后千户所之后,陈雨意外地接到了消息,陈应元派人来传话,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让他去登州一趟。

陈雨以为海上的事情出了篓子,不敢大意,交代了一下千户所的事情,马不停蹄地乘船走海路来到登州。

巡抚衙门内,陈应元似乎一直在等他的到来,一见面就说:“赶紧准备一下,明天赶早出发,随中使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陈雨有些懵。

陈应元抚须笑道:“你送去京城的银子让圣上龙颜大悦,加上本抚在奏折里替你说了不少好话,所以圣上下旨,肯定了本抚的做法,并让你即刻启程前往京城面圣。看来你简在帝心,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了。”

陈雨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逢迎道:“整件事全靠抚台运筹帷幄,下官不过是具体操办,要说功劳,当然还是抚台的。要不是封疆大吏不可轻易离开辖地,这次进京面圣,理应由抚台带队才是。依下官浅见,抚台的提拔重用也为期不远了。”

陈应元闻言很是高兴,巡抚再提拔重用的话,多半是六部尚书的位置了,离入阁也只有一步之遥。他心中一直有个大学士的梦,现在看来似乎越来越近了。

他笑呵呵地说:“身为巡抚,确实不好轻易离开辖地。这次你进京,圣上要是问起来,要多替本抚美言几句。”

陈雨拍着胸脯说:“那是自然。禁海缉私一事,都是由抚台一手促成,下官知道该怎么说的,请抚台放心。”

陈应元心情大好,有个这样能干而且知情识趣的下级,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他笑眯眯地说:“今晚你就在我府中留宿一晚,养精蓄锐,明日清晨出发。”

陈雨躬身道:“全凭抚台安排。”

交代了面圣的事情,安排了陈雨的住宿后,陈应元心情愉悦地回到后堂,让下人给他泡壶茶,躺在乘凉的藤椅上优哉游哉地品茶。一想到这次的事情可能成为自己飞黄腾达的机遇,忍不住笑出了声。

“父亲难得这么悠闲,还喜笑颜开,看来是有喜事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陈卓聘聘婷婷地走了进来。

陈应元心情好,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卓儿来了啊?来,坐旁边陪为父说说话。”

陈卓走过来,给陈应元斟茶,问道:“父亲有何事这么高兴?”

陈应元简单地把事情告诉了陈卓,并说道:“整件事情,固然有陈雨诺大的功劳,但是也离不开为父的支持。陈雨面圣,其实就和为父面圣差不多。有了银子上缴国库,圣上龙颜大悦,从此以后,为父可以称得上简在帝心,将来重返京城,登堂入阁,也是指日可待。”

他是从工部营缮司主事、员外郎的位置上外放为官的,历任陕西西安府知府、陕西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正,陕西布政使左右参政,湖广、四川按察使,山东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辗转各地,一直想着风风光光回到京城,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陈卓眼珠转了转,说道:“说起重返京城,母亲和祖父母还在京城,没有跟来登州,时间这么久了,女儿也甚是想念,恳请父亲同意女儿回京看望他们。”

陈应元的原配发妻自从他任工部员外郎的时候跟着入京,就一直留在京城照顾公婆,没有随他到地方赴任,这也是当时外放京官的普遍做法。按理来说,陈卓也应该留在京城,但是陈应元太宝贝这个女儿,就以增长见识的名义把她带在身边。现在陈卓提出回京看望母亲及祖父母,也是人之常情。

陈应元并没有细想,便一口答应了:“你有这份孝心,为父也甚是欣慰。不过让你单独回京为父不放心,正好陈雨要进京面圣,要是你不嫌辛苦地话,今日赶紧收拾下行李,明日清晨跟随他出发。他这次和传旨的中使一起走,身边还有兵,又是走海路,比起你一个人走陆路安全得多。”

虽然他否定了女儿与陈雨这样的有妇之夫在姻缘上的可能性,但是从没想过心高气傲的女儿会不会在感情上有自己的想法。在他看来,只要自己不同意,身为下级的陈雨绝不敢造次,那么让陈雨带着女儿进京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想也不想,就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陈卓低下头,眼神中却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喜悦,没有让父亲看到,乖巧地回答:“女儿遵从父亲的安排。”

等陈卓走后,陈应元才回过神来,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这边陈家父女在商议回京的事情,那边陈雨也在做赴京面圣的准备。

他交代张富贵:“猴子,这次走得匆忙,来不及回威海卫交代部署相应事宜了,你派几个弟兄回去转述我的话,让他们各司其职,做好各自手头的事情,安心等我从京城回来,不要乱套。有什么事情,让邓范他们商量着办,万一有麻烦,紧急情况下可以向赵同知求助。”

虽然事情来得突然,但是陈雨也不是特别担心,不管是海上的缉私、刘公岛的罚银征收,还是回收屯田,都步入了正轨。现在千户所有一千精锐的战兵,武力上甩出周围卫所几条街,官面上还有赵梓隆罩着,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没有什么问题。只要滞留京城的时间不太长,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只是必要的交代还是要有,给留守的下属们吃一颗定心丸。



第一百八十八章 爱美人,更爱江山

张富贵点点头,示意明白,然后问道:“俺贴身护卫大人,自然是要跟着进京的,不过这次走得仓促,只带了一队兵随行,是不是太单薄了点,要不要紧急从家里再调一个旗的兵力过来?”

陈雨敲了他脑袋一下,呵斥道:“一百人随行已经很惹眼了,再加五百人,你想造反吗?京城是天子脚下,外地武官带兵入京是大忌,要低调,知道吗?真有什么事情,就算五百人也无济于事,有一百人足以护卫自己周全了。”

张富贵唯唯诺诺:“俺知道错了。”

刚教训完张富贵,门外就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请问陈将军在吗?”

陈雨听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愕然道:“在,请进来说话。”

一个年轻女子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满脸笑容,却是陈卓的贴身丫鬟小环。

经过灵峰寺一行,陈雨和小环也算是熟人了,他有些意外地问:“小环姑娘,有什么事?”

小环笑道:“上次多亏陈将军护的小姐周全,这次又要辛苦陈将军了。”

陈雨心里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迟疑道:“莫非又要护送小姐?可是我马上就要入京面圣,抚台大人也是知道的……”

“呵呵,不耽误陈将军的行程。小姐征得老爷同意,回京省亲,正好顺路。”

陈雨以手加额,果然又摊上了这种差使,这巡抚大人和小姐是把他当做了护院保镖吗?到灵峰寺路程近、时间短,咬牙坚持一下也就算了,到京城的路程可有点远,海上也有风浪,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自己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就算一路平平安安,这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要是有个晕船之类的毛病,需要照顾,也是一件麻烦事。

他的表情被小环看在眼里,小环眨了眨眼,问道:“陈将军可是不愿意?要是为难的话,小环就去跟小姐说,咱们走陆路,就不麻烦您了。老爷只有小姐这一个宝贝女儿,历来疼爱有加,让他拨调亲兵护送,应该不成问题。”

这小姑娘看着人畜无害,话里可是赤裸裸的威胁啊。陈雨心中叹了口气,麻烦就麻烦吧,总不能为了这种小事惹得陈应元不高兴。他挤出笑容,对小环说:“小环姑娘误会了,能够护送陈小姐,是我的荣幸,哪里会嫌麻烦?只是担心再遇到曹不修这样背景雄厚的纨绔,我只怕应付不来。”

小环盯着他的眼睛,似乎看穿了他的言不由衷,噗呲笑出声:“这个倒不需担心。小姐平时恪守家规,轻易不出家门,不会招惹不三不四的人,也就曹不修那样的厚脸皮,仗着自己干爹和老爷有些应酬往来,以世交自居,恬不知耻地纠缠罢了。现在他跟随曹太监留在山东,咱们是去京城,风马牛不相及,灵峰寺那样的麻烦,不会有第二次了。”

话说到这份上,陈雨一点拒绝的理由也没有了,无奈地说:“请转告小姐,我一定安全护送她回京。只是面圣的事情不敢耽误,请小姐辛苦,明天赶早,乘船从海路出发。”

小环点点头:“这个老爷已经交代过了,误不了事,请陈将军放心。”

等小环走后,张富贵笑嘻嘻说:“依属下看来,大人又要走桃花运了。这陈小姐三番两次贴上来,要求大人护送,这是刻意制造相处的机会啊!”

陈雨没好气地说:“就你聪明,什么事都被你算中?陈小姐打的什么主意我不管,一路上增加了个累赘才是真的。桃花运什么的,更是想多了。我身边没有顾影、苏颖两个女人也就罢了,现在木已成舟,孩子都怀上了,陈小姐还是个黄花闺女,会受得了我身边这么多女人?加上顾影好歹又是个指挥佥事之女,会甘心为妾?就算陈小姐对我印象不错,我又怎么处置她和顾影的关系?”

这连环三问让张富贵哑口无言,感情自家大人并非不解风情之人,而是早已算计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想了想,确实如此,顾影也算官二代,就算父辈权势不如陈卓,但绝不是甘心为妾的人;陈卓就更别说了,一个巡抚千金,会忍受和别的女人平起平坐?

“所以,除非我把苏颖和顾影扫地出门,否则陈小姐就算是国色天香,父亲的权柄再大,我也不能轻易招惹,否则不是桃花运,而是桃花劫!”陈雨最后作了总结。

张富贵抓了抓后脑勺,附和道:“说的也是,总不能让大人为了攀上巡抚的高枝去做陈世美。”

陈雨哼了一声:“你总算想明白了?”为了讨好陈卓抛弃顾影和苏颖,就变成了现实版的陈世美,他也不忍心伤害这两个女人,更不会抛弃自己的骨肉;可是在不放弃顾影和苏颖的前提下去撩陈卓,妄想左右逢源,最终肯定会彻底得罪陈应元,失去官场最大的助力之一,得不偿失。最好的办法就是和陈卓保持距离,把一切暧昧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

虽然陈卓秀外慧中,要内涵有内涵,要容貌有容貌,但毕竟江山比美人更重要。陈雨的野心大得很,绝不满足于依附于一个巡抚,在威海卫这一亩三分地上做个土皇帝。为了自己的目标,舍弃个把女人算什么。

第二天清晨,陈雨带着张富贵和一队战兵,早早地等候在巡抚衙门门口。

不久,陈卓和小环出现在了门口,让陈雨意外的是,陈应元也亲自来送行。

低声和陈卓交代了几句后,陈应元走到陈雨身边,递给他一封信笺,说道:“此次入京,对于你是一个极大的机遇,只要把握得好,对你将来的发展大有好处。不过你要记住,京城不止有皇帝,还有手握大权的文武官员,在圣上面前应对得体固然重要,和朝中大佬结交也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本抚和左都御史唐世济私交甚笃,这是我的亲笔信,你拿着这封信去拜访他,对你有好处。”

陈雨大喜,能够和左都御史这样的大佬攀上关系,这封信可谓价值千金,否则一个地方的卫所千户,人家正眼都不会瞧你一下。他躬身道谢:“多谢抚台提携。”



第一百八十九章 海上检阅

陈应元轻轻点头,“面圣的事情不可耽误,等中使出来后,赶紧出发吧。”

陈雨这才知道传旨的使者也和自己随行,顺口问道:“这中使是什么人?”

“司礼监随堂太监方正化。”陈应元提醒道,“虽然职权不显眼,但司礼监的人都不可小觑,一路上你不可怠慢了他。”

居然还是司礼监的公公,陈雨眼睛一亮,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结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过了片刻,一名宦官也从里面走了出来,陈应元介绍道:“方公公,这就是随你入京的威海卫千户陈雨。”

方正化比陈雨大不了多少,看着陈雨笑道:“咱家看见青年才俊心里就欢喜,大明就是需要这样的人才来给皇爷分忧解难。”

陈雨恭敬地回答:“方公公过奖了。”

几人互相客套一番后,一行人在港口登船,扬帆出海。陈卓主仆看起来都是初次出海,站在船头异常兴奋,小环更是看着海面上飞翔穿梭的海鸥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陈卓虽然碍于千金小姐的身份,端着淑女的仪态,但脸上也是充满了好奇和喜悦。

陈雨冷眼旁观,心想,这时候你们开心了,等到了深海,浪头起来,你们就有罪受了。

至于方太监,似乎不是太喜欢热闹,登船之后就呆在舱室里休息,没有出来。

船出了登州港后,往北走了一段距离,经过长岛和庙岛群岛之间时,忽然前方左侧和右侧的海平面上先后出现了大片船帆,不一会儿,密密麻麻的船队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浩浩荡荡往这边行驶过来,颇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陈卓露出不安的神情,小环更是紧张不已,她问陈雨:“陈将军,这么多船挡在前面是做什么?这是传说中的海寇吗?”

“请陈小姐和小环姑娘稍安勿躁。威海水营清剿了几个月,整个山东到天津卫、旅顺口这一片海域,已经没有了成规模的海寇,这些船队,不可能是海寇。”陈雨扭头吩咐左右,“确定前方船队的身份和来意。”

命令被传递下去,桅杆的望斗上,负责瞭望的水手接到命令,经过观察,很快有了答案。

“禀大人:前方是潘绪宗和李严两个掌柜的船队。他们打出了旗号,似乎是来给大人送行。”

陈雨皱眉问张富贵:“这阵仗是不是你的馊主意?”

“俺可没有这些花花肠子。”张富贵连连摆手否认,“俺只是按照大人的吩咐,派人乘快船回威海卫送信,当然那边的苏大牙顺路通知了,可潘掌柜和李掌柜怎么知道的,俺就不清楚了。”

这时,望斗上又传来喊话声:“后方也有船队靠近,是苏副统领的船队。”

一只规模更胜一筹的船队也从威海卫方向往这边快速靠近,不过得知是陈雨的属下,陈卓主仆现在已经不害怕了。

三支船队在长岛附近聚拢,成品字形将陈雨的座船围住,慢慢靠近。

等到了彼此之间能够听清喊话的距离后,三支船队共计二十多艘战船上爆发出齐声呐喊:“威海水营将士恭送陈大人进京面圣!”

近千人齐声的呐喊声回荡在海面上,气势惊人。站在陈雨身边的张富贵等人与有荣焉,不由自主地昂首挺胸,脸上抑制不住骄傲的神情。

陈卓主仆更是惊讶地合不拢嘴,她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小环兴奋地脸都红了,扯着陈卓的衣袖低声说:“小姐,他好威风啊!”

放在平时,一贯低调的陈雨也不会主动安排这样的场面,更别说船上还有个宫里来的太监了。要是让他看见一个地方武官这么大的排场,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向皇帝报告?他连忙摆手,示意苏大牙等人离开。

可是没有无线电的时代,海面上的即时沟通有困难。对面似乎是误解了陈雨的意思,他们把这个手势看成了将军检阅部队的意思,以为这次行动得到了陈雨的认可,劲头更足了,战船一字排开,组成了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蛇阵,然后齐齐点燃了甲板上的卡龙炮。

“轰轰轰……”闷雷般的炮声绵延不绝,在整齐如直线般的炮口焰火照耀下,天空似乎都变得黯淡无光。

小环立刻从兴奋变为紧张,死死抓住陈卓的胳膊,颤声问:“小……小姐,不是欢送陈将军进京吗?怎么还开炮了呢?”

陈卓比小环镇定地多,她仔细看了看,拍了拍小环的手背,安抚道:“海面上不见炮子落水的水花,应该都是鸣放空炮,和百姓家燃放鞭炮庆祝是一个道理。”

陈雨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人无师自通,连礼炮这样的套路都用上了,古人拍马屁的功夫比起现代人,只强不弱,只可惜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宜。

喊话声和炮声把舱室里的方太监惊动了,他来到甲板上,目光闪烁着看着对面:“这是怎么回事?”

陈雨很镇定,换上了笑脸,解释道:“这是威海水营的巡逻船队,因为知道有中使在船上,为了表示对方公公和圣上的敬意,特意赶来送行。只是乡野粗鄙之人,不懂礼数,鸣炮吵到了公公,真是罪过。”

方正化眼珠转了转,说道:“可咱家听到的好像是恭送陈大人入京,一个字都没提到皇爷,是咱家听错了吗?”

“呵呵呵……”陈雨摸出两根金条,悄悄地递到对方手中,“公公一定是听错了。”

接过金条后,方正化也笑了起来:“瞧咱家这耳背的,连句话都听不清楚。不过皇爷交代的话咱家应该不会听错,他说威海水营禁海缉私做得不错,不仅没有伸手向朝廷要银子,还能上缴银子。今日见到水营这么威武,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威武之师镇守北方海疆,那些私自出海的宵小还不乖乖地把银子双手奉上?”

陈雨听懂了对方话中的重点,回答道:“这件事没有先例可循,难保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这一路上还是要向公公多请教。只要公公肯拨冗指点一二,下官自有重谢。”最后的“重谢”二字,刻意加重了语调。



第一百九十章 保持距离

见这个武官一点就通,主动提及孝敬的事情,方正化很是高兴,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颔首道:“指点谈不上,探讨一番还是可以的。毕竟咱家在宫中呆得时间也不短了,做事要怎样才合规矩、合乎皇爷的心意,还是颇有心得的。”

“公公说的是,下官出身低微,很多规矩都不懂,正需要公公的指点。”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方正化和陈雨聊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返回舱室休息了。

搞定了方太监,陈雨放下心来,对左右说:“打旗号,让苏大牙等人各回其位。不要为了这些虚礼,耽误了正事。”三大船队离开各自镇守海域的这段时间,要错过多少商船?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至于因为拍马屁差点造成负面影响这笔账,等回到威海卫之后再和他们慢慢算也不迟。

对面的船上,有人惴惴不安地问苏大牙:“副统领,大人打旗号让我们回去,这次不会马屁拍马脚上了吧?”

苏大牙迟疑地说:“应该不至于吧,礼多人不怪嘛!”

这次欢送的大阵仗,是他一手策划的。听到张富贵命人传回来的消息,他连夜派人赶赴长岛、庙岛以及青州一带,联络潘绪宗和李严,赶在陈雨出海的时候,来这么一出。毕竟陈雨是进京面圣,按照苏大牙的理解,将来肯定是要青云直上的,自己这些下属也会受益,这时候不拍马屁,更待何时?

只是他并不知道船上还有个宫中的太监,这么大张旗鼓地动作,一个处置不当,让方正化回去添油加醋一番,陈雨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欢送鸣炮的仪式结束后,三大船队各自散去,陈雨的座船继续北上。

陈卓走到陈雨身边,轻声说:“我现在明白陈将军的底气何来了。有这样的实力,哪里还有海寇敢出没在这北方海面?有这几支船队在,从威海卫到天津卫,都成了陈将军的后花园了。”

“呵呵,陈小姐过奖。”陈雨应和了一句,就不吭声了。

陈卓有些意外,不管是自己的身世背景,还是容貌谈吐,都是同龄人中拔尖的,为什么主动找他攀谈,而且是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他却是这样冷淡的反应?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眼高于顶,连自己这样的女子都看不上,可是涉及他的功绩事业,应该是挠到痒处,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才对。

她不动声色地走开两步,摸着自己的脸低声对小环说:“小环,我今天是不是很难看,脸上可有脏东西?”

小环用力摇头:“小姐今天容光焕发,比哪天都漂亮,怎么会难看?我是女儿身,看了小姐都会动心。”

陈卓想,就算小环是自己的贴身丫鬟,言语夸张一些,但至少证明自己今天的状态是不错的。可为什么他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

生平第一次,陈卓对自己容貌的自信产生了动摇,面对曹不修之流的骄傲和优越感,在陈雨面前似乎烟消云散了。

小环从小就跟着陈卓,自家小姐心里想什么她都清楚,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一次与陈雨的同行入京了。她低声说:“小姐可是因为他态度冷淡?放心吧,小姐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儿,我见犹怜,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他不过是假正经罢了,只要小姐多跟他说说话,用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

陈卓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瞧他那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关于行程方面简短的交流,陈雨几乎不和陈卓主仆多说一句话,似乎是谨守男女之防。陈卓有些失望,心里的一些不便诉之于口的小小念头都泡汤了,心情就变得差了起来。小环在一旁看到小姐的模样,心里很生气,对陈雨冷漠的态度很是痛恨,可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闷在心里。

出海的第五天,海上的风浪变得大了起来,从未出过海的陈卓主仆出现了晕船迹象,先是头晕脑胀,然后开始呕吐。这一吐就是昏天黑地,吃的东西全部吐光,腹中空空,极其难受。

陈雨本来打定主意要和陈卓保持距离,断绝一切暧昧的可能。可是听手下禀告陈卓因为晕船身体不适,身边又无人服侍——这次她只带了小环一个人,可是小环自己也晕船的厉害——无奈只好亲自来到两人所住的舱室慰问。

因为晕船严重,小环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可是看到陈雨进了舱室之后,忍不住就想发脾气——枉费小姐花心思与你同行,还主动示好,你却装正人君子,要不是晕船晕得要死了,只怕你都不会来看一眼——她语气很冲地问:“陈将军,你这么忙,怎么还有空来探望我们主仆二人?随便打发个手下来看看咱们俩有没有断气就行了。”

陈雨听了这怨念极深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他回答道:“小环姑娘,船上都是粗手粗脚的男人,不会服侍人,我要是随便派个人过来也太对不起陈小姐和你了。听说你们晕船,吐得厉害,吃不下饭,特意叫船上的厨子熬了白米粥给你们,吃一点吧,养养胃,空腹对身体不好,而且肚里没东西,想吐但是吐不出来更难受。”

小环看了看小姐,陈卓这时已经倚靠在床头,捧起一本书翻阅了,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于是没好气地说:“什么都吃不下,请陈将军端走。”

陈雨对小环的态度不以为意,他怎么可能和一个中学生年纪的小女孩计较?只是笑了笑,然后嘱咐了一句:“粥放在这里,记得趁热吃。等吃完了,我再来探望二位。”于是让人放下碗,带上舱门走了。

小环坐了起来,闻着白米粥的香味,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这几天吐得厉害,没吃什么东西,精神稍微好点就觉得饿——她试探着问陈卓:“小姐,这粥咱们吃不吃?”

陈卓翻看着手里的书,淡淡地说:“要吃你吃,我不饿。”

小环扭头不去看粥碗,“小环也不饿,那就都不吃。”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天津卫

出于心中的怨念,主仆两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也没有碰那两碗白米粥。

过了一段时间,舱外风声渐渐增大,船身开始剧烈地上下颠簸起来。小环无力地呻吟一声:“又来了,这风浪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每次起大风浪的时候,她们就会晕船直到呕吐,煎熬无比。

陈卓也放下了书,双手死死抓住栏杆,脸色苍白。

随着船身的颠簸起伏,粥碗翻倒在地,白米粥流了一地,主仆二人也开始干呕起来——她们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果然和陈雨说的一样,肚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吐更难受。

好不容易等风浪停息,船身恢复了平静,舱室内已经是一片狼藉,地上的白米粥四处流淌,书籍、碗碟等零散物事散落一地。

舱门再度被打开,陈雨躬身进来,看到了眼前的一切后,脸色严肃地说:“你们这样硬撑是不行的。晕船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你们这样胡来,身体会吃不消的,到时候我怎么向抚台交代?”

陈卓勉强拾起一本书,挡在面前,装作读书的模样,说道:“没事,我还撑得住……”

陈雨看着她,冷不丁说了一句:“书拿倒了!”

“啊?”陈卓这才发现手里的书拿反了,头下脚上,有些慌乱,想要换回来。

陈雨摇了摇头,大步走了过来,说道:“事急从权,就不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得罪了。”

陈卓愣住了:“你想做什么?”

陈雨一手抓住陈卓的手腕,一手抓住小环的手腕,轻而易举把她们两人拉起来,径直就往舱外走。可怜的主仆二人就算平时也奈何不了他,又何况是身体虚弱之时?只能被牵着踉踉跄跄出了舱室。

“现在风浪平息了,你们出来透透气。甲板上比舱室空气流通,视野也开阔,你们在外面呆一会,晕船的症状会好一点。”陈雨一边走,一边说,“女孩子身体本就比男人虚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陈卓本来心里怄着气,可是被这么霸道不讲理地牵了出来,感受着他强有力的胳膊和手掌间的温暖,听着他暖心的话语,心里的疙瘩渐渐就消失了。

旁边的小环更是一脸痴痴地看着陈雨,眼里全是小星星,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气势汹汹,脑海里就一个念头:他霸道而认真的样子好帅啊!

陈雨引着两人依靠在船舷旁,放开她们的手腕,然后朝身后挥挥手,两个军户端着盘子过来,上面又是两碗白米粥。

“就知道你们两个会逞能,不会喝粥。所以又准备了两碗。”陈雨的语气不容商量,“在这里休息一下,等舒服一些了,把粥喝了。要是还不肯喝,我就亲手喂你们,到时就别怪我不懂礼教了。”

陈卓心里暖洋洋地,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句:“嗯……”

陈雨继续说:“如果你们还觉得心里难受,我就在这里陪你们说说话。其实晕船和心理作用也有一定关系,如果老想着自己会晕船、呕吐,那就多半会出现晕船症状。聊聊开心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能缓解一下。”

陈卓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脸,觉得心跳有些加快——没想到他杀伐果断的外表下,还有这么体贴的一面——不知不觉,因为晕船心里的那些烦闷就无影无踪了。

看着少女的脸神由阴转晴,陈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要不是担心这千金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才不想扮演这暖男的角色呢!毕竟古人的体质不比现代人,医疗条件和现代相比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娇生惯养的小姐在海上折腾十天半个月,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算没有什么大碍,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上岸,到了京城,巡抚夫人只怕砍了自己的心都有。

听从陈雨的建议后,陈卓主仆晕船的症状明显减轻,后面几天的旅程就轻松多了——当然是否和心情的改善有关,谁也说不准——五天后,船经过大沽口,沿着海河逆流而上,在天津卫码头靠了岸。

这是陈雨穿越后第一次离开山东,也是第一次来到天津卫。这时候的天津卫还不是后世那个著名的港口城市,远远望去,相对简陋的码头有一条大路通向前方,远处是朴素的城墙,路上除了来往码头准备登船或者下船卸货的车队、商人,建筑规模似乎还不如登州气派。

陈雨已经做好了艰苦的赶路准备,毕竟这年头的陆路交通条件糟糕,速度远不及海路,带着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从天津卫到京城的时间,不会比登州到天津卫花费的时间少太多。

他护着陈卓主仆先行下船,正想着在岸上想办法找辆马车安置她们以及还未下船的方正化,却见码头上一群人朝自己走了过来。

等对方走近,居然又是老熟人,天津卫海商赵传宗。

赵传宗笑呵呵地说:“陈大人,你只顾风尘仆仆赶路,途径天津卫却不打算让我尽地主之谊,这是看不起赵某吗?”

“哪里哪里,只是公务在身,行程安排得紧,就不好叨扰赵掌柜了。”陈雨客套了一句,心里却嘀咕,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在天津卫上岸呢?

仿佛是看出了陈雨的疑惑,赵传宗解释:“赵某有船出海,在青州遇到了威海水营的潘绪宗潘大人,从他那里得知陈大人要走海路进京,这天津卫是必经之路。赵某算好时间,不出意外,大人的座船应该是这两天靠岸,从前日起就带人在码头等候,今天总算等到了大人。”

陈雨这才恍然大悟。莫看古代通讯条件差,但只要有心,很多事情都可以做得很周密。

赵传宗殷勤地说:“听说大人还带了女眷随行,这走陆路不比海路,肯定不太方便,所以早就准备了上好的马车,供女眷乘坐。另外也给大人准备了几匹马,饮水和食物也一应俱全,虽说大人不差这几点小钱,但是人生地不熟,置办起来总没有我这个地头蛇方便……”



第一百九十二章 仇家

见对方安排得这么周到,陈雨感激地说:“赵掌柜考虑周全,真是太感激了。”

“哪里哪里,相比于陈大人的再造之恩,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赵传宗看了看陈雨身后的陈卓和小环,笑眯眯地说,“这是尊夫人和如夫人吧?果然是一双璧人,和大人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地一对。”

陈卓和小环一听,从脸红到了脖子,娇羞之余,心里还有一丝窃喜。

陈雨连忙否认:“误会了,我还没有娶妻,这是登莱巡抚的千金。”

赵传宗错愕不已,轻轻扇了自己一记耳光:“瞧我这嘴,说错话了。大人赶路辛苦,请到天津卫城中休息一晚,我已经备好酒席,吃饱喝足,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陈雨沉吟一番,想着陈卓不能跟着自己连夜赶路,身体恐怕吃不消,便点了点头:“赵掌柜有心了。不过行程不是由我决定,而是由司礼监的方公公定夺,等本官请示他之后再说。”

赵传宗眼睛瞪得溜圆:“还有宫里来的公公?”

这时方正化也慢慢地从船上下来了,在一群兵士的护卫下来到陈雨身旁。

陈雨低声向他介绍了情况,然后请示:“是兼程赶路还是落脚,请方公公示下。”

方正化打量了一番陪着笑的赵传宗,心想,这些海商有得是银子,多得没地儿花,平时在宫里清苦,现在有机会享受,怎么能错过机会?

他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这位赵掌柜有诚意,那就在天津卫歇息一晚也无妨,赶路也不差这一天。”

赵传宗笑得合不拢嘴,原本以为讨好了陈雨这位掌握他海上生杀大权的武官就已经够本了,没想到还能顺带结交宫里的公公,真是意外之喜。当下连连点头:“小人已经备下薄酒、席面,请方公公和陈大人赏脸。”

在赵传宗的殷勤接待下,陈雨一行人离开码头,进了天津卫城。

此时的天津卫城还不是后来与上海并称为“南上海、北天津”的金融商贸中心,那是1860年天津被清政府被辟为通商口岸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卫城,还只是一个在卫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军民混杂的城镇,原本只有天津三卫驻扎,因为漕运的发展,成为南方粮、绸北运的重要码头,人口和商业才开始增加和发展。

陈雨等人进入卫城后,目光所及之处,人流稠密、店铺繁多,但明显缺乏规划,透着一股市井间特有的杂乱。

赵传宗早就安排了饭局,引着陈雨等人进入了当地最大的一家酒楼。

远处,几个人影探头探脑看着这一切,确定陈雨一行进了酒楼后,转身离去。

几条街之外,一座规模不大的衙署矗然而立,门口的牌匾上写着“天津兵备道”几个篆体字。

衙署内,一个瘦削的中年文官捻着下巴的胡须问道:“你们亲眼看到那群山东来的丘八进了‘醉仙楼’?”

几个兵丁打扮的人跪在地上,点头道:“千真万确。得到消息后,我们就赶到码头,确认了他们的身份——船上挂着旗子,‘威海水营陈’几个字黑白分明,绝不会错。然后我们再一路跟着这群人,直到亲眼看着他们进了‘醉仙楼’,没有再出来。似乎是本地一个姓赵的海商出面招待,看样子还会在天津卫过夜。”

“呵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中年文官阴恻恻地说,“他躲在山东,本官鞭长莫及,奈何不了他。现在自己送上门来,还要在天津卫停留,那就是自寻死路了。来人,去请王总兵过来,商议要事。”

这中年文官就是天津兵备道潘达。那支葬身火海的商船队,名义上就是他和天津总兵王洪的产业——当然,天津三卫的头头们,都在其中有份子,背后还有大靠山刑部左侍郎惠世扬。

原本这支商船队来往天津卫和日本,给这个利益团体赚取了数不清的银子,个个都肥的流油,而且从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可是在今年却接连遭遇重创。先是在登州被山东的威海水营以禁海缉私的名义罚没了一笔数量不菲的银子,搬出惠侍郎这尊大神都没有吓住对方,后来更是在第二次出海时,遭遇“海寇”,货物被劫、船只被烧,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虽然没有证据,但潘达凭直觉,觉得这所谓的“海寇”与威海水营有一定关系,否则好几年都没有遭遇过这样规模的海寇,怎么威海水营一出现,就突然蹦出来了呢?所以,他对威海水营以及陈雨极其敌视,当偶然间收到陈雨的船在天津码头停泊靠岸的消息,便立刻派出手下跟踪打探其消息。

没过多久,一名五短身材的武官大踏步进了兵备道衙门,在门口就远远地问:“潘大人,特意召下官前来,有何事指教?”

潘达迎上去:“王总兵,仇家上门了,所以找你商量,怎么对付。”

这名武官就是潘达的生意合伙人,天津总兵王洪。虽然他品级比潘达高,但是明末文贵武贱已经成了惯例,而且兵备道又是监督地方军队、掌管粮草和屯田的重要官职,掐着军队的脉门,所以在潘达面前,一向以下官自居。

“仇家?”王洪想了想,立刻醒悟过来,“你说的是山东那个姓陈的千户?”能让潘达如此重视,而且和他也有关系的对头,最近也只有这家伙了。

船队遇难的事,对潘达和王洪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折损了十余万的货物、价值几万两银子的船只,算上日本之行预计可得的利润,损失更是高达几十万两,而且重新置办船队、招募人手,花费的钱财和时间成本也是沉重的负担。经过这番折腾,两人这两年几乎是白干了。

潘达点点头:“只要这厮还盘踞在山东沿海,咱们就算重建船队,也无法安安稳稳往来日本。所以,此人绝不能留。”



第一百九十三章 绑架

王洪闻言有些犹豫:“他再怎么跋扈,终究也是朝廷命官。而且打着禁海的名义,又有登莱巡抚撑腰,连惠大人的弹劾也是泥牛入海,咱们以什么名义公开对付他?莫要羊肉没吃着,还惹一身骚……”

潘达阴险地一笑:“本官也不会这么没头脑,对付他,自然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附耳在王洪耳边说了一番话。王洪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这主意不错,只要安排周密,就算不能取其性命,也要让他丢官去职,从此不能坏咱们的好事。”

两人秘议之后,王洪匆匆离开了兵备道衙门,黑夜下,一个针对陈雨的阴谋正在慢慢展开。

此时的陈雨还在酒桌上与方正化、赵传宗应酬,推杯换盏。

陈卓主仆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陈雨已经让赵传宗另行安排她们的食宿,早早地休息了。

酒过三巡,颇有醉意的方正化有些放浪形骸起来,喷着酒气对陈雨说:“陈千户,咱家虽然是净了身的人,但是男女之事还是懂一点的。这一路上,咱家冷眼旁观,瞧这巡抚千金,似乎对你有意啊,难道你看不出来?或者是视若不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陈雨苦笑道:“公公关爱,下官先谢过。只不过下官已经与威海卫指挥佥事之女定了终身,大明律规定娶妻只能一人,下官又怎么敢打陈小姐的主意?”

方正化笑道:“正妻确实只能有一人,但是你没听过还能娶平妻吗?”

“平妻?”陈雨愣住了,这个说法他倒是没听过。

“一正妻,二平妻,加上家中父母所赐妾和三妻贴身随侍俾女各一人,这就是三妻四妾的由来了。”方正化眯着眼解释,“陈巡抚对你仕途的助力,不用说你也应该明白,其女可为正妻,至于指挥佥事之女,给个平妻的名义即可。对外以正妻为主,关起门后,可以称为对房,两头大嘛!”

陈雨心想,原来三妻四妾的说法是这样来的,还真是长见识了。

赵传宗也凑趣道:“方公公说得有道理。我家中有正妻,但是在外面找了个外室,成天嚷嚷着要个名分,而且不愿为妾,为了哄她,便按婚嫁之礼娶进门,给了个平妻的名份,不过没有放在老宅,而是另外置办新宅子,现在两边相安无事。”

陈雨了解了,这所谓的平妻,也就是哄人的噱头,给那些不甘心为妾的女子一个心理上的安慰而已。不过方正化和赵传宗的提议倒是打开了他的思路,将来解决身边的女人,未尝不可以用这个方法。

他笑着端起了酒杯:“谢方公公和赵掌柜提点,解除了我的困惑,来,敬二位一杯。”

三人笑着喝酒,觥筹交错,酒席气氛达到了高潮。

这时,张富贵推门进来,一脸惊慌,附在陈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陈雨吃了一惊,站了起来,呵斥道:“你们连个人都看不住,真是一群饭桶!”

张富贵惭愧地说:“俺主要是保护大人和方公公的安全,陈小姐那边只留了两个兄弟守着,谁知道会有人对她们下手呢?”

方正化放下酒杯,问道:“陈千户,出了什么事情?”

陈雨回答:“有麻烦了,方公公。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忽然闯入客栈,掳走陈小姐主仆,还留下一张纸条。也不知道现在把人带到哪里去了,要干什么?”

方正化也吃了一惊:“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掳人?就算不是巡抚千金,这样恶劣的行径,也是目无王法,真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下官不能陪公公喝酒了,必须马上去处理这事。”

“你赶快去,咱家也随后就到。”

涉及陈应元的千金,两人都不敢大意,毕竟一个封疆大吏的家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不怀好意的人掳走,万一有个三场两顿,陈雨固然吃不了兜着走,方正化也很难堪。

赵传宗惶恐地站了起来,主动请缨:“天津卫地面,我比陈大人的手下熟悉,请让我给大人带路。”如果是因为他留陈雨一行人过夜出了事,不仅不能达到讨好陈雨、方正化的目的,反而还得罪了人,好事就变成了坏事,是他绝不愿看到的。

陈雨点点头:“也好,你陪着我一起去寻人。”

出了酒楼大门,陈雨手里接过张富贵递上来的纸条,皱眉道:“河西码头,这是什么地方,天津卫到底有几个码头?”

旁边的赵传宗解释道:“陈大人,天津卫除了出海的码头,还有连通运河的漕运码头,在海河的西岸,离这里不远,只有两里路。”

陈雨挥挥手:“带路,赶紧走。”

河西漕运码头。

随着漕船的离岸和漕运夫役的散去,白天的喧哗已经消散,此时的码头静悄悄地。码头通往城西道路的远端,有一排排仓库模样的建筑,绵延两三里,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巨兽。

其中一间仓库内,灯火通明。

陈卓和小环被分别绑在一根凳子上,除了双脚,整个上半身都无法动弹。小环明显惊吓过度,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一脸惶恐,扁着嘴巴,委屈地低声说:“小姐……”

陈卓用眼神示意她镇定,然后平静地问:“你们把我两人绑到这里要做什么?”

旁边围着几个黑衣人,其中一个为首的不耐烦地呵斥:“闭嘴,少啰嗦。你们既然是他的女人,就要有为他犯下的错做出牺牲的觉悟。”

小环嘴一扁,眼泪又夺眶而出:“可是,我们不是他的女人啊!”

另一个黑衣人哼了一声:“你想用这拙劣的借口脱身,当我们傻子呢?你们两个一路跟着姓陈的,不是他女人,谁信啊……”

小环还想说什么,被陈卓用眼神制止了。黑衣人似乎有心事,没有再与陈卓主仆啰嗦,而且时不时凑到仓库门口去看目标人物来了没有,双方没有再说话,仓库陷入了寂静。



第一百九十四章 是自己人啊

小环趁着黑衣人都簇拥在门口,悄悄地问陈卓:“小姐,我们会死吗?”

陈卓小声回答:“不会。如果真要加害我们,早就动手了,还会费心费力把我们从客栈带到这里来吗?”

几个黑衣人在门口张望半天,还不见动静,都有些心浮气躁,有人口里咒骂道:“这姓陈的真真是冷血无情,自己女人被绑了居然无动于衷,这么久了还没赶到……”

另一人疑惑地问:“会不会纸条写的不够明白?毕竟不是天津卫本地人,未必知道漕运码头这边的粮仓。”

“你傻啊,难道还画张地图给他不成?他不知道路,那个姓赵的海商可是土生土长的天津卫人,有他带路错不了。”

其中一个獐头鼠目的黑衣人等得不耐烦,扭头仔细打量了陈卓主仆一番,眼中冒出了淫荡的目光,舔了舔嘴唇说:“既然姓陈的不要这两个女子了,我瞧着她们水灵灵的怪招人喜欢的,不如就先让我来享用一番吧!”

陈卓和小环闻言脸色一变。为首的一名黑衣人皱眉道:“老三,莫要节外生枝,办事要紧,耽误了潘大人、王总兵两位的正事,小心拿不到银子。等事情办完,不管叫几个窑姐都随你。”

被称为老三的人头也不回地说:“窑姐都是千人骑、万人跨的货色,不如这良家妇女有味道。依我的经验,这两个都是没有**的雏,长得又俊俏,只要让我快活一回,少几年阳寿都心甘情愿……”

为首的黑衣人欲言又止,想要阻止老三,可又担心兄弟之间为了女人起争执影响这次行动的结果,只能把肚里的话吞下去,当做没看见。反正老三是出了名的快,办那事也耽误了不了多少功夫。至于这两个女人,只要能把目标人物引来就算完成任务,事后是死是活无关紧要。

眼见老三淫笑着步步靠拢,脸上的麻子和一嘴焦黄的牙齿清晰可见,小环恐惧地脸都扭曲了,这比刚才担心自己的安危还要可怕,她忍不住尖叫:“不要过来!我宁愿死,也不让你碰一下。”

老三咧嘴笑了:“小妹妹,你未经人事,不知道男女之间那种事的美妙,让哥哥给你弄几下,保准你快活似神仙,再也舍不得死了。”

小环挣扎着把头靠在陈卓的肩膀上,喊道:“小姐救命啊!”

“哈哈哈,你放心,你家小姐我也会照顾到的,绝不厚此薄彼。”老三笑得愈发得意。

陈卓看着对面凑过来的一张丑脸也觉得反胃,但是她比小环镇定许多,冷静地问了一句:“你的幕后指使者是不是天津卫王总兵?”

“啊?”老三被问得一愣。

“还有另一个主谋,是不是天津兵备道潘大人?”

这下连门口的几个黑衣人也围过来了。为首的人疑惑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卓松了一口气,看来是蒙对了。

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对官场比普通人要熟悉得多。刚才这伙人话语间提到了潘大人和王总兵,所以她能断定其中的王总兵就是天津卫总兵,除此之外,整个天津卫没有第二个类似的官职了。至于兵备道,完全是靠猜测:总兵已经是天津卫职位最高的武官,而在这些人的嘴里这个潘大人位列总兵之前,要么就是品级比总兵官更高,要么就是职位权力大,与总兵是管理和被管理的关系。

天津卫是军事卫所,以驻军为主,文官并不多,职级大多也不高,很长一段时间内连常设的州县等衙署都没有,还是朝廷见这里人口增加、商业发展,卫所已不能治理这个军民混杂的商业化城市,为了解决词讼纠纷,才陆续因事设官、设衙、建学,或将外地官、衙迁津理事。但这些外地迁来理事的地方官,对总兵没有制约,唯一靠谱的,就是天津兵备道了。这个职位位卑权重,掌管着军队的监察和粮食等大权,正好克制天津总兵。

陈卓猜中了谜底,但几个黑衣人并不知道,还以为她知道了自己这些人的底细,顿时就沉不住气了,纷纷拔出了钢刀,厉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陈卓镇定地回答:“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陈千户的女人,而是登莱巡抚陈应元独女,此次只是因为顺路,与他同行而已。天津卫的王总兵、兵备道的潘大人,与家父皆为旧识,大水冲了龙王庙,都是自己人。”这话半真半假,让人分不清虚实。其实陈应元又哪里会认识天津卫的官了?

见她说得头头是道,谈吐也是不俗,为首的黑衣人沉吟起来,思考应该怎么处置眼下的状况。

老三眼见到了嘴边的女人就要飞了,不甘心地说:“老大,可别被这个娘们三言两语忽悠了,王总兵和潘大人要是认识她,又怎么会找咱们去绑人?”

“你闭嘴!天天就知道睡女人的蠢货,懂个啥?”老大呵斥了他一句。在他看来,陈卓的话就算夸大了一些,但巡抚之女的身份很可能是真的,要真和潘达、王洪有什么牵连,自己这事按照原计划就会办砸,银子得不到不说,还会得罪天津卫一文一武两个地头蛇,必须要谨慎对待。

陈卓见状,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无法脱身,但至少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不会被这个被称为老三的色鬼玷污了。

其余人问:“老大,那现在怎么办?”

老大想了想,说道:“先静观其变,这两个女人,不杀也不放,等潘大人和王总兵办完事,咱们交了差,银子到手,就拍屁股走人,他们当官的之间如何沟通妥协,管我们屁事!”

其余人纷纷奉承:“老大英明!”

陈卓听了他们的对话,心想,现在就靠陈雨来解救自己脱离这些人的魔爪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可是这么久还不见他来,是不是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一涉及到陈雨,陈卓就不复刚才的镇定和冷静,患得患失起来。一边担心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边又期待他神兵天降,像个英雄一样来解救自己,心情十分矛盾,想着想着,不由得痴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误入白虎堂

而此时的陈雨,已经带着一队战兵在赵传宗的指引下,顺利来到了纸条上所说的地点,离陈卓的直线距离其实只有几百步。只是由于粮仓库房的阻挡,在他所站立的角度,看不到关押陈卓的库房发出的光亮。

他再次拿出那张纸条,在火把的照耀下看了一遍:人在河西码头粮仓。他问赵传宗:“确认就是这里?”

“没错,河西的漕运码头,粮仓也在这里。”赵传宗肯定地回答。

“为什么放在粮仓,还要引我前来?”陈雨皱起了眉,“这里这么宽,一间间库房找,只怕要找到天亮。对了,这粮仓是私仓还是官仓?”

“回大人,这是天津卫唯一的官仓,与运河沿岸的淮安、徐州、德州、临清等四处粮仓并称为‘五大水次仓(注1)’,储粮可达300万石,用于支运至京仓、通州仓,非常紧要。”

陈雨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继续问道:“这么要紧的官仓,难道无人值守吗?”

赵传宗疑惑地四处看了看,说道:“奇怪了,平时这里都有兵丁值守,怎么今夜却静悄悄地不见一人?若是官兵疏于职守,导致粮草失窃或者走水,追究起来,罪名可不轻。”

陈雨拔出了腰刀,沉声问道:“如果是有人纵火呢,会是什么后果?”

“纵火焚烧五大水次仓之一的天津仓,肯定是重罪,轻则锒铛入狱,重则人头不保。”赵传宗不解地问,“大人何出此言?难道能未卜先知,算到今夜有人会焚毁粮仓?”

陈雨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本官并不是半仙,算不了命,但是今天的事情,很显然是一个阴谋,陈小姐是诱饵,而这天津的水次仓,就是对方用来对付我的砧板,他们的手段,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施展出来。”

赵传宗有些惶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颤声问道:“大人可否明示?”

陈雨抽丝剥茧地分析:“掳走陈家小姐主仆二人,常见的目的是为了钱财,干得是交钱赎人的勾当。可如果是这个目的,就不会主动告知人质藏匿的地点,而是千方百计隐藏自己的行踪,这是疑点之一;对方能准确掌握我们的行踪,利用陈家小姐主仆和我们分开的机会,趁虚而入,轻易掳走了人,说明他们很有可能知道我们的身份和来历。明知道我是带兵的武官,还向我勒索钱财,这不是江湖人物敢做的事情,风险太大、得不偿失,只要有脑子就不会干,这是疑点之二。基于这两点,本官可以断定,这绝不是普通的绑架!”

赵传宗听了觉得合情合理,忍不住追问:“那会是什么人干的?”

“什么人我暂时不能肯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是有官方背景的人,而且不惧怕我这个外地的千户。”陈雨望着前方隐藏在黑暗中的大片粮仓,幽幽地说,“他们恐怕是要在今夜给本官上演一出‘误入白虎堂’……”

“误入白虎堂?”赵传宗呆了呆,然后反应过来,“糟糕,难道他们是要嫁祸给大人?”

‘误入白虎堂’的典故他是知道的,出自《水浒传》,高衙内为了霸占禁军教头林冲的妻子,设计陷害,让林冲带着宝刀进入军机重地白虎堂,并以此治罪,刺配沧州。结合刚才陈雨提示的纵火焚烧粮仓一事,他背上都冒出了冷汗,莫非自己要卷入这样一个惊天阴谋之中?

张富贵忍不住说:“既然大人知道是陷阱,现在退走还来得及,趁对方还没动手,咱们赶紧走吧!”

赵传宗也忙不迭地说:“就是就是,咱们不接招,直接走掉,让他们唱独角戏,这栽赃嫁祸的阴谋也就不会得逞了。”

“不行,我们不能一走了之。”陈雨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把陈小姐当做了本官的女眷,认为本官必定会上钩,可是歪打正着,掐住了我的七寸——陈巡抚既是上官,更是我的官场靠山,如果我不顾陈小姐的安危就这么走掉,不仅会失去这个官场助力,还会彻底得罪他,以后的仕途必定寸步难行。。”

张富贵问:“那现在该怎么办?既然不能走,大人你发句话就是,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俺和兄弟们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陈雨指着前方:“你带人分开来搜寻,抓紧时间寻找陈小姐的所在,务必要把她找到并解救出来。至于对方要玩阴谋,随它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对付。”

“遵命!”张富贵应下,留下一半人守护陈雨,带着另一半人分散开来,一座座粮仓搜寻过去。

就在这时,隐藏在夜幕下的粮仓忽然有十几处地方同时冒出了火光,火苗窜得老高,顿时就把夜空照亮得宛如白昼。

“动手了,果然是这招。”陈雨冷眼望着前方的火势,冷冷地说,“真是大手笔,这至少要烧掉十几万石粮食吧?为了对付我,真是下了血本。”

赵传宗急的原地打转,连忙说:“大人,总不能看着粮仓被烧完吧?这河边取水还算方便,咱们去打水灭火吧,至少也能减轻罪责。”

“没有意义。”陈雨拒绝了他的提议,“灭火哪有放火快。他们存心陷害,你灭了一处火头,他们就能点燃两处。”

“难道光看着,什么都不做?”赵传宗陷入了绝望之中。他只是单纯地想讨好陈雨,顺带与宫中有权势的太监攀上一点交情,谁知道会卷入这样的惊天阴谋之中。这时他才深深地体会到官场的黑暗和斗争的残酷。

随着火势蔓延开来,四面八方响起了呼号声,从黑暗的角落中突然冒出了无数人影,也不知道他们在旮沓角落里躲了多长时间。

火光的照耀下,刀剑和长枪晃动着,密密麻麻的官兵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将陈雨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

陈雨冷笑着说:“戏肉终于来了,本官倒要见识一下这谋后黑手的庐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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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水次仓是靠近运河以接运漕粮的粮仓。水次,即交兑漕粮的沿河码头。



第一百九十六章 斗智斗勇

同一时间,陈卓所在的粮仓外也燃起了大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几个黑衣人几乎同时往门外冲去,可是仓库大门赶在他们之前,“吱呀”一声关上了,所有人都成了瓮中之鳖。有人去推门,却发现大门从外面已经锁上了,纹丝不动。

黑衣人的老大又惊又怒:“妈的,这当官的真是够黑,卸磨杀驴,想连咱们一块烧死灭口!”

门外响起一个得意的声音:“莫老大,你还不算太傻,死也算死个明白了。今晚的事,大人交代不能留活口,要死无对证,就委屈你和手下的兄弟们一块上路吧!”

莫老大破口大骂:“干你娘,赶紧把门打开,否则只要老子能逃出去,管你是不是官,必定灭你全家!”

“哈哈哈,等你能逃出来再说吧。莫老大,你也不算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陪你,做鬼也风流啊!”笑声逐渐远去,消失在黑夜中。

“老大,怎么办啊?”众人惶恐不已地问。

“还能怎么办,赶紧想办法出去啊!”

众人忙碌起来,砸门的砸门,砸墙的砸墙,想要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可是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粮仓为了防盗,修筑的非常结实,门板是厚实的实木制成,外面包裹了铜皮,不管怎么砸都纹丝不动,墙壁更是糯米汁掺合泥浆筑成,跟铁一样硬,刀劈上去,只留下一道浅灰色的痕迹。墙壁的上方倒是留了几个用于通风的孔洞,离地面很高,可是仅能供猫一类的动物出入,就算能想办法攀上去,人却是绝对钻不出去的。

火势越来越大,烟雾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众人被呛的咳嗽起来。莫老大绝望了,就算不烧死,只怕也会被烟呛死。

这时陈卓开口了:“门和墙壁都砸不动,唯一的办法就是求援了。如果陈千户的人到了粮仓,肯定在找我,只要想办法让他们知道我们在哪座粮仓,就有希望得救。”

莫老大已经乱了方寸,听了陈卓的话,也不管是不是靠谱,连忙问道:“该怎么向外面的人示警?”

陈卓也被烟呛的咳嗽了几声,边咳边说:“咳……咳……你们绑我来的时候,我看见除了这个粮仓,其他的的粮仓都是没有光的。只要让他们看到光亮,就会知道我们在哪里。咳……”

莫老大恍然大悟,拿起一根火把,高高举起,问:“是不是这样就行了?”

陈卓摇摇头:“还不够。现在外面也起火了,这么点火把的亮度,很容易被外面的火势遮盖,不容易发现……”

“那怎么办?”

“只能兵行险着,在粮仓里点燃一些东西,发出更大的光亮,让他们更容易发现我们。”

“在这里面放火?”莫老大呆了呆,“要是不灵,没等外面的火烧进来,咱们自己就把自己烧死了。”

陈卓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咳……咳……要么被外面的火烧死,要么冒险谋求一线生机,怎么选,你自己看着办。”

莫老大权衡一番,猛地一拍大腿,说道:“就听你这小娘子的,反正最坏也不过是早死片刻,不如赌一把。”

在他的指挥下,众人拆下一些粮囤上的木质围栏,堆放在一起,用火把点燃。木板年头有些久远,被点燃之后,因为燃烧不充分,冒出了滚滚黑烟。

几个人展开袍子的前襟,当做扇子用,把黑烟往通气孔方向扇,渐渐就有烟雾从通气孔往外冒。从外往里看,只见通气孔内有火光冒出,还伴随着大量的烟雾,活像是一个巨大的炉灶,在一片库房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浓烟笼罩了整个库房,所有人都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个人都知道,这样冒险的方式,如果不能让救兵及时发现,那么就会死得更快。陈卓和小环则紧紧靠在一起,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依稀传来了刀斧劈砍锁链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

随着当啷一声响,似乎是铁锁连同锁链断开后掉落在地,然后大门被推开了,清凉的空气涌了进来,让被烟雾呛得几乎不能呼吸的人们从窒息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张富贵的声音在烟雾中传了过来:“陈小姐,你在吗?俺奉陈大人之命,前来救你。”

陈卓和小环四目相对,喜极而泣:“是他的人,终于得救了!”

莫老大虚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咳……咳……他娘的,终于得救了,再不来老子就要死在这里了。”

陈卓获救,莫老大等人也落入了张富贵等人手中,掳人一事告一段落。但事情远没有结束,粮仓外,一场紧张的对峙正在上演,拉开了另一场角逐的序幕。

密密麻麻的官兵将粮仓几个方向的道路都堵住,让陈雨无路可逃。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来到前方,高声喊话:“前方是何人,胆敢焚烧天津粮仓,可知这是重罪?识相的话,赶紧放下兵刃,束手就擒,要是反抗,罪加一等!”

看到这些兵马,陈雨已经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了。天津卫虽然有营兵和卫所多个军事机构,但排除卫所的叫花子兵之后,能够调动这样规模兵马的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他镇定地反问:“阁下可是天津总兵王洪?这一出戏码是你的主意还是兵备道潘大人的主意?”

武将愣了一下,对方居然一个照面就看穿了他的身份,说话的底气就有些不足了:“你知道本官是谁又如何?你趁夜焚毁五大水次仓之一的天津仓,被本官当场抓获,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说的,等着吃官司治罪吧!”

陈雨没有如王洪期待的那样露出害怕的神情,却反唇相讥:“你我都是带兵武将,虽然兵和军有诸多不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武将只有领兵打仗的职责,却无私自捕拿犯人的权力,更无权给朝廷命官定罪。你只是驻扎天津卫的总兵官,这天津仓并不归你管辖,不管事情是不是我做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管?”



第一百九十七章 武力抵抗

面对陈雨的反问,王洪一时哑口无言。他本想着大火一起,对方惊慌失措,然后自己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将其拿下,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没想到对方直接否定了自己行动的正确性,偏偏还无法反驳,顿时不知所措。

躲在暗处的潘达气得直跺脚。花了这么多心思,利用江湖市井人物将陈雨的女眷绑到粮仓,以此为诱饵引陈雨入瓮,不惜点燃了十几个粮仓,就是为了嫁祸给对方,用焚烧粮仓的罪名让其丢官入狱甚至送命。整件事都是他一手策划,前面都进行的很顺利,到了临门一脚却在王洪这个环节卡壳了,让他如何不生气?

眼见局面有些偏离预定轨道,本不打算露面的潘达也只能赤膊上阵了。他从黑暗中走出,大声说:“王总兵管不了粮仓的事,本官总可以管吧?”

陈雨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却明知故问:“来者何人?”

潘达哼了一声:“本官乃天津兵备道潘达,负责监督地方军队、调运拨付粮草,天津仓正是本官的管辖范围。现在你蓄意焚毁粮仓,被本官和王总兵亲眼见证,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说的?劝你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罪加一等。”

陈雨正待开口反驳,这时背后一阵喧哗,张富贵带着陈卓和莫老大一行人从粮仓建筑群里走了出来,和陈雨等人汇集在一起。因为夜色的掩护,穿着一袭夜行衣的莫老大等人混在人群中,对面的潘达和王洪一时没有辨认出他们。

陈卓自从被绑后,一直维持着冷静,在关键时刻还说动了贼人按照自己的方法自救,可是见到陈雨后,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陈雨怀中,低声啜泣起来。小环也一路小跑着跟来,伸手抱住陈雨和陈卓两人,哇哇大哭,似乎要把心中的害怕和委屈通过哭声发泄出来。

陈雨本来习惯性地想把陈卓不动声色地推开,可是忽然想到方正化酒后关于“平妻”的戏言,心中一动,手上的动作便改推为搂,轻轻将主仆二人都搂在怀里。

陈雨感觉到了对方心态的变化,连日来的憋闷化为委屈,加上受到这场绑架的惊吓,心情大起大落,情绪更加激动,小声啜泣变成了哭泣。

对面的潘达有些无语,这正在问罪呢,尼玛儿女情长的,还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郁闷地对王洪说:“废话少说,赶紧的,让你的人把这伙焚毁粮仓的家伙拿下,然后再慢慢算账,他犯下的罪行绝不能姑息。”

王洪闻言打起精神,对啊,自己的兵多,跟他废什么话,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下再说,十几座粮仓的罪责,大罗金仙也扛不住,就算不死,也要脱几层皮,起码官职肯定是保不住了。

他转身下令:“所有人都给本官听好了,把对面焚毁粮仓的罪官拿下,若有反抗者,当场格杀!”

“遵命!”兵士纷纷应下,声音虽不整齐,但是胜在人多,倒也颇有气势。

陈雨哼了一声:“不讲道理了,想用武力来个屈打成招?那就陪你玩到底!”

他对张富贵说:“对面的兵马人数是你的四五倍,有没有信心挡住?”

“锵”的一声,张富贵抽出了鞘中钢刀,大声说:“只要俺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他们碰大人一根手指头!二旗一队所有战兵听令,列队,保护千户大人!”

一个队的百名士兵听到命令迅速聚集在一起,排成了横队,挡在了陈雨等人的前方。陈雨的背后是一座接一座的硕大粮仓,对面的兵马就算迂回到后方,也施展不开,所以正好可以以粮仓为依托,正面抵挡王洪的人。

潘达见到这情景,反而高兴起来,幸灾乐祸地对王洪说:“这厮想武力抵抗,正好给了咱们当场格杀他的口实,还省去了下狱后动手脚的麻烦,真是天助我也!”

王洪也兴奋起来,大声下令:“都给老子上,只要他们敢动手,就都杀了!凡是能取千户陈雨首级者,赏银百两!”

官兵们听到赏格,情绪被调动起来,举起兵刃,大呼小叫地扑了过来。

陈雨面对对面的喊杀声,波澜不惊——比起凶悍的叛军来,这些没有经过战事的天津老爷兵算得了什么?

倒是赵传宗面对这个阵仗腿有些发软,颤抖着问陈雨:“陈大人,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要是真动起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有理也变成无理。”

陈雨回答:“赵掌柜,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本官束手就擒,会好到哪里去?只要被他们用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并下狱,绝活不到过堂的那一天,你以为他们会让我有公平受审的机会?”

“啊?”赵传宗完全没有想到,双方的斗争一上来就是你死我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根本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

四百多营兵手执刀剑、长矛等兵器,一窝蜂地冲过来,试图以人数的绝对优势,一举击溃这一小股胆敢顽抗的卫所军。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四倍甚至五倍的兵力推过去,而且对手是菜鸡一般的卫所军,可以说完全是碾压式的压制,结果毫无悬念。胆大的已经在惦记那一百两的赏格了。

可是对面的“菜鸡”并没有被他们气势汹汹的势头吓倒,反而排成了两列的直线横阵,有条不紊地取出了背后斜挎的武器。有眼尖地借助火把和远处粮仓大火的光线,看清楚了他们手中是鸟铳。

“鸟铳!是鸟铳!”有人惊叫出声。什么时候,叫花子一般的卫所军还能有这玩意?据说这鸟铳的威力比弓箭更强,一旦被击中,几乎没有活路。

王洪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连他手下都没有装备鸟铳,可是这一伙来自山东的穷军户怎么会有?这一瞬间他有些迟疑,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时候瞻前顾后已经来不及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谁更疯狂

战兵们按照训练的步骤装填完弹药以后,负责指挥的张富贵回头看了看陈雨——他在确认是否真的开火。

陈雨并没有犹豫,涉及几十万两银子的巨额贸易收入,对方所代表的既得利益集团和自己的矛盾无法调和,必须有一方要彻底被打趴下,这件事才会平息。自己不主动惹事,但是也不怕事,既然对方苦心孤诣设计这么一个恶毒的圈套想要置他于死地,那么自己也只能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了。至于死了人怎么办,那是之后考虑的事了,刀架到脖子上了,不可能引颈就戮。

他对张富贵点了点头。

张富贵收到指令,举起钢刀,大声下令:“开火!”

“呯呯呯……”爆豆子一般的枪声响彻夜空,一百枝燧发枪齐齐喷射出橘红色的火焰,雨点一般的铅质弹丸带着强劲的动能钻入了奔跑的人群中。

惨叫声接连响起,跑在最前端的人流仿佛撞上了一堵墙,齐齐栽倒。凡是中弹的人,无不肠穿肚烂、脑浆横飞。

一次齐射就有这样的威力,让后方的人下意识地急刹车,停下了前冲的步伐。毕竟军令是一回事,性命的安危又是另一回事,只是捉拿罪官而已,又不是上战场,碰到这样强横又不常理出牌的对手,谁愿意拿命去拼?

王洪呆住了:“疯了疯了,他居然有这样装备精良鸟铳的亲兵,而且真敢向本地营兵动手,难道他就完全不考虑后果吗?”

潘达急红了眼,催促道:“王总兵,赶紧让你的人上啊!不把他拿下,今晚的一切努力全部白费,而且你的那些兵也白死了。”

王洪呆了片刻,大声下令:“不准停下,都给本官往前冲,否则军法处置!务必要拿下对面的人,死活不论!”

陈雨轻轻将被枪声吓住的陈卓主仆拉到一旁,然后往前走几步,站到横队的后方,大声喊话:“对面的营兵听着,胆敢上前一步者,杀无赦!想要试试你的脑壳硬还是铅子硬,尽管放马过来!奉劝你们,不要成为上官博弈的牺牲品,命是自己的,要想清楚!”

营兵们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潮水一般退了回去,比来的时候并不慢多少。王洪连声呵斥,可是并不能阻止前方退下来的士兵。

潘达心里十分焦躁,本来好好的按官场规矩办事,怎么突然就变成了打仗了?原以为自己用十几万石粮草给陈雨殉葬的计划已经足够疯狂,没想到这个对头更无法无天,硬生生把两边的斗智斗勇变成了血腥的战场。

这下就有些难办了,如果不能当场擒获陈雨把这桩构陷办成铁案,而是让他跑了的话,不仅不能达到做掉他的目的,还可能因为无人背锅,由己方承担粮仓焚毁的严重后果。到时候,负责监管粮仓的兵备道首当其冲,会是第一个被追责的对象,作为帮凶的王洪也跑不掉。

王洪也想到了这点,有些惶恐地问潘达:“潘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吓唬不了他,硬来也啃不下,这厮软硬不吃,今晚如果不能抓他去治罪,这粮仓被焚的罪责谁来背锅?要不然,咱们先撤,然后弹劾他动用火器残杀官兵?”要知道,点火可是他命人干得,如果事情不能按照原定剧本进行,一旦败露,他也要倒大霉的。

“你脑子进水了吗?弹劾他杀害官兵,他也可以反过来弹劾咱们擅自动用兵力,官司打到上头去,多半会定为互相火并,各打五十大板。”潘达咬牙切齿地说,“关键就是要把焚烧粮仓的罪名给他扣上,否则一切都完了。”

陈雨在对面悠悠地喊话:“潘大人、王总兵,你们精心布置了一个陷阱等着我来钻,却想不到,我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即便出现在现场,焚毁粮仓的屎盆子也扣不到我的头上。你们今晚的辛苦,只怕是要白费了。”

潘达恨恨地质问:“你能有什么证据,人证还是物证?难不成想要靠你身边这个海商给你做证不成?”

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一个尖利的声音:“咱家可以给陈千户作证!”

潘达、王洪等人错愕地看着身后来了一行人,为首的看穿着打扮似乎是个宦官。官兵们不敢冲撞宫里来的人,纷纷避让,给他让出来一条通道。

这人正是姗姗来迟的方正化,他脚程慢,等到双方都开打了之后才到达河西漕运码头,躲在后方听了片刻,大概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局面稳定下来之后,便适时站了出来,给陈雨撑腰。

王洪愣了片刻,下意识地反问:“你是谁啊,凭什么给陈雨作证?”

方正化慢慢踱步到潘达和王洪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咱家司礼监随堂太监方正化,奉皇爷之命,出宫到山东办差。你说,咱家够不够资格作证啊?”

潘达脑子转得比王洪快,立刻反应过来,躬身行礼,恭敬地说:“原来是京城来的中使,下官天津兵备道潘达,见过方公公。”

王洪这才醒悟过来,也惶恐地行礼:“下官天津总兵王洪,见过方公公。”

方正化扫了一眼两人,说道:“整件事咱家恰巧参与其中,前因后果一清二楚:咱家奉旨传召陈千户进京面圣,途径天津,不过是落脚一晚,明早就要赶路,事发之时他正和咱家喝酒,如果不是有人掳走了随行的登莱巡抚千金,他吃饱了撑的会跑到这旮沓角落来吹风?”

潘达和王洪脸上冷汗直流,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公说得极是。”只是心里苦不堪言,冒出一个司礼监的太监也就罢了,怎么女眷又变成了登莱巡抚的千金?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皇爷对陈千户在山东办的差使赞赏有加,面圣之后,必会重用,仕途一片光明。”方正化的语气渐渐严厉起来,“试问这样一个简在帝心、前程无量的官员,怎么可能千里迢迢从威海卫跑到天津卫的粮仓放一把火,毁掉自己的前程?”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箭双雕

王洪唯唯诺诺不敢抬头,潘达更是眼前发黑,心里一片冰凉。他现在十分后悔,动手过于仓促,没有摸清陈雨身边人员的底细,贸然下手,却没想到这些人从巡抚千金到司礼监太监,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更没想到陈雨是奉旨入京,有这样的光环加持,加上方正化出面作证,自己的诬陷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更可怕的是,诬陷不成,这十几座粮仓却是实打实烧了的,这个恶果如果不能推到陈雨头上,就会反噬自己,不需陈雨出手,自己就要陪着这些粮仓殉葬。一念之差,就从天堂堕到了地狱。

方正化厉声说:“今晚的事非常蹊跷,粮仓绝不会无缘无故起火,既然陈千户是清白的,那么背后必定有人栽赃嫁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罪魁祸首一定逃脱不了罪责。”

眼见形势急转直下,来势汹汹要抓人的潘达和王洪反倒自身难保,躲在暗处的莫老大也鼓起勇气站了出来,大声说:“小人也可以作证,这件事不是陈千户干的,而是有人指使,栽赃嫁祸!”

这话一出,方正化、陈雨等人大喜过望,潘达和王洪则大惊失色,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小人物居然阵前反水。

潘达声厉内荏地呵斥:“你胡说八道什么?本官警告你,还想在天津卫混,就不要乱说话!”

“你住嘴!”方正化尖声喝止了潘达,然后和颜悦色地对莫老大说:“你不要怕,咱家是宫里的人,是当今皇上派出来办差的,你把事情真相说出来,咱家给你撑腰,谁都不敢动你一根寒毛!”

陈雨也帮腔:“这位老兄,方公公是钦差,代表的是皇上,天大地大,皇帝最大,不管什么官,要杀要剐,都是皇帝一句话的事,你尽管说,不要担心被报复。”

莫老大被揪出来后,始终对潘达、王洪过河拆桥,要置于自己于死地的事情无法释怀,只不过见到对面的几百兵马后不敢吭声,等陈雨的一百战兵从容击退对方,方正化再及时出现镇住了局面,心里的怨恨终于压不住了,决心站出来揭穿对方,借助别人的手进行报复。

受到方正化和陈雨的鼓励,他更加没有忌惮了,有钦差撑腰,还怕个鸟,潘达和王洪再厉害,能大过皇帝?他指着陈雨身后的陈卓和小环,大声说:“就是潘达指使小人绑架了这二位小娘子,再留下纸条,引陈千户来漕运码头,然后他们再纵火点燃粮仓,栽赃嫁祸。为了杀人灭口,他们居然把小人也关在粮仓里,想一并烧死,幸亏陈千户的人出手相救,小人才保住了性命。”

方正化冷笑一声,对潘达、王洪说:“现在证据确凿,整件事都是由你们一手策划,谋害朝廷命官、焚毁粮仓,不管哪一件都是重罪,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潘达和王洪见大势已去,如丧考妣,像烂泥一般瘫倒在地。

陈雨趁机大声喊话:“天津营的兄弟们,你们只是被上官利用,并不知情,现在有钦差主持大局,还不将功补过,拿下他们二人?”

方正化也说:“对,只要首恶伏诛,其余人不予追究。”

早就被火铳打得没了脾气的营兵们如释重负,掉过头涌向潘达两人,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捆成了粽子。

见大局已定,方正化转身走向了陈雨,安抚道:“被人如此陷害,陈千户受委屈了。”

陈雨笑呵呵地迎了上来:“方公公来的及时,否则下官就说不清了。”

方正化换上了笑脸:“皇爷交代咱家召陈千户入宫,可不敢耽误这钦点的差使。再说了,咱家和陈千户打交道的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可是信得过陈大人的品行,绝不是能干出这样事情的人。”

陈雨拱手道:“多谢公公仗义执言,替下官洗刷冤屈。不过这两个人,公公打算如何处置?”

方正化轻描淡写地回答:“咱家的差使是带你入京面圣,其余的事情,本不归我管。不过先可督促天津地方官将二人收监,等咱家回到京城之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会向皇爷如实禀报。现在大明四处用兵,粮草紧缺,居然有人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不惜焚毁十几万石粮食来栽赃陷害、铲除异己,这样的人,相信皇爷绝不会留其性命。”

陈雨大喜,这样一来,今晚不仅粉碎了潘达、王洪栽赃嫁祸给自己的阴谋,还顺带把这两个对头除掉,一箭双雕,真是意外之喜。要不然这两个人躲在暗处一直筹划对付自己,也是防不胜防。

一场阴谋就这样在陈雨的暴力反击和方正化的帮衬下就有惊无险地化解了,事情回到了原有的轨道,第二天清晨,他们继续踏上了进京的行程。

天津卫城外的官道上,陈雨对前来送行的赵传宗说:“赵掌柜昨晚受惊了。不过有方公公和我在,你不必担心,潘达和王洪这样的跳梁小丑,掀不起风浪,他们的命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你大可安心地在天津卫继续干你的老本行。”

赵传宗有些感概,原以为卷入了惊天阴谋,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会被殃及,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更加坚定了他抱住陈雨大腿的决心。

他恭敬地说:“有陈大人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小人在此预祝大人入京一路顺风,仕途平步青云。”

然后他又对方正化说:“昨晚能化险为夷,一是陈大人行的正坐得端,没有把柄给人拿住,二是公公主持公道。虽然这事情是针对陈大人的,但是处置不慎,小人也会被牵连,现在能安然无恙,也要感谢方公公。我是个粗鄙商人,不会说漂亮话,只能奉上程仪若干,以表谢意,公公上了马车一看便知。”

他知道陈雨身家丰厚,不在乎这一点蝇头小利,自己只要按规矩缴纳罚银,就能投其所好,所以没有画蛇添足孝敬陈雨,只是给方太监准备了厚礼。

方正化笑得合不拢嘴,“好说好说,赵掌柜太客气了。”



第二百章 初见崇祯

与赵传宗辞别后,上了专为他准备的马车,方正化打开车内的匣子,看见满满一匣金灿灿的金条,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一趟山东之行,收获之丰厚,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陈雨在山东给他的“土产”本就丰厚,再加上这一盒黄金,如果只呆在在宫里,恐怕半辈子都没有这么多进账。而这些都和陈雨有关,看来和陈雨打交道,“钱途”无量啊!

几匹马,加上两辆马车在兵士们的簇拥下,往京城而去。天津卫与京城的路途也就两三天,陈雨一行很快就到达了京城。

从南面入京,要从永定门进城。陈雨骑在马上,仰头看着巍峨的城门,只见前方是重檐歇山三滴水楼阁式建筑,灰筒瓦绿琉璃瓦剪边顶,城墙高达十余丈,最高处的城台接近三十米,心中叹为观止,在没有现代化建筑机械的条件下,能够建成这样雄伟的城池,古代人民的智慧可见一斑。

方正化急着带他入宫复命,也没给他时间慢慢品味京城的雄伟,一路穿过永定门和外城,再从正阳门进入内城,穿越承天门进入紫禁城。

陈卓回京的理由是省亲,自然不能跟着进宫,只能在正阳门和陈雨分手。经过天津卫的生死劫后,陈卓似乎放下了千金小姐的矜持,说话也不藏着掖着。

隔着马车的窗口,陈卓眼波流转,盯着陈雨,柔声说:“此行多亏陈将军护卫,才能安全抵达京城。大恩不言谢,要是陈将军不嫌弃,有空时请到家中坐坐,我和母亲扫榻相迎。”

陈雨的心态也从天津卫之行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陈卓话中的期待,他也听出来来了,微笑着说:“陈小姐言重了。保卫你的安全,本就是应该的,再说天津卫的事情,你完全是受我牵连,纯属无妄之灾。等面圣之后,我一定登门赔罪。”

在陈卓和小环的恋恋不舍中,双方就此分开,各走一边。

方正化打趣:“陈千户,陈小姐的情意,瞎子都看得出来。估计这一次上门,就是丈母娘看女婿了。巡抚千金,知书达礼,而且品行样貌俱佳,这样的良配,打着灯笼也难找。大好机会,千万别错过啊!”

陈雨笑道:“承方公公吉言,要真有好事,一定要重谢公公。”

两人相视大笑。

方正化带陈雨入宫走得是大名鼎鼎的午门,穿越这颇富传奇色彩的宫门,就进入了大明的心脏之地——紫禁城。

在去乾清宫之前,方正化引着陈雨来到一处偏殿,这里早有几名太监等候。他告诉陈雨:“陈千户,你从未入过宫,宫里的规矩未必懂,为了避免君前失仪,所以要先熟悉宫中礼仪和规矩,然后再去见皇爷。”

陈雨点头道:“下官明白。”

方正化交代:“你就在这里学规矩和基本的礼仪,咱家去禀报皇爷,看他什么时候可以接见你。”

等方正化走后,陈雨就在太监的教导下学习如何行礼,如何应答等礼仪和规矩。几名太监教的卖力,陈雨学起来也不含糊。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大明的君王,应对得体一些,印象也会更好,对自己只会有好处。

毕竟是崇祯亲自点明要见的人,方正化很快就转回来告知陈雨,立刻去乾清宫面圣。

陈雨跟随他来到一处宫殿门口,一名宦官迎上来,询问:“来人可是山东威海卫千户陈雨?”

方正化恭敬地说:“回王公公的话,此人正是陈雨。”然后低声提醒陈雨,“这是皇爷身边的王承恩,从信王府就跟着皇爷,最受信赖,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千万不要得罪了他。”

原来这个宦官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承恩啊。陈雨上前一步,作势欲跪:“下官见过王公公。”

“甭在这虚礼了,皇爷急着见你,进去吧,赶紧地。”王承恩虚扶了一下,陈雨也就顺势没有跪下去。

进了殿后,陈雨一眼就看到了前方那个身穿明黄龙袍、坐在案几前批阅奏折的年轻人。小山般的奏折几乎把他遮住了。

这就是大明最后一代皇帝崇祯了吧?陈雨跟在王承恩的后面,偷偷打量着他:根据历史记载,皇帝的年纪与自己相差不了多少,但是过于苍白的脸色和鬓角的白发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要苍老一些。

王承恩禀报:“皇爷,威海卫千户陈雨带到。”

崇祯从摞得高高的奏折后抬起头,应了一句:“来了?上前一步,让朕看看。”

王承恩闪到一旁,示意陈雨上前。

陈雨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按照之前太监教导的礼仪双膝跪下——这也是他两世为人,生平第一次向人下跪。

“臣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千户陈雨,叩见陛下。”

这时他离崇祯只有两米多的距离,看得更清楚了。望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陈雨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自己就这么轻易见到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了?要是在后世,想见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恐怕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

他在看着崇祯,崇祯也在看着他,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

王承恩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大胆,居然敢直视万岁?”

崇祯摆了摆手,阻止了王承恩的呵斥:“地方武将,从未见过朕,也不懂礼仪,无妨。”

对于这个敢于直视自己的武官,崇祯的兴趣更浓了,相比于百官的毕恭毕敬,陈雨的莽撞无礼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感,给枯燥的皇帝生活带来了一丝趣味。他微笑着问:“你是第一个敢于在这么近的距离直视朕的人,说说看,见到朕后,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

陈雨没想到皇帝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与自己酝酿好的说辞风马牛不相及,错愕之下脱口而出:“陛下看起来很憔悴,平时一定很辛苦。”

王承恩呆住了,这个愣头青言行举止处处出人意料,直视皇帝不说,居然还敢说皇帝憔悴?你以为是跟亲戚拉家常吗?

他忍不住呵斥:“大胆,你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吗?”

崇祯闻言也是一愣,问道:“有人教你这么说话,还是你自己心中所想?”



第二百零一章 贿赂皇帝

陈雨这才醒悟过来,这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不是隔壁邻居,说话都要讲规矩,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唠嗑。可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只好顺着说下去。

“启禀陛下,没人教臣怎么说,这是臣看见陛下的第一印象,实话实说。”

他看崇祯没有发怒的意思,便大着胆子说:“臣在山东就听闻陛下勤政,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想必是朝中大臣不能替陛下分忧,才会让陛下如此劳累。”

这句话却说进崇祯的心坎里去了。他站了起来,恨恨的说:“连你一个刚入京的千户都能看出来,可见朝野上下,百官文恬武嬉,庸碌无能到了何种地步?若是有几个勤勉能干的臣子,朕又何必这么辛苦?”

陈雨初见皇帝的不适应慢慢消失了,思路也清晰起来。他立刻跟上了崇祯的步调,附和道:“臣虽然位卑权微,但愿意尽自己所能,为陛下分忧!”

“很好!虽然你官职低微,但是能有这份心,就把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比了下去。”崇祯的情绪好转,看着陈雨说,“而且从你在山东的所作所为,也担得起这句话,不算夸大其词。”

他对王承恩说:“给陈雨赐座。”

王承恩有些吃惊,在乾清宫能让皇帝赐座的,整个大明也寥寥无几,这个小小千户这是享受了大学士的待遇啊。他心里这么想,动作却不敢慢,赶紧命内侍取了个小凳子给陈雨。

陈雨虽然只是突击学习了一下宫廷礼仪,很多细节不明白,但也知道能在皇帝面前有座位是个很高的荣誉,便小心地坐了半边屁股,恭敬地说:“谢陛下赐座。”

崇祯从案几上翻出一份奏折,举起来扬了扬,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也知道朕召你入宫与何事有关。陈思昌在奏折中提出,只要朕支持,你们的禁海缉私就可以做大,进账也会水涨船高。听说这件事的实际操作者是你,朕想问问你,这话是否属实?”

陈雨心里彻底放松下来,终于进入正题了。从山东出发到京城这一路,他已经把这件事来来回回想了很多遍,针对皇帝可能提出的疑问也都想到了,已经胸有成竹,当下从容回答:“启禀陛下:陈巡抚奏折里的话,全部属实。这件事确实是臣的主意,也是由臣一手推动——当然也离不开陈巡抚的鼎力支持——所以臣有这个把握,只要陛下愿意公开支持,彻底消除掣肘,那么明年送入京城的绝不止五万两银子,可以达到十万两,假以时日,将来甚至可以达到十五、二十万两!”

关于这个上缴银子的数目,陈雨反复计算过,只要保证大部分海商都能按规矩缴纳罚银,以现在刘公岛的流水来看,每年五十万两都是个保守数字,那么取出五分之一左右的收入来换取皇帝的全力支持,完全没有问题。换句话说,其实这就是变相的贿赂皇帝,只不过和贿赂其他官员相比,官员为的是个人私利,皇帝为的是自己的内库。

而且政治上的帐,不能用简单的数字衡量,只要皇帝信任自己,除了海禁,其它的事也会受益——比如扩军,比如向海外扩展势力。得到最高统治者全方位的支持,这是多少银子买都买不来的。

听了陈雨的承诺,崇祯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他兴奋不已:运河的钞关去年的总收入也不过二十余万两;当年万历皇帝费尽心思,派矿监奔赴全国收取矿税,平均下来一年也不超过十万两。而一个小小的卫所千户,就能上缴十万两,而且将来还有可能增加,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要是朝廷多几个这样的赚钱能手,何愁国库空虚!

他追问道:“你确定能有这么多?”

陈雨自信地回答:“如果不能做到,陛下可免去臣的官职。”

“很好。朕就喜欢你这样能做事、有担当的臣子。”崇祯高兴地说,“说吧,你要朕如何支持你?”

陈雨想了想,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得让崇祯下定决心,敲掉自己的拦路虎,不再和稀泥。

“陛下,据臣所知,这北方海面上的商船,大多和朝中大臣有关,截获商船容易,可势必要得罪其背后的靠山。如果不能杀一儆百,敲山震虎,那么以臣区区一个千户的身份,莫说为陛下献上十万两白银,就是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证。”

这个问题,崇祯其实也考虑过,陈应元的第一份弹劾的奏折送来的时候,紧接着就是十几名言官集体弹劾陈应元和陈雨——这些言官的背后站着刑部左侍郎惠世扬,他也是一清二楚。当时他既想要银子,又不想为此处置大臣,遭到群臣的攻讦,所以选择了两不相帮,两边的弹劾奏折都被他留中不发。

听了陈雨的话,崇祯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问:“非得处置大臣不可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因为商税方面的问题对大臣动手,因为这样一来势必会站在群臣的对面。万历皇帝为了收几个矿税,就被群起而攻之,成了百官的公敌,这样的窘境,他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雨叹了口气:“陛下当然是仁义之君,不过这些人未必会体会陛下的苦心。就在臣赴京经过天津卫时,遭到了危险,要不是臣应对得当,加上方正化方公公出手相助,恐怕臣已经没命了。这些人仗着有惠侍郎撑腰,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

崇祯有些疑惑:“到底怎么回事?”

陈雨把天津卫粮仓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崇祯。

“……陛下,发生了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您还认为大臣们无辜吗?如果继续姑息,他们还会有更恶劣的手段使出来,到时候臣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就罢了,关键是海禁缉私的事半途而废,不能上缴银子入国库,耽误了陛下的大事,那就是罪过了。”

“岂有此理!”崇祯果然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一下案几,怒喝道,“为了一己之私,居然罔顾国法,焚烧粮仓重地、构陷忠良,该杀!”



第二百零二章 换个角度看问题

崇祯坐回龙椅,提笔拟下一道旨意,然后唤方正化进来,交代道:“持朕旨意返回天津卫,将兵备道潘达、总兵王洪押入京城问审,同时将二人家产全部抄没充公、男丁充军,女眷为婢,由教坊司发落!”

方正化大喜,抄家可是一等一的肥差,这下发达了。他抑制住惊喜,恭敬地回答:“奴婢遵旨。”

“至于惠世扬……”崇祯沉吟片刻,对陈雨说道,“不管是出海还是天津卫粮仓之事,都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参与其中,即便朕答应你,也不能以潘达等人犯下的这些罪名给他治罪。毕竟是朝廷重臣,没有合适的理由,不能轻易去动他。”

陈雨解释道:“陛下,潘达等人焚毁粮仓被抄家灭族是罪有应得,而惠世扬也并非没有罪名。只要咬定禁海是祖制,惠世扬是潘达之流的幕后指使者,根据‘擅自出海以通倭论处’的规矩,直接打入大牢。至于证据也容易,潘达和王洪就是人证,为了减轻罪责,只要略微示意,他们肯定会攀咬惠世扬,不怕惠世扬狡辩抵赖。”

崇祯回答:“你说的我都明白,只要把天津总兵和兵备道押入京城,交由三司会审,为了自保,他们一定会把幕后主使惠世扬供出来。可是给潘达和王洪定的罪名是焚毁天津仓,这个罪名无可非议,如果要以违反海禁私自出海的罪名处置一个刑部侍郎,恐怕会引发众怒。”

他斟酌了一番措辞,谨慎地说:“以禁海为由处置一个侍郎级别的重臣,本朝从无先例,更何况是为了向海商收取商税?你知道前朝神宗皇帝为了收取矿税,朝野上下是如何反对的吗?朕现在支持你,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还要处置重臣,你想让朕也面临满朝文武的反对,政令不出紫禁城吗?”

王承恩也忍不住帮腔:“陈千户,皇爷愿意支持你向海商收税,并且惩治天津总兵和兵备道,已经是很难得了,就不要再得寸进尺,让皇爷为难了。当年神宗派出税监奔赴各地收取矿税,银子没收上来多少,却遭到百官的攻讦和百般阻拦,地方也是阳奉阴违。从首辅以降,无论浙党还是东林党,异口同声反对收税,指责神宗与民争利;万历二十九年及三十四年,苏州和云南先后民变,打砸烧毁当地税监房子,击杀税监及随从多人,皇帝亲自下令严惩,地方官却百般袒护,事情不了了之。神宗皇帝为此气得绝食数日,却又无可奈何。所以,收税要谨慎,闷声发大财才是上策。”

从崇祯的谨慎和王承恩的描述中,可以得知,当年万历收税触动了整个官僚阶层的利益,让热衷党争的文官站到了统一战线,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这样的局面,就连九五之尊的皇帝也无可奈何。看来万历皇帝收取矿税留下的阴影,影响了之后的几代皇帝,崇祯也不例外。崇祯和王承恩话语中的意思,陈雨也听明白了:皇帝拿下一个兵备道、一个总兵,就已经是极大的支持了,拿下侍郎以上的官员,就别想了。

可是仅仅做到这样的程度,并不能满足陈雨,他想要的是杀一儆百,用个体来震慑整个群体。

插手海贸的绝不仅仅是潘达、王洪和背后的惠世扬这几个人,说不定涉及人数更多、职位更高,只不过暂时隐藏在水面下,没有暴露出来而已。这次焚烧粮仓陷害自己的危机侥幸渡过了,那下一次,再下一次呢?为了巨额的海贸收入,谁知道这些权贵会使出什么手段,除了陷害这样的伎俩,直接刺杀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把这些人彻底打压下去,自己的是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

他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陛下的忧虑,臣能理解。不过,臣向海商收取的是罚银,是对他们违反海禁之策私自出海的惩罚,并非收取商税。只要站在祖制、国策的道德制高点,从源头上否定私自出海的行为,然后集中精力打压出头鸟,相信文官们也就没有合适的理由来反对,更不会争当出头鸟。”

“罚银?”崇祯心中一动。

在批阅陈应元的奏折时,虽然也看到了“罚银”之类的字眼,但是崇祯先入为主的把这个看做海上商税的代名词,不过是换个说法而已,也就没深入去想。现在经过陈雨的提醒,他醒悟过来:对啊,海禁是祖制,也是大明的基本国策,穆宗虽然短暂开放了福建月港,可是其他地方仍然没有解禁。既然没有开放海贸,也就不存在收税以及与民争利的争论,朕对你们这些违反祖制、国策的不法之徒进行处罚,怎么了?

对于道德制高点这个新鲜的说法,崇祯虽然是第一次听说,但从字面意思很容易理解。文官们不就是通过抢占道德制高点,对皇帝的政策指手画脚,甚至反对吗?上至万历年间的立储之争,下至矿税和商税之争,就是其中的典型。

想明白之后,他兴奋起来,自言自语道:“没错,只要朕占住了理,他们是违反祖制、国策,朕不管怎么做,他们都无话可说。”

陈雨继续煽风点火:“陛下圣明,正是如此,换个角度看问题,结果截然不同。而且通过这件事,让涉及海贸的官员吃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既能够增加陛下的威信,还能增加国库收入,缓解支出的压力,还一举两得。”

崇祯脑补了一下在朝会上让群臣无话可说的场面,心中得意,那将是自己登基以来最痛快的瞬间。他感概道:“幸好朕召你入京,当面把话说明白,否则谁来给朕出谋划策?你一个千户,又没有上奏的资格,有什么好点子,也传不到朕的耳里。”

陈雨谦虚道:“陛下雄才伟略,乃大明中兴之明君,平时要考虑的国家大事太多,自然无暇顾及这些琐碎的细务。能替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



第二百零三章 升官

一个“大明中兴之明君”的评语,挠到了崇祯的痒处,让他笑逐颜开。这个千户,既能给他赚银子,做事也考虑得周全,说话也中听,这是那些只会说“臣该死、臣无能”的官员们无法相比的。后者只会推诿避责,遇到难题就“请陛下圣裁”,每年花那么多俸禄养这些米虫有何用?要是朝中多几个陈雨这样的能臣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说:“你现在还只是威海卫一个千户吧?在威海卫那个角落里未免委屈了你的才干,不如调入京城来。让朕想想,给你一个什么职位呢?”

陈雨心里一阵苦笑,在老板面前要表现没错,可是表现过头了,引起了老板的兴趣,从一个地区实权机构调到总部,看似是升迁了,可是自己的发展计划就会半路夭折。

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在威海卫扩张势力多好,调到京城来,除了在熬资历中消磨生命,还能得到什么?这样的事情,已经在陈应元那里出现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只不过这次换成了最大的boss,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他低下头,紧急思索着,该怎样婉拒崇祯的好意,才能保证在达到目的同时,不得罪皇帝。

崇祯也在思索,该给陈雨一个什么样的职位才合适。进五军都督府?进兵部?思来想去,都不太合适,前者门槛高,千户的职位实在太低,塞进去恐惹人非议,再说其现在已经沦为兵部的附庸,有名无实,就算是个人才也发挥不了才能;后者则是文官衙门,一个武人进去必定会被排挤,泯然众人,再也出不了头。

想了半天,他拍了拍手,说道:“有了,朕记得朱延之的请功奏折上提起过你善练火器,在登州镇压叛军中立下不小功劳,既然擅长火器,便调入神机营吧,先做个坐营官,干几年后再升掌号头官,资历熬够足以服众后就升为神机营提督(注1),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在朕身边为朕效力,而且方便随时入宫召对,为朕出主意、想点子。伴伴,这安排是否妥当?”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旁边的王承恩说的。

王承恩却认为这个安排很不妥当,但又不能直接对皇帝的话进行质疑,只能委婉地提醒:“皇爷圣明,这个升迁的路子是没错的。可是神机营的大小官职历来是京中勋贵子弟担任,陈千户这样的外来户进去,会不会被那些勋贵子弟排挤?”

有王承恩出头,陈雨也趁机说:“陛下对臣的厚爱,臣感激不尽。不过臣的出身低微、资历也浅,进入神机营这样的地方,恐怕会让众人不服。若是如王公公所说,被勋贵子弟排挤,臣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可要是办砸了陛下交代的差使,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两人异口同声表示了反对意见,虽然委婉,但崇祯还是听明白了。可是自己兴致勃勃地提出的想法,被臣子和内侍同时否定,不管正确与否,面子上都有些过不去。当下他的脸色就有些不悦。

陈雨看到了崇祯的脸色,知道婉拒的说法不能让他满意,便抛出了大杀器:“臣如果进京,刚起步的禁海缉私一事就会荒废,答应陛下要上缴的银子也无法兑现。所以,并非臣不愿入京为官,侍奉陛下左右,而是因为此事脱不开身。”

涉及今后几年的数十万两银子,崇祯的脑子立刻冷静了下来。对啊,身边多个得用之人固然重要,可是白花花的银子更重要,现在户部入不敷出,银子才是压倒一切的根本性问题。

但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这件事有合适的继任者代替你吗?”

陈雨知道这句话有效果了,心中松了一口气,回答道:“陛下,臣虽然才疏学浅,但卫所更是人才凋零,找不到既能干又忠心的人来代替。”

崇祯叹了口气:“话说得没错,忠心的人未必有足够的能力,有才能的人未必忠心。前者做不好这件事,后者就算能做成,难保不会中饱私囊。看来短时间内是无法召你入京了。”

王承恩劝道:“皇爷也不必担心,等陈千户把禁海之事做上几年,朝野上下接受了这个事实,只需要萧规曹随的时候,他就能入京了。”

崇祯点点头,对陈雨说:“伴伴说的有理。既然如此,你就仍然回到威海卫,办好这件差使。为了让你更好地办差,朕决定给你加些头衔,震慑那些不知进退的宵小之辈。你就以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千户之职,加威海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衔,差使和职责不变,品级连升三级。水营的级别也要提一提,升为威海水师,取代之前的登州水师,由你兼任主官,挂海防游击衔。”

陈雨一下子就连升三级,从正五品的千户升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兼海防游击),当即大喜过望,果然背靠大树好乘凉,皇帝一句话,就能让自己少奋斗十几年。虽然崇祯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办差,给他送银子,但自己升官是事实,也算是这次入京的意外收获了。

“谢陛下隆恩!臣必定肝脑涂地,为陛下办好差使。”陈雨眼珠一转,“另外,臣还有个不情之请:邻近的百尺崖守御千户所原为威海卫指挥使司代管,目前没有千户,而且铸造兵器所需的铁矿、卫所的屯田由臣暂时使用和管理,为了行事方便,请陛下将这个千户所也交给臣一并管理。”

“没问题,就由你管理两个千户所便是。”反正卫所已经糜烂不堪,不仅拉不出几个兵,还要填粮饷的窟窿,崇祯并不在意让陈雨多管一个千户所。

给了甜头,崇祯又分派任务:“今日就议到这里,你先退下吧。不过不要急着离京,三日后朝会,朕会当着文武百官商议禁海缉私之事,你是此事的操办者,也要出席。”

陈雨恭敬地回答:“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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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坐营官、掌号头官、提督武官都是京营的官职,与地方的营兵编制不一样。)



第二百零四章 左都御史

向崇祯告退,离开了乾清宫大门后,陈雨才走了几步,王承恩从后面追了上来,说道:“陈千户,皇爷让咱家送送你。”

陈雨作诚惶诚恐状:“怎么敢劳驾公公亲自相送?”

王承恩笑了笑:“这是皇爷的意思,他的用意,之后你自会明白。”

陈雨一时没想明白,老老实实跟着王承恩一路出宫。沿途遇到的不管是宫女、宦官还是侍卫,看到王承恩,都停了下来,毕恭毕敬地请安。

在午门外,王承恩笑道:“咱家要侍奉皇爷左右,不能离开宫城,就只能送到这里了,陈千户慢走。”

陈雨恭敬地回礼:“多谢王公公相送。”

等王承恩走后,午门的禁卫头目羡慕地对陈雨说:“这位大人,你面子够大的。王公公是圣上身边的人,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能让他亲自送出宫门的,您可是第一位。”

听了对方的话,陈雨有些明白了。这是崇祯借王承恩之手给自己贴金,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皇帝重视的人。宫里的风吹草动,肯定会被有心人知晓,想必午门门口这一幕,从明天起就会传遍整个京城官场,这也算为接下来的朝会造势,要不然一个千户上了金銮殿,谁会鸟你。

想明白其中关节后,陈雨便有了主意。本来他想出宫之后就拿着陈应元的信笺去拜访左都御史唐世济,现在看来,不妨等一晚上,明天再去,等唐世济也听到风声,可能效果更好。他离开了午门,对等候在宫门外的张富贵等人说:“先找地方住下,休息一晚,明日去拜访大佬。”

第二日,陈雨把随行的战兵留在客栈,只带着张富贵出门。问清楚唐府所在地之后,来到城西一处胡同。

唐府所在的这处胡同似乎是京官们的聚居地,一眼望去,每家宅邸都十分大气,门口或多或少都停了轿子,看样子是来访的客人所乘坐的。

找到唐府后,陈雨让张富贵把拜访的名帖和陈应元的信笺一并递了上去。门房进去通传后不久,一个中年文人急忙走了出来,问道:“山东来的陈千户何在?”

陈雨不知道这人和唐世济是什么关系,迟疑着自报家门:“下官便是……”

“原来你就是陈千户,果然年轻有为。”中年人上前握住他的手,热络地自我介绍,“本官就是唐世济,让你久等了。”

堂堂都察院左都御史居然亲自出门迎接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小千户!陈雨有些吃惊,看来昨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要不然一个国家的中纪高官兼最高检察院检察长怎么可能屈尊迎接一个县武装部长?

别说他,就连一旁的门房也看傻了。左都御史掌握了这个国家的监察资源,是所有科道言官的最高长官,手握弹劾官员的大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官员的去留,位置之重要,不亚于吏部、户部等重要部门。往常官员上门拜访,个个都是低声下气等待接见,什么时候看到自家老爷亲自出门迎接客人了?

陈雨作出受宠若惊状:“怎么敢让总宪亲自迎接,折煞下官了。”

唐世济虽然在府中没穿官服,但是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上位者气度掩饰不住,他捋须笑道:“思昌推荐的人,就是自己人了,无需这么见外,到了这里,那套官场上的繁文缛节就抛开吧!”

“下官不敢。”虽然对方很热情,但陈雨还是毕恭毕敬,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能够做到左都御史这样位置的官员,绝不是省油的灯,这么热情的态度背后,肯定有其目的,如果以为凭借陈应元的一封推荐信就有这样的效果,那就太天真了。

“来来来,不要站在这里了,里面说话。”唐世济引着陈雨进了花厅。

一番礼让客套并坐定之后,陈雨端着茶杯,接着杯中热气的掩饰,眯着眼打量着坐在对面的唐世济,揣测对方如此热情接洽的意图。

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说陈应元的信是敲门砖的话,那么正常情况下,唐世济能让自己进门,不痛不痒地交谈一番,为将来的进一步接触打下基础,才是合理的剧情。而现在唐世济表现出来的热情,远远超出了都察院左都御史对一个地方千户应有的态度。

陈雨喝了一口热茶,心里纳闷:就算是被王承恩送出宫门,唐世济也未必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啊,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呢?

他在打量揣测唐世济的时候,唐世济也在打量他。

这个对于京城官场来说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千户,却被皇帝点名召见,并亲口为其升官,同时委以重任,而且所做的事情,不仅为皇帝所关注,也引发了京城官场的潜流暗涌。随着他的入京,现在京城乌云密布,一场针对他的风暴正在形成,恐怕他自己还不知道吧?

唐世济心里这么想,口里笑呵呵地说:“陈老弟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千户的职位,敢问是世袭还是晋升?”他想摸摸对方的底,如果只是因为父辈萌荫承袭官职的幸进之辈,而不是靠自己的能力,那么这场谈话就不必深入;如果是凭借一己之力一步一步升上来的,那就要刮目相看,可以考虑在其身上进行政治投资。

陈雨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如此复杂,但也隐约猜到了对方问这番话的用意,如实回答道:“下官一年前还是个白身军户,是凭借军功,加上做事勤勉,从总旗起步,一步步晋升到千户之位的。虽然没有父辈萌荫,但侥幸先后得到威海卫指挥同知赵梓隆、山东巡抚朱军门、登莱巡抚陈军门等诸位上官的赏识和厚爱,才能得到这个职位。”

唐世济眼睛睁大了,惊讶地望着陈雨,从普通军户到千户,只用了一年时间?这完全颠覆了官场游戏规则,更不用说官职大多为世袭、近乎于封闭体系的卫所了,难度只会更大。



第二百零五章 你要战,我便战

陈雨的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唐世济的意料,也巧妙地告知了他所想知道的一切信息:这个千户不仅升迁速度像坐了火箭,而且从无到有,从军中到地方,建立起了自己的人脉,其中还包括朱大典、陈应元这样的封疆大吏。简单一句话,就充分说明了这个千户为人处世的能力。更不用说其现在还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有更加耀眼的光环加持。

唐世济从接到陈应元的信笺开始,到与陈雨短短几句话的交流,总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就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押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在即将开盘的朝会博弈上赌一把,赌注就是自己的仕途。

主意打定,他抿了一口茶,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听说陈老弟现在在威海卫领着水营做禁海的差使?这件事不仅圣上关注,朝野之间也颇为瞩目,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能不能给本官说说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圣上的态度?”

这个问题看起来是随口一问,可是陈雨却非常重视。唐世济绝不是闲得无聊和他拉家常,何况是禁海这么敏感的话题?这番话的背后,肯定蕴藏着其他动机。只不过从各方面分析,对于自己,应该是偏向善意的。

权衡一番后,陈雨决定实话实说,反正这件事在朝会上要公开讨论的,崇祯的态度也不是秘密,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于是他一五一十地把禁海缉私的历程简明扼要叙述了一遍。

“……现在我们威海水营,已经基本上把北方海面的局势控制住了,而且将收取的罚银缴纳了相当一部分入国库,圣上龙颜大悦,对这件事自然是鼎力支持的。”

唐世济微微一笑:“所以,圣上给你升了官,而且是连升三级?”

“这……”陈雨震惊了,昨天才在乾清宫讨论的话题,今天就被人知道了?如果不是宫内有内鬼和外臣勾结,那么就是这位左都御史手眼通天了。

一时间,他有种被看穿一切、无所遁形的感觉。幸好都是实话实说,没有胡编乱造、假传圣旨,否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看见陈雨惊讶的表情,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唐世济安抚道:“老弟也不必过于吃惊,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本官也不是心怀叵测、勾结内侍的佞臣,这宫里和外臣之间,按祖制是不能私下来往的,但世事无绝对,很多事只能做不能说,凡是到了一定地位的文武官员,都有自己的渠道,和宫中有一定的联络往来,这也是公开的秘密。”

陈雨这才明白,宫内宦官和外臣不能勾结的规矩,已经形同废纸,为了各自的利益,有地位的宦官和外臣已经形成了某种同盟关系,皇宫里像个筛子,没有秘密可言,只是维持纸面上的平衡而已。

唐世济继续说:“但是做归做,说归说,如果不是把你当做自己人,本官是绝不对不会说这些话的。”

这是唐世济第二次强调“自己人”这个说法了,如果第一次是客套,第二次那就是明显的拉拢了,看来陈应元和这位总宪关系匪浅,一封信就能将自己划入对方的阵营内。陈雨并不介意在京城多一个位高权重的强援,所以识趣地点点头:“下官明白。今日来访,只带耳朵,不带嘴巴。”

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听到什么话,绝不外传。唐世济对这个态度很满意,逐步亮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京城的官员参与海贸的不在少数,老弟所谓的禁海缉私政策已经对他们造成了深深的困扰。从圣上召你入京的旨意发出后,以惠世扬为首的一大批官员,已经在四处串联,摩拳擦掌,准备集中精力,一举将你弹劾到底,撸去官职,废除水营及禁海缉私之策,并逼迫圣上承认收取海商之税是与民争利,从此洗白海商的身份。”

陈雨闻言不禁有些后怕,冷汗都冒了出来。

自己虽然预见到了惠世扬等人的反弹,但绝对想不到这个既得利益团体在酝酿这么大的动作,而且是自己还没入京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如果不是唐世济提醒,这当口还蒙在鼓里,对对手的反扑力度严重估计不足,以无心对有心,那么就算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说不定也会败下阵来,成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毕竟大明的朝堂斗争,很多时候有理就偏偏在声高,只要掌握了科道言官的力量,控制了舆论走向,白的也能说成黑的,很多事连皇帝也未必能压的住。

联想到潘达、王洪在天津卫的疯狂举动,陈雨不仅有些感慨,果然暴利能使人疯狂,为了海贸的巨额收入,这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即使自己愿意偃旗息鼓,对方也不会放过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真刀真枪干到底了,你要战,我便战!

陈雨拱手行礼:“多谢总宪提醒,否则下官就要吃个大亏。话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下官斗胆请总宪明示:究竟您站在那边?想要的又是什么?”

他很清楚,没有人是活**,唐世济违反官场游戏规则,不惜冒着得罪同僚的风险,帮助他一个外地入京的武官,说没有图谋傻子都不信,那就不如摊开来说清楚。

唐世济呵呵笑了起来:“陈老弟话说得很直白,一点都不含蓄。不过话糙理不糙,打开天窗说亮话,大家心里都敞亮。”

他斟酌了一番,缓缓说道:“本官没有站在哪一边之说,身为左都御史,对事不对人,谁有理,本官就站在谁的那边。至于你问本官想要什么……这么说吧,都察院左都御史已经是很多人终生难以企及的目标,按理说,本官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但是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追求。对于历朝历代辅佐君王立下丰功伟业的那些阁老,本官向来是仰慕地紧,希望有生之年能在大学士的位置上,辅佐明君,为朝廷做些事情,若干年之后,后辈能在本官的墓碑上,刻下可以传颂后世的功绩。”



第二百零六章 送礼

陈雨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唐世济这番伟光正的话在脑海里自动进行了白话翻译:我哪边都能下注,谁赢面大,我押哪边;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退休我不甘心,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入阁做个大学士,光宗耀祖。

简而言之,这位总宪大人想进行政治投机,利用群臣反对皇帝禁海收税的契机,以小博大,押注皇帝这边,换取入阁的资本。而他的切入点,正是自己这个禁海缉私的始作俑者,可以说,从自己走出午门的那一刻起,他多半就在寻找与自己联络沟通的机会,陈应元的信和自己的主动拜访,恰好让这事水到渠成。如此一来,对方的热情态度就说得通了。

所以,自己只要让唐世济相信皇帝这边能赢,就能获取他的支持——他的背后可是大部分的科道言官,足以左右这场没有硝烟战争的走向。

想明白其中关键后,陈雨笑了,没想到一次简单的拜访,却成了这次京城之行成败与否的关键。同时他也基本能肯定,这位总宪大人多半不是东林党人,而是相对独立的政治投机者,不受党派的束缚。

他说了声“总宪,得罪了。”然后附耳在唐世济耳边,把说服崇祯的那一套理论,什么避开商税之争,占据道德制高点之类,通通都告诉了对方。

唐世济听得两眼放光,频频点头。对他而言,事情的对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足够的理由和说辞作为弹药来攻击和压制另一方,哪怕是诡辩也无妨,科道言官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双方经过一两个时辰的秘议,商量好了几日后的朝会如何应对惠世扬等人的计划,一个左都御史和小小千户,就这样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盟。一场涉及多个官员去留的政治风暴,已经慢慢酝酿成型。

在唐世济的亲自陪同下,陈雨出了唐府大门,恭敬的地说:“总宪请留步。”

目送唐世济转身返回府中之后,陈雨正准备回客栈,张富贵却提醒道:“大人,你答应过要去陈小姐府上拜访的。”

陈雨拍了拍脑袋,入京之后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注意力都集中在应付皇帝和接下来的朝会上,如果不是张富贵提醒,差点就忘记了这件事。

他想了想,挥挥手:“走,带上银子,购置几件礼物,去陈府。”撇开陈卓对自己的小心思不说,冲着陈应元的面子,到他府上拜会也是一种礼节。虽然陈应元本人异地为官,不在府中,但是其原配夫人和父母双亲都在,走动一下也能拉近自己和陈家的关系嘛。

陈应元的府邸虽然不在尚书、侍郎扎堆的胡同里,但也在城西,地方好找,打听一下就找到了。

报上名号由门房通报后,陈卓带着小环亲自出门迎接。她对张富贵等人抬着的礼物视而不见,一双眼睛只是盯着陈雨,柔声说:“陈将军来了啊。”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陈雨微笑着说:“已经见过皇上了,现在有空,就来府上拜会。令堂可在?”

“在的在的。”陈卓侧身示意他往里走,“正好母亲陪祖父在说话。”

小环笑眯眯地说:“小姐,婢子先去告知夫人和老太爷,说是贵客上门了。”说完不等陈卓回答,就蹦蹦跳跳地走了,欢快的像一只白兔。

陈卓歉意地说:“父亲不在时,小环就有些不着调,都怪我平时太惯着她。”

“呵呵,小环姑娘很可爱嘛,不妨事的。”

引着陈雨来到前厅后,陈卓对一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说:“母亲,这就是女儿跟你说过的陈将军。在山东、天津卫,他两次救过女儿的命,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而且他也是父亲的得力下属,这次进京,就是因为办事得力,得到了皇上的赏识,前程不可限量。”

然后陈卓对陈雨介绍:“陈将军,这就是我母亲陈刘氏。旁边就是我祖父。”

陈雨上前见礼:“后辈陈雨,见过陈夫人、老太爷。”

陈老爷子含笑点头,陈刘氏则热情地说:“陈将军,自从卓儿回京后就一直提及你,不仅几次救过她的性命,而且回京途中,对她一路照顾有加。作为咱们家的恩公,本应该是咱们来感谢你才对。你入京面圣,事情肯定很多,还特意拨冗前来,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抚台历来对我十分关照,上门拜访是应有之义。”陈雨招了招手,示意张富贵把礼物抬上来,“初次登门,准备了一些薄礼奉上,还请夫人、老太爷不要嫌弃。”

陈刘氏嗔怪道:“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让你破费怎么好意思?”

“区区薄礼,也费不了几个钱,夫人言重了。”

张富贵带着几个人把礼物抬了过来,摆放在大厅中间。众人望去,只见中间是一个半人高的绿玉翠竹盆景,以整块绿玉雕琢而成,竹子和叶片栩栩如生,通体晶莹剔透,十分精致,一看就是价值不菲,而且颇为雅致,符合陈府书香世家的身份。旁边则是一个盘子,中间摆放着几件饰品。

陈雨示意张富贵举起托盘,介绍道:“来的有些仓促,也不知道夫人、老太爷等人喜欢什么,就胡乱买了几件小玩意。这里有金珀(注1)佛珠一串、翡翠扳指一对、万福万寿点翠长簪一对,想来夫人、老太爷应该也是用得上的。”

小环吃惊地低声惊呼:“这些东西置办下来怕是要好几百两银子……”她自幼生活在陈家,耳濡目染,虽是丫鬟,见识的东西却不少,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很值钱。

陈刘氏责怪道:“当着客人的面,胡乱插什么嘴?”

小环低头说:“是,小环知错。”

陈刘氏笑着对陈雨说:“这个妮子被惯坏了,说话没遮没掩,陈将军莫怪。不过她说得没错,你这些礼物太贵重了,受之有愧啊。”

陈雨摆摆手:“在登莱,承蒙抚台对在下的厚爱,仕途顺风顺水,怎么感谢都不为过,些许薄礼,夫人就不要推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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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金珀就是金黄色的琥珀,以色之深浅所分的一种琥珀类别。金珀古代被称为“财石”,其色彩鲜亮,华贵引人,具有富贵之美。



第二百零七章 鱼和熊掌我都要

“好好好,那就谢过陈将军了。”陈刘氏笑呵呵地命人将礼物抬去后院,然后招呼陈雨坐下,“既然来了,不妨坐下说说话。你是应元的得力属下,更是卓儿的恩公,到了这里就当回自己家一样,不要太客气,随意一点。”

陈老爷子咳嗽几声,对陈刘氏说:“说了会话,现在有些乏了,回房休息休息。你陪着客人说说话,好好招待。”然后又对陈雨说,“陈将军,老朽年纪大了,不能陪你,勿要见怪。”

陈刘氏恭敬地说:“公公慢走。”

陈雨也说:“老太爷慢走。”

等陈雨坐下后,她笑眯眯地问:“听卓儿说,陈将军不仅练兵有方、作战勇猛,而且精通诗词歌赋,称得上文武双全,这样的人杰,只怕大明也找不出几个来。”

陈雨谦让道:“小姐太抬举在下了,不过是机缘巧合取得了一些军功,又侥幸对上了几个对联而已,文武双全这个赞誉,愧不敢当。”

“呵呵,陈将军过谦了。你允文允武,年纪轻轻又身居要职,这样的年青俊杰,只怕是媒人踏破了门槛吧,现在可曾婚配?”

陈雨没想到陈刘氏这么直接,一上来就询问自己的婚姻状况,忍不住抬头看了陈卓一眼。陈卓正托腮望着他,四目相对,有些羞涩,低下了头。

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抚台也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在下已经纳有一妾,但尚未娶妻。不过与威海卫指挥佥事之女,口头上有过婚姻之约。”

陈刘氏的用意,陈雨心知肚明。之前面陈应元要求他担任巡抚标营统领,他用与顾影有婚约搪塞过去,现在随着自己地位的水涨船高,陈应元也不大可能大材小用,放弃禁海缉私的大好事业把他调到标营,这个顾虑已经基本消失了。既然没有了这层顾虑,那么面对陈卓的含蓄示好,可以认真考虑一下了——与陈应元的关系,还有什么比翁婿关系更牢靠的?所以,关于与顾影的关系,他在表述上悄悄地进行了修改,留下了可供操作的空间。

果然,所谓的“口头婚约”并没有吓退陈刘氏,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陈将军这样的人,将来仕途一片光明,现在更是受皇上赏识,将来是要大用的,三妻四妾平常的很,未娶妻,先纳妾也没什么。不过,以你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将来的仕途发展,取区区一个指挥佥事之女为妻,只怕有些委屈你了,如果另有达官显贵有意与你结亲,有没有想过改变主意?”

这番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陈雨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所谓愿意与他结亲的达官显贵,就是陈家了。他只要点头,多半与陈卓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古代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父母点头,一桩婚事就可以决定了,更何况陈卓对他有意思,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看起来这两天之内,陈卓没少给陈刘氏念叨,未见面之前,自己“年轻有为、文武双全”的形象已经在陈刘氏心中根深蒂固了。加上皇帝亲自召见,在封建社会这是无上的荣耀,代表着日后的飞黄腾达,这样的极品女婿,任谁都不愿放过。

事情太顺利,反倒让陈雨有了一丝警觉。他相信,陈卓的鼓吹,加上这次上门拜访的礼数周到,陈刘氏对自己印象很好是事实,不过随意悔弃婚约,真的不会让对方怀疑自己的人品吗?

陈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陈卓母女:陈卓本有些羞涩,但听了这番话之后,脸色有些凝重;而陈刘氏脸上笑吟吟的,眼神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意味,似乎是等待自己给出合适的回答。

再想到顾影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一想到自己的毁弃婚约可能让这个一口一个“小先生”的少女万念俱灰,陈雨实在有些不忍心。陈卓是个优秀的女子,加上家世背景,如果娶了她,对自己的仕途助力肯定大于顾影,但是陪伴自己从小小军户一路走过来的顾影,陈雨也不想放弃。

鱼和熊掌,他都想要。

权衡之后,陈雨回答:“夫人,俗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虽然对方和在下并未成婚,但为了其他豪门毁弃婚约,这不不就成了当今的陈世美吗?不管为妻还是为妾,在下都不会轻易舍弃这位女子。夫人也是女人,站在女人的立场,您认为在下说得对不对?”

这回答既没有封死迎娶别人的路,又保留了和顾影的婚约。陈雨相信,只要不影响陈卓将来的地位,陈刘氏不会因为这个回答放弃她的念头。

果然,陈刘氏笑得更开心了,她说道:“陈将军不打算因为富贵放弃原来的婚约,让人敬佩。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请陈将军留下吃顿便饭,我去厨房安排一下,请陈将军稍等。”

陈雨放下心来,只要留饭,就说明对方的态度没变。

这么赤裸裸地讨论自己的未来,只差没有点名道姓,陈卓听得如坐针毡,见陈刘氏出门,也站了起来,红着脸说:“我也去帮忙。”

出了门,母女俩走到回廊拐角处,确定大厅内的陈雨听不到之后,陈刘氏嗔怪道:“咱家又不是小门小户,粗活自有人干,让厨房安排晚饭,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跟着来帮什么忙?”

陈卓小声说:“娘亲问得这么直白,女儿单独面对他,怎么坐得住?”

陈刘氏正色道:“从你的描述和你父亲对他的重视来看,这人值得信赖,而且内外兼修、文武兼备,也是你夫婿的极佳人选。既然是良配,就不能错过,你问不出口的话,为娘的帮你问。当年如果不是我主动,你父亲一个穷书生,我家也看不上他。所以,姻缘来了,就必须抓住,等你矜持来矜持去,他就是别人的夫君了。”

陈卓有些吃惊:“娘亲,你才第一次见他啊?”她感觉陈刘氏的决心比自己要大得多,倒是自己,患得患失,犹豫不定。



第二百零八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

“看一个人,有时候听他几句话就行了,未必要朝夕相处。”陈刘氏说,“尤其是我的试探,逼出了他的真话,让我很满意。刚才的对话,只要不傻,他肯定知道我说得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毫不犹豫,一口答应放弃原来有婚姻之约的女子,倒让我看不起他了——他为了攀附你父亲的权势,今天可以放弃那个女子,将来有更好的机会,也可能放弃你。”

陈卓傻眼了,原来母亲的问话,都是有深意的。

“至于你将来和那名女子的地位如何定位,并非难事。”陈刘氏笃定地说,“你是堂堂巡抚之女,他再怎么有潜力,至少现在只是一个千户,这叫委身下嫁。那个武官的女儿,哪方面都不如你,多半是妾室,了不起是个平妻,你的正妻地位毋庸置疑。”

陈卓扭捏起来:“娘亲,八字没一撇,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再说,父亲好像是反对我与他来往的,说是他和别人有婚约……”

陈刘氏嗤之以鼻:“你父亲文章做的好,官也不小,但是家里的事,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和别人有婚约算什么,只要尚未婚娶,就不必担心。再说了,这样的青年俊才,到哪里都是抢手货,将来肯定妻妾不少,这一点要想开些。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的男人,多半是无用之人,要之何用?”

陈卓若有所思:“难怪父亲娶了几个姨娘,娘亲都没有说个不字……”

陈刘氏瞪了她一眼:“咱家就你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我若是阻止他纳妾,岂不成了妒妇?”

陈卓吐了吐舌头,乖巧地说:“女儿明白了。一切都听从娘亲的安排。”

陈刘氏点点头:“你父亲那边,我会写封家信给他,让他配合我,把这件事生米煮成熟饭,不能让这个好女婿跑了。”

当晚,陈雨被奉为上宾,与陈家人一起用晚餐。席间,面对陈刘氏旁敲侧击的询问,陈雨应答如流,言语间稳重而不失礼貌,让陈刘氏很满意。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陈刘氏觉得这个年轻人,从事业到品行,从样貌到谈吐,无一不符合自己的标准,越看越喜欢,更是坚定了要把他变成自己女婿的决心。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朝会如期而至。陈雨接到宫中来人通知,崇祯命他以外地入京觐见武官的身份参加次日的早朝。

陈雨好好休息了一晚,养精蓄锐,准备上朝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次日凌晨,按照宫中使者告知的流程,陈雨在丑时三刻就起床,梳洗穿戴整齐后,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这个时间还是凌晨两点左右,天还没有亮,这年头有没有路灯,路上一片漆黑,张富贵打着灯笼在前方照明,陈雨跟在后面。

从客栈到宫城步行大约要一个小时。走在街头,望着空中渐渐露出的白鱼肚,陈雨想起了穿越前学生时代早自习的情景,这样早起赶路,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他现在有些同情这个时代的京官,在交通和通讯都不发达的情况下,官员上早朝无疑是个苦差事。

到了宫城附近,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热闹了起来,一顶接一顶的轿子从陈雨身旁经过,很明显都是参加早朝的大臣。见到陈雨这个没有乘轿却步行的武官,不少官员都掀开了帘子,疑惑不解地望着他,很好奇这个面生的家伙是何方神圣。

凌晨三点左右,陈雨到达了午门外。此时午门前的广场已经停满了轿子,大臣们一个个下了轿子,聚集在一起,三三两两地议论着。

大约四点左右,午门城楼上响起了鼓声,大臣们娴熟地按照官职品级排成了两列队伍,等待入宫。陈雨是皇帝特召的临时人员,不属于早朝的固定列班官员,不知道该往哪站,犹豫了一会,站在了武官队伍的最后方。前方的武官诧异地回头看了看他,然后小声讨论着,陈雨不去管他们,自顾自地站着,抬头研究起了午门城楼的构造。

不知道过了多久,悠扬的钟声从远处传来,宫门慢慢打开,文武官员排成队伍鱼贯而入。

到了金水桥附近的广场,队伍停了下来,似乎要整队。十几个御史打扮的官员走了过来,来回巡视,看见有步履不稳或者咳嗽吐痰的大臣,就上前制止,并用纸笔记录下来。

队伍末端的陈雨摇了摇头,这样的早朝未免太辛苦,为了可能一两个小时就结束的朝会,花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效率实在太低,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能坐在最高统治者的位置上,一定要废除这种朝会制度。

整队结束后,队伍通过金水桥,走向皇极殿,也就是后世俗称的金銮殿。此时天已经亮了,太阳升起,日光照耀在皇极殿屋顶的黄彩琉璃瓦上,折射出金光灿灿的光芒,远远望去,整座皇极殿像是笼罩在巨大的金光之中,恢弘无比。

陈雨在后世曾经来过故宫,但这个时间节点故宫还没开放,游客不能进入,自然也看不到这么壮观的景象。看见这一幕后,不禁折服于古代建筑艺术的成就和汉人文明的辉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脚下的步伐就慢了下来,和前面的队伍有些脱节。

一个负责纠察的御史眼尖,快步走了过来,呵斥道:“那个谁,在干什么呢?还不快跟上!”

陈雨反应过来,笑着向御史示意只是无心之失,然后快步跟上了队伍。

宽阔气派的金銮殿内,文武官员泾渭分明,站的整整齐齐。陈雨站在最末端,往前面打量了几眼,也不知道那个刑部左侍郎惠世扬站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王承恩带着几个宦官从侧门走出来,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随着崇祯的出现,群臣跪下齐声说:“参见陛下。”

崇祯坐在龙椅上,朗声说:“众爱卿平身。今日可有事启奏?”

群臣起身刚刚站稳,一个年轻的官员就闪身出列,大声说:“臣兵科给事中黄余良,弹劾登莱巡抚陈应元、威海卫千户陈雨,滥用兵力、私收商税、中饱私囊。”



第二百零九章 豁出去了

除了相关当事人,其余吃瓜的大臣闻言都打起了精神,看来今天有大事发生啊,一上来就是刺刀见红,这个早朝有戏看。

崇祯皱了皱眉,他对这样的弹劾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些人如此迫不及待、咄咄逼人,还是让他很不舒服。毕竟陈应元和陈雨的所作所为是事后得到他首肯的,只是没有公开而已,弹劾二陈实质就是针对他。他压抑住心中的不悦,问道:“你说陈应元、陈雨滥用兵力、中饱私囊,可有凭据?”

黄余良昂首回答:“有出海商人及天津海道的官吏作证,足以证明此事。陛下,千户陈雨自作主张,巧立名目,擅自对来往船只收取商税,却不上缴朝廷,截留自用,这不是私收商税、中饱私囊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陈雨没有兵部之命,就擅自动用卫所和水营的兵力,拦截、迫害海商,这不就是滥用兵力吗?”

崇祯望向队伍的末端,找到了陈雨的身影,示意他出列,然后说:“威海卫千户陈雨就在大殿之上,让他来回答你的问题。”

不知情的大臣左顾右盼,寻找这个千户,心里很是惊讶,看来这是一场早有计划的辩论啊,当事人都提前到场了。

陈雨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臣威海卫千户陈雨,参见陛下。”

崇祯说:“对于给事中黄余良的指责,你可有话说?”

陈雨望向黄余良,气定神闲地说:“对于黄大人的指责,下官一一作答。第一,下官成立威海水营,是经过登莱巡抚陈应元同意,报兵部审定的,本来就是为了维护山东一带洋面的秩序,出海缉查也是职责所在,不存在滥用兵力之说;第二,下官是维护禁海的祖制与国策,向私自出海的海商征收罚银,并责令其返回原籍,将货物处理,并不是收税;第三,除了水营必要的开支之外,其他罚银收入都上缴国库,下官并没有中饱私囊。不知道这个回答,是否能让黄大人满意?”

黄余良有些意外,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说话条理分明,有理有据,找不到太多破绽。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用罚银回避了商税的问题,等于否定了海商的合法性,那么己方的论点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超出了大纲范围,这题目黄余良不会做了,他不由自主向侧前方一个绯袍官员望去,眼中满是征询,似乎在请示应该如何应对。

这名官员用恨铁不成钢的眼光看了看他,然后扭头示意另一名御史出列,扳回局面。可让他意外的是,这名御史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说好的吗,这厮怎么临阵退缩了?

他又哪里知道,上朝之前,所有的御史都被唐世济一一找去谈话,明确告诉他们,这次朝会,任何人都不许为弹劾陈雨的事出面,否则就是和他唐世济过不去。

监察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一样,都是科道言官的核心力量,战斗力极强,逮谁咬谁,连皇帝的诏书都可以封驳,谁都不怕。但是万物相生相克,左都御史作为都察院的掌印官,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十三道监察御史都在其管辖范围内,老大的话,御史们不能不听。

黄余良迟迟没有回应陈雨的反驳,又没有其他人帮腔,从形势上来看,陈雨三言两语就掌控了局面,似乎这次弹劾就要无疾而终了。崇祯心里高兴,能够这么轻易解决问题最好不过,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陈雨所言,不无道理,那么依朕看来……”

眼看皇帝就要给事情定性,绯袍官员站不住了,闪身出列,高声说:“臣惠世扬有事启奏。”

这下从皇帝到大臣都吃了一惊,刑部左侍郎这种级别的大臣亲自上阵,看来是要豁出去了。

一般来说,在朝堂之上的争斗,大佬们爱惜羽毛,都是打发科道言官上阵,自己只是站在幕后,极少自己出马。因为科道言官官职虽然低微,但是权力很大,可以“风闻言事”,上到结党营私祸乱朝纲,下到卑劣贪鄙败坏官纪,只要看不顺眼都可以弹劾,是攻击政敌最理想的工具。就算这些卒子弹劾不成,也不会有什么隐患,反倒是自己出面,一旦失败,就没有回旋余地,对自己很不利,所以,不到非不得已,一定品级的大臣都不会赤膊上阵。

崇祯也没想到惠世扬会自己出面,惊讶之余问道:“爱卿有何事上奏?”

惠世扬拱手道:“陛下明见:陈雨此言,纯属诡辩。所谓罚银之说,无非是粉饰而已,本质上还是对过往商船收税。据臣所知,其所谓的罚银,是按照每船货物价值的三成收取,然后听任其按原航线将货物贩往东瀛等地,而不是其所称的责令商船返回原籍,试问,这不是收税,又是什么?”

他也看到了对方的用意,就是避开商税的争执,不在这个文官擅长缠斗的领域纠缠,偷换概念,给事情另外定性。所以,他决定把事情拉回原来的轨道。

陈雨闻言,不慌不忙地回答:“原本下官秉承宽仁之念,不忍心让海商血本无归,所以命其返回原籍自行处置货物,减少损失,既然惠大人认为下官执法不严,那好办,以后凡是私自出海者,一律将船货没收,所得上缴国库,船主以通倭之罪下狱,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群臣哗然,这样严苛的处置,简直是不留活路。

在场的大臣之中,染指海贸的并非惠世扬一人,他们虽然也反感山东地方官横插一杠盘剥自己名下的商船,但是三成的罚银还只是让人肉痛,尚在可忍受范围之内,如果船货没收、船主下狱,那就是灭顶之灾了。有胆小者不免就心中埋怨,这惠侍郎太较真,把事情捅破,弄到如此地步真的好吗?真要把这些船货换成银子上缴国库,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皇帝?



第二百一十章 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听了陈雨的话,惠世扬气得须发皆张,伸手指着陈雨呵斥:“本官说得是你私收商税,你却顾左右而言它,简直厚颜无耻。”然后转身对崇祯说,“陛下,天子富有四海,擅自征收商税就是与民争利,非明君所为。几十年前神宗派出矿监收取矿税,就是前车之鉴,请陛下引以为鉴。”

崇祯沉着脸问:“那依卿所言,该如何做才对?不收税,怎么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辽东、西北用兵,钱从何来?”

惠世扬回答:“商税非困商,困民也。商人被收了税,就会转嫁给百姓,所谓贵买绝不贱卖,这样下去,民间万物皆贵,收税其实就是从百姓手中收钱。神宗时左都御史高攀龙曾言: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臣认为他的话乃肺腑之言,望陛下采纳。”

这番言论是万历年间,东林党人攻讦万历皇帝收税时提出来的,一直被奉为圭臬。当下就有几名大臣站出来给惠世扬站台:“惠大人此言甚善,臣附议。”

见有人附和,惠世扬顿时面带得色。

崇祯却气得七窍生烟。按照惠世扬的说法,朝廷就不应该向商人收商税,让商人都把钱赚走,朝廷甚至不该收税,只要节约钱就省出来了。这其实是个悖论,没有收入来源,怎么靠节省增加财政收入?

只是这个商税转嫁百姓的逻辑,崇祯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当年万历那么聪明的人没有做到的事,他更加做不到。只好用期待的眼神望着陈雨,希望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千户能化解这些文官的狡辩。

陈雨哼了一声,反驳道:“请惠大人不要左一句商税右一句商税,强行把违禁之事往商税上引,混淆视听。本朝禁海,没有‘由引’私自出海就是违禁之事,只有合乎律法的经商才会收取商税。请惠大人在给此事定性之前,先解释一下,何为禁海?从太祖到诸位先皇,禁海是对是错,需不需要遵守?”

他心知肚明,在现在的政治环境下,与东林党为代表的文官集团讨论是否征收商税是愚蠢的行为,这些人本就是利益集团的代表,对商税有天然的反抗,又掌握了舆论风向,除非杀个人头滚滚,否则不可能顺利的推行商税制度。所以,他一再强调罚银并非商税,然后祭出“禁海”这个大杀器,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扬长避短。

老子不跟你争论商税不商税,就抓住你私自出海这个痛脚不放,怎么的吧?

惠世扬闻言一时语塞。禁海是明太祖朱元璋率先提出来的,建国伊始就下令“片板不得下海”,初衷是为了加强海防,其根源则是因为朱元璋重农抑商的思想。这个政策在后来的几代皇帝手中继续得到了继承甚至强化,也就隆庆年间在福建开了个小口子,终明一朝,禁海始终是主流,没人敢公开反对,否则就是政治是否正确的问题。

眼见惠世扬被驳得哑口无言,不少东林党派的大臣暗自叹息,不是友军不努力,而是敌军太狡猾。人家根本不跟你讨论商税,而是偷换概念,打着禁海的旗号,这祖制的大旗一打出来,谁敢反驳?而且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小小的千户得到了皇帝的暗中支持,和他斗就是和皇帝斗,风险很大,有些想站出来支持惠世扬的大臣悄悄收回了本打算迈出去的脚。

就在所有人认为这场辩论就要草草收场之际,又有一名官员出列,义正辞严地说:“臣监察御史李真,弹劾刑部左侍郎惠世扬违反祖制、私设船队出海经商,以及指使天津兵备道、天津总兵设计陷害入京武官,酿成天津水次仓被焚惨案。”

群臣顿时哗然,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了,是要置人于死地啊!先是盖棺论定,否定了海贸的合法性,然后再乘胜追击,把惠世扬打倒再踏上一只脚,不,是再捅上一刀。这一系列动作环环相扣,看来是早有预谋。想到这里,不少人不寒而栗,庆幸自己没有参与进来。

惠世扬大吃一惊,对方这样搏命的打法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只是政见之争,现在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了。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拉拢的御史忽然闭嘴不言,让他被迫亲自上阵,看来背后有黑手。

他忍不住回头扫视官员的队伍,想看出究竟是谁给自己捅刀子,毕竟一个卫所千户没有这样大的能量,能让御史闭嘴,并指使其他人往死里弹劾自己。

御史李真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机会,继续说:“惠世扬身为朝廷重臣,却对朝廷‘禁海’的政策置若罔闻,暗中支持天津兵备道潘达、总兵王洪,组织船队出海,贩卖货物到东瀛。在山东被威海水营拦截阻止之后,怀恨在心,趁千户陈雨途径天津赴京面圣之际,设下陷阱,焚毁粮仓数座、粮草十万石,企图嫁祸给他。这等丧心病狂之举,不严惩不足以警示世人,请陛下从严处置。”

惠世扬越听越是心惊肉跳,色厉内荏地指着李真喝道:“一派胡言,你有何证据?”

崇祯看着刚才还怼得自己憋屈不已的惠世扬惊慌失措,心里说不出的爽快,咳嗽几声,尽量保持平静的神色,问道:“对啊,李爱卿,你弹劾的可是刑部侍郎,朝廷股肱之臣,没有证据,不能胡乱编造罪名。”

李真对着惠世扬冷笑了几声:“事到如今,惠大人还想抵赖吗?潘达和王洪二人已经押解入京,如果问心无愧的话,可以和他们两人当面对质,只要他们两人矢口否认你参与其中,李某也无话可说。”

惠世扬心里凉了半截,这两个家伙已经押解入京,事情就无法挽回了。以这两人的尿性,为了保住性命,绝对会攀咬自己,拖自己下水。天津卫发生的事情,因为潘达和王洪当场被擒获,所以没人能及时传递消息给他,他也只是听到了零星的消息,现在要为一件自己事先毫不知情的事情顶缸,实在冤屈的很。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切尽在掌握

惠世扬觉得把潘、王的锅让自己背太委屈了,忍不住说:“陛下,焚毁粮仓之事,完全是潘、王二人自作主张惹下的祸,臣事先并不知情,请陛下明察。”

“这么说,指使二人派商船私自出海,是确有其事了?”李真咄咄逼人地问。

惠世扬支支吾吾,不敢正面回答。

李真甩了甩袖子,面向崇祯,严肃地说:“惠世扬亲口承认指使商船私自出海,违反祖制,当以通倭论处;另潘达、王洪也犯有同罪,加之焚毁粮仓,罪加一等,请陛下先免去其官职,然后依律法惩处!”

听到“通倭”二字,惠世扬大惊失色,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惶恐不已:“陛下开恩,臣两朝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崇祯对他哀求的话置若罔闻,挺直了腰杆,打起精神,朗声宣布:“刑部左侍郎惠世扬指使他人私自出海经商,违反祖制,着免去官职,打入大牢,交由三司会审;天津兵备道潘达、总兵王洪,为一己之私,陷害忠良,还焚毁粮仓十余座,罪不可赦,免去官职,将其罪行昭告天下,三日后斩首示众!”

惠世扬一听,眼前一黑,就此晕厥了过去,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旁边文武百官眼睁睁看着,却没有一个人搀扶。现在惠世扬像是瘟疫,旁人避之不及,又哪里会去扶,自找麻烦呢?

陈雨冷笑着看着昏倒在地的惠世扬,环顾群臣,心中无声地呐喊:

还有谁?

如他所料,没有人敢吭声,群臣一片死寂,之前附和惠世扬商税之说的劲头不见了踪影。

事情发展至此,陈雨杀鸡儆猴的计划已经圆满完成,牺牲惠世扬这只鸡,震慑住了所有的猴,其余参与海贸的大臣见此情景,任凭心里如何不服气,也是敢怒不敢言。以后再没有人敢出头质疑,那么禁海缉私的政策就可以顺利推行下去,只要把水营的船队往海上一摆,就真正可以做到躺着收银子了,刘公岛以后就是自己的聚宝盆,可以带来取之不尽的财富。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雨好整以暇地退回到队伍之中。虽然他仍然排在武官的末尾,可是现在已经无人敢轻视这个小小的千户——这可是一手掀翻了刑部左侍郎、天津兵备道、总兵,而且掌握了整个北方海域命脉的男人。其能量是不能用官职来衡量的。

有了这样震撼的开场,后面的议程就平淡了许多。大臣根据各自职司,出列奏对,中规中矩地议完了事情,以往动不动就有大臣跳出来直谏的场面不见了踪影。坐在龙椅上方的崇祯,第一次有了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原来,没有党争的朝会,是这样的。

朝会结束,群臣散去,陈雨本来也想跟着众人退出大殿,无意中却看到龙椅的那边,王承恩在悄悄冲自己招手。

他心中一动,慢慢走回殿内,小声问:“王公公,有何指教?”

王承恩笑眯眯地说:“你不要急着走,呆会直接去乾清宫,陛下要见你。”

陈雨按照指示,在一个小太监的引领下,来到了乾清宫。

崇祯下了朝乘坐步辇回寝宫,比陈雨步行要快,此时他已经在殿内等待了一会了。此时的他心情不错,志得意满,见到陈雨后高兴地说:“你今日表现不错,一点也不像初次上朝,把那些酸儒驳得哑口无言,替朕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你知道当时惠世扬以商税之说挤兑朕时,朕的心里有多么憋屈吗?”

陈雨恭敬地回答:“这些都是臣应该做的,替君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只不过眼下不是争论商税能否征收的时机,所以臣取了个巧,以罚银的名义绕过了商税之争,也不算真正的胜仗。”

“能够达到目的就已经够了,现在朕需要的是真金白银,而不是名义的胜利。”崇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说的没错,与这些人争论商税,必定是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神宗在位几十年没有做到的事情,朕一时半会也做不到。所以,你的做法是正确的。”

“谢陛下谬赞。”

崇祯一想到以后源源不断送进宫的银子,心里火热,忍不住站了起来,来回踱步,兴奋地说:“你今日立下大功,朕该怎么赏赐你才行?银子吗?你应该不缺,朕都要靠你送银子;官职?朕已经给你升了官,再说短时间内提得太快未必是好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想必你也懂。那该给你什么赏赐呢?”

陈雨也在想,对啊,难得皇帝这么高兴,不趁机讨要些好处,未免太亏了。可是财物方面的赏赐,自己也看不上眼,毕竟刘公岛每日的流水都是数以万计;官职方面,能够挂指挥同知就已经是个火箭般的速度了,再多几个没有实权的虚衔也没有多大意义。该要什么好呢?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去朝鲜“开疆拓土”的计划,灵机一动,似乎这里面有文章可做。

之前因为屯田的问题,陈雨和曹不修交恶,同时也意识到了自己发展中的瓶颈。在体制内,一个千户再怎么折腾,发展的空间总是有限的,而古代想要发展军事和经济实力,人口和土地资源是最重要的两个元素。在山东,已经没有多少地方供自己扩张,倒是张富贵的无意提醒,给了自己灵感。

虽然对于此时的朝鲜,陈雨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间接通过顾彪,获得了一些零星的信息,但是朝鲜有足够的土地和人口,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大明的卫所武官,要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地踏上他国的国土,实现自己扩张的目的呢?貌似从皇帝这里获得某种许可或者认证,就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他眼珠转了转,对崇祯说:“陛下,既然臣做的都是份内之事,赏赐就不必了。倒是有一件事,要请陛下给予支持。”



第二百一十二章 好好合作吧,朱由检

按理说,雷霆雨露皆君恩,君王的赏赐不是臣子决定要不要的问题,陈雨的说法有不妥之处,换个暴脾气的皇帝也许立马就炸毛了。但崇祯心情正好,没有计较这些枝节问题,兴致勃勃地问:“要支持什么,说来听听。”

陈雨当然不会直接说自己要去朝鲜占地盘、建分基地,以便将来做一个游离于朝廷管控之外的大军阀,而是选择了一个巧妙的角度。

“陛下,要想把北方海面过往的商船一网打尽,给朝廷创造更多的收入,那么从登州、威海卫到旅顺口,就必须建立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让商船无所遁形,而不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自己守规矩上。目前登州和威海卫这边,有登莱陈巡抚的支持,作为水营船队的基地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难就难在旅顺口那边。”

涉及银子的问题,崇祯自然重视,他立刻被陈雨带入了节奏,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水师需要在旅顺口一带有固定的补给码头?”

陈雨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陛下圣明。船队长期游弋海上,拦截商船,必须要有一个补给水和食物的地方。如果从登州或者威海卫出发,恐怕到达旅顺口就要返航,拦截过往商船就无从谈起。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勒令邻近军民配合。”

崇祯有些踌躇:“可是旅顺口在天启年间就经历了鞑子三次入侵,眼下也只是勉强保住城池不失而已。包括旅顺口、皮岛在内,整个东江镇的粮草都要登莱提供,自身难保,又谈何给水师提供补给?”

这些情况,陈雨当然也知道,他的目的本就不是真的为了补给,而是另有所图。现在伪装成海寇的苏忠在老铁山附近海域大肆劫掠想逃避罚银的商船,海商就是粮食补给的运输大队长,根本不需要威海卫大本营提供粮草。

他见崇祯为难,趁机说:“做臣子的,就应该想办法给君王分忧解难,要是什么事都由陛下安排妥帖了,还需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陛下,只需要您给一道密旨,允许水师在东江镇一带便宜行事,臣自有办法解决这些事情。”

崇祯楞了一下,类似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从朝堂到地方,文官武将们张口闭口就是要银子、要粮草,动不动就是“请陛下圣裁”,很少有这样敢担当的官员拍着胸脯说,只要给政策,余下的事就由他自己解决。

对比其他官员的消极态度,陈雨这样的表态无疑很对崇祯的胃口。他叹了口气:“要是文武百官都像你这样,朕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他坐回案几前,提笔写下了一道旨意:“兹有威海卫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奉旨禁海缉私,所需粮草补给,由沿海军民鼎力相助,不得推诿。钦此。”然后命王承恩取来玉玺用印。

王承恩将密旨递给陈雨,崇祯提醒道:“这道密旨,仅用于水师巡查在东江镇一带补给之用,不可用于其他。”

陈雨接过密旨,高举过顶,应道:“臣谨遵陛下旨意,绝不会借机谋取私利。”

崇祯点了点头:“虽然你做官时间不长,也是第一次面圣,但是朕信得过你。朝廷文武百官虽多,但趋利避害之徒甚多,能让朕倚仗的没有几个,希望你做好差使,立下功劳,将来成为朕的股肱之臣。这大明江山,需要你这样的能臣帮助朕来守卫。”

陈雨闻言颇有感触,抛开历史上崇祯的功过是非,至少他是一个努力的皇帝,这番话说明了他想要振兴大明的愿望,只是无人可用,或者说不会用人。从这一点来说,崇祯是值得同情的。

他回答道:“臣能力和资质都不出众,唯有鞠躬尽瘁而已。禁海缉私之事,请陛下放心,臣会努力做好的。”

王承恩照例送陈雨出了大殿,在门口,陈雨对王承恩说:“王公公请留步。”

王承恩嘱咐道:“陈千户,皇爷很少和臣子这么推心置腹,你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个。上一个让皇爷寄予厚望的是夸口‘五年平辽’的袁督师。因为相信袁督师,皇爷按照他的要求勒令户部转运军饷,工部供应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朝廷内外事事配合,结果……他后来的下场你也是知道的,希望你能引以为鉴,用好这道密旨,不要辜负皇爷的期望。”

袁崇焕历经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从一个知县做到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的封疆大吏,权倾一时,后来被凌迟处死,历史上对其评价也是褒贬不一、颇有争议。陈雨自然知道王承恩的意思,虽然区区一道密旨无法和当时崇祯对袁崇焕的信任与放权相提并论,但是崇祯难得再次这么相信一个臣子,如果再出现类似的情况,对这个一心振兴大明的勤勉皇帝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王公公请放心,下官不说大话,做事量力而为,也不会仗着陛下的信任胡作非为。”

王承恩点点头:“那就有劳陈千户了。按理说,咱家只是侍奉皇爷的内侍,不该对朝政指手画脚,不过是看着皇爷操劳国事,殚精竭虑,早生华发,却没有几个能臣辅佐分忧,实在有些不忍心,多几句嘴,希望陈千户不要介意。”

“是是,王公公一片忠心,下官明白的。”

等陈雨走出十几步后,身后传来了小太监的声音:“王公公,左都御史唐世济求见皇爷!”

王承恩回答:“让他候着,咱家去通报。”

陈雨会心一笑,这是唐世济来表功了。今日他的作用不小,估计会在崇祯心里大大加分,为将来入阁铺垫好道路。

出了午门,陈雨回头望了望森严的皇宫,握紧了手中那道密旨,心道:你是皇帝,干得这么辛苦是为了朱家江山;我是个穿越者,一切努力是为了这个古老国家的命运,动机和目的不一样,但是在通往终点的过程中,大方向至少是一致的。相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为了一己之私的东林党人,我是个好队友,你值得相信。在这个过程中,好好合作吧,朱由检同志。



第二百一十三章 新武器

守在午门外的张富贵迎了上来,问道:“大人,上完朝了?结果如何?”

陈雨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如愿以偿,大获全胜。”

张富贵嘿嘿笑了起来,搓着双手:“俺就知道大人出马一定行的。现在咱们该干啥了?”

“回威海卫。”陈雨伸手指着东南方向,“官职升了,还拿到了便宜行事的密旨,尚方宝剑在手,该回去大展拳脚了。”

“就这么回去,不见见陈家小姐了?”张富贵提醒。

“猴子啊,我怎么觉得你呆在我身边,别的正事没干,一天到晚尽想着这些事了。”陈雨打趣道。

张富贵挠挠头:“大事自有大人做主,俺是操心不来的,就只能帮着大人操心这些琐事了。不过俺觉得那个方公公说得没错,这个陈小姐是巡抚千金,无论从哪方面都是大人的良配,更别说巡抚大人是大人的靠山了,所以这段姻缘不能错过。”

“呵呵,现在我找到了比巡抚还大的靠山,整个大明还有谁能大过皇帝。”

张富贵呆了呆,迟疑着回答:“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戏文里都说伴君如伴虎,全部押宝在皇帝身上,好像不太靠谱吧?”

“哈哈,还挺有见识,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陈雨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里面的门道,我拎得清。皇帝虽然比巡抚大,但是在地方上,他也是鞭长莫及,县官不如现管嘛,陈巡抚这尊大神,我怎么可能放过?”

陈府。

“陈将军这么快就要回山东了?”陈刘氏有些意外,“不在京城多呆几日了?我还想着留你做客,多吃几顿便饭,以感激你对小女的照顾呢。”

陈雨恭敬地回答:“皇上交代的差使,必须要办好,所以不能在京城逗留,夫人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听到皇帝亲口交办差使,陈刘氏眼睛一亮:“原来陈将军得到皇上器重,亲自交代下来差使,想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那就不好挽留了。”

陈卓在一旁低声说:“母亲,女儿也打算一并回山东……”

陈刘氏瞪了她一眼:“你在登州陪了父亲这么长时间,多陪陪我不行吗?”

陈雨笑了笑:“既然陈小姐暂时留在京城,无需护送,那在下就告辞了。”

等送走陈雨,陈卓迫不及待地问:“母亲,您不是要撮合我们吗,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回去?”

“撮合你们是没错,但是女儿家的矜持总要有的,不能让他觉得这桩婚事唾手可得,否则,太容易得到的东西,男人不会珍惜的。”陈刘氏解释,“只要我们有意,他有心,我和你父亲会促成此事的,你就不必上赶着倒贴了,安心等着媒人上门吧。”

陈卓脸上一红,低头说:“全凭母亲做主。”

圆满完成京城之行的陈雨踏上了归途,这次进京面圣,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不仅获得了官职上的晋升,进一步掌握了更大的实权,而且还除掉了以惠世扬等人为首的利益小团体,震慑了其他权贵,为自己彻底消除了隐患。至于崇祯给的那道密旨,则是意外的惊喜,看起来很普通的授权,可是在陈雨眼里却是大有用处,就看怎么用了。

回到备御后千户所后,还没进自己宅邸的门,林继祖忽然冒了出来,欣喜地说:“大人,你终于回来了?这段时间我有空就到你家里转悠,终于等到你了。”

陈雨收回准备跨过门槛的脚步,笑眯眯地问:“小继祖,有什么惊喜给我吗?”

林继祖不好意思地挠头,嘿嘿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你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

在炮坊外的空地上,看着眼前的东西,陈雨眨了眨眼睛,问道:“这是什么,超大号窜天猴?”

前方是一个带着杆子的圆锥筒,猛一看上去,确实很像陈雨小时候玩的窜天猴炮仗,不过是放大版。这玩意被放在一个凹槽形状的长方形木质容器内,用两根支架撑起来,似乎是一个简易的发射装置,斜斜指向天空。这个发射架的设计陈雨不用解释也能懂,毕竟这么大的炮仗,不可能拿在手里点燃,否则人都被焰火灼伤。

林继祖脸一红,辩解道:“虽然外形有些像,但作用大不一样,飞得也更远……”憋了半天,不知道怎么介绍下去,最后说道,“好吧,这确实是从窜天猴得来的灵感……”

陈雨围着这根玩意转了一圈,最终在心里下了结论:这就是放大版的窜天猴,在现代,南方管这叫冲天炮,男孩子最喜欢的烟花爆竹之一。

他忍住吐槽的冲动,耐心地问:“你准备拿这东西干嘛用?”

林继祖打起精神,解释道:“大人,我仔细想过,现在我们铸的炮,除了水师用的卡龙炮,就是陆师用的山地炮了。这两种炮的优缺点都很明显:卡龙炮威力大,但射程太短;山地炮机动灵活,但威力差点意思。而且两者有一个共同的缺陷,只能平射,不能越过障碍物攻击敌人。”

陈雨纠正他:“前面说得都有道理,可是最后一句话不对,德西劳不是说,山地炮和卡龙炮本质上也是榴弹炮的变种,可以仰射吗?”

“没错,榴弹炮可以仰射,但是山地炮的口径小,仰射的杀伤力远不如平射,至于卡龙炮的射程太短,仰射没什么意义。再说了,仰射的精度比平射要差许多,如果想达到杀伤敌人的效果,就必须用数量来弥补,显然很不划算……”

“恩,费效比太低。”陈雨点点头,插了一句。自己现在的财力虽然足够铸炮,但是不代表可以随意浪费,炮弹打出去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如果效果很不理想,那就完全没必要了。

林继祖愣了一下,一时没想明白费效比这个词语的意思,不过估计和自己说的是一回事。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所以,我就想制造一种武器,补上现有火炮的缺陷,而且造价要低廉,可以大规模使用……”



第二百一十四章 康格里夫火箭

陈雨微笑起来:“听起来有点意思了,我想我大致明白你的思路了。”

得到老板肯定,林继祖大受鼓舞,高兴地说:“听说官兵曾经有过神火飞鸦、火龙出水、一窝蜂,原理和我的差不多,但是威力和射程都不如我。要不然,给大人您演示一下?”

陈雨点点头:“试试看。”

林继祖欢快地跑过去,用火折子点燃了大号“窜天猴”的引线。

随着“啾”的一声响,“窜天猴”冒着烟钻入了空中,划出了一道不规则的线,然后远远地落在一片树林中,继而燃起了火苗,地上的杂草被点燃,慢慢地旁边的树也燃了起来。

林继祖惊呼一声,赶紧跑过去连拍带打,把火苗扑灭。

几分钟后,他带着一脸的灰烬走回来,讪讪地说:“准头有点偏,本来瞄的不是这片树林……”

陈雨却看到了这种武器的价值所在:“我觉得不错啊!准头的问题可以慢慢来,但是这东西用来放火不错,不管是攻打城池还是烧船,都可以派上大用场。”

“啊?”林继祖呆住了,“可是我本打算用来对付人的,比如结阵的步兵和大队骑兵……”

“这个也不是不行,一大片窜天猴飞过去,就算打不到人,吓也吓个半死,不过只能在特定情况下使用,常规武器还只能是火炮。”陈雨作了总结,然后问:“这玩意射程能达到多远,除了放火,还能不能用其他类型的弹头?”

“射程嘛,我试过,因为重量比实心炮弹轻,可以飞两千步,这次是为了方便让大人您看到从发射到落地的全过程,刻意少装了火药,所以只飞了几百步。”林继祖说,“至于弹头,初步想法是在顶部将发射药和火药隔开,落地之后,弹筒迸裂,箭到药燃,火即散飞,能引燃大火。如果有需要,可以仿照德先生说的榴弹,把弹头做成小型爆炸弹,用引线点燃,落地之后能爆炸……”

“不错嘛,不管燃烧弹还是爆炸弹,只要数量足够,发动饱和攻击,准头再差也够敌人喝一壶的。射程也比卡龙炮和山地炮要给力。”陈雨点了点头,“你给这玩意取了名字没有,总不能叫窜天猴吧?”

林继祖试探着问:“形状如箭,以火点燃,要不叫火箭?”

“火箭?”陈雨楞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就是原始版本的火箭嘛!”

如果陈雨是个军迷的话,他就会惊喜地发现,这个原始版火箭,从技术的角度来说,已经超越了老祖宗的一窝蜂等古代火箭,更接近于19世纪闻名一时的康格里夫火箭。

当然,不知道这些,并不妨碍陈雨对武器用途的准确判断。他的想法其实和康格里夫火箭的实际用途差不太多,用于攻击城镇、船队等固定或移动缓慢的大型目标,效果明显,特殊情况下,也可以攻击大队骑兵等机动目标。

陈雨想了想,既然是用数量弥补精度的不足,那么造价就是个关键,否则还不如用普通火炮。他问:“这窜天……这火箭一根要花多少钱?”

林继祖默算了一番,然后给出了一个数字:“竹杆什么的不怎么花钱,主要是铁皮弹筒、火药,这些都是一次性的,支架和滑筒可以反复使用,加上人工开销,以大人所说的流水线制作,一两银子大约可以造两到三根……”

“还不错,这个造价玩饱和攻击,还是承受的起。”陈雨想象了一番成百上千根火箭飞向敌人的情景,忍不住笑出了声,“嘿嘿,光想想就高兴呢,将来谁要跟咱们干仗,可就倒霉了。”

林继祖高兴地问:“大人,这个武器算是通过了吗,可以大规模量产吗?”

陈雨点点头:“可以。先做一批试试实战效果。另外,你还是要想办法提升一下准头,要不然风一吹都不知道飞哪去了。”

“好,我一定会努力的!”林继祖用力点头。

次日上午,陈雨召集所有下属开会,明确这个团体未来的发展方向。

随着陈雨公布京城之行的成果,会议立刻就达到了第一个小高潮。

“大人荣升卫指挥同知了,连……连升三级?”邓范惊喜不已。

陈雨谦虚地表示:“只是挂同知衔,虚职而已。”

“那也是正儿八经的从三品了。”邓范笑呵呵地说,“大人加官进爵,我们这些部……部下也是与有荣焉。”

苏大牙也奉承道:“大人还兼管水师,挂了海防游击衔。想那福建的郑芝龙,权势滔天,现在也不过是个海防游击。”

陈雨冷静地提醒:“不要被冲昏头脑了,威海水营刚刚升级为水师,但只有个名义而已,二三十条船的规模还不如郑氏船队的零头,实力相差巨大,我这个海防游击和他一比,差得远呢。”

苏大牙连忙点头:“大人说得是。”

陈雨环顾众人:“我升官只是小事,加指挥同知衔并兼任百尺崖守御所千户这两个职务才是关键,这就意味着我拥有更大的权限,能集中资源办大事。现在海上的事已经做起来了,银子不愁,两个千户所的土地也足够养活一支千人级别的军队,以及数千家眷,所以,我们的目光要放得长远一点,把步子迈出去,不要局限在威海卫这弹丸之地。”

自从与曹不修因为屯田的事情交恶以后,陈雨意识到了自己这支势力扩张的瓶颈,从那时起,他就在思索以后的发展路线。体制内的发展固然有明显的优势,初期可以拥有稳定的发展环境、不错的资源,但是到了一定程度,除非造反,打破一切束缚,否则就会很快到达天花板。

陈雨作为穿越者,对于封建皇朝没有丝毫忠度可言,选择什么发展路线、是否会造反,一切都是从实际情况出发,很明显现在远远不到打破体制束缚的时候,那么想要扩张地盘和军队实力,拥有更多的人口和资源,就只能另辟蹊径了——比如在大明的疆域之外,建立一个分基地。



第二百一十五章 借地晾晒水浸货物

顾彪作为刘公岛征稽罚银的负责人,也参加了会议,闻言疑惑地问:“大人的意思是?”

陈雨看着他:“就是你曾经漂洋过海去求财的地方——朝鲜。”

“朝鲜?”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句话顿时让众人哗然不已。所有人都认为威海卫就是最大的舞台了,没想到陈雨的格局和野心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

“我们有精锐的军队、精良的火铳和大炮,还有北方海面上最强的水师,光是一个威海卫是容纳不下我们的。”陈雨雄心勃勃地说,“朝鲜有土地、有人口,气候也适宜耕种,这么好的地盘,怎么能放过。”

“可是,朝鲜乃大明藩……藩属,并非百尺崖这样一个小小的千户所,有国君、有军队,先不说大义名分不占理,就算动用武力,朝鲜也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占据的。当年倭寇大举入……入侵,号称数十万大军,最终还是失败了。”邓范担忧地说。

“谁说要学倭寇入侵了?”陈雨失笑道,“我们也就千余人的部队,本官还没狂妄到用这么点人去入侵一个国家。毕竟朝鲜再羸弱,十几万军队还是拉得出的,本官也没疯。”

他解释道:“当年毛文龙盘踞皮岛,要求朝鲜提供粮草供给,朝鲜方面可是有求必应。原因也简单,一来,大明是朝鲜的宗主国;二来,东江镇的兵力相对于朝鲜来说是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让朝鲜君臣十分忌惮,唯恐得罪。咱们只要效仿东江镇的做法,找个合适的理由登陆上岸,就有机会扎下根来。”

顾彪眼睛一亮:“这个思路可行。据说为了向毛文龙供应粮草,朝鲜在黄海道和平安道征收钱粮,称为‘毛米’,当地百姓苦不堪言,现在毛文龙坟头草都两尺高了,这所谓的‘毛米’还在征收。”

“没错,咱们过去就是上国天兵,只要拳头够硬,不愁朝鲜君臣不服。而且,本官手中还有尚方宝剑。”陈雨举起密旨,扬了扬,说道,“这是皇帝给我的一道密旨,有了它,到了朝鲜更是无往而不利。”

众人一听还有皇帝的圣旨,个个两眼放光,纷纷问道:“里面写的啥?”

陈雨展开密旨,念道:“兹有威海卫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奉旨禁海缉私,所需粮草补给,由沿海军民鼎力相助,不得推诿。钦此。”

听他念完,众人面面相觑,好几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张富贵按捺不住,问道:“大人,这圣旨听起来,好像和你说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啊?”

“谁说没关系?”陈雨狡黠地说,“密旨命沿海军民鼎力相助,为我水师补充粮草。这个沿海自然也可以理解成朝鲜沿岸。虽然旨意里没有点名朝鲜,但是天朝上国的兵马奉旨索要粮秣支应,他们敢拒绝?只要顺着这个由头,借口粮草供应不足,上岸自行筹集,然后再设法疏通当地官府睁只眼闭只眼,找块地方自己雇人耕种,自给自足,形成既定事实,这件事不就这么定下来了?”

众人听得叹为观止,不说这个想法是否能实现,光这个脑洞就够让人佩服了。

其实陈雨的这个灵感还是来自于葡萄牙人。既然葡萄牙人能够以“借地晾晒水浸货物“为借口,通过向明朝官员行贿,获准在澳门半岛居住的权力,继而强盖房屋,设立机构,扩大地盘,形成占领的既定事实,那为什么自己不可以?而且从合法性来说,大明皇帝的密旨要比“借地晾晒水浸货物“的拙劣理由要靠谱的多。

顾彪竖起大拇指:“听上去还是挺靠谱的。我跑朝鲜好几年,瞅着朝鲜那边的官,除了穿着不一样,其余都和大明的官差不多,说起大明官话来更是看不出是朝鲜人,只要用银子喂饱了,你杀人放火他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再说那边的人穷得很,一年四季吃不饱,雇些人耕种,既给当地百姓找了条活路,又减轻了官府的压力,免得饥民聚众造反,相信官府也是乐见其成。”

陈雨点点头:“既然你这个朝鲜通也这么说,那就没有问题了。既然方向定了,那么就要做好各种准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卫所内部体制和军队的关系要厘清,把今后军队的规矩立起来,打造一支长盛不衰的强军,为走出去‘开疆扩土’做准备。”

他宣布:“战兵之前定下的营、旗、队、什、伍的军制保持不变,内部则参照以前卫所的老规矩,负责耕种的为屯丁,只管种田,不参与操练,也不用打仗;负责打仗的则是战兵,完全脱产,不参与耕种,每日都要操练;年纪不到十六的青壮则作为余丁(注1:这里的余丁基本等同于预备役),军户的家眷则耕种按军功分配给个人的授田。上次清勾之后,千户所多了许多外来的军户和家眷,这次都要彻底厘清身份定位,各自做好各自的事。以后咱们再扩军,也照此办理。”

其实卫所的制度设计之初,就有屯军和守军的区分,前者只管耕种,后者主要负责作战,只是到了明末,这种制度完全被破坏,卫所只有农奴一般的军户,已经没有屯军和守军之分了。陈雨屯丁与战兵的划分,就是重新拾起这种制度,并且区分的更清晰,将军队彻底职业化。

王有田忍不住问:“大人,小的不是很明白。咱们两个千户所加起来还不到八千亩地,光是按军功分给兵士和将官的地都不太够用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地供给所谓的屯丁耕种?再说已经定下了每亩缴纳三斗‘屯田子粒’的规矩,这两类人的田该怎么区分?”

收回被侵占的屯田之后,授给有功将士的田产从三十亩到五十亩不等,虽然一千多人的军队并非人人都有授田,但也分去了大部分,剩余的屯田已经不多了,暂时挂在陈雨的名下。



第二百一十六章 裂土封侯

陈雨解释:“分给将士们的是军功授田,可以传给子孙后代,但要按照每亩三斗的规矩缴纳钱粮;屯丁则相当于卫所以前的屯军,以战兵之外的军户充任,耕种所得的收成和出息都归千户所,屯丁只是按月领取口粮和工钱,这种模式暂且称为集体农庄。”

“集体农庄?”

“对。简单来说,军功授田是自己的,集体农庄的屯田是属于千户所的,屯丁们只相当于身份固定的长工。”陈雨说,“通过这种模式,既能保证有功之臣的积极性,也能保证公家的粮食充足。对于屯丁而言,这也是刺激他们主动加入军队并立功的动力,赏罚分明的军队才是具有战斗力的军队。”陈雨说,“至于土地不够用的问题,这个也好办。本官提出去朝鲜占地盘,就是为了这个考虑。为了自己子孙后代都有一份可观的田产,相信将士们作战也会更勇敢的。”

众人想了想,这种方式似乎是可行的。屯丁不用打仗,没有生命危险,但也没有田产,只是领取口粮工钱,温饱有余,致富是不用想了,所谓的集体农庄,就是军队的粮仓;战兵的唯一任务就是操练、打仗,虽说战场上刀枪无眼,但只要立功,就能获得一定亩数的田产,加上不菲的饷银,待遇比屯丁要强得多。

这样泾渭分明的区分,既能保证粮食的自给自足,又可以激励屯丁加入战兵的行列,保证军队的战斗力。毕竟在封建社会,从长远来看,土地的诱惑是任何奖赏都无法替代的,有这样的激励,军队的战斗意志就能得到保证。

邓范第一个表示赞同:“大人设计的这套制度,很合……合理。屯丁专司耕种,产出归千户所,以后在粮草方面就不会被文官卡……卡脖子;战兵专司作战,有功必赏,可以以军功授田,打仗时必定个个奋勇争先。这……这样的军队,必定是大明一等一的强军。”

蒋邪也说:“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才能铸就强军。大人的思路,让属下想起了先秦的军队,秦军就是依靠这种办法成为天下第一强军,横扫六国的。只不过光有赏还不行,必要的惩戒机制也要有,否则就只能打顺风仗,遭遇逆境就不行了。”

陈雨点头道:“蒋百户说的没错,只奖不罚就是骄兵,严明的军纪必不可少。这一点,在日后也要逐步完善。”

众人围绕陈雨的观点进行热烈的议论,似乎没人想到,这样的发展思路其实有些大逆不道的味道。按说不管卫所还是营兵,都是朝廷的兵马,最终都是为皇帝服务的,而陈雨的措施,不管是实现粮食自给自足,还是打造一支只听命于自己的军队,都是朝着军阀化的方向发展,总有一天会脱离于朝廷的掌控之外,变成“拥兵自重”的局面。而真到了这一天,离造反也只有一步之遥。

但是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底层军户出身,在陈雨出现之前,被压榨和劳役似乎就是他们的宿命,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永远看不到希望,甚至子子孙孙都要延续自己的悲惨命运。这样痛苦的经历,让他们对朝廷、对皇帝,没有一丝忠诚可言。所以,跟着陈雨一步步走到今天,似乎选择这样的道路是顺理成章的,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指出这样的想法是危险的。

陈雨见众人的思想都统一了,满意地进行总结:“既然定下了往外扩张的计划,那么所有的资源都要围绕这个目标进行调整。所有人听令!”

众人闻言挺直了腰杆,等待陈雨下达具体的命令。

“邓范出列!”

邓范站出来,沉声应答:“属下在。”

“你历来负责战兵的操练,从今日起,要增加登陆作战的训练内容,为适应朝鲜那边的突发状况做准备。”陈雨说,“虽然不大可能与朝鲜方面起冲突,但是世事难料,做好万全的准备总是没错的。”

“属下遵命!”

“林阿福出列!”

如今的林阿福已经不是当初瘦骨嶙峋的军匠了,面色红润,身材也明显发福了。听到陈雨点名,慌忙站出来。

“小人在。”

“铳坊是你掌管,从即日起,带领工匠们赶工,务必要保证将士们出海后的武器和弹药有充足的储备,能应付可能发生的战斗。有没有问题?”

林阿福赶紧回答:“回大人的话:现在有了崖西村的铁矿,铁料充足,工匠们的工钱也按照大人的指示增加了,个个劲头十足,只要大人有令,这方面完全没有问题的。”

陈雨点点头,然后在人群中找到了公沙·德西劳。

“德西劳先生,陆师需要小型火炮作为支援,水师需要足够的卡龙炮和炮弹,应付陆上和海上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能不能保证?”

德西劳恭敬地行了个西式礼,回答道:“将军阁下,在掌握了焖烧退火的工艺后,有合适的材料取代铜,陆军所需的小型火炮毫无问题,海军的卡龙舰炮也没有问题。炮坊可以完成将军交代的任何指令。”

“很好。苏大牙出列!”

苏大牙站了出来,脸上抑制不住兴奋之情。从一个打家劫舍的海寇,摇身成为官兵,而且即将参与到一个重要的计划之中,他感觉自己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春。陈雨这么干下去,和戏文里的“裂土封侯”也差不多了吧?到时候自己也能搭上这条顺风船,走上人生巅峰,想想就觉得兴奋。

陈雨看着他:“虽然本官挂名海防游击,但不可能事必躬亲,你是水师副统领,水师的实际指挥官是你。水师在这次的计划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你有没有信心做好?”

苏大牙高兴地说:“属下绝不辜负大人的信任,一定把差使办得漂漂亮亮的。只要大人一句话,水师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外援

陈雨笑了笑:“也未见得要开打,只是以防万一罢了。不过水师的任务要进行重新调整,必须分一部分出来配合陆师。京城之行后,有了皇帝的支持,加上刑部左侍郎惠世扬等人倒台,公开反抗的人已经不会出现了,水师就不必把所有的精力都用于巡逻。你选定一个人守住长岛、庙岛一带就够了,其余人跟着一起去朝鲜。”

苏大牙想了想,回答:“李严老实可靠,也听话,就让他带着船队守住长岛,属下和潘绪宗跟着大人去朝鲜。至于苏忠……”

陈雨说:“苏忠既然扮演海寇,就继续扮下去,也能对海商形成震慑,把他们往山东这边赶。再说,老铁山离朝鲜近,有什么事,临时召唤也来得及。”

诸事安排妥之后,众人各自领命散去。陈雨叫住准备走的顾彪:“顾少爷留步,有事和你商量。”

顾彪点头哈腰的说:“大人有何吩咐?”

虽然他不是陈雨名义上的下属,类似于衙门聘请的师爷角色,但顾彪自己位置摆得很正,在心里是把两人之间的关系定义为上下级关系的,哪怕将来顾影嫁给了陈雨,在公开场合,还是要维持这样的定位。

陈雨笑着说:“不久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私下里就不必这么拘礼了。”

顾彪也笑了,脸上的肥肉把眼睛都挤得看不到了。

“能有大人这样的妹夫,是小人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雨咳嗽两声,言归正传:“你对朝鲜比我们都熟悉,那边的事务少不了你。你安排一下,找个信得过的人暂代你镇守刘公岛,你跟着我去朝鲜。”

顾彪点了点头:“大人交代的事,小人一定照办。”

“另外,我还有个秘密任务交给你。”陈雨严肃起来,“想要去朝鲜有所作为,皮岛那边是绕不开的地方。我的想法是,即使不能拉拢他们成为我们的助力,至少也不要背后捅刀子。你想个法子,混到岛上去,替我摸清楚那边的情况,以便我选择对策。”

顾彪想了想:“小人往来朝鲜时,去过皮岛几次,混入岛上问题不大。皮岛多山多石,很难种出粮食,补给全靠岛外供应,往来的商人很多,收购貂皮和人参,鱼龙混杂,小人只要扮成商人,就能顺利登岛。”

陈雨有些意外,“好歹也是个军镇,东江镇在毛文龙手里也是风光一时,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人都能自由出入?”

顾彪撇了撇嘴:“毛文龙生前还能镇住其他人,等他一死,东江镇就成了一团散沙了。新任总兵黄龙与毛文龙旧部不和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听说当年岛上的兵闹饷,把他关起来,还削掉了鼻子、耳朵,还是尚可喜兄弟救了出来,要不然命都保不住。”

陈雨若有所思:“既然岛上的人不是铁板一块,那就好办了。你这次去,摸清楚有那几股势力,谁值得拉拢。”

顾彪拍了拍胸脯:“这事就交给小人了。为了大人,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雨点点头:“就辛苦你了。只要这事办得好,我会想办法给你弄一个官身,绝不会比千户的品级低。”

如果不是他的出现,顾彪过几年就能顺理成章继任千户,现在把顾大锤挤走,又占据了本属于顾彪的千户之位,加上还要娶顾影,于公于私,都要给顾彪适当的补偿,才能让其安心为自己做事。

顾彪大喜:“那就先谢过大人了。”他打心底不喜欢武职,对千户的职位也没有什么执念,赚银子才是他毕生的追求。现在跟着陈雨吃香喝辣,还能得到不低于千户品级的官身,那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等顾彪走后,陈雨坐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考虑这次行动的方方面面可能存在的问题。

思来想去,只有千户所这个大本营在自己走后不让人放心了。自己和军队在的时候,没什么好怕的,但是这次去朝鲜,肯定是倾巢而出,水师和军队都要随行,家里就空了。万一有不开眼的人来捣乱,或者曹不修之类的权贵卷土重来,再打屯田的主意,无人能够应付,那就麻烦了。古代的军队,粮草的重要性是第一位的,如果好不容易收回的屯田被人觊觎,甚至夺走,就会打乱未来粮食自给自足的计划。

而且,铳坊和炮坊更是极其重要的所在,不容有失。经过大半年的苦心经营,现在铳坊和炮坊已经是数百工匠的古代版兵工厂了,包括德西劳、林阿福等技术人才在内,都是陈雨打造强军的基础,不能有什么闪失,否则钱财上的损失还是小事,铸炮师和熟练工匠要是没了,再找到同样水准的人才就难如登天了。

陈雨想了半天,发现在卫所里,没人能够代替自己独当一面,不管是邓范还是张富贵,都对付不了类似曹不修这样的权贵,无法完成看家护院的任务。

看来只有请外援了,陈雨心想。

第二天,陈雨动身前往卫城,准备补上这次行动的最后一块短板。

这次去卫所,虽然陈雨并没有其他想法,但终究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他现在已经不仅仅是千户了,而是加卫指挥同知衔,兼海防游击,都是从三品的品级,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叫高配。

皇帝亲口许下的官职,兵部自然是雷厉风行,在陈雨返回威海卫的同时,就走完了流程,现在卫指挥使司的人都知道,那个一年前以总旗身份拜访的军户,现在已经是威海卫一人之下众人的高官了。陈雨一到卫指挥使司衙署,立刻就受到了众星捧月的接待,指挥使谭一伦亲自出面,带领指挥佥事以上的官员迎接。

陈雨谦虚地说:“本官何德何能,劳动指挥使及各位同僚大驾。”

谭一伦作为指挥使,本不必这么重视一个挂名的指挥同知,更何况是这么兴师动众。可他也是有苦说不出,陈雨闪电般崛起的速度太惊人了,最重要的是当今皇上亲自任命的职位,谁敢小觑?一个不小心,要是他成了在场所有人的直接上司,那么今日的怠慢就是原罪,以后等着穿小鞋吧。



第二百一十八章 看家护院的人选

谭一伦笑眯眯地说:“陈大人年轻有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说不定咱们这些人以后都是您的属下,现在不多亲近,只怕日后都没这个机会了。”

诸人赔笑附和,不少人心里却有些泛酸,一年前此人还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大人”,现在却改口称呼自己为“同僚”了,同样是做官,这升迁速度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可是想归想,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人人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的笑容。

倒是赵梓隆、吴大海两人不卑不亢,对于彼此身份的巨大改变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而新任指挥佥事顾大锤则是颇为得意,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对方是他内定的未来女婿,身份越高,对自己越有好处。

一番寒暄客套之后,在陈雨的歉让和坚持下,众人才各自散去,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

陈雨独自一人,熟门熟路地来到了赵梓隆的房间。

赵梓隆微笑道:“我一直看好你,觉得你很有前途,却万万没想到你官升得这么快……恭喜了,陈大人。”

陈雨谦虚道:“赵大人折煞我了。再怎么升官,我也不会忘记赵大人对我的照顾,没有您,我也不会这么顺利。今后还请赵大人一如既往地支持。”

赵梓隆摆摆手:“以前你只是千户,以我的职权,还能照拂一二,现在你已经是指挥同知了,与我平起平坐,何来照顾一说?”

陈雨正色道:“我的主要职司还是千户,这个指挥同知只是挂名,并不在衙署坐班,远离权力中心,当然需要您的关照。远的不说,现在我要去一趟辽南,备御后千户所和百尺崖守御千户所都无人坐镇,尤其是铳坊和炮坊,是重中之重,极为紧要的所在,万万不可让人染指或者破坏;另外,两个千户所近八千亩屯田,绝不能重新被人侵占,浪费我的心血。别人我信不过,也只有赵大人您能帮我照看了。”

“去辽南?”赵梓隆有些意外,“你一个卫所千户,跑那边去做什么?”

陈雨把面对崇祯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告诉了他,然后说:“禁海缉私的事圣上非常重视,要求我从明年起,每年至少上缴十万两白银,压力很大,所以海上一条船都不能放过。这次去辽南那边,也是想在旅顺、皮岛这些地方寻访一个合适的港口,作为水师船队补给停泊的基地,这事不能假手他人,否则误了事,圣上震怒,谁也吃罪不起,所以只能我自己出马了。”

赵梓隆点了点头:“你得到圣上的信任,这是好事。只有朝廷重视,卫所才有重新振兴的希望,否则光靠我们几个人修修补补是不够的。既然是圣上亲口交代的差使,你放心去,千户所这边,我会替你看着的,不会出乱子。”

陈雨感激地拱手行礼:“那就谢过赵大人了。”赵梓隆有雄厚的背景,在威海卫没人动得了他,和曹不修这样外来的权贵也可以扳一扳手腕。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没有什么私心,一心想要振兴卫所,人品也信得过,而且多次帮助自己,两人之间的渊源很深,由他出面照顾,就不用担心千户所被破坏,也不用担心他鸠占鹊巢。

赵梓隆沉吟道:“不过我在卫城这边管着一摊子事,没法时刻盯着千户所。为避免万无一失,我向你推荐一个人。”

“推荐一个人?”陈雨疑惑地问,“有谁比赵大人您还合适?”

“镇抚吴大海。”

“吴镇抚?”陈雨有些意外。因为蒋邪的关系,吴大海向他请托过,让他代为调教外甥,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了,他从未想过把自己的基业托付给对方照看。

“对,就是他。”赵梓隆介绍,“吴镇抚刚正不阿,处事公正,若要从卫指挥使司里面找个人替你看家护院,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让一个卫指挥使司的镇抚给千户所做事,不妥当吧?”陈雨迟疑地说,“另外,先不说他愿不愿意,镇抚司的主官又怎么入驻下面的千户所?”

“上官确实是不能入驻旗下的千户所,但可以以整顿军纪的名义让吴镇抚临时坐镇嘛!反正这也是镇抚司的职责。”赵梓隆微微一笑,“至于时间多久,就看军纪整顿的效果如何了。”

陈雨一听也乐了,这不就是古代版的纪检委巡查组整顿下级机关作风吗?没想到,赵梓隆原本不苟言笑、做事一本正经,可能和自己接触多了,也学会玩这些套路了。

“至于他愿不愿意,这不是问题。”赵梓隆笃定地说,“以我和他的关系,只要说一声就成。”

陈雨有些惊讶,这个身世背景深藏不露的赵大人总是能给人惊喜,居然和以铁面无私著称的吴镇抚关系紧密到了这种地步。

赵梓隆站了起来:“走,我陪你去找他,把这事定下来。”

陈雨有些感动,对自己的事业这么无私相助又不求回报的,也只有赵梓隆这个理想主义者了。自己和其他人都是利益往来的合作关系,唯独赵梓隆,是唯一全心全意帮助自己,却没有拿过自己一文钱好处的官员。他暗自下定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赵大人。

两人来到吴大海的房间,赵梓隆三言两语介绍了情况,然后提出了要求。

“……现在陈同知要出海,只怕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千户所必须有人看着。陈同知倒是向本官请托,可是本官又不能时时刻刻呆在千户所,必须有一人在那边常驻,与本官一远一近,共同联手,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在卫城这些人里,本官觉得吴镇抚你最合适,就替他镇守千户所,如何?”

陈雨本以为吴大海会推辞一番,没想到他却一口答应下来。

“既然赵大人开口,下官一定照办。只是下官只懂督查军纪,不擅长练兵,也不懂屯田之事,只怕会误事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改变卫所的命运

见吴大海答应,陈雨连忙说:“不妨事的。不管是屯田还是铳、炮作坊,都有各自的规矩,按部就班做就是。吴镇抚只需督促各人各司其职,不偷奸耍滑就好。需要开支银两,尽管开口便是。”

吴大海欣然应下:“这个我倒是做得来。”

赵梓隆补充道:“现在陈同知名下有七八千亩地,都是从各级武官手中收回的卫所屯田,按照军功分配给了将士一部分,其余则交由屯丁耕种。这些田产,是卫所的根本,务必要守住,不能让权贵染指。”

吴大海正色道:“请赵大人放心,只要是卫所的屯田,除非从下官身上踏过去,否则一亩都别想拿走。”

陈雨感激地说:“那就有劳吴镇抚了。如果可以的话,明日就随我去千户所熟悉一下情况,如何?”

吴大海爽快地应下:“没问题,今晚我就去收拾一下,明日出发。”

告别吴大海后,赵梓隆随口问道:“这件事你为什么不托付给顾佥事?他不仅是你的前任,听说未来还会成为你的泰山,有这层关系在,按理说你应该找他更放心啊。”

陈雨摇摇头:“公私必须要分明。关系越是亲近,就越担心。他是前任千户,还是现任佥事,同时又和我是未来的翁婿关系,这次衣锦还乡,说不定会对千户所的事指手画脚、横加干涉,我的属下忌惮他和我的关系,多半敢怒不敢言。要是被他折腾一番,我好不容易打造的局面就会功亏一篑。”

赵梓隆哑然失笑:“你想的倒是长远。这和皇家不允许外戚干政却是一个道理了……”

随即醒悟过来,这样的比喻很不恰当,立马住口。陈雨也没有接过这个敏感的话头,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吴镇抚毕竟是卫指挥使司的人,就这么派去千户所,虽然打着公干的名义,是不是要先征得谭指挥使的同意啊?”

赵梓隆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我两个同知,连这点小事都决定不了吗?哪怕就只有你一人出面,谭一伦也不敢说什么,天子钦点的指挥同知,他敢得罪?”

陈雨笑了一笑,看来皇帝任命的官就是不一样,有光环加持,相当于加了个大buff,就连一把手也不敢惹。

赵梓隆又说:“再说了,吴大海太刚正,办起公事来连谭一伦的面子也不给,谭一伦早就对他不满,不过没有理由动他而已。现在他出去了,谭一伦眼不见为净,才不会说什么呢。”

陈雨听了,心想,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合适的位置,就能发挥很大的作用。将来要是有机会,倒是可以把吴大海拉拢到自己的阵营中。

次日,吴大海跟着陈雨出了卫城,往千户所而去。

路上,吴大海主动说:“虽然卫城和备御后千户所相隔不远,但是下官却很少去,还是陈同知你任总旗之前,去看过一次外甥。”

陈雨心想,蒋邪可是联结千户所和吴大海的纽带,为了让吴大海尽心尽力做事,感情牌也是可以打一打的。

他热络地说:“蒋百户练兵打仗方面有天赋,只要引导得好,将来必成一代名将!”

吴大海由衷地说:“名将与否,倒是不好说。他以前自负的很,连上官也不放在眼里,现在经过您的调教,成熟多了,我这个做舅舅的,甚是欣慰,这都是陈同知您的功劳啊!”

“呵呵,吴镇抚客气了,大家都是自己人,这些都是应该做的……”

感情牌果然管用,一谈到蒋邪,平素不苟言笑的吴大海话多了不少,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

陈雨趁机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吴镇抚,听说你在卫城以刚正不阿著称,谁的面子都不卖,为什么对赵同知却言听计从?”

吴大海沉默了片刻,回答道:“这年头,卫所糜烂,大家都是混日子,下官这样的做派会得罪不少人,好些人都想编造罪名把我做掉,免得坏他们的事。如果不是赵大人庇护,别说官职不保,只怕性命也堪忧。他是下官的恩人,而且为人正派,没有私心,别人的话下官可以不听,但是他的话一定会听。”

陈雨恍然大悟,原来背后有这样的故事,看来赵梓隆的能量远超出一个卫指挥同知的范畴,否则是无法护住吴大海的。这样一来,他就更放心了,赵梓隆对自己是全心全意的支持,吴大海又对赵梓隆死心塌地,那么家里的事就可以放心交给对方了。

回到千户所,陈雨首先带着吴大海一路巡视屯田。看到田间地头军户及家人忙碌的身影、欢快的笑脸,吴大海感概道:“卫所近年来弊病极多,其中屯田被军官和权贵侵占、军户沦为奴隶一般,就是最大的问题。可是知道归知道,无人能改变这种局面,那些世袭的百户、千户也是一门心思多占些良田,更是不会管军户的死活、卫所的存亡。没想到却在陈同知的手中解决了。”

陈雨摇摇头:“吴镇抚言重了,我也只是改变了两个千户所一二,其余的卫所,力有未逮,谈不上解决了这个问题。”

“能改变两个卫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吴大海赞道,“将来陈同知如果身居高位,相信能影响更多的地方。有您这样的能人,是全天下卫所之福。”

“呵呵,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不过只要我有多少权力,就会做多少事,尽量改变更多军户的命运。”陈雨正色道,“卫所有其可取之处,与募兵制相辅相成,不应该沦落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吴大海面露钦佩之色:“假如有那么一天,陈同知可以改变全天下卫所的命运,下官愿追随左右,效绵薄之力。”

陈雨心中一动,以吴大海的性格,不会阿谀奉承,那么这就是他的心声了。他欣喜地说:“希望能有与吴镇抚携手改良天下卫所的这一天,加上赵同知,一起做出一番功绩,青史留名。”

吴大海拱手行礼:“下官敢不从命。”



第二百二十章 皮岛

交谈间,两人来到了铳坊。陈雨介绍道:“这就是打造火铳的地方。不是我自夸,从这个铳坊打制出来的火器,比朝廷拨付的鸟铳要精良得多,不仅准头、射程都大大超过,而且不易炸膛,解决了兵士们使用火器最大的难题。”

吴大海看着火铳生产流水线上忙碌的工匠,啧啧赞叹:“大人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其实说穿了也简单:管事之人不贪腐,银子都花在刀刃上,用料足,工匠待遇好,积极性高,加上对成品的质量进行管控,凡是有问题就倒查追责,这些措施都到位,精良的火器自然就能保证。”

陈雨说完,把林阿福叫过来,介绍道:“林管事,这是卫城的吴镇抚吴大人。不久之后,我会出海一段时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千户所的事都交给他掌管,你有什么事情,就多向吴大人请示。”

林阿福连忙跪倒:“小人见过吴大人。”

吴大海扶他起来,说道:“能造出这样的火器,你们都是能人,值得钦佩。”

林阿福闻言感概道:“也就是在陈大人手下,小人和这些工匠们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找回了做人的尊严,否则活得猪狗不如啊。”

军匠的地位低贱,甚至比军户更惨,吴大海是心知肚明的,听了这话,也是颇为感概。

陈雨说:“吴大人,除了屯田,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这铳坊和那边的炮坊了。为了找齐这些工匠,建造这两处地方,我花费了不少心血。希望你能替我守住这些地方,不让别人破坏。”

吴大海正色道:“请陈同知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所能,保证大人走得时候是什么样,回来的时候还是什么样。”

陈雨点头道:“我信得过你。走,再去看看炮坊,那边的管事是从登州来的夷人,虽然不是大明人士,但是非常敬业……”

随着吴大海的入驻,陈雨解决了后顾之忧,各方面的准备已经十分充分,就等着找个合适的时机出海了。

就在这个时间节点,大海对面发生了重要的事件,旅顺口失陷,彻底落入了后金手中。

事情要从半年以前的登州兵变说起。被大军围城之后,孔有德、耿仲明等人于崇祯六年(1633年)初春从蓬莱水城逃出,渡海北上。同年3月,耿仲明、毛承禄夜袭旅顺,结营于旅顺龙王塘,孔有德自率精锐部队驻扎双岛湾。而后东江镇总兵黄龙督舟师在双岛湾打败叛军,擒毛承禄等16人,俘兵卒1000人以上,旅顺之围解除。5月,孔有德、耿仲明等带士卒2万投降后金。

7月,孔有德、耿仲明的舟师在鸭绿江一带活动,黄龙派副总兵沈世魁率领水师官兵烧毁叛军的战船,孔、耿怀恨在心,图谋报复。当探知“旅顺兵尽出”,城内空虚时,便引导后金的兵部贝勒岳托(努尔哈赤之孙,代善之子)、户部贝勒德格类统率马步兵1万人,挥军南下,直攻旅顺口。

此前后金曾三次攻打旅顺口,想拔掉自己背后的钉子,却因为旅顺口独特的地理条件,陆路易守难攻,而且后金没有水师,不善水战,从水路也是望洋兴叹,所以三次都没有得逞。等孔有德、耿仲明投降后,得到战船百余只,红夷炮十余门,军力大振,具备了攻坚条件,于是水陆并进,大举进攻。后金拥有了水师战船和红夷大炮后,旅顺口守军抵挡不住,坚持了几天后,终因“火药矢石俱尽”,后继无援,宣告失守,总兵黄龙于七月七日自刎。至此,大明与后金在旅顺口十多年的拉锯战落下帷幕,最终以后金的胜利而告终。

顾彪带着陈雨交代的秘密任务,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先行出发,前往皮岛。

他的身份设定是商人,收购貂皮和人参,这样就能轻而易举混进岛上。这个角色,对他而言是本色出演,本就是海商出身,加上肥胖的身躯,谁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张富贵因为机灵,所以扮演随从,跟在他的身边,充任保镖和联络员的双重身份,一有动静,可以离岛与陈雨联系。

崇祯六年十月的一天,一艘商船在微微的海浪中靠近皮岛,顾彪和张富贵等人站在船头,打量着岛上连绵的群山。

他们准备靠岸的是一个港口,规模还比较大,商船的周围是各色各样的船只,既有普通的鸟船、海沧船,也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单桅帆船,最多的是渔船,在港口内外进出打渔。船数量虽多,大部分的船身和船帆却显得粗糙破旧,船上的船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港口上有许多兵丁模样的人拿着兵器巡逻,不过他们的眼光主要是防着岸上。

顾彪指着对面说:“张百户,这里就是皮岛了。”

张富贵小声提醒:“顾少爷,上了岛,就不能称呼俺的真实身份了。俺现在是你的随从,你就叫俺猴子或者富贵,俺称呼你东家。”

顾彪连忙点头:“是是是,我记住了。”

皮岛在朝鲜称为椴岛,距离朝鲜海岸不到十里,对面就是朝鲜的宣川,自从毛文龙开镇以来,就是东江镇的核心。朝鲜的宣川和铁山等地汉人很多,占到当地人口七成,这也是东江镇选择这里立镇的原因之一,毛文龙就在宣川铁山附近屯田,并指挥着整个东江镇。

张富贵盯着岸上那些兵丁,对几名船工问道,“他们是不是防有人偷船的?”

船工是以顾彪以商人的名义招募来的,这些人是辽东渔民出身,经常出入皮岛,对岛上的情况非常熟悉,有他们在,也能掩饰自己的破绽。一名船工回答:“是的,东家,这些年不时有人逃走,岛上大概还有两百条船,大多都想着偷一条船。岛上有船的地方不多,这里是最大的港口,主要是防着有人偷船逃走,而且此处出海打渔所获也最多,原来都是毛文龙或副将陈继盛的家丁守着。现在的黄总兵死在旅顺口,势力最大的沈世奎想继任总兵,却没有毛文龙的威望,岛上的各股势力彼此提防。”



第二百二十一章 岛上会有大乱

听了船工的介绍,顾彪和张富贵算是对皮岛目前的形势有所了解了。

这时船身轻轻一震,几支竹篙木棍伸过来,让船停稳,船工扔过去一根缆绳,系好后各人从跳板上了码头。巡逻的兵丁警惕地围了上来。顾彪有些奇怪,以前也来过皮岛,但是气氛没有这么紧张啊,岛上的人一般对商人的行踪都是不闻不问的。他迎了上去,塞了一块碎银子给为首一人,笑道:“兄弟,都是老熟人了,干嘛这么盯着,我胆子可小的很。”

兵丁们自然对顾彪不熟,更谈不上“老熟人”,不过银子到手,也就露出了笑脸。

“上头交代,最近对码头要看严一点,我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老兄如果是来做买卖,记得不要乱跑,也不要乱打听。”

顾彪笑嘻嘻地说:“知道了,谢谢兄弟提醒。”

双方在码头上寒暄起来,顾彪不着痕迹的打听着岛上消息。原来这几个兵丁是尚可义手下,尚可义(注1)是尚可喜的弟弟,尚可喜现在仍然在广鹿岛,两兄弟以前都是毛文龙义子,毛文龙死后改回原姓。

目前岛上主要势力有两股,第一股以沈世魁为首,此人的女儿是毛文龙小妾,现在是东江镇副将,代表的是毛文龙时代的东江旧势力,目前在岛上力量最强,第二股是尚可、喜尚可义两兄弟。他们对沈世魁这个靠女儿起家的人不太放在眼里,在黄龙到皮岛后,两人站到了黄龙一边,成为了黄龙的心腹。现在黄龙一死,他们就成了继黄龙之后对抗沈世魁的主力军。

至于其余的人,在历次兵变中,不是出走,就是死于非命,包括和后金暗通款曲的刘兴治、在岛上的兵变中丧生的前东江副将陈继盛、死在登州的李九成、投降了后金的耿仲明、孔有德、毛承禄等人。

几个兵丁与顾彪等人熟悉之后,也不停的向他们打听岛外的情况,皮岛逃去山东的人不少,威海卫也是热门目的地之一。从气候和饮食习惯来说,山东是这些辽民比较适宜的生存之地了。这些兵丁算是尚可义的亲兵,在岛上有些地位,但毕竟整个岛上都十分穷困,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想着留个退路。

张富贵听出了他们的意思,眯着眼笑道:“几位兄弟,俺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知道吃不饱、穿不暖的滋味。这岛上听说种不出粮食,日子过得清苦,还不如去山东,去威海卫!俺就是那里的人,比这里可好多了。”

兵丁羡慕地围上来问:“大兄弟,威海卫那边怎么样,咱们去了那边,能吃饱不?能挣着银子不?”

张富贵挺起胸膛:“别的不好说,但那边不缺粮食,家家户户能吃饱饭,也能挣着银子。”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之声。对于岛上的官兵而言,能吃饱饭、能挣钱养家糊口,就是天堂一般的日子了。

与这些兵丁聊了一会之后,顾彪等人往岛内走去,准备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张富贵有些疑惑:“这里不是军镇吗?怎么外人还能有吃饭睡觉的地方?”

一名充任向导的船工笑道:“东家,岛上有吃饭的地方,也有睡觉的地方,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连暗门子都有,而且价格低到你想不到,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张富贵随口问:“低到如何?”

船工拎起一条海鱼,得意地说:“就这么低!”

一行人沿着道路往岛内走,一路上都是窝棚,很多人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比之威海卫的军户都不如,但各个将官的住宅却不输于内地将官,气派的很。

张富贵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盯着将官们的住宅,心中无声地咒骂。这些将官和普通士兵的贫富差距,让他想起了卫所的悲惨遭遇,引发了同仇敌忾的情绪。看来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在卫所还是军镇,将官们喝起兵血来都是一样的。

这时一个兵丁悄悄追了上来,在顾彪、张富贵等人诧异地注视下,小声说:“几位兄弟,能不能拜托一件事情?”

顾彪警惕地问:“啥事?你先说。”

兵丁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后,低声说:“你们离岛的时候,捎上我,我假扮你们的随从,好不好?”

张富贵有些吃惊,不管卫所军户还是营兵,私自出逃都是重罪,轻则打军棍,重则斩首示众,这岛上的情况是糟糕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让兵丁们不惜代价出逃?

顾彪不想惹麻烦,含糊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兵丁听出了他话中的敷衍,急切地说:“我也不白坐你们的船,在岛上我可以照顾你们,作为交换。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好有时间防范!”

顾彪还想拒绝,张富贵却听出了话中的隐含意思,截住了顾彪的话头,回答道:“可以商量。”

兵丁很高兴,告知了他们自己的姓名:“我叫林三,辽东人。过两天再来找你们。”

等林三走后,顾彪疑惑地问:“富贵,为什么要答应带上这个累赘?”

张富贵眯着眼说:“东家,瞧这家伙气色不错,而且是尚可义的亲兵,绝不会短了吃喝。连他都要跑,还暗示我们岛上会有事情发生,估计会有大乱。”

顾彪吃了一惊:“什么大乱?”

“当兵的还能乱什么?要么是闹饷,要么就是兵变!”

“那如何是好?”顾彪顿时慌了手脚。不管是闹饷还是兵变,都是要死人的,卷入这样的事件中,只怕小命难保,他慌乱地说,“要不咱们先撤吧,等岛上的局势稳定了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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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三韩尚谱》记载:(尚家)父学礼,东江游击。娶刘氏生可进、可爱、可和、可喜、可位,娶马氏生可福。尚可喜共有兄弟六人,未有尚可义此人。但是旅顺博物馆的《显忠祠碑》记载了尚可义,而且是在旅顺口之战中随黄龙战死。历史上是否有此人存在争议,本文借鉴《晚明》的观点,设定其是尚可喜胞弟,并且驻扎皮岛,为游击。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出海

张富贵却摇了摇头:“东家,临行前,大人交代的很清楚:皮岛和朝鲜太近,岛上的兵马即使不能成为咱们的助力,起码也不能在背后捅刀子。咱们这趟来,就是给大人打前站的,再过几天,船队就要从刘公岛出发,咱们要是现在灰溜溜地走了,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怎么向大人交代?”

“这个……”顾彪犹豫起来。

张富贵看了看左右,没有外人在场,附耳过去小声说:“顾少爷,富贵险中求,你是大人未来的大舅哥,只要抓住机会,立下功劳,以后就能借助东风升官发财。要是畏手畏脚、怕这怕那,以后也就是沾点妹妹的光,混日子罢了——大人不是耳根子软的人,哪怕是亲戚,不做事,他也不会给你机会的。”

想到这个前程不可限量的未来妹夫,顾彪的胆量大了一些,对可能发生的动乱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张富贵说的没错,陈雨不是任人唯亲的人,光靠大舅子的身份可捞不到什么好处,想要让他兑现之前给自己保举一个官身的承诺,不冒点险立下点功劳可不行。

权衡一番之后,顾彪下定了决心:“好,就听你的。先留下来,打探些有用的消息,实在不行再想办法跑路。”

顾彪和张富贵潜入皮岛的同时,刘公岛上热闹非凡,人头攒动、风帆遮日,几十艘船一字排开,密密麻麻的人群等待着登船。

陈雨和吴大海在码头交谈。

“吴镇抚,我这一去可能要些日子,千户所和刘公岛就托付给你了。”陈雨放心不下的还是陆上的铳炮工厂和屯田,至于刘公岛倒不是很担心,这可是皇帝眼里的摇钱树,谁敢搞事情就是和皇帝过不去。

吴大海严肃地说:“请大人放心,只要下官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人破坏大人辛辛苦苦建设的地方。”

远处,林继祖在老爹林阿福的帮助下,指挥着民夫搬运折叠起来的发射架和火箭上船。自从得到了陈雨的认可后,他指导工匠赶工,在出海之前制造了一批火箭,准备在这次行动中找机会试验一下火箭的实战效果。

林阿福问道:“继祖啊,你捣鼓这些玩意,到底有没有用啊?要是派不上用场,大人会不会怪罪你浪费银子啊?”

“放心吧爹,这玩意单个比不过火炮,但是数量一多就很有用了。”林继祖信心满满地回答。

一旁的苏大牙忧心忡忡地望着这些铁头木身的家伙问道:“听说你这些玩意是点燃以后喷火射出去的,会不会把船给点着了啊?”在他看来,甲板上备上十几门卡龙炮就够用了,带上这些窜天猴实在是画蛇添足。

“苏掌柜不用担心,火箭屁股喷出的焰火就那一眨眼的功夫,或许会把甲板熏出黑印,但不可能点燃坚木。”林继祖保证,“我小时候玩窜天猴,也没见把手烧伤啊。”

苏大牙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这个少年莫看年纪小,听说很得陈雨的宠信,自己还是不要和他争执为好,就算这些玩意没啥用,带上也就带上了,就当讨陈雨欢心。

吴大海与陈雨说完话后,在人群中找到了指挥部下登船的蒋邪,慢慢踱过去。

蒋邪看到了他,低声叫了一声“舅舅。”

吴大海严肃地望着他:“这一年来你的变化很大,将来必有一个好前程,舅舅也很欣慰,相信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了。”

提到父母,素来骄傲自负的蒋邪低下了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红了眼。

吴大海语重心长地交代:“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舅舅,她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可是舅舅太严厉了,不会教人,你跟在我身边口服心不服,所以才把你放在这边做个总旗,却是无心插柳,让你能在陈同知麾下做事,现在跟着他一年,也算是历练出来了。以后好好干,将来封妻荫子,风风光光去给你父母祭奠,舅舅陪着你去。”

蒋邪悄悄揉了揉眼,然后昂首回答:“我一定能做到,让爹娘为我这个儿子而骄傲!”

吴大海眼圈也有些红了,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你懂事了……”

陈雨交代了诸般事宜,正准备登船,却看见几个女子朝自己走了过来,为首一人居然是大腹便便的苏颖,旁边搀扶她的人身材高挑,却是顾影。

他赶紧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海上风大,我特意不让你出来送,没想到你还坐船来到岛上了……”

苏颖满不在乎地说:“我没那么金贵,整天呆在家里,都快闷死了。要不是怀着孩子,我也要跟你出海!”

“放心,等孩子大了,你有的是机会出海。”陈雨安抚道。

苏颖笑眯眯地把顾影推到前面:“不能带我,就带上她吧,好歹能耍几下刀法,能给你做个贴身保镖。”

顾影扭扭捏捏捻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

陈雨哑然失笑:“你们俩是串通好的吧,是保护我还是看着我,怕我从朝鲜又带个***人回来吧?”

苏颖捂着嘴窃笑,“老爷你真要带个朝鲜女人回来,我们也没办法。人家都说了,在这种事上指手画脚是妒妇,可以写休书的,我们书读得少,却不傻,不会给你写休书的机会。”

顾影低着头,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哼唧:“带就带,不带就不带,废什么话……”

陈雨想到天津卫的那一幕,觉得带上顾影这样功夫还不错的人在身边也不是坏事,毕竟自己树敌不少,想取自己性命的人不在少数,光靠几个忠心的军户还是不保险。便点头道:“那就去吧。不过既然是出海,又不是游山玩水,你这套淑女装扮是不是可以改一改?我倒是觉得你一声短打装束也是蛮好看的,显着精神。”

顾影欣喜地抬头:“你也觉得我那么穿好看?不早说,我穿这身比甲套长裙憋得慌,走路都不利索。”随即变戏法般举起一个包裹,“换的衣服都在里面,上了船就换过来。”

陈雨啼笑皆非:“感情你什么都准备好了,还需要我同意吗?”



第二百二十三章 火并

顾影哼了一声:“反正我也要跟着出海见见世面,你不许的话,我就偷偷地上船,难道你发现之后还能把我丢下海不成?”

陈雨笑道:“也是,先斩后奏这事,你也不是第一次了,轻车熟路。”

这时有水师的兵士过来请示:“大人,都准备好了,苏副统领让小的来问何时启程?”

陈雨挥挥手:“我马上登船,即刻出发!”

然后轻轻抱了抱苏颖,交代道:“吃好喝好,生个大胖小子,等我回来抱。”

苏颖有些忧虑:“要是女儿咋办?”

“男女都一样,女儿我也喜欢,我不重男轻女。”陈雨无所谓地说,“你要是生个儿子才安心,那就继续生就是,大不了我这头牛努力耕田。”

苏颖脸红了,“老爷你真是,顾妹妹在呢!”

陈雨哈哈大笑,一手一个,把两人揽在怀里,左拥右抱,“都是我的女人,早晚要大被同眠,害什么臊?”

两个女汉子被他揽在怀中,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娇羞之色。刹那间,陈雨有了一种美人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背后是自己的水师和军队,怀中是如花似玉的美人,所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

崇祯六年(1633年)十月初七,威海水师的船队装载着火炮和军队,在陈雨的带领下,扬帆起航,驶出了刘公岛麻井子港,奔向大海的对面,掀开了历史新的一页,东亚的历史格局,就此拉开了被重新谱写的大幕。

黑夜下的皮岛,除了山岭上零星的灯光,到处都笼罩在黑暗中,静寂无声。

山脚下一处平房内,顾彪不安地对张富贵说:“富贵兄弟,咱们在岛上已经呆了两三天了,瞧这形势越来越不对啊!往常商人在岛上来去自由,不管是当官的还是大头兵都没人管,可是这两天不管去哪里都有人远远跟着,我还特意收了一批貂皮和人参,也没打消他们的怀疑,恐怕有麻烦啊。”

张富贵安抚道:“顾少爷,你要冷静。俺倒是觉得,这些人不是特意盯梢,也不是故意针对咱们。不光是咱们这一拨,你看所有的商人,都会有人跟着。俺估摸着,不是怀疑商人,而是岛上的几个军头要内讧,防止对方假扮商人刺探军情。”

顾彪疑惑地问:“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明摆着吗?沈世魁和尚可义的人互相敌视,岛上时不时能看到调兵遣将,只不过彼此心知肚明,没有说破而已。这种情形,一般是要聚集兵马,准备火并的前兆。”张富贵解释,“俺听那个林三说,因为尚可喜在广鹿岛,一直不肯来皮岛,说不定沈世魁就是在等待他们两兄弟聚集在一起,然后来个一网打尽,所以才引而不发。”

顾彪更慌了:“这岛上军民几万人,要是打起来还得了,岂不是双方杀得人头滚滚?我们这几个人,怎么才能保证不被殃及池鱼?”

张富贵说:“只要尚可喜死守广鹿岛,说不定沈世魁就有一丝忌惮,暂时还是安全的。俺已经派了人手四处打探最新的消息,等林三再来,我们就找机会离岛,把这里的消息传给大人,看他能不能借着双方内讧的机会捞点啥好处。”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张富贵快步上去开了门,一个军户迫不及待的进来,略带焦虑的道:“张百户,今日似乎不太对,午时过后很多将领的家丁都被召集起来,属下结识了一个同乡,是岛上参将李登科的家丁,李登科是沈世魁的人,午前就被召去了,据那个同乡家人说,其他家丁也都去了。”

张富贵沉思道,“白天我去了一次港口,看到各家大部分家丁都撤走了,剩下些普通营兵守卫。”

又是一阵敲门声,这次是林三亲自来了,“兄弟,这下麻烦了,沈世魁的家丁今日都召集在一处,沈府周围外松内紧,有些窝棚里面已经藏了兵,附近都在严查来往人等,尤其是对尚家兄弟的人马更是查得仔细,我混在里面,差一点就没出来。”

“尚可义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不清楚,不过我过来的时候经过他的官邸,那条街已经不让走了。我是亲兵,才得以通过,来到这里。”

张富贵眼珠转了转,现在的情况看来,皮岛酝酿的火并就在眼前,岛上就这么大,大家盘根错节,又随时互相防范,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保密,双方都准备就绪,只差撕破脸开打了。

“林兄弟是尚可义的亲兵,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林三想了想:“我也不敢肯定,不过我有个堂哥在沈世魁手下当把总,他听说沈世魁想要独占皮岛,接下黄龙的总兵之位,尚家兄弟以前跟着黄龙对付过他,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估计是想排除异己,做到万无一失,确保总兵的位置没人抢吧。”

张富贵对顾彪说:“东家,看样子沈世魁是等不及了,尚可喜不来皮岛,他是要各个击破,先拿下尚可义。咱们现在就准备,一旦乱起,要抢先到港口,上船要紧。”

顾彪松了口气,只要能走就好,管他谁做这东江镇总兵,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也不关他的事,早点离开保住性命才是王道。

林三说:“如果要走,最好等乱起来再走,这样码头上的防备就松懈了。今日看守码头的把总我认识,能说上话。”

张富贵点点头:“大伙先休息,养足精神,随时待命。”

几人商议了离岛的路线后,吹灯休息,整个院子很快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张富贵自然不会休息。两边如果要互相偷袭,晚上是最好的时间,要盯着才放心。他让两个军户搬来梯子,三人悄悄上了屋顶。他们住的房子就在港口附近的平地上,从房顶抬眼看去,青色天幕下是绵绵不绝的墨色的山影,山腰上开始有几处亮光,后来也陆续熄灭。



第二百二十四章 介入兵乱

宁静的夜色中有远处海浪轻拍海岸的声音,山上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皮岛邻近辽南,十月的晚上已经很冷了。三人都裹紧了衣服,脖子缩起来,以抵御夜晚的海风。一个军户低声道,“张百户,快子时了,估计今晚不会有啥事了,要打也是明天以后了。”

张富贵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四周虽然很安静,他心中那种危险的感觉却越来越明显,“别着急,再等等看……”

话音未落,一支烟花嗖一声从山腰升起,带着长长的尾焰划破夜空,最后嘭一声在空中炸开。

山腰、山脚同时亮起无数火把,呐喊声响成一片,至少动员了近千人,他们自西向东攻击,不用说就是沈世魁的人。

张富贵不及细看,马上让一个军户去叫醒所有人,让他们向港口撤退。他站上屋脊,向着西边平地看去,那里也亮起了火光,看来尚可义也打算夺取港口,这样便可进可退,一旦形势不利,估计就会逃离皮岛,去广鹿岛和弟弟尚可喜会合。但是沈世魁肯定有所防范,不会让他轻易逃走。自己这批人想要从码头离开,动作就要快。

山上杀声震天,一些窝棚在搏斗中被点燃,冒出许多的火头,并且开始往周围蔓延借着越来越亮的火光,张东能看见无数人正在各处厮杀,各种兵刃挥动时,留下一道道明亮的轨迹。而更多的普通百姓正在四处逃窜,嘶声竭力的尖叫声在山脚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张富贵没有兴趣再看,他到梯子边双手抓着梯子,轻巧的滑了下去,院门大开,门外到处是哭天抢地如无头苍蝇乱跑的百姓。张富贵与一脸仓皇的顾彪等人会合,小跑着出了大门,这时西边火光冲天,不断传来厮杀惨叫声。

到了港口,林三露出了紧张的神色,急迫的道:“糟了,港口那边好多人在打杀,咱们过不去。”

张富贵探头看了一下,港口也已经打成一团,上百个人影在港口周围互相厮杀,地上已经躺了数十个死伤者。那边不断传来崩嘣的弓弦声,几个女真人正在不停射箭——这些人都是从辽东过来的野女真,以前跟着毛文龙,现在则是跟了沈世魁,这几天张富贵等人见过不少。

张富贵用手压一压林三的肩膀,低声道:“这是沈世魁阻止尚可义抢占码头呢,等他们拼得差不多了再过去。”

港口那边厮杀十分激烈,有一方处于下风,也不知道是谁的人马。不久之后,一方的近战兵几乎全部死光,就剩下了几名弓手,另一方的将官大声指挥着士兵,用几具敌人尸体顶在前面,直往几个弓箭手冲去,把几个弓手逼进了一个草屋,很快就有士兵扔去火把,将草屋变成了一个火堆,很快里面就传来了临死前的哀嚎。

激烈的战斗进入尾声,得胜一方的将领大声呼叫着,带领手下往西边赶去,临行留下了一些士兵守着码头。

张富贵等人躲在暗处观察,林三惊喜地说:“有机会了,那边的把总正是我认识的。”他站起来,走过去大声打招呼,那领头的把总和他交谈一番,点点头,林三赶紧朝后方挥手。

张富贵赶紧塞过去两锭银子,把总看了看他,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赶紧的,等会大队人马就要过来了,你们就走不了。”

一行人赶紧搭起跳板上了自己的船,船工脸色煞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撑杆把船撑离岸边,等离开码头百步之后,船上的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安全了。

张富贵在船头看着皮岛,岛上烟雾腾腾,火光闪动,山脚的喊杀声已经停止,山腰山升起无数的火头,许多人影在其中追逐厮杀,战场正在往东移动,可见尚可义已处于下风。

阵阵海风吹过,山上的火头变成了一片片火海,往山顶直烧过去,千万个呼救哀嚎的声音随风传入耳中,令人不忍听闻,顾彪颤抖着问张富贵,“富贵兄弟,我……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张富贵说:“如果不出意外,大人的船队已经出发了,咱们朝威海卫方向过去,马上告诉大人这里发生的事!”

陈雨在动乱发生的第三天清晨遇上了张富贵等人的船,座船上的兵士辨明了张富贵等人的身份,将他们吊上了船。

“沈世魁和尚可义、尚可喜兄弟火并,争夺总兵?”听了顾彪等人带来的消息,陈雨有些意外。

“严格来说,俺走的时候,是沈世魁和尚可义在打,尚可喜当时还在广鹿岛,不知道这会有没有上岛支援尚可义。”张富贵插话道。

陈雨敏锐地感觉,这是个介入的好机会,操作得当的话,自己就能在皮岛上插一脚,将来有需要的时候就能利用这个地方作为来往朝鲜和山东的中转站,或者,干脆直接攫取岛上的人口资源。据说皮岛是辽东逃亡的汉人回归大明的第一站,岛虽然不算太大,但是经过数次动乱折腾,几万军民还是有的。

他追问:“你走的时候分出胜负没有,谁占上风?”

“沈世魁在皮岛的实力更强,明显占据了上风,尚可义已经开始抢夺码头,估计是随时准备跑路了。”

陈雨回忆了一下,沈世魁是毛文龙的姻亲,黄龙之后的第三任东江镇总兵,既然他能在黄龙死后顺利继任总兵官一职,那么说明他在这场争斗中是获胜的;而尚可义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尚可喜则成了清朝“三顺王”之一的智顺王,说不定就和这次动乱有关,前者多半是死在兵乱中,后者可能是走投无路,学孔有德、耿仲明投奔了皇太极。

他没有考虑太久,就下了决心:赶赴皮岛,介入这次兵乱。

虽然在兵力上和对方的差距极大,但是拥有北方海面上最强的水师,至少能和沈世魁等人周旋不落下风,就算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彻底改写历史,最起码不能眼睁睁看着尚可喜“携麾下诸将、辖下五岛军资器械航海归金”,让后金再添强援。因为能力和时机的原因,登莱兵变时陈雨没能阻止孔有德、耿仲明带着红夷大炮和工匠投奔后金,现在一定要尽力阻止尚可喜降金事件的发生。



第二百二十五章 攻岛

陈雨打定了介入兵乱的主意,站了起来,大声下令:“传我命令,全速前进,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皮岛!”

命令被逐一传到各艘战船上,船帆被全部升起,吃足了海风,快速向北方驶去。

皮岛上的厮杀已经进入了第三天,山头、山脚处处冒出了浓烟,喊杀声在各个角落响起,但比起第一天晚上已经弱了许多。

海面上,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迅速靠拢,其中一艘最大的福船船头,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武将,忧心忡忡地瞭望着岛上的情形。

旁边一个满脸血迹、胳膊包扎着白纱布的士兵带着哭腔对他说:“大人,沈世魁那个杀千刀的夜晚偷袭,六爷寡不敌众,支撑了两天,本想夺了码头离岛,可后来又被沈世魁把码头夺了回去,现在已经被逼入山上,无路可走。小的也是在码头激战时负伤落水,抱着块木板逃了出来……”

这名武将正是广鹿岛游击尚可喜,尚可义是他排行第六的弟弟,官职也是游击。这次皮岛内讧前,尚可义曾经派人向他传递消息,但是他没有料到沈世魁居然会毫无顾忌地动用武力,犹豫不决,错失了增援尚可义的最佳时机。等他赶赴皮岛时,大局已定,岛上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尚可义生死未卜,沈世魁已经控制了大半个岛屿,留给他的选项只有攻岛和离开两个。

放弃生死未知的胞弟,灰溜溜地离开,坐视沈世魁继任总兵,显然是不可能的,尚可喜咽不下这口气。可是攻岛似乎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皮岛四面环海,无论谁进攻,只能乘船浮海攻岛。在渡海过程中,船只势必全部暴露在守军视线之下,岛上守军正可凭险施放火炮,从容射击行进速度缓慢的木船。即便有少量进攻方船只靠岸,守军也不难从滩头发动反击,利用优势兵力把对手赶入海中。

作为东江镇的一员,尚可喜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他在船头眺望岛上,沿海的炮台已经架起了大炮,严阵以待,只等船队进入射程后就炮击,而可供大量船只靠岸停泊的码头已经布置了重兵把守,等着他去钻口袋。

纠结一番后,尚可喜还是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如果就这么撤走,自己的队伍人心也就散了。

几声炮响之后,攻岛战斗打响。尚可喜的部队首先集中兵力抢占码头,船队冒着炮台的炮弹往码头冲去,试图一鼓作气拿下登岛的桥头堡。

轰隆的炮声中,炮弹接连落在水中、砸在船上,海面上的水柱冲天而起,船帆、甲板被砸出窟窿,拥挤在甲板上等待登陆的士兵被实心铁球砸成了肉泥。还没靠近码头,尚可喜这边就承受了不小的损失。

好不容易有几艘船冲破了火炮的封锁,接近了码头,放下舢板,驱使士兵冲锋,立刻又迎来一波又一波的箭雨。码头上的守军张弓搭箭,用密集的箭雨收割生命,阻止对手靠近。惨叫声中,舢板上的士兵接二连三落水,毫无遮挡和躲避余地的他们成了守军的活靶子。

尚可喜手下一名千总在炮声中大声说:“大人,不能这么打,这样的添油战术正中敌人下怀,对方重兵集结,咱们这么过去完全是送死!”

尚可喜无奈地低吼一声,挥刀砍在船舷上,木屑四溅。他纠结了片刻,下令:“放弃码头,分散进攻,各自找滩头上岸!”

可是化整为零的战术也没有带来效果。正如他意料的那样,各自为战的船只虽然分散了岸上大炮的火力,成功在沿岸的浅滩登陆,可是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蜂拥而至的守军围攻聚歼,根本无法为后续部队占领阵地。沈世魁虽然人品不行,但是对于守岛防御战颇有心得,防守做得滴水不漏,没有留下任何机会给尚可喜。

攻岛战斗从上午打到下午,尚可喜一方除了损失了近两千人马、几艘船之外,一无所获。

就在尚可喜不知道该继续还是放弃的时候,外围的战船传来消息,后方出现了一支规模不亚于自己的船队,速度很快,来意不明。

尚可喜吃了一惊,如果是岛上的援兵,那就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透顶了。他大声下令:“赶紧确认对方身份,弄清楚是敌是友。”

一刻钟之后,消息传来,对方是山东威海卫的水师,首领姓陈。

“他们要求与大人面议,说是能帮助大人夺岛。”一名士兵乘坐舢板来到尚可喜的座船,禀报了这个消息。

尚可喜脸上阴晴不定,犹豫一番后,下定了决心:“船队后撤,暂时停止进攻,待本官去会会这个威海水师。”既然凭借一己之力无法攻岛,那么见见对方也无妨,至少不能成为敌人,腹背受敌。

两支船队停泊在海面上,各自放下两条小船,在中间会面。

尚可喜站在小船上,打量着对方那个年轻的将领,大声说:“吾乃广鹿岛游击尚可喜,听闻阁下要助本官夺岛,可有此事?”

对面小船上的将领正是陈雨,他回答道:“正是。听闻沈世魁倒行逆施、残害袍泽,本官乃威海卫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愿助尚将军一臂之力。”

当他靠近战场时,见沈世魁果然控制了皮岛,尚可喜正在全力攻打,心里就有了主意,决定帮助尚可喜攻上皮岛。

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第一,如果坐视不理,任由沈世魁占领皮岛,那么事情就会按照原本历史的走向发展,沈世魁继任东江镇总兵,尚可喜被迫出走,带着广鹿岛等岛屿的兵马和器械投奔后金;第二,帮助尚可喜攻上皮岛,就算不能彻底击败沈世魁,至少能把尚可喜留在东江镇,将来清军也就少了一个智顺王,同时能拉拢尚可喜,将势力渗透到皮岛,对自己的朝鲜攻略有利,一举两得。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罚

眼下陈雨的实力还远不足以在东江镇翻云覆雨,但是利用自己的优势,四两拨千斤,帮助一方压过另一方,还是可以做到的。押注尚可喜,就能让他和沈世魁之间的实力对比发生改变。

尚可喜狐疑地望着陈雨,心里嘀咕:卫所都是些什么货色,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个威海卫指挥同知手下也是卫所的军户,能有这么大本事吗?自己手下都是和鞑子干过仗的精锐老兵,尚且不能拿下皮岛,凭什么这些军户出马就能搞定?

他忍不住问:“沈世魁犯下滔天罪行,本官倒不是怀疑陈同知的立场,可是,本官近万精锐都无法攻上岛,你能出动多少兵马助阵?”

陈雨肯定不会暴露自己除了水师只有一千战兵的底细,而是避实就虚:“请尚游击放心,本官自有办法。敢问,尚游击选择何处作为主攻方向?”

尚可喜回头望了望,然后叹了口气:“东面的码头是最合适的地方,只要能抢占此处,船队靠岸,大队人马从此处登岛,不说就此击败沈世魁,至少能有机会和他在陆上堂堂正正较量了,不至于游离岛外,望洋兴叹。只可惜,岸上有大炮、码头有重兵,想要占领码头难如登天。”

陈雨遥望远处的码头,心中有了计划,问道:“如果我能驱散码头集结的重兵,尚游击有把握从这里登岛吗?”

尚可喜睁大了眼睛瞪着他:“你能做到?只要你可以驱散码头的兵马,我就能攻上岛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部半个时辰后发动攻击,等码头的人马被驱散,尚游击就可以动手了。”

听对方说得这么轻巧,尚可喜半信半疑。不过,不管是否能做到,对方是图什么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如果不是有所图谋,他才不相信有哪个武将会牺牲自己的人马去给别人做嫁衣。这年头,手里有兵才是王道,没有了兵的光杆司令只能是死路一条。

他想了片刻,试探着问:“陈同知仗义出手,本官不知如何才能报答。若是需要金银等黄白之物,这几年倒是攒下了一些,可以给陈同知为劳军之资……”

陈雨摆摆手,豪迈地说:“本官不才,在山东有一些进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带着兄弟们吃饱喝足没有问题,尚游击的好意心领了。倒是本官奉旨在旅顺口、皮岛一带办差,需要东江镇的协助,等皮岛平定后,要请尚游击在职权范围内予以帮助。”

尚可喜眼睛一亮,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是直达天听、奉旨办差的牛人。

东江镇成立之后,在毛文龙时代有过短暂的辉煌,风光一时,但自从袁崇焕矫诏杀死毛文龙,就一蹶不振,在大明的地位日益边缘化,远离朝堂权力中心,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随着东江镇对后金的牵制作用越来越小,甚至有人提出,裁撤东江镇,为朝廷节约饷银和粮草,甩掉这个包袱。

要是能过通过这个指挥同知,重新进入皇帝的视野,那么今天的事情对尚可喜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机遇。

“这个没问题。只要能够顺利击溃沈世魁,本官连同麾下五岛万余军民,供陈同知驱策。”尚可喜拍着胸脯说。

“那就一言为定。”陈雨说,“那就按计划分头行动。我带着船队驱散码头的守军,然后你趁机登陆。”

商议好对策之后,两人各自回到船队,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陈雨大声下令:“传我命令到各船:把那些窜天猴……那些火箭架起来,瞄准东岸的码头,给我来个万箭齐发!”

在尚可喜提出攻岛的困难时,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一招。水师的战船上装备的都是适合近战的卡龙炮,面对岸上炮台的威胁,很难靠近到有效射程之内用霰弹攻击守军,而射程远远超出卡龙炮的火箭,就是完成驱散码头守军最合适的武器。经过林继祖的验证,火箭的最大射程达到了一千五百步,超过了守军那些老旧失修的大炮,完全可以在炮台的火力范围之外,远程打击码头的守军。

船队缓缓靠近码头,岸上的炮台用炮击“欢迎”新来的对手。

“轰轰轰……”,伴随着隆隆的炮声,炮弹相继落入海中,溅起了冲天的水柱,但是离船队还有一些距离,无法造成实质的伤害。

威海水师的船队拉开队型,排成一字型队伍,在岸炮的射程外列队,按照陈雨的指示在甲板上架起了新鲜出炉的火箭。

码头上密集的守军并不知道噩运即将降临,他们仍然按照经验,做好了迎接新对手冲击的准备。在他们看来,无论是谁攻击,都是一样的套路,自己只需以逸待劳即可。弓手们检查着手上的弓和壶中的箭矢,准备给来犯之敌一个迎头痛击,后方的长矛手和刀斧手则养精蓄锐,准备在敌人抢滩的时候冲上去,把他们赶下海。

岸上炮台的炮声还在持续,但更多的是象征性的发射。眼见无法命中对方的船,加上连续射击导致炮管发热,有炸膛的风险,炮声渐渐稀疏下来,直到基本停止,战场上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安静只持续了几分钟,就被火箭发射的声响打破了。

“咻咻咻……”伴随着火药喷射的巨大响声,近千枚火箭腾空而起,拖曳着赤红的火焰,冒着浓烟,在空中划出了密密麻麻的弧线,越过最高点后,一头扎了下来,划破空气,发出“嗡嗡嗡”的响声,像是一群巨大的蝗虫降临。

守军从没见过这样巨大的箭矢,而且是能喷火的,一个个目瞪口呆,抬头望着头顶乌压压一片的阴影——这一瞬间,似乎太阳都被遮蔽了,赤红色的火箭流星般落下,宛如上天降下的惩罚。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火箭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地砸入了密集的人群中,弹筒迸裂,箭到药燃,有些人直接被火箭砸中头部当场丧命,更多人的衣服被点燃,从人群到码头的木制栈桥,都燃起了大火。



第二百二十七章

火箭发射后,短短的时间,码头一下变成了人间炼狱,惊慌的人群在熊熊大火中四处逃窜,互相推搡践踏,倒地者不是被活活踩死就是被大火烧死,刚才的气定神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恐慌和歇斯底里。

陈雨在船头遥望着码头的情形,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这种火箭的准确度实在差的离谱,有一部分大大偏离了目标,落在了无人的空地,甚至直接掉入海中,但是依靠数量的优势,还是造成了不错的效果。当然攻击的直接伤害并不多,更多的是依靠造成的慌乱形成踩踏,但不管怎样,驱散守军的目的达到了。

尚可喜同样被这样声势惊人的饱和攻击震住了,他和岛上的守军一样,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集群攻击武器。虽然从表面上看,和明军曾经使用过的神火飞鸦、火龙出水有些类似,但是那些东西远远达不到这样摄人心魄的声势。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对方敢夸下海口,拍着胸脯保证能驱散码头的守军。

部下提醒他:“大人,现在对面已经大乱,正是攻击的最佳时机。”

“正是。”尚可喜回过神来,挥刀下令:“全军攻击,务必抢下码头!”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尚可喜的先头部队卷土重来,登上码头,一举击溃了已经毫无斗志的守军,把码头控制在自己手中。然后大部队源源不断地从码头上岸,在空地集结。

事情变化的太忽然,沈世魁方面似乎还来不及作出反应,直到尚可喜的所有部队全部上岸并集结完毕,都不见其他守军的踪影。

尚可喜望着岛内山上冒出的浓烟和依稀传来的厮杀声,明白这是击溃沈世魁的最佳时机,决不能让他各个击破,彻底绞杀了尚可义的人马后集中兵力对付自己。当下大声下令:“兄弟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要看你们的了。只要能拿到沈世魁这老贼的项上人头,赏银一千两!”

二度攻岛的顺利极大增强了士兵们的信心,高额的赏格更是刺激了他们的斗志,闻言都嚎叫起来,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沈世魁面前,一刀砍下其首级。

随着尚可喜一声:“杀!”七八千营兵跟着他一窝蜂往岛内冲去,杀声震天。

威海水师船队稳稳地停在岸上炮台射程之外,冷眼旁观着局势的发展。

邓范问陈雨:“大人,咱们是上去帮忙还是坐山观……观虎斗?”

“那自然是坐收渔翁之利了。”陈雨说,“岛上几万军民都卷入了这场内讧,咱们何苦上去趟这趟浑水,明哲保身才是王道。任凭他们人脑子打出狗脑子,分出胜负之后,再出面也不迟。”

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厮杀声才渐渐消失。太阳快要落山之际,一小队人马匆匆赶到码头,乘坐舢板来到威海水师船队前,拼命挥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陈雨让张富贵上前问话。

“你们是哪一边的人,来做什么?”

舢板上的人大声回答:“我们是广鹿岛尚游击麾下营兵,奉大人之命来请陈同知上岛。”

张富贵回头望着陈雨:“大人,这是什么情况?俺该如何说?”

陈雨皱眉道:“如果胜负已分,尚可喜承我这么大的情,应该亲自来码头迎接才对。现在匆匆忙忙派几个小兵前来,估计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缠住了,多半想让我帮忙。你对他们说,有什么话直接说,不要欲盖弥彰,否则我是不会登岛的。”

张富贵转头朝下面喊话:“让你们尚游击亲自来迎接,否则我们大人是不会上岛的。”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只得说了实话:“陈大人,尚将军此刻和沈世魁的残兵在府邸对峙,那厮还捉住了尚将军的六弟尚可义作为人质,现在局面僵持不下,尚将军请陈大人去主持大局。”

陈雨哼了一声:“果然如此。尚可喜当我是孙悟空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帮了一次忙,后面的事都指望我了?”

张富贵问:“那怎么办,接不接招?”

陈雨想了想,说道:“去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上千枚火箭不能白放了。皮岛稳定下来,对咱们只有好处。”

借助夕阳的光线,陈雨带着两个旗的一千战兵,分批乘坐小船登岛。

在几个传口信的营兵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位于后山半山腰的沈世魁府邸。

这是一座极尽奢靡的宅院,占地极宽,容纳上千人毫无问题。此时这座豪华的宅院已经被尚可喜的人团团包围,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见到陈雨,尚可喜迎了上来,一脸凝重。

“我拿这老贼无可奈何,希望陈同知能再帮一把。”

陈雨不置可否:“本官也不是三头六臂,能不能帮得上忙还未尝可知。你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尚可喜详细说了攻上岛之后的经过。

原来,尚可喜的部队登岛后,沈世魁的主力正好在围攻尚可义的残兵,他本以为留下几千人就足以将尚可喜挡在岛外,没想到威海水师横空出世,一波火箭饱和攻击将外围部队打散,大军出现在自己的背后,登时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士气很重要,沈世魁的部队原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外围部队被一举击溃,尚可义这只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快要飞了,同时还腹背受敌,士气顿时一落千丈,节节败退。

胜负的天平瞬间就逆转了。

沈世魁看似占据地利人和,优势巨大,但是他平时嚣张跋扈、欺压良善,口碑不佳,除了他的直属部队,岛上的军民并没有明显的偏向,反倒是有人不忿他平日的作为,暗地里给尚可喜的人带路,甚至有人直接操起家伙混入了尚可喜的队伍助阵。

在这种情形下,尚可喜毫无阻碍,长驱直入,取得了战场的主动,沈世魁则树倒猢狲散,一路败退,好不容易收拢了一些溃兵,准备退往自己的宅邸坚守。



第二百二十八章 巧用密旨

就在尚可喜占据上风之际,变数发生了。

在混乱中,尚可义带领几百残兵,正准备趁乱突围与兄长会合,没想到与退下来的沈世魁碰个正着。一番乱战之下,精疲力尽的尚可义被俘,被沈世魁带入了宅邸,作为人质。

尚可喜追到宅邸外,本想一鼓作气把沈世魁彻底干掉,连同宅邸也一把火烧了,可是听闻自己的六弟在对方手上,投鼠忌器,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他想到陈雨那天外飞仙般的火箭,于是派人去请陈雨,指望对方再给他来个惊喜。

听完战斗的经过,陈雨也觉得事情不好办。

要不是有人质,大军围住这座宅院,放一把火,干脆利落,圆满大结局。可是现在总不能让尚可喜亲手烧死自己的弟弟,那么事情就难办了。他打量着眼前的宅院,围墙有三米多高,都是青砖砌成,看上去异常牢固,易守难攻,而且围墙后方隐约有人头浮动,看样子后面布满了人。要是强攻,难度不亚于攻打一座城池,而且也不能保证人质的安全。

陈雨眉头紧锁,思索着对策。再来一次火箭攻击?刚想到这个念头,他就自己否定了,这么做也会把尚可义一并烧死在里面,尚可喜肯定不答应。

尚可喜紧紧盯着陈雨,满脸期待。他自己关心则乱,已经乱了方寸,找不到办法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刚刚创造奇迹的指挥同知身上。既然对方能够毫发无损地一举击退数千兵马,说不定能帮他解开这个困境。

数千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的下达,而宅院内部,似乎也在等待命运的裁决,方圆几里的战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这时蒋邪悄无声息地出列,来到陈雨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陈雨先是一愣,继而满脸惊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果真是鬼才,这样的法子居然被你想到了。”

蒋邪狡黠地一笑:“大人,兵不厌诈,属下也只是提供个思路,主意还得大人来拿。”

陈雨开怀大笑:“说的不错,只要能达到目的,不管什么样的手段都可以用。”

尚可喜试探着问:“陈同知,想到办法了?”

“倒是有了一个主意,不过能不能成功,得试了才知道。”陈雨回答了一句,然后招手让张富贵过来,“把密旨取来,让蒋邪上去喊话!”

张富贵不明所以,但还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了密旨。这玩意用不好就是一张废纸,用好了就是核武器,陈雨出海自然要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在高墙内外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蒋邪一个人来到宅院大门外,毫不畏惧地面对着墙头严阵以待的弓手,高举密旨,大声喊话:“里面的人听着,当今圣上亲笔密旨在此,委派威海卫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赴东江镇公干。现查明东江镇副将沈世魁一意孤行、倒行逆施、残害袍泽,只要陈同知将此事上达天听,沈世魁必定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奉劝你们不要继续助纣为孽,现在幡然醒悟、及时收手还来得及!”

这番话一出,墙内墙外一片哗然,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指挥同知居然还是手握圣旨的钦差?

尚可喜也是目瞪口呆,他只知道对方是奉旨办差,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有亲笔密旨这样的大杀器。

皇帝的亲笔密旨、“赴东江镇公干”,这几个关键词组合起来,岂不意味着陈雨奉旨巡视东江镇,手握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想明白这点后,他激动起来,看样子六弟有救了。

墙内的守军原本抱着誓死抵抗的决心,准备依托宅院建筑的掩护与外面的大军周旋到底,可是听到这番话之后,意志动摇了,紧握的刀剑慢慢放了下来。

几个沈世魁的亲信军官见状不妙,上前呵斥:“你们干什么,难道想阵前反水?大伙手中都沾了血,与尚家兄弟已成水火,投降也未必能保命。再说了,沈副将待你们不薄,这当口反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有人当即反驳:“话是不错,可是那边有奉旨巡视东江镇的钦差,还有皇上亲笔写的圣旨,照规矩可以先斩后奏。咱们干的事,不捅上去啥事没有,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光一个残害同镇官兵的罪名就够砍头了。”

随即有人附和:“就是啊。虽说皮岛这些年兵乱不少,你打我我打你,只要分出胜负,成王败寇,这偏僻海岛的破事,朝廷也懒得管,事后也不会追究咱们的罪责。可是现在沈副将大势已去,加上钦差也站在尚可喜那边,这些事认真追究起来,砍头都算轻的,说不定还要株连九族。咱们当兵的吃饷卖命,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可是祸及家人,那就不行。”

有人出头,其余人也纷纷叫嚷起来,军官见群情汹涌,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其中一名军官不甘心地说:“你们就这么相信那圣旨是真的?要是假冒的呢?”

“这时候还要哄骗我们,这么多人看着呢,谁敢假传圣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人家又不是傻子!”

这时墙外的陈雨对着尚可喜说了几句悄悄话,尚可喜连连点头,然后站到前方,大声说:“里面的兄弟听着:我是尚可喜,我知道你们都是被沈世魁胁迫的,并非自愿。只要你们放弃抵抗,打开大门放我们进去,我以尚家祖先的名义起誓,只诛首恶,胁从不究!钦差这边,我也会帮着说话,不会追查下去。”

这番表态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听到尚可喜“只诛首恶、胁从不究”的许诺,墙内的守军都炸了锅。

“兄弟们,这是活命的唯一机会了,大家不要给沈世魁卖命了,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大伙一起上,打开门放尚可喜的人进来,后面的事就和咱们没关系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误会

几名军官惊慌失措,想要挥刀斩杀几个叫嚣的最凶的人稳住局势,还没动手,就被大群人一拥而上,乱刀砍死。

喧闹声中,大门徐徐打开,里面的兵丁一边叫嚷着:“降了降了,不要杀我们。”一边把兵刃丢在地上,然后闪到一旁,以示没有抵抗之意。

尚可喜大喜,大喊:“兄弟们,跟我冲,拿下沈世魁老贼的首级!”

数千人嗷嗷叫着,一窝蜂冲了进去。

厮杀声和惨叫声从深深庭院中遥遥传来,失去了有组织的抵抗,沈世魁已经无力回天。半个小时后,尚可喜得意洋洋地领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满脸胡茬的武将出来,身边还有一个被人搀扶的青年武官,身上有几处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啪”的一声,那名满脸胡茬的武将被丢麻袋一样丢在地上,宛如丧家之犬,落魄不已。

尚可喜身旁的青年武官恨恨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呸,老狗,你也有今天!”

尚可喜扶着他来到陈雨身边,单膝跪下,感激的说:“今日多亏了陈同知仗义出手,才能击败沈世魁,救出我六弟。大恩不言谢,感谢的话就不多说了,我尚可喜今日对天发誓:以后唯陈同知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雨微笑着扶兄弟二人起来,“尚游击言重了。”

口里说着,心里却在想:如果不出意外,沈世魁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东江镇总兵的宝座,因为自己的出手干预,阴差阳错之下,可能会落到尚可喜的头上。后金的智顺王、大清的平南王没有了,却多了一个东江镇总兵,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不过尚可喜成为汉奸,也是多方原因造成的,从他父辈抗金的履历来看,尚家倒是忠义之臣,只要自己盯着,这家伙也未必一定成为汉奸。

想到这里,陈雨打定了主意,反正现在自己是没有能力收拾尚家兄弟上万大军的,先解决皮岛眼下的动乱局面再说,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尚可喜和自己有了这层渊源后,由他坐镇皮岛,对自己的朝鲜攻略有百利无一害,真要发现他有反骨,等自己实力壮大后,再慢慢对付也不迟。

地上的沈世魁被绑得严严实实,无法动弹,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三人,不甘心地嚎叫:“我不甘心,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你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钦差,一定是假的,圣旨也是假的!我动手是这几天的事,连心腹部将也是当天夜晚才知道,皇帝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可能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事先派你来到皮岛镇压?”

陈雨笑眯眯地说:“沈副将,你想多了。本官什么时候说过是被皇上派来皮岛对付你的?你问问你的部下,从头到尾,我说过这样的话没有?”

他从蒋邪手中接过密旨,蹲下来展开给沈世魁看。

“认不认字?自己看看。要是不识字,本官也可以念给你听:兹有威海卫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奉旨禁海缉私,所需粮草补给,由沿海军民鼎力相助,不得推诿。钦此。”

沈世魁呆住了,喃喃道:“不过筹措粮草而已……他娘的,被骗了……”

陈雨悠悠地说:“其实也不算骗。奉旨赴东江镇一带公干是真的,本官可以把这里发生的事上达天听也是真的,至于你和你的部下误会了密旨的原意,那就不干我的事了。”

沈世魁彻底崩溃了,瘫成一滩烂泥般,喃喃道:“枉费我筹备了这么久,居然败在一个外人手上,真是天要亡我……”

尚可义挣扎着从部下身上抽出一把腰刀,咬牙切齿地说:“跟这老狗费什么话,一刀宰了就清静了。”

陈雨阻止道:“且慢。大局已定,倒不必急着杀他。如果你想让你兄长接过黄龙的总兵之位,我劝你们还是把沈世魁送往京城,交给皇上治罪更好。”

尚可喜眼睛一亮,连忙夺过尚可义的刀,劝道:“六弟,听陈同知的话没错。”然后恭敬地对陈雨说,“东江诸将远离朝堂,不受朝廷待见,陈同知是皇上钦点的钦差,能直达天听,就请您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奏知皇上,还我兄弟一个清白,还皮岛一个安宁。”

陈雨点点头:“这个没问题。只不过这起内讧闹得这么大,还死了这么多人,朝廷会怎么定论我也没有把握,只能说尽力而已。”

尚可喜说:“请陈同知放心,皮岛内乱也不是今天才有,前几年黄总兵刚来,就被乱兵以闹饷的名义关押,削去了耳鼻,可谓奇耻大辱。可事后为了安抚乱兵,朝廷也是轻描淡写处置,并没有追究什么人的责任。东江镇远离大明本土,孤悬海外,朝堂上的大人们,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把事情压下去,他们才不会劳心费力来追查责任和过错。”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陈雨听明白了,东江镇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加上不是九边重镇,朝廷也不甚重视,在别处也许称得上非常严重的事件,放在这里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所以沈世魁才敢肆无忌惮地对同镇官兵下手。

至于谁来继任总兵,陈雨分析,按照历史上沈世魁曾经成功的例子来看,多半是成王败寇,谁打赢了谁就上位,尚可喜坐上总兵位置的希望很大,自己倒是可以惠而不费,什么都不必做,就可以卖尚可喜一个天大的人情。

听了陈雨的许诺,尚可喜大喜过望,殷勤地说:“既然皮岛动乱已经平定,如果陈同知的差使不急在这几天的话,不如率部在岛上修养几日,让尚某尽地主之谊。”虽然他的官职是广鹿岛游击,但言辞间已经把自己当做皮岛的主人了。

陈雨欣然答应:“那就叨扰尚游击了。”尚可喜以为继任总兵的关键在自己身上,那就不妨将错就错,从他这里划拉点好处,自己劳心费力帮助他击败沈世魁,又是动用火箭又是利用密旨,忙前忙后的,总不能学**。而且从现在的情形看,逗留皮岛也没有什么危险。



第二百三十章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崇祯六年十月,一场声势浩大的兵乱最终以沈世魁的失败、尚可喜兄弟的获胜而告终。因为陈雨的干预,历史在这个节点悄悄地拐了个弯,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尚可喜也没有被沈世魁逼得出走,成为后金的智顺王,而是留了下来,觊觎东江镇总兵官之位。

打扫完战场后,尚可喜按照承诺没有把沈世魁的部下赶尽杀绝,只是收缴了其兵刃后驱赶到兵营看管起来,然后派船队把广鹿岛上剩下的直属部队倾巢而出调来皮岛,尚可义也收拢了自己剩余的人马,与兄长的人合兵,控制局面。

当晚,尚可喜兄弟鸠占鹊巢,在沈世魁豪华的宅邸内设宴款待陈雨。

皮岛虽然物资匮乏,但是沈府阔绰的很,珍贵食材应有尽有,尚可喜借花献佛,摆出一桌在内陆也称得上奢靡的席面,陈雨望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不是身处偏僻的海岛,而是江南膏腴之地。

酒过三巡后,在酒精的刺激下,尚可喜和陈雨说话也随意起来。

尚可喜举杯对陈雨说:“今日要不是陈同知仗义出手,莫说能击溃沈世魁、救出六弟,只怕登岛都是奢望。陈同知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只要皮岛有的,尚某绝不推辞。”

陈雨转动着酒杯,沉吟道:“实不相瞒,我来东江,主要是为了皇上交办的禁海缉私的差使。要想把这差使办好,威海水师就必须在东江一带有个停泊补给的港口。原本我想现在旅顺口已经落入鞑子手中,前总兵黄龙也战死,那么就只能另找地方了……”

尚可喜一听,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尚某能坐上东江镇总兵官的位置,东江镇辖区内所有的岛屿任陈同知挑选。远的不说,尚某镇守的广鹿岛离旅顺口不远,可以作为替代。而且请陈同知放心,鞑子虽然占据了旅顺口,但其不善水战,中间隔着海,广鹿岛还是很安全的。”

陈雨点点头,“那就先谢过了。”与尚可喜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尚可喜欲给陈雨继续斟酒,却发现他并没有因为找到补给停泊的地方而欢欣鼓舞,心中一动,问道:“陈同知莫非还有其他的事情需要解决?”

陈雨微笑道:“尚游击目光如炬,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侧身靠过去,小声说,“这年头,上面交代的差使固然要办,自己的小算盘也要打一打,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参谋参谋。”

尚可喜会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朝廷对咱们这些武人也就这样,不管是粮草还是饷银都一再克扣,如果不动些手脚,别说养兵了,吃饱饭都是难事,陈同知的意思,尚某懂的。你有什么打算,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陈雨回答道:“我现在挂威海卫指挥同知衔,直管两个千户所,将来还想登上威海卫指挥使的位置,恢复原来的兵员编制,操练出一支精锐的战兵……”

尚可喜竖起大拇指赞道:“陈同知有这样的魄力,尚某佩服。现在这种乱世,手里有兵就是王道,没有兵的武将就是废人一个。”

“所以,我需要足够的田亩来养活手下的军户,同时不被文官用粮草卡脖子。”陈雨说,“卫所的现状你也懂的,屯田大多被权贵侵占,我奈何不了他们,就只能另想办法了。”

尚可喜有些吃惊,看着陈雨。他也是资深的武将,知道这其中的门道:这说得好听就是粮草自给自足,说得不好听就是居心叵测,一支不需要朝廷供养的军队,还会听从朝廷的号令吗?背后隐藏的深意,他想到了,但不好说出口。

同桌的尚可义一直喝着闷酒没有插话,这时候突然开口:“陈同知的话我很赞同。老子出生入死地打仗拼命,凭什么要被那些只会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文官卡脖子?一个小小的四品兵备道,就能把一品总兵官当做下属一般呼来喝去,是可忍孰不可忍。只可惜皮岛无法耕种粮食,要不然我也学陈同知的,自己种地养兵,这样就不必受那些酸儒的鸟气了。”

尚可喜咳嗽两声,低声提醒:“六弟你少说两句……”

“五哥,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怕什么?”尚可义不忿地说,“东江镇数万军民的粮草,全都需要朝廷通过登莱转运供给。可是朝廷那些文官,从来都不重视这里,咱们跟随毛帅杀了多少鞑子?他们都视而不见,反倒是前几年总有人提议要裁撤东江镇,说是东江镇徒费钱粮,却没有多大用处。这种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我是受够了。”

尚可喜有些尴尬,尚可义说的都是事实,他无从反驳。

陈雨赞赏地冲尚可义点点头,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尚可喜,说道:“我知道尚游击担忧什么,你放心,我也不是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只不过是想摆脱你六弟说的困境而已。自英宗之后,大明文贵武贱的局面已经是即成事实,咱们这些武人,在文官眼里都是可以随意揉搓的对象,相信你不愿忍受这样的不公正待遇。文官们依仗的是什么,无非就是饷银和粮草而已,只要能摆脱这个桎梏,武人就能扬眉吐气,不必低声下气,矮人一头。”

他之所以敢在尚可喜兄弟面前公布自己的部分真实目的,也是相信尚可喜不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忠臣,要不然也不会轻易就投奔后金了。

尚可喜脸上阴晴不定,犹豫了片刻,伸手拍了一下大腿,说道:“说的对,凭什么武人就要受文官的摆布?”

陈雨见对方逐步进入了自己的节奏,趁热打铁道:“只要我能做到粮食自给,加上练就一支精兵,那么就不用看文官的脸色,任朝堂如何风云变幻,只要我不造反,什么时候都可以稳坐钓鱼台,谁都奈何不了我。”

这个时候,左良玉之类拥兵自重的武将还不成气候,但并不意味着尚可喜不懂这些道理,只是能力所限,做不到而已。听了陈雨的话,他和尚可义都是连连点头,以示赞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看到尚可喜兄弟的神情,陈雨知道自己的观点已经被他们接受,便拍着胸脯说:“只要尚游击愿意帮助我达到目的,除了在总兵官一事上为你说话,将来我还可以保证,在朝廷的粮草供给不力的时候,一定出手相助,同时也可以向皇上进言,不要被小人谗言所惑裁撤东江镇,失去牵制鞑子的前沿阵地。”

这么重的筹码,尚可喜不可能不动心。粮草供应一直是东江镇的命脉,裁撤东江镇的流言也是东江诸将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不管谁当上东江镇总兵,这两个问题都是无法回避的。

尚可喜思来想去,觉得与陈雨合作有百利无一害,便下定了决心,问道:“陈同知所言极是,你说吧,要尚某怎么配合你?”

陈雨笑了,尚可喜的态度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乐见其成的。

“其实尚游击要做的也简单。屯田垦荒,需要的无非是土地和人力,前者我已经有了打算,需要尚游击帮助的就是后者。听说皮岛有很多辽东逃出来的汉人,大多数是青壮,留在皮岛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就拨给我,用作屯田的劳力。”

尚可喜想了想,这个倒是没问题,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皮岛是很多辽东逃亡汉人的第一站,虽然陆续有一部分人渡海去了山东等地,但还是有很多滞留皮岛。能够从鞑子的封锁下徒步百里逃出来,自然是年轻力壮的青壮,妇孺和年老体弱者大多死在了途中,可惜东江镇连现有军队的粮草都不能保证,又哪来的能力增添新兵——当然,根本的原因还是各级军官把吃空饷、喝兵血作为敛财的主要手段,恨不得兵员实数越少越好——所以这些青壮虽然是很不错的兵源,却无法利用。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陈雨,换来他在皇帝面前一番好话,好让自己顺利坐上总兵官之位,当然,将来能在粮草方面得到资助那是更好。

“既然陈同知开口,自当遵从。虽然尚某以前常驻广鹿岛,对皮岛的人口情况不是太熟,但民间青壮的数量三、五千总是有的。只要陈同知养得起,就送给你了。要是这些人不从,尚某手里的刀子也不是吃素的。”

陈雨大喜,几千青壮,而且还是从民风彪悍的辽东逃出来的,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壮劳力和优质兵源啊!

尚可喜想了想,又说:“虽然辽民逃亡的高峰期是老奴时期,现在皇太极上位,逃亡的人数比以前少了,每年还是零零散散逃到皮岛,只要陈同知需要,不管来多少,都送给你。”

“呵呵,尚游击可是帮了我大忙了。”陈雨笑得合不拢嘴,“不管有多少,我来者不拒。”现在他坐拥刘公岛这个聚宝盆,每日的进账都是金山银海一般,财力方面毫无问题,只要把这些人都组织去垦荒,等收成了粮食,别说几千人,几万人也能养得活。

旁边的尚可义眼睛眨了眨,插话道:“五哥,沈世魁留下的这些人是个麻烦,既然你开了口不杀,也不好出尔反尔,不如一并送给陈同知处置吧。”

尚可喜一想,这倒是个好主意。沈世魁的嫡系人马虽然被打散,而且死伤颇多,但收拢起来,两三千残兵还是有的。要是杀了他们,就会落下言而无信的名声,对自己继任总兵不利,可是不杀,始终是个隐患,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反噬自己。如果陈雨肯接收,就替自己甩掉了一个大包袱,就不知道对方肯不肯接招了。毕竟这些人跟了沈世魁这么多年,更换门庭之后,能有多少忠心很难讲。

他试探着问陈雨:“陈同知意下如何?”

陈雨沉吟一番,点点头:“总不好挑精拣肥,选走青壮,把烂摊子都丢给尚游击,也罢,我就连这些人一并带走吧。”

其实这些兵油子并非理想的兵源,那些没有从军经历的辽东汉人才是陈雨的目标,白纸才好作画,但是这些人当兵不行,做劳动力还是可以的,反正垦荒对劳动力的需求极大,就当废物利用吧。陈雨倒也不担心他们不从,有火铳和刺刀,不由得他们不答应。

尚可喜高兴地举起酒杯:“陈同知是爽快人,尚某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来,我们哥俩敬你!”

陈雨笑眯眯地也端起酒杯:“希望和尚游击合作愉快,顺便预祝尚游击早日登上总兵之位!来,一起干了这杯!”

双方商量妥当,各取所需,陈雨得到了最急需的人口资源,尚可喜甩掉了包袱,而且还有望坐上总兵之位,皆大欢喜,晚宴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在皮岛休整了两天后,陈雨登船离开了港口,前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铁山。

选择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铁山位于朝鲜铁山半岛,隶属于黄海道海州,最南端离皮岛只有几海里,背靠大海,进退自如,万一有什么不对劲,随时可以从海上跑路。而且,在这里垦荒甚至练兵,有群众基础,当地汉人很多,毛文龙当初也曾经选择铁山和宣川屯田。

“铁山郡的汉人多达七成,大多是辽东逃过来的汉人。当年毛文龙看中了这里的土地也算肥沃,组织军民屯田,只可惜半途而废了。我去朝鲜收购人参,也是从这里上岸,所以对这里非常熟悉。”

在船头,顾彪指着大海对面若隐若现的陆地,向陈雨介绍。

陈雨不解地问:“既然这地方适合屯田,为什么毛文龙中途放弃呢?”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他看来,朝鲜就像一个怀抱财宝穿过闹市的的少年,空有肥沃的土地,却无法自保,这样的凯子不宰白不宰。要自己是毛文龙,咬住了铁山这块肥肉就觉不松口。

“不是他自己放弃,而是被迫离开。”顾彪解释,“天启元年,毛文龙在镇江打了个胜仗,引来鞑子渡江追杀,寡不敌众,只得退到皮岛,放弃了铁山的屯田……”



第二百三十二章 先来十万石粮食

通过顾彪的介绍,陈雨明白了当年毛文龙短暂经营铁山、宣川及撤离的经过。

天启元年(1621年)夏,毛文龙受辽东巡抚王化贞之命,袭击后金要塞镇江(今辽宁省丹东市),生擒后金游击佟养真及其子佟丰年、其侄佟松年等,随后派陈忠等人袭双山,擒斩后金游击缪一真等,史称“镇江大捷”。此战后,宽奠、汤站、险山等城堡相继归降毛文龙,一时间“数百里之内,望风归附”,“归顺之民,绳绳而来”,使得全辽震动,引起后金方面的极大恐慌。于是后金动员重兵对付毛文龙,毛文龙逃入朝鲜境内,同年十二月,后金大军越过结冰的鸭绿江,进入朝鲜追杀毛文龙,毛文龙在宣川被打败,逃到安州,仅以身免,跟他逃难的汉人中不少人惨遭屠杀。当时的朝鲜国王李珲深恐毛文龙将后金祸水引入朝鲜,于是屡次劝他去岛屿,毛文龙也考虑到后金兵不习水战,终于在天启二年(1622年)十一月进入了皮岛。

总得来说,毛文龙相中了铁山这块地方,也启动了屯田的计划,但是因为后金的进攻和朝鲜方面的排斥,最终放弃了这个据点,但至少说明,无论从人口资源还是土地肥沃程度来说,铁山都是适合屯田的地方。但是这里离后金和朝鲜的边境不算远,冬季的鸭绿江很容易成为后金骑兵长驱直入的通道,所以风险与机遇并存。陈雨心中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从皮岛到铁山半岛短短几海里的路程,几个时辰就到了目的地。船队在半岛南面的港口靠岸。

陈雨站在船头居高临下望去,除了码头上百姓的打扮和大明百姓不一样以外,这里和大明其他各处的港口并没有区别。只是突然出现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让码头上的人非常慌张,四处逃散,仿佛是看见了非常可怕的东西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没有表示出敌意啊。”陈雨不解地问顾彪。

顾彪解释:“朝鲜的水师都在全罗道、庆尚道那边,除了出使咱们大明的朝鲜使团偶尔绕道皮岛走海路去京城,黄海道这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规模的船队,平时也就零星的商船或者渔船靠岸,倒是倭寇时不时来袭扰,他们不害怕才怪。多半是把咱们当做倭寇的船队了。”

旁边的苏大牙呸了一声:“啊呸,朝鲜这些乡下人没见识,倭寇都是小舢板,哪有咱们这样的大船。”

陈雨皱眉道:“都望风而逃了,咱们找谁去?”他可是带着大明皇帝的密旨来的,不搞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得光明正大走官方渠道,勒令当地官府“筹措粮草、支应马料”。

“不用急,几个百姓跑了就跑了,官府可跑不掉。”顾彪笑嘻嘻地说,“咱们直接上岸找郡守就是。”

在毫无防御的港口,船队依次靠岸停泊,一千战兵按照建制陆续下船登岸集结,簇拥着陈雨等人,大摇大摆地往内陆走去。

途径沿路的村庄,朝鲜百姓看见这样一支军容严整的军队,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地关上门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惹恼了对方引来大祸临头。好在这支军队并不扰民,径直穿过村庄,往北而去。

在顾彪这个“朝鲜通”的带领下,陈雨等人找到了郡守衙门。这是一个简陋的砖木混合建筑,带着明显的古朝鲜建筑风格,看上去和唐代的建筑有些类似,只是规格要袖珍的多。

衙门本该有几个兵丁值守,可是远远看到大军的到来,这些人早就跑得没影了,大门口空无一人。

顾彪得意洋洋地打量着这座并不陌生的建筑,颇有一番扬眉吐气的畅快。他来朝鲜收购人参、貂皮时,少不得和当地的官员打交道,虽然作为天朝上国来的商人,比起本地人有些许优待,但是官员索贿的现象和大明境内没有什么区别,顾彪也免不了上下打点,多少受过一些憋屈。现在随着大军重返旧地,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走到门口,殷勤地侧身示意:“大人请进。”

陈雨一马当先,在众星捧月中踏入了大门。

“啪”的一声,一扇推门被用力拉开,震得门框直响。陈雨等人一拥而入,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几个官吏。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下官铁山郡守朴昌永,敢问阁下是何人,从哪里来?”说得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

陈雨看着这个战战兢兢的郡守,有些鄙夷,似乎根本不用拿出崇祯的密旨,带着一千战兵就可以和对方“谈判”了,自己有些过于看重朝鲜方面了。

顾彪见陈雨不屑向对方自我介绍,便上前一步,说道:“我们是大明来的,这位是大明威海卫从三品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奉大明皇帝旨意来朝鲜沿海一带办差,需要朝鲜地方协助。”

听闻是大明来的官兵,不是倭寇,朴昌永和几个官吏精神一振,连忙熟练地跪倒磕头:“原来是上国来的天兵,下官见过陈大人。不知陈大人要办何差使,需要下官如何协助?”

陈雨从张富贵手中接过密旨,也懒得打开,随手在朴昌永面前扬了扬,然后说:“大明皇帝圣旨在此,本官奉旨禁海缉私,率水师在沿海缉查私自出海的商船,需要贵处提供粮草、支应马料。”

朴昌永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是这个要求,倒不难办,反正整个黄海道加上平安道,为了供应东江镇的粮草征收赋税已经好些年了,诸般事宜都做得熟了,无非是在这基础上增加一点负担而已。

他陪笑问道:“请问陈大人,需要多少粮草、马料,下官一定竭尽全力筹措,如果不够,再向海州牧使禀报求助。”

陈雨抬头望着天花板,悠悠地说:“也不算太多,本官陆、水师数千人,先来十万石粮食吧,应该可以够一个月的份量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讹诈

“十万石?”朴昌永一屁股坐到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

陈雨低下头望着他,冷冷地问:“怎么,十万石很多吗?几千人人吃马嚼,加上在海上逗留的时间长,这是个很合理的数字啊。”

可是,别说几千人了,十万石粮食足够好几万人吃两个月了啊!

朴昌永心里无声地呐喊着。可是他明知对方是讹诈,却不敢点破,怕惹得对方恼羞成怒。

他连滚带爬扑到陈雨跟前,哭丧着脸解释:“大人,不是下官不愿意,而是铁山贫瘠苦困,实在筹措不了这么大数目的粮食啊!就算上报海州牧使,只怕也办不到,只怕要惊动黄海道观察使大人了……”

陈雨哼了一声:“本官不管你向谁禀报,反正威海水师在铁山外海巡逻,按照吾皇圣旨,筹措粮草是沿海官府的责任,朝鲜是大明藩属,难道不需遵从圣旨?”

“是是是,大明皇帝的圣旨,下官理当遵从,只是粮食数目实在太过惊人,非下官能力所及,还请大人体谅……”朴昌永一边说,一边磕头如捣蒜。

“那是你的事,反正三日之内,本官要见到十万石粮食。”陈雨盯着对方,冷笑道,“否则,本官的部下在贵地自行筹措口粮,惊扰了百姓,就别怪本官事先没有提醒。”

朴昌永闻言如丧考妣,一支军队“自行筹措口粮”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明白,无非是纵兵劫掠而已。这些大明官兵如狼似虎,加上有大明皇帝圣旨护体,莫说小小的铁山郡守,就是海州牧使、黄海道观察使也无可奈何,除了眼睁睁看着对方打劫,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要是让这支部队把铁山翻个底朝天,祸害的当地民不聊生,事情捅上去,朝廷怪罪下来,板子肯定打不到上国天兵的身上,背锅的铁定是自己。

可是,整个铁山每年上缴的赋税都不到十万石,三天的期限,能做成什么?就算是层层上报,紧急求助海州、黄海道,也未必能满足对方的狮子大开口,时间上也来不及。

他想了半天,战战兢兢地请求:“大人,容下官想想办法。只是三天的时间太短,能不能宽限几日?”

“不行。”陈雨想都不想,断然拒绝,“公务紧急,本官没时间陪你慢慢耗。就三天时间,要么本官给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么就让我们自行筹措粮草。”

朴昌永无奈,只能含糊应下,然后带着两个佐贰官去给对方安排食宿。

等出了衙署的大门,看见门外整齐排列的战兵后,几人吓了一跳,对方的火铳和明晃晃的刺刀更是让他们心惊胆战。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朴昌永悲哀地想,看来这次的劫数很难平安度过去了。

当晚,在当地一家大户的宅院内,顾彪好奇地问:“大人为何开口十万石粮草?以我所了解的情况,铁山只是一个郡(注1),是万万筹措不出这么多粮食的,杀了郡守也做不到。”

“很简单,我就是要让铁山拿不出这么多粮食,然后我才好顺理成章地‘借少许地垦荒屯田’。”陈雨狡黠地说,“要是说个几千石的数目,这个郡守就会咬紧牙筹集到粮食把我们打发走,就像当年害怕毛文龙引来鞑子,被殃及池鱼一般。”

原来如此,大人压根就没指望铁山能拿出这十万石粮食,所以才说出了一个离谱到不可能完成的数字。众人焕然大悟。

陈雨反过来有些不解地问顾彪:“铁山虽然是个小地方,可是毕竟临海,离皮岛也近,又多次遭遇倭寇袭扰,地理位置很重要,为什么这里的军备这么松弛呢?不说港口要有炮台,陆上总得有兵吧?我看咱们一路过来,长驱直入,连个阻挡的人都没有,实在太离谱了!”

顾彪努力在脑海中搜集关于朝鲜的见闻,不太肯定地回答:“我听说,朝鲜好像实行文人治军和兵将分离制度,无定将、无定卒,兵卒都是轮流服役,平时没有常设军队,需要打仗了才临时征召,发给武器……”

陈雨有些无语:“也就是说,朝鲜没有常备军,有外敌入侵了才临时抱佛脚?”

顾彪点点头:“应该是这样子的。”

陈雨这下明白了,为什么历史上丰臣秀吉西征朝鲜,清军铁骑渡江南下,都是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原来不仅仅是朝鲜军队战斗力太渣,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没有常备军,无法应对有备而来的敌国大军。试想一下,平时缺少操练和实在,匆匆忙忙组织起来的一群农民,怎么打得过在国内内战中百战余生的日本军队和如狼似虎的清军骑兵?这两支军队都可以称得上各自所处时代东亚大陆最强的陆军之一。如果没有万历援朝,估计几十年前朝鲜就已经亡国了。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陈雨再次来到了郡守衙门,向朴昌永下达最后通牒。

“今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如果不能满足本官的要求,本官就要纵兵劫掠……啊呸,就要下令士卒们自行筹措粮草了!”

“纵兵劫掠”几个字,听得朴昌永心惊肉跳。他跪下连连磕头:“大人息怒,下官已经在尽量筹集粮草了,现在已经筹到了几千石,请再宽限一段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不行!就算本官愿意,手下的兄弟们未必愿意,总不能让他们背井离乡出海办差,还要饿着肚子。”陈雨断然拒绝了朴昌永的请求,“求人不如求己。既然你无能为力,那就咱们就只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大人!”朴昌永敏捷地朝前一扑,牢牢抱住了陈雨的小腿,苦苦哀求,“铁山这地方穷乡僻壤,百姓的粮食自己吃都不够,又哪里拿得出十万石!请问,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或者,换个其他变通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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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缴纳赋税是根据人口和田亩数量计算。铁山是“郡”,朝鲜古代的郡是倒数第二级的地方行政机构,按地域和人口计算,小于明朝的州县。



第二百三十四章 圈地

“变通的办法嘛,倒也不是没有……”陈雨装作为难的样子,“只是对于咱们来说,太麻烦了。”

朴昌永惊喜地抬头:“请大人明示。只要不让天兵自行筹措粮草,不管什么办法,下官一定竭尽全力协助。”

陈雨咳嗽几声,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本官的部下都是卫所军户出身,接受操练编练成军之前,都参与过屯田。如果铁山实在拿不出十万石粮食,那么就让咱们在这里借地少许,自行屯田,保证粮食自给自足,本官也就不提十万石粮草的事情了,怎么样?”

“屯田?”朴昌永有些意外,眨了眨眼,不知道如何回答。

所谓的屯田他并不陌生,十几年前,他还不是铁山郡守的时候,毛文龙就曾经在铁山屯田,并一度打算把这里作为对抗后金的粮仓,只是被后金大军击败后,加上朝鲜国王的力劝,才被迫离开。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从朝廷到地方官,对大明的将领的类似举动都非常敏感,生怕引来后金大军的入侵。

在这种背景下,朴昌永区区一个郡守怎么敢答应这么敏感的要求,这岂不是与朝廷对大明和后金两不相帮的政策相抵触?

见朴昌永犹豫,陈雨冷笑一声:“怎么,朴郡守不愿意?也罢,本官还嫌屯田麻烦呢,还不如自己筹措来得快。既然如此,来人,传我命令,三天之内,哪怕把铁山挖地三尺,也要筹足十万石粮食!”

“不不不,不要下令,大人开恩啊!”朴昌永死死抱着陈雨的腿,大声说,“屯田就屯田,下官答应了……不,下官一定协助天兵开荒屯田!”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也顾不得其他了,阻止了对方劫掠再说,否则自己的乌纱帽立马就会掉。就算是饮鸩止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陈雨心里暗笑,果然拳头才是硬道理,比什么说辞都有效。

他不动声色地说:“既然你让本官的人垦荒,那就要负责耕牛和农具。暂时以三千人计算,农具人人有份,每十人一头耕牛,怎么样?我不抢你的熟地,这些条件总得满足我吧?”

朴昌永心里在滴血,动辄几千人屯田,明显是有备而来。这哪里是为了办差临时筹措粮草,分明是来圈地的,和当年的毛文龙一路货色。可是这个想法只能闷在心里,不能说出来。

至于对方提出的条件,农具还好说,耕牛可是宝贵的资源,铁山本地并不多,上来去找这么多耕牛满足对方的要求呢?可是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是低头回答:“下官会尽力的。”

陈雨忍住大笑的冲动,板着脸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再给你几天的时间筹集农具和耕牛,本官的大队人马随后就到,要是人到齐了看不到我要的东西,就别怪我撕破脸。”

在朴昌永的唯唯诺诺中,陈雨昂首走了出去。

目送陈雨等人出了门后,旁边几个官吏小心地问:“郡守大人,上哪找这么多耕牛?”

朴昌永无力地摆摆手:“本郡没有,就上其他地方去买,银子不够就赊账,先把牛弄回来再说,本官再写信向黄海道观察使大人求助。”

门外,陈雨对张富贵说:“你坐船去一趟皮岛,通知尚可喜把岛上的青壮分批送过来,等人一到,这边就开张!”

“属下遵令!”

三天以后,尚可喜信守承诺,用岛上的船运来了大批青壮,铁山码头一时间船帆遮天蔽日、人群川流不息。按照陈雨的要求,前几批送来的青壮大约在三千左右。之所以控制人数规模,主要是考虑到一次来太多人,不利于管理。陈雨想让这些人打头阵,让屯田的事情上了轨道之后,再慢慢增加人口。

青壮们是被岛上的官兵用刀押着过来的,上了岸之后大多一脸懵逼,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要做什么。

陈雨让战兵们驱赶着下了船的青壮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搭起一个临时的高台,向他们喊话。

“各位乡亲,本官是皇上钦点的威海水师游击、威海卫指挥同知,姓陈。相信你们现在还懵懵懂懂,不知道到这里干嘛来了,现在本官给你们解释清楚!”

十几个嗓门大的战兵分布在人群中,充当人肉扩音器,将陈雨的话一路接力,传递到每个角落,让这几千人都能听到陈雨讲话的内容。

陈雨顿了一顿,等士兵们把话传下去之后,继续说:“你们在皮岛吃不饱、穿不暖,这些本官是知道的。想必你们冒着生命危险,从鞑子的刀下千辛万苦逃到这边,不是为了躲在皮岛,过着这样吃了上顿儿没下顿的日子吧?”

青壮们听到这话,有些骚动起来,陈雨的话无疑说到了他们的痛处。是啊,冒着被鞑子砍头的风险,离开辽东回归大明,是为了摆脱给鞑子做包衣奴才的悲惨命运,现在回到大明了,谁又不想过上好日子呢?

“可是,你们也明白,你们都是辽东籍贯,即便离开皮岛,到了陆地上,你们也是无根之水、无土之木,因为陆上根本没有属于你们的田地。”

陈雨扫视了下面乌压压的人群,大声说:“现在,本官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在朝鲜铁山开荒屯田。只要你们够勤快,开垦出来的田亩,就能养活自己,从此扎下根来,以后不必再流落他乡。”

这些辽东的汉人都是农民出身,有地耕种是他们最迫切、最朴实的追求。中国的农民很容易满足,只要做到“耕者有其田”,种地所得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就是好日子了。

有胆大的人喊话问道:“这位大人,开荒的田地,是咱们自己的,还是朝鲜官府的?”

陈雨赞道:“这位乡亲问得好!虽然咱们身处朝鲜的土地上,可是开荒所得的良田,却不会给朝鲜官府。但是,在短时间内,也不是你们自己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胡萝卜加大棒

听了陈雨的话,几千人顿时议论起来,一片嗡嗡声。

“不过你们放心,本官对这些田的权属,自有安排。在开荒初期,本官决定成立集体农庄,所有的田亩,都归集体所有,农具和耕牛都由农庄提供,你们只要干活,就能分得足够的口粮和工钱,别说养活自己一个人,成家立业后,养活一家人也毫无问题。本官还可以承诺,连续耕种十五年以后,就可以按照人头分给一定数量的田亩,并颁发田契,到时候缴纳赋税就可以了,而且可以保证,赋税合理,绝不会高于大明本土的正常水准,火耗、浮收通通没有。”

这个重磅炸弹一出,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连续耕种十五年,就能得到田亩的产权,还能有田契,这放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且征收的赋税不加火耗、浮收之类,这就解决了他们未来的后顾之忧——要知道,通常这些巧立名目的项目,总和实际超过了赋税本身,是农民负担过重的主要原因。

陈雨耐心地等待人群平静下来之后,继续说:“另外,你们还有一个渠道可以更快的达到分田的目的,就是当兵。只要加入本官麾下的军队,除了每月领取优厚的饷银,若能立下战功,不必等到十五年之后,就能按军功的大小,分得一定数量的田亩。这样的安排,你们是否愿意?”

这话说得很明白:不想当兵就种田,温饱无忧;想早日获得属于自己的田亩,就选择当兵,不仅分田,还有丰厚的饷银,富贵险中求。这样的条件,对于吃了不少苦的辽民来说,实在是相当优厚了。在辽东给鞑子做包衣奴才,被鞭子和刀子逼着干活,累死累活,除了一点可怜的口粮勉强果腹之外,什么都没有。

当下就有人争先恐后地举手高喊:“大人宅心仁厚,我们愿意!”

这种情绪很快蔓延开来,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喊:“我们愿意!”

陈雨满意地笑了。他设计集体农庄的形式,就是为了适应这种白手起家的垦荒屯田,用集体所有、集体劳作的方式,开垦出足够数量的良田,让铁山成为吸纳收容辽东汉民的大本营,打造一个粮仓和预备兵员的根据地。只要几年的时间,他就能依托铁山,获得足够的粮食储备,并扩编一支强大的军队,而这些,在处处受限的威海卫,是无法做到的。

至于十五年之后把农庄的田亩都分给这些人,可以成为引导他们积极劳作的目标,而且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坏处,这么长的时间,只要不出意外,制霸全国足够了,天下都是自己的了,这些地又算得了什么。

经过码头讲话,几千青壮明白了此行的目的,情绪高涨,以三百人为单位,在战兵的引导下分批出发,在村庄之外的荒地选择有水源的地方作为聚居点,砍伐树木搭建临时的窝棚,等待分配农具和耕牛,开启自己新的人生。

几千青壮的到来,在刚开始还引起了当地居民的恐慌,等见到这些人在军队的管理下秩序井然,没有干扰自己的生活,慢慢也就放下心来。毕竟铁山汉人很多,朝鲜又以能说汉话为荣,两国百姓在交流沟通上没有什么障碍,大家都是贫苦百姓出身,天下无产阶级是一家,当地人很快就适应了这些外来者的存在。

那边青壮们建设新家园的行动如火如荼,这边陈雨再次来到郡守衙门,催促朴昌永落实之前承诺的条件。

“朴郡守,农具和耕牛筹措的如何了?本官组织的人已经到达,就等着开荒了,时不我待啊。”

朴昌永小心翼翼地回答:“大人,下官已经尽力在筹备了,但是短时间内满足几千人的需求尚有难度。不过整个铁山乃至海州都没有这么多耕牛,本郡已经向黄海道观察使求助,具体何时能凑齐数目,下官也只能说尽力而为。”

因为组织人手垦荒的事情推进的还算顺利,陈雨心情不错,当下笑眯眯地说:“只要朴郡守尽心尽力在做这件事,本官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这样吧,为了早日促成此事,本官愿意以当地市价为标准,拨一笔银子给你,作为购买耕牛和农具的费用,如何?”

朴昌永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方从上岸之日起,态度就非常强横,他根本没打过让对方出钱的主意,没想到对方主动提出来了。他试探着问:“大人,此话当真?”朝鲜地方政府都穷,官库里没有钱,如果能有足够的银子,加上官府推动,那么短时间内购买到足够的耕牛就不是难事了,这个世上没有钱办不到的事情。

陈雨点头道:“没错,为了把大明皇帝交代的差使办好,这笔银子由本官自掏腰包。”铁山本地官员已经被自己压制的服服帖帖,那么大棒之后加一根胡萝卜也未尝不可,这样才能让朴昌永等官员更加尽心尽力地给自己做事。再说自己现在银子有的是,不差这几千两,只要能早日推动屯田计划,花更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朴昌永如释重负:“如此最好。实不相瞒,从黄海道、海州到铁山,三级官府都穷的库里跑老鼠,置办这么多农具和耕牛实在为难。只要大人拨银子,下官保证,最迟十天,一定把所有的人都配齐农具和耕牛。”

陈雨微笑道:“那就辛苦你了。”

“为上国天兵办事,应该的,应该的。”朴昌永听到这句客套话,骨头都轻了几分,心里的害怕和抵触情绪也消失了。

有了银子开道,加上官府出面,很快成捆的农具、成群的耕牛从黄海道各牧、郡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分到青壮们的手里。为了满足“上国天兵”的需求,官府甚至半买半征,从普通百姓手中征用正在犁田的耕牛,让百姓陷入无牛可耕的困境,当然这些就不是陈雨操心的范围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农庄与农兵

有了强有力的推动和资源保证,各处聚集点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垦荒。荒野中、山脚下,青壮们依着河、溪等水源,翻土开垦,一亩亩田地初具雏形。不到一个月,铁山到处都可以看到成片的田亩,只等着撒播粮种了。

陈雨带着人四处视察,看到这样的速度,不禁暗自感叹,汉人不愧是是这个世界上最勤劳吃苦的族群,只要激发出他们的动力,给予足够的支持,这些朴实的百姓就能发挥出惊人的潜力。一个月前,谁能想象眼前还是一片荒野?

在一个山脚下,陈雨亲切地询问一个站在田间擦汗休息的辽民:“老乡,你叫啥名?把你们安置在这里垦荒,可还满意?”

这个辽民三十多岁,看上去老实朴素,他认出这是把他们从皮岛招来铁山的大官,诚惶诚恐地跪下回答:“小人张有望。回大人的话,小人是在辽东给鞑子做过包衣的,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每日劳作不说,主子想打想杀也是一句话的事,跟杀条猫狗差不多。现在能在这里垦荒,刚开始是辛苦一点,但是这是给咱们自己做事,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对大人的安排,小人满意得很。”

陈雨笑着说:“我看你们垦荒的速度很快,累不累?这些荒地开出来后,要多久才能有收成?”

张有望回答:“锄头、犁这些家伙趁手,还有耕牛,翻起土来快得很,垦荒自然就快了。在鞑子那边,耕牛稀缺,像咱们这样的包衣是用不上的,都是人力耕田,比这里累得多。至于收成嘛,没那么快。刚翻的荒地,不能马上播种,加上朝鲜这边是种水稻,而且种的是早稻,大约要等开年之后、清明之前播种,插秧三个月后就能收粮食了。”

陈雨听了,心里默算了一下,现在是十一月,按对方的说法,大约明年的三四月播种,六七月成熟,想要收成粮食自给自足,还要等上一段时间。他点点头:“看来还要等半年才能有收成了。”他不太懂农业,看来古代的北方是没有晚稻这一说,也不像南方可以早晚稻轮种(俗称“双抢”),那就只能等了。

张有望不安地说:“大人,咱们干活没问题,但是这半年不产粮食,这口粮……”

陈雨明白他的意思,安抚道:“口粮的事不用担心,我把你们招到这里来,不会不管你们的。这半年的口粮,我会让人就地采买,总不能让你们饿肚子。”

“这就好。”张有望高兴地搓手,憨笑起来。

“不过从开荒到播种的这段时间,你们也不能闲着。”陈雨交代,“我会拨一笔银子,并让当地官府协助,你们趁这空闲时间,把临时的窝棚翻建成砖瓦房,正式在这里落叶生根。”

“那感情好。”张有望感激地说,“有田有房,咱们这些人漂泊了几年,总算有着落了。大人真是咱们辽民的再生父母。”

陈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老乡,好好干,勤快的人总会有好结果的。将来你们还可以在这里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我瞧这朝鲜女人,和大明的女子也没什么区别嘛,长得差不多,也听得懂咱们的话。”

张有望咧开嘴笑得很开心:“能生娃就行,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

陈雨往张有望的身后望去,远处是成片成片翻过的土地,格状的田埂将这些未来的良田区分成均匀的方块,无数身影在田间地头劳作着,耕种下自己的希望。

垦荒进展的非常顺利,陈雨就着手实施第二步计划:正式建立集体农庄,把所有的青壮都纳入其中管理。

他召集随行的部下,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各位,我们的根基毕竟在威海卫,不能无限期在铁山呆下去,所以这边必须成立集体农庄,对这些青壮进行管理,同时从中挑选部分人作为农兵,进行操练,作为自我保护的武装力量。”

对于陈雨的目的,众人都能理解。开垦出来的田地,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将来也是自己的粮仓,这些青壮必须要有自保的能力,避免被人觊觎和侵占。而且半军半农的模式,一方面不会影响屯田的进展,一方面也可以储备预备兵源。

邓范说:“大人说得极是,只要农庄运……运转起来,就能成为一个自给自足、拥有自保能力的组织,不用占用咱们的兵力进行保护。”

蒋邪也说:“这农庄将来既是咱们的粮仓,又是兵源,想要扩军,随时都可以扩充几千人,平时也不会惹人注意。”

陈雨点头道:“你们说得都没错。卫所的兵额都有限制,如果在威海那边保持一支庞大的常备军,太过招摇,不如在朝鲜这边储备兵源,作为潜在的兵力,还可以屯田,一举两得。这也是我远赴朝鲜建立集体农庄的目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为了让集体农庄早日走上正轨,必须要有得力的人管理,并且挑选农兵组织操练。我仔细想过了,邓范做事老成,心也细,而且一直负责部队的操练,是农庄负责人的最佳人选。”

众人用羡慕的目光看着邓范。这个集体农庄兼具粮仓和预备役兵源的双重功能,对整个体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能够成为农庄的负责人,前程可谓一片光明。不过对于邓范被陈雨挑中,也没人觉得意外,他是最早跟随陈雨的心腹部下,从训练几十个军户开始,一直是陈雨的左膀右臂,做事沉稳可靠,确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邓范抑制住心里的激动,站起来拱手行礼:“大人信任属下,属下一定把这个农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陈雨说:“我交给你做,自然信得过你。眼下威海卫那边已经走上正轨,咱们的重心暂时要往朝鲜这边倾斜,等过段时间部队回威海卫,你就先留在这边,安心把农庄建起来。”

“属下遵命。”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朝鲜国王的忧虑

“考虑到垦荒的劳动强度,农兵的操练只在农闲时进行,平时还是以农活为主,操练的强度比照战兵适当降低。”陈雨吩咐,“另外,为了明确农兵与战兵之间的区别,前者不发饷银,只在有操练任务时发给每月500文的操练津贴,同时在普通屯丁的基础上增加伙食的供应量,适当加些肉类补充营养和体力消耗。”

陈雨给战兵定下的饷银标准目前为每月一两,战时的奖赏根据战功另行计算。农兵作为预备役,金钱上的补贴少一点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可以适当拉开两者之间的差距,鼓励农兵加入战兵的行列。形成一个正规军和预备役之间的层次,用较小的花费维持一支精炼的常备军和基数更大的预备役部队,既能节省开支,更重要的是避免政治上的风险。

顾彪提醒:“大人,朝鲜人多地少,家畜并不多,猪肉恐怕很难保证。”

“没事,咱们有银子,尽量就地采买嘛。”陈雨说,“实在不行,就找当地渔民买鱼。铁山和咱们威海卫一样靠海,鱼肉还不是想要多少要多少。”鱼肉所含的蛋白质都是完全蛋白质,比猪肉吃起来软嫩,也更容易消化吸收,易于消化,所以在猪肉匮乏的情况下,多吃些鱼也可以补充营养。

顾彪又问:“另外,咱们以借地垦荒、粮草自足的名义在这边屯田,实际上反客为主,把这里作为咱们的粮仓,动静这么大,会不会引起朝鲜官府甚至是朝廷的忌惮?要是他们发起狠来,出兵驱赶,那咱们的心血不是白费了?”

“理论上存在这种可能。”陈雨笃定说,“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毛文龙当年能在这里屯田,我也可以。他之所以被迫离开,主要是激怒了鞑子,给朝鲜带来了兵灾,而我们老老实实屯田,现阶段不去主动招惹鞑子,就不会有这个问题。至于官府方面,大明的旗号在这里很管用,皇帝的圣旨也不是摆设,至少明面上他们不敢反对。私下里再派人给那什么黄海道观察使送点银子,就能让他们从上到下睁只眼闭只眼了。”

顾彪想想也对,自己在这里行商时,官员们收取贿赂可是毫无顾忌,有钱能使鬼推磨,让黄海道的官员对明朝军队在铁山郡屯田一事视若不见,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富贵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威海卫?”

“至少要等农庄初具雏形,农兵操练的像模像样再说。”陈雨说,“眼下这些青壮只能开荒,没有自保的能力,不能有任何闪失,让我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花费这么多心血拉来这么多青壮,不能让其自生自灭,得扶上马送一程,确定他们能自保了再走也不迟。

在铁山郡设立集体农庄的计划就这样定下来了。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各处聚居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起来,一幢幢砖瓦房拔地而起,取代了临时的窝棚,很快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村落。

当地人对辽民的到来从抵触到适应,慢慢变成了羡慕。这些辽民个个都是壮劳力,而且拥有充足的生产资源,开辟了数以千计的田亩,同时在土地没有收成前,口粮也有保证,盖砖瓦房还不用自己出钱。比起他们,当地的原住民大多在温饱线上挣扎,还要应付官府的徭役和赋税,处境相差甚远。

这就是自耕农和集体农庄的差距所在。陈雨拥有强大的财力,可以无所顾忌地投入,不求短期的回报,辽民的劳动也是有组织的集体劳动,生产工具共有,比起当地人的小农经济模式,效率要高得多。尤其是听说了这所谓的“农庄”在赋税和田地归属方面的先天优势后,当地人更是坐不住了。

不少早年来到铁山的汉人在经历了初期的观望之后,萌生了加入农庄的念头。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他们也看出了当地官府不敢得罪这支大明来的军队,加入农庄可以躲避徭役和赋税,甩掉一个沉重的包袱,哪怕是把仅有的几亩地投献给农庄缴租子,算起来还是赚的。至于自己没有田产的佃农,就更没有顾忌了。

对于这种势头,陈雨是持欢迎态度的。对他而言,人力资源多多益善,而且汉人融入集体农庄也没有什么障碍。如果不是担心强扭的瓜不甜,他一开始就会强行把这些汉人都纳入自己的体系了。现在当地汉人被集体农庄的未来所吸引,主动要求加入,他自然是求之不得,集体农庄这块蛋糕,做得越大越好,对自己将来的实力发展,就越有帮助。

有了当地汉人的加入,集体农庄滚雪球般壮大起来,很快成为了一个拥有五千多青壮、七千多亩地(含熟地和开垦的荒地)的农业合作社性质的组织。随着农兵的组建,这个组织又向半军事化转变,按照陈雨的设想,慢慢变成一个半农业半军事化的体系。随着农庄发展顺利,在陈雨的要求下,尚可喜将皮岛上的第二批青壮共计两千三百人也悉数送了过来。

近八千人的准军事组织,在屯田的同时还编练队伍进行军事化训练,即使铁山郡、海州牧、黄海道三级官府为了逃避朝廷的问责,有意无意地隐瞒真实情形,但这样的大动作怎么也隐瞒不住,终于在农历新年后传入了朝鲜国王仁祖李倧的耳中。

汉城景福宫大殿内,仁祖忧心忡忡地向群臣询问:“诸位爱卿,黄海道海州那边传来密报,一支明国来的军队以奉旨巡查海疆为名,要求铁山郡提供粮草未果,自行组织数千人登岸屯田,还编练新兵。另外,据说带兵的武将品级不低,还持有大明皇帝的圣旨,这该如何应对才是?”

涉及上国天兵,而且是屯田练兵这样敏感的话题,群臣都保持了沉默,在国君的态度不明朗之前,他们决定先观望一番,不轻易发表意见。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册封的阴影

在一片沉默中,领议政(注1)李元翼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表达了意见:“大王,臣建议派人赶赴海州,核实相关情况,关键是大明皇帝圣旨的真伪。如果一切属实,那么对于其屯田之事不宜干预,免得得罪大明皇帝。”

李元翼心里清楚,仁祖出生时,当时正值壬辰倭乱(注2)期间,各王子被安置于海州,包括仁祖的父亲定远君李琈,所以仁祖就出生在海州。仁祖即位以后,对这个第二故乡非常关心,所以要积极地出主意,以表达自己对海州发生事情的重视。

果然,他的积极表态让仁祖很欣慰。

“领相的意思是,只要他们有大明皇帝的圣旨,就不干涉,听之任之?”

李元翼点头:“正是。”

工曹判书(注3)李兴立狐疑地说:“如果按领相说的去做,听任外人在国土之内折腾,朝野上下的颜面何存?再说,近万人屯田,难道不会抢占当地百姓的良田吗?我就不相信,有现成的良田,他们还会老老实实去垦荒屯田!”

作为文臣第一人的领议政,李元翼拥有预览呈交给国君紧急文书的权利,自然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他哼了一声,对李兴立说:“据密报所言,这些明人还真是老老实实垦荒,没有抢占当地百姓一亩良田。”

李兴立闻言一时语塞,没有继续质疑下去。

吏曹判书(注3)崔鸣吉赞同道:“领相所言极是。铁山那么小小的一块地方,就算让明国军队借用屯田又如何?当年毛文龙也这么做过,只是半途而废而已。现在他们自己屯田保证粮草,没有加重我国的负担,也不需要向百姓另行加收俸禄,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右议政(注3)金尚宪则有不同意见:“按崔判书的意思,家园被外人占据反倒是值得庆幸的事情了?”不等崔鸣吉回答,他就转头对仁祖说,“大王,如今大明和金人交恶,臣以为,应该设法劝走这支军队,以免像毛文龙一样,惹来金兵入侵,让我国遭受池鱼之殃。只不过态度可以缓和一些,不要过于得罪他们就好了。”

几个大臣的意思不一致,尤其是领议政和右议政的意见相反,让仁祖有些为难,不知道该采纳谁的建议。

李元翼不满地看了金尚宪一眼,对仁祖说:“大王,面对手握大明皇帝圣旨的人,该怎么做,这个选择并不难作出。难道您忘记了十年前册封的事情了吗?”

一提到册封事件,大殿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仁祖更是冷汗直流。

仁祖的王位是从伯父光海君李珲的手里抢来的,从一个普通的世子到登上王位并得到明朝的承认,这中间的过程曲折复杂。

当时作为王世子的光海君想尽一切办法排挤迫害可能影响自己继承王位的人,仁祖的父亲定远君李琈就是被排挤的对象之一,他在塞门洞的家也被认为有王气而被光海君夺去建造庆德宫,全家人都在光海君的淫威下忍辱偷生。后来,光海君因为外交上拒绝援助明朝、秘密传书后金的行为导致众叛亲离,武人李曙及申景禛(李倧表舅)等人决定发动政变,推翻光海君。

他们于天启三年(1623年)率领长湍等地带来的1000多名士兵攻入昌德宫,并在宫中纵火,光海君父子仓促出逃,被当场抓住。仁祖带着被关在轿子里的光海君去求见仁穆大妃(注4)启禀“反正”之意,次日先以仁穆大妃名义发表教书,废黜光海君,然后仁祖在庆运宫接受百官朝贺,颁布即位教书,大赦境内。这场政变史称“仁祖反正”。

“反正”之后,仁祖派使者出使明朝,请求天启帝册封他为朝鲜国王。但是因为政变的因素,明朝廷却认定其为篡位,延宕不予册封。拖延了一段时间后,最后还是在朝鲜使者的恳求和毛文龙的帮助下,明朝从“联鲜制奴”的战略考虑出发,勉强决定批准仁祖的册封。仁祖即位半年后,才获得了天启帝的准封圣旨,册封典礼则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次年六月初三日才由明朝使臣太监王敏政、胡良辅主持册封典礼,仁祖王位的合法性终于得以确固。

对于这个迟来的册封,从仁祖到支持他上位的大臣,心中都有阴影,在与大明这个宗主国打交道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谦卑的姿态。现在经李元翼提醒,他们才醒悟过来,对方有大明皇帝的圣旨在手,占块地方屯田怎么了?有必要为此得罪大明皇帝吗?

而且铁山和临近的宣川等地,本来就曾经被毛文龙占据过,整个黄海道和平安道,更是为了满足桀骜不驯的毛文龙关于粮草的需求,被迫增收粮赋(民间称为毛米),一收就是十几年。现在让另一个明朝武将占据屯田,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崔鸣吉说得不无道理:人家自己屯田了,不用咱们提供现成的粮食了,应该感到庆幸。作为藩属国和军事上积弱的国度,这种姿态固然有屈辱的成分,但也是无奈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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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在朝鲜国王下面,有辅佐机关——议政府,其首领为“领议政”,俗称“领相”,相当于北宋时期的正宰相和明朝时期的内阁首辅。

注2:壬辰倭乱就是万历朝鲜战争(1592年—1598年),又称万历朝鲜之役、万历援朝战争(朝鲜称:壬辰倭乱;日本称:文禄?庆长の役),指明朝万历年间中朝人民抗击日本侵略朝鲜的战争。

注3:朝鲜的官制模仿明朝,设议政府和六曹,相当于明朝的内阁和六部,六曹的最高长官就是判书。文中出现的右议政相当于明朝内阁次辅,工曹判书和吏曹判书就相当于明朝的工部尚书、吏部尚书。

注4:仁穆王后,史上多称为仁穆大妃,是宣祖的继妃、光海君的继母、仁祖的嫡祖母。光海君即位后,为了巩固王位,先是处死了胞兄临海君、养侄晋陵君、幼弟永昌大君、侄儿绫昌君等王位威胁者,后将仁穆大妃幽禁于德寿宫。



第二百三十九章 面子和里子

仁祖想清楚利害关系后,下定了决心,说道:“寡人认为领相说得很有道理,不能因为小小的铁山得罪大明皇帝。那么,就请领相选派人员,赶赴铁山,确认对方的身份和圣旨的真假,如果属实,对于其屯田一事,只要不占夺民田,便听之任之。”

群臣纷纷附和。毕竟没人愿意得罪宗主国,而且国君拍板了,就更没必要唱反调。

金尚宪有些不甘心地建议:“就算默许他们屯田,那么,毕竟是我国的疆土,收取赋税也是可以的吧?”

仁祖沉默了片刻,或许是不愿意让臣子认为他的态度过于软弱,他同意了金尚宪的观点:“那么,就让铁山郡守向其征收赋税吧。记住,只按正赋征收,不许加收其他杂税。”朝鲜虽然没有大明地方官府那么夸张的浮收、火耗,但是五花八门的杂税也不算少,对于百姓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仁祖并不想激怒对方,收取正赋保住了面子就行。

这个决定让温和派和强硬派都能接受,于是对于铁山屯田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陈雨也没有想到,屯田的事情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惊动了朝鲜的中央政府,而且在国王的直接授意下派来了调查组。

当然,调查组是陈雨私下给对方的称谓,他们自称是国王仁祖的特派使者。

在刚建好主体,还没有刷墙的农庄议事厅内,几名特派使者尽量挤出和善的笑容,以确保自己看上去没有恶意,客气地对陈雨说:“将军,我们奉仁祖大王之命,来核对一下您和麾下天兵的身份真伪。请务必放心,这只是走个过场,好让大王对朝野有个交代。”

陈雨倒是挺配合,他马上命张富贵取来了自己的告身,给对方过目。只要同意他屯田,面子问题上顾忌一下朝鲜方面的感受,他还是很愿意的。

朝鲜的官员和士大夫阶层都以会说汉话、写汉字为荣,几个使者阅读告身上的文字自然毫无问题。他们仔细查验了告身,确认无误后,陪笑道:“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让我们瞻仰一下天朝皇帝陛下的墨宝?”

陈雨轻轻一笑,说得这么委婉,还不是想看看圣旨是真是假?反正这份密旨十足真金,也不怕对方看,便对张富贵说:“请出陛下的密旨。”

在朝鲜的官方使者面前,对待密旨,陈雨自然不会像之前那么随意,破天荒用了一个“请”字。他看得出朝鲜君臣对明朝皇帝的旨意极其重视,那么自己也要做做样子,配合对方的态度。

为首的使者架起一张案几,点燃了自己带来的熏香,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接过了密旨,然后轻轻地打开阅读。

对于内容,他们只是一扫而过,重点落在了落款和印玺的章印上。

这几个使者中有两个来自礼曹(等同于明朝的礼部),对于明朝圣旨的格式、印玺字样和花纹都很熟悉。他们反复辨认后,用朝鲜话叽里咕噜讨论了几句,然后将密旨恭恭敬敬递还给了陈雨。

“将军,这是天朝皇帝陛下的旨意无疑,这样我们回到汉城就能交差了。”

陈雨将密旨卷起来递给张富贵保管,然后笑眯眯地说:“既然都确认无误,那几位的差使也就算了办完了吧?这样,几位从汉城来一趟铁山也不容易,今天我做东,宴请几位,吃饱喝足。如果明天不急着回汉城,那就请诸位逗留几日,让本官好好招待。”

使者们面面相觑一番,他们还有件棘手的事情没有告知对方呢,怎么能安心地接受宴请?为首的人谨慎地说:“将军,奉大王之命,将军组织人手垦荒所得屯田,必须按照本国的规矩缴纳粮赋……”

说出这番话时,使者们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按照他们的理解,毛文龙还只是个小小的参将时,就在朝鲜的国土上飞扬跋扈,眼前这位指挥同知手握皇帝的密旨,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让对方老老实实缴纳粮赋,只怕会吃个闭门羹,自取其辱。

万万没想到,陈雨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既然是在贵国的土地上垦荒屯田,理当如此。不知道需要缴纳多少粮赋?”

在陈雨看来,缴纳粮赋等于这些凭空出现的田亩得到了朝鲜官方的认可,还可以办理田契,合法地转变为集体农庄的资产,将来进行分配也没有障碍。所以只要赋税的比例合理,这其实是好事,让朝鲜人得了面子,自己得了里子。

虽然凭借手里的火铳和刺刀,加上崇祯的密旨,一口回绝对方赋税的要求轻而易举,但是从长远来看,不是明智之举。既然打算把这里作为分基地,那么和朝鲜官方维持相对友好的关系,是很有必要的,人家再积弱,也是地头蛇,总有办法阴你。毛文龙那样桀骜不驯的人,最后也不是在后金军队的攻击和朝鲜君臣的排挤下出走皮岛吗?这可是前车之鉴。

使者们闻言如释重负,陈雨这么配合,他们的任务就可以轻松完成了,接下来安安心心赴宴即可。

为首之人笑道:“大王交代,杂税一概不管,只交正赋,也就一亩三斗而已。”

陈雨对这个数字比较满意,点点头:“没问题。但是缴纳赋税之后,必须给这些田办理田契。”

“呵呵,这个自然,请将军放心。凡是征收赋税的田亩,都要更改鱼鳞册,田契肯定是要颁发的。”

当晚,各自达到目的的双方在宴席上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陈雨一手打造的屯田计划,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推行了,不仅进展顺利,而且获得了官方认可。

很快就到了农历新年,时间来到了崇祯七年(1634年),铁山的集体农庄基本建成,总人口接近一万,陈雨设想的农业合作社模式和半农业半军事的农兵也成功推行,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顺利进行。



第二百四十章 战争阴云

铁山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战争的乌云却慢慢笼罩在了朝鲜上空,一场几乎颠覆李氏政权的入侵正在酝酿之中,身在铁山的陈雨,也不可避免卷入其中。

朝鲜和后金之间的关系,因为种种原因,极不和谐。早在天启五年,双方就曾经发生过战争。

1627年丁卯(明天启七年,朝鲜仁祖五年,后金天聪元年)正月初八,皇太极以朝鲜“助南朝兵马侵伐我国”、“窝藏毛文龙”、“招我逃民偷我地方”、“先汗归天……无一人吊贺”四项罪名,对朝鲜宣战。他命阿敏、济尔哈朗、岳托等人率军东征,阿敏率领三万余骑渡过鸭绿江,在很短的时间内攻占义州、安州、平壤等地,直逼汉城,仁祖仓皇之下带领嫔妃逃往江华岛避难,并命使臣到后金营中投书求和。

经过谈判,基本上答应了后金提出的入质纳贡、去明朝年号、结盟宣、约为兄弟之国、在边境开市、索还后金逃人、追增贡物等要求,惟有永绝明朝一条不同意。这次入侵,在朝鲜历史上被称为“丁卯胡乱”或者“丁卯虏乱”。

丁卯胡乱之后,后金和朝鲜所谓的“兄弟关系”并不和睦。后金军一退,朝鲜马上向明朝“疏奏被兵情节”,崇祯在答诏中对朝鲜被迫与后金媾和的行为表示谅解,同时表彰朝鲜“君臣大义,皎然日星”。同时,在与后金的交往中,朝鲜多次表现出厌恶、不情愿的情绪。边境开市,被朝鲜以边地残破、百姓乏食为由一再拖延;定期交纳的贡物,朝鲜也找一切机会削减其数额。崇祯六年春,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叛逃后金,途经旅顺等地,皇太极命朝鲜助以粮饷,朝鲜非但拒绝,而且还帮助明朝追杀。以上种种,导致双方的关系日渐僵化。

等到皇太极准备称帝,通知朝鲜参与“劝进”时,朝鲜却明确拒绝,并宣布不承认天启七年签订的城下之盟,成了双方关系彻底破裂的导火索。

1634年3月丙子(明崇祯七年,朝鲜仁祖十四年,后金崇德元年),皇太极正式由汗改称皇帝(注1),改国号大清,族名满洲。他事先将此事通报朝鲜,希望朝鲜以“兄弟之国”的身份参与劝进。

朝鲜闻讯大哗,“丁卯胡乱”以来积累多年的憎恶、羞辱情绪一并迸发,臣僚纷纷痛切陈词,“使彼虏得知我国之所秉守,不可以干纪乱常之事有所犯焉。则虽以国毙,可以有辞于天下后世也”,朝鲜奉大明为宗主,对于曾经同为附庸的后金称帝是不能接受的,认为这种行为属于“干纪乱常”,大逆不道。换成白话就是,大家本来都是跟明朝这个大哥混的小弟,你现在要自立门户,骑在我头上,我不要面子的吗?

在一片慷慨激昂的气氛下,仁祖拒不接见后金使团,不接受其来书。后金使团愤然离开汉城,沿途百姓“观者塞路,顽童或掷瓦砾以辱之”。该年四月,皇太极在盛京正式举行称帝大典,朝鲜使臣罗德宪、李廓拒不下拜。皇太极非常气愤,认为这是朝鲜国王有意构怨,便朝鲜违背盟约为由,准备入侵朝鲜。

满清与朝鲜之间明争暗斗,身在铁山的陈雨自然也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虽然他对明末历史大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并不清楚,但是根据种种迹象还是嗅到了战争的气息,出于自保的考虑,他开始筹划一系列动作,以便在可能到来的战争风暴中尽可能减少损失。

从去年11月到现在,除了途径皮岛并做短暂停留外,陈雨带领部队在铁山已经呆了三个多月。在高效的运作下,近万亩田亩从无到有遍布荒野和山脚,宿舍和议事厅等建筑拔地而起,八千多名辽民(含铁山本地汉人)入驻,集体农庄已经初具规模。

三月的春风中,邓范正站在一个木架高台上,注视着下方农兵的操练。数千人以旗、队、什、伍为单位,分成区块,在教官的指导下各自进行着自己的操练内容,广场上人数虽多,但多而不乱、井然有序。

这是在当地内河入海口不远处的一处砂质地平整出来的操练场,占地很宽,同时可以容纳三千人。这种土壤过分疏松、漏水漏肥、水分蒸发量大,不适合耕种,就被改造成了操练场。

进行队列训练的农兵或是排成笔直的横列一动不动,或者列成纵队,满头大汗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正在练习刺杀动作的农兵端着木枪,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一排人型靶,按照教官的口令,完成刺杀的分解动作;端着木头枪模型摆出瞄准姿势,枪头吊着一个沙袋,这是在练习射击动作……

得益于辽民健壮的体魄和吃苦耐劳的性格,除了训练量略小于正规部队、没有配发制式武器之外,这些经过了几个月训练的农兵已经具备了优秀士兵的基础,假以时日,并经过实战的考验,他们就会成为精锐的军队。

邓范是这几千人的总教官,他负责这些人农闲时的训练,这样千人级别同时操练的壮观场面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成了当地一大景观。百姓们初始对这样规模的军事化组织感到害怕,后来见他们除了垦荒就是操练,对民间秋毫无犯,慢慢地也就大着胆子来围观。见没人制止,发展到后来,百姓干完活计,干脆就携家带口来到操练,指点比划,仿佛是看西洋镜。

直到后来很长时间,围观农兵的大规模操练成了当地百姓劳累枯燥的生活中一道不可或缺的调剂品,一直持续到集体农庄搬迁为止。这些都是后话。

邓范居高临下,俯瞰着整个操练场,监视有无队伍偷懒。忽然,他看到远处一行人穿过操练的队伍朝这边走来,等走近一看,却是陈雨。当下连忙从高台上下来,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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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皇太极称帝本为两年后,即崇祯九年,因为小说节奏的需要,改为崇祯七年。



第二百四十一章 骑兵对步兵

邓范朝陈雨迎了过去,陈雨问道:“操练的效果如何?”

邓范回答:“回大人:前期这些农兵以什、伍为单位,经过教官的调……调教,已经有了一定底子,现在集中起来,以旗、队为单位操练,已经可以做到多而不乱,各队之间配合也……也颇有默契。”

陈雨点点头:“辛苦了。现在农兵的兵额总数统计了没有?”

“经过号召和发动,八千多汉人里,除了两千多本地汉人包含了不少老幼妇……妇孺外,其余都是皮岛来的青壮,这五千多青壮大部分都愿意加入军队,博……博个出身,还有些期望通过参加军队,有朝一日打回辽东,找鞑子报仇。算下来,正式报名加入农兵的有四千余人。”

“打回辽东找鞑子报仇?”陈雨闻言若有所思,他沉吟道,“既然辽东逃亡的汉人是咱们的主要兵源,那么以后可以把杀鞑子作为一个宣传口号,吸引更多的人加入我们。”反正自己将来总是要对付清军的,以此作为招纳兵员的加分项,也是情理之中。

操练和选拔新兵分属不同的渠道,负责选拔新兵的是蒋邪,他在一旁应下:“属下知道了,以后在招纳辽东汉人的时候,会强调这一点。”

邓范问:“大人,这些人虽然定性为农兵,半农办兵,平时劳作,农闲操练,耕种操练两不……不误,操练的时间不如咱们的老兵,但是身体底子实……实在是太好,而且都是在鞑子那边吃过苦来的,操练也是刻苦耐劳,进度反而比当初清勾的那些新丁要快得多。现在他们的基础已经非常扎实了,什么时候给他们配……配发武器?”

后方的王有田狐疑地说:“这些人才加入多久,就给他们武器?咱们配的可是装枪刺的火铳,一等一的大杀器,整个大明独一份,可不是什么长矛棍棒,是不是该稳妥一些,等他们完全值得信赖了再发?”

蒋邪反驳道:“要是按时间来算,当初你们跟随大人也就个把月功夫,就成了心腹部下;清勾的那部分新丁,也是二个多月后就配发了火铳。关键不在时间长短,而要看实际情况。这些辽人和鞑子有深仇大恨,在本地又无牵无挂,能依赖的只有大人。试问,谁会这么傻,会冒着重新一无所有的风险,背叛给予他们口粮、田亩、饷银的衣食父母?”

陈雨点头:“蒋邪说的没错。如果心有芥蒂,时间再长也无法彻底信任;如果利益捆绑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么就值得互相信任。要不是我,这些人还在皮岛蹉跎,糊口都困难,现在我给了他们全新的生活,未来还可以给分给他们良田,他们没有理由背叛我。相反,遇到试图捣毁农庄、毁灭他们希望的敌人,他们还会主动反抗,保卫这个新家园。”

他想了想,说:“现在鞑子和朝鲜之间不太平,我估计会有战事发生。既然邓范说这些农兵训练的像模像样了,那就派船回威海卫,运武器弹药过来,让这些农兵进入实弹练习阶段。这件事就交给……”他转头看了看众人,邓范要掌管操练,张富贵要跟在自己身边听用,蒋邪辅助邓范、同时要负责新丁的招纳管理,都走不开,最后目光锁定在了王有田的身上。

“王有田,你就负责领着船队回去运输武器弹药过来。记得,火铳要足够,陆用的山地炮也要带些过来……对了,这次看那窜天猴……那火箭用着不错,让林继祖赶制一批,一并带来。”

王有田应下:“遵命。属下明天就出发。”

邓范问:“大人,既然都来了,要不要登……登上高台看看数千人操练的场面?”

陈雨欣然答应:“这些将来都是我的兵,走,上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陈雨通过阶梯登上了木制的高台。高台离地面五米多,站在上方居高临下,可以将几千人操练的场面一览无遗。

邓范禀报道:“大人,到目前为止,愿意加入农兵的一共四千三百六十八人。因为是农闲时轮流操练,加上场……场地限制,所以同时出现在这里的大约是两千人左右。”

此起彼伏的口令和喊声中,众人看着这壮观的场面,啧啧赞叹。他们还是一个被军官压榨、终日劳作的底层军户时,何曾想到过能有这么一天,追随陈雨掌控这么大规模的一支武装力量?

陈雨却没有像部下一样沉醉于眼前的宏大场面,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的念头。

他冷不丁问了一句:“假如在旷野之间,这些农兵碰到鞑子的骑兵,能否抵挡得住?”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凝重起来。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莫看这几千人的场面壮观得很,可是碰到成千上万的鞑子骑兵,而且实在铁山这样的平原地形,只怕是凶多吉少。

邓范思索了一番,说道:“如果是数量接近的骑兵,在这样的平原地形,假设农兵只经过两三个月的操……操练,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即便发给他们火铳,结阵抵抗的话……”话说了一半,却欲言又止。

陈雨鼓励道:“我们要考虑到最坏的局面,不要讳疾忌医,你只管说你的推测。”

“……理想情况下,可以抵挡一段时间。”邓范说,“至于抵挡多久,则要看步兵一方的士气和意志,以及骑兵采……采用的战术。但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短暂胶着后,步兵全盘崩溃。”

蒋邪也说:“数量相差不太大的情况下,旷野之间,骑兵占据绝对的主动。他们可攻、可退,可以迂回袭扰,也可以以箭雨动摇阵列后冲击掩杀。而步兵除了死守苦熬,没有其他战术变化可以应对。而且这些农兵没有实战经验,很容易经历伤亡后就自乱阵脚,只要阵列一破,接下来就是骑兵杀猪宰羊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群堡战术

听了邓范和蒋邪的话,陈雨说:“的确,地形有利于骑兵和农兵实战经验不足是咱们这方的致命缺陷。如果咱们加上火炮这个变数呢,能不能增加胜算?”

邓范摇摇头:“有了火炮的确有利,可是平原留给骑兵机动的空间实在太……太大了,加入几门山地炮,并不足以彻底扭转不利局面。另外,大人别忘了,孔……孔有德叛逃去了鞑子那边,鞑子现在也有红夷大炮,要是拖来几门,对准步兵阵列一轰的话……”

众人全部沉默了。大炮轰击步兵阵列、骑兵冲锋掩杀,这样的战术对于毫无地势掩护、也缺乏实战经验的纯步兵来说,实在太过可怕,几乎是必败之局。

陈雨眉头皱了起来,问道:“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应对了吗?”

清军和朝鲜的冲突不可避免,身处鸭绿江和汉城之间的铁山,即便偏安西南角落,不在清军主力的进军路线上,也难保不会遭受池鱼之殃,如果对上清军大队骑兵是必败的结果,那么自己在铁山辛辛苦苦经营的分基地岂不是白费了心血?

蒋邪想了想,对陈雨说:“属下有一个笨办法,也不知是否可行。”

陈雨说:“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你不妨说说看,也许能找到对付鞑子骑兵的办法。”

“既然在旷野之中,这几千人结阵也未必挡得住大队骑兵,那么不妨反其道而行,化整为零,利用地形来抵消对方的优势。”蒋邪说,“只要有地形掩护,再想办法把大股骑兵分割成无数个小块,就算不能取胜,至少可以自保。”

邓范疑惑地问:“铁山多平原,山岭并不多,上哪里找有利于步兵的地形?难不成你想筑……筑城?可是筑建一个城池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时间?花费巨大先不去说,眼下两方交恶,大战一触即发,鞑子骑兵来去如风,说来就来,哪……哪有时间给咱们筑城?”

张富贵也说:“朝鲜官府也未必准许咱们筑城。咱们占地垦荒屯田也就算了,要是筑城把这万多亩地都圈进去,给他来个国中之国,官府再怂,他们能忍?再说了,咱们又不在铁山呆一辈子,花那么多精力筑城,划算吗?”

蒋邪翻了翻白眼:“我说过要筑城吗?你们难道忘记了威海卫沿海大大小小的墩堡吗?为了备倭,这些墩堡除了充当烽火台的职责,里面还可以驻兵的……”

陈雨眼睛一亮,拍手叫好:“对啊,筑城不划算,也会引来朝鲜官府的反对,但是建造十几二十个墩堡毫无压力啊。”

邓范也反应过来:“碰到鞑子骑兵过境,农兵可以化整为零退到墩堡里去,骑兵只能野战,不善攻坚,有了墙垛的掩……掩护,就不用担心这些新兵一触即溃了。而且墩堡之间可以互为依托,让鞑子被切割开来,顾此失彼,占据优势的就变成咱们一方了。”

众人一听,好像是这么回事。没想到威海卫为备倭而建的墩堡,平时看着鸡肋,却可以在铁山这里发挥另一种用途。

蒋邪比划着解释:“想通过筑建高墙城池把这些田亩和人口都保护起来,不管从政治层面还是军事层面来说,都不可行,鞑子不会给咱们足够的时间,朝鲜官府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可是建造一些墩堡,散布于万亩田亩之间,避免遭受鞑子骑兵的荼毒,却是没问题的。鞑子一来,咱们就把没有训练的屯丁和妇孺撤到海上去,临时安置在船上,把战兵和农兵分散进驻到各个墩堡,配上山地炮,加上火铳,让鞑子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反过来还可以在他们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邓范等人想了想,纷纷附和:“这个法子成。”

陈雨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这种战术的利弊,觉得可行,当场拍板:“就这么办。蒋邪你来牵头,组织操练轮换下来的农兵去建造墩堡,按每座容纳两到三百人的规模去做,一口气建二十来个,给鞑子来个堡群战术。如果人手不足,就让铁山守征发徭役,让本地的朝鲜百姓帮咱们建。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我有个预感,鞑子和朝鲜要打仗,而且不会等太久,咱们动作要快,否则墩堡还没建成鞑子就来了,咱们的损失就大了。”

“是,属下一定尽快。”蒋邪说,“不过这样一来,咱们的人能保住,当地的朝鲜百姓只怕要遭殃,他们可没有什么办法抵挡鞑子。”

“这个不是咱们考虑的范围。”陈雨毫不留情地说,“我又不是朝鲜的官,这是他们的仁祖大王需要考虑的,他们是仁祖的子民,不是我的部下。”

众人都会意地互相对视,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人都是自私的,面对鞑子的大军,能够自保就不错了,哪有余力来管朝鲜人的死活。

“另外,从现在起要储备一定的口粮。”陈雨说,“虽然鞑子骑兵就算从铁山过境,也不会逗留太长时间,他们的目标是朝鲜王城,但是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确保有备无患。”因为垦荒屯田到收获粮食有一个不短的过程,所以目前这近万人的口粮除了铁山郡守衙门筹措一部分,另外的缺口全靠花银子从整个黄海道采买。

粮食的事一直是顾彪在跟进,他说道:“平常采买粮食都是按十天到半个月的分量,既然要储备一些粮食应急,那就一次性买入一个半月的份量好了。只不过这样一来,黄海道境内的粮食全部会涨价。”

古代的粮食产量低,黄海道也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大批量购买,引起粮价上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除了采购成本增加,朝鲜本地人也会因为粮价的走高而陷入吃不饱饭的窘境,但这不是陈雨关心的范围,现在他要确保自己的人不饿肚子,其余的就顾不上了。

他无所谓地摆摆手:“非常时期嘛,多花点银子无妨。要做大事,就不能锱铢必较。”



第二百四十三章 偷袭

迎击清军的计划就这样在操练场的阅兵台上敲定了。观看了一阵农兵操练后,陈雨从高台上下来,与其他人分开,只带着张富贵返回住处。

在操练场通往北面的路口,陈雨却看到一个高挑俏丽的身影,似乎已经等了自己很久了。

他笑着走过去:“在等我?”

顾影翻了翻白眼,嘟囔着说:“你这么忙,怎么敢来打扰你。从刘公岛出发,到现在已经快四个月了,你算算,见过我几次?”

陈雨微笑着揽住她的腰,少女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也就随他了。

“冷落你了,是我不对。不过你也看到了,来到朝鲜以后,这成千上万人的事情都要我来管,不像在千户所,管好千把人就行了。”陈雨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不过你放心,再忙也就不会太久了。等这边的事情上了正轨,我就做甩手掌柜,把事情丢给邓范,返回威海卫。”

其实顾影只想多见见心上人,对于为什么忙的理由并不关心。跟着陈雨出海来到朝鲜这么久,一个人在临时的兵营里发呆的时间远远多于和他相处的时间,她心里自然有些小郁闷,不过对方在他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心情立马好转了。

她露出了笑脸:“知道你忙,我也不是真的怪你,我娘说过,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女人不能拖男人后腿。”

陈雨竖起大拇指:“丈母娘是个明事理的人!”

顾影笑着说:“脸皮可真厚,我都没过门,这句丈母娘亏你叫的出口!”

陈雨搂得更紧了,笑嘻嘻地说:“都是迟早的事,叫了你也不吃亏。”

两人说笑着往前走,张富贵带着人识趣地落后了一段距离,给陈雨留出私人空间。

穿过一个垦荒的据点时,数百人在宽达十来亩的田间翻土,还有几个人蹲在靠近大路的田埂上休息,正好在陈雨一行的必经之路上。张富贵看了看这几个休息的人,手里拄着锄头,满身的泥土,确认是屯丁无疑,便没有多加注意。虽然这些人看见了陈雨没有起身行礼,但是陈雨一向不重视这些虚礼,屯丁们慢慢也知道了他的脾气,动辄跪拜磕头的现象慢慢减少,所以这几个人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负责保卫的张富贵没有在意,可是陈雨自己却放慢了脚步,疑惑地盯着侧前方的这几个人。

虽然他不讲究虚礼,可是作为这些辽民的恩人,无论何时出现,辽民都会上前问候,绝不会是现在这种视若无睹的模样。这几个人,要么就是瞎,要么就是故作镇定,掩饰什么。

瞧他们眼珠转个不停,手里还有农具,能下地干活,显然不可能是瞎子,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了。这几个人装作休息闲聊,却时不时地望向自己,一旦视线对上,就心虚地低下头。这样的表现,没有鬼才怪。

陈雨前后看了看,张富贵带着负责保护的几个战兵远远跟在后面,如果有什么突发状况显然鞭长莫及。表面上看,这是不怀好意地人对自己不利的最佳机会。

当然,只要他喊一声,张富贵很快就会跑过来,凭借火铳和刺刀,这几个辽民不会有任何机会。可是,陈雨瞟了一眼揽在怀中的顾影,嘴角轻微上扬。

有顾影这个秘密武器在,正好可以引蛇出洞,把隐患排除掉。除了知情者,任何人都看不出一个娇滴滴的少女其实比男子更可怕。

陈雨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按照既定路线慢慢地往前走。他也没有提醒顾影,怕这个女汉子演技不过关,会打草惊蛇。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几个人,心想:自己可谓是这些人的衣食父母,理应对自己感恩戴德才对,为什么还会有可能对自己不利?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那怎么相信这几千辽民?一旦这个庞大的群体无法值得相信,用火铳武装农兵的打算可能要重新考虑了,抵抗清军乃至屯田练兵的计划都有可能泡汤,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双方越靠越近,陈雨用眼睛的余光已经看到对方握紧了锄头,因为太用力,手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陈雨脑中高速运转,分析起来:这几个人在自己出现前就已经坐在田埂边,而自己经过这里也是偶然,手里除了锄头并没有其他凶器,说明他们是临时起意,并非蓄谋。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垦荒劳作的辽民离这里很远,说明没有同伙。

经过分析评估之后,陈雨确认危险系数不大,顾影应该可以应付,便放心地往前走。一切就交给顾影的本能反应了。

二十步,十步,五步……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

这时远远吊在后面的张富贵也看出了不对劲。陈雨走到哪里都是辽民拥戴的对象,可前面这几个辽民却无动于衷,太过反常。他招了招手,让身后的人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但是彼此间隔实在有点远,即使张富贵有所察觉,也来不及了。

几个辽民等陈雨经过身边时,大喊一声,齐齐举起手里的锄头,朝他劈头盖脸砸了下来。因为用尽了全力,沉重的锄头在空中带起了“呼呼”的风声,要是这一下被砸结实了,只怕脑袋当场就会开瓢。

顾影果然没有让陈雨失望,她的身体动作总是比大脑反应速度更快,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锵”的一声,弯刀就已经出鞘。

“扑扑扑……”,一连串的声音响起,弯刀划出一道弧光,几根锄头被拦腰斩断,锄刃带着惯性飞了出去,只剩下光秃秃的锄柄重重地砸在地面,扬起一阵灰尘。

没等几个辽民反应过来,顾影顺着挥刀的势头转了半圈,返身一脚将最前面的人踹飞。然后前脚落地,变为支撑脚,后脚紧接着又将第二人踹个狗啃泥。

剩余几个人还想趁乱冲上来,却被赶到的张富贵带着几个战兵一枪托砸趴下。

一场忽如其来的偷袭,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第二百四十四章 行刑

陈雨铁青着脸望着被绑得严严实实跪在地上的几个人,冷冷地问:“为什么?是我让你们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吗?居然向我下黑手?”

几个人见偷袭不成,大势已去,知道已经难活命,干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势头,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边的变故引起了田间劳作的辽民注意,不少人放下手里的活,狐疑地望着这边,还有些好奇的辽民想看热闹,三三两两围了过来。

张富贵有些紧张,既然偷袭者是这些辽民中的一员,那么接下来还有没有危险很难讲。这块荒地上有好几百人,要是有什么歹意,可不是几个战兵加上顾影就能抵挡的。

他低声对一个战兵说:“赶紧去操练场叫人,保护大人的安全。”

这个战兵点点头,把火铳挂在背上,撒开脚丫子不要命地往操练场奔去。

陈雨走的并不远,操练场离这里也就一里路的距离,那边训练时的喊声甚至能在这里听到。接到陈雨遇袭的消息,邓范等人不敢怠慢,立刻带着大队人马狂奔过来。

远远看到几百辽民慢慢地往陈雨围了过去,邓范吓得魂飞天外,隔着老远大声喊:“统统不准动,擅自上前者格杀勿论!”

这一声大吼把辽民们都震住了,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很快,乌压压一片士兵冲了过来,在邓范的指挥下将几百辽民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端起火铳,将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他们,现场的气氛顿时变得杀气腾腾。

辽民们惶恐起来,许多人腿一软就顺势跪下了,哀求道:“军爷,我们啥都没干。冤枉啊!”

“冤枉?”陈雨咬着牙问,“这几个家伙难道不是你们的人?他们想取我性命,难道有假?”

辽民们纷纷叫屈:“将军,这几个人不是咱们辽东的逃人,是皮岛上的官兵,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他们干活时就偷奸耍滑,还欺负咱们……”

“皮岛的官兵?”陈雨愣住了,回头问道,“你们是沈世魁的人?”

见身份被揭露,几个人也不隐瞒了,为首一人梗着脖子说:“是又怎么样?老子就是沈副将的亲兵。只可惜刚才那一锄头没有砸到你,功亏一篑。”

听闻对方的身份,陈雨已经隐约猜到了他们行凶的动机,不过想确认是否属实,追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对方哼了一声,“老子在皮岛吃香喝辣,没想到被你这个外来户帮着尚可喜攻上了岛,还沦落到跟这些泥腿子一起垦荒,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委屈过,不杀你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陈雨眼中露出了杀机,缓缓地说:“原来是接受不了待遇上的落差。本来本官愿意接纳你们,是给你们一条活路,要不然留在皮岛,迟早会被尚可喜找理由杀掉,没想到你们不但不感恩,还恩将仇报。很好,既然给你们生路不走,那就如你们所愿,送你们去极乐世界。”

“忘恩负义的家伙!”顾影恨恨地瞪了几人一眼,然后转头提醒陈雨:“要不要逼问同伙?”

“不必了。”陈雨冷冷地说,“他们行凶是临时起意,没有同伙。或者换个说法,其余的残兵和他们境遇相同,都有可能萌生同样的念头,都可以算作他们的同伙。”

顾影“哦”了一声,然后反应了过来,吃惊地问:“你要把这两千多人都杀了?”

陈雨不置可否,只是回答:“我不会把自己的安危寄托在他们本性纯良上,那两千多人杀不杀再说,先把这几个人杀了,头颅挂在农庄议事厅前面,暴晒七天七夜。”

几个人一惊,纷纷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动手就没打算活着离开铁山,但是连个全尸都不给咱们留?”

“还全尸,你们想多了。”陈雨目露寒光,“头颅悬挂示众,身子剁碎,一把火烧了,然后骨灰一半丢进西面大海,一半丢进东面大海。本官要让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徒死无全尸、挫骨扬灰,做鬼都不能投胎!”

古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死后也不愿躯体残缺,对投胎转世之说也是深信不疑。现在听到陈雨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烧成灰分别丢弃到不同的海域,这几个人脸一下白了,纷纷挣扎着想站起来,叫嚷道:“欺人太甚,刚才怎么没有一锄头砸死你这个狗官!”

张富贵等人赶紧挥舞枪托砸了过去,把他们砸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无法动弹。

陈雨挥挥手:“当着这些辽民的面,把这几个人杀了,然后找个地方分尸烧成灰,按我说的丢进海里喂鱼。”

张富贵应下:“遵命。”然后带着人高高举起了火铳,刺刀朝下。

陈雨拉着顾影退后一步,免得的血溅到自己身上,然后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乖,不要看,女人少看这种血腥的场面。”

顾影本来想拍着胸脯反驳,老娘自幼习武,还是将门之后,也跟着上过战场的,再多的死人都看过,还怕这几个人的行刑场面?可是被陈雨温暖的手掌捂住,听着他贴心的话,心里暖洋洋的,便顺势靠在了他的胸膛上,心里满满的幸福感。

几声惨叫传来,那几人被刺刀捅个对穿,一命呜呼。

数百辽民看着这几个不久前还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前官兵惨死当场,想起陈雨“挫骨扬灰”的处置办法,个个噤若寒蝉。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大官不仅仅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只要触怒了他,也能变成心狠手辣的煞神。

张富贵吩咐部下将几具尸体拖走处理,然后小跑着过来请示:“大人,这些辽民如何处置?”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整件事和辽民没有关系,那就不处置他们了。”陈雨说,“但是警示一下还是必要的。就把这几个人的头颅挂在他们返回农庄的必经之路,让他们看看和我作对的下场。”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的机构

“属下知道了。”张富贵又问,“那余下的官兵呢?”

陈雨想了想,说道:“本来全部杀掉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谁知道余下的人是不是和这些人一样对我心怀恨意。但是他们的数量有两千之多,杀人太多,恐怕会造成其他人的恐慌……这样吧,把这些官兵清出来,脸颊刺上记号,然后打乱,混编到其他辽民之中,严密监视,一有不轨举动就杀了,而且对他们同队的辽民采取连坐,出了事以同党论处。”

这样的处置方式要是放在现代,是极不人道的,脸颊刺字更是极大的屈辱。可是在动不动就大搞株连的古代,这样的方式已经算得上宽宏大量了。

张富贵心想,把这些残兵混编入辽民之中,再采取连坐法,逼辽民主动监视,是最稳妥的办法了,当下连连点头:“明白了,属下会办得妥妥当当。”

陈雨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把这些尸体处理完之后,你跟我去议事厅,顺便把邓范等人一起加来。咱们一起商议,将来怎么防范出现类似的风险。”

顾影懂事地说:“你要办正事了,我就不跟着去了。”

“不,你也来。接下来的安排,和你有关。”陈雨说。

顾影瞪着眼睛,一脸茫然。

半个时辰后,农庄议事厅内。张富贵等人正襟危坐,等待陈雨的指示。

陈雨扫视了一圈,开口道:“这次的事件是个偶然,却给了我很大的震动。一年多来,我做了这么多事情,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从官场到军队,再到这些皮岛的官兵,以后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刺杀?”

张富贵羞愧地低下头,自我检讨:“属下保护大人不利,请大人责罚。”

“你固然有疏忽之处,但是也不能全怪你。”陈雨说,“你和你手下人的忠心,我是信得过的。可毕竟不是做护卫出身,很多时候有心无力,不是光凭忠心耿耿就能行的。”

顾影眨了眨眼,福至心灵,拍手说道:“难怪把我也叫来。莫非是让我从此做你的贴身护卫?算你慧眼识人,你这些手下之中,论武艺,无人比得过我。”

陈雨摇了摇头:“你是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你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但不是用作贴身护卫。”

顾影有些糊涂了,“不让我贴身护卫,那怎么发挥我的长处?”

“我决定成立一支近卫队,专门负责保卫我的安全。”陈雨解释,“火铳加刺刀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战阵所用的武器和战术,不适合近身护卫,真有刺客了,谁还会给你装填弹药的时间?所以,近卫队在数量掌握火器的同时,还要会武艺。而你,就作为这支近卫队的教头,负责教习他们近身搏斗的功夫。”

“近卫队教头?”顾影眉开眼笑,“听起来很威风。那就交给我了。”

张富贵有些慌,他作为陈雨的发小,又是最资深的心腹,历来跟在陈雨身边,担负保卫的职责,现在另行成立近卫队,岂不是放弃他了。

他不安地问:“大人,属下确实做得不够好,但是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俺保证,一定不会让今天的事情发生。”

陈雨安抚道:“猴子,你不用怕,你是我最信任的部下,也是我最好的兄弟,自然会委以重任。”

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我们的实力越来强,地盘也越来越大,内部人员良莠不齐,外部的敌人越来越多,必须要有专门的机构侦察刺探消息,帮助我掌握内部的风吹草动和外部的敌情。我决定,成立情报司,负责刺探对外军情;另外再成立内卫局,负责缉查内部不轨之事。而你,就是情报司和内卫局的双料头头。”

“情报司,内卫局?”张富贵有些茫然,“听起来好像很重要,可是俺怕做不好。”

“做这些事情,最重要的是忠心,其余的可以慢慢学。”陈雨说,“就好比当今朝廷的锦衣卫,就是天子的耳目,锦衣卫指挥使必须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

张富贵眼中慢慢露出了亮光:“锦衣卫?指挥使?俺可以和这样的大人物相提并论吗?”

“情报司和内卫局就是我的锦衣卫,你就是我的锦衣卫指挥使。”陈雨鼓励道,“你的忠心绝对可靠,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情报司的差使办好。”

张富贵用力点了点头:“属下必定肝脑涂地。”

“人手你去选调,银子也充分保证。但是一定要保证选进来的人是忠心的,这是最重要的条件,否则再能干也不能用。”

张富贵连连点头:“俺明白。”

陈雨看向其他人:“赶早不如赶巧,既然开了头,不妨把其他的差使也固定下来,明确各自的职司。这些事我已经在心里盘算很久了,以前咱们人少,不用成立专门的机构也能照顾过来,所以未曾提起,现在做大了,就要进行细致的分工。”

众人闻言,连忙挺胸抬头,等待陈雨的任命。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保障是一支军队战斗力的保证。”陈雨说,“我决定成立军需局,负责军队的粮秣、武器弹药供应。军需局的负责人关键要细心、有耐性,目前找不到更合适的人,就让王有田暂时出任军需局的负责人。等到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让他返回军中担任要职。”

王有田此时已经出发返回威海卫,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一个重要的职位。众人听到这个任命,心里颇为羡慕,王有田练兵不如邓范,主意不如蒋邪多,只是老实可靠,没想到这个肥缺却落在了他头上。

陈雨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咱们将来就以农兵为基础,半农半兵,保证屯田的同时,还能训练预备役,也不用花费太多的饷银,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扩充为正规军。在平时就维持一支规模精简的精锐常备军,以免授人以柄。那么,就成立一个作训司,负责管理日后所有兵士的操练,农兵也包括在内。”



第二百四十六章 肃清行动

众人闻言,把目光投向了邓范。邓范一直负责军中的操练事宜,看来这个所谓的作训司应该就是为他而设了。

果然,陈雨点了邓范的名:“邓范是作训司负责人的不二人选,现在这批农兵,以及将来增加的人,操练的事情都由你管理。你务必要给我培训出足够数量的预备役新兵,同时要保证操练的质量。”

邓范挺起胸膛:“属下遵令。”

陈雨又说:“你和蒋邪都是大将之才,将来都是领兵打仗的主力,作训司只是兼管,将来要打仗了,就要领兵出征,能者多劳,所以你要做好两手准备。”

邓范一喜,更加大声地回答:“属下明白。”

顾彪眼巴巴地望着陈雨,期望也能捞个差使。虽然陈雨许诺将来给他一个官身,但顾彪明白的很,朝廷的官身是个荣誉,耍威风吹牛逼用的,若是从长远利益来看,在陈雨这个一手打造的体系内谋得一个位置才是最要紧的。

陈雨没让这个大舅哥失望,转头望着他说:“顾少爷,虽然你并非我的直属部下,但如果你不介意帮我做事的话,我有一个非常合适的差使交给你……”

顾彪连忙表忠心:“不介意,乐意之至,请大人下令吧。”

“我准备设立一个商社。”陈雨说,“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准备借助朝鲜的渠道做日本那边的海贸,这件事就交给商社来做。当然,现在八字还没一撇,言之过早,但是商社的架子首先要搭起来。另外,现在刘公岛每月的进账都很可观,必须要有专人管理。这件事,暂时也交给商社来打理。而且现在的流水数目很大,银子的收支必须有懂账的人来管,你就先客串我的账房,如何?”

顾彪忙不迭点头:“没问题,要是做不好,大人尽管惩罚就是。”陈雨愿意将刘公岛这只下金蛋的鸡交给他打理,足以说明对他的信任。至于将来对日的贸易,那更是不得了的买卖,只要做好了,富可敌国也是等闲,这样重要的差使也交给他,只能说自己这大舅哥的身份功不可没。他不无得意地想,银钱方面的事,还是让自家人打理靠谱,未来妹夫的脑子果然灵光。

“威海卫的炮坊和铳坊,这次一并定下来。两者合并成一处管理,就叫兵仗局,林阿福为管事;至于管理军纪,不必新设,沿用卫所的镇抚司即可,现在千户所没有配备,暂时由我兼管军纪;农庄方面,农兵的操练已经有了邓范,垦荒屯田以及日后的赋税征收也要有人管理,就设立一个专门的农垦局负责,目前也没有合适人选,职位先空着,等屯田有了收成再说。”陈雨接着一口气宣布了好几个机构的设置。

在座的众人中,脑子转得慢的人还在为自己得了个差使暗自高兴,脑子灵光的已经想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自家大人虽然官至指挥同知,但还是在朝廷的体制之内,从实用角度来说,完全用不着设置这些机构,按照官场的规则做事就好。可是他坚持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未雨绸缪,为了将来拥兵自重、自成一派做准备。

这么来说的话,即便陈雨将来没有自立为王,最起码也是独霸一方的军阀,独立于朝廷之外。想到这一点的人不免窃喜起来,若是如此,在这个体系内拥有一份职位和差使,比起朝廷任命的官职要有前途的多。

陈雨以遇刺为契机,梳理了内部管理机制,设立了专门的机构,为将来打造一套不同于朝廷落后体制的制度奠定了基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套制度在未来几年内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随着几名胆大妄为的“刺客”被处死之后,铁山掀起了一场波及近万人的肃清行动。负责此事的是新鲜出炉的内卫局和情报司双料掌门人张富贵。

两千余名前皮岛官兵被集中起来,挨个盘查底细,凡是把总以上的军官,都被毫不留情地处死。一时间这些残兵人人自危。

张富贵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是思路清晰的很。从皮岛流落到铁山,对陈雨最不满的人,就是那些曾经吃香喝辣的军官,他们从养尊处优到沦为屯丁,落差太大,就会萌生恨意。反倒是普通的兵士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变化,他们现在垦荒屯田,至少能吃饱喝足,还可以选择做回老本行给陈雨当兵,能拿到优厚的饷银,不用担心克扣,比起在皮岛,日子过得滋润多了,没有理由迁怒于陈雨。

因为自己也是出身底层军户,出于同情,张富贵对于兵士的处置,在陈雨当日所说的基础上做了一点变通,也征得了陈雨的同意。他把“脸颊刺字”的惩罚改成了穿上统一配发的衣服,类似于监狱的囚服,胸前背后都绣上一个“犯”字,取犯事但未囚禁之意。穿上这种衣服,走到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焦点,想干点偷鸡摸狗的事基本上不可能。

这些衣服晚间可以换洗,但白天必须穿着出门干活,一旦发现私自脱掉,以刺客同犯论处。而与这些士兵一起干活的辽民,每十人编成一个生产小组,八九人负责监视一两个士兵,出了事,施行连坐,以同罪处置。一年以后,如果核实没有任何劣迹,则允许士兵们脱下这种衣服,回归到正常生活的轨迹。

这样的措施仍然很严厉,但是比起脸颊刺字还是人性化了许多。陈雨虽然痛恨这些残兵恩将仇报,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采纳了张富贵的建议。毕竟这些士兵和军官不一样,是可以争取的对象,刺字这种侮辱性的措施很有可能把他们推向极端,得不偿失。

至于其余的辽民,虽然没有被直接株连,但是看着农庄议事厅外悬挂的血淋淋的人头,听着“刺客”被“挫骨扬灰”的故事,亲眼目睹两千多官兵被无情处置,一个个都战战兢兢、谨言慎行,生怕做错了什么落到这样的下场。



第二百四十七章 碉堡

肃清行动结束后,在邓范的主持下,垦荒的屯丁、操练的农兵,都放下手里的锄头,按照陈雨的要求开始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建设热潮。

为了迎接可能到来的清军过境,陈雨制定了墩堡群战术,用来抵消清军骑兵机动性上绝对优势。除了把手里的青壮都投入进去,陈雨还要求郡守朴昌永在当地征发徭役,动员朝鲜百姓也加入。因为要赶时间,加上不打算建成永久性工事,所以陈雨对建筑材料的要求也适当放低,没有用砖,主要用夯土,这样也节省了大量烧制土砖的时间。

夯土是古代常见的建筑材料,不仅农村百姓用来建房,城墙大多也用夯土筑成,讲究点就在外面贴砖,就连宫廷建筑的基台也是夯土垒成。一时之间,铁山四处都是成群结队的人群,挖坑取土,再用特制的工具捶打、按压就地取材的黄土,喊着号子,热闹非凡。

陈雨带着人四处巡察,他对这种古老的建筑材料有些好奇,问道:“这么多人一起压土,是要压紧吗?”

邓范解释道:“所谓夯土,就是用捶打、按压的办法把泥土中的缝隙去除,让泥土变得更加结实。大人你看,不管是木槌还是压土用的板子,份量和宽度都不是一两个人能……能办到的,必须十几人甚至数十人一起。”

陈雨追问:“压得再紧也是泥土,能管用?”

邓范笑了:“大人,夯土垒成墙后,待其风干,用刀子都插不进。如果能加入石灰浆甚至糯米,那就更坚固了,可谓坚硬如铁。不讲究好看,光论便宜实用,夯土可比青砖要实惠的多。”

陈雨有些惊讶,这么说起来,其貌不扬的夯土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混凝土的作用,在水泥出现之前,是最实惠的建筑材料了,只不过耗费的人力有些多,效率低了些。

他若有所思地说:“那咱们用来修建墩堡的夯土,会加入石灰浆或者糯米吗?”

“糯米不划算,而且短时间内很难凑到这么多。”邓范说,“咱们用的是石灰浆。大人看到远处的临时土窑了吗?那些朝鲜人就是从海边取来牡蛎、贝壳烧成灰,这叫蜃灰,也是石灰浆的一种,比普通的石灰浆粘性更强。把蜃灰掺入夯土,这样垒成的墙保管鞑子怎么撞都撞不开。”

陈雨点点头,走到土窑旁边,意外地看到朴昌永带着几个差人监视着朝鲜百姓烧制蜃灰。

他笑着问:“朴郡守亲自监工,让本官受宠若惊啊。”

朴昌永闻声回头,点头哈腰地回答:“大人言重了。听闻这些墩堡是为了防范鞑子,下官是本地父母官,自然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这倒也是,鞑子一来,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雨口里说着,心里却想:到时候只能保证我的人进驻墩堡,你的人就不能保证了,对不住,死道友不死贫道,就自求多福吧,希望鞑子早点走,不会把怨气撒在你们的身上。

得益于庞大的人力资源和官府的支持,一个多月后,二十余座墩堡在铁山的各个角落拔地而起,散布在山脚、田野之间,彼此间隔很近,每两个墩堡之间最远不超过两百米。

因为主体材料是夯土,所以外壁颜色呈土黄色。结构是按照陈雨的设想,在卫所墩堡的基础上做了不小的改进,建成了一个上窄下宽的不规则圆柱体,底部直径大约是二十米左右,里面分成三层,挤一挤,能容纳三五百人。墙面四周都留出了用于攻击的射击孔,顶端则设计成了一个简单的炮台,可以架设3-5门小巧的山地炮。按照邓范的说法,这已经不是威海卫那些用来施放狼烟的墩堡了,不仅体积大了很多,容纳的人数也要多几倍,而且反击能力很强,称得上攻防一体。

他们并不知道,在几百年后的二十世纪,这样的建筑叫做碉堡。

王有田也从威海卫返航了,他带来了整整十几艘船的家伙,包括火铳、山地炮、火箭以及成箱的弹药。

码头上热闹非凡,军官们指挥着农兵们从船上把武器弹药卸到岸上,干得热火朝天。

陈雨站在码头上,看着被卸下船的装备,交代邓范:“也不知道留给咱们的时间有多少,你赶紧带着这些新兵蛋子进行实弹射击。不要求能结阵使用线列战术,至少能保证装弹射击的动作要熟练。”

因为打算在墩堡里固守,所以不存在旷野迎敌的可能,在安全的环境下从容的射击,相信这些从来没有摸过火铳的农兵也能完成任务。

邓范点头道:“不需要直面敌人,光练射击动作,短时间内应该可以办到。”

随着武器发放到位,在教官的带领下,农兵们开始进行实弹射击,一时间,清脆的枪声此起彼伏,整个铁山像是放起了鞭炮,比过年还热闹。

就在陈雨把铁山打造成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前沿阵地时,朝鲜的边境上此时已经风雨欲来,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即将来临。

崇祯七年(1634年)三月,皇太极亲自率领大军十二万入侵朝鲜。初春的鸭绿江冰面尚未融化,清军铁骑毫无阻拦地渡江南下,进入了朝鲜境内。

皇太极的战略部署很有针对性,他留下济尔哈朗镇守盛京,阿济格、阿巴泰守辽河入海口以遏明军;多尔衮、豪格分统左翼满洲、蒙古兵,从宽甸入长山口;户部承政马福塔等率兵从右路突袭;多铎、岳托等人率兵马接应。皇太极与代善率其他各路军马走中路直扑朝鲜王城。

朝鲜根本没想到清军的军事行动这么迅速,根本没有足够的准备,动员各路军马都来不及,让清军长驱直入,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清军三路大军杀猪宰羊一般扫清了沿途自发的零星抵抗,在短短十天之内,就占领了郭山城,定州、安州等地不战而降。随着北部重镇的相继失守,汉城府所在的京畿道就彻底暴露在了清军的面前。



第二百四十八章 偏师

汉城乱成一团,而铁山却进入了全体动员的防御模式。在清军渡江的消息传来之后,所有的战兵和农兵带着武器进驻墩堡,没有战斗能力的屯丁和妇孺则有组织地撤离内陆,登上了水师的战船,准备随时撤离。

从地理位置来说,从大陆延伸到海洋的铁山半岛偏安西南一隅,并不在鸭绿江通往汉城的直线上,不是清军攻击的重点目标。皇太极统帅的中路主力,压根就没有从海州经过,只是穿越黄海道,径直去了京畿道。倒是户部承政马福塔的右路大军,承担保护侧翼、就地掠夺粮草的任务,进入了海州境内。

三月中旬的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墩堡里眺望着北面,几个骑兵拼命地奔驰,来到一座规模最大的墩堡前,大声喊门。

张富贵带人下去打开了门,把几人接了进来,然后带到了三层,向陈雨禀报:“大人,鞑子右路大军已经来了海州,离铁山只有不到十里地了。”

陈雨问:“谁打探的消息,是否属实?”

张富贵指着一人介绍:“这是林三,曾是尚可义的亲兵,皮岛兵乱时,他投奔了俺,跟着来了铁山。情报司初建,缺乏人手,俺就把他拉进来了。消息就是他打探来的。”

林三恭敬地说:“大人,小的跟随尚游击时,在辽东曾经做过夜不收,这次奉张百户之命去查看鞑子的行踪。在海州看到了鞑子大军,还抓了个舌头,得知大军的统帅是鞑子户部承政马福塔,他要搜集粮草,所以整个海州都是其劫掠范围,铁山也不能幸免。估计最迟明天,大军就会到达此地。”

“终于来了,看来该打的仗跑不掉。”陈雨说,“知不知道这支偏师有多少人马,骑兵还是步兵,有无大炮?”

“据舌头交代,大约在三千到五千左右,马军占了大半,加上一些汉人包衣。倒是没有大炮,炮都集中在虏酋皇太极的中路大军。”

陈雨想,古人对数字不是很清晰,从他们口中得知的军队人数上下浮动的幅度很大,相差几千是正常现象。不过不管是三千还是五千,都不是己方在野战中所能抗衡的,还好提前筑了墩堡,可以避免野战,更幸运的是,这支偏师没有大炮,那么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中了。

他点点头:“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

等林三告退后,陈雨对左右说:“向其余墩堡发出命令:全员进入戒备状态,准备迎击鞑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堡与鞑子野战,只能据堡死守!”

命令下达后,墩堡的大门打开,数十个传令兵鱼贯而出,奔向四面八方,向各处墩堡传达。

次日清晨,墩堡顶端眺望的士兵发现,淡淡的雾气中,地平线上出现了摇曳的旗帜,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出现在视野中,缓缓的靠近。

所有的墩堡都发现了敌情,哨兵把消息传了下去,墩堡内的守军紧张地操起武器,各自来到了预定的战斗岗位,从射击孔往外察看。

大军之中,统帅马福塔慵懒地坐在马背上,慢慢前进。他奉皇太极之命,数次出使朝鲜,在清廷中是最了解朝鲜的人之一。在他看来,朝鲜的军队不堪一击,尤其是黄海道这些并非战略要地的地方,军备更是松弛,大军过境,不过是走个过场,毫无危险可言。这次奉旨筹备大军所需粮草,也是一件很轻松的任务。

就在他习惯性地认为这次铁山之行也是轻而易举时,前方的探马回报,发现前方有异常。

“异常?”马福塔哼了一声,“能有什么异常,莫非铁山这破地方,还有人敢反抗大清勇士不成?说,他们纠集了多少人马,一千还是两千?”

士兵的神情有些古怪:“主子,前方倒是没有军队,只是……”

“没有军队,那你禀报个屁,消遣我不成?”马福塔没好气地抽出了马鞭,想要抽过去。

“主子,前方有不少圆柱形堡垒,倒有些像明国的墩堡,可是仔细一看又不太像……还是请主子亲自去查看为好。”

“墩堡?”马福塔疑惑地收回了马鞭,“带路,去看看。”

等看到浓雾中逐渐显现出来的奇怪建筑时,马福塔眉毛皱成了一个“川”字,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待一阵晨风吹散了雾气,一座又一座的墩堡出现时,马福塔和身边的巴牙喇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这诡异的东西不是一个,是一大群。虽然不清楚这些建筑的具体用途,但是多年的战场经验告诉他们:那些带着黑黝黝的洞口的硕大墩堡,绝非善类。

马福塔伸出右手,后面行进的军队收到信号,停止了前进。

旷野之中,除了战马鼻孔偶尔发出的声音,周围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马福塔警惕地观察着前方的建筑群,想找出一些端倪,以便做出正确的判断。

一名牛录额真询问道:“咱们该怎么办,继续前行还是分散开来搜集粮食?”

马福塔沉吟片刻,回答:“陛下交代的任务要紧,你带一个牛录去附近的村庄搜集粮食,我带着其他的人去探探这些墩堡的虚实。”

他这支右路军队在三路大军中是人数最少的,也是带队将领规格最低的,算是一支偏师——左路是多尔衮和豪格,两个亲王兼旗主;中路更是皇太极御驾亲征;至于他自己,虽然贵为户部承政,但是大清权贵的地位历来都不是看官职,是否旗主、掌管多少个牛录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承担的任务也非常简单,就是保护侧翼,然后筹措粮草。

清军出征,和蒙古人有一个类似的特点,入侵他国境内,粮食补给主要靠就地劫掠,自己并不准备。所以这次皇太极率领十二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到朝鲜,并没有带多少粮秣,除了行军途中随手抢劫外,供给粮草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了右路的马福塔身上。

那名牛录额真答应下来,带着几百人离开大队,往周围的村庄奔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火铳与弓箭

四千多人的大军,少了一两百人,就如同大海里少了一滴水,毫无波澜。马福塔骑马伫立在大军前方,考虑了很久,最终举起马鞭指向前方。

“不管是什么路数,都给我去探探底。”

包括马福塔在内的清廷权贵,几乎都把朝鲜当做自己的后花园,来去自由,无法容忍某个地方忽然出现几十个墩堡这种现象,要是朝鲜各州郡都布满这玩意,把弓箭手往里面一摆,大清铁骑还能在朝鲜境内愉快地玩耍吗?这种现象必须打压,不能任其蔓延。

牛角号被吹响,低沉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平原,清军开始调动,无数骑兵来回穿插,按照军官的指令整队。

陈雨所在的墩堡内,众人各自在射击孔中观察对面的动静。随着牛角号的响起,不少人也开始紧张起来。张富贵舔了舔嘴唇,说道:“老早就听说过,鞑子满万不可敌,这对面也差不多四五千人了,不知道打起来会如何?”

邓范却说:“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鞑子骑兵多,野战确实厉害,但是咱们躲……躲在墩堡里,胜负就未知了。”

蒋邪也说:“藏身于墩堡之中,鞑子碰不到摸不着,狗咬刺猬无从下手,安全的很,不要怕,呆会狠狠地干鞑子就是。”

陈雨拍了拍手,说道:“好了,不要讨论这些了,打起精神来,把鞑子赶跑才是正经。邓范,铳手和炮手都就位了吗?”

“请大人放心,各层的铳手都安排妥当,楼顶的炮手也已经安排就绪。就等着鞑……鞑子来攻了。”

“记住,他们帅旗没有动,说明主帅不会亲自上阵,咱们楼顶的炮暂时也不动,只用火铳迎敌,得留一手给那个马什么塔来个惊喜。”

“属下明白。”

这时候,清军阵中爆发出了震天的喊声,无数骑兵同时启动,卷起滚滚烟尘,往墩堡群本来,隆隆的蹄声在空中回荡,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陈雨命人叫来林三:“你在辽东呆过,清楚鞑子的底细。为什么鞑子一上来就投入这么多人?他们都是骑兵,不善攻坚,这么做,难道不要留后手吗?”

林三解释道:“大人,瞧这些打头阵的骑兵穿着打扮,不是鞑子的马甲,而是蒙古兵。蒙古人的骑术好,有什么不对劲跑的快,所以一般都用他们打头阵,试探虚实。”

陈雨明白了:“原来是炮灰。”

各处墩堡中,军官们来回训话:“不要怕,咱们在里面,鞑子的箭够不着,等进入射程,听口令开火便是,别的什么都不必管。”

农兵们紧张地托住火铳,从射击孔中张望着外面。他们大多是辽东逃出来的汉人,做过鞑子的包衣,面对凶神恶煞的昔日主子,内心深处的畏惧很难在短时间内消除,说不害怕是假的。好在依托墩堡,不必和鞑子面对面厮杀,多少让他们心安一些。

漫天的烟尘中,大股蒙古骑兵很快就接近了墩堡,他们麻利地反手取下骑弓,摸出箭矢,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瞄准了前方,似乎根本不受战马颠簸的影响,如履平地。

蒙古人的骑弓用的是轻箭,射程较短,为了确保射出的箭能够飞入那些五尺宽、两尺高的孔洞内,他们一直到五十步之内才松开弓弦。这么近的距离,加上战马奔跑的惯性助力,无数箭矢如同蝗虫一般,乌压压飞向了墩堡。

五十步也是火铳的最佳射程,邓范一直压着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就是想依靠堡垒的掩护,把鞑子骑兵放近一些,造成更大的伤害。他们所在的墩堡位于堡群的正中央,根据战前的布置,第一枪只能由这个墩堡来开,其余墩堡不能擅自开火,所以,其他的墩堡都在等待攻击的信号。

乌压压的箭矢飞上半空之际,邓范终于下达了命令。

“开火!”

“呯呯呯……”农兵们扣动了扳机,无数支火铳在射击孔吐出了火舌,密集的铅弹撕破了空气,带着“呜呜”的风声与箭雨在半空中交错而过,飞向了敌人。

火药产生的动能终究要强过人力射出的箭矢,弹雨后发先至,钻入了蒙古骑兵的阵中。

铅弹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蒙古骑兵仍然保持着张弓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抽出箭壶中的第二支箭,就纷纷中弹。伴随着“噗噗噗”的弹丸钻入肉体的声音,蒙古人惨叫着坠马,很快就被疾驰的战马踏成了肉泥。

按照他们惯用的战术,跑动当中用轻箭袭扰对手,同时战马高速奔驰,既可以动摇对方的阵列,也可以让对方的箭落空。从成吉思汗时代起,这样的战术就是蒙古人的大杀器之一:对手的阵列是静止不动,只能承受箭雨攻击带来的伤害,而蒙古骑兵是游动作战,对方的箭矢飞过来有个时间差,命中率就要低得多,双方伤亡的差距极大。没有几个对手能够承受这样的不对称攻击,世上也只有蒙古人有这样的骑术,高速跑动中骑射还能保持较高的命中率。

本来这样的战术无往而不利,曾经伴随着蒙元铁骑征服过大半个欧洲,即使在蒙古没落之后,在清军重骑兵(或者说骑马的重步兵)支持下——轻骑兵远程袭扰,重骑冲击——也能横扫东亚大陆。可是今天他们面对的对手,是躲在墩堡里的火铳手,恰好克制住了他们所有的优势。

火铳弹丸的速度,远远超过弓箭,这么近的距离,根本不需要预判提前量,无论蒙古人怎么跑,都躲不过弹雨的攻击;同时重骑兵冲击的配合也无从谈起。蒙古人绝望地看着自己射出的箭雨绝大部分落在了夯土的墙壁上,无力地掉落在地,而对方射出的弹丸却无从躲避,只能以血肉之躯承受,这第一波攻击显然是失败了。

虽然骑弓射出的轻箭也有部分从射击孔钻了进去,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是从伤亡交换比来说,守军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受伤的农兵被拖开,很快就有人补上了位置。



第二百五十章 攻门

现在的蒙古骑兵已经不是当初的元朝铁骑了,只能打顺风仗,一见势头不对,勒住马头,转了个弯,调头就往回跑,也顾不得中军是否鸣金收兵了。倒是他们调头逃窜的时候,精湛的骑术展露无疑,几乎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轻巧灵活,让人望尘莫及。

蒙古人如风一般来,又如风一般走了,留下了两百多具尸体,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以至于墩堡中的守军一下反应不过来。

等弄明白自己一轮射击就逼走了蒙古骑兵后,墩堡中相继响起了欢呼声,许多农兵自发地击掌庆祝。曾经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的鞑子,原来在火铳的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张富贵兴高采烈地说:“原来鞑子也不过如此,大人,咱们是不是忒小心了?”

陈雨却波澜不惊:“淡定,这只是鞑子的蒙古走狗,打不了硬仗,赶走他们不算什么,别高兴的太早。”

各个射击孔前,在军官们的督促下,欢呼之后的农兵开始装填弹药,准备下一轮的战斗。

马福塔脸色很难看。他关于墩堡内驻扎了弓箭手之类远程攻击兵种的判断是准确的,也弄清了这种墩堡对于大清军队的敌意——这就是针对大清攻击朝鲜而建造的——可是,怎么对付这种堡群战术,他没有好主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墩堡就是城池的变种,不过是将城池化整为零而已,可对于没有大炮的骑兵而言,仍然是难以逾越的天堑。皇太极当年攻打大凌河城,汇聚了整个后金的精锐部队,面对城墙尚未彻底完工的坚城,都只能依靠围城解决战斗,更何况马福塔带领的这支杂牌部队了。

吃了瘪的蒙古骑兵此时已经撤了回来,为首的蒙人统领气急败坏地说:“承政大人,这些该死的墩堡很难啃,咱们是狗咬刺猬无从下手。他们只留了一些孔洞,像是罩了一层王八壳,能打到咱们,咱们却很难打到他们,光凭骑射是很难动摇的。”

战斗的过程马福塔都看在眼里,他也不好斥责对方,只能安抚道:“知道了,你带人先到后方休整,等待命令。”

然后对左右说:“你们有什么建议?”

一个牛录额真迟疑地说:“咱们只是来搜集粮草的,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墩堡,并不是非打不可。要不然,咱们绕过这里,直接去京畿道和陛下的大军会合?”

有人不服气地反驳:“大清的铁骑纵横天下,几乎没有对手,难道碰了点麻烦就灰溜溜地逃走?要是堕了大清的威风,被陛下知道了,咱们所有人都逃不过责罚。”

马福塔也深以为然,这是皇太极称帝后的第一次御驾亲征,从战略目的来说,是要把朝鲜这个明国的忠犬彻底打趴下,一劳永逸地解决后顾之忧,如果在铁山遇到这些奇怪的墩堡却轻易放过,很难向上面交代。大清的军队进入朝鲜以后,所向披靡,朝鲜军民闻风丧胆,基本上没有像样的抵抗,不能在自己手里破例,让朝鲜人重新燃起与大清对抗的勇气。

马福塔甩了一下马鞭,“噼啪”作响,大声说:“大清的勇士不能向朝鲜的懦夫服输。朝鲜人既然敢对抗大清铁骑,就得让他们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清军的军纪非常严厉,既然主帅决定了要继续打,其他人也就不再提绕道二字。便有人积极地出谋划策。

“既然这些朝鲜人躲在王八壳里放冷枪,不出来堂堂正正决战,咱们就想办法攻进去。”

马福塔鼓励道:“说具体点,该怎么攻进去?”

说这话的是一名拨什库,他见承政大人重视,颇受鼓舞,指着远处的墩堡比划道:“这些王八壳本来用炮轰是最好不过了,可惜红夷大炮都在陛下那边。不过也有笨办法:所有的墩堡都有一个可供出入的大门,而堡子的底层总共就六七丈宽,还要驻兵,腾挪的空间有限,不可能像城门一样用黄土砂石彻底堵死,咱们就掩护步军上去,用檑木把门撞开。只要能杀进去,对付里面的那些朝鲜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马福塔点点头:“虽然是个笨法子,可是未必不行。这些朝鲜人躲在孔洞里面放冷枪还行,近战肉搏就只能是我大清勇士的下酒菜。就按你说的办。马上让人就近砍伐粗壮树木作为攻门的檑木,速度要快。”

作为一支劫掠部队,马福塔带的这些人都是轻装上阵,根本没有攻城的器械和武器。不过仅仅是撞门的檑木倒也难不住他们,一声令下,汉人包衣们匆匆忙忙奔向后方的树林,砍伐树木。

墩堡内,邓范看到这一幕,对陈雨说:“大人,他们大概是想制作云梯、檑木之类的攻城器械。咱们这样的圆堡,云梯是不……不可能用得上,估计就是檑木了,用来撞门。”

蒋邪冷笑一声:“想的倒是挺美。咱们的门确实只堆了若干沙包,放任不管的话,给他们一些时间,确实能撞开。可是墩堡成群、互相交错,无论他们攻哪一处,都会暴露在其他墩堡的火力之下,我倒想看看鞑子有多少人命来填?”

陈雨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咱们有应对之策,就不怕他们来攻。那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吧!”

清军的效率很高,极短的时间内就削制了上百根巨木,只等进攻了。

马福塔大声下令:“传我命令:全军前进一里,马甲吸引火力,弓手掩护,步军上前撞开大门。”

牛角声响起,七八千人的大军缓缓地向前移动,前进了大约一里左右,距离最近的墩堡只有两里左右。传令的马甲来回奔驰,把总攻的命令传达到各个牛录。

邓范兴奋地说:“大人,鞑子已经进入了咱们山地炮的射……射程,是否开炮?”

陈雨果断地说:“可以开炮,瞄准中军位置,朝帅旗的方向打。”

命令被一层一层传到楼顶,养精蓄锐的炮手们打起精神,忙碌起来,调整炮口方向和角度,然后开始装填炮弹。



第二百五十一章 炮击

陈雨带着众人来到楼顶,亲自观摩炮击的过程。

他看到炮手用一个锐三角形的工具比划,然后不停地上下调整炮口的角度,直至放平,便问邓范等人:“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邓范解释:“这些炮手都是德劳西手下的炮兵教官教的炮击之术,这种测量工具听说叫象限仪,配合矩尺,专门用于根据距离调整炮口的角度。只要学到了这一整套炮击术,就不必凭借经验瞎打一气,打得又准又稳。”

陈雨很高兴,花大价钱雇佣这群葡萄牙人果然物有所值,无论什么时候,科学总比经验更靠谱。

这些炮手都是葡萄牙人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此前只在靶场开过炮,从没有上过战场,但是个个都是有板有眼,虽略有紧张,但不失严谨,很快就把火炮的射角调整到位,炮口遥指清军,手持火把,只等炮击的命令下达。

陈雨站在楼顶,眯着眼看了看两里之外的敌军阵列,估算着彼此的距离,心想,有高度的加成,应该可以轻而易举打到敌阵吧。他挥了一下手,发出了命令。

“开炮!”

炮手纷纷点燃了导火索,火花一路闪耀,然后钻进了引火孔之中。

短暂的一秒钟沉默后,伴随“轰”的巨响,炮口喷出了橘红色的火焰,炮身猛地往后一退,一枚黑黝黝的炮弹飞出了炮口。

“轰轰轰……”

陈雨所在的墩堡开了第一炮,发出了信号,紧接着其他墩堡的楼顶也开炮了,一时间炮声隆隆,震耳欲聋,无数炮弹呼啸着划破空气,飞向了集结的清军。

山地炮是小型火炮,受限于袖珍小巧的炮身结构和长度,发射实心弹的最佳射程是七百米左右,超过这个距离,准确度大幅下降,杀伤力也很难保证。如果是在平地,很难对一千米之外的敌军造成太多伤害。可是现在有了墩堡十几米高度的加成,突破射程的限制轻而易举,如果不是炮手们把炮口放平,按往常的5°角射击,炮弹甚至可以轻松飞越过清军的头顶。

正在调度攻击行动的清军听到忽如其来的炮声后,一时都懵了,朝鲜人有火铳已经无法容忍了,居然还有炮,这还是他们认知中孱弱的朝鲜军队吗?

船大难掉头,虽然这支军队并非侵朝清军的主力,可是四千多人的规模也不可能对炮击作出有效的快速反应,而且由于清军严厉的军纪,主帅的命令下达之前,无人敢私自跑路,只能眼睁睁看着呼啸的炮弹一头扎进了大军之中。

实心铁球带着强大的动能穿过密集的人群,挡在其轨迹前的一切事物都无法阻挡它的前进,人和战马的躯体像纸片一样被轻易地洞穿,断肢和肉屑四处飞舞,鲜血雨点般溅落,惨叫声和惊呼声混杂在一起,清兵马甲和侍奉他们上马的包衣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下,整个清军阵列都陷入了恐慌和混乱之中。

马福塔茫然地看着炮击造成的混乱,习惯了所向披靡的场面,面对这样的困境,他一时不知所措,上次大清勇士这样被动,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还是在大凌河,面对那些四川白杆兵和浙兵组成的方阵的时候。这样惶恐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一名牛录额真在炮声和喧哗声中大声对他说:“承政大人,必须攻上去,要不咱们太被动了,这样不是办法。”

“对对,必须攻上去!”马福塔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恢复了部分判断力,“朝鲜人的炮都是在顶楼施放,只要攻到墩堡下方,大炮就有死角,咱们就安全了。”

牛角声再度响起,顽强地与火炮巨大的轰鸣声抗衡。混乱中的清军敏锐地捕捉到了进攻命令的信号,纷纷拨马出阵,往前方奔跑过去。大群步弓手也跟在骑兵后方,小跑着上前,进入自己预定的位置。

看到这一幕,陈雨皱起了眉头。作为一个崛起中的新兴势力,清军的战斗意志和严明军纪不是堕落的明军可以比拟的,他们这么快就能从混乱中发起反击,其精神意志之强可见一斑,换做明军,承受了这样一轮炮击之后,只怕已经溃散了。自己手下这些刚刚训练了一两个月的农兵,加上区区一千老兵,如果没有墩堡的掩护,面对这样的对手,根本没有多少胜算,还好早作准备,扬长避短,避开了正面交锋。

炮击第二轮又开始了,隆隆的炮声中,炮弹继续飞向清军。不过此时清军已经散开,分批次攻向了墩堡,这次炮击造成的伤害比第一轮要小得多。

“呯呯呯……”,随着清军前锋部队的接近,高台之上火炮的射击角度受到了限制,炮火逐渐稀疏,火铳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墩堡上下三层的射击孔都冒出了白色的浓烟,攻守双方都看不太清自己的目标,只能依稀照着烟雾中的黑影射击。

蒙古骑兵依然打头阵,他们双腿夹着马腹,催动战马快速穿越炮火的攻击范围,然后在高速奔跑中抛射出了手中的箭矢,箭飞出去后,他们也不管是否命中目标,拼命地往两侧散开,给后方的清军让开道路,至于中弹倒下的自己人,他们也顾不上去管。

抛射的箭雨落入射击孔中的并不多,但仍然和之前一样,让部分火铳手中箭,退出了战斗,正面的火力一时间有所减弱。就在这个间隙,清军马甲轰然杀到,在墩堡前方三十米处下马,站稳、取弓、射箭,动作一气呵成,四十五度斜射,成百上千根重箭呜呜地飞向了相对狭小的射击孔。

清军的马甲大多是骑马的重步兵,其攻击手段以重箭平射为主,虽然不如蒙古骑兵的骑弓轻巧,但胜在准头好、力度大,三十米内可破甲。他们射出的重箭,精度远高于蒙古人的轻箭抛射,至少有三分之一准确地飞入了射击孔中。



第二百五十二章 清军的败退

马甲的重箭飞入了射击孔,正在开枪的农兵被重箭射中面门后,哼都来不及哼一声,随着箭矢的巨大惯性,仰面就倒,眼见不活了。从楼顶下来的陈雨亲眼看见这一幕,有些吃惊,这样的弓箭,比蒙古人的骑弓杀伤力可强多了。

张富贵等人也吃了一惊,纷纷挡在陈雨的前方,生怕飞入的重箭伤到了他。

陈雨摆摆手,大声说:“不用围着我,上去督战。农兵们都是新兵蛋子,这样的场面,没人镇着可不行。”

他判断得很准确。他所在的这座墩堡明显比其他墩堡大一圈,驻扎的兵也最多,不管是火铳还是火炮的还击,都是这里开第一枪(第一炮),引领着整个堡群的军事动作,清军断定这里是对手主将所在的位置,投入进攻的兵力也最多,密集的箭雨一度压制住了火铳的射击。

那些经历过登州兵乱的战兵还好,临危不惧,面对同伴的伤亡,手中装填弹药射击的动作一直没有停下。可是农兵们的表现就差强人意,在第一次顺利地打退蒙古人的试探性进攻后,大多有些飘飘然,面对清军第二次大举进攻明显心理准备不足,这几波箭雨造成了不小的伤亡,立马就有些畏战的情绪,很多人不由自主地往里退了几步,下意识地想避开夺命的重箭。但这样一来,火铳的射击就减弱了许多。

邓范率先大步走了上去,拔出刀大喝:“不要退!你们退后,鞑子就能攻上来,你们要是有把握在白刃战击退鞑子,我这就把门打开,放鞑子进来!”说来也怪,紧急时刻,他一点也不口吃了。

一听要放鞑子进来,农兵们不约而同停住了后退的脚步。比起凶狠的重箭,鞑子的刀斧和狼牙棒更让人害怕。

蒋邪也上前一步,厉声说:“上前杀敌者,有功必赏;怯战后退者,严惩不贷!”

这时一根重箭带着呜呜的破空声飞了进来,不偏不倚飞向了蒋邪。他脚下纹丝不动,抽刀挥出,“叮”的一声将箭矢从中间斩断,断杆的箭头一歪,插入了地板,微微晃动,嗡嗡作响。

这一刀非常霸道,一下震住了众人。看着他手中的刀,无人再敢后退,生怕这刀会砍到自己脖子上,像砍断箭杆一样把自己斩为两截。

陈雨适时补了一句:“奋勇杀敌,生还者按军功授田,牺牲者抚恤五十两;懦弱怯战,以叛逃论处,立斩无赦,家人逐出铁山!”

陈雨在铁山打造了一个辽民心目中的美好家园,没人愿意放弃自己亲手开垦出来的田亩,如果自己被处死,家人逐出铁山,那么费劲千辛万苦逃出辽东、洒下汗水垦荒还有什么意义?

农兵们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纷纷喊叫冲回了射击孔前:“跟鞑子拼了!”反正避战是必死,冲上去战斗还有生还的机会,为什么不赌一把呢?

稀疏了一些的枪声再度密集起来,墩堡里的火铳手与下方的步弓手开始了疯狂的对射,铅弹和箭矢互相擦肩而过,飞向对手,收割着生命。

一旦双方的战斗意志不相上下,坚持下去,吃亏的终究是清军。

他们的对手躲在墙垛后方,有工事作为掩护,能让密集的箭雨大打折扣,而步弓手们毫无遮掩,完全暴露在对手的火铳面前,身上又只有薄薄的一层皮甲——马甲们倒是多了一层锁子甲,然并卵,在这样的距离也不可能挡住火铳射出的铅弹——一旦被击中,几乎是中者立毙,没有什么生还的机会。同时,重箭平射非常消耗臂力,时间一长,再强壮的弓手力气也会耗尽,而火铳基本上可以做到无止境地开火,除非弹药耗尽,几轮对射拉锯之后,步弓手们伤亡惨重,手臂酸软无力,箭雨慢慢稀疏下来。

关键时刻,抬着檑木的部队冲上来了。因为檑木沉重,他们的速度很慢,只能依靠马甲的骚扰和步弓手的压制争取时间。这个思路本来没错,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步弓手在对射中会这么吃亏,再晚一点,只怕步弓手都要全线溃逃了。

攻门的部队进入战场后,分散开来,各自寻找最近的目标。甲兵们大声呵斥着,督促汉人包衣们抬着檑木去撞击各处墩堡的大门,他们则贴在墙壁上,躲在头顶上火炮和火铳的射击死角中,等待破门的那一刻。

如果是攻打城池,那么这样做就体现了甲兵们的丰富经验。贴墙而立,除了推下滚石,没有任何火器能伤到他们,生存的几率大大增加。只可惜,他们面对的是成群的墩堡,而不是一道平面的城墙。

各个墩堡不约而同地放弃了对自己脚下清军的攻击,转而端平枪口,专心射击对面墩堡底部的敌人。

“呯呯呯……”枪声愈发密集,像炒豆子一般,烟雾弥漫,铅弹在混沌中穿梭,收割着生命。清军怎么都没想到,以往攻城的经验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他们站在一处墩堡的根部,头顶上没有危险了,却成了其他墩堡的活靶子,而且铅弹从四面八方飞来,躲都躲不开。

甲兵们还没来得及等到撞开大门的那一刻,就纷纷倒在血泊中,撞门的包衣们也相继中弹,失去平衡的檑木重重落下,砸伤了另一头抬着木头的人。

一片惨叫声中,檑木纷纷落下,在地面上滚动,吓破了胆的包衣们放弃了攻门,调头就跑,就连督战的巴牙喇连砍几十个人头都无法阻止。

后方观战的马福塔如堕冰窟,手足冰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数千大清勇士面对这几十个墩堡就毫无办法了吗?要是带着这样的战果去见陛下,别说自己的户部承政之位难保,只怕手里的牛录都要收回,从此成为废人一个。

就在他失魂落魄之际,一门山地炮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帅旗,“轰”的一炮打来,炮弹将马福塔身边的几个亲兵打穿,鲜血溅满了他全身。

马福塔大骇,拨转马头,大呼:“鸣金收兵!”局势不对,就该壮士断腕,要是把这些人都拼光了,却无法取得满意的战果,自己的下场比吃败仗会更惨。



第二百五十三章 福兮祸所伏

锣声响起,还在苦苦坚持的清兵如蒙大赦,跳上战马调头就跑,无马的包衣们也是撒开腿跟着主子撤退,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尽快逃离这个死地。从空中俯瞰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退潮一般撤离,只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几个牛录额真顾不得擦拭脸上溅落的血迹,围上来问:“承政大人,还打不打?”

马福塔连连摇头:“这些墩堡太邪门,我们不能把大清勇士宝贵的性命不明不白葬送在这里。带上抢来的粮食,咱们走,去向陛下禀报这里发生的事情,让陛下带着红夷大炮来,收拾这些杂碎。”

主帅不想打,其余人也不愿继续,于是清军就非常光棍地撤退了。因为顾忌墩堡的火力,他们连尸首都不敢收,调头就走。

陈雨来到墩堡顶楼上,看着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旗帜,确认清军不是使诈后,握紧拳头大喝一声:“咱们胜了!”

“胜了,胜了!”

欢呼声从顶楼传到下面几层,然后从这个墩堡传到其他墩堡,不久之后,所有的墩堡都传出相同的欢呼声,回荡在战场之上。

农兵们打开被撞的开裂的大门,鱼贯而出,开始打扫战场,碰见重伤未死的清兵,就补上一刀。军官们则负责清点战果、盘点己方的伤亡情况。

这一战,清军阵亡(无伤员,全部补刀处死)甲兵、步弓手共三百余人,蒙古人二百余人,汉人包衣六百余人;陈雨这边,阵亡和重伤不治的老兵八十余人、农兵一百余人,保住性命的伤兵则是二百余人。从伤亡交换比来说,陈雨完胜,如果结合这个年代明军对清军的战场颓势来看,更是一场足以震动朝野的辉煌胜利。

此时的陈雨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他在张富贵等人的护卫下穿过战场,看着满地的尸体,忍不住感概:“咱们据险而守,还有火炮,鞑子毫无遮掩,就只有弓箭,居然还能让咱们死伤这么多人……果然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咱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邓范说:“大人,您是不知道,这样的战果,在整个大明都是了不起的战……战绩了。要知道,咱们的主力都是受训不久的农兵,别的官兵就算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也没办法取得这样的战果。”

陈雨摇摇头:“我们为什么要和那些废柴官兵去比?眼光要高一点,格局要大一点,不要老盯着那些废物,降低自己的标准。”

邓范惭愧地低下头:“是,属下知错。”

蒋邪冷不丁开口道:“大人居安思危是对的,眼下就有一个危机,必须要面对,不能对着这些鞑子的尸首沾沾自喜了。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大战之前,咱们只想着能让鞑子知难而退就好,谁都没想到能取得这么大的战果,可是隐患也就此埋下了。”

张富贵奇道:“打了胜仗不能翘尾巴,这道理俺也懂,不过才打退鞑子,就有危机了?你莫要危言耸听。”

蒋邪没有理会他,对陈雨说:“大人,这批鞑子都是轻装上阵,似乎是为了劫掠方便,没有携带火炮,而且为了面子不计伤亡地进攻,所以让咱们捡了个便宜。这么大的伤亡,是近几年鞑子从未有过的,这次惨败,不可能瞒得住皇太极,必须小心他的报复。而且,听闻皇太极阵中携带了多门红夷大炮,正是孔有德叛逃时带去的……”

众人听了,倒吸了一口凉气。墩堡面对弓箭坚不可摧,可是在红夷大炮面前就不值一提了。万炮齐发之下,高大厚实的城墙都能轰垮,何况小小的墩堡?要是架起十几门红夷大炮一轰,用不了几轮炮击,墩堡都会垮塌。

陈雨面色凝重,这种可能性很大,不得不防。他停下脚步,说道:“留下人打扫战场,我们回农庄议事厅,商议对策。”

众人回到数里之外的议事厅,第一眼就看到了地面杂乱的马蹄印和零星掉落的兵刃、头盔。

清军撤退时,避开了墩堡所在的路线,拐了个大弯,绕道直奔京畿道,恰巧经过了议事厅等建筑。不过他们无心恋战,加上议事厅也没什么可抢的东西,就是个空壳子,所以没有引来清军的毒手,除了四处留下了不少马粪,房屋都安然无恙。

在大厅坐定后,陈雨对这一战做了个简短的总结:“此战我们获胜,伤亡数目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也达到了驱赶鞑子的目的,诸位都辛苦了。另外,值得庆幸地是,咱们辛辛苦苦垦荒的田亩,还没有播种,除了被马踩踏过的地方需要重新翻土,我们没有任何损失,现在看来,播种的晚一点,反倒是因祸得福。”

众人纷纷称是。

“刚才蒋邪提到了伪汗皇太极有可能领大军前来报复。虽然我认为皇太极侵入朝鲜有他的战略目的,不大可能为小小的铁山改变自己的整体部署,但是世事无绝对,小心总是没有错的。我们必须要考虑对策,应对这种可能性。”陈雨分析道,“就算他不会中途专门跑来铁山替手下出头,但是把朝鲜君臣打服之后,打道回府时顺带在铁山找回场子,是大概率事件,不得不防。”

邓范想了一番后,开口说:“大人,属下在心中粗略推演了一下,如果皇太极真的带领十几万大军前来,除非有登州那样的坚城可守,否则不管如何布置,咱们也毫……毫无胜算,毕竟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了。”

陈雨看着蒋邪,蒋邪也缓缓摇头:“属下也认为,对上鞑子的主力,加上红夷大炮,几乎是必败之局。一力降十会,实力悬殊到了一定地步,什么战术策略都是无用。这次虽然用墩堡击退数千鞑子,运气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只要他们带了几门红夷大炮,结果就很难说了,更何况是面对皇太极号称十二万的大军。”

第二百五十四章 四两拨千斤

陈雨心情凝重,一场大胜之后还来不及庆祝,就要面对更为严峻的局面。他沉声问:“难道就没有办法应对了吗?”

王有田在众人中属于资质平庸之辈,这种场合很少发言,见陈雨担忧的模样,心里也是惴惴不已,作为一个把自己命运和这个体系绑在一起的小人物,他绝不希望这个体系遭遇灭顶之灾。他绞尽脑汁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开口:“大人,打不过,咱们可以逃嘛。反正这些垦荒的田亩都没有播种,暂时抛下也没有什么损失,咱们干脆把所有人海运到皮岛去,躲过这一劫。只要鞑子撤兵,咱们仍然可以回来,正好赶上稻谷的播种季节。”

听了王有田的话,不少人都点头,这也算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陈雨也说:“虽然也是个笨法子,但也算最安全的办法了。面对数千鞑子咱们还能周旋,可是对上皇太极的十几万大军就无能为力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如果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就只有这样了。”尽管近万人的撤退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可是总比团灭要好。

众人纷纷附和,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规划撤退的人员批次。

一片议论声中,蒋邪闭目沉思了半天,忽然睁开眼睛,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局限于战或退的抉择?难道就不能跳出这个范围,像下棋一样去思考策略呢?”

众人有些茫然,张富贵忍不住说:“不要卖关子,直接说办法。俺这样的穷军户,不比你这样的官宦子弟,没那闲工夫学下棋。”

“猴子,闭嘴!”陈雨担心这话引起阶级和出身的争执,制止了张富贵,然后问蒋邪,“有什么思路,不妨说来听听。”

蒋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计较张富贵的话,他沉吟道:“下过围棋的都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这句话。围棋的目的就是围空,最后的胜负也是以双方围空的多少来决定的。但是高手出招,讲究的是落子的效率,而不是一味地执着于围地的多少,与其在腹部苦苦纠缠,不如从边角着手,盘活局面。现在咱们在铁山面对鞑子可能的报复,就是腹地的较量,要么退,要么被聚歼,可如果换个思路,在边角下一着活棋呢,是不是能占据主动?”

张富贵、王有田等人压根不知道围棋怎么下,瞪着眼不知所以然。陈雨、邓范等人则思索起来。

蒋邪蹲下来,取了一块石子在地面上画了起来:“你们看,假设这里是铁山,北面是鸭绿江。皇太极这样的枭雄,大举进攻朝鲜不可能不留后手,他肯定要在鸭绿江的对面,也就是大明和鞑子实际控制地盘的交界处派人驻守,防止大明出兵偷袭后方,断其后路……”

张富贵点点头:“林三去打探敌情时,抓的舌头也说过,派驻了一支兵马守在辽河入海口……”

邓范插话道:“可是照目前的形势看,朝廷不大可能出……出兵。这不过是说明皇太极布局谨慎而已,他派人驻守辽河入海口,也不过是以防万一。”

陈雨福至心灵,脱口而出:“朝廷不去,我们可以去!”

“大人英明。”蒋邪佩服地望了一眼陈雨,然后用石子在地面上比划,“铁山离鸭绿江不远,陆路可以直接抵达,海路可以迂回。当然,陆路风险太大,去了未必回得来,可能会被回援的鞑子截住。要是走海路,就可以绕过鞑子的兵锋,用水师直扑辽河入海口,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围魏救赵!”陈雨、邓范等人异口同声喊出了这个成语。

“对,只要策略得当,四两可以拨千斤。和皇太极的十几万大军相比,咱们的兵虽然少,可是打中了七寸,照样可以让皇太极欲仙欲死。”蒋邪说,“鞑子几乎倾巢而出,肯定不会坐视后路被断,必定仓皇回窜,到时候,别说来铁山报复了,只怕朝鲜王城大门洞开,他们也没兴趣上了。”

“哈哈,要是后方有变,辽东老巢也未必安全,就算打下了朝鲜的王城又有何用。”陈雨笑着说,“这一招忒狠,正好打在了皇太极的七寸。只不过这样一来,朝鲜也跟着受益,我们无意中会给他们帮一大忙。”

众人也笑了起来,纷纷说:“真要这样,朝鲜可捡了个大便宜。”

“既然蒋邪的这个主意有可行性,那就做两手准备。”说笑几句后,陈雨正色说,“第一,让水师做好绕道旅顺口北上的准备,只要鞑子的主力进入京畿道,咱们就派水师去袭扰鞑子的后方部队,造成截断后路的假象,让皇太极不得不回援;第二,万一这招不灵,还是要做好集体前往皮岛避难的准备。猴子,你派些人去京畿道打探鞑子大军的动静,如果他们偏离回老巢的路线,往铁山而来,咱们就必须跑,反之则静观其变。”

张富贵应下:“遵令。”

次日,邓范带人打扫完战场后,返回禀告陈雨:“大人,战场敌我双方的尸首已经点检完毕。自己人这边,老兵的尸首已经找地方下……下葬,只把随身物品捎回威海给其家人作为衣冠冢,农兵则直接交给其家人安葬;鞑子那边,是直接挖个千人坑埋了,还是割下首级后再处理?这件事必须尽快拿个主意,否则时间长……长了,尸体腐烂,恐怕会造成铁山发生大范围的瘟疫。”

陈雨想了想,说:“虽然咱们现在不一定要靠鞑子的首级来攒军功,但是首级能证明咱们的实力,毕竟加上蒙古人和汉人奴才的,首级也有一千多个呢。找机会送回京城,皇帝一高兴,说不定又给我升官。就把鞑子和蒙古人的首级一块砍下来硝制保存,时机成熟再设法送往京城邀功。至于那些无头尸嘛,就挖个大坑埋了。”

“知道了。”邓范得到明确的指示后,退下去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汉城的危机

过了一会儿,张富贵神情古怪地进来。

“大人,铁山郡守朴昌永求见。”

“他来做什么?”陈雨嘀咕两句,点点头,“让他进来。”

朴昌永陪着笑一路走进议事厅,四处张望,大惊小怪地说:“鞑子过境,大人这里的房子居然毫发无损,真是令人称奇。”

陈雨望着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朴郡守专程前来,不会就为了说这句话吧?”

“当然不是。”朴昌永走到陈雨身前,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大声说,“下官代表铁山数万百姓,向大人致谢。如果不是大人英勇,鞑子绝不会这么快就离开,铁山必定会被刮地三尺,民不聊生。”

陈雨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为了刚刚的起步的屯田和练兵大业不被破坏才阻击清兵的,当下义正言辞地说:“本官虽是大明的人,但身在铁山,朝鲜和大明又是一衣带水的宗主藩属关系,阻击鞑子、维护百姓是理所当然的,朴郡守言重了。”

朴昌永感激涕零,做好事不求回报,这样的上国天兵来一打都没关系,他哽咽着说:“大人心系铁山百姓,下官铭感五内……”

陈雨亲切地扶起朴昌永:“朴郡守请起。鞑子过境,百姓们还好吧?人员伤亡多不多?”

“多谢大人挂怀。鞑子走的匆忙,只是掠走了一些浮财和粮食,倒是没怎么杀人,比起7年前的丁卯胡乱,已经好很多了……”朴昌收简单介绍了几句情况,然后充满期待地问,“大人,鞑子数次侵入朝鲜国境,所向披靡、杀人如麻,这次栽了个这么大的跟头,下官也是第一次碰上,能否让下官开开眼,看看那些不可一世的鞑子死后是什么样子的……”

“再如何嚣张,死后也不过如此。既然朴郡守想看,那就跟我来吧。”对于朴昌永的要求,陈雨欣然答应,这也是向朝鲜地方官展示肌肉的绝佳机会。

走在已经初步打扫之后的战场,看着堆积成山的尸体,和正在切割的首级,闻着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原本兴致勃勃的朴昌永脸色都白了,几欲作呕。

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打量着那些割下来的首级:面目狰狞、牙齿焦黄、脑门光滑发亮,只有后脑勺留着一根金钱马尾辫,确认是真鞑子无疑了。当下不禁感叹,这支明国来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居然可以打败数以千计的鞑子军队,而且可以斩杀这么多人?

他钦佩地说:“都说‘女真满万不可敌’,面对数千鞑子,能取得这样的战绩,大人真乃神将也!”

陈雨轻描淡写地回答:“也就斩首千余而已,不值一提。”

“斩首千余?”朴昌永大声重复了一句,嘴都合不拢了。

清军可以称得上倭国大军之后朝鲜面临的最强敌人,号称骑射无双,几个真鞑追着数百朝鲜军队跑是常有的事,对于孱弱的朝鲜军队而言,莫说千余,就算侥幸杀了几个鞑子,也是可以大吹特吹的战果了,没想到这个明国指挥同知,一出手就斩杀了一千多人。当然,陈雨没说,他也不知道这一千人里面真鞑子只有两三百人,蒙古人和汉人包衣占了大半。

他回过神来之后,激动地说:“大人,请允许下官将此辉煌战绩禀报朝堂。”

陈雨笑呵呵地说:“这是朴郡守的职责,据实上报就是,本官无权干涉。”

当晚,朴昌永在奏折上认真地提笔写下了“……鞑虏犯境,烧杀掳掠,幸有上国天兵驻守铁山,本郡组织铁山军民奋勇协助,助天兵伤敌五千,斩首三千余……”的内容。

次日,奏折被加急送往汉城。在这份奏折里,朴昌永不仅夸大了这一仗的战果,而且给自己也添上了协助抵抗清军的功绩。

而此时的汉城已经乱成一团。皇太极亲率大军连破安州、定州各处城池,进入了京畿道,离汉城只有几天的路程,临津江此刻又是结冰的状态,清军铁骑渡江包围汉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京畿之内“上下惶惶,罔知所为,都城士大夫,扶老携幼,哭声载路”,仁祖效仿丁卯胡乱时的做法,将后宫嫔妃、王世子和大臣的家眷送往江华岛避难,自己带着文武百官退守南汉山城(注1)等待各路勤王军的到来。

南汉山城的行宫内,仁祖召集百官商议对策,大殿内的气氛极其压抑,人人都惶惶不已。

仁祖忧虑地问:“诸君,王城已经弃守,南汉山已经最后的屏障,退无可退,可有计策退敌?”

百官面面相觑,面对十几万如狼似虎的清军,谁有办法退敌?这不是说笑吗。

吏曹判书崔鸣吉是出了名的主和派,他站出来说:“大王,鞑子兵锋不可挡,徒增死伤而已,不如派使者前去议和。丁卯年议和能成功,那么这次也必定能成功。”

右议政金尚宪则是坚定的主战派,他也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表示了不同意见:“崔判书此言差矣。丁卯年定了城下之盟,朝野备受屈辱,我朝几乎成为鞑子的附庸,难道七年之后,又要重蹈覆辙吗?”

崔鸣吉反驳道:“不议和,难道真的要抵抗十几万清军吗?现在各路勤王大军尚未赶到,即便及时到达,又有把握能驱逐鞑子大军吗?到时谁去指挥勤王大军迎敌,金议政你吗?”

金尚宪毫不含糊地说:“只要大王不嫌臣不知兵事,臣愿前往指挥勤王将士抗击鞑子,生死可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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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位于汉城以南的南汉山城与北汉山城一样都是朝鲜王朝时期作为国王避难所的重要古城。朝鲜王朝光海君十三年(1621年)初次将南汉山城确定为首都保障地,为了防止后金的侵入,开始将土城改建为石城。由于后金入侵的危险增加,朝鲜仁祖二年(1624年)起由官军与全国僧侣耗时两年进一步扩建、加固了该城。山城位于海拔495米的山顶,整个城郭周边高而险,中间则低平易守,周长905公里,城分为内外城,城墙高3~75米,城内曾建有国王避难时的行宫及各种设施

第二百五十六章 国王特使

仁祖有些头疼,大臣们分为战与和两派,泾渭分明,无法调和,他也不好表态支持任何一方。打,未必打得过,鞑子大军长驱直入、挡者披靡,已经说明了双方军力上的巨大差距;议和,也非他所愿,向一个蛮夷政权屈服,既让自己感到屈辱,又会失去大部分臣民的拥戴。

他求助地望着领议政李元翼:“领相,可有良策?”

李元翼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对仁祖的点名呼唤居然没有听见,还是在旁人的提醒下才反应过来。他一边思索一边站出来,斟酌着回答:“大王,眼下勤王大军尚未集结,与鞑子决一死战为时尚早;但就此屈服,也非上策——从丁卯年的条款就能看出,对方狼子野心,意图把我国变成他们的附庸,敲脂吸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议和这条路……”

金尚宪有些不满:“领相这话不等于没说一样?”

李元翼没有理会他,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臣前日预览了一份黄海道海州呈上来的奏折,还没来得及给大王批阅,这奏折的内容与朝堂之上讨论的事有密切关系。如果大王准许,臣想把奏折的内容公布出来。”

仁祖点点头:“准了。”

在百官狐疑的注视下,李元翼也没有命人去取奏折,直接背了出来。他反复翻阅了这份奏折,已经倒背如流。

“臣朴昌永今有本启奏:鞑虏户部承政马福塔,领兵数万往黄海道劫掠粮草,以供大军之资,一路无人可挡其锋芒。途径铁山,烧杀掳掠,幸有上国天兵驻守铁山,本郡组织铁山军民奋勇协助,助天兵伤敌五千,斩首三千有余。特向王上禀告,是否犒赏天兵,恭请王上圣裁。臣铁山郡守朴昌永敬上。”

话音一落,百官哗然。伤敌五千,斩首三千是什么概念?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算起,朝鲜军队与清军对阵全部的斩获加起来,杀敌人数也不如这一次多。如果朝鲜军队有这样的战斗力,还谈什么议和,直接可以把皇太极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了。

仁祖动容道:“真有此事,可否属实?”

李元翼分析道:“臣以为,具体的数字可能有夸大其词之处,但打了胜仗应该不会有假,一个小小的郡守,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欺君。”

工曹判书李兴立也是主战派,他兴奋地说:“要是这支明国的军队真这么强悍,何不召其前来勤王?”

仁祖担忧地说:“他们是上国来的天兵,怎么会服从寡人的调遣?”

金尚宪迫不及待地说:“就算不能来南汉山勤王,只要说动他夹击鞑子也不错,至少可以缓解咱们的压力。”

李元翼和这个副手一向意见不合,但这次难得地赞同金尚宪的意见:“说的不错,大王可以许诺给予一定好处,让这支明国军队从铁山出发,与勤王大军共同夹击鞑子,以解除南汉山的威胁。”

议政府(相当于明朝内阁)的两个大佬都保持了一致,其余人自然也纷纷出言附和,除了崔鸣吉等部分主和派大臣,几乎所有人都赞同这个建议。

仁祖见大臣们的意见比较统一,便开口说:“那就这么办。派出一位重臣,作为寡人的特使,从江华岛出发,走海路前往铁山搬救兵。”清军主力已经直扑汉城,从陆路去铁山已经走不通,只能走海路。

他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崔鸣吉身上。

“就请崔判书辛苦一趟,前往铁山,说动这支明国军队出兵。”

崔鸣吉心想,只要不让我督兵抵抗清军就行,于是拱手道:“臣遵旨。”

远在铁山的陈雨也没有想到,朴昌永的一份奏折,改变了朝鲜君臣的策略,把自己正式拉入了这次史称丙子胡乱的清军入侵朝鲜战争之中。当然,即便没有这件事,他也已经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中,只不过朝鲜人的求援,给了他坐地起价讨要好处的资本而已,对他有利无害。

朝鲜国王的特使出发总有些繁文缛节的流程要走,磨蹭了几天后,崔鸣吉还没有动身前往江华岛,局势愈加恶化了。

皇太极的大军此时已经抵达了汉城府境内,乘临津江结冰之际渡江攻占汉城,会合各部包围南汉山城,伐木列栅,绕城驻守,山城内粮草断绝,不得不杀马充饥。各路勤王军队虽然陆续到达,自发地发起攻击,但都被清军一一击败,朝鲜君臣只有坐困孤城。

围城之后,皇太极派使者上山发出最后通牒,要求仁祖投降,对自己伏地请罪,行三跪九叩之礼。几乎一夜之间,李氏政权就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这时仁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铁山的这支奇兵身上。在北门送行崔鸣吉一行时,他握住对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寡人本望父母之邦来救矣,然远水难救近火,大明皇帝即使出兵,也来不及了。崔判书此去,务必要说服那支明国军队来援。朝鲜立国数百年,东方自箕子以来,教化大行,男有烈士之风,女有贞正之俗,素有小中华之美誉,岂可沦为山林狩猎之民之藩属?一切就拜托崔判书了。”

崔鸣吉虽然主和,不过是贪生怕死而已,骨子里还是不愿向一群蛮夷三跪九叩的,听仁祖说得动情,不免唏嘘不已,哽咽道:“臣一定竭尽所能,挽救国运。”

仁祖又说:“只要能驱逐鞑虏,解南汉山城之围,不管对方提出什么条件,都可以考虑。崔判书此去,就全权代表寡人,一概事宜,可以先答应,后禀报,寡人事后追认便是。”

这就是特别授权了,相当于把决定权都交到了崔鸣吉手上。崔鸣吉闻言觉得肩头压力巨大。

叩拜行礼之后,崔鸣吉一行向仁祖辞行,从南门下山,乘船去了江华岛。

仁祖送走崔鸣吉之后,返回北门,居高临下俯视,只见山下的清军黑压压一片,营帐连绵不绝,旗帜铺天盖地,对面的望月峰还升起了硕大的白旗,上书招降二字,不禁长叹一声:“莫非国运就要在寡人手中断送?”

第二百五十七章 坐地起价

南汉山城危在旦夕,君臣夜不能寐,可是大兵过境之后的铁山却是劫后余生。百姓们虽然被掠走了钱粮,但至少性命保住了,比起京畿道的水深火热,已经好上太多。

郡守朴昌永也偷得浮生半日闲,躲在衙门后院,每日斟几杯烧酒自饮,自娱自乐。他不是不知道汉城处在危机之中,可是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基层地方官,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善待自己,过几天安宁日子,真要亡国了,至少也曾经安逸舒适过,胜过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只不过这种安逸生活很快就被打破了。一日午后,一名差人连滚带爬地来到他房间,紧张地说:“郡守,汉城来人了,还是个大官……”

“大官?”原本半躺的朴昌永像个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来,连声问,“是哪位大人,现在何处?待我前去迎接……”

“不必了。”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紧接着一个红袍官员在几名随从的簇拥下大踏步走了进来,“本官乃吏曹判书崔鸣吉。你就是本地郡守?那个请功的折子是你写的?”

“吏曹判……判书?”朴昌永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赶紧伏在地板上,紧张地说,“下官就是铁……铁山郡守朴……朴昌永,崔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未曾出迎,请大人恕罪!”

“现在不是行这些虚礼的时候。”崔鸣吉不耐烦地甩了甩袖子,示意他起身,“本官问你,奏折中所言是否属实?那支明国军队可还在铁山?”

朴昌永眨了几下眼,愣愣地反问:“明国军队?”

“就是你奏折中提到的,斩鞑子首级三千余人的那些人。”崔鸣吉按捺住脾气,沉声说。

“斩首三千……这个……”朴昌永总算反应了过来,这个夸张的数字是自己报上去的,“崔大人说的是明国陈同知的大军?在的在的,他们尚在铁山,崔大人要找他们?请随下官来。”

农庄议事厅内,崔鸣吉见到了仁祖抱以厚望的救星,出乎他意料的,却是一个年轻的过分的将领。

崔鸣吉心里嘀咕,面上却十分客气,双手作揖行礼:“本官吏曹判书崔鸣吉,敢问阁下就是大明的陈将军?”

顾彪在陈雨背后小声提醒:“这吏曹判书就相当于咱们大明的吏部尚书。”

吏部尚书?那在朝鲜也算数得着的大官了。陈雨微笑着回礼:“本官大明威海卫指挥同知、海防游击陈雨,见过崔判书。”

崔鸣吉略一踌躇,决定开门见山。

“情势紧急,崔某就不绕弯子了。某是奉仁祖大王之命,来找陈将军商议要事。是否能请其余人暂时回避?”

陈雨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感觉一个大好机会在向自己招手,忍住窃喜,面上保持平静,挥手示意顾彪等人出去,然后指了指椅子,“崔判书请坐下说话。”。

崔鸣吉回头瞪了朴昌永一眼,朴昌永会意,国君交代的事,不是自己这等小官够资格参与的,乖乖地说:“下官在外等候,崔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大厅内只剩下两人后,崔鸣吉在椅子上坐定,恭敬地说:“陈将军在铁山抗击清军,力挽狂澜,让铁山子民免遭荼毒,崔某先代大王谢过了。”

“好说,朝鲜是大明藩属,两国一衣带水,这些也是本官该做的。”陈雨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堂堂吏部的一把手在王城告急的情况下来到铁山,绝不是来拉家常的,他等着对方说出来意。

果然,简单的寒暄之后,崔鸣吉迫不及待地说明了此行的目的。

“大明是朝鲜的父母之邦,崔某有话就直说了。如今清军十余万人围困王城,仁祖大王被迫避往南汉山城,危在旦夕。听闻贵部将士勇猛,特遣崔某为使,来请将军施以援手,望将军念在两国的邦交情谊,出兵夹击清军,解汉城之围。”

陈雨一听,果然是来搬救兵的。他本来就打算袭击清军的后方,动摇其军心,以免铁山免遭皇太极的报复,在战略目的上,双方的想法是一致的。他正在想,朝鲜会因此而受益,总得让对方给些好处才行,让自己的军事行动利益最大化,没想到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了,这就叫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只不过,他绝不可能选择从陆路攻击清军主力,这完全是自寻死路。

他正色道:“崔判书,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让我出兵解汉城之围,并不是不可以。但是,如何出兵,路线怎么选择,必须由我来定。同时,贵国必须答应我几个条件。”

崔鸣吉大喜,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只要能解汉城之围,怎么做,我们绝不干涉。至于条件,请将军尽管说,只要我们做得到,就一定答应。”

对于要在朝鲜这里得到什么好处,陈雨从来到铁山的第一天就在琢磨,早就想过无数遍了,心中早有腹案,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伸出两根手指:“我的条件不多,只有两个。第一:允许我在铁山等地招纳辽东逃人,屯田练兵,所垦田亩,全部为我所有,颁发田契,而且十年内免除一切赋税徭役。”

崔鸣吉一听,这第一个条件并不算苛刻。这些事对方本就已经在做,只不过以官方的名义确认而已。至于赋税,也是金尚宪等强硬派提出要收的,现在免除,也不是大不了的事。王城都要沦陷了,还在乎这些赋税?至于准许其公开招纳辽东逃人练兵,虽然涉及一国主权,是个敏感的事情,但是比起汉城之围,就微不足道了。

他点点头:“这个,崔某可以代大王答应,没有问题。”

陈雨狡黠地一笑,继续说:“第二:听闻贵国借出使大明朝贡的机会,购入生丝等货物经对马藩贩卖到日本。我的要求就是,把这条贸易线交给我代管三年,由我全权处理。”

“这个……”崔鸣吉万万没想到,对方的第二个条件居然是这个,顿时有些为难。

第二百五十八章 奔袭辽东

朝鲜每年派出两次使团,往大明朝贡,用一些人参、貂皮换来生丝等紧俏货物,加上明朝廷赏赐的财物,经过庆尚道釜山浦倭馆销往对马藩,所得颇丰,是朝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将这条一本万利的贸易线交给对方,岂不是将经济命脉交到别人手中,而且大大缩减了国库收入?

他迟疑道:“兹事体大,崔某不敢擅专,要禀告大王示下。陈将军可否另提一个条件?”

陈雨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屯田练兵,本就支出巨大,如果再为了贵国出兵与鞑子交战,光是开拔银子和抚恤金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若是伤亡过重,元气大伤,补充兵员也是要花钱的,这个窟窿上哪弥补?老实说,贵国其他的东西我也看不上,也就这条贸易线有利可图,如果不能答应,那就恕我不能出兵了。”

崔鸣吉想起仁祖出发前的嘱咐,无奈地说:“可是让陈将军代管釜山浦倭馆,三年内鄙国收入锐减,战后又是百废待兴,处处要花银子,就算是大王也很难向臣民交代啊……”

陈雨眼珠转了转,决定换个角度切入,便问道:“贵国每年在对马藩的交易有多少进账?”

崔鸣吉想了想,回答道:“这个户曹更清楚……不过崔某曾经听户曹判书提过,每年销往对马藩的人参和大明生丝,所得银钱大约是三十余万两左右(注1)……”

陈雨闻言有些无语。从大明朝贡所得的生丝都是白菜价,甚至是赏赐所得零成本,卖往日本至少要翻五倍,而且销售额度不像长崎那样受幕府的限制,这样一条黄金路线,在朝鲜这些官员手里,每年居然只有三十万两银子的毛利润?这些官员要蠢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如此暴殄天物。

越是这样,越激起了他掌控这条贸易线的决心和欲望。只要交给自己来运作,哪怕闭着眼睛也能让这个数字后面多个零。

他简单算了笔账之后,提出了让步:“假设崔判书说的三十万两属实,那么,我可以答应,代管这条贸易线之后,每年交给贵国绝不少于这个数字,其余的收入则归我所有。这样贵国就没有任何损失了,如何?”

崔鸣吉有些傻眼,如果是这样,对方图什么呢,总不会是白白帮朝鲜做事?

他对海贸没有什么概念,对他而言,三十万两已经是个巨大的数字,根本没有想过,只要运作得当,这三十万两可以变成三百万两甚至更多。

不过能做到吏曹判书的位置,崔鸣吉也不傻,不管对方的动机如何,至少朝鲜不会因为暂时放弃釜山-对马藩的贸易而吃亏。这时他反倒为自己报出三十万两的数字后悔了,早知道多说个十万两了。

再三权衡之后,崔鸣吉下定了决心:“大王临行前交代,只要陈将军愿意出兵,一切事情都可以商量。那么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先口头约定,等鞑子退兵后,再由朝廷与将军签订盟约。”

陈雨笑了,他仿佛看到成吨的银子在向自己招手,当下伸出手:“成交!”

安静了不久的铁山重新变得热闹起来,暂时撤到船上的屯丁、妇孺回到了陆上,返回了自己的住处,农兵也恢复了一边垦荒一边操练的节奏,从威海卫来的战兵则逐批登船,准备出海。

陈雨留下邓范主持农庄的大局,自己则亲自带着其余人登船,前往辽东指挥这次奔袭行动。

码头上,陈雨向邓范交代:“这几千农兵,还有其余屯丁、家眷,都由你负责管理。目前鞑子的主力都在汉城,铁山暂时是安全的,即使有零星的敌人,你带着农兵也能应付,大不了再躲回墩堡里便是。”

邓范回答:“请大人放心去,农庄这边有属下在。属下预祝大人马到成功。”

陈雨微笑道:“走海路并不远,顺利的话,半个月就能往返。就等着我们凯旋而归吧!”

船队扬帆起航,缓缓离开了铁山码头。

此时正是春天,海上刮起了东南风,船队顺风走得很快,半天不到就过了皮岛,三天之后到几个海岛聚集的海域。

苏大牙介绍:“大人,前面就是獐子岛了,也属于东江镇管辖,再往前面走,就到了广鹿岛,离旅顺口不远了。”

“到了尚可喜的老巢了。”陈雨眺望着前方问道,“这一带海域还算安全吧?”

“陆上不好说,海上安全得很。”苏大牙说,“这些岛屿都有东江镇的官兵,旅顺口那边倒是被鞑子占据,但听说没留几个人看守,鞑子也没船出海。另外,老铁山一带还有咱们的船活动,对了,这次去打鞑子,要不要叫上苏忠?”

陈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行,把他带上吧,兴许能派上用场。”

本来这种奔袭行动,讲究的是精兵作战,来去如风,要打痛敌人,却不能陷入鏖战,并不是人越多越好。而且苏忠的手下都是海盗出身,也没有配给水师用的舰炮,和水师无法配合,上了岸更远不如卫所带来的战兵,看不出能发挥多大用处。但陈雨能理解苏大牙给义子争取露脸机会的用心,为了不打击这个水师副统领的积极性,带上就带上吧,无非是让苏忠跟着打酱油罢了。

船队经过旅顺口外海,绕过辽东半岛的最南端后,在双岛湾附近碰上了在此暂时停泊的苏忠等人。

苏大牙命人叫苏忠来到这边船上,满心欢喜地说:“忠儿,正准备去找你,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来,给陈大人请安,然后跟着咱们一起去打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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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有关日朝之间民间贸易的史料稀少,但是根据对马藩宗氏的记载的贸易帐簿(1684年至1710年的贸易记录),可以得出一个参考性的数字,日本经对马藩流入朝鲜的白银每年平均是银钱6993千克、纯银5170千克,按古代每两约合37克的标准,大约就是白银32万左右。



第二百五十九章 背水扎营

“打鞑子?”苏忠一听满心不情愿,他在这里重新做回老本行,打家劫舍,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好不快活,根本不想去和穷凶极恶的鞑子拼命。但又不敢表现出来,跟着苏大牙低着头走过去给陈雨请安。

“属下苏忠,见过大人。”

陈雨正在想奔袭清军的计划,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句,便没有再说话了。

苏忠觉得被无视了,一股耻辱感油然而生,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略微抬起头,瞥了一眼对方,心想:抢了我的女人,还这样羞辱我,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可是看到站在陈雨身边的顾影后,他立刻冷静下来,松开了拳头。这个女人的刀法他是见识过的,喝醉酒了都能轻松撂倒自己,清醒的时候更加打不过她,有她在,动武的念头就只能打消。想要对付姓陈的,只能徐徐图之,另寻良机了。

他的内心活动,苏大牙是不知道的,陈雨更加蒙在鼓里。一大一小两支船队在双岛湾会合后,短暂休整了半天,次日继续马不停蹄继续赶路。

数天后,船队抵达了辽河入海口。在陈雨所在的时空,辽河入海口有两个,分别是营口和盘锦(注1),因为解放后修了水闸,河水一分二,河道也变窄了。但是现在,只有一个入海口,就是营口,名字也不同,这个时期叫做梁房口,河道也比陈雨那个时空宽阔得多,海船进入也毫无问题。船队便从入海口逆流而上,进入了辽河,往上游而去。

进入了危险区域,随时都可能遇见清军,船队的航行小心了许多,放慢了速度,密切观察沿岸的动静。虽然初步判断,镇守后方的清军不大可能有炮,对宽阔河面上的船队不会有威胁,但是世事无绝对,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陈雨等人只是在与清军交战前抓获的“舌头”口中知道在此处驻扎了清军,负责镇守侵朝大军的后路,但具体在哪个区域并不清楚。于是,被张富贵招纳到情报司的林三等人牵着几匹马找个水流缓和的地方上了岸,然后从陆路出发,走在船队的前面,去侦察清军的踪迹。

陈雨对身边的蒋邪说:“这些战场侦察的活儿不应该是情报司来做,他们要干的活应该是渗透入敌后刺探消息。等这次回去后,你从辽人和皮岛老兵中间筛选一些会骑马的人组建咱们自己的侦察队,曾经在边军中干过夜不收的优先录用,待遇从优。”

蒋邪应下:“属下记住了,等回到铁山就去做。”

船队逆流而上速度本就快不起来,加上为了控制速度,只升了半帆,大约两个多时辰,才走了不到十里地。行到一个弯道时,岸边有几骑从树林里钻出来,举起一个铜镜,反射阳光到船上,从甲板上看过去,一闪一闪地很惹眼。

张富贵说:“这是我们约定的信号,林三他们回来了。快放下小船,接他们上来。”

林三等人上了船后,被张富贵径直带到陈雨面前禀报此行的收获。

“大人:属下在前方七八里处发现了清军的营地,或许是狂妄,或许是大意,他们直接沿河扎营,正是水师攻击的最好机会。”

陈雨问蒋邪:“行军打仗时一般都不在河边扎营吗?”

蒋邪解释:“正常情况下,部队都不会选择在河边扎营,这么做唯一的好处就是人、马取水方便而已。万一遇袭,背靠河水,连条退路都没有,是兵法大忌。历史上虽然有背水一战的说法,但都是极端情况下不得已采取的战法,并非常例。鞑子此举,应该是狂妄自大之举,估计他们认为明军不敢与其对战吧。”

陈雨便问林三:“可探知领兵的将领是何人?”

林三回答:“属下抓了个‘舌头’,问清楚了,是鞑子的英郡王阿济格和贝勒阿巴泰。”

“这就说得通了。”蒋邪说,“鞑子的这些将领之中,阿济格出了名的狂妄自负,脾气也粗暴,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估计在河边扎营就是他的主意。”

“既然鞑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那咱们就给他们来点教训,免得以为咱们大明无人了。”陈雨伸手朝前一挥,“升满帆,全速前进,找到鞑子,让他们尝尝炮子的滋味!”

一艘接一艘的战船升起船帆,拐过这道湾口,往上游而去。

与此同时,上游五六里处,连绵的营帐沿着河岸一线排开,大营内冒出了渺渺炊烟,似乎在生火做饭。

中间一座最大的营帐内,数张案几分设两侧,十几个武将盘腿而坐,大口啃着鸡腿之类的肉食,不时端起案几上的烈酒喝一口。

上首一个满脸桀骜的将领吞下一口肉,含糊不清地说:“大汗不让咱们去汉城,那就在后方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自由自在的,也不错。”

几个将领恭维道:“英郡王说的不错,不能去朝鲜抢银子、抢女人和包衣,在梁房口也能抢,也差不了太多。”

左侧坐在第一个位置的一名中年武将担忧地说:“可是咱们的营帐依河而建,是不是太托大了?要是明军来袭,那就非常危险……”

坐在上首的将领吐出了一根骨头,不屑地回答:“明狗有这胆量偷袭咱们,我借他们个胆子看敢不敢?七哥,你未免也太小心了,当年的豪迈都上哪去了?”

这位被称为英郡王的人就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阿济格,被封多罗武英郡王,也是这次扼守梁房口部队的主帅。被他称为七哥的人,就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封多罗饶余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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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从营口、盘锦出海的河水原本是相通的,解放后(1958年)人工在三叉河修了河闸,将河流一分为二,除非两河水位差过大,调剂水量,一般时闸不开,两河各流各的。本来都是辽河,因入海口有了两个,为方便,人为规定,营口入海的叫大辽河,盘锦入海的叫双台子河。



第二百六十章 弓箭对大炮

阿巴泰一开口就被怼,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还是喝了一杯酒,把胸中的郁结咽了回去。

他虽然年长,可是母亲伊尔根觉罗氏出身一般,生前没有受过努尔哈赤的宠幸,死后也没获过任何哀荣,直接影响到了他在兄弟中的排位。眼瞅着几个弟弟一个个都是郡王、亲王了,连年轻的多铎都封了豫亲王,他依然是一个多罗贝勒,还是皇太极为了安抚他,象征性地加上了“饶余”(满语富贵的意思)两个字装点门面。

面对已经封郡王的十二弟,而且对方又是这支军队的主帅,阿巴泰没有任何底气回嘴,只能默默地喝酒。

建议提出来了,阿济格不采纳,他又能怎么样呢?不过他也不太相信明军会胆敢越过长城到关外采取任何军事行动,这样提议也不过是出于稳妥。再说了,为以防万一,从河岸往陆地三个方向十里范围都派出了探马,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第一时间发现,问题应该不大。

不过老天爷似乎要验证他的担忧是正确的,而且要啪啪打阿济格的脸,变故很快就发生了。

众将领大快朵颐之际,忽然“轰”的一声巨响传遍了整个大营,让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竖起耳朵听。在座的都是经验丰富的武将,对这种声音并不陌生。

紧接着又是连续两声巨响传来,这下所有人都能肯定是什么声音了。

阿济格扔掉食物,掀翻了案几,碗碟和汁水遍地都是,腾地站起来,大声说:“是炮声!”

阿巴泰也站了起来,说道:“西面和北面都有咱们的人警戒,携带大炮的明军绝对无法靠近……这声音是从东面传来的,东面是辽河……对了,肯定是船,从河上过来的,所以咱们的人无法提前预警。”

这时一个清兵慌乱地跑进大帐,跪在地上向阿济格禀报:“主子,河面上忽然出现了大批明军战船,在向咱们的营地开炮!”

阿巴泰摇了摇头,事先绝对想不到敌人会从水上发动袭击,所以也没有安排人值守,现在发现已经晚了。

“卑鄙的明狗,居然从水上偷袭!”阿济格返身从刀架上取下自己的宝刀,喝道,“所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点检人马,准备迎敌!”

众人正准备应下,“轰轰轰”一阵密集的炮声响起,一时间地动山摇,连帐篷都在颤抖,说什么话都听不见了。

阿济格脸色大变,率领众人钻出了大帐,只见大营之中炸开了锅,士兵和战马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到处都是一片混乱的景象。

他拔刀出鞘,高举过顶,几乎是吼出了命令:“看好你们的人,不要乱,谁再跑,杀无赦!”

清军的军纪非常严厉,主帅的命令发出后,便有中层军官出面维持纪律,收拢各自的旗丁,混乱的局面略有好转。

阿济格往河面上望去,只见长长的一排战船在营地所在的河岸边列成横队,用侧面对着这边,船舷上的炮不停地开火,烟雾弥漫了整个河段,呼啸的炮弹接二连三飞到营地之中,不时有惨叫声响起。

战船离河岸是如此之近,以至于清军几乎可以看清甲板上每一个人,要不是烟雾缭绕,对方的五官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阿济格咬牙问道:“咱们的勇士可以渡过这一段河水登船吗?”他目测从河岸到战船只有两百步不到的距离,如果能够涉水登船,那么就能把这些明狗一个个都杀光了。

阿巴泰劝道:“英郡王不要冲动,这船看着不远,但是辽河水深,要不然船也没法靠这么近,咱们的勇士又不会水,还没靠近船就会淹死的。”

阿济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正好一枚炮弹飞了过来,恰好砸中了阿济格身旁的一个清兵,登时被削去了半截身体,头颅和上半身像是被拍烂的豆腐一样化为肉屑和血水四处飞溅,阿济格也被溅了一身血。

穿越一具躯体后,炮弹的去势丝毫不受阻碍,继续往前飞,一连撂倒了十几个清兵,然后一头钻进一个营帐内,“哗啦”一声,硕大的营帐轰然倒塌。

阿济格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水,这一炮不仅没有把他吓住,反倒激起了他的凶残本性。他几乎是嚎叫着发出命令:“能拿弓的都跟我来,把这些明狗都射成刺猬!”

主帅发飙了,其余人不敢怠慢。当下就有几个牛录章京收拢了部分各自的甲兵,跟着阿济格穿越混乱的人群,冒着炮火,徒步走到河边,往河里走了十几二十步,直到河水没过膝盖才停止,七八百人浩浩荡荡站在河水中,齐齐拉开了弓弦,瞄准了对面战船的甲板,箭尖斜斜指向半空。

此时两方的直线距离大约一百六十米左右,放在以往并不是弓箭理想的射击距离,清军的步弓要想输出足够的杀伤,还要维持射击频率,一般都会靠近一百米之内,甚至是五十米以内。可是眼下也顾不上了。弓手们卯足了劲,把弓拉成了圆月,弓弦吱呀作响,似乎随时都会崩断。

随着阿济格一声大喝:“放!”几百张弓几乎同时射出了手中的重箭,乌压压一片飞往对面。

箭雨像蝗虫一样窜上半空,越过最高点后,一头俯冲下来,飞向了甲板。

“叮叮叮”一阵撞击声响起,一部分箭矢力道不够,落在了船体下部,甚至直接掉入水中,还有一部分落在了甲板上,或插入甲板,或射中人体,当即就有一些水手或者炮手倒在血泊中。

陈雨低声咒骂了一句:“吗的,弓箭对大炮,这些人都是疯子。”然后对蒋邪说,“向所有船打旗号,暂时停止对营地的炮击,把炮口放平,对准这些弓手,用葡萄弹把他们轰成渣!”

命令逐一传达到各艘战船,炮手们将卡隆炮的炮管进行了调整,改成水平角度,然后把实心弹换成了霰弹。



第二百六十一章 霰弹过处,寸草不生

在船上更换弹种的过程中,清军又射出了第二轮箭雨。只是力度比刚才要小了许多,造成的伤亡也寥寥无几。毕竟是这么远的距离,而且用的是强弓重箭,与轻箭的抛射不同,每拉开一次满弦,对臂力的消耗都是巨大的,清军虽然武勇,但并非人人都是大力士,这样强度的射箭来个两三次就达到极限了,接下来手臂酸软,无力拉弓,就要退出战斗。

就在阿济格准备带着部下射出第三箭时,调整之后的卡隆炮反击了,离他们近的十几艘船近百门炮几乎同时开火。

“轰轰轰……”

停滞了片刻的炮声重新响起,这次的炮弹不再越过阿济格等人的头顶,而是直接平射过来,并且从实心铁球换成了能让海盗闻风丧胆的葡萄弹。

站在清军的视角,他们看到对面的炮口冒出火焰之后,一个个黑乎乎的桶状物体飞出了炮膛,然后裂开,散布成大片的黑点,乌压压飞了过来,瞬间就到达了自己眼前。

很多清兵的知觉就停留在这一刻。下一个瞬间,密集的弹丸像一场金属风暴般扫过,保持拉弓姿势的清兵在风暴中被打成了筛子,绽放出一团团血雾,断裂的弓臂和残缺的肢体顺着弹雨的方向朝后方飞去,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变成了一滩肉泥。

一轮炮击之后,河边几乎没有站立的人,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几百名甲兵被一扫而空,河水几乎被染成了红色,到处是尸体、伤员和漂浮的断肢、弓箭、铠甲碎片。

阿济格很幸运,站在他前方的几个甲兵恰好成了他的肉盾,其中一人更是被弹丸巨大的冲击力推得腾空而起,砸在了他身上,挡住了好几颗致命的弹丸。阿济格也被这股力道推到在河水中,虽然摔了个七荤八素,但恰好避过一劫。

等他从河水中站起来之后,茫然四顾,心里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清勇士就这样全倒下了?

几名同样幸免于难的人也爬了起来,其中一个梅勒章京脑子转的快,蹚水走到他身边,嘶声说:“主子,赶紧走,这些炮非人力所能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几人连拖带拉,把还没回过神来的阿济格带上了岸,不要命地往大营跑去。

陆续有清兵从水中爬起来,许多人因为被同伴挡住了部分弹丸,负了伤,但是还能行动,都挣扎着往岸上跑。

卡隆炮的炮管短,装填快,很快第二轮炮击又来了。

“轰轰轰……”

又一轮象征着死亡的葡萄弹扫过,踉跄着蹚水上岸的残兵在弹雨中被撕成了碎片,整个河面上就再也没有活人存在了。

阿巴泰老成持重一些,没有跟随阿济格下水,以肉身对抗大炮,留在了营中收拢溃兵。趁着对面的炮改变攻击对象,有了喘息的时间,他指挥手下把大营的局势稳定了下来,能动的人都上了马,只等主帅一到就撤退,离开大炮的攻击范围。

当他看到几个人架着阿济格跑回来时,赶紧迎上去,大声说:“英郡王,情势危急,必须赶紧拔营撤退,赶紧下令吧!”

阿济格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也不复刚才的凶悍,低声说:“请七哥代为指挥,传我命令,全军后撤十里。”

整个大营喧闹起来,人声和战马嘶鸣生混杂在一起,军官们大声吼叫着,士兵们匆忙收拾一番,拨转马头往西北方向撤退。地上到处散落抢来的细软财物,这时也没人去捡了,钱财没了还可以再抢,毕竟性命要紧。至于营帐,更加顾不上了,离开这块要命的地方再说。

船上,苏大牙看着大队骑兵撤离时卷起的烟尘,惋惜地说:“大人,就这么看着鞑子跑了?”

陈雨叹了口气:“卡隆炮射程有限,只能抵近到五百步以内,要不然我们也不必紧挨着河岸炮击营地了。对于逃跑的鞑子,有心无力。可惜了,咱们这样四五百料的船不能装重炮,要不然朝鞑子的屁股开几炮,保准又能留下几百具尸体。”

蒋邪也说:“现在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已经很不错了。这还是因为咱们的船是沙船,船底较平,吃水浅,可以靠近河岸,换做福船,能不能开进辽河都难说。”

“不过鞑子肯定不会跑远。皇太极要求他们扼守此处,是为了防范大明出兵,守住侵朝大军的后路,只要他们没死光,就不敢擅离职守。”陈雨说,“猴子,让林三带人再去侦察鞑子的动向,如果他们换个地方扎营,咱们再想办法对付。”

张富贵应下:“是,属下立刻去办。这大股骑兵有蹄印,除非下暴雨,否则很容易追踪。”

一场袭击战就这样告一段落。船队在河边停泊,进行休整。陈雨一边派人追踪清军的踪迹,一边让人上岸察看营地,清点战果。

太阳下山之前,蒋邪来向陈雨禀报:“经过初步清点,鞑子死伤人数大约是一千余人,大部分是在河边被葡萄弹打死的,少部分是在营地遭袭时被炮击身亡或者混乱中被马蹄踩踏而死。另外,还抓了几个活口,伤的不算重,其余的没有咽气但无法动弹,都已经补刀了结了。”

陈雨听见还有活口,便说:“把抓来的俘虏带上来问话。”

四个俘虏被带了进来,眼神闪烁,不安地看着四周的人。

陈雨问:“你们能听懂汉话吗?”

当中一个人点头哈腰地回答:“这位将军,我能听懂,将军要问什么,小人一定如实回答。”开口却是一口正宗的辽东话。

陈雨有些意外看着他光溜溜的脑门和后脑勺上的辫子:“你不是满人,是汉人?”

“是的,小人祖籍盖州卫,老家离这梁房口不远,名叫张忠旗,几年前被鞑子抓去,做了包衣,这次也是跟着主子一起出征,帮着搬运盔甲、兵刃以及抢来的财物……”



第二百六十二章 阿济格的底牌

这个名叫张忠旗的汉人口齿伶俐,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情况介绍的清清楚楚,只是脱口而出的“主子”二字让陈雨皱起了眉头。

“你没受伤,为什么没有跟着你的主子跑?”

张忠旗立刻反应过来,慌忙磕了几个头,解释道:“将军,小人给鞑子做奴才并非本愿,只是被逼着叫主子几年了,一时改不了口。小人没有跟着跑,是因为不想再回盛京给鞑子当牛做马了。平时他们看的严,没机会逃,这次他们吃了败仗,正好是个机会,所以躺在尸体中间装死……”

陈雨想了想,这个说辞从逻辑上说得通,如果他的话都属实,那么可以断定,这就是一个胆子小却又不甘为奴的小人物,不敢冒着被砍头的危险逃跑,只能在沉重的奴役下卑微地生存,寻找着脱离苦海的机会。

“那么这几个人呢,也是汉人?”

张忠旗小心地介绍:“他们三个,两个是朝鲜人,分别是金在石和安宰贤,一个是海西女真,叫做满泰,都是被鞑子抓去做奴才的。”

陈雨奇道:“朝鲜人被抓去奴役不稀奇,怎么女真人也沦落到这地步?”

一个身材敦实的男子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将军大人,我叫满泰,来自海西四部之一的辉发部落,二十多年前,努尔哈赤带人杀了我们的首领拜音达礼,吞并了辉发部,并把敢于抵抗的部落族人后裔世代定为奴仆,我就是其中之一。”

包括陈雨在内,众人都是第一次听说满人内部也有这样残酷的内斗,以至于女真人也有沦为奴仆的,一个个将信将疑。

张忠旗解释:“将军,他说的都是真的。归顺了老奴的海西女真也能做官,分入八旗,还有自己的牛录,但是手上染过建州鞑子的血而且又拒绝归顺的女真人,有不少被老奴下令后人世代为奴,以示惩戒。在他们眼中,海西女真和野女真比建州女真低一等,只比汉人和朝鲜人地位高,但是要想出人头地,也得凭借战功才能立足。”

“好吧,本官姑且相信你们的话。”陈雨决定不去纠结这些事情,毕竟对他而言并不太重要,“但是不管你们和鞑子的关系如何,在本官看来,都是一伙的,本应该一刀砍了……”

四个人一听有些慌,张忠旗和两个朝鲜人更是连连磕头求饶,“大人,我们不是鞑子的人,也没有害过大明官兵、百姓的性命,求大人饶命……”

陈雨没有接他的话茬,继续说:“你们是否跟随之前的主子入关、有没有粘过大明百姓的血,这些都不重要。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保住自己的性命:把这支军队的所有详细情形都告诉本官。如果能够对我们追上并且击败他们的行动有帮助,本官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将军尽管问,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通过询问,陈雨知道了这支军队的大部分情报。

主帅阿济格,清廷的多罗武英郡王,努尔哈赤第十二子,以“剽悍少谋”著称,曾是镶黄旗旗主,后被剥夺旗主之位,现在是小旗主(注1);副手阿巴泰,多罗饶余贝勒,努尔哈赤第七子,不受皇太极待见,镶白旗的小旗主。全军一共六千余人,镶黄旗和镶白旗的旗丁正军占一半,其余是两旗自愿跟随出征的余丁和包衣阿哈。

陈雨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在河边这一战,鞑子的正规军死了快一半,剩下的旗丁不到两千人,其余的就是没有正式编制的余丁和包衣奴才了?”

张忠旗点头哈腰:“是的,将军。”

陈雨目光越过几人,投向西北方向,“阿济格的底牌我已经摸清了,现在就看林三能不能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了。”

入夜,河边升起了火堆,负责在岸上警戒的人守在火堆旁,关注着陆地方面的动静,其余的人则在船上休整。

子时,蹄声从远处传来,火堆旁的士兵警惕地操起火铳,对准蹄声的方向。

很快,树林中有几名骑兵钻了出来,大声说:“自己人。赶紧让我们上船,有军情告知大人。”

没多久,陈雨的座船上舱室内亮起了灯火,把舱内照的宛如白昼,陈雨和几名军官全都起来了。

“鞑子残部在十里外的山谷驻扎?”陈雨追问,“周围的地势如何?”

林三回答:“鞑子或许是吃了背靠河流的亏,现在学乖了,选了一处三面环山的山谷,只有一个出入口,易守难攻。”

蒋邪问:“山谷多高,能不能从上面攻下去,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绝无可能。”林三摇摇头,“三面都是陡峭的悬崖,最高处有二十丈,不管是徒手攀爬还是用绳索垂吊,都很危险,而且途中很难不被鞑子发现。”

陈雨重复了一句:“三面环山,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出入口,易守难攻?”

他沉思片刻之后,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样的地形确实易守难攻,攻击方很难攻进去。不过换个角度来看,里面的人也更难出来,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成了瓮中之鳖。”

然后看向蒋邪,笑着问:“我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你想到了吗?”

蒋邪也笑了:“我也想到了,估计和大人想的一样。”

陈雨嘿嘿一笑,提议道:“我把我的法子写在手心,你也一样,然后一起打开,如果一样,那就按这个法子来,如何?”

“听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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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满旗初起时,旗主管辖全旗所有事务。天命十一年(1626),皇太极设固山额真,为旗的军政长官,语意虽同,但时与旗主有隶属关系,虽拥有很大权力,但他毕竟不是本旗军队之主子,不是本旗兵士的最高统帅,而只是总管本旗一切事务的最高官将,真正的一旗之主乃是该旗之旗主贝勒。所以,坊间把固山额真称为“小旗主”。



第二百六十三章 水下的刺杀

两人取来笔墨,在自己的左手手心各自写下了答案。然后互相伸到对方面前,发现都是简明扼要的两个字,而且一模一样,忍不住相视一笑。

旁边的人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看是什么妙计,可是两个当事人很快就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拳

“英雄所见略同。既然看法都一致,那就按这个计划来。”陈雨当即拍板,“鞑子伤亡颇重,估计会休养几天才会走,我们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上午出发。”

半个时辰后,船上的灯光逐渐熄灭,船队陷入了沉寂,只有河水流动发出的水声。远处,岸上几堆篝火闪动着,发出微弱的光,除此之外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几个身影从船队末尾的一艘船上悄悄潜入水中,轻手轻脚地划动,往某个方向游去。

因为不敢惊动船上和岸上的人,几人都非常小心,动作幅度非常小,游了好一会还没有到达目标所在位置。其中一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苏掌柜,咱们这么干能成吗?”

“放心吧,王兄弟,现在夜深人静,没人会发现咱们要做的事。”

此时天空中的月光照在水面上,依稀可以看出,说话的两人赫然是苏忠和王为民。

苏忠给王为民鼓劲之后,扭头看着前方几百米处的目标——陈雨所在的座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这个点都在睡觉,只要把船凿沉,狗官在睡梦中就一命呜呼了。”

他一心想要杀了陈雨,可是忌惮其身边的顾影及成队的兵士,不敢明着动手,只能选择凿船这个原始的办法。而且时间必须选择在深夜,白天动手容易暴露自己,同时在清醒的情况下船上的人可以及时逃生,只有在熟睡的深夜,人的警觉性降低,等发现船沉时就来不及了,即便跳水,船沉没后巨大的漩涡也能把人吸进去。

王为民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杀了他之后呢,咱们何去何从?这些人肯定疯了一样追杀咱们,这旅顺口一带是没法呆了……”

苏忠一边划水,一边得意地说:“我已经想好退路了,不管能不能得手,事毕之后,咱们带着船去辽东,投奔鞑子,不,投奔大清!大清陆战无敌,可是没有水师,你看白天那一仗,他们就是吃了没有船的亏。投奔过去,咱们这样的人肯定能得重用,说不定还能混个王爷当当。”

王为民呆了一下,停止了前进,愣愣地问:“投奔鞑子?”

苏忠见他停下来,便拉了一把:“干什么呢,赶紧上啊,夜长梦多,要是多耽误会,就快天亮了……”

十几分钟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目标船只。他们从腰间抽出了锤、锥等工具,然后深吸一口气,潜入了水中。

王为民的水性不如这些海盗,便没有参与凿船行动,只是躲在船体的阴影处,负责预警。

想在不惊动岸上和船上人的情况下把一艘四百料的沙船凿沉,不是个小工程,只能小心翼翼地动手,一点一点凿,避免让底舱的人发觉。苏忠等人在水里待了一会之后,重新冒出水面换气。

王为民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苏忠,苏忠摇摇头,示意还不行,然后再度潜入水中,往船底游去。

苏忠等人每隔一段时间冒出水面换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独自一人躲在黑暗中的王为民心里慢慢地开始纠结起来。

他在心中反复问自己:杀掉陈雨,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彼此之间并无深仇大恨,当初也是自己不愿上战场,主动选择离开,之后也是放不下面子,拒绝了大哥的邀请,不愿重新回到那个团体里去,结果在千户所过的很憋屈。说起来,这些都是自找的。

后来为了逃避现实,与苏忠一拍即合,躲到了大海上,过上了海盗的日子,但这也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的根还是在陆地上,在备御后千户所。

思来想去,王为民得出了结论:如果帮助苏忠杀掉陈雨,自己的心里并不会因此好受,倒是会破坏了包括大哥在内,千户所所有军户的希望,没有了引路人,他们已经走向光明的道路就会戛然而止,从此以后在官员和权贵的压榨下重新回到黑暗。更重要的是,投奔鞑子,已经触犯了自己心中的良知底线,鞑子残暴成性,屡次在大明境内烧杀掳掠,自己不去杀鞑子也就罢了,难道还要跟着鞑子回过头来残害大明的百姓?

王为民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无声地呐喊:不,我做不了战场上的英雄,但也绝不能做汉奸。

立场决定了,但是该怎么做,王为民并没有主意。

如果当场和苏忠翻脸,大声示警,陈雨那边的人会不会相信自己还很难说,苏忠这边却会动手灭口,落个两头不是人就太冤了。

这时苏忠带着人再次冒出水面,笑嘻嘻地比了个手势,示意不用多久就能凿沉这艘船了。王为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付了过去,心中却想,该怎么做,才能做到既提醒船上的人,又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呢?

水下的动静,船上无人知晓。毕竟眼前最大的敌人是清军,他们都是不会水的旱鸭子,在水上相对而言是最安全的,船上的大部分人都睡的很安稳。从铁山打到梁房口,明天还要接着打,今晚难得个好觉。

张富贵却没有睡。

自从陈雨三番两次遭遇不同性质的袭击后,每当外出行动时,他就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任何时候都不敢松懈。尤其是陈雨把情报司、内卫局的担子压在他身上后,他感觉自己的责任越来越大。

本来陈雨在制定了明早的行动计划后,告知大家都可以放心去睡,养精蓄锐,明天好打一场硬仗。但是张富贵在自己的舱室里躺了一个时辰,始终睡不着。他总觉得这个夜晚过于安静,安静得不太正常,心里总是有一丝隐约的担心。



第二百六十四章 阴谋败露

到了丑时,张富贵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起来,没有惊动陈雨等人,悄悄地叫醒了几个心腹手下。

面对睡眼朦胧的几个人,张富贵说:“辛苦几位兄弟,呆会跟着俺去巡查守夜。今晚俺右眼皮老是跳,总觉得不放心。”

有人小心地说:“头,你是不是太谨慎了?鞑子已经被打跑了,咱们又是在水上,进退自如,还能有什么危险?”

到底有什么危险,张富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在铁山那次被沈世魁手下的残兵袭击之后,张富贵知道,看起来再安全的地方,也有看不到的危险。某些时候,危险就来自于“自己人”。

他板着脸说:“大人让俺组建近卫队和内卫局,你们也是俺看中的人选,如果想跟着俺混,就必须有这样的觉悟,凡是要往最坏的方面想,把一切隐患扼杀在苗头中。咱们这些人不大可能上战场,但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事关重大,丝毫不比打仗轻松,如果你们觉得我小题大做,现在就可以回去睡觉,以后的近卫队和内卫局,不会有你的位置。”

话说到这份上,没人敢再提不同意见,每人都打起精神,取来兵刃,点燃火把,跟着张富贵沿着船舷巡查。

火把的光线照在了河面上,王为民立刻发现了。他觉得这是一个破坏苏忠计划最好的机会,而且自己也不会有危险。

火把由远及近,从船尾慢慢来到了他的头顶,隐约还有对话声从上面飘下来。王为民估算了一下,苏忠等人应该快要浮出来换气了,便摸出一柄匕首,倒转过来,用刀柄在船体敲击了几下,然后往反方向游了几米,一头扎进水中。

寂静的深夜,这几下忽如其来的敲击声格外引人注意,张富贵等人听到后,立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下张望,一时间,火把将这片水域照的通亮。

“哗啦”几声响,几个人头从水底冒了出来,被张富贵等人正好看到。

苏忠和几名手下反复潜入水中,体力消耗本就大,而且在水下凿船更是重体力活,已经到了透支的边缘,所以浮出水面后,精神有些恍惚,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水面上会这么亮?

张富贵深吸一口气,大喝道:“有贼人!”他虽然暂时不知道对方是要做什么,但是深夜鬼鬼祟祟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做好事。

他喊话之后,抽出腰间的刀,当做标枪往下面扔了过去。刀尖正好插中一个人的肩头,这人惨叫一声,沉入水中,水面立刻被鲜血染红了。

其余人也有样学样,找不到其他趁手的家伙,纷纷把自己的刀投了下去。

苏忠大骇,同时又无法理解,怎么就暴露了呢?他带着惶恐与疑惑,一头扎进水中,避开了扔下来的钢刀,然后在水中潜行,凭着记忆朝自己的船游了过去。

喊声惊动了船上的人,没过多久,一个接一个的舱室亮起了灯火,陆续有人奔了出来。

再过了一会儿,其他船也被这边的动静惊醒了,火把纷纷亮起,把河面照的宛如白昼。

在水下憋不住了的王为民终于探头出来,大口呼气。头顶立刻十几个火把围过来照着他,张富贵的声音响起:“取铳来,一铳打死这个贼人!”

王为民大骇,脱口而出:“富贵兄弟,是我啊!”

张富贵听这声音很耳熟,取过火把仔细察看,但看清楚对方的面目后,很是意外。

“王家老二?”

浑身湿漉漉的王为民被押到被惊醒的陈雨面前,手脚都被绑住,还有两柄钢刀架在脖子上,防止他暴起伤人。

张富贵介绍:“大人,这是王家老二,是王有田的亲弟弟。”

陈雨看着他的脸,回忆了一下,恍然大悟:“本官记得你,一年多以前,我带着兄弟们杀盐枭,你怕死没跟我们混了。怎么,现在要来刺杀本官?貌似你自己选的路,没人逼你啊,怎么就要下这样的黑手呢?”

他往后一仰,沉声说:“王有田不在,没人能保你,把你们的阴谋都说出来,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王有田这次被留在铁山协助邓范管理农庄,没有跟来。要是他苦苦恳求留下自己的亲弟弟一条性命,陈雨多少也会有些为难。

王为民闻言反倒是松了口气,如果自己这样狼狈的样子被大哥看到,自己也就算了,大哥现在也是千户所有头有脸的人,他的面子往哪搁啊?

在经过水下的思想斗争之后,王为民已经想通了,对陈雨也没有什么埋怨和恨意了,他诚恳地说:“千户大人,当初我不识抬举,放弃了大好机会,也曾后悔过,但是拉不下面子重新回归,所以一时糊涂,投奔了奸佞小人。这次被带来谋害大人,我并不愿参与,但是害怕被灭口,只好虚以委蛇,觅得良机后发出警示,才破坏了奸人的凿船计划,请大人明察。”

张富贵适时解释:“的确,他敲击木板发出声音,我么才得以发现贼人的踪迹。”

“原来如此。”陈雨不禁一阵后怕。如果没有及时发现贼人的阴谋,让他们从容地凿穿船底,自己说不定就会被卷入沉船的漩涡中,见了阎王。

他忍不住问:“究竟你说的奸人是谁?敢对我动手,难道他就不考虑后果吗?”

“是苏忠。”王为民说,“他敢做这件事,就已经有了退路——他想事后带着船投奔鞑子。”

等王为民把苏忠的计划和盘托出时,所有人都愤怒了,这厮依托威海水师的支持,在旅顺这边假戏真做干回海盗的老本行也就算了,居然恩将仇报谋害陈雨,最可恨的是还打算带着船投奔鞑子。

苏大牙原本事不关己,站的远远的看热闹,没想到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一心想要提携的义子,当即就慌了,挤了进来,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属下教子无方,请大人责罚。”



第二百六十五章 追击

陈雨不置可否地说:“你是否要被责罚,等查清楚再说。如果查明你和苏忠有勾结,神仙也保不住你;如果这事你确实不知情,冤有头债有主,你义子的事,我不会算在你头上。”

苏大牙连续磕了几个响头:“属下对大人的忠心可昭日月,请大人明察。”心里却叫苦不迭,自己只是好心带着苏忠来捞战功,谁知道这个义子会猪油蒙了心干出这样的傻事,现在自己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陈雨没有再和他啰嗦,摆了摆手,让他起身先退下去。

“再问一个关键的问题。”陈雨对王为民说,“苏忠跟着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为什么要走这样的不归路,杀了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为民犹豫了一下,迟疑道:“涉及大人的私事,是不是屏退众人后单独向大人禀报?”

陈雨摇头:“我是千户兼水师游击,所有人的头领,我的私事也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你尽管说,事无不可对人言。”

“这个……其实和苏姨娘有关……”王为民把苏忠于苏颖之间的感情纠葛以及夜闯洞房抢亲未遂的事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陈雨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女人。”

苏大牙站在一旁,恨得牙痒痒。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居然妄想和大人抢女人,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他有怨气也就罢了,现在干出的事情可能把自己和苏颖牵扯进去,破坏自己父女二人的命运,那就真是不可饶恕了。

陈雨又问:“那么你呢,为什么事到临头却反悔了?”

王为民老老实实说:“其实看着大哥和诸位老兄弟风风光光,小人一直很后悔,可是又拉不下面子回来,跟着苏忠来到海上,也是存了逃避的心思,图个眼不见为净。可是他不仅要谋害大人,毁了威海卫的未来,还要投奔鞑子做汉奸,于公于私,小人都不能坐视不理,更不能助纣为虐,所以向张百户示警,破坏他的阴谋。”

陈雨想了想,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心,但挽救这艘船和自己的命运是事实,无法否认。于是说:“当年你临阵脱逃,后来跟着苏忠出走,与众位老兄弟背道而驰,按理说威海卫已经容不下你了。但是能够悬崖勒马,破坏苏忠的阴谋,立下功劳,而且在大是大非上态度鲜明,说明你还有救,没有烂到根。现在功过相抵,以前的事也就不追究了,先委屈一下,禁闭一段时间,等苏忠的事情告一段落,确认你所说的没有虚假,再送你回威海卫,从一个小兵开始做起。”

王为民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大人不计前嫌,小人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陈雨站了起来,下令道:“传我命令,派人在河面上搜寻苏忠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立刻去接管他那几条船,船上的人不管是否知情,一律先关起来再说。”

众人正要领命分头行事,一个兵士跑了进来,大声禀报:“船队尽头的几条船忽然起帆调头,无论怎么喊话都不听,似乎是要顺流出海。”

“靠,这厮肯定已经逃回了船上,想要带着船去投奔鞑子!”陈雨怒不可遏地说,“所有船给我追上去,将他们逼停,如果不行,就地击沉!我宁肯毁掉这些船,也不能让它们落在鞑子手里。”

深夜的河面顿时喧哗起来,战船纷纷调头,升起满帆,朝逃跑的几条船追了上去,各艘船甲板上的水手和炮手从舱室里钻出,来到自己的岗位,火把将辽河河面照得如同白昼。

前后共计三十多艘船开始了一场追逐与逃亡。苏忠带领的四艘船没命地跑,后面浩浩荡荡一大群船散布成扇状在后面拼命地追。双方都是同样型号和吨位的沙船,甚至连水手也是同一个海盗团伙出身,操船能力不相上下,追了一个多时辰,前面甩不掉追兵,后面也拉不近距离,只因苏忠这些船先动身,彼此一直维持着一里左右的距离。

这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白鱼肚,前方也到达了出海口,最前方的逃船,已经进入了海面。

苏大牙急于撇清嫌疑,比所有人都急,眼看很难追上逼停前面的船,这时他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亲自来到船首指挥追击,并且下令:“给船首的炮装链弹,瞄着前面的桅杆打!”

当初德西劳按照陈雨的要求,给这些战船配备的主要是重量较轻的卡隆炮,全部布置在甲板上,船舷两侧均匀分布。不过他也根据西方海军的惯例,在每艘船的船头部署了一门12磅长管炮,用来充任追击炮——这种炮陆用过于笨重,被陈雨否定了,而作为舰炮放在船侧面也不好用,不如卡隆炮轻巧,装填不够方便不说,数量多了还影响船体的平衡,齐射更是容易造成侧倾。德西劳不忍心这种炮被废弃,于是单独设置一门在船头,算是满足自己的心愿。

平时战船面对的都是商船或者海寇,靠近之后用侧面的卡隆炮一顿猛轰就能解决问题,船首炮根本派不上用场,却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下能发挥作用。

炮手取出平时很少用的链弹,装进船首炮中,校准了方向、角度之后,在苏大牙的催促下点燃了导火索。

“轰”的一声,炮弹飞出了炮口,在空中裂成两瓣半圆球体,露出了中间连接的铁链,旋转着朝前方飞了过去。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与前方的船帆擦肩而过,远远地掉入了海中。

“你***,没打中!”苏大牙跳脚道,“继续,一炮打不中就两炮,两炮打不中就三炮,一直到打中为止!”

毕竟是在高速航行中,而且彼此的船身随着海浪起伏,给炮击造成了太多不确定因素,第二炮还是么有命中。

但是船首炮的链弹攻击提醒了其他人,其余的战船也纷纷用船首炮进行攻击。追击的战船散布成扇状,瞄准一个方向打,数量就可以弥补精度的不足。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处置叛徒

“轰轰轰……”,炮声陆续响起,一根接一根的链弹旋转着飞向前方的目标,在连续两三根链弹落海后,终于有幸运儿砸中了目标。

一根链弹命中了船帆,其中一头的半圆球体砸穿了帆面,然后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旋转,铁链绞住了桅杆,巨大的拉扯力让桅杆支撑不住,只听“喀”一声响,粗壮的桅杆出现了长长的裂缝,将断未断,船帆也是摇摇欲坠。

这是的船帆是满帆状态,吃足了风,已经裂开的桅杆受不了海风的力道,支持了片刻后,终于伴随着“喀拉拉”一声巨响,轰然倒下,半截桅杆和船帆将几名想要加固桅杆的水手当场砸成肉泥。

失去了风帆动力的船在惯性的作用下前进了一段距离后,终于停了下来,在海浪中颠簸起伏,船头也不受控制,在原地慢慢打转。

陈雨及时下令:“先不要管这条船,继续追击,一条船都不能落网!”失去了风帆的海船在大海中无法前进,别说逃跑了,自保都很难,把其他的船全部搞定了,再回过头来慢慢收拾也来得及。

战船纷纷转舵,略微调整了一下方向,避开了这条倒霉的船,在甲板上海盗绝望的目光注视下,继续追击前方的船只。

链弹的威力不仅仅是毁掉了一艘船的桅杆,还给其他的海盗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追击过程中,船首炮持续进行射击,前方的海盗船心惊胆战,却毫无办法。继续追击了一段距离后,估计是害怕被击中桅杆逼停后的下场不妙,居然有两艘船降下了半帆,放弃了逃亡,甲板上的水手抛下兵刃,赤手空拳在船边拼命呼叫,示意没有敌意,愿意投降。

陈雨命令留下两艘战船接管俘虏,其余的船继续追。

航行了十几里的路程后,最后的一艘海盗船终于被密集的链弹接连击中,桅杆全部断裂,像条死鱼一样漂浮在大海上,任人宰割。

战船将这艘船团团围住,搭起跳板,杀气腾腾的战兵从四面八方冲向目标。

当初为了扮演海盗更真实,苏忠这四艘船都没有配备舰炮,战术也都是原始的跳帮肉搏。面对蜂拥而至的战兵,船上没有火炮进行反击,海盗们也打不过这些精锐的老兵,“乒乒乓乓”一番白刃战后,死伤惨重的海盗放弃了抵抗,跪倒在甲板上投降,整艘船都被控制了。

陈雨在战兵的保护下来到了船上,铁青着脸问:“苏忠呢?把他带来见我,就算死了也要看见尸体!”

经过地毯式的搜查后,张富贵揪着一个小头目来到陈雨面前。

“大人,搜遍了整条船都不见苏忠的人影。据这个头目说,他已经在半路上跳海了,现在生死不详。”

追了大半天,从半夜到天亮,没有抓到罪魁祸首,陈雨心里怒火中烧,一脚踹翻了这个头目,踩在他的脑袋上逼问:“苏忠真的跳海了?你是不是替他打掩护?”

头目觉得脑袋快被踩裂开了,哀嚎道:“大人饶命,小的不敢欺瞒大人,苏忠确实半路跳海了,他嘱咐我们逃,说是让我们去投奔大清,要是他能活下来,就去盛京找我们会合……”

“呵呵,投奔大清……”陈雨从旁边人手中夺过钢刀,用尽力气,一刀下去,剁断了这人的手腕。这人顿时杀猪般嚎叫起来。

陈雨丝毫不为所动,接着一刀砍断了另一只手腕,然后对左右说:“将这些要投奔大清的勇士,都砍断手,然后丢下海,送他们去见未来的主子!”

手断了,无法正常游泳,而且流血不止,被扔下海,水性再好也是死路一条,哪怕一时半会没有淹死,伤口在海水的侵蚀下也会腐烂,疼都会疼死。陈雨对于这些背叛自己,并且打算认贼做父的海盗,没有丝毫怜悯,而且不想让他们死得太痛快,就让他们在海水中挣扎,然后在绝望中慢慢死去吧。

他的命令被不折不扣的执行,幸存的海盗们被斩断双手,在惨叫声中扔进了大海。明知不可能活下来,可是求生的欲望让这些人在海水中拼命地挣扎,沉下去又浮上来,周围的海水都被断臂流出的鲜血染成了赤红,伤口的剧痛让他们痛不欲生,哀嚎声在海面上此起彼伏。

陈雨站在船舷边,看着海水中扑腾的人群,冷冷地说:“一群叛徒,还要做汉奸,这就是你们应得的下场。”

苏大牙小心翼翼地请示:“大人,那另外三条船上的人,如何处置?”

“主动投降的,送去百尺崖的崖西村挖铁矿,派人看守,三年内不得踏出矿山一步。”陈雨毫不犹豫地说,“至于第一条被打断桅杆被迫停下的船,所有人按照这条船上的人一样处置!这几条船,拉回去维修加固,重新编入水师的序列。”

张富贵问:“那苏忠呢,还找不找了?”、

“船已经收回来了,爪牙也处置了,光凭他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陈雨说,“大海茫茫,我们没空为这一个叛徒浪费时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由他自生自灭吧。如果侥幸活下来,投奔了鞑子,将来迟早会在战场上遇见。”

此刻太阳已经在海平面上升起,天已经大亮。结束了追击的船队沿着原路返航,从入海口返回辽河,继续他们未完成的使命。

返航途中,陈雨把张富贵单独叫到舱室交代事情。

“猴子,这次你能够保持警惕,及时发现苏忠的阴谋是好事,这件事要单独给你记一功……”

张富贵惭愧地回答:“大人,俺没用,要不是王为民临时反水,俺起来巡逻也无法及时发现苏忠,顶多是早点叫醒大人跳水逃生罢了……”

陈雨摆摆手:“一码归一码,你做得好的地方不要妄自菲薄。如果没有你带着人巡逻,王为民想示警也找不到对象。他虽然没说,但我也能猜到,那种情形下,他不会冒着与苏忠彻底撕破脸的风险来救我。”



第二百六十七章 辽河一战的价值

张富贵心里好受了些,说道:“俺以后会加倍努力的。”

“不,你努力是应该的,但不应该放在巡逻这些低层次的手段上。”陈雨说,“要想办法防患于未然。”

“那俺该怎么做?”张富贵有些茫然。

陈雨提醒:“你虽然没读什么书,可是脑子灵光,一点就透。如果不知道如何着手,想想朝廷的锦衣卫是怎么做的,你就明白了。”

“锦衣卫?”张富贵眼神渐渐明亮起来。

“锦衣卫在官员家中安排坐探,在各地官府、军队也布置了人手,他们就是皇帝的耳目眼线,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官府还是军队,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皇帝都能知晓。”陈雨盯着他,“这么比喻,你能明白了吧?”

张富贵用力点头:“俺现在知道,这内卫局是干什么的了。”

“情报司对外,内卫局对内,不管是敌人还是叛徒的动静,都要在掌控之中。能做到吗?”陈雨提出了要求。

“请大人放心,一定能做到。”

陈雨点点头:“这件事,就你我知道,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明白。”

几个时辰后,船队回到了之前停泊的地方。

被耽误的军事行动正式启动。一队接一队的战兵下船登陆,还搬运着不少木箱子到岸上。

陈雨把这次行动的指挥权交给了蒋邪,亲自送其到岸上,嘱咐道:“能否重创鞑子,就看你的了。最好能弄死个郡王、贝勒之类的就最好不过了。”

蒋邪笑了笑:“属下尽力而为,如果能带着阿济格或者阿巴泰的首级回来,大人你可要给我升官。”

陈雨也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没问题。真有这两人的首级,别说你了,我也可以捞个大官做做,大伙一块升官,呵呵。”

陈雨又对林三说:“这次能否顺利找到鞑子的营地,就靠你带路了。本官现在缺人才,只要你干得好,就算是半路加入的,一样能有个好前程,不会像你那些皮岛的兄弟一样,浑浑噩噩在岛上过一辈子。”

林三大喜,跪在地上行礼:“谢大人提携,小的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在陈雨等人的目送下,蒋邪带着五百战兵消失在树林深处中。

张富贵问:“大人,这次蒋邪要是得手,你的官能做多大?”

陈雨悠悠地回答:“如果只算人头,加上铁山的那些首级,给我个威海卫指挥使都嫌委屈。要是皇帝有眼光,能看出辽河一战的战略价值,那么封爵也只是等闲。”

“封爵?”张富贵吓了一跳,“俺虽然没读书,但是也听说过,大明的武人里面,除了几个开国的勋臣,几百年来都没有几个能封爵的,辽河打一仗能有这么厉害?咱们在铁山也杀了不少鞑子啊。”在他看来,除了杀的人比铁山多了一点,其余也看不出什么区别。

“纠正一点,除了开国勋臣,靖难之役后,成祖给武将也封了不少爵位。至于辽河之战的战略价值嘛,呵呵……”陈雨笑着说,“你不要拿铁山的战事和这里相提并论。那里顶多算是一个局部的战斗,对大局并无影响,丝毫都不能阻挡皇太极征伐朝鲜的脚步。可是击败了阿济格的这支军队,逼得皇太极不得不撤军,就避免了朝鲜沦为鞑子附庸的下场,皇太极解除后顾之忧、全力对付大明的战略部署就被打乱,说我凭借一己之力给大明续命也不为过。如果看不出这一点,满朝文武就都是草包,皇帝也只是个***而已。”

张富贵对这番言论似懂非懂,但是陈雨话中的霸气侧漏让他崇拜不已,读书人说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就是这样子了吧。

辽河岸边发生的一切,远在十里之外的阿济格等人并不知道,他们虽然布置了探子,但是被炮火吓破胆的清兵并不敢到岸边去,只是在营地周围三里左右警戒。

白天很快过去,夜幕降临,这些探马大部分都返回了营地休整,只留下零星几骑做做样子。毕竟是在陆地的旷野之中,清军对自己的野战还是非常有信心的,水战虽然是弱项,但是论陆上的正面对决,他们不惧怕这片大陆上的任何对手,所以也不担心敌人的夜袭。毕竟,夜袭对攻击一方来说也是柄双刃剑,在落后的技术条件下,古代军队发动夜袭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运气的,成功率也很低,搞不好自己首先就崩盘了。

山谷的营地中,中军营帐灯火通明,阿济格、阿巴泰和主要的军官都聚集于此,商议此后的计划。

“本王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战败,简直是耻辱,日后回到盛京,那些人肯定会嘲笑本王,总得想办法打回去才好。”阿济格郁闷地说。一想到回去后会被皇太极责罚,被其他的贝勒讥讽,素来自负的阿济格就无法忍受。

阿巴泰宽慰道:“明军仗着水师和大炮之利,不和咱们正面交锋,这并不是英郡王的过错。我想,换做任何人在那样的场合下,也无能为力。”

其余的人也附和:“贝勒爷说的不错,明狗也就靠着水师和火器,要是上了陆和咱们打,一个打十个也不成问题。”

阿巴泰又说:“大汗给咱们的任务是扼守梁房口一带,防止明军从关内出兵,断我朝后路。所以,只要守住这里不失,安心等着大军从朝鲜凯旋,咱们就能交差。要是意气用事,放弃这个任务,和那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明军纠缠,扬短避长,和他们在水上开打,把人拼光了,恐怕到时候就不仅仅是嘲笑这么简单了。”

阿巴泰不受待见,在努尔哈赤的众多儿子中,地位最低,四十多岁了还是个贝勒,对皇太极一直有怨气,即便皇太极称帝后,也不称陛下,仍然沿用“大汗”的旧称。

阿济格没有注意他的称呼问题,而是在其提醒下,想起了其他兄长的遭遇,不禁打了个冷战,头脑冷静了下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火烧连营

在皇太极上位后,不少兄弟都被他彻底整垮。

阿敏作为努尔哈赤的次子,曾是后金四大贝勒之一,权柄极重,风光一时,天聪四年因为没有按照皇太极的命令增援被孙承宗反击围困的滦州,反而领兵出关,后被定了十六条罪状,剥夺所有权力和职位,圈在宅子里幽禁至死。

莽古尔泰是努尔哈赤第五子,正蓝旗旗主、和硕贝勒,也是因为对皇太极不敬,以大不敬之罪夺去和硕贝勒爵位,降为多罗贝勒,削去大部分牛录,抑郁成疾,不久后暴病而亡,死后还被追夺爵位,几个儿子被废黜宗室资格,子孙由黄带子降为红带子,正蓝旗也被打散,编入皇太极名下的两黄旗。

阿济格的地位远不如这几个兄长,面对皇太极的手腕更加没有还手之力,如果违背他的命令擅自与明军缠斗,万一让关内的明军越过了辽河干预朝鲜战事(虽然这个可能性极小,接近于无),影响了征伐朝鲜的大计,估计自己的下场只会比上述几人更惨。

想了想后果,阿济格放弃了调头回去和对手一较高下的念头,难得的认怂:“七哥说的在理。这次有皇命在身,就不和那些明狗计较了。”

阿巴泰见说服了这个弟弟,也安下心来,安慰道:“大局为重,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只要大汗收拾了朝鲜,将来大举南下,入关之后,明狗你想要杀多少,就能杀多少,奴才和女人也随便抢。”

明知是宽慰的话,阿济格听了也舒服了不少,脸色由阴转晴:“正是,这次损失的牛录和丁口,入关之后要加倍夺回来。”

其余将领也憧憬起入关之后的好处,一扫战败的颓势,兴奋地议论起来。

只是,大帐内的所有人都想不到,他们不去和对手纠缠,对手却没打算放过他们,一场灾难就要降临。

在夜色的掩护下,蒋邪等人悄悄地避过零星的清军骑兵,来到了山谷后方的悬崖之上。

林三指着山下的灯光:“这就是鞑子的营地了。”

蒋邪四处打量一番,果然是三面环山,背靠险峻的悬崖峭壁,只有一道峡谷出入,按正常的思路,的确易守难攻,如果自己这五百人从对面的峡谷攻打几千人的大营,只怕连渣都不会剩下。

他冷笑一声:“阿济格倒是选了个好地方,殊不知,在他眼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地,会成为他的死地。一个时辰之后,这个山谷就是鞑子的棺材。”

他回头对所有人说:“动手!”

随着一声令下,战兵们放下木箱子,用刺刀起开铁钉,打开箱盖,取出了这次行动的秘密武器。

林三是临时加入的,并不知道这种武器叫什么名字,他好奇地盯着战兵们打开折叠的木架子,把一根长长的木棍架在上面——说是木棍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头部有一个弹头之类的家伙。

这是些什么玩意,能打败山谷里几千鞑子?林三百思不得其解。要说船上的大炮有这样的威力,他懂,可是这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能顶什么用?

他悄声问离得近的一个战兵:“兄弟,这玩意叫嘛,能管用不?”

对方得意地告诉他:“这叫火箭,好用的很。尤其是对付这样的营帐,比大炮都好使!当初攻上皮岛,就是靠着这家伙驱散了沈世魁驻守码头的队伍。”

林三早早就跟着张富贵离开了皮岛,后来攻岛时他呆在后方的船只,离得太远,没有看见火箭从天而降的盛况,只听到前方一阵噼里啪啦响,尚可喜的人就攻上岛了。

他闻言睁大了眼睛:“这么厉害?今儿个倒是要开开眼。”

火箭看着长,但是份量不重,一个长匣状的木箱里能装好几根,这五百战兵肩扛手提带来的火箭有一千多根。等密密麻麻的火箭在山顶上架设完毕之后,负责点火的战兵齐齐点燃了火把,将发射阵地照得宛如白昼,等待命令的下达。

本来为了避免被过早发现,蒋邪命令每十人才能点燃一支火把,只能勉强照亮行军时的道路,现在一切已经就绪,也不必担心暴露的问题了。山脚下的清军此刻就算发现山顶上有人,也来不及采取什么措施了。

蒋邪高举右手,喊出了口令:“准备……”

战兵们举着火把,半跪在草地上,做好点燃引线的准备。

“点火!”

长长的引线被点燃,火花一路扭动着,从底部窜到了弹头部位。点完火的战兵们纷纷退后几步,避免被喷射的火焰灼伤。

“啾啾啾……”

火箭弹头的屁股喷出了橘红色的火焰,然后在强劲的推力下从支架和滑筒上飞了出去,窜入了半空。

林三张大了嘴,看着半空中如流星雨一般的火箭,灿烂无比,飞跃了一段距离后,在重力的作用下俯冲向了下方密集的营帐。

营地这么庞大的目标,根本不存在命中率的问题,一千多根火箭呼啸着一头扎入营地,弹筒迸裂,箭到药燃,然后引燃了动物皮或者布幔制作的帐篷,火势蔓延开来,迅速引发了波及整个营地的大火。

清兵根本想不到灾难会从天而降。除了阿济格等主要将领,大部分甲兵和包衣已经熟睡,大火将他们从梦中惊醒,许多人来不及披上衣服,光着脚就跑了出来,惊叫着寻找逃生的方向。

因为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袭击,清兵毫无心理准备,有的人只顾着逃生,有的人则以为是敌袭,取出武器就跑出来,迷迷糊糊之间,也分不清敌我,看见不对劲的人就一刀砍过去,被砍的人为了自保,随手捡起家伙就地还击。

山谷之间风大,火势越来越旺,几千人的营地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彼此砍杀、踩踏,喊叫声和砍杀声混合着营帐燃烧时发出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

正在商议的阿济格等人闻声跑了出来,只见诺大的营地变得如同炼狱一般,大火之中,混乱的人群或者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跑,或者互相厮杀,体弱的则被冲撞之后到底,被人流踩踏,生死未知。



第二百六十九章 营啸

“营啸!”看见这样的景象后,经验丰富的阿巴泰倒吸了一口冷气。

“营啸”在古代是常见的现象,多发生在军营或者监狱这种地方,因人多拥挤、居住空间小且平时因训练或者战斗等原因造成整个群体精神压力大,处于崩溃的边缘。因此,在某个寂静漆黑的夜里,一个士兵或者囚犯因噩梦而喊叫时,往往会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整个群体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甚至自相残杀,后果往往十分严重。

而被火箭袭击之后的军营比普通的“营啸”更加可怕,从天而降的箭雨引发了大火,在不明所以的人看来,这是天降之罚,人力不能抗衡,混乱的环境和熊熊大火让所有人都变得歇斯底里,局势已经无法控制。

阿济格手足冰凉,如果吃了败仗之后再遇上营啸,这支军队就完了,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下场。

“不,我阿济格纵横沙场多年,绝不能落到如此下场!”阿济格不甘心地一刀砍翻了稀里糊涂冲自己跑过来的一个汉人包衣,大吼道,“来人,给我维持秩序,不准乱跑,找水灭火,不听命令者,斩!”

他手下的巴牙喇举起兵刃,朝混乱的人群扑了上去,一顿乱砍,试图将失去控制的局面扳回来。

可是已经被混乱和大火刺激的神志不清的人群怎么可能平静下来?巴牙喇们的镇压,反倒激起了所有人的怒气,平日对巴牙喇积蓄的怨气,加上求生的欲望,让甲兵和包衣们失去了理智,举起武器和巴牙喇们混战成一团。

尽管巴牙喇是清军最精锐的士兵,但是寡不敌众,面对数千已经处于癫狂状态的人们,个人再勇猛也无济于事,略一抵挡就被撞倒或者砍翻在地,汹涌的人群径直朝下令的阿济格冲了过来。

阿巴泰大惊失色,要是被营啸的乱兵杀了主帅,自己和所有的中层以上军官都逃不过惩罚,下场会很凄惨。他当机立断,招呼几个甲喇章京:“快,带着英郡王撤出去。”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拥而上,将狂怒的阿济格扛起来,跑到营地外围,找到几匹战马,翻身上去,没命地往山谷外跑去。

阿济格被扔上马后,仍然不甘心就此罢休,在马背上坐稳,拉住缰绳想往回跑,大声喊道:“都不准跑,跟本王回去!”

几个甲喇章京不知如何是好。违抗主帅命令要追究责任,可是主帅出了意外也要承担罪责,阿济格非要一意孤行,他们也没了主意:回去送死是不可能的,看着阿济格去送死也不行,真是愁死人了。

关键时刻,一柄刀背狠狠砸在阿济格的后颈,阿济格眼前一黑,软软地垂了下来,伏在马背上不动了。

众人吃惊地望着倒握顺刀的阿巴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巴泰瞪了他们一眼,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混乱中英郡王被乱兵所伤,当务之急是护送他去往安全的地方。”

“对对……”众人反应了过来,簇拥着阿济格和阿巴泰的坐骑往山谷外奔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山顶上,林三张大了嘴巴,下巴快要掉了,这些看上去有些儿戏的玩意,居然能有这样巨大的作用?这可是数千精锐的鞑子军队啊,要是换做明军来进攻,就算是两三倍的兵力优势,也未必能讨得了好,现在居然被一些大号炮仗就这样解决了?

蒋邪站在悬崖边,注视着下方的惨烈状况,心中十分满意。准确地说,这些鞑子并没有全军覆没,只是陷入了混乱。但是混乱结束之后,在大火的包围和互相残杀中,也剩不下多少人了。这一次夜袭,做到了几万明军都无法做到的事情,结果堪称完美。

在指定这次行动计划时,听说了清军营地三面环山的地形之后,他和陈雨几乎同时想到了用这一招对付清军的主意,两人在手上写的两个字都是“火箭”。在兵力远不及对手的情况下,扬长避短,尽可能发挥己方武器装备方面的优势,是唯一击败对手的办法。清军看似稳妥的扎营选择,却为最大程度发挥火箭的优势提供了无法复制的便利条件。所以,这一战,不死一兵一卒,靠着几百两银子制造出来的一千多根火箭,取得了往常无法想象的战果。

在山顶静静地等待了一两个时辰之后,天已经快亮了,山谷内的厮杀已经偃旗息鼓,大火已经基本燃尽,冒出了股股浓烟。蒋邪转身下令:“走,下山摘桃子。”

走了半个多时辰,绕过前方的峡谷进入山谷后,蒋邪带领着五百战兵摆出战斗的姿态,弹药上膛,刺刀朝前,慢慢地往里走。

事实证明他们太谨慎了。

混乱之后的营地,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无数烧焦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身上还可以看见数道伤口。再继续前进,一些幸存下来的清兵或者包衣,抱着兵刃坐在角落里,目光呆滞,灰头土脸,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看见有人来,有些人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很快就摔倒在地,显然是精疲力竭了,更多的人则是麻木地看着敌人,一动也不动。

蒋邪心想,整整一夜的折腾,已经把这些幸存者的精力耗光了,能在激烈的残杀中活下来,还要避开大火,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正好让自己捡现成的便宜。

他挥了挥手:“鞑子已经无力抵抗,放心地去吧,这些都是你们的战功!”

养精蓄锐一夜晚的战兵们兴奋不已,嗷嗷叫着扑了上去,挺起刺刀刺向无力反抗的对手,清兵们就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刺刀刺来,无能为力,一个个被捅翻在地,无一幸免,只是在蒋邪的指示下,留了几个看上去神智还算清醒的人,作为活口,用来辨别阿济格等人的尸首是否在其中。



第二百七十一章 负荆请罪

十几天后,陈雨的船队返回了铁山,邓范带着人到码头迎接,郡守朴昌永也赫然在迎接的人群之中。

陈雨简单询问了几句邓范农庄的近况后,对朴昌永说:“有劳朴郡守亲自迎接,不敢当啊。”

朴昌永恭敬地说:“大人现在是铁山的保护神,有上国天兵镇守,铁山才能安枕无忧,下官前来迎接也是应该的。”

与朴昌永寒暄几句后,陈雨一行离开了码头,回到了农庄议事厅。

陈雨向众人宣布:“此次辽东之行,击败了阿济格的那支军队,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只要阿济格和阿巴泰脑子还正常,就应该带着残兵去通知皇太极,以皇太极的眼光和布局,就不会在汉城恋战,撤军基本已成定局,铁山安全了!”

众人兴高采烈,与有荣焉。能够以相对单薄的兵力接二连三挫败两支清军,逼得皇太极十万大军撤兵,这份功绩与荣耀,放在整个大明来说也是傲视群雄。

邓范一向稳重,提醒道:“大人,虽然皇太极撤军已成定军,但是咱们还……还是得做好撤往皮岛的准备,万一途径铁山来报复呢,咱们拿什么抵挡?”

蒋邪却说:“除非皇太极开了天眼,知道铁山一战和梁房口一战是同一批人,否则绝不会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更想不到始作俑者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邓百户的想法固然稳妥,但是却没有多大必要。”

陈雨说:“你们两个说得都有道理。这两战,一在铁山,一在辽河,相隔数百里,皇太极虽是枭雄,但也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不大可能识破是同一支队伍干的。只要在他看来,铁山这里固然有一股善战的军队,但只是地方势力,而出现在辽河的船队另有其人,那么专程拐个弯到铁山来啃硬骨头的可能性很小,毕竟后方的稳定更要紧。不过做好两手准备也很有必要,咱们不能托大,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皇太极的判断上。”

他对张富贵说:“你找人潜入京畿道一带,随时掌握鞑子主力的动向,一旦发现鞑子有向铁山运动的迹象,就提前回报,我们就从海路撤往皮岛避祸。”

张富贵应下:“遵命。”

陈雨遥望南面,悠悠地说:“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去汉城和朝鲜的国君谈谈之前的约定了。”

如果仁祖答应他之前提出的条件,那么铁山成能为国中之国,超然于朝鲜地方之外,成为屯田练兵的根据地,比起威海卫,可供施展的空间要大的多;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掌握朝鲜最赚钱的一条贸易线,从此让财富呈几何级增长,迅速扩张经济和军事实力,最终成为可以左右天下大势的一支武装力量。

南汉山脚下,清军大营。

中军营帐中,一个身穿明黄色长袍的中年胖子,端坐在中间位置,沉声询问下面两侧的将领:“诸位,围困南汉山成已经快一个月了,仁祖还是没有下山投降,你们怎么看啊?”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站了出来,干脆利落地说:“陛下,朝鲜人吃硬不吃软,跟他们这么耗着干吗,直接架起红夷大炮对准山城轰一番,然后大军冲杀上去,三个时辰内,必取那老头的首级!”

被称为陛下的正是满清的最高统治者,刚刚称帝的皇太极,而那位年轻的将领,是豫亲王多铎,镶白旗旗主。

皇太极微微一笑,说道:“豫亲王血气方刚,有冲劲、有朝气,建议也简单实在。”他扭头问另一位与多铎面目相似的将领,“墨尔根戴青,你是年轻一辈中最稳重的,说说你的看法。”

被皇太极称为“墨尔根戴青”的人,正是睿亲王多尔衮,多铎的兄长,正白旗旗主。这个称号,是因为军功显赫,才被皇帝御赐的。

听了皇太极的询问,多尔衮不慌不忙地回答:“臣对这件事,有不同见解。陛下之所以大举出征朝鲜,并不是为了抢几个包衣丁口,也不是为了财物,这些东西,明国更多,犯不着花这么多心思来到朝鲜。陛下真正的用意,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朝鲜这个后顾之忧,把它同明国彻底割裂,成为大清的藩属国,为全心全意对付明国做准备。所以,攻上南汉山城的行宫并不是太难,把朝鲜君臣杀光也并非做不到,但是,一味杀戮,臣服朝鲜人的目的并不能达到。如果按豫亲王的想法一口气冲上去,杀个人头滚滚,朝鲜人口服心不服,结果和七年前那次盟约有何区别?”

七年前的“丁卯胡乱”,虽然在武力的压迫下,仁祖被迫和当时的后金政权签订了盟约,结成“兄弟之邦”,但是朝鲜君臣口服心不服,边境互市、进贡等条件均以种种理由推脱,暗地里还在军事方面支持大明,与后金为敌。这些事情,皇太极、多尔衮等人自然心知肚明。

皇太极赞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多尔衮继续说:“以武力为主,招降为辅,对南汉山城围而不攻,把各路勤王的军队一一歼灭,让仁祖看不到任何希望,这样就能让朝鲜君臣彻底丧失斗志,臣服于我大清。”

多铎“嗤”地笑出声:“十四哥,我听着怎么这么像猫戏老鼠?”

多尔衮也笑了:“还真就是这个意思,仁祖就是老鼠,大清就是猫。”

皇太极很满意,多尔衮的思路总是能跟上他的步伐,比其他只会舞刀弄枪的亲王贝勒们眼光格局要高明的多。他环顾众人:“大家还有什么不同意见?”

包括多铎在内的亲王、郡王们,都没有吭声。睿亲王提出的意见,而且皇太极赞同,其他人脑子除非坏掉了,才会这么不识趣地提出反对意见。再说比起围而不攻,强攻南汉山城的折损要大许多,皇帝都不愿强攻了,自己也可以避免少损失几个牛录,皆大欢喜。

第二百七十二章 坏消息

见无人作声,皇太极便说:“既然大家意见一致,那就这么办。豫亲王,由你领着孔有德的‘天佑兵’和红夷大炮,以弓手掩护,推进到山脚下,对准山城开炮,记住,避开行宫,不要把朝鲜国王炸死了,朕还等着他来投降呢。”

孔有德等人投奔后金后,由于带来了后金急需的红夷大炮及匠人,所以皇太极对他的投降极为重视,亲率诸贝勒出盛京十里迎接,并使用女真人最隆重的“抱见礼”相待,仍以他为都元帅,安置东京(辽阳),自成一军,称“天佑兵”,给予特殊待遇。年初(1634年)皇太极称帝之际,孔有德受封恭顺王,与他一起来的耿仲明受封怀顺王,并且作为汉官代表劝进。这次攻打朝鲜,孔有德麾下的炮兵部队就是攻坚的主力。

多铎双手抱拳回答:“得令!”

“豪格!”

一个孔武有力的将领站了出来,“儿臣在。”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封和硕肃亲王,正蓝旗旗主,能征善战,年少起就随父出征,立下不少功劳。

“朕命你领兵拦截南面来的援兵,围点打援,把勤王的朝鲜军队逐一歼灭,不准放一人上南汉山!”

“得令!”

一旁的多尔衮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多铎负责监督天佑兵的红夷大炮轰击南汉山城,又自缚手脚不能对准行宫,那就只能吓唬吓唬人,看着热闹,却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战绩。可是豪格独自一人领兵拦截援兵,以朝鲜军队的战斗力,完全是送人头,到时豪格功劳捞到手软,只是不知已经贵为和硕亲王的他,还要怎么封爵?皇太极为了推儿子上位,可谓不遗余力。

不过想归想,明面上多尔衮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不悦。皇太极的手腕他是领教过的,正面与他作对是自寻死路,阿敏、莽古尔泰就是前车之鉴,当初的四大贝勒如今只剩下一个明哲保身的代善浑浑噩噩度日,其余的人就更没有资本和皇太极扳手腕了。

多铎和豪格正打算出营帐,却有一个甲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开口一句话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英郡王来汉城了,此刻正在大营之外等待召见!”

皇太极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沉声问:“朕不是命他驻守梁房口吗,怎么会突然跑到汉城来?”

甲兵支支吾吾地回答:“具体的情形英郡王并没有明说,只是他和阿巴泰贝勒两人跪在营地外,自称是负荆请罪……”

“梁房口有变,后路被截?”皇太极又惊又怒,重重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让他们两人滚进来见朕!”

“遵命!”

豪格茫然地问:“父皇,两位叔父来求见,为什么断定后方有变?”

皇太极瞪着他:“阿济格这么桀骜地一个人,如果不是捅出了天大的娄子,又怎么会跪在营地外求见?”

多尔衮也说:“肃亲王,英郡王和饶余贝勒身负镇守后路的重担,就算他们平日再如何不着调,擅离职守是什么罪责还是清楚的,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绝不会忽然离开驻地跑到汉城来负荆请罪。”

皇太极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豪格,这个儿子作战固然勇猛,但是从谋略来看与多尔衮差的远了,万一自己不在了,他怎么斗得过多尔衮、多铎兄弟?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阿济格和阿巴泰低眉顺眼地进了大帐,前者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来到皇太极跟前,两人不约而同往地上一跪,齐声说:“臣阿济格(阿巴泰),参见陛下。”

皇太极脸色阴霾地望着两人,冷冷地说:“眼下正是攻打南汉山城、彻底臣服朝鲜的关键时候,你们可别给我带来什么坏消息。”

阿济格脸部扭曲,纠结了半天,咬牙回答:“臣有罪,被一支从未见过的明军接连击败两次,人马损失过半,梁房口已经守不住了……”

“啪”的一声,一根沉甸甸的镇纸砸在了阿济格的肩头,他感觉自己的肩膀一阵剧痛,肩胛骨似乎都要裂开了,可是不敢动弹,只能硬生生地忍住。

皇太极随手抄起一根镇纸丢出去后,怒不可遏地说:“废物,两个废物!朕给了你们两人近六千人,光甲兵就有两千多人,就算对付几万明军也不会落了下风,你们居然输给同一支军队,而且是两次,简直是大清的耻辱!”

豪格也轻蔑地说:“二位叔父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居然阴沟里翻船,看来果真是老了……”

面对这位侄子的落井下石,阿济格怒目而视,在皇太极的眼皮子底下却敢怒不敢言,阿巴泰却镇定地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肃亲王能征善战,自然不是我们两个老骨头能比拟的。只希望有朝一日遇见这支明军后,肃亲王能够用胜绩来打我们的脸,待你凯旋归来的那天,做叔叔的愿意给好侄儿牵马入城。”

众人哗然,长辈给晚辈牵马?阿巴泰居然敢下这样的重注,押上自己的脸面和尊严,来赌豪格也必将步他的后尘?

多尔衮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无法掩饰的愤怒和不甘,插嘴问道:“七哥,这支明军和其他明军有何不一样?”

阿巴泰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打了两场,却连面都没正面碰过。我只知道他们乘船而来,船坚炮利,从辽河上对我们发起攻击,重炮打得我们无还手之力。大清的勇士在陆上不惧怕任何对手,可是面对水师却无可奈何。”

去而复返的多铎闻言奇道:“既然碰到水师没法打,那就撤啊,船又没法上岸。这第二仗又是怎么败的?”

“我们当即就拔营而走,往后退了十里。”阿巴泰说,“对方的战船确实无法上岸,可是他们派出了一支奇兵上岸,利用地势发动夜袭,施放了一种奇怪的火器,瞬间就将所有营帐在顷刻间点燃,引发了营啸,我们不战而败。”

第二百七十三章 撤军

这下连皇太极也动容了。他本以为是两人骄傲自负,给了明军可乘之机,可是听阿巴泰额描述,实情并非如此。要是阿巴泰所说均属实,那么这支明军与以往见过的任何明军都不一样——以纯火器能击败阿济格、阿巴泰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在他的印象里,没有任何一支明军能办到。

多尔衮追问:“坚船利炮还能理解,可是第二次的神秘火器又是什么?”

阿济格与阿巴泰都陷入了不愿触及的痛苦回忆中,前者抬起头,眼神迷惘地回答:“其实我们也没看清……当时我们正在营帐中商议是否要杀回去,只听得冰雹落地般的响声,营地就变得一片混乱,待我们出来察看时,整个营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营啸已经发生了。”

众人动容,眨眼间就能将几千人的营地化为火海,这究竟是火器还是巫术?

多铎疑惑地说:“就算是火箭(此处所说是箭头用蘸油的布包裹的普通箭矢,不是康格里夫火箭。),也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啊?”

阿巴泰摇摇头:“不是火箭。我们在一个山谷扎营,对方是从十几丈高的悬崖上发起攻击,火箭的速度没有这么快,威力也没有这么大。”

沉默了一会的皇太极开口了:“你们所说是否属实,是不是为了脱罪编造的子虚乌有的事情?”

阿济格和阿巴泰异口同声说:“臣若有半句虚言,任凭陛下处置。”

皇太极凝视了二人一番,从他们的神情中没有发现异样,便说:“来人,把跟随阿济格、阿巴泰的甲喇章京、牛录章京随便点几个进来回话。”

几个幸存的甲喇章京、牛录章京先后被叫进了大帐。皇太极逐一盘问,所有的人的回答都完全一样,看不出任何作假的痕迹。

问完话之后,皇太极的心情沉重起来。

这些甲喇章京和牛录章京是从各个旗抽调而来,并非出自阿济格所在的镶黄旗和阿巴泰所在的镶白旗,彼此之间没有旗籍隶属关系,没有理由帮两人打掩护。那么可以肯定,他们所说的属实,那就是说,明国出现了一支可怕的火器化部队,战力在他所见过的所有明军之上。对于大清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他冥思片刻后,询问众人:“阿济格与阿巴泰所说,你们有何想法?”

豪格抢着说:“父皇,咱们这次出征,几乎把家底都拿出来了,盛京空虚,不容有失,朝鲜什么时候都可以打,儿臣建议,放弃汉城,即刻回程!”

皇太极颇为欣慰,一向有勇无谋的豪格,居然能说出这样有见地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也不枉费自己平日苦心孤诣的教导。

多尔衮却忽然冒出一句:“马福塔在海州碰了个钉子,紧接着英郡王也在辽河遇袭,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多铎问:“十四哥你的意思是?”

“我猜想,这两起人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皇太极想了想,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他找到站在末尾的马福塔,问道:“马福塔,你出来说说,铁山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形?”

马福塔在铁山吃瘪之后,不敢隐瞒,来到汉城后,老老实实把战败的经过禀报了皇太极。皇太极念在大战当前,而铁山并非战略要地,胜败与否与不影响朝鲜之役的大局,便暂时放过他,让他戴罪立功。

听见皇太极召唤,马福塔不敢怠慢,站了出来,禀告道:“回陛下:臣在铁山碰到的对手无法确定身份,因为躲在墩堡里,很难看清其面目。臣初步判断,这是一支朝鲜地方兵马,只是为何没有来南汉山勤王,实在让人纳闷。”

在马福塔看来,既然建造了这么多防御工事,那就是朝鲜本地军队无疑,外人不可能在他国境内建造这么多墩堡。他绝对想不到,一支明国来的军队会鸠占鹊巢,反客为主,把铁山变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对于马福塔的推论,自皇太极以下,都没有怀疑,先入为主把铁山的队伍当成了朝鲜军队。

皇太极再回过头询问阿济格:“你确定出现在辽河的是一支明军?”

阿济格肯定地回答:“确认无疑。第一次遇袭时,我带着人站在河水中与船上的人对射,相隔只有一两百步,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是明军的装束。”

“墩堡、火铳……战船、重炮……”皇太极思来想去,最终下了结论,“这两起人马之间,并无关联。铁山那边是朝鲜的人,辽河的却是明军无疑。”

皇太极做了定论,多尔衮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找到两者之间有关联的依据。于是问皇太极:“陛下,那现在该如何办?”

皇太极叹了口气:“豪格说的没错,盛京那边就只有济尔哈朗坐镇,容不得半点闪失。这支神秘的明军既然选择袭击阿济格等人,说明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截断咱们的后路,甚至进犯盛京也并非不可能。为确保盛京的安危,为今之计,只有放弃讨伐朝鲜,班师回朝。”

此话一出,不少人遗憾地摇头,攻破南汉山城之后,大胜而归的途中必定是大肆劫掠,人人都可以捞个盆满钵满,可是匆匆撤军,劫掠大计肯定就要泡汤了。但皇太极的话无人敢反对,何况老巢丢了,抢再多的包衣也没有意义,只能撤军。

皇太极倒也果决,拿得起放得下,当即下令:“之前攻打南汉山城的部署全部取消。各人找到自己的人马,明日午时之前,全军调头返回辽东!”

众人纷纷行礼应下:“得令!”

南汉山城上,仁祖并不知道这一切,此刻他正处于煎熬之中。崔鸣吉返回后,带来了积极的消息,那支驻扎铁山的明国军队愿意出兵解南汉山之围,可是半个多月过去了,山下的鞑子大军未见丝毫动摇,而山上已经接近弹尽粮绝的境地,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鞑子撤兵是谁的功劳

山穷水尽之际,仁祖终于撑不住了,再次召集文武百官,商议战与和的问题。

他落寞地说:“诸位,鞑子势大,我们粮草已经就要断绝,山城的将士早就开始杀马充饥,补充体力,鞑子随时都可能大举进攻,攻破山城,铁山的那支奇兵还不见动静,该如何是好?”

吏曹判书崔鸣吉是坚定的主和派,虽然身为前往铁山的特使,也“成功说动”了陈雨出兵,但是半个多月的等待,让他无法忍受下去,闻言立刻站了出来:“大王,微臣认为,凡是要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既然铁山的那支明国军队言而无信,咱们也不必等下去了,直接向皇太极投降吧,免得死伤更多无辜。”

右议政金尚宪则是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他针锋相对地说:“崔判书此言差矣。三国时曹操曾经给孙权写信,自称‘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完全不把吴国放在眼里,言辞间咄咄逼人,这与今天的一幕何其相似?现在这皇太极就相当于曹操,大王就相当于吴王孙权,如果投降,我们这些大臣还可以维持自己的荣华富贵,可是,大王身为一国之君,皇太极肯定要容不下他,你口口声声要投降,想置大王于何地?”

这个大帽子一扣下来,崔鸣吉也不做声了,卖主求荣的骂名,没人承受的起。

仁祖听了金尚宪的话也是惴惴不安,对方描述的情形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清军攻破南汉山城之后,无论如何处置与朝鲜的关系,总要留下一批大臣和官员来维持政局稳定,至于君主,随便推选个傀儡就行,所以,大臣相对来说是安全的,而君主是最危险的。

崔鸣吉沉默,其他人也不愿做出头鸟,免得被仁祖当做卖主求荣的叛徒,一时间厅内鸦雀无声。

就在君臣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个忽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寂静。

一个内侍匆匆忙忙奔入厅内,激动地禀报:“大王,北门将士传来消息:山下鞑子的大军有动静,似乎是要往北面运动。”

仁祖惊讶地站了起来:“消息可属实?”

“奴婢不敢妄报军情,再三和北门守军将领核实过的。”

金尚宪激动地说:“是真是假,请大王移步前往北门观战便是。”

仁祖迫不及待地出了行宫大殿,其余人则跟在后方,一窝蜂前往北门炮台上。

站在北门居高临下俯视,只见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清军已经各自撤回了营帐中,只剩下寥寥几个军官在各个营帐之间维持秩序。

光看这一点,至少能肯定,清军暂时不打算对山城发动总攻了。

金尚宪大声说:“大王,鞑子一定是畏惧将士们的英勇顽强和南汉山城的坚固,久攻不下,知难而退了!”

这样的话让仁祖也有些脸红,无论如何,清军绝不会是畏惧朝鲜军队才撤走的。

李元翼冷笑一声:“呵呵,往脸上贴金也要有个限度。鞑子从鸭绿江一直打到汉城,如入无人之境,何曾畏惧过?我并不是要诋毁本国将士保家卫国的勇气,但打不过对方却是事实,不是几句漂亮话就能改变的。”

金尚宪大怒,两人在议政府内政见不合,身为领相的李元翼打压他这个右议政也不是一两次了,没想到了大王和百官面前也毫不留情面。

“领相既然这么说的话,能否解释一下鞑子为何无缘无故撤军?”

李元翼看了看西北方向,郑重地说:“如果我猜的不错,估计是和铁山的那支明国军队有关……”

仁祖长出一口气:“不管是谁的功劳,只要鞑子撤军就行了。鞑子一撤,汉城就保住了,江山社稷也保住了。”鞑子撤退的原因并不是他最关心的,保住汉城、保住王位,才是他关心的。

在朝鲜君臣的注视下,清军有条不紊地撤离,丝毫不顾忌山上守军可能会进行反击,打乱他们的整体部署。

事实上,守军也确实不敢轻举妄动,自仁祖以下,没有一人吭声,提议反击。他们在风雨飘摇中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好不容易熬到对手主动撤军,怎么可能敢反过来招惹对方?

清军虽然是战略性撤军,但是气势依然在,随着皇太极的中军先行撤退,两黄旗、两白旗、两蓝旗按照旗籍编制,一个牛录一个牛录的撤离,缓缓离开了南汉山。山上的守军眼巴巴地看着,似乎在行注目礼,礼送对手从容离开。

十万大军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彻底消失在守军的视野中。确认对手撤兵后,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起来。

欢呼和庆祝的声音回荡在南汉山城上空,从君臣到普通士兵,都像打了胜仗一样高兴。

潜意识里,清军是他们赶跑的。

随着皇太极十万大军的撤兵,悬浮在朝鲜人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此消失,被满清奴役的危险也烟消云散,汉城乃至整个京畿道的军民都陷入了狂欢之中,这是朝鲜丙子胡乱后,近十年来第一次“迫使”满清主动退兵。

几天后,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戳破了朝鲜君臣自嗨的泡沫,让他们从云间重回地面。

“什么?你说鞑子撤兵都是你的功劳?”

重新回到汉城的仁祖在景福宫大殿内接见了来自大明的指挥同知陈雨,面对对方的说法,他非常惊讶。

“是的,大王。”陈雨镇定地回答,“当初您派吏曹判书崔大人来铁山,我就曾经说过,我愿意出兵解除汉城之围,但出兵的路线和方式由我定。现在,效果显现出来了,鞑子撤兵了,所以,大王必须兑现之前的约定。”

仁祖沉吟道:“陈将军,寡人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兑现承诺。可是,你凭什么断定鞑子撤兵就是你的功劳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过河拆桥

听了李倧这句话,陈雨眯起了眼睛,他不动声色地试探:“大王的意思,是不是认为鞑子是你们自己赶跑的,而我只是个投机的骗子?”

李倧打了个哈哈:“这个,陈将军也不能这么说。鞑子伪汗皇太极率十万大军亲征,可不是一两个人能逼退的,这其中固然有我朝军民万众一心共抗强敌的决心和努力,当然也少不了陈将军在后方的呼应……”

陈雨的眼中已经露出了一丝凌厉,他冷笑了一声:“所以呢,大王准备怎么打发我这个在后方呼应的他国武将?”

李倧踌躇了片刻,询问金尚宪:“爱卿认为该如何奖赏陈将军?”

金尚宪瞥了一眼陈雨,傲慢地说:“大王,既然是呼应,而不是正面杀敌的功劳,那么赏赐些金银、绸缎即可。毕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好让陈将军空手来一趟汉城。”

李元翼忧虑地看了看金尚宪,又看了看李倧,本想说些什么,可是顾忌到国君的体面,一席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了想,插嘴问道:“敢问陈将军:贵部是如何做到让皇太极不得不撤军的?”

陈雨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李元翼,赞道:“原来这个朝堂上还是有明白人的。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身居何职?”

李元翼拱拱手:“本官不才,忝为议政府的领议政,姓李名元翼。”

崔鸣吉和陈雨打过交道,相比起其他人来算是熟人了,见陈雨一脸问号,对领议政这个官职满头雾水,便解释道:“按大明的官制算起来,李领相应该相当于大明的首辅。”

“原来是首辅大人,失敬失敬。”陈雨拱手回礼,说道,“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起来也简单:鞑子大举入侵,老巢空虚,为了防止意外,在辽河入海口布置了一支兵马保护后路,我的人手不足以与皇太极大军正面为敌,便从海路奔袭,端掉了这支兵马。后路被端,皇太极担心有变,这才不得不撤军。”

百官恍然大悟,原来清军撤兵的真正原因就是这个。虽然金尚宪口口声声说是朝鲜将士万众一心逼退了清军,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不过是自己往脸上贴金而已,倒是明国陈同知的这个说法,在逻辑上更说得通。

金尚宪却说:“鞑子在后方也不会布置什么重兵吧?如果只是留下几百人负责警戒,击败这些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要是说皇太极为了区区几百人将十万大军撤走,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陈雨有些无语,问崔鸣吉:“崔判书,这位自以为是的家伙是什么人?敢与首辅唱反调,并对我大明武将大放厥词,想必在朝堂的地位不会比李首辅低多少吧?”

崔鸣吉尴尬地看了看李元翼,又看了看金尚宪,小心翼翼地回答:“陈将军的确目光如炬,金大人是议政府的右议政,也就是相当于大明内阁次辅的职务。”

“原来是内阁次辅,难怪这么咄咄逼人。”陈雨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金尚宪,转向李倧,“大王,从你和这位金议政的言论来看,似乎是要过河拆桥,不打算履行承诺了吗?”

李倧有些不悦,皱眉道:“陈将军,寡人说过,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履行,当初崔判书承诺的条件,寡人也都愿意追认。可是问题的关键是,谁来证明鞑子十万大军是陈将军凭借一己之力逼退的呢?”

陈雨点了点头:“听起来也有道理,皇太极都走了,我也不能把他再拉回来,再说他不可能愿意给我作证——一个完美的死循环,无论怎么辩驳都说服不了你们。”

李倧沉默不语,金尚宪得意地笑道:“陈将军,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就不要妄图吞下这么大的功劳,会噎死的。如果你有逼退皇太极十万大军的本事,又怎么可能只是个小小的指挥同知,难道明国皇帝这么不会识人用人?”

站在后面的张富贵见朝鲜大官奚落陈雨,一股主辱臣死的念头油然而生,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俺家大人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军户白手起家,一路升到指挥同知、海防游击,也就一年的功夫!再说了,皇帝对他非常赏识,只是担心升迁太快无法服众,这才稍微压一压,如果皇帝不重视他,又怎么会赐予密旨,便宜行事?”

提到密旨,从李倧到金尚宪都微微一凛。是啊,对方手里可有大明皇帝的圣旨,不是可以随意揉搓的角色,差点忘了这条了。

陈雨拉住了还要再说的张富贵,慢悠悠地说:“说得再多都是废话,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他凝视着李倧,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在我的家乡,曾经有一句粗鄙的俗语,叫做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不知道大王和金议政听过没有?”

李倧一脸茫然,显然从没听过这样的俗语,不过隐约能猜到意思。下面的百官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到底这位明国武将想要表达什么?

“听不明白?没关系。”陈雨招招手,让张富贵过来,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从他手中接过了事先准备好的密旨,托在手上,笑眯眯地问,“这是大王派出的使者查验过的圣旨,如假包换,大王要不要亲手打开看看真伪?”

李倧更糊涂了,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摇了摇头:“这份圣旨寡人相信,继续查验就没有必要了,想必陈将军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景福宫来假传圣旨。”

“很好,那我再接着问。”陈雨举起圣旨往李倧的方向走近了几步,昂首道,“有大明皇帝的圣旨在此,我要是有些什么无礼的举动,大王会不会当场把我拿下治罪?”

李倧想起当年夺取皇位之后一波三折的册封经历,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脱口而出:“大明是父母之邦,寡人王位也是大明皇帝册封的,怎么敢对他的圣旨不敬?”

金尚宪警惕地挡在李倧身前,厉声问:“大胆,你想对大王做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陈雨吸引,没人注意到张富贵悄悄地退出了大殿。

第二百七十六章 冲突

陈雨瞥了金尚宪一眼,笑了笑:“金议政不要紧张。我并不打算效仿古人,来个布衣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为了刺杀你们大王搭上自己的性命,所以你也不必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姿态。”

李倧尴尬地挥手让金尚宪闪开,“爱卿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无论功劳大小如何,陈将军总归是为朝鲜出过力的忠义之士,寡人相信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陈雨笑容不减,继续说:“我只是想向在场的所有人证明一件事:我有能力千里奔袭,击溃鞑子的武英郡王和多罗饶余贝勒,让皇太极进退失据,不得不放弃汉城,撤回辽东。”

这话一出,百官皆动容。沉默了半天的李元翼吃惊地问:“陈将军说的可是鞑子的武英郡王阿济格和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

陈雨点了点头:“没错。皇太极对后路很重视,所以命二人镇守,并拨了一支六千人的大军。”

两个战功赫赫的郡王和贝勒,而且是六千人的大军?大殿之内顿时嗡嗡响了起来,百官彼此议论,人人都难以掩饰脸上的惊讶之情。

阿济格和阿巴泰的名字,对于朝鲜君臣来说并不陌生,这两个人从努尔哈赤时代就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也曾经参与过七年之前的丁卯胡乱,手上沾染过朝鲜人的鲜血。想当初一个阿敏就势如破竹,杀得整个京畿道风声鹤唳,这阿济格和阿巴泰的组合,想必比起阿敏只强不弱,要是朝鲜军队碰上,没有十万人,恐怕挡不住对方六千精锐。没想到居然被一个明国武将这么轻易地击败了?看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击败这两人与六千大军,是一件信手拈来的小事一样。

金尚宪也是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等回过神之后,他指着陈雨说:“一定是信口雌黄!阿济格和阿巴泰加上六千大军,岂是你能够抗衡的?不要以为侥幸打败了一两个无名小卒,就能张冠李戴,瞒天过海!”

陈雨摇了摇头:“看来金议政是在鞑子的淫威之下跪久了,站不起来了,连接受事实的勇气都没有了。阿济格、阿巴泰又如何?他们也是血肉之躯,并没有三头六臂,为什么就不能战败?”

金尚宪还待说什么,却被陈雨制止了。

陈雨伸出食指,嘘了一声,说:“不要说话。听,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金尚宪愣了愣,侧耳一听,还真有声音从景福宫外传来,似乎是隆隆的脚步声,还有喊声和兵刃相交的声音。

不光他听见了,大殿内的文武百官都听见了,所有人的脸上都变了色。

李倧更是坐立不安,这样的情境,他并不陌生,当年他就是在几个武人的拥护下,带领一千精兵杀入景福宫,推翻了伯父光海君李珲,继承了王位。外面的动静,听起来和当时非常相似。他本来默许金尚宪驳斥陈雨,一言不发,现在坐不住了,站了起来,颤抖地问陈雨:“陈将军,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雨傲然回答:“也没什么,只不过让大王和这大殿内的诸位,见识见识我麾下人马的手段,是不是有这个实力,击溃阿济格和阿巴泰的六千大军。”

金尚宪大惊,伸出手指着陈雨,色厉内荏地喝道:“大胆,你想纵兵冲击景福宫?”

陈雨轻蔑地看着他:“区区一个景福宫,又不是紫禁城,有什么不敢的?如果不是我引走了皇太极,这会你应该缩在你家大王的身后,在景福宫外向皇太极三跪九叩,行君臣之礼吧?到了那种时候,除了耻辱,你们君臣连一丝体面都没有了,相比之下,我要做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

金尚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被怼得说不出话来,愤然跺了跺脚,扭头向李倧说:“大王,不管这个武人对朝鲜有什么功劳,现在他的作为已经乱了纲常,必须拿下治罪!”

李倧又慌又急,他很害怕自己对伯父光海君做过的一切在自己身上重演,但是又不敢与大明官方的人撕破脸,尤其是对方还持有大明皇帝圣旨的情况下,纠结了半天,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似乎已经到了景福宫南大门之外,宫内侍卫慌乱的喊叫声此起彼伏,显然无法阻挡对方。

金尚宪急切地说:“大王,下决心吧,如果还瞻前顾后,等一下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敢保证。”

与金尚宪平日关系密切的几个大臣也纷纷附和:“下决心吧,大王!”

李倧脑海中浮现出伯父光海君政变中被乱兵捉住之后绝望的神情,浑身哆嗦了一下,心中大喊:绝不能让同样的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指着陈雨大喊:“来人,拿下此人!”

殿门外的侍卫拔出刀,大声喊叫着,疾步朝陈雨冲过来,挡在前方的百官生怕被殃及池鱼,忙不迭地躲到一旁。

陈雨镇定自若地看着大呼小叫的侍卫,没有一丝惊慌,转头对身旁一个个子高挑的随从说了一声:“动手吧!”

这名随从似乎憋了很久,闻言低呼一声:“磨磨唧唧,早该动手了。”话音未落,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柄弯刀,闪着寒光出鞘,连人带刀像一道人型闪电般扑向了李倧。

所有人都呆住了,怎么会让人带刀入殿而没有发现的?

金尚宪反应快,大呼:“护驾,护驾!”

扑向陈雨的侍卫们愣了片刻,觉得比起执行命令,大王的安危更重要,于是改变了目标,纷纷调头冲向那个带刀的随从。

可是他们的动作远远比不上对方敏捷,还没冲到面前,对方已经闪身到了李倧身后,将弯刀架在了李倧肩膀上,刀刃接触脖颈,厉声喝道:“不想死的话,让他们都停下,放下兵刃!”听声音,居然是个女子。

李倧感觉到了刀刃从皮肤透过来的冰凉,慌忙大喊:“住手,放下兵刃!”

第二百七十七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国君被挟持,侍卫们投鼠忌器,围在周围,一时不知所措。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是一个明国武将来邀功吗,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行刺的戏码了呢?剧情变化太快,他们的思维一时有些跟不上节奏。

沉默许久的李元翼开口了:“陈将军,万事都可商量,不要冲动!大明是朝鲜父母之邦,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意气用事坏了两国的关系。”

陈雨微笑道:“李首辅请放心,只要你们对我没有敌意,我也无意伤害你们的大王,毕竟杀了他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但是如果某些人一意孤行,非要逼得我走投无路,那也就只有玉石俱焚了。算起来,以我的命换一个国君的性命,还是划算的。”

“某些人”指的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无数道目光都看向了态度一直强硬的金尚宪。

金尚宪被盯得恼羞成怒,指着陈雨大声喝道:“如此大逆不道,已经是死罪一条,还想挑拨离间?”

陈雨悠悠地回答:“金议政说的这个罪名有待商榷。我是大明的官,只有冒犯大明崇祯皇帝才是大逆不道,和朝鲜国君有什么摩擦冲突,似乎扣不上这顶大帽子。如果阿济格之流冲入景福宫羞辱你们大王,你敢说他们是大逆不道吗?”

金尚宪一时语塞,这个逻辑他不知道如何辩驳。大明是朝鲜的宗主国,双方的政治地位是极不平等的,如果朝鲜使者冒犯崇祯,肯定可以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可是反过来,大明的人对朝鲜国君不敬甚至利刃加身,可以进行惩罚,但与大逆不道没有什么关系。

“轰”的一声,大殿半开的门被重重地撞开,一大群身穿鸳鸯战袄的士兵杀气腾腾地冲了进来,门口的禁军被踢翻在地,缴走了手中的兵器。明晃晃的刺刀对准百官,大臣们吓得不敢动弹,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对方,被戳个透明窟窿。

一片死寂中,陈雨继续说:“成王败寇,这个世上,拳头硬才是道理。既然好好说话不管用,你们敬酒不吃要吃罚酒,那就改用火铳和刺刀来和你们谈。”

他轻蔑地环顾左右,缓缓地说:“皇太极能让你们屈服,三跪九叩行臣服之礼,我也可以做到。只不过念在大明与朝鲜的关系,不到不得以,我不会走这一步而已。”

李倧颤抖着说:“陈将军,不要冲动,只要你命手下收起武器退出大殿,万事好商量。”

陈雨摇了摇头:“大王,如果一刻钟之前,你能这么好好说话,而不是放任手下的臣子百般诋毁羞辱我,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刀出鞘容易,想收回去就难了,现在不是商量的问题,而是你怎么让我满意的问题。”

金尚宪眼珠转了转,悄悄退后两步,混入大臣队列之中,接着人群的掩护,蹑手蹑脚往偏门方向走去。

带着队伍返回大殿的张富贵一直盯着这个辱骂自己上官的朝鲜大官,见他想溜,冲过去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金尚宪养尊处优,何时受过这样的待遇,一下就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大声呻吟呼痛。

陈雨慢慢踱步过去,蹲在地上,看着狼狈不堪的金尚宪说:“金议政,是不是想跑出去搬救兵?没用的,我的一千精兵已经控制了这大殿,而另外的五千大军也已经收到令炮信号入城,以汉城和景福宫的规模,半个时辰内就可以到达这里,不管你怎么调动城内的守军也来不及了。”

张富贵不屑地说:“大人,你也太看得起这些朝鲜人了。就算让他们摆好阵势,挡得住咱们吗?咱们一千人冲入这宫中,一枪都没开,用刺刀和枪托就解决问题了,沿途的兵士虽多,却都是怂包,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挟持李倧的正是贴身护卫陈雨的顾影,闻言噗嗤笑出了声,说道:“这么怂?难怪被鞑子打得京城都丢了,还要向咱们求救。”

“救人好说,可是危机解除就想过河拆桥,那就不行。”陈雨对李倧说,“大王,我一千人马就可以控制景福宫,五千人马就能控制整个汉城,现在,你是不是相信我能击溃阿济格和阿巴泰了?”

“相信,相信!”李倧头点的鸡啄米一般。现在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他哪里还敢拿捏对方?

李元翼见李倧已经被控制,金尚宪被制服,自己可以上演孤身救主了,便站了出来,好言相劝:“陈将军,一切都是误会,个别大臣的言论,并不能代替整个朝廷,要是为某人上演一场血染景福宫,传到贵国皇帝的耳中,也不那么好听,想必大明皇帝也不愿被人说指示手下以大欺小,对不对?”

陈雨笑道:“李首辅不要用大道理来压我。我一向是个讲道理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牙还牙,以暴制暴。如果不是金议政要在大王的默许下抹煞我的功劳,不愿兑现承诺,我也不会这么做。我要真想血染景福宫,现在站在大殿内的文武百官,加上大王,都已经没命了,朝鲜今日就要改天换日!”

李倧打了个寒颤,连忙说:“陈将军,寡人只是表述不准确,从未想过要抹煞您的功劳,至于金尚宪这家伙,未经寡人的允许,大放厥词,让陈将军产生了误会,寡人一定会严惩,请您放心!”

正在呻吟的金尚宪听到这句话,知道自己会被当做替罪羊,又急又怒,急火攻心,一口气顺不过来,眼前一黑就昏迷了过去。

“很好。”陈雨满意地点点头,“现在是不是可以谈谈兑现承诺的事情了?”

李倧长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既然要谈,是不是让这位壮士先把刀移开,给寡人留些体面?”

“只要愿意谈,这些都好说。”陈雨用眼神示意顾影放下刀,松开了李倧。但是士兵们仍然虎视眈眈盯着朝鲜君臣,刺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寒光。

第二百七十八章 重谈条件

见情势缓和了下来,李元翼趁机劝道:“陈将军,这么多人都留在大殿内,乱哄哄的不好议事,不如让其他大臣先行退下,留下大王和我慢慢商量,如何?”

李倧见李元翼愿意冒着危险留下来与自己共进退,感动不已,哽咽着说:“难为爱卿你了。危难时刻,真真是疾风知劲草,原来爱卿才是最忠心的人。”

李元翼恳切地回答:“这种时候,臣怎么能不守候在大王身边呢?请大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帮助大王渡过这次危机。”

陈雨咳嗽两声,打断了二人君臣相宜的戏码:“咳咳,这个,李首辅啊,你的提议我可以接受,就留下你们二人商议,让其他人先走吧。相信国君加首辅的组合,绝大部分事都可以做主了。哦,对了,崔判书作为经历整件事的当事人,也可以留下来。”

李元翼深深鞠躬:“多谢陈将军。”

双方达成一致后,其余大臣被允许离开大殿。端着火铳刺刀的士兵们闪开一条道,让出了大门,受惊的文武百官们忙不迭地往大门处涌去,一时间门口拥挤不堪。唯独被点名留下来的崔鸣吉哭丧着脸,留在大殿之中。

看着头也不回离开的大臣们,李倧顿生悲凉之感。莫看平日这些人一口一个大王喊得亲热,出事了跑得比兔子都快,要不是李元翼留了下来,自己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等大臣们都离去后,陈雨命令大部分士兵也退到大殿之外,保持警戒,并派人与入城的几千农兵联系,扼守汉城各处城门、要害街道,防止朝鲜人可能的反扑。虽然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孱弱的朝鲜军队无法对几千火器化部队构成实质威胁,但是毕竟在人家的京城腹心之地,必要的防备还是要有的。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陈雨说:“大王,百官都退下了,也不用担心你在他们面前失去国君的尊严和威仪,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李倧小心翼翼地问:“既然陈将军逼退鞑子大军的功绩属实,那么就按照崔判书带回来的口头协议履行如何?”

李元翼看了崔鸣吉一眼,崔鸣吉老老实实上前,恭敬地说:“大王,陈将军,之前的口头协议是:允许陈将军在铁山自行招纳辽东逃亡的汉民垦荒耕种,屯田练兵,并颁发田契,免除十年赋税徭役;另外,将本国与东瀛对马藩的贸易线路交给陈将军代管三年。”

君臣三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陈雨,希望他能点头同意。比起眼前的危机,这两个条件可以说得上微不足道了。尤其对于李倧而言,王位的稳固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陈雨却缓缓摇头,让三人心里一沉,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陈雨看着三人说:“那是之前的价码。现在你们不讲信用,自己作死,就不能怪我坐地起价。”

李倧急切地问:“难道这样还不够吗?陈将军到底想要什么?”

陈雨似笑非笑,伸出食指,悠悠地说:“第一:在铁山屯田练兵的基础上,将免除十年赋税徭役的期限变更为三十年,而且铁山境内的屯田由我派遣专人管理,地方官府不得干涉。”

李倧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神有些茫然,可是老练的李元翼却听明白了。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免除赋税徭役都是小事,可是屯田由专人管理,地方官府不得干涉,这句话细细品味,再与招纳逃人、屯田练兵联系起来,居然是要把铁山变为化外之地、国中之国?

铁山临近朝鲜西部海岸,远离汉城这样的政治核心区域,军事力量薄弱,所以历来是倭寇袭击劫掠的重点,过去几十年屡次遭倭寇荼毒,加上后来又被毛文龙经营过,引来清军攻击,种种因素相加,这里的人口相对稀少,可供耕种并且缴纳赋税的田亩也不多。

现在陈雨大肆垦荒,鸠占鹊巢,据铁山郡守提供的消息,其屯田的数量已经与原住民的农田数量相差无几,加上其以后将会大量招纳辽东逃亡的汉人,用不了多久,汉人的数量会大大超过朝鲜当地人,屯田的范围也会遍布铁山每个角落,在这种情况下,“免除赋税徭役”、“设专人管理、地方官府不得干涉”,就意味着铁山彻底沦为陈雨的后花园,朝廷将对这块地域失去控制。

李倧一时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之处,但也不敢轻易答应,毕竟陈雨这样厉害的角色,提出的条件一定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元翼,希望能从这位领相眼中得到答案。

李元翼倒是想明白了,可是又有什么用?不答应的话,他赤手空拳能逼退对方几千大军吗?

权衡再三之后,他闭上了眼睛,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李倧见首相示意可以答应,便立马对陈雨说:“好,这个条件,寡人答应了。”

陈雨满意地笑了,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之前提议的由我代管釜山-对马藩海贸线路的条件要修改。我现在要的不仅仅是朝鲜从大明带回来的贡品,而是要以朝鲜使团的名义,在大明境内大量吃进生丝等紧俏货物,然后经由釜山浦倭馆销往对马藩,朝廷不得干涉。期限也要从三年,改为十年。”

这下别说李倧了,李元翼和崔鸣吉也都不太清楚这样修改的目的何在,在他们看来,无非是原来的条件进行措辞上的调整而已,没有本质区别。

只有陈雨自己明白这样做的意义。原来朝鲜使团去北京进贡,除了皇帝赏赐的东西,使团成员还私下去民间购置生丝等货物,然后带回国内,经过设在釜山的倭馆销往对马藩。这种自发的、非常规的贸易活动,只是朝贡制度的衍生物,规模相当有限,但是因为有外国使团的光环加持,收购起货物来比普通商人要有许多便利——大明王朝历来喜欢以天朝上国自居,不管哪任皇帝都希望看到万国来朝的盛况,所以对进贡的外国使团都是优容有加,对于朝鲜人私下购置货物的行为不仅不制止,还明里暗里地创造有利条件——陈雨想做的,就是借助朝贡的保护伞,把这种有利条件利益最大化,把自发的零星商业行为变成有组织、上规模的商业活动。

第二百七十九章 盟约

陈雨打朝贡的主意,想把朝鲜使团自发的、零散的商业行为变成有组织的大规模贸易活动。这种行为,用本时空的话来说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用现代的术语来描述,叫做“逆向收购”,或者沿用一个更通俗的形容词——借壳上市。

古代没有现代开放的商业环境,从事任何大宗的货物买卖的商人背后都有不俗的背景和靠山,尤其是生丝这样垄断性极强的行业。作为一个外来者,陈雨想要进入这个圈子,大量吃进生丝等紧俏货物,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既得利益集团盘根错节,势力遍布朝野,不是一个武官能轻易撼动的,比起相对松散、各自为营的海商难对付的多,针对惠世扬的那些招数,对付庞大的垄断行业未必能奏效。在这样的情况下,借助朝鲜朝贡体系的名义,利用皇帝“万国来朝”的虚荣心,打着使团的幌子涉足这些垄断行业就要容易的多。

陈雨在铁山呆的时候也没闲着,通过顾彪的介绍,以及向朝鲜官员打听,大致弄清了中朝日贸易的基本规律,发现了自己插足釜山-对马藩这条线路并将其做大的契机。

这个时候的明朝实施海禁,日本幕府则开始锁国,朝鲜也效仿明朝,东亚的三个主要国家都不约而同地关上了公开海贸的大门。明朝除了放开福建月港等少数港口,海贸基本靠走私;日本幕府则封锁了大部分港口,只开放了长崎,而且只允许明朝、荷兰等少数国家的商船进出。如此狭小的交易渠道显然无法满足东亚大陆的商贸需求,于是除了走私活动日益壮大之外,朝鲜通过对马藩成为中日贸易的通道也就变得愈发重要起来。

朝鲜海峡的对马岛像一座“桥梁”,联系着日本与欧亚大陆。对马岛民坐收这样的地理优势,依靠对朝贸易为生。对马岛领主宗氏一族在4世纪期间取得对该岛的政治控制。接着,从5世纪早期起,宗氏就在日朝之间的外交、经济联系方面一手遮天。这样的局面曾于世纪90年代被万历朝鲜之役打断,但又在7世纪得以恢复。这都要归功于09年时宗氏自行与朝鲜交换了外交文书。

由于朝鲜也从万历朝鲜之役之后强化了锁国的政策,为了更方便进行海贸,对马藩宗氏接受了朝鲜假授的官职,并向朝鲜国王名义上称臣,这样就能在朝鲜和幕府之间左右逢源,谋取最大的利益。而陈雨想做的,就是成为朝鲜方面的总代理,把控明朝生丝和朝鲜人参的货源,在对日贸易中占据主动,把每年流入朝鲜数以吨计的白银攫取到自己的手中。

这是一盘很大的棋,涉及明、朝、日三个国家,李倧君臣三人的眼界跳不出古人的局限,以为陈雨只是贪图釜山倭馆每年三十万两白银的进账,思来想去,觉得没有太大的问题,便倾向于答应。三人小声商议了一番,崔鸣吉提醒:“大王、领相,代管之后,他答应每年按三十万两补偿,这样一来,咱们进账上没有损失,而且不用得罪他,臣认为可以答应。”

李元翼也说:“钱财若能换来平安,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李倧便转头对陈雨说:“寡人答允了。”

“很好,答应了这两条,第三条就更简单了。”陈雨说,“第三条就是:我要在铁山修建船厂,费用自筹,但是所需船匠由你方从全国范围内调拨。”

李倧虽然能力平庸,但是也知道本国的水师对于海峡对面的日本而言颇具优势,当年壬辰倭乱中传奇将领李舜臣指挥了鸣梁海战,以少胜多,在海上击败了日军,是朝鲜军队为数不多可以拿的出手的战绩之一,而船匠则是维持这种水上优势的基础。他谨慎地问:“敢问陈将军要调拨多少船匠?如果太多,则全罗道那边的水师战船无人维护修葺,本国海上的安危怎么办?”

陈雨回答:“大王放心,我又不是要把你们全国的船匠抽光,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南面维持一支实力不弱的水师,对大家都有好处。只需从各处抽调经验丰富的熟练船匠千人即可。”

听到只抽调千人左右,李倧松了口气。这个他倒不需要征求李元翼和崔鸣吉的意见,独自做了决定。

“这个,寡人也答允了。”

陈雨笑了:“既然谈得很愉快,那么就签订盟约吧,白纸黑字,不得反悔。”

李元翼提议:“可否能请陈将军稍候片刻,我们去偏殿起草盟约后再呈给您过目。”

陈雨掌握主动,也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便点头道:“可以,给你们半个时辰。”

君臣三人来到旁边的偏殿中。李倧问:“领相,三个条件已经谈妥,还有什么可商议的?直接写一份文书用印给他便是。”

李元翼面色凝重地说:“虽然釜山倭馆和船厂两件事,臣暂时不能猜透他的意图,但可以肯定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他的意图未必是针对本国,但是肯定会将本国牵扯其中。尤其是第一条,盟约签订后,铁山一带几乎就成了国中之国,为了朝鲜国的体面,臣建议大王在盟约中再加一条。”

李倧疑惑地问:“加什么内容?”

李元翼认真地提议:“效仿对马藩宗氏,授予陈氏官职。这样一来,朝野上下就不会有人抨击大王丧权辱国,将国土拱手让给外人。”

第二百八十章 水军佥节制使

朝鲜给外国人封官并不是新鲜事。和对马藩签订了庆长条约后,为了不与禁海锁国的政策冲突,朝鲜任命对马宗氏为太守,双方的贸易模式也是效仿朝鲜向明朝进贡的方式,由对马“太守”派船队来釜山,完成了使团迎接仪式的流程后,再“顺便”在倭馆进行两国商人的互市,达到贸易往来的目的。

李元翼的提议得到了崔鸣吉的赞同。他说:“大王,领相说的很有道理。既然本国能授予对马宗氏太守官职,那么为何不能授予陈氏官职呢?只要有了这层名义上的君臣关系,不管是自行任命官员管理铁山,还是大肆修建船厂,都有了合法合理的名义,面子上也好看一些。”

李倧见两位重臣都这么说,便从善如流。虽然为了王位的稳固,他可以放弃部分国土的主权,但是能够粉饰太平、挽回颜面,他又怎么会拒绝?毕竟他的王位本就是抢来的,颇有些得位不正的味道,李氏王族之中,觊觎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要是失去了民心,被人效仿当年的行为,再来一次类似“仁祖反正”的兵变,自己就万劫不复了。

“既然两位爱卿都认为可行,那就这么决定了。只是该给陈氏什么官职才好呢?”

李元翼提议:“对马宗氏是倭国大名,自有领土,所以封为太守,而陈氏却是武将,不宜授予文职。他手中有兵,而且听闻有水师,还要修建船厂,显然是要扩大水师规模,那么不如封一个武职,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如何?”

水军佥节制使是朝鲜武职中从三品的官职,著名的水师将领李舜臣在出任全罗左道水师节度使之前,也曾任职加里浦水军佥节制使。表面上看水军佥节制使品级不算低,也符合陈雨坐拥水师的特点。但是朝鲜的水师几乎全部集中在南部的忠清、全罗、庆尚三道,铁山所在的黄海道连水师的一条舢板都没有,所以这个所谓的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只是个空架子,特意为陈雨创设的官职。

李倧听明白了这个官职的用意,点头赞同:“领相这个提议甚好,便这么定了。”

陈雨在外面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正准备让张富贵进去催促,这时候三人出来了,手里拿着草拟的盟约。李元翼谨慎地说:“陈将军,我们想再加一条内容。”

听了对方的陈述后,陈雨睁大了眼睛,非常意外。

“授予我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的官职?”

崔鸣吉怕陈雨嫌弃官职品级,或者不愿向李倧称臣,连忙解释:“水军佥节制使是从三品,与将军您现有的官职品级一致,没有超过大明皇帝赐予的品级,不算僭逾。”

陈雨沉默了片刻,问道:“铁山以前有水师的建制吗?”

崔鸣吉尴尬地回答:“没有。”

陈雨穿越前在办公室混迹多年,穿越后又混古代官场,体制内的经验何其丰富,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用意。这个凭空出现的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就是李倧的遮羞布,用名义上的君臣关系来掩饰自己在铁山的强势,以及插手釜山倭馆的贸易的行为,避免被人攻讦丧权辱国。

对方的用意弄明白了,接下来就是自己是否接受这个“好意”了。

陈雨心中权衡了一番,立刻就做了决定,接受这个官职。

以大明卫所指挥同知、海防游击的身份同时接受朝鲜国君授予的官职,对自己并没有坏处,朝鲜君臣可以将这个官职作为遮羞布,自己同样可以利用这个官职名正言顺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披上一层朝鲜官军的皮,能避免许多来自官方和民间的阻力。参考对马藩宗氏向朝鲜国君称臣的做法,这样的选择可以达到两方双赢的目的。

面子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惠。朝鲜人要遮羞,陈雨可以闷声发大财。而且是否维持这种名义上的君臣关系,主动权在陈雨手中,只要实力扩张到了一定程度,随时可以反悔。

“既然大王厚爱,那我就却之不恭了。”陈雨正色道,“臣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陈雨,参见大王。”

按照礼节,这时候应该下跪行礼,可是陈雨嘴上说得热闹,膝盖都没有弯一下。

李倧也不敢让陈雨真的行礼,连忙扶住陈雨:“爱卿甲胄在身,不必多礼。”算是化解了自己的尴尬。

李元翼在一旁说:“从三品以上的官职,须由吏曹将推荐名单交付廷议,然后提交大王批示,再发下告身、文书,陈将军就是本国西班的官员了。”

陈雨忍不住想笑,负责拟定推荐名单的吏曹判书、负责组织廷议的领议政以及最后拍板的国君都在这里,他们三人定下的人事决定,谁还能推翻?再一本正经提出走流程,听上去非常滑稽。

不过陈雨也明白,体制内的事情,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游戏规则不能轻易破坏,心里笑话,可是面上却保持着严肃,正色道:“告身下发后,我就是大王的臣子了,之前的不敬,还请大王与领相、崔判书不要放在心上。”

李倧连忙说:“都是误会,过去了就不必再提。”

李元翼和崔鸣吉也“亲热”地说:“以后都是同朝为官,过去的事情就让他去吧,大家共同辅佐大王。”

“哈哈……”双方笑逐颜开,仿佛之前兵戎相见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一场大军入城的兵乱,就以这样奇葩的方式化解了,双方各怀心思,共同促成了这样的结果。

三日后,国君李倧召集两班文武大臣,亲自欢送新鲜出炉的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陈雨出城,返回铁山“驻地”。君主和两班大臣送行一个从三品的武官,这样隆重的场面,在朝鲜立国几百年来是从没有过的。

经历过景福宫那一幕后,朝鲜君臣都十分忌惮陈雨,能够用这样的方法化解彼此的矛盾,并和平相处,让他们如释重负,送行时,所有人都是真心实意的,没人愿意陈雨再带着重兵滞留汉城。看着陈雨和麾下的大军消失在地平线上,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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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朝鲜的“两班”一词指上朝时,君王坐北向南,以君王为中心,文官排列在东边,武官排列在西边,即“文武两班”。

第二百八十一章 凯旋

陈雨率领军队满载而归,浩浩荡荡从陆路返回铁山。

这一趟汉城之行,陈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同时也在朝鲜君臣面前成功立威,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称得上大获成功。而麾下的士兵们,也是高兴不已。

从威海卫跟来的老兵经在异乡扬威,固然是兴高采烈,那些加入不久的农兵更是洋洋得意。他们在几个月前,还只是饭都吃不饱的难民,挂着“辽东逃人”的标签,低人一等,现在居然可以大摇大摆冲入朝鲜的王城,从大臣到官兵屁都不敢放一个,最后还在国君和满朝文武的恭送下离开,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宛如梦中。

虽然几千人的队伍在规模上无法与清军十万人大军相提并论,但是得到的待遇却天差地远。皇太极撤军时,沿途军民如见瘟疫,避之不及,陈雨凯旋时,接到了汉城命令的地方官府打起十二分精神接待,沿途的汉城府判尹、黄海道观察使、开城府留守、海州牧使均出城十里相迎,以猪羊酒肉劳军,唯恐招待不周,以至于从汉城到铁山两百多里的路程,居然没有动用一粒军粮,一路吃吃喝喝回到了目的地。

回到铁山后,陈雨召集手下开会,总结消化这次汉城之行的成果。

“诸位,这一次鞑子入侵,对朝鲜来说是兵灾,对于咱们来说,却是难得的机遇。”陈雨意气风发地说,“从现在起,咱们在铁山就可以大展拳脚,不必再顾忌当地官府和朝鲜朝廷,光明正大招纳辽东汉人,屯田扩军,把铁山彻底变成自己的地盘。”

邓范很高兴:“这样一来,打造数万大军也不是不可能。”

“银子咱们不缺,而且拿下釜山倭馆的贸易线后更是金山银海一般,加上屯田可得的粮食,十万大军我也养得起。”陈雨傲然说,“并且我和朝鲜国王签订的盟约中,约定在铁山可以自行委派专人管理屯田和农庄,其实就相当于自治,铁山郡守、海州牧使甚至黄海道观察使都无法干涉,咱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邓范负责农兵的训练和农庄的管理,知道日渐扩大的农庄体量之巨大,朝鲜的原住民已经成了少数民族,如果自行委任官员管理,那就彻底架空了当地官府,铁山就成了国中之国。他笑道:“比起咱们的农兵和屯丁,当地百姓才多……多少人?这样一来,朴郡守他们还能管什么?”

陈雨说:“官府就管一管朝鲜的百姓好了,咱们的人和事,他们无权指手画脚。”

张富贵说:“其实有一点俺不太明白,反正都已经把队伍开进汉城了,为什么还要接受朝鲜的官职,向那个怂包大王称臣?照俺说,想要什么,一路打过去便是。”

陈雨解释:“其实说起来,我的目的和鞑子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丁口和财富,只不过他们是靠抢劫,我是靠恩威并施、逐渐蚕食。虽然目前朝鲜的军队孱弱,挡不住我这几千军队,但要是一味靠蛮力,与整个朝鲜为敌,那就得不偿失了。毕竟是一个国家,惹得天怒人怨,处处是敌人,寸步难行,那我们还怎么发展?皇太极七年前入侵,也不过是逼着朝鲜国君签订城下之盟,这次领着十万大军卷土再来,也是打着让李倧投降的主意,并没有打算在朝鲜杀个血流成河。鞑子都知道擒贼先擒王,我们为何要用野蛮原始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在陈雨穿越前的那个时空,当年日本侵华,军事实力孱弱的中国在正面战场根本无法抵挡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日军,可是依靠广袤的国土和庞大的人口数量,硬生生将日本拖入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为后来日本的战败奠定了基础。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陈雨不可能会一意孤行,妄图纯粹以武力征服整个朝鲜,何况目前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蒋邪悠悠地说:“接受朝鲜的官职也没什么,彼此有个台阶下而已,他们要脸面,咱们要实惠。所谓君臣关系,也只是纸面上的名义而已,等到实力到了一定程度,盟约随时都可以撕毁。”

陈雨赞道:“蒋邪看得通透,正是这个道理。日本的对马藩好歹是个大名,也是一方诸侯,为了海贸的利润,都能向朝鲜称臣,每年进贡,接受太守的官职,我一个三品同知为什么不行?”

张富贵恍然大悟:“闷声发大财,给他们面子,咱们要里子。”

“正是如此。”陈雨说,“铁山变相自治,釜山倭馆也落入我手中,地盘有了,人口也会有,银子更是赚不完,有这样的好处,接受这个官职,让李倧安心,也没什么。”

原本不作声的苏大牙问:“大人,属下也有事不明白。咱们已经有了水师,为什么还要建船厂?听富贵兄弟说,还要从朝鲜各地调拨船匠到铁山来?”

“水师现在的船都是买来的,一方面来源不够稳定,数量也不够,咱们将来要和海峡对面的倭人打交道,为以防万一,水师肯定要扩大规模,不可能维持在目前的小打小闹的水准上。”陈雨解释,“另一方面,沙船固然是不错的船型,但是作为战船还是有不小的缺陷,重炮都无法上船,以至于这次攻击阿济格的营地还要冒险进入弓箭的射程,所以必须要改良船型,建造适合咱们的战船。综上所述,自建船厂势在必行。在大明境内,想找到足够的熟练船匠太难,但是在朝鲜可以办到。朝鲜以水师闻名,造船水准应该不错,有了船匠,就能建造更多更大的战船。”

苏大牙眼睛一亮:“建造更多更大的战船?”作为水师的实际指挥者,这样的发展路线显然是他喜欢的。拥有更强大的战船,水师就能立下更多的功劳,他在这个体系中的地位就越高,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第二百八十二章 船厂

对于陈雨的决定,无人表示不同意见。

虽然古人没有百年海军的概念,古代的风帆船也不像现代海军战舰一样是吞金兽,但内行的人都知道一支上规模的水师比起陆师更费银子:船匠的工钱、适合造船的木材、招募水手、铸造舰炮……无论哪一样都花费不菲,换做其他人根本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但是陈雨有这个底气。现在刘公岛那边有源源不断的银子进账,等到釜山倭馆运作起来之后,收入会更多,完全有足够的财力在支撑大规模招纳移民的前提下建造大型战船。所以,建造船厂,自行建造适合自己的战船,以应付将来可能出现的海上冲突,是非常有必要的。

苏大牙站在一个资深海寇的角度提出了技术方面的建议:“朝鲜的船匠属下没有见识过是什么水准,但是有一点必须要注意:朝鲜水师的主力船型是板屋船,这玩意听说出自咱们的大明的楼船,可是楼船这种船型已经淘汰了,平低高楼、吃水浅、重心高、禁不起风浪,江湖里转转还成,出了海,一见大风就容易沉。如果是这种船,还不如用咱们自己的沙船呢,要想出远海,买些福船也行啊。”

陈雨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也听说朝鲜人吹嘘的龟船就是从板屋船改造而来,航行速度慢、成本偏高,碰到重炮就是活靶子,这样的船显然不是咱们想要的。但是招纳朝鲜的船匠,只是用他们的手艺,建造什么样的船,并非听他们的,而是咱们自己说了算,所以你不必担心招纳朝鲜船匠就会造出一堆板屋船来。”

苏大牙好奇地问:“那么大人想要造什么船,沙船、广船还是福船?”

陈雨皱眉道:“你说的这些船都有各自的缺陷。沙船远洋不如福船,福船近海不如沙船,等到船厂建起来,船匠到位后,你帮着我斟酌一下,看看如何在现有的船型基础上进行改良。改良的目的,既要保证不错的航速和机动性,还要确保重炮能上船。”

“属下遵命。”

“建造船厂需要一些时日,船匠的调拨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的,所以这事不急于一时片刻。”陈雨说,“当务之急,除了做好接手釜山倭馆的准备,另外就是向皇帝请功了。”

众人纷纷说:“那是,杀了这么多鞑子,总得把大人的官职提一提。”

陈雨最后做了总结:“诸位,现在咱们要银子有银子,要人有人,要地盘有地盘,前途一片光明,大伙好好干,用自己的双手博一个远大前程。”

众人心头火热,大声说:“唯大人马首是瞻。”

众人散去后,陈雨对张富贵说:“猴子,你替我去把朴郡守找来,有些事情要交代他。”

“是。”

强龙召唤,朴昌永这个地头蛇却丝毫不敢怠慢,麻溜地来到了农庄议事厅,熟练地给陈雨请安。

“不知大人找下官来,有何事吩咐?”

陈雨笑眯眯地说:“找朴郡守前来,一来是知会你一件事情,二来是有事请你帮忙。”

朴昌永受宠若惊:“下官担不起一个请字,有什么要做的,请大人交代便是。”

“这第一件事嘛,本官此次去汉城,大王承认了我们的功绩,允许我们在铁山自由招纳汉人屯田练兵,免三十年赋税徭役,而且可以自行委派专人管理相应事宜。特意知会郡守一声。”

“啊?”朴昌永一时没反应过来,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陈雨咳嗽两声:“意思就是:以后铁山境内但是与汉人有关的词讼之事,都不用劳烦郡守了……”

朴昌永这才弄清楚状况,忙不迭地回答:“下官才疏学浅,资质平庸,大人能亲自管理铁山的汉人,是下官的福气!”

陈雨微微一笑,这位朴郡守官不大,但很识趣,和他打交道倒是省了很多麻烦。

“朴郡守言重了,这些汉人大多是本官招纳来的,自然有责任管好。”

朴昌永脸上陪着笑,心想,鞑子都奈何不了你,我区区一个七品郡守,哪里敢说个不字,更何况是国君承诺的,就更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必须请你帮忙。本官要在铁山建船厂,挖掘船坞等需要大量劳力,而我现在手下的人正在垦荒,要赶上年后的播种季节,一时腾不出人手……”

其实要论人手,陈雨还是能凑出来的,不管是屯丁还是农兵,拉出几千人问题不大,只是对垦荒和操练都有影响。陈雨既不想耽误开年之后的播种,又不愿荒废农兵的训练,所以就只能从本地的朝鲜人身上想办法了。

朴昌永闻弦歌而知雅意,即刻接上话头:“下官马上去征发徭役,把本郡的青壮劳力都拉来?”

“呵呵,那就有劳朴郡守了。”

“大人驻兵铁山,保境安民,这些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也请大人放心,不管需要多少劳力,下官都会尽力,绝不耽误大人的事情。”朴昌永拍着胸脯保证,然后又殷勤地问,“敢问大人,建造船厂可有懂行的人统筹指挥?”

陈雨收敛起笑容,皱眉道:“这也是本官唯一担心的地方。虽然我麾下的水师副统领是操船的行家,可是船厂就未必懂多少了,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干了。”

朴昌永笑嘻嘻地说:“大人如不嫌弃,下官可以推荐一个人。此人目前是郡守衙门一名小吏,以前不仅在庆尚道的船厂干过,还在水师担任维修的匠人不短的时间,对船厂的构造和建造战船都颇有心得……”

陈雨眼睛一亮,惊喜不已:“铁山还有这样的人才?快带来见本官。如果能堪大用,加上征发徭役等事情,本官要好好酬谢,一笔丰厚的车马茶水费是不会少的。”

听到车马茶水费,朴昌永怎么会不懂其中的含义,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人太客气了。那么,下官立刻就将此人叫来。”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专业人才

过不多时,朴昌永带着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来到议事厅,介绍道:“大人,这就是下官说的那个人,现在是铁山的一名从九品渡丞。”

陈雨好奇地问:“渡丞?这是什么官职,做什么的?”

男子有些羞愧,嘴巴嚅嗫了几下,但是没听清说什么。朴昌永解释:“是负责管理码头装卸、治安等诸般事宜的小吏。”

陈雨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原来就是个管码头的低级杂官,难怪对方不好意思回答。从对方的表情来看,他很耻于提起这份职务,那么很有可能是被贬下来的,以前曾经有过一份相对体面的官职。毕竟有过朴昌永口中的履历,不可能一直是个最底层的杂官。

既然可能是能用得上的人才,陈雨绝不会因为对方的职务看低他。在体制内,陈雨见过太多怀才不遇的人,只是因为不会拍须溜马,才会碌碌无为,只要慧眼识人,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就能发挥应有的作用。这个道理,在二十一世纪的天朝管用,到了十七世纪的古代,照样管用。

陈雨和善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可会造船?来来,先坐下,再说话。”

男子有些吃惊,这个在郡守口中了不起的明国大官,被国君奉为上宾的大人物,居然这么放低姿态询问自己?他命运颇为坎坷,见惯了世态炎凉,到了铁山后经常被七品的小官呼来喝去,骤然受到了些许尊重,压抑许久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眼眶一红,跪伏于地,哽咽着回答:“小人名叫李成龙,曾经在庆尚道的船厂做过六年的管事,后来担任从六品的监牧官,在珍岛的水师营地,为水师维修了三年的战船,对造船颇有心得。希望能为大人略尽绵薄之力。”

从六品到从九品?果然是被贬的官员。陈雨心想,越是这样的人,越好拉拢。他对朴昌永说:“辛苦朴郡守了,人已经带到,接下来本官询问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可能会比较枯燥,就不耽误郡守的公务了。”

朴昌永识趣地说:“那么下官就告退了。”

等朴昌永走后,陈雨说:“李成龙,你的一技之长可能对本官有用,你是否愿意为本官做事?”

李成龙磕了几个头:“小人愿意。反正小人在本国官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陈雨点点头:“在证明你的本事之前,能不能说说你的经历?是什么事情让你从六品的官身降到了九品,沦落到看码头的杂官?”

李成龙眼眶红红地说:“说得太多可能会让大人不耐烦,小人就简单点说。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在珍岛担任监牧官时,因为在战船的维修损耗方面,不愿遵从当时的水军佥节制使指示,虚报战船沉没、损耗来骗取户曹的拨款中饱私囊,并向庆尚道水军节度使写信举报,不料水军节度使和珍岛水军佥节制使沆瀣一气,瞒下小人的书信,还构陷罪名,把小人贬到了铁山来看码头。”

陈雨听明白了,就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官员不愿和光同尘,被上司陷害的官场故事。这种事情,古往今来,在官场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李成龙不过是众多人中的一个。他感叹道:“做官难,做一个有良知的官更难。没想到在*****也是如此的猖獗。”

“大人英明,看得通透。”李成龙愤愤不平地说,“珍岛是忠武公的发迹之地,壬辰之役才过去几年,曾经击败倭人、扬威海上的水师就沦落到如此地步。军纪涣散、腐败成风,也难怪这次鞑子如入无人之境,举全国之力都无法抵挡。”

陈雨来朝鲜好几个月了,知道所谓的壬辰之役就是指万历朝鲜战争,李成龙口中的忠武公大约就是指挥水师打败日军船队的李舜臣了。他安抚道:“这些事情,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就不用去多想了。你如果有才能,就不应该荒废在铁山的码头上,现在本官要在铁山建造一个规模颇大的船厂,正缺这方面的人才,如果你能帮助本官,船厂建成之后,本官承诺,恢复你监牧官的官职,如何?”

李成龙大喜:“大人,此言当真?”

陈雨点点头:“本官虽然是大明的人,但同时也被你们的大王授予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一职,提拔一个从六品的武职,并非难事。”

李成龙再度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恭敬地说:“小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很好。”陈雨说,“本官用人,只看才能和实际的效果,不问出身。你先给本官说说,铁山是否适合建船厂?船厂具体要怎么建?”

李成龙回答:“铁山临海,也有江河出海,是建造船厂的良地,只不过本国为了防范倭人,水师和船厂都设在东南的庆尚、全罗、忠清三道而已。至于船厂的建造,说起来也不复杂,具体来说:要沿江河入海口岸建造若干船坞,坞口用于进出船舶,并设坞门排灌水;坞室用于放置船体,底部架设用来支撑船舶的龙骨墩和边墩;另一头与坞口相对的是坞首,与坞室相连,用于安装或修理尾舵……只是建造船坞,有两个难点,一是需要大量的劳力,要挖很深的坑,土方量非常庞大;二是需要寻找适合做龙骨墩的坚木,必须坚硬结实,以便承托巨大的船体,同时因为经常浸泡在水中,还需要有良好的防腐性,寻访和购买这类坚木,以及将来建造战船所需的巨木,开支可不是小数目……”

陈雨很高兴,对方说得头头是道,足以证明是自己急需的专业人才,这就补上了自己打造强大水师的唯一一块短板。现在自己银子不缺,船匠也有保证,就差一个统筹指挥的管事了。

他手一挥,豪迈地说:“开支的事情无需担心,大王也承诺从全罗等三道调集足够的船匠来铁山,挖掘船坞的劳力也自有朴郡守去征发徭役,你就安心做事,负责设计、指挥,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船厂建成!”



第二百八十四章 身世

听了陈雨的话,李成龙感概万千。当初在军中之时,想要真正做一番事情难上加难,有无数的掣肘制约,还要面对随处可见的贪腐现象,一不小心还会得罪人,被一脚踢开,沦为一个不入流的杂官浑浑噩噩度日。没想到对面这个明国来的武将,做事有眼光、有魄力,银钱、人力全部能保证,与以往见过的官完全不一样。为这样的人效力,心情都舒坦不少。

为什么这样的能人不是朝鲜本国人呢?

这个念头在李成龙的心中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继续深思下去。对于在官场中吃了大亏的他而言,心中对国家的牵挂淡了许多,早已不是年少时的热血青年了。现在他考虑问题更实际,如何发挥自己的才能,谋求一份出人头地的体面,才是最重要的。

他跪伏于地,恭敬地说:“小人必定尽心竭力,为大人办差。”

陈雨命人把张富贵和苏大牙叫了进来,给三人互相介绍:“这位是铁山渡丞李成龙,是我这次特意请来协助修建船厂以及将来建造战船的能人。这两位分别是张百户和水师副统领苏百户,建造船厂要开支、挖船坞需要劳力找张百户,银钱方面和协调郡守衙门的事情交给他;苏百户是航海的行家,船厂的选址、战船的改良定型则和苏百户多商量。”

李成龙小心地见礼:“小人见过张百户和苏百户。”

两人对视一眼,明白这是大人找来点拨自己这些外行的,也没有仗着资历端架子,客客气气地还礼。

张富贵笑嘻嘻地去拉李成龙:“李老兄,以后咱都是自己人了,走,俺先带你熟悉熟悉农庄的环境。”

李成龙受宠若惊地回答:“那就有劳张百户了。”

送走三人后,陈雨又找来邓范,问道:“你说你粗通文墨,会写字吗?”

邓范点点头:“也算勉强能入眼,看得清楚而已。”

“那就够了,来来,你执笔,我口述,拟一份捷报,上报朝廷。”

陈雨是文科出身,之乎者也还是能来两句的,拟一份捷报没有问题,但是毛笔字就不敢恭维了。在那个互联网时代,什么都可以通过手机、电脑传递信息,硬笔字都荒废了,更别说毛笔字了。为了藏拙,只好找人代笔,军中没有文人,也就邓范、蒋邪寥寥数人粗通文墨,只能将就了。

邓范找来笔墨纸砚,先将清水滴入砚面,然后手执墨条在砚台轻轻研磨。陈雨脑中在构思捷报的措辞,无意中瞟了一眼,发现邓范研墨的姿势非常规范,食指放在墨条的顶端,拇指和中指夹在墨条的两侧,圆旋转磨,用力均匀,根本不像只勉强识几个字的大老粗,倒像是个读书人。

陈雨忍不住问:“这研墨是不是有讲究啊?我瞧你这架势有板有眼,换做是我,可能就乱磨一气了。”

邓范下意识地回答:“这个,研墨有个说辞,叫‘磨墨如病’,意思是研墨时,除了按下去时略重一点之外,磨的时候力度要轻,速度要慢,用力要匀,外行人看……看起来好像有气无力的样子,才是最正确的研墨方式。”

陈雨微微一笑:“你这架势根本就是读书人,哪里像个粗鄙的军户出身?”

邓范手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大人,并非属下刻意隐瞒,但属下确实不是世……世代承袭的军户,而是以罪谪发的‘恩军’,籍贯也不是山东,而是河南……”

“谪发‘恩军’?籍贯河南?”陈雨有些意外,“有故事啊,不妨说来听听。”

邓范放下墨条,陷入了回忆。

“属下出生在南阳府新野县,本是当地书香世家,父亲原本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举人,后来得罪了势力极大的权贵,对方买通了提督学政,罗织罪名剥夺父亲的功名,然后再充……充军,发配到威海卫。这一晃就是十五年了,父母亲都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已经先后含恨离世,如今就剩下我孤独一人……”

陈雨听了有些唏嘘,本以为自己跳海穿越,与亲人永世隔绝,已经很惨了,没想到邓范的身世比自己更坎坷。以这个时空的社会环境来看,一个世家公子,父亲还有举人功名,说是含着金钥匙出身也不为过,可是邓范自幼就随着父亲被发配到偏远的威海卫充任军户,从天堂跌落尘埃,这样的落差和打击,换做别人只怕早就崩溃了。

邓范继续说:“发生巨变,家道中落,那时的我还只有十二岁,在河南要承……承受别人的奚落和白眼,到了山东则被当地军户排斥,所以就慢慢变得沉……沉默寡言,口吃的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陈雨同情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虽然遭遇巨变,但是你的家庭让你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打下了底子,才能在众多大字不识一个的军户中脱颖而出,将来有机会封妻荫子、马上封侯,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邓范笑了笑:“大人说的在理。属下要是再早几年来威海,说不定也是目……目不识丁,哪有机会受到大人的赏识?说起来,我这个名字,也是来山东之后自己改的……”

“哦?你原来叫啥名,为什么会改?”

“属下原名叫邓蒿。小时候随父亲到过颍川,读到已故太丘长陈寔碑文中的两句,‘文为世范,行为士则’,欣然向慕、记忆深刻,等到……到了山东,想起这两句碑文,就改名邓范,字士则。”

“邓士则?”陈雨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回忆一番后,没有头绪,也就不去管了,“名字和字号都是极好的。来来来,身世之事告一段落,先拟捷报。”

邓范拿起毛笔:“是,请大人口述。”

“你就这么写:臣陈雨奉旨出海,本为禁海缉私之事,不料阴差阳错卷入鞑子侵入朝鲜之役……”

其实陈雨没有想起来,邓范的名和字都与历史上一位大名鼎鼎的名将撞车了。这位名将也是字士则,名邓艾。



第二百八十五章 捷报

“臣陈雨奉旨出海,本为禁海缉私之事,不料阴差阳错卷入鞑子侵入朝鲜之役。首战铁山,驱逐鞑子户部承政马福塔五千人,斩首千余,其中满蒙八旗共计五百余人;次战辽河梁房口,击溃鞑子郡王阿济格、贝勒阿巴泰六千余人,斩首一千二百余人,其中真鞑过半。两战之后,伪汗皇太极被逼撤军,朝鲜王城之围旋解。臣以为:鞑子大举入侵,若令朝鲜臣服,后顾无忧,则大明危矣,今伪汗皇太极未竞全功、铩羽而归,大明可保数年无忧,不能全力南下入关,乃大明之幸、陛下之福。另,臣在铁山屯田,与皮岛彼此呼应,退可供给禁海缉私之粮草,进可效仿当年东江镇袭扰牵制鞑子南下入寇之举,是否可在此处设卫所,联合朝鲜,御敌于国门之外,事关重大,请陛下圣裁。”

宽敞的乾清宫内,王承恩念完了这份捷报,案几后的崇祯已经听得眉飞色舞,站了起来。

“好!朕即位以来,极少听到这样酣畅淋漓的捷报,当真是痛快至极!多少手握重兵的大将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被区区一个署理指挥同知的千户做到了。”崇祯起身离开座椅,来回踱步,激动地说,“伴伴,你说说,两战斩首两千余人,真鞑过半,而且对方将领都不是无名之辈,马福塔之流也就罢了,阿济格和阿巴泰可是奴酋之中数得着的大将啊,这样的战绩,是不是足以震惊朝野?”

王承恩谨慎地回答:“没有见到首级之前,奴婢认为这战绩可能有些许水分。但无论如何,这份战绩已经非常耀眼了,恰恰说明皇爷没有看错人。”

崇祯哈哈大笑,苍白的脸上现出几分潮红。其实他当初看重的是陈雨赚钱的本事,并没有对其带兵打仗寄予厚望,能够在异国他乡取得这样的战绩,纯属无心插柳,但是王承恩含糊其辞,往他头上戴能识人、会用人的高帽子,他心里很是舒服,好话谁不愿意听呢。

“传朕的命令,传召内阁的温长卿及本兵,商议要事。”崇祯说,“陈雨辛辛苦苦打了胜仗,不能白打,有功要赏,同时如何利用这次大胜,巩固胜果,也要商量个子丑寅卯来。”

不久后,内阁首辅温体仁和兵部尚书张凤翼同时到来。

温体仁字长卿,崇祯二年入阁,继而成为首辅,在原本的历史上,一直到崇祯十年才致仕,在崇祯在位期间担任首辅时间最长的。崇祯在位十七年,内阁大学士像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前后达五十人次,只有温体仁稳坐钓鱼台,稳稳当当做了八年首辅,堪称官场不倒翁。他官至少师兼太子太师,进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阶左柱国,兼支尚书体禄,当时没有人能与他相比。

张凤翼担任兵部尚书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担任总督,负责蓟、辽、保定军务期间,收复了复遵化、永安四城,而后又因为登州兵变平定,因功加太子少保,在崇祯看来,是颇有才干的能臣。崇祯在军事方面有什么决策,多半会召集他们两人事先商议,抉择不定的再交由廷议。

待二人见礼后,崇祯说:“今日召二位爱卿前来,有要事相商。你二人先看看这份捷报。”

温体仁从王承恩手中接过捷报,一目十行浏览了其中的内容,心里非常惊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山东的卫所军官造假,谎报军功。大明的军队和清军打仗也不是一两年了,十战九败,运气好碰到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依靠兵力优势或许能够取得一些胜利,但罕有斩首两千余人的惊人战绩——尤其这两千人中一半都是真鞑子。

他不动声色地将捷报转递给张凤翼,趁着对方阅读的间隙,脑中迅速梳理了一遍崇祯对此事可能会产生的看法和态度,以此来决定自己该怎么说话,迎合皇帝。

如果崇祯怀疑这份捷报的真实性,就会直接下旨核查真伪,而不是召集他这个内阁首辅以及兵部尚书前来商议——处置一个谎报军功的地方卫所军官,还用不上这么大的阵仗。再联想到捷报中最后两句话“今伪汗皇太极未竞全功、铩羽而归,不能全力南下入关,大明可保数年无忧”以及“此处设卫所,联合朝鲜,御敌于国门之外”,温体仁明白了,崇祯九成九已经相信了这份捷报的内容,而且打算围绕这两句话做文章。

等张凤翼将捷报递还给王承恩之后,温体仁开口说:“恭喜陛下,此乃数十年来难得一见的大捷,完全是陛下用人得当、运筹帷幄之功,大明有陛下这样的圣明君主,何愁不能中兴?”

崇祯笑容满面地问:“长卿也这么认为?那么你和本兵都说说看,陈雨所说‘大明可保数年无忧’,是否属实?”

陈雨在捷报中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温体仁虽然战略眼光平平,但是也能跟着陈雨的思路看到事情的本质,他笃定地回答:“伪汗皇太极攻打朝鲜,绝非心血来潮,而是要拔除身侧的钉子,为大举入关做准备,现在劳师远征却一无所获,短期内是不会再度攻打朝鲜了,也不敢倾力进犯我大明。所以陛下可以放心,数年之内,鞑子即便入寇,也不敢深入腹心之地,‘己巳之变’那样鞑子兵临城下,进犯京城,要求签订城下之盟的情况,是不会有的了。”

“己巳之变”指的是崇祯二年,皇太极亲征,率大军直抵京城,在北直隶烧死劫掠7个多月的那场战争。这次入寇,危及明朝的首都,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清军的威胁不仅仅在关外,还导致了权倾一时的袁崇焕被治罪,凌迟处死。

崇祯闻言也想起了当年的袁崇焕,正是因为信任其“五年平辽”的计划,才放手让他去做事,现在回想起来,默许他处死毛文龙,无人能牵制后金,导致皇太极无所顾忌地入寇,很难说不是一个败笔。再联系陈雨捷报中利用铁山加皮岛牵制清军的建议,他很有些心动,或许真的能起到奇效也不一定。



第二百八十六章 铁山与皮岛

此时张凤翼也说:“阁老所言极是。大明是朝鲜父母之邦,国君也是陛下册封,彼此关系紧密,皇太极若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朝鲜,很难毫无顾忌地大举入寇。至于捷报中提到在铁山设置卫所一事,臣以为没有必要。”

崇祯问:“本兵为何这么说,道理何在?”

“铁山紧邻皮岛,两者位置相差无几,若是要牵制鞑子,何不调拨钱粮给近在迟尺的东江镇,让新任总兵尚可喜效仿当年毛文龙北上奔袭,牵制鞑子?”张凤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发挥的话题,侃侃而谈,“卫所糜烂已久,将不知兵、兵不能战,哪及得上营兵?再说,铁山在陆上,紧邻鸭绿江,随时可能被鞑子渡江攻击,而皮岛孤悬海外,鞑子不善水战,可以安枕无忧。当年毛文龙也曾在铁山屯田,却被鞑子击败,不得已退至皮岛,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崇祯皱起了眉头,脸色严峻。他觉得张凤翼的逻辑不能说没道理,可是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说不上来。这个答案与他心目中想象的不太一样,可是又不知如何反驳。

他期待地看着温体仁,问道:“本兵的意见,长卿怎么看?”

温体仁倾轧政敌、排挤异己手腕老到,可是让他谋略布局就不行了。他觉得张凤翼说得有道理,可是瞧崇祯的模样,并不满意,但是自己又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建议。听到崇祯发问,便稳妥地回答:“九苞(张凤翼的字)说得很有道理,但如何决定,臣不敢擅专,陛下圣明,请陛下圣裁。”

崇祯有些失望,首辅和兵部尚书都直接或间接否定了捷报中的建议,难道这个设想真的不可行?自己打算借助陈雨之力有一番作为的想法就只能放弃,抱残守缺、碌碌无为,永远只能被动的等着鞑子来攻?

他环顾左右,这次只召了温体仁和张凤翼两人,没有其他大臣可以询问了。正当他准备开口将此事交付朝会商议,听听更多大臣的见解之时,余光扫到了一旁的王承恩,心中一动。都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大臣们各有各的小九九,很难说他们的说法完全出自公心,只有这些天子家奴没有贰心,不管能力如何,至少足够忠诚,不妨听听这个伴伴的意见,说不定能启发思路也不一定。

当下便对王承恩说:“伴伴,你日夜相伴在朕左右,来龙去脉一清二楚,不妨也说说你的看法。”

王承恩有些迟疑地说:“皇爷,宦官不得干政,奴婢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是不是有违祖训?”

崇祯无所谓地说:“朕只是多听听几个人的意见,又不是让你拿主意。再说了,这是朕的寝宫,又不是皇极殿(俗称金銮殿)的大朝会,不碍事的。对不对,两位爱卿?”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温体仁和张凤翼说的。

王承恩望向两人,两人堆起笑脸说道:“王公公但说无妨,我们也想听听公公的高见。”王承恩崇祯贴身的内侍,又是是司礼监掌印,朝中地位不亚于任何一个大臣,他们两人怎么可能得罪这位大太监?

“既然如此,那奴婢就斗胆说几句上不得台面的话,仅供皇爷和首辅、本兵参考。”王承恩组织了一下言辞,然后说,“韬略什么的,奴婢不懂。但是奴婢知道,自从毛文龙被袁督师处斩之后,东江镇一日不如一日,除了徒费粮饷,近些年来无寸功遮羞。尚可喜这位新任总兵奴婢不熟,但能否取代毛文龙当年的地位,团结其他将领冒着风险上陆奔袭鞑子后方,还很难说。所以然重振东江镇牵制鞑子的想法要想实现不是件容易的事。”

崇祯的脸色重新变得缓和,点头道:“嗯,东江每年耗费的钱粮可不少,这几年没拉出去打过仗,倒是内讧不含糊。”

“至于卫所军是否一定就比营兵差呢?奴婢倒是认为,全国各处卫所的确糜烂,但不包括陈同知的部下。此次能够接连击败鞑子两股大军,绝非侥幸,足以证明这支卫所军的实力。”王承恩分析,“陈同知旗下既有陆师,又有规模不小的水师,可陆路推进,也可水路奔袭,一有不对还可以从水路遁走,进退自如,绝不是鞑子轻易就能应付的。最重要的是,陈同知既可以禁海缉私,又可以屯田,粮饷基本可以自给自足,无需皇爷耗费太多钱粮,能帮着省下大笔开支,这一点不能忽略。”

崇祯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大声说:“伴伴真知灼见,说得太有道理了。一个要耗费大量粮饷,而且数年没有打过硬仗;另一个粮饷基本可以自给自足,而且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战力,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王承恩虽然没有下最后结论,但是提及了几个崇祯非常在意的痛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钱粮,让他豁然打开了思路。屡次内讧的东江镇、已经证明了自己的陈雨,谁可以寄予厚望,不言而喻。

崇祯坐回椅子上,说道:“拟定在铁山设置卫所的方案,交朝会廷议商定。另外,陈雨立下大功,等命其将首级送交兵部勘验无误后,要重重赏赐,如何赐赏,本兵可有建议?”

张凤翼洋洋洒洒一番话接连被王承恩和崇祯推翻,虽然没有被责骂,却也惴惴不安,听到崇祯这句话,打起精神,决心迎合崇祯的心思,挽回刚才的失分。他脱口而出:“既然立下大功,那就要重用提拔。要不然命其为副将,将其部下改为营兵,由登州总兵节制如何?”

崇祯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任个副将,还要由登州总兵节制?朕没记错的话,山东几个总兵在平叛时碌碌无为,让陈雨投至这些人麾下,岂不是明珠暗投、珠玉蒙尘,浪费了一个大将之才?”

他正色道:“卫所屯田自给自足是一大优势,不能让陈雨扬短避长,就按他的建议,在铁山设置卫所,不另设营兵。”



第二百八十七章 铁山卫

张凤翼惶恐地问:“铁山毕竟是朝鲜的国土,在人家的地方设卫所,是不是有些不妥?”

崇祯滞了一下,问温体仁:“长卿以为如何?”

温体仁回答:“大明虽是朝鲜父母之邦,但铁山毕竟不是大明下属的州县,公然设立卫所,既让朝鲜君臣难堪,又失了我泱泱大国的体统,未免又以大欺小之嫌……”

说到这里,温体仁看了看崇祯逐渐难看的脸色,眼珠转了转,又改口道:“但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既然陈雨在铁山屯田练兵已经是即成事实,对朝鲜来说设不设卫所没有实质区别,那么设立卫所的旨意、任命官职的文书不向朝鲜公开便是,也算替他们保留一丝体面。”

崇祯点点头:“虽然有取巧之嫌,但也是个办法,就按你说的办。”

张凤翼问:“陈雨此时只是威海卫指挥同知兼千户,铁山的卫所如何设置?是否设立一个铁山备御千户所,由威海卫管辖?”

崇祯摆摆手:“区区一个千户所,未免太小家子气。当初毛文龙几个岛子就能开镇,诺大一个铁山怎么着也要设一个卫吧。这次正好要给陈雨论功行赏,就让他升任威海卫指挥使,然后兼管新建的铁山卫。”

温体仁赞道:“陛下的安排巧妙之极。对外就宣称陈雨的官职是威海卫指挥使,但实际管辖的却是两个卫,既赏赐了功臣,又不至于让朝鲜那边为难。”

崇祯有些得意,继续说:“陈雨升迁太快,资历尚浅,为避免军中掣肘,除升任正三品卫指挥使之外,还要加官衔,以震慑众人,保证军令畅通。你们说加个什么官衔合适?”

张凤翼数次建议都吃了瘪,不愿在皇帝面前留下个碌碌无为的印象,当下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主意,试探着说:“山东都司隶属左军都督府,不如给他加个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如何?”

“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崇祯想了想,点头道,“这个不错,那就加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至于陈雨还有立了功的直属部将,也要论功行赏,便由他上报名单和拟任官职,由兵部办理。”

张凤翼见自己总算有个合乎皇帝心意的建议了,长出一口气,应下:“臣遵旨。”

关于陈雨的卫所设置方案和人事安排,就这么出炉了。经过皇帝与首辅、兵部尚书议定的事情,到了朝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然后一道圣旨就八百里加急送往了铁山。

收到圣旨的陈雨,此时正在视察动工后的船坞。

“威海卫指挥使,兼管铁山卫,加左军都督府佥事?”陈雨忍不住哈哈大笑,崇祯没有让他失望,基本上达到了他的全部目的。

跟在他身边的张富贵高兴地说:“恭喜大人高升,以后咱们更加能大展拳脚了。”

陈雨笑道:“我升了官,你们这些老兄弟自然不会亏待。圣旨交代,凡是立功的人都可以升迁,名单和职务由我来定,我得好好琢磨,一个都不能落下。猴子,你一个千户是跑不掉了,以后的担子就更重了。”

张富贵咧嘴笑了,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管大人给俺什么官职,俺都是大人手中一把刀,让俺砍谁就砍谁。”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陈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没想到朝廷的动作这么快,那么原定前往釜山的行程就要推迟,咱们得先回一趟威海卫。”

张富贵会意:“新官上任三把火,咱得先把家里头的事捋顺了?”

“没错,既然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资源要整合,下面的人更要好好捋捋,心要往一处想,劲要往一处使,威海卫是咱们的大本营,前方在打拼,后院不能乱。”陈雨望向前方,“基本盘稳固了,咱们在铁山这边才能安心地开疆拓土。”

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宽阔的河岸,和密集的人群。

河道入海口处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工地,已经挖开的大坑和足球场差不多,这个年代没有挖掘机等机械设备,全靠人力肩挑手提,无数身穿朝鲜传统服饰的百姓吃力地挑着泥土,将土方一点一点运出来,远远望去,像是一群群蚂蚁在深坑里蠕动。

靠近内陆的一边,堆放着小山一般的木料,大多是两三人合抱的巨木,这是用于修建龙骨墩的材料,都是从铁山以及海州牧周边郡、县砍伐而来。这还只是船厂所需的木料,将来大规模建造战船,所需的木料更加惊人,陈雨都打算从铁山以及整个海州牧甚至黄海道就地取材。

朝鲜的森林资源比较丰富,加上矿产和水力资源的储藏量都很可观,古时历来有“三千里锦绣江山”之说,陈雨把船厂设在铁山,一是因为在这里掣肘更少,二是看中了这里丰富的森林资源,相比之下,山东的森林就相对贫瘠一些。这个时代没有保护森林一说,陈雨也不打算考虑朝鲜人子孙后代的绿化和水土保持问题,为了实现自己的大水师计划,自然是可劲砍树,需要多少砍多少。

陈雨冲远处招了招手,正在监视船坞施工的李成龙看到了他的手势,一路小跑着过来。

“大人有何吩咐?”

“船厂何时可以建成,战船何时可以开建?”

李成龙指着前方的工地解释:“按照大人同时开工五条船的标准,现在一共打算挖六个船坞,其中一个用于现有船只的维护和修理。目前船坞的土方已经完成快一半,估计再有一个月左右,就能平整地基,搭建龙骨墩和边墩了。但是要建造战船,一是要等船匠全部到位,二是要确定什么船型,三是要合适的木料全部准备妥当,这些事全部做好,至少也是三个月之后了,再快也快不起来。”

“还要三四个月才能开工啊?”陈雨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原本以为砸钱砸人,就能大干快上,恨不得今天就建好船厂,明天就开工建船。不过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技术方面的事情还是要遵循客观规律,李成龙的做法是对的,专业的事情,就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第二百八十八章 衣锦还乡

回到农庄议事厅,陈雨找来邓范、蒋邪等人,简单交代了几句。

“圣旨来得快,我要赶着回威海卫履职,农庄这边的事情就交给邓范,猴子和蒋邪、王有田等人随我回去,把那边的事情捋顺就返回铁山,路上往返加上处理事情,不会超过一个月,有没有问题?”

邓范拍着胸脯说:“请大人放……放心,鞑子刚退,朝鲜官府不敢找事,这边没有任何问题。”

“很好,事不宜迟,明日就出发,早点处理完威海卫那边的事情,回来就去釜山接手倭馆。”

陈雨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第二天就踏上了返回威海卫的船。

此时的渤海海峡已经是陈雨的后花园,船只出海一帆风顺,带足了淡水和食物,沿途没有停靠港口,八天后就到达了刘公岛。回到陆地之前,陈雨想看看这里的状况。

此时的刘公岛已经建成了相对完善的港口和附属设施,供稽查收费人员办公住宿的衙署和巡逻船队修整的宿舍也建成投入使用,港湾内往来的商船穿梭不息,码头上人头攒动,有专人引导船舶靠岸检点货物和上岸缴费,一切井然有序。

下了船的陈雨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半年多以前,这里还只是偶尔有渔民出没的荒岛,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繁忙的港口,而且是整个大明北部的海贸税收关卡,意义重大。虽然收税的名义是禁海稽私,但是本质却是收取海贸的商税,终大明一朝都没有正儿八经收取的商税,自己在海上做到了。

陈雨坚信,只要坚持下去,随着自己地位和影响力的提升,终有一天,要把商税制度从海上推广到内陆,并逐渐扩展到全国,摆脱把国家命运完全承载在农税上的做法。

他让其他人远远地跟着,只带着顾影在码头上安步当车,慢慢往稽查衙署那边走去。路上碰到几个海商模样的人,顺手拦下,询问道:“几位老哥,你们是哪里人,来刘公岛做什么?”

海商们相视而笑,为首一人反问:“瞧这位老弟气宇不凡,估计也是那个世家的子弟。你带着船来到这里,难道不清楚此行的目的吗?如果不是为了交税,你我都不会来刘公岛,何必明知故问?”

陈雨开心地笑了,海商能说出交税两个字,而且神情自若,说明假借禁海为名的税收政策已经深入人心了。他装作不懂地样子继续问:“小弟不才,只知道山东这边禁海稽私,按货物的价值收取罚银,而且是当今圣上同意的,并无交税一说啊?”

“老弟看样子是刚入行,没有弄懂其中的门道。”海商耐心的解释,“刚开始我们也以为只是山东的官府和水师打秋风,勒索钱财,可是几个月下来才明白,这所谓的禁海,是挂羊头卖狗肉,稽私罚银是假,收税是真。要不然,威海水师也不会辛辛苦苦把我们拦截到刘公岛来,建立这种自行缴纳罚银的秩序。我们也试过在海上向水师的人行贿,可是人家根本不接,还没收了船货。只不过这收税挂着罚银的幌子,大家都不说破而已,但个个心知肚明。”

陈雨假装惊讶地问:“原来这就是收税?可是小弟听说,朝中不少大佬都反对收税,说是与民争利,连皇帝都办不到的事情,为何这威海卫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难道他们就不怕朝野上下群起而攻之?”

这句话说得海商们连连叹气。为首的海商说:“谁说不是呢,朝中的大人们不少是支持咱们的,好多人还入了干股。可是这威海水师的陈统领厉害的很,不知道怎么就得到了圣上的青睐,还以禁海为名,借圣上的手整治了刑部侍郎惠世扬惠大人,杀鸡儆猴,结果咱们背后的大人们都不敢吭声了。”

另一名海商却说:“不过说起来,也不全都是坏事。虽然被收了不菲的银子,可是这海上却安全了很多,那些大大小小的海寇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现在不仅不要担心船货被劫,连护船的人手都可以辞退大半,无形中节省了不少的开支,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其余人也说:“现在银子不交不行,也只能这么想了,就指望着往返顺利,从长崎那边多赚点银子补上山东这边的亏空吧。”

陈雨从海商的口中了解了现状之后,与他们告别,来到了稽查衙署之外。

因为现在是五月,出海的旺季,衙署外排起了长队,一个个管事打扮的人手里拿着码头点验货物后开具的条子等候着交税,这些条子上面写明了船东的姓名、船上货物的价值总额以及应该缴纳的金额,在柜台缴纳了相应费用后,里面的差人会填写收讫并盖章,然后就可以放心地出海了。

顾影踮起脚尖往里面窥视,还对陈雨说:“到了你的小金库了,不进去看看?”

陈雨摇摇头:“知道岛上的情况就行了,现在有这么多人等着交银子,我们就别进去打扰了,走吧。”

顾影还意犹未尽:“第一次跟你来这里,还是个不毛之地,现在看着这里从无到有,变得这么热闹,真想进去看看啊……”

陈雨拉着她就走:“你离开家这么久,难道就不想家人?现在咱们是顶着正二品的乌纱帽回来了,就不想尝尝衣锦还乡的滋味?”

顾影一下扭捏起来:“官帽是你的,又不是我的……”

“呵呵,你是我的女人,我的也就是你的,将来你入了门,早晚会有个诰命加身。”

顾影闻言喜滋滋的,顺从地跟着他往回走,一边走还一边说:“你现在是我爹的上官了,也不知道他咋想的,哈哈……”

在刘公岛短暂停留后,陈雨一行终于在几个月之后,重新踏上了大明的陆地。

陈雨没有先急着去卫城履职,而是回到了备御后千户所,这里是他的老巢,兵工厂等要害部门都在这里,离开几个月,不看看不放心。



第二百八十九章 规矩

陈雨离开威海卫几个月,返回又是临时起意,备御后千户所的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所以上岸之后,码头静悄悄的,也没有迎接的人群。

张富贵有些坐不住了,主动说:“大人这次是以正二品的官身回来的,总不能这么无声无息的,读书人说这个叫……叫啥来着?”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陈雨说出了答案。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别人做了大官,四处炫耀,生怕别人不知道,大人你也不能太低调了。”张富贵埋怨道,“其实你在刘公岛逗留时,俺直接先上岸,带着千户所的所有人来迎接的。”

陈雨摇摇头:“要显摆,也得到卫城冲着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显摆,而不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跟军户们耍威风。”

他看了看周围,“正好没有惊动什么人,我就去兵工厂转转。平时前呼后拥,那些管事和工匠们都如临大敌,有什么问题也发现不了,这次来个不请自来,倒要看看我不在的这几个月,运转的如何?”

在他的安排下,蒋邪等人带着战兵远远跟在后面,只有顾影和张富贵跟随他来到位于千户所一角的兵工厂。

自从把独立的炮坊和铳坊合并成兵工厂之后,生产车间扩大了许多,宽敞的砖瓦房代替了以前临时搭建的棚屋,老远就能听到铁锤敲打的脆响和钻头产生的金属摩擦声,空气中还隐约弥漫着一丝黑火药的味道。

离开几个月,最大的变化是厂房外建起了一道高墙,和外界隔离开来,形成了三个占地极宽又互相独立的院落。陈雨意外地停下脚步,端详了半天,才迟疑地说:“看这三个院落的位置,东面和西面这两个应该是在原来的炮坊和铳坊的基础上扩大而来的吧?这北面的院子又是做什么的呢?”

张富贵记性好,想了想,说:“那边曾经是配火药的棚子,现在估计是专门用来做火铳和大炮用的火药吧?”

陈雨恍然大悟:“把火药车间独立出来,相互隔离,安全性确实好很多,这一点要表扬林阿福等人。”

三人来到第一个院子,果然大门口挂着“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兵工厂火铳车间”的牌子。面对这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名字,陈雨哑然失笑:“肯定是林继祖的主意。我曾经对他提起过类似的命名,没想到都被他记在心里。”

看了牌子后,陈雨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进去看看,究竟车间的管理和生产效率如何,有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可是大门紧闭,只在左边一扇门的中间留着一个一尺见方的孔洞,也没人来开门,想进也不知道怎么进。

张富贵大步走过去,对着孔洞喊话:“谁管这片的?麻溜地过来给咱们开门!”

喊了几句之后,脚步声传来,一张面孔出现在孔洞后方,警惕地盯着他:“谁啊?在工厂门口闹事,不知道规矩吗?”

张富贵气不打一处来,把脸凑上去,右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大声说:“睁大眼瞅瞅,俺是谁?”

对面定睛一看,反应过来,“哎呀,是张爷?”

张富贵没好气地说:“原来还认识俺。俺还以为离开几个月,千户所要变天了呢。赶紧开门,咱们要进去看看。”

里面的人说:“对不住,张爷,不是小的不愿给您开门,而是这里定下了规矩,厂里开工期间,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这个任何人,也包括俺在内?”

“是。”

张富贵有些下不来台,他也没说是为陈雨叫门,咬着牙问:“连俺也不能进,这到底是谁定下的规矩?”

“规矩是林管事和小林师傅、德先生一起商量出来的,然后吴大人定下来的。”

“吴大人,哪个吴大人?”张富贵一时没反应过来。

“卫指挥使司的吴镇抚啊!”

张富贵这才记起来,陈雨出发去铁山前,把千户所的日常事务都交给了镇抚吴大海。

没想到吴大海才代管千户所几个月,他张富贵的话都不好使了。想当初,作为陈雨的铁杆心腹,身边第一人,在千户所内说句话是掷地有声,谁都不敢忤逆,没想到现在一个小小的匠人都敢不听他的话。按照张富贵以往的脾气,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

不过想到对方也慑于吴大海的淫威,自己没必要和这些小人物置气,于是忍住气,语气尽量缓和地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俺又不是外人,你先打开门,吴镇抚那边,回头俺再跟他说声便是。”

里面的人仍然不肯松口:“真的对不住,张爷,吴大人交代过,凡是开工期间私自放无关人等入内,影响军匠做事,杖责十军棍、扣除当月的工钱。工钱先放一边,那十军棍可是真打啊,能要人半条命,张爷,求你放过小人吧!”

张富贵再也忍不住了,他瞪着眼睛大声说:“你知道俺后面是谁吗?你再啰嗦,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跟他废什么话?”一旁的顾影忍不住了,走上前抽出弯刀,在孔洞边缘拍打了几下,威胁道,“我且问你,认识这个吗?不想吃板刀面的话,就立马把门给我打开!”

见对方拿出了刀,那人吓坏了,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爬起来就往里面跑,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有人拿着刀要行凶!”

里面一阵喧哗,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院子的上方传来一阵钟声,当当当的声音非常急促。

张富贵和顾影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抬头一望,只见院子中央的上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一座类似钟楼的建筑,一个身影正在奋力地抬着撞木撞击着铜钟,似乎是在谁示警。

张富贵看呆了,喃喃道:“他娘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悠扬的钟声传出去老远,大约一刻钟之后,西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三人循着脚步声望去,一群手持火铳的青壮出现在视野中,如临大敌地冲了过来。



第二百九十章 阴魂不散

青壮们没有穿卫所正式旗军的鸳鸯战袄,但是手持制式武器,步伐整齐、训练有素,看起来和陈雨带去铁山的正规军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快步来到工厂大门前,然后在五十步开外列成横队,举起火铳,在领头人的口令下完成了射击准备动作,虎视眈眈盯着三人。

张富贵挡在陈雨的前方,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拿铳对着咱们?”

为首的领头人冷静地反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冲击兵工厂?限你即刻回答,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

张富贵气极反笑:“呵呵,走了几个月,千户所还真的变天了?你们不认得俺不打紧,但是你们总不能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吧?”

领头人疑惑地走近几步,看清了张富贵的面孔后,吃了一惊:“张……张百户?”

顾影也踏上一步,与张富贵一起挡住了陈雨,防止铳走火误伤陈雨。

对方也看清了顾影的样子,更加吃惊:“二……二小姐?”

顾影斜着眼望着他:“你也认得我?”

对方的口气立刻软了不少,回答:“小的是本所军户,怎么会认不出张百户和顾二小姐?”

张富贵冷冷地说:“然后呢,你会怎么做?擒了俺和二小姐去向吴镇抚邀功?”

对方迟疑地说:“小的不敢冒犯二位,但是按照规矩,冲击兵工厂,必须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张富贵彻底恼了:“规矩规矩,开口规矩闭口规矩,来来来,俺让你绑,倒要看看吴大镇抚怎么处置俺?”

顾影也来了脾气,抽出弯刀喝道:“想要绑我,问问它答不答应?”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而又尴尬,张、顾二人怒不可遏,对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陈雨咳嗽两声,慢慢地从二人身后转了出来,悠悠地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们做得没错。”

对面的人一下傻了,呆呆地说:“千……千户大人?”

反应过来后,所有的青壮齐刷刷地跪下,齐声说:“见过千户大人!”

“大人,你瞧瞧这些人,以下犯上……”张富贵不忿地对陈雨说。

陈雨伸手制止了他的话,向对面说:“把吴镇抚请来,本官有话和他说。”

不久,吴大海匆匆忙忙赶到,隔着老远欲下跪行礼:“下官吴大海,见过同知大人。”

陈雨迎上去,扶住了他,亲切地说:“吴镇抚,本官离开的这段时间,你把千户所打理的井井有条,超出了本官的预期,你辛苦了。”

吴大海脸上永远是不苟言笑的神情,闻言回答:“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张富贵在一旁冷冷地插了一句:“大人现在是威海卫指挥使,加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早已不是卫指挥同知了。”

吴大海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诧异。

“大人高升了?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陈雨微微一笑:“这些以后再说。你先给本官说说,这兵工厂的规矩究竟是怎么回事?”

吴大海不是个善于逢迎的人,陈雨让他介绍情况,他也不提到衙署或者陈雨的宅邸去慢慢详谈,就这么站在工厂门外简明扼要地把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一一向陈雨介绍。

……

“原来这些规矩的条款都是林阿福、林继祖、德西劳三人共同拟定,然后由你执行?”

“没错。大人临行前交代,一定要管好屯田和武器作坊,所以从代管千户所的第一天起,我就琢磨着如何管理好,不让他人染指,也不让大人失望。”吴大海说,“屯田的事简单,按照大人以前的做法萧规曹随便是,屯丁平时耕种,择其青壮者农闲时操练,然后发给火铳,负责千户所的护卫之责——今天来到工厂的这些人,就是其中一部分;至于作坊的管理,我是外行,便让林管事他们制定规矩,我负责执行。这里新建的砖瓦房、围墙都是小林师傅的主意,而门禁、钟楼和示警、救援的制度,则是我的主意。”

“你做得很好,军队嘛,就得有军队的样子,不讲人情,只讲规矩。兵工厂是千户所的一部分,自然也要按照军营的规矩来管理。”陈雨肯定了他的做法,“刚才猴子他们吃了闭门羹,我在后方一直没有吭声,就是想看看这些规矩是做做样子,还是来真格的,结果并没有让我失望。瞧这工厂的做派,还真有古人细柳营的做派,连我都进不去。”

吴大海微微躬身:“大人谬赞。属下不敢和一代明相周亚夫相提并论,只是遵循大人的托付,按照规矩做事而已。”

张富贵见陈雨这么说,知道没法跟吴大海这个外来户算账了,悻悻地说:“兵工厂终究不是军营,叫个门就引来了一群兵,这么一惊一乍,未免也太做作了些。”

吴大海波澜不惊,淡淡地说:“张百户有所不知,你们离开后不久,曾经有宵小之辈在作坊出没,意图不轨,幸好及时制止。为了以防万一,才有了这几道围墙和示警的钟楼。”

陈雨和张富贵闻言都吃了一惊,“意图不轨?怎么回事?”

“大人走后不到一个月,就有一伙青皮在作坊游荡,专门打听制铳和铸炮的消息,甚至还用银子引诱工匠出走。接到消息后,我带人把这些人都抓了,审问之后,才知道是受人指使。”吴大海顿了顿,然后说,“据他们交代,幕后指使是山东镇守太监的义子,觊觎这里的铳炮犀利,想挖走工匠。”

陈雨又惊又怒:“又是曹不修!这厮真是阴魂不散。”

张富贵疑惑地说:“曹不修那家伙眼里只有女人和银子,挖走这些只会制铳铸炮的工匠干什么?”

“他一个纨绔子弟,曹吉安也不过一个阉人,要这些铳炮能有什么用,肯定是对之前插手他们买卖军田的事情怀恨在心,想要挖走工匠,给我来个釜底抽薪,损人不利己而已。”陈雨恨恨地说,“我一个武将,军队是立身之本,没有了这些铳炮,和其他官兵也就没有太大区别,实力自然会大受影响。”



第二百九十一章 家宴

听了陈雨的话,张富贵也恼了。

“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处,还来挖工匠,这不纯属恶心人吗?”

“也不完全是恶心人,一个镇守太监,不会这么无聊。”陈雨冷静了下来,继续分析,“他觊觎东面这些卫所的军田,想要变成他的私产,然而有我在,威海卫这一带他就很难插手。威海卫如此,周边的成山卫、靖海卫、大嵩卫、奇山所等卫所都会观望,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像百尺崖的冯守义那样毫无顾忌,把军田白菜价拱手让人。估计在他们看来,只要撬走了工匠,让我的部队无枪炮可用,一蹶不振,我失去了话语权,他就能慢慢想法子收拾我,摆平威海卫,搞定成山卫等地方也就轻而易举了……”

张富贵嗤之以鼻:“这对太监父子未免想得也太简单了,以为弄走几个工匠就能让咱们元气大伤。他又哪里知道,大人你受皇帝宠信,即便把工厂都搬走,他一个皇帝的家奴又能把你怎么样?”

“宠信谈不上,但是还算信任重用吧。”陈雨摆摆手,“曹不修此举,无非是跳梁小丑罢了,暂时不去管他,以后总有机会收拾他们父子的,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能让几个渣渣怀了好心情。”

陈雨转身对吴大海说:“赵大人说你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今天本官算见识到了。现在本官即将接管威海卫和组建中的铁山卫,你愿不愿意做两卫的总镇抚官,执掌军纪?”

吴大海虽然没有听过所谓的“总镇抚官”一职,但是掌管两个卫的军纪却听明白了。他虽然刚正耿直,不善于逢迎,但并不代表没有进取心,闻言没有丝毫犹豫,拱手作揖:“大人厚爱,下官敢不从命。”

“很好,明日你跟我一起去卫城,我会调整指挥使司的人事分工,包括你在内。”

“遵命。”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陈雨决定现在不进兵工厂了,既然规矩立起来了就要遵守,自己不能带头破坏,想要了解生产情况,其他任何时候都可以。

他抬头望了望自己宅邸所在的方向,对左右说:“公事暂且到此为止,回府。”

回到青砖红瓦的宅邸大门口,陈雨心情有些激动,也不知道怀孕的苏颖怎样了。这四个多月自己一直呆在异国他乡,算起来,十月怀胎,也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了。

张富贵带着其他人留在门外,安排护卫,顾影则非常自然地跟着陈雨走进了大门。

一个使唤婆子看到了陈雨,先是一愣,回过神后拔腿就往后院跑,一边叫唤着:“老爷回府了!”

后院一阵喧哗声,然后苏颖在几个婆子和丫鬟的簇拥下,捧着肚子慢慢走了出来,冲陈雨甜甜一笑:“相公回来了?”脸上洋溢着即为人母的幸福,往日女海盗的狠劲全无踪影。

陈雨笑呵呵迎上去,轻轻抱了抱她,然后蹲下,贴着她的肚子,口中说道:“听听小家伙的动静。”

苏颖笑道:“这家伙皮得很,小心他踹你。”

“被自己孩子踹,我愿意。”陈雨贴着肚皮问,“这么大,快生了吧?”

“稳婆看过了,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陈雨一喜:“那我回来的及时,赶上了。”

顾影挽住苏颖的胳膊,亲切地问:“苏姐姐,挺着这么大肚子,真是辛苦你了。”

“呵呵,姐姐吃得好睡得好,又有人服侍,不辛苦。”苏颖笑吟吟地望着她,“倒是你跟着相公在外奔波,还碰过鞑子,才是真辛苦。瞧瞧,都晒黑了……”

顾影有些惊慌,摸着自己的脸问:“真的黑了吗?”

苏颖伸手去捏她的脸蛋:“怎么都不会比姐姐我黑,还是那么俊,姐姐一个女人看着都动心……”

顾影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羞涩,跺脚道:“苏姐姐真坏!”

陈雨贴着苏颖的肚子,抬头看着两个女人,心里憧憬着大被同眠的情景,越想越得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两个女人闻声同时看着他,顾影鄙夷地说:“苏姐姐,你瞧他那猪哥样,肯定没想好事。”

陈雨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角,笑眯眯地站起来,“不想些羞羞的事情,你苏姐姐的肚子怎么会大起来?”

顾影啐了一口,不接这话茬。

晚上设家宴,为陈雨接风洗尘,顾影和苏颖分坐陈雨左右。

苏颖亲自给陈雨和顾影斟酒,顾影推辞道:“苏姐姐,我平日滴酒不沾,父亲从不准,说是女人不能喝酒,酒后放浪形骸,伤风败俗。”

苏颖看了看陈雨,陈雨满不在乎地说:“风尘仆仆跑回来,家宴上喝点小酒又有何妨?你爹那套三从四德的理论在我这不好使,以后听我的,不必听你爹的,喝!”他知道这个年代的酒度数远不如后世的高纯度白酒,能用碗干的,喝一点对女孩子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主要是微醺之后的气氛更好。

顾影平日一幅别惹我的女汉子模样,现在被陈雨训了两句却不敢回嘴,乖乖地端起了酒杯。

苏颖也劝道:“喝酒助兴,相公准许的,你就喝点没事。想当初,姐姐我也是喝了酒之后,才会和相公……”

虽然没说完,但顾影也知道后面是什么内容,顿时脸红心热,慌慌张张地把杯中酒一口喝完,然后苦着脸说:“辣……”

陈雨和苏颖哈哈大笑,仿佛看见了第一次喝酒时的自己。

苏颖继续劝酒:“第一口是这样,多喝就好了。”

顾影抗拒地望着酒杯:“这么难喝,亏得你们还当做琼浆玉液……”

……

酒过三巡,陈雨和顾影脸上都红彤彤的,只有苏颖因为怀孕没有喝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斗酒。

“好家伙,一端杯就停不下来了。”陈雨瞪着顾影,“这习武之人果然与众不同,第一次喝酒,就能把我逼到这份上,要是喝惯了,还不把我灌趴下?”

顾影喷着酒气说:“怎么,怕了?有种再喝……”话没说完,呯的一声,重重地趴在桌上,随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两人面面相觑,这就断片了?

“相公,我现在有身子不方便,你送她去客房呗?”苏颖眨巴着眼睛,眼神意味深长。

陈雨此刻有些上头,没有发现苏颖的眼神另有深意,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自己的女人,又不好让别的男人扶。”说着吃力地横抱起顾影,往客房走去。



第二百九十二章 床前明月刀

陈雨抱着顾影来到客房,把她放在床上之后,自己也是累得够呛,顺势坐在床边缓缓。毕竟喝上头了,身体机能不如正常情况下,想当初抱着苏颖走上好几十米不带喘气的。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陈雨诧异地走到门边,试着拉了拉,发现居然从外面锁上了。他忍不住问:“谁在外面,怎么回事?”

苏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相公,我快临盆了,不能服侍你,可是你在外面奔波劳累,总不能回家了还独守空床。反正顾家妹妹早晚都是你的人,不如趁着今晚就把她拿下吧!”

陈雨哭笑不得:“感情你一个劲地劝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眼睁睁看着我和别的女人睡觉,不吃醋吗?”

苏颖笑嘻嘻地回答:“那是妒妇所为。我虽然没念书,这道理爹跟我说过的,我懂。再说了,别的女人我或许会心里不舒服,但是顾家妹妹不是别人,我一点醋都不吃。”

陈雨苦笑一声:“也真够直白的,一点都不含蓄。”

他回头望了望熟睡的顾影,摇了摇头:“苏颖,有些事你不懂的,我和顾影真要滚床单,在朝鲜几个月,娃都怀上了。只是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她毕竟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没过门就睡了,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不好,所以我一直克制着不踩红线。”

苏颖不以为然:“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别耽误人家。你在千户所甚至威海卫都可以一手遮天,谁敢说你和顾影的闲话?再说了,反正都要过门的,不过是迟早的事,除非你打算始乱终弃,心里有鬼!”

陈雨本就半醉,再被自己女人这么一激,小腹一热,一股邪火就上来了。说的也是哦,反正打算娶顾影,滚床单是早晚的事,又何必这么假惺惺地装给别人看,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整个威海卫谁敢说半句闲话?封爵礼教是读书人的桎梏,自己和顾家都是武人,干嘛用读书人的那套规矩束缚自己的手脚?说不定顾大锤这个老丈人,巴不得自己早点睡了他女儿,把这件婚事敲定,免得夜长梦多呢!

他咽了口唾沫,往床上摸了过去。顾影身材高挑,又常年练武,身材健美颀长,对她那双大长腿,陈雨可是垂涎已久了,今晚就要据为己有,不能在让第二个男人碰。

手刚碰到顾影的大腿,陈雨想起一件事,回头试探着问:“苏颖,你还在吗?相公我可不习惯被人听墙角哦。”

翻云覆雨的时候,谁都不希望旁边有人盯着,哪怕对方也是自己的女人之一,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如果睡在一张床上,来个三人行,陈雨倒是很欢迎。

门外的苏颖哼了一声:“谁稀罕,我挺着个大肚子听你们的墙角,你愿意我还嫌累呢!”

脚步声逐渐走远,门外恢复了安静。

陈雨这才放下心来,坏笑着伸手摸上了顾影的大腿,一路摩挲着到小腿,口中啧啧称赞:“这逆天的大长腿啊……”

下一刻,风云突变,顾影一个鲤鱼打挺,矫健地跃起,站立在床边,“锵”的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她那把弯刀,架在了陈雨的脖子上,喝道:“淫贼,休得无礼!”

刀刃的冰凉从脖子上传了过来,陈雨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他见识过顾影的刀法,毫不怀疑这一刀下来,自己的人头就要落地。要是在床上被自己的女人酒后一刀了结,简直比窦娥还冤。

他战战兢兢地往顾影的脸上望去,看了一眼之后就傻眼了,这货的眼睛居然是闭着的!很显然这翻身、抽刀一气呵成的动作,完全是在无意识情况下的本能动作。

“我靠,这就是小脑比大脑发达的结果吗?”陈雨简直无语了。看来和这货滚床单是件高风险的事情,以后得记得把她的刀先藏了再上床。

僵持了片刻之后,陈雨见顾影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往旁边一寸一寸地移开,脱离了弯刀的范围。顾影仍然闭着眼,脸红通通的,保持着举刀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喝醉了的雕像。

陈雨又等了一小会,确认对方不会挥刀后,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把她的手掰开,取下了刀,然后塞进了床底。危机解除后,才喊了一声:“顾影!”

“啊?”顾影吃力地睁了一下眼睛,茫然地四周望了望,发现陈雨后,傻笑了一声,“呵呵,小先生,还喝酒吗?来,不醉不归!”

这一句小先生唤醒了陈雨心底深处的回忆,他心里暖暖地,抱住了顾影,说:“傻女人,以后绝不能让你喝酒了!别人喝酒要自己的命,你喝酒要别人的命。”说完就一口亲了上去。

被吻住嘴唇的顾影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全身软了下来,仿佛一个吻就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陈雨顺势把她推倒在床上,然后老练地吹熄了一旁的蜡烛。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顾影傻傻地问:“小先生,不是喝酒吗,怎么脱我的衣服啊?”

陈雨喘着粗气回答:“床上的事情,我做主,不要多问!”

良久,黑暗中传出了一声略带痛苦的叫声。

窗外,苏颖拍了拍胸口,后怕地自言自语:“还好一切顺利。我怎么就没想到把她的刀收走呢?”

这时屋内传出了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声,苏颖听得心头火热,不敢再听下去,捂着耳朵沿着墙角走了。

第二天,陈雨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走出了房门,以往走路都带风的顾影则像个小媳妇一样低着头跟在后面。

苏颖早就准备好了饭菜,看着走路一拐一拐的顾影,捂住嘴偷笑。顾影见她笑,羞得无地自容,躲在了陈雨的身后,只是个头太高挑,怎么藏都藏不住。

饭桌上,陈雨大马金刀地坐着,对低眉顺眼的顾影说:“今天我去卫城,你也跟着一起去吧。咱们的事情要早点定下来,顺道就去跟你父亲说。”

顾影老老实实“哦”了一声,低头喝汤。苏颖坐在她旁边,发现了她眼中的喜悦,忍不住噗呲一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刚柔并济的改革

卫指挥使司衙署大堂。

所有有品级的官员都来了,济济一堂,陈雨与谭一伦坐在上首,其余的人按照品级分坐两侧。

官员们看着上首的陈雨,感概万千。这个可以做他们儿孙辈的年轻人,来卫城的次数并不多,可是每次都带来了重磅震撼。第一次只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来这转了一圈就变成百户;第二次来是以千户之身加指挥同知衔;第三次就可怕了,直接取代谭一伦成为指挥使,而且加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不仅成了所有人的上官,而且在政治地位和品级上远远超过了他们这些熬了一辈子资历的老家伙。

要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完成的,陈雨用极短的时间,达成了这些卫所官员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目标。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下面的人连嫉妒的念头都兴不起来了,剩下的只有畏惧和膜拜。

谭一伦看着这个一年多以前还在自己面前行贿的年轻人,暗地提醒自己,对方已经是五军都督府的人了,切不可用平级的口吻对话,以免得罪人。他恭敬地说:“佥事大人,卫指挥使司七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除了八品以下的吏目和仓大使,以及因病长期休养的几个经历和知事,全部都在这里。请大人训话。”

陈雨慢条斯理地说:“既然长期病养,无法办差,那就干脆脱下官服回家安心休养吧,把位置腾给能做事、肯做事的人。”

谭一伦吃了一惊:“佥事大人的意思是,把这些人都免职?”这些人大多是资历深厚的世袭官员,而且和他关系都不错,才能身居要职却不需点卯,也没有具体的差使,舒舒服服领着俸禄,守着侵占的上百亩军田,过着滋润的小日子。

在以前,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妥,卫所糜烂已久,本就已经没有什么差使要做了,打仗也都是营兵的事情,大家都是混日子,井水不犯河水。可是陈雨就任指挥使后,就无法容忍这样的寄生虫存在,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烧向了这些冗员。

有人忍不住说:“可是任免卫所从五品以上的官员需要山东都司衙门同意才行。”言下之意就是,任免五品的官员不是指挥使能决定的。

“这个简单,免了之后,拿着名单去济南府,找都司衙门用印行文便是。”陈雨轻描淡写地说,似乎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众人仔细一想,可不是,这位新任指挥使大人可是顶着左军都督府佥事的头衔,左军都督府又正好是分领山东都司,是正儿八经的上级主管部门,他发话了,山东都司还敢顶撞不成?

山东都司管威海卫,但陈雨的另一层身份却可以管山东都司,这种关系听上去很诡异,可偏偏是事实。如果众人知道这个任命是崇祯亲自提出来的,肯定会感叹皇帝的良苦用心。

想通了这一点,所有人都不吭声了。陈雨有这样的特殊身份,又得到皇帝的青睐,说是手眼通天也不过分,他有能力拿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没人愿意往枪口上撞,还是老老实实的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雨环顾左右,见没人坑声,继续说:“本官决定整顿全卫,大刀阔斧地改革,裁撤冗员就是第一步。除了这些长期病养的人,尸位素餐、碌碌无为的人也要让贤,这件事,就交给指挥同知赵梓隆赵大人来处置。”

在他到达卫城后,就先和赵梓隆交流过,赵梓隆也愿意站出来做这些得罪人的事情,为卫所的振兴出一份力,两人一拍即合。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梓隆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下官遵命。”

见这两人一唱一和,不少人都慌了神,忍不住为自己的命运担心起来。陈雨新官上任三把火,赵梓隆则是个不怕事、不合群的主,这两人凑一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按照冗员的标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可以归纳到清算的范围,这岂不是说世袭的铁饭碗说翻就翻?

似乎陈雨还嫌弃火烧的不够狠,又说道:“除了人事之外,屯田也是卫所改革的重中之重。卫所之所以糜烂至此,屯田制被肆意破坏是最根本的原因之一。之前本官在后千户所已经试行了相应的措施,经过实践证明是行之有效的,现在就推广到全卫前、中、后三个千户所。本官宣布,从即日起,不管身居何职,侵占的屯田必须退回,由卫指挥使司统一接管,拒不从命者,撤职查办,以贪腐论处,移交有司处置。”

此话一出,大堂内一片低低的哀鸣之声,人人脸上变色。先是以裁撤冗员为名排除异己,然后再收回屯田,从政治和经济上进行双重打击,这完全是不给活路嘛!至于以贪腐的罪名撤职,剥夺军队武官的护身符,然后交给地方监察机构处置,更是剥夺了最后一丝活命的机会。

不少人心想,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作风,大有一手遮天的势头,看来威海卫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了。更有人口上不敢明言,心里却暗想,新指挥使一上任这么倒行逆施,说不得要动用自己的关系,明里暗里给他使点绊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胡作非为。

不料陈雨话锋一转:“不过本官毕竟是卫所成长起来的,知道重重弊端是历史原因,并非在座诸位的问题,所以具体做法可以变通。凡是愿意主动辞官让贤者,按照任职年限的长短,以俸禄为基准,双倍补偿一笔银子;至于屯田,只要自愿退还,可以按田亩的市价足额进行补偿。”

听了这番话,众人开始议论起来。这一招先抑后扬,让他们跌到谷底的心情有所回暖:能够给予一定补偿,总好过巧取豪夺,一文钱拿不到还要被安插罪名要好得多。

陈雨望着交头接耳的众人,心情非常平静。要想把弊病重生的威海卫改造成自己制霸天下的利器,大刀阔斧的改革是必须的,然而身在体制内,不可能像对付海寇和鞑子一样,杀个人头滚滚,那么采取刚柔并济的改革措施,尽量减轻阻力,就是必然的选择。



第二百九十四章 暴风骤雨

陈雨改革卫所的措施并不是新鲜事物,屯田强制有偿回收的手段已经分别在备御后千户所和百尺崖千户所得到了实践,而自愿退位的补偿机制,虽然在本时空从无先例,但在陈雨穿越前的那个时空司空见惯,灵感就来自于企业改制买断工龄安置下岗职工的做法。

陈雨并不稀罕这些职位所带来的俸禄和某些特权,而是要扫清障碍,给自己的嫡系上位腾出空间。毕竟身在体制内,自己没有另立山头,目前只能依靠朝廷任命的官职来激励部下,这是单靠丰厚的军饷无法解决的问题。“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以邓范、蒋邪等人为首的军官,以及以苏大牙为代表的后来者,随着陈雨的步步高升,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到了一定程度,也会渴求官职的晋升,封建社会千百年的官本位思想,一直到了现代都非常浓厚,何况这些身处17世纪的古人?

等待了片刻,让这些官僚略微消化了两个重磅消息后,陈雨烧起了新官上任的第三把火。

“除了裁撤冗员、回收屯田外,军制也必须进行改革。屯田破坏是根本,军制糜烂是后果,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陈雨扫视四周,坚定地说,“原来的军制已经不适应现在的环境,卫所加千户所的结构要打破,世袭官职的陋习要取消,已经荒废的操练不但要恢复,还要加强。限于时间问题,具体细则就不在这里一一宣布了,晚些时候,本官会命人发布告示,公示具体的操作办法。”

刚刚平静少许的大堂再度喧哗起来,如果裁撤冗员、收回屯田还可以视为新官立威之举的话,那么取消世袭官职则是对卫所制度的颠覆,是要从根本上断绝这些官员及其子孙的前程。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了。

“指挥使大人,前面两条我们可以忍了,操练军士也无可厚非,可是取消官职世袭算怎么回事?这可是卫所设立之初就定下的规矩,您凭什么一句话就取消?”

有人出头,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就是,洪武朝沿袭至今的规矩,别说指挥使,就算五军都督府也不敢妄动。”

陈雨站了起来,环顾左右,沉声说“凭什么?就凭本官是圣上亲口任命的威海卫指挥使、左军都督府佥事,威海卫现在的话事人!现在这里本官说了算!如果不服,你们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来阻止本官要动武,打得过我的兵再说;要上告,尽管去山东都司、五军都督府告状,官司打到御前也奉陪到底!在你们没有扳倒本官之前,就必须按我说的做!”

这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下就让全场冷静了下来。

这话说得再直白不过了,老子就是要这么搞,不讲规矩,有本事你来扳倒我啊!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有谁能有把握扳倒一个圣眷正浓的指挥使、左军都督府佥事?动武更是想都不用想,涉嫌以下犯上的罪名不说,谁不知道陈雨的部队能打?从登州平叛,到海上剿寇,现在更是在朝鲜打败了鞑子,失心疯了才会认为鼓动一群叫花子般的军户能打败这支全火器化的精锐部队。

众人思来想去,悲哀的发现,居然没有丝毫办法正面对抗并扳倒这个新指挥使,除了逆来顺受,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了。或许暗地里能搞些小动作,但是无法阻止陈雨推行这几项改革的措施。

身为前任指挥使的谭一伦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陈雨宣布几项重磅决定,一句反对的话都不敢说。他没想到陈雨刚上任,屁股都没坐热,就会这么暴风骤雨地推行改革,震惊之余,心中不免庆幸,自己被打发去山东都司挂个闲职养老,现在看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正好可以避开这场风暴。

原本以为一团和气的新官履职见面会,就这样在震撼中结束了,所有人带着复杂的情绪各自散去。会后,陈雨单独留下了赵梓隆和吴大海。

“本官对卫所的改革,离不开二位的支持。”陈雨说,“本官在朝鲜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卫所改革的事情搭起了架子之后,后续的很多事情要托付给二位。赵同知总揽全局,吴镇抚主管军纪,这三条举措能否顺利推行,就要看你们的了。”

赵梓隆并没有因为双方地位的反转心态失衡,反而兴致勃勃地说“下官自幼生在卫所、长在卫所,父辈都是卫所的老人,真心希望卫所能有振兴的一天。指挥使大人的几条举措,条条命中要害,正是卫所糜烂的症结所在。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协助大人将改革推行下去。”

吴大海也表了忠心“我吴大海最敬佩的两个人,一个就是赵同知,另一个就是指挥使大人了。下官别的也不会,整顿军纪倒是擅长,这方面请大人放心,绝不让人破坏大人苦心打造的大好局面,哪怕遭人忌恨报复,粉身碎骨也绝不畏缩。”

“放心,本官不会让你们身处危险的境地。”陈雨安抚道,“虽然我在后千户所操练的老兵会带去朝鲜,但是吴镇抚这几个月操练的屯丁青壮都会留下来,加上其他两个千户所整合后编练的正军,就是为你们保驾护航的武力。”

赵梓隆问“大人所说的打破原有的千户所结构,是不是都像备御后千户所那样?”

“没错。以后威海卫不再按千户所各自为政,而是全部整合在一起,待收回所有屯田后,老弱耕种屯田、青壮边耕边操练,择其优秀者编练为脱产的战兵。”陈雨说,“我要把后千户所、铁山的做法推广到全卫,打造一个屯丁、农兵、战兵的体系,屯丁专司耕种,农兵就是预备役部队,战兵则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士兵。这种模式,已经在铁山、辽河两战中体现出了价值,这才是卫所变革的正确方向。”



第二百九十五章 抉择

赵梓隆憧憬地说:“这样一来,既保留了卫所屯田自给自足的优势,又借鉴了营兵的经验,吸收了两种兵制的长处,威海卫振兴有望,天下卫所振兴有望!”

吴大海问:“普通军户在这样的体系下有了指望,废除世袭官职更是能激励将士用命。只不过原来的那些武官如何处置,全部免职吗?”

“理想的状况应该是这样。但是考虑到变革过程中的难度和阻力,可以有所变通。”陈雨说,“年纪偏大、无心仕途的人劝退,按任职年限给予补偿,银子由我自掏腰包,不需巧立名目向朝廷索取。至于那些年轻的武官,你们可进行筛选,如果有想法在新的体系内干出一番成绩的,可以择优保留。”

赵梓隆和吴大海都点头,这样的话,他们就好做一些。

“皇帝命我组建新铁山卫,关于两个卫所的分工,我是这么想的。”陈雨说,“威海卫整合现有的军户资源,编练农兵和战兵,兵贵精不贵多,能保证不受外敌侵袭即可,同时保卫兵工厂的安全,承担所有部队武器的供给。铁山卫在大明国境之外,不必担心兵额超出限制,遭人诟病甚至弹劾,同时又有人口资源的渠道,可以作为扩军的基地,新建的船厂则可以保证水师的需求。两个卫所定位不同,是互补的关系,但军官和兵力可以根据具体的情形交流、分配。”

在陈雨的设想中,威海卫是大后方,也是武器生产基地,相比于身处前线的铁山,兵工厂设在这里要安全得多;铁山卫则是暴兵、暴人口的基地,还可以通过与鞑子等外敌的冲突,以实战练兵。两者的定位完全不同,但是可以互补。

赵、吴两人对这样的部署并无意见,均点头称是:“大人安排的很合理。”

商议完毕之后,吴大海告退,赵梓隆却神情古怪地说:“吴镇抚先走,我还有私事与大人说。”

等吴大海走后,陈雨好奇地问:“赵同知有什么私事跟我说?总不会是给我保媒吧?呵呵……”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用来调侃的,淡化公事公办的气氛,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可是赵梓隆却有些尴尬,踌躇半天没有接话。

陈雨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迟疑地问:“是真的?谁家的千金?”

赵梓隆从没有过牵线搭桥的经历,为难地说:“下官也是受人之托,没有办法。不过对方的家世背景绝不会辱没大人,乃是封疆大吏的千金,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等一的大家闺秀……对了,据说对方和大人也是老相识。”

陈雨张大了嘴巴:“不会这么巧吧,难道是登州那位?”

“巧了,就是登莱巡抚的千金。”

“这……”陈雨有些哭笑不得,“幸好是她。否则别人托你来做媒,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绝,总不能让你难做……”

赵梓隆见他的神情,如释重负。“原来大人真的认识对方千金,那就好办了。”

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从不愿掺和,只是涉及陈雨,加上对方和他的父辈私交不错,无法拒绝,这才硬着头皮做了一回月老。

陈雨沉吟道:“这件事我知道了,必定会给对方一个交代,不会让你难做的。”

赵梓隆点点头,然后准备告退离开,却被陈雨叫住:“对了,那边是什么时候托赵同知来保媒的?”

“就在前不久,算起来,应该是大人的任职文书与谭一伦的调令同时到达卫城的前一天。”

“哦,知道了。”陈雨心里明白了,圣旨发往铁山的同时,兵部的文书应该是同时送往山东,身在登州的陈应元肯定是事先知道了自己的任命,眼见自己身价越涨越高,担心夜长梦多,就主动出击,把女儿嫁给自己,作为一桩政治联姻。

他猜对了结尾,但并不知道开头。陈应元最初是抵制陈卓与他来往的,一方面是担心他和顾影的婚约影响自己女儿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认为区区一个副千户配不上自己巡抚的身份地位,哪怕他升了千户也没有改变主意。

但是陈雨升任指挥同知之后,陈应元开始动摇了,这样的升迁速度足以证明陈雨是一只绩优潜力股,值得投资,他的夫人让陈卓从京城带回来的家信,更是推动了这种心态的发展。等到兵部的文书下来之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两年内从一个草根军户成为左军都督府佥事兼卫指挥使,这样火箭般的速度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时候再不出手,以后就机会渺茫了,到时候会不会冒出几个尚书阁老和自己抢女婿也很难说。主意打定后,于是就有了赵梓隆保媒的这一幕。

赵梓隆走后,陈雨坐在椅子上,左思右想,有些为难。他已经把顾影睡了,加上两人之间一路走来的感情,娶顾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否则自己的良心也过不去。可是娶了顾影后,陈卓怎么办?

按照本时空的标准,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陈卓是接近满分的大家闺秀,加上父亲的政治地位,简直是正妻的完美选择,撇开两人之间互有好感不说,从政治角度来看,双方也是强强联合的双赢。可正因为如此,陈家不可能甘心让陈卓位于顾影之后。

虽然经过太监方正化的提醒,陈雨知道了“平妻”的概念,但是具体如何操作仍然是个难题。顾影和陈卓都不是那种可以用平妻的名义糊弄的外室,不管先娶谁,另一个都很难接受。

正为难间,门外有个身影探头探脑,往里面窥视。陈雨一看,居然是顾大锤。

他想了想,招招手:“顾佥事,正好有事找你,进来说话。”

顾大锤乐颠颠地走了进来,恭敬地说:“大人,刚才众人散去之后,下官听到了不少言论,特意来告知。”

“哦?都说了些什么,说给本官听听。”陈雨打起精神,暂时把私事放到一边。看来有个未来老丈人“潜伏”在官员当中还是很有用的,推行变革的过程中可以随时掌握手下官员的心理动态。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万万没想到

“大人的变革让很多人不满,散去之后三三两两议论,抨击大人是倒行逆施。”顾大锤转述听来的话,然后观察着陈雨的反应。其实原话更难听,他已经换成相对温和的形容词了,就是怕陈雨发怒。

陈雨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这样颠覆性的变革,触及了很多人的根本利益,能有好话才怪。他镇定地说:“受得起多大的赞誉,就能承受多大的诋毁,想要做些事情,哪能一团和气,让所有人都满意?你继续说,还有什么?”

顾大锤回答:“这些人虽说不满,但是都有一个共识:大人的背景雄厚,难以撼动,再有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很多人都说,在大人的铁腕治理下,这卫所的官难做,不如领一笔银子去买房置地,做个富家翁,免得儿孙辈也要受折磨。他们只期待这补偿能够丰厚就好。”

陈雨慷慨地挥手:“只要他们识趣,银子不是问题,我不仅可以按照任职的年限给予补偿,还可以把俸禄补到致仕的年纪,你说六十岁够不够?”

“够了够了,这些人大多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就把官职传给儿子,自己享清福,哪会等到花甲之年。”

顾大锤说完之后,迟疑半响,试探着问:“下官对大人的忠心毋庸置疑,是否也在清洗之列?”

陈雨笑了:“呵呵,吃水不忘挖井人,顾佥事是我的老领导,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当初也离不开你的提携,又怎么会恩将仇报?当然,你不愿干了是另一回事。”心里却想,看顾影的面子,我也不能把你这个老丈人怎么样啊,就算帮不上啥忙,当养一个闲人也无妨。

顾大锤松了口气,连忙说:“下官还没到养老的年纪,还是能做点事的。”他眼睁睁看着陈雨从自己手下一个草根成长为参天大树,怎么可能会不抱紧这根大腿?不管是当年提拔陈雨为总旗的香火情,还是顾影与陈雨的关系,都是他抱大腿的最好理由。

陈雨看着顾大锤,心中一动,觉得有个差使很适合这个官场老油条,问道:“顾佥事既然有心做些事情,正好眼下有个差使缺合适的人,一般的人我还信不过,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试试?”

顾大锤大喜,信不过别人的事交给自己,说明自己在陈雨心中的位置不低,连忙点头:“只要大人不嫌弃下官资质愚钝,下官一定尽力。”

陈雨说:“我在朝鲜开垦了数千亩荒地,而且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按屯田的数量来算,将来可能抵得上两个威海卫。至于开垦耕种的人手,则是来自辽东逃出来的汉人,目前已经达到了近万人。为了管理这些人和屯田,特意建立了一个规模极大的农庄,现在缺一个信得过的官员来打理……”

“近万人,数千亩地?”顾大锤眼睛冒出了光,光从规模来看,这完全相当于一个卫指挥使啊!能够管理这么大的地盘和数量上万的人口,这种成就感不是区区一个威海卫指挥佥事能带来的。往深层次说,这所谓的农庄是陈雨扩军的基础,能够掌管它的人,一定会成为其心腹。他毫不犹豫地说,“下官愿意为大人分忧!”

陈雨满意地点点头:“顾佥事不畏难,肯做事,无论从官职还是俸禄,我都不会亏待你。到时候你在这边交接一下,然后跟我去铁山,从威海卫指挥佥事升任铁山卫指挥同知,文书、手续我会命人去山东都司补办。”

顾大锤笑得合不拢嘴,“多谢大人提携。”

“我在威海和铁山,都会推行屯丁、农兵、战兵的体系,军和民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陈雨交代,“到时候战兵归邓范等人管,屯丁的耕种、赋税、词讼等民间事务都归你管,作为预备役的农兵,除了操练之外,其余参照屯丁,也由你管理。”

顾大锤听明白了,这万余人的地盘,自己管民,邓范管军,军事上的事自己不能插手,但即便如此,管理万余人的耕种、赋税、词讼,权限也非常大了,和一个小州县的知县也差不太多,更何况这人数规模随着辽东汉人的南逃还可能会持续增加。

他郑重地说:“责任重大,下官会尽力。”

陈雨鼓励道:“你能管好一个千户所,管理好铁山应该也不在话下。我已经得到朝鲜国君的许可,可自行任命官员管理铁山,除了当地的朝鲜人之外,整个铁山郡都是你的辖区,放手去做,我看好你。威海卫我交给了赵梓隆,铁山卫我就交给你了。”

“是,下官一定鞠躬尽瘁。”

说完了公事,陈雨打算说私事,这下就没有交代公事时的洒脱了,毕竟要和未来老丈人商量自己和其他女子的婚事。

他迟疑地说:“关于顾影和我的事,我也想和你商量。顾影肯定要嫁给我的,但是登莱巡抚陈大人也托赵同知保媒,他有一个年纪相当的独女……”当下把陈卓的情况和赵梓隆保媒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对方,只是隐瞒了自己和陈卓早已相识并携手入京的经过。

出乎意料的是,顾大锤没有一点不悦,反而为他出起了主意。

“登莱巡抚是封疆大吏,万万不能得罪,能够与陈军门联姻,自然是极好的,大人可不能错过。”

陈雨瞪大了眼睛:“你真这么想,那顾影怎么办?”

顾大锤认真地说:“影儿没有念书、不会女红,也不曾缠足,加上自幼舞刀弄枪,脾气也大,下官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家——豪门权贵高攀不起,人家要的是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下嫁寒门吧,好歹我也是三品的武官,不能让影儿太委屈——也就大人不计较她这些缺点,更别说她的命运是大人你挽救的,加上你们两情相悦,这是她最好的归宿了。现在陈军门有联姻的意思,我们顾家自然不能坏了大人的前程,下官建议:先娶陈家千金,再娶影儿,不求做大妇,能有个平妻的名份就行。”

陈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事情这样发展,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第二百九十七章 外刚内柔

顾大锤几乎把陈雨想说的话都替他说完了,陈雨一时无话可说。所谓“平妻”的主意,陈雨本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居然被未来老丈人先行说了出来。

半响之后,陈雨试探着问:“先娶陈家千金,顾影会不会不高兴?”

顾大锤拍着胸脯说:“儿女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哪能由得她?这件事包在下官身上!”

陈雨感激地说:“那就最好不过了。对了,老泰山,私下场合,就不要拘泥于官场礼节了,以后没人时,称呼一声贤婿即可。”

顾大锤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呵呵,贤婿,有老夫给你撑腰,不用怕。”

第二日,威海卫后千户所,陈府。

回到千户所的陈雨正在花厅和张富贵商量事情,忽然外面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顾影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手里提着那把从不离身的弯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渗人心魄的寒光。

陈雨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强作镇定地站起身,慢慢挪到案几后方,对顾影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亮刀子。女孩子嘛,这样不好,太不淑女了……”

嘴里一边说,心里一边嘀咕:这顾大锤太不靠谱了,看样子昨晚回来后他和闺女没谈妥,现在杀上门来了。呆会这女魔头真的打算谋害亲夫的话,该往哪躲呢?还是干脆叫人?

张富贵已经知道了陈雨打算迎娶陈卓的打算,见顾影这样子也下了一大跳,认定对方是争风吃醋上门讨说法,赶紧拦在陈雨身前,张开双臂,好言相劝:“顾二小姐,有什么话好好说,别把大人给吓着……”

顾影冲着张富贵将头一偏,示意他让开路。

“给我起开!我真要一刀下去,你以为你能挡得住?”

张富贵回头看了陈雨一眼,下定了决心,干脆转身抱住陈雨,闭着眼说:“顾二小姐心里要是有怨气,就一刀砍下来吧,俺替大人挡这一刀!”

陈雨感激涕零:“猴子……”

“咦~~”顾影恶寒不已,“你们两人少恶心了,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的,像什么样子。猴子,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砍他的。真砍了他,谁还肯要我这不会女红、不会琴棋书画,成天就会舞刀弄枪的女子啊?”

陈雨闻言一愣,感情她不是来算账的?可是这话里明显有一股酸味,而且话有所指。

张富贵眨巴了几下眼睛,问道:“二小姐这话当真?”

顾影不耐烦地提起张富贵的衣领往旁边一甩,然后把脸凑到陈雨跟前:“你在朝鲜就给我封了个差使,怎么回到威海卫还不见动静啊?”

陈雨摆好了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然后眼珠转了转,反问:“什么意思?”

“不是封我做近卫队教头吗,忘了?”

“原来是这回事,我当然没忘……猴子,这事不是让你安排吗?”

张富贵连忙说:“人已经挑好,一百个健壮机灵的棒小伙,都是从各营、队里挑出来的,就等着顾教头走马上任了。”

顾影点点头:“很好,明早让他们在演武场等我,不准迟到,否则老娘刀片子削他!”

陈雨暗自松了口气,不管顾影有没有被顾大锤说服,只要不为此闹事就好。

谁知道顾影往门外走了几步后又突然转回来,举起了刀:“我觉着吧,得给你露一手,证明我顾影是有能力做这教头的。”

陈雨吃惊地看着高高扬起的弯刀,小心翼翼地说:“好像没必要了吧,你的本事我还信不过吗?”

顾影充耳不闻,一刀“呼”地劈下来,刀刃贴着陈雨的鼻子前滑过,将一把黄花梨的太师椅劈成两半。然后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看着顾影消失在门外,张富贵惊魂未定地转过头来,冲陈雨竖起了大拇指:“大人真够爷们,一刀劈下来,面不改色,纹丝不动,俺猴子就没这定力……”

陈雨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心想: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刚才那一刻我是吓傻了,不能动,而不是临危不乱。

他望着顾影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这事她知道了,可是她不愿为此事大吵大闹,只是用她的方式发泄了一下心中的不满。嗯,这是个外刚内柔的好女人,我一定不会辜负她。”

“大人打算怎么做?”

陈雨想了想:“原计划的顺序不便,但是和陈家千金暂时只定亲,换帖子,大婚的日子往后推一推,至少要给顾影缓冲和适应的时间。”

“陈军门会同意吗?”

“返回铁山前,我会先去一趟登州,和陈军门商量此事。”

陈雨的私事并没有影响到大局,威海卫的变革雷厉风行地推动,几天之后,卫指挥使司衙署外就粘贴出了告示,引来了众人的围观。

关心告示的大多是卫城的中下层官员和本来有望承袭官职的子弟。有人大声读出了告示的内容。

“……凡卫所官员自愿退位让贤者,按官职品级高低和任职年限进行补偿,具体如下:正八品吏目以每年五十两计算,从七品知事每年七十两,正七品经历九十两,其余照此类推。同时以辞去官职的时日起算,按原俸禄标准计算到六十岁,折合成银两一次性补偿到位。如不愿主动辞职,则按新定标准进行甄别考核,合格者可继续留任。其余军户,也可参与考核,竞争官职,百户以下官职均按考核结果择优录用……另,退出所占屯田移交卫司衙门者,按田亩数量以市价有偿回收,本月底拒不退田者,强制收回,不予任何补偿……”

告示的内容清晰明了,一看就清楚。看完告示后,围观人群就开始议论起来。

有人大声说:“照我说,这条件也还算合理。我爹是天启四年做的百户,正好满十年,按正六品算,可以补偿一千三百两,加上俸禄补足六十岁,二十年、每月十石,二千四百石的俸禄,折算成银子也有二千余两,三千多两银子,加上屯田按市价回收的进账,我爹可以安心养老了。”

旁边有人问:“马晁,三五千两银子看着多,可是一个世袭的百户就这么没了,你不觉得可惜?”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天生我材必有用

被称为马晁的人是一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听了旁人的话,满不在乎地说:“威海卫这旮沓,一个百户也就混个吃饱,还能有多大出息不成?我要是接替我爹的百户职位,以后几十年都可以一眼看到头,混吃等死而已,一辈子也别想往上爬一步。男子汉大丈夫,有机会凭自己的拳头拼出个前程,为什么要死赖着一个百户的位置不放?”

有人讥讽地问:“你就这么肯定自己能凭本事上位?”

马晁自信地回答:“听说新任指挥使擅长练兵,在登州、朝鲜那边都立下了大功,手底下的人也跟着升官发财,我马晁别的本事没有,骑马射箭要是排第二,威海卫没人敢排第一,这身本领到了军中肯定有用武之地。你们这群废物,离开了父辈什么都不是,才会觉得取消世袭官职是天塌下来了。”

这一番群嘲引发了众怒,好几个武官子弟怒目相向,为首一个揪住他的衣领叫嚷道:“会点骑射很了不起吗?敢说老子废物。老子连你和你爹一块儿收拾,信不信?”

马晁挣脱了对方的手,轻蔑地说:“白思文,论动手,我一个打你三个绰绰有余,以往要不是看在你爹是千户,早就揍得你妈都不认识了。现在指挥使大人取消世袭制,你爹也在被劝退之列,很快就不是千户了,没法用官职压我了,你敢再碰我一指头试试?”

被称为白思文的年轻人和马晁同在威海卫前千户所,平日里彼此看不惯,白思文没少欺负对方,因为顾忌其父千户的身份,马晁敢怒不言,现在陈雨的变革打破了原有的官僚体制,机会来了,自然要出一口恶气。

白思文恼羞成怒,一巴掌扇了过去,口中叫着:“何止一指头,赏你一巴掌试试!”

这一巴掌被孔武有力的马晁挡住,然后毫不犹豫地挥拳击了过去。白思文只见一个拳头在眼前越来越近,最后变得像砂钵一样大,“嘭”的一声,感觉金星乱冒,天旋地转,然后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白思文身为千户之子,平时身边少不了趋炎附势的酒肉朋友,父辈的官职品级也都比马晁高,一见他挨打,纷纷扑了上去,口中喝道:“一个百户的崽子,还反了不成?”

场面变得混乱起来,一场群殴就此发生,其余看告示的人纷纷避开,以免殃及池鱼。马晁以寡敌众,却不落下风,左闪右躲,拳头挥舞的呼呼带风,挨上一拳,必定击倒一人。

告示所在的位置是卫指挥使司衙署门外,群殴很快就惊动了里面的官员。片刻之后,吴大海带着一队士兵冲了出来,大喝:“在卫司衙署前斗殴,好大的胆子,统统给我拿下!”

士兵们举起枪托,劈头盖脸砸了下去,斗殴的双方都是赤手空拳,怎么经得起枪托这么砸,立马都被砸趴下了。

场面被震住之后,参与斗殴的武官子弟都被带到镇抚司讯问追责。

因为事情是因卫所变革而起,负责总揽全局的指挥同知赵梓隆不敢大意,怕引起什么风波影响变革的推进,也来到镇抚司过问此事。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就是一群武官的子弟因为口角斗殴。”吴大海指着一群鼻青脸肿的年轻人对赵梓隆说,“值得一提的是,一方是五人,另一方却是一个人。”

“以一敌五?”赵梓隆吃了一惊。他端详着这群人,在几个身材单薄的人旁边,一个孔武有力、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格外惹眼。瞧这身板的对比,以多打少也打不过,是有原因的。

待问清了冲突发生的前因后果后,赵梓隆对这个自称骑射无双、要凭本事建功立业的马晁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陈雨把威海卫交给他打理,他自然不希望只是躲在陈雨的大树底下混日子,而是想在新的体系下做出一番事业,那么就离不开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辅佐。

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本事,敢断言自己能在新编练的队伍中能出人头地?”

马晁挺起胸膛回答:“大人,小的名叫马晁,备御前千户所百户马犇之子。小的其他本事没有,但是能骑马,会射箭,尤其是马上骑射的功夫,不说整个威海卫,至少前千户所没人比得过。”

赵梓隆闻言兴趣更大了。卫所武备松弛,别说骑射了,很多军户子弟连基本的操练都不能保证,只懂农活,弓都拉不开,马更不会骑,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骑射技艺精湛的年轻人尤为珍稀。虽然他知道陈雨主导下的军队是以火器化为主,但是这年代的军队不可能脱离骑兵存在,如果马晁所说属实,那就是改革的威海卫组建新军急需的人才。

他转头对吴大海说:“这几个人怎么打起来的我不管,你把这个马晁交给我,我试试他的斤两,如果真的有本事,我就重用。”

马晁顿时大喜,没想到一场斗殴因祸得福,引来了指挥同知的青睐。马晁虽然看起来有些莽撞,但粗中有细,知道这位赵同知是威海卫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大人物,除了新任指挥使之外,他就是这里最有权的人了,能够被他赏识,出人头地不是难事。

白思文等人则一脸羡慕妒忌恨,要是马晁得到赵梓隆的提携并重要,那以后岂不是要踩在他们头上了?

吴大海的回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对不住,赵大人。军户斗殴,无论谁是谁非,必须要严惩,即便您要提人,也得让他挨了军棍再走。”

几个年轻人下巴都要惊掉了,镇抚官居然当众驳回上官的指令?

赵梓隆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好你个吴大海!我总算知道指挥使大人为什么重视你了。没想到我认识你的时间比他长,却不如他懂你。”

他回头对马晁说:“军纪和规矩不能破坏,等吴镇抚放了你,再来找我。”

马晁豪迈地拍拍胸脯:“大人放心,小的挨了军棍再去找你,照样可以展示骑射功夫。”

赵梓隆欣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年轻人吃点苦头不是坏事,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你真有本事,在陈指挥使的治下,绝不会埋没。如今的威海卫,已经不比从前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出人头地

次日,卫城演武场,蹄声隆隆,烟尘滚滚,一人一骑在场地中央驰聘。

赵梓隆带领一行人在台上目不转睛看着骑士的表演:先是在疾驰当中张弓射箭,借助战马奔跑的惯性,准确地命中百步之外的稻草人;然后用脚勾住马镫,向后仰面躺下,上半身悬空,完全与马背平行,演示如何最大限度地躲避对面的箭矢等攻击手段;最后翻身坐立,抽出马刀,操控战马娴熟地跑出一道弧线,恰好在并排而立的几个稻草人前面掠过,平握马刀,借助马力,轻而易举将一排稻草人连同支撑的杆子从中切断。

“好,骑术精湛,箭法也高明。”赵梓隆赞不绝口。

马晁策马来到赵梓隆跟前,翻身下马,大声说:“演示完了,请大人训话。”

“至少在威海卫,本官没有见过比你骑射更优秀的人了,担得起骑射无双这句话。”赵梓隆高兴地问,“你真是昨天挨了十军棍,吴镇抚没有放水吧?”

想起军棍,马晁龇牙咧嘴地说:“吴镇抚铁面无私,说打就真打,毫不留情面,那叫打得一个疼……不过问清缘由后,吴镇抚给小的降为三棍,而白思文他们则是十棍。”

“既然有伤,为什么还能跨坐于马鞍上?”

“嘿嘿,三棍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再说小的骑马比走路更自在,坐在马鞍上比坐椅子舒服。”马晁裂开嘴笑了。

赵梓隆也笑了:“卫所武备松弛,整个威海卫都没有多少战马,居然出了你这个骑射的天才,倒是让本官意外的很。”

马晁解释:“前千户所在威海卫三个千户所中最靠近内陆,基本上全卫的马都集中在这里,鼎盛时期也有两百多匹。我爹当时负责喂养和管理这些马匹,我就近水楼台,从小接触战马,骑着骑着就学会了,无师自通。当然,练习骑马的时候,摔了不少跤……”

说到这里,马晁就想起了过去不愉快的回忆。他的父亲马犇因为不会逢迎上官,被打发去养马,还被白思文起了个“弼马温”的绰号,各种讥讽嘲笑,让他从小就在一群武官子弟中抬不起头来。这也是马晁面对废除世袭官职、择优提拔的变革坚决支持的直接原因。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出人头地,把以往骑在他头上拉屎拉尿的那群纨绔踩在脚下。

赵梓隆一听,这父子都有用,便说:“你爹懂养马?那正好,本官打算请示指挥使大人,拨一笔款项,从北边买马,在威海卫建立一个骑兵营,到时候你爹管理战马,你就来做骑兵营的营官。”

马晁大喜,问道:“请问大人,这骑兵营官是什么品级?我爹养马能有官身吗?”马犇按“政策买断”后,拿了银子就是白身,百户的官职没了,所以马晁想知道在新体系下有没有官职,免得又被人叫做弼马温。

赵梓隆回答:“按照指挥使大人的设计,这营官加千户衔。至于你爹,百户已经没了,那就挂一个五品经历吧。”

陈雨大张旗鼓地进行变革,把原来的官僚体系全部打破,腾出大把位置,就是为了用编制和官职来激励部下。在他的设计中,作战部队的职务以营、旗、队、什、伍来任命,其中营是千人制单位,自然对应千户的品级,这种新设计的职务和原有的官职品级并行的制度,既能保证指挥的效率,又能让军官享受朝廷编制、品级的待遇,从心理上得到满足。

马晁连忙跪下道谢:“多谢大人!”

从世袭百户变为千户,这跨度可谓平步青云,连带着他爹也享受从五品的待遇,马晁觉得自己这一把押对了,跟着新指挥使走没错。

卫城那边的变革进程如火如荼,后千户所却相对平静。作为陈雨发迹的根据地,这里所有的队伍和制度建设都走在前面,自然不需要和其他两个千户所一样折腾。

陈府门口,陈雨拉着苏颖的手交代:“我去登州一趟马上回来,你悠着点,等我回来再生,孩子出生时我必须在身边。”

苏颖笑道:“相公这话就难为人了,谁生孩子还能控制啊?他要什么时候出来,我也没办法。反正就这几天了,你自己看着办。”

陈雨想了想说:“往返登州快的话也就两三天,应该来得及。”

与苏颖告别后,陈雨绕道来到演武场,顾影正在这里训练选拔出来的近卫队队员。

顾影高挑的身影在众多汉子中来回穿梭,时不时地训话:“握刀要稳,出刀要狠,什么时候能练到如臂使指,刀成了手臂的一部分,就初窥门径了……”

队员们举着刀,劈砍着前方的人形木桩,木屑四溅,动作略有有些笨拙。

“亏你们还是猴子精挑细选出来的,练了两三天了还是这德行。今天不练好出刀的动作,不准解散,晚饭也都别吃了!”顾影双目圆睁,口气凌厉,丝毫不见在陈雨身边的小女儿姿态。

“他们只是从没有接触过刀法而已,当初练刺刀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慢慢来,不要急。”在后方旁观的陈雨忍不住开口。

顾影这才发现陈雨在后面,她捋了捋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故作平静地问:“你来做什么,看**练你的近卫队有没有偷懒?”

陈雨咳嗽两声,说:“顾教头我是信得过的,今天来另外有事交代,让队员们自己练着,你过来一下。”

顾影头一偏,“有什么事这里就能说,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

陈雨板起脸:“涉及机密,不能在公开场合说,你过来。”

等顾影不情不愿地跟着他来到演武场的馆舍内,避开其余人的视线后,陈雨恢复了笑脸,搂住了她。

“那件事我知道你心里不满,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顾影眼眶红了,挣扎了几下也就由着他抱着,小声说:“我有什么不满的,你是大官,将来是要三妻四妾的,我除了舞刀弄枪什么都不会,怎么和人争?”



第三百章 翁婿联手

陈雨安抚道:“真是委屈你了。你在我心目中自然是独一无二的,无人可以取代。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巡抚那边,也不好得罪……”

顾影哼了一声:“娶一个巡抚千金对你的仕途有好处,这大道理我爹已经给我讲过了,不用你再重复。谁让你是大官呢,做你的女人就要接受身边妻妾成群的事实……我也明白,除了我,不可能只有苏姐姐一个人……”

陈雨正义凛然地说:“你放心,这次我去登州,就是要跟巡抚摊牌,娶他的女儿可以,但是必须和你平起平坐,两头大,要不然的话,宁可得罪他,我也不娶他家的千金!”

这么一说,顾影反倒为陈雨担心起来,她皱眉问道:“你态度这么强硬,不会出什么事吧?你不用太担心我,只要你心里有我,名份上面让着那边一点,无所谓的。”

陈雨笑眯眯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在耳边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一亲立刻让顾影心软了,然后耳边炙热的呼吸更是让她脸红心跳,感觉浑身都没有了力气,只想躺在他怀里。她喃喃地说:“谁让人家喜欢你到骨子里呢,只有任你欺负了。”

安抚了顾影之后,陈雨出发前往登州,走海路速度很快,一天时间就抵达了目的地。

巡抚衙门内,陈应元“亲切接见”了这个炙手可热的政坛新星,同时也是自己未来的乘龙快婿。

陈雨主动提起了两家联姻的事情:“抚台厚爱,在下感激涕零。只求抚台和陈小姐不嫌弃在下是一粗鄙武夫就好。”

陈应元见对方态度鲜明,心中大定,抚须笑道:“陈指挥使太过谦了,卓儿都说你是允文允武,又哪里粗鄙了?”

客套一番后,陈应元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不知道陈指挥使和顾家的婚约如何处置?”随着陈雨地位的提升,这是他眼下唯一介意的事情了,按他的想法,自然是和顾家解除婚约最好。

陈雨沉吟道:“抚台不问,在下也是要说的。顾家的小姐与我有婚约在先,而且并无过错,如果为了迎娶陈小姐而抛弃她,世人怎么看我?恐怕对抚台的口碑名声也不利吧?”

“这个……”陈应元也踌躇不已。做官的都爱惜羽毛,名声对于文官来说非常重要,自然不能背上一个以权势压人的骂名。他有些后悔,当初要是趁着陈雨还籍籍无名时,快刀斩乱麻把这桩婚事敲定,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现在陈雨已经是堂堂正二品的左军都督府佥事、威海卫指挥使,加上他这个封疆大吏,两家一起逼着顾家解除婚约的话,树大招风,只怕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可是陈应元自己也明白,陈雨只是一个副千户时,他是不可能推动这门婚事的,所以一切假设都没有意义。

陈雨见陈应元纠结,趁机抛出了解决方案:“在下倒有一个笨法子,请抚台看是否可行?先迎娶陈小姐为正妻,然后再娶顾家小姐,对外以陈小姐为尊,关起门来不分大小,给对方一个平妻的名义。这样也算两全其美,抚台觉得呢?”

“平妻?”陈应元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没有吃亏,也不会坏了名声,便点点头答应了,“只要卓儿是明媒正娶进的门,保证大妇的地位,其余都是细枝末节,都可以商量。”

陈雨很高兴,这件棘手的事情就这样摆平了,陈家、顾家两边都没有意见,一团和气。

他趁热打铁:“至于提亲和婚期,可能要往后推一推,因为在下马上就要去朝鲜,那边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这个可以,男人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误了正事。”只要敲定了婚事,时间往后推一推,陈应元并没有意见,何况陈雨是去海外“开疆拓土”,干得越好,将来的官职和地位越高,他当然乐见其成。

说完了私事,陈雨就谈起了公事。他特意跑一趟登州,当然不会仅仅为了这么点小事。

“抚台,在下在铁山开卫建衙的事情,想必您也听说了吧?”

“这事本抚自然知道,好像听说你在那边干得风生水起,圣上也很关注。”

“抚台清楚这事就好。有件事还要求抚台帮忙……”

陈应元佯装生气:“马上就是一家人了,怎么还这么见外?自家人之间,用得着一个求字吗?”

“是是,抚台说得对。”陈雨陪笑道,“这事其实很简单。皮岛紧邻铁山,是东江镇的核心所在。这岛上不仅有数以万计的军民,地理位置也是非常重要,不管从哪方面来看,我经营铁山,皮岛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陈应元点点头:“皮岛扼守要害之地,的确紧要。不过东江镇还未裁撤,营兵和卫所又不是一个体系,你要怎么拿下,又让我怎么帮你?”

陈雨狡黠地一笑:“听说东江镇的粮草绝大部分都是依靠朝廷拨付、登莱转运?”

陈应元也是老江湖了,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懂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找借口减少或者停止转运到东江镇的粮食?给你创造控制皮岛的理由和机会?”

以皮岛为代表的东江镇大部分岛屿都不能种植粮食,人吃马嚼全靠朝廷拨付,粮食一断供,等于釜底抽薪,让东江镇走投无路。而陈雨坐拥铁山近万亩屯田,用粮食来控制东江镇并不难。东江镇在朝廷心中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户部拨付下来的粮饷也是一年比一年少,陈应元拿捏东江镇,自然有的是理由,而且不会承担什么风险。

陈雨笑得很开心:“姜还是老的辣,泰山大人果然英明!”

陈应元也抚须大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贤婿才是算无遗策,我这把老骨头可比不上。”

翁婿两人针对东江镇和新任总兵尚可喜的腹黑方案,就此出炉,可怜的尚可喜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第三百零一章 承诺

所有的事情都商量好之后,陈应元主动说:“既然来了,就去见见卓儿吧。我瞧她那模样,要不是怕人说闲话,只怕早就跑到威海卫去见你了。”

陈雨忙说:“这是应该的,小婿这就去找陈小姐说说话。”

跟着府中的丫鬟,陈雨来到了后院。径直去小姐闺房自然是不礼貌的,见面的地点在内院小厅,陈雨前脚刚进厅门,后脚就有人赶着去告知陈卓。

陈雨坐下后,品茗杯中的茶,才喝第二口,陈卓带着小环施施然进来了,朝他福了一福,巧笑嫣然:“京城一别,好久不见,陈将军。”

陈雨还以一笑:“确实有段日子没见了。算算时间,我在朝鲜已经呆了四个多月,咱们应该有半年没见面了。”

小环捂嘴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半年不见,该是多少秋了?难怪古人说望穿秋水,原来是典故出自这里。”

“哈哈,小环姑娘大才,这都能扯到一起。”陈雨有些忍俊不住。千金小姐俏丫鬟,这正是古装剧的标配啊,有了这么一个活泼的小姑娘,以后的夫妻生活能增加不少乐趣啊!也不知道小环会不会陪嫁过来。

陈卓抿嘴微微一笑:“这丫头被我惯坏了,陈将军不用理她。”然后寻了张椅子坐下。

陈雨清了清嗓子,说道:“陈小姐,咱们也是同患难、共生死的交情了,有些事情,也不必遮遮掩掩。令尊已经托人向我保媒,我也仰慕陈小姐的秀外慧中,两边一拍即合,现在就看陈小姐您的意愿了。”

陈卓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心里腹诽不已:哪有这样直白地对姑娘家说这事的?就算你情我愿,也要请媒人提亲才行,自己上门问算怎么回事?

小环叹了口气:“陈将军,该说你聪明呢还是傻呢?”

陈雨应付官场的事情游刃有余,撩起妹来也毫不含糊,可是面对这样的场面就有些拿捏不准,毕竟后世相亲的经验用来对付封建社会的千金小姐总是有些突兀。他迟疑地问:“此话怎讲?”

小环翻了个白眼:“要说你傻吧,可是你把小姐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要说你聪明吧,可是你又不托媒人提亲,直愣愣地跑来问。你到底懂不懂,就算是贩夫走卒家中,也会找个媒婆登门,对对生辰八字。你这么一开口,小姐要是否认,就违背了本心,要是承认,那就失了体统,别人还以为小姐没人要,恨嫁无门呢!”

陈雨听明白了,现代社会快生活节奏的那一套,不适合古人。现代相亲,讲究的是效率,学历收入、房本车钥匙一摆,行就行,不行就撤,彼此不浪费时间,可是古人,尤其是大家闺秀,讲究的是含蓄二字,自己这么直白地询问,确实有些欠妥。

他赶紧说:“在下孟浪了,请小姐勿怪。”

陈卓脸色的红晕慢慢褪去,平静了下来,回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事自有父亲做主,我听凭他的安排。”

这话已经间接说明了她的心思,陈雨当然听出来了。他沉吟片刻,继续说:“虽然被小环姑娘吐槽,但有些话还是要当着陈小姐的面说。在下毕竟是一个领兵打仗的武人,战场上刀枪无眼,谁也不知道明天发生什么事清,所以不能像其他公子哥那样慢慢地玩含蓄。”

陈卓听到刀枪无眼几个字,心里不由得一紧。自己的意中人是个掌雄兵、改天命的英雄,又何必用文人墨客的那一套来约束他?

她静静地看着陈雨,轻轻地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有什么话,陈将军尽管说,小环的戏言,不要放在心上。”

陈雨诚恳地说:“在认识陈小姐之前,我已经和当时千户家的女儿不打不相识了。我和她一起出入战场,在登州平叛中并肩作战,她也不止一次救过我的命,要没有她,我也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和陈小姐侃侃而谈……”

陈卓深吸一口气:“不用说了,我明白了。一个女流之辈,就算有几分本事,可是甘愿追随你上战场,要说她心里没有你,我是不相信的。既然她能生死相依,你自然也须不离不弃。”

陈雨没想到对方这么坦荡大方,感慨不已:“陈小姐的胸襟宽广,让男子都汗颜。都是我惹出来的祸,让你受委屈了。”

小环撇撇嘴:“别光说不练啊,既然都没皮没脸地摊开说了,不如就给小姐吃个定心丸,何时迎娶我家小姐啊?”

陈雨想了想,对陈卓说:“这段日子,我还要去朝鲜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等那边尘埃落地之后,我会带着万人大军凯旋归来,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让你成为全山东最耀眼的新娘子!”

这么炙热的承诺,对古人的杀伤力就相当于那句著名的“一位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前来娶你”,陈卓顿时就被幸福感包围了,她羞答答地点了点头:“嗯,我等你。”

小环眼睛冒出了小星星,捧着脸颊说:“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听起来比那些公子哥文绉绉地借诗传情要震撼多了!”

陈雨笑着说:“小姐我是娶定了,只是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小环姑娘,是便宜别人家的小子呢,还是陪着小姐出嫁?”

小环也难得红了脸,捂着脸说:“好好地怎么又扯到我了?”

陈卓也笑了:“小环和我情同姐妹,自然要跟着我出嫁。”

跟着小姐嫁过门,这就是所谓的通房丫头了。陈卓和小环心知肚明,陈雨也懂得这里面的门道,电视上都有呢。

一想到这个俏丫头在行房时侍寝的美妙场景,陈雨就不坏好意地笑了起来,这可是合理合法的三人行啊,现代社会哪有这样的好事?

陈卓隐约猜到他笑得是什么,顿时羞红了脸,小环更是又羞又急,气得直跺脚:“小姐,你就不管管他,任由他这么欺负我?”

小厅内,陈卓含蓄的笑声,陈雨的大笑,回荡在房间内,气氛很是温馨。



第三百零二章 继承人

与陈应元父女谈妥联姻的具体事宜后,陈雨马不停蹄返回了威海卫。

一踏进自己的府邸,他就发现院子里到处是穿梭的婆子和丫鬟,人人都面色紧张,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顾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劈头盖脸喝道:“还知道回来啊,苏姐姐要生了!”

“啊?”陈雨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呆呆地问,“那要我帮什么忙吗?”

顾影没理他,自顾自钻进了房间里。

一个看着面熟的婆子从房间里探出头,冲外面喊:“热水烧好了没有?”

有丫鬟慌忙应下:“好了好了,马上抬过来……”

陈雨端详了一会,认出这是千户所那个姓张的稳婆,当初苏颖想要打胎就是找的她,没想到接生又是她。他上前几步,重复了一句:“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张氏见到正主回来了,讨好地说:“大人回来了?这里的事情交给女人来做,大人用不着插手,安心等着便是。”

这时大盆烧开的热水被丫鬟们抬过来了,她们急着送进去,忽略了陈雨,把陈雨挤到了一边。陈雨看着房间的女人进进出出,没人招呼自己一声,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一家之主倒像个局外人。

里面苏颖的呼痛声清晰可闻,张氏不停地鼓励:“深吸气,用力!”

陈雨听到这些声音,脑海中模拟苏颖痛苦的分娩情形,一股恐惧慢慢地从心底深处浮了上来。这是他两世为人第一个孩子,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是古代的医疗技术和分娩方法他也知道,根本无法和现代发达的医疗条件相比,能否顺利分娩,全靠运气,女人生孩子都是从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开始烦躁地踱步,心里设想过种种可能,越想越怕:孩子夭折怎么办?孕妇大出血怎么办?一个没有任何医疗知识、全靠经验的婆子能够胜任接生的任务吗?

不过想归想,无论如何担心,陈雨也只能枯站在院子内干等,就算他这时候进去,也不能比张氏做得更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出一声清亮的啼哭声,穿透房门,传到了陈雨的耳内。

陈雨大喜,连忙往屋内走去。果然,顾影欢呼雀跃地冲了出来报喜:“老天保佑,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

“是个儿子?”陈雨激动地有些哆嗦,“我当爹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入房内,张氏抱着一个婴儿上前邀功:“恭喜大人,是个儿子,足九斤!”

“好好好,辛苦你了,要重重赏你。”陈雨说着欲从张氏手中接过婴儿,可是看到皮肤皱巴巴、脸上还有血迹的小小人儿,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如何下手,生怕弄伤了他。

倒是顾影麻利地接过婴儿,抱在怀里,动作还很自然,白了他一眼:“抱孩子这事是女人做的,瞧你那笨手笨脚的样子。”

陈雨心情好,也不计较,打趣道:“你动作倒是挺娴熟。”心想,这就是女人的母性吧,同样是第一次接触婴儿,可是顾影比自己适应得多。

顾影笑眯眯看着怀中的婴儿,问道:“这孩子以后也会叫我娘亲吧?”

“准确地说,应该叫姨娘。”陈雨端详了一下孩子,现在皱巴巴地还看不出像谁,但是眼睛倒是和自己挺像的。

看着孩子,陈雨想起了苏颖之前的呼痛声,赶紧绕过顾影,来到里间,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苏颖说:“苦了你了,也算是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

苏颖本来强撑着疼痛,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啜泣起来。

陈雨蹲在床边,抚摸着她的脸颊说:“生孩子的痛苦我没法替你承受,只能日后加倍对你好了。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是我第一个孩子的娘,这个地位无人可以取代,以后你在陈家也不会低于任何人。”

“相公……”苏颖又疼又感动,生孩子的痛苦和委屈、往日里对自己地位的担忧,积累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捧着陈雨的手大声哭了起来。

陈雨轻轻拍着苏颖的后背,他知道女人在这种时刻是最脆弱的,哭泣能够施放压力,所以任由她放声大哭,泪水浸湿了自己的衣袖。

因为孩子的出生,原本打算立即返回铁山的陈雨推迟了行程,多呆了半个多月,每日就是陪着苏颖说说话,逗逗孩子,享受着从未体验过的天伦之乐。

陈雨长子出生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后千户所,然后是威海卫,连远在海峡对面的皮岛和铁山卫也惊动了。从第二天起,前来到贺的人就络绎不绝,从卫城的赵梓隆、吴大海,到文登县的吴明晋、符有地;从心腹部下张富贵、蒋邪等人,到官场大佬陈应元、朱大典;从登莱三大盐课司大使,到私盐贩子牟老中;从镇守铁山的邓范,到东江镇总兵尚可喜……几乎每天都有人亲自前来或者派人送礼,连陈雨自己都有些惊讶,这两年来,不知不觉已经构筑了一张如此巨大的人脉关系网,囊括官场、军队、黑白两道。

陈雨自己心里也明白,之所以一个婴儿的问世会引发这么大的动静,是因为自己一手缔造的势力,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继承人,其政治意义远远大于打下一块地盘、编练一支新军。

他的发展路线,虽然依托于卫所,在体制内壮大,但是不同于大明任何一个同级别的武将:有精锐的军队,能自行制造火器,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加上回收和垦荒的屯田,从武器装备到粮饷都可以自给自足,独立性极强,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撇开朝廷单干,甚至造反。虽然陈雨自己暂时没有自立门户的打算,其他人也认为这样一个简在帝心的当红人物不可能走上那种大逆不道的道路,但实力摆在这,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军阀在这样的乱世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

可是这样的军阀及其名下的军队,没有大义名分,人身依附性很强,一旦陈雨出现什么意外,整个体系分崩离析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所以,有了一个能够凝聚人心的继承人,就没有这样的后顾之忧了。虽然苏颖只是一个妾,她的儿子只是长子,不是嫡长子,将来也许还有其他的竞争者出现,但目前至少解决了有和无的问题。



第三百零三章 再回铁山

威海卫海岸,数艘水师的战船停泊在岸边等待出发,陈雨在码头上和前来送行的人一一告别。

赵梓隆、吴大海等人也从卫城赶了过来。陈雨交代赵梓隆:“威海卫的改造就交给你们了,有什么棘手的事情就派人来铁山报告,两地乘船往来也用不了几天,就算带着部队赶过来也来得及。”

赵梓隆回答:“目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武官劝退、编练战兵、收回屯田都没有太大阻力,应该不会惊扰大人,更无须动用铁山卫的部队,有什么事,本卫的新军就能应付。”

陈雨满意地点头:“有你和吴镇抚坐镇,威海卫我放心。另外,你提出的骑兵营计划,我也赞同,火器化部队同样离不开骑兵。关于人选,我相信你的眼光,营官就定那个马晁,士兵由他挑选,你来把关;至于采买战马的费用,我来保证,暂按五百匹的规模购进,先拨三万两够不够?”

“够了够了。”赵梓隆说,“通过大同镇那边买青海或者漠西蒙古的马,大约是三十两一匹,如果能够搭上漠北、察哈尔等部落的线,十两一匹也不是不可能。把边镇打点的费用和马匹沿途运输的损耗都算进去,二万两银子也差不多了。”

“骑兵非常重要,等以后有了足够的人还要扩编。这次就拨三万两,有剩余的话,用来给骑兵营添置装备。”

赵梓隆点头应下:“下官知道了。”

交代完公事后,苏颖抱着儿子,在顾影和几个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赵梓隆和吴大海识趣地退让到一旁。

“相公,虽说儿子才出生,起名的事不急,但是你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请相公先给他取个名字,哪怕有个小名也好。”

古人取名比较讲究,加上没有上户口的刚需,大名往往到了一两岁之后才取,刚出生多半只有个小名,等长大后还要定下字和名号,大户人家更是如此。

陈雨第一次当爹,取名字实在没什么经验,可是在这个时空,他是一家之主,取名这事没人能够帮出主意,仔细想了想之后,指着身后的大海说:“他出生在威海卫,当初设立威海卫是为了防范倭寇,取威震海疆之意,那么就叫陈威吧。”

苏颖很容易满足,没有觉得这个名字太过简朴,笑吟吟地摸着怀里孩子的脸蛋:“以后就叫你威儿了。”

陈雨看着旁边的顾影,笑问:“这次再去朝鲜,你还是决定是要跟着去?”

顾影头一仰,哼了一声:“你的近卫队只有我这一个教头,没有教出师就半途而废,你就不担心没人保护你的安危?”

“好吧,那就请顾教头辛苦一趟,到朝鲜继续调整这支队伍。”

等陈雨转过身,顾影却悄悄地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然后幽怨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咬咬牙,义无反顾地跟着陈雨走向岸边的大船。

风帆升起,战船收起了铁锚,缓缓驶离了岸边。

陈雨在甲板上环顾跟在身边的众人,朗声说:“上次去铁山是为了落脚,这次去就要大展拳脚,能否打开一片新天地,就看诸位的了。”

众人纷纷说:“属下(小人)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些人中,既有张富贵、蒋邪等心腹军官,也有顾彪等人,往两旁一看,居然还有顾大锤、牟老中等人。

顾大锤年近半百,按本时空的标准可以自称老朽了,没出过远海,平时又养尊处优,没过多久就有些晕船,回舱躺着休息,倒是牟老中常年拼杀打熬的身子骨结实,看着辽阔的大海新鲜,一边靠在船舷边看风景,一边和船工聊天,不亦乐乎。

张富贵小声问陈雨:“大人,你把这些人都弄去朝鲜干嘛?顾大锤还能理解,是帮着大人您管理铁山,那牟老中只是个私盐贩子,只会打打杀杀,让他去朝鲜贩私盐吗?”

陈雨笑道:“朝鲜人比山东百姓更穷,想到那边通过私盐赚钱,简直是缘木求鱼。我把牟老中带过去,自然不是干这个的。现在我升了威海卫指挥使,加上陈应元这个未来老丈人,包括威海卫在内,整个登莱的官盐私盐都在我的掌控之下,而且私盐的收入比起刘公岛那边的进账已经是小巫见大巫,牟老中就没必要留在山东了,他这种混不吝的狠劲,得用在釜山甚至日本去。”

张富贵若有所思地说:“大人的意思,是要把牟老中当开路先锋,专门对付那些碍事的朝鲜人和日本人?”

“差不多这意思。有朝鲜国王的命令,朝鲜人应该不会出幺蛾子,可是日本人就难说了。”陈雨说,“对马藩的那些家伙,原本只要应付朝鲜官员,而我接管釜山倭馆之后,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明里暗里的矛盾肯定少不了,这些事又不好摆上台面动用军队,那么牟老中这样的人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难怪牟老中还带了人手上船,原来是这么回事。”张富贵恍然大悟。

几天后,船队在铁山码头靠岸。

顾大锤跟在陈雨的身后下船,踏上码头后,看着四周往来的人群,一脸错愕地问:“好女婿,是我晕船眼花了吧,怎么我感觉转了一圈,又回威海卫了?”

他环顾左右,不管是搬运货物的苦力,还是在码头叫卖的小贩,都是身穿大明服饰的汉人,操着一口纯正的汉话,乍一看与威海卫没什么区别。

“哈哈,半年前这里可不是这样,那时候码头上冷冷清清,只有本地的朝鲜渔民。”陈雨笑着解释,“我经营了几个月之后,铁山的汉人已经是本地人的数倍,加上汉人本就能吃苦,脑子也比朝鲜人灵光,各行各业就被汉人占据了,本地的朝鲜人已经缩回内陆去种田了。要再往内陆走上一段距离才能看见本地人。”

张富贵插嘴道:“就连种田,也是汉人为主,咱们开垦的地已经超过万亩了,而且还会增加,本地人那几亩地根本不够看。”



第三百零四章 鸠占鹊巢

顾大锤将信将疑,跟着往内陆方向走。他还是不太相信,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能把大明境外的一个州郡变成汉人的地盘。

可是沿途的景象让他逐渐动摇了。放眼望去,成片成片的荒地占据了郊外的大部分区域,宽阔的田野上全是汉人忙碌的身影,偶尔可见穿着斜襟坎肩和巴基(朝鲜传统服饰中的裤子,裤长腰宽,裤裆、裤腿肥大,类似于灯笼裤)的朝鲜男人在官道上经过,后者往往会停下来,注视着远处田间地头的汉人,眼神中交织着羡慕和嫉妒。

等到了已经全部完工、占地极宽的农庄,看着成排的宿舍和宽阔大气的议事厅,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顾大锤就完全相信了陈雨的话:朝鲜的铁山郡已经被汉人鸠占鹊巢,彻底沦为大明海外的一个州县了。

站在议事厅的二楼,陈雨指着窗外远处的练兵场:“老泰山,那边是农兵闲时操练的地方,平时就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到农庄宿舍。这个农庄军民一体,屯丁既是种地的农民,也是兵源,他们中的青壮会被编成农兵,一边耕种、一边操练,算是铁山卫的预备役,然后再从中精挑细选,优秀者完全脱产成为战兵。战兵归邓范管,屯丁归你管,至于农兵,操练由他负责,平时由你管辖。”

顾大锤试探着问:“农庄是不是以军为主,以民为辅?”这种管理模式他并不陌生,卫所也是如此,只不过明末的卫所失去了军事意义,军户完全沦为了种田的农民而已。他担心的是军事彻底压过民事,自己的权力过小,变成了给邓范等人打下手,那还不如留在威海卫享清福了。

陈雨听出了他的顾虑,解释道:“老泰山不必担心。我设计这种农庄的初衷,就是以民养军,完全是卫所的强化版,民和军,是水与舟的关系,要是军队的比例超过屯丁,粮食产出承担不起总人口和军队的需求,那就失去了意义。所以你放心,你管辖的范围和人口总数,绝对超过战兵和农兵的总和。你别看农兵都住农庄的宿舍,可是其他的屯丁,尤其是拖家带口的,都住在农庄外面,我出钱,本地官府协助,帮他们盖起了瓦房,依水而建,形成了村落,除了没有里正、乡绅,和大明普通的州县没有太大区别。”

顾大锤大喜,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的辖区就超出了普通卫所官员的范围,加上能管赋税和词讼,和知县那样的父母官也差不多了。他是世袭的武官,但是却仰慕文官,一个七品父母官,比起五品的千户要威风的多,这辈子原本无法实现的愿望,却靠着这个未来女婿的手实现了。这样的铁山卫,与其说是卫所的强化版,还不如说它就是一个军事化的州县,一个没有任何乡绅势力、完全为军事服务的军管性质的地方官府。

他喜形于色地对陈雨说:“贤婿啊,托你的福,我既得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之职,又享受了一县父母官的待遇,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陈雨笑呵呵地说:“老泰山开心就好,你能得偿夙愿,我也要靠你协助我治理此处,别人我真信不过。”

“哈哈……”翁婿两人各得其所,相视而笑。

过不多时,邓范来到了议事厅的二楼,向两人行礼:“属下见过大人、顾佥事。”

“应该叫顾同知。”陈雨纠正道,“我这位老泰山已经从威海卫指挥佥事,升任铁山卫指挥同知了。至于你,原本是百户,现在则加千户衔,与猴子、蒋邪等人一样,也是正五品的官身了。”

邓范连忙说:“恭喜顾同知。”

顾大锤笑眯眯地说:“同喜同喜,也恭喜邓千户。”

虽然这种级别的职务变动,需要山东都司上报五军都督府备案,并由兵部颁发告身,但是以陈雨如今的地位和职务,山东都司和五军都督府也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兵部也不可能为了几个卫所的官职得罪皇帝眼中的红人,所以陈雨的话,基本上就等同于正式的任命了,顾大锤和邓范都毫不怀疑自己的官职任命只是时间问题。

陈雨对两人说:“以后,顾同知管民,邓千户管军,两人携手合作,帮助我把铁山卫打造为大明第一卫!”

两人齐声说:“下官(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安顿好顾大锤后,陈雨离开农庄,来到了建造中的船厂。

船坞建造的的进度很快,与离开时相比,已经基本成型,硕大的龙骨墩已经在铺设之中,眼看着就要完工了。

见陈雨到来,一直守在工地调度指挥的李陈龙迎了上来。“大人,经过连日赶工,六个船坞已经完成大半,这个月底就能有三个船坞投入使用。大王调拨的一千多名船匠也到了铁山,小的已经安顿好,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就可以开工!”

陈雨很高兴,在全靠肩挑手提的古代,土木工程能有这样的效率已经非常不错了。

“你干得好,辛苦了。已经具备开工的条件了?建造战船需要什么木材,能满足需求吗?”

李成龙回答:“本地林木中,建造船体最适合的是柞木,桅杆最合适的则是冷杉,前者材质坚实,纹理细密,后者树干端直、高大。柞木在黄海道就有,已经备了不少,冷杉则多产于北方,需要赶赴平安道宁边大都护府,派人前往砍伐并从海路运来可能会耗费一些时日……”

陈雨一听木材能保证,就放下了心,问道:“那么冷杉消耗的时间会耽误造船吗?”

李成龙摇摇头:“并不会。可以先搭建龙骨、建造船体,等到船体建造成功,再安装桅杆也不迟,反正冷杉只适合造桅杆,用在别的地方也不合适。”

“很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陈雨说,“现在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船型了。来,我们商量下,看看什么船型更适合海战?先申明,贵国的板屋船不在我的选择范围之内,威海水师现在使用的沙船也是一样,不予考虑……”



第三百零五章 造船的捷径

听了陈雨的要求,李成龙有些为难,他回答:“大人,小的只建造过板屋船,其他的船倒不是不会,可是没有现成的范本,我也不知道怎么弄啊?”

陈雨也是门外汉,技术的细节并不了解,他想了想,问:“那你说板屋船是什么结构?”

李成龙比划着,尽量用浅显的语言描述,让外行也能听懂:“船底平直,船身较宽,舱室里可以容纳几十名橹手,两侧各有十到十二支桨,航行时靠这些桨划水前进。甲板上可以容纳百名弓手和剑兵,用于接舷战……”

“打住。”陈雨一听就懵了,“我花了这么大力气和银子,建造了这样大规模的船厂,你不会告诉我准备造桨船吧?这种船依靠人力驱动,难道完全没有风帆的吗?”他连明朝的福船、沙船都打算摒弃,自然不可能再使用更原始的板屋船。这种使用桨来驱动的船,顶多在港湾里转转,出了远海就是废物,他怎么可能看得上。

李成龙呆呆地说:“板屋船就是桨船啊!包括后来忠武公督造的龟船,也不过是给板屋船加个盖子,再蒙上铜甲而已……”

陈雨用力一挥手,坚决地说:“绝不用桨船!”

李成龙连忙说:“不用板屋船和龟船也行。大明的福船和沙船,朝鲜这边也常见,小人也是能造的。”

陈雨摇摇头:“我要在船肚子里塞进大炮,不管是板屋船的橹手也好,福船的水密舱也罢,统统取消。另外把船体结构拉长,增加长宽比,提升机动灵活性,绝不要那种四四方方的船型。你按我的要求好好琢磨,明天画张图纸给我过目。”

“图纸?小的不会,倒是能做模型。”李成龙想了想,“船肚子里装大炮、船体狭长?莫非大人说得是西夷的大夹板船?那些往来日本的红毛就是这种船,有时也途径朝鲜并短暂停泊,采购一些本地的人参,所以小的也见过。”

“对对对,就是夹板船!”陈雨知道古人说得夹板船就是有炮甲板的战舰。

李成龙谨慎地回答:“夹板船的外形小人能模仿,不过内部的舱室结构和龙骨的铺设就不清楚了。另外,西夷用的都是软帆,不像大明的硬帆,其大帆、小帆极其繁琐,各式风帆的大小、索具如何设置,都需要摸索,恐怕很难一蹴而就……”

“宁缺毋滥。”陈雨说,“慢慢摸索就慢慢摸索,总好过造出一堆无用的废物。费用方面你不用担心,所需木材,放手去砍,谁敢阻拦就告诉我。”

虽然有些小小的失望,但陈雨也明白,从依靠人力划桨驱动的板屋船跳跃到拥有炮甲板的风帆战舰,这个跨度太大,想要在短时间内仿制出来,也太为难李成龙了,只能慢慢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李成龙松了一口气,还好陈雨没有提出一步到位的苛刻要求。

“既然这样,那小人制作夹板船的模型,明日给大人过目,如果可行,再慢慢探究内部结构。只是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必须告知大人,并由大人定夺。”

陈雨见他说的慎重,便问:“也是与造船相关吧,什么事?”

“造船的木材并非砍伐下来就能直接使用的,必须要晾晒风干,而且不能放在太阳下直接曝晒。这个过程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两三年……”陈雨心里一沉,只顾着大干快上,忘记这茬了。新鲜木材是不能用于造船的,陈雨作为穿越者,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古人是依靠经验得出的结论,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用科学的观点解释,那就是树木被砍伐加工成木板后,植物的细胞还没有完全死亡,长期浸泡在水中的话,水会通过细胞渗透进木板之中,木板会逐渐变形,对于航行于大海之上的木质帆船来说,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弄不好要船毁人亡的。只有彻底死亡的植物细胞,才不会发生渗水变形的现象,要达到这种目的,就必须自然干燥,让木材的水分降到20以下。

依照科学规律做事,显然是正确的路子,只是这样一来,陈雨在短时间内造出一支可以纵横大海的舰队的愿望就有些悬乎了。

似乎一个打击还不够,李成龙又加了码。

“除此之外,造船的过程中有一道工序也是非常耗费时间的。大人如果要摒弃四四方方的船型,选用西夷的夹板船,就势必要大量使用弯曲的木板建造船体。而木板本身是平直的,要想弯曲成需要的形状,就要通过长时间的固定,让木板本身的弹力慢慢消失……”李成龙看了看陈雨,小心地说,“这个时间,大约也要一年半载……”

“卧槽!”陈雨拍案而起,“绝对不行!你给我想办法,不管是木材干燥也好,弯曲也好,把时间尽量压缩。动不动一年半载,加起来最少也要三五年,我等不了那么久!”

李成龙似乎是知道陈雨有这样的反应,并没有惊讶。这位明国来的大官投入这么多的财力和人力建造船厂,肯定不希望三五年之后才看到成果。他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另一种方案。

“时间缩短也不是不行,小人也有取巧的办法,只不过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你说说看,只要能在一年内造出战船来,什么代价我也愿意承受。”

“等木材自然干燥速度太慢,可以造一个烘房,以热风烘干,十天半个月就能用;至于木材弯曲的问题,可以在建造时用大量铁钉加固强行弯曲,就能加快进度。这样做的话,慢则一年,快则半年就能下水……”李成龙说,“只是这样一来,原本能够使用三五十年的船,寿命可能缩短到十年八年,如果平时养护不够,还会更短。一条大夹板船的成本,再怎么算也要近万两银子,这还只是空船的造价,这么多银子造的船,只能用几年,实在是暴殄天物……”



第三百零六章 又升官了

陈雨听明白了,这就是以牺牲使用寿命为代价,走一条取巧的捷径。

按照常理来说,打造一支强大的水师,主力船型的使用寿命还不足十年,是一种极其短视的行为。陈雨虽然不是军迷,但也知道,风帆时代,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海军,其主力战舰只要不是遭受过严重的炮击损毁,经过定期精心维护,使用寿命大多长达半个世纪。

木制帆船的技术含量和建造成本虽然无法和钢铁舰船相比,但投入也是巨大的,一艘大型战船光船体的造价就要上万两银子,配齐舰炮的花费也不亚于建造船体本身,这么多投入只换来五到八年的使用寿命,的确如李成龙所说,是极大的浪费。如果陈雨是传统的武将,只能依靠朝廷的拨款来打造水师,这样的方法连想都不敢想,花费重金建造的船,几年后就废了,御史的弹劾就能把他淹死。

但陈雨不是普通的武官,他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完全不依附朝廷,这方面的顾虑不存在,那么剩下的就只需考虑这么做值不值得的问题。

陈雨来回踱步,权衡着利弊得失。

他打造一支强大水师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获得在海上的绝对优势,确保将来不管是面对海上力量相对孱弱的清军,还是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日本,都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甚至与远在福建的郑芝龙、盘踞台湾的荷兰人碰上时,也能战而胜之——毕竟这两股势力都要通过对日贸易获利,彼此的活动范围有重叠之处,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发生摩擦或者冲突。当然,如非必要,他也不会轻易和这两个对手正面硬刚。

有了强大的水师保驾护航,他才能通过海上贸易获得巨大的利润,支撑自己扩张成为一个足以对抗清军、流寇的军事集团。当然,刘公岛收取来往商船的保护费,其收入也不少,但与上了一定规模的海贸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想要通过这个渠道成为左右天下大势的军阀,需要的时间就长得多。所以,陈雨才会在通过刘公岛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原始积累后,开始第二阶段的经济扩张计划,来达到自己最终的目的。

在这样的背景下,为了达到以上目的,建造战船过程中造成的浪费似乎就无足轻重了。与海贸巨大的利润相比,几万两、几十万两的投入显得微不足道,通过缩短工期得到了这几年宝贵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至于五年八年后,战船过早报废甚至沉没,谁在乎呢?

陈雨打定主意,坚定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寿命缩短就缩短,五年也够了,八年就是赚到,眼下对我来说,时间比银子重要。”他心道,如果自己不插手改变历史,十年八年后,大明就亡国了,哪能慢慢等,皇太极可不会给你充裕的时间。

李成龙点了点头:“只要大人决定了,小人就照办。其实这并不是大问题,先造一批船应急,然后再按照稳妥的办法慢慢造便是。”

陈雨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摸索夹板船的结构,越快越好。”

“小人遵命。”

李成龙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果真造了一个船只模型拿来给陈雨看。

陈雨仔细端详,这个模型很精巧,看得出李成龙的手艺不错,在造船方面的确也有不俗的造诣,基本上就是电影中看过的西式帆船的样子。只是船帆的设置有些怪异,倒像是西式船帆和中式船帆的杂交,估计和他的见识有关,毕竟造板屋船没有这么复杂的风帆,结构比福船还简单。

陈雨指着模型对李成龙说:“你这船还保留了楼船的痕迹,必须把繁琐的船楼全部去掉,其功能尽量并入船体以下,船艏和船艉也要降低高度,让重心降低,保证在风浪中不会严重侧倾。船体的长宽比也要加大,因为将来海战要靠侧面的炮窗来作战,而非撞击或者接舷战,要保证逆风的适航性和侧面的火力强度。”

李成龙毕竟是造船的行家,只是受传统造船的经验局限,想不到这方面而已。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理,连连点头:“小人明白了,那就按照大人的吩咐继续修改。”

“外型这么改动之后就差不多了,主要是内部结构和龙骨的架设。”陈雨想了想,“你先慢慢琢磨,有机会我去弄个真家伙来,让你拆开来看。”

李成龙眼睛一亮:“真要这样的话,那小人就有十足的把握了。”

“恩,你先回去。过几天我去釜山看看,有必要的话去日本转转,那边总会有红毛的夹板船的。”

打发走了李成龙后,陈雨把张富贵叫来:“你安排一下,明天出发去汉城,和李倧见一面,弄个正式的文书或者旨意之类的,然后去接管釜山倭馆。”

几日后,陈雨带兵来到了汉城。

景福宫内,李倧问:“陈将军是要寡人下一道旨意给釜山倭馆?”

“正是。”陈雨说,“釜山是大王的治下,倭馆那边的对马藩官员名义上也是大王的臣子,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地过去接管,一道正式的旨意是必须的。如果可以的话,大王能不能将我的官职升一升,做起事来更加名正言顺?”

吏曹判书崔鸣吉小心地问:“陈将军驱逐鞑子有功,大明皇帝是不是有所赏赐,提拔重用?”

陈雨微微一笑:“没错,圣上升我为威海卫指挥使,加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衔,正二品。”

正二品的官衔?大殿内的百官顿时议论了起来,这位明国将军的升迁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吧?

崔鸣吉也吃了一惊,斟酌一番之后,对李倧提议:“既然如此,臣建议给陈将军升任水军节度使,加五军营守御厅守御使,以与大明皇帝御赐官职匹配,同时接管釜山倭馆也是名正言顺。”

这个建议非常讲究。水军节度使是地方正三品武职,五军营则类似于五军都督府,守御使也是正二品,刚好和陈雨在大明的官职对应。而且正二品的品级,刚好盖过对马藩宗氏的从二品太守,从名义上来说,管理以对马藩倭人为主的釜山倭馆师出有名。



第三百零七章 釜山行

李倧也明白崔鸣吉这么提议的用意。当初给陈雨一个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的职位,一是为了化解与陈雨的矛盾和冲突,二是以本国官职来掩饰铁山郡变相自治和釜山倭馆的贸易权割让出去的难堪,这种事情既然开了头,就只能继续走下去,那么随着陈雨明国官职的提升,相应提升他的朝鲜官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要不然也是对大明皇帝的不敬。

既然吏曹判书提议,又是不得不为之,李倧也就顺水推舟:“崔爱卿提议甚好,诸位爱卿还有什么意见?”

能有什么意见?大殿中的绝大部分人都经历过陈雨领兵“逼宫”的一幕,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再说吏曹的提议,大王首肯,有没有触犯自己的利益,谁会这么傻跳出来反对?

李倧也只是做做样子,见无人吭声,便宣布:“无人有异议,便按吏曹建议办理:着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陈雨,改任黄海道水军节度使,加五军营守御厅守御使(注1)。”

东西两班的官员,尤其是西班的武官,望向陈雨的目光中满是羡慕嫉妒恨,他们想要熬到正二品的位置,除非机缘巧合加国君宠信,否则几乎要穷尽毕生之力,可是对于这个明国武将而言却只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瞧瞧人家怎么说的:“大王要是方便的话,顺便把我的官职升一升。”说的轻描淡写,就像是吃饭一样简单,人比人简直气死人。

虽然作为明国的武官,朝鲜官职只是“假授”,陈雨也不可能来和西班的官员们夺取实权,但品级实实在在摆在这里,让人不眼红都难。

陈雨并不知道背后无数嫉恨的目光盯着自己,或许知道了也根本不在乎,依然轻描淡写地拱拱手:“谢大王!”

李倧说:“至于陈将军所说的文书,就由领相替寡人代拟一份旨意,向宗太守及其部下交代接管倭馆之事,用玺之后交由你带去釜山。”

李元翼应下:“臣遵命。”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结了,陈雨却又提出了一个要求:“釜山倭馆一直是以对马藩宗氏向朝鲜进贡的方式进行贸易,虽然地点选在釜山,可实际上是宗氏向朝鲜国的朝贡,臣请求大王指派朝中重臣作为特使,一并前往釜山,指点交接事宜,以示重视。”

从打算插手釜山—对马藩的贸易线开始,陈雨就从各个途径了解其中的内幕。他现在知道这种贸易模式基本上就是朝鲜向明朝进贡并伴随私下贸易的翻版,对马藩宗氏以太守的名义,每年向朝鲜进贡,通过“进上”、“公贸易”、“私贸易”三种方式满足贸易的需要,之所以选在釜山而不是直接放在汉城,除了便利之外,主要是考虑到王城的安全。毕竟对马藩与朝鲜签订和约是丰臣秀吉侵朝之后不久,从维护王城安全、防止国家机密泄漏以及被侵略的心情上来说,禁止对马使节上京亦属必然。

李倧没想到陈雨对釜山倭馆的运作模式这么清楚。其实他也明白,陈雨的釜山之行并非是和地方政府打交道,实质上是和朝鲜的朝廷进行管理权力的交接,只不过地点从汉城改到了釜山,要求朝廷派出一个使者参与也是理所当然。反正都把权力移交给对方了,再派人给其站台也无所谓了。

他询问众人:“哪位爱卿愿意陪同陈将军前往?”

“大王也不用纠结人选了,臣与崔判书打过交道,算是熟人了,就指派他一同前往吧。”陈雨直接指定了人选。

李倧望向崔鸣吉,后者无奈地点点头:“使者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臣愿意前往釜山。”

敲定了诸般事宜和随行官员之后,陈雨就告退,离开了景福宫,准备休整一晚后继续南下,踏上前往釜山的路途。

当晚,陈雨找到了崔鸣吉的宅邸,以“讨教外交礼仪”为由,与崔鸣吉会面。

崔鸣吉实际上是不愿跟着去釜山奔波的,因为陈雨给人的印象太过强势,而且把朝贡贸易的权力让出去,终究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此行注定费力不讨好,说不定还要被其他大臣在背后非议,只是被陈雨点名要求陪同,无法拒绝而已。与陈雨会面时,他强打精神,心里却巴不得对方早点走。

陈雨看得出崔鸣吉的勉强,却不以为意,让其屏退仆人后,端出一个锦盒,笑着说:“釜山倭馆牵涉到朝廷、对马藩,关系错综复杂,即便获得大王准许让本官代管,以后还免不了请崔判书指点,并在朝堂之上为本官说话,这一点小小心意,还请笑纳,不要嫌弃。”

崔鸣吉眼神闪烁,轻轻揭开了锦盒的一角,里面金晃晃的光芒顿时刺痛了他的眼睛,连忙将其盖上,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这里面的金条数量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这位“守御使”的诚意也是超出了他的想象。官场经验丰富的他,自然知道不能冒着得罪这位强权人物的风险拒绝这笔贿赂,再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不要白不要。

“陈将军太客气了,以后需要鄙人做什么,尽管吩咐便是。”

陈雨笑了,金钱是建立官场人脉最好的方法,百试不爽,用这点钱换来一个朝鲜官场的重要大臣不遗余力的帮助,对以后的事情大有好处。

次日,陈雨一行踏上了前往釜山的道路。因为这个时代陆上道路的恶劣,陈雨选择的路线是海路,从铁山到江华岛上岸,再从江华岛出海到达南部的釜山港。所以陆路原本要走上十天半个月的路程,两天就到达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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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朝鲜五军营与明朝京营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同名,却是完全不同的军事机构,是西班的重要部门,分为训炼都监、御营厅、禁卫营、摠戎厅、守御厅,前三个的最高职位均为都提调(正一品),后两个最高职位分别为摠戎使(从二品)、守御使(正二品)。在朝鲜王朝中后期,因为军备废弛,和明朝五军都督府类似,沦为了有名无实的部门,品级高但没有什么实权。



第三百零八章 倭馆的日本武士

此时的釜山完全无法与后世那个韩国第一港口、第二大城市相提并论,也比不上同时代明朝的泉州、广州等繁华港口城市,陈雨站在船头往码头上望去,除了港湾极其宽阔,自然条件非常优越之外,船舶往来的繁忙程度似乎还比不上刘公岛麻井子港。毕竟朝鲜也和明朝一样禁海,除了对马藩之外没有其他国家的商船出入,而对马藩大规模的船队一年也只来两次,其他时间码头自然热闹不到哪里去。

陈雨客气地对崔鸣吉说:“请崔判书先行,我们紧随其后便是。”

崔鸣吉推让道:“此行的主角是陈将军,还是请陈将军先行。”

两人谦让一番之后,最后还是崔鸣吉率先下船,陈雨率人跟在后面,一行人径直前往倭馆。

崔鸣吉的随从早早地赶到前面通知了地方官,所以一行人刚离开码头不久,一群官员就在街上迎上来,向这边行礼,为首的官员恭敬地说:“东莱都护府李秉政见过判书大人、守御使大人。”

崔鸣吉点点头:“李府使不用多礼,随同我们一同前往倭馆吧。”

“遵命!请二位大人随我来。”

这时街上已经可以看到零星的踩着木屐的日本人了,随意地在街上行走,像是在自己国家一样。过了一条街,就来到了目的地——釜山浦倭馆。

釜山倭馆是一个略显破旧的馆舍,从外面望去,面积并不大。陈雨端详着门口有些沧桑感的牌匾,不解地问:“这地方就是每年价值近百万货物集散地的釜山倭馆?有些年头了吧?”

东莱都护府使李秉政接上话头:“禀守御使大人,釜山倭馆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所建,到如今已经整整三十年了,一直未曾大规模修缮,有些破旧也是正常。”

陈雨看着他:“你是本地地方官?倭馆为什么不是釜山的郡守管理,而是你?”

李秉政望了崔鸣吉一眼,见对方轻轻点头,便解释道:“宗氏毕竟是授太守衔的大名,由郡守出面有些不妥,朝廷便升格为东莱都护府管理。其实说起来,也不是管理,而是本都护府代国君举行迎接对马使节团的仪式,检查贡物后,将贡物送往汉城,再将朝廷回赠的礼品转交使团,与其说是管理,还不如说代行礼曹衙门的职责,迎来送往使节而已。”

“这些都是虚的,主要还是随后的互市吧?”

李秉政点点头:“互市才是两边贸易往来的大头。除了迎接使团、互换贡品的‘进上’环节,然后就是‘公贸易’和‘私贸易’了。‘公贸易’是由本都护府采购对马货物,‘私贸易’则是本国商人和对马商人互相交易购买彼此需要的货物。”

“明白了。”陈雨对崔鸣吉说,“请崔判书进去向倭人宣读大王的旨意吧。”

进了大门,一下子就来到了另外一个天地,来来往往的都是剃着“月代头”(日本古代的常见发型,剃掉头顶中前部额头发,只保留两侧和后面,多见于武士阶层)的日本人,腰间无一例外都挂着倭刀。

这些人并不认识陈雨和崔鸣吉,但和李秉政很熟,便有三三两两的武士上来打招呼:“李府使,今天前来有何贵干?”

李秉政解释:“今日是本朝吏曹判书崔大人和五军营守御使陈大人前来宣旨,还请诸位将胜井家老请来接旨。”

武士们互相看了看,慢慢散开,便有人往里面去了。过不多时,一个中年武士在几名武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李秉政清了清嗓子,说道:“宗太守派驻釜山浦特使胜井小次郎,代太守接旨。”

名叫胜井小次郎的中年武士迟疑地跪下,身后的武士也三三两两跪下。

崔鸣吉展开卷轴,宣读起来:“因铁山浦水军佥节制使陈雨抗鞑有功,特任黄海道水军节度使,加正二品五军营守御使衔,并代寡人掌管釜山浦倭馆,东莱都护府、对马太守宗氏皆受其节制。钦此。”

胜井小次郎一脸懵逼地接过旨意,不解地问李秉政:“李府使,圣旨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秉政知道胜井小次郎汉话、朝鲜话都够呛,只能勉强听懂日常用语,便解释道:“胜井特使,大王的意思是:以后我和你,包括这个倭馆,都由这位守御使陈大人节制了。”

胜井小次郎脸色难看起来:“也就是说,今后的互市都在他的监督下进行?他的穿着打扮好像不是朝鲜人……”

李秉政小声说:“这位守御使大人是明国人,同时也是明国的大官,他接受本国官职的状况,和你们家督差不多……”

“八嘎!”胜井小次郎脸色大变,“都是外国武士假授朝鲜官职,凭什么他要压我们一头?”

李秉政连忙制止:“慎言!宣旨的是本国吏曹判书,朝中重臣,如果你现在闹些事出来,小心崔判书上奏大王,取消倭馆,断绝两国的往来!”

胜井小次郎这才悻悻地闭嘴,毕竟关闭贸易通道的后果,不是他能承担的,要是被家主知道缘由,大概会命自己切腹吧?

宣旨完成后,陈雨亲热地对崔鸣吉说:“崔判书辛苦了,今晚叫上李府使,找本地最好的酒楼,咱们一起聚一聚?”

崔鸣吉笑眯眯地说:“让陈将军破费了。”

“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

远处的胜井小次郎脸色不善地盯着谈笑风生的陈雨,眼神中冒出了敌视的目光。目送陈雨和崔鸣吉出了倭馆大门后,他叫过来一名心腹,低声耳语了几句。

次日,陈雨带着新成立的近卫队从驿馆出发前往倭馆。昨天崔鸣吉交代的是场面话,有些话不宜在旨意中提及,必须由他自己亲口和那些日本人说。或许日本人不明白倭馆被接管的意义,或者装糊涂,但陈雨必须说明白,以后整个朝鲜与对马藩的贸易,必须由自己做主,釜山倭馆变天了!



第三百零九章 与倭人的冲突

从驿馆到倭馆的距离并不远,穿过两条街就到了。但是鉴于之前多次出现过针对陈雨的危险举动,加上这次接管倭馆,谁也不能保证倭人没有敌意,张富贵和顾影商量之后,新成立的近卫队排成两列纵队,将陈雨夹在中间,形成两道人墙,以应付任何可能的风险。作为“教头”的顾影则和陈雨形影不离,作为最后一道保障。

事实证明这样的安排不是多余的。

走到临近倭馆的街道时,一群似乎是喝醉了的日本武士踉踉跄跄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酒壶,眼看就要和陈雨一行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张富贵皱起了眉头,伸手去推往自己撞过来的一个武士,用的力度并不大,没想到对方居然弱不禁风,一推就倒,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几圈,“嘭”地一声撞上了一个路过的货郎,把货郎连同挑着的货担撞倒,货物滚落一地。

张富贵目瞪口呆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掌,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么大力气了?

“八嘎!”武士们纷纷扔掉酒壶,围拢了过来,对张富贵怒目而视,手放在刀柄上,将倭刀拔出了一半。

货郎见了这番情景,吓得连货担都不要了,连滚带爬地跑了。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些日本武士在釜山街头应该不是善男信女。

张富贵反应过来,哪里是自己力气大了,分明是对方借机找茬!他毫不示弱地挺起胸膛,喝道:“你们想干啥?”

近卫队队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仅身体健壮,脑袋也灵光,反应很快,当下就有不少人护在张富贵身旁,和武士们对峙。

武士中间有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喝道:“你们,撞了人,必须道歉!”

张富贵哪里肯认怂,毫不退让地说:“你们自己撞上来的,一推就倒,能怪谁?”

一个五短身材的武士越众而出,恶狠狠说:“我们的人被撞伤了,你们,道歉、赔偿,否则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有人将那个被“撞伤”的武士抬了过来,这家伙双目紧闭,“不省人事”,额头上有一块淤青,也不知道是倒下时在地面碰的还是在货担上撞出来的。

五短身材的武士指着“伤者”:“他,受伤很严重的,必须道歉!”

顾影忍不住走上前:“如果不道歉呢?”

对方冷笑几声:“我毛利元久以武士的尊严保证,你们今天走不出这条街!”

身后有武士吹了一声口哨,四面八方都有脚步声响起,更多的日本人从不同的街角涌出。放眼望去,既有留着“月代头”、挎着倭刀的武士,又有普通装束的日本人,甚至还有光头的僧人。一时间把并不宽敞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站在后面的陈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这一下恐怕有三百多人,从数量上超过了近卫队。

张富贵没想到对方摆出了这么大阵仗,立刻紧张起来,往后退了几步,大声下令:“所有人都听着,往大人靠拢,务必保证大人的安全!”

那名自称毛利元久的武士转身对其他人说:“我们都是奉国主之命,来到釜山,为朝鲜国和对马国的贸易服务,一直恪守国主的训令,与本地官民友好相处,从不惹事,现在有人要欺负我们,还打伤了我们的武士,该怎么办?”

日本人纷纷叫嚷起来:“让他们向伤者磕头谢罪!”

“对,否则就滚出釜山!”

……

“群情激昂”的日本人堵住了前进的道路,喊声震天,与陈雨一行人形成了对峙。

这样大规模的纠纷很快惊动了官府,一群差人模样的朝鲜人匆匆赶来,为首之人老远就喊:“我是釜山郡判官,不要激动,请冷静,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他们挤到两拨人中间,那名釜山郡衙门的判官简单询问了事情经过后,对毛利元久说:“这边是守御使大人,请贵部先让开道路,至于伤者,由我们来负责诊治,如何?”

毛利元久粗鲁地把他推开,喝道:“现在不谈官职,只论对错,伤了人,就要谢罪!”

这些釜山的差人吃了瘪,但又不敢让陈雨这方真的“谢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片刻之后,又有官府的人赶到,为首的却是东莱都护府使李秉政。

他先向陈雨行礼,然后低声询问了釜山郡判官之后,对毛利元久说:“有什么误会,能不能先让你的人撤了,让胜进馆守来和我谈?”

毛利元久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胜进家老是对马国的旗本武士,除了国主,没人能命令他。李府使,你只需负责协助倭馆的互市就好,其余的事不必插手,这起伤人事件,请由我们自己来处置。”

李秉政面色有些不好看,他忍气吞声地问:“那究竟要怎么样,你们才肯罢休?”

毛利元久昂首说:“让凶手磕头谢罪,并滚出釜山。这是我们对马国派驻釜山所有人的心声!”

李秉政迟疑了片刻,转身来到陈雨这边,低声说:“守御使大人,倭人蛮不讲理,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要不然,就随便派个人过去说句软话,化解这场纷争如何?”

陈雨淡淡地说:“李府使,倭人在你们的国土上,却还如此跋扈,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李秉政不明白陈雨的用意,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倭人是个崇拜强者的民族,他们只会尊敬打败他们,并把他们踩在脚下的强者。而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在他们看来,只是输给了大明派出的军队,并没有输给朝鲜军队,所以,这是他们一边借助两国贸易敛财,一边却对你们这些东道主缺乏尊敬的根源。”

李秉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无论后来怎么粉饰和夸大李舜臣等人的功绩,但是没有万历派兵援朝,单凭朝鲜自己的力量,阻挡不了如日中天的丰臣秀吉,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陈雨转头对张富贵说:“我是朝鲜国君任命的二品守御使,有权节制东莱都护府、釜山倭馆,现在倭馆的人武力阻拦上官,你还不知道怎么办吗?传我命令,全体向前,妄图以下犯上者,统统拿下,若有死伤,后果自负!”



第三百一十章 刺刀与太刀

张富贵兴奋了起来,这个命令极其解气,他拔出腰刀大喝:“大人有令,继续前进,若有以下犯上者,统统拿下,死伤不论!”

李秉政惊呆了,劝阻道:“守御使大人,这么做,恐怕会引起两国的纷争,请三思啊!”

陈雨轻轻拨开了他:“我意已决,不必再劝。奉劝李府使带着自己的人退让到一旁,免得被误伤。”

近卫队队员接到命令,齐刷刷取下斜跨在背后的火铳,上好刺刀,由纵队变横队,摆出了战斗的架势。他们虽然接受过顾影的近身格斗训练,但那只是为了应付偶发性的刺杀,面对目标明确的敌对群体,火铳加刺刀仍然是更加有效的手段。

日本人见对方一言不合就摆出了开打的架势,顿时哗然,武士们纷纷拔出了自己的刀,其余人则就地寻找棍棒等武器,准备用武力来捍卫自己的荣誉。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方进入了一触即发的对峙。日本人的数量虽然是近卫队的几倍,但是松松散散没有队形,而近卫队队列整齐,统一的制式武器,气势反而压过了对方。

李秉政见局面无法控制,急忙对左右说:“赶紧把釜山郡的差人都叫来,另外通知东莱兵马虞侯,让他火速带人过来,防止事态继续恶化。”

等手下领命而去后,李秉政想了想,又说:“还要禀告崔判书,让他来调停此事。”

没等他安排妥当,那边张富贵已经发出了命令:“保持队列,前进!”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近卫队挺着刺刀,一步一步朝前逼了过去,在阳光的照耀下,刺刀闪着寒光。日本武士们虽然举起了刀,但是没有命令,一时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

毛利元久也没想到这个明国的将军这么干脆利落,丝毫没有顾忌,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纠结了片刻,最终还是作出了决定,咬牙切齿地得大喝:“为了武士的荣耀,冲啊!”

“压机给给!”武士们大声嚎叫着,挥舞着倭刀冲了上来,武装冲突开始了。

“刺!”随着口令声,近卫队员们用标准的刺杀动作用力朝前方刺了过去,“噗噗”的利刃入肉声和“叮叮当当”的兵刃相交声响作一团。

一轮刺杀下来,武士们倒下了十几人,队员们也有几人被倭刀砍中。

日本武士这边没有统一的组织,各自为战,倒下一片后,立刻出现了巨大的空当,而近卫队很快由第二排补上前排的空缺,在口令的指挥下继续前进。

一寸长一寸强,火铳加装刺刀后,长度接近两米,在长度上占据了绝对优势。而日本武士使用的武器,不管是太刀还是打刀,都只有80厘米左右,很少有超过一米的,至于胁差就更短了,大多在60厘米以下,这样的刀具,混战很有优势,极其灵活,但是面对使用长矛等武器、阵列整齐、互相保护的对手就劣势尽显。当年戚继光就是看中了这一点,用狼筅和长枪的鸳鸯阵克制了倭寇。

半个世纪后,当年戚家军横扫倭寇的一幕似乎又重演了,列成横队的士兵在口令的指挥下不停地往前刺出,像是一群毒蛇吐出了长长的信子,武士们上蹿下跳,却很难攻入对方的阵列之中。

“刺!”冰冷的口令声中,士兵们整齐而机械的攒刺,逼的对手不停后退,不时有武士倒在血泊中,而他们对手的伤亡却小得多。

毛利元久红了眼,对马藩虽然是弱藩,但是日本武士何曾这么憋屈过,他大吼一声,高高跃起,挥舞着太刀劈了下来,虽然他身材粗短,但是弹跳力惊人,跃到了半空,刚好避开了眼前的一轮突刺。士兵们正好往前平行刺出,没人往上挑刺,避让不及,被他砍翻了一个人,露出了小小的破绽。

毛利元久脚一落地,立刻像个弹簧般再度跃起,企图越过整排士兵,直扑陈雨,来个擒贼先擒王。

没等他落下,一柄弯刀划出一道寒光,精准地挡住了他雷霆万钧的一刀,“镪”的一声,火花四溅,毛利元久一击不中,气息不畅,从半空中落下,踉跄了几步。

顾影如鬼魅般杀出,抡圆了弯刀,从上往下,劈头盖脸砍了下来,刀刃划破空气,带出了呼呼的风声。

毛利元久经验丰富,知道这一刀的威力,连忙举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兵刃相交,他挡住了这一刀,但是对方的力量太大,让他手臂发麻,太刀差点脱手而出。

顾影得理不饶人,蛮不讲理地一刀一刀劈下来,毛利元久左支右挡,逐渐有些抵挡不住。对方由上往下,借助了重力,占了便宜,一刀比一刀凌厉,让他非常吃力。

终于,“当”的一声响,毛利元久握刀不稳,太刀飞了出去,弯刀顺势斩在了他的肩胛骨上,血花四溅,他颓然跪倒在地。

领头人物被重伤退出了战斗,本就处于下风的武士们士气受挫,颓势更加明显,被逼得不住后退。

而士气大振的近卫队越战越勇,不断将对手刺倒。随着伤亡的逐渐增加,日本人的精神防线终于奔溃,先是打酱油的人丢下随手捡来的棍棒哇哇大叫着往回跑,然后是僧人们跑路,最后武士们也撑不下去了,拖着刀也跑了。

张富贵正想乘胜追击,却被陈雨叫住。

“不要急着追,派人回驿馆,把咱们的人都叫来,一起去倭馆。”

这次来到釜山,陈雨并没有带大部队,农兵都留在铁山操练,只是从老兵中带来了一个旗,也就五百人。这些兵力不算多,但是对付倭馆绰绰有余。

争斗的双方离开了现场之后,崔鸣吉跟着李秉政匆匆忙忙赶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伤者和尸体,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出大事了,李府使,赶紧跟本官去倭馆!”

倭馆之外,陈雨看着紧闭的大门大声下令:“所有人听令,把倭馆团团围住,一只老鼠都不准跑出来,擅闯我部阵列者,杀无赦!”



第三百一十一章 骑虎难下

五百名士兵将面积并不大的倭馆围个水泄不通,所有人子弹上膛,杀气腾腾。倭馆大门紧闭,间或有人从墙上探头望了望,立刻又缩了回去。

大明的军队在朝鲜的境内围困倭人的馆舍,这在釜山是百年难遇的大事件,各路官员在匆忙赶往现场,附近的百姓也是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看起了热闹——当然,这两边势力朝鲜百姓都惹不起,只能远远地眺望,不敢靠得太近。

倭馆内,胜井小次郎暴跳如雷:“八嘎,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肩头匆匆包扎后的毛利元久跪在地上,脸色因失血过多显得极其苍白,摇摇欲坠。他是被几名武士在刺刀下抢回来的,保住了一条性命。听了胜井小次郎的质问,他低头回答:“胜井家老,属下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开头一切顺利,但是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居然不顾两国纷争的后果,悍然发起攻击,而且格斗技之精良远远超出我们的预期……”

胜井小次郎看着庭院内或坐或躺的伤员,气不打一处来,这群家伙平日自称可以横趟釜山街头,却被数量少于自己的对手打得这么惨。他压抑住怒气问:“那个明国的武将真的没有丝毫犹豫,下令动手?你的言行举措有没有差错?”

毛利元久摇摇头:“属下严格按照家老的指示在做,而且朝鲜的官员也赶到了现场,但是那名明国武将似乎不在意朝鲜方面的意见,一意孤行……”

胜井小次郎陷入了沉思,这个结果与他预计的大相径庭。

在昨天听说明国来的武将要接管倭馆后,胜井小次郎当时就决心给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对马藩之所以愿意接受朝鲜的官职,以臣子自居,每年朝贡,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贸易,这是对马藩的核心利益,绝不容许别人染指。釜山倭馆,是对马藩的势力范围,不能让外人,尤其是明国人直接掌控。朝鲜的那些贪婪而又胆怯的官员很好对付,而这个明国武将就未必如此。既然他能千里迢迢来到朝鲜,并得到国君授予高官,绝对是个狼子野心的家伙。

对马藩土地贫瘠无法耕种,除了肥前国的飞地以外,可以说实际上没有石高,进入江户时代后,初代藩主宗义智的石高只有2万石,但是因为与朝鲜建立了宗主藩属关系,成为日本与朝鲜贸易的唯一窗口(包含通过朝鲜与明朝形成的间接贸易关系),不但收入颇丰,还一度以10万石国主的地位受到礼遇。所以,说釜山倭馆是对马藩的生命线也不为过。现在突然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说是要接管这一切,等于告诉倭馆的人,要把对马藩的生命线掌握在其手中,如何能忍?

胜井小次郎是对马藩的家臣,是位数不多的旗本武士之一(注1),作为藩主派驻釜山倭馆的馆守,是对马藩在釜山的全权代表,他的前途和个人利益与倭馆息息相关,所以在禀报藩主并得到进一步的指示之前,他决定按照自己的办法,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通过制造事端,打造出一场明国武官与日本倭馆众人的“国际纠纷”,然后在朝鲜方面的斡旋下,延缓对方全面接管倭馆事宜的步伐,或者让对方投鼠忌器,息事宁人,而自己掌握在这场角力当中的主动权。

可是碰到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胜井小次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武力对决只是下策,在对马藩派出军队支持自己之前,光靠倭馆常驻的这些人,是无法和对方的军队抗衡的。对马藩常驻釜山的除了自己这个馆守和直属的武士,加上裁判、代官、东向寺僧、通词、医者,也不过五六百人,一半以上是辅助人员,并没有什么战斗力。

现在武力冲突落败,为今之计,就等着朝鲜官府来调停了。胜井小次郎来到大门口,通过缝隙往外看,希望看到平日接受过自己贿赂的那些官员能站出来,解决眼下的困局。

可是往外一看,朝鲜官员一个没看到,倒是衣甲鲜明、阵列整齐的士兵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都是精锐的军队啊,而且看他们手中的制式武器,都是清一色的铁炮众(注2),那个家伙是打算屠馆吗?如果这些铁炮众冲击倭馆,自己怎么挡得住?

就在胜井小次郎骑虎难下之际,他期盼的救星来了。

李秉政带着崔鸣吉赶到了倭馆外。挤进来之后,崔鸣吉慌乱地对陈雨说:“陈将军,这可如何是好?双方有争执也就罢了,现在还死伤了不少人,该怎么收场?”

陈雨淡定地回答:“崔判书稍安勿躁,局面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倭馆的人寻隙滋事,我部不过是正当防卫而已。现在该争的也争了,该打的也打了,把幕后指使者叫出来谢罪,我也就不再追究下去了。”

崔鸣吉和李秉政均大惊失色。陈雨的人占据了绝对上风,把倭馆方面的人打死打伤好几十号人,现在居然还要坚持让对方来谢罪,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崔鸣吉收受了陈雨几百两金子的贿赂,加之忌惮陈雨的武力和手段,不敢指责他的不是,只能急得团团转。早知道会这样,他宁可受国君责骂,也不会到铁山来了,现在碰到这样棘手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倒是李秉政颇为冷静,斟词酌句地说:“守御使大人,按理说,下官不应该质疑上官的决定,但是您与釜山倭馆的争执与冲突,涉及到朝鲜与日本国的纷争,两国之间无小事,盼大人以大局为重,稳妥处置与倭馆的纠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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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江户幕府时期的旗本是指石高未满1万石的武士,在将军出场的仪式上出现的家臣,拥有自己的直属部队,向来为大名所倚重,因为他们是大名政治体系中的新鲜血液,适当的注入可以有效的提高大名政体运作的向心力。

注2:铁炮是日本对当时国内广泛使用的前装火绳枪的称呼,大炮则称之为大筒。



第三百一十二章 苛刻的条件

在旁人看来,李秉政的说法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不偏不倚,措辞得体。即便是张富贵等人,也觉得这个东莱都护府使说的颇有道理,毕竟人家是朝鲜的官员,自然要站在自己国家的立场说话,对于自己这些“惹事”的外人,人家言语间已经很客气了。

陈雨却眼神犀利地盯着李秉政,凝视了半天,然后开口:“李府使,现在有两位上官在场,你贸然表态,给本官扣大帽子,是否有失妥当?即便考虑到本官是当事人,可是崔判书官职比你高,还是大王派来的特使,难道不应该由他来表态吗?”

李秉政心里“咯噔”了一声,这种事情,不计较还好,要是计较了,确实会让崔鸣吉心里有疙瘩。他连忙说:“崔判书,下官并非不尊重您,只是倭馆在下官治下,情急治下,有些操切了……”

不等崔鸣吉说话,陈雨又说:“这只是其一。说到倭馆在你的治下,抱歉,现在倭馆和东莱都护府都由本官节制,你和里面那位胜井馆守都归我管,凭什么要你来调停本官和他的事情?大王的旨意昨天才宣读,你是对旨意置若罔闻,是压根不当回事呢,还是打算抗旨?”

李秉政额头冒出了冷汗。抗旨不尊,对方回敬的这顶大帽子更加坑人,任谁都承受不起。而且这逻辑也无法反驳,自己和胜井小次郎都由对方节制,算起来都是下属,哪有自己说话的余地?

“这是其二。其三,既然倭馆由我节制,那么胜井小次郎怂恿属下武力阻挡上官,算哪门子的纠纷,明明就是以下犯上!”陈雨冷冷地说,“顺便再反驳你的一个错误观点:倭馆只是供对马藩朝贡的场所,他们是臣子,而且对马藩只代表本藩,不涉及幕府,一个日本三流大名,能代表日本国吗?又哪里来的两国关系,有什么大局可顾忌的?”

崔鸣吉也回过味来,对啊,对马藩名义上是朝鲜的藩属,藩主是朝鲜的臣子,从二品太守,倭馆的事情固然要妥善处置,可是也没必要上纲上线到两国外交关系的重要程度啊!想通此节,他心里就踏实了不少。

李秉政已经是汗如雨下,陈雨的夺命三连让他瞬间从调停者的角色变成了不知进退、不动上下尊卑、违抗国君旨意的罪人。

陈雨没有就此放过他:“崔判书只关心事情怎么收尾,而你却一上来就扣帽子,把事情往两国纷争上引,混淆视听,颇有替倭人开脱的意思。本官有些怀疑,倭馆每年贸易的金额巨大,胜井小次郎又在釜山经营多年,你们之间是否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事情,才会让你为他说话?”

李秉政“啪”地一声跪在地上,惊慌地辩解:“下官向来恪守清廉为官之道,虽然因为职责所在,与胜井馆守来往颇多,但并无不法之事,请守御使大人和崔判书明察!”

崔鸣吉也狐疑起来,盯着李秉政。倭馆每年的银钱往来数额巨大,守着这么一个金矿,要说身为东莱都护府使的李秉政没有收受倭人的好处,只怕没人相信。这些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无官不贪嘛,但要是因为一己之私,可以引导冲突事件走向不可控的地步,那就要好好查一查李秉政了,出了事,也好有个替罪羊。

陈雨挥挥手:“考核官员是崔判书的事情,追查不法之事是监察衙门的事情,本官管不着,你先给我起开,别挡道。”

李秉政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来到崔鸣吉身边,低声恳求:“请判书大人明察,为下官做主。”

崔鸣吉眯起了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你的事情,本官会禀报大王,交司宪府和司谏院(注1)处置,清者自清,你没有做过违心之事,自然不用怕。”

李秉政面若死灰,对于陈雨的指责他还抱着一丝侥幸,毕竟对方只是武官,管不到文官的事,而且又是假授官职的外国武将,但身为朝中重臣、六曹之首的崔鸣吉也持这种态度,那自己就凶多吉少了。管着倭馆这个金窝窝,上至都护府、下至釜山郡,大大小小的官员谁没有得过好处,谁又经得起查?

大门后的胜井小次郎看见了李秉政被训斥后跪下恳请的一幕,心里一凉,这可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对象,怎么轻易就凉凉了呢?瞧这架势,明国武将轻而易举就把他ko了,那么还有谁能替自己出头?

陈雨收拾了李秉政之后,在一群近卫队士兵的护卫下,来到倭馆大门前,朗声说:“里面的人听着,本官奉大王之命接管釜山浦倭馆,刚刚履新,就被倭馆的人围攻,此事必须有个了解。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把围攻的凶徒交出来,向本官磕头谢罪,并交有司按以下犯上的罪名处置,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如果执迷不悟的话,本官就不妨帮你们一个忙,把这年久失修的倭馆拆了重建!至于里面的驻守人员,以同犯论处,全部抓捕治罪,让宗太守换一批懂事的人过来接替!”

这话一出,倭馆内一片哗然。不少武士激动地说:“他们欺人太甚!胜井大人,请下令吧,属下愿意杀出去,与明人一同玉碎!”

胜井小次郎心中天人交战,这个明国武将态度之强硬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完全摆出了一副捅破天都不怕的势头,让他之前的小九九烟消云散,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可是对方的条件太过苛刻,甚至称得上屈辱,如果真的把重伤的毛利元久等人交出去,自己就会众叛亲离,回到对马藩也不会有好下场。

该怎么办?

陈雨似乎没有打算与倭馆的人对话,宣布完自己的决定后,转身走回自己的队伍之中,下令:“点燃一炷香,开始计时,时间一到,直接攻进去,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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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司宪府和司谏院是朝鲜的监察谏议机构,职责相当于明朝的都察院。



第三百一十三章 血腥的交代

调停的朝鲜官员已经被摆平,倭馆的武士死的死、伤的伤,面对杀气腾腾的明国士兵,胜井小次郎被逼到了悬崖边。

交出下属是不可能的,整件事是自己一手策划,毛利元久等人还受了重伤,真要屈服于明人的压力交人,自己这个馆守也做到头了;可是与明人对抗更加不现实,就凭这一院子的残兵败将,拿什么和人家全副武装的军队对抗?虽然大和民族的武士不畏惧死亡,可并不代表要毫无意义地去送死。

眼看外面临时点燃的一炷香快要燃烧殆尽,胜井小次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当燃完的香头熄灭并冒出了一阵青烟后,陈雨下达了命令:“破门!”

士兵们端起火铳往大门冲去。倭馆的大门年久失修,斑驳脱漆,看起来多踹几脚就能踹开,连撞木都用不上。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抬起脚,正打算用力踹上去之时,大门却突然自行打开了,准备踹门的士兵一脚踏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门外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往里面望去,却见院内满满当当都是人,全部是武士打扮,不少人用纱布包扎了伤口。他们都是同一个姿势:头上扎着一根白布条,盘腿而坐,衣服解开,露出了胸腹,倭刀横摆在大腿之上。

张富贵“咦”了一声,“大人,倭人这是做啥呢?”

崔鸣吉也有些疑惑:“摆出这般不雅的姿态,倭人意欲何为?”

唯独陈雨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各种抗战影视剧中,这种情节屡见不鲜,多见于打了败仗或者犯错之后要谢罪,是二战时日本人逃避压力和责罚的不二法门。

果然,胜井小次郎捧起自己的太刀,用软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郑重地对陈雨、崔鸣吉等人说:“本人胜井小次郎,对马国的旗本武士,家主派驻釜山倭馆的馆守,因无力处置这起冲突事件,愧对于家主所托,也无法向贵国交代,唯有切腹自尽,来平息这场事件!”

说着,他倒握刀柄,刀尖对准自己的肚子,左右比划,似乎是要寻找一个最佳的位置。

其余的武士也依葫芦画瓢,倒握倭刀,对准了自己,只待胜井小次郎带头,他们就要集体切腹。

眼看就要出现近百人集体切腹自杀、血溅当场的血腥场面,崔鸣吉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何时见过对自己这么残忍的人?

“胜井馆守且慢!”崔鸣吉出言阻止,然后对陈雨说,“陈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院子的一处角落。崔鸣吉诚恳地说:“陈将军,这次冲突事件,你已经大获全胜,得饶人处且饶人,放倭人一马如何?真要逼得馆守以下的驻守人员集体自残,鄙人也不好向大王交代。”

陈雨斜眼看了看远处的胜井小次郎,这厮看着是闭目等死,可是分明可以看到他偶尔悄悄睁开眼皮,朝这边打量。这哪里是一心寻死的样子,明明是苦肉计,硬的不行来软的。

当下冷笑了一声,回答崔鸣吉:“崔判书,倭人先是围攻上官,然后又以自残相要挟,其行为甚是可恶,依我的脾气,本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但是崔判书亲自开口为他们求情,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退让一步,不追究倭馆所有人的责任,也不交付有司定罪,但领头围攻我的人,必须要给我一个交代。”

崔鸣吉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毕竟陈雨大张旗鼓而来,总要给他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他返身来到胜井小次郎身边,劝道:“胜井馆守,本官已经向守御使求情,其余人的责任都不追究,但是在街头阻拦围攻他的领头之人,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

胜井小次郎悄悄松了一口气,示之以弱,加上苦肉计,看来还是有效果的,至少避免了倭馆全军覆没的最坏后果。但是陈雨的条件还是让他有些为难,他下意识的回头望了毛利元久一眼。

崔鸣吉的话,毛利元久也听到了。见胜井小次郎没有一口回绝,心里已经明白了,馆守大人多半要弃车保帅。身为一名武士,看来要走上宿命之路了。

他大声说:“一个人犯下的错,应当由一个人承担。整件事是我私自做主,与馆守大人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我会切腹自尽,给整件事一个交代!”

胜井小次郎有些感动,眼眶有些红,“毛利君……”

毛利元久下定了决心,也不啰嗦,扬起太刀,大吼一声,锋利的刀尖从肚皮上插了进去。紧接着,猩红的血就顺刀锋的边缘流淌了下来。

其余的武士都明白毛利元久是牺牲自己保全大家,感激不已,纷纷哽咽着说:“毛利君……”

崔鸣吉没想到这人说切腹就切腹,吓了一大跳,赶紧小跑着走开。他是文官,哪里见过这样凶残的画面。

没想到更凶残的还在后头。毛利元久将太刀插进腹中后,并未断气,反而握住刀柄往两边摆动,用太刀将腹部绞得稀烂,肠子都流了出来。

崔鸣吉跑开一段距离之后,下意识地回头再看了一眼,看见这一幕,再也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围住日本武士的士兵们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他们打过仗、杀过人,生死已经置之度外,杀敌从不手软,可是从未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人,心里不由得冒出了一股凉气。

将肚子绞烂之后,毛利元久连续从喉咙深处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是濒死之前的野兽,眼看就要咽气了,但眼睛鼓得很大,似乎死不瞑目。

胜井小次郎膝行几步靠过去,低声说:“毛利君,你是真正的武士,我们都会记得你为了抵抗强权、牺牲自己保护大家的英勇举动。”

像是听明白了这番话,毛利元久终于闭上了眼。他就这么垂下头,握着刀柄,跪坐在地上,也不倒下。

陈雨却丝毫不为这“惨烈”的景象所动,慢慢地在士兵们的护卫下走了过来,在胜井小次郎面前站定。

胜井小次郎叹了口气,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掉。他恭敬的跪伏于地,说道:“冒犯大人的人已经服罪,请大人训示。”



第三百一十四章 内卫局

陈雨居高临下对跪在地上的胜井小次郎说:“既然首恶已经伏诛,其余的人本官也就不追究了。另外,本官还要告诉你一句话:釜山倭馆以后由我掌管,互市的时间、货物的种类和数量、大宗货物的价格都要由本官决定,以往那种两国商人私下交易的无序状态宣告结束。”

胜井小次郎当然不愿被人掐住贸易的咽喉,可是形势比人强,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只能忍气吞声地回答:“全凭大人做主。不过这些事必须要禀告家主……”

“你可以把这边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宗太守,本官不会阻止你,但并不能改变什么。”

胜井小次郎低下头:“是。”

陈雨环顾四周:“倭馆实在太破旧了,面积也太小,本官决定,在原址重建新馆,面积扩宽,如果需要征拆民居的……”他转头望向惶惶不安的李秉政,“在朝廷决定是否调查你有无违法之事之前,李府使,这件事由你和釜山郡守共同负责。”

李秉政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下官一定做好此事,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他心知肚明,别看有崔鸣吉这样的重量级大臣在场,但是掌握全场主动的是陈雨,只要陈雨愿意分派差使给他做,那就是给了一线生机,若是做得好,说不定“交付有司治罪”就不了了之了。

“……新馆建好后,为保证互市的平稳进行和商人的人身安全,安全问题就交给本官,到时我会派一个队的兵力保护倭馆。”

胜井小次郎头更低了,避免被对方看到自己的屈辱表情。所谓保护倭馆,就是武力接管,用军队来监视自己这些驻守的人员。这是对倭馆全体驻守人员的蔑视和羞辱,然而自己除了忍受,又能怎么样呢?

陈雨又转向崔鸣吉,笑着问:“崔判书打算如何上报釜山发生的事情?”

崔鸣吉毫不犹豫地回答:“这还要问?当然是如实禀报:倭馆众人恶意围攻上官,然后以首恶服罪告终,陈将军临危不乱,处置得当,倭馆照常运营。”

“那死伤的人呢?”

“冲突发生的突然,双方有所折损在所难免。”崔鸣吉眼珠转了转,“鄙人建议,这些细枝末节就不用向大王禀报了,地方自行处置便好。陈将军部下若有伤亡,命倭馆负责延医诊治、抚恤,倭馆方面的伤亡,责任自负。这样处置,如何?”

“呵呵,崔判书处事公平合理,我很满意。”

跪在地上的胜井小次郎欲哭无泪:我不满意啊,我们死伤的人是对方的几倍,现在居然还要给对方的伤者诊治、死者抚恤,自己的人则白死了。

但显然崔鸣吉和陈雨不打算考虑他的利益,三言两语就将此事定性,并作出了对倭馆“极其不公平”的处置决定。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武力冲突就这样结束了,一并结束的还有倭馆抵制陈雨这个空降官员的雄心,这种念头只刚刚萌芽,就被扼杀了。

晚上,陈雨一方的人齐聚驿馆,商议后续的事情。

“现在倭馆已经摆平,短时间内不会有反弹。顾彪,你收拾一下,带些得力人手,跟随崔鸣吉返回汉城,然后加入朝鲜使团去大明京城,以使团的名义,采买货物,货物种类尽量不要太多,以生丝、绸缎等紧俏货物为主,数量则越多越好。”

他之所以费大力气拿下北京、釜山、对马这个贸易渠道,一方面是因为通过对马藩开展对日贸易不受幕府限制,另一方面就是以朝鲜使团的名义拿货可以避开丝行(注1)等垄断机构的盘剥,以合理的价格吃进大宗货物。

顾彪答应下来,然后追问:“朝鲜使团除了贡品,私下也会买卖,该怎么处理与他们的关系,比如说吃进生丝,六四或者七三分成?”

陈雨瞪了他一眼:“我花了这么大力气,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既然拿下了这条贸易线路,倭馆这边由我定价,京城那边进货自然也是由我全权处置。使团的差官、译官私下采买些货物,捞点油水,这个我不管,但是大宗货物只能由我们来做,他们不许插手。别说四成、三成了,一成也不行,已经答应给他们每年三十万,足够了。”

顾彪点头:“我明白了。大人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等顾彪等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陈雨和张富贵两人。

陈雨对张富贵说:“你选的人不错,得到的消息颇为管用,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李秉政和倭人有一腿,掐住了他的七寸。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带给我瞧瞧。”

这次他来釜山接管倭馆,明面上是近卫队和一个旗的兵力,暗地里却还布置了人手。在他到达釜山之前,这批人已经先行潜入,打探各种消息,筛选出来供他利用。李秉政和倭馆关系密切,并不是新闻,也不怎么遮掩,很容易就打听出来了。

张富贵嘿嘿一笑:“这人还是老熟人呢。”他走过去打开房门,对黑暗中说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出,进入房间。陈雨借助烛光一看,有些意外,“是你?”

这人恭敬地跪下回答:“属下王为民,见过大人。”

“当初大人让俺组建内卫局和情报司,关于人选的问题,俺想了很久。”张富贵介绍道,“情报司是对外刺探军情,派出探子和细作,汇总消息、梳理之后上报给大人,这些事无法取巧,需要耐心和细心,所以俺选中了王有田。而内卫局负责缉查自己地盘上的魑魅魍魉之徒,需要心思沉稳、下手够狠,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直到辽河之战王老二弃暗投明,重回威海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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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国旧时买卖生丝的商行,其性质为中间商,同时也是行业垄断机构,拥有名为“部帖”的官方凭证,垄断了生丝产地的大部分货源。外人想要进货,只能花费几倍的价钱从丝行手中购买。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夹板船

陈雨想了想,王为民虽然不是个合格的战士,曾经做过逃兵,但是被自己驱逐之后,失意了相当长的时间,又混迹于海盗之中,短短的两年内也算经历不少坎坷了。经历过这些之后,心性算是打磨出来了,去掉了当初那份浮躁,放在内卫局这样的特务机关里,大可以试试。至于其忠诚度虽然有待考验,但就凭在辽河上戳穿苏忠的阴谋、挽救自己一命的功劳,还是可以相信的。

他鼓励道:“你我有过不愉快,但辽河之上已经一笔勾销。既然猴子选了你,我相信他的眼光,先给你挂一个百户衔,以内卫局副总管的职位掌管具体事宜。好好干,将来会有一个好前程的。”

王为民感激涕零,磕了几个响头:“谢大人提携。”

陈雨指着张富贵:“以后猴子就是你的直接上司,情报司、内卫局都直接向他汇报。”

王为民又向张富贵行礼:“以后就仰仗张千户关照了。”

“好说好说。”张富贵笑眯眯地说,“说来也巧,你们两兄弟一个管内,一个管外,都是大人的耳目,这也是你们俩和大人的缘分了。”

陈雨交代:“胜井小次郎那家伙虽然表面服软,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老小子有没有什么坏水?你找人盯着他,防止他使坏。我的发财大计,绝不能被破坏。”

“大人,既然你担心倭人使坏,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些人都一锅端呢?”张富贵不解地问,“反正都已经往死里得罪了,杀了一了百了,省的还要提心吊胆防着他们。”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陈雨说,“京城-釜山-对马藩这条贸易线之所以值钱,就是因为对马藩的存在。有了这个窗口,我们才可以向日本大量输出生丝等货物,得到海量的白银。杀鸡儆猴可以,要是把倭馆真的一锅端,对马藩一怒之下撤回驻守人员,封闭这条通道,那我的一切努力就付之东流了。”

王为民插嘴道:“属下明白了,倭馆的人要拿捏,但不能真的一巴掌拍,因为他们是咱们的摇钱树。”

“正是如此。”

次日,陈雨站在倭馆门口,意气风发地指挥:“老馆舍拆除,以现址为中心新建,四个方向都往外扩宽十丈,周围的民房都拆了,有没有问题,李府使?”

李秉政在旁边点头哈腰地说:“绝无问题,下官会交代釜山郡,把所有差役都派过来,谁敢阻挡拆建,统统抓进大牢。”

陈雨毕竟是穿越来的,面对底层群众做不到铁石心肠,虽然扩建倭馆不允许任何人阻挡,但眼睁睁看着贫穷百姓被拆了房子居无定所,还是于心不忍,当下便说:“除非百姓公开阻工,抓进大牢还是不必了。另外,你让差人给百姓的房屋登记造册,根据房子的新旧程度、面积、高度到本官这里领取补偿。”

李秉政恭维道:“大人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是釜山百姓之福。”

“呵呵,举手之劳,也花不了多少银子。”陈雨心想,这年头房子又不值钱,而且朝鲜百姓那些木结构的破旧房屋,每户的补偿少则几两,多则十几两,就足够他们建新房了,开支并不大,就不必转嫁给地方,自己承担,还能得个好名声。

转念又想了想,釜山本地的差役被逼着做拆迁大队,也要给点甜头,免得消极怠工,或者趁火打劫,敲诈百姓,弄得天怒人怨,对自己并无好处,毕竟釜山倭馆这个摇钱树,自己是要长期经营下去的。于是又说:“本地差役,凡是参与此事的,也造个名册给本官,给予补贴,总不能让兄弟们枵腹从公。”

“大人英明。”李秉政松了口气,这位守御使大人虽然极其强势,但做事周到细致,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还愿意自掏腰包,这样一来,百姓没有怨言、差人没有牢骚,还不会增加地方银钱方面的负担。要不是顾虑到这位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他真想说,这样的上官可以来一打。

倭馆的人扛着被褥等物品接二连三从里面出来了,按照陈雨的安排,新馆建好之前,他们都要找个临时住处落脚。原本他们是不愿这么折腾的,但经历了昨天的腥风血雨之后,哪里还敢提出异议,只能按照陈雨的安排老老实实搬出来。

“这些倭人如何安排,也交给你了,李府使。”

李秉政哪敢拒绝,只能点头答应。心中不免感叹,这位大人到釜山才三天,就掀起了滔天巨浪,第一天宣旨,第二天杀人立威,第三天拆馆,这样雷厉风行的速度和铁腕手段,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部署了倭馆的重建工作后,陈雨又来到港口视察,看看是否需要加固或者扩建码头,以便停泊更多的商船。在他的计划中,将来釜山的贸易规模要扩大数倍,釜山港会成为东亚最大的贸易港口之一,基建设施也要跟上。釜山虽然是朝鲜的国土,但在可预见的一段时期内,也是自己的地盘,必须好好经营。

来到港口,陈雨却意外地看到一艘西式帆船,一里外就能看到高耸的桅杆和白色的软帆,在一群板屋船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

陈雨心中一动,赶紧快步走过去,等到了岸边,发现这艘船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夹板船”,侧面开有炮窗,只不过没有看到大炮。

他心中大喜,正琢磨着去哪里弄一艘船给李成龙“解剖”研究内部构造,这正要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来了。

这艘船似乎是靠岸补给的,不见往下卸货,只有一个外国人指挥着皮肤黝黑的水手往船上搬运着水桶和食物,这些水手似乎不是本地人,倒像是东南亚那边的土著。陈雨抬脚就往船上走,他想看看真正的西式炮舰是什么样的。他这一动,跟随护卫的一群近卫队士兵也呼啦啦跟着上船。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东印度公司的佣兵

“嗨,你们要干什么?”见有人往自己的船上闯,那名外国人过来阻止,“听着,这是我的船,属于私人财产,未经我的允许,你不能上船!”说的却是比较拗口的汉话,而且带一点福建那边的口音。

遭遇对方的阻拦,陈雨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是船主?尊姓大名?这船卖吗?”

一句话三个问题,这名外国人有点懵,他伸手作出阻止的姿势,“等等,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是这艘船的船主,但没有义务告知你我的姓名,而且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船不卖!”

陈雨换上笑脸,笑呵呵地说:“不要紧张,我只是对你的船感兴趣,没有恶意。船长先生,你是打算来朝鲜做生意吗?”

听了船长先生这个称谓,对方的态度好了一些,回答道:“我叫杰特罗·威廉,来自荷兰共和国。我并不打算在朝鲜半岛进行贸易,我的目的地是日本长崎,只是因为途中遭遇了风浪,所以到最近的港口补充淡水和食物而已,明天早晨就离开。”

“明早就走啊?”陈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难得碰到一条货真价实的“夹板船”,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弄过来。既然一时半会无法说服对方卖船,那就设法把他留下,然后徐徐图之。

主意打定,陈雨决定先套一套对方的情况:“威廉先生,您这一口汉话说得很溜啊,以前是不是做通译的?”

杰特罗·威廉挺起胸膛,骄傲地说:“我可不是通译。我曾经是联合东印度公司(注1)的雇员,是光荣的远东舰队中的一员,现在已经退役了。我在大员(注2)服役了八年,经常和明国的人打交道,所以学会了他们的语言。”

东印度公司?远东舰队?

陈雨立刻被这两个关键词吸引住了。他知道所谓的联合东印度公司,也就是荷兰东印度公司意味着什么,这是一家具有国家职能、向东方进行殖民掠夺和垄断东方贸易的商业公司,和臭名昭著的英国东印度公司类似。这家公司可以自组佣兵、发行货币,并有权与其他国家定立正式条约,一度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团体,鼎盛时期,拥有150艘武装商船、40艘大型战舰、1万名佣兵。而远东舰队,就是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舰队,代表了这个时空最先进的风帆战舰水平。

这个叫杰特罗·威廉的家伙,是一个在远东舰队服役了八年的佣兵,从某种意义上说,比脚下这条夹板船价值更大。因为船容易仿造,但是西式战船与东方硬帆船完全不懂的操纵和战斗方法,不是依靠简单的模仿就能领悟的,一名拥有丰富海战经验的佣兵,是一笔无法估量价值的隐形财富。

陈雨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从远东舰队退役,却还可以动用公司的船跑日本做买卖,威廉先生真是高人啊!”

威廉难得在朝鲜碰到一个不用解释就能明白东印度公司的人,感觉锦衣夜行之后终于遇到了炫耀的对象,兴致颇高,一点也没有隐瞒自己履历的想法,和盘托出:“这艘萨尔姆号武装商船已经不是公司的财产了,它和我一样已经退役,我花了几乎所有的积蓄,买下了它,并取得了公司的许可,以个人名义从巴达维亚采购香料等货物销往日本。香料在日本很受欢迎,利润也高,我预计干上七八年,就能在五十岁之前退休,回到国内享受生活了。”

陈雨基本上摸清了这个前东印度公司佣兵的底细,既然是为了钱选择来日本冒险淘金,那么就有弱点可以利用。他试探着问:“一个人干太辛苦,想不想合伙干?”

威廉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加入你?你是什么人?”

陈雨说:“自我介绍下,我叫陈雨,是明国的武将,同时得到朝鲜的任命,在两国同时拥有官阶较高的职务,并且手下还有一支火器化的军队、一支初步经过初步武装的舰队。现在我已经得到朝鲜国王的许可,负责管理这个唯一面向日本进行贸易的港口,准备开展大规模的贸易活动,但需要帮手。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威廉想了想,反问道:“火枪队、舰队、海贸……也就是说,你是一个迷你版的郑一官?”

郑一官?好像这家伙除了庞大的船队,确实还有一只黑人火枪队,被人拿来比也是正常。陈雨愣了愣:“如果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其实我想说的是,只要你愿意加入,我可以支付给你丰厚的报酬,让你早点完成提前退休的愿望。”

“抱歉,如果你在一年前提出这个邀请,或许我会认真考虑,但现在,我表示拒绝。”威廉非常干脆地拒绝了陈雨的提议,“拥有一支舰队,而且打算开展大规模的对日贸易活动,在我看来是很危险的行为,郑一官很有可能会把这当做一种挑衅,向你发起战争。而我,不打算成为殉葬品。”

陈雨隐约猜到了几分缘由,但不敢肯定,追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原因?”

威廉沉默了片刻,然后回答:“就在五个月以前,东印度公司和郑一官在明国沿海进行了一场战争,以我方的失败而告终,现在,从大员到长崎都是郑一官的势力范围。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失败,不想再卷入任何与郑一官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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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联合东印度公司就是通常所说的荷属东印度公司。从1595年4月至1602年间,荷兰陆续成立了14家以东印度贸易为重点的公司,为了避免过度的商业竞争,这14家公司于是合并,成为一家联合公司,原名就是联合东印度公司,后人为了方便,称为荷兰印度公司,以与英国东印度公司区分。荷兰当时的国家议会授权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东起非洲南端好望角,西至南美洲南端麦哲伦海峡,具有贸易垄断权。

注2:大员,是由台湾南部平埔族台窝湾社(teyowan)之名转化而来。最初系指台湾南部的一个海岸沙洲,亦名“大鲲身”,位在今天台南市安平区。后来因为荷兰占领了台南,大员一词指称的范围扩大,荷兰人将其作为全台湾岛的代称。



第三百一十七章 胡萝卜加大棒

五个月前?郑芝龙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战争?

陈雨想了想,历史上那场著名的料罗湾海战好像就是发生在崇祯六年(1633)年,现在是崇祯七年,难道说,现在这两个东南沿海最大的海上势力集团已经决出胜负了?

他追问:“战争结束了,郑一官赢了?”

杰特罗·威廉叹了口气:“是的,强大的远东舰队输给了郑一官那些无穷无尽的戎克船。那个疯子可以把所有的船都点燃了冲向我们的舰队,简直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再大口径的舰炮也阻挡不了……在这场战争里,除了大员的武装商船,我们从巴达维亚派出13条主力战舰,沉没了5艘,被俘获1艘,元气大伤,被迫与郑一官签订了停战协议。远东舰队名存实亡,我也选择了退役……”

陈雨不解地问:“你独身一人来往于日本和巴达维亚,难道不怕郑一官报复吗?毕竟你也曾经是东印度公司的一员。”

威廉回答:“郑一官已经控制了整个远东海域,没有了对手,过往的商船只需要缴纳费用购买令旗就能安全地通过。我也是用这种方式往来于长崎和巴达维亚。郑一官现在是头大象,不会理睬我这只渺小的蚂蚁,不管我以前是什么身份,目前都是安全的。”

陈雨感概不已,这就是实力的差距。他在刘公岛弄些银子,还要借助皇帝的力量,找个禁海缉私的借口,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而郑芝龙把船在海上这么一摆,来个此路是我开,公开按人头收保护费,无人敢聒噪。论体量,福建沿海经过的商船数量是渤海海峡商船的几倍甚至十几倍,刘公岛一年的进账或许还比不上郑芝龙一个月卖旗子的钱,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他看了看威廉,心里明白,以目前威海水师的实力,是不足以与郑芝龙抗衡的,这种情况下很难说服威廉从个体户转变为打工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威廉已经被打怕了。

他想了想,心里冒出了一个主意,然后对威廉说:“威廉船长,我能理解你的决定。虽然无法说服你入伙,但还是很高兴认识你!”然后伸出手。

威廉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也很高兴认识你。这么年轻就能登上高位,统领一支军队和舰队,我很佩服你,希望在以后还能再见。”

用不着以后,马上又会见面的,陈雨心道。他笑眯眯地说:“期待与你的再次会面。”

离开港口,陈雨径直来到倭馆,找到正在指挥下属从倭馆搬出去的胜井小次郎。

“胜井馆守,本官有件事让你帮忙,需要用到你讹人的本事。”

胜井小次郎眼神中满是愤懑和无奈,跪下回答:“能为大人效力是小次郎的荣幸,但请不要用之前发生过的事再来羞辱鄙人。”

陈雨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胜井小次郎肯定是以为自己是用毛利元久那次失败的碰瓷来讥讽他。当下摆摆手:“你误会了,我不是特意跑来羞辱你的,也没那个闲工夫。我只想说,手段无高下贵贱之分,关键是用在什么场合,对象是什么人。”

胜井小次郎抬起头,仔细端详了一番,发现陈雨并没有消遣他的意思,狐疑地问:“大人真的用得着鄙人?”

陈雨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朗声说:“怎么做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件事情并不难,就看你是不是愿意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釜山倭馆离不开对马藩,对马藩也离不开釜山。我只想安安静静赚银子,馆守谁来做,我并不在意,只要你会做人,我甚至不介意你在未来的贸易活动里分一杯羹。”

胜井小次郎立刻心动了。原本倭馆的油水就足够丰厚,让他捞得盆满钵满,现在陈雨强势空降,弄出这么大的排场,贸易规模肯定要上好几个台阶,从中可以得到的好处至少会翻番,陈雨说的“分一杯羹”,肯定是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数字。反之,如果拒绝与陈雨合作,自己这个馆守估计也做到头了,这些好处都会与自己无关。

相比于巨额的财富,之前的羞辱和敌对都是浮云。去他吗的武士尊严吧,如果财富能够与大名媲美,谁还计较这些?

对不住了,毛利君,等你祭日的时候,我会带着礼物去看望你的妻儿的。胜井小次郎在心里向死者许诺,扫清了自己的心理障碍。

他眼神中的愤懑变成了谄媚,恭敬地说:“小次郎愿为大人效力。”

胡萝卜加大棒双管齐下,果然是百试不爽的招数,尽管昨天自己还踩在这个日本人的头上尽情羞辱他,可并不妨碍他向自己低头。陈雨笑呵呵地伸手去拍胜井小次郎的肩膀,这家伙还怕他需要弯腰才够得着,把腰挺直,将肩膀主动送了上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胜井馆守,你会为今天作出的决定而庆幸的。”

次日清晨,萨尔姆号的甲板上,杰特罗·威廉从舱室里钻了出来,伸了个懒腰,观察了一下天气,大声用荷兰语喊话:“马克,叫上你的人干活了,趁我没有朝你发火之前,赶紧把帆升起来。半个小时后,我们的船必须要出港,傍晚要到达五岛列岛,否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知道了,主人。”被称为马克的人从舱底爬了上来,这个拥有荷兰名字的家伙却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南亚人。

甲板上开始忙碌了起来,水手们开始升帆、打扫甲板,做起航前的准备工作。

就当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时,一艘日本特有的安宅船无声无息地从远处漂了过来,它的目标显然不是出港,而是萨尔姆号。

“嘭”的一声,巨大的撞击让忙碌的水手们摔倒在甲板上,威廉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什么情况?”威廉怒气冲冲地爬起来,趴在船舷往外望去,只见对面的船上站满了日本人,正在叽里呱啦地朝自己喊叫。



第三百一十八章 双簧

威廉经验丰富,从这些人的打扮上能看出,他们是日本的武士,立刻皱起了眉头。

在东印度公司雇佣军服役的八年中,他没少去日本,知道这些日本武士是非常难缠的角色,他们是地位远高于普通农民,仅次于贵族的一个阶层,关键是凶狠好斗。如果是在海上,凭借这艘武装商船的火力,再来一倍的武士他也不怕,武功再高,一炮撂倒,可是在出港之前就碰到这些人,不管撞船是谁的责任,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他扭头喊道:“通译呢,叫他过来!”

一个汉人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威廉指着对面安宅船的日本人说:“告诉我,他们在叫嚷什么?如果我们的船没有受损,跟他们解释清楚,不用他们赔偿,别耽误我出港就行。”

通译大声用日语向对方喊话,没想到对方激动起来,大声喝骂,纷纷抽出了太刀,作势要往这边船上爬过来。

“有些不妙,船长先生。”通译惶恐地说,“他们说,咱们的船撞了他们的船,必须赔偿、道歉,否则就要动用武力……”

“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些日本矮子真的这么说?”威廉无法置信,“明明是他们的船撞到了萨尔姆号,还诬赖我?”

这时,安宅船上的日本人已经开始行动,一个个跳下了船舷,抓住萨尔姆号侧面的渔网,手脚麻利地往上爬。

“我向上帝发誓,决不能让这些矮子爬上我的船!”威廉气不打一处来,跑回舱室,取出了自己的火绳枪,打开火药瓶,开始往枪膛里装填火药。

通译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船长,作为您的雇员,我劝你不要动用武力。岸上有一个很大的日本商馆,日本人在这里有很大的势力,如果您开枪伤了对方,只怕这条船和所有的货物都会保不住……”

威廉迟疑了一下,停止了装填弹丸的动作。这一停顿,日本人就接二连三跳上了船,举起太刀逼了过来。

通译讨好地说:“各位,有话好好说,都是误会……”

“八嘎!”为首的日本人一脚踹翻了通译,然后用刀指着威廉,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通译非常敬业,倒在地上还不忘翻译:“他们说,赔偿一千两银子作为弥补他们的损失,然后磕头道歉,就可以放我们走。”

威廉简直快疯了,好好地准备出港,突然冒出一群日本人寻衅滋事,还开出天价的赔偿数目,自己招谁惹谁了?最重要的是,自己是无辜的,凭什么赔偿?

“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任何责任……”

话还没说完,太刀已经架在了威廉的脖子上,刀刃的冰凉刺激得威廉一哆嗦,剩下的话戛然而止。

对面的日本人狞笑一声,说了一句话。通译在后方老老实实地翻译:“他说,不给赔偿也行,那么就砍下船长您的头颅。武士的刀法很好,不会让人有丝毫痛苦,咔嚓一下就完事……”

威廉郁闷地阻止了这位耿直的翻译:“后面半句话可以不用翻译的……”

面对凶狠的日本人和架在脖子上的刀,威廉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之中。这是一群毫不讲理的野蛮人,自己该怎么办呢?按理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应该先摆脱困境再说,可是一千两银子的赔偿太让人憋屈,而且磕头赔罪的条件太过屈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对方见威廉没有回应,眼睛一瞪,大吼一声,高高举起了太刀,作势要砍。威廉吓得魂飞天外,连忙说:“赔偿就赔偿,快告诉他,我答应了!”

可是对方的刀比通译的话更快,求饶的话还没翻译过去,刀就已经落了下来。

威廉大惊,转身想逃,却感觉两边胳膊一紧,两个日本武士夹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眼看惨剧就要发生,这时远远传来一句话:“刀下留人!”

太刀在威廉的额头停住,距离只有几厘米。威廉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刀刃,大汗淋漓,却不敢乱动,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这柄刀上,以至于无暇去考虑是谁喊了这一嗓子,挽救了自己的性命。

恍惚中,威廉似乎听到有人跳上了船,用汉话说:“胜井馆守,这夷人是我的朋友,能不能给个面子,放了他?”

这声音有些耳熟,威廉把注意力从刀上面转移出来,用余光看了一眼,救星居然是昨天邀请自己入伙的那个明国官员。

持刀的武士迟疑一下,缓缓收回了太刀,改用不太流利的汉话回答:“原来是守御使大人。你真的要替这个冒犯了我们日本武士的夷人出头吗?”

威廉见来了救星,连忙喊道:“快帮帮我,他们撞了我们的船,还要勒索……”

“嘘!”陈雨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闭嘴,然后说,“胜井馆守,借一步说话。”

威廉被两个武士挟持着,无助地看着陈雨拉着那个为首的日本武士走到一个角落嘀嘀咕咕起来。他心里忐忑不已,看来自己的命运就只能托付给这个一面之缘的明国官员了。

只见两人不停地说些什么,然后不时转头看向自己。威廉心里喊着:拜托,说服这些野蛮人,救救我。

最后陈雨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走了过来,同情地对威廉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不知道你怎么惹到这些日本人的,他们打定主意要你性命,我好说歹说,最后说服他们放过你,但是条件是交出这条武装商船和所有的货物,他们就饶你不死!”

“什么?”威廉万万没想到是这种结果,拼命挣扎起来,“我要跟他们拼了,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八嘎!”夹住他的两个武士凶狠地盯着他,那个为首的武士则走了过来,重新拔出了太刀。

陈雨说:“威廉先生,你还看不出来吗?什么撞船、赔偿、道歉,都只是幌子,他们只是找个借口而已。如果不是我从中斡旋,即便你赔了一千两银子,他们还会找另外的借口干掉你,夺了这条船。说得再明白些,他们是看上你这条武装商船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收服

码头上,胜井小次郎大笑着与陈雨“告别”:“守御使大人,多谢你主持公道,那么鄙人就去处理这些船货了。”

威廉站在一旁,欲言又止,失魂落魄地看着这群日本人兴高采烈地登上自己的船,心如刀绞,耗费自己全部积蓄的萨尔姆号,就这么被一群日本人夺走了?

陈雨一直在观察着威廉的表情,见状安抚道:“想开点,至少人家没有赶尽杀绝,把你的人都还给你了,只拿走了空船。”

“还有满满一船的香料。”威廉哭丧着脸说,“至少价值六千法郎(注1),就这么没了。”

“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陈雨面不改色地说,“这群日本人是釜山一霸,当地官府都奈何不了他们,你一个外来户,又能有什么办法?”却绝口不提这群日本人前天还被他打得满地找牙。

“那是我全部的积蓄啊,现在船货都没了,我该怎么办?”威廉绝望地说,“两手空空,连返回巴达维亚的费用都没有……”

陈雨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这个人吧,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伤心。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助你渡过难关。”

威廉哀怨地问:“你怎么帮我?贷款给我重新买条船吗?”

“这个嘛……我暂时没有涉足贷款业务。但可以聘请你为我的水师顾问。”

“顾问?”威廉愣了愣,“能给我多少报酬?”

陈雨反问:“你为东印度公司效力时能获得多少报酬?你跑一趟日本能赚多少利润?”

“我在东印度公司的最高职务是旗舰密德堡号的大副,每月的工资是20法郎,战时还有每天5法郎的特别津贴。至于利润嘛……”威廉估算了一下,“以我这船香料为例,成本大约是三千五百法郎,到长崎可以换成六千法郎,利润约合二千五百法郎……”

陈雨问:“1法郎约合几两银子?”

站在威廉后面的那名通译插嘴:“这位大人,按照巴达维亚那边的规矩,1法郎大约可以兑换1两5钱银子……”

陈雨爽快地拍板:“很好,我可以支付给你每月30两银子的工资,如果参与了海上的武装冲突,每天再加10两银子的补贴,比你在东印度公司的报酬只多不少,怎么样?”

威廉心想,反正船已经没了,既然这个明国官员打算聘用自己,不如趁机多索要一些报酬,来弥补这次巨大的损失。他眼珠转了转,装作为难的模样说道:“这个报酬并不算低,可是我已经选择了退役,重新回到战舰上工作对我而言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另外,我从事海贸的收入,比在战舰上工作的报酬要高得多,只要不出意外,每年的纯利润可以高达一万法郎,所以,我很难说服自己接受这份工作……”

陈雨心里就呵呵了,他当然看得出,这个红毛是要坐地起价。他毫不留情面地说:“你自己也说了,这一万法郎的利润是建立在不出意外的基础上,可是海贸的风险不是一个单干的个体户能化解的,别说海盗了,刚才那些日本人你就无法应付,人家随便找个茬,就一个小时不到,你连船带货都没了。试问,你能承受几次这样毁灭性的风险和失败?”

威廉张大了嘴,无言以对。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艘船上,别说几次了,一次风险就可以让他一夜回到解放前。

“原本我是出于好心,给你提供一份体面的工作,来度过难关,可是你的态度让我很失望。”陈雨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一拍两散了。带着你的人,留在港口寻找返回巴达维亚的办法吧。顺便提醒一句,釜山不是长崎,很少有直接去南洋的商船,而且,我不保证那些日本人什么时候再返回来找麻烦……”

陈雨说完,扭头就走。他的步子不快不慢,心里默数着数字:一、二……

数到十下还不见动静,老子就把你交给胜井那个老小子去炮制一番,看你能撑多久?陈雨心想。

事实证明威廉没有任何底气,数到五的时候,威廉无可奈何地叫住了他:“将军,我想我们可以再谈谈。如果你愿意把我的手下也一并聘请,我想他们会非常感激你的,他们常年在武装商船上工作,这种经验一定能对你的舰队有所帮助……”

陈雨笑着回头:“为什么不呢?我的大门向一切有能力的人敞开。”

当晚,陈雨出现在胜井小次郎临时的住处。

“今天你做的很好,作为报酬,船上的所有香料就赠送给你和你的手下了,至于那条武装商船,我要带回铁山。”

胜井小次郎大喜,香料在日本是非常受欢迎的商品,只要带回国内,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看来与这位明国武官打交道,顺从比对抗要明智得多,联想到几天前的悲惨遭遇,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恭敬地回答:“多谢大人的赏赐。今后若有差遣,请大人吩咐,小次郎一定遵从。”

陈雨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一个顺从的倭馆馆守,对于自己当然有不小的帮助。虽然收拾驻守釜山的日本人不是难事,但是对马藩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倾销对象,胜井又是对马藩的高层人物,两边结下的梁子太深,引发与对马藩的全面对抗,辛苦拿下的这条贸易线就失去了意义。

走出大门后,陈雨对张富贵说:“安排人手,先把红毛的船开回铁山交给李成龙,然后我再带着威廉慢走几天。这边的事已经摆平,该回铁山了。”

张富贵会意:“俺懂,这条船最好不要让那红毛看见。”

“呵呵,要是让他知道这是一出双簧的戏码,这心理阴影面积也太大了。就让他蒙在鼓里吧,这样也能好受些。”

两人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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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荷兰最初的货币是金币和银币,1581年荷兰共和国三级会议确定了银制荷兰盾为流通货币。但1633年料罗湾海战战败后,给郑芝龙的赔款却是用法郎结算,每年12万;同时19世纪拿破仑时期,荷兰隶属法国,流通货币也是法郎。所以本文关于荷兰的货币结算都是以法郎为单位。



第三百二十章 朝鲜营

陈雨以雷霆之势,压制了釜山互相勾结的各种势力,让朝鲜当地官员、倭馆驻守人员都臣服在他脚下,为自己掌控将来的京城-釜山-对马藩贸易线铺平了道路,圆满达成了目的。

这次来到釜山,还有意外收获,那就是得到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前东印度公司佣兵。虽然威廉所在的东印度公司败给了郑芝龙,但并不能否定其价值,作为穿越者,陈雨知道,以西式“夹板船”为代表的海战战术,才是未来的发展趋势,郑芝龙之所以取胜,并不是因为他的战术先进,完全是靠着人海战术,以多打少。料罗湾海战的胜利无法复制,巨舰大炮才是陈雨的发展方向。

釜山之行的任务完成后,陈雨便打道回府,返回铁山。

为了让可怜的威廉不至于发现自己被骗,从此萌生阴影,陈雨刻意放缓了回程的速度,带着他在沿途多处靠岸,“体验朝鲜风土人情”,而萨尔姆号则一路不停留,直接开往了铁山。

等陈雨一行抵达铁山港之后,离当初从铁山出发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铁山又有了新的变化。

陈雨刚刚上岸,还没来得歇息,部下就接连来汇报工作,请示下一步的安排。

邓范近水楼台先得月,把陈雨请到农庄议事厅,与顾大锤一起禀报了最近的状况。

“大人,农庄现在的势头很好,耕种这块的事情,属下全都交……交给了顾同知,已经有三千多亩地开始春耕,准备播种;农兵的训练也有条不紊,目前的农兵数量已经有一万三千多人,而且还在持续增加,因为辽东那边的逃人知……知道了铁山的事情,都拖家带口往这边逃……”

顾大锤笑呵呵地说:“咱们铁山对农人的待遇太好,免费提供农具、每十户共同使用耕牛,还资助他们建房安家,到了一定年限还能获得田亩的产权,这在整个大明都是独一份,也难怪辽东那边的逃人越来越多。现在整个铁山卫的汉人,包括屯丁、农兵在内,已经达到了两万六千人。”

“这么多?”陈雨听了汇报很高兴,这种人口增长的速度,比他当初最乐观的预期还要好,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农民对土地的渴望和稳定生活的向往程度。照这个速度,只要把集体农庄的体制和优惠政策坚持下去,铁山就会成为汉人农民的乌托邦,一个类似于后世建设兵团的超大型农庄就出现,有了稳定而庞大的人口资源支撑,自己打造一个强力军事集团的目标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实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属下和顾……顾同知都无法决定,必须请大人定夺。”邓范说。

“哦?你和顾同知两个人都无法决定?说来听听。”

邓范看了看顾大锤,后者开口说:“是这样的,咱们的农庄集体耕种,农具和耕牛统一保障,这样的模式,比起当地人各户零星耕种,优势实在太大,加上有赋税减免的好处,不少朝鲜人找到咱们,说是要加入。”

“还有些无田的穷人,主动提出加入咱们的农……农兵。”邓范补充道。

“朝鲜人要加入农庄,甚至加入咱们的军队体系?”陈雨沉吟起来,这倒是他设立铁山农庄时没有想到过的结果。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朝鲜在各方面都效仿明朝,农民的处境和明朝也差不多,面对权贵阶层的压榨和剥削,不堪重负,眼看着身边冒出了一个大型农庄,在生产效率和后勤保障上完全碾压传统的小农经济,更不用说有赋税方面的巨大优势了,他们不动心才怪。

对于这个时代的农民而言,通过耕种土地维持生计要面临多重压力:首先就是生产环节的困难。耕牛等生产工具的匮乏、水利设施的欠缺,导致投入与产出的费效比太低,风调雨顺也只能勉强糊口,遇到旱灾几乎颗粒无收,才会有靠天吃饭的说法。集体农庄统一规划修缮水渠、提供耕牛使用,提高了生产效率,能大幅度抵御自然灾害的风险;其次就是人为的因素。封建时代的赋税制度,不管在任何朝代都是压在农民头上的大山,辛辛苦苦一年下来收获的粮食,往往还不够交税。陈雨得到了朝鲜官方的承诺,三十年内免除铁山的一切赋税徭役,屯丁只需干活,就能得到养活全家的口粮和工钱,一定年限后,就能按人头分配田亩,缴纳相对低廉的赋税,免除一切浮收和火耗,这样的条件对于农民来说,简直是世外桃源。

邓范和顾大锤看着陈雨,等待他作出决定。作为铁山卫分管军事和民事的他们,对于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反对,能够感化、吸引他国的百姓成为自己治下的一员,除了权力增加,这种成就感也是很难拒绝的。

陈雨想了想,说道:“既然朝鲜百姓是自愿加入,那就来者不拒。只要他们愿意遵守我们的规矩就行。”

顾大锤谨慎地问:“那么本地官府和朝鲜朝廷那边,会不会有想法?”

“不用管他们!”陈雨豪迈地一挥手,“铁山基本上已经是自治状态,少几个子民,对他们来说也算不得什么。朴昌永是不敢吭声的,李倧要是啰嗦,我就再带大军去汉城逛逛,看他敢说什么不是。”

顾大锤大喜:“那我和邓千户就去办理此事了。”

邓范则追问:“如果加入军队,朝鲜人是和汉人混编,还是单……单独成军?”

“单独编练朝鲜营。”陈雨说,“毕竟语言和习俗都不一样,而且与辽东汉人相比,忠诚度有待确定,不宜混编。”

二人走后,李成龙也找上门来。

“大人,您送回来的那条西夷夹板船,属下已经仔细勘察过了,还拆开底舱察看了龙骨,现在对这种船已经胸有成竹,仿制起来问题不大。如果没有其他的要求,属下就参照这条船进行仿造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谍战

陈雨嘱咐:“这毕竟是武装商船,不是真正的红毛战舰,你必须要改进,船体尺寸可以加大,去掉货舱,增加船体厚度,炮窗也要增加,一切都是以海战为出发点。”

李成龙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大人说的意思小的明白,可是毕竟是第一次仿制西夷炮船,有些细节之处还是不明白,比如这装火炮的这一层带甲板的大通舱……”

“按夷人的说法,这叫全通式炮甲板。”陈雨插了一句。毕竟是穿越者,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些基本常识还是懂的。

“增加船体的尺寸之后,这炮甲板该如何设计,中间需不需要增加隔板,架设多大的大炮才合适,重到一定程度的大炮怎么固定,这些都是问题。”李陈龙说,“毕竟这条样船拆除了大半的炮,保留的都是小炮,比我在珍岛见过的弗朗机也大不了多少,没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照……”

“这样啊……”陈雨想了想,对李成龙说,“我从釜山带回来一个夷人,原来在红毛的船队里效力,他可能不懂造船,但是你提出的问题,应该可以回答你。过两天我派人领他去船厂,有什么不懂的你就问他。”

李成龙眼睛一亮:“还有这样的人?那太好了。”

“不过,你要记住,在他来船厂之前,你先把这条西夷船拆了,或者把动点手脚,拆两根桅杆、外面刷点漆啥的,不能让他一眼就认出这条船来。”

“为什么?”李成龙不解地问。

陈雨狡黠地一笑:“因为,这本是他的船,我骗来的。”

夕阳西下,在田间地头的屯丁三三两两回到了农庄宿舍或者自己的砖瓦房,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炊烟从农庄和各处聚居地冒出来,如果走近,就能听到房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尽管白天的劳作辛苦,但是有了盼头,人们的心情是愉悦的,这些欢声笑语中传递出来的,是浓浓的幸福。

和谐的氛围中,总有不和谐的事物在暗中萌芽。

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劳累了一天的屯丁吃过晚饭后都上床休息,整个铁山回归平静,偶尔只有几声犬吠。

几个身影穿过几个辽人聚居点,借助月光,来到了农庄,与大门口值岗的农兵对过口号后,进入了农庄。

片刻后,农庄内的一间房亮起了光,烛光闪烁,王为民的面孔在闪耀的烛光下显得忽明忽暗。

他低声问:“打探的如何了,有没有暴露,能确定对方有多少人吗?”

对面几个人回答:“咱们扮作屯丁,说话做事非常小心,每天就会混在屯丁里面干农活,应该没有暴露。他们有多少人目前还没摸清楚,但绝不止现在发现的三五个人。”

王为民经过两年多的坎坷磨练后,做事非常沉稳,他想了想,说道:“没有弄清楚对方全部的底牌之前,先不要打草惊蛇。你们继续跟着现在的线,如果发现了新目标,人手不够,我去找张千户帮忙解决。”

“是,属下明白。”

王为民挥了挥手:“趁夜回去吧,不能让人发现你们来过这里,免得让人知道你们的身份。”

几个人告退后,王为民闭上眼睛,仔细梳理了一下得到的线索,再权衡自己的措施是否得当。考虑清楚后,他睁开眼睛,吹熄了蜡烛,出门,来到另一间房,轻轻地敲门。

门很快打开了,张富贵探出头来,见是一脸凝重的王为民,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肯定是有紧要的事情,便开门让他进来。

“什么,铁山境内发现了辽东细作?”张富贵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这是鞑子派来的?”

“没有抓活口盘问之前,尚且不能下定论。从言行举止来看,他们都是实打实的汉人,口音也和其他的辽东逃人没有区别,只是做的事情有些古怪罢了。”王为民说,“别人下了工要么回农庄,要么回自己家里休息,他们却像是用不完的精力,走家串户拉家常,而且喜欢打听农庄的事情,甚至是军队的事情。我想了很久,如果是细作,朝鲜和大明可以排除——这两者都不是敌对关系,而且也犯不着派细作——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北边了,除了鞑子,不会有人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张富贵点点头:“你做的很好,能够从成千上万的屯丁中发现这几个细作,证明俺没有选错人。”

王为民谦虚道:“其实也不难,自从千户大人把组建内卫局的任务交给我之后,我就从屯丁和农兵中遴选了几十个人,都是真心拥护农庄、脑子也灵活的,安插在每个屯丁聚居的村落。村里都是辽人,人员构成单纯,每天除了干活又没有其他事情,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容易发现。只是要想让这些人尽心尽力给咱们做事,这每月的补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银钱那都是小事,大人对开销一向大方,只要花的值就行。”张富贵说,“只是这些人如何处置,俺也拿不定主意。照你的说法,这几个人还不是全部,要是贸然抓捕,打草惊蛇就不好了。这样吧,你随俺来,一起去请示大人。”

王为民小心地问:“这么晚了还去找大人,是不是有些唐突?”

“没事,这个点他应该还没睡。倒是这么紧要的事情没有及时告知他,才会吃挂落。”

果然,陈雨对两人的到来不仅没有不悦,反而大加赞赏。

“你们做得对,这么重大的事情,告诉我越早越好。这不仅仅是几个奸细的事情,背后肯定是鞑子酝酿着大动作。”

张富贵吃惊地问:“不就是几个细作吗,有这么严重?”

陈雨正色道:“这说明,鞑子已经盯上我了。经过铁山和辽河两战,就算咱们遮掩得好,但鞑子回过味之后,肯定会对咱们起疑心。加上辽东逃人越来越多,此消彼长,我这边的人口增长多少,鞑子那边的劳动力就减多少,要是皇太极不采取点措施应对,那才反常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计策

听陈雨说的郑重,张富贵说:“既然牵涉到鞑子的阴谋,那么是不是不必考虑打草惊蛇了,抓住这几个人审问一番再说?”

王为民则说:“千户大人,咱们不知道鞑子派了多少人来,如果惊动了他们,其余的人隐藏起来,以后就更难发现了。要是让这些人长期潜伏在铁山,危害更大。”

“俺也知道惊动了其他人很麻烦,可是眼下的问题又该怎么办?鞑子如果是刺探军情,下一步就要发兵来打铁山,又该如何是好?不审问个明明白白,咱们怎么应对?”

陈雨开口道:“你们两人说的都有道理,这已经盯住的几个细作,抓或不抓,都各有利弊。不抓,万一真是鞑子攻打铁山前的前奏,那么就错过了摸清鞑子意图的时机;抓了,其余的人受了惊吓,潜伏得更深,则是更大的隐患。”

他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

“抓,必须抓!不过要讲究策略,既要抓舌头,又不能打草惊蛇。”

张富贵和王为民一头雾水,这完全是互相矛盾,该怎么做?

陈雨招手让两人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两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说:“大人英明!这法子好,两全其美。”

广袤的田野上,无数身影在田间劳作,将育好的秧苗逐排插入水田中。这个环节是水稻种植中非常关键的一环,秧苗的好坏、插秧的手法直接关系到将来的收成。

张可望也是插秧大军中的一员,他手脚麻利,插秧的速度比旁人都快,有人调侃他:“老张啊,你都当上屯长了,干活还这么卖力干嘛?站到田埂上去休息嘛,当官的不都是这样干吗?”

自从陈雨体察民情与张可望拉过家常后,张可望就受到了其他人的另眼相看,按照农民式的朴素思维,这和天子脚下的百姓见过皇帝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加上他本人一直勤劳肯干,为人忠厚,人缘很好,很快就被推选、任命为屯长。这是铁山特有的职务,有些类似大明境内的村长或者里长,但又有较大区别,因为屯丁聚居的村落相对而言成员结构单纯、功能单一,所以其职责更接近于生产队长。

听了旁人的调侃,张可望笑呵呵地说:“屯长又哪里是什么官了,都是一样的干活,没那么多穷讲究。”

太阳升到头顶时,日头有些毒起来,张可望挺直腰,招呼四周的屯丁:“到点了,大家伙先吃饭,再休息一会,半个时辰后继续干活。”

屯丁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三三两两上了田埂。这时已有一群妇女提着装了饭菜的篮子过来,在大树底下一路摆开,供所有人享用。

张可望端起一碗饭,蹲在地上就着旁边碗里的菜吃了起来。其他人也纷纷或蹲或站,开始吃午饭。这时一个中年人端着碗走了过来,在张可望身边蹲下,主动搭话:“屯长,这农庄里的待遇真好,干活还有专人管饭,饭菜不仅能吃饱,口味也还不错。”

张可望笑眯眯地回答:“这就是农庄的好处,男人只要专心干活,大姑娘小媳妇们就统一组织起来做饭烧菜,活干好了,还不养闲人。其余杂七杂八的事,咱们都不用管,万事都有农庄顶着。”

这人也笑着问:“听说若是加入农兵,农闲时操练,除了干活的口粮和工钱,还另有一份补贴,虽然比不上战兵的饷银,但也很丰厚了。不知道咱们屯里报名当农兵的多不多?”

张可望笑容不减:“呵呵,李尧兄弟,你从辽东过来的时间不长,有些规矩可能不懂。在铁山,身为屯丁,干好活、不多话才是正道,练兵打仗方面的事情,我不懂,也从不打听,劝你也不要瞎打听。”

李尧也笑容满面:“屯长提醒的是,瞧我这嘴,没把门……”

这时一个负责送饭的妇人经过,见状好心地提醒对李尧:“饭菜不吃都冷了,大兄弟。”

李尧抬头感激地说:“多谢这位嫂子。只是我暂时还不饿,慢点吃也无妨。”

“哎呀,可是嫌饭菜不合口味?没事的,我们送来的菜式有好几种,我给你再换一份。”

“不用了……”

“不打紧的,你把碗给我。”妇人非常热心,伸手去接碗。

李尧有些错愕,略微一用力,想把碗夺回来,“真的不用了,嫂子你去忙吧,我和屯长还有事要谈……”

“哎呀……”妇人抓住碗被李尧这么一拉,站立不稳,一下就跌倒在他怀里。

古代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在穷人阶层没那么多讲究,但是一个妇人倒在别的男子怀里,也是一件性质极其严重的事件。顿时无数双眼睛都朝李尧望了过来,很多人饭都不吃了,等着看热闹。

没等李尧反应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把碗“啪”的一摔,气势汹汹走了过来,鼓着眼睛问:“干嘛呢?想占俺媳妇便宜?”

“兄弟你误会了,这只是意外……”李尧连忙推怀中的妇人,没想到妇人像是粘在他身上一般,一下居然没推动。

“俺又不瞎,都看见了,你还想抵赖!”小伙大喊一声,扑了上来,一把拉开妇人,挥舞着拳头就朝李尧砸了过去。

远处有两个正在吃饭的屯丁见状,吃惊地放下了碗筷,其中一人下意识地想起身走过去帮忙,却被旁边的人拉住,看着他摇了摇头。

被砸得七荤八素的李尧一直没有还手,但心里却在思索:到底是身份暴露还只是意外?这个妇人的举动有些蹊跷啊。

正当他一手格挡对方雨点般的拳头,一手往腰间摸索时,却听到对方带着哭腔喊:“翠花你这个浪蹄子,看见长得俊的就往跟前凑,你等着,老子打死这个家伙,回头就收拾你,不打断你两条腿,老子跟你没完!”

原来这妇人生性放荡,是惯犯。李尧心中大定,收回了右手,双手拦住要害,放弃了还击的念头。

腰间的衣服下面,是一柄精巧的匕首,一旦拔出来,就无法掩饰自己的身份了,不到万不得已,李尧不打算走这一步棋。



第三百二十三章 拷问

张可望或许是当了屯长,大小也是个干部了,非常镇定,没有慌慌张张上去拉架,而是站起来呼喊旁边的人:“那个谁,去叫咱们屯的农兵队过来逮人,有什么官司,上农庄打去,别耽误了咱们的农活!”

“屯”作为汉人移民聚居点的单位,都按照选拔农兵的比例,设置了农兵队,人数从五六十人到一百人不等。与其他民兵性质的农兵不同,农兵队的青壮基本上脱产,是准备要进入战兵序列的预备役,这些人,除了完成与战兵相同的训练任务,还负责维持本屯的治安。

农兵队很快到达了“冲突现场”,把殴打的双方都带走了,连那个翠花也被带走协助调查。

这种事在铁山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屯丁以青壮为主,血气方刚,拳脚冲突很常见,都是由农兵队逮走,交给农庄处置。看热闹的人见当事人走了,也就三三两两散去,在张可望的督促下回到了田间,继续插秧。

之前打算给李尧帮忙的两个屯丁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就这么看着他被带走?”

“不要惊慌,这只是意外,他倒霉而已,并不是咱们暴露了。如果你强出头,就会把咱们都牵扯进去。放心吧,这种事情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处置之后总要放回来的。”

李尧也是抱着这种心思,不慌不忙地跟着农兵队来到了农庄,他甚至想,反正自己没还手,要不要装得可怜些,让那些处理纠纷的小吏把矛头对准“凶手”,避免过多盘问自己,减小暴露的可能性。

等进了农庄,被单独关入一间窗户都被钉死的房间后,李尧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既然是斗殴,那么两边都要在场才是,哪有不问青红皂白把自己单独关押的道理?

窗外阳光明媚,屋内却伸手不见五指。李尧在黑暗中独处,越想越害怕,难道自己真的暴露了,这起所谓的“斗殴”,完全是个陷阱?

“呯”的一声,门被打开,一群人走了进来,然后把门关上,点燃了火把。

等李尧看清楚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年轻人时,心里哀叹一声:果然如此。

那个人就是他们此次任务的终极boss,铁山的实际掌权者,同时兼任明国和朝鲜高官的陈雨。这些情报,在他们来到铁山不久后就打探清楚了,陈雨的画像也已经绘制完成,只等送回辽东了。大boss的出现,断绝了李尧最后的侥幸心理。

陈雨说:“本官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开门见山吧。既然被抓到这里来,想必你也知道了前因后果。短时间内,你的同伙不会发现你们暴露的事实,所以也不会有人来营救你——当然,本官倒是希望他们来救,好把他们一网打尽——你的时间有限,尽快想清楚,是和盘托出还是守口如瓶?”

李尧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们比我们想象的要聪明,隐藏在几万汉人之中,居然也被你们发现了蛛丝马迹。但是你抓了我一个人是没有用的,来到铁山的远远不止三五个人,而且都是单线联系,你想通过我来抓到其他人,基本上是妄想。”

陈雨笑了笑:“本官也不打算把精力都花在寻找细作上,这样做是极其愚蠢的。既然你的主子能派第一批细作,自然也就能派第二批,辽东逃往铁山的人络绎不绝,细作混在其中自然是轻而易举。本官的目的,是通过你了解你主子的真实意图,他们总不可能吃饱了没事做,派人来铁山考察风土人情吧?”

李尧冷笑了一声:“抱歉,这个目的你也很难达到。我们既然被选出来干这个,就做好了赴死的决心。”

陈雨凝视了他一番,然后对旁边的王为民说:“给你一天一夜的时间,不管用什么办法,把他的嘴撬开。”

王为民应道:“遵命。”

“没有刑具,就找朴郡守帮忙,衙门里不缺这个。如果还不行,猴子,你把调入情报司的林三带来,听说夜不收对付舌头有一套独到的办法,让他来试试。我就不信了,真鞑子的嘴巴能撬开,这包衣奴才反而能抗得住。”

张富贵也应下:“知道了。”

听到夜不收的字眼,一直冷静的李尧嘴角抽搐了一下。明军的夜不收和清军互相抓舌头,有极其残忍的方式折磨“舌头”,挑脚筋、割肉剥皮都是小儿科,再坚强的战士也熬不住,李尧并不认为自己比那些清军白甲兵更厉害。

陈雨交代完之后,退出了房间。不久之后,房内传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陈雨命人搬来椅子,就在门外不远处坐下。皇太极派细作来铁山,到底真实意图是什么?这件事不彻底解决,让他如芒在背,无法安心做其他事情。

一个多时辰后,王为民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对陈雨摇了摇头:“衙门的刑具都用上了,他还是没开口。”

“继续。”陈雨冷静地说。

不多时,张富贵带着曾经在辽河之战中立下大功的林三匆匆赶到,后者朝陈雨行礼请安后,进入了房间。

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再度响起,只是这时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了。一丝奇怪的味道从门缝里飘了出来,陈雨抽了抽鼻子,好像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太阳快下山时,房门打开,王为民、张富贵、林三等人都走了出来。林三拱手道:“大人,幸不辱命。”

“好,给你再记一功。”陈雨鼓励了他一句,然后起身进入了房间。

房内弥漫着血腥味和皮肉灼烧的味道,中间还夹杂着尿臊味。陈雨捂住鼻子一看,李尧全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到处是鞭挞的血痕和烙铁的印记,衣服都撕裂成了条状,大腿上被生生剐下一块肉,此时已经敷了伤药止血,腿脚都是干涸的血迹,身下则是大滩水迹,看样子是被折磨的失禁了。

“何必呢,早点说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陈雨啧啧叹道。

李尧勉强抬起头,嘶哑着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妻儿都在他们手里……”



第三百二十四章 御敌于国门之外

听了李尧的话,陈雨不为所动:“妻儿在鞑子手中,但你的命在我手中,如何抉择,这是你自己的问题。”

李尧双目无神,呆呆地问:“你想知道什么,问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只求不再受这样的折磨了……”

“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目的是什么?”

“我们一起来了大约二十多人,但都是分批出发,三五个人一批,彼此之间并不认识。至于目的,很简单,就是搜集与铁山有关的一切情报,包括你的身份、收容辽东逃人的情况、军队的规模……”

陈雨追问:“为什么会想到来铁山搜集情报?还有,鞑子是不是准备攻打铁山?”

李尧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恳求道:“能不能给口水喝?”

陈雨吩咐左右:“给他喝几口水。”

有人递上一碗水,李尧贪婪地喝了几大口,缓了缓,然后继续说:“这本不是我们这些小卒子能知道的。不过我听主子提起过,皇上对战败的马福塔和阿济格、阿巴泰进行了责罚,马福塔革去户部承政之职、阿济格和阿巴泰分别削五个牛录和三个牛录,并召集众人分析铁山、辽河两战失败的原因,然后怀疑都与铁山有关……”

陈雨心想,果然还是进入了皇太极的视野,看样子铁山卫的存在,只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

“……另外,盛京周边的汉人最近逃亡的人数大幅增加,旗主、贝勒之类的还好,但是很多巴牙喇甚至甲喇额真的田亩都缺人手耕种了,他们都联名请求皇上查明原因,同时对边境进行封锁,阻止汉人大规模外逃。经过核查,很多汉人或途径皮岛、或直接渡过鸭绿江,最终都来了铁山,所以……”

“所以,汉人为什么逃来铁山,这也是鞑子想要查明的情报之一?”

李尧点点头:“是的。”

陈雨站了起来:“鞑子的心思我明白了。你的坦白,暂时保住了你的性命,就先留在这里等待最终的处置吧。”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房间,其他人都呼啦啦跟了上去。

张富贵问:“大人,不逼问他的同伙下落了吗?”

陈雨摇摇头:“他们来了几十人,分布在各个角落,而且彼此不认识,一个一个摸排抓捕,太费劲,得想别的办法。你马上召集所有人,放下手头所有的事,立刻来议事厅商议对策。”

一个时辰后,所有够资格参与大事的人员都汇集到了农庄议事厅。

“诸位,这么急把你们召集过来,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商议。”陈雨环顾左右,说道,“铁山卫接连击败鞑子,已经引起了鞑子的怀疑,加上农庄的吸引力,引发了鞑子控制区内汉人的大规模逃亡,这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所以,派出了多批细作进入铁山卫境内,现在我们面临的形势非常严峻。”

张富贵说:“俺听辽河俘虏的张忠旗等人说过,鞑子本以渔猎为生,不会种地,他们的地都是交给抓来的汉人包衣耕种。”

“所以我才说,吸引汉人来投奔,触及了他们的根本利益。辽东气候严寒,粮食本就匮乏,如果再因为缺少劳力导致土地抛荒,那鞑子就会面临大规模的饥荒。毕竟,靠入关劫掠,不是补充粮食的长久之计,他们入关更多是为了丁口和财物。”

蒋邪沉默了片刻,问道:“大人是否担心鞑子去而复返,攻打铁山卫?”

“没错,这个可能性非常大!”陈雨笃定地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果我是皇太极,身边出现了这么一支能打的精锐之军,而且大肆屯田,还把自己治下的劳力都拐走了,就一定要除掉这个隐患,防止坐大。”

众人顿时哗然,纷纷议论起来。

顾大锤担忧地说:“原本以为能够闷声发大财,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鞑子杠上了。”

他虽是卫所武官出身,但这一辈子都没上过战场,当初被抽调平叛都不敢去,更别说面对更加凶恶的清军了。这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后悔听了陈雨的话,调来铁山卫,动了重新返回威海卫的念头。虽然回到威海卫就意味着碌碌无为、混吃等死,但好歹是大后方,不用直面鞑子不是?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压下去了。他虽然胆小,但足够精明,现在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个女婿绑在一起了,荣辱一体,真要提出逃离铁山卫,恐怕不仅仅是权力没了,包括官职在内的一切都会失去。这个女婿的铁腕手段,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从前威海卫同知杨奇志,到百尺崖的副千户冯守义,得罪了陈雨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陈雨看了看顾大锤:“我也想不受干扰,安心发展壮大,可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既然在鞑子眼皮子底下,而且靠吸他们的血来扩大咱们的人口,就要做好随时面对鞑子报复的心理准备。”

邓范说:“可是,咱们正……正式的战兵还只有千余人,农兵倒是过万了,但一半以上是没……没有打过仗的,拿什么和鞑子硬拼?”

顾大锤也附和:“而且咱们农庄所辖的田亩已经上万亩,大半都开始春耕播种,要是鞑子一来,破坏了地里的庄稼,这半年多的心血就白费了。另外,除了当兵的之外,那些拖家带口来的汉人手无寸铁,鞑子来了肯定把他们重新掳走。”

陈雨镇定地说:“坛坛罐罐多了,当然不能像当初对付马福塔一样,把鞑子放进来打。所以,我们必须制定对策,既要挡住鞑子的进攻,又要保住农庄。农庄的屯田和人丁都是我们的本钱,有了这些,我们才会有充足的粮食和源源不断的兵源。”

众人都安静下来,等待陈雨的决定。他们也想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抵挡鞑子兵锋的前提下,保住屯田不被破坏,丁口不被掳走。

陈雨扫视了一眼众人,缓缓说道:“我决定,以鸭绿江为界,建立一道防线,把鞑子挡在鸭绿江以北,御敌于国门之外。”



第三百二十五章 鸭绿江防线

“御敌于国门之外?”众人面面相觑,这个提法倒是新鲜。鸭绿江可以说是朝鲜的国门,但是由大明的官员口中说出,总觉得怪怪的。

蒋邪若有所思:“大人这个想法值得尝试,只是夏、秋季节还好,到了冬、春季节江面结冰又如何是好?鞑子的骑兵可以从江面的任何一段过江,防不胜防。”

陈雨回答:“这是我的构思,具体如何实施还得仔细斟酌。关于不同季节的江面状况,你说到了点子上,不过我暂时不说我的做法,先找人问问鸭绿江沿线的地形再说。”

他对张富贵说:“上次在辽河不是俘虏了几个包衣吗,其中除了一个叫张忠旗的汉人,还有两个朝鲜人和一个满人,把他们叫来。”

很快张忠旗等人被找来,几人看着满堂的大人物,有些拘谨,默不作声。

陈雨问:“张忠旗,你是汉人,辽东土生土长,又在鞑子那边做过包衣,你给本官说说看,鞑子大部队往来朝鲜,主要从哪儿走,为什么?”

张忠旗不假思索地回答:“回大人的话,鞑子进入朝鲜境内,必走义州。从盛京到义州,距离最短,大约只有四百里,而且沿途多为平原,适合大队骑兵行进。”

“恩,那么,如果鞑子绕道鸭绿江上游进入朝鲜,是否可行?”

“啊?”张忠旗顿时傻了眼,愣了片刻之后说,“也不是说不可以,可是为什么呢?鸭绿江上游是长白山,周围都是高山密林,鞑子都是骑兵,他们又不傻,干嘛放着坦途不走,偏往老林子里钻?”

陈雨又问:“这只是个假设,本官只需要知道这条线路的具体情况。”

“小人只清楚盛京以南的状况,过了辽阳就不清楚了,不过满泰知道,他是海西女真,对那片熟悉。”

满泰说:“大人,您说的这块地方属于奴尔干都司建州卫,建州女真之名也由此而来,努尔哈赤当时还是建州三卫之一的建州左卫指挥使,后来因为和北边的部落争斗,开始南迁,在赫图阿拉一带定居,后来又把都城迁到了辽阳。建州左卫临近长白山,正如张忠旗所说,此处都是高山密林,不利于大队骑兵行军。”

陈雨追问:“那么从鸭绿江上游进入朝鲜以后呢,路是否好走?”

张忠旗指着两个朝鲜人说:“这个可以问他们。小人记得金在石是平安道的人,离那边很近。”

金在石说:“大人,小民确实是平安道宁边大都护府的人,从建州卫那边往南,整个平安道北部,方圆几百里都是多山地形,比起京畿道和南边地区,人烟相对稀少,鞑子如果非要走这条路线,跋山涉水、补给不便,显然是很艰难的。”

陈雨点点头,面向众人:“你们都听到了吧?鞑子进军朝鲜,最佳的路线是从盛京直扑义州,渡过结冰的鸭绿江,整段路程只有四百余里,对于骑兵而言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如果想避开鸭绿江主流域,从北面进入朝鲜,沿途就要经过长白山脉和平安道北部山区,不仅路途艰难,而且补给不便,路程也要多上几倍。真要走这条远路,鞑子就算不累死也要脱层皮。”

众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又不是很明白,唯独蒋邪跟上了陈雨的思路。

“大人的意思是:咱们只要守住义州到平安道北部的鸭绿江沿岸,就能把鞑子挡在朝鲜国境之外?”

陈雨点点头:“我问过朴昌永,这段江面延绵三百多里,大体是直线,到了上游,也就是平安道北部临近长白山脉区域,才拐了个大弯,而且河道变窄。所以,我们只要设法守住这三百里的江面,就能达到御敌于外、保住铁山不受侵扰的目的。”

邓范问:“可是就算是这三百里江岸,对咱们来说也太……太长了,把兵力均匀分布,过于分散,而且全是步军,调动不便,鞑子照样可以集中兵力在一点突破。”

蒋邪说:“兵力过于分散的确是兵家大忌,但是邓千户别忘了,咱们有水师,只要派出战船来回巡逻,鞑子不管在哪一段江面渡江,一两条船、几百人的规模也就罢了,大规模的军队调动必定会被发现,到时候船上的大炮一架,给他们来个半渡而击,把渡船击沉,他们就只能望江兴叹了。”

陈雨击掌叫好:“蒋千户说得好,咱们扬长避短,用水师应对,就能以最小的代价守住鸭绿江。我不妨再考考你,这是夏、秋季的战术,到了冬、春季江面结冰的时候,船舶无法航行,而鞑子的骑兵却可以从冰面长驱直入,又该怎么办呢?”

蒋邪想了片刻,试探着说:“既然冰面是鞑子的坦途,那么咱们只要破坏这条坦途就行了——用炮轰击,炸碎冰面!”

张富贵也反应过来:“对了,咱们有大炮,无论多么坚硬的冰面,几十炮、几百炮轰过去,冰面必定碎裂,到时候看鞑子怎么渡江?”

顾大锤忍不住说:“办法是好办法,只是三百里的江面,都要靠炮子炸开冰面,那得耗费多少银子啊?”

张富贵呵呵笑道:“顾同知,你是不知道大人的风格,能用银子办到的事,那都不是事!比起和鞑子正面交锋的死伤,这点银子简直花得太值了,更不用说保护了铁山的屯田和丁口,那可不是用银子能衡量的。”

陈雨冲张富贵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跟在我身边的人,知我者莫若猴子你了。”

这个点子打开了众人的思路,连张忠旗也忍不住插嘴:“小人是辽东人,知道这冰的特点。其实并不用花费重金,用大量炮弹去砸碎三百里水域的所有冰面,只需在鞑子来临之前,每隔一段距离,砸出一些洞就行,有洞就会有裂缝,一路延伸。这江河上的冰壳子,看着结实,但是如果裂了缝,小股人上去还好,要是成千上万的人踩上去,冰面承受不住,就会大段大段地裂开,到时候鞑子大军自然会沉入江底,一命呜呼!”



第三百二十六章 扩军

听了张忠旗的主意,人人都对他刮目相看。蒋邪忍不住说:“这个以点带面的法子,比炸开所有冰面要省事多了,而且更损。这么干的话,河面远远看着没什么问题,可是大队人马踩上去看到冰面裂开,已经晚了。”

张忠旗嘿嘿笑道:“小人祖籍盖州卫梁房口,气候和朝鲜北部差不多,年幼时常在结冰的河面上凿孔钓鱼,所以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这个法子还有个关键,炸开的洞不能太小,要只是个**大的冰窟窿,第二天又会冻上,起码得炸得跟水缸那么大,才会产生裂缝,而且再也冻不上了。”

邓范若有所思:“如果不需要用大炮轰开所有冰面,只是炸些洞出来,那么也未必要动用大……大炮。只需在冰上凿个小眼,用火药去炸就是,这比用炮节约多了。而且说是三百里江面,但未必要炸……炸那么宽,既然越往北越不好走,咱们重点守住义州这一段,其余地方派人驻守警戒即可。”

陈雨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人多主意果然也多。邓范说的不无道理,只要能达到目的,能节省银子当然更好。但江面炸冰这种事,咱们都没有经验,要实践之后才知道,等江面结冰了再试试吧,那种方法能行得通就用那种。至于是重点守义州还是三百里江面全面开花,到时候勘察地形再做决定。”

蒋邪问:“大人肯定不会把希望都寄托在鸭绿江上吧,肯定还有后手。”

“这个当然,就算鸭绿江是天堑,也需要人来守护。”陈雨说,“我打算效仿迎击马福塔的做法,沿着江岸一路修建墩堡,不用青砖,也是用夯土垒建即可,里面设炮台,还派兵驻扎,配合解冻时的战船巡逻、结冰时的炸冰手段,双管齐下,让鞑子插翅也飞不过来。退一步说,即便炸冰出现了漏洞,也可以直接攻击渡江的鞑子,拖慢鞑子进军的步伐。墩堡之间再设烽火台,用于示警。”

“这不就是咱们威海卫备倭的墩堡吗?”张富贵说,“这玩意如果只用夯土,不烧砖,花的钱倒是不多,可是需要的人力就海了去了,抽调的青壮太多,会不会影响咱们屯田的收成?”

“呵呵,人的事不用担心,这事有先例可循,按老办法,找朝鲜官府征发徭役就是,咱们的屯丁和农兵可不是干这事的。”陈雨说,“不过防线在平安道境内,不在咱们的地盘上,徭役也要平安道征发,交涉起来要费不少手脚。”

邓范提醒:“大人,既然要设墩堡,派什么人、派多少人驻守,都要有个章……章程。”

“说到这个,我正好也要提,讨论墩堡怎么守之前,先把正式扩军定编的事定下来。”陈雨说,“我决定,从一万三千农兵中精心选拔五千有战斗经验的,与原来的老兵混编为六千人,中下层军官均以老兵担任,这是作为主力部队的战兵;农兵则补充新鲜血液,重新扩充到一万五千人,作为预备兵源,仍然保持半兵半农的性质,平时耕种、闲事操练。”

顾大锤赞叹道:“以前在威海卫只是雾里看花,不知道这屯丁、农兵、战兵的区分到底有什么用。现在身处其中,才明白其中的奥妙:战兵主攻,屯丁耕种,农兵则介于两者之间,既能保证屯田的劳力,又能随时征调补充战兵,藏兵于民,打仗、屯田两不误,这卫所的优势被发挥到了极致,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鼎盛时期的卫所,更要胜出一筹。”

“老泰山谬赞了。”陈雨谦虚了一句,接着说,“扩军之后,编制也要细微调整。原来伍、什、队、旗、营的编制不变,仍然分别为五人、十人、百人、五百人、千人的单位,但是为了称呼方便,并与旧式卫所军区分,旗改为哨。另外,在营以上,增加编制,两营为标,两标为协,两协为镇,官职分别为标统、协统、统制。”

他看着邓范和蒋邪:“你们都以千户衔,出任标统,各领两千人,轮流驻守鸭绿江防线。至于农兵的操练,基本上已经走上正轨,也培养出了一批出色的教官,就不用邓范时刻盯着了,就由你们两人轮流督导照应。剩余的那两千人,作为我直管的机动部队,暂时只设营官,不设标统。”

两人很高兴,兵多了,权力大了,地位也就提高了,齐声应下:“遵命!”

“鸭绿江防线,不仅要鞑子的骑兵,也要防鞑子的细作。”陈雨说,“但是咱们要接受那边过来的汉人,想阻止细作借机混进来是不可能的。除了王为民牵头继续在内部筛查抓捕细作之外,从现在起,封锁鸭绿江,以江面为界,只准进,不准出,未经我允许,任何人想要去鸭绿江对岸,杀无赦!”

王为民说:“大人英明,这个计策甚妙。无论鞑子派多少细作过来,刺探了多少消息,回不去也是白搭。然后属下就一个屯一个屯筛查,慢慢跟他们耗,管叫他们无所遁形。”

顾大锤提醒:“征发徭役要靠平安道,封锁鸭绿江也要平安道配合,那边官府毕竟不是铁山郡,不归你管,是不是要好生交涉?”

陈雨点头:“老泰山提醒的是,不光如此,整个鸭绿江防线都在平安道境内,这么大的事情,平安道也做不了主,说不得,我还得跑一趟汉城。”

他想了想,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把那个鞑子的细作也带上,然后大肆渲染一番鞑子再度来袭的危险,吓唬吓唬朝鲜君臣,让他们把朝鲜军队的指挥权临时移交给我,如果不行,最起码黄海道、平安道两处的军队要归我节制,军事部署也要由我来安排。”

众人低声惊叹,大人的胃口还真大,被朝鲜封正二品的官职还不满足,居然要掌握朝鲜的兵权?



第三百二十七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蒋邪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陈雨的作风很附和他的胃口,他赞道:“大人深谋远虑,如果能借机掌控朝鲜的全部或者部分兵权,对咱们的大业有百利而无一害。”

陈雨说:“这件事就先这么定,抽调劳力修建墩堡的事情等我去趟汉城再说。大家各自散去,先按照自己的职责做好差使,等鸭绿江那边的事定下来之后,我再统一调度,分派新的差使。”

等众人散去后,陈雨吩咐张富贵,“你把船厂的李成龙叫来,我有事交代他。另外,立刻派条船回威海卫,把德西劳和担任炮术教官的那几个夷人都带来……对了,再加上林继祖。”

张富贵应下,随即问道:“大人,俺多嘴问一句,那些夷人叫到铁山来做什么?去接的时候也好让他们心里有个底,早作准备,不要误了大人的事。”

“先告知他们也无妨。用来护卫沿岸的墩堡必须配备射程更远、更大口径的火炮,现有的卡隆炮和山地炮不符合要求,我要让他们根据鸭绿江的实际地形设计新的大炮,也就是陆基岸防炮。另外,让他们和李成龙商量,设计适合新战船的舰炮。”

“得勒,俺明白了。”

张富贵退下去安排了,过不多久,李成龙来到了农庄议事厅。

“大人,找属下来,有什么吩咐?”

陈雨说:“现在本官打算在鸭绿江设置一道防线,解冻的季节,派船在江面来回巡逻,你是造船的行家,说说你的看法。”

李成龙问:“能在江面航行的船很多,可以改造旧船,也可以造新船,敢问大人,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陈雨说,“现在铁山已经出现了不少鞑子的细作,说明鞑子已经很关注铁山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派支部队来打铁山,未必会等到冬季结冰的时候。”

“既然如此,属下建议,不如改造水师现有的平底海船。这种船最大也就三四百料,加上是平底,能走浅水,不易搁浅,鸭绿江大部分河段是可以走的,只是到了上游河段就走不了了。”

“你说的是沙船吧?上游区域另有安排,只要能保证船的巡逻范围控制平安道境内两三百里江面就行。既然可行,那就赶紧动手改造。”陈雨说,“新战船的进度怎么样了?”

说起新船,李成龙劲头十足,话语间满满的成就感。

“多亏了大人给了一条西夷夹板船作样板,还让一个红毛来指点,现在第一条样船的骨架已经搭起来了,现在正在赶工建造船壳。这可是八百料(注1)的巨船啊!属下在水师干了一辈子,也从未见过这样大的船。如果顺利的话,三五个月就能下水。样船造出来了,试一段时间没有问题的话,就可以依葫芦画瓢,开工建造多条同样的船。”

陈雨听闻仿造的进度很快,心里也高兴,但是听到这时间跨度就乐不起来了。他问:“一定要等样船下水一段时间后才能批量建造吗?这岂不是意味着,我想组建一支三五艘巨舰为主的舰队,要等一两年才行?可不可以在样船的构架完成后,就同步建造其他的船?”

李成龙愣了愣,迟疑着回答:“可是,这种巨船是第一次建造,也不知道会有什么问题需要修改。同时建造三五条船不是不行,但是万一出现了瑕疵,这些船都要返工,岂不是巨大的浪费?如果单单返工一条样船,花费就小得多。”

陈雨摆摆手:“不要怕浪费银子,只要造船速度能保证,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多艘船一起返工嘛!你只要保证,船不会沉就行,其他的不足之处完全可以等船造出来再慢慢改。”

他现在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海陆两条战线上把自己武装到牙齿,北拒鞑虏、东震倭寇,屯田备粮、日进斗金,粮食和银子两手抓,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建造大型战船的过程中增加一些试错成本就不算什么了。

李成龙激动起来,拍着胸脯说:“大人,属下其他的不敢夸海口,但船坚固耐用是一定能保证的。或许这新船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也许无法达到大人的全部要求,但沉船是绝不可能的!”

陈雨笑着安抚:“稍安勿躁,我没有质疑你专业能力的意思,只是鼓励你放手去做,不要怕多花银子。其实吧,有了现成的船做样板,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有些什么不足,在朝鲜和日本的海面上,这样的巨舰照样可以称霸,这就足够了。”

李成龙点点头:“大人的意思,属下明白了。属下回去后,立刻安排人手,同时开工建造三条巨船,保证在半年内完工,请大人放心。”

送走李成龙后,陈雨叫来张富贵:“你安排一下,带上那个鞑子细作,跟我再跑一趟汉城。”

张富贵笑道:“自从来到铁山后,这朝鲜的王城,大人已经是去第三次了,真是比百姓串门还勤。”

陈雨也笑了:“远亲不如近邻嘛,这邻居就是要多走动才行。”

两天后,汉城景福宫。

李倧有些无语地看着陈雨,这才过了多久,这家伙又来了。平心而论,他是不怎么欢迎这位不请自来的“邻居”的,因为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前来,对方都会索要些好处,可是又不敢得罪,实在让人头疼。

他勉强打起精神问:“爱卿这次来,又有何事?”

陈雨咧嘴一笑,语出惊人:“臣这次来,是想得到大王的授权,接管黄海、平安两道的军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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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料是古代衡量船大小的单位。明军水师的主力船型大多是四百料左右的福船,大约是二百六十吨左右的排水量,那么八百料的船,就相当于五百吨的排水量(根据资料换算,或许有一定出入,但大体应该是符合实际的)。在17世纪的中国沿海,五百吨的船已经是旗舰级别的大船了,放在此时的欧洲也不算小。



第三百二十八章 得寸进尺

接管黄海、平安两道的军政?

一语既出,举座皆惊,不仅李倧傻了眼,东西两班官员都惊呆了。陈雨以一个明朝武将的身份,短短半年时间内接连授予从正五品到正二品的官职已经是非常惊人了,更别说铁山郡事实上已经成为其治下的国中之国,有这样超然的地位还不够,现在居然还觊觎兵权?

看着笑吟吟的陈雨,百官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们不喜欢这个跋扈至极的家伙,可是必须要承认,就是因为这个家伙存在,鞑子才会退兵,朝鲜才避免了向蛮夷俯首称臣的耻辱,保住了这个延续数百年了的王朝的颜面,甚至,有他的军队在挡在京畿道之前,从国君到两班文武官员,才会有一份安全感。

但是,这个家伙未免也过于得寸进尺了吧?要知道,兵权对于一个王朝来说,是多么重要,整个朝鲜就只有八道,他一口气就要掌握两道的军政,几乎去了半壁江山。如果答应他,下一步是不是要觊觎王位了?

李倧茫然四顾,期待有一位不畏强权的忠臣站出来驳斥对方的荒谬请求。可是放眼望去,群臣虽然脸色愤懑,但没有一人站出来。他这才想起,最强硬的右议政金尚宪,已经在之前的“逼宫”事件中,为了平息陈雨的怒火,撤职查办了。

就在李倧硬着头皮准备自己开口说服对方放弃这个念头时,终于有人勇敢地站了出来。他定睛一看,是工曹判书李兴立。

李兴立义正言辞地说:“陈守御使,你的正职是黄海道水军节度使,五军营守御厅的职务只是荣衔,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接管黄海、平安两道的军政,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从无先例,还请收回这句话。”

陈雨似乎对这样的反驳早有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说:“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说句不客气的话,贵国那些不堪一击的军队,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所谓的兵权,我也不放在眼里。”

群臣哗然,这句话就有些过了。好歹你也是领着朝鲜正二品官衔的人,开口闭口“贵国”也就忍了,居然评价朝鲜军队不堪一击,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兴立脸色也是一变,正想反驳,陈雨却伸手制止了他,继续说:“听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说是两道的军政,而不是单提军权,是因为想借助鸭绿江打造一条阻挡鞑子南下的天堑,但鸭绿江主要流域都位于平安道,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为了更好地指挥、协调此事。”

李倧有些糊涂,开口问:“鸭绿江?鞑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爱卿说清楚。”

“臣让大王见一个人,大王就知道前因后果了。”

被包裹的像个木乃伊的李尧被人用担架抬了上来,放在大殿正中的地板上。他受刑之后,浑身没有一块好肉,站都站不稳,只能这个样子来面见国君了。

来之前李尧已经被反复“教训”过,知道该怎么做,不等朝鲜君臣询问,就直接开口:“大王,小人是受大清皇帝派遣,潜入贵国境内,目的是打探铁山境内这支强军的底细。大清皇帝对之前被迫撤军一事耿耿于怀,多次对左右说,这一役半途而废,未竞全功,影响了他的全盘布局,所以,只要摸清了铁山的底细,就要卷土重来,誓要再返汉城,逼迫大王签订城下之盟,永为大清附属,并送王世子到盛京为质子,每年进贡,并派兵协助出征明国。”

大殿之内顿时再度哗然,所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刚才面对陈雨的“无力要求”是愤懑,现在则是害怕了。大清铁骑真要卷土重来,如何抵挡?

李兴立将信将疑地看了陈雨一眼,问李尧:“你说你是鞑子的细作,且说说你是什么身份,属于哪旗,隶属何人,怎么被派来的?”他有些怀疑,这只不过是陈雨指示手下演的一场戏,目的是为了引发朝野的恐慌,借机逐步蚕食朝鲜的兵权,继而以下犯上,掌控朝纲。

李尧不假思索地回答:“小人祖籍大明遵化,崇祯二年,大清入关,小人被掳走,成了大清镶红旗甲喇额真扎哈台的包衣,这次是被被主子推荐,连同其余二十三名汉人包衣,经大清皇帝钦命派遣,潜入朝鲜。扎哈台主子允诺,只要完成这次任务,回去之后就报请旗主代善大贝勒,为我抬旗,赏奴仆五人,赐良田五十亩。”

李兴立无话可说了,对方说得有板有眼,如果是假冒的,仓促之间不可能说得这么无懈可击。

陈雨瞥了他一眼:“李判书问完了吧?还有什么疑虑,不妨再仔细盘问。反正耽误了正事,我也不着急,等鞑子卷土重来之际,便带着所有人坐船返回山东,烂摊子就交给你们去收拾。”

李倧忙说:“爱卿不要生气,你说的寡人都相信。既然是为了抵御鞑子,那什么事都好商量。”

陈雨拱拱手:“大王英明。臣既然蒙大王厚爱,授予高官厚禄,自然也不希望朝鲜生灵涂炭,所以才有了借助鸭绿江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想法。臣是这么打算的,以江岸为界,沿途设立墩堡和烽火台,内置士兵和大炮,江面上再以水师战船巡逻,以吾之长,击敌之短,让鞑子无法渡江。但是这件事平安道必须全力配合,所以才提出接管平安道的军政,统筹部署。”

领议政李元翼忍不住问:“若要江面结冰又如何应对?鞑子上次入侵,正是利用结冰之际长驱直入。”

“这个我也想到了,到时候用炮把冰面炸开便是。”

这时崔鸣吉站了出来:“大王,臣以为陈守御使所言极是。只要能将鞑子挡在国境之外,大可以将平安道的军政暂交于他手上。否则凭本朝一己之力,是挡不住鞑子的。”

李倧犹豫了,虽然兵权的问题很敏感,但是崔鸣吉说的也是事实。

崔鸣吉察言观色,知道有戏,国君只是欠缺点魄力和决心,便跪下大呼:“为了本朝千千万百姓,请大王三思!”

两班官员权衡一番,觉得把仗交给陈雨去打,保住自己的性命和权势,让出平安道的部分权力也无所谓,见吏曹判书这样的大佬带了头,也纷纷跟着跪下:“请大王三思!”



第三百二十九章 浩大的工程

见群臣意见一致,李倧便就坡下驴:“既然诸位都认为可行,那就请领相拟旨:着守御使、水军节度使陈雨,钦命其巡视黄海、平安道,用钦差大臣关防,军政皆由其掌管,凡涉及抵御鞑虏之事,两道官员皆听其号令,不得推诿。”

陈雨很满意这个结果,这就相当于朝鲜版本的两省总督了,有了这柄尚方宝剑,他就可以大展拳脚,围绕鸭绿江,在平安道内打造一条固若金汤的防线。

他朝李倧行礼:“大王英明,臣必定鞠躬尽瘁,御敌于国门之外,保百姓不受生灵涂炭之苦。”

李倧点点头:“就拜托爱卿了。”

陈雨退出大殿后,李兴立忧心忡忡地说:“大王,此人野心勃勃,掌控一郡之地后,还要图谋黄海、平安两道的兵权,若是听之任之,将来会不会试图染指京畿道,继而以军乱政,祸乱朝纲?”

李倧被他说得心里发毛,询问左右:“众爱卿以为如何?”

崔鸣吉自从收下陈雨的贿赂后,就已经站到了他那边,闻言立刻出列反驳:“李判书此言差矣。若不是陈守御使奋力抗击鞑子,并远赴辽河断鞑子的后路,皇太极大军兵临城下,胜利唾手可得,又怎么会乖乖地撤兵?说他挽救了朝鲜的国运也不为过。李判书这样猜忌功臣,未免让人寒心。”

李倧觉得崔鸣吉说的也不无道理,求助地看着李元翼:“领相认为呢?”

李元翼沉吟道:“臣以为,李判书关于觊觎大权、祸乱朝纲的猜测是关心则乱,陈雨志不在此,他的目的应该是占据铁山屯田练兵、壮大实力。主动提出以鸭绿江为防线抵御鞑子,并非是为了替本朝着想,而是担心鞑子的报复毁坏了他在铁山的一番心血。但单从抵御鞑子这方面来说,他和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所以也不必过于担心。”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有鞑子这个共同敌人在,两方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的,谁也跑不掉。

李倧闻言安心了不少:“领相的意思是:不管其动机如何,做的事情总归对咱们也有利?”

“然也。”李元翼说,“而且,他主动提出承担北部边境的防御职责,却只口不提所需开销和军队粮饷,显然是打算自筹,这对国库空虚的我们来说,是大好事啊!”

李倧彻底放心了,只要是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朝鲜军备废弛,军队没什么战斗力,以往都是依靠明朝这个宗主国保护,现在鞑子三番两次入侵,明朝现在又是自身难保,冒出个陈雨,也算是补上了这块短板。另外李元翼也说得对,有人自掏腰包给你守护国境,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就偷着乐吧。

陈雨当然不傻,他比朝鲜君臣都精明。打造鸭绿江防线是为了自己的战略利益,朝鲜方面给不给钱都要做,但这穷酸朝廷也压榨不出多少银子,还不如大方一点,换来对方爽快地放权。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免费征发徭役就能弥补不少,更别提从釜山可以获得海量的财富了。

获得授权后,陈雨以钦差的身份驾临平安道,勒令平安道观察使臣尹元衡动员全部力量,协助他修筑绵延两百多里的墩堡,并将鸭绿江上游山区的百姓内迁,打造一个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区,将来鞑子即便绕道从此处进入朝鲜,也会面临完全无法补给的困境。

平安道在朝鲜是属于相对贫瘠的地区,东北部多山,百姓更是困苦,人烟稀少,两班贵族的势力很薄弱,所以陈雨的计划并没有太大的阻碍。观察使臣尹元衡也不敢与钦差对抗,老老实实接下了大部分差使,只是向陈雨诉苦,府库空虚,无力安置内迁的百姓。毕竟老百姓再听话,也是要吃饭的,这些人数量虽然不太多,但男女老少加在一起也上万了,让他们从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迁移出来,却不给钱粮安置,又无地可种,酿成民变,他可担不起这责任。

陈雨也很爽快,当即拍板,由铁山接纳这些内迁的百姓,按照农庄的屯丁同等看待,拨给农具和粮种,引导他们垦荒屯田。这个安排皆大欢喜,尹元衡甩掉了包袱,陈雨获得了额外的人口资源——被当地官方的黄册除名之后,这些失地的农民就成了铁山农庄的一份子,完全可以按照辽东汉人的模式,成为他的农业人口和兵源了。

浩浩荡荡的鸭绿江防线工程启动了,从丹东往北,沿岸到处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地取土,用夯土垒建墩堡,整个鸭绿江沿线变成了一个狭长而巨大的工地。

被征发徭役的朝鲜百姓对于这个大工程并没有以往的抵触情绪,反倒是热情高涨。他们位于边境,但凡鞑子入侵,他们就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被劫掠数次,家财散尽、青壮被掳,多少人家破人亡,苦不堪言。现在朝廷愿意建墩堡将鞑子挡在对岸,以后就能免受战争荼毒,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何况主持此事的钦差大人还愿意提供足够的粮食,让他们干活之余能吃饱饭,比起以往被官府征发徭役,境遇要好多了。

位于丹东的第一个墩堡建起来之后,张富贵派去接德西劳等人的船也抵达了丹东,根据陈雨的指示,德西劳等人没有在铁山下船,直接从海路来了这里。

陈雨带着德西劳等人来到江边的工地,指着已经建成的墩堡说:“叫你来的任务,就是给这些堡垒装上牙齿。我需要数量非常多的岸防炮,你以前提议的大口径火炮可以在这里发挥用处了。”

德西劳问:“炮不是问题,三十二磅或者二十四磅加农炮都行,关键是看是什么用途,安置在哪里?”

陈雨问:“放在堡垒的顶部露天炮台可不可以?”

德西劳看了一下十来米高的堡垒,摇了摇头:“困难很大,光是二十四磅炮的炮身自重就超过了2500磅,长度超过了9英尺,三十二磅炮更重、更长,这样的大炮,怎么运上去都是个大问题。”



第三百三十章 改进火箭

陈雨想了想,确实如此。2500磅的重量相当于1。1吨左右,9英尺接近3米,在没有起重器械的古代,搬运到十米以上的高度并非易事。如果是空旷的城墙或者炮台倒还好办,可以借助滑轮之类的器具,可是这种类似于碉堡的堡垒上窄下宽,顶部相对狭窄,施展不开,无法利用大型器具,除非从堡垒内部一层一层以人力抬上去。但堡垒内部的通道一次只能供两三人同时上下,根本抬不起这么沉重而且长度惊人的铁家伙。

“好吧,顶部酌情放置几门山地炮即可。”陈雨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我需要重炮,该怎么安置合适呢?总不能在堡垒之外另起炮台吧,这样不是失去了堡垒的保护,让大炮和炮兵都处于危险的境地?”

德西劳指着墩堡说:“如果只是为了射击河面的目标,可以考虑把大炮安置在堡垒的底层,这样问题就解决了。根据我的目测,即使考虑到炮組需要的人数,底部的宽度也足够正面放向摆放两门二十四磅炮或者一门三十二磅炮。”

“失去了高度的加持,射程如何?”

“这个不用太担心,将军阁下。二十四磅炮或者三十二磅炮平射的有效射程都超过了800码,大部分河面都在射程范围。如果需要的话,攻击对岸也是可以的,它们的最大射程超过了1600码,当然,这个距离的准确度就很难保证。”

陈雨想了想,鸭绿江下游的河段狭窄之处不到1公里,宽阔的地方也就2公里,将近700米的有效射程和1500米左右的最大射程,应付大部分河段都够用了。反正鞑子要么不来,来得话就是大队人马,队型密集,照着人群中间打就是,怎么都能砸到人。

“那就这么办。”陈雨说,“关于炮的口径,如果射程和威力有一定提升,那就选择三十二磅炮吧,反正不需移动,不用考虑机动性。当然,炮越大越好。”

“并非如此,将军阁下。三十二磅是一个门槛,如果再增加口径,重量就成倍增加,而射程与威力的提升却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更大口径的炮,壁厚增加,为了保证不轻易炸膛,铸造难度也是成倍增加,交付的速度就快不起来,想要武装这么多堡垒,需要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您的想象。”

陈雨一听,连忙说:“那就三十二磅炮吧,不加码了。”

德西劳点点头:“您决定好之后,回去我们就开工铸造三十二磅炮。”

“具体需要的大炮数量,等统计完墩堡的数量后再通知你。如果工匠的数量不够,就请威海卫那边的赵同知把全卫的工匠全部召集过来,还不行就告诉我,我写信给山东都司衙门和登莱的陈巡抚,让他们在全山东的卫所范围内征调军匠。”陈雨说,“另外,你跟我去一趟船厂,商量一下新战船使用什么样的舰炮。”

陈雨把监工的任务交给了邓范和蒋邪等人,然后带着德西劳一行乘船返回了铁山。

船厂。

陈雨指着船坞内巨大的船体说:“这就是未来的主力战船,双层炮甲板,在我的设想中,除了摧毁海战的目标之外,还要有优良的对岸攻击能力,所以,光凭短射程的卡隆炮无法完成这个任务,你得给这种船配备合适的舰炮。”

德西劳打量了一下主体框架已经成型的船体,一边思考一边说:“长度在五十到六十码之间,双层炮甲板……下层可以考虑用三十二磅炮,中间以二十四磅炮为主,露天甲板则可以使用十二磅炮和卡隆炮搭配。”

“除了露天甲板,全部用大口径炮不行吗?”

德西劳摇头道:“虽然我没有在海军干过,但是基本原理还是懂的。重炮在底层,轻炮在上层,重量从下往上逐渐递减,这样才能保证重心较低,有更好的抗风浪能力。”

陈雨一听就反应过来了,他拍拍脑袋笑着说:“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忽略了。”

“至于这样规格的战船,具体应该安排多少炮位、不同口径的大炮应该如何配比,我想我应该和船舶的设计师商量一下。”

陈雨听了就把李成龙叫过来,互相介绍:“这位是负责船厂的李成龙,长期在朝鲜水师服役,造船有丰富的经验;这位是来自广东濠镜的弗朗机铸炮师公沙·德西劳。你们多商量下,携手合作,共同打造出一种强大的战船来。”

两个搞技术的人凑在一起,三言两语就擦出了火花,虽然语言不通,但在通译陆若汉的帮助下,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陈雨转身对旁边的科德略和罗德里格等人说:“你们是优秀的炮兵教官,现在铁山卫比威海卫更需要你们,就留在这里,不要跟随德西劳返回山东了,帮助我培训炮兵。我要让三百里鸭绿江畔遍布优秀的炮手,让通古斯野蛮人无法逾越江面一步!”

科德略等人恭敬地鞠躬:“愿为您效劳,将军阁下!”

林继祖在一旁提醒:“大人,我呢?您大老远把我叫来,不会是坐船玩吧?”

“哈哈,怎么会忘记你。”陈雨说,“你弄出来的火箭,的确好使,已经数次立下功劳……”

林继祖洋洋得意:“我爹还说这玩意没用,等我回去好好给他说道说道,别整天以为我鼓捣些小孩子过家家的东西……”

“我还没说完。”陈雨打断了他,“不过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一个是准头问题:在皮岛和辽河,两次使用都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可是皮岛那次,与其说是用火箭驱散了成群的东江镇守军,还不如说这玩意从天而降把他们吓跑了。第二次在辽河夜袭鞑子,据蒋邪反馈,一千支火箭点燃了不到一百顶帐篷,之所以能够燃起大火波及全营,主要是因为鞑子的扎营太密集,帐篷的蒙皮多为兽皮,容易燃烧,这才引发了大火。归根到底,准头不行,虽然这东西比大炮便宜,但节省花费并非最终目的,你得想办法改进,让它射得更准一些,精度越高,杀伤力就越大。”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一切尽在掌握

听了陈雨的话,林继祖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大人,这个嘛,小的也知道。原想着用数量能弥补准头的不足,呵呵……既然实战中的效果差强人意,那就继续改呗!”

“除此之外,能不能再增加弹头种类,丰富攻击手段?”陈雨说,“现在火箭基本上都用来点火,直接砸人的效果还不如大炮发射后的跳弹,而且点火还得看目标是否易燃。我的建议是:要么增加燃烧的强度,要么弄出爆炸弹头,这样攻击的效果才更好。”

林继祖想了想,回答:“爆炸弹可以有,德先生说过的榴弹就是这种,只不过弹头不能太重,而且需要引信,爆炸时间无法掌控——现在的大炮没有普及推广榴弹就是这个原因——另外引信如何点燃也是个大麻烦,如果先点燃引信线再放入炮管内,一旦操作失误就是炮毁人亡的下场。小的现在正和德先生研究一种木管引信,插在球形弹上,发射时有引信的一端朝炮口那边,用发射药燃烧时产生的火焰,穿过炮膛和炮弹之间的空隙,点燃前端的引信,免去先点引信的麻烦,同时可以避免过早点燃在炮膛内引爆炮弹,现在正在测试改进,不久就可以用于实战。但是火箭没有内膛,似乎不能用这个办法……”

“没有内膛至少就不会有炸膛的危险。”陈雨说,“虽然箭头提前爆炸也很危险,比起炮管炸膛还是要好得多。如果非得要分成点燃箭头引信和火箭尾部引线两步,那就把箭头的引信延长,就算落地炸得晚一点,总比不炸要好。”

“大人说得不错,小的回去就试试。”林继祖说,“至于要燃烧的更厉害一些,也不是没有办法,弹头加大,多加火药是最简单的,如果不考虑成本,可以加入少量‘猛火油’,不仅火烧得更旺,而且遇水不熄,被这种火箭打中,用水龙都灭不了火,那真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陈雨大喜:“还有这玩意?这‘猛火油’是不是就是石油,山东能弄到吗?”

“石油?”林继祖茫然道,“这个名字倒是没听过。小的只知道‘猛火油’是褐色或者黑色的油,比水稠,一旦点燃,很难熄灭,除非用沙子盖住。这玩意在山东也有,但是不多,但是弄一些做火箭应该没问题。”

“很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只要能做出带爆炸弹头和用猛火油做的燃烧弹火箭,我就赏个官给你做。”

林继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真的?我没有正儿八经念过书,还是个军匠的儿子,十六岁就能做官?”

陈雨点头道:“没念过书不打紧,我教你识字,还学了格致之学,论知识量,你比那些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强的多。年纪也不是问题,有志不在年高,甘罗十二岁还能当宰相呢!只要你能做到我说的,就提拔你一个百户的头衔,正儿八经的六品武官。”“劝退”威海卫的冗员后,陈雨现在手中空余的官职和编制有的是,更别说一张白纸的铁山卫了,随时可以许官。

“要的要的,小的一定尽力!”林继祖头点的像鸡啄米一般。

陈雨摸摸他的头,鼓励道:“用心做事,我不会亏待你。将来老林家光宗耀祖的重担,就要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嗯嗯。”林继祖连连点头,一脸的向往。

时间转眼就到了崇祯七年的五月,陈雨下的一盘大棋慢慢铺开,逐渐看到了效果。

鸭绿江畔的三百里防线推进速度很快,已经从丹东往东北方向延伸了一百多里,每隔一里远就矗立一个十来米高的巨大圆形墩堡,每两个墩堡之间中间还有烽火台,烽火台不仅可以以狼烟示警,还能少量驻兵,与墩堡的守军共同巡逻,相互呼应;鸭绿江上,没有钦差大人的手令,片板不得下水,河面上已经有经过改造的沙船开始分批次来回巡逻,甲板上硕大的卡隆炮口摄人心魄,随时可以开火撕裂一切敢于渡江的人或船;平安道境内每一条通往江边的官道,都有当地官府设卡盘查,无论官吏还是百姓,都不准过江北上,违者以通虏论处。

在这样密度的防线面前,别说大规模的渡江行动,三五个人的偷渡都成了奢望:即便能走小路避过关卡,也很难避开墩堡和烽火台巡逻的守军,就算运气爆棚下了水,整个江边都找不到一条船可以过江,冒险泅水还要祈祷不被岸上的火炮发现,或者被巡逻的船碰上。层层封锁下,鸭绿江已经成了北上之人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西面的皮岛也陷入了困境,东江镇总兵尚可喜亲自渡海来到铁山,找到陈雨诉苦。

“粮饷断绝已经多日,岛上官兵怨声载道?”面对尚可喜,陈雨“惊讶不已”,丝毫看不出异样,对方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正是。大人您也知道,皮岛无法耕种,粮饷全靠朝廷拨付、登莱转运,可是陈军门从年初起就以‘朝廷调拨粮饷不足’为由停止了转运,吃完了老本后,岛上已经饿得要啃树皮了。”尚可喜哭丧着脸说,“原本岛上官兵还可以售卖人参和兽皮,可是登莱那边不准我们上岸陈情,朝鲜这边也很久没有商船在皮岛靠岸,听说鸭绿江又不能过,现在的情形非常糟糕:我们既不能往北面售卖土产,又不能从山东买到粮食,坐吃山空。这样下去,皮岛迟早会变成死岛,兵变也不是不可能。”

陈雨心中暗笑,登莱那位老丈人确实给力,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他的策略,加上朝鲜这边故意封锁,已经把皮岛逼入了绝境,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他装作关心的模样问:“那么尚总兵需要本官为东江镇的兄弟做些什么?”

尚可喜以为有了指望,打起精神说:“听说大人在朝鲜呼风唤雨,大权在握,另外陈军门和大人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尚某恳请大人,放我的人过鸭绿江做买卖,并与登莱那边斡旋,及时调拨粮饷,并准我们上岸购买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第三百三十二章 新收小弟

听了尚可喜的请求,陈雨“为难”地回答:“尚总兵,不是本官不肯帮你,但你提出的两点都很难办。封锁鸭绿江是朝鲜目前的国策,本官忝为朝鲜国君委任的五军营守御使,负责镇守此处,防止鞑子细作出入、御敌于国门之外,总不好为了你向北边卖几根人参就破例;至于登莱陈军门那边,虽然他老人家对我很关照,小事可以帮点忙,但转运东江镇粮饷这样的军国大事,我哪里敢插手?”

尚可喜虽然不知道背后都是陈雨搞的鬼,但这种官腔背后的推诿之意还是能听出来的,可是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官场就是这么现实,没有好处,人家凭什么要花大力气来帮你?他着急地说:“陈大人,皮岛差点被沈世魁卷入无底深渊,是您横空出世拯救了岛上几万军民,现在皮岛陷入绝境,您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吧?当初您可是承诺过的,愿意在粮食上资助东江镇。尚某保证,只要大人肯出手相助,帮助皮岛渡过难关,以后东江镇唯大人您马首是瞻。”

陈雨心中暗喜,脸上还是不动声色:“本官不过是个指挥使而已,左军都督府佥事也不过是个虚衔,再说了,东江镇总兵也好,威海卫指挥使也罢,都是朝廷治下,大家都是吃饷当兵,又不打算造反,你唯我马首是瞻,对我而言又有何用?至于当初的承诺,现在本官也不会否认,但是铁山境内的辽东逃人已经数万,这些人都安置不过来,哪有余力资助东江镇?不是食言而肥,而是无能为力啊!”

尚可喜焦虑不已,要是被粮食憋上绝路,皮岛大乱,自己这个总兵的宝座还没坐热就要凉了,没有了权力,就不能喝兵血了,利用皮岛的特殊位置倒腾人参、貂皮等土产敛财的路子也断了,荣华富贵就成了泡影。

他一咬牙,说道:“大人,咱们也是共患难过的交情,现在尚某无路可走,有些话也就顾不得当讲不当讲了。是,您说得不错,您是指挥使,我是总兵,大家都是给朝廷当兵,也不打算造反,但是你我都清楚,现在这到处兵荒马乱的,手中有兵腰杆子才硬,没了兵,朝廷要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蝼蚁。大人现在在铁山卫练兵,听说正兵数千,军余也是数以万计,随时都能拉出一万精兵,尚某不才,皮岛一两万人还是能凑出来的,咱们若是携手共进退,就有了和朝廷叫板的本钱,瞧瞧左良玉、祖大寿,他们可以骄横自恣、听封不听调,咱们也可以,您说对不对?”

陈雨笑了:“看来尚总兵在皮岛没闲着,对铁山的事很关心啊,铁山有多少兵力一清二楚。既然你都掏心窝子了,那本官也就不和你打官腔了。”

尚可喜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走出困境有指望了,他恭敬地说:“请大人训示。”

“资助皮岛官兵粮食,虽然有难度,但也不是毫无办法。本官以威海卫的名义向陈军门申请多调拨一些,然后再找朝鲜国君买一些,可以帮助皮岛先熬过春夏两季,等铁山的屯田有了收成,自给自足还有盈余,就能源源不断地提供粮食资助皮岛乃至整个东江镇了。”

尚可喜大喜过望:“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不过了。有了粮食,皮岛、广鹿岛、长山岛等东江镇各处岛屿,都能抓在手中。”

陈雨疑惑地问:“难道这些岛屿不属于东江镇辖区之内,还要粮食来笼络?”

尚可喜老脸一红:“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是不敢隐瞒大人:自从毛帅死后,东江镇各岛副将、游击,都是各行其是,总兵名义上是一镇主官,但是真正能控制的,也就皮岛了。就算是皮岛,也不是铁板一块,要不然也不会有沈世魁和胞弟尚可义火并一事了。”

陈雨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本官不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除了粮食之外,登莱那边停发的饷银也由本官替你垫上。但是只从即日起支付,以前的欠饷不管,找朝廷去要。有了粮食和饷银,如果你还不能把全镇大小岛屿的兵马牢牢掌握在手中,这个总兵也别干了,向朝廷请辞吧!”

尚可喜双膝一软,差点给陈雨跪下。

“大人简直是尚某和东江镇的再生父母,尚某替东江镇数万军民,谢过大人!”

陈雨摆摆手:“虚的东西本官不稀罕,本官想要实在的。这些粮饷,本该是朝廷拨付,与本官无关,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以后本官要是向北用兵,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尚可喜拍着胸脯保证:“要说打鞑子,本就是吾辈武人份内之事,尚某全家也和鞑子不共戴天。从今日起,只要大人一句话,尚某绝无半句推诿,东江镇兵马任凭大人驱策!”

陈雨露出了笑脸:“本官此举,既是出自公心,也有私心,但绝不是为了贪图权力,要凌驾于尚总兵之上,强强联手,才能干大事,有功大家一起领,有赏大家一起得嘛!”

尚可喜连连点头:“尚某懂的。”

陈雨亲热地说:“尚总兵也说了,咱们哥俩一起打过沈世魁,是共患难的交情,现在再给尚总兵一条发财的路子,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干?”

尚可喜疑惑地问:“大人的意思是?”

“朝鲜国君委派我接管釜山倭馆,这大明的生丝、绸缎经倭馆卖到倭国,利润之巨你是懂得。只要你拿出三五万两本钱投入,与我合伙干,我保证每年给你本钱三成的分红,怎么样?”

“三成的分红?”尚可喜眼睛瞪圆了,吃惊不已。生丝等货物售卖到日本利润极高,他当然知道,只是苦无门路插手这种买卖,现在天下掉馅饼,傻子才不干呢!只要投入几万两银子,两三年就能回本,以后躺着收钱,有这样的进账,还需要辛辛苦苦侵吞兵饷、卖人参兽皮吗?

他感激涕零地拍着胸脯说:“啥也不说了,以后尚某这条命,就卖给大人了!大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管上刀山下火海,尚某若是皱一下眉头,自己砍了项上人头!”



第三百三十三章 决不妥协

尚可喜拍着胸脯说出“把命卖给大人”这句话,陈雨心里就有了底:这下稳了!未来的大清智顺王,现在就成了自己的小弟了。虽然不是张富贵、邓范那样的嫡系下属,但是掌握了东江镇粮饷的命脉,又用每年的分红笼络尚可喜本人,双管齐下,东江镇的人马基本上就成了自己的编外部队了,指哪打哪。

其实陈雨付出的代价并不算大。粮食和饷银本就是朝廷调拨的,只不过由陈应元截留,然后以陈雨的名义发放,这方面一文钱都不用花;至于所谓的分红,不过是找个由头送银子,相比于釜山倭馆未来庞大的贸易利润,每年两三万银子只是九牛一毛,而且这么点银子换来一支数万人军队的效忠,简直不要太划算。

但对于尚可喜来说,陈雨的“慷慨”,于公于私,都让他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公,由于东江镇不受待见,朝廷拨下来的粮饷,从兵部到登莱巡抚衙门,各级官吏层层盘剥克扣,到了东江镇官兵手里还不到一半,而且发放的时间总是滞后,拖个一年半载是家常便饭。现在陈雨“垫付”粮饷,至少可以及时拨付,对于尚可喜收买人心、掌握东江镇各岛的部队是极为有利的,否则只能做一个空头总兵、光杆司令;于私,陈雨愿意带着他一起做买卖发财,每年数万银子落入自己私人的腰包,抵得上数年克扣兵饷的进账。升官发财的目的都达到了,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两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关系立马升温,好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当晚,陈雨留下尚可喜,设宴款待,觥筹交错,皆大欢喜。

好事一件接一件。等送走尚可喜之后,顾彪跟着去北京进贡的朝鲜使团回来了,带回来了满满几船的货物。

“大人,这次京城之行异常顺利。您说的不错,打着使团的幌子,收购生丝等货物轻而易举,丝行的人也不敢找茬,还得给咱们优惠价,否则咱就找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找他们的麻烦,扣一顶‘破坏友国邦交’的大帽子。”顾彪红光满面地描述京城之行的收获,“咱们带足了银子,一口气买进了三十万斤生丝,几乎把京城几大丝行的存货搬空。”

陈雨问:“进货花了多少银子,账面上还有多少剩余?”

顾彪拿出一本账簿,翻开念道:“三十万斤生丝,其中良品二十二万斤,共计十七万六千两白银,上等湖丝八万斤,共计八万两白银,合计二十五万六千两。”

然后再翻开另一本账簿:“刘公岛那边,截止目前为止的进账是四十六万余两,扣除岛上缉查人员的开销三千两、水师饷银一万七千两、陆师饷银三万九千两、兵工厂工钱及开销五万一千两、船厂工钱及开销六万三千两这些支出,加上其他零零散散一些小额开支,账面上还剩下不到三万两银子……”

陈雨有些意外:“开支这么大?”

顾彪合上账簿,说道:“咱们的兵,饷银比大明的营兵还高,而且足额发放从不拖欠,现在水师几千号人,陆师的正兵加农兵已经过万,兵工厂和船厂更是吞金兽,每一门炮、每一条新船,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开支不大才怪。”

陈雨沉吟道:“也就是说,目前咱们的账面上没多少现银了?”

“是的。所以必须马上把这批生丝变成现银。”顾彪说,“虽然日本那边的价格略有波动,但大体上还是稳定的,转手至少是四倍的纯利,投入的二十五万六千两银子,能变成一百二十余万两,利润将近一百万两!”

陈雨感叹道:“杀人放火都没有海贸来钱快,咱们在刘公岛辛辛苦苦忙活了这么久,又是杀海寇又是扳倒大臣,一年下来还不到五十万两,往日本跑一趟就是一百万的利润!难怪郑芝龙垄断了洋面就能富可敌国。”

他嘱咐顾彪:“你立刻把这批生丝运往釜山,换成现银。眼下我要修建鸭绿江防线,急需大量的重炮,另外船厂也在赶工大船,都需要银子,等米下锅,不能耽误。”

“请大人放心,生丝是紧俏货,倭人喜欢的紧,不存在滞销一说,拿过去就能换银子。”顾彪笃定地回答。

因为资金的压力,顾彪在铁山只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就离港前往釜山了。

可是老天爷似乎觉得陈雨一切太顺利了,要给他一点挫折,顾彪此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标。五六天后,釜山的消息传回来了,倭馆收到对马藩那边的指示,拒绝按照市价收购这批生丝,要求按七折吃进。

“七折?为什么?”陈雨又惊又怒,馆守胜井小次郎不是被摆平了吗,他也答应了由铁山这边对大宗商品定价,怎么还会出这幺蛾子?七折就意味着原本一百二十余万的收入,变成了八十多万,除去本金,毛利只有五十多万了,这么巨大的落差,怎么可能接受?

顾彪派回来的人禀报:“据说这是对马藩商人的主意,而且得到了藩主的认可,馆守胜井小次郎也不敢违背他们藩主的意思。”

“此风决不可长!”陈雨站起来,“来人,通知张富贵、蒋邪、苏大牙等人,带着人和船跟我去釜山。”

这是他和对马藩的较量,涉及到巨大的经济利益,要么妥协,要么斗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如果因为顾忌对马藩的买方市场地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意味着每次交易几十万两的损失,这对于继续大量财富扩张的陈雨而言,是无法忍受的。

张富贵等人匆匆赶到,询问道:“大人,不是前几个月才从釜山回来吗,怎么又去?”

“上次震慑了倭馆的那些人,可是背后的那些人却不识趣,必须敲打。”陈雨说,“邓范在鸭绿江负责防御,蒋邪带一个协的兵力,苏大牙带上手头所有的船,去釜山,如果还不行就直接渡海去对马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第三百三十四章 出发吧,威海号!

苏大牙提醒:“现在水师的沙船拨了五六条让船厂改造后去了鸭绿江,现在力量略显单薄,是不是把船厂的新船也带上?”

陈雨惊讶地问:“开工到现在才几个月,新船就建好了?”

苏大牙兴奋地搓搓手说:“属下对这种大夹板船早就垂涎三尺了,三天两头去看。现在最早开工的那条样船已经建成,各种重炮也从威海卫那边运过来了,只是没有装上去,船也没有下水,李管事说要再仔细检查几遍,不让我提走。如果大人开口,那肯定没问题。”

“船是不是能下水投入使用,还得听内行的,我也不能瞎指挥。”陈雨想了想,“不过,既然已经建成了,那就去看看,再征求一下李成龙的意见,真要能带去,也能震慑一下对马藩的那些倭人。”

苏大牙大喜:“那还等啥,走吧!”

陈雨吩咐张富贵:“你把杰特罗·威廉带去,另外把科德略、罗德里格那几个炮兵教官找来,一起去船厂,这舰炮是新玩意,得他们才能玩得转,除了李成龙点头,也要听他们的意见。如果舰炮暂时无法投入使用,那么带个空船去就没意义了。”

一行人兴致勃勃来到船厂。果然如苏大牙所说,三艘大船之中,有一艘已经完成了船体所有工程,甲板已经封口,桅杆高耸,挂着洁白的软帆,半空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缆绳,船体还散发着一股桐油味,提醒人们这是一艘刚刚建造完成的簇新的战船。让陈雨最感兴趣的就是侧面两排黑洞洞的炮窗了,这就是代表了远东最强火力的双层炮甲板,大大超过了荷兰人的武装商船。

李成龙闻讯赶来,向陈雨介绍:“大人,原本想等这条船下水试航一段时间后再禀报,所以暂时没有惊动您。”

陈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几层楼高的船体,问道:“现在可以直接出海了吗?如果可以,我就带去釜山。”

李成龙谨慎地回答:“按理说是可以的,但是这大船不比两三百料的小船,不试航一段时间,属下不敢打包票绝无问题。”

“你说的问题,是不是会导致沉没的那种?”

李成龙连连摇头:“那倒不是,除非被外力破坏,否则船体本身是不会沉没的。但是这船是在大人带回来的红毛夹板船基础上仿造而成,而且加大了尺码,桅杆和船帆的设计是否能够经受住海风的力道,没有把握。”

陈雨问:“你就说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嘛,有可能是船帆受力过大撕裂,或者桅杆承受不住力道断裂……”

“也就是说,最坏不过是失去了风帆的动力嘛。”陈雨说,“从铁山到釜山并不远,而且是沿岸航行,有些小问题也无所谓,就地靠岸修补也来得及。”

既然知道了风险所在,而且是完全可以承受的,陈雨就不担心了,他转头问科德略等人:“这船是按照大员的武装商船改进仿造的,并且摒弃了货舱,是彻底的战船设计,德西劳的三十二磅炮和二十四磅炮,能不能上舰?”

科德略和罗德里格等人嘀咕了一番,然后回答:“将军阁下,德西劳先生设计的舰炮是没有问题的,尼德兰人虽然是贪婪的商人,但他们的船没有问题,我们认为舰炮可以安装上去,用实战来检验炮和船是否可靠。但是出于谨慎考虑,我们建议带一些经验丰富的船匠,以便在持续的炮击后对船体造成轻微的伤害进行修补——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成熟的战舰是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的。”

“那就带上几个船匠,万一出现问题了可以修补。”陈雨说,“你们也跟我一起出海,带上你们培训的炮手,没有经过实战考验的炮手们需要你们的指点。”

“愿为您效劳,阁下。”

“那就这么定了。把炮都装上去,配齐水手,然后出海。”

威海水师“特别顾问”杰特罗·威廉姗姗来迟,他听了陈雨的话后,提醒道:“阁下,按照欧洲的通常做法,一艘船应该由主人命名。这种船堪称远东最大的船了,个人建议您给它起一个响亮的名字!”

“命名?”陈雨反应过来,“这个可以有。既然我是威海卫指挥使,而威海卫名字的缘由就来自‘威震海疆’的意思,那么就给这第一艘战船取名‘威海’号吧!”

张富贵等人纷纷称赞:“这名字好,威武霸气!”

陈雨发了话,所有的人都围着“威海”号忙碌了起来,为这艘船的出海做着最后的准备。

李成龙里里外外仔细察看了各处角落,确保万无一失;苏大牙带着一批经验丰富的水手登船适应;特别顾问杰特罗·威廉负责火线培训水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西式软帆的使用方法,同时他也是“威海”号的代理船长;科德略等人指挥人将炮装上了炮甲板,并带着新培训的炮手适应这种在远东堪称巨炮的重型火炮。

经过了几天的突击运作,这艘还没有下水的大船已经具备了战船基本的要素,水手、船长、舰炮甚至船匠都配齐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船厂响起了鞭炮声,“威海”号披红挂彩,在万众瞩目之下开始了下水仪式。

李成龙指挥船厂的工人给船坞注水,巨大的船体因为浮力缓缓升起,离开了龙骨墩。接着闸门打开,数百朝鲜民夫用纤绳拉着船慢慢离开了船坞,滑向内港,内港不远处的尽头,就是大海。

船进入水面的一瞬间,陈雨带头鼓掌,其他人纷纷效仿。“威海”号的下水,意味着完全自主建造、具备这个时代领先水平的战船在陈雨的手下诞生了,它的服役,将大幅度提升威海水师的整体战斗力,威海水师从此就不再是守着渤海湾收保护费的角色了,而一跃成为整个中国沿海最强的水上力量。

陈雨带头登上了船,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地指着前方,大声说:“出发吧,威海号!”



第三百三十五章 对马岛

一支庞大的船队浩浩荡荡驶向了釜山,巨大的“威海”号打头阵,后面是十几艘武装沙船,再加上一些用来装运士兵和物资的民船。这支船队的舰炮数量超过了一百门,包括“威海”号的48门大小舰炮和沙船上的几十门卡隆炮,再加上一个协四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杰特罗·威廉的话说,这是一支恐怖的力量,足以攻陷东南亚任何一个国家。

当这支船队杀气腾腾地出现在釜山港口时,所有人都被震惊了,船队的规模前所未见,“威海”号小山一般的体型更是让人震撼。

陈雨根本不打算下船,他命人去通知胜井小次郎:“两炷香的时间内不滚过来,就把新建的倭馆连同驻守的人员炸为齑粉!”倭馆离码头不远,以三十二磅炮和二十四磅炮的射程完全可以做得到。

胜井小次郎很快就赶到码头,在士兵们的刺刀下胆战心惊地上了船,见到陈雨就跪下磕头:“小次郎见过守御使大人。”

陈雨冷着脸说:“本官给你们新建了更大的倭馆,还给了你足够的好处,可是为什么这样做?当初说好大宗货物由我定价,这个七折到底是怎么回事?”

胜井小次郎惶恐地解释:“大人息怒,这并不是小次郎的意思,而是国主的指示……”

经过他的解释,陈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陈雨插手釜山倭馆之前,两国的贸易都是在官方的监控下,双方的商人进行互市来完成的。朝鲜使团从明国京城带回来的生丝、绸缎等货物,并不是按照长崎的定价(注1)出售,而是由对马藩商人报价,以长崎价格的六成到八成吃进,然后运回本土,再按照国内的价格出售。例如一万斤生丝,在长崎的售价是四万两,对马藩商人的购买价格是三万两左右,然后在本土再按照日本商馆的通常售价,也就是五万两售出。

而顾彪带着生丝到达釜山后,按照长崎的定价统一售卖给来自对马藩的商人,占便宜习惯了的他们怎么可能答应,于是怂恿藩主宗义成,勒令馆守胜井小次郎拒绝这份报价,按照以往的惯例执行。对马藩土地贫瘠,能够在西部各藩中有一席之地,全靠与朝鲜的海贸,商人的势力很强,宗义成无法拒绝他们的提议,就按照他们的意思向倭馆下达了指示。顾彪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再说也无法向陈雨交差,自然不答应,于是双方就僵持不下,交易无法进行。

陈雨早就从顾彪那里知道了日本海贸的情况,中国商人带着货物到长崎,卖出货物的价格类似于批发价,然后日本商人收购后,再以更高的价格卖给本国人,类似于零售价。因为幕府的控制,中国商人无法参与到零售的环节,所以只能做批发商。而对马藩商人的做法,很显然是利用朝鲜同样锁国禁海的政策,钻了空子,在批发的环节砍一刀,赚取了差价,然后运回本土,再按零售价卖出,又赚一笔,相当于在批发和零售两个环节都赚了,比起长崎的同行,他们显然过的更滋润。

“呵呵,朝鲜人愿意做冤大头,可是本官不愿意。”陈雨说,“告诉你们的藩主,要么按长崎那边的价格收货,要么就一拍两散,废了倭馆,从此对马休想得到一斤生丝。”

胜井小次郎哭丧着脸说:“大人,身为对马宗家的家老,国主的命令鄙人必须执行,否则就只能以切腹谢罪,这句话,鄙人无法转达啊!”

“你是说,你无法违抗对马藩那边的命令?”陈雨想了想,“既然你做不了主,那本官就直接和宗义成谈吧。”

胜井小次郎刚刚松了口气,却听到陈雨下令:“蒋邪,带着你的人上岸,把倭馆的男女老少,连同官吏、和尚一起,全部绑来,一起带去对马藩,要是宗义成不识好歹,就先拿这些人祭旗,然后炸平对马岛。”

胜井小次郎又急又怕,眼前一黑,居然昏死过去。

大批士兵在蒋邪的带领下,下了船,杀气腾腾地直扑倭馆。很快,倭馆内传来了叫骂声和哭喊声,一片鸡飞狗跳之后,几百名日本人被五花大绑带上了船,既有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武士,也有商人模样的,还夹杂着光头僧人。

把倭馆的人都抓光之后,陈雨也不啰嗦,直接下令船队调头南下,前往对马藩。

从釜山到对马岛非常近,近到什么程度呢?釜山港与对马岛最北端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海里,只有威海卫到登州路途的一半,可谓朝发夕至。

作为穿越者,陈雨知道充任日朝通道的对马岛虽然地理位置重要,但面积很小,是日本领地最小的藩国之一,是个狭长的岛屿,最窄处的宽度仅有六、七公里,如果在两端都架起舰炮,几乎可以把岛屿打穿,毫无纵深可言。

当陈雨用刺刀逼着日本人指引方向,绕过对马岛来到东面的藩厅所在地栈原城(今日本对马市严原町)时,几乎要笑出了声。

与大部分古代日本城市一样,城下町(注2)分散于港口外的街道,拱卫着栈原内城,并无特别之处。但是让陈雨想笑的是:栈原城离海边实在太近了,几乎挨着码头,这对于“威海”号的大炮来说,几乎可以用炮口抵着城郭射击了。原本还担心距离太远,现在才发现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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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日本德川幕府发布锁国令后,长崎交易的商品都要按照幕府指定的价格进行交易,其中生丝是最重要的商品,其余商品要等生丝的价格确定后,按丝价标准,各立行情,进行交易。这种制度与天朝的计划经济有异曲同工之处。

注2:城下町,是幕府时代的日本以城郭为中心所成立的都市。十六世纪后,伴随著兵农分离政策的推行,领主下面的直属武士团与商工业者被强制集中于城下,乃形成城下町,并逐渐发展成领国政治、经济、交通的中心。



第三百三十六章 兵临城下

庞大的船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等发现船上悬挂的明国旗帜后,渔民和町人(注1)们警觉起来,立刻慌乱地四散逃跑。作为丰臣秀吉侵朝战争的排头兵,对马藩自然明白日本和明国之间的恩怨,一支大规模的船队没有任何征兆就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怀好意。

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栈原城,港口内的渔船都跑了,码头前方一下变得空荡荡。陈雨也没有理会那些渔船,他的目标是这个小岛的统治者——对马藩藩主宗义成。

“威海”号在杰特罗·威廉的指挥下,将船身横过来,用侧面对准前方,其余的沙船分列两侧,形成众星拱月之势。

日本方面的反应倒是很快,立刻就有一群人匆忙赶到,为首一人现在码头高呼:“来者何人?如是商贾,请与鄙人对话,如是求见国主,请卸下兵刃入城等候国主召见……”

陈雨提起胜井小次郎的衣领,让他看清岸上人的面目,问:“这家伙是谁?他能代表宗义成吗?”

“这人是栈原城的町役人(注2)尼子晴久。”胜井小次郎小心翼翼地说,“他只是町奉行(注3)手下的小吏,协助处理交易、纠纷等町政,莫说代表国主,连町奉行都代表不了。”

陈雨脸色难看起来:“居然派个杂役来糊弄我,当这船炮都是摆设不成?”

他正想下令开炮轰几下再说,低头看见战战兢兢的胜井小次郎,改变了主意。

“对了,说好先拿你们祭旗的。开炮之前,先拿你们这些倭馆驻守人员开刀,让岸上的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否则他们以为我们来对马岛一日游呢。”

在船上日本人的惊呼声中,一名被绑住双手的武士被几名士兵架着站在船舷上,这名武士悲怆地说了几句话,陈雨没听懂,他猜测大约是类似“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话。

岸上的一群人看见船边出现了一个日本武士,有些意外,有人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是想接住自己的同胞。

可是船上根本不是把他丢下来,而是用一把火铳抵住其后背,“呯”地一声开了火,这倒霉鬼后背被打得稀烂,然后惨叫着从高高的船舷上摔了下来,“扑通”一声掉入了海水之中。

町役人尼子晴久等人本以为来的是外国商船,想要效仿长崎在栈原城开埠,所以才在町奉行的命令下匆匆赶来谈判,没想到却看到了如此血腥的一幕,当下纷纷惊呼起来。尼子晴久更是愤怒地大声指责,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陈雨不耐烦地问胜井小次郎:“这家伙说什么?”

胜井小次郎畏惧地看了他一样,低下头回答:“尼子晴久说:胆敢在对马国的境内当着他们的面杀害武士,小心国主会对你们进行极其严酷的惩戒……”

“靠!”陈雨抢过身旁一名士兵的火铳,端平瞄准尼子晴久等人扣动了扳机。

“呯”的一声,铅弹没有打中目标,却击中了地面石板之后弹了起来,钻入了旁边一名町人的小腿,登时血肉模糊,这家伙捂住脚倒在地上,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尼子晴久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往后退,心想,这些商人的戾气怎么这么重,又是杀人质又是开枪射击使者,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栈原城?

陈雨让人再架起一名五花大绑的日本武士,高声说:“告诉你们家主,我是来和他谈判釜山倭馆的事情额,不要派些小鱼小虾来敷衍我,如果看不到他的诚意,每数十下,我就杀一个倭馆的人,如果杀光了倭馆驻守人员,宗义成还不出现,我就直接炮轰栈原城,把你们的城下町炸成废墟!”

尼子晴久有些犹豫,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他一个区区町役人如何敢惊动国主?即便层层上报,上头也未必会相信有人胆敢在对马藩的腹心之地闹事,弄不好还要责怪他小题大做。

“……八、九、十!”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陈雨已经很快数完了十个数。片刻的安静之后,又是“呯”一声,第二个武士又是血淋淋地从船舷上摔了下来,重重地跌入水中,溅起冲天的浪花。尸体沉下去之后,血水冒了上来,把这一片染成了猩红色,分外刺眼。

“这些人都是疯子!”尼子晴久再也不敢犹豫了,转身就跑。如果对方说得是真的,倭馆的驻守人员起码两三百人,要是眼睁睁看着几百名同胞死在自己面前而不上报,这罪过可就大了,上头绝不会放过自己。

“什么,明人带着船队来到栈原城,还用武士的鲜血刺激国主出城?”

天守阁内,一名武士大声质问。

“是的,对方说,每数十下就杀一个人,杀光之后就炮轰栈原城……”

尼子晴久跪在町奉行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

坐在上首的一个中年人皱起了眉头,轻声问:“明国?倭馆?是不是因为那边贸易的事情,才引发了这场纷争?”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开口:“国主,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釜山的倭馆贸易涉及对马国的国运,绝不能轻易向明人妥协!”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正是,国主。如果妥协,我们每年要损失数以万计的白银,长此以往,恐怕十万石的石高就保不住了,对马国会沦为三流的藩国,请国主三思!”

这名中年人正是对马藩的藩主宗义成,他听下面的人众口一词,有些犹豫。的确,现在他以十万石的石高位列诸大名的前列,靠的就是与朝鲜的贸易,如果从中获得的利润缩水,能不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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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町人是日本江户时代一种人民的称呼,即城市居民之意,他们主要是商人,町伎,部份人是工匠以及从事工业的工作。

注2:町役人是江户时代城市的町吏。虽为町人身份,但在町奉行属下承担自治町政。

注3:町奉行是江户幕府的职称,掌管领地内都市的行政、司法。



第三百三十七章 充满火药味的交涉

宗义成虽然在日本的大名中不起眼,对马藩也只是西部的一个弱藩,但是能够在幕府锁国的大环境下维持与朝鲜的对外贸易,独树一帜,也是有自己独到的政治智慧的。他听了町奉行和町役人尼子晴久的汇报,就大致明白了这些明人的来意,无非是对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收购生丝等货物这种惯例不满罢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如何抉择,就看双方的态度了。国与国之间没有对错之分,只有利益瓜葛,影响事情最后结果的因素,最重要的是实力。

宗义成很快就作出了判断:如果明人虚张声势,那就拒绝他们的“无理要求”,并追究杀害对倭馆驻守人员的罪责;如果对方不好惹,那就坐下来谈,争取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之所以还要谈,而不是由宗义成自己决定,完全是因为对马藩与其他大名领地完全不同的地理环境和经济状况。

对马藩领地狭小,陆地面积只有696平方公里,只相当于山东一个州县(建国后的威海市市区面积2606平方公里),而且土地非常贫瘠,光靠耕种农作物根本无法糊口,所以,利用独特的地理位置,与朝鲜开展的贸易就成了主要的收入来源。在这种情况下,商人的势力和地位就远远高于其他西部各藩,即便宗义成是一国(藩)之主,对家臣和子民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也不敢轻易处置商人,否则影响了贸易的收入,对马藩就运转不下去。

在明人接管了倭馆之后,继续维持以往的低价收购惯例,也就是对马藩商人提出来的,宗义成不愿得罪商人阶层,同时这种做法对自己也有好处,所以就同意了。现在明人对这个惯例提出异议,宗义成即使要重新考虑,也要顾及商人阶层的意见。

他对左首第一位的家臣说:“柳川,既然明人来势汹汹,还杀害了我对马国勇士,这件事不是町奉行能解决的,就由你出马,替我走一趟吧。”

对方站起来深深鞠躬:“哈依,请交给属下来处理吧。”

这人是宗氏地位最高的家老柳川调兴,与胜井小次郎一样,都是旗本武士,但权力要大得多,可称对马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柳川调兴转身往外走,经过刚才那个发言的商人身边时,停住脚步,对他说:“内田君,事情涉及到你们商馆,你也跟我一并去吧!”

被称为内田的商人恭敬地站了起来,跟他出了大厅。

柳川调兴带着人出了天守阁,带着直属武士,匆匆赶往港口。天守阁所在的内城与城下町、港口的距离非常近,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就到达了目的地。

此时,海边的屠杀仍在进行,奉行所的差役和附近的町人无权处置这次事件,同时也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被杀。柳川调兴刚刚到达码头,就听到一声铳响,一名日本人惨叫着从船头跌落大海。

“八嘎!”柳川调兴大怒,抓住一名远远观望的奉行所差役大喝,“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这人见是跺一跺脚栈原城都要抖三抖的柳川家老,哆嗦着说:“已经杀了三十来人了……”

柳川调兴怒气冲冲地冲到岸边,对着船上大喊:“住手,不要再伤害对马国的勇士,有什么事情和我谈!”

陈雨问胜井小次郎:“这次又是谁,说话管用吗?”

胜井小次郎战战兢兢回答:“管用,管用,他是最得国主宠信的家老柳川调兴,比我的地位要高……”

“总算来了个说话管点用的。”陈雨示意左右,暂时停止杀人,甲板上排着队等待送死的日本人全都瘫倒在地,如释重负,总算能有活下去的机会了。

顾彪和蒋邪分别作为陈雨贸易和军方的代表,被陈雨耳提面命了一番后,带着一队士兵上了岸,与柳川调兴面对面。

柳川调兴傲慢地问:“我是对马国的家臣柳川调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到对马藩进行挑衅?”

顾彪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代表的是大明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威海卫指挥使、朝鲜五军营守御厅守御使、黄海道水军节度使陈雨,这次来到对马藩,是为了釜山倭馆的事情。我们的要求也很简单:废除按长崎定价七成的价格收购生丝的陋习,按照长崎当年的价格进行交易。如果答应我们,这件事就不再追究,而且可以对死去的倭馆人员进行合理的补偿或者抚恤,否则,我们有理由认为对马藩严重损害了我们的利益,为了维护合理的利益,我们要向对马藩宣战!”

“宣战?”柳川调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着眼睛喝道,“荒谬,一个明国的将军,有什么资格向对马国宣战?他能代表明国皇帝吗?”

蒋邪冷冷地反驳:“对马也不过是日本一个不入流的藩国,你们的藩主名义上也是朝鲜的臣子,他也代表不了幕府的将军,更代表不了你们所谓的天皇,大家半斤八两。”

“……”柳川调兴一时语塞,愣了片刻,同旁边的商人内田嘀咕了一番,然后转换了话题,“倭馆交易价格是沿袭了很久的惯例,而且倭馆是为对马国向朝鲜朝贡而设,怎么定价,应该由对马国来决定,轮不到明人来指手画脚。”

这种言论,早就在陈雨的意料之中,顾彪下船前也得到了明确的指示,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沿袭了很久不代表就是合理的,不合理的陈规陋习就要打破。而且交易是平等的,既然长崎对生丝有明确的定价,而且是幕府的决定,对马藩作为日本的一员,没有理由立起炉灶,关于这一点,我们保留向幕府通报的权利;倭馆是为了朝贡而设没错,但现在朝鲜国君已经明确授权让陈将军来接管倭馆一切事宜,那么,陈将军有权干预此事。退一步来说,定价至少应该由双方议定,而非你们一厢情愿的指定。”



第三百三十八章 国崩,全是国崩

顾彪这番话有理有据,从对马藩所作所为的合法性以及陈雨的权力各方面阐述了自己的观点,让柳川调兴再次无话可说。而且“向幕府通报对马藩控制日朝贸易价格”的威胁,看起来有些天马行空,实际上却击中了对马藩的软肋。

柳川调兴作为对马藩的首席家老,宗义成身边的第一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德川幕府对各大名的管控为日本有史以来最严苛的,既然幕府制定了统一的价格标准,那么无论其目的何在,地方诸侯与幕府唱反调,就是涉及政治正确的问题,这比经济方面造成的影响要更加敏感。

就算单纯从经济的角度来说,虽然对马藩降低了进口生丝的价格,客观上是对自己有利的,但是站在幕府的角度看,未必会赞同。生丝是日本不可或缺的商品,如果长崎也大幅度降低收购价格,以商人逐利的本性,明国商人势必会丧大部分失贩卖生丝的动力,长此以往,整个日本的生丝进口数量就会减少,包括皇室和幕府在内,日本的上流社会生活品质就会受到严重的影响,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在这个前提下,向幕府打小报告,一旦得到高层的重视,那么对宗氏进行问责、惩戒,甚至上纲上线,直接“改易”(注1)也不是不可能。柳川调兴知道,幕府一直想方设法削弱西部各藩的实力,增强对全国的控制力,最常见也是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找理由“改易”,把外样大名(注2)的领地改封给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对马藩作为西部无足轻重的藩国,也是传统的外样大名,本来不在幕府的重点关注范围内,但如果送上合适的理由,幕府肯定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在普遍疏远幕府的西部各藩中扎下一颗钉子。

想到了这一点,柳川调兴额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冷汗。看来这伙明人有备而来,而且事先钻研过日本的国情,不是朝鲜那些昏庸无能之辈能比的。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轻易向对方屈服,丢了对马藩和藩主的脸面,只能硬着头皮说:“无论如何,倭馆的贸易策略事关对马国的国运,不可能因为你们一句话就改旗易帜,如果你们要蛮横地干涉,我代表国主明确地告诉你们,对马国奉陪到底!”

蒋邪哼了一声:“我们的大人早就料到你们会死鸭子嘴硬,既然谈判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柳川调兴警惕地问:“你们要干什么,宣战吗?”

“宣战是肯定的,谈判如果破裂,釜山倭馆封馆、断绝两岸之间的贸易往来、攻击对马藩的商船,都是应有之义。”蒋邪说,“另外,这一次咱们来都来了,兴师动众,总不能空手而回,为了向对马藩展示我们的决心和维护权益的能力,一个时辰后,我们的战船会对栈原城下町发动炮击,两个时辰后,直接攻击藩主所在的内城,包括天守阁在内。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哭着喊着来向我们求饶!”

“八嘎!”柳川调兴勃然大怒,这样赤裸裸的威胁与羞辱,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拔出了自己的太刀,大喝道:“你们敢?”

“锵锵锵……”身后的武士见主上拔刀,都齐刷刷地拔出了自己的刀,上前几步,虎视眈眈盯着蒋邪等人。

蒋邪毫不示弱,把顾彪往身后一拨,然后下了口令,士兵们举起了火铳,小跑着越过蒋邪等人,列成横队,用铳口和刺刀对准对方。

“清一色的铁炮众?”柳川调兴暗自心惊,对方敢大言不惭向对马藩宣战,果然还是有底气的。日本从丰臣秀吉时代开始,对铁炮就非常重视,发展出了三段击等成熟的火绳枪战术,铁炮也是战场的主力军。可是限于财力,能够凑齐足够数量铁炮众的大名并不多,不少都是以铁炮众为核心,辅之以大量使用冷兵器甚至竹枪的足轻。能够随时随地拖出铁炮部队的大名,无一不是实力强横的人物。

面对黑洞洞的铳口,没有得到明确指令的武士们不敢轻举妄动,在柳川调兴的犹豫下,眼睁睁看着对方登上舢板,从容离去。

那个姓内田的商人茫然地问:“柳川阁下,现在该怎么办?”

柳川调兴想了想,说:“事关重大,对方的态度又非常强硬,我也无法决定,只能返回向国主请示了。”

正当柳川调兴打算原路返回时,一名武士惊讶地指着前方大呼:“国崩,全都是国崩!”

众人定睛一看,正前方的大船打开了炮窗,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从口径来看,全都达到甚至远远超过了所谓“国崩”大炮的标准。毕竟在日本人的认知里,18磅左右的大炮就是毫无争议的国崩了,何况这些24磅、32磅的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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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日本古代的身份刑罚之一,系对获罪者剥夺官职与身份。最初是针对武士,后来发展到可以针对大名,至江户时代成为幕府制驭武士阶级的重要手段,是对大名和旗本最重的身分刑罚,亦称除籍。17世纪,幕府以世嗣断绝和违反幕法为由,将许多亲藩、外样改易,同时断绝主从关系,没收知行地,取消封禄,其结果是使许多武士成为浪人。

注2:关原合战后,德川家康根据战后群雄对自己的忠诚度,把全日本的大名分成三类,即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外样大名。亲藩大名是与德川家有血缘关系的藩领,在幕府的统治上掌握着实权,掌握雄厚的实力;谱代大名地位仅次于亲藩大名,多为战前附庸德川家康的大名分封而来,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权力不小;外样大名是关原之战前与德川家康同为大名的人,或战时曾忠于丰臣秀赖战后降服的大名,大多拥有雄厚实力,却没有亲藩或谱代大名的权力,又常被幕府监控。德川家康设计幕府统治必须完全由亲藩和谱代大名操控,外样大名不得参与。

第三百三十九章 开战

陡然看到数量如此之多的“国崩”,刚才还态度强硬的柳川调兴立刻紧张起来,他想到了对方“一个时辰后开炮”的威胁,打了个冷战。

“事情紧急,赶紧回去禀报国主!”

天守阁内,气氛变得非常压抑。

柳川调兴一改出发前的气定神闲,用略带惶恐的语气禀报:“……这样强大的船、炮,除了南蛮来的夹板船,简直闻所未闻,明人从何得来,不得而知,但显然不是我们的安宅船能够抗衡的。”

宗义成皱眉问道:“强敌兵临城下,诸君可有良策献上?”

那个姓内田的商人跪伏于地,行礼之后说:“国主,明人的要求非常无礼,改变交易价格是栈原城的所有商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请不要理会他们的蛮横和讹诈。”

宗义成问:“内田有治,难道这件事就没有退让的余地?”

“国主,这件事影响的可不止一两笔生丝交易,对我们对马国的收入影响非常大。”被称为内田有治的商人解释道,“每年从釜山那边运回来的生丝至少是五十万斤,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们只需要支付的白银大约是一百四十万两左右,如果改为长崎的价格,那么至需要二百万两白银,差价达到六十万两之巨……”

包括宗义成在内,所有人都发出了低声的惊呼,原来压低价格后,光是赚差价就有这么大的利润空间。

内田有治继续说:“这还只是收购环节。生丝运回对马国后,因为数量远远超出本国的需求,所以就要贩卖往九州等地,甚至是江户地区,那么这五十万斤生丝,就可以换来二百四十多万两白银,这是售卖环节的利润。总得说来,按照倭馆的惯例,我们每年可以获得一百万两的收入,但是接受了明人的要求,那么就缩水到了四十万两,这其中的差距之大一目了然,相信国主一定能体会明白商馆方面的苦心。”

宗义成动容了。他知道生丝的利润大,也知道贸易收入是对马藩的生命线,但以往不过问细节,不清楚利润到底大到什么程度,现在听内田有治这么一算账,就知道了控制价格的好处,每年足足六十万两的差价啊!而且这笔银子的相当一部分是进入了对马的国库。没有了这笔收入,对马藩就是日本所有大名中最底层的存在。

有几名家臣激动地说:“国主,国本不可动摇,明人的要求不可答应!”

宗义成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大声说:“柳川调兴!”

柳川调兴惊讶地抬起了头:“属下在!”

“为了维护对马国的国本,这件事没有退让的余地。”宗义成下令,“你带领人马,请出天守阁的三门‘国崩’,前去驱逐明人!”

柳川调兴犹豫了片刻,本想说三门“国崩”不足以与对方整船整船的大炮抗衡,但是藩主下了命令,必须执行,这句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下了。

“属下遵命!”

宗义成又转向另一名家臣:“松平义元!”

“属下在!”

“你带领水军的所有安宅船,从侧面进攻,协助柳川调兴正面的攻势!”

松平义元大声回答:“属下遵命!”

栈原城立刻热闹了起来,成群结队的武士踏着木屐,从天守阁周围汇集到一起,小跑着前进;四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接到动员令的足轻举着长枪,匆匆忙忙从城下町各个角落赶来,跟在武士的后方,因为太仓促,很多人的胴、草摺都没有系好,歪歪斜斜,头上戴的阵笠也东倒西歪,乍一看像是吃了败仗的逃兵。柳川调兴带着直属武士走在最后方,他负责指挥,同时运送从天守阁推出城的三门“国崩”——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的大弗朗机炮。

由武士和足轻组成的部队数量大约有两千多人,因为配备统一的御贷具足(注1),看起来像是统一的制服,倒也有模有样。陈雨和众人在船上看到了这颇为壮观的景象,有些惊讶,日本人这是打算死撑到底了?

陈雨忍不住说:“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日本人的决心。”

顾彪解释:“倒不是他们的决心多么强烈,主要还是因为贸易收入是对马藩的命根子,而且习惯了七成的收购价,贸然要他们放弃这笔唾手可得的收入,让利给我们,他们接受不了。”

陈雨点点头:“看来不把他们打怕,是不能解决问题了。”对马藩不愿放弃暴利,他更加不会让步,如今资金周转已经到了红线,不搞定这桩事,他拿什么打造鸭绿江防线?又怎么建立强大的舰队?

蒋邪请示:“是属下带着部队登岸把他们冲散,直接杀入内城,还是用炮攻击?”

陈雨说:“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对方的兵力不清楚,地形也不熟悉,贸然投入部队有些冒险。先静观其变,等他们聚集后用炮轰一轮再说。”

说话间,武士和足轻们已经到达了码头集结,聚集在一起,没有立刻发动进攻,而是停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什么东西。

陈雨疑惑地问胜井小次郎:“这就是你们的主力部队了?另外,这是什么路数,你们打仗就是这样等在原地挨打吗?”

胜井小次郎小心地回答:“如果不到灭国之战的地步,对马国能动员的人马就全在这里了。我们地方狭窄,人口不多,除去妇孺,青壮的男子不到一万……至于他们要干什么,如果鄙人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请出国崩来对付大人您了。”

“男子不到一万?”陈雨惊讶地合不拢嘴,一个大名能动用的资源居然还不如铁山卫?

这时,足轻们在武士的指挥下让开一条道,几门大炮装在两轮车上,被缓缓推了出来。足轻们见到平时难得一见的“国之重器”,士气大受鼓舞,大声呼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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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江户时代,足轻的盔甲被称为御贷具足(意为大名借给属下的盔甲),构造简单,只是胴(护身铠甲)与草摺(裙),加上叫做阵笠(战盔)的简单头盔。

第三百四十章 谁与争锋

见对手亮出了家伙,水师特别顾问、“威海”号代理船长杰特罗·威廉技痒难耐,主动请示陈雨:“是否发起攻击?”

陈雨点头:“可以攻击。先驱散地面部队,然后炮击城下町。”

威廉眉飞色舞地向水手们发号施令:“告诉炮甲板的那些葡萄牙小伙子,指挥他们的炮手向对面开炮,两轮炮击后,我要看到岸上没有敢于继续反抗的人站立。”

号令一级一级传到了甲板下面。上下两层炮甲板内,科德略和罗德里格分别催促训练不久的炮手进行装填,做好发射准备。

“快快快,调整炮口,瞄准目标,然后装填实心弹,就像平时训练的一样。”

“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们加快速度,如果在海战中是这样的表现,我们早就被对手轰沉了!”

炮手们第一次参加海上实战,尽管他们接受了科学系统的训练,但是在摇摆的海浪中开炮,和陆地上的训练毕竟有区别,不少人在催促下有些手忙脚乱,速度反而不如训练时。

相比之下,柳川调兴指挥的三门“国崩”准备工作要简单的多——因为他们完全没有瞄准的概念,这种炮的震慑作用远大于实际伤害带来的效果——几名充任炮手的足轻这时已经点燃了导火索,然后捂着耳朵退出老远。

在足轻们的呐喊声中,“国崩”开炮了,“嘭”的几声炮响,三枚炮弹先后离开炮膛,飞向了一里多远的“威海”号。

“咚咚”几声碰撞的响声,炮弹准确地砸中了巨大的船身,但是没有造成实质的伤害,除了外表的木板有些许损伤,厚实的船壳几乎完好无损。根据陈雨的要求,这种仿造荷兰武装商船并进行了改进的帆船,更接近于西方的主流战舰,船体完全可以承受24磅炮的攻击,应付这种老旧的弗朗机炮自然不在话下。

在留下了些许痕迹之后,炮弹无力地掉落在海水中,水花消失后,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岸上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炮可以动摇敌阵的“国崩”碰上明国的战船,就是这样的结果?看上去更像是在给对手挠痒痒。

柳川调兴内心升起了一股恐惧,对手还没有开炮,但他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他几乎是跳起来下令:“继续开炮,不要停!”

弗朗机炮独特的子母铳设计这时发挥了射速上的优势,“威海”号还没开火,“国崩”已经再次发射。

“嘭嘭嘭”,又是连续的炮响,几枚铁球不甘心地再次飞向目标。只是结果没有任何区别,“威海”号庞大的船体巍然不动,一根寒毛都没有掉。

连续被攻击后,“威海”号似乎被惹怒了,密集的炮窗终于冒出了火焰。

“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炮声响起,宛如海面上滚过的闷雷。雨点般的炮弹呼啸着飞向不知所措的武士和足轻,后者此时已经被巨大的响声吓呆了,32磅炮的轰鸣是大号弗朗机完全无法比拟的。

硕大的球形炮弹如同冰雹一般飞向人群,像砸豆腐一样轻而易举将密集的人群扫倒,血肉横飞,犁出一道道宽阔的血槽,24磅或者32磅的炮弹凿穿了整个队列,却似乎毫无阻滞,直到碰到城墙才停止了飞行的轨迹,溅起无数碎石后,深深地嵌入墙壁中。在这样的威力面前,高贵的武士和卑微的足轻没有任何区别,惨叫声中,他们都被巨大的动能撕扯成为一块块带血的肉块。

让对马藩引以为傲的“国崩”第一时间就被炮弹砸成了废铁,一门大号弗朗机断成两截,蹦到半空,然后掉了下来,把担任炮手的足轻砸成了肉泥。

两千人的军队,放在平时可以发动大名之间的“国战”,可是在“威海”号一侧的24门炮前面变成了纸糊的老虎,脆弱不堪,一轮炮击过后,数百人倒在了血泊中,死者已经化为肉泥和血水,伤者则捂住残缺的肢体在地上嚎叫,码头瞬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柳川调兴运气还算好,除了被“国崩”碎裂的铁片划伤了胳膊,没有被势不可挡的炮弹扫中,但他已经完全吓傻了,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失去了思考能力,更不用说指挥了。

被炮击揉虐的部队又失去了统一指挥,一时不知所措,等看着同胞的惨烈死伤情形回过神后,武士们尚且还能稳住阵型不逃跑,可是足轻们就管不了这么多了,丢下长枪,解开碍事的胴和阵笠,纷纷哇哇大叫着四散而逃。

陈雨遥指瑟瑟发抖但没有逃跑的武士,大声下令:“很好,这些人以武士道精神为傲,既然不怕死,咱们好事做到底,送他们一程!传我命令,集中火力,把这些人轰成渣!”

沉默了片刻之后的炮窗再度喷射出了橘红色的火焰,震耳欲聋的炮声又回荡在海面上空。

本打算誓死不退的武士们听到这夺命的炮声,生理上的恐惧终究战胜了心理上的坚韧,有些人腿一软跪了下来,无法动弹,有些人调头就跑,浑然不顾是否能跑得过炮弹。被炮声惊醒的柳川调兴却福至心灵,迅速迎着炮弹飞来的方向跑了几步,一头扎进海水中。与此同时,呼啸的炮弹几乎是擦着他的背划过,飞向了乱作一团的武士。

轰鸣之后,世界安静了下来。

两轮炮击之后,码头上几乎寸草不生,除了满地残缺不全的躯体和泊泊流淌的鲜血,正如威廉所说,再没有一个站立的人。

望着这样的景象,别说吓得肝胆欲裂的胜井小次郎等人了,就连陈雨这边的人也都惊呆了。张富贵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开口:“他奶奶的,俺从没想过,大炮能有这样的威力,简直是天崩地裂!本以为以前那些山地炮就很了不起了,现在一比,就是天地之别。”

蒋邪也动容道:“难怪大人一定要花费重金打造这样的巨船利炮,大炮一响,谁能争锋?”

第三百四十一章 继续施压

驱散了日军的地面部队后,本以为已经告一段落,杰特罗·威廉却向陈雨报告:“将军阁下,十几艘大小不一的日本船从西面朝我们快速靠近,如何处置,请下命令。”

陈雨来到船头一看,果然有十几艘悬挂带着徽章标记旗帜的船往这边驶来,领头两艘船稍大一些,大约和沙船的大小相当,后面则是一些用橹驱动的小船,目测排水量还不到百吨。

他问胜井小次郎:“这又是什么意思?”

胜井小次郎完全被吓破了胆,不敢隐瞒半分,哆嗦着回答:“这是松平家老率领的对马水师,前面是两艘安宅船,后面跟着的都是小早(注1)和关船。他们的出现,应该是为了配合柳川家老陆上的攻击行动,只是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而已……”

“水陆并进,想法倒是不错。”陈雨揶揄道,“可惜实力不济,再美好的想法也只是泡沫。”

他对威廉说:“解决掉这些船,需要多少时间?”

威廉轻松地回答:“这些小舢板,根本无法对我们构成威胁,也就是几炮的事情。”

因为“威海”号侧面对准了码头,体积过大调头不方便,不能以火力最强的侧面对付这些安宅船和小早、关船,于是相对灵活一些的沙船便升起了帆,离开了岸边,朝对手扑去。

松平义元站在其中一艘安宅船的船头,望着对面气势汹汹的沙船,举起了太刀,声嘶力竭地喊:“迎敌!”

带着阵笠的足轻们纷纷从船舷边冒出了头,取出了擦拭的油光发亮的铁炮,装填铅弹,然后点燃了手中的火绳,准备射击。另外还有一部分人没有铁炮,就拉开了弓箭。这就是对马水师主要的攻击手段了,铁炮加弓箭,大筒和国崩肯定是没有的。

双方的距离慢慢接近,从两里,到一里,再到四百多米,这已经是卡隆炮的最佳射程了。

但是铁炮和弓箭无法在这个距离上攻击,足轻们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等待双方接近到百步之内。因为错过了刚才柳川调兴遭受屠杀的一幕,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舰炮可怕到什么程度,潜意识里,他们还用朝鲜水师的标准衡量对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

十来艘沙船纷纷转舵,往对手的两侧散开,用侧面对准了侧前方。

“轰轰轰……”

近百门卡隆炮开火了,漫天飞舞的葡萄弹丸带着呜呜呜的风声飞向了对马的船队,“噼里啪啦”打在船上,像是下了一场金属暴雨,端着枪和举着弓箭的足轻在风暴中被一扫而空,化为齑粉,负责在船头指挥的松平元义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个指令,就被密集的弹丸穿成了筛子,永远消失了。

仅仅一轮炮击,对马藩船队的有生力量大部分被消灭,甲板上满是尸体和血泊,领头的安宅船失去了反抗能力,在海面上像失去了魂魄的孤魂野鬼般原地打转,其余的小早和关船更是在无人操桨的情况下随着海浪的起伏漂远。

轻而易举解决了半路杀出来的船队后,陈雨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陆地。他对威廉说:“所有危险已经解除,现在用舰炮攻击城下町,继续给宗义成施加压力,让他滚出城,接受我们的所有条件。”

威廉接连下达了几道攻击的命令,炮甲板接到命令后,所有的舰炮都抬高了炮口,准备进行对岸攻击。

天守阁内,岸边隆隆的炮声也传到了这里,宗义成等人屏声静气,等待战斗的结果。

原本以为本土作战,驱逐一支外来的船队并非难事,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可是跌跌撞撞跑进来报信的人一开口就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国主,不好了,我们的人已经被驱散,死伤数百,武士几乎全军覆没,很多足轻都阵前逃跑了,柳川家老也不知所踪!”

“什么?”宗义成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问,“明军有多少人上岸,五千人,还是一万人?”

在他看来,明军的战斗力近年来衰退很快,也就比朝鲜军队强一点,自己出动两千多人的“大军”,除非对方的兵力是自己的四五倍,否则不可能遭遇如此惨败。

可是回答让他有些绝望。

“对方并没有派兵上岸……”报信人咽了一口唾沫,“只是用船上的炮发起攻击,我们的人就溃败了,国崩也全部损毁……”

明人的船、炮居然如此犀利?宗义成愣住了,和其余的家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炮声再度响起,而且比之前更近了,其中还夹杂着町人的呼救声。

“怎么回事?”宗义成有些慌,“快去打探,这次的炮又是打哪里?”

不久,消息传回来了,明军的战船开始炮击城下町,不管是奉行所还是居酒屋、民房,无差别攻击,临近港口的许多建筑已经化为废墟,以木质结构为主的房屋还燃起了大火,往四周延伸,町人们既想打水救火,又担心被炮弹砸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宗义成六神无主,重重地跌坐在地,喃喃道:“该怎么办?”

商人内田有治咬牙道:“国主,城下町让他们去打,无非是死伤几个町人罢了,只要保住内城和天守阁,就没有问题。明人远到而来,没有补给,撑不了多久,就算是炮子,总有打完的时候!”

几个家臣此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坚定,心里开始盘算是否要为了商人的利益坚持与明人为敌。毕竟战事如此不利,倭馆贸易差价的利润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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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小早是日本战国时代至江户时代时期的一种小型军用船。“小早”在日语中是“小型的早船”的意思。使用橹来驱动,它没有安宅船所具有的用于储存箭的总箭仓,而且防御力较差,但其行动灵活,因此在战争中主要用于侦察和传令。关船比小早体积更小,早期是海贼设立关卡收取过路费时用来追赶逃费用的,战国以后就作为军船使用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排队枪毙

就在天守阁内的众人犹豫不决时,最恐怖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伴随着一声拖长的“呜——”声,由远及近,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时,“嘭”的一声巨响,天守阁的外墙像是被巨石砸中,整个大殿都颤抖起来,头顶的瓦片哗啦啦往下掉,家臣们慌忙躲避,乱作一团。

“怎么回事?”宗义成跳了起来,“难道是天降惩罚吗?”

他做梦都想不到,位于核心位置的天守阁会有遭受攻击的危险,压根都没往这方面想,一时间还以为是被雷劈中了。

一名家臣脑子转的快,奔跑到门外一看,然后绝望地回来禀报:“国主,这是明人从船上发动的炮击……”

所有人闻言大吃一惊,都跑了出去,趴在栏杆往外看。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天守阁的上层,类似明朝城墙的城楼,高高在上,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远处的海上,小山一般的巨船正在喷射火焰,外城则燃起了冲天的烟雾,遮盖了天空,伴随着凄厉的喊叫声,似乎是末日降临。

正巧一枚炮弹往内城飞来,众人眼睁睁看着一个小黑点从小到大,划出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撞在天守阁的的下半部分,碎石四溅,整个天守阁地动山摇,似乎要倒塌一般。亲眼目睹这样的炮击,所有人都面如土色,之前的信心和决心都随着这一炮烟消云散。

宗义成已经傻了,“原来世上还真有能打这么远的大炮……难怪明人有恃无恐,是有这等利器在手的缘故……”

几名家臣来拖他:“国主,此处已经不安全,请赶快撤离!”

“不,我哪都不去。如果连天守阁都不能守住,我愧对宗氏祖先,当与城池共存亡!”宗义成咬牙切齿地说。

家臣苦苦相劝:“明国有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国主,先避过危险再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对马国不能没有您啊!”

城外,陈雨看着远处高高矗立的天守阁也冒起了浓烟,下达了最后的总攻命令:“外围的钉子已经拔掉,最终的战斗还是要交给地面部队,蒋邪,带着你的部队,攻入内城,去天守阁把宗义成揪出来!”

蒋邪回答:“属下遵命!”

在大炮的掩护下,运兵的船只靠近岸边,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源源不断下船登岸,开始集结。

此时港口已经没有人能阻止登陆,蒋邪带着两千人从容地列队,然后以队、营为单位,成纵队往内城开去。成建制的抵抗已经消失,零星的骚扰无法阻挡这支大军,很快,部队就尽数杀进了城内。

顺利推进到了天守阁下时,蒋邪终于遭遇到了真正的抵抗。

一直数百人的铁炮队在武士的督促下,背靠天守阁进行反击。一路长驱直入的部队遭遇到了火绳枪的攻击,猝不及防之下,倒下了数十人。

蒋邪没有慌乱,镇定地下令:“停止前进,纵队变横队,一营一哨在前,二哨为预备队,二营保护侧面,警戒后路。”

训练有素的士兵纷纷动作起来,一营一哨的五百人列成两排的横队,前排蹲下、后排站立,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停止行军、变阵、列队、准备射击的战术动作。

虽然对面的铁炮众是射速极慢的火绳枪,但是他们显然有自己独到的办法克服这个缺陷。

发射第一轮排枪后,第二排的足轻接过第一排递回来的空枪,同时将已经装好弹药的铁炮递给第一排,然后从空枪的枪口装填弹药,第三排的足轻则在铁炮的后端调整火绳的位置,将扳机复位。准备妥当之后,等待第一排再次开火,然后完成第二轮交换。这样的循环,可以保证第一排在较短的时间内持续射击,一定程度上克服了火绳枪发射步骤繁琐、射速偏慢的缺点。

“呯呯呯……”

烟雾弥漫中,铁炮再度开火,刚刚列队并装填弹药完毕的士兵又倒下数人。虽然滑膛枪的精度低,而且有烟雾的干扰,但距离较近,排枪还是有一定的命中率。

以新兵为主的队列有了轻微的波动,个别人出现了慌乱,但是在伍长、什长的大声呵斥下稳定了下来。

哨官的口令通过队官层层传递到各个什、伍:“全体都有,预备!”

士兵们齐刷刷地举起了火铳,远远望去,长枪如林。

蒋邪举起佩刀用力劈下:“开火!”

“开火!”

“开火!”

命令一级一级传递,并没有受到战场枪声的干扰。一营一哨的数百士兵,几乎是同时扣动了扳机。

“呯呯呯……”

更加猛烈而且整齐的枪声盖过了对面,雨点般的铅弹飞入人群,铁炮众纷纷倒下。

排枪对射开始了,双方都不甘示弱,站在七八十米左右的距离,隔着重重烟雾进行对射。一个是依靠团体配合的火绳枪,一个是依靠更为先进的击发方式的燧发枪,在日军三段击的加持下,射速大致保证了对等,激烈的枪声中,双方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但是射速对等,并不意味着伤亡交换比对等。日军方面,人数和一个哨的明军差不多,但是三段击需要团体协作,保持射击状态的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而对手则是全员发射状态,火力密度不可同日而语。几轮下来后,一营一哨死伤近百人,而对手越打越少,四百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了一百多人,交换比接近三比一。

蒋邪虽然看不清烟雾的对面具体情况,但是从逐渐稀疏的枪声中判断对方人数急剧减少,决心一鼓作气拿下对方,便下令:“一营一哨下,二哨上,二营继续保护侧面和后方。”

“呯呯呯……”

枪声大作,生力军的加入彻底压垮了对手,养精蓄锐的二哨一轮排枪就将对面彻底压制住,一番惨叫声后,对面不再有枪声传来。

枪声渐渐停止,烟雾散去,只见对面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还有不少中弹的伤兵在地上哀嚎,失去了反抗能力,这意味着排队枪毙的战斗结束。

第三百四十三章 城下之盟

蒋邪带着士兵杀气腾腾地进入天守阁,将在守与逃之间犹豫不决的宗义成当场堵住,无路可逃。

宗义成亲眼目睹了天守阁外铁炮队战败的一幕,心如死灰,这支精锐的铁炮队是他的贴身卫队,也是最后的屏障,现在也被赶尽杀绝,加上港口被大炮击溃的部队,他已经失去了拱卫栈原城的所有能力,现在只能任人宰割。

悲愤之下,宗义成接过一名家臣递过来的刀,大声说:“此乃对马国从未有过之奇耻大辱,我无颜面对列祖,唯有以死明志。”

数名家臣齐声相应:“愿追随国主。”然后齐刷刷拔出了刀,解开了衣服,露出了胸腹。

经过釜山倭馆的武士毛利元久剖腹自杀的一幕后,蒋邪对日本人的这一套已经有所了解,一看对方摆出了集体自杀的势头,当机立断,大喝道:“宗义成,你不要以为自裁就能躲避战败的后果,我们大人已经交代了,如果你选择走这条路,我们就把这天守阁,连同整个栈原城烧为灰烬,让对马藩从日本除名,让你永远背负亡国之耻!”

宗义成大惊失色,这招太狠了,让他连死都不敢啊!

他颓然放下了刀,长叹一口气,“我要见你们的主人。”

至此,这场武力冲突以对马藩的彻底失败而告终。宗义成一败涂地,还沦为俘虏,被蒋邪“请”到了港口与陈雨见面。

陈雨在近卫队的簇拥下,下了船,在码头上与失魂落魄的宗义成面对面。看着这位在历史上也留下过名字的日本大名,陈雨客气地说:“久仰大名,今日终得一见,宗太守。”

宗义成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朝鲜臣子的身份,打起精神回答:“下官宗义成,见过守御使大人。”

陈雨笑了,这位仁兄脑子还算好使,没有以对马藩藩主的身份与自己对话,而是选择了朝鲜的官职,这样一来,至少从表面上回避了战败的耻辱性话题。

他也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作为实用主义者,达到目的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浮云。

“宗太守,本来想好好和你谈的,但是你不给我机会,只好出此下策,将你请出来。现在仗也打完了,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就看你怎么选了。”

“还请守御使大人明示。”

“第一条路,缔结和约,就倭馆的贸易问题,全盘接受我的条件。如果愿意谈,再告知具体内容。第二条路,你可以带着你的家臣退回天守阁内,我给你帮个忙点把火,将天守阁和栈原城付之一炬,同时断绝釜山与对马岛的一切贸易往来,并击沉海面上任何一艘从对马方向过来的船只。”

宗义成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掉,这个明国将军下手太黑了,完全不像来自礼仪之邦的人,杀人毁城的手段之残忍不说,断绝釜山和对马藩的贸易往来,完全是把对马藩往死路上逼啊!粮食都不能自给的对马岛,如果离开了海贸,用不了多久就会从日本的藩国中除名了。

他迟疑着问:“和约是什么条件,能不能透露一二?”

陈雨回答:“简单来说,无外乎两点。第一,将所有货物的价格由我来决定,至少不低于长崎当年度的定价;第二,将对马藩境内的所有够资格参与海贸的商人,举家迁往釜山,接受我的监管。”

宗义成疑惑地问:“第一条下官能理解,这第二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缔结和约之后,对马藩所有的商业活动,必须在我的监管下进行,绝不允许有商人干政的事情发生。”陈雨说,“换句话说,对马藩境内以后不需要有独立的商人阶层,服从我的指令就好。”

混在家臣中间的内田有治激动地说:“这是对对马国内政的粗暴干涉,国主,千万不能答应他,否则对马国从此就会沦为他的附庸,海贸的巨额利润,再也与对马国无关了。”作为商人的代表,内田有治当然能看出陈雨这一招的目的,如果接受这个条件,对马国就沦为陈雨和日本国之间的贸易通道,在海贸上没有任何发言权,不能左右货物的价格、种类,以往巨额的贸易利润,自然再也无法享受了。

陈雨冷冷一笑:“手下败将,还有什么资格享受贸易的红利?要不是看在对马藩能够作为对日贸易的窗口,避开长崎的限制,你们连一文钱都别想得到,以前那种躺着赚大钱的日子,就不用再想了。”

宗义成陷入了沉默,他面临的选择是很艰难的,无论怎么选,无非是站着死和跪着生的区别。

陈雨告诫道:“你要想清楚,如果接受和约,虽然利润减少了大部分,但至少还能用贸易维持对马藩的存续,否则对马藩就此彻底衰败下去,你就是对马藩的罪人!”

宗义成抬头看了看四周如狼似虎的明军士兵,再看了看前方露出炮口的巨船,心中涌上一股无力感,长叹一声,垂下了头。

“下官愿意接受守御使大人的提议,缔结和约。”

次日,天守阁内,在明军士兵的虎视眈眈下,宗义成和陈雨面对面而坐,由胜井小次郎宣读双方“达成一致”的和约。

“……朝鲜奉旨巡视平安、黄海两道钦差、五军营守御使、黄海道水军节度使陈雨,太守宗义成,为促进倭馆贸易之繁荣,特拟定以下约定:所有大宗货物的价格,由陈雨决定,不低于当年长崎的相同货物定价,对马国不得异议;从即日起,对马国境内所有曾参与倭馆交易的商人,全部举家迁往釜山,接受陈雨的监管,若有不服管理者,没收家财,驱逐出对马国,永世不得参与海贸……”

宗义成身后的家臣,全部低下头,心中哀叹不已,商人内田有治更是如丧考批,对马国几十年建立起来的朝日两国贸易秩序,一夜之间就被彻底摧毁了,巨额的贸易红利,从此与己无关,仅能依靠转卖货物的零售收入糊口,与长崎等地的同行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加不如。

第三百四十四章 情报战

双方在和约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宗义成还盖了藩主的印章。

陈雨笑眯眯地伸出了右手:“不打不相识,愿今后与宗太守合作愉快。”

宗义成愣了一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要握手的意思。他僵硬地伸出右手,和陈雨的手握在一起,完成了这个并不熟悉的礼节。

接下来几天的任务,就是在大军的监视下,由对马藩方面派人清理核查,将曾经出现在倭馆商人名册上的对马商人一一盘点资产、对家中人口登记造册,限令三日内变卖家宅,举家搬迁,同时还要向陈雨缴纳一笔数量不菲的“商业管理费”。用陈雨私下里的话说,就是要将对马藩的商人阶层连根拔起,让这个以贸易为支柱的藩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商业运转的能力,彻底沦为自己对日贸易的通道。

对马藩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都聚集在栈原城,也省去了在整个对马岛范围清查的时间,所以,城下町的商人们在大军的监视下,根本没有隐匿资产或者潜逃的机会,只能含泪变卖豪宅,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在刺刀的“护送”下登上了前往釜山的船。从此以后,他们的根基就只能在釜山,在陈雨的监视下进行商业活动,仅仅在运送货物回日本交易时才能短暂返回本土,因为妻儿家人都迁去了釜山,即便想借机转移资产回来,也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望。

港口,庞大的船队扬帆起航,离开了栈原城,留下一片狼藉。宗义成和家臣、武士们站在码头目送对方离去,除了耻辱和无奈,没有任何办法。

凯旋而归的船队首先抵达了釜山港,第一件事就是将因为价格问题积压在倭馆的三十万斤生丝换成银子起运回日本。

陈雨嘱咐顾彪:“海贸的事情,以后都交给你打理了。对马商人已经迁到了釜山,以后只能成为赚点散碎银子的行商,是咱们的商业‘苦力’,你不需担心再有人给你使绊子了。销售的问题给你解决了,以后你再去京城,只管大肆收购,生丝、绸缎、瓷器,有多少收多少,什么赚钱进什么。我要每年的贸易收入在原来的倭馆收入基础上翻十倍,有没有信心?”

顾彪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大人拳打脚踢,把路都铺平了,要再做不好就只能拿块豆腐自己撞死算了。请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把这事干得漂漂亮亮的,给大人搬金山银山回来。朝鲜那些傻子有银子不会赚,倭馆也只能在咱们手里成为下金蛋的鸡。”

解决了对马藩和倭馆的事情后,陈雨返回了铁山。

此时北面的局势又有了变化。担任情报司主管的王有田前来禀报:“鸭绿江已经基本实施了封锁,准入不准出,从北边零星逃回的汉人按我们的指定,在丹东开个口子接纳,其余任何人都不准渡江北上,连江边的渔民都禁止下水了。但是最近一两个月,对岸总是有零散的骑兵出没,据咱们的人打探,应该是鞑子派来踩点的探子。”

“看来鞑子在酝酿大动作,如果我猜的不错,用不了多久,鞑子就会有一两次的试探进攻,来测试鸭绿江防线的巩固程度。”陈雨说,“咱们不能太被动。成立情报司的目的,就是刺探对方的军情。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鞑子可以派细作和探子过来,咱们也要有所动作,了解对方的动向。”

“这个属下已经在筹备了。”王有田说,“属下已经说服了辽河的那几个俘虏,以张忠旗为首,再潜回盛京卧底。张忠旗和两个朝鲜人已经答应了,但是那个满人说什么也不肯回去当细作,他声称要加入军队,亲手向建州女真复仇。”

“那个叫满泰的海西女真?”陈雨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细作这事,要心甘情愿才行,否则会坏事。既然他要报仇,就让他加入,从小兵干起便是。军中有了朝鲜人,也不在乎多个女真人。”

王有田又说:“除了张忠旗三人,本来属下还想把那个李尧也争取过来,他是鞑子派出的细作,还有机会抬旗,如果能够成为咱们的人,一回去就能打探到更高层次的消息,就能如虎添翼。只是他说妻儿在鞑子手上,有顾虑,还指名要见大人面谈。”

陈雨想了想,点点头:“这个可以,我找他谈谈,也可以许诺一定优厚的条件。只要他点头,放回去就是个双面间谍,就算反水,也没有什么损失,只要将张忠旗等人与他分开派遣,彼此不接触,不暴露就行。”

李尧被带了过来。此时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以自由行动了。

陈雨问:“本官也不跟你啰嗦。本来你认贼作父,成了汉奸,死有余辜,但念在你也是汉人,愿意给你一次机会,潜回去打探鞑子的消息,将功赎罪,你怎么选?”

李尧沉默了半天,问道:“如果小人能打探到有用的消息,立下功劳,大人能给我什么?”

陈雨爽快地说:“如果立功,帮助本官重创鞑子,本官承诺,赏赐金银和良田,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同时亲自向皇帝替你请功,封赏官职,并且在合适的时候派人接出你的妻儿回大明,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如何?”

李尧明显动心了,抿嘴思索起来。

陈雨继续说:“为本官效力,可以恢复汉人身份,光宗耀祖,为鞑子效力,就算抬了旗还是个奴才,一辈子还要背负汉奸的骂名,如何抉择,你要考虑仔细。”

李尧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大人教训的是,小人愿意改过自新,为大人效力,为大明尽忠!只是恳请大人,不要忘记接出我妻儿的诺言。”

陈雨扶起他:“这个你放心,对于真心效力的功臣,本官从不亏待,许下的诺言也一定会兑现。”

次日,张忠旗等三人和李尧先后离开铁山,从鸭绿江返回辽东。陈雨和清廷之间的情报战,正式打响。



第三百四十五章 坚壁清野

派出细作北上之后,陈雨又来到鸭绿江巡视。身为钦差,他充分行使了权力,让黄海道、平安道观察使随行,以便随时根据巡视发现的问题进行整改和弥补。

此时鸭绿江沿岸的墩堡已经基本建造完毕,一里一堡,堡间有烽火台,作为岸防炮的32磅炮也陆续交付,硬件已经达到了陈雨的要求。驻守部队方面,邓范率领第一协的士兵和朝鲜营的士兵也相继入驻,明军驻扎墩堡,朝鲜营的士兵驻扎烽火台,并且分批巡逻,杜绝有人渡江。

陈雨在丹东岸边,遥望前方延绵不绝的墩堡,心想: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打造的鸭绿江防线,希望能管用,千万不要变成古代版的马奇诺防线就好。

他设想鸭绿江防线的时候,灵感确实来自二战时期法军的马奇诺防线。

历史上这条花费了法国50亿法郎的天价防线,由钢筋混凝土建造而成,十分坚固,拥有各式大炮、壕沟、堡垒、厨房、发电站、医院、工厂等等。其密度可谓世界之最,各种用途的永备工事约5800个,密度达到每公里正面15个;防御强度也是当时顶尖的,钢筋混凝土工事的顶盖和墙壁厚度达35米,装甲塔堡的装甲厚度达300毫米,均能抗两发420毫米臼炮炮弹的直接命中。然后再加上防坦克壕、金属和混凝土桩砦,防步兵金属桩或铁丝网,并用地雷场增加防守面积和强度。可就是这样一条几乎无法逾越的钢筋混凝土防线,却被德军绕过,通过比利时与法国之间没有修建防线的地段轻松突破,成了法国战争史上的耻辱和笑柄。

有这样的经验教训,陈雨自然也不想重蹈覆辙。鸭绿江防线的正面,平均每公里有两个烽火台和一个墩堡、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32磅的重炮,还有江面作为屏障,理论上没有水师的清军是难以逾越的,所以不用担心。让陈雨放心不下的就是上游浅水地段,据说在枯水季节,甚至不用船,直接可以蹚水过来,而这段江岸因为崎岖的地形、人力上限、粮食和弹药补给不便等因素,没有继续修建密集的墩堡,巡逻的战船也无法到达,是清军可以轻易突破的区域,这里会不会像法比边境一样,成为鸭绿江防线的命门,谁也不能肯定。

虽然上游北岸临近长白山山脉,有张忠旗等人所说的高山密林,不利于清军的骑兵行军,形成天然的障碍,但毕竟不是绝对的,只要不计代价,还是可以通过的。再者,平安道北部也是多山地形,加上本就不多的百姓都被迁移到了铁山境内,清军即使渡江后,也会面临行军困难、无法补给的难题,但是否能让他们彻底放弃南下进攻的企图,没有经过实践证明,也不能下结论。

陈雨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天险之上,总得再做点事情,尽量弥补这条防线的短板,避免重蹈二战时法国的覆辙。他询问黄海道观察使姜胡东、平安道观察使申英全:“二位随本官一路查看,对这道抵御鞑子的防线有何建议?”

姜胡东奉承道:“钦差大人高瞻远瞩,有这这道防线,鞑子再也无法侵入本国境内,实在是利国利民之举,将来大人必会因为此事青史留名。”

申英全作为清军入侵的第一线受害者,对这道防线有更深的感触,他佩服地说:“每次鞑子进攻本国,平安道总是最先遭殃的,不管是丙子胡乱,还是去年的鞑子伪汗亲征,平安道百姓都是深受其害,无数人家破人亡,钱财被劫、青壮和女子被掳,苦不堪言。现在有了这道天堑,就再也不用担心遭受鞑子的荼毒了,下官代表全平安道的百姓,谢过钦差大人!”

“先不忙着谢我。”陈雨摆摆手,“没有经过实战考验之前,这些话言之过早。现在这道防线还有一个缺陷,就是上游地段,一没有墩堡和军队守卫,二没有江水阻挡,但仅凭本官一己之力,守卫三百里江岸之余,再以重兵防守此处实在力有未逮。本官问你们两位,愿不愿意配合我,堵上这个漏洞,精诚合作,携手共御鞑子?”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一齐行礼,回答:“愿听钦差大人差遣。”陈雨的钦差权力本就包括指挥两道抵御清军,不管是建议还是命令,他们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陈雨说:“既然二位都同意,那本官就直接安排了。清军若是从上游渡江,先是经过北岸的高山密林,必然会耗费大量粮食和精力,然后经过平安道北部的山区,也是崎岖难行,此处的百姓又已经迁出,百里之内无人烟,无法补给,说不定还要食马肉充饥。等他们到达平安道南部时,必定是粮草断绝、人困马疲的状态。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无法通过劫掠补充体力,到时申观察使将城池周围的粮食收割,百姓躲入城内,然后再派出兵马不停地袭扰,耗尽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申英全迟疑地问:“可是平安道军备松弛,远不如京畿道以南,不管是兵力还是武备,都不足以正面抵抗鞑子铁骑,如何袭扰?”

“这个问题本官已经想到了。”陈雨说,“兵力不够就招募,武器不够就打造,银子不够就让朝廷拨款,还有缺口就由本官给你补上。不需要平安道能派出多少强军,只要能拿起武器抵抗就行,到时候本官再派些经验丰富的军官替你训练兵士。鞑子也是人,他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缺乏粮草、人困马疲,哪怕用锄头也能砸死几个。”

姜胡东问:“那我们黄海道呢?”

“你们在后方,不是第一线,拼命的事暂时轮不到你。但是到了战时,本官打算让平安道与黄海道交界处的百姓携带粮食和细软,暂时进入黄海道躲避,你的任务就是接纳安置他们,等待战后再送他们返回平安道。”陈雨说,“本官要让鞑子在整个平安道陷入攻不下城池、抢不到粮食的绝境。这一招古书早有记载,叫做坚壁清野。”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初露锋芒

陈雨的安排周密而详尽,充分利用了平安道的地形和纵深,姜胡东和申英即使对军事一窍不通,也能听出这样的部署是很合理的。虽然两道都要为此付出不菲的代价,尤其是平安道,但是鞑子造成的破坏远不止于此,只要能挡住鞑子,这些代价是值得的,两人身为一方大员,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低头回答:“下官遵从钦差大人的安排。”

陈雨听出两人的回答多少带着一丝勉强,便鼓励道:“虽然二位要为抵御鞑子作出牺牲,但功劳绝不会埋没。只要能够将这个计划落实,效果明显,以后就可以按照这个策略长期实行下去,加上正面的鸭绿江防线,将来不管鞑子怎么进攻,都无法突破平安道这个屏障,鞑子大军在朝鲜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况,将会成为历史。有这样的功绩在手,两位可以在史书上留下重重一笔,名垂青史了,而本官作为巡视两道的钦差,自然也会向大王如实禀报两位的功劳,平布青云,指日可待。”

两人一听,是啊,真要做到了这样的壮举,升官发财不说,在朝鲜历史上千古留名,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遇啊!反正杀鞑子,又不是自己去拼命,躲在城池内指挥就行。

两人心悦诚服地再度行礼:“钦差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必定尽心竭力,助大人共御鞑子。”

统一了思想之后,在陈雨的指挥下,平安道和黄海道就搭上了他的战车,战争机器全力运作起来。平安道开始招募士兵,在陈雨派出的军官指导下训练军队,并演练百姓入城、坚壁清野的战术;黄海道则做好了接纳临近的平安道百姓的预案,并筹备粮草,为铁山卫军队进入平安道境内迎击清军,沿途提供补给做准备。

鸭绿江以南,军民万众一心,为抵御清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是鸭绿江以北,因为细作无法渡江北上,对此毫不知情。

崇祯七年的七月,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大军从北往南,向丹东方向进军。骑在马上的士兵全都留着金钱鼠尾辫,个个趾高气扬,后方则是步行的仆从部队,烟尘滚滚,遮蔽了天日。

一柄黄底红边金龙旗下,一名青年将领被部下众星捧月围在中间,满脸的志得意满,举起马鞭,指着前方依稀可见的江水,问道:“安平贝勒,前方已是鸭绿江了。时隔数月,故地重游,你有什么想法啊?”

旁边一名中年将领恭敬地说:“上次跟随皇上亲征,却无功而返,这次能随肃亲王卷土重来,杜度高兴的紧,势必要让朝鲜那些窝囊废见识见识我大清勇士的厉害!”

被称为肃亲王的就是皇太极的长子、镶黄旗旗主豪格,而安平贝勒则是努尔哈赤的长孙杜度,镶白旗的固山额真。两人奉命再度入侵朝鲜,目的就是打探铁山一带的虚实,如有必要,就彻底拔掉这颗钉子。

豪格傲慢地说:“父皇也未免太小心了,上次因为阿济格和阿巴泰吃了败仗,就匆忙撤军,徒费兵粮,无功而返;这次又因为逃了几个包衣,就大张旗鼓派我们前来。依本王看,也不用试探了,直接一路杀过去,顺手踏平铁山,然后直接杀到汉城,命李倧称臣,完成父皇十几万大军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杜度当然不认为事情有这么简单,但也不愿扫了豪格的兴,恭维道:“肃亲王说的在理。铁山就算有一支明军驻扎,也不过是比朝鲜的废物强上少许,在大清铁骑的面前,自然不堪一击。”

两人信心满满地率领大军来到丹东对岸,准备搜罗船只、捆扎木排渡江。在江面没有结冰的前提下,渡江只能用这个笨办法,所以去年皇太极统帅十几万大军侵朝,只能选择冬季,否则,光准备足够十几万大军渡江的船只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豪格这次的进攻是以试探铁山虚实为主,兵力并不算多,除了五千清军甲兵、三千蒙古骑兵,另外就只有六千汉人包衣组成的仆从军了,万余人的部队乘船渡江,后勤保障的压力还不算太大。

杜度正指挥着部下去沿江收罗船只,指示汉人包衣去砍伐树木捆扎木排,这时一名眼尖的牛录额真指着对面喊了起来:“对岸好像有些不对劲,怎么多了许多土堡?”

喊声惊动了豪格和杜度。豪格用手搭在额头,挡住阳光的直射,眯眼看了看,好像是有土堡矗立在对岸,而且不止一个,每隔一两里的距离就有一个。

他疑惑地说:“对岸那些该死的尼堪搞什么鬼?”

杜度仔细察看了一番,对豪格说:“肃亲王,这倒是有些像明国的墩堡和烽火台,在边镇常见,只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他们想明白,对岸的烽火台接二连三冒出了浓烟,冲天而起。然后一座接一座的烽火台相继点燃,往北蔓延过去。

“什么情况?”豪格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一座墩堡底部就冒出了亮光,似乎是火焰燃烧产生的。

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从江面传了过来,一枚硕大的铁球划过江面上空,朝豪格所在的位置飞了过来。杜度经验丰富,知道这是大炮,当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拉着豪格的缰绳就往后跑。

好在这枚炮弹的弹道太低伸,没有飞到河岸的这边,而是一头栽进了江水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对岸的一座墩堡内部,科特略忙碌着指挥炮手调高炮身的角度,以增加射程。邓范有些兴奋:“这算是咱们的防线初露锋芒,接下来就好好陪……陪鞑子过过招。”

为了躲避炮弹略有些狼狈的豪格气急败坏地喊:“那些尼堪居然铸堡防御江岸,还部署了大炮!真是些胆小如鼠的懦夫,有种和咱们大清勇士正面对决啊!”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紧接着有人来报:“禀肃亲王,我们沿岸搜寻了数里,都不见一条船。”

杜度连忙下令:“没船就没船,让包衣们赶紧扎木排。总共才两里多宽,用木排也能冲过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无法逾越的防线

杜度一声令下,六千包衣紧赶慢赶,砍伐树木捆扎木排。

等到第一批木排制作出来,杜度对豪格说:“肃亲王,是做一批木排派一批人渡江,还是等木排全部扎好集体渡江?”

豪格还没想清楚,这时对面又开炮了,而是邻近的两三座墩堡同时开炮。

“轰轰轰!”

经过调整射角之后,炮弹的弹道变成了一道高高的抛物线,越过江面,直接飞向了人群。32磅炮的有效射程可以达到一千六百米,穿越两里宽的江面,毫无问题。

炮弹的速度远远望去,似乎并不是很快,可是等待渡江的大军阵型密集,根本没有闪避的反应时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头扎进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噗噗噗……”

金属凿穿人的躯体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32磅的铁球带着炙热往前飞行,毫无阻碍地在人群中犁出一道深深的血槽,无论是骁勇善战的巴牙喇、身披重甲的马甲或者是只着布衣的汉人包衣,在炮弹面前都一样变成了纸糊的一般,残肢、碎肉伴随着血花漫天飞舞,根本无法阻挡其分毫的去势。

一炮下来,清军死伤多人,阵型大乱,受惊的战马发出嘶鸣,包衣们无头苍蝇般乱跑。

豪格吃惊地望着炮弹造成的死伤和混乱,连忙说:“不等了,扎多少木排走多少人,不能傻愣在这里挨打!”

命令下达,巴牙喇们策马四处弹压,砍了不少乱跑的包衣,避免引发更大的混乱,然后甲兵们下马,牵着战马小心地踏上木排,准备渡江。负责干苦力活的包衣用临时削制的木板充任木浆,拼命地划水,试图躲避对岸的炮弹。

常年和明军打仗的清军面对大炮的经验也算丰富,大队人马集中起来,面对重炮非常不利,反倒是化整为零,往对面迫近,危险就要小得多。豪格和杜度拼命地催促,让汉人加快捆扎木排,让士兵加紧渡江的步伐,他们也明白,只要越靠近对方,就越安全。

随着清军陆续登上木排,墩堡的炮击也改变了策略,不再轰击对岸,而是再度调整射角,直接攻击江面上的木排。

32磅大炮持续轰鸣,然后墩堡顶部的山地炮也加入了,炮弹接二连三落入江面,溅起了冲天的水柱。木排上无法躲避炮弹,站在上面的清军只能祈祷炮弹不要落在自己头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巨炮掀起的浪花让不少木排侧翻,清军连人带马掉入江中,清军大多不会水,加上身披重甲,一旦掉落,就再也浮不上来了。偶尔也有炮弹正巧砸中木排,士兵当场砸死,木排四分五裂,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

但是面对密密麻麻,如同过江之鲫的木排,两三个墩堡的炮击密度显然不够,更远处的墩堡则够不着,所以,尽管清军毫无反击之力,但靠着人数的优势,还是顶着炮火慢慢接近了岸边。

豪格见状,兴奋地挥舞了一下马鞭:“总算要上岸了,只要让咱们的勇士登岸,多少明狗也不够咱们杀!”

杜度则稳妥一些,建议道:“肃亲王,我听说马福塔在铁山遭受重创,就是因为围攻这些墩堡。咱们没有必要跟这些土疙瘩死磕,大清的勇士不善攻坚,优势在于野战,不如放弃这些墩堡,直扑铁山。”

豪格板着脸说:“他们杀了不少大清勇士,就这么放过他们不成?”

两人的意见还没统一,形势却突然急转直下。

上游忽然出现了几艘大船,借助风力顺流而下,以极快的速度靠近。在岸上、江面的清军一片惊呼声中,这几艘船直接插入几百个木排中间,亮出了甲板上卡隆炮黑洞洞的炮口。这时,墩堡则停止了炮击,免得误伤自己人。

杜度忍不住说:“糟糕了……”

“轰轰轰”,几十门卡隆炮同时发出了猛烈的怒吼,向近在咫尺的木排开火,黑压压一大片霰弹像雨点一样砸向目标。

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密度的霰弹攻击下,木排上的清军几乎无人能幸免,人和马都被打成了筛子,血水染红了江面,失去控制的木排随着江水往下游漂走,原本有些气势的渡江攻势顷刻间被瓦解。

少数幸运的清军因为冲在前面,避过了这一轮恐怖的弹雨,木排一靠近岸边,他们连滚带爬上了岸,连战马都顾不上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幸免于难。墩堡的大炮改成了霰弹,对准这些登陆的清军倾泻着密集的弹丸,射击孔内的火铳也开始射击,这些可怜的家伙还没站稳脚跟,就成排成排地倒下,没有一个人能站着靠近墩堡。

至此,渡江行动彻底宣告失败。

“不!”豪格伸手抓住头,发出了郁闷的吼叫。墩堡、重炮、战船,对方的防线一环接一环,简直无懈可击,对于没有大炮的清军而言,光凭血肉之躯,显然不可能渡江成功。

杜度稳住心神,劝说道:“肃亲王,渡江不行,咱们就想别的办法,先把人收回来,避免更大的损伤再说。”

苍凉的牛角号声响起,原本准备渡江的清军如蒙大赦,调头往回跑,刚刚踏上木排进入江面的则拼了老命往回划水,生怕炮弹落在自己身上。

在杜度的建议下,豪格下令全军后撤两里,脱离对方的大炮射程,然后再重新商议对策。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安平贝勒?”豪格郁闷地问。

杜度想了想,望着对面绵延的墩堡和江面虎视眈眈的战船说:“肃亲王,建造墩堡、部署重炮、驻扎士兵,都是非常耗费人力物力的,明军远离本土,不可能花太大的力气把鸭绿江沿岸都封锁。咱们不如沿岸而上,往中上游去,寻找破绽,我相信,这种防线不会持续太长的距离,也许走个百八十里,就能找到漏洞。”

“你说的有理,明国皇帝哪来的银子在朝鲜修建几百里的防线。”豪格说,“只是除了墩堡,这江面上的战船也是大麻烦,一旦碰上,我们几乎无计可施,该如何是好?”



第三百四十八章 希望?绝望?

杜度提议往上游寻找破绽,但豪格则认为不管在哪里渡江,这种能发射霰弹的战船都是致命的威胁,这个问题不解决,即使找到了墩堡的空缺,还是无法顺利渡江。

杜度想了想,对豪格说:“肃亲王不用过于担心,我看这船像是被烽火台的狼烟招来的,而且数量不是太多,多半是来回巡逻,一定有规律可循,只要找到没有墩堡、烽火台的地方,埋伏起来,等船经过,就一定可以渡江。”

豪格觉得有理:“就听你的,咱们往上游走。”

清军清点了一下伤亡,在一片悲戚的气氛中改变行军线路,沿岸往上游出发,同时还与江岸保持一定距离,免得被对岸发现,用烽火台示警。

这一次渡江,清军死伤了六百多甲兵和蒙古骑兵、三百多包衣,损失不小,而对面的明军毫发无损,只是耗费了一些炮弹。这样的不对称战斗,无疑是极其影响士气的,好在清军的军纪严苛,暂时没有出现什么波动,听从指挥继续行军,只是甲兵们不像之前趾高气扬了,一个个耷拉着脑袋。

豪格和杜度两人原本以为走上七八十里就能找到对方的破绽,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两天,一百多里的路程,对岸的墩堡和烽火台延绵不绝,似乎永无止境,而且江面时不时有战船经过,找不到一点机会。清军士兵不由自主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踏,到现在还没有走出丹东。

豪格忍无可忍,咆哮道:“本王就不信了,明狗有这样的能力,把几百里江岸都守住,这些墩堡一定都是空的!”

他举起马刀,大声下令:“派一个牛录去江边露个头,看看对面是不是唱空城计?”

一名镶黄旗的牛录章京带着部下策马来到了江边,查看地形,看看是否适合渡江。

片刻之后,对面的炮声如约而至,一枚炮弹飞来,落在江岸上,溅起漫天的黄土和砂石。虽然没有砸中人,但是也把才吃过亏不久的清军吓得够呛,忙不迭地调头往回跑。

这下从主帅豪格到普通的甲兵,都彻底死心了,士气又低落了不少。不少人悄悄议论:“这沿岸都是大炮守着,得走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杜度命人找来一名朝鲜籍贯的包衣,询问上游的情况:“往上走多远才能避开这些要命的墩堡和大炮?”

包衣小心翼翼回答:“回主子的话:以前从没有过这些玩意,奴才也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避开。但是再往前走一百来里,鸭绿江就会拐个大弯,从那里开始,江水会变浅,大船过不了,人和马可以涉水而过……”

豪格和杜度闻言大喜:“总算有出头之日了。”

包衣怯怯地继续说:“……但是上游的路不好走,路不平坦,到处是深山老林……”但这句话被两人无视了,在他们看来,只要没有船,而且涉水就能渡江,即便明人能把墩堡修到那里,也无法阻止大军的铁骑。

有了希望,清军就像打了鸡血,加快了行军速度,漫天的烟尘中,一天就走了近百里。

终于到了朝鲜人口中的鸭绿江上游,路上变得崎岖难走,山岭起伏,树林也明显茂密了许多,几十里都看不到一户人家,骑兵的行军和补给都变得困难起来。清军携带和路上劫掠的干粮逐渐消耗殆尽,不管是人和马都疲惫不堪。

但是这些都不能影响豪格的心情,因为一口气走了四五天,赶了两三百里路之后,他终于发现,对岸那该死的墩堡终于消失了。

而且随着江面上露出了洲岛,那种鬼魅一般的大船再也没有出现。很显然,这样的浅水,别说大船了,舢板都不好过。

清军士兵们开心了起来,没有了大炮和船,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没有了,他们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豪格下令:“找些会水的包衣,去试试江水深浅。”

几十名包衣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腿下了水,试探着往前走,寻找适合人、马通过的路线。

经过测试后,清军发现这段江面最浅只到大腿处,而且到处是洲岛,可以架设临时的木桥供人通行,即使落水也没有危险,顶多呛几口水。

终于找到了过江的希望,清军便开始忙碌起来。包衣们砍伐树木,搭建木桥,架在各个洲岛之间,然后赤足站在水中,扶着木桥,减少晃动,让大军过桥。

马甲们牵着战马,小心翼翼地通过木桥,在各个洲岛间穿行。偶尔有人不小心落水,立刻就有包衣上去把主子扶起来,吃力地将其推上桥。

没有大炮和战船的干扰,虽然速度不快,但大军终究还是顺利渡江上岸。踏上对岸的一瞬间,豪格差点落泪,以往过江易如反掌,如入无人之境,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觉得如此艰难。但经历波折之后,到底还是过来了,这数百里路也算没有白跑。

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南面说:“本王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等到了铁山,一定要明狗加倍偿还!传我命令,一鼓作气,直接杀到铁山!”

杜度忧虑地劝阻:“肃亲王,连日行军,又是在山岭密林之间穿梭,人困马疲,粮草也不足了,是不是先找地方补给修养再说?”

豪格望了望周围一脸疲倦的部下,犹豫了片刻,点点头,同意了这个建议:“安平贝勒说得在理,那就让明狗多苟活几日。派探子寻找村落,补给修养。”

这个命令下达后,已经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的清军立刻抖擞精神,四散开来,寻找村落。这是他们最擅长的事情,找到村庄,夺取粮食、奸**女,用食物和女人来恢复体力与斗志。

但是事情并非他们所想的那么简单,派出去的探子往四周搜寻了几十里,都找不到一个活人。半路上也发现了一两个村庄,但是人去房空,一粒粮食都没有,连水井都被破坏了,不是用砂石黄土填满,就是抛入死鸡鸭、猪羊,污染井水,根本没法喝。



第三百四十九章 无人区

豪格和杜度闻讯心凉了半截,这明显是人为造成的,难道说明军已经预料到他们会从上游突破,早就做好了应对之策?

杜度忧心忡忡地说:“肃亲王,这股明军不同于我们以往碰到过的任何一支,无论是策略、财力、心机都是一流的。他们能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修建两百多里的墩堡,还配备了从未见过的重炮,然后又把上游的朝鲜百姓迁走,让我们无法补给,这样的对手,着实可怕。如果再往前走,还会有什么陷阱等着我们,实在难以预料……”

豪格阴沉着脸说:“安平贝勒,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股明军虽然不简单,但是正面野战,大清勇士怕过谁?好不容易渡了江,难道你想调头,原路返回盛京?我豪格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个梅勒章京献策:“肃亲王、安平贝勒,既然来都来了,不如沿着江岸往下游去,攻破几个墩堡,夺走他们的大炮如何?这样的重炮,可比孔有德带来的红夷大炮厉害多了,只要弄上十几门炮,回到盛京也算有个交代。”

豪格一马鞭抽了过去,大吼:“父皇给本王的命令是攻击铁山的明军,不是来当叫花子的!镶黄旗一万多大军,千辛万苦来到朝鲜,就是为了夺几门炮?”

梅勒章京虽然是仅次于固山额真的官职,但是在旗主面前不敢放肆,挨了一鞭子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再说。

杜度连连摇头:“此计不可行。马福塔当初就是在这样的墩堡面前吃了大亏,我们决不能重蹈覆辙。这种墩堡里面有大炮、小炮、火铳,简直是个无从下手的刺猬,我们轻装简行,没有任何攻城器械,也没有大炮,如何攻打?难不成用大清勇士的血肉之驱去撞开?”

豪格一挥手:“不必说了,不管这种墩堡难不难打,我们都不能把兵力白白折损在这些土疙瘩上。父皇的命令必须完成,否则本王回去无法交代,也会让多尔衮那些人笑话。传我命令,休整一晚,然后继续前进,不管有没有村庄补给,十日之内,必须到达铁山,除非镶黄旗的人都死光!”

主帅下了死命令,无人敢劝。杜度退下后,暗自摇头。他理解豪格的立场,作为皇上的长子,却不能确保获得皇位继承人的宝座,身边还有多尔衮等人虎视眈眈,豪格的压力很大,急需立功来证明自己。大清看重战功,一个在战场上毫无建树的亲王,是不可能继承皇位的。所以,即使遇到了种种困难,豪格也不敢轻言后退,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望着南面,叹了口气。希望明军的手段到此为止,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

但是杜度的期望显然落空了。

接下来的几天,清军沿途搜索村庄,依然一无所获,方圆上百里都没有人烟,路过的村庄还是见不到一个活人,士兵们在民房内翻箱倒柜,仍然找不到一粒粮食。从村庄的破败程度来看,村民离开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也就几个月的功夫,看来是有组织的迁移,特意制造一个无法补给的无人区。

原本以为渡江之后就一马平川的清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们翻山越岭,从上游渡江而过,早已吃完了干粮,而且精疲力尽,到了朝鲜境内走了上百里却得不到补给,士气降到了谷底。清军本来就不重视后勤保障,粮食补给主要靠抢劫,刚面临无人可抢的窘境时,就毫无办法了。

而且平安道北部多山,不像盛京到丹东那样一路坦途,饿着肚子的清军为了保持马力,不得不下马牵着马走,身上披的重甲以往是性命的护身符,现在却成了沉重的负担。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士兵们苦不堪言。

为了充饥,甲兵们低下高傲的头颅,放下刀枪,拿起弓箭,重拾当年白山黑水之间的猎人本领,射杀野兽、采摘野果为食。这些低贱的劳动,他们也无法假手于汉人包衣,这些包衣种田是把好手,论起打猎,比不上他们一根手指头。

在现实的压力面前,豪格也放下了亲王的架子,和部下一起啃食野兔、山鸡甚至是野果充饥。某一天,当豪格坐在山顶咀嚼着兔肉时,他有点想哭,自从父皇即位大汗以来,自己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亲王都当了几年了,没想到居然回到了茹毛饮血的日子。

平安道几百里山路,成了这支清军的梦魇。放在往常,只要路途平坦,策马奔腾也就是七八天的路程,这一次足足走了快一个月。清军的士气,从出发时的高昂,到渡江受挫时的气馁,到成功渡江后的喜悦,再到现在的低落,已经提不起多少斗志了。几乎所有人都想摆脱这种噩梦,但是又不敢违抗主帅的命令,更没有回头重新穿越无人区的勇气,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心中自我安慰:快了,只要到了有人的的地方,就能满血复活。

等他们离开山区后,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这次行军,路上因蚊虫、虱子叮咬引发的伤寒、食物不够等多种原因,非战斗减员的人数达到了千余人,汉人、蒙古人、满人都有,在饥饿和疾病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加上渡江时折损的士兵,这支大军还没有与对手正面开打,就已经减员了两千多人。

这样憋屈的军事行动,从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对于清军来说是从未经历过的,无论是豪格还是杜度,无论是面对明军还是朝鲜军队,他们都习惯了长驱直入、砍瓜切菜,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之后捞个盆满钵满,哪里有过这样郁闷的时候?

所以,当一个多月后终于再次看到平原上升起的炊烟时,清军从上到下集体发出了欢呼声,终于可以摆脱吃糠咽菜的日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有人的地方,就是清军的天堂,一个村子,能为他们提供热腾腾的食物和可以随意糟蹋的女人,还可杀人泄愤。

第三百五十章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豪格摸了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看了一眼杜度,对方同样是不修边幅、一脸的落魄,毫无大清贝勒的体面,心想这一个多月下来风餐露宿,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去。他高举马刀,大声下令:“苦日子熬出头了,勇士们,冲上去,屠了前面的村子,以泄我们心头之气!”

清军士兵们嗷嗷叫着冲了过去。经历了这一个多月饥寒交迫、风餐露宿的日子,他们心中有太多的怨气需要发泄,只有屠了这个村子、抢光所有粮食和女人,才能抚慰他们受伤的自尊心。

在所有人看来,能阻挡大清勇士脚步的只有山岭、江河的天险,而不是任何拿起武器的人,踏平眼前这个几百人的村子,也就一眨眼的功夫。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以往在他们面前被砍头都不敢动弹的朝鲜人,居然敢反抗了!

村庄外围修建了一人多高的土墙,村民在墙后冒出头,举起了自制的弓箭,向奔腾的骑兵射箭。这些村民的箭术非常拙劣,准头很差,箭射得也不够远,但是因为清军密集的阵型,居然也有不少人被射中。

因为长途跋涉的行军,盔甲让甲兵们不堪重负,加上不需要战斗,所以很多人把锁子甲之类的金属盔甲交给了包衣背负,这次发现村子也根本没打算披甲,所以防御力远不及平时,被箭射中后,纷纷掉下马。箭伤大多不致命,但是落马之后却是致命的,其余人无法闪避,无数双马蹄踏上来,瞬间就把这些倒霉的家伙踩成了肉泥。

不需豪格呵斥,清军的怒气值很快就满了,tmd,一个村子的贱民,居然敢反抗大清的勇士?暴走的清军反手抽出弓箭,在马背上拉弓还击。职业士兵和仓促训练的村民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箭矢雨点般朝土墙飞去,立马把墙头扎成了刺猬,墙后的村民惨叫着掉了下去,再也没有一根箭矢飞向清军骑兵。

搞定了对方的远程攻击后,清军顺利地推进到了墙下,但又面临着新的困扰:土墙将村庄围个严严实实,虽然不太高,但是战马是无法跃过的,大股骑兵一鼓作气冲入村里显然是无法做到了。

清军没办法,只能下马步战。不过对于他们而言,步战才是他们的强项,只不过比起骑兵冲锋要多耗费一点时间罢了。

士兵们将弓箭收好,抽出了手中的马刀、狼牙棒、长柄斧头,连砸带踹,想把土墙砸出个缺口来,一拥而入。但是这土墙比他们想象的要结实,并不是简单的篱笆糊泥巴,而是夯土垒成,厚达几尺,砸了半天,也就砸出了一些凹槽。

无奈之下,清军只好改变策略,搭建人墙,从墙头翻入。这时,墙头却冒出了不少长矛和叉子,甚至是锄头,劈头盖脸砸下来,翻越土墙的士兵腾不出手抵挡,被砸得头破血流摔在地上。

清军何曾在朝鲜境内受过这样的窝囊气,凶性被激发出来,不管不顾地往上爬,死伤了几十人后,终于有人越过了墙头。

只要面对面,形势立马转变。即使一个不披甲的清兵,可以以一敌三,甚至是敌五,一番白刃战格斗之后,墙头的村民纷纷倒下。没有了骚扰之后,越来越多的清兵轻而易举翻过土墙,进入了村内。

豪格在后方看着清兵蚂蚁一般越过了土墙,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蝼蚁终究是蝼蚁,几个土包子,居然妄想抵挡我大清的铁骑。”

杜度却有些担忧:“肃亲王,这几百人的村子再怎么折腾也跳不出咱们的五指山,可是我有些担心,从北面的坚壁清野,到这里的筑墙为牢,绝不是孤立的事件,恐怕背后有大阴谋……”

“能有什么阴谋,无非是明军伙同朝鲜人垂死挣扎罢了……”豪格对杜度的担忧不以为然,可是话没说完,就看见村庄的中央燃起了一道狼烟,冲入空中,数里之外都能看到。

鸭绿江畔的狼烟给豪格、杜度带来的阴影太深,现在这个村子里再现这一幕,让两人心里都有些惴惴。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安。

豪格沉声下令:“传本王命令,速速拿下这个村子,然后补充体力,准备迎敌,探马往外撒出去十里警戒!”

此时的村庄已经被潮水般涌入的清军淹没,正门被打开,一名牛录章京跑过来禀报:“禀告主子:这村子里的人早有准备,墙头一失守,他们就点燃了狼烟,而且村里的妇孺在攻打土墙的时候就从另一面跑了……”

“女人和小孩跑就跑了,关键是要粮食。”豪格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牛录章京惶恐地回答:“……可是,重要的就在这里:咱们找了整个村子,也就搜罗到了几十石粮食,对于咱们的大军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

“什么?”豪格大惊失色,“有没有活口,抓个过来问话,怎么回事?”

一名受伤的村民带了过来,刀架在脖子上立刻说了实话:“黄海道那边来了个钦差,派人给每个村预支了抚恤银子,训练青壮,要求咱们自卫,保护村子,另外还让咱们把多余的粮食都存储到山里,免得被抢……”

“果然有阴谋!”杜度对村民说,“带我们去找粮食,就让你活命,做个包衣,否则就砍了头喂野狗!”

威逼利诱之下,村民被迫带着清军去山里找埋藏粮食的地方。

途中,清军又找到了一个村庄,也是如出一辙,用夯土筑起了土墙,等清军一靠近就用弓箭攻击。豪格知道了村庄里的粮食都运出去藏起来的真相后,本不打算啃这些没肉的骨头,可是一波箭矢下来就被激怒了,下令攻击。

死伤了数十人之后,清军攻下了第二个村庄,进去一看,果然也没有多少余粮。一问,答案也是藏在深山里。

接连扑空的清军很沮丧,两场战斗强度虽低,但是一无所获的结果对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现在唯一支撑他们前进的动力就是山里的粮食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火烧藤甲兵

山林间,清军沉默的前进,为了节省马力,他们都下了马,跟随朝鲜俘虏步行进山。

山路并不平坦,树林之间也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换做平时,清军是不会走的,但是经历了一个月的跋山涉水之后,这样的困难对他们而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加上急需粮食补给,再崎岖的路也要走。

来到了一处小溪旁,干渴难耐的清军纷纷驻足,捧起水就喝,顺便洗掉脸上的灰尘和血迹,战马也低头喝水,补充水分。前进中的队伍一下就松散了,有人继续走,有人蹲下喝水,还有人干脆一屁股坐下休息。汉人包衣见主子懒散下来,更是如释重负,放下了沉重的包裹和盔甲,坐在阴凉处大口喘气。

放在往常,而且是在敌人境内,军纪严苛的清军是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阵型乱了之后,一旦遇到敌袭,就来不及组织有效的反击。但是经历了一个多月的折腾后,豪格也不打算斥责部下,他自己都想停下来歇息片刻。反正这山岭之间,也不可能有大群敌人出现,就随他们去吧,这时候强调军纪,只怕还会有反效果。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担任向导的俘虏趁人不注意,一溜烟窜进了树林里,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负责看守的清军追赶了过去,人没找着,却看见前方的林子里冒出了浓烟。

烟雾很快就越来越大,继而有火苗窜出,吞噬了前方的大片树木,把前进的道路拦腰截断。居然有人在树林里放火!

追赶的清军连忙返回,向豪格禀报:“主子,前面有人点火烧林子,无法前进,那俘虏也不见了!”

“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豪格大怒,挥舞马鞭抽了过去,把几个甲兵抽得满地打滚。

杜度拉住了豪格的手:“肃亲王,别管这几个人了,你看!”

豪格抬头一看,不仅仅是前方,左面、右面、后方都冒出了冲天的浓烟,似乎整个树林都被点燃了。

“这些该死的尼堪,想纵火烧死咱们?”豪格已经到了暴走的边缘,一路上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也就罢了,现在连纵火的损招都使了出来,简直欺人太甚!

杜度语速很快地说:“粮食藏在山里只怕是个诱饵,引咱们上当的,不能再往前走了,赶紧下山才对。”

豪格恨恨地举起马刀斩断了旁边一棵小树,大声下令:“原路返回,下山!”

在溪水旁或坐或躺的清军、包衣们赶紧站起来,牵着马往回走。山风一吹,浓烟扑面而来,人被呛得咳嗽不止,战马也不安地嘶鸣起来,四处弥漫着惶恐的气氛。

杜度比豪格的经验丰富,大声说:“所有的牛录章京都找到自己的人和包衣,让包衣砍倒两侧的树木,阻止火燃过来,然后带着人用浸湿的布遮住口鼻,往前冲!”

这无疑是正确的逃离火场的方法,否则没头没脑地乱窜,很可能就会葬身大火之中。

但是包衣们面对蔓延过来的大火,慌乱不已,求生的欲望压过了对清军的畏惧,他们不愿牺牲自己,为清军的撤离赢得时间。很多人没有执行命令,而是四处乱跑,试图找到缺口自己逃生。

豪格大喝:“违抗命令者,斩!”

巴牙喇杀气腾腾地冲上去,挥舞兵刃将逃跑的包衣砍翻在地。一连砍了上百人之后,总算止住了逃跑的势头。包衣们无奈地在巴牙喇的注视下砍树,制造隔火带。

甲兵们则按杜度的指示用浸湿的布捂住口鼻,一头冲入了烟雾之中,挥刀砍倒前面燃烧的树木,还有人用砍断的树枝拍打,把火苗扑灭,试图开辟一条逃生之路。

从空中鸟瞰下去,万余人像一条巨大的长龙,在满山的大火之中蜿蜒前行,一点一点熄灭了前方的火势。但是两侧的隔火带断断续续,并没有连成直线,部分区域的火苗蔓延到了队伍之中,后方的火势也卷了过来,造成了大军的混乱,怒吼声、尖叫声、哀嚎声响作一团。平时训练有素的战马在这样的自然灾害中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挣脱了主人的束缚,四处乱跑,加剧了混乱。

豪格和杜度在一群巴牙喇的簇拥下,依靠前方甲兵们的拼命扑打,艰难地冲过了火场,找到了下山的道路。但是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好运,在混乱中困在了火场,被浓烟包围,呛入大量烟尘后窒息昏迷,活活烧死。

远处的山头上,苏粗腿望着在大火中挣扎的清军,得意地说:“古有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今天我们也来个火烧鞑子兵。”

旁边的人附和道:“苏队官说得对,这把火一放,鞑子不死也要脱层皮。”

经过海上剿寇、铁山、辽河之战以后,接连立功的苏粗腿现在已经是管着一百号人的队官了,这次他作为特派人员,来到平安道南部负责组织当地百姓反抗清军,训练青壮。火烧山林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按照陈雨的部署,邓范带着一个协守卫鸭绿江,蒋邪带着一个协驻扎在平安道和黄海道交界处,苏粗腿这些特派人员则深入平安道各个牧、郡,组织百姓就地抵抗,把清军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即便豪格能突破平安道的层层阻挡,必定也是损兵折将、疲惫不堪,收拾起来就会事半功倍。这样的战争模式如果成功,那么以后面对上清军的任何将领和部队,都能从容应对,用最小的代价将其挡在铁山之外。

一个多时辰后,豪格灰头土脸地站在山脚下,望着漫山遍野的大火,心有余悸,再晚一些,只怕自己是出不来了。

杜度苦着脸组织人手清点了一番后,告诉豪格:“肃亲王,咱们的勇士有千余人留在了山上没下来,只怕是凶多吉少,汉人包衣更是损失惨重……”

豪格此刻也没有了骂人的欲望,心灰意冷地问:“咱们还剩下多少人?”

杜度叹了口气:“加上渡江前后的折损,镶黄旗的勇士和八旗蒙古的兵马损失了三千来人,六千包衣只剩下了一半……”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大战之前

“三千勇士?”豪格低声吼叫起来,“这个数目的队伍,可以击败明狗几万大军,如今却不明不白葬身于江河之上、山岭之间、大火之中,而我们甚至没和敌人正面交手过!”

杜度沉默不语,他也很郁闷,面对豪格的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实在太狡猾,比以往碰到过的敌人都要棘手。

豪格像一头笼中的困兽,烦躁地走来走去,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决定,是继续前行,还是调头返回盛京?

往前走,前方不知道还有多少陷阱等着自己,而且接连受挫之后,大军的士气已经降到了谷底,每走一步都是极其艰难的;返回盛京,寸功未立、损兵折将的自己,将面对怎么样的暴风骤雨,实在不得而知。

进退维谷的豪格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杜度:“安平贝勒,论年纪,你是兄长,战场的经验比我丰富,你教教我,该怎么做才好?”

杜度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往常性格暴躁、骄傲自负的亲王,这还是自己认识的豪格吗?他什么时候这么低声下气过?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没有与敌人面对面交手的机会,却深陷泥淖举步维艰,这样的遭遇,任何一位清军将领都没有遇见过,豪格放下架子不耻下问也说得通,如果决策再失误,大军恐怕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杜度仔细想了想,谨慎地回答:“肃亲王,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无法替你做出决定。但是我知道,眼下咱们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返回盛京,一条路是继续往铁山前进。两条路的利弊都一目了然:前者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但是可能会失去皇上的信任、遭到其他旗主的抨击,罚夺牛录是板上钉钉了,只怕亲王之位都不保;后者可能会再遭重创,还会折损多少人马不得而知,最坏的结果是全军覆没。但如果能到达铁山,一鼓作气击溃那支明军,就能绝地重生,带着功劳凯旋而归。何去何从,还请肃亲王自行定夺。”

“也就说,要么回去接受惩罚,要么赌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豪格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杜度不敢打扰他的思考,旁边的巴牙喇、远处的清军士兵都屏声静气,等待主帅决定自己的命运。山谷间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吹过的呜呜声和战马偶尔发出的响鼻声。

良久,豪格猛地睁开眼,一字一句地说:“我,爱新觉罗·豪格,大清皇帝嫡长子、镶黄旗旗主、和硕肃亲王,掌管户部事务,整个大清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人,绝不能跪着忍辱偷生,成为万人笑柄。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杜度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左右:“清点人马,收拾一下,继续前行。”

远处的山头上,苏粗腿望着清军余部整好队形后继续往南走,赶紧对旁边的部下说:“快把消息传回去,告诉铁山那边,鞑子还没死心,让大人做好应对的准备。”

铁山。

“鞑子居然能撑得住,还要来攻打铁山?”陈雨站了起来,“既然他们想死,就成全他们!传我命令:留守铁山的所有战兵随我北上,与蒋邪会合,然后与鞑子在平安道决战!”

命令下达之后,整个铁山卫进入了战前状态,留守的战兵们以队为单位,从兵营里列队而出,一门门山地炮在骡子的背上被运出了武备库。操练的农兵和屯丁们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默默的看着这一切,他们敏锐地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了。

顾大锤找到了陈雨,略有些紧张地问:“贤婿,你要把战兵都带走?可是铁山卫怎么办,连个能带兵的将领都没有,万一有敌人来袭,光靠我一人如何应付?”

陈雨安抚道:“老泰山不必担心,战兵走了,还有好几千农兵,应付一般的事情绰绰有余。而且现在的铁山卫算是大后方,前面有我顶着,海上有水师镇守,西面是尚可喜,东南是京畿道,都是自己人,不会有难缠的敌人出现,除非他们会钻地。”

听了陈雨的话,顾大锤安心了不少,转而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你这次是要去和鞑子打仗?听说这次的主帅是鞑子的亲王豪格,一等一的猛将,千万不要逞强啊!现在你是整个威海卫和铁山卫几万军民的主心骨,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前程,都系于你一身,什么都不如你的安全重要。有什么事,让手下顶在前面,切记,切记!”

陈雨笑了起来:“放心,我也不是莽夫,不会以身犯险,打仗的事,交给能人去做,我坐镇后方指挥就好。至于豪格嘛,老泰山也不必过于担心,不管是亲王还是贝勒,打仗都不是靠一个人的勇猛,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再说了,邓范在鸭绿江先挫了他的锐气,然后平安到数百里崇山峻岭又耗费了他的元气,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士气低落、粮秣断绝,这一战,我们必胜!”

“既然贤婿已经胸有成竹,那我就放心了。”顾大锤露出了笑脸,“我和铁山卫数万军民,等你凯旋而归!”

陈雨一边点头一边往外走:“老泰山就等着给我摆庆功宴吧。”

顾大锤在后面又补了一句:“影儿也等着你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陈雨一个踉跄,回头哭笑不得地说:“一定一定,这事我早有打算。”心想,感情这便宜老丈人真正的用意就是提醒这件事吧?

一个协的兵力从铁山卫出发,前往黄海道和平安道交界处与蒋邪的另一个协会师。与此同时,豪格的军队也在艰难的前进。

与以往进入朝鲜后势如破竹的情形相比,豪格此行完全陷入了战争的泥淖,每走一步都极其艰难。沿途的村庄如出一辙,修建土墙、训练青壮,清军虽然能一一攻破,获得微薄的粮食,但耗费的精力却是巨大的。同时,各郡都派出了兵丁袭扰,用游击战的方式,让大军几乎没有修整的机会,从主帅豪格到普通的甲兵,每个人都累得睁不开眼,完全是凭借一口气支撑。

在这样的困难下,大军来到了平安道的最南端,与对手近在咫尺,大战终于要来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决战前夜

陈雨与蒋邪会合之后,后者汇报了前方的情报:“豪格离我们只有两天的路程,从探子报来的消息得知,他们的状况很差,粮秣补给跟不上,而且在沿途各郡的骚扰之下,很久没睡个囫囵觉了。”

“很好,平安道观察使申英全这次做得不错,战后我要给他请功。”

蒋邪坏坏地笑了笑:“大人,把鞑子折磨的不成人形再去打,他们会不会说咱们胜之不武啊?”

陈雨嗤之以鼻:“两国交战,无所不用其极,哪里有胜之不武这么一说。鞑子的状态越差越好,正好痛打落水狗,对付这些手上沾满大明百姓鲜血的屠夫,还讲什么规矩?”

蒋邪问:“我军两个协的兵力也不过四千人,鞑子虽然实力有所减损,但估计还有七八千人,是我军的两倍,而且以镶黄旗和八旗蒙古为主,包衣的数量只占两成。这一仗该怎么打,伏击还是正面硬扛?”

陈雨反问:“如果让你指挥这两个协,面对两倍的鞑子,你会怎么打?”

蒋邪对这个问题看来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鞑子毫发未损、士气正旺,四千战兵对一万多鞑子,而且我军以新兵为主,战场经验不足,对方却大多是久经沙场的精锐骑兵,不宜硬碰硬;但是现在鞑子屡经挫折,不仅兵力折损了三四成,而且粮秣不济、人乏马疲、士气全无,实力大打折扣,属下认为,应该在旷野中面对面来一场决战,重创甚至全歼这股鞑子,也让咱们治下的军民、大明和朝鲜的所有人看看,鞑子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野战中照样会被击败,所谓‘满万不可敌’的言论,可以休矣!”

“说的好!”陈雨击掌叫好,“虽然咱们曾经三番两次击溃鞑子大军,但不是依靠墩堡和战船的铳炮之利,就是夜间用火箭偷袭,野战中还没有机会正面击败鞑子。只要这次获胜,不仅能树立我军的信心,也能让天下人知道咱们的厉害。”

他又问:“那么你认为,是否要为了稳妥起见,把邓范的部队也调过来增强实力?”

蒋邪摇摇头:“属下认为不妥。虽然目前打探到的消息,盛京那边只派出了豪格这一支部队,但是谁也不敢保证皇太极有没有埋伏后手。鸭绿江防线是我们心无旁骛对付豪格的前提,不能有任何闪失,如果调走邓范夹击豪格,却让鞑子乘虚而入,袭击我军后方,那么就会陷入被动,这一战的胜负可能会逆转,得不偿失。”

陈雨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认为鸭绿江防线的部队不能动,一来可以确保后方无忧,二来还可以防止豪格的溃兵从鸭绿江撤离。这一战,不仅要把豪格的大军彻底击溃,而且要尽可能全歼,至少不能让鞑子成建制地撤回鸭绿江以北。虽然我们没有足够的骑兵,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但是我们有充足的后勤保障、还有北部的崇山峻岭作为屏障,加上坚壁清野的策略,追不上也要耗死他们。”

蒋邪正色说:“请大人坐镇,由属下前线指挥。我蒋邪向天发誓,此战必胜,绝不让一个完整的牛录逃走,否则提头来见!”

陈雨满意地说:“很好,我就将大军交给你指挥,出发!”

会合后的四千大军朝着豪格前进的方向迎了上去,大战一触即发。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互相派出的侦察骑兵开始了绞杀,试图遮蔽对方的耳目,给己方的部队争取战场主动。清军的骑兵虽然更胜一筹,但是体力和士气都处于谷底,以林三为首的少量铁山卫骑兵也没有落下风,你来我往互有死伤,还捉到了一两个舌头,进一步摸清了敌人的底细。

豪格凭着一股气坚持到了这里,现在终于得知了对方主力的动向,精神一振,连忙下令全军,不再保留体力,誓与敌人决一死战。

入夜,清军的临时营地燃起了篝火,甲兵们吃完了最后一点抢来的粮食,然后开始宰杀那些已经脱力了的战马,以马肉为食,补充体力,准备明天的大战。清军远征,一般都是一人双马,以便人和马保持充沛的体力,维持强大的机动性,但是现在粮秣供应早已跟不上,为了能有足够的力气上阵厮杀,也顾不上这些了。

甲兵们围坐在篝火旁,烤着马肉,肉香味顺着风飘散开来,那些无权享用的包衣则躲在角落,暗自咽着口水。虽然马肉有些酸,味道不好,但总好过饿肚子。这一路过来,抢到少量的粮食都分配给了清军,包衣们沦落到挖野菜充饥,个个面黄肌瘦,现在闻着马肉的香味,不少人都露出了贪婪的眼神。

马肉烤熟后,甲兵们纷纷狼吞虎咽起来,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包衣们更加受不了。终于,有一些胆子大的人,怯怯地走过去,请求主子赏几块肉吃,却被一脚踹翻,还招来一顿打骂。

“低贱的奴才,老子都吃不饱,哪有你们的份?”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的出,饿急眼了的汉人包衣暂时忘却了上下尊卑和对清军的畏惧,骚动起来,纷纷叫嚷:“喂条狗都要给根骨头,我们一路上干最重的活、吃最少的口粮,明天说不定要死了,还不给口饱饭吃,还有没有天理了?”

早就憋着一肚子窝囊气的清军哪能惯着这些奴才,他们如同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挥起马鞭就劈头盖脸抽了过去,把包衣们抽得满地打滚。压抑已久的包衣们再也无法忍受,红着眼扑了上去,用嘴咬、用手抠,以最原始的手段反抗不公平的待遇。

骚乱几乎在瞬间发生,清军甲兵和包衣们厮打起来,咒骂声、喊叫声响成一团,不时有人滚落到篝火的火堆上,伴随着惨叫声,皮肉的焦臭味随之散发开来。火光照耀下,人人的脸都是扭曲的,这一个月遭受的磨难让所有人的情绪被引爆,都陷入了癫狂状态。

第三百五十四章 决战

看着这混乱的一幕,杜度有些着急,想要站出来制止,却被豪格一手拉住。

他惊讶地回头问:“肃亲王,大战之前内讧乃不祥之兆,为什么拉着我?”

豪格脸色阴沉地说:“镶黄旗的勇士心里有怨气,发泄出来未必是坏事。”

在豪格的默许下,混乱仍在继续。但是身强体壮的清兵们逐渐占据了上风,真得动起手来,汉人包衣哪是这些职业士兵的对手?只不过担心事后被责罚,清兵们暂时没有动刀子,只是用拳脚和马鞭对付这些他们眼中蝼蚁一般的奴才。毕竟这不是战场之上,对方也不是逃兵,包衣再低贱,终究算自己人,还是珍贵的劳动力,毫无理由地滥杀丁口在人口稀少的满清是大忌。

包衣们落了下风,被雨点的拳脚揍得满地找牙。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包衣们被逼到无路可走,终于有人铤而走险。

“锵”的一声,有人趁乱抽出了清兵的马刀,一刀插进了对方的肚子,被刺中的人不敢置信地望了望对手,又低头望了望没入腹中的刀,颓然倒下。

周围的人都呆了呆,短暂的寂静之后,清兵们愤怒了。

“该死的奴才,居然敢以下犯上?”

清兵们如同得到了某种信号,不约而同地抽出了马刀,狂怒地朝包衣们砍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斗殴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一个又一个的包衣倒在了血泊中。火光的照耀下,清兵的面目狰狞,地上的躯体血肉模糊,宛如阿鼻地狱。

包衣被砍杀了数百人后,剩余的人躲到角落,瑟瑟发抖。杀红了眼的清兵提着刀还想上前赶尽杀绝,这时豪格的声音终于响起:“够了!”

清兵们慢慢冷静下来,停住了脚步,喘着粗气。豪格慢慢走过来,环视左右,沉声说:“今晚的事到此为止,任何人不准再动手,留着力气,明天与明狗厮杀!”

远处的杜度忍不住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大清的军队需要屠杀自己人来平息心中的戾气了?他忍不住冒出了一股不祥的念头,对明天的大战是否能得胜产生了一丝动摇。

事情重新回到了轨道。清军发泄完之后,恢复了平静,幸存的包衣们也冷静下来,带着对自己命运的担心,战战兢兢地挖坑掩埋自己的同胞。

一个残酷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在煎熬中,清军渡过了这一晚,终于迎来了黎明。

牛角声响起,只休息了两三个时辰的清军满眼血丝,纷纷上马,在各自的牛录章京带领下拔营出发。杜度自告奋勇,领着两千人充任先锋探路,豪格则带领六千余人在后。

杜度领兵走了十几里路之后,前方的探马传来消息:“前方遭遇明军夜不收全力阻击,估计是敌人主力。”

“看来正主要露面了。”杜度打起精神,命所有人加快速度迎上去。经历了这么久的折腾,与敌人痛痛快快打一仗不仅是豪格的愿望,也是他的愿望。他再也不想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暗中较量了,轰轰烈烈打一场,赢了就扭转局面,输了也就解脱了。

转过一个山头,是一片平原,杜度终于看到了大队的明军。旌旗招展、队列齐整、衣甲鲜明,而且是清一色的鸟铳手。看见汹涌而至的骑兵,毫不怯阵,摆开了阵势,准备迎敌。

这个对手有些古怪。杜度心里嘀咕。明军的鸟铳不是新鲜玩意,他见得多了,但是没有任何刀斧手、长矛兵护卫,清一色的鸟铳手,却是从未见过的。他不相信能够布下这样天罗地网的对手是一支弱智的军队,既然有胆量全员使用鸟铳,肯定有过人之处。

不过到了这地步,不管有没有古怪,都只能迎难而上。杜度拔出马刀,略带悲怆地下令:“冲上去,杀光这些明狗,用他们的头颅来祭奠我们死去的勇士!”

清军纷纷举起了马刀,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嚎叫着冲了上去。颠沛流离一个月了,吃尽了苦头的他们,决心将对手砍成肉泥,以消弭这份耻辱。

蒋邪不慌不忙地下令:“全军听令,以营为建制,列成方阵。炮在四角,铳手在中。”

两个营分散开来,列成了两个千人空心方阵,数十门山地炮被安置在方阵的四个角落,战兵们则排成了两列横队,分立于四个面。炮手紧张地装填炮弹,战兵们则开始做发射火铳的准备。

清军的骑兵从慢到快,全力冲刺起来,他们不打算留力,打算一鼓作气冲散对手,然后进行屠杀。因为体力的因素,战斗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隆隆地蹄声中,骑兵越冲越近,两千步、一千步、八百步……

“轰轰轰……”

炮声率先响起,山地炮喷射出炙热的火焰,炮弹呼啸着飞向敌人。

炮弹从骑兵之中穿过,所过之处,马腿折断、人仰马翻,落马的清军来不及呼叫,就被自己人踩成了肉饼。

清军的战斗经验很丰富,眼见对手的炮厉害,不用上官下令,自发地散开来,将阵型拉开,降低密度,减少被炮弹击中的几率。这样做的效果很明显,第二轮炮击,炮弹的命中率就低了很多。

几百步的距离对于冲刺的骑兵也就转眼之间的功夫,蒙古人率先冲到了方阵前,轻巧地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与对手的正面平行,疾驰中抛射出了手中的箭。

“呯呯呯……”

与此同时,战兵们也开火了,几百枝火铳齐射,铅弹雨点般飞入对方阵中,后发先至,蒙古人纷纷中弹落马。

战马悲怆的嘶鸣声中,箭雨也落入了方阵之中,战兵接二连三中箭倒下。毕竟新兵居多,出现了伤亡后,阵型有所动摇。

蒋邪大声下令:“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死也要死在自己的位置上!让炮手换霰弹!”

短暂的慌乱后,在什长和伍长们的控制下,战兵们稳住了情绪,继续装填弹药。日复一日的训练,已经让他们形成了机械的条件反射,口令一下,眼中就只有装弹动作,其余的也不去管了。很快,他们完成了第二次装弹,再次举起了枪口,而这时,蒙古人从正面绕道了侧面,试图攻击侧翼,第二轮交锋又开始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死亡的对射

蒙古人在正面的试探中占不到便宜,便绕到了侧面,再度张弓搭箭,瞄准了方阵。与此同时,正面的清军骑兵也拍马杀到,放缓速度,拉开了自己的弓。

以往面对结阵的步兵,清军的战术简单而粗暴,就是先远距离吸引对方鸟铳开火,让他们装填缓慢的火器变成烧火棍,然后再正面冲上去用箭雨杀伤对手撼动阵列,侧面利用蒙古人精良的骑射骚扰,往往几轮箭雨下来,再严密的步兵阵也会被打开缺口,然后清军骑兵一拥而上,砍瓜切菜。

只是今日的对手与以往的明军不同,在射程之外能忍住不开火,还用大炮远程攻击,让清军引诱对方开火的战术意图无法实施,只能冒着炮火硬冲。按理说这样的选择也没错,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对方的鸟铳可以短时间连续发射。

正面清军和侧面蒙古骑兵的箭还没有射出,对手反倒先发制人了,三个方向的火铳一起开火

“呯呯呯……”

密集的枪声响起,像是爆豆子一般,毫无准备的骑兵还没松开弓弦,就纷纷被击落马下。其余人大吃一惊,这鸟铳刚打完一枪不是变成烧火棍了吗,怎么还能开火?

骑兵们毫无心理准备,匆忙射出了手中的箭,只是动作太仓促,准头差得很远,歪歪斜斜飞了出去,一半落空,效果还不如第一轮抛射。

这时山地炮在火铳的掩护下又开火了,而且从实心弹换成了霰弹。

“轰轰轰……”

霰弹筒飞出炮口就在压力下裂开,化作一阵金属豪雨飞向不远处的骑兵。乌压压一片弹雨扫过去,密密麻麻的骑兵连人带马被扫成了筛子,血肉模糊地滚落在地。

后方的杜度见状不妙,连忙下令:“传令过去,让蒙古人穿插到两个方阵之间牵制,命令正面的马甲不要与他们拼对射,直接冲上去,撞开一个缺口。”

他看得很明白,对方的火铳能连射,对射占不到太多便宜,再加上这种大炮发射的霰弹威力太大,按老办法要吃大亏,只有把马甲当重骑兵用,用性命冲开一个缺口,才有取胜的机会。

牛角声响起,一拨巴牙喇飞快地冲了上去,与前方的马甲会合,带领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往方阵冲了过去。两侧的蒙古人和清军配合的经验很丰富,立刻绕着方阵转了个大圈子,汇集在一处,往两个方阵之间插了进去。

蒋邪站在方阵中央下令:“不要被敌人的动作迷惑,以不变应万变,侧面继续保持射击,正面以刺刀迎敌。”他很清楚,步兵面对同等数量的骑兵,在机动性上处于绝对下风,无法像对手一样改换不同的攻击方式,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阵列,一旦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攻破了阵列,就是死路一条。

两个方阵的士兵这时已经镇定了下来,在队官、什长、伍长的层层指挥下,按口令心无旁骛地装弹、射击、再装弹、再射击,机械地循环动作。反正两条腿怎么都跑不过四条腿,除了依靠阵列和手中的火铳,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烟雾弥漫,蒙古人率先插进了两个方阵之间,形成了一个长蛇阵,往两边抛射箭雨,为正面的清兵冲锋吸引注意力。

原本这种战术很实用,在敌人阵列之中穿过,快速奔跑中抛射弓箭,打完就跑,敌人也追不上,既达到了杀伤对手,扰乱军心的目的,还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他们一时没想明白,对手的方阵可以在四个方向同时独立作战,即便被插入到了两个方阵之间,正面也迎来了骑兵的冲击,却没有顾此失彼,火力密度丝毫不减,也没有出现一丝慌乱。反倒是蒙古人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两个方阵夹击,火力强度翻倍,损失惨重。

“呯呯呯……”

战兵们机械地朝前方射击,烟雾中他们也看不太清,只管对着奔跑的骑兵开枪就是,反正对方是纵队,像走马灯一样跑过来当活靶子,闭着眼睛打也能蒙中。

枪声中,被夹击的蒙古骑兵像是被无形的镰刀扫过,接连落马,比起刚才的交锋,交换比直线上升。方阵的侧面虽然也不时有战兵中箭倒下,但蒙古人显然吃亏得多。

蒙古人快要吐血了,一时糊涂跑到了方阵之间,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连迂回的空间都没有,只能捏着鼻子往前冲,否则不管停下、后撤还是往两边跑都是死。

枪声中,正面的蹄声逐渐接近,烟雾中,无数清兵冒了出来,一头撞上了方阵。此时正面的战兵早已蹲在地上,将刺刀斜指天空,枪托驻地,构筑了一道人肉拒马防线。

战马悲怆的嘶鸣接连响了起来,它们庞大的身躯撞进了刺刀丛中,巨大的疼痛让它们哀鸣不已,清兵马甲被惯性甩了出去,掉落刺刀之中,被扎成了刺猬。

战兵们也不好受,虽然刺刀挡住了对方的冲击,但是战马庞大的躯体太过沉重,加上奔跑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不少刺刀生生被折断,清军连人带马压上来,战兵们倒霉的当场被压死,运气好点的也被撞断了肋骨,退出了战斗。

蒋邪高声喊道:“不能让鞑子冲进来,给我挡住!”然后带着数量不多的预备队冲了上去,接替死伤的战兵,补上了缺口。

骑兵冲锋讲究的是一鼓作气,一旦势头被阻,就难以为继。第一波冲锋被刺刀挡住之后,战马和马甲的尸体构成了天然的障碍,加上如林的刺刀让战马产生了畏惧感,后面的马甲再也无法冲击,只能下马,改马刀为弓,换上重箭,开始了步战。战兵们见对手改变了战术,也在口令的指挥下站了起来,重新恢复了射击状态。

双方在三四十步的距离开始了死亡的对射。马甲们拉开了强弓,拉成满月,然后放出了重箭。战兵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装填了弹药,扣动了扳机。

“呯呯呯……”

枪声中,平射的重箭像毒蛇一样飞入人群中,中者立毙,有人甚至被一箭贯穿了头颅,这种重箭的威力显然不是抛射的轻箭能比拟的。与此同时,铅质弹丸带着巨大的动能也回敬了对手,甲兵们层层盔甲也抵挡不了,胸口冒出血花,仰面倒下。



第三百五十六章 弓箭与火器的较量

相比于侧面与蒙古人的交锋,正面的对射则惨烈的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清军虽然大部分都是骑兵,但是骑术远远比不上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最擅长的还是步战,蒙古人的骑弓抛射都是轻箭,中一箭或许还能咬牙坚持战斗,但清军甲兵在三四十步距离的重箭平射,几乎是无解的,除非用厚盾阻挡,否则没人能承受,很多人被一箭射穿,当场毙命。

反过来,火铳射出的铅弹也很霸道,即使内穿皮甲、外套锁子甲,也挡不住火药产生的巨大动能,一旦被拇指盖大小的铅弹击中,锁子甲碎裂、皮甲洞穿,弹丸能在胸腹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中者立毙。

双方的攻击手段都是足以致命,不相伯仲,那么决定性的因素就是谁能坚持下去,谁更撑得住伤亡了。

清军严苛的军纪和常年打胜仗形成的心理优势是他们的最大依仗,即使这场局部战斗的伤亡远远超出战前的预期,但是甲兵们硬生生顶了下来,即使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还是咬牙一箭一箭地射了过去。

那边的火铳手战斗经验无法和对手相比,但是日复一日严格的训练让他们成了无法思考的机器——或者说残酷的战斗让他们无暇思考——除了听从什长、队官等军官的口令机械地装弹射击,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其实这也是近代化的火器部队独有的特点,把人变成战斗机器,不需要独立的思考,用团体的优势抵消清军个人的武勇。蒋邪作为战场最高指挥官,进入这样的短兵相接,他满肚子的主意也无用武之地,能做的就是把数量不多的预备队顶上去,弥补缺口,每倒下一名战兵,马上就有另一名补上,维持线列的完整。

“呯呯呯……”

枪声连绵不绝,烟雾弥漫了整个战场,弓箭与火铳的较量仍然在持续,但是平衡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对射刚开始的时候,清军占据了一定优势,主要是攻击的频率比对手更快。无论火铳手动作如何熟练,即使能够达到一分钟三枪的高效率,也无法与弓箭相比。但是随着战斗的持续,清军渐渐慢了下来,再强壮的甲兵,在射出了五六箭之后,也无法维持最初的射速,毕竟强弓重箭太消耗臂力,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整体的射击速度慢慢就降了下来。而火铳手从装填弹药到扣动扳机,相比于对手几乎不需要耗费什么体力,始终能够维持原有的节奏,此消彼长之下,甲兵们就渐渐支撑不住了,有些人连续射出十几箭之后,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了。

对于交战的双方而言,战斗中的每一分钟都格外漫长,但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清军从一开始的气势汹汹,到逐渐不支,然后处于下风,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此时,侧面的战斗早已结束,蒙古人丢下了一地的尸体后,仓皇撤离了战斗一线,躲得远远的,任凭杜度如何呵斥,死活也不敢上了。

杜度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这些蒙古人就是这样的尿性,打顺风战还行,一旦遭遇逆境,就溃不成军。他眼瞧着正面的战斗己方已经现出了颓势,连忙下令其余的人顶上去。

“要是现在不冲垮明军,后面的仗就难打了。”他阴着脸对左右说。

巴牙喇们举起了兵刃,大声呵斥着,让其余的甲兵下马,往前方顶了上去。一群群甲兵步行越过地上的尸体,大踏步迎了上去。

蒋邪看得分明,下令:“命令山地炮攻击后方的鞑子!”虽然位于两个对角的大炮无法攻击近在咫尺的清军,还有误伤自己人的可能,但是可以攻击对方的援兵。

“轰轰轰……”沉寂了一会儿的山地炮重新发出了吼叫,一枚枚的实心弹钻出了炮口,呼啸着往侧前方飞去。

气势汹汹的援兵被炮弹砸的血肉横飞,队形一下就乱了。为了支援前方,清军只能下马步行,速度缓慢,完全是大炮的活靶子,对方在弓箭射程之外,光挨打不能还手,只能用人命往上堆。

援兵还没加入,正面的清军已经崩溃了。随着弓箭的攻击频率越来越慢,而对手的火铳却无休止地射击,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气力不支的清军一个接一个被击倒,余下的人再也拉不开弓,只能绝望地往后跑,一个、两个、三个……很快就成了溃逃。

巴牙喇们冒着呼啸的炮弹,挥刀劈砍着逃下来的甲兵,大吼:“顶上去,后撤者死!”

对巴牙喇和军纪的恐惧让甲兵们陷入了纠结,后撤是死,调头回去还是死,该何去何从?

逃下来的甲兵们在犹豫一番后,有人选择了继续后撤,被巴牙喇无情地砍杀,也有人选择返回战斗,但零星的反扑却被迎面而来的弹幕打成了筛子。

在巴牙喇的弹压下,清军组织起了第二波攻势,但是对面的步兵线列气候已成,士气正旺,火力极其猛烈,援兵们进入弓箭的射程,还没站稳拉开弓,就接二连三被击倒,完全无法形成有效的压制。

正面被击溃,处于全面下风,侧面的牵制也彻底失败,杜度绝望地看着前方的战况,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能派出去的都派出去了,这样的战斗完全是实力的较量,没有取巧的办法,如果不能冲破对方的步兵方阵,除了采取添油战术把人顶上去听天由命,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清军一波一波地冲上去,却被一轮又一轮的齐射击退,除了留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已经无法改变战场的局势。双方本来兵力相等,但是在反差巨大的交换比面前,清军的人越来越少,反击越来越弱。

眼看杜度率领的两千清军就要以过半伤亡的颓势败下阵来,这时转机出现了,后方响起了隆隆的蹄声,黄底红边的金龙旗出现在地平线上,豪格的六千大军赶上来了。看到己方的主力到来,被打得灰头土脸的清军发出了欢呼声。



第三百五十七章 战术克制

豪格看到眼前的场景,大吃了一惊,对迎上来的杜度问道:“怎么回事,分兵才多长时间,你就被打成了这模样?我让你为先锋是为了试探对方虚实,不是给明狗机会各个击破的。”

杜度羞愧不已:“我作战不力,被明军打得溃不成军,请肃亲王责罚!”

换做往常,刚愎自用、性格暴躁的豪格早就把杜度骂得狗血淋头了,但是经历了这一个多月的折腾以后,豪格的暴躁性子收敛了许多,他没有一上来就破口大骂,而是仔细观察了前方的战况后,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股明军兵力并不占优,而且全是没有长矛兵、刀斧手保护的鸟铳兵,能够在安平贝勒的围攻下屹立不倒,甚至占据上风,看来并非善类。”

杜度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难得豪格能冷静分析战况,没有把屎盆子都扣在自己脑袋上,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把你的人都撤回来,让我这边的人上。”豪格说,“三倍的兵力,加上都是生力军,如果车轮战都不能全歼这支两千来人的明军,你我也无颜返回盛京,可以自刎谢罪了。”

清军中军响起了锣声,这是鸣金收兵的信号。在前方苦苦支撑的清军残兵如临大赦,连滚带爬逃了回来,在他们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征战生涯中,还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刻,这可能是他们一生中无法抹去的耻辱记忆。

残兵们自觉地绕开正面,往两侧散开,避免阻碍援兵大军的前进方向。豪格手下的牛录章京们飞奔而出,大声呼喊自己的直属兵马出战。随着命令层层下达,近三千马甲缓缓出列,聚集在一起,蓄势待发。另外两千多包衣也被集结起来,准备配合马甲的攻势。

蒋邪抹去了脸上的灰尘,吐了一口唾沫:“呸,鞑子想来车轮战,真是不要脸!”

一名营官请示:“是否派人告知指挥使大人快点赶过来增援?”

“不必。”蒋邪镇定地说,“之前和大人商议好,之所以兵分两处,是为了避免被鞑子部分兵力纠缠住,其余人绕道奔袭我们后方。我们主力是步兵,机动性没法和鞑子比,只能用这笨法子。现在豪格的镶黄旗主力出现了,这是好事,说明鞑子全部在这了,就不用担心后方了。”

营官迟疑地问:“我们才一个协,现在打了一场,人数已经不足两千,而鞑子的生力军至少还有三千,加上两三千汉人包衣,这一战,怕是不好打……”

蒋邪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和被硝烟熏黑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设想是:让我们的这个协作为砧板,给大人那边创造机会,让他当锤子,把豪格砸死在砧板上。不过锤子砸下来之前,砧板肯定会有不小的死伤,你会不会害怕?”

营官先是一愣,继而涨红了脸,大声回答:“属下不怕!属下从威海卫开始跟着指挥使大人,一路打盐枭、叛军、海寇、鞑子,身上的疤少说也有七八条,从没有临战怯阵过!”

“很好,好兄弟。”蒋邪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但是也不必太担心,鞑子被我们折腾得不成人形,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体力不济,加上先头部队被咱们打退,又失了锐气,只要撑到大人到来,胜利就是咱们的。”

他对左右下令:“传我命令,趁鞑子还在部署攻势,将两个营合兵一处,以应付豪格的三板斧。”

命令层层传递下去,战兵端着火铳跟着队官、什长小跑着改换队型,炮手紧张地推着轻巧的山地炮重新部署阵地,两个方阵在鞑子的眼皮底下从容不迫地合成了一个方阵,原来有些稀薄的步兵线列重新变得厚实起来。

这一幕被一里多外的清军尽收眼底,豪格皱眉看着对方的调动,对杜度说:“重压之下还能从容变阵,对方的领兵之人有胆识、有魄力,这些兵也是训练有素……什么时候明军出了这样一支能打的部队,而且为什么会出现在朝鲜?”

杜度摇了摇头:“皇上派了不少细作,可是一到铁山就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至今对铁山这支明军还是没有摸清底细。”

豪格问:“安平贝勒和他们打了一场了,有什么建议?”

“如果肃亲王要强攻,我建议,直接推上去强弓重弩,用人命堆,冲开阵列,才有取胜的机会。”杜度说,“敌人用空心阵,四面都可以还击,骑兵袭扰侧翼没什么用,再说八旗蒙古的兵已经被打怕了,而且战马的体力也无法支撑第二轮大范围的迂回作战,与其分散兵力勉强从三面甚至四面围攻,还不如将兵力集中在一处,硬碰硬击垮他们的正面。”

豪格点头道:“我明白了,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他们为了防范骑兵攻击,摆出了四面方阵,但兵力也分散了,正面不到一千人,我们就把所有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一个点上。”

苍凉的牛角声响起,清兵策动坐骑,缓缓前行,似乎不急着冲锋。两千多汉人包衣则被巴牙喇们驱赶着,抱着长矛、短刀甚至是棍棒等五花八门的武器,小跑着往前冲,看样子是要打头阵。

蒋邪看到了清军的动向,皱起了眉头。不管是豪格还是杜度,这些清军将领无论天赋如何,战场经验都极其丰富,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放弃骑兵的侧翼迂回,用生力军集中兵力冲击空心方阵的正面,而且增加了一个招数,就是用包衣做炮灰,来消耗正面的火力,减少甲兵冲锋时的伤亡。

这个变化对于己方来说,是非常不利的,比起之前清军马甲加蒙古骑兵的组合攻击,要棘手得多。后者虽然打得热闹,又是正面骑兵冲锋,又是侧面牵制,但是花哨有余,并不实用,而且正好被空心方阵所克制;现在清军放弃了骑兵的优势,全靠步战,集中兵力攻一点,反倒让蒋邪为难了,这等于浪费了三面的火力,以四分之一的兵力来硬扛数倍于己的敌人,而且还不敢变阵应对,万一他们又派出骑兵奔袭两翼甚至迂回到身后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最危急的时刻

双方的战术意图都一目了然,明军的空心方阵可以克制骑兵的迂回包抄,而豪格现在打算放弃骑兵的冲锋,用兵力占据很大优势的生力军硬吃正面,大巧若拙,蒋邪看穿了这一点,却无可奈何。

牛角声再度响彻战场,镶黄旗的骑兵缓缓前进,两千多名包衣则被催促着顶在前面,快速向对方的方阵靠近。

虽然蒋邪还没有想到如何应对敌人的战术变化,但是营级以下的军官已经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战斗准备。他们不需要考虑复杂的战术,其职责就是按照既定的要求指挥战兵完成战术动作。

“炮手准备!”

“火铳准备!”

随着密集的口令下达,炮手们紧张地用蘸水的刷子清洗炮膛,然后将炮弹装入膛内,火铳兵们则取出弹丸,塞入铳口,用通条压紧。

包衣们快步向前,速度越来越快,到了五六百步的距离,就在督战的巴牙喇的催促下小跑起来。

这已经是山地炮的最佳射程之内,负责火炮指挥的队官挥动了小旗,下达了开炮的命令。

“轰轰轰……”

隆隆的炮声中,数十枚实心炮弹从方阵的两个对角斜向掠过两军之间的空地,钻入了密集的人群中。

“噗噗噗……”的闷响声连绵不绝,炮弹势不可挡地在人群中犁出了一道深深的血槽,奔跑的包衣不是被打穿了胸腹,就是断胳膊断腿,还有人的脑袋像被砸烂的西瓜一样绽开,鲜血混合着脑浆四处飞溅。

这么犀利的火炮,汉人包衣们从未见过,他们被身边血腥的场面吓个半死,本能地调头就往回跑。督战的巴牙喇无情地挥刀砍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颅,大声喊:“后撤者死!”

巴牙喇的凶狠让包衣们失去了逃跑的勇气,纠结了片刻之后,只得又转身往前冲,心里祈祷着炮弹不要砸中自己。还有脑子灵活的对同伴打气:“不要怕,红夷大炮两炮之间要隔很久,拼命跑,到了跟前,大炮就没用了。”

只可惜,以往对明军大炮的经验不适用于对面的对手,炮身短小灵活的山地炮不是笨重的红夷大炮能比拟的,这些刚进入战场的包衣低估了山地炮的射速。

包衣们仅仅跑了五六十步,炮声又响了。

“轰轰轰……”

炮弹再度呼啸着飞了过来,无情地收割着生命。包衣们好不容易凝聚起来,又被炮火轰得七零八落,上百人倒在了血泊中。如果不是后方巴牙喇亦步亦趋地跟着压阵,这两千来人早就作鸟兽散了。

包衣们与对手只有三四百步的距离,可是这不算长的一段路,却成了难以逾越的死亡地带,山地炮高频率的炮击,让包衣们每走一段就要付出几十上百人的代价,几乎是用人命在缩短两者之间的距离。

第四轮炮击之后,清军的先头部队推进到了两百步之内,此时位于两个对角的火炮已经出现了射击死角,在炮火威慑和巴牙喇弹压的双重压力下已经面临精神崩溃的包衣们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大群人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冲向了对手,他们现在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扑上去砍几刀、砸几棍棒完成任务,别的也顾不上了。

步兵阵列中,军官们的口令响起:“火铳准备射击!”

战兵们齐刷刷端起了火铳,屏声静气,瞄准前方。负责正面指挥的营官冷静地估算着敌人的距离,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一直等对方到达六十步之内,营官抽出佩刀,用力往下一劈。

队官们侧着头,看到了这个动作,不约而同地大声下令:“开火!”

什长、伍长们充任人肉扩音器,层层传递命令:“开火!”把口令传达到每一个火铳兵耳中。

“呯呯呯……”

密集的枪声响起,奔跑的包衣们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仰天栽倒,人群中溅起一蓬蓬血雾,惨叫声此起彼伏。

已经通过之前的高强度战斗达到最佳战斗状态的火铳兵抖擞精神,把射击变成了训练,高效而准确地装弹、射击、再装弹,循环往复,一轮又一轮的齐射让对手几乎无法前进。因为包衣们基本没有远程攻击手段,战斗成了单方面的屠杀,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血水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踩上去都打滑。

战斗朝着不利于清军的方向发展。虽然目前死伤最多的是包衣,清军主力伤亡不大,但是这样一面倒的战斗很伤士气,如果继续下去,除非用人命把明军的弹药耗尽,否则看起来没有什么办法能逆转战局。

似乎清军就是这么打算的,被猛烈的火力打击的肝胆欲裂的包衣们几乎是被用刀顶着向前,充任炮灰,慢慢消耗着对手的弹药。在人海战术下,即便没有任何压制火铳的攻击手段,清军还是一点一点地缩短着双方的距离,六十步、五十步、四十步……火铳兵们即使隔着烟雾也能看到对面的人影越来越接近。

就在战兵们都以为清军黔驴技穷时,变故陡生。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大群人影冲破烟雾,大踏步冲了上来。火铳兵们惊讶地发现,一群巴牙喇徒手抓着汉人包衣,当做人肉盾牌,挡住飞舞的弹丸,毫无顾忌地迎着枪林弹雨冲了过来。可怜的包衣被老鹰捉小鸡般抓住,双脚离地,双手徒劳地挥动,却摆脱不了巴牙喇铁钳一般的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数的弹丸打在自己身上,绽开密密麻麻的血洞,一命呜呼。

依靠这种办法,强壮的巴牙喇们顺利地接近了对手,然后像一群坦克一样轰然撞进了射击的火铳兵阵列,猝不及防之下,第一排的火铳兵甚至被撞飞,原本严整的阵列瞬间就被冲开了缺口。

巴牙喇们随手丢开死透了的包衣,然后挥起狼牙棒、长柄斧头、顺刀等兵刃,砍瓜切菜一般宰杀四周的火铳兵。作为清军最精锐的士兵,他们的个人武勇和战斗技巧是顶尖的,一对一无人是其对手,火铳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远处的清军甲兵也朝着巴牙喇占据的缺口扑了过来。只要被彻底冲开阵列,蒋邪的部队既要面临灭顶之灾。

战局在瞬间逆转,一下就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第三百五十九章 变阵

危急时刻,负责指挥正面队列的营官毫不犹豫地下令:“停止射击,刺刀上!”这是训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内容,一旦被敌人接近,无法用排枪射击,那就用刺刀白刃战。

什长、伍长们身先士卒,端着刺刀迎了上去。他们的身后,无数战兵也跟了上去,自发地保持着队列,整齐地挺起刺刀刺向对手。

火铳加刺刀的长度接近长矛,整齐地攒刺过来,就像一个钢铁打造的刺猬,无论是狼牙棒还是顺刀都很难应付。砍杀了数名火铳兵之后的巴牙喇还来不及高兴,就发现重新结阵的对手从火器模式切换成了肉搏模式,而且是最难对付的长枪阵。他们吼叫着劈砍、格挡开一柄又一柄的刺刀,却无法再冲入对方阵中,像刚才一般肆意砍瓜切菜了。

巴牙喇身后不远处,是开始溃逃的包衣和纷纷下马的甲兵,甲兵们提着马刀,蛮横地撞开前方的包衣,跑步前进,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与巴牙喇会合,一同绞杀对手。

战斗进入了一个关键时刻,只要巴牙喇能稳住阵脚,冲破对手的阵列,给后方数以千计的甲兵创造出机会,搅乱对方严密的方阵,那么大获全胜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即使不能破坏阵型,只要让正面的火铳兵无法开火,将战斗拖入肉搏战,以及之长攻敌所短,胜利的天平也会倒向清军。

方阵中央的蒋邪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必须拿出应变之策,否则等不到陈雨到来,自己就会迎来末日。正面的战斗虽然能挡住巴牙喇们,局部战斗不落下风,但是整个战局陷入了被动,再犹豫一会,局面无法挽回。

这第二回合的战斗,并非火器输给了冷兵器,主要还是兵力数量相差太悬殊。在之前的战斗中,两个营两千来人的全火器化部队,击溃了杜度同等兵力的部队,而且交换比达到了一比五左右,优势明显。但是豪格的主力到来后,三千多甲兵加两千多包衣,将近三倍的兵力,集中在一点冲击正面,不计成本的用包衣作为炮灰,加上最精锐的巴牙喇作为箭头,换来现在的局面也是情理之中。

蒋邪望了一眼更远处的清军本阵,清军的生力军显然已经倾巢而出,本阵中只剩下杜度的残兵和所剩不多的蒙古骑兵。他闭上眼,权衡了十几秒钟,然后做出了决定。

“传令下去,其他三面的部队向正面集结增援,方阵变横阵,放弃侧面和后方的防守!”

左右的军官大吃一惊,劝阻道:“请千户大人三思!若是鞑子再用骑兵迂回到我方身后,后果不堪设想……”

蒋邪坚定地说:“执行命令!”

他想得很明白,面对清军压倒性数量优势的步兵攻击,仅凭正面的阵列是绝对扛不住的,只有放弃空心方阵,集中兵力,击退巴牙喇们的纠缠,重新回到之前的战斗方式,用火器阻击敌人,才能挡住这一次进攻。骑兵的威胁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骑**湛的蒙古人已经被打残了,剩下的人也失去了斗志,再拘泥于专克骑兵的空心方阵就是自缚手脚,让出战斗的主动权。要是被敌人步兵冲垮,胜负已定,还需要忌惮骑兵的迂回吗?

退一步看,即使斗志全无的蒙古人打了鸡血,还能发动大范围的迂回攻击,或者清军分出一部分马甲充任轻骑兵完成这个战术,那也只能认命了。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不可能面面俱到,万无一失。蒋邪就是打算赌一把,赌清军把所有的注都压在这一波攻击上,没有留后手。

指挥官的命令不管接不接受都要执行,军官们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忠实地执行了。命令传达了下去,其他三个方向的战兵开始在军官的带领下朝正面移动。

清军显然也意识到了对方变阵对自己的不利之处,这些职业士兵拥有极其丰富的战场经验,不需要上官重新发布命令,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巴牙喇们大吼着挥舞兵器,一次又一次地向前方的刺刀阵发起攻击;后方的甲兵们不惜体力,全力奔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加入战斗。

双方都在拼尽全力,争取战场的主动。稳住阵脚后的正面部队,咬着牙,用整齐的刺杀动作,以团体的力量与强壮的巴牙喇抗衡,不时捅翻几个对手;巴牙喇则依靠个人高超的战斗技艺和一身蛮力,不讲理地冲击着对面的队列,狼牙棒上下翻飞,短斧、铁蒺藜呼呼地飞向对手,战兵们应声而倒。更远的地方,端着火铳的战兵小跑着朝这边集结,一个硕大的横阵慢慢成型;冲锋的甲兵们全速前进,但是前方溃散的包衣阻挡了他们的脚步,甲兵们要么直接撞开碍事的包衣,要么直接挥刀砍下去,争取每一分一秒。

豪格、杜度和蒋邪作为两边的指挥官,都紧张地关注着战斗的进展。在双方将领的注视下,最终还是增援的战兵们率先到达了指定位置,完成了变阵,而这时大队甲兵还在百步开外,巴牙喇们仍在鏖战,没有落败,却也攻不进去。

豪格懊恼地把马鞭重重地砸在地面,低吼了一声;蒋邪则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大声下令:“所有能射击的人,开火!”然后带着自己身边的人,包括一些军官,都加入了正面的肉搏战。预备队已经拼光了,只能把军官们都顶上去了。

很多战兵刚刚到达指定位置,完成了布阵,还没站稳,就接到了开火的命令,他们几乎是在行进中就端起了火铳,瞄准前方扣动了扳机。

“呯呯呯……”

沉默了好一会的枪声再度响彻战场,密集的铅弹呼啸着飞向奔跑的清军,洪水一般涌来的甲兵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冲击的势头戛然而止,接连倒下。

与巴牙喇鏖战的战兵精神一振,加之得到了增援,士气高涨,齐声喊叫着,朝对手狠狠地刺了过去。不管巴牙喇们如何武勇,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力回天,一个接一个的被戳翻在地。

第三百六十章 大炮上刺刀

随着一千多枝火铳同时开火,以及中央位置的两百多名巴牙喇几乎全军覆没,战斗又恢复到了清军最深恶痛绝的模式——他们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进入弓箭可以攻击的射程内,然后用弓箭与对方的火器抗衡。

这样的战斗模式经过杜度的实践,已经被证明了无法击败对手,但是突破步兵阵的战术意图落空,清军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随着甲兵一起进攻的还有此次跟随出征的余丁,他们不属于各旗各牛录的“披甲人”之列,属于预备役,原本豪格不打算把这些人都投入攻坚战,但是为了一鼓作气拿下对手,也只能把所有能派出的人都派出去了。余丁们大多只有一层薄薄的棉甲,条件好的多一层皮甲,防御力远不及甲兵——虽然锁子甲也挡不住火铳——所以被安排充任步弓手。他们跟随大队突击到六七十步左右,就分散到两侧,拉开了弓,箭头斜斜指向天空。

甲兵们呼啸着奔跑而过,余丁们也松开了弓弦。密集的箭矢飞向了天空,发出“呜呜”的破空声,等到了最高点后,划出一道弧线往下坠落,像一群蝗虫一般俯冲向射击中的战兵。

箭雨落在了人群中,战兵们闷哼着倒下,抛射的轻箭虽然不像重箭那么致命,但是射中了要害部位照样可以让他们退出战斗。失去活动能力的伤员被后方的人拖开,然后有人上前补上位置;而被射中腿部等非致命部位的战兵,还是咬牙坚持战斗,他们深知鞑子的凶残,如果胆怯避战,只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拼了。

密集的箭雨让正前方的的火铳射击暂时稀疏了片刻,一批甲兵们趁机突进到四十步的距离,用力拉开了强弓,架上了重箭。

挥刀砍死最后一名巴牙喇的蒋邪大声喊道:“鞑子的重箭厉害,集中火力对付他们!”

几百枝火铳调转枪口,成扇形瞄准了顶在最前面的一群甲兵,烟雾缭绕中,闪着寒光的箭头和黑洞洞的铳口互相对准,双方的眼神里都露出了狰狞之色。

几名队官用力到近乎嘶哑的口令声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枪声、喊杀声中同时响起:“开火!”

“呯呯呯……”

猛烈的枪声响起,几百枝火铳整齐地喷射出炙热的火焰,浓密的烟雾将所有人笼罩其中,清军也同时松开了弓弦,沉重的箭矢穿破烟雾,带着“呼呼”的风声飞向对面。

弹丸与箭矢擦肩而过,战兵们身上插着重箭仰面而倒,甲兵们更是成排成排地往后重重摔倒。这样的对射,完全是以命换命,没有任何取巧之处。

爆豆子般的枪声中,蒋邪大声冲着旁边的人喊:“炮手呢?让他们把炮顶着鞑子的脑门开炮,用霰弹,快!”因为用力,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以往那种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风采全然不见了。

在通常的战斗中,炮手开完炮后,一般会在敌人接近到百步之内的时候,撤到后方去,把战斗交给火铳兵,作为自我保护的手段。毕竟炮手没有任何近距离作战的武器,待在原地就是等死。

军令如山,蒋邪的命令一下,炮手们惶恐地跑了过来,冒着如雨的箭矢,回到自己的位置,匆忙将圆桶状的霰弹筒塞入炮口。期间不时有炮手被冷箭射中,活生生钉在了炮车上。他们点火的手都在颤抖,毕竟炮手这个兵种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面对过穷凶极恶的鞑子,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对面的甲兵们在步弓手抛射的箭雨和重箭的掩护下,已经酝酿冲锋了。四十步的距离,一口气就冲过去了,只有重新将战斗拉回到肉搏战,才能避免弓箭手在对射中体力不支,被火铳压制的后果。

蒋邪踹了最近的炮手一脚,大吼一声:“点火开炮!”

炮手哆嗦着正要点燃导火索,却忽然被一支重箭射中太阳穴,血花四溅,整个人像个麻布袋一样重重侧摔在地上,甚至来不及发出叫声。

蒋邪眼疾手快,拾起火把,凑过去点燃了导火索。

“轰轰轰……”

沉寂了好一会的山地炮先后发出了怒吼,长长的队列之间冒出了耀眼的火焰,乌压压的霰弹化作金属豪雨,呼啸着飞向了密集的人群。

“噗噗”和“噼啪”的响声雨点般响起,这是弹丸打在肉体上和盔甲、兵刃上的声音。无数甲兵错愕地张开嘴,还来不及喊叫,就被弹雨打成了筛子,漫天血花飞舞,肉屑和断肢四处掉落,密密麻麻的甲兵被近在咫尺的霰弹一扫而空。

霰弹过处,寸草不生。

战场的中央出现了短暂的寂静,顶在最前方的数百名甲兵在这一轮炮击中无一生还,对战双方之间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地带。

这样恐怖的杀伤力让见惯了生死的清军也心头一颤,他们不怕死,但是在这样的炮火威力面前,非人力可敌,所有幸存者从内心深处感觉到了害怕,原本强而有力的双手忽然之间好像拿不稳弓了。

原本势均力敌的态势在炮击之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清军的士气像是被炮轰垮了,眼神不再凶狠,箭雨不再凌厉;而战兵们却士气大振,愈战愈勇,火力越来越强,很多人的铳管都已经滚烫了,手摸上去被烫得通红,也无暇顾及,只管装弹、射击。在猛烈的弹雨之下,清军丧失了前进的勇气,不由自主地后撤几步,勉强维持还击的态势。

这时,山地炮又开始了一轮齐射,隆隆的炮声中,又是呼啦啦一片霰弹飞过,遮天蔽日,扫倒了一批甲兵和步弓手。

尽管由于距离较远和阵型相对稀疏的关系,这一次的杀伤力不及刚才那一次,但是这第二轮近距离的炮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清军再也没有了继续作战的念头,且战且退,露出了颓势。只是由于常年浸淫在严苛军纪之下,还没人敢公开逃跑,暂时没有出现全面溃逃的现象。

第三百六十一章 胜利在望

豪格几乎要癫狂了。

面对鸭绿江上的墩堡无能为力也就罢了,现在旷野之中面对敌人,是大清勇士最引以为傲的野战,而且是七八千人先后攻击两千人的明军,居然啃不下,还损兵折将,甚至有溃败的迹象,这让心高气傲的他如何能忍?

他拔出了马刀高高举起,坐在马背上大声喊道:“我大清绝不能在野战中败于明军之手,所有能动的人都跟本王一起上!怯战不前者,杀无赦!”

军令一下,杜度的残兵和斗志全无的蒙古人都悻悻地聚拢来,围绕在豪格身边。

“阿斯楞,带着你的人,给我绕到明军的后方去;杜度,你跟我一起冲击正面。”豪格咆哮着分派任务。

杜度没有多说话,只是低头回了一句:“遵命。”

名为阿斯楞的蒙古人犹豫了片刻,上前请示:“肃亲王,卑职的队伍伤亡惨重,死伤过半,而且战马这一路上缺乏给养,都掉膘了,刚才的冲锋已经耗尽了体力。再来一次迂回,只怕人和马都撑不住……”

他是八旗蒙古的副都统,负责统领这次的数千蒙古骑兵。八旗蒙古虽然地位低于满洲人,但他和部下并不直接隶属镶黄旗,豪格也不是他的主子,所以,经历了之前的败阵之后,他对这个命令是抗拒的——跟着来捞好处可以,但是把人都拼光在朝鲜境内,显然不是自己此行的目的。

豪格恶狠狠地盯着他,握紧了马刀,咬着牙说:“你以为你不是本王的奴才,就治不了你?大军在外,本王作为主帅,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如果违抗军令,现在就把你砍了,换个人去指挥。”

阿斯楞沉默不语,他不愿背负违抗军令的罪名,但也不愿没头没脑地去送死。

杜度见状上前打圆场:“肃亲王息怒,阿斯楞也只是体恤部下,并非要违抗军令。只是这一个多月风餐露宿,人都吃不饱,马也掉膘,连续冲刺作战确实难为他们了……”

“是途中累死还是现在被本王砍脑袋,自己掂量。”豪格不耐烦地下了最后通牒,“命令已下,是否服从就看你自己了。前方战况吃紧,本王没空跟你啰嗦。”

阿斯楞权衡了一番之后,最终还是服软:“肃亲王有令,卑职岂敢不从?”

命令被依次传递到每一个人,蒙古人无奈地重新翻身上马,驱动着已经疲惫不堪的战马鱼贯而出,往战场的两侧绕去。豪格则和杜度的人汇集在一起,全体下马,拎着弓大踏步向前,准备加入战场。

几名眼尖的军官看到了这一幕,大惊失色,对蒋邪说:“千户大人,鞑子终于还是要用骑兵迂回攻击咱们身后了,这可如何是好?”

蒋邪安抚道:“鞑子和蒙古人的马都撑不住了,强弩之末而已,不必担心。”

话虽这么说,但是蒋邪心里也是没底,把命运交给对方的人、马体力不支这个不确定因素,显然不怎么靠谱。

苍凉的牛角声响起,清军下达了总攻的信号。蒙古骑兵榨干战马的最后一丝体力,由快到慢,冲刺起来,隆隆的蹄声回荡在战场上;豪格等人则迈开脚步,全力奔跑,黄底红边金龙旗紧随豪格,在风中飘动。

鏖战中的清军回头看到了金龙旗,知道旗主肃亲王亲自加入战斗,纷纷欢呼起来,低迷的士气为之一振,原本在枪林弹雨中慢慢后撤的势头也止住了。

射击中的战兵们也看到了战场的变化,知道对手要孤注一掷,看着远处蜂拥而来的援兵和两侧再度出现的骑兵,心里都是一紧,这一战,能扛得住吗?

蹄声、铳声、炮声、喊杀声达到了战斗开始以来的最高峰,所有人都明白,胜败和生死都在这一把了,没人再留有余力,弓箭和铅弹雨点般飞向对手,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就在豪格即将与前方的甲兵、步弓手们汇合之际,手中的弓都举起来了,却发现对面的明军看着自己的身后,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继而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一度盖过了铳炮声和喊杀声。

豪格和杜度等人忍不住顺着对手的目光回头一看,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服装和武器与前面的明军如出一辙,一面大旗高高竖起,上面一个斗大的“陈”字。

“怎么回事,咱们后面怎么会有敌人,怎么不见探马回报?”豪格心里一惊,大声询问左右,手中的弓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大战开始后,所有的兵力都投入了战斗,连前方的探马都撤回来了,谁还会往自己的后方派出探马?

蒋邪长出一口气,大人终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在了最关键的位置,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援兵会比预期的要慢,原来是绕到敌人的后方去了。

他举刀高呼:“传令下去,都给我坚持住,寸步不能后退,配合大人形成夹击之势!”现在自己的砧板已经摆好,就等大人这柄重锤砸下来了。

随着陈雨大军的到来,原本有些动摇的步兵阵列重新恢复了高昂的士气,铳炮齐鸣,弹雨更加猛烈,而士气略有上扬的清军则重新跌到了谷底,面对两面夹击,无所适从。

陈雨在大旗下意气风发地下令:“全军出击,把鞑子全歼于此!”

两个营的兵力分散开来,以哨为单位,分成四个横队,一字列开,排成一字长蛇阵,端着火铳在口令声中缓缓前进。

杜度焦急地问:“肃亲王,现在该怎么办?是往前冲还是往后冲,或者是往两侧撤离?”

“撤离?”豪格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你的意思是,让本王在明军的面前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跑?”

杜度劝道:“汉人有句话,叫大丈夫能屈能伸。眼下敌人的生力军加入,形成夹击之势,对咱们非常不利,与其落入圈套,不如保留实力,撤回鸭绿江一带,再从长计议。”

豪格眼中露出了异样的光芒,脸上的神情变得狰狞。

“不能撤,这一战如果就这么撤了,即便能带着残兵返回盛京,以后大清也没有我爱新觉罗·豪格的一席之地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捷

豪格拒绝了杜度“撤退”的建议,决绝地举刀指向那面“陈”字大旗:“这一定是这支明军的首领,拿下他,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安平贝勒,你领一半人继续前进,本王领一半人去会会这个家伙。”

杜度大惊失色:“肃亲王,你疯了吗?正面的明军都啃不下,还要分兵去打新来的生力军?”

此时的豪格已经听不进任何意见了,他调转方向,双腿踢了一下马腹,往陈雨大军的方向奔了过去,一众心腹紧紧跟在身后。

杜度无奈地对左右说:“多去些人,跟着肃亲王,他是大军主帅,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战场的形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本全力进攻蒋邪部队的清军,犹豫一番之后,大半人跟着豪格调头奔向了陈雨,蒋邪这边的压力顿时减轻了许多。

率兵在侧翼迂回的阿斯楞眼珠转了转,大声喊道:“喀喇沁的兄弟们,咱们转回去,保护肃亲王!”命令一下,原本就不愿进攻的蒙古骑兵纷纷调转马头,跟着阿斯楞折返。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紧紧跟在豪格身后,而是远远吊着,似乎打算随时从两侧的空隙跑路。

阿斯楞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带人徘徊在两股明军之间,冷眼旁观豪格带人一窝蜂冲向后来的那支明军,只见那边火光连成一片,铳炮声大作,震耳欲聋,把豪格的队伍打得灰头土脸。清军经过了几回合的鏖战后,面对士气高昂的生力军,又如何能占到便宜?刚一交手就被溃不成军。

阿斯楞小声对几个佐领说:“看这样子讨不了好了,肃亲王也好,安平贝勒也罢,只怕都要败下阵来。咱们不能给满洲人殉葬,记住,呆会等我命令,瞅准机会从两侧跑。”

几名佐领心领神会:“知道了。”

阿斯楞等人商定退路之后,在豪格的后方举起马刀,大声呐喊,但胯下战马却不紧不慢地慢慢踱步,反正就是不冲锋。磨了一阵洋工之后,战场的局势渐渐明朗化了。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杜度无法攻入对方阵中,而且在对射中也颓势尽显,本就不多的兵力越拼越少,剩下的幸存者且战且退,逐渐拉开距离,试图逃离对方火铳的射程;豪格那边虽然气势汹汹,但是面对以逸待劳的对手,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面对如雨般的枪弹,伤亡惨重,怎么都无法扳回局面,进退两难。

把杜度打的没脾气之后,蒋邪率先吹响反攻的号角。他下令剩余的千余人停止射击,直接发动刺刀冲锋。战兵们嗷嗷叫着端着刺刀冲向了对手,而清军在长时间的拉锯战后,胳膊酸软,已经无力拉开强弓,阻止不了对方。

攻守易势,蒋邪从死守的一方变成了主动攻击的一方,一千多战兵冲向对手,刺刀在阳光下闪耀着寒光,原本一直主动进攻的清军则变成了防守方,纷纷抄起马刀或者顺刀迎敌。

“轰”的一声,双方碰撞在一起,顺刀上下翻飞,刺刀整齐地攒刺,双方用各自最擅长的格斗技巧鏖战在一起。

陈雨见蒋邪反守为攻,也不甘落后,大声下令:“全体前进,轮流射击,把鞑子压回去!”

庞大的横队以营、队为单位,在口令声中交错前进:第一排射击结束后原地装填弹药,第二排从前排之间的空隙穿过,变为前排,举铳射击,开火之后然后也停在原地开始装填弹药。原来的第一排转好弹药后,也穿过去顶在前排射击,这样互相交换位置,边射击边移动,士气低落、没有骑兵牵制的清军完全无力遏制,只能在弹雨下被逼的节节败退。

明清之间的交战史上或许从未发生过这样离奇的一幕:四千人的明军夹击七八千人的清军——其中八旗甲兵与余丁、包衣各占一半——而且占据了相当大的优势。从空中鸟瞰下去,两支明军将庞大的清军部队挤在中间,甲兵进退维谷、包衣四处溃逃、蒙古骑兵游离于战斗之外,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间则是满地的尸体。

战斗又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之后,清军已经接近了全面溃败的边缘:杜度的残兵在刺刀的丛林中越打越少,有被包围聚歼的势头;豪格的冲击一鼓作气没能奏效,士气和战斗意志再而衰,三而竭,被咄咄逼人的对手逼得不住后退,一路抛下横七竖八的尸体。

阿斯楞眼看着无力回天,呼哨一声,带着部下快速撤离战场。他们都是清一色的骑兵,虽然战马的体力耗费了大半,但是脱离战场、甩掉敌人还是勉强能做到的。不管是陈雨还是蒋邪,都要集中兵力对付豪格和杜度,即使判断出了蒙古人的目的,也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侧面的兵力真空地带逃走。

不过对于陈雨而言,能够拿下豪格、杜度这样重量级的清军将领,显然比追击一心逃跑的蒙古骑兵要划算得多。他无视了阿斯楞等人,督促战兵继续向前,把豪格逼得不住后退,等他和蒋邪的人马合围之时,就是豪格、杜度束手就擒的时候。

豪格被几个巴牙喇护住,不能冲到最前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被火铳打得抬不起头,步步后退,心中无比郁闷,挥刀虚砍了几下,大吼几声,忽然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接着两眼发黑,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几名巴牙喇连忙扶住他,顺势往马背上一放,然后对视几眼,非常有默契地翻身上马,护着豪格沿着阿斯楞等人逃跑的方向跑去。

豪格急火攻心,神智渐渐模糊,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睛,在他完全丧失意识之前,只听到周围急促的蹄声,和远处巨大的欢呼声,铳炮声慢慢平息,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一战,铁山卫出动四千战兵,面对数量占优的清军甲兵和余丁,加上三千打酱油的汉人包衣,以寡敌众,取得了毫无争议的大捷,并且生擒了安平贝勒杜度,镶黄旗旗主、和硕肃亲王、大军主帅豪格仅以身免,在心腹的协助下仓皇逃窜。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大清最可怕的敌人

硝烟散尽后,一眼望去,战场上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空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失去主人的战马不时发出几声哀鸣,仿佛在诉说着这场大战的残酷和惨烈。

陈雨穿过战场,来到蒋邪部队所在的位置,朗声说:“这一战足以载入史册,能取得这样的战果,你功不可没。光凭生擒杜度这一点,就能把大明其他武将都比下去了。”

蒋邪满脸血污,身上也有好几道包扎过的伤口,眼神中的疲倦掩饰不住,闻言谦虚道:“属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若是没有大人的运筹帷幄,光凭属下一己之力是做不到这一切的。能抓住杜度,运气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大人的迂回包抄引走了豪格的主力,让杜度的残兵难以支撑,所以,这个功劳是大人的,属下不敢贪功。”

陈雨摆摆手:“这些场面话就不必说了,该是你的功劳不用谦虚,我必不会亏待你。让其他人去打扫清点战场,你跟我去见见这个安平贝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老奴起兵以来,大明抓住的鞑子最高级别的将领了。”

两人在一群近卫队士兵的簇拥下来到临时羁押杜度的地方。

杜度满身都是伤,但并不致命,被手指粗的麻绳捆在一棵树上,口中还塞了一块破布,看见两人到来,非常激动,嘴里呜呜嘟囔个不停。

陈雨诧异地望向蒋邪,蒋邪解释道:“捆住他是防止逃跑,塞布是怕他咬舌自尽,毕竟从没有这样身份的鞑子将领被活捉过,属下怕他恼羞成怒,一死了之。”

然后低声在陈雨耳边说:“鞑子虽然穷凶极恶,但是有一点属下还是佩服的:即便败局已定、穷途末路,除了汉人包衣和逃跑的人之外,真鞑子没有一个愿意投降,都是在我们的围攻下力战而亡。就连这杜度,也是因为我们看出他是个大人物,重重包围,没下重手,费了好大劲才抓住的。”

陈雨点了点头,这一点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清政权能够在明末崛起,不是没有理由的,其兵员素质和战斗意志都是此时的大部分明军无法望其项背的,对于敌人的长处和优势,要正面看待,不能无视或者刻意贬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对杜度说:“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和我说?如果你答应我不自杀,我就命人取下你口中的破布,如何?”

杜度连连点头。

破布被取出后,杜度盯着陈雨看了半天,问道:“你就是这支明军的首领,居然这么年轻?为什么你的老巢在铁山,而不是大明境内?为什么这么能打的一支军队,却没有被崇祯征调拱卫京畿?大清勇士纵横北直隶时,为什么看不到你的人?”

陈雨说:“你的问题很多,但都能归结为一类,我说一句你就明白了:两年前,我还只是山东一个军户;一年前,我手中能动用的兵力只有一千人;半年前,我被皇帝任命为威海卫指挥使,但是我现在发展的重心,包括人丁和田土,都在铁山。这么说,你懂了吗?”

杜度恍然大悟:“原来你从发迹大现在才两年,而且发展壮大所需的丁口和土地都是依靠铁山,与大明本土无关?”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没有任何关于这支明军的情报,像是从地底突然钻出的一般,根本原因是对方崛起的速度太快,而且发展所需的资源都依赖铁山,脱离了大明本土,盛京派往大明境内的细作才会对其一无所知。

知道了关键所在后,以前困扰清廷统治阶层的种种问题,都能想通了。马福塔毫无征兆地在铁山吃败仗、阿济格在辽河忽然被袭、皇太极兵临汉山城下却不得不撤军、辽东的汉人逃亡数量日益增多、鸭绿江对岸一夜之间冒出了数不尽的墩堡火炮、细作渡江之后一去不返……

杜度呆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我都想明白了,只可惜太晚了。你是大清最可怕的敌人,一个破落军户,两年之内就能壮大到这种地步,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镶黄旗……如果我能回到盛京,一定会建议陛下集全国之力将铁山踏平,以绝后患。”

“回到盛京?你想多了。”陈雨说,“我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我也问你一个问题。皇太极派豪格和你来,意图是什么,探探虚实,还是知晓了铁山的一切,想要把我扼杀在萌芽中?”

杜度想了想:“这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可以告诉你。马福塔和阿济格的失利让陛下有所怀疑,加上汉人南逃数量太多,劳力不足,动摇了大清的国本,所以派肃亲王和我来铁山一带探探虚实。如果早知今日,来得就不是一个镶黄旗了,而是陛下举全国之力,再度亲征。”

“明白了。”陈雨示意左右把杜度的嘴重新堵上,“从今天起,派人轮流日夜看守,不要让他自尽,想办法让他进食,然后派条船走海路尽快送他去京城。”

杜度明白陈雨的用意,这是要把他作为邀功的垫脚石,自己将成为大清首个被生擒献往大明京城的贝勒,必定成为大清的耻辱。他激动地挣扎起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但是无济于事。

陈雨转身说:“打扫战场之后,命邓范会同平安道军民追击豪格、搜捕溃兵,我们返回铁山,胜利凯旋!”

事后清点战果,除了之前的减员,清军此战伤亡的人数为四千余人,包含甲兵、余丁和蒙古人,两千多汉人包衣死伤大半,其余被俘,其余残兵则溃散到四面八方,跟随豪格逃亡的大约是千人左右。而铁山卫这边战死一千六百余人,可以救活的伤员大约一千人左右,另外还有几百重伤员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运气了。从伤亡交换比来看,清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惨败,豪格一万三千余人的大军,最后收拢在身边的只有一千来人。正如陈雨所说,这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捷。



第三百六十四章 愤怒的皇太极

大胜之后,陈雨意气风发地率军凯旋。

这一战,虽然实打实损失了一千六百余人,加上重伤难治的数百人,相当于损失了整整两个营的兵力,蒋邪带的那个协更是损失过半。但是比起清军四千余人的伤亡(汉人包衣战斗力太渣,不计算在内),这个结果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更别说利用重重手段,让豪格一万三千人的大军几乎损失殆尽了。要知道,海峡对面的大明本土,绝大部分明军面对清军,几倍的优势兵力都换不来这样辉煌的战果,甚至几千人被几百清军追着跑也是常事。

跑了的豪格自有邓范去追,而发生在平安道和黄海道交界处的这一战荡气回肠的大战已经传回了京畿道。陈雨还在路上时,汉城的使者就已经动身前往铁山了。

大军五日后返回了铁山卫,早已得知前方战况的军民不用动员,自发地涌上官道,夹道欢迎凯旋的勇士。

锣鼓喧天中,无数汉人跪倒在路边,流着泪叩拜着被众星捧月的陈雨。铁山卫的汉人大部分都是难逃的辽东人,两代人都吃尽了满人的苦头,努尔哈赤时期更是被屠戮的十室九空,幸存者也是沦为奴仆,受尽压榨,地位低贱。现在出现了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带兵全歼了数以万计的鞑子,还生擒了一个贝勒,替所有辽人出了一口恶气,教他们如何不激动?

负责维护沿途秩序的农兵们也是激动不已,他们除了心怀感激之情,胸中更是豪情万丈,恨不得立刻转为战兵,拿起武器上战场杀鞑子,成为凯旋大军中的一员。

陈雨坐在马上,由人牵着,慢慢前行,不停地朝路边的百姓挥手。望着感激涕零的百姓们,他心想,这一战的意义不仅仅是正面击败了清军,扬威天下,同时也赢得了数万军民的心,让铁山卫更有凝聚力,有这样的民心为基础,依托铁山卫争霸天下,指日可待。

回到农庄,铁山郡守朴昌永就陪着几名官员来求见,为首者是老熟人,吏曹判书崔鸣吉。

崔鸣吉恭敬地说:“守御使大人立下不世之功,朝野震撼,大王特命本官前来道贺。关于您的封赏,礼曹正在商议,不日就会有旨意传来。”

朴昌永更是激动不已:“铁山能有大人和如此强军,是下官之幸、铁山百姓之福,大人实乃铁山军民的再生父母!”

陈雨笑呵呵地说:“承蒙谬赞,愧不敢当。鞑子是大明和朝鲜共同的敌人,本官忝为守御使,抵御鞑子、庇佑朝鲜百姓,是份内之事。”

崔鸣吉寒暄一番后,低声对陈雨说:“陈将军立下这样的功劳,怎么封赏都不为过。不过鄙人还是建议,早早地递折子给大明皇帝,天朝的赏赐来了,大王才好定下本朝的封赏,毕竟无论官职还是财物,都不能僭越天朝上国,您说对不对?”

陈雨笑着回答:“多谢崔判书提点,本官知道了。”其实他早就将请功的折子连同杜度一起送往了京城,但是崔鸣吉能私下提醒,说明双方的关系密切,这个人情要领。

铁山卫迎接大军凯旋,万人空巷,而平安道北部的高山密林中,豪格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明军的追击下狼狈不堪地踏上了逃亡之路。

大战结束之后,还有两千多清军溃散,豪格忙于逃走,无法收拢,被追来的邓范一一击杀,豪格身边始终就只有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一千来人。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往密林中一钻,邓范就很难追寻到清军的行踪,平安道北部的崇山峻岭本是清军南下的梦魇,此时却成了避开追兵的掩护,清军士兵都是来自白山黑水的猎人,在老林子里生存和行军的本事,自然比农耕民族强得多。

但是大战耗费了太多体力,加上不少人有伤,即便豪格下令留下重甲和辎重,一路急行军下来,还是不时有人掉队或者倒毙在途中,十几天之后,豪格终于抵达了原来渡江的地点时,身边只有六七百人了。

站在鸭绿江边,豪格看着江水中自己胡子拉渣、面容枯槁的模样,差点痛哭出声。从盛京出发时,何等的意气风发,谁能料到会有今日?现在虽然逃出生天,但是回到盛京会面临什么样的暴风骤雨,他都不敢去细想。

半个月后,盛京皇宫。

“啪”的一声,一个精致的瓷瓶在地上摔的粉碎,碎片蹦到了跪伏于地的豪格额头,划出了一道口子,留下了鲜血,但是豪格不敢伸手去擦拭,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大殿之上的龙椅,坐着一个中年人,身材肥胖,满脸怒容。

“朕对你寄予厚望,给你一万多人,除了六千包衣,还有七千满洲和蒙古八旗的勇士,本想着,就算不能踏平铁山,至少也能重创敌人,可现在你带着六百人回来告诉朕:一万多大军全军覆没?”

豪格无地自容地回答:“儿臣无能,请父皇责罚。”

这个胖子就是称帝不到一年的皇太极,他派豪格出征,原本是想给儿子创造立功的机会,没想到这个家伙却搞砸了,而且遭遇到了满洲起兵以来最大的惨败,让他如何不动怒?

皇太极不去理会豪格,抬头询问:“众爱卿有何看法?”

大殿之上,站满了满清的权贵,看着跪在地上的豪格,有人露出兔死狐悲的不忍,有人则幸灾乐祸,这一切都被皇太极尽收眼底。

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平静地说:“陛下,肃亲王吃了败仗,自然要责罚,但是更重要的是弄清楚敌人的底细。自父汗起兵以来,我大清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肃亲王勇猛过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能把他逼到这地步的人,绝非善类。大清将来是要入主中原的,前进路上的一切障碍都要清除,这样的对手,留不得。”

皇太极眼中露出了异样的眼神:“墨尔根戴青果然高瞻远瞩,看得比常人都要长远。”

这个年轻人,就是他的十四弟,正白旗旗主多尔衮。

第三百六十五章 离间之计

多尔衮年少成名,十六岁就因征服蒙古察哈尔部的大功被封为“墨尔根代青”,皇太极还按满洲习俗规定,众人都要这么称呼他,不得违反,否则男人就要被罚摘掉他佩带的刀箭,女人就要被罚当众脱掉裙子。这个源自蒙古语的美号一直伴随到多尔衮被封睿亲王为止,虽然其他人不再沿用这个称号,但是皇太极还是习惯这么称呼他。

在大老粗居多的满清贵族中,多尔衮算得上文武双全了,治政和领兵都有过人之处,皇太极虽然暗中忌惮多尔衮兄弟,时不时地找机会削减两兄弟的牛录,但对多尔衮的才干还是认可的。见多尔衮没有把矛头指向豪格的过错,心中松了一口气,顺着话头问了下去,以转移话题:“墨尔根代青有什么对付铁山敌人的办法吗?”

多尔衮冷静地分析:“按照肃亲王所说,此人聚集了大量难逃的汉人,训练了一支强军,而且整个朝鲜都是其后盾,实力不容小觑。现在鸭绿江被墩堡、火炮、战船封锁,渡江是极难了,绕道上游也非良策,只能另想办法,以柔克刚。明皇崇祯素来多疑,而且刚愎自用,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挑拨离间,解除此人的兵权……”

阿济格忍不住说:“照十四弟所说,我们就拿这支明军没有办法了?肃亲王和安平贝勒没有攻下铁山,不代表其他人不行啊!大清立国靠的是弓马骑射,不用什么花架子,直接大军推过去就行了,一万人不行就五万,五万不行就十万,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他在辽河遇袭,遭遇惨败,回来之后被削了几个牛录,心里一直愤愤不平,总认为只要给他面对面较量的机会,就能挽回自己的声誉。

多尔衮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暗叹一声,这个兄长总是这么没脑子。说出这样的话,不是打皇太极和豪格的脸吗?

果然,豪格闻言抬头望着阿济格,露出了仇恨的眼神,皇太极也拉下了脸,沉声问:“豪格无能,朕自会责罚,但是你又有什么脸面说这番话。征伐朝鲜一役,如果不是你镇守的后路失守,会功亏一篑吗?败军之将,这般大言不惭,要再败了,你还有几个牛录可以削减?”

阿济格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回去,但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悻悻地退下。

皇太极瞪了他一眼,转向多尔衮:“不用管他,你继续说。”

多尔衮理了理思路,继续说:“冬天的时候陛下御驾亲征,本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但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像这样规模的征战短时间内不宜再启动,太耗损国力。而且汉人南逃太多,劳力不足,田亩收成大减,大军出征的粮秣难以保证,就算入关去抢,此时正是春耕播种之后不久,汉人也没有存粮,也不是时候。”

皇太极赞道:“墨尔根代青允文允武,连汉人农耕的季节都一清二楚,实乃本朝之翘楚。既然短时间内不宜大动干戈,那就详细说说你借助崇祯之手对付敌人的办法吧。”

多尔衮谦虚地弓腰:“陛下过奖了。关于办法嘛,刚才臣也说过,崇祯素来多疑,又刚愎自用,行事鲁莽,我们可以送一封国书过去,称铁山那个指挥使鸠占鹊巢,在朝鲜坐大,挑起明清之间的战端,自己却坐收渔翁之利,意图不轨……”

皇太极想了想:“虽然有些牵强,但是可以试一试。汉人皇帝最担心的就是领兵的将领权势太大,影响皇位,这一点可以利用。”

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站了出来,补充道:“陛下,不妨再加点内容,在话里行间透露一些和谈的迹象,让崇祯更加心动。眼下明国西北流寇作乱,崇祯两面无法兼顾,如果有和谈休战的机会,让他腾出手去对付流寇,想必他是非常愿意的。为了顾全大局,牺牲一个孤悬海外的武将,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皇太极终于露出了笑脸:“有墨尔根代青和郑亲王几位为朕出谋划策,何愁大事不成?朕决定了,连番征战之后,大清需要休养生息,半年内不宜大动刀兵,拟一封国书送给崇祯,给铁山那边来个软刀子杀人。”

“至于豪格和杜度的惩罚嘛……”皇太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豪格一眼,“豪格夺去和硕肃亲王的爵位,降为郡王;杜度战败不仅没有舍身成仁,还投降了明军,为我大清之耻,夺去安平贝勒爵位,降为贝子,罚银万及甲胄、雕鞍马十、素鞍马二,其子女废黜宗室资格,子孙由黄带子降为红带子。这样的惩罚,诸位可有异议?”

满殿的权贵纷纷恭维:“陛下的处置一视同仁、公平得当,臣等无异议。”

多尔衮撇了撇嘴,皇太极对豪格高举轻放,对杜度却赶尽杀绝,而且亲王爵位随时可以恢复,但废黜宗室资格却很难改变,厚此薄彼简直不要太明显。不过皇太极大权在握,谁又敢公开指责其不公?

散朝之后,豫亲王多铎跟在多尔衮身后,低声问:“十四哥,你为什么还要帮豪格说话,趁他病要他命不是更好?”

多尔衮回答:“看看豪格和杜度各自的处罚就知道了,皇太极不可能真的对自己儿子下重手。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得罪他们父子俩?还不如卖个好。”

多铎想了想,抓了抓脑勺,“好像也是。要不怎么说十四哥比十二哥要聪明呢!”

多尔衮笑了笑,拍了拍这个亲弟弟的肩膀。其实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自己年轻,皇太极身体又不是太好,总有那么一天会到来,如果自己能接过大清的权柄,将来也要面对南边那个危险的对手,若是纠结于不疼不痒的惩治豪格一番,忽略了这个对手,这就是鼠目寸光。在这一点上,他相信皇太极的眼光、格局与他是一致的。

第三百六十六章 要牺牲陈雨吗?

京城,紫禁城,乾清宫。

崇祯坐在案几之后,堆积如小山般的奏折挡住了他半边脸,看不出喜怒哀乐。下方有几名大臣站着,为首一人仔细翻阅一张淡黄色的册子,看完全部内容后,目光在落款处那个刺眼的鲜红印章停留了片刻——上面一半是满文,一半是篆体,用汉字写着“皇帝奉天之宝”——然后将其递给身后一人,让他们逐个传阅。

崇祯见他看完,迫不及待地问:“长卿,你先看完,就先说说。对这封‘国书’,有什么见解?”

这为首一人就是当朝首辅温体仁,崇祯时期任职最长的首辅,没有之一。他从崇祯的话语中听不出什么倾向性的东西,不知道该如何迎合,只得避重就轻。

“回陛下:鞑子本是大明臣子,伪汗擅自称帝,还用这种印玺,实在可恶,臣认为应当回书斥责才是……”

“现在不是追究这种旁枝末节的时候。”崇祯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朕问你,你对里面的内容有什么看法?”

温体仁仔细推敲崇祯的神情、语气,觉得崇祯应该是对这封“国书”的内容信了几分,否则早就付之一炬了,也不会把几名重要的大臣都叫来商议,于是斟酌着回答:“伪汗的话不可全信,但里面所述也不会是空穴来风,臣认为,关于威海卫指挥使陈雨的所作所为,可以派人前去调查核实,再做定论。”

崇祯从温体仁这里没有听到立场清晰的答案,有些不满,便转向其后方:“本兵的意见呢?”

兵部尚书杨嗣昌拱拱手,朗声答道:“陛下,臣以为,不管伪汗指责陈雨干涉藩国内政、拥兵自重等事是真是假,都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国书’中隐晦地提及了和谈的意思,这一点值得做文章。”

崇祯坐直了身子,向前倾,饶有兴致地问:“此话怎讲?”

杨嗣昌抖擞精神,说道:“陛下,本朝的天下大势好比人的身体,京师是头脑,宣、蓟诸镇是肩臂,黄河以南、大江以北的中原之地是腹心。如今形势是烽火出现于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祸乱于腹心之内,中之甚深。鞑虏外患固然不可图缓,内忧更不能忽视,因为它流毒于腹心,如果听任“腹心流毒,脏腑溃痈,精血日就枯干”,徒有肩臂又有何用呢?”

这番言论用白话翻译就是:鞑子是疥癣之疾,流寇是腹心之患,前者不会让大明灭亡,后者却有可能颠覆朝纲,重点应放在解决流寇上。

崇祯对这个观点颇为赞同,连连点头:“本兵所说极为中肯,然而和这封书信又有什么关联?”

“臣认为,要想解决腹心之患,就得先把疥癣之疾放在一边,伪汗有和谈之意,这是极好的机会。只要能稳住北方的局势,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流寇,钱粮兵力向中原、西北倾斜,不出三年,流寇必灭。”

崇祯犹豫地问:“文武百官、天下子民会不会把朕与夷狄的和谈,视为耻辱之事?”

其实杨嗣昌在就任兵部尚书之前,就有了先与清廷和谈,全力对付流寇的设想,但是堂堂大明与原为臣子的建奴和谈,委曲求全,必定会招来极大的非议,公开和谈,这个锅他背不起,崇祯要面子,也不愿承担这种污名。所以,这种事情只能取巧,不能公然主张。

他解释道:“陛下无须担心,鞑子只是透露了一丝隐晦的意向,我们也不必把这事摆上台面,虚以委蛇即可,只要拖个一年半载,换来鞑子不入寇,就能腾出手收拾流寇了。待中原平定,再全力对付鞑子,朝野上下就没有异议了。”

温体仁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以为然,这个杨文弱,太想当然了,皇太极那样的枭雄,岂是你能轻易算计的,没有正式的协议,凭借一两句话就能忽悠鞑子一两年马放南山、解甲归田,只能说太傻太天真。但是崇祯显然很认同这个观点,他自然不会傻到与皇帝唱反调。

崇祯听了杨嗣昌的话,很是心动,继续追问:“那么鞑子对陈雨的评价,如何看待?”

杨嗣昌和陈雨没有交集,但他身为兵部尚书,对这样游离于兵部掌控之外的军头有天然的排斥情绪,印象自然好不起来。闻言毫不犹豫地回答:“有些事情,即便伪汗不说,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陈雨身为威海卫指挥使,却跑到朝鲜自立山头,所编练兵马远远超过了一个卫所的兵额,即便立下了一些微末功劳,也不能掩盖其拥兵自重的本质。臣以为,应当召回陈雨,严加斥责,然后拆分其部属,避免其坐大,甚至倚功自傲,产生不臣之心。”

温体仁察言观色,将崇祯似有所动,便开口道:“陛下,除此之外,朝鲜是大明藩属,视大明为父母,陈雨盘踞朝鲜,鸠占鹊巢,也会显得我大明恃强凌弱,败坏了天朝上国的名誉。”

崇祯听了两人的话,有些犹豫。此时陈雨的折子还没送到京城,他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但凭借禁海缉私一事,他对陈雨的观感不错,如果按照杨嗣昌的建议处置陈雨,终究有些不忍。可是杨嗣昌稳住北面、集中力量向西北用兵的策略很有道理,皇太极的“国书”也有处置陈雨就可以和谈的暗示,究竟要不要为了稳住皇太极,牺牲陈雨来换取一定时期的和平,他拿不定主意。

考虑一番后,崇祯缓缓开口:“兹事体大,不能轻易下定论,明日朝会上交由百官廷议。”

第二天,金銮殿内,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很多人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在崇祯到来之前,都在三三两两小声议论,均是围绕陈雨、皇太极几个关键词进行。左都御史唐世济站在其中,听着众人的议论,心中暗想:自己应该怎么选择,是迎合杨嗣昌的意见,还是支持陈雨?如果今天的廷议不涉及与鞑子公开和谈,只是针对陈雨的拥兵自重的“罪状”商议如何处置,自己该不该冒险挺陈雨一把?

第三百六十七章 震惊朝野的捷报

议论纷纷中,王承恩带着几个宦官从侧门走出来,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随着崇祯的出现,群臣跪下齐声说:“参见陛下。”

崇祯坐在龙椅上,朗声说:“众爱卿平身。今日可有事启奏?”

仪式化的流程走过之后,杨嗣昌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朗声说:“臣有本启奏。”

崇祯眼神中掠过一丝犹豫,他知道杨嗣昌要说什么,而且都是自己默许的,但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内心深处也不知道。

他迟疑了几秒钟,然后开口:“爱卿有何事启奏?”

杨嗣昌毫不犹豫地说:“臣弹劾山东威海卫指挥使陈雨,其罪状有二:第一,瞒天过海、蓄练私兵,似有不臣之心;第二,鸠占鹊巢,盘踞藩属,败坏大明声誉。”

几个与杨嗣昌私下关系很好的给事中纷纷站出来,大声说:“本兵所言极是,臣附议。”

崇祯清了清嗓子,问道:“爱卿指责陈雨蓄练私兵、有不臣之心,此话怎讲?”

杨嗣昌哼了一声:“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使,按军制,麾下兵额只能是五千六百人,然而据说其编练了万余大军,翻了一倍,如果不是有不臣之心,怎么不喝兵血、吃空饷,反而贴银子大肆练兵?”

如果陈雨听到这句话,说不定会一记耳光抽上去。tmd,自掏腰包练就强军成了不臣之心,反倒是喝兵血、吃空饷是政治正确,这是什么逻辑。

唐世济望着意气风发的杨嗣昌,心想,这个入京才不久的家伙,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坐稳了兵部尚书之位,而且取得了崇祯的信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只怕不出两年就会入阁,然后再熬几年首辅位置也是可以争一争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自己在左都御史上的位置上四平八稳,没有什么机遇的话,只怕要干到致仕了,入阁希望渺茫。

他对自己说:拼一拼试试吧,在没有更好的机缘的情况下,剑走偏锋才能闯出机会。上次协助陈雨弹劾刑部左侍郎惠世扬,在皇帝心中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还不足以推自己入阁,现在仍然可以站在陈雨这个幸运星的一边,碰碰运气,否则跟风附和杨嗣昌的话,别说喝汤了,味都闻不到,肉都会被杨嗣昌一个人独吞。

他咬咬牙,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不同看法。”

崇祯意外地看着他:“唐爱卿,你有不同看法?哦,那你说说看。”

唐世济组织了一下语言,慎重地说:“陛下明见:陈雨虽然练兵有万余,可是他不仅仅是威海卫指挥使,还兼任铁山卫指挥使,两个卫的定额加起来,一万有余,蓄练私兵一说就不成立了。”

杨嗣昌咯噔了一下,怎么忘了这茬?他接替服食大黄求死的张凤翼担任兵部尚书的时间不长,对陈雨的任命情况并不是太熟悉,忘记了还有个新设的铁山卫。被唐世济这么一说,就不攻自破了。

他绷着脸说:“就算兵额没有超限,但是盘踞铁山,祸乱朝鲜总不是构陷吧?一个大明的卫指挥使,跑到藩属国的境内兴风作浪,扰民甚之,难道不会败坏我大明天朝上国的声誉吗?”

唐世济既然站了出来,又怎么可能退缩?即便对方咄咄逼人,可是说到辩论,他不是针对谁,身为言官之首,浸淫此道十余年的功力,岂是杨嗣昌一个督抚出身的官员能比拟的。

他轻巧地避开了对方指责的重点,换了个角度解读:“是不是扰民,会不会败坏大明声誉我不知道,但陈雨在铁山和辽河接连击败鞑子的户部承政马福塔、英郡王阿济格、饶余贝勒阿巴泰,迫使皇太极退兵,破坏了鞑子臣服朝鲜,全力南下的策略。瑕不掩瑜,即使他有什么不是,仅凭这份功劳,旁枝末节的问题都可以不用计较。”

杨嗣昌又是一滞,这一招他也接不住,在实打实的功劳面前,品性、口碑什么的,都不重要。

他有些焦躁起来。要想实现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治意图,牺牲陈雨,换来与清廷的和平是一条唾手可得的捷径,为了自己立下不世之功伟业的愿望,必须要把对陈雨的打压进行到底。

杨嗣昌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宪台说的有理。可是鄙人想问一句:武人为国尽忠,做好份内之事即可,为什么陈雨非得跑到海外去偷偷摸摸练兵?为什么他愿意在朝廷拨付钱粮不足的情况下自掏腰牌贴补军队?事出反常必有妖,宪台只看到了他立下功劳,却看不到包藏祸心的可能——孤悬海外、拥兵自重,焉知不是安史之流?”

唐世济摇了摇头,对手这么无赖,连安禄山、史思明的例子都用上了,涉及如此敏感的问题,辩论还怎么玩下去?

崇祯被杨嗣昌说得都有些心惊肉跳了。他倒不是担心一个卫指挥使敢造反,而是担心陈雨走上祖大寿、左良玉等军头的老路,或割据一方,或拥兵自重,让他这个皇帝都不敢轻易处置,打不得骂不得,费钱粮无数,却不能如臂使指。

唐世济看了看崇祯的脸色,觉得没有胜算,心灰意冷,正打算退下去,此时大殿门口却出现一阵喧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名通政司的官员捧着一封奏折,在司礼监随堂太监方正化的带领下来到金銮殿门口,大声禀报:“有急报呈送陛下,片刻不敢耽搁:朝鲜大捷,威海卫指挥使陈雨率部全歼鞑子一万余人,重创肃亲王豪格、生擒安平贝勒杜度!”

这个消息宛如投入人群的原子弹,登时把整个金銮殿都炸沸腾了。全歼一万余人,重创一个亲王,生擒一个贝勒,这不是做梦吧?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敢往这个方向想。

崇祯以为自己幻听了,迟疑着召方正化等人进殿,然后从王承恩手中接过了那份捷报,仔细端详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手开始抖了起来,哆嗦着问:“杜度人在何处?”

方正化喜气洋洋地禀报:“已经一并押解入京,在宫外等候。”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好像立功的是他自己。

第三百六十八章 论功行赏

崇祯此刻完全忘记了还站在大殿中央的杨嗣昌,激动地拍着龙椅的扶手说:“把杜度带进来,让朕和百官都看看!”

生擒一个贝勒啊,这样的盛况,从满洲崛起后就不成有过,没想到在自己手里实现了,崇祯兴奋不已,即位以后多年积攒下来的郁闷似乎一扫而光了。

王承恩赶紧小声提醒:“皇爷,把鞑子带进皇极殿似有不妥。”

崇祯一想也是,金銮殿除了举行大朝会,还是大明皇帝登基和举行大典的场所,不能让一个蛮夷玷污了。于是站起来,大声说:“朝会结束,百官随朕去太和门外见见这个建奴贝勒。”

朝会还在进行中,皇帝却要带着文武百官去外面溜达,这个举动完全不合规矩,放在往常肯定会招来御史的进谏和反对,但是在爆炸性的消息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似乎顺利成章,毫无违和感。此刻没有人不识趣地站出来扫兴,都兴冲冲地跟着崇祯往大殿外走去。

乱哄哄的人群中,唐世济得意地看了一眼楞在原地的杨嗣昌。这一回合,杨嗣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且被藏在其中的针扎了,想必心里很不好受吧?

他跟着人流往外走,心里下定了决心,陈雨是个福星,日后大有作为,这个盟友要抓牢才是,以后自己入阁的愿望,只怕要落在对方身上。

这次负责押送杜度入京的是苏粗腿,他按照太监的指示在太和门广场等待皇帝的接见。

这次出行,他带了两个队的战兵,以确保万无一失。走海路从铁山到天津,路上倒是顺风顺水,可是杜度却极不配合,今天用头撞墙,明日拒绝进食,想用自残来阻止入京,在天津港上岸时,还试图趁机跳海自尽。

为了落实陈雨的指示,带着一个活的杜度入京面圣,苏粗腿想尽了办法,每日十几个人轮流看守,日夜不曾合眼,自杀的可能被杜绝了,可是杜度不吃饭,就没有多少办法了。平时为了阻止他咬舌自尽,必须把嘴堵住,到了进食的时候,只能用筷子架着牙齿,把粥灌进去,但杜度就是不肯咽下,每天不论怎么灌都灌不进多少,导致身体越来越虚弱。

在天津上岸后,杜度虚弱地晕厥了,还发起了高热,眼看着奄奄一息了。苏粗腿生怕还没进京就看着杜度死在路上,只能在天津暂时停留,重金找来几个郎中医治。这样一来,从天津到京城短短的距离,耽误了不少时间,原本两天的路程,直到十天后才到达目的地,结果从盛京快马加鞭的使者反倒比他们先到。

不过苏粗腿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此时送入宫中的杜度,虽然还只能躺在担架上,但至少脱离了濒死的边缘,只要他愿意,还可以与人交谈甚久。

杜度此刻躺在担架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天上飘过的白云,万念俱灰。当时在战场上一念之差,没有及时下定决心自裁,导致被俘,后来连死都死不了。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到盛京那边对自己的处置,以皇太极的手腕,绝不会心慈手软,家人肯定会被自己牵累,等入京献俘的消息传过去,只怕子孙后代再也抬不起头了。

没有死在战场上,现在已经到了大明的宫城,杜度已经没有寻死的念头了,这时候就算自杀也没有多大意义了,就算明人把自己放回去,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喧哗声中,大群人从太和门那边过来,穿过汉白玉石桥,来到了广场上,杜度忍不住侧头望去,只见一顶步辇抬着一个身穿明黄服饰的年轻人,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这个人,就是明国的皇帝了吧?

到了担架前,崇祯示意左右放自己下来,然后走到杜度跟前,激动地问:“你就是杜度?”

苏粗腿等人按照旁边太监的提醒,全体跪下,齐声说:“叩见陛下。”

崇祯顾不上这些礼节,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杜度。杜度望着他,“呜呜”地嘟囔了几声。崇祯这才看到他嘴中塞的白布,对苏粗腿下令:“取出白布。”

苏粗腿心想,反正大人只让自己把活人带到就行了,任务完成,皇帝要干什么,就随他去,便亲手取出了白布。

杜度贪婪地张大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然后回答:“你是明国皇帝吧?我是爱新觉罗·杜度。”

崇祯惊喜交加,忍不住问:“当真?”

杜度不屑地说:“我是大清洪巴图鲁、广略贝勒褚英的长子,多罗安平贝勒,正白旗人氏,如假包换,难道还需要冒名顶替?”

崇祯瞧他这气度,不再怀疑,仰天大笑:“皇天在上,列祖庇佑,大明与建奴交战多年,如今生擒奴酋,中兴有望!”

杜度哼了一声:“要不是铁山这些人能打,就凭你们北直隶的明军,连我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

崇祯一滞,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人群中的唐世济连忙站出来,大声说:“北直隶也好,铁山卫也罢,都是陛下的臣子。陈雨能立下如此功勋,正说明吾皇慧眼识人,用人不拘一格。”

“爱卿所言极是。”崇祯听得非常受用,“陈雨两年前还只是山东一个军户,朕见他才干过人,破格提拔为威海卫、铁山卫指挥使,才有了今日的大捷。”

唐世济麻溜地跪下:“天佑大明,吾皇圣明!”

百官纷纷跪下,跟着齐声喊道:“天佑大明,吾皇圣明!”

崇祯欣赏地看了一眼唐世济,然后吩咐:“将奴酋押入大牢,严加看管,着礼部筹措献俘大礼,祭奠太庙。诸爱卿随朕回皇极殿,商议要事。”

回到金銮殿后,崇祯喜气洋洋地问:“陈雨立下不世之功,诸爱卿认为该如何封赏?”

众人望向杨嗣昌,他是兵部尚书,掌管天下武将的职务升迁,按规矩,他是第一顺位发言,然后再是内阁大佬,最后皇帝拍板。只是他才弹劾陈雨,现在该如何圆场?似乎不管怎么说,都是打自己的脸。



第三百六十九章 文登营和朝鲜总督

在百官瞩目下,杨嗣昌艰难地开口:“陛下,陈雨半年之前被破格任命威海卫和铁山卫的双料指挥使,已经不合规矩了,加上履新不久,不宜立即升迁,可以考虑赏赐金银,待一年半载之后再酌情提拔……”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无论什么立场的大臣,都对杨嗣昌的话瞠目结舌。全歼鞑子万余大军,生擒一个贝勒的泼天功劳啊!杨嗣昌作为兵部尚书,居然可以这般无视。

崇祯皱了皱眉,这个观点很不符合他眼下的心境,面对这样史无前例的大捷,不重重封赏功臣,如同锦衣夜行,不仅让自己心里堵得慌,还无法借此机会昭告天下,宣扬自己的功绩。不过他对杨嗣昌很欣赏,加上也知道其内心的纠结,所以没有发作,转而望向其他人:“其他爱卿还有什么看法?”

唐世济大步跨了出来,慷慨激昂地说:“本兵此言差矣!如果这样的功臣不重赏,岂不是寒了天下将士之心,以后还会有谁愿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建虏如何平定,天下如何太平,大明如何中兴?”

崇祯对唐世济今天的印象非常好,心情愉悦地问:“那么唐爱卿有何建议?”

唐世济拱手行礼,郑重地回答:“陛下,臣以为,可升陈雨文登营指挥使,授‘护国大将军’衔,衔辖五卫四所,并加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节制山东所有卫所兵马,并封爵位,才能配得上他的功劳,彰显吾皇知人善用、赏罚分明的格局和气度。”

营这种建制,是永乐皇帝手中创立的。当时为了应对海上的突发侵扰事件,朱棣在都指挥使司和卫之间增设了营的军事指挥机构,以便就近快速地传达军令,便于各卫、所及时策应。山东一共设了三个营,分别是即墨营、文登营和登州营。文登营管辖靖海卫、成山卫、威海卫、宁海卫四个卫和四个原本直属山东都司管辖的千户所,本是四卫四所,陈雨兼任新增的铁山卫指挥使,所以唐世济说五卫四所。只是到了明末,卫所衰败,三大营也名存实亡,只剩下空壳了。

这个建议,和杨嗣昌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判若云泥,百官一听,都小声议论起来。文登营指挥使倒罢了,“护国大将军”的头衔也是文登营主官的标配,但是左都督一职和封爵就算很隆重的赏赐了,尤其是后者,靖难之役之后,大明武将凭军功封爵的屈指可数。如果崇祯采纳唐世济的建议,那么陈雨就可以称为崇祯年间武将第一人了。

崇祯沉吟了片刻,点了温体仁的名:“长卿以为如何?”

温体仁能坐在首辅的位置上数年不倒,凭借的就是迎合皇帝的喜好,至于事情的对错和是非曲直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仔细观察了崇祯的表情,再想了想见到杜度时崇祯的喜悦之情,心中有了计较,便出列说道:“臣也认为,有功要赏,陛下重赏陈雨,才能激励天下将士。只要君臣勠力同心、将士奋勇杀敌,何愁鞑虏不灭、流寇不平?”

崇祯又问:“陈雨能大破鞑子,他在铁山卫屯田练兵也是重要原因,如今在他手中朝鲜已经成为牵制鞑子的利器,该如何处置?”

温体仁支支吾吾起来,他不知道崇祯的具体用意,不敢乱表态。

唐世济却隐约猜到了崇祯的意思,试探着说:“不如设朝鲜总督一职,由陈雨担任,代天子镇守此处,以牵制鞑子南下入寇?”

崇祯心里有了主意,环顾左右,见无人站出来反对,便朗声说:“此言甚善,便依此办理。拟旨:擢陈雨为文登营指挥使,授‘护国大将军’衔,加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节制山东境内卫所兵马,封文成伯,另任其为朝鲜总督,代朕镇守巡视朝鲜,并下旨命朝鲜君臣协助其抗击建虏。同时昭告天下,宣扬此役大捷,鼓舞将士与百姓。”

泼天的功劳摆在这,加上皇帝都拍板了,文武百官都没有异议,谁也不会不识趣地跳出来给皇帝添堵。能站在金銮殿上的都是人精,心里清楚,皇帝重赏陈雨,其实就是替自己脸上贴金,毕竟陈雨是他亲手破格提拔的臣子,知人善用、运筹帷幄的功绩是稳稳当当了。

于是一份重磅封赏就此出炉,随着献俘祭奠大典紧锣密鼓地进行,圣旨也被送往了海峡对面的朝鲜。

陈雨摇身一变,升级成了文登营指挥使,并加挂了文成伯、左都督、护国大将军等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最关键的是,被封为朝鲜总督,名正言顺地成了朝鲜的土皇帝。

李倧也很识趣,没有表示任何不满,还乖乖地给陈雨锦上添花,加封其为御营厅都提调(正一品)、兵马节度使,加左议政衔,并授予其节制整个朝鲜北部三道兵马的特权。身为一个异国人,陈雨一举掌握了朝鲜本国官员终身难以企及的权力和地位,这在朝鲜历史上是前无古人的。

大权在握的陈雨开始了厉兵秣马的步伐。他在铁山卫建起了朝鲜都督府,作为文登营在朝鲜全部军事力量的最高指挥机构;大量补充新兵,在原来三个协(六个营)的基础上扩充为五个协一万人的正规军,农兵也全部配发制式武器,作为随时可以编入正规军的预备役;同时征调朝鲜青壮,在原有的朝鲜营基础上编练了五千人的新军,以长矛、弓箭武装,作为文登营的仆从军。

通过一系列措施,新鲜出炉的文登营驻朝鲜军队变成了拥有一万正规军、一万多预备役、五千仆从军的强大军事力量,大半都是用近代化方法训练的火器化部队。这样恐怖的军事力量,即使面对皇太极十几万大军亲征,也可以正面较量一番了。

铁山卫上空喊声震天,新兵的训练如火如荼,陈雨踌躇满志。而在大海的东面,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潜流暗涌,一个新的挑战也在慢慢逼近。



第三百七十章 价格战

军事建设走上正轨后,陈雨的注意力开始向贸易领域转移。

根据情报司渗透入盛京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陈雨判断,满洲方面吃了个大亏之后,短时间内不会对朝鲜方面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加上鸭绿江防线已经得到了实战检验,证明了其可靠,可以暂时不用管皇太极了,把精力放在如何赚钱上。只有赚了更多的银子,他才能支撑越来越多的人口和军队,铸造更多的大炮、火铳,建造更强大的舰队,来击败所有能阻碍他争霸天下的敌人。

一个夏日的午后,新建的总督府内,陈雨坐在太师椅上,享受着顾影轻轻捶肩的福利,听取顾彪的汇报。

顾彪作为陈雨的商业贸易总代理,毫无争议地坐上了新成立的文登商行总管的宝座,替陈雨打理利润惊人的海贸生意。或许是北京、釜山、对马三地来回奔波太辛苦,顾彪原本富态的身材廋了一圈,眯眯眼也变得囧囧有神。

“伯爷,现在海贸生意的架子已经搭好,不管是北京那边利用朝鲜使团的名义进货,还是釜山的中转、对马的销售,都没有什么问题,一切都顺风顺水。只是根据对马那边反馈回来的消息,幕府似乎是有意压制对马藩的出货,同时长崎的郑一官等大户也知道了对马这边的动静,加大了生丝、丝绸等货物的投放,与咱们形成了竞争,这对咱们颇为不利……”

陈雨皱眉问道:“到底怎么个不利,说清楚些。”

顾彪回答:“具体而言,就是咱们的买卖到了一个瓶颈阶段,售卖的总量死活上不去了。不管我们从京城运来多少生丝和丝绸,对马藩卖出货的都有个上限,多余的只能积压。”

顾影一边替陈雨捶肩,一边问:“大哥,我虽然不懂生意上的事,但听说这生丝新鲜的才好卖,要是积压一段时间,只怕就卖不上价了吧?”

“谁说不是呢。”顾彪叹了口气,“丝绸还略好一点,但是生丝积压几个月就成了陈丝,价格至少会腰斩一半,赚的银子就少了很多。生丝的主产地本就在江浙一带,尤其是优质的湖丝,只有南方才有,郑一官为首的闽商占据了天时地利,加上幕府也有意无意地帮他们,同时还要压制对马藩,咱们很吃亏啊!”

陈雨又问:“咱们的主要货物应该是生丝、丝绸、药材之类,与郑一官那些人重叠,不过人参好像只有朝鲜才有,郑一官没有吧?”

顾彪点点头:“这个倒是咱们独一份,南方没有,而且倭人的贵族很稀罕这玩意,全靠对马藩从朝鲜购入。”

“这样啊……”陈雨想了想,对顾彪说,“海贸的体量到了一定程度,就要从宏观的高度来看了。这样吧,既然人参没有竞争对手,咱们就把售价提高三成;而生丝从进货渠道到市场份额都没有优势,那就降价一成,跟郑一官那些闽商打价格战。不管幕府官面上是不是要压制对马藩,只要价格降低,我相信日本的商人会用脚投票,想方设法从对马藩拿货,此消彼长,我们就能从郑一官那边挖一块市场份额下来。”

顾彪精明的很,虽然不太明白“市场份额”的含义,但是听了陈雨的话立刻就明白了,他双眼一亮:“降价?这是个好主意。虽然单价降低了一成,只要卖得多,总体来说还是赚得更多。反正生丝是暴利,别说降一成,就算降两成还是赚的盆满钵满。”

“既然明白了,就赶紧去办。”陈雨给顾彪打气,“其余瓷器、药材之类的货物不去管,如果你能把对马藩的生丝买卖做大,与长崎那边并驾齐驱,我就给你弄个官身,靖海、成山、威海、宁海四个卫的官职,除了指挥使,其余位置随你挑。”

顾彪大喜,商行总管的位置肥的流油,还能顺手捞个官身,也不用打仗送死,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吗?比起原来世袭的苦逼千户,要强太多了。他麻溜地跪下:“谢伯爷厚爱,属下一定尽心办差,把这事办得妥妥帖帖。”

等顾彪走后,顾影见左右无人,伸手环住陈雨的脖子,轻声问:“我哥的大事解决了,我的大事啥时候解决呢?”

陈雨咳嗽几声:“你的大事?”

顾影眼睛一瞪,轻轻勒住陈雨,胸口贴在他后背上,“恶狠狠”地说:“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啥。”

陈雨感受着后背传来的柔软和弹性,闻着淡淡的体香,笑嘻嘻地说:“我懂我懂,你的心思,我明白。这样吧,你大哥那边的事情办妥了,我就把你和你大哥的大事一并解决,到时候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好不好?”

顾影这才满意地松开手:“算你识相。”

陈雨转身反手抱住她:“偷得浮生半日闲,既然你主动撩拨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顾影脸一红:“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干嘛?”

“嘿嘿,苏颖一举得男,你这块田,我也好好犁一犁,总不能一直没有收成,对不对?”

半推半就之下,陈雨抱着顾影进了里间,实施造人大计去了。

顾彪忠实地实施了陈雨的策略,将釜山运往对马的生丝全部降价一成,同时人参的售价直接提高三成。对马藩的经济命脉已经掌握在文登商行手中,对于这两者的价格升降,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萧规曹随。

釜山——对马的贸易份额,虽然规模比长崎小很多,而且货物种类也不如长崎丰富,但是生丝是日本国内的生活必需品,人参是日本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滋补品,两者的价格变动,立刻引发了连锁反应。

生丝的价格下调一成,日本国内的商人立刻敏锐地发现了商机,生丝每年的交易量巨大,虽然单价下调一成不打眼,但是数量多了就很可观,不少人带着银子赶赴对马岛,放弃了长崎那边的货源,长崎奉行所的交易量明显下降;人参的价格暴涨,更是引发了贵族们的愤怒,平白无故就涨价,还有没有规矩了?

郑一官在福建中左所拍了桌子,大发雷霆;日本的贵族也是怨声载道。种种消息,如同海纳百川,逐渐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江户的幕府耳中。

第三百七十一章 幕府的对策

江户,将军府。

宽阔的大厅内,官员们恭恭敬敬分列两排,跪坐于地,上首则跪坐着一个中年人,气度威严。这个中年人就是江户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

德川家光询问左边坐在首位的一名官员:“忠胜啊,你把对马和长崎的事情给大家说一说吧。”

“哈依。”这名官员躬身行礼,然后转向众人,“诸君,想必你们已经有所耳闻了,对马宗氏忽然提高了人参的价格,同时降低了生丝的价格,前者对各地诸侯、江户官员的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后者更是直接冲击了长崎的贸易秩序,今日将军把大家召集起来,就是要商议如何应对。”

坐在他对面的一名官员问:“酒井君,对马国为何敢违抗幕府的指令,擅自更改生丝的价格,到底有什么原因?”

被称为酒井的是德川家光麾下资格最老的老中(附1:老中是江户幕府的职名,是征夷大将军直属的官员,负责统领全国政务,不设大老的前提下,是幕府的最高官职。定员四至五名,采取月番制轮番管理不同事务,原则上在二万五千石领地以上的谱代大名之中选任。),全名叫酒井忠胜。他听了对面的询问,朝下首一名官员说:“井上政重,你是负责监察西部各藩的大目付(附2:大目付,又称大名目付,监视幕府高官行为、尤其监察大名的幕府官职。从旗本中选任,类似监察官的作用。),就由你来解释松平君的问题。”向他发问的同样是位居老中职位的松平信纲,论资历仅次于他,而且曾是德川家光的小姓(附3:小姓一词意为侍童,除了在大名会见访客时持剑护卫,更多的职责是料理大名的日常起居,包括倒茶端饭、陪读待客等。类似于中国的太子伴读,多半会成为君主的重臣。),论宠信程度,还在他之上。

井上政重解释:“松平阁下,对马国的宗义成原本一直在幕府的默许下,通过朝鲜的釜山从事贸易行为,此前并无异样。只是从去年开始,生丝的数量大大增加,让人生疑,根据酒井阁下的指示,我们对宗义成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釜山的倭馆已经被朝鲜和明人掌控,这次擅自上调生丝价格,也是明人所为,宗义成不知是不知情还是无能为力,总之对此事毫无作为,听之任之。”

“简直是荒谬!”松平信纲勃然大怒,“不管是有意还是不知情,宗义成都是个废物!对马国虽小,却也是大名之一,居然被朝鲜人和明人牵着鼻子走。”

坐在他旁边的一个人也附和:“松平君说的不错,这种事情,不能纵容。”

松平信纲说:“阿部忠秋,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被称为阿部忠秋的同样是老中之一,相对年轻,而且见识和手腕素来被德川家光赏识。

德川家光问:“忠秋,你对这件事具体是什么看法?”

阿部忠秋恭敬地回答:“将军,如果井上政重说的都属实,那么这件事有两点是无法容忍的:第一,明人干涉对马国的贸易,等同于干涉我国的国政,必须阻止;第二,幕府已经颁布了锁国令,生丝等货物的价格必须由幕府指定,对马国从朝鲜购进的生丝只能按照长崎的定价执行,违反这一点,就是对幕府权威的挑衅。”

酒井忠胜和松平信纲不约而同地点头:“阿部君说的没错。”

德川家光问:“那么各位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松平信纲挥舞着拳头:“必须给宗义成严厉的惩罚,同时勒令他收回倭馆的管理权,恢复生丝的价格,维护幕府的权威。”

酒井忠胜叹了口气:“我让井上政重打探来的消息不仅仅是这些,如果听完他的话,或许松平君会有不同的想法。”

所有人闻言都盯着井上政重,后者谨慎地说:“朝鲜人原本不敢触怒幕府,罪魁祸首都是那个明人。但是这个人并不简单,他现在既是明国皇帝的宠臣,又在朝鲜担任高官,手下还有一支非常厉害的军队,所以才有底气挑衅幕府的锁国令。”

“明国的军队以前可能还值得敬畏,但是庆长之役(附4:庆长之役就是万历朝鲜战争,朝鲜称壬辰倭乱,日本称文禄庆长の役)以后,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松平信纲狐疑地问。

井上政重回答:“松平阁下有所不知,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这支军队曾经以水师和陆师轻而易举攻入了栈原城,差点把宗义成烧死在天守阁,而且不久之前,他们在鸭绿江以南,全歼了满洲八旗一万多人的大军,满洲皇帝的长子,肃亲王豪格仅以身免……”

听了这番话,大厅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对马国实力不济,被人兵临城下并不稀奇,但是在遥远的北方,那个新兴的强大政权早就被日本幕府所知晓,皇太极统领的军队不管是在明国还是朝鲜境内都如入无人之境,甚至一度围困了明国京城,数次战役斩杀了数十万军民,这样彪炳的战绩让崇尚强者的日本人绝不敢忽视。现在忽然告诉他们,满洲皇帝的儿子率领的一万多大军被干脆利落的全歼,这样的实力谁敢小瞧?

德川家光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开口:“他叫什么名字,统领着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井上政重恭敬地回答:“禀报将军,此人名叫陈雨,他的军队听说都是清一色的铁炮众,兵力数以万计,而且拥有的国崩数量比所有的诸侯加起来都多,其麾下的战船像山一样高,大海之上来去自如,一旦开火山崩地裂。”

日本从战国时代起,就非常重视铁炮等火器的应用,听说对方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火器部队,德川家光觉得必须重新审视这个挑衅幕府权威的家伙,而且他不像丰臣秀吉一样满脑子充满制霸天下的念头,所以如何应对,必须从长计议。

第三百七十二章 特铸银

听了井上政重的话之后,德川家光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轻易用武力解决对马藩的问题,必须从长计议。他询问众人:“关于如何处置此次事件,诸君有什么建议?”

松平信纲的态度比刚才要缓和一些,但还是坚持相对强硬的立场:“将军,属下认为应当惩罚宗义成,勒令他更改生丝交易的价格,维护幕府的权威。无论如何,这些外样大名绝不能放纵,必须敲打。对马国的参觐交代(附1)是三年一次,将军可令他即日前来江户,接受质询和严惩。”

德川家光不置可否,转向其他人:“其他人的想法呢,是否和信纲一样?”

酒井忠胜谨慎地说:“松平君的话没错,人参是必须要购进的,生丝的秩序也不容破坏,但是是否惩罚宗义成,怎么惩罚,需要谨慎的对待,具体如何做,请将军定夺。”

阿部忠秋则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不同的看法:“将军,对马国力积弱,宗义成没有与幕府对抗的本钱和胆量,如果单纯地惩罚宗义成,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明国有句俗语,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釜山的倭馆被明人窃据,而宗义成无力收回管理权,我们应该把矛头对准那个叫陈雨的家伙。”

酒井忠胜问道:“阿部君,难道你想鼓动将军对明国宣战吗?你忘了丰臣秀吉擅自征伐朝鲜对本国带来的灾难了吗?”

德川家光也不安地说:“对啊,如果井上政重说的都是事实,那么这个明国将领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动用武力着实是下策。”

“将军请放心,阿部并没有怂恿您动武的意思。”阿部忠秋解释,“明人想从我们这里赚银子,主动权在我们手中,想要对付他,有的是办法,并不一定要动武。”

“那你的意思是?”

阿部忠秋狡黠地说:“明国有个成语,叫兵不厌诈,既然在贸易中我们最大的本钱是银子,那么就可以从银子上面想办法。现在和外国商人交易使用的是庆长金银(附2),其中以银为主,而且是银8铜2,成色极高。既然明人用生丝降价的办法搅乱长崎的贸易秩序,还仗着垄断货源的优势提高人参的价格,那么我们也可以以牙还牙,降低庆长丁银、豆板银的成色,这样一来,兵不血刃就解决了问题,我们足以利用之间的差价来弥补人参提价的损失,并打击明人破坏生丝秩序的行为。”

德川家光想了想,这等于是给银子掺水,同样的银子可以购买更多的货物,吃亏的是卖方。他疑惑地问:“金银改铸是大事,如果仅仅为了对马事件更改国策,引发郑芝龙、南蛮人和町人的不满,甚至造成国内的动荡,会不会得不偿失?”

虽然限于历史局限性,作为封建社会的统治者,德川家光并不清楚增发货币、通货膨胀的概念,但是降低货币成色对国内经济和对外贸易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现在的幕府收支能保持平衡,石见银山等地的贵重金属产出量充足,似乎还不到动用这样手段的时候。

阿部忠秋镇定地回答:“不必把改铸金银的政策推向全国,既然是为了解决对马国那边输入人参和生丝的问题,可以考虑只向对马国提供这种特铸银,长崎等地并不受影响。”

“单独在对马国流通?”德川家光仔细考虑之后,点了点头,“这个提议不错,既打击了自以为是的明人,又不影响长崎和其他地方。那么特铸银维持在什么样的成色合适呢?”

阿部忠秋说:“属下提议,针对人参涨价3成,可以改为银6铜4。”

酒井忠胜等人纷纷赞同:“这个比例不错。”

德川家光见大家都同意,便采纳了这个建议:“很好,就用特铸银代替庆长银,投入对马国流通。”

于是,针对陈雨的应对办法就此出炉,幕府决定改用成色低许多的特铸银代替成色、质量颇高的庆长银,用来支付对马国进口的人参和生丝,甚至还特意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人参代往银”,意思是“购买人参的特殊银钱。”

江户的命令一下,伏见的银座立刻执行,单独特铸了银6铜4的特铸银,全部运往对马藩,用来支付该地的货款。

一个多月后,这个变化慢慢被釜山方面发现了,朝鲜的金属冶炼技术落后,无法提炼纯银,只能通过原始的方法初步判断银币的成色在六成到七成之间。当地的商人不安地把消息传递给了负责管理倭馆的文登商行总管顾彪,顾彪闻讯后亲自查验,发现确实如此,便马不停蹄地赶到铁山向陈雨禀报。

“银子的成色降低了?”

总督府内,陈雨拿着顾彪带来的特铸银,翻来覆去地查看。

“是的,属下已经找银匠提炼过了,倭人已经把原来的银8铜2改成了银6铜4。”顾彪愤愤不平地说,“倭人真是无耻,这样一来,我们等于损失了3成的利润,人参的价白涨了,生丝损失的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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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1:参觐交代,亦称为参勤交代,是日本江户时代一种控制各大名的制度。各藩的大名需要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返回自己领土执行政务。实质上是幕府控制大名的一种手段,各地大名每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花费在了去江户的路上和呆在江户,而且花费不菲,极大地压制了大名的反心,迫使大名对幕府效忠。一般大名是每年一次参觐,对马国这样偏远的小藩,则是三年一次。

附2:庆长金银是江户时代最初发行的金银货币的总称。分为金币和银币,金币有大判、小判、一分判,银币有丁银、豆板银。关原之战后德川氏为统一全国币制,于公元1601年(庆长六年)发行庆长金银作为计数货币。金币铸造于京都、江户等地,银币多在伏见银座铸造,成色、质量均比后世的优良。

第三百七十三章 对日战争的准备

陈雨举起银子在阳光下察看,虽然肉眼分辨不出成色的区别,但是比起以往见过的银锭,这种特铸银的金属光泽似乎暗淡了少许。

“呵呵,我算到了幕府不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他们会采用这种非暴力不合作手段,倭人那边有能人啊。”陈雨悠悠地说。能够在17世纪想到以“货币贬值”的办法处理贸易矛盾,日本人果然不简单。

顾彪气愤地问:“伯爷,咱们不能咽下这口气,这一进一出三成利润的损失,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个自然,我怎么可能让倭人这种阴招得逞。”陈雨轻轻地把特铸银丢到了托盘中,镇定地说,“来人,把顾大锤、蒋邪、邓范、王有田、苏大牙、李成龙等人叫来总督府商议此事的解决办法,顾彪你也参加。”

顾彪一听,包括他老子在内,叫来的都是军队的人,看样子陈雨是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了,他大喜过望:“伯爷英明,倭人就是欠收拾,打服了就老实了。”

被点名的人从兵营、船厂、农庄等各个地方匆匆赶来,聚集于总督府花厅,等候陈雨下达指示。

陈雨先不提特铸银的事情,首先问邓范:“练兵的事由你负责,鸭绿江那边也是你管着,这两方面的情况现在如何?”

击败豪格之后,随着巡逻战船投入数量的增加,沿途火炮悉数配备到位,鸭绿江防线已经越来越稳固,邓范奉命撤回了铁山,只留下一个哨坐镇,各处墩堡兵力的空缺则由扩充后的朝鲜营填补,但是防务仍由邓范负责管理。听陈雨问起,邓范回答:“伯爷,鸭绿江那边固若金汤,鞑子插翅也难过……过江,不必担心。铁山这边,正规军扩充之后,虽然新兵占了一半,但有老兵的班底在,加上训练从不曾松……松懈,是可以信赖的,只要不是立刻与鞑子全面决战,拉出去打几仗,很快就能成为精锐之师。”

陈雨点点头,又转向顾大锤:“老泰山,现在你的担子很重,除了管理铁山卫,还兼顾了朝鲜这边的军需后勤,辛苦了。”大战之后,随着军队的扩充,后勤保障越来越重要,必须要有专人负责,陈雨选中了精明的顾大锤作为负责人,统筹管理整个文登营朝鲜军事力量的军需后勤。

顾大锤笑呵呵地说:“承蒙伯爷厚爱,委任要职,下官自然要鞠躬尽瘁。”

“我信得过你。现在威海卫那边运过来的铳炮情况如何?粮秣能否保证大军出征?”

顾大锤回答:“据威海卫那边林总管和德总管传来的消息,兵工厂的规模扩大了一倍,还从靖海、成山、宁海三卫抽调了上千军匠,人手充足,正在全力打造铳炮。现在火铳足以装备一万人的正师,农兵配备火铳的人数也已经过半,秋天就能全部配齐;大炮的数量也充足,陆师方面毫无问题,每营都能保证二十门的小炮,另外还有近百门10斤重炮备用,水师方面,所需各种短炮、重炮也基本到位,以预计下水的大船计算,大约还有两成的缺口,不过也很快可以配齐。至于粮秣,伯爷更不用担心,铁山卫的屯田已经快到了收成的时候,加上威海卫和新纳入的三卫,现在保障万余人的供给毫无问题,将来三万、五万大军也承担的起。”

陈雨知道,10斤炮就是弥补山地炮威力和射程不足的野战炮,也就是12磅炮,准备用于大兵团作战,短炮和重炮就是战船使用的卡隆炮和24磅、32磅舰炮。他满意地说:“很好,你催一催威海那边,让他们尽快给所有战船都配备足够的舰炮,该赶工就赶工,年底多发工钱作为奖励。”

“知道了,下官马上就去办。”

“船厂呢?”陈雨看着李成龙和苏大牙,“大夹板船下水的数量现在是多少?除了调去鸭绿江的,水师可以动用出海的战船一共多少?”

李成龙恭敬地回答:“回伯爷的话:加上第一条打过仗的‘威海’号,已经下水和即将下水的夹板船共计5条。”

苏大牙补充:“水师原来的沙船调了一半,经过改造后去鸭绿江巡逻,现在又从南边购置了二十条四百料的沙船和十五条六百料的福船,前者专用来协助夹板船海战,后者则兼顾海战和运兵,除了拨了一小部分沙船给刘公岛那边,现在水师可以动用的船一共是五条大夹板船、三十条沙船,十五条福船。”

陈雨点点头:“很好,我们文登营现在水、陆师兼备,兵强马壮,军械、粮秣充足,豪格的大军都能全歼,不管对上谁都不怕。按理说,没有人敢来轻易捋文登营的虎须,可是偏偏有人不信邪,眼下倭人暗地里给咱们使阴招,妄图用掺假的银子糊弄咱们,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说,我们该不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众人一听,这还得了,纷纷说:“倭人不过是跳梁小丑,也敢跳出来蹦跶,太岁头上动土,一定要教训教训才是。”

陈雨说:“现在文登营这么大的盘子,到处都要银子,仅靠刘公岛是不够的,海贸就是文登营的生命线,绝不容有失。倭人在银子上动手脚,每锭少三成的成色,累计下来就是个惊人的数字,长此以往,我们要少造多少枝铳、多少门炮、多少条船?所以,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做好随时对倭人动武的准备。王有田!”

王有田赶紧应下:“属下在。”

“除了辽东那边,你现在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放在东面。”陈雨说,“你招纳一些在日本定居的汉人,打探幕府的一举一动。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吸纳一些日本浪人,作为咱们的耳目。日本以前常年打仗,现在虽然大体稳定了,但还有很多被幕府改易的大名,旗下的武士没有了主子,对幕府不仅没有忠诚可言,还颇有敌意,你可以从这些人下手。”

王有田点头:“属下遵命。”

第三百七十四章 移花接木

分派了众人的任务后,陈雨最后作了总结:“诸位,文登营初建,增加了三卫四所的地盘,还扩充了军队,这些都需要消化和磨合,在未来一段时间,稳定是最重要的。对待倭人的动作,动用武力只是最后的手段,现阶段,能够用其他的办法化解这个问题自然最好,所以,我们不害怕与倭人开战,但要尽可能地去尝试避免战争。”

蒋邪说:“伯爷的意思我们懂,做好两手准备,开战不是目的,但保留使用武力的可能。”

“对,打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打得就是消耗,能用其他手段解决的话,不是非得动武不可。在幕府的统治下,日本现在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国家,与他们开战,可不是鞑子一支劳师远征的军队能相比的。”陈雨说,“我要求你们在心理和战备上做好打仗的准备,但是同时让文登商行用生意上的手段试着去化解倭人的阴招。顾彪!”

顾彪赶紧站出来:“属下在。”

“你去对马藩坐镇,带上银子和兵,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要让具体经办这些事的倭人用原来的银子与咱们结算,有没有把握?”

顾彪想了想,说:“没有绝对的把握,但可以试一试。天下没有不吃腥的猫,幕府虽然下了命令,但是下面的官员可以收买,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属下相信可以做到的。”

“很好,你尽管去试,不要怕花银子。只要能以正常成色的银子结算,并扩大生丝的贸易量,花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陈雨统一了众人的思想,做好了两手准备,文登营厉兵秣马,操练军队,威海卫基地开足马力生产武器弹药,文登商行则在顾彪的统率下,奔赴日本公关。

几天后,几艘大福船在对马岛的栈原城靠岸,顾彪带着一群商行的掌柜、管事,在一个哨的兵力护送下,大摇大摆进了城。

此次赶赴日本的阵容非常豪华,釜山倭馆的馆守胜井小次郎陪同随行,战功累累、新晋升哨官的苏粗腿亲自护送,文登商行的管事级别以上的人物更是倾巢而出。

得到消息的宗义成不敢怠慢,带着家臣和武士亲自迎接。顾彪虽然只是商行总管,但是在贸易这块,他完全可以作为陈雨的代言人,怠慢了他就等同于怠慢了陈雨。

在宗义成的迎接下,顾彪一行来到了天守阁。

顾彪开门见山地说:“宗太守,鄙人奉都提调大人的命令前来,目的是要避开特铸银,恢复原来的结算方式,避免文登商行的巨大损失,还请对马方面全力配合。”

宗义成满嘴的苦涩,正一品的御营厅都提调,加左议政衔,比区区一个太守要高太多,对方无视了他对马国主的身份,直接用朝鲜官职来压他,他心中虽然不甘,但却毫无办法。因为双方军事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他除了接受这种略显屈辱的上下尊卑身份,别无他法。这一刻,他非常后悔接受朝鲜国君的官职任命,全然忘记了这个身份在以往的两国贸易中带给对马藩的便利。

“请顾总管放心,釜山倭馆的贸易,鄙国也有份,两家荣辱一体,文登商行的事情,就是我们对马国的事情,下官一定配合都提调大人。”

顾彪满意地说:“宗太守能这么想自然最好,倭馆的买卖做大,对你只有好处,大人临行前交代,只要事情办妥,除了贵国商人正常的盈利收入,文登商行每年追加二十万两白银,作为贵国官员的车马费。”

宗义成精神一振,陈雨的话不能不听,事情必须要做,但是能有额外收入自然最好不过。二十万两白银,对于完全依靠贸易收入的对马藩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他的态度愈发恭敬:“下官明白了,具体怎么做,请顾总管吩咐。”

顾彪转向胜井小次郎:“胜井馆守有些想法,我觉得不错,让他给太守说说。”

胜井小次郎有些尴尬,毕竟他还是对马藩的家老,宗义成是他正儿八经的主子,现在不得不听从文登商行的摆布,倒显得他像个吃里扒外的小人。

他谨慎地说:“国主,属下认为,幕府虽然用特铸银代替了庆长银,但是仅仅限于对马国境内,长崎那边还是用庆长银结算,我们可以贿赂幕府方面的官员,来个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把原本用于对马国的特铸银与长崎奉行所那边对调,把这批银子付给其他的外国商人,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宗义成心中一惊,这办法简单粗暴,损人利己,的确可以解决目前的困局,但是长崎那边的外国商人也不是傻子,事情一旦戳穿,幕府迁怒于对马藩怎么办?

他迟疑地说:“这么做的话,会不会招来幕府的迁怒?”

顾彪冷冷地说:“太守顾虑幕府迁怒,难道就不怕都提调大人的怒火吗?”

站在顾彪身后的苏粗腿也大声说:“这屁大点的地方,可经不起第二把火!”

宗义成纠结起来,他忌惮幕府的手腕,但陈雨给他的压力更大,上次铺天盖地的炮火差点让栈原城和天守阁毁于大火,要是再来一次,栈原城只怕就要被抹平了。

顾彪等人盯着他,等着答复。

权衡利弊之后,宗义成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么,下官就听从顾总管的吩咐,幕府官员和长崎那边,由下官来负责运作。”

顾彪露出了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久以后,宗太守一定会为今日的决定庆幸的。”

宗义成满脸苦笑,除了把站队文登商行这边,他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在顾彪的监督下,对马藩上下迅速行动起来。胜井小次郎带着对马的官员和町人们分为两拨,一拨与幕府派驻对马藩的官员私下接触,一拨赶往长崎,对奉行所的官员进行公关。

一个个深夜,一间间房内,成箱成箱的银子被摆在被公关对象的面前,白花花的银子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诱人的光泽,官员们看着这些银子,呼吸都非常困难。

事实证明,金钱的魔力是巨大的,在自己正常俸禄几倍、十几倍的贿赂面前,没人能够抵挡诱惑,几回合的交涉下来,不到半个月,无论是幕府还是长崎奉行所的官员都沦陷了。从江户伏见银座直接运到栈原城的特铸银,被悄悄地转运到了长崎,奉行所的町役人指挥人手在深夜与储备的金银进行了对调,原本应该流入釜山的特铸银,掺杂在庆长银之中,分批流转到来自福建、巴达维亚等地的商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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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町役人是江户时代城市的町吏。虽为町人身份,但在町奉行属下承担自治町政,相当于町奉行的助手,是奉行所具体事务实际的掌权者。

第三百七十五章 将锁国进行到底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七十五章将锁国进行到底白银是日本对外贸易结算的主要货币,几乎所有往来长崎的商人都是用一船一船的货物在奉行所换来银子,化整为零掺杂在庆长银之中的特铸银,最初虽然很难被发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渐渐被察觉了。

不管是来自福建的闽商,还是来自巴达维亚的荷兰人,先后发现作为货款支付的白银之中有部分成色不足。因为是夹杂在大量的庆长银之中,偶尔发现后,商人们还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收到了铸造金银时产生的次品,也就不怎么在意。毕竟为了少许成色稍差的银子和奉行所的官员交恶,并不是个好主意。他们寄希望于这种现象慢慢自行消失,但事实并不如人愿,劣质的银子不曾断绝,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迹象。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釜山倭馆和对马藩的买卖越做越大,生丝的交易额已经逼近了长崎生丝交易总量的三分之一,人参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涨价之后赚得盆满钵满,最重要的是收到的都是真金白银,而不是短斤少两的特铸银,文登商行的收入蹭蹭地往上涨。这种反常现象引起了幕府方面的怀疑,在老中酒井忠胜的指示下,负责监视西部各藩的幕府大目付井上政重带着一批官员赶赴栈原城,调查对马藩的贸易情况。

同一时段,对货款中总是夹带成色不足的白银越来越不满的商人们开始尝试找到奉行所讨要说法,而以町役人尼崎兵介为首的差人们总是用各种理由搪塞敷衍。感觉自己吃亏上当的商人开始串联,互相约好之后,在某一个交易日一齐来到奉行所。

“哐”的一声,一个装满白银的匣子被重重放在奉行所大门前的地面上,一个红头发的荷兰人生气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能不能不要用劣质的银子来支付货款?你们自己看看,这一匣白银里面,到底有多少成色不足的劣银?”

几个奉行所的差人眼神闪躲,色厉内荏地呵斥道:“银子终究是手工铸造,偶尔有些品相问题也是常见,不要打扰奉行所的秩序,请赶紧离开!”

“哼,偶尔?”一个中年人带着大批随从加入进来,指挥左右将一个麻袋打开,白花花的银锭滚落一地,引发了围观人群的惊呼。

差人们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态度变得恭敬起来:“郑四爷。”

“这全都是我们从历次交易的货款中挑拣出来的劣银,一袋就是二千多两,这样的麻袋,足足有十袋!”被称为郑四爷的中年人怒不可遏,“几万两的货款,成色起码少了三成,加起来就是六七两银子的损失!如果我们听之任之,一年下来,郑家就要被你们这点小伎俩偷走几万、十几万两白银!郑家虽然不缺这点银子,但是岂能容你们如此放肆,当我们是傻子吗?”

差人们面面相觑,没人敢接话。这位四爷可不像刚才的红毛南蛮是能随便打发的阿猫阿狗,他是福建海防游击郑芝龙的四弟郑鸿逵,对日贸易的负责人,身后站的是拥有几千条船、部众十万计的安平郑家。

“你们几个小角色做不了主,去,把尼崎兵介叫来,如果他无法给我一个说法,我就去找奉行大人,再不行,就去找锅岛家的家主!”郑鸿逵大声说,“就算闹到江户去,郑家也不会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恶气!”

惊慌失措的差人应付不了郑鸿逵,面对以郑鸿逵为首越来越多的商人,他们无能为力,只能去请町役人尼崎兵介出面主持大局。

得到消息的尼崎兵介匆匆忙忙往奉行所赶,一路上恨铁不成钢地问:“不是让你们少掺点给郑家吗?其他的明国商人和南洋来的南蛮人都好对付,唯独这郑家不能得罪,你们究竟有没有听从我的话?”

差人们支支吾吾,无言以对。从上到下收受了巨额贿赂后,他们只想着如何把调换之后数以万计的特铸银拨付出去,完成“洗钱”的过程,哪里还顾得上按对象不同区别对待?

奉行所门前,尼崎兵介连连鞠躬,向郑鸿逵道歉,却无法平息对方的不满。借助郑鸿逵的出头,来自大明各地和南洋的商人们联合起来,发起了“拒收劣银”请愿行动,长崎奉行所的交易暂时陷入了停顿。动静闹的如此之大,惊动了幕府派驻对马岛的特别调查人员,井上政重改变了策略,停止对栈原城的调查,直接来到了长崎。

这样一来,简单粗陋的掉包计就露馅了。经过对商人们提供劣银的辨认,以及对奉行所库房存银的盘查后,涉及幕府督运特铸银官员、对马藩、长崎奉行所多人的惊天大案赤裸裸地呈现在特别调查人员面前。井上政重不敢怠慢,在第一时间将此事上报江户。

江户,将军府。

“岂有此理!”德川家光大发雷霆,“我们的官员,居然轻易就被明人收买,精心安排的计划居然就这样毁于一旦!”

松平信纲大声说:“将军,请把相关人员召集回来,命他们亲口向将军认错,然后切腹谢罪!”

“没错,这些家伙真是可恶,到时候就由信纲你来担任他们的介错人!”德川家光恨恨地说。

阿部忠秋提醒:“将军,处死这些人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既然明人能够贿赂这一批,难保他们不会贿赂下一批人,财帛动人心,在巨大的金钱诱惑面前,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

德川家光闻言冷静了一些:“那么,忠秋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釜山那边的事情?”

阿部忠秋回答:“如果特铸银无法达到目的,并且破坏了长崎的交易秩序,为了丢车保帅,请将军颁布第四次锁国令,下令关闭对马岛和釜山的交易通道,彻底斩断明人伸向我国的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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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六章 上洛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七十六章上洛“第四次锁国令吗?”

面对阿部忠秋的提议,德川家光沉吟起来。

幕府的锁国令是从寛永十年开始发布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巩固和加强幕府的统治,其次就是切断国内与海外市场的直接联系,抑制商品经济发展,使小农经济免受冲击,以维护封建的剥削制度。第一次的锁国令内容是禁止奉书船以外船只渡航,同时禁止滞留外国5年以上的日本人回国,第二次重申了第一次锁国令的内容,第三次则规定明国、荷兰以外的船只只能进入长崎,彻底关闭了平户港。如果按照阿部忠秋的建议,那么第四次锁国令就是断绝日本通过对马岛和朝鲜的联系,除了长崎一处,再无任何与外的贸易往来的窗口。

阿部忠秋劝道:“将军,虽然对马岛能够带来明国的生丝和朝鲜的人参,但并没有重要到无可替代的地步。生丝和丝绸,长崎也能提供,郑芝龙和明国南方的商人比起霸占釜山倭馆的那个家伙,看起来更容易应付;至于人参,虽然也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比起幕府的统治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明人已经渗透到了对马国甚至是幕府派出的官员之中,如果还不斩断他们伸出的手,迟早会蛊惑越来越多的人,站到幕府的对立面。要知道,西部的那些诸侯们,一向与海外的南蛮走得近,难保不会有异心……”

事情上升到影响幕府统治稳固的高度,德川家光面色凝重起来。以萨摩藩为首的西部强藩,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确实与南蛮人走得近,加上历史因素,西部各藩历来与幕府不太对付,如果再任由陈雨这样居心叵测的人继续渗透到日本的方方面面,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为了一己之私,陈雨能拉对马藩和幕府官员、长崎奉行所的人下水,蛊惑其他西部各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通其中关节,德川家光严肃地说:“忠秋说得有道理。那么,就下达第四次锁国令,彻底关闭对马岛和釜山的贸易通道吧!”

陈雨绝对想不到,自己的动作,会彻底改变历史的走向,让幕府提前发布了第四次锁国令。按照原本的历史,第四次锁国令本应在明年公布,而且内容仅仅是放逐葡萄牙人的家属到出岛,不涉及对马藩——釜山的贸易。

幕府的锁国令发布之后,大批武士赶赴对马岛和长崎等地,接受文登商行贿赂的幕府官员、长崎奉行所官吏等几十人先后被勒令切腹,宗义成也接到了幕府的通牒,限期改易,对马藩的大名将从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德川家中选择子弟担任。白色恐怖笼罩了整个九州岛,对马藩和长崎都陷入了旋涡,人人自危。

宗义成彻底乱了阵脚,如果真的改易,对马藩宗氏就会在他手中终结,延续不到三代,这样他就是宗氏的罪人。走投无路之下,他接受了胜井小次郎的建议,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违背了幕府严禁日本人离境的命令,悄悄乘船来到铁山,向陈雨求救。

朝鲜总督府内,宗义成恭敬地跪伏于地,对陈雨请求:“都提调大人,请您伸出援手,挽救对马藩的命运!如果改易,宗氏就此消亡,换成强硬派继任,两国贸易彻底断绝,相信也不是大人愿意看到的。”换做以往,作为一个享受十万石高待遇的大名,他如论如何都不会向一个外国的武将如此卑躬屈膝的,但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陈雨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对象,什么气节、自尊,都顾不上了,领地、权力和生命都要没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在宗义成到来之前,陈雨已经通过情报司知道了大海对面发生的一切,也了解了改易对一个藩国而言意味着什么。他的主意已经决定,只是等着宗义成做出选择——这种选择并不会影响他的整体计划,但会改变他为实现目的采取的手段,也会改变宗义成本人的命运。

陈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宗义成面前,亲热地扶他起来,和颜悦色地说:“宗太守,虽然你我都明白,我们接受朝鲜的官职都是权宜之计,但毕竟有这份同朝为官的情谊在,我就不会对你的事情坐视不理。你放心,我不会让幕府的阴谋得逞,对马岛和釜山的贸易决不能断绝,对马藩也不会更换领主。”

宗义成松了一口气,有了陈雨的承诺,他心里总算安稳了一些。

“多谢都提调大人仗义出手。只是大人打算如何干预此事?明国与日本并无外交联系,就算贵国皇帝也无法出面,难道是要诉诸战争吗?”

陈雨回答:“日本从我朝太祖开始纳贡称臣,以藩属自居,只是后来态度发生了变化,不再甘于称臣而已。大明皇帝现在干预不了日本国政,但不意味着我也没有办法。只要宗太守愿意配合,我可以支持对马藩上洛,让幕府收回关闭倭馆和改易藩主的命令。”

“上洛?”宗义成有些迷惘。

在日本,上洛是个特定历史时代的名词,因为天皇所在的京都别称是洛阳,所以从战国时期起,大名带兵攻入京都的行动被称为“上洛”,一般是指实力强大的大名集结大军开往京都朝见天皇,以证明自己拥有争霸天下的实力。对马藩实力孱弱,历任藩主从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忽然被陈雨提起,宗义成一时还无法适应。

陈雨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天皇和幕府将军谁是日本实际的掌权者,你比我更清楚。所以,我让你去的不是京都,而是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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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1:出岛位于平户港外,江户时期为了安置葡萄牙人建造的扇形人工岛屿,是实行锁国政策之后极少数供外国人长期居住的地方。

附2:改易是江户时代对武士的一种惩罚,比切腹轻,比蛰居重。受改易惩罚者,免去武士的称号降为平民,并没收其领地、房产和家禄,后多用于惩罚地方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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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七章 海上远征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七十七章海上远征“去江户?”宗义成心里有些惶恐。

对马藩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整个岛内的青壮男子也就万余人,除去作为基本劳动力的农民,能拉出来充当武装力量的人也就三四千人,这其中还被文登营在去年火烧栈原城时弄死了一批,真正能顶上战场的也就三千不到,这样孱弱的力量,别说上洛了,只怕刚出对马岛,就被幕府和亲幕府的大名轻而易举地拍死了。

陈雨看出了他的不安,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放心,本官不会让你的臣民去送死的。上洛是以对马藩的名义,但是文登商行与对马藩利益一致、唇亡齿寒,自然要在人力、物力上给予全方位的支持。”

宗义成听出味来了,对方就是借对马藩的这个壳,其实是以自己的武力向幕府施压。这样一来,即便爆发武装冲突,也不会演变成明国和日本的国战,只是地方大名与幕府中央政府的冲突,战争能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内,不会无限扩大。

他不知道自己在其中会遭遇什么样的下场,内心其实是恐惧和排斥的,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不接受对方的“好意”,幕府就要改易,宗氏就会消亡;接受对方的安排,哪怕是作为旗子,只要有利用价值,就有保住权力和领地的机会。

宗义成恭敬地伏在地上:“下官愿意听从都提调大人的差遣。”

“很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宗太守愿意站在本官这边,以后定不会亏待你。”陈雨站起来,意气风发地说,“就以对马藩的名义,发出檄文吧,昭告天下,历数幕府对地方大名的压迫,阐明自己的立场,争取其他大名的同情和支持。檄文发出之日,就是大军北上之时!”

崇祯八年、寛永十二年七月,对马藩发出了针对幕府的檄文,称幕府施政残暴、压迫诸侯,逼不得已要率军赶赴江户,要向幕府讨个公道。檄文一出,日本举国皆惊,处于金字塔底层的对马藩居然敢“以下犯上”、鸡蛋碰石头,宗义成是疯了吗?

随着檄文发出,早已做好准备,枕戈待旦的文登营就开始了行动。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成群结队的士兵从铁山卫的兵营出发,登上了运兵船;水师的船队满载着炮弹和弹药驶出了船厂;情报司的人一批批赶赴日本本土,为大军搜集情报。

朝鲜国君李倧带着大臣们来到釜山,亲自为大军践行。

釜山港码头,李倧激动地对陈雨说:“爱卿若是能远征东瀛,煞一煞倭人的威风,替本朝出一口恶气,就是本朝的第一功臣,千百年后,臣民们都会宣扬传颂你的功绩!”

陈雨对幕府动武的目的是为了维护自己海贸的巨大利益,并不是为了朝鲜,但是面对李倧脸上贴金的说辞,自然不会点破,“义正言辞”地回答:“臣一定会全力以赴,替壬辰倭乱死去的将士和百姓讨还一个公道!”

李倧头点的鸡啄米一般:“甚好,等大军凯旋而归,寡人就带着两班官员在釜山迎接,进爱卿为太师、推安国奉上功臣!”这样的荣誉,在朝鲜的历史上,只有李舜臣、姜邯赞、乙支文德等极少数救国英雄生后被追赠过,活着的臣子受此殊荣从无先例,李倧可谓下足了本钱。

陈雨虽然不清楚朝鲜的官职,但是听字面意思就知道不简单。他虽然不太重视这些虚名,但越高的官职和荣誉,就意味他在朝鲜的话语权越重,对以后的势力扩张是极为有利的,当下作“感激涕零”状:“谢大王隆恩。”

在朝鲜君臣和百姓的欢呼声中,装满士兵和武器的庞大船队驶离了釜山港,向大海的东面出发。

几天后,船队在对马岛栈原城靠岸,宗义成头扎布条,全身披挂,带领家臣和武士前来迎接。

望着遮天蔽日的船帆、一望无际的船队,宗义成内心忍不住开始战栗,同时又庆幸不已,这是何等强大的力量啊!幸好此刻他们不是对马藩的敌人,否则大军压境,顷刻间就能将栈原城压为齑粉。

他在士兵的带领下,来到了充任旗舰的“威海”号上。

陈雨告诉他:“宗太守,为了在最快的时间,以最高效的方式向幕府施加压力,本官决定不从陆地进发,而是绕道九州岛南下,避开幕府和亲藩的陆上力量,然后沿日本南岸前进,直扑江户。你带上自己的人登船,跟着我们一起走。”

宗义成佩服不已,这样天马行空的进军路线,也只有具备极其强大的海上力量才能做得到。这样一来,幕府和亲藩、谱代大名在陆上的重重关卡就变得毫无用处,数万大军无用武之地,只能以并不擅长的水师来面对文登营的强大船队。

“全听都提调大人吩咐,对马国上下唯大人马首是瞻!”

在栈原城休整了一晚后,船队马不停蹄南下,宗义成带着拼凑起来的两千人登上自己的安宅船,跟在文登营船队的屁股后面。

17世纪的日本并没有像样的水师,尤其是在颁布锁国令之后,原本孱弱的水师更加衰败,文登营船队从对马岛出发,途径肥前藩、长崎港、萨摩藩,一路上根本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偶尔有负责沿岸警戒的安宅船出没,见到如此庞大的船队,也只能灰溜溜地躲进港口,根本不敢上前拦截询问。船队一路非常顺利,毫无阻碍。

在途径长崎港外海时,唯一像样的船队就是悬挂“郑”字旗号的商船队了。但是郑家船队也不敢离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观望了一番,想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庞大船队到底是哪家的人马。

商船甲板上,郑鸿逵举着红毛那里得来的千里镜,窥视了一番后,瞠目结舌地自言自语:“这是哪路的神仙?这海面上除了郑家,谁还有这么大的手面?”他看得分明,打头的几艘大船是非常熟悉的红毛夹板船,可是红毛已经在料罗湾一战被打残了,按理说不会有这样规模的夹板船出没了。

船队消失在海平线之后,郑鸿逵才回过神来,对左右说:“这一趟回去,一定要禀报大龙头,弄清楚这些人的底细。海上只能以郑家为尊,绝不能有第二家跟郑家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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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八章 进入江户湾

随着檄文已经发往江户,整个日本都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弹丸之地的对马岛居然不自量力,要公开“上洛”,这件堪称关原合战之后日本最轰动的事件在各地引发了不同的反应幕府及亲藩势力暴跳如雷,摩拳擦掌,发誓要以最强硬的手段镇压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而历来和幕府不对付的外样大名,尤其是被排挤打压的西部强藩,多少都存了一些看热闹的心思——宗义成被幕府镇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是至少能恶心一下德川家光;如果还能蹦跶出什么动静来,让幕府下不了台,那自然最好不过。不管哪种结果,他们都是乐见其成。

不过无论是亲近幕府的亲藩和谱代大名,还是外样大名,都有相同的看法,宗义成和对马藩上下都疯了,这种举动无疑是飞蛾扑火,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但是在亲眼见识过这支“上洛”军队的规模后,所有人都被震慑了,不约而同地修改了之前的看法。

庞大的舰队沿着海岸线航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丝毫来自海上的威胁,航行非常顺利。为了补充淡水和食物,沿途必须停靠补给,这就给了南部沿岸各藩国近距离观察舰队的机会。

某日,舰队在西海道的大隅靠岸,停泊在一个天然港湾内,派人上岸采集淡水,在附近的村庄购买肉食和蔬菜。因为不想树敌过多,集中精力对付幕府,文登营采买食物都是派宗义成的部属出面,并用银钱支付,没有纵兵掠夺,和当地百姓倒也相安无事。对于百姓而言,只要价钱公道,食物算是挣笔外快了,沿海的村庄猪羊不多,但是新鲜的鱼多得是,卖给这些大头兵比往常的收入要高得多。

港湾外不远处的一个岔湾口,一条不算大的安宅船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群人站在船头,眺望着对面的舰队。

一个年轻人吃惊地说“对马国什么时候拥有这样惊人的实力了?难怪他们敢向幕府叫板。”

旁边一个老者恭敬地说“少主,这恐怕不是对马国所能拥有的力量。听说宗义成在朝鲜与一个明国的武将打得火热,或许这些大船都是明人的也说不定。”

年轻人看着舰队悬挂的带有对马藩徽章的旗帜,若有所思“伊集君,你的意思是明人借助对马国的名义进攻江户,宗义成只是个傀儡?”

老者点点头“依照我们知道的信息,应该是的。”

这个年轻人是萨摩藩藩主岛津忠恒的儿子岛津光久,老者则是家老伊集院忠栋,他们奉藩主之命,来窥探一下这支“上洛”大军的虚实。大隅和日向都是萨摩藩的领地,从萨摩藩首府鹿儿岛到这里非常近,他们从鹿儿岛一路跟踪,一直跟到了这里。很显然,庞大的舰队规模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看热闹的想法已经没有了,他们要重新判断形势,来决定自己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采取什么样的立场。

岛津光久看着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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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船身侧面密密麻麻的炮窗,和甲板上士兵手中的火铳,喃喃地说“不管是明人还是宗义成的人马,反正这样的武力不是幕府轻易能够应付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萨摩藩作为西部强藩之一,通过海贸与欧洲势力接触甚密,铁炮普及率和战术在日本都是名列前茅的,对装备大量重炮的夹板船也不陌生,岛津光久一看这些装备,就知道对方不是省油的灯,够幕府那些家伙喝一壶了。

伊集院忠栋点点头“少主说的不错。如果幕府陷入混乱,我们不能仅仅做个看客。应该把看到的一切如实禀报国主,请他定夺。”

逗留了半天之后,安宅船悄无声息地滑出港湾岔口,往鹿儿岛方向驶去。舰队的瞭望手虽然看到了这艘船,但并不知道其身份,还以为是附近大名负责巡逻的水师船只,没有理会。

补给之后,舰队继续前行,沿途又停靠了几处地方,无一例外,给当地的藩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几乎所有人都和岛津光久一样,开始重新审视这出被他们视为闹剧的大戏,思考着自己该怎么站队,是隔岸观火,还是浑水摸鱼。

十几天后,舰队到达了江户湾入海口。远远望去,湾口最窄处不过十几公里。舰队顾问兼旗舰“威海”号的指挥官杰特罗·威廉对江户湾的水文条件并不熟悉,建议放慢了速度,以免触礁或搁浅。舰队降帆后以很慢的速度通过了湾口。与明朝不同,这种要害的地方根本没看到海防炮台,看起来幕府比大明更加不重视海防。

在陈雨的示意下,舰队沿着江户湾东部海岸线进入了浦贺海面,寻找合适的停泊地点。由于沿岸人烟稀少,一直航行了近60海里才发现一个100多户的小渔村,而且有一个优良的天然深水港,于是威廉下令在此抛锚靠岸,寻找补给。

包括陈雨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叫小柴村,隶属于近畿的六浦藩,就是后来的日本第二大城市——横滨。而他们进入江户湾的航行路线以及下锚停靠的地点与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培里缔造的黑船事件一模一样。

历史还是第一次有舰队到达江户湾,这一天注定是要记入日本史册的一天。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听见海边渔民传来的消息后,纷纷跑到海湾的沿岸眺首张望。这时,无论是老人、壮丁还是小孩,大家都万分紧张,目光不断搜索着不远处的海面。只见一支庞大的船队从西南方向驶来,每艘船都像一座山一样高大,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雄伟的海船。有见多识广的人说,这和武士老爷们住的城池里最高大的天守阁一样高不可攀。

随着巨大的“威海”号率先靠岸抛锚,近距离看上去,视觉冲击力更强。村民们看向这些大船的眼神愈发崇敬,如同看到了天上的神明。有人已经跪伏在地,虔诚地祷告起来。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远交近攻

威廉派水手上岸要求村民提供补给时,做好了与当地土著发生冲突的心理准备——多年的海员经历告诉他,不够友善的原住民对于登岸的水手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尤其已经抵达了江户的腹心之地,这里是幕府的直接辖地,不是西海道那边的藩国。

结果没想到,当地的村民没有任何敌意,态度非常友好,甚至可以以讨好来形容,尽管彼此语言不通,但是通过手势比划,水手们还是从村民手中得到了足够的淡水、蔬菜、新鲜的鱼类等物资,看上去和西海道没有任何区别。看来高层的政治意图和这些底层的百姓没有丝毫关系。

舰队在小柴村停泊后,威廉向陈雨建议:由于缺乏本地的水文资料,继续往前的话,有可能触礁或搁浅,整只舰队直达江户有些冒险,不如在此等待,先派一艘吃水较浅的沙船先去探路。

作为穿越者,其实陈雨知道江户湾是日本关东地区最大的优质港湾,9世纪“黑船事件”中被迫开放的江户港更是日本排名前列的良港,舰队长驱直入毫无问题。但此时的江户距离后世开辟成良港毕竟相隔了几百年,沧海桑田,水文条件也许有不小的区别,采集一下水文资料也是保险的做法。再说江户是幕府的大本营,谁也不敢保证日本人有没有在港湾内动什么手脚,在航道设置障碍之类。

于是陈雨采纳了威廉的建议,派吃水相对较浅的沙船前往目的地,舰队则在小柴村休整,顺便等待情报司从前方传回消息——因为走海路速度很快,情报司的人还来不及将情报传递回来——另陈雨才不会相信幕府面对大张旗鼓的挑衅毫无反应。

小柴村所属的六浦藩距离江户直线距离只有30多公里,一支庞大舰队长驱直入抵达幕府统治的腹心之地,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就由当地的六浦藩的藩主派人通知了幕府。

得知这个消息后,幕府震惊了,原来江户湾一点都不安全,这支怀有敌意的舰队到了眼皮子底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发觉并及时作出反应。陈雨要是知道这一切肯定难以相信,幕府居然能迟钝到这样的地步。

将军府内,松平信纲激动地向德川家光建议:“对马国不可能有这样规模的船队,一定是宗义成和明人沆瀣一气,充当了明人的急先锋,却用‘上洛’的名义掩人耳目。将军,这是**裸的入侵和挑衅,必须要动员大军给来犯之敌迎头痛击才是。”

德川家光也很吃惊:“想不到宗义成居然甘愿成为明人的忠犬,这个大和民族的叛徒!”他询问众人,“信纲建议动员大军迎战,诸位觉得如何?”

酒井忠胜说:“松平君说得不错,敌人兵临城下,如果不动用武力驱逐,幕府的颜面何存?”

其余的人也纷纷义愤填膺地附和。让一个弹丸小藩引狼入室,逼到了家门口,这样的耻辱无法忍受。

阿部忠秋却担忧地说:“将军,原本我们都以为宗义成发出那样的檄文是自取其辱,没想到引入明人的势力后,却构成了实实在在的威胁。松平君说的很有道理,但让属下深感担忧的是,这样一支庞大的船队大摇大摆进入了江户湾,沿途的藩国却无一人上报,导致幕府如此被动,背后的原因值得深思啊!”

听了他的话,自德川家光以下,都冷静了下来。

是啊,这样规模的船队,沿途必定要停靠补给,途中要经过几个藩国的领地,尤其是横跨萨摩、大隅和日向三国的萨摩藩岛津家,应该是最先发现船队的人,如果快马加鞭,完全可以提前告知幕府,而不是等别人杀到家门口了才知道,在战略上极其被动。

德川家光问道:“忠秋的意思是,以岛津氏为首的那些西部大名,知情不报,完全是故意?”

阿部忠秋点点头:“是的。而且这只是表面现象,如果把事情想象的更糟糕一些,岛津家和其他的大名,也许是在观望,如果我们不能堂堂正正地驱逐来犯之敌,给了天下诸侯一个错觉,或许宗义成的檄文上会增加几个名字,到时候局势就复杂了。”

“西部的那些家伙沆瀣一气,落井下石吗?”德川家光想了想,结合历史渊源,以岛津家的作风,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某种程度上,比起劳师远征的外敌,隐藏在背后的内敌更值得担忧。

他很快做出了决定:“外敌必须驱逐,居心叵测的大名也必须敲打。我决定:动员大军迎战盘踞六浦藩的敌人,由松平信纲担任总大将;同时责令萨摩藩的岛津忠恒、肥前藩的锅岛光茂、长州藩的毛利秀就、土佐藩的山内忠义等人即刻出发,来江户参觐交代。为避免这些藩国反弹,由酒井忠胜负责调度彦根藩的井伊直孝、伊势国的本多家的兵马警戒西部方向。”

德川家光的安排很有条理,他点名参觐交代的四个大名正是西部实力最强,而且与幕府的关系较为疏远的代表人物,这些人如果应召前来,那么即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也掀不起风浪,如果胆敢不来,就要面临幕府的铁腕镇压,谁也不会做出头鸟。稳住了西部之后,就可以集中精力对付从海上来的敌人了。

将军的命令下达,幕府很快行动起来。松平信纲奉命出城,调集了幕府直属军队,并向江户临近的御三家等亲藩大名发出了将军盖印的征集令,命令其动员领地内的军队一同出战;酒井忠胜则赶赴近江国佐和山城等地,调度井伊直孝等谱代大名进入戒备状态,防止西部各藩作乱。

几天后,情报司的人陆续赶到小柴村,登上战船,向陈雨禀报了幕府的应对措施。

“德川家光也不含糊嘛,懂得远交近攻的道理。”陈雨听了汇报,对邓范、蒋邪等人说,“西部各藩和幕府不太对付,如果我们把水搅浑,这些大名或许真的会浑水摸鱼,背后给幕府捅刀子,现在德川家光召见这些大名,让他们不敢轻易动弹,就能集中精力对付我们了。”

第三百八十章 拙劣的战术

随着幕府的一道道命令发出,江户及周边地区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拱卫江户的亲藩开始征发兵力,准备随同幕府直属部队出战。

关原合战之后,德川家康一战奠定大局,结束了日本的战国时代,天下一统,现在日本已经承平三十多年未经历重大战事,而且为了消除幕府的戒备,很多藩国已经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现在突然要大规模征发兵力出战,颇有些力不从心。以御三家为首的亲藩大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各自拼凑了几千人,全副披挂派往江户听从总大将松平信纲的调遣。

因为临近甲州街道等五条通往附近藩国的官道,交通便利,有利于军队的调度,松平信纲选择在江户城外的宿场町设立了临时的指挥机构,等待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名军队,并制定退敌的战术。

宿场町一处贵族的宅邸内,在一群旗本武士的簇拥下,松平信纲向众人阐述自己的观点:“诸君,敌人从海上而来,想要驱逐他们,就必须海陆并进。我认为,首先要调集江户一带所有的船只,装满兵士和箭矢,从海上率先发起攻击,然后,集结大军,向敌人盘踞的小柴村发动进攻,断绝他们的补给,迫使其离开江户湾。”

旗本武士们纷纷称赞:“松平阁下英明,正应该如此才是。”

率先赶到宿场町的纪伊德川家家主德川光贞质疑道:“松平君,敌人在海上来去自如,难道我们不应该扼守江户一带,阻止敌人登陆吗?小柴村距离此处六十余里,如果我们从陆地进军,敌人却从海上直扑江户城,岂不是导致江户城兵力空虚,贻误战机?”

面对这位御三家之一的亲藩大名,松平信纲不敢怠慢,虽然他以老中的官职成为指挥幕府军的总大将,但论政治地位,位列从三位中纳言的德川光贞比他要高,而且对方有资格在将军无子的前提下成为征夷大将军之位的候选继承人之一,是日本实质上的“皇储”。

松平信纲认真地解释:“殿下,我们海上的进攻可以阻挡对方前进的步伐,相信敌人很难在我们到达小柴村之前迂回到江户城;另外,从小柴村一带到江户之间,并没有更适合大规模船队停靠的口岸了,所以,我相信敌人不会轻易离开现在的停泊地点,在难以补给的情况下直扑江户。留在江户一带扼守阻击太被动,面对来访之敌,我们应该采取主动进击的姿态,不是吗?”

德川光贞点点头:“你是总大将,这一仗怎么打,由你决定,我纪伊德川家会忠于使命,为将军誓死效力的。”

松平信纲恭敬地鞠躬:“哈依,多谢殿下的信任和支持。”

限于周边大名的低效率,陆上的军队仍然在集结当中,但是水上的船只倒是在短时间内完成了集中——原本江户一带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水师,数量不多,调动也不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松平信纲决定实施他的第一步计划,把搜罗来的一百多艘安宅船集中起来,在其亲信山本有纪的率领下,从海上向对手发起进攻,先发制人。

从战国时代起,日本打仗就没有情报战的概念,这是其国情决定的。日本国土面积小,往往一块不大的地方被数个大名分割,混战的诸侯大多是隔壁邻居,彼此之间了如指掌,谁也瞒不了谁,反正开战之后,武士带头冲锋,足轻们跟在屁股后面就是,玩的就是一波流,输了的一方武士战死,足轻跑回去继续种田。所以松平信纲根本没有打算隐瞒自己的作战计划,兵力的调动和战术安排很容易被有心人打探到。

收买了一批在日明国商人和无主的浪人之后,王有田带领的情报司已经潜伏在京畿一带,对于幕府军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确认了松平信纲的计划之后,他立刻派人乘船赶赴小柴村,送达第二批情报。

“威海”号的船舱内,陈雨看着情报司送来的消息,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个总大将怕不是傻子吧?不老老实实守在京郊,防止我们登陆,却玩什么水陆并进,这是帮助我们作弊啊!我们避开他的陆上兵力,直接杀到江户城下,等他扑空之后再掉头回来,往返一两百里路,累个半死,这段时间内,我们已经可以把江户城轰成渣了。”

邓范赞同道:“水陆并进也要有这个本钱,倭人的水师根本不足以阻……阻挡我们的船队,看起来稳妥的计划,却是一个极其拙劣的战术。”

陈雨收起笑容,正色道:“不管是对方的指挥官无能还是故布迷阵,毕竟是深入一国的腹心之地,战略上要藐视对手,战术上还是要重视对手,我们来商议一下这一仗应该怎么打。”

蒋邪说:“不知道江户城是否临海,城中心离海岸多远,如果在舰炮的射程之内,完全可以不动用陆师,直接让水师把活都干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陈雨问站在一旁的宗义成:“宗太守,你应该到江户参觐交代过吧?江户城是否临海,德川家光所在的官邸离岸边有多远?”

宗义成回忆了一下:“幕府的官邸离岸边有数里之远,但是城下町却是临近码头,除大目付以上官职的武士和整个江户最有实力的町人都聚集于此……”

“也就是说,作为武士聚居地和商业中心的城下町在大炮射程之内?”陈雨有了主意,“这就好办了,打不到德川家光的官邸,把江户最繁华的地方炸平也能达到目的。”

宗义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对方一开口就是要炸平江户城,作为一个在幕府铁腕统治下艰难生存、来江户参觐都要腿发软的末流大名,完全是无法想象的。

邓范说:“伯爷,咱们可以做两手准备。第一,是直接从海上抵达江户城,用大炮攻击岸上,迫使对方屈……屈服;第二,如果不能达到目的,就动用陆师,像攻打栈原城一样。”

宗义成非常尴尬,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陈雨看了宗义成一眼,咳嗽两声:“很好,就这么定。”

第三百八十一章 螳臂当车

孙荣来到吴明晋的公房内后,吴明晋介绍道:“孙县丞,这是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千户陈雨,桌上这些契书和田契都是备御后千户所和百尺崖守御千户所的,你辛苦一下,帮陈千户办理。原来没有田契的,新立田契,原来有田契的,过户到他名下。”

孙荣一听,好嘛,这是要和姓陈的杠上了,抢占自己侄子田产的帐还没算清,对方又瞄上了百尺崖的地,这可是和曹不修联手准备大发一笔横财的目标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孙荣决定尽自己所能不让陈雨得逞。

吴明晋本以为是例行公事走过场,可是孙荣的回答却出乎他意料:“县尊,下官既然管着户房和相应事宜,就要讲规矩。陈千户是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的主官,为什么要将百尺崖守御千户所的地过户到他名下?至于其本所已经有田契的田产,过户必须要卖家到场,双方协商一致,立下文书,才能办理。这么不明不白地给其立契过户,恕下官做不到。”

孙荣一口咬定陈雨无权处置百尺崖的田产,以及已经办理田契的田产过户须卖家到场,唯独略过了最重要的一环:卫所屯田不能擅自变更为民田。在一点上面,他没有底气指责陈雨,因为双方的目的都是一样的。

听了孙荣的话,陈雨瞪大了眼睛,吴明晋更是目瞪口呆,两人都没想到一个佐贰官居然敢直接顶撞上司?

愣了半响,陈雨对吴明晋说:“贵县正堂与佐贰官之间的相处之道,真是让鄙人大开眼界。”

吴明晋无地自容,这话就是明摆着说他驭下无方,对县衙的控制力不行嘛。

他对陈雨说:“请陈千户稍候,我和孙县丞到后堂先商议一下。”

陈雨点点头:“县尊请便。”

吴明晋瞪了一眼孙荣,低声说:“跟我来。”

两人来到后堂,吴明晋迫不及待地问:“孙县丞,你这是做什么,当着外人的面打我这个正堂的脸?”

孙荣并不知道吴明晋和陈雨私下勾结,还以为他仅仅觉得没面子,解释道:“县尊明见,下官并非故意要和您唱反调。只是这陈千户太过霸道,以权势压人,连我侄子的两百亩地也强行征收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哦?你侄子是……”

“是陈雨辖下一名世袭百户。”

“原来如此……”吴明晋恍然大悟。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孙荣和陈雨之前没见过面,顺手人情不送,却一口回绝,原来是为了这个。

孙荣还以为吴明晋会站在自己这边,毕竟文武不同道,文官总是要同气连枝的,劝说道:“他是军,咱们是官,道不同不相为谋,县尊,切切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我明白了。”吴明晋点点头,接下来的话却完全出乎孙荣的意料,“本县命你在天黑之前把陈千户的田契全部办好,不得有误。”

孙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片刻,追问道:“县尊,是不是说反了?不是应该把陈雨支走才对吗,怎么反而还要给他办田契?”

“本官说得很明白,需要重复一遍吗?”吴明晋的语气坚定,没有商量余地。

孙荣沉默片刻,反问道:“如果下官不遵令呢?”孙留的事情只是小事,他反对此事的真正原因是百尺崖千户所的几千亩地。如果让陈雨得逞,不仅到手的银子打了水漂,还会得罪曹不修和背后的曹太监,所以是不可能主动让步的。

“那就不劳你大驾,本官直接吩咐户房去做便是。”

孙荣没想到吴明晋的决心这么坚定,不惜撕破脸,而且绕过了自己这个分管领导,直接指挥户房,顿时面子有些挂不住,冷冷地说:“你是正堂,若要一意孤行,下官也没办法阻止。但是一山还有一山高,堂堂一县父母,纡尊降贵为卫所武官办事,违反朝廷法度,下官可以向知府大人禀报,请他老人家做主。”

“随你的便。”吴明晋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把孙荣晾在那。

孙荣脸上阴晴不定,想了半天,跺跺脚,转身出了县衙大门。

吴明晋回到正堂,向陈雨拱拱手:“抱歉,让陈千户久等。”

陈雨回礼道:“好说。只是这田契……”

吴明晋哼了一声:“有人不识抬举,妄想以下犯上,螳臂当车。不过请陈千户放心,本官直接交代户房,天黑之前一定把您的事办得妥妥帖帖。”

陈雨皱眉道:“莫非是孙县丞对鄙人有成见?”

“哼,不管是什么原因,他胆敢与本县对着干,这个佐贰官不能留,否则后患无穷。若是退让一次,让他尝到甜头,以后再故技重施的话,本县的威严何在?”

陈雨给他打气:“县尊做得对,怎么能让副手蹬鼻子上脸?只不过这次强行把孙县丞压下去,会不会对县尊不利?”

吴明晋皱眉道:“这也是本县唯一担心的地方。若是其他人还好说,可是这个孙荣据说在府城有一定人脉,而且他扬言要去知府衙门举报……”

陈雨历来秉承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的原则,从不留情,闻言主动请缨:“登州知府也是在登莱巡抚治下,翻不了天。县尊放心,他去找知府,我就去找抚台,先下手为强,让文登县丞换个人来做。”

吴明晋大喜:“如此甚好。本县手中有不少关于孙荣借助户房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的证据,可以提供给陈千户。”

陈雨一听,还有黑材料,那整垮孙荣更是易如反掌,看来这文登县正堂和佐贰官不合不是一两天了,这次的事是个导火索,把两人的矛盾公开了。

他笑着说:“那这次可以一箭双雕,既办了我的事,又替县尊扫清了身边的障碍,咱们算是皆大欢喜。”

吴明晋也笑了:“正是,托陈千户的福了。”

两人相视大笑。

陈雨的动作很快,加上黑材料的加持,陈应元的推动,七八天后孙荣就被勒令停职,正式的免职文书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一个从七品县丞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文登县官场被抹去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毫无悬念的海战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八十二章毫无悬念的海战山本有纪不知道对方这样直线穿插是什么意思,虽然庞大的船体给了他极大的心理压力,但他觉得机会与压力并存,对方要作死,几艘大船放弃后方沙船的掩护,独自跑到一大群安宅船之间,那就准备迎接日本武士的箭矢和太刀吧!

他拔出自己的太刀,声嘶力竭地下令:“诸君,为将军效力的时候到来了,冲上去,砍下敌人的头颅吧!”

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板载!”

刀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武士们举着太刀,催促着船工摇动橹桨,往庞大的船体靠过去,准备攀爬上去杀敌。

五艘战船插入到日本的船队中间后,减慢了速度。正当武士们以为对方是智商欠费,送上门来让他们跳帮时,两侧的炮窗忽然打开了,一个个黑黝黝的炮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纳尼?”从来没有经历过海上炮战的山本有纪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炮,“难道这些都是国崩?”

气势正旺的武士们也停止了叫喊,狐疑地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如果这些窗口里面的玩意都是国崩,那国崩也未免太不值钱了吧?

安宅船仍然在快速地靠近,舱底的船工和苦力们用吃奶的力气摇动橹桨,生怕武士老爷们一个不高兴就砍下自己的脑袋。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越靠近对手,就离死亡更进一步。

最前方的安宅船离大船只有一两百米了,甚至可以听到那些炮窗里面隐约传出的口令声。

“……装弹……射击准备!”

一大群安宅船和关船像觅食的蚂蚁一样朝中间庞大的战船围拢,眼看就要短兵相接,而战船却毫不在意,远处的沙船也不着急,只是不慌不忙地呈扇形慢慢围上来,似乎是防止安宅船们逃跑。

“威海”号上有人用力挥动了旗帜,其余四艘战船收到旗号,也先后下达了命令。

“轰轰轰……”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震耳欲聋,武士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的窗口内冒出耀眼的火焰,然后一个又一个硕大的铁球带着炙热的烟火朝他们飞了过来。

最前方的人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呼啸的铁球砸成了肉泥,血肉之躯和单薄的船体完全不能阻挡铁球的去势,24磅、32磅的实心炮弹带着巨大的动能,毫无阻碍地穿越一具具躯体、一艘艘安宅船,血肉和木屑齐飞,哀嚎和木板断裂之声响成一片。

这么近的距离,完全不需要瞄准,甚至无需动用葡萄弹,闭着眼睛就能用实心弹打穿半个船队,炮弹将飞行轨道上所有的物体凿穿之后,才悠悠地以抛物线坠落海中,溅起冲天的水花。

原本以为合围对手就能占据上风的日本人傻眼了,一字列开的五艘大船尽情地喷射焰火,将两侧的火力发挥地淋漓尽致,他们都成了数以百计的“国崩”的活靶子,连躲闪的空间都没有。

隆隆的炮声中,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呼啸而出,一次又一次地凿穿密集的船队,原本气势汹汹的武士都化为了肉泥,看似坚固的安宅船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破碎、解体,变成了漂浮在海上的残骸和碎木板。

山本有纪幸运地躲过了两三枚炮弹的攻击,保住了性命,但是座船的桅杆被砸断,船体被砸出几个大洞,吃水线部位已经进水,船开始侧倾。

他惶恐地望着四周,不可一世的武士在炮火之下不堪一击,引以为傲的安宅船也变成了脆弱不堪的玩具,面对对方的攻击,毫无还手之力。随着死伤的迅速增加,海水都被染成了鲜红色,被砸得不成人形的尸体和破碎的船壳飘荡在海面上,这一幕宛如修罗地狱。

他终于回过神来,颤抖地大喊:“中计了,赶紧撤离!”

轰鸣的炮声中,他的命令无法传递出去,但是被吓破了胆子的其他船只也不傻,早就调头准备逃跑了。只是在匆忙之中调头,谈何容易,加上四周都是侧倾的船只和破碎的残骸,寸步难行,幸存者们拼命划桨,也难以快速离开战场。

这时围在圈外的沙船已经扑了上来,三十来艘船分成两部分,呈人字形散开,形成了两条战列线,将准备逃跑的安宅船包在中央。

“威海”号再度发出了旗号,战船的射击换成了葡萄弹,开始对失去行动能力的船只攻击,杀伤甲板上的人员,同时避免射程更远的实心弹飞出去误伤外围的沙船。

“嘭嘭嘭……”

沙船到达预定位置后,侧面甲板的卡隆炮也开火了,铺天盖地的葡萄弹雨点般飞向了想要逃跑的日本人,可怜的武士们躲过了实心弹,却躲不过雨点般密集的葡萄弹。

哀嚎声中,武士们成片成片倒下,或坠落海中,或倒在甲板上,单薄的船体也不足以抵挡弹丸的冲击,侧面被密集的弹丸击穿,舱底的船工也不能幸免,失去了动力的安宅船变成了不能移动的靶子,任由对方肆虐蹂蹑。

山本有纪的座船终于完全侧倾,轰然倒下,他在几个心腹的保护下仓皇跳入水中,抱着几块木板拼命地朝岸边游去,至于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天照大神是否保佑了。

半个时辰后,炮声终于停止。

一百多艘安宅船或沉没、或解体、或燃起大火,残骸漂浮在海面上,无数尸体混杂其中,黑烟四起,偶尔有受伤未断气的人嘶声求救,整个战场如同世界末日一般。

文登营的船队基本上毫发无损,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搜寻着需要补刀的目标。

“威海”号船头,威廉兴高采烈地说:“这是我海员生涯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海战,没有之一。”

陈雨看着惨烈的景象,轻轻笑了笑:“落后就要挨打,日本人还抱着万历年间的老黄历,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必然的。”

远处,山本有纪狼狈地爬上岸,冷风一吹,浑身湿透的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回头望了一眼战场,呆了半天,然后失魂落魄地步行离开。

这一次海战,以幕府方面的全军覆没而告终,一百多艘船和两千多人葬身海底,却连对手的寒毛都没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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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兵临城下

轻松击败了幕府军的“水师”后,文登营舰队马不停蹄赶往江户城。而情报严重滞后的松平信纲对这一切还不知情,仍然按照原定计划带领集结完毕的幕府军信心满满地从陆路往小柴村进发。

唯一能将海战消息传达给松平信纲的山本有纪,失去了所有的船只,只能在几名心腹的护送下深一脚浅一脚步行返回宿场町,与风驰电掣的舰船相比,他前进的速度宛如蜗牛,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不对等的。

第二天上午,文登营的舰队出现在了江户港外,船帆遮天蔽日,江户建城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庞大的舰队,所有人都没有应对的经验。港口的町人和武士们呆呆地看着像山一般逼近的大船,一时间丧失了思考能力。甚至还有人互相议论:“是松平老中的大军降服了敌人,他们这是来向幕府屈服道歉吗?”

很快事实就告诉了这些人,无知是多么可怕。

以“威海”号为首的五艘大船,在码头不远处一字列开,齐刷刷打开了侧面的炮窗,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负责护卫的沙船则在外围警戒,虎视眈眈盯着任何敢于靠近的人和船——其实随着山本有纪带走了江户一带所有的船,方圆几十里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靠近舰队并构成威胁了。

“轰”的一声,一枚24磅的炮弹呼啸着飞来,落入围观的人群之中,十几个人被当场砸死,码头的青石地面也被砸的碎石乱溅。

这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对方是来干嘛的了。码头上的人立刻尖叫着抱头鼠窜,寻找可以躲避的安全场所。

“敌人来袭,松平老中被打败了!”

“幕府大军失败了,江户城要完了!”

各种惶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加剧了人们的恐慌,繁华热闹的江户港立刻陷入了空前的混乱。町人们赶紧关上商铺、居酒屋的大门,武士们往城内跑去,老百姓则撒开脚丫子往自己家里跑。

看着码头上蚂蚁一般混乱的人群,杰特罗·威廉请示:“将军阁下,试炮已经发射,校正完毕,是否全体开火?”

陈雨摇摇头:“先不急,幕府军已经去小柴村了,就算回过神来半路折返也需要一两天时间,这个时间段内足够我们对兵力空虚的江户城施压了。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更好,只要幕府接受我方所有的条件,我不介意省下些炮弹。”

水上毫无还手之力,陆上也无法对武装到牙齿的舰队造成任何威胁,江户城此刻就像剥光了衣服的女人,裸躺在文登营的面前,岌岌可危。

码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将军官邸,听到这个噩耗的德川家光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纳尼?敌军船队已经抵达港口,松平信纲没有任何消息?”

德川家光又惊又怒地大喝:“立刻把所有人叫来商议退敌之计!另外,派轻骑出发去联络松平信纲,务必把大军及时调回来拱卫江户城,两天之内看不到这个家伙,就让他自己切腹吧!”

大目付以上级别的幕府官员匆忙赶来,在官邸大厅汇集。与前几天的气定神闲相比,此时的人们脸上掩饰不住惊慌与震撼。敌人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江户城外,大军压境,这是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结果。

“诸君,现在明人已经逼到了家门口,该如何做才是?”德川家光咬牙切齿地问。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松平信纲已经带走了江户所有的武装力量,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谁能有办法应对,总不能让将军带着自己这些人亲自去拼命吧?

德川家光见无人应答,直接点名:“阿部忠秋,事情的起因都是从你的建议开始的,你来负责解决这个危机!”

阿部忠秋满嘴苦涩,特铸银和锁国的建议是他提出的不假,可是最后拍板还是将军自己的主意,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他头上呢?可是再委屈,面对至高无上的将军,他也不能有任何不满。

“将军,现在情况不明,松平老中的大军究竟遭遇了什么情况还不得而知,即使敌人逼到了江户城外,只要大军主力还在,事情未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属下建议:一方面赶紧联络松平老中,另一方面派人出城与敌人斡旋,争取时间。”

“很好。”德川家光干脆利落地下令,“联络信纲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做了,现在,命令你带人出城,去与明人周旋,务必不能让敌人上岸。江户现在兵力空虚,不能有任何闪失。”

对于这个命令,阿部忠秋也不意外。松平信纲作为总大将领兵出征,酒井忠胜也赶赴近江国佐和山城一带调度兵力戒备西部强藩了,眼下江户城内职位最高的官员就是自己了,他不入地狱谁入?

“哈依,属下遵命。”

港口的陈雨没有等太久,很快就迎来了幕府的谈判代表。阿部忠秋领着一群幕府官员,来到码头,要求与他面议。

“让他们登船来谈,我不下去。”陈雨下了命令,士兵们用小船将阿部忠秋一行接上了“威海”号。在无数刺刀的“夹道欢迎”下,阿部忠秋登上了“威海”号的甲板。

由于幕府锁国之后,对大型船只的建造进行了严格的限制,所以阿部忠秋这辈子见过最大的船是安宅船。刚刚登上巍峨的战舰时,尽管船体在起伏的海浪中非常沉稳,一点也不摇晃,可是阿部忠秋却感觉有些头晕。倒不是他晕船,而是被这样规模的船震住了——世上居然还有堪比天守阁的大船!

带着一丝畏惧之心,他见到了正主陈雨,这个史上第一个领兵杀到日本统治核心的男人。

在周围无数刺刀的监视下,阿部忠秋带着众人深深鞠躬。

“幕府老中阿部忠秋,见过阁下。”

陈雨看着他:“你能代表德川家光吗?如果可以,我们就谈谈吧。”

“鄙人洗耳恭听。”

陈雨傲然说:“本官的要求很简单:第一,重新开放对马岛与朝鲜的贸易,并且允许我方在对马岛驻军;第二,恢复用庆长银结算;第三,限制福建方面的生丝、丝绸进口数量,釜山倭馆销往日本的生丝数量则不受任何限制。今晚日落之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军立刻撤兵,否则,就将江户城下町炸为齑粉,大军登陆发起全面攻击!”

第三百八十四章 布衣之怒,天下缟素

阿部忠秋惊讶地望着陈雨:“重新开通对马岛贸易、恢复庆长银结算问题不大,可是驻军和贸易定额的要求,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的。”

陈雨冷冷地说:“如果只是恢复对马岛——釜山倭馆的贸易往来,本官会千里迢迢跑到江户来吗?现在刀已出鞘,不见血是不可能收回了。”

阿部忠秋硬着头皮说:“虽然阁下轻易进入了江户湾,但海上纵横无敌不代表在陆上也是。这是幕府的核心之地,只要将军一声令下,邻近各藩甚至是日本全国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到来,阁下有把握以一支远征之师与整个日本对抗吗?”

“没有把握。”陈雨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军自海上而来,劳师远征,粮秣和兵力都有限,不可能与你们无休止地耗下去的。”

阿部忠秋惊喜不已:“阁下果然是聪明人。既然阁下认识到了这一点,何不降低要求,皆大欢喜呢?坚持下去,只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阿部老中可能没有听过唐雎和秦王的故事。”陈雨镇定地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幕府将军确实能够调动全国的兵力与本官对耗,本官也不可能在这种消耗中占到便宜。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本官的剑已经抵在了德川家光的脖子上,任凭你举国来攻,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只要我一声令下,水师的舰炮可以将江户城变成废墟,陆师的火铳可以攻进内城的官邸。只要德川家光一死,我相信大部分大名都不会为幕府来送死,所谓举国而来的援兵也就散了,我们还可以安全地从海上撤离。”

阿部忠秋一时语塞,他自幼好学,对中华文化颇有钻研,“唐雎不辱使命”的典故他也听说过,对方引用这个典故的意思也很直白:你再厉害,帮手再多,那也是以后的事了,反正我现在就拿刀指着你,立马就能要你的命,千军万马都不好使。这番话有些不讲道理,但却是事实:现在松平信纲把幕府直属部队和亲藩的军队带走了,谱代大名在外围戒备,江户城兵力空虚,面对近在咫尺的强大对手,确实如同被唐雎威胁的秦王一样,无计可施。

他想了一会,无法回答对方的话,只能避重就轻:“这么做的话,幕府大乱,阁下通商的目的未必能达到,损人不利己,又是何苦呢?”

陈雨哼了一声:“我想要的东西,主人不给,还关上了门,那么我的选择就是直接把门砸烂,自己去取,虽然麻烦了点,总比两手空空好。”

阿部忠秋精明的很,立马听出了对方的威胁之意,无奈地回答:“阁下的意思鄙人明白了,但是驻军和贸易定额的事情鄙人做不了主,只能回去请示将军才行。”

“悉听尊便。”陈雨无所谓地说,“反正日落之前,本官听不到满意的答案,就炮轰江户城。我要让你们两代将军花费几十年建起来的江户城,几个时辰内毁于一旦!”

阿部忠秋打了个寒颤,深深鞠躬之后,匆匆下船,返回了将军官邸。

“纳尼?在对马国派驻军队,还要限制其它商人的生丝数量?”

德川家光怒不可遏:“他一个明国的武将,凭什么对日本的征夷大将军提出这样离谱的要求?”

阿部忠秋深深地伏在地上,不敢回话。

有人愤愤不平地说:“将军说得不错。昔日神风庇佑,强大如元朝都无法踏足日本国土一步,倘若准许明人在对马国驻军,将是整个日本的国耻。”

另有人也说:“这个是明面上的羞辱,可是贸易定额更是阴招。日本七成的生丝都是由明国南方的商人贩卖而来,如果要限制其数量,却对釜山打开大门,我们就势必要接受质次价高的北方生丝,而被迫舍弃大量质优价廉的南方生丝,还会因此得罪郑芝龙,这可是另外一个不好惹的人物。”

“不错,郑芝龙号称几千条船,部众十余万,连大员的南蛮人也被其击败,郑氏得罪不起。”

对于日本人而言,相比于卫所出身、根正苗红的明国武官陈雨,在平户发迹并娶了日本妻子的郑芝龙,情感上要更容易接受一些,而且郑芝龙更像一个商人,对日本的态度也不错,如果必定要有人掌控整个日本与明国等地的贸易权柄,大多数幕府官员希望是郑芝龙,而不是野路子的陈雨。

德川家光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对阿部忠秋说:“听到了吧,不管哪一条,都无法接受。”

“将军的意思,属下明白,但那城外的明人怎么应对?”

德川家光犹豫了一下,说道:“也许他们只是夸大其词呢,什么样的国崩能让江户城变成废墟,天照大神也没有这样的力量吧?去召集城内的武士来护卫天守阁吧,在信纲的部队回来以前,我们必须守住城池,不要给敌人的陆师机会。”

阿部忠秋张了张嘴,想说那种天守阁一般高大的战船绝不是安宅船和弓箭能比拟的,松平信纲带走的船队无一能返回就说明了对手的强横。但权衡之后,他最终还是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属下遵命。”

时间过得很快,两个时辰后,太阳就要消失在西面的地平线上了。“威海”号上,陈雨静静地看着空无一人的码头。或许日本人都躲在门缝和窗户后面窥视着舰队的动静吧?

良久,他长吸了一口气,“非得把我逼到这一步吗?”

等了半天的苏大牙腰板一挺:“伯爷,动手干倭人吗?”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让咱们以炮轰东京的名声载入史册吧。”陈雨说,“我本不想杀太多平民,但路是日本人自己选的,后果只能自负。”

他对苏大牙下令:“除卡隆炮外,其余舰炮全部开火,自由射击,江户城下町没有化为一堆瓦砾之前,不准停火!”

第三百八十五章 天降之罚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八十五章天降之罚夕阳的照耀下,江户的城下町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安祥而宁静。如果没有意外出现的话,按照原本的历史轨迹,明治维新时代,日本天皇会从京都移居到这里,江户会改名东京,几百年后会成为日本真正的首都,是亚洲乃至整个世界上最发达的都市之一。

而如今,作为穿越者的陈雨,要为了贸易之争,在东京的发展史上狠狠砍上一刀,以后会不会影响这个日本首都未来的发展轨迹,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将来的日本统治者会从这一次明朝舰队千里奔袭的事件中吸取教训,以沿海地带缺乏纵深保护的理由放弃江户,另选城市作为首都也未尝可知。但这些是日本人的事,不是他要考虑的。

开火的命令一级一级传达了下去,旗舰传递给其他各舰,舰长传递给炮长,炮长向炮组下令,所有的炮手都忙碌了起来。从拥有双层炮甲板的战船到只有露天甲板配备卡隆炮的沙船,都做好了开火准备。后者没有配备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24磅、32磅长管加农炮,而卡隆炮不足以对两里之外的城下町构成实质威胁,所以动用的是另外一种大杀器——火箭。

得到了其他各船一切就绪的反馈后,苏大牙请示:“伯爷,已经准备妥当,请下令。”

陈雨看了一眼安静的码头和街道,深吸一口气,下令:“开火!”

“开火!”

“开火!”

……

最后的命令被下达,一层层传到下面的炮甲板内。如同按下了核武器的按钮一般,片刻之后,震耳欲聋的炮声从陈雨等人的脚下传出,整个船体都在颤抖。

“轰轰轰……”

“威海”号面向港口一侧的舰炮火力全开,大大小小的舰炮齐刷刷地开火,橘红色的火焰此起彼伏,整个船都淹没在黑色的浓烟中。肉眼可见,硕大的实心炮弹呼啸着飞向了岸上,将正面的商铺、居酒屋等木结构建筑砸得四分五裂。

旗舰开火就是信号,整支舰队都在第一时间点燃了舰炮和火箭的导火索,总攻开始了。

伴随着加农炮的轰鸣和火箭发射的破空声,炮弹和火箭铺天盖地地飞向了对面。一栋栋房屋垮塌、青石路面被砸得碎裂、火箭引燃了大火,整个城下町瞬间就被炮火覆盖,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已经昏暗的天空,无数町人和百姓惊恐万状地从房屋内跑出来,无头苍蝇般乱跑,惊天动地的惨叫声连轰鸣的炮声都无法完全盖过。

相比于弹道低伸的舰炮,火箭飞行的轨道更高、攻击的范围更大。在重炮几轮炮击就摧毁了街道肉眼可见的大部分建筑物后,就是火箭表演的时间了。

无数火箭拖着长长的焰火窜上高空,划了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后俯冲向更远的建筑和街道,将加农炮无法攻击的纵深地带化为一片火海。天空中,焰火将昏暗的天空渲染成了夺目的赤红色,陆地上,熊熊大火将街道照亮的如同白昼,仓皇的人群在大火中无奈地四处奔逃,看起来凄凉而残酷。

陈雨看了看遮蔽了天空的火箭,又看了看宛如炼狱一般的城下町,心道:林继祖提前2个世纪发明的武器,简直是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来的恶魔,在没有高爆炸药的时代,火箭就是对付城市和港口最佳的选择。幸好这个武器掌握在自己手中,攻击的目标不是明国的国土和百姓。

轰鸣的炮声和遍布全城的大火第一时间惊动了幕府的将军官邸。从各处传来的消息流水一般汇聚到德川家光这里。

“禀报将军:港口遭国崩炮击!”

“急报:城下町被从天而降的天火覆盖,全城大火!”

“火势无法扑灭,武士、町人们的伤亡无法估计,伤亡惨重!”

……

在家臣们的簇拥下,德川家光颤抖着走出官邸,来到天守阁,眼睁睁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火箭,将繁华的城下町变成一个火城。人们的惨叫声,传入他的耳中,显得如此刺耳。

“难道这是天照大神对我德川家光的惩罚吗?”德川家光绝望地伸出双手,仰望赤红色的天空,无力地说道。

自阿部忠秋以下,所有家臣和幕府官员都跪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出。面对眼前这样的鬼神之力,他们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也无法回答将军的话。

德川家光踉跄着转身,望着满地的官员、家臣,哆嗦着问道:“即便是松平信纲带着大军返回,也抵挡不了这样的天降之罚吧?”

所有人都面如死灰,阿部忠秋无奈地说:“将军,这支明人的武力,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只怕人力难以抗衡。如果让他们继续下去,江户城会毁于一旦,幕府的统治将会动摇,各地大名蠢蠢欲动……何去何从,还请将军定夺。”

德川家光呆立了片刻,又转身望着城外,沉默不语。

一个时辰后,舰队的炮击终于停止了。这并不是陈雨忽然大发慈悲,而是考虑到炮弹的储备消耗了大半,并且继续炮击已经不能有更好的战果了。

震耳欲聋的炮声渐渐消失,但灾难并没有结束,从海面到港口、从码头到城下町,木结构建筑在熊熊大火燃烧中的噼啪声和全城百姓的哀鸣不绝于耳,因为忌惮舰队凶猛的火力,幕府方面甚至不敢派出人手灭火,任凭大火蔓延。

这注定是一个悲惨的不眠之夜。

在大火中,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当太阳再度升起时,昔日热闹非凡的城下町和码头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青烟袅袅升起,燃烧殆尽的建筑残骸和烧焦的尸体随处可见。陈雨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将两代幕府将军集全国之力建起来的城下町化为瓦砾。

日上三竿时,阿部忠秋一行再度出现在了码头。相比于昨日,站在废墟中的他们平添了一份凄凉和悲壮的色彩,人人头部都扎上了布条,这意味着他们是抱着随时牺牲的心态来的。

“威海”号的甲板上,阿部忠秋带头跪伏于地,恭敬地说:“将军愿意接受阁下的所有条件,还请阁下高抬贵手,放过江户,放过幕府。”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一盘大棋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八十六章一盘大棋炮击江户之后,德川家光屈服了。他甚至没有等松平信纲的大军返回,就直接授权阿部忠秋与陈雨草拟了合约。

合约的内容不折不扣地按照陈雨的条件兑现,关于贸易主要有三点:第一,重新开放对马岛与朝鲜的贸易,并且允许文登营在对马岛驻军,以保护文登商行的贸易利益不受威胁;第二,恢复用庆长银结算,从此永不启用特铸银;第三,限制福建方面的生丝、丝绸进口数量,釜山倭馆销往日本的生丝数量则不受任何限制。

除了这三点,陈雨挟大胜之威,还提出增加一个特别条款:日本重启对大明的朝贡,以藩属身份向大明皇帝称臣,并接受大明皇帝的册封。

阿部忠秋面露难色,前三条还在他的预料之内,可是这个特别条款远远超出了他的授权范围,已经上升到了国策的高度,哪里敢松口?

“阁下请不要为难我们,明国和日本的外交关系并不在此次贸易磋商的范围之内,而且事关日本国策,不是小小一纸合约能决定的……”

陈雨冷笑一声:“磋商?你还真看得起自己。江户的城下町都被我夷为平地了,这一纸小小的合约于你们而言,就是不折不扣的城下之盟,哪来的资格提起磋商二字?”

阿部忠秋无话可说,对方一点面子不给他留,让他很气愤,却又无能为力。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用缓和的语气回答:“阁下,鄙人得到的授权仅限于关于贸易的三点,特别条款必须将军同意,请给我们一点点时间,回城请示。”

陈雨用两根手指拎起草拟的合约,轻轻摇了摇:“本官的风格你已经清楚了吧,不玩虚的,行就行,不行就打!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说服德川家光出城亲自签订这份合约,否则,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江户毁掉的绝不仅仅限于城下町了!”

阿部忠秋打了个寒颤,连连鞠躬致歉。昨晚的噩梦之后,包括他在内的随行人员,现在都不敢忽视陈雨的威胁,这个天上降下来的煞星,是真的有决心而且有能力毁掉整个江户城啊!

等阿部忠秋一行下船匆匆返回后,一旁的张富贵不解地问:“伯爷,咱们来砸场子不就是为了生丝的买卖吗,干嘛要增加这一条呢?左看右看,都是给皇帝老儿争了面子,对咱们没有好处啊?”

陈雨回答:“格局要大一点,不要总是盯着鼻子底下的三瓜两枣,倭人的银子咱们要赚,但是能够压制、削弱倭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现在倭国海防空虚,陆上兵力被调虎离山,正是迫使德川家光屈服的最佳时机,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张富贵挠了挠头,还是不太理解。倒是邓范若有所思,问道:“当初在刘公岛修建据点时,伯爷曾经借戚将军的‘过文登营’说过,倭国将来会成为大明的心……心腹之患,现在这一条,是不是未雨绸缪,提前布局,打压倭人?”

陈雨竖起大拇指:“你是有心人,那时候的事情还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说对了大部分。”

他解释道:“倭国是一个岛国,四面环海,虽然有丰富的白银矿藏资源,但是其他的资源却很贫乏,所以,只要倭国崛起,就势必要向外扩张,地大物博的大明就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当年倭国的关白丰臣秀吉侵朝,实际上就是想征服朝鲜之后,以此为跳板,图谋大明。虽然丰臣秀吉的野心失败了,但是以后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现类似的枭雄人物,以征服中华为己任。所以,我必须要一步一步打压倭国,延缓甚至杜绝这种可能的出现,这是为了整个华夏的国运,而不是为了向崇祯献媚。”

邓范和蒋邪等人都严肃起来,钦佩地说:“伯爷高瞻远瞩、心怀天下,属下佩服。”

陈雨继续说:“让倭国重新称臣是第一步,虽然无法根绝他们将来的狼子野心,但至少占据了法统和道义上的制高点。第二步就是在对马岛驻军,近距离监视,一旦倭国的经济军事实力上升,就以维护贸易利益的名义进行干涉和打压。第三步就是利用对马藩的地理优势,与西部各藩结交,怂恿他们壮大自己,并与幕府抗衡,必要时,还可以卖给他们火器,这样就能让倭国无法真正的统一并发展。一个貌合神离、内讧不断的倭国,才是我们的好邻居。”

众人惊叹不已,原来陈雨坚持奔袭江户,是要下这么一盘大棋,对马藩和釜山的贸易,只是其中一部分目的而已。

邓范感叹:“伯爷的格局让属下钦……钦佩,只是出征时为何没有提及?”

陈雨笑了笑:“虽然从海路突袭有取巧之嫌,而且我们在海上的优势是巨大的,可以说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但毕竟是和一个国家对抗,我也不敢肯定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只定下了恢复贸易的小目标。现在主动权在我手中,就可以考虑这些长远布局的事情了。”

陈雨和部下在讨论对付日本的战略,意气风发,幕府将军官邸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德川家光长吁短叹:“这个陈雨得寸进尺、咄咄逼人。真要按他所说,恢复对明国的朝贡,向明国皇帝称臣,幕府的颜面何存?”

家臣们沉默不语。面子固然重要,可是眼下形势比人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德川家光自己也明白,叹了一番气之后又问左右:“如果非要走到那一步,是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还是以将军府的名义进贡为好?”

有人说:“不如以天皇的名义吧,等到渡过眼下的难关之后,我们养精蓄锐,扩充实力,待可以与敌人抗衡之后,就昭告天下,这是天皇的个人行为,逼其退位让贤,新皇继位,然后再由将军撕毁关于朝贡的约定。这样一来,进贡称臣的屈辱可以洗刷,将军还能利用这个机会增加自己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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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垂死挣扎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八十七章垂死挣扎听了这个建议,德川家光眼睛一亮。

“这个想法很好,外交的失败可以推到天皇身上,到时候由我来撕毁合约,就成了功臣,威望增加,坏事反倒成了好事。”

众人纷纷称赞:“将军英明!”

主意打定之后,德川家光的心情也就没有之前郁闷了,接下来就是和家臣们商议了一番细节的问题,主要是围绕如何在处于下风的时候不卑不亢地与对手签订合约,最大程度维护幕府的尊严。

陈雨留给幕府的时间只有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等众人商量一番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德川家光正打算率领众人出城时,一个侍从飞奔而来,激动地说:“将军,松平老中的大军回来了,已到达宿场町附近,离江户城只有三十里了。老中本人已经快马加鞭,先行返回,此刻已经在官邸外了。”

德川家光愣了一下,错愕地说:“信纲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厅外出现了一个身影,松平信纲的声音响起:“将军,属下无能,没能截住敌人,听闻江户被围的消息,就星夜赶路,幸好赶在敌人登陆之前赶回来了。”

在众人心情复杂的注视下,风尘仆仆的松平信纲大踏步走到德川家光面前跪下:“将军,请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属下领兵守护江户城、守护将军!只要属下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敌人踏入江户内城一步!”

德川家光本来对带领大军出征却毫无战果的松平信纲非常不满,但是到了这种地步,斥责甚至惩罚他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而且大敌当前,自毁长城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当下只能和颜悦色地说:“信纲啊,那些事暂且不说了,回来就好。眼下的形势很复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江户的事情,进城时属下已经听说了,而且城下町成为一堆废墟,也亲眼看到了。”松平信纲坚定地说,“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但并非无懈可击。他们的战船和国崩无法抵挡,但是战船毕竟不能上岸,只要我们重兵坚守内城,敌人就无可奈何。守住之后,再征召天下诸侯来援,等待敌人粮秣断绝,援兵抵达江户,危机自然就解除了。”

德川家光知道这个属下是最强硬的主战派,让他彻底向敌人低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这样一来,反倒显得自己这个幕府大将军有些软弱无能,当下踌躇起来。

阿部忠秋想了想,建议道:“将军,松平君的话并非没有道理。硬拼敌人的大船是绝无取胜机会的,但是退守内城,用陆地的纵深来换取些许主动或许是可行的。我们在海上奈何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国崩也打不到内城,这样就是个僵持的局面。就算他们有陆师,能上岸发起攻击,也无法一口气吞下几万大军,等到对方粮秣耗尽,各地诸侯来援,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中了。”

德川家光迟疑地问:“可是敌人的船队太强,龟缩在城池之内不敢出战,又有什么意义?举全国之力,也只能让敌人从容退去,这对幕府难道是好事?天下诸侯会不会认为将军府无能,从而产生异心?”

在他看来,让敌人打到家门口,而且把城下町炸成废墟,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不如早点妥协,让敌人退却,将影响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要是用乌龟流战术拖下去,甚至让外地的大名来到江户亲眼看到幕府无能的一面,带来的深远影响只怕会更加恶劣。尤其是那些西部的大名,看到高高在上的幕府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心里会打什么小九九谁也不敢肯定。

阿部忠秋说:“将军担忧的属下也明白。不过我们可以摆出这样的姿态,然后以此为筹码让对方知难而退,放弃特别条款,同时答应关于贸易的三条,这样一来,达到了大部分目的,对方也不会坚持下去了吧?”

德川家光沉吟良久,权衡利弊之后,觉得还是可以试一试的。退守也好,征召天下诸侯也罢,都可以作为纸面上的筹码,来换取敌人的让步,未必要耗到援兵到来的时候。于是采纳了这个建议:“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忠秋,辛苦你了,再出城一趟,按这种思路去和对方交涉。”

“遵命!”

德川家光问松平信纲:“你孤身先行返回,那么大军由谁统率?”

“纪伊德川家的德川光贞。”

“恩,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家伙,大军交给他能放心。那就这么办吧!”德川家光打起精神,“诸君,江户城和幕府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就让我们同心协力,共同度过难关吧!”

家臣们纷纷伏地:“哈依!”

阿部忠秋信心满满地再次出城,来到“威海”号上,把酝酿好的说辞和盘托出。

“……阁下,将军的意思就是这样。虽然松平信纲带着幕府大军及时赶回,而且态度强硬,但是将军顾全大局,不打算与阁下全面开战,只要阁下放弃特别条款,其余三条将军愿意全部接受,幕府维护了颜面,阁下也得了实惠,如何?”

在阿部忠秋看来,所谓日本恢复对大明的朝贡,受益者只会是崇祯皇帝,对于陈雨个人而言并没有实质的好处,费力不讨好,只要获得了贸易中的利润,再加上幕府大军作为筹码,对方多半不会坚持这一条特别条款了吧。

陈雨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你以为多了一些炮灰部队,就能让我改变主意吗?”

面带笑容的阿部忠秋愣住了,“阁下?”

陈雨摆摆手:“来人,把他绑起来,带下去关押。”

望着一脸懵逼,挣扎着被五花大绑带下去的阿部忠秋,陈雨轻轻哼了一声。

其实幕府大军的动向全部在陈雨的掌握之中,松平信纲在半路遇见了铩羽而归的山本有纪,得知了海上的战况,立马调头赶回江户的信息,都赶在松平信纲溜进内城之前呈报给了陈雨。虽然不能肯定幕府方面是否会因为这个变化而改变主意,但陈雨能肯定,德川家光多半会倚仗大军及时返回的筹码重新谈判合约条款,进行垂死挣扎,结果还真被他猜中了。

陈雨对身旁的蒋邪、邓范等人下令:“按照新计划准备行动,蒋邪率部向西面运动,警戒三十里之外的幕府军,邓范则直接围困江户城,迫使德川家光屈服!”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对峙

文登营对江户幕府的作战行动迅速进入了第二阶段,从海上炮击变成了登陆作战。

步兵部队看着水师兄弟们大放异彩,早已按捺不住,摩拳擦掌,想要在日本的国土上大干一场。命令一下,杀气腾腾的部队立刻开始登陆,在战船的掩护下,运兵的福船靠岸,一队又一队的士兵源源不断地登上了江户港码头,在废墟上集结。

此时的江户港已经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文登营的能力,别说军队,就连幸存的百姓也跑了个精光,大军毫无阻碍地登陆、集结,比平时的训练还轻松。

训练有素的部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集结,蒋邪和邓范各带一半队伍,分头行动,前者往西面运动,拦截调头返回的幕府军,后者则直接往江户城进发。

因为掌握了幕府的一举一动,所以文登营的行动思路非常清晰,就是将幕府的武装力量挡在江户城之外,避免卷入全面对抗,然后直接直捣黄龙,让德川家光在没有反抗之力的情况下屈服。

宿场町。

德川光贞带着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开往江户,数百名武士簇拥着他,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足轻队伍。总大将松平信纲已经只身出发进了江户城,现在全军的指挥权就落到了他肩上,这位御三家之一的亲藩大名觉得压力山大。

前方偶尔有轻骑回报:“殿下,大军离江户只有二十多里了。”

“殿下,前方一切正常,未见敌踪。”

……

听了禀报,德川光贞略微松了一口气。他也知道了海上的惨败和江户港被攻击的消息,现在敌人兵临城下,将军身边没有像样的部队保护,从西面返回的幕府大军投鼠忌器,这一仗该怎么打,他心里实在没底。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顺利赶回江户城,将指挥权重新移交给松平信纲或者任何一个够资格的人,把千斤重担卸下——不管是战败,还是逼得敌人与将军德川家光一起同归于尽,两种结果他都承担不起。

可事情偏偏朝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就在离江户只有二十里不到的地方,原本只有好消息的轻骑终于传回了坏消息。

“殿下,前方突然出现明军阻挡我军去向,而且派出去与江户城联络的人全部失踪,无一返回。”

德川光贞心里一沉。阻挡大军前进,并切断了与江户城内的联系,看来局势比自己预想的更加恶劣。

他吩咐左右:“都随我来,去探探前方虚实。”

幕府三万大军和蒋邪带领的两个协四千人的部队在江户郊区碰上了,双方都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进入了对峙。

蒋邪的任务就是把幕府军挡在江户城外,时间不用太长,一天足以。他当即下令:“传令下去,全军布阵,进入战备状态,采取防御阵型,没有新的命令下达之前,不能放一个倭人过去!”

部队迅速变纵队为横队,以营为单位,列成了长长的防守阵型,同时构筑炮兵阵地,一门门轻便的山地炮被从后方推了上来,在火铳的保护下,在步兵阵列之间一字排开。

蒋邪找到一个坡地,登高望远,打量着几里之外的幕府大军。

“对方以步兵为主,没有成建制的骑兵,横阵就可以应对。”蒋邪一边观察一边对左右下令,“阵势摆开之后,如果对方不攻击,我们就不开火,等待命令。”

“是!”

德川光贞骑着个头并不高大的战马,在一群武士的簇拥下来到前方,正好看到对方在有条不紊地改变阵型,看样子是要大打出手。对方的兵力目测似乎比己方要少许多,但是阵列变换之熟练让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这支明军是不可小觑的强军啊!”

等他再看到对方清一色的火铳和数量惊人的小型火炮之后,德川光贞更加吃惊。

“居然全员都是铁炮众!而且配备了这么多的大筒?”他喃喃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居然有如此的财力和手段?”

德川光贞回头看了看自己后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此时的幕府军因为仓促停止行军,队伍乱糟糟的,足轻们在武士们的呵斥下不知所措,抱着长枪四处乱窜,三万人的大军乱成了一锅粥,半天还摆不出一个像样的阵列。加上人数只有两三千的铁炮众,不管从战术素养和武器装备,幕府军都处于下风,唯一占优的就是兵力了。

德川光贞并不知道,对手文登营全部都由全脱产的职业士兵组成,唯一的任务就是训练和战斗,而构成了幕府军主力的足轻,只是战时征召而来,平时还是要种田维持生计的,双方的差距自然天差地远。

等文登营布置好阵列之后,蒋邪仔细察看幕府方面的动作,忍不住吐槽:“这么半天了还无法列阵,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如果碰到鞑子这样的全骑兵部队,此刻冲上去,只怕就要崩溃。看来伯爷说的一点没有夸大。”

出发前,陈雨曾经告诉他,日本军队的足轻,大多由农民组成,战斗意志和战术素养都差强人意,大名之间打仗,伤亡最多的是武士,分出胜负后,足轻们拍拍屁股就能跑回自己的家里继续种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指望这些足轻能有多强的战斗力,是不现实的。

严阵以待的文登营静静地看着对手慌乱地布阵,铳炮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似乎随时可以开火,给了幕府军很大的心理压力。

有人忍不住问德川光贞:“殿下,敌人兵力不多,干脆直接冲上去一阵掩杀吧?乱拳打死老师傅,如果一板一眼地对阵,似乎对我方很不利啊!”

德川光贞白了他一眼:“敌人的背后是幕府,是将军阁下!没有那边的命令,擅自开战,敌人狗急跳墙,与江户城玉石俱焚,你承担的起这个责任吗?”

提出建议的人讪讪地退下。的确,大军投鼠忌器,在战略上是非常被动的。

第三百八十九章 跳梁小丑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八十九章跳梁小丑严阵以待的文登营和幕府军进入了微妙的对峙状态,一边是不主动出手,以静制动,一边是跃跃欲试,却不敢轻易开打。

这样的局面对于文登营而言更为有利,后方已经有兄弟部队去掀幕府的老巢了,主动权在自己这边,能这么不费一兵一卒干耗着当然最好,就算打起来也不怕——对于经历了以劣势兵力击败了豪格大军的这支部队来说,数量更多的倭人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幕府军这边就纠结不已了。江户城和德川家光遭受威胁,不前进是不可能的,可是瞧对方这架势,真打起来还不知道结果如何。没有了强硬派松平信纲,打酱油的德川光贞显然没有一鼓作气推过去的魄力和决心。

僵持了半个小时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山本有纪找到德川光贞,请求开战。

“殿下,敌寡我众,不管敌人有多少铁炮和大筒,终究兵力远逊于我军,那么就请下令开战吧!冲垮他们,回到江户城,保护将军阁下!”

德川光贞犹豫不决:“山本君,再等等,也许江户那边会有新的命令过来。”他始终有个侥幸心理,明人借助对马藩的名义“上洛”,据说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重开朝鲜和日本的海贸,不过是为了求财而已,就算来势汹汹,也不会愿意和幕府全面开战吧?或许此刻幕府已经和明人谈判成功了也不一定,这样的话,就不用打仗了。

山本有纪恳求了半天,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悻悻地退下。旁边一名心腹小声说:“阁下,这样不明不白地僵持下去,对阁下不利啊!”

“说的正是,我在海上落败的耻辱,必须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山本有忧心忡忡地说,“即便最后幕府和明人没有大打出手,我们能够平安回到江户,但如果就这么灰溜溜回去,别说将军阁下了,就连松平老中也不会放过我吧?”

他想了想,海上惨败是无法回避的罪责,不管幕府与明人之间的争端如何收场,自己都有可能成为替罪羊,如果不在这种时候挽回一些颜面,就没有机会了。

“锵”的一声,他拔出了太刀,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敌人的水师固然厉害,但是陆师未必是武士的对手,就让我们用胜利来洗刷耻辱吧!也让德川殿下看看,他的软弱是多么可笑!总大将不在,一个御三家的家主是不能阻止英勇的幕府旗本武士为国尽忠的!”

周围的武士也纷纷拔出了太刀,齐声喊道:“愿与山本君共进退!”

喧闹声逐渐扩展开来,对面的文登营警惕地望着这个方向,德川光贞也诧异地看着这边,对左右吩咐:“去看看,是什么家伙在大声喧哗?”

还没等他派的人过去察看,一群武士就带着一支足轻队伍叫嚷着冲出了阵列,朝文登营的阵地冲了过去。

“怎么回事?”德川光贞又惊又怒,“是谁没有命令就擅自出战?”

有人回报:“报:是旗本武士山本有纪。”

“八嘎,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究竟要干什么?”德川光贞大喝,“快去阻止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山本有纪带着两千多幕府直属部队已经冲入了两军之间,拉也拉不住了。望着绝尘而去的大群人马,德川光贞伸出了手,想要说些什么,又颓然垂下。

“江户城的这些家伙终究是不听我的啊……松平君,你给我扔下这么一个烂摊子,让我如何收拾?”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闭眼养精蓄锐的蒋邪瞬间警醒,他眺望着前方的动静,判断着局势。

“大军未动,只是一小股敌人?”蒋邪眯着眼思考了一番,“不对啊,大家拉开了架势,双方的动作都无所遁形,试探进攻也不是这么打的啊?”

按照常理,兵力是文登营六七倍的幕府军,就算要试探性进攻,也应该是正面、侧翼同时进攻才对,而且第一次投入的兵力至少要近万,绝不会派出十分之一的兵力毫无意义地送死,除非对方的领兵将领是军事白痴。

旁边的军官也莫名其妙:“大人,倭人这是搞什么鬼,是诱敌之计吗?”

蒋邪虽然不知道这支由幕府直属部队和亲藩大名部队组成的混合军队貌合神离的内幕,但是他从张牙舞爪的山本有纪等人和德川光贞那边不知所措的状态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倭人不是一条心,有人不想打,有人想争功,这一小股人马是擅自行动!”蒋邪果断下令,“全军不动,不要管对面的大部队,集中火力消灭这一股人,杀鸡儆猴!”

命令被传递了下去,步兵们端起了火铳瞄准前方,进入发射状态,炮兵们紧张地开始装填弹药,并将炮口略微调转,所有的炮都呈扇形,对准了奔跑的山本有纪等人。

文登营开火前的平静让山本有纪误以为自己的勇猛震住了这些明军,他的脸部因为紧张和兴奋变得扭曲起来。

“诸君,明人都是些胆小的家伙,让我们和当年在明国境内所向披靡的前辈一样,用太刀斩下这些胆小鬼的头颅吧!”

武士们想起了当年倭寇在明国以一当百、杀人如麻,如入无人之境的传说,顿时士气大振,前人能做到的事,自己肯定也能做到,纷纷举刀大叫:“压机给给!”

“嘭”的一声,一枚山地炮的炮弹飞了过来,钻入人群之中,因为角度问题,仅仅扫倒了两三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滚落在泥土中,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

山本有纪不知道这是校准的试射,还以为敌人的大筒不过如此,更加得意,走起了“之”字形路线,还时不时跳跃前进,以躲避下一枚飞来的炮弹。据说当年的前辈,就是这样躲避明军的箭矢和铁炮的,只要冲入了阵中,以武士的精湛武艺,屠杀明军易如反掌。他身后的武士也有样学样,左闪右避,就像平日里跳的折扇舞一样,顿时如同群魔乱舞,看上去眼花缭乱。

蒋邪冷笑了一声:“跳梁小丑尔。传令,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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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不平等条约

山本有纪等人如同跳蚤一般迂回跳跃前进,自以为走位高明,无法被铳炮打中,却不知早已被上百门山地炮牢牢锁定。

开火的命令一下,早已准备完毕的炮兵纷纷点燃了导火索,片刻之后,所有的山地炮齐齐开火。

“轰轰轰……”

上百门火炮的齐射,声势惊人,轰鸣声如同平地响起了无数炸雷,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山本有纪何曾见识过这样规模的炮击。海战中五艘大船侧面的齐射已经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宏大的场面了,却没想到,陆地之上,口径不如舰炮的轻型火炮,数量达到了一定程度,在毫无遮蔽的战场上,杀伤力和震撼感还在舰炮之上。在海战中,还可以躲在船舷之后、舱室之内,可是在平坦的陆地上,完全没有躲避的余地,面对乌压压飞过来的炮弹,视觉上的冲击要强烈太多。

正在挑着折扇舞的武士们一下愣住了,下意识地停止了迂回和跳跃的动作,握着刀,呆呆地看着由远及近、越来越大的炮弹。

“噗”、“啪”、“叮当”之声不绝,密集的炮弹从各个方向飞来,迅猛无比地穿过人群,将飞行轨迹上一切物体砸得支离破碎。残肢碎肉混合着血花在半空中飞舞,坚韧的倭刀被砸断,翻滚着飞出老远,武士和足轻惨叫着倒下。

前一刻还叫嚣着斩下对手头颅的山本有纪被一颗炮弹不偏不倚砸中头部,脑袋像被重锤击中的西瓜一样绽开,猩红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溅落地到处都是,当场就一命呜呼。其余的武士们还没想好是继续冒着炮火前进还是撤退,也都被炮弹砸成了肉泥。

后方的德川光贞浑身颤抖起来,日本武士的勇猛在这样的钢铁风暴面前是如此的脆弱,一下就颠覆了他对战争的认知。此刻他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居然是庆幸,幸好自己没有听山本有纪这个傻瓜的话,傻乎乎地冲上去当靶子。

山地炮的射速远超普通的红夷大炮,第一轮的硝烟尚未散去,很快就开始了第二轮的齐射,闷雷般的炮声响彻大地,两千多幕府军在风暴中像落叶一般纷纷被扫落,无力前进半步。

两轮齐射之后,幸存的足轻们终于清醒过来,丢下长枪,哇哇乱叫着往后奔跑,也不管武士老爷们声色俱厉地叫喊了。不管事后怎么被惩罚,总比当场变成肉泥要好。

不到一刻钟,气势嚣张的进攻就变成了毫无章法的溃逃,残兵们哭喊着跑回本阵,原本应该挡住这些战场逃兵的大军都心生兔死狐悲之感,很有默契地让开道,听任他们逃入阵中躲避。将心比心,面对这样人力难以匹敌的炮火,谁上去都是一个死,又何必为难自己人呢?

一场擅自行动的进攻以闹剧收场,留下了几百具尸体后,其余人溃逃,始作俑者山本有纪也变成了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德川光贞吓破了胆,连连喊道:“退后,退后!传令下去,全军后撤五里,谁敢再轻举妄动,我第一个砍了他脑袋!”

这个命令深得人心,幕府军一改之前拖拖拉拉的行动风格,齐刷刷地往后撤,迅速脱离了战场,效率之高,出人意料。

幕府军消失在视野中时,空中的硝烟甚至还未散尽。蒋邪望着对面,笑了起来:“倭人凶名在外,原来不过是土鸡瓦狗尔。真不知道戚将军练兵成军之前,当年的朝廷军队是如何败在这些人手下的。”

他吩咐左右:“迅速向江户方面报信:倭人怯战,我部以两协兵力将幕府数万大军挡住,暂时不会有一兵一卒进入江户,让他们放手去做,不必担心后方。”

太阳下山前,这个情报被传递到了邓范手中。

邓范快速读完战报,笑眯眯地递给了坐在他对面的阿部忠秋:“阿部老中,你会说汉话,应该也看……看得懂汉字吧,看看吧,相信读完之后,你和你背后的主子会有一个明……明智的决定的。”

阿部忠秋疑惑地接过战报,一目十行看完,瞬间脸色就灰暗无比。三万大军,居然寸步难行,连靠近江户都办不到?这样一来,幕府哪里还有和对方谈判的筹码?

邓范的部队直逼内城,德川家光不敢学诸葛亮玩空城计,赶紧再把阿部忠秋派出城谈判,想要用缓兵之计拖到德川光贞的大军到来。没想到才第一天,底裤都输掉了,没有了任何腾挪的余地。

他踌躇半响,低声说:“请允许我回城请示将军。”

邓范摆摆手:“去吧,两国交战不斩来……来使,我也不为难你。不过伯爷交代过了,明天东方露出白鱼肚之时,如果没有消息,我军会发射一枚火箭示警。半个时辰后,发射十……十枚火箭,一个时辰后,发射一百枝火箭,两个时辰后,火力全开,包括将军官邸在内,就会重蹈城下町的覆辙,化为一片火海。你们看着办!”

一想到那天降之罚般铺天盖地的火箭,阿部忠秋打了个冷战,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匆匆忙忙走了。

陈雨的策略奏效了,蒋邪挡住了幕府军,邓范兵临城下,在火箭屠城的威胁下,德川家光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妥协。

崇祯八年,日宽永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家光率领所有家臣出城,在城下町的废墟中摆上案几,点燃熏香,与大明文登营指挥使、文成伯陈雨签订了《江户合约》。

合约不仅规定了对马藩与釜山的海贸重启,还约定限制福建商人的货物输入数量,却对文登商行敞开大门,相当于给予了其类似“最惠国待遇”的优待,在生丝和人参销售方面,处于半垄断地位。文登商行凭借这样的优惠条件,在短短几年内,迅速壮大成为东亚最强大的商贸集团,为陈雨的崛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金支持。

除此之外,文登营在对马岛驻军和日本以天皇名义重新向大明进贡,更是影响深远,其后果一直延续到半个多世纪之后。后世的日本政客和学者哀叹,这是日本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从此被海峡对面的强大邻国扼住了喉咙,难以崛起。

第三百九十一章 郑芝龙

江户港码头。

德川家光在众人的簇拥下,眼神阴霾地盯着庞大的舰队逐渐消失在海平线上。良久,他对左右说:“此人乃当世之枭雄,是明国之福,却是日本之耻。从即日起,自吾开始,乃至德川家的后人,务必卧薪尝胆,牢牢记住这个耻辱,有朝一日一定要报仇雪恨!”

“将军,想要报仇,未必要等到几年、十几年以后,也不一定亲自动手。”

德川家光诧异地回头一看,却是从佐和山城匆匆赶回来的酒井忠胜。他疑惑地问:“此话怎讲?”

酒井忠胜阴恻恻地说:“陈雨这个家伙,是枭雄没错,但未必是明国的荣耀。有句话叫做功高盖主,陈雨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万人敬仰,而且拥有强大的舰队和铁炮众,将来还能凭借海贸富可敌国,风光无限,连皇帝都会被他的光芒掩盖,到了那个时候,明国的皇帝难道不会对这样的臣子产生忌惮吗?”

松平信纲茫然地说:“只要陈雨没有反意,明国皇帝不是昏君,这样的事情未必会发生,谁会自毁长城,舍弃一个这样能干的臣子呢?”

酒井忠胜斜了他一眼,心里对这个鼓吹开战却惨淡收场的家伙充满了鄙夷,当下淡淡地说:“既然日本重新以臣属身份向明国进贡,那么也能以臣子身份向大明皇帝进言,隔三差五吹捧一下陈雨的权柄和财富,所谓三人成虎,时间长了,不由得大明皇帝不往那方面想。”

德川家光眯起了眼睛,仔细思考一番后,眼中露出了亮光。

“哟西,忠胜的话很有道理啊。”

幕府众人的心思,凯旋而归的陈雨当然不知道。此刻他正在“威海”号的船头,意气风发地对众人述说着自己的宏伟蓝图。

“……驻军只是第一步,给日本扎下一根钉子。等到文登营通过海贸的巨额财富和铁山的地盘和人口发展壮大,到羽翼丰满的那一天,不管是通过朝廷的名义,还是自己直接赤膊上阵,一定要在武力和经济两方面双管齐下,打压德川幕府,扶持仇视幕府的西部强藩,让日本重回战国时代,东西分裂,让倭人在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内,对华夏大地构不成威胁。”

众人虽然不明白陈雨为什么这么重视日本,但他们都对日本没什么好印象,这么干总不会错的,都深以为然。嘉靖、万历年间倭寇肆虐大明,不仅在东南沿海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山东也不能幸免,威海卫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备倭而建,对于张富贵、邓范等军户出身的军官而言,对倭人的厌恶和仇视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张富贵第一个赞同:“甭管怎么样,干倭人总归不会错。”

邓范倒是想得更多:“伯爷,倭人是要防范和打压的,但是眼下的局……局势,辽东那边才是近在咫尺的威胁吧?且不说鞑子对大明历来虎视眈眈,就说咱们文登营,在朝鲜已经把他……他们得罪的狠了,还抓了个贝勒,皇太极想必早就视咱们为眼中钉了。”

“倭人是远忧,鞑子是近患,两个都要打。”陈雨说,“皇太极肯定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不久的将来,迟早会有一战,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蒋邪淡淡地说:“现在海贸的格局已定,铁山的发展蒸蒸日上,只要文登营强大起来,有银子,有军队,不管是谁都撼动不了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陈雨哈哈大笑:“说到点子上了,只要咱们实力摆在这,谁都不怕。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哈哈……”

众人跟着笑了起来,对于文登营的实力,他们都很有信心。

远在千里之外的平户,河内浦的一处奢华宅邸内,数人盘腿而坐,脸上的神情都非常严肃。

坐在上首的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皱眉说道:“四弟,你亲眼看见了他们的大船,确实和红毛的夹板船一般模样?”

被称为四弟的正是郑家老四郑鸿逵,闻言点头道:“正是,大哥。当时我正押运一批货进长崎港,刚好碰见了这支船队,为首的有五条大船,和咱们在金门烧掉的那些大夹板船一模一样,侧面都有二三十个炮窗,此外还有几十条沙船和福船,实力不容小觑。”

这个问话的男子正是大名鼎鼎的福建海防游击,郑家老大,郑芝龙。他在两年前1633年料罗湾海战中大胜荷兰舰队,一举奠定了在东亚海面的霸主地位,掌控了从南洋到日本的海贸,光靠向商船发放令旗就赚的盆满钵满。在荷兰人基本上退出远东后,为了彻底消灭其他海上势力,他一直不依不饶地追着唯一幸存的海盗头子刘香打,已经持续两年了,现在刘香已经日渐式微,眼看就要斩草除根了,却突然冒出了一股实力堪比红毛和刘香的海上势力,叫他如何坐得住。

郑芝龙沉吟道:“京城那边已经有消息过来了,这支船队的头目叫陈雨,是山东的一个卫指挥使,听说在朝鲜也有地盘,还把控了釜山倭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练兵也很有一套。这个人,如果不插手海贸还好,一旦插手,就是咱们的劲敌啊!”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哼了一声:“大哥,陆上的事情咱们不管,但是这姓陈的想要在日本分一杯羹,得先问问郑家答不答应。他既然有这么多船,野心自然不小,如果不趁早打压,只怕将来又是一个刘香,甚至是红毛。”

这人是郑芝龙的二弟郑芝虎,以作战勇猛著称,人称蠎二爷。

郑鸿逵说:“二哥,若真是刘香倒也不怕,打一个是打,打两个也是打,咱郑家怕过谁?只是姓陈的是指挥使,听说不久前还被皇上封了爵位,是个伯爷,简在帝心,只怕不方便直接动手啊……”

郑芝龙点点头:“如今郑家已经是朝廷的人了,我挂着海防游击的头衔,新来的福建巡抚还答应给我争取福州都督一职,前程摆在这,不能轻易和姓陈的正面冲突,得想个万全之策才是。”

请假

陈雨不置可否地说:“你是否要被责罚,等查清楚再说。如果查明你和苏忠有勾结,神仙也保不住你;如果这事你确实不知情,冤有头债有主,你义子的事,我不会算在你头上。”

苏大牙连续磕了几个响头:“属下对大人的忠心可昭日月,请大人明察。”心里却叫苦不迭,自己只是好心带着苏忠来捞战功,谁知道这个义子会猪油蒙了心干出这样的傻事,现在自己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陈雨没有再和他啰嗦,摆了摆手,让他起身先退下去。

“再问一个关键的问题。”陈雨对王为民说,“苏忠跟着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为什么要走这样的不归路,杀了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王为民犹豫了一下,迟疑道:“涉及大人的私事,是不是屏退众人后单独向大人禀报?”

陈雨摇头:“我是千户兼水师游击,所有人的头领,我的私事也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你尽管说,事无不可对人言。”

“这个……其实和苏姨娘有关……”王为民把苏忠于苏颖之间的感情纠葛以及夜闯洞房抢亲未遂的事情,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陈雨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女人。”

苏大牙站在一旁,恨得牙痒痒。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居然妄想和大人抢女人,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他有怨气也就罢了,现在干出的事情可能把自己和苏颖牵扯进去,破坏自己父女二人的命运,那就真是不可饶恕了。

陈雨又问:“那么你呢,为什么事到临头却反悔了?”

王为民老老实实说:“其实看着大哥和诸位老兄弟风风光光,小人一直很后悔,可是又拉不下面子回来,跟着苏忠来到海上,也是存了逃避的心思,图个眼不见为净。可是他不仅要谋害大人,毁了威海卫的未来,还要投奔鞑子做汉奸,于公于私,小人都不能坐视不理,更不能助纣为虐,所以向张百户示警,破坏他的阴谋。”

陈雨想了想,不管这番话有几分真心,但挽救这艘船和自己的命运是事实,无法否认。于是说:“当年你临阵脱逃,后来跟着苏忠出走,与众位老兄弟背道而驰,按理说威海卫已经容不下你了。但是能够悬崖勒马,破坏苏忠的阴谋,立下功劳,而且在大是大非上态度鲜明,说明你还有救,没有烂到根。现在功过相抵,以前的事也就不追究了,先委屈一下,禁闭一段时间,等苏忠的事情告一段落,确认你所说的没有虚假,再送你回威海卫,从一个小兵开始做起。”

王为民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大人不计前嫌,小人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陈雨站了起来,下令道:“传我命令,派人在河面上搜寻苏忠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立刻去接管他那几条船,船上的人不管是否知情,一律先关起来再说。”

众人正要领命分头行事,一个兵士跑了进来,大声禀报:“船队尽头的几条船忽然起帆调头,无论怎么喊话都不听,似乎是要顺流出海。”

“靠,这厮肯定已经逃回了船上,想要带着船去投奔鞑子!”陈雨怒不可遏地说,“所有船给我追上去,将他们逼停,如果不行,就地击沉!我宁肯毁掉这些船,也不能让它们落在鞑子手里。”

深夜的河面顿时喧哗起来,战船纷纷调头,升起满帆,朝逃跑的几条船追了上去,各艘船甲板上的水手和炮手从舱室里钻出,来到自己的岗位,火把将辽河河面照得如同白昼。

前后共计三十多艘船开始了一场追逐与逃亡。苏忠带领的四艘船没命地跑,后面浩浩荡荡一大群船散布成扇状在后面拼命地追。双方都是同样型号和吨位的沙船,甚至连水手也是同一个海盗团伙出身,操船能力不相上下,追了一个多时辰,前面甩不掉追兵,后面也拉不近距离,只因苏忠这些船先动身,彼此一直维持着一里左右的距离。

这时候,东方已经露出了白鱼肚,前方也到达了出海口,最前方的逃船,已经进入了海面。

苏大牙急于撇清嫌疑,比所有人都急,眼看很难追上逼停前面的船,这时他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件事,于是亲自来到船首指挥追击,并且下令:“给船首的炮装链弹,瞄着前面的桅杆打!”

当初德西劳按照陈雨的要求,给这些战船配备的主要是重量较轻的卡隆炮,全部布置在甲板上,船舷两侧均匀分布。不过他也根据西方海军的惯例,在每艘船的船头部署了一门12磅长管炮,用来充任追击炮——这种炮陆用过于笨重,被陈雨否定了,而作为舰炮放在船侧面也不好用,不如卡隆炮轻巧,装填不够方便不说,数量多了还影响船体的平衡,齐射更是容易造成侧倾。德西劳不忍心这种炮被废弃,于是单独设置一门在船头,算是满足自己的心愿。

平时战船面对的都是商船或者海寇,靠近之后用侧面的卡隆炮一顿猛轰就能解决问题,船首炮根本派不上用场,却没想到在这种场合下能发挥作用。

炮手取出平时很少用的链弹,装进船首炮中,校准了方向、角度之后,在苏大牙的催促下点燃了导火索。

“轰”的一声,炮弹飞出了炮口,在空中裂成两瓣半圆球体,露出了中间连接的铁链,旋转着朝前方飞了过去。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与前方的船帆擦肩而过,远远地掉入了海中。

“你奶奶的,没打中!”苏大牙跳脚道,“继续,一炮打不中就两炮,两炮打不中就三炮,一直到打中为止!”

毕竟是在高速航行中,而且彼此的船身随着海浪起伏,给炮击造成了太多不确定因素,第二炮还是么有命中。

但是船首炮的链弹攻击提醒了其他人,其余的战船也纷纷用船首炮进行攻击。追击的战船散布成扇状,瞄准一个方向打,数量就可以弥补精度的不足。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一山不容二虎

郑芝龙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要是面对刘香这样的海盗头子或者荷兰人这样的西夷,说打就打,绝不含糊,可是陈雨就不一样了。

他接受招抚已经好几年了,作为朝廷体制内的人,享受着官府支持的红利,自然不会轻易向有官方背景的人动手,更何况陈雨还是皇帝亲封的文成伯、左都督,政治地位比他这个海防游击要高太多。真要撕破脸动手,他的政治前程也就彻底完了,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要变成海上漂泊的海寇了。

“姓陈的染指日本的野心昭然若揭,他把控釜山倭馆,挟持了对马藩宗氏,比起咱们有天然的距离优势,再加上不亚于红毛的大船,这是个劲敌,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坐大。”郑芝龙缓缓说,“可是两边都是官兵的身份,不能明着干,几位兄弟有什么好点子?”

郑鸿逵迟疑着说:“当初料罗湾一役打红毛和刘香,咱们郑家可是倾巢而出,老底都拉出来了,还是在家门口作战,这才堪堪险胜。姓陈的纸面上实力不亚于红毛当时的船队,就算没有刘香这样的角色辅助,也不是好惹的,想要对付,还不能明着干,只怕有些难。”

这话说到了关键点,众人都沉默下来。是啊,红毛十几条夹板船加上刘香,就让郑家倾巢而出,现在对付陈雨五条夹板船和几十条武装沙船和福船,想要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对付他,谈何容易?

这时,一名汉子匆匆忙忙进来,在郑芝龙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郑芝龙一下站了起来,又惊又怒,“怎么会这样?”

几个郑家兄弟连忙问:“大哥,怎么回事?”

郑芝龙恨恨地说:“平户藩家主松浦久信派人秘密告知:就在三天前,陈雨的船队和陆师攻进了江户,迫使幕府签订了和约,其中有一条,限制福建商人贩卖生丝等货物的数量,而釜山那边则完全不设限!”

郑家兄弟立刻炸开了锅。

“这不摆明了对付咱们郑家吗?福建的生丝九成都是郑家经手,明面上限制福建商人,其实就是限制郑家啊!”

“生丝是最赚钱的买卖,药材、香料都比不过,姓陈的从生丝着手,就是要断咱们的财路啊!”

“大哥,人家都骑到头上拉屎了,咱们还等什么,干他啊!”

群情激昂,郑芝龙也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懑,他来回踱步,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兄弟们先冷静冷静,让我捋一捋。”郑芝龙说,“虽然姓陈的这一手确实是针对郑家,可是他借助的是对马宗氏的名义,而且明面上用的是生意上的手段,并没有明刀明枪对郑家动手,我们动手也没有能摆上台面的理由啊?”

郑芝虎大声说:“大哥,还顾虑什么,人家出手就掐七寸,还管他什么指挥使、伯爷的身份。海上的事情,谁拳头硬就听谁的,日本这边天高皇帝远,朝廷也不会管这么宽。”

郑芝龙心中一动,在日本动手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只要不在大明境内,出了什么事也容易遮掩一些。

老三郑芝豹建议:“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姓陈的必须要打,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等他们从江户返回釜山,途径平户、长崎一带时动手。如果大哥顾虑官家的身份,那就让手下的弟兄们扮成海寇,事后推给刘香等人便是。”

郑芝虎击掌叫好:“老三说得不错,日本有了郑家,就容不下姓陈的。生丝买卖每年上千万两银子的流水,占了郑家进账的半壁江山,这一块肥肉,决不能让他夺了去。大哥,就让我带着兄弟们假扮海寇动手吧,有我蟒二在,绝不让姓陈的平平安安回到釜山!”

郑芝龙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

“既然兄弟们都一条心,那就这么办。二弟亲自挂帅,把郑家在平户这边的船都拨给你,取下郑家的旗帜,趁陈雨船队途径时动手,务必一战而定。”

郑芝虎伸手将胸脯拍的山响:“大哥放心,蟒二何时让你失望过?”

郑芝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事,我放心。只是他们的船有不少炮,不可小觑,你一定要小心,不管胜负如何,你自己要平安归来。”

郑芝虎咧嘴一笑:“红毛那样的狠角色都打过了,还怕个鸟?对付这样的夹板船,咱们有的是办法。”

两天后,茫茫的大海上,庞大的船队破浪前行。

陈雨站在“威海”号船头,眺望着前方的陆地,问道:“现在到哪里了?”

杰特罗·威廉曾跟随荷兰商船多次来过日本,对这里很熟悉,回答道:“将军阁下,前方已经到达西海道的大隅,这里已经是萨摩藩的地盘了。”

“哦,我想起来了,去江户的路上,我们曾经在大隅靠岸补给过。”陈雨望着前方若隐若现的陆地,“萨摩藩在西部算个狠角色,将来要煽动大名对付幕府,他们就是个不错的扶持对象。对马藩毕竟还是太弱了,上不了台面,只能做个马前卒。”

苏大牙看了看后方:“伯爷说得不错,这一趟江户之行,宗义成只能跟在屁股后面助威,什么忙都帮不上。要不是需要借助他们的名义,那几条小舢板来不来都一样。”

对马藩在这次所谓的“上洛”行动中,全程都是打酱油,毫无存在感,要是陈雨不提起,很多人都忘记了船队中还有他们的几艘安宅船。

按照既定的路线,船队在大隅国的一处港湾停泊,上岸补给。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这地方了,文登营的士兵轻车熟路地上岸,采集淡水,和当地村民交换肉食和蔬菜。

这时一艘包着铁皮的安宅船慢慢地靠近船队,瞭望的水手发现了,立刻示警,几条负责戒备的武装沙船围了上去。

从陈雨到威廉、苏大牙等人都以为是附近藩国巡逻的船只误入船队警戒的范围,都没有在意,反正一条船也掀不起风浪,要是有敌意,直接击沉就是。

过了一会儿,沙船那边派人来报:这条船是萨摩藩派来的使者,专程来求见陈雨的。

第三百九十三章 进击的岛津家

“萨摩藩的人?”陈雨玩味地笑了起来,“说曹操曹操就到,还真是巧啊。”

安宅船靠近船队,然后一行人被接上了“威海”号。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带着随从向陈雨深鞠躬:“萨摩藩岛津光久,率家老伊集院忠栋等人见过阁下。”

陈雨笑眯眯地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任藩主岛津忠恒是你的父亲吧?他派你来,有什么事情呢?”

岛津光久恭敬地回答:“阁下果然明察秋毫,鄙人正是奉父亲之命前来,与阁下商谈一些机要之事……”一边说,一边察看着甲板上的其他人。

陈雨点点头:“你随我来。”

岛津光久将随行的武士留在甲板上,只带着家老伊集院忠栋跟随陈雨进入了一间船舱。陈雨身边则留下了张富贵和几名近卫队的士兵护卫。

陈雨在上首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示意岛津光久也坐。

“我们不习惯跪着,这里也没有你们常用的榻榻米,将就着坐一坐吧。”

岛津光久却没有坐下,出人意料直接跪在了地板上,动作轻车熟路。

“萨摩藩岛津光久,奉家督之命,向大明文成伯、左都督、文登营指挥使陈雨阁下提出不情之请,还请阁下答应。”

陈雨有些意外,感情刚才打招呼还不是正式的,现在才开始进入正题。

“文登营和萨摩藩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有瓜葛,有什么请求,先说来听听。本官虽然是官身,同时也是个生意人,做什么事都得看是否划算,不白要别人的东西,也不会白给,恕本官暂时不能给你任何肯定的回答。”

岛津光久对这个回答似乎有心理准备,不以为意,恭敬地说:“阁下的船队在江户‘上洛’成功,消息已经传到了九州岛,各藩国均已知悉。父亲对阁下的夹板船和铳炮极其仰慕,想请求阁下卖些给萨摩藩,无论价格多少,我们都是愿意接受的。”

从萨摩藩的船出现之后,陈雨就隐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要不然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势力,没有任何交集,岛津光久作为萨摩藩的继承人不可能巴巴地跑来求见。而自己对萨摩藩这样的地方强势大名最有吸引力的东西,就是武器装备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听了岛津光久直白的要求之后,陈雨沉吟起来。

萨摩藩作为江户幕府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刺头,从德川家掌权之日起,就一直和幕府貌合神离,在幕府末期更是倒幕派的急先锋,著名的倒幕四藩之一。对于岛津家而言,能让幕府吃瘪的就是好同志,能打败幕府军队的武器就是好东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犀利的战舰和铳炮更是欲得之而后快。从根本方向来说,这和陈雨的想法不谋而合,即使岛津家不提出来,他将来也会找机会扶持这些西部强藩,用来牵制德川幕府,让日本走向对立和分裂。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个时机该如何把握,过早的把较为先进的武器卖给萨摩藩是否合适?

陈雨近期的目标是发展壮大文登营,掌握在整个大明的话语权,最迫切需要对付的对手是皇太极,甚至是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寇势力,日本只是以后的目标,要等到解决了大明本土的问题后才会考虑。如果岛津家的人愣头愣脑,得到武器后就过早与幕府为敌,打草惊蛇,而文登营暂时没有精力顾及日本这边,让德川家光集中精力打压甚至消灭这些西部强藩,就会打乱陈雨搅乱和分裂日本的长远计划。

思索一番后,陈雨缓缓地说:“售卖些铳炮,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萨摩藩自己也能造铁炮,本官在大明都听说过‘种子岛铁炮’的大名,何必舍近求远?”日本的手持火器是15世纪明成化年间通过琉球传入的,嘉靖年间则从葡萄牙人那里得到了火绳枪并加以仿制,因为最早流入萨摩以南的种子岛,所以也称为“种子岛铳”。论火绳枪的普及程度和战术运用,日本还在大明之上。

岛津光久说:“阁下对日本的事情很了解,光久非常佩服。日本的铁炮虽然普及,但仍然比不上贵部所用的,论击发的速度,要差一大截,在作战时,这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另外,大筒甚至国崩,历来是日本包括本藩在内的软肋,没有阁下的支持,岛津家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利器的。”

陈雨狐疑地问:“文登营在江户以炮为主,冲突中并未大规模使用过火铳,你们又是如何得知这种火铳的性能?”

岛津光久嘿嘿一笑:“贵军在江户确实没怎么动用铁炮,可是对马岛离鹿儿岛可没有多远,贵军在栈原城用这种铁炮轻松击溃宗义成的铁炮众,我们想不知道也难啊!”

陈雨恍然大悟,原来在攻打栈原城时,萨摩藩就已经盯上自己了。他想了想,日本人普遍使用的火绳枪和文登营的燧发枪除了击发方式不同,总体来说都属于滑膛枪,虽然还有一些其他的改进,但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即使不卖给他们,只要得到一两件样品,说不定也能仿制出来,只要岛津家不过早与幕府为敌,倒不如给个顺水人情,还能赚上一笔。

他笑着说:“岛津家还真是有心,眼光长远,难怪萨摩是西部第一强藩。”

“西部第一强藩不敢当,不过如果得到阁下的支持,萨摩藩定会投桃报李,成为阁下在日本的助力。”岛津光久狡黠地说,“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长崎虽然是幕府直管,但是江户毕竟鞭长莫及,很多事情,有我们帮助,阁下不管在对马岛还是长崎做生意,都会顺利许多吧?”

陈雨心中一动,这岛津家还挺上道,他追问:“如果你们得到了铳炮,变得更强大,会不会有什么远大的目标,比如向幕府叫板什么的?”

岛津光久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制霸天下是每一个大名的最大的梦想,但如今天下一统,德川家的统治稳如磐石,岛津家也不会自不量力,做以卵击石的出头鸟。有了犀利的铳炮,无非是在以后面对幕府的淫威时,多一些说话的底气罢了。”

“好!”陈雨高兴地拍了一下扶手,“岛津家这么积极上进,还懂得审时度势,本官也愿意在日本多结交一个朋友。那么,我们就商量一下铳炮买卖的细节吧!”

第三百九十四章 线报

文登营和萨摩藩,一个郎有情,一个妾有意,各自心怀着小九九,一番对答下来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敲定了军火买卖的意向。虽然坐拥巨额海贸利润的陈雨并不急缺这笔卖军火的银子,但是他看中的是背后的政治意义;而对于岛津家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他们急需用更为先进的火器来武装自己,来巩固西部强藩的地位,并在与幕府的周旋中获得更多的主动和话语权。

对于具体的交易细节,岛津光久明确表示:“既然阁下答应了,那就请卖给我们速发铁炮两千枝、国崩百门、夹板船三条。”

“速发铁炮?”陈雨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燧发枪,“火铳没问题,只要银子到位,要多少给多少。至于大炮的数量就要商量了,铸炮不易,现在满足我军自用都成问题,仓促之间又哪来一百门提供给你们?至于夹板船就更不用想了,我费了老鼻子劲,好不容易建造五艘拼凑起现在这支船队,三五年内是不可能有余力给你们建造的。”

其实这些都是托辞,产能虽然紧张,但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并非做不到。陈雨真正的想法,是不愿意让萨摩藩得到过多的火炮。日本的铸炮技术比明朝落后很多,就算想仿造都仿不出来,即使萨摩藩有能力大量仿制燧发枪,充其量也只是一支强化版的铁炮部队,面对拥有大量火炮的文登营,还是存在代差。

岛津光久很是失望:“不能提供百门国崩,那削减一些数量如何?总不能让鄙人空手而回吧。夹板船如果确实为难,那就过两年再说,倒也不是急需。”

其实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大炮,另两样倒还在其次。萨摩藩有优秀的工匠,能制作在整个日本都堪称一流的铁炮,质量上乘,不会轻易炸膛,唯一的缺点就是射速较慢,必须用三段击等战术来弥补,现在如果得到几千枝速发铁炮,用来武装铁部队并加以仿制,萨摩藩的铁炮众战力就能上一个台阶。夹板船对于萨摩藩而言也是昂贵但不急需的东西,有这玩意更好,如果没有,也不影响萨摩藩的地位,毕竟全日本都没有像样的水师,大家海上都是半斤八两,最终还得靠陆地上见真章。

而大炮就不一样了。拥有威力巨大且携带方便的火炮,对于日本的战场而言,是可以改变战争规则的国之重器。在兵员素质、战术、步兵武器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拥有一定数量的火炮,就能在冲突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岛津光久一想到能用大炮把对手的足轻炸得尸横遍野,就莫名的兴奋。

陈雨见对方降低了预期值,便假装踌躇:“既然你们有诚意,那就想办法先给你们凑两千枝火铳、二十门大炮应急如何?事先说好,价钱不菲哦,火铳二十两银子,大炮四千两银子。”其实威海卫那边造枪铸炮,前者的成本不到十两银子,山地炮的成本更是只有几百两,这样的报价,可谓是黑心到家了。而且区区二十门火炮,不具备影响日本战场平衡的能力。

岛津光久自动忽略了昂贵的价格,高兴地说:“能有二十门,也是可以接受的。来日方长嘛,现在不方便,将来总有方便的时候。只要阁下答应这笔交易,萨摩藩可以拿出诚意,先钱后货。”

陈雨也笑得很开心,送上门的凯子,不宰白不宰,银子谁又会嫌多呢?而且除了赚钱,还能在九州岛一带获得强悍的盟友,一箭双雕,想不高兴都难啊。

“萨摩藩很有诚意,本官喜欢和你们这样豪爽的人打交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经过鹿儿岛时停留一天,只要银子到位,保证冬季之前交货。”

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岛津光久很兴奋,忍不住就向陈雨泄露了一个秘密。

“为了显示岛津家的诚意,鄙人有一个机密消息告知阁下,算是附带赠送的福利。”岛津光久清了清嗓子,神秘地说,“我们的人在平户藩那边购置打制铁炮所需的铁料时,无意间得知,郑芝龙本人恰好在平户河内浦,而且这两天郑家的船调动频繁,长崎、平户等地的船全部在河内浦集结,大大小小有数百条,看样子实在酝酿大动作。另外,郑家那边有人不小心说漏嘴,三日之内会有一场大战,要扫清郑家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我们想来想去,近期在西海道一带,能够让郑家这个庞然大物如此重视的,也就阁下的船队了——虽然我们也不明白郑家对付你们的动机。不知道这条消息,对阁下有没有用?”

陈雨心里很吃惊,郑家的敌视在意料之中,但行动如此之快,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个消息确实有些突然。

但他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是吗?文登营和郑家井水不犯河水,恐怕他们要对付的另有其人吧?本官听说他们这两年都在追杀刘香,力求斩草除根,只怕这次聚集也是如此吧。不过无论如何,本官还是要承萨摩藩这个情,先谢过了。”

打发走了岛津光久之后,陈雨迫不及待地找来王有田。

“动用你在日本收买的那些浪人和商人,想尽一切办法,务必刺探出郑家这次反常行为的真实目的。如果真的是对付我们,就要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遵命。”

因为前方有未知的风险,加上要和萨摩藩进行军火交易,文登营船队特意在萨摩藩鹿儿岛短暂停靠,顺便给情报司打探消息的时间。

或许是郑家没有防范意识,不知道文登营在日本还有眼线在,加上王有田的效率很高,很快,第二天太阳落山前,就有明确的情报传回来了。

郑家聚集了三四百艘船——其中一两百料左右中小型的福船占据了大半——准备假冒海盗对文登营船队下手,具体战术就是趁船队在九州岛任何一个港口停泊补给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火船战术焚毁目标,摧毁整支船队。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将计就计

“卧槽,真是卑劣下作!”船舱内,陈雨忍不住爆粗口,“郑家这么大的势力,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偷袭手段,对付一个没有任何过节的对手!”

蒋邪和邓范等人也深以为然。

“本以为郑芝龙也是一个枭雄式的人物,没想到会动用这样的手段。”

苏大牙却默不作声。在他看来,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能以最小的代价达到目的,还管手段是不是光明磊落?郑芝龙虽然现在混得风生水起,但毕竟也是出身草莽,本质上和他这个海寇没有太大区别,在明知道文登营船队拥有强悍火力的情况下,采用这样的手段一点也不稀奇,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做。

杰特罗·威廉也加入了讨论。

“火船战术?上帝啊,东印度公司的远东舰队就是败在这种无耻却又无法破解的战术上面。”他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郑一官的船像天空的星星一样繁多,全部浇上油点燃朝你冲过来,不管是用炮攻击还是躲避都无法奏效,只能眼睁睁看着拥有双层炮甲板、几十门加农炮的盖伦船被焚毁,然后输掉了整个远东的控制权。我敢说,从巴达维亚到长崎,除了郑一官,没有人能用这种荒谬却又恐怖的战术——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财力和魄力点燃几百艘船作为一次性武器的!”

陈雨阴沉着脸。如果没有岛津光久这个地头蛇泄露天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郑芝龙堵在港湾内,用铺天盖地的火船攻击,即便临时发动反击,大炮打蚊子,也打不掉几艘火船,强大的舰队只怕十有八九会被付之一炬。

张富贵疑惑地问:“俺就不明白了,这郑芝龙不是福建海防游击吗?大小也是个官身,咱们伯爷可是皇帝亲口封爵、御赐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文登营指挥使,官应该比郑芝龙大许多,为什么这厮却敢以下犯上,光天化日之下对朝廷官兵动手呢,他就不怕事后被治罪?”

蒋邪哼了一声:“你还是太单纯。郑芝龙敢这么大张旗鼓地动手,就绝不会留下明显的把柄。咱们文登营可以假借宗义成的名义上洛,郑芝龙就不会把这次袭击推到海寇头上,事后撇个干干净净?即便有人怀疑,事情发生在日本国内,大明朝廷怎么来调查核实?郑家在日本经营这么多年,人脉甚广,愿意帮他擦屁股的人多得是。”

张富贵一拍大腿,大声说道:“难怪伯爷说郑芝龙卑劣下作,果真如此!”

他想了想,继续说:“虽然这法子阴毒,但是只要事先识破了,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就明刀明枪跟郑芝龙干一架。咱们有船,有炮,跟他拼了!”

陈雨摇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凭咱们这几十条船,和郑芝龙撕破脸的话,一两次冲突或许能取胜,但是他要是不管不顾地把老巢的船队全部调过来,几千条船源源不断杀过来,耗都会耗死咱们,哪里还精力做生意?好不容易用炮逼着德川家光签了和约,重开贸易大门,正是闷头发财的好时机,绝不能陷入和郑芝龙死磕的泥潭。”

邓范也说:“伯爷说得对,不管是德川家光还是郑芝龙,一两次战役的较……较量,从陆上到海上,文登营都不怕,但是绝不能卷入全面对抗。如果不是担……担心与整个倭国为敌,海贸做不下去,在江户咱们就能干掉德川家光……”

蒋邪补充道:“干掉德川家光容易,但是成为所有倭人的公敌就不好办了,毕竟还得在倭国赚银子。同样的道理,在海上也不能和郑芝龙公开撕破脸,他在大海之上的势力,不比陆地上的幕府将军逊色。所以,即便我们知道内幕,也不能说穿,让郑芝龙无路可退,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

张富贵张大嘴巴呆了半响,才合拢嘴:“这个……如果不愿打,在这边补充足够的水和干粮之后,不在日本其他地方停泊,直接回釜山或者铁山便是,郑芝龙再厉害,也不敢跑到咱们的地盘上撒野吧?”

这次连苏大牙也插嘴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们的船总要来日本做生意,总不能日日夜夜防着郑芝龙哪天来烧船吧?”

张富贵挠了挠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俺有些糊涂了,那该怎么办?”

陈雨想了半天,猛地一拍桌子:“摆明车马大打出手不行,忍气吞声更不可能……左右两边都不能走,那就走中间!”

众人望着他。蒋邪若有所思地说:“伯爷的意思莫非是将计就计?”

“对,蒙起头来正面刚!”陈雨说,“他想假扮海寇,我就装糊涂,把他当海寇打,事后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不敢声张。用火船战术关门打狗虽然阴毒,但是事先知道了,应对的法子多得是。只要全歼了这股‘海寇’,把郑芝龙打疼了,他就不敢再轻易对文登营下手了。”

第二天,在鹿儿岛交接了购买火器的货款之后,原本文登营船队应该启程返航,可是却丝毫不见动身的迹象,庞大的船队依然停在港湾内。

第三天,一艘小型福船出现在鹿儿岛港口外,隔着老远遥遥注视着文登营船队。郑芝虎站在船头,举起从澳门购置的千里眼眺望着前方,询问左右:“消息是否准确,他们真的上岸寻欢作乐,没有离港的意思?”

有人回答:“回二爷的话,小的们上岸打探过了,船上的许多官兵都进了鹤丸城寻欢作乐,赌坊、居酒屋和妓馆里随处可见。或许是打仗之后需要放松吧?”

郑芝虎嗤之以鼻:“才打了一仗军纪就松弛成这个样子,正牌子官兵的做派和咱们手底下那些江湖人物也没有区别,我看这文登营也名不副实。只怕他们击退了鞑子大军的传言,都是自吹自擂的夸大之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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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鹤丸城就是鹿儿岛城,是江户时代岛津氏的居城,为首代藩主岛津忠恒在1604年建成。

第三百九十六章 饶你奸似鬼,也要喝洗脚水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三百九十六章饶你奸似鬼,也要喝洗脚水郑芝虎给文登营下了虚有其表、名不副实的定论,手下也奉承道:“二爷说的是,这些官兵上岸醉生梦死,正好给咱们动手的机会。”

“不过鹿儿岛终究是岛津家的地盘,还是岛津忠恒的居城,如果文登营老是赖在这里不走,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动手吧?”郑芝虎沉吟道。

有人说:“反正都是用海寇的名义,事后推个干净就是,只要不留下把柄,岛津家也找不上咱们郑家。”

“就是,郑家难道还怕了萨摩藩不成?到了海上,岛津家算个球?”

郑芝虎想了想,说道:“论海上的实力,十个萨摩藩也比不过郑家,倒也不是怕了他们。但是萨摩藩终究是九州岛上一个土霸王,真要得罪了岛津忠恒,郑家在平户、长崎的买卖也会受影响,能够不和他们为敌最好。”

他看了看前方港湾内停泊的船队,“先盯着这些山东土包子,他们总不会呆太久。真要乐不思蜀,十天半个月都不打算走,那就禀报大当家,直接在鹿儿岛动手!”

小型福船在港湾外晃悠了一圈,然后离开了。

“威海”号上,望斗上的水手大声喊话:“那条福船已经往北面走了。”

苏大牙伸手搭在额头,眺望了一番,然后对陈雨说:“伯爷,十有八九是郑家的人。倭人都是安宅船,即便有本土商人购置了福船用来出海,也不会挑这种小号的。其余大明的商人只会在长崎一带出没,没有幕府的许可,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其他地方闲逛。能有这样闲心在鹿儿岛晃悠一番却又不进港的,除了郑家不会有其他人了。”

陈雨点点头:“郑芝龙派人监视我,却不知道我也在监视他。现在他以为他在暗,我在明,其实却是反过来的,他所看到的的一切,都是做戏给他看的。”

苏大牙笑道:“水浒的戏文里孙二娘有句词,叫做‘饶你奸似鬼,也喝老娘洗脚水’,郑芝龙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殊不知却落入了伯爷的圈套。”

陈雨也笑了起来:“现在演戏给郑芝龙看,开场了就不能停。他肯定会派人混入鹤丸城打探消息,传我命令下去,做戏可以,适可而止,天黑之前全部要撤回船上,全员戒备,防止郑芝龙趁夜偷袭。”

苏大牙问:“这里毕竟是岛津家的地盘,郑芝龙总不会选在这里动手吧?那他也未免太嚣张了。”

“郑芝龙不会光明正大出兵在鹿儿岛动手袭击朝廷官兵,不过如果冒用海寇的名义就另当别论了。”陈雨说,“即便他下不了决心,我也帮他下决心,船队在这里呆个三五天,就不信他忍得住。如果在长崎或者平户,那就是羊入虎口了,对我们很不利,只有选择鹿儿岛,才可以避开他的势力范围,凭实力和他打一场。”

苏大牙点点头:“属下明白了。现在就看郑芝龙的魄力了。”

平户河内浦。宅邸之内,灯火通明。

郑芝龙问:“二弟,你打探清楚了?文登营有意在鹿儿岛逗留,短时间没有拔锚的迹象?”

郑芝虎回答:“我派人上岸打探过了,也亲自在港口外察看过,确实如此。如果姓陈的乐不思蜀,我们是继续等下去,还是直接在鹿儿岛动手?”

郑芝龙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船和人手都准备好了没有?”

“都已经准备好了,全是安平那边带过来的老伙计,大多参与过料罗湾与红毛和刘香的大战,精锐中的精锐。船也备好了,一百三十多条旧船,在空旷的洋面上或许不够,但对付停在内港的四十来条船绰绰有余。”

郑芝龙问其他人:“几位兄弟有什么看法?”

郑芝豹大声说:“大哥,照我说,就在鹿儿岛动手吧!姓陈的在萨摩藩呆了这么久,未必还会在长崎等地逗留,多半直接回釜山了。要是在海上动手,一百多条船是困不住四十多条船的,反而会打草惊蛇。”

郑鸿逵也说:“三哥说得不错。姓陈的在去江户途中,也没有在长崎、平户任何一处港口停泊过,这次返程如果也是如此,那么就失去最好的机会了。他们有大夹板船、有红夷大炮,实力不亚于当初的红毛,如果不能堵在港口内一把火烧掉,在海上明刀明枪开打,光凭我们在平户这些船,只怕不够看。”

郑芝虎怂恿道:“据说这些船是姓陈的全部家当了,能烧光了就可以让他一蹶不振,反之如果让他回了朝鲜,放虎归山,以后想要有这样的机会就很难了。大哥,下决心吧!”

郑芝龙心想,事实确实如此,一旦不能在日本收拾了陈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大家都是朝廷的人,总不能撕破脸公开动手吧?

权衡一番之后,郑芝龙下定了决心:“既然兄弟们意见一致,那就趁姓陈的没离港之前动手,由二弟负责指挥,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负责接应、善后。”

众人都兴奋地应下,郑芝虎更是摩拳擦掌地说:“就交给蟒二吧,定不负大哥所托。”

郑芝龙嘱咐:“一定不要暴露身份,毕竟是在岛津家的地盘,为了姓陈的得罪了这个土霸王得不偿失,以后郑家的生意就会有不少麻烦。”

郑芝虎用力点头:“知道了。”

郑芝龙打起精神:“既然打算动手了,咱们兄弟再好好合计合计:这一战该怎么打,得手之后如何撤退,万一失手如何保全自己……”

当夜,宅邸内彻夜灯火通明,郑家兄弟为完善行动计划商量了一整晚。

两天后,太阳下山后,鹿儿岛港逐渐被夜幕笼罩,船队陷入了寂静,除了偶尔亮起的几盏灯火,所有船都是漆黑一片,似乎人都上岸寻欢作乐了,船上无人值守。

港口外海,密密麻麻的船只聚集,在海浪中起伏。郑芝虎站在船头,命人打开木箱,将白花花的银子倾倒在甲板上,大声说:“兄弟们,这是大当家赏给大伙的安家费。事成之后,另有丰厚赏格。只要这一次得手,人人都能发笔横财!”

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谢大当家,谢二爷!”

郑芝虎伸手指着前方黑乎乎一片的船队:“都是些死鱼,只等着大伙去捡,也不用什么花架子,到了一里之内,点燃了船,直接冲过去就是!兄弟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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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七章 夜袭

在夜幕的掩护下,郑芝虎身先士卒,站在最前方的船头,率领部下驾船向前方的目标逼近。

距离越来越近,从三里,慢慢到二里……

前方的纵火船拼命的划桨,希望早点接近敌船,完成任务回去领取赏格。距离越拉越近,最前方的船离目标已经只有一里远了。

如果是江河之中,这个距离就可以点火跳水了,船只顺着水流漂下去就能撞上目标。可惜这是海上,风浪很大,不撞上贼船,用船头铁钉固定住,就算靠上了也会被海浪冲走。而此次火攻的目的是把文登营的船全部烧毁,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很多人忍住没有立刻点燃船之后跳水,仍然操船往前冲。

眼看有几艘船已经要撞上目标了,忽然,敌船上点起了数个火把,船上冒出许多人影,侧面的炮窗也齐刷刷打开。

“糟了,他们竟有防备。”郑芝虎十分意外,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候了也顾不得对方有没有防备了,反正己方火船这么多,就算有几门炮,又能打沉几艘?

“传话给前方的兄弟,要稳住,到敌船面前才点火。”

火把照亮的距离有限,不过火船上的人开始心慌起来,离目标只有两百米左右时,有人匆忙点燃了船,扑通跳下水。没人操船,燃烧的火船在惯性的作用下前进了十几米后,就被岸边起伏的海浪推了回来。

缓缓漂回来的火船像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了周围的同伴,它没有完成应有的使命,反而为舰炮观察敌人的位置提供了方便。

一枚令炮冲天而起,“啪”的一声在空中绽放,吹响了文登营反击的号角。

“轰轰轰”,甲板上的卡隆炮开始发射霰弹,喷薄而出的弹雨笼罩了整个水面,点燃的火船周围密密麻麻挤满了船只,被这一阵弹雨一网打尽,所有人都中弹栽入水中,船上的硫磺和火药被炙热的弹丸引燃,熊熊燃烧起来。更多的船在火光的照耀下暴露,引来了猛烈的霰弹攻击。

事情显然败露,偷袭已经不可能,只能强攻。后方的郑芝虎呼喊着让所有船全部加快速度往前冲。

“撞上去就有银子拿,有擅自后退和提前点火者,斩!”

尽管他再三喝止不准提前点火,仍然有人因为害怕吃炮子早早点燃船只后跳入水中。失去控制的船只不仅成为对方的免费照明弹,还和被炮击点燃的火船一起影响了后方船只前进的路线。后方的船纷纷绕过已经开始燃烧的船只,避免自己船上的硫磺、火药及菜油被轻易引燃。

如此一来,攻势陷入混乱无序的状态。逆流成了火攻的最大障碍,熊熊燃烧的火船不仅没有漂向目标,反而在原地打转,成为了其他船只的噩梦。尽管极力躲避,还是有船碰上了燃烧中的火船,瞬间被引燃,火焰冲天而起,船上的人不得已弃船逃生。

卡隆炮仍然在继续射击,侥幸冲过“火船阵”的船只却冲不过霰弹的封锁,都是船燃人亡的下场。

高大的船舷上,杰特罗·威廉得意地对陈雨说:“看,将军阁下,用霰弹近距离打击这些毫无远程反击能力的纵火船是最佳的选择。加农炮虽然射程更远、穿透力更强,但是对付这些小船是大炮打蚊子,派不上用场。”

陈雨点点头,转身问苏大牙:“灭火的人手准备好了没有?”虽然卡隆炮霰弹的组合对付个头较小的纵火船非常有效,但也要防止敌人穿越炮火封锁靠近,五艘大船建造不易,可不能被一把火烧了。

“大人放心,早已准备好了,开山斧、长竹竿、水桶都已备妥,绝不会给郑家的人烧船的机会。”

威廉吃过火船的亏,苏大牙更是内行,对付敌人的手段也是有的放矢。开山斧用来砍断对方钉船后用来固定的麻绳或者铁索,长竹竿用来制止无人操纵的火船靠近,水桶则是装水灭火。

海面上,郑芝虎心中一阵绝望,眼看凭借无人的火船冲破正面的封锁已经无望,下令放弃火攻,靠近后跳帮攻击。

一名汉子试探说道:“二爷,敌船火力凶猛,恐怕难以靠近……”

话音未落,郑芝虎大喝一声:“拉下去,斩了!”

左右心腹立即把这名倒霉的家伙拉到船头,一刀斩下脑袋。

郑芝虎命人把血淋淋的人头挂在桅杆上,“此刻正是报效大当家的时候,谁再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就是这个下场!”

众人顿时战栗不已,纷纷叫嚷着操船朝贼船驶去,为了壮胆,隔得老远就把船上的火器一股脑施放出去,什么二龙出水、一窝蜂、火鸽子,也不管射程够不够,夜空中火光四射,倒也好看。只是没打到对面,倒是射入水中,误伤了不少跳水逃生的火船水手。

“撒你母……看清楚再打……”一个平白无故挨了一支火箭的水手咒骂了一声,沉了下去。

经过自家“火船阵”时,福船手忙脚乱的躲避,仍然有倒霉的船只被火船靠上,“哔哔剥剥”烧了起来。

被烧着座船的郑家水手一边咒骂,一边跳入水中逃命。

“威海”号上,陈雨哼了一声:“班门弄斧!苏大牙,给他们上点硬菜!”

“好嘞!”苏大牙麻溜地应下,转身下令,“发信号,让各船上火箭,摆平了射!”

第二枚信号令炮飞上天空,得到指示的各船甲板上忙碌起来,士兵们搬动火箭,将发射架横放,几乎与甲板平行,然后点燃了导火索。

“啾啾……”

火箭铺天盖地般飞向海面上的大小船只,尽管因为角度的问题,有些火箭直接钻进了海水之中,但大部分还是飞向了对手。

在这样的距离,是否瞄准并不重要,以量取胜的火箭很快就覆盖了方圆两里的范围,郑家船队从首端到末尾都无法幸免,足以毁灭城下町的火箭雨成了他们最后的噩梦。比起只能打击几百米的霰弹,这种火箭更加恐怖,完全没有躲避的空间。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鱼落网

鼓足勇气打算背水一战的郑家被火箭摧毁了最后的斗志。甲板上的水手被火箭砸落水中,船上堆积的硫磺等易燃物被点燃,整个船队几乎无一幸免,海面变成了一片火海,哀嚎声和惨叫声响彻半空。

偷袭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原本信心满满的郑家无法靠近目标,屠戮持续到半夜,整个河面上火光熊熊,炮声、惨叫声、咒骂声和呼救声充斥着夜空。随着夜色愈来愈沉,起火沉没的船只也越来越多。

最终,郑家最后的跳帮企图也宣告破产。郑芝虎仅以身免,带着心腹泅水,绕过文登营的船,上岸逃走。参加攻击的一百多条火船火筏,除了几艘在战斗中逃走之外全部损失,不是烧尽沉没就是被击毁。天色微明的时候,威廉等人只见到满河漂浮的尸体和残破的船骸,船只残骸上还袅袅的冒着青烟。

陈雨在船头打了个哈欠,吩咐左右:“毕竟不是福建,郑家在日本估计也就拿得出这点家当了,海上的威胁已经解除,打扫战场由水师负责,接下来岸上该干活了。通知鹤丸城那边,让岛津家配合我们的人搜查,找出漏网之鱼,务必斩草除根!”

战前陈雨等人就商量过,在这样规模的冲突中,战场的混乱加上夜幕的掩护,部分郑家人凭借精良的水性,避过文登营的视线泅水上岸是很有可能的,因为船毁之后,除了上岸逃生,茫茫大海中完全没有生还的机会。以陈雨的性格,要么就不动手,一动手就务必一网打尽,只有把郑芝龙打疼了,打怕了,才能让郑家忌惮,从此放弃对文登营的敌对行动,至少三五年内不敢轻易再发动类似的行动。否则长期耗下去,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文登营也耗不起这个时间和精力。

张富贵站了出来,摩拳擦掌:“早就准备好了,伯爷就等好消息吧!”

东方露出了白鱼肚时,几艘福船放下了舢板,几队士兵乘船登上码头,杀气腾腾地往鹤丸城冲去。

张富贵带人来到城下町,萨摩藩家老伊集院忠栋早已带着一大群武士在此等候,见了面之后点头哈腰说道:“张桑,已经准备妥当,家主命我随同贵部一起搜查。”

张富贵点点头,问道:“你们是地头蛇,怎么搜比我们更清楚,俺听你的。伯爷说了,不管过程,只看结果,只要能把郑家的人一网打尽,愿意额外多卖给你们五百枝火铳,如果能抓到大鱼,再加十门炮!”

伊集院忠栋腰弯的更低了,眉开眼笑地说:“哈依,一定尽力!”

铁炮倒也罢了,国崩可是岛津家垂涎三尺的好东西,多多益善。这次行动之前,陈雨早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岛津家,郑芝虎发动袭击之前,岛津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郑家并非善茬,但他们选择在鹿儿岛动手,尽管披上了海寇的伪装,但也破坏了游戏规则,萨摩藩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为了国崩,岛津家协助文登营对付郑家毫无心理压力。

他转身下令:“通知内城,延迟一个时辰打开城门,城下町各商铺、居酒屋,包括妓馆在内,一律不准开门营业,直到行动结束为止!”

“哈依!”武士们分头行动,四散而去。

大搜查开始了。萨摩藩的武士们挎着太刀在前方带路,文登营的士兵们端着火铳刺刀紧随其后,对城下町进行地毯式的排查,所有的店铺都按照命令大门紧闭,不敢私放任何生人入内,只是胆战心惊地在门缝后看着外面杀气腾腾的人群经过,生怕被殃及池鱼。

一个居酒屋屋檐下的角落里,浑身湿漉漉的郑芝虎和几个心腹躲在黑暗处,脸色铁青地看着街道上穿梭的武士和士兵。

有人不安地问:“二爷,这鹿儿岛咱们人生地不熟,没地方可去,出海又没有船,现在天没大亮还好,一旦天亮了,咱们可就无处遁形了,该怎么办才好?”

郑芝虎咬着牙说:“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文登营早有准备,导致功亏一篑,我也没脸回去见大哥了。要是他们发现咱们了,只能拼了,杀几个垫背,别堕了郑家的名声。”

几名心腹沉默了几秒钟后,纷纷表态:“听二爷的,死也死得风风光光。咱们跟着大当家和二爷享了这么多年福,也够本了!”

话虽如此,郑芝虎一行还是怀着侥幸心理,尽力东躲西藏,从这个街角到那个小巷,尽可能躲开越来越密集的搜索队伍。随着一条条街道被筛子一般盘查过后,搜索的范围越来越小,可供躲藏的地方也越来越少。

眼看搜查的队伍离藏身之处越来越近,郑芝虎无奈之下,选择翻墙,试图进入一家日本人的宅邸内躲避。

日本人的建筑普遍不高,郑芝虎等人轻而易举翻过了一座墙,跳进了院子里。脚一落地,却发现院子里站了男女老少五六个人,看样子是一家子,正在目瞪口呆地瞪着他们。其中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看见郑芝虎,眨巴了几下眼睛后,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尖叫。

“遭了!”郑芝虎眼疾手快,手起刀落,将女人的头颅砍了下来,叫声戛然而止。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叫声惊动了周围搜查的队伍。片刻之后,密集的脚步声从远而近,靠近了这处宅院。

“呯”的一声,大门被撞开,大群举刀的萨摩藩武士和端着刺刀的文登营士兵哗啦啦冲了进来,虎视眈眈盯着郑芝虎等人。

很快,张富贵闻讯赶来。

他大踏步走进院子,歪着头看了半天。最后从郑芝虎被几名心腹众星捧月护在中间的细节吸引,忍不住说:“这是条大鱼,多半还是郑家兄弟的一员。给我拿下,要抓活的!”

郑芝虎冷哼一声,举起了虎头刀。

“想活捉我蟒二,哼哼,休想!”

张富贵一听眼中放光:“是郑家老二!这可是条大得不能再大的鱼了。按伯爷的命令,凡是郑家兄弟,不惜代价,必须活捉!”

第三百九十九章 郑家的抉择(上)

郑芝虎大吼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挥刀朝对方扑了上去,几名心腹也跟在后面,与萨摩藩武士和文登营士兵颤斗在一起。

张富贵领着大部分士兵围在外围,大声对伊集院忠栋说:“其余人死了就死了,这郑老二必须抓活的,记住,十门火炮!”

伊集院忠栋闻言打起精神,用日语下令:“这个领头人物必须活捉,他能换十门国崩。完成任务,所有人都可以获得国主的亲自封赏!”

武士们极其重视荣誉,一听能得到岛津忠恒的亲自接见和封赏,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嚎叫着冲了上去。

“叮叮当当”一阵刀剑相交之声,郑芝虎一行和武士们战成一团,不时有人中刀倒地。

郑家人虽然在海上呼风唤雨,但是到了陆地上,面对以肉搏见长的日本武士,还是相形见绌。几个回合下来,除郑芝虎之外的几人全部倒在血泊中,只有郑芝虎一人独自支撑。

武士们谨记活捉的宗旨,围着郑芝虎游斗,时不时割上一刀,专挑不致命的部位下手,让郑芝虎多了好几道伤口,却不会丧命。郑芝虎像是被一群猫戏弄的老鼠,满腔愤懑却无可奈何,只能大声吼叫着给自己鼓劲,希望多砍倒几人给自己垫背,刀刀都冲着对方的脖颈、胸腹等要害招呼,自己却中门大开,完全是以命相搏,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破绽暴露出来。

在他搏命的攻击下,几名武士被砍中,颓然倒地。但是很快就有其余的武士补上了位置,围得密不透风。

郑芝虎挥刀的胳膊越来越沉,感觉体力随着伤口鲜血的流出逐渐用尽。他抽空看了一眼周围,全部是面目可憎的日本武士,外围则是更多的明军士兵端着刺刀虎视眈眈盯着他,看样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了。

“当”的一声脆响,郑芝虎磕飞了一柄倭刀,自己的虎头刀却同时从中而断,前半截刀刃跌落在地。

他看了一眼手中半截刀身,以及刃口上被倭刀砍出来的几个缺口,无力地叹了口气,虚脱地跪在地上,两条胳膊像是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了。

伊集院忠栋大喜过望,挥手下令:“绑起来!”

武士们一拥而上,将郑芝虎捆成了粽子。

张富贵哈哈大笑:“大鱼落网,收工!”

“威海”号上,被五花大绑的郑芝虎“扑通”一声被丢在甲板上,数柄刺刀指着他,防止他挣脱。

陈雨饶有兴致地蹲下来,盯着郑芝虎看了看,问道:“这就是郑家的老二?”

“回伯爷,这话可是他自己说的,不然俺还以为只是个小头目,差点错过了这条大鱼。”张富贵洋洋得意的回答。

陈雨问郑芝虎:“你就是人称蟒二爷的郑芝虎?为什么自曝身份,不是打算假扮海寇吗?”

郑芝虎看了看对方,哼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姓陈的文登营指挥使吧?既然你们已经布下陷阱等我们上钩,我的身份肯定也被你们知晓,隐瞒又有何用?人都要死了,与其做个无名鬼,还不如留下爷的大名。”

陈雨点点头:“报上名是好事,能保住你的性命,要不然就会被当做无名小卒一刀砍了,岂不是冤枉?堂堂郑家的蟒二爷,怎么能这么无声无息的丧命呢。”

郑芝虎愣了愣:“你不杀我?”

陈雨笑呵呵地说:“杀了你,对文登营没有太大的用处,我和你大哥又没有私仇,大家都是为了银子而已。反倒是留下你的性命,还可以让你大哥投鼠忌器。”

他站了起来,吩咐左右:“给平户那边送封信过去,通知郑家,‘海寇’已经全部剿灭,他的二弟也在我手中,何去何从,让郑芝龙看着办!”

郑芝虎闻言,拼命挣扎起来,咆哮着说:“想拿爷要挟大哥,你休想,爷就算咬舌自尽,也不会让你如……”

“如愿”两个字还没说完,张富贵已经将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破布塞进了他嘴里,顿时咆哮变成了听不清言辞的嘟囔。

“嘻嘻,对付你这种动不动要自尽的家伙,咱们伯爷有的是办法。鞑子堂堂一个贝勒又是绝食又是咬舌,咱们都毫发无损地送进了京城,还对付不了你一个跑江湖的海寇头子?”张富贵得意地说。

郑芝虎眼里几乎喷出了火,鼓起眼睛瞪着张富贵,如果眼神能杀人,张富贵只怕已经死过几遍了。

张富贵伸出两根手指作势要挖,一边吓唬一边奚落道:“眼珠子瞪出来也没用,还是乖乖地做阶下囚吧。”

陈雨笑了起来:“你倒挺有办法,也好,这家伙就交给你了,尽量保住他性命,这条命留着有用。一个活着的蟒二爷比死了的值钱。”

“得嘞,伯爷就放心吧,有俺在,保管这厮死不了。”张富贵拍着胸脯说。

平户藩,河内浦。

“啪”的一声,郑芝龙狠狠将书信拍在了桌子上,郁闷地低声吼道:“到底哪里出了错?不仅火攻失败,还搭上了二弟!”

郑芝豹疑惑地问:“难道郑家出了内鬼?”

“不会吧,郑家上下深受大哥的恩情,怎么可能瞎了眼转投那个姓陈的?”郑鸿逵迟疑地说,“就算有人犯糊涂,可是他就甘愿做个千夫所指的背信弃义之徒吗?郑家几万兄弟能饶得了他?”

“是否有内鬼可以慢慢查,可是二弟在陈雨手中,我不能见死不救,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郑芝龙铁青着脸说,“郑家带领几万兄弟在洋面上发财,靠得就是一个‘义’字。如果连自己亲兄弟都不救,如何让这几万兄弟继续跟着我干?”

郑鸿逵叹了口气:“陈雨打退了火攻,又抓了二哥作为威胁,意图非常明显,就是逼迫郑家让出日本这块肥肉,好让他文登营一家独大。”

“不可能!”郑芝龙咬牙切齿地说,“我在平户、中左所经营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平户、长崎这边一年海贸所得银两占了郑家每年一半以上的进账,没了日本,郑家必定元气大伤,所以绝不能拱手相让。”

第四百章 郑家的抉择(下)

郑芝豹大声说:“大哥,一不做二不休,和姓陈的撕破脸吧,把中左所那边的船和兄弟全部调过来,和文登营决一死战!红毛都打服了,还怕一个指挥使?也别管官兵不官兵了,大不了这海防游击不干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海上,只能郑家说了算!”

其余人被郑芝豹鼓动,纷纷气血上涌,跟着嚷嚷:“就是,大哥,跟姓陈的痛痛快快打一场吧,地盘都是打出来的。”

郑芝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天人交战。

平心而论,他不愿放弃现有的一切,冒着失去官职的风险不管不顾地和陈雨开战,毕竟官兵的身份能给他极大的便利。自从被熊文灿招抚以后,就得到官府倾力支持,他才能气定神闲地和荷兰人、刘香两大势力同时周旋,并取得决定性胜利,中左所现在更是变成他的私人港口,取代月港成了福建最大的贸易中心。如果没有了官身,他和苟延残喘的刘香也没有本质的区别,一个亦商亦盗的海寇而已,现在拥有的这一切还会存在吗?

可是陈雨咄咄逼人,大有一口吞下日本这块肥肉,将郑家边缘化的势头,同样是无法接受的。郑芝龙发迹于日本,平户更是他的大本营,郑家每年在日本的贸易额都是以千万两白银计算,金山银海的买卖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别人?

纠结不已的郑芝龙无法肯定那种抉择才是最符合郑家利益的,苦苦思索半天,还是下不了决心,兄弟们的叫嚷声,更是让他心浮气躁,无法沉下心来。

无意中,郑芝龙瞥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正在好奇地往厅内窥探。

他心中一动,招了招手:“森儿,进来,到爹身边来。”

这个少年就是他和平户田川氏生的儿子郑森,小名福松,今年十岁,也就是将来大名鼎鼎的国姓爷郑成功。原本和母亲田川氏一直居住在平户,郑芝龙接受招抚后把郑森接回了福建安平。这次来到平户处理事情,郑森因为思念母亲,也请求父亲带自己一并前来。今日在宅邸内闲逛,听见花厅内父亲和叔叔们争论的面红耳赤,不免好奇,就凑过来看热闹。

听见郑芝龙呼唤,郑森规规矩矩地走到他身边,恭敬地叫了一声:“父亲。”

原本脸红脖子粗的郑家兄弟们看见侄子进来了,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调,郑鸿逵还亲切地摸了摸侄子的头,叫着其小名:“福松今日怎么想起来这边了?”

郑森回答:“方才和母亲说了一会话,随便出来走走,见叔叔们谈事情很大声,一时好奇,便过来看看。”

他转头问郑芝龙:“父亲,你和叔叔们争论什么,这么激动?”

郑芝龙暂且放下烦心的事情,进入了父亲的角色,笑呵呵地说:“爹和叔叔们有什么好争论的,是因为另外的事。有个坏人要抢咱们日本的生意。”

“哦。”郑森随口说,“既然如此,派船和伙计过去,打跑那个坏人不就得了?”

郑芝龙笑着说:“呵呵,事情哪有如此简单。森儿,你已经十岁了,读书考功名固然不能拉下,但再过两年也要跟叔叔们出海历练了,这些事情让你知晓也无妨。爹来考考你:这个坏人和爹一样都是官,而且官比爹大,还是个伯爷,如果明着打,虽然有把握打赢,但是朝廷多半会责罚,到那时,爹的官职恐怕不保,安平那边只怕也呆不下去了。但是日本的买卖也不能放弃,你说说看,该怎么办才好?”

郑森眨巴了几下眼睛,脆声道:“族里的大事儿子不敢妄言,但是可以说几句让父亲考校一番。儿子刚随父亲回安平老宅时,进了当地最好的私塾,学生非富即贵,当时儿子只有五岁,而且父亲的基业尚未大成,不免被一些当地权贵子弟看轻。其中一个学生来头不小,父亲是福州同知,爷爷曾任礼部主事,就是这些人中最显赫的一个……”

所有人都被郑森的话吸引,安静下来倾听。郑芝豹忍不住问:“那家伙欺负你没有?咱们郑家的人可不怕这些权贵,拳头硬才是道理。”

郑森微微一笑:“三叔,论打架,侄儿当时虽然年幼,但是拳脚功夫都是父亲请名师教导,两三个学生齐上也不见得打得过侄儿。况且侄儿进出都有家丁护送,又岂是他们身边的瘦弱书童能比的?”

郑芝豹咧嘴笑道:“好侄儿,没有堕了郑家的威名。”

郑芝龙却皱眉道:“可是福州同知的儿子、致仕礼部主事的孙儿,也不能轻易得罪……”

郑森不慌不忙地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使是一个小小的私塾,这些学生也要暗中比个高下。几个月之后,儿子和一些挑衅的人私底下打过架,打出了名声,隐然和那个家伙分庭抗礼,成了对头。他觉得被人抢了风头不甘心,三天两头找岔子,但又不敢和我打架,怕吃眼前亏。”

郑芝龙若有所思:“这些事倒是没听你说起过,你继续。”

“他仗着家中有人做官,而且官还不小,儿子不愿得罪他,但也不想被他颐指气使。”郑森说,“后来,儿子试探着和他交涉,互不得罪,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毕竟都是小孩子闹着玩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两边一拍即合。后来我们芥蒂全消,两人联手,成了私塾、甚至整个安平县城大户人家子弟的头头,很是风光。我们一文一武,论家世背景、打架的功夫,无人能比得过我们……”

这下不仅郑芝龙,连性格冲动鲁莽的郑芝豹也听明白了些什么。

郑芝龙摸着胡须,慢慢点头:“枉我们多活了一把年纪,居然看事情还不如森儿通透。郑家和文登营也没有到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地步,这么大一块肥肉,哪边都不能独吞,事情都可以谈嘛……”

郑鸿逵也说:“大哥说的是。文登营破坏了我们火攻的计划,抓住了二哥却没有下毒手,这是留了谈判的余地啊。如果能谈得拢,陈雨位居高位,且铳炮犀利,我们有船有人,在日本根基深厚,完全可以互补有无,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第四百零一章 顺坡下驴

原本剑拔弩张的局面,郑森一出现,几句话就让气氛缓和下来,郑芝龙和郑鸿逵先后发声,透露出了和谈的意愿。

其余人没有继续坚持刚才的强硬态度,不约而同望向了郑芝豹。在郑家族人中,包括郑芝龙几个亲兄弟和堂兄弟在内,最擅长人情往来的是郑鸿逵,最勇猛善战的是郑芝虎,对外态度最强硬的则是郑芝豹。如果郑芝豹一口咬定要和陈雨撕破脸打到底,身为大当家的郑芝龙虽然大权在握,但也拉不下这个脸主动提出和谈,以让族人觉得自己软弱。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芝豹摸了摸脑勺,闷声说:“福松一个小孩子都懂得审时度势,我们这些叔叔总还不如孩子吧?大哥,福松的话倒是点醒我了,只要姓陈的胃口别太大,不影响郑家的利益,也不是不可以谈嘛……”

郑芝龙松了口气,只要族人的想法一致,并由郑鸿逵、郑芝豹等人提出和谈,那么自己就可以“从善如流”,就坡下驴了。

他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既然兄弟们都有这个意思,那么就给文登营一个机会。四弟,你代表郑家去找陈雨谈,如果他收回限制福建生丝数量的说法,并答应和郑家井水不犯河水,那么一切都好商量,他经营他的对马岛,我安安稳稳呆在平户,各做各的买卖。”

郑鸿逵立刻点头答应:“我明日一早就出发。相信陈雨有心和咱们谈的话,这两天肯定滞留鹿儿岛,一时半会还不会走。”

郑芝龙环顾左右,发现刚才还义愤填膺的众兄弟此刻都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忽然想明白了,从自己以下,到其他族人,虽然口里喊着要和陈雨一较高下,但内心深处都是不愿意撕破脸的,只是缺少一个台阶下而已。毕竟陈雨是个伯爵,正二品的高官,不是刘香那样的江湖人物,郑家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接受招抚之后,郑家的根基已经从海上转到了陆地,个个置办田地、大兴土木,而且都是福建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要放弃这一切重新回到海上与刘香为伍,哪个舍得?

想到这里,他摸了摸郑森的头,温和地说:“森儿,你已经长大了,明年起,你就跟三叔、四叔他们出海历练吧,爹这份家业,迟早是要交给你的。”

郑森高兴地说:“谨遵父亲教诲,儿子会好好学的。”

郑芝豹、郑鸿逵等人也纷纷说:“福松是可造之才,用不了太久,必定能独当一面。”

郑家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作出了自己的抉择。第二日,郑鸿逵乘船出海,前往鹿儿岛与陈雨谈判。

平户和鹿儿岛不远,一天一夜的时间就到了,次日中午,郑鸿逵的船抵达鹿儿岛,很快就被文登营船队发现。

一条负责外围警戒的沙船迎了上来,拉开了遮挡的油布,露出了甲板上粗壮的卡隆炮,硕大的炮口让人不寒而栗。有人在船头喊话:“什么人?现在鹿儿岛戒严,未经允许不得擅闯内港,尔等立刻表明身份,否则就要开炮了!”

郑鸿逵暗自咋舌,感情现在鹿儿岛港口被文登营全面接管了?能在萨摩藩的地盘上越俎代庖,说明文登营和岛津家的关系非常紧密,同时也能证明陈雨的手腕高明。要知道,郑家实力这么雄厚,也没法在平户这么干。

他赶紧命人喊话:“我们是福建郑家的人,从平户来,有要事求见驻留此地的陈指挥使,还请代为通报。”

对面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丝毫不惊讶,回答道:“在此等候,我们去禀报。”

沙船调头返回了港口,过了一刻钟,又再度返回。

“跟我们的船进港,按照指定地点停靠。”

郑鸿逵的座船老老实实跟在沙船的后面,慢慢地驶进了港口。进了港湾之后,看见了停泊在岸边的大船,郑鸿逵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他虽然曾经远远地见过这些战船,但是近距离观察的感觉又不一样。

只见几十艘船沿着岸边井然有序地停靠,两边是清一色四百料以上的沙船或者福船,大多在甲板上配置了刚才看见的那种短粗大炮,中间五艘大夹板船更是桅杆高耸入云,侧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炮窗。或许是为了郑家一个下马威,所有的炮窗都是打开的,露出了黝黑的炮口,似乎只要一声令下,这数以百计的火炮瞬间就能将郑鸿逵的船炸成齑粉。

郑家人都是识货的,吃过红毛夹板船的亏,知道这些炮窗代表了怎样恐怖的火力,难怪郑芝虎夜袭会一败涂地。当初在料罗湾,为了对付红毛的船队,郑家几乎动用了所有的船只,以十几倍的数量优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战胜了对手。可想而知,要想对付实力不亚于红毛的文登营船队,郑家势必也要发出江湖令,再次倾巢而出而行,但是失去了家门口作战的优势,胜负也是难料。

在周围战船士兵不怀好意的注视中,郑鸿逵强作镇定,在引路沙船的带领下,停泊在一个偏远的角落。

上岸之后,在一处当地商人的宅院内,郑鸿逵见到了久闻其名的陈雨,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

郑鸿逵经常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比几位兄长圆滑得多,当下恭敬地行礼:“福建安平郑鸿逵,见过陈指挥使。”

陈雨微微一笑:“贵兄长郑芝龙的大名如雷贯耳,久仰久仰。郑四爷来得不是时候,要是早来几日,还可以看到文登营大破海寇火船夜袭的精彩戏码,真是可惜了。”

郑鸿逵尴尬地回答:“居然还有海寇胆敢袭击朝廷命官,真是胆大包天。”事情因己方而起,对方不说破,自己当然也不能当面承认。

“是啊,本官也很意外。”陈雨狡黠地说,“这次顺便还抓了一个海寇头目,瞧眉眼倒是和郑四爷有几分相似,难道是巧合?”

第四百零二章 合则两利,斗则两伤

郑鸿逵心中骂道:撒你母,仗打赢了,人也抓了,差不多得了,还如此做作,真当是自己猫戏老鼠吗?

可是心里这么想,口中却不敢说,毕竟二哥的性命捏在人家手里,真要以海寇的名义处决,郑家吃了这个哑巴亏都没地说理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郑鸿逵深吸一口气,挤出笑脸:“海寇头目与鄙人有些相似?要是方便的话,陈指挥使不妨带来瞧瞧如何。不瞒您说,郑家家大业大,手下兄弟也多,偶尔有一两个不争气的族人误入歧途,和那些江湖人物混在一起,也是有可能的,如果真是郑家族人,您不妨高抬贵手,把人交给我们处置,郑家必会重谢。”

陈雨摆摆手:“人就不忙着看了吧?先说说郑四爷的来意吧。只要文登营和郑家和谐相处,个把人是否移交都是小事。”

郑鸿逵也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听出了对方的意思。只要两边能谈得拢,郑芝虎的性命就能保住,否则就会面临“撕票”的风险。

他打起精神,正色道:“此次奉大当家之命,前来和陈指挥使商议日本生丝买卖的事情。关于贵部和幕府签订和约的事情,我们也有所耳闻,其中关于限制福建商贾生丝数量这一条款,对郑家很不利,希望陈指挥使能收回成命……”

陈雨不置可否,继续问:“除此之外呢,郑游击还有什么要求?”

郑鸿逵皱了皱眉,好像对方并没有让步的打算,看来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顺利。他小心地说:“另外,大当家希望贵部安安稳稳呆在对马岛,除了生意上的事情之外,不要插手平户、长崎这边。当然,郑家也只会集中精力经营平户,不会干涉对马岛那边的事……”

陈雨接上话头:“是不是井水不犯河水,文登营和郑家就能和平相处,否则海寇夜袭的戏码就会再三上演?”

郑鸿逵呆了呆,尴尬地回答:“大当家和陈指挥使同朝为官,有事也只会摆在台面上讲,至于海寇的事情,郑家是不知情的……”冒充海寇的事情,即使双方心知肚明,但是郑家绝不会亲口承认的。

陈雨摆摆手:“这样吧,你开出了郑家的价码,我也开出文登营这边的价码,求同存异嘛,如果能谈得拢就罢了,谈不拢就各凭本事做生意,按自己的门路赚银子,到时候擦枪走火就别怪事先没说清楚。”

郑鸿逵点点头:“愿闻其详。”

陈雨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与幕府的和约是绝不会改的。本官麾下的文登商行主要就做生丝和人参,其余的货物基本上没有涉及,这一块是文登商行的根本,不能动摇。而郑家从大明的丝绸、药材、书籍到南洋的香料,无所不包,样样都赚钱,生丝售卖的少点不会伤筋动骨。如果郑家这一点诚意都没有的话,也就不必谈了。”

然后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文登营在对马岛驻军,有自己的考量,以你们郑家商贾的格局很难理解,本官也没必要解释,但是文登营驻军在日本是否采取行动,绝不受别人摆布,包括郑家在内。我们是否和西部藩国来往,是否和幕府叫板,都与郑家无关。本官可以保证,无论军、商都不会轻易涉足平户,但其余的事,郑家管不了,也不能来管!”

郑鸿逵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个年轻的指挥使如此强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怼回去吧,怕把两家拖入战争的深渊,而且还担心郑芝虎的安危,一口答应吧,郑家的脸面没地方放。

陈雨继续说:“如果郑家能接受本官的底线,那么本官可以保证:文登商行不会插手生丝和人参之外的大宗货物买卖,同时文登营愿和郑家结盟,联手厘清洋面,一南一北镇守大明海疆。”

“这个……”

郑鸿逵犹豫起来,对方的态度固然坚决,但也并非贪得无厌,这几项条款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尤其是郑家和文登营结盟这个提议很有诱惑力,郑家庞大的船队和人力加上文登营精锐的战船和大炮,数量和质量都有保证,这大海之上哪还有第三家说话的余地?不管是穷途末路的刘香,还是没有彻底死心的红毛,即便卷土重来,也抵不过两家的联手打击。

陈雨意味深长地说:“郑家在福建根基深厚,还有熊总督等官员鼎力支持,从地方到官场人脉都不差。本官不才,与登莱陈巡抚、京城的左都御史唐大人、司礼监的方公公都有些交情,在当今圣上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咱们两家,合则两利,斗则两伤,结盟就是强强联手,互相斗就是两败俱伤,让别人捡了便宜,何去何从,相信郑四爷和你大哥都会有一个明智的选择。”

郑鸿逵一听,这位在官场的人脉比在福建呼风唤雨的大哥还要强上一线,不管是登莱巡抚、左都御史还是司礼监公公,无一不是实权人物,更别说对方能直达天听了。这几句话,既可以算威胁,又可以算筹码,就看郑家如何做了。

想到郑家得到熊文灿鼎力支持后风生水起的风光,再联想一下借助陈雨官场人脉更上一层楼的美妙前景,加上两家联手在海上无人能敌的场面,郑鸿逵无法淡定了。

他完全抛下了临行前郑芝龙叮嘱的话,双眼放光地问:“陈指挥使此话当真?若是如此,鄙人是极为赞同的,只是兹事体大,还得回平户告知大当家才行,不能擅自做主。”

陈雨点点头:“我在鹿儿岛最多还呆两三日,如果郑家同意我的建议,那就请尽快下决心,否则过时不候。”

“一定一定。”郑鸿逵连连点头,“不过,能不能让鄙人见一见那个被抓的海寇头子,辨认一下是否是郑氏族人?”

“可以。”

一间昏暗的房间内,郑鸿逵见到了被五花大绑的郑芝虎。他克制着没有脱口而出叫一声二哥,讨好地对旁边几个士兵说:“军爷,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和这位说几句话?”一边问一边递过去一锭银子。

士兵将银子推回:“就一炷香的时间吧,否则我们很难做。”然后端着刺刀走到门外,将门关闭,守在外边。

郑鸿逵看着胡子拉碴的郑芝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下。

“二哥,你受苦了!”

第四百零三章 垄断联盟

郑芝虎呜呜呜地哼了几句,郑鸿逵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拽掉了他口中堵着的白布。

“呸!”郑芝虎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爷在海上混的时候,这个姓陈的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今日受此奇耻大辱,只要不死,一定要讨回来!”

“二哥慎言!”郑鸿逵连忙阻止他说下去,安抚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形势比人强,陈雨官比咱们大,炮比咱们厉害,两家的较量不能摆上台面,玩黑的又奈何不了他,大哥也是很为难。二哥现在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现在尚未脱离危险,万万不要惹怒对方。”

郑芝虎斜眼看着他:“他能来同意你来看我,是不是郑家已经屈服于他了?我跟你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因为顾忌我而损害郑家的基业,我宁可顶着海寇的名头去死,也不担这个罪名。”

郑鸿逵连忙解释:“郑家虽然明面上动不了他,担真撕破脸,却也不怕他,咱们几千条船、几万兄弟可不是吃素的,二哥大可放心。只是此次行动失败,大哥又顾忌官面上的忌讳,一时不知道怎么对付他才好,所以才派我过来探探风声。”

郑芝虎这才悻悻地说:“那就好。这次虽然输了仗,但不能输人。”

“二哥是亲身经历了战事,对文登营的实力最清楚,到底他们有多强,强到什么地步,不妨跟我说说,回去转告大哥,也算知己知彼。”

提及那晚的行动,郑芝虎沉默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开口。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文登营是郑家遇到过最强的对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泄露消息,让他们有了充足的准备,但是如果真刀真枪动起手来,这伙人比红毛和刘香都难对付,栽他们手里也不冤……”

郑鸿逵不解地问:“文登营也不就是红毛的那种夹板船吗,数量还不如当初红毛的那支船队呢,而且没有刘香这样的巨擘相助,怎么就比红毛还难对付呢?”

郑芝虎正色道:“红毛除了领头的旗舰之外,其余大多是商船改造而成,要论炮的数量,还不如文登营。他们这五条大夹板船,似乎就是为了海战而建,没打算用于装运货物。而且他们有两种火器,就连红毛也没有:一种是又粗又短的大炮,专打那种散炮子,只打人不管船,比实心炮子厉害多了,一炮过来,那家伙,乌央乌央一大片,火船的兄弟们避无可避,都成了筛子,全尸都留不下;还有一种,跟咱们的一窝蜂、火鸽子倒是有些相似,可是强上太多,一旦射出,方圆几里都成了火海,管你有多少船都不够烧的。有这几样大杀器在,就算郑家把福建的家底都拿出来和他们拼,也没有多少胜算。”

郑鸿逵吃了一惊:“本以为红毛的船炮就已经够厉害了,郑家要靠人命堆才勉强取胜,却不曾想文登营犹在红毛之上?”

郑芝虎叹了口气:“我蟒二从不服软,但是经历了那晚的一战之后,心气也被打没了。当然,涉及郑家的基业,文登营再厉害,只要我能回去,大哥一声令下,照样还会披挂上阵,眼都不眨一下。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也只是拼上这条命罢了,没有获胜的把握……”

“我明白了。”郑鸿逵面色郑重,“连二哥都忌惮三分,足以说明文登营的强悍,这件事我会如实禀报大哥的。只是两家还没谈妥,还得委屈二哥几日,到时候我自会领着兄弟们风风光光接您回平户。”

郑芝虎摇摇头:“败军之将,有何风光可言。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大当家,让他权衡,文登营不好惹,但也不能堕了郑家的名声,我蟒二一个人的性命不打紧,千万不要为了我作太多让步。”

“我明白了,二哥保重。”郑鸿逵哽咽起来,抱了抱郑芝虎,然后退出了房间。

半个时辰后,张富贵将郑鸿逵送到码头,说道:“咱伯爷的话说得很明白了,郑家可得早做打算。三日之后,文登营拔锚起航回铁山,到时候想谈也没得谈了,大家手底下见真章,海上也好,官场也罢,伯爷奉陪到底!”

郑鸿逵擦了擦额头留下的汗珠,赔笑道:“一定把话带到。”

次日凌晨,郑鸿逵赶回了平户,马不停蹄回到河内浦的宅子,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郑芝龙。

听了转述郑芝虎的原话,郑芝龙悚然一惊:“二弟为了郑家征战多年,从没说过一个怕字,他都这么说了,那么文登营确实不可小觑。”

“大哥,文登营实力强劲是一方面,那陈雨的官场人脉更是不能轻视。”郑鸿逵说,“且不说他能直达天听,光是登莱巡抚就不比熊大人差哪去,更别说司礼监的公公和左都御史了,真要和陈雨翻脸了,就论官场上的手段,郑家也很难抵挡啊。”

郑芝龙沉吟道:“武的不行,文的也不行,这陈雨还真不好对付。如果按他说的条件,让出一部分买卖的收益,化干戈为玉帛,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郑鸿逵劝道:“郑家在福建洋面已经一统天下,与文登营结盟算是锦上添花,这个倒也罢了。可是官场上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别说福州都督,福建总兵官也是可以争一争的。反过来,要是不答应他,海上永无宁日,大哥就要冒着失去官职的风险和文登营干到底,赢了不过是重回海上做大掌柜,安平是回不去了,可万一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请大哥三思。”

郑芝龙思前想后,最后长叹一声:“罢了,郑家族人都已在陆上扎根,若是毁掉这一切,我岂不成了郑家的罪人?就答应陈雨的条件,与他和睦相处吧。”

两天后,郑鸿逵再次来到鹿儿岛,代表郑芝龙答应了陈雨的所有条件,承认《江户和约》中关于福建商人的限制规定,拱手让出日本生丝市场的过半份额,换取两家之间的和平,并口头上结为盟友,以渤海海峡至对马海峡为界,划下各自的地盘,并约定共同对付今后海上出现的任何第三方势力。

自此,文登营和郑家和解,并在商业上和军事上的让步和合作达成了一致,一个囊括整个东亚海域的垄断联盟就此出炉,解决了海上的后顾之忧,陈雨的宏伟计划又往前进了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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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武人当道

陈雨解决了与郑家的纷争之后,返回了铁山卫。与此同时,根据《江户和约》的条款,在幕府的授意下,由天皇背书并署名,一份重新请求向大明皇帝纳贡并册封日本国王的国书从京都启程送往了北京。

陈雨当然不会默默无闻地做幕后英雄。他命人撰写了一份花团锦簇的文章,详细讲述了文登营因为遭受不公平待遇,愤而出兵,千里奔袭江户,迫使幕府将军签订城下之盟,重新向大明称臣纳贡的过程,并在结尾阐述了“功劳并不都是我的,全靠陛下励精图治,大明国力蒸蒸日上,才会让小日本纳头就拜”的“精辟见解”。然后派人随同日本使节一同送往京城。

可想而知,在内忧外患中快要愁白了头的崇祯,忽然接到一份这么爆炸性的国书,心中震撼可想而知。桀骜不驯,困扰了大明几代皇帝的倭人,居然俯首称臣了?好突然哦!

等他再看到陈雨拍马屁的奏折,顿时感动的沧然泪下。这样能干的臣子,却不居功自傲,还能体会自己治国的艰辛和成果,简直是官员的楷模,大臣的典范啊!

激动不已的崇祯当即在朝会上接见了日本使节,并向百官通报了日本天皇的国书和陈雨的奏折内容。如他所料,这个消息同样震撼了所有大臣,上了年纪的官员回忆起当年倭寇肆虐的情形,不少人老泪纵横,一百多年了,倭人在大明杀人放火,罪行累累,朝廷却没有太多办法,现在居然能看到倭人毕恭毕敬重新称臣纳贡的一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崇祯提议论功行赏,给刚刚封文成伯、加左都督的陈雨再次封赏,没有一个人出言反对。毕竟这种为国争光的功劳,没人敢贬低。

唐世济再次挺身而出,提出了建议。

“陛下,为表彰陈雨的不世之功,臣提议给陈雨加太子少保,挂山东前锋将军印,节制山东境内所有兵马。”

这个建议与之前的封赏相比,除了增加一个太子少保的头衔和挂了一个荣誉性质的将军名号之外,看似实权方面区别不大,但有心人就能看出来,上次封赏是加左都督,“节制山东卫所兵马”,改了几个字,就让陈雨的兵权发生了质的改变。

节制山东卫所兵马听着热闹,其实没有什么实权,卫所糜烂成什么样了,天下皆知,整个山东的卫所全部加一块,这艘烂船也凑不出三斤钉。如果不是陈雨锐意改革,让威海卫为首的等卫所重新焕发活力,这个封赏只是一个华而不实的名头而已,论含金量还不如“代天子巡视朝鲜”的朝鲜总督。

但是“节制山东所有兵马”就不一样了,少了两个字,就把营兵也囊括了进来。也就是说,陈雨可以顶着太子少保、文成伯、山东前锋将军的光环,管辖山东境内大大小小七八个总兵,而且是从山东巡抚和登莱巡抚手中划走了最为重要的兵权。只要崇祯答应,陈雨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山东权柄最重的第一人。

杨嗣昌立刻表示了反对:“此举不妥。若由陈雨节制山东所有兵马,那么置朱大典和陈应元于何地?巡抚没了兵权,与布政使有何区别?朝廷将军政大权交于一个武人之手,难道不怕步安史之乱的后尘吗?”

唐世济已经和杨嗣昌走上了对立的道路,自然没有回头的道理,对于这个圣眷和年纪比自己都有优势的兵部尚书,他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任何一个打击对方的机会。只有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交锋降低皇帝对杨嗣昌的信任,才能减少其入阁的可能,间接增加自己入阁的希望。

他昂首反驳:“本兵此言差矣。文成伯乃大明开疆拓土之功臣,岂能用安史之辈来相比。若无他的苦心经营,朝鲜怎么能成为牵制鞑子南下的利器?若无他的锐意进取,倭人怎么可能在百年之后,重新向吾皇俯首称臣?只要有他在,大明重回万国来朝的盛况,指日可待,如此英雄人物,又何必在意与两位巡抚的职权分工?”

这番话听得崇祯连连点头。从兄长手中接过烂摊子之后,“中兴大明”已经成了他的终身目标,也是困扰他的终极难题,其临终前“吾弟当为尧舜”的期待和评语更是成了他不能负担之重。在国库空虚、北有满清、西有流寇的窘迫形势下,他空有抱负,殚精竭虑,却举步维艰、处处碰壁。这时候陈雨横空出世,先是出兵朝鲜,占得一块飞地后,牢牢掌控朝鲜,并接过了以往皮岛牵制鞑子的重任,而且做得更好,甚至活捉了一个贝勒送入京城;然后又出人意料地奔袭江户,逼迫倭人订立城下之盟,重为大明之藩属。这样的能臣,应该充分放权才是,而不是处处束缚手脚。

“唐爱卿言之有理。”崇祯满面红光地说,“既然陈雨是练兵打仗的奇才,就该发挥长处,依朕看,节制山东全部兵马并无不妥。不过杨爱卿的担忧也有一定道理。那就这样吧:山东境内兵马由陈雨节制,朱、陈两位巡抚,平日就无需管练兵的俗务,但是到了战时,可以通过陈雨调动各自管辖范围内三府的兵力,陈雨不得推诿。”

这样的设置,实质上还是把整个山东的军事力量交给了陈雨,只是在战时赋予了两个巡抚调兵的权力,不过增加了陈雨这层环节,能否如臂使指,就很难说了。但终究还是保留了巡抚名义上的兵权。

唐世济生怕杨嗣昌再说出什么来动摇崇祯的意志,连忙大声喊道:“陛下圣明!”

百官察言观色,看得出崇祯心情很好,纷纷附和:“陛下圣明!”

杨嗣昌脸色沉了下来,这样一来,这件事就板上钉钉,改不了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武人当道,文官式微,难道又要回到土木堡之前勋贵占据朝堂半壁江山的黑暗时代?

崇祯笑呵呵地说:“陈雨立下这样的大功,不能派个钦差传道旨意敷衍了事。传朕旨意,召陈雨入京,接受百官瞻仰,并受上述封赏。”

第四百零五章 尚可喜的投靠

宣召陈雨入京受赏的圣旨在朝会后第二天就发往了铁山,这种高效率以往在大明的官僚体系中是无法想象的。

一般情况下,一道涉及升官和兵权更替的圣旨没有经过兵部、内阁、司礼监、皇帝等多道程序扯皮,不花上个把月的时间是很难顺利出炉的。不过在“倭国来朝”的大背景下,加上崇祯的亲自关注,这道圣旨从宫中拟定到内阁票拟,各个环节都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各级官员们也不愿得罪陈雨这位火箭般升起的政坛新星,人家屡屡立下大功,简在帝心,前程无量,年纪轻轻就位列三孤,何必在程序上的事上面拖延,触怒这位新鲜出炉的太子少保呢?

圣旨送达铁山之后,文登营上下都喜气洋洋,与有荣焉。自己的老大在短短两三年内,就完成了跳跃式的晋升,从一个小小的军户,一路升至千户、卫指挥使、营指挥使,头衔更是一大串,左都督、前锋将军、文成伯、太子少保,而且还有上升的空间,跟着这样的人物混,只要肯努力,要钱有钱,要官有官,怎么能不高兴?

部属和官兵高兴不说,普通军民也是兴高采烈。在文成伯的治下,很多人脱离了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困苦,家家有田种、人人丰衣足食,对于老百姓而言,这就是梦寐以求的好日子了。现在皇帝要招文成伯入京封赏,说明其位置稳固,铁山卫会继续繁荣昌盛下去,好日子也会持续下去,百姓们自然开心。

消息传开后,铁山卫家家户户放鞭炮庆祝,像是过年一般。陈雨的部下也相继登门拜访,祝贺上司的飞黄腾达。一时间,总督府前门庭如市,热闹非凡。

陈雨迎来送往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颇有些辛苦。他也明白,中国历来讲究人情往来,这是部下集体表忠心,也是自己凝聚人心的机会,累是累点,但是不能寒了部下的心。

邓范、蒋邪等心腹是最先登门的,送走他们后,尚可喜也从皮岛赶来祝贺。对于这个特殊的对象,陈雨没有怠慢,亲自出门迎接。

尚可喜寒暄一番,恭维了陈雨的晋升之后,提出了来意。

“如今东江镇日渐式微,朝廷也不重视,粮饷更是全靠伯爷与登莱那边斡旋,才能维持下去,下官不敢想象,万一伯爷调离,东江镇该何去何从?”

陈雨一边猜测着对方的真实意图,一边打着哈哈:“东江镇位置险要,还有数万军民,朝廷不可能不管的,尚总兵多虑了吧?”

尚可喜正色道:“以伯爷的眼光,自然能看到东江镇的困境,下官也不避讳,就直说了吧。毛帅时代,东江镇可以牵制鞑子,朝廷还算颇为重视此处,粮饷的拨付转运也不曾拖延、克扣,可是毛帅一死,继任的黄龙难以服众,东江镇分崩离析,就此走了下坡路,朝廷已经有人提出过裁撤东江。到了伯爷经营铁山后,鞑子已经难以跨越鸭绿江,东江镇的牵制作用已经微乎其微,处境非常尴尬……”

陈雨笑了笑,没有接话。尚可喜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如果说以前还能拿东江镇牵制鞑子说事的话,那么铁山卫建立后,尤其是随着鸭绿江防线的完善,孤悬海外的东江诸岛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在原本的历史上,如果没有铁山卫的搅局,皇太极亲征汉城一役,东江镇本应该被满清从地图上抹掉了,尚可喜本人也成了清廷的三顺王之一。

“……就在伯爷将鞑子贝勒杜度送往京城之后,下官已经听到了风声,朝廷又有人重提裁撤东江镇之事,说是有文登营在,鞑子不敢轻易南下,花费巨额粮饷养着这几万人毫无用处,不如节省下来用于西北征剿流寇。”尚可喜说,“下官思来想去,与其被裁撤,还不如彻底投奔伯爷,成为文登营的一份子。当然,这么做并非为了保全自己的总兵一职,而是为了东江诸岛数万军民的生计。不情之请,还请伯爷成全。”

加入文登营?

陈雨沉思起来。当初他插手皮岛兵乱,顺势推尚可喜上位,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保留东江镇这一支兵力共同对付清军,同时防止尚可喜等人步孔有德等人的后尘投奔满清。对于东江镇将来的出路,并没有明确的计划,因为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晋升速度会这么快,一下子就从千户跨越到了太子少保,并掌握了一省的军政大权,成了尚可喜可望不可即的存在,还间接威胁到了东江镇的生存。

可是让东江镇直接加入文登营,究竟是好是坏,陈雨自己也不能肯定。从纸面上说,接收了几万官兵,可以让文登营的实力急速扩充,似乎是好事。但是东江镇本质上还是一支旧式的朝廷官兵,军官贪腐成风,官兵素质良莠不齐,和朴实的军户、农人为主的文登营格格不入,如果直接接纳,搞不好还会破坏军中原本的军纪和氛围。

尚可喜见陈雨沉吟不语,有些着急。如果文登营不接纳,等到被朝廷裁撤,东江镇的官兵肯定会被肢解,迁移到各处军镇,自己这个总兵多半也会调往辽东或者西北前线,土皇帝般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他焦急地说:“伯爷可是怀疑下官的忠心?下官对天发誓,只要伯爷愿意接纳,必唯伯爷马首是瞻,令行禁止。”

陈雨安抚道:“尚总兵稍安勿躁,你的心思本官明白,也不曾怀疑你的诚意,接受东江镇也无不可。只是本官刚刚被委以重任,接管山东全省的军政大权,如果这时候贸然请求圣上接收东江数万官兵,难免会被猜疑。听说朝会时,兵部尚书杨大人就提出异议,认为本官权柄过重,这么说,你明白吗?”

尚可喜一听,这倒是事实,朝堂那些文官忌惮武人势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本官觉得,东江镇并入文登营一事暂且搁置,至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以免授人口实。”陈雨说,“这次入京,本官会找机会向兵部、圣上请求继续保留东江镇,如果朝廷有难处,粮饷可以由文登营垫付。只要省下这一大笔开支,相信短时间内就没有人会提起裁撤东江镇之事了。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商议两家合并也不迟。”

第四百零六章 入京

尚可喜一听,这个过渡方案也不错,只要能保全东江镇,保住他这个总兵的宝座就行,如果不是担心被朝廷抛弃,自己没有出路,他也不是很想加入文登营成为陈雨的直接下属,毕竟他也接受不了从一个土皇帝变成被呼来换去的部将,皮岛那些兵油子也适应不了文登营严明的军纪。

“如此甚好,那就拜托伯爷了。将来不管是否接收东江镇,下官都随时听从伯爷的差遣。”

“好说好说,东江镇和文登营是一衣带水的友军,不管合并与否,都是要互相帮衬的。”

送走了尚可喜之后,陈雨心想,等从京城回来之后,是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东江镇的问题了。为了避免被朝廷忌惮,这支军事力量不好直接吞并,否则太过惹眼,但是也不能弃之不管,否则几万没有出路的官兵会干出什么事来谁也不敢保证,有孔有德、耿仲明的前车之鉴,尚可喜就决不能再推到皇太极那边去了,历史上满清入关之后,外战外行的明军投降之后杀起自己人来毫不手软,是清朝入主中原的急先锋,这样的悲剧决不能在自己手里发生。

正想着事情,顾大锤笑咪咪地走进来了。他是陈雨的老上司,现在的部下,又是得到亲口承认的未来老丈人,进出总督府无需通报,所以就自顾自地进来了。

“伯爷,下官看该来的人都差不多来过了,特意挑了个相对清闲的时候拜见,顺便和伯爷说说话。”

陈雨收起心思,笑着迎上去。

“老泰山折煞我也。在外面的时候做个样子而已,私下里还这么称呼,这不是让我下不来台吗?”

顾大锤很满意这种回答,笑得更开心了:“伯爷不嫌弃,那我就斗胆称呼一声贤婿了。”其实他在外人面前不用这种亲密的称呼,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避嫌,另一方面还是担心被人笑话,毕竟两家的亲事还没有提上台面,作为女方就这么急吼吼地以翁婿相称,难免会被人讥讽倒贴攀附,实在丢不起这人。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笑道:“贤婿,此次进京接受圣上的亲自封赏,可就名动天下了,太子少保、文成伯的威名,势必传遍大江南北,可喜可贺啊!”

陈雨这几天听类似的话已经耳朵起茧了,他微笑着问:“都是一家人,老泰山巴巴来找我说话,想必不仅仅是这件事吧?”

顾大锤尴尬地说:“什么事都瞒不过贤婿的慧眼。其实这次来,还是为了影儿的事情。过了今年,她就二十一了,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再不嫁人,就有人说闲话了……”

换做别人,顾大锤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老脸求着对方娶自己女儿,好歹也是从三品的武官,一门婚事弄得好像送上门倒贴一样,顾家的脸面往哪搁?可是对方不是普通人啊,是超品的伯爵和位列三孤的宠臣啊,如果陈雨不是和顾影有感情基础,想倒贴都没门呢!

假若陈雨现在还仅仅是威海卫指挥使,顾大锤倒不是太担心,自己铁山卫同知的身份也配得上,但对方的晋升速度实在太吓人了,一眨眼就是太子少保了,要是还不把婚事敲定,以后的事情就很难说了,再坚贞的感情也抵不过身份地位的悬殊差距,等到那些朝堂大佬来也对陈雨这个佳婿人选产生了兴趣,顾家拿什么和人家争?所以,顾大锤决定拉下脸逼婚,无论如何,都要在京城之行后把女儿嫁进陈家,免得夜长梦多。

这番话也在陈雨的意料之中,顾大锤的心思、顾影的心意他都明白,当初经历了铁山和辽河之战后衣锦还乡,就已经和顾大锤、陈应元两个未来老丈人达成一致,等待朝鲜的局势稳定之后,就回山东迎娶顾、陈二女。现在鸭绿江防线已经打造完成,并击退了豪格的大军,还跑到日本溜达了一圈,奠定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日本贸易格局,近期紧要的事情都做完了,也该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他点了点头:“不用老泰山提醒,我也知道该怎么做。这次进京之后,回到山东我就娶顾影过门。不过,陈巡抚那边,老泰山你懂得……”

顾大锤连忙说:“懂懂懂,之前都说好的,先娶陈巡抚千金,再娶影儿,我没有意见的。”

陈雨纠正:“既然是平妻,那就不分先后,同时进门。我打算同时迎娶陈家千金和顾影,绝不亏待顾影。”

顾大锤又惊又喜:“真的?不过陈军门不会有意见吗?”

“这事我来摆平,老泰山无需担心。”陈雨说,“顾影跟了我这么长时间,风里来雨里去,如果连个名分都不能保证,我心里过意不去。”

顾大锤怔了怔,然后眼眶就红了,低头揉了揉眼睛,话语有些哽咽:“这样就最好不过了,多谢贤婿……”

“老泰山言重了,分内之事,哪里当得起一个谢字。”陈雨看着顾大锤,颇有些感慨。这个世袭的卫所武官,不管之前怎么压榨军户,但在父亲的角色上,没有多少可以指责的。在重男亲女的封建社会,他能对女儿的事情这么上心,而且能为顾影得到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而落泪,即便有攀附权贵的考虑,但也瑕不掩瑜。

两日后,陈雨带着近卫队登上了船,在几艘武装沙船的护送下,准备直接从铁山码头出发前往天津上岸。因为皇帝召见,来不及绕道威海,也不方便带上太多兵马,只能轻装从简在最短时间内到达目的地了。

与此同时的济南府,一行马车也在一群人的送行下离开了城门。

一个身穿太监服饰的人坐在中间一辆马车的车厢内,阴沉着脸说:“这次返回京城,一定要想办法给那家伙上点眼药,不能由着他在山东折腾。”

曹不修谄媚地说:“就是,义父,您是堂堂山东镇守中官,现在让姓陈的这么得势,山东哪还有您的立锥之地?别说东三府的那些军田了,如果真的让他接管整个山东的兵权,一手遮天,您连镇守太监的权力都保不住了。”

第四百零七章 下任兵部尚书

身穿太监服饰的人听了曹不修的话,恨恨地说:“且叫他得意几天,等回到京城,主子爷自有办法收拾他。”

这个太监就是山东镇守太监曹吉安,曹不修的义父。

作为一个四十多岁才放出京城得到一个镇守太监职位的阉人,曹吉安无论从才干还是人品都很平庸,在宫中大小太监中毫不起眼,他能够来到山东,很大程度上是仰仗曹化淳。

明朝太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小太监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前者是为了寻求靠山,后者是为了培育自己的势力,各取所需。曹吉安本姓黄,入宫时年纪也不算小了,比曹化淳也小不了几岁,投在其名下后,为了讨好主子,把姓也改了。几年来曲意奉承,鞍前马后,虽然没什么能力,但也颇得曹化淳欢心,这才在崇祯六年得到了山东镇守太监的位置。

曹吉安心里清楚,之所以曹化淳愿意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上,并不是因为自己多么能干,而是因为够听话,能够利用这个职位捞取钱财孝敬他。所以,这个职位稳固与否,取决于自己能够有多少孝敬送到京城的曹府,这也是他唆使义子跑到东三府巧取豪夺军田的原因。因为太监捞钱的门路有限,田土就是最实惠的财源,而西三府因为鲁王和孔府这两个大地主,垄断了西三府大部分土地,没有多少下手的空间,就只能向东三府打主意了。

可是陈雨的崛起,打断了曹吉安父子伸向东三府的魔爪。陈雨推动的屯田改革,把所有的军田都收归卫所直管,破坏了曹吉安的计划,比如几乎已经到手的百尺崖千户所几千亩地。原本这种改革仅仅局限在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曹吉安初来乍到,根基不稳,不想闹得太大,也就捏着鼻子忍了,可是陈雨上升的势头实在太快,转眼间就把范围扩充到了整个威海卫,继而推广到了隶属文登营的靖海、成山、宁海三卫,生生把曹吉安逼出了整个登州府。

等到陈雨以左都督的身份掌管整个山东卫所兵马之后,更是关闭了曹吉安侵吞军田的大门,这等于断绝了他的财路,叫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曹吉安失去了主要的财源,一直寻找机会报复。可是随着圣旨的到来,陈雨又被封太子少保,跻身三孤之列,曹吉安已经无力对付这个对手,思来想去,决定回京城求援。自己奈何不了这个武人,不代表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曹化淳也奈何不了。

于是,陈雨和曹吉安两人,怀着不同的目的,各自从海路、陆路分别向京城出发了。济南离北直隶近,即使走陆路,时间也不会比铁山经天津赶赴京城来得慢,几天之后,两拨人几乎同时抵达,一前一后进了京城。

陈雨并不知道山东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对付自己,他按照自己的计划,到达京城后首先去拜访左都御史唐世济,而与此同时,曹吉安则进了曹化淳在宫外的府邸。

唐府。

陈雨与唐世济寒暄几句后,让人呈上一个装着几株人参的锦盒,说道:“素闻宪台清廉,不敢以黄白之物玷污宪台的清名,唯有几株百年老参,是本官在朝鲜寻访所得,可以大补元气,回阳救逆,生津止渴,安神益智,还望宪台笑纳。”

唐世济看了一眼,这几株人参颜色暗黄、环纹密集,参须稀少,确实是上百年的珍贵品种,心里高兴得很,嘴上却说:“文成伯的礼物太珍贵,本官受之有愧,还请收回。”

陈雨微笑道:“在京城购置这种百年老参可能价格不菲,但是在朝鲜却便宜的很,也就几十两银子吧,宪台就不必推辞了。”

唐世济心想,什么几十两银子,只怕十倍都不止吧。不过大家心里有数,表面上的功夫意思意思就行了,于是拱手道谢:“那就多谢文成伯了。”转身命家人接过收好。有了这份礼物铺垫,气氛份外融洽。

陈雨说:“这次能够加太子少保,并掌管山东境内兵马,既是圣上厚爱,也多亏了宪台仗义执言。不知道明日入宫,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还请宪台提点。”

唐世济抚须笑道:“有实打实的功劳在,文成伯其实无需担心,面见圣上之后,问什么说什么便是。你还是千户时,就被圣上召见过,应对得体,现在更不用担忧了。不过本官建议,此次应对之时,谈及兵权一事,态度谦和一些,免得遭人非议,毕竟有人对你节制整个山东的兵马颇有异议。圣上虽然圣明,但是如果有人反复以唐时安禄山之流类比,难保不会多想……”

陈雨哼了一声:“某人就是掌管兵部的杨部堂吧?本官是个武人,直来直去惯了,不会绕弯子,帮过我的人,恩情自会记在心里,诋毁我的人,却也不会逆来顺受。”

唐世济看了看左右,让其余人都退了出去,然后低声说:“杨文弱受圣上信任,圣眷正浓,将来更是有机会入阁,文成伯不必硬斗,只要军功一直立下去,不管他怎么说,你的地位都稳如磐石。毕竟天下不稳,辽东、西北都要用兵,像你这样能赚钱、能练兵,还可开疆拓土的大将之材,放眼整个大明没有第二个,谁都不敢公开打压的。”

陈雨说:“要是宪台能入阁就好了,本官在朝中也不会任人诋毁。或者本兵一职另选贤能也不错,杨部堂不知为何,对我等武人总有成见,这样的人坐镇兵部,非武人之福。”

唐世济神秘地一笑:“呵呵,本官能否入阁,要看造化。但是本兵一职另选贤能倒是有机会——杨文弱迟早会入阁,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就会空出来。胜任这职位的人并不多,有一个人,能力和资历都是上乘之选,对文成伯也极为推崇,是个不错的人选,要不要见一见?”

陈雨愣了愣,没想到自己一个武官还有机会参与这样重要的政治活动,他忍不住问:“是谁?”

“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万历三十六年举人,陈新甲。”

第四百零八章 朋党

半个时辰后,匆匆忙忙赶到唐府的中年官员向陈雨行礼:“宣府巡抚陈新甲,见过文成伯。”

陈雨作受宠若惊状,连忙还礼:“陈军门不必多礼,折煞我也。”心里嘀咕,同样都姓陈,这个巡抚比自己登州城里那个老丈人的姿态可放低得多,看样子进步欲望非常强烈,而且有用得着自己这个武官的地方,否则以明末文贵武贱的风气,堂堂一个巡抚,又怎么会把一个指挥使放在眼里?

唐世济笑眯眯地在一旁看着两人客套一番后,接上话头:“你们两人一文一武,都是人中龙凤,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都坐吧。”

三人坐定后,陈雨忍不住问:“既然是宪台信得过的人,本官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有话直说。刚才宪台说到兵部尚书的人选,陈军门够资格作为人选之一,能够理解,可是这和本官又有什么关系?虽然文登营立下了一些功劳,但远不足以成为本官向圣上推荐兵部尚书人选的理由啊!武官干预这样重量级的大臣选任,可是大忌!”

唐世济和陈新甲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唐世济解释:“文成伯虽是武官,但是官场上的规矩门清。这个道理我们自然也知道,也不会笨到让你去向圣上递话。”

陈雨更加糊涂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新甲拱拱手:“鄙人不才,自认为知兵,窥探本兵一职,也是打算为朝廷做些事情,并非为了一己私欲。不过这件事的运作,无须文成伯参与,鄙人和宪台另有计划。和文成伯相见,是鄙人主动提出来的,如果侥幸能升任本兵,那么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是离不开文成伯这样的栋梁之才襄助的,现在厚颜结交,也算是未雨绸缪吧。”

唐世济也说:“圣上对本兵要求非常严苛,在杨文弱之前,几任尚书都做不长久。想要坐稳这个位置,如果不能在辽东、西北的战事取得成绩,恐怕熬不过一年。如今放眼天下,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武将,除了文成伯你之外,还能有谁呢?”

陈雨终于明白了,唐世济和陈新甲打算抱团取暖,互为奥援,一个打算入阁,一个打算接任兵部尚书,而自己就是陈新甲上任之后巩固位置的最大倚仗,只要陈新甲上任之后能调得动文登营,而且屡战屡胜,自然能得到崇祯信任,官运亨通。这个文武官员的联盟,只怕在自己入京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就看自己愿不愿意加入了。这些文官真是一群人精,杨嗣昌入阁、卸任兵部尚书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就把上任之后的事情计划好了。

他没怎么犹豫,拍着胸脯说:“既然宪台和陈军门都信得过我,那就看我的吧。我别的本事没有,打仗还是有些把握的。”

唐、陈二人大喜。唐世济说:“文成伯真是痛快人。既然今天都坐到一起了,晚上本官做东,找个地方小酌几杯,如何?”

陈雨想了想,既然打算结成朋党,不如再搞大一点,便提议:“原本拜访完宪台之后,还想找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方正化叙旧,既然聚宴,如果宪台和陈军门不嫌弃的话,本官借花献福,邀请方太监一同赴宴可好?”

唐世济和陈新甲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惊喜,司礼监的人,平时想结交都没有门路,没想到陈雨还有这样的本事,虽然方正化只是随堂太监,和秉笔太监的权势无法相比,但好歹也是司礼监的人,再说以后还有机会晋升,值得结交。这样一来,这个小团体就同时拥有了中枢大臣、封疆大吏、手握重兵的武将、司礼监太监等各种实权派人物,要想干点什么事情就容易多了。

“如此甚好,就请文成伯邀方太监前来,本官扫榻相迎。”

当晚,在一个僻静的胡同内,几顶轿子先后进了一家雅致的青楼。丝竹声声,觥筹交错间,一个横跨文武和宦官的联盟悄然形成。

与此同时,在几条街道之外的一处奢华府邸内,也在酝酿着一场阴谋。

曹吉安跪在地上,控诉着山东的遭遇:“……事情就是这样。小的想给主子多送些孝敬,可是那陈雨实在可恶,把东三府的屯田都收入囊中,断了小的财路,还请主子给小的做主!”

坐在上首的曹化淳呵斥道:“你也是没用,来钱的门路又不止这一个,非得打那些屯田的主意吗?”

“主子明见,山东这穷地方,又不比江南,除了田土,也没什么太好的门路啊!”

曹化淳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资质愚钝,也只能从土里刨食,别的也指望不上你。不过我在京城,山东鞭长莫及,而且武官不比文官,加上姓陈的新立大功,风头正劲,就算东厂想要动些手脚,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曹吉安膝行几步,靠近一些说:“主子,武官权柄太重犯忌讳,陈雨掌管山东所有兵马是一把双刃剑,看着风光,却也容易招人诟病,听说杨部堂就对他很有些看法。不如主子找个机会向皇爷吹吹风,以制约文登营的理由,给小的增加一些权力,免得让他在山东一手遮天。”

曹化淳想了想,说道:“这倒是可行。明儿入宫,找个机会见皇爷试一试。不过你有把握对付陈雨吗?”

曹吉安诡异一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要皇爷和主子撑腰,尚方宝剑在手,小的自有办法,要么不弄,要弄就让他无法翻身,您就瞧好吧。”

第二日,陈雨跟着宫里派来的太监熟门熟路进了宫,径直来到了乾清宫。

这是陈雨第二次来到这地方了,身份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次他还只是威海卫的一名千户,现在却是手握几万大军的太子少保、文成伯、左都督,不可同日而语。

到了门口,一个太监从里面走了出来,走路四平八稳,颇有气度,却不是上次见过的王承恩。陈雨犹疑着不知道怎么称呼,瞧这模样肯定是个大太监。

带路的小太监连忙迎了上去,恭敬地行礼:“见过厂公。”

陈雨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提督东厂的大太监、司礼监秉笔曹化淳。于是上前见礼:“陈雨见过曹公公。”

曹化淳挤出了一丝笑容:“原来是文成伯,却这般年轻,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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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九章 急功近利的皇帝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零九章急功近利的皇帝陈雨见曹化淳的笑容有点勉强,心里嘀咕,瞧这家伙神情古怪,不会是刚刚在皇帝面前说了自己坏话吧。

原本只是随便一猜,陈雨万万没想到却真的猜中了,曹化淳被曹吉安怂恿,赶在他入宫面圣之前,在皇帝面前给他上了眼药,为日后山东的权力斗争埋下了伏笔。

此刻的陈雨是不知道这一切的,他也是顺势冒出了这个念头,并不认为身在京城的东厂提督和远在山东的自己有什么冲突,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抛在一边,拱拱手道:“曹公公谬赞,愧不敢当。”

曹化淳点点头:“皇爷在里面等你,进去吧。”然后自顾自走了。

陈雨整了整仪表,然后抬脚进了殿内。

乾清宫的摆设和上次来时并无区别,案几上仍然堆着高高的奏折,皇帝的脸色仍然苍白,只是见到陈雨进来之后,因为情绪激动,面皮潮红,气色显得好了一些,只是有点大病初愈的模样。

崇祯站了起来,笑着说:“陈爱卿来了,赐座。”

王承恩示意小太监给陈雨搬来一张小几子,陈雨先行礼:“微臣陈雨见过陛下。”然后坐了半边屁股。

崇祯有些兴奋地搓着手,说道:“朕果然没看错人。这几年来,处处都是坏消息传来,唯有你的折子能让朕高兴。”

陈雨谦虚地回答:“臣只是做好了份内之事,能取得一些微末功劳,全靠陛下的支持与运筹帷幄。”

崇祯愈发高兴:“立下大功还能不骄不躁,实在难得。要是那些武官都像你一样,何愁边境不宁,朕又怎么会劳心伤神?”

他坐了下来,充满希冀地看着陈雨:“爱卿这么能干,若只是呆在朝鲜或者山东实在屈才,如果朕让你领兵去陕西征剿流寇,你有没有把握让西北两年之内平定?”

陈雨心想,这位皇帝还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开口就是两年平定流寇。先不说能不能做到,就凭你给我那么点微薄的粮饷,凭什么让我离开苦心经营的地盘跑到西北给你卖命?文登营之所以能够屡战屡胜,除了相对先进的武器和军队体系,作为大本营的威海卫和铁山卫提供了充足的器械、军饷和后勤保障是最重要的因素。如果孤军深入跑到陕西剿寇,以朝廷糟糕的后勤供应、猪队友一般的友军,加上对自己并不友好的兵部,到时候损兵折将不说,陷入了战争泥潭就麻烦了,时间拖久了,大本营说不定还会被人觊觎染指,失去了威海卫、铁山卫等地的屯田和贸易收入,文登营就是无本之木,自己和左良玉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流寇最终是要剿灭的,但绝不是现在。时机没有成熟前,劳师远征的下场就会和当初饿着肚子增援大凌河的孔有德一样,不是疯狂就是灭亡。陈雨心想。

他咳嗽几声,斟词酌句地回答:“陛下这话问的太突然,臣一时也没办法给出准确的答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明如今需要防备的敌人不止流寇,还有鞑子。文登营坐镇山东和朝鲜,可以牵制鞑子,皇太极不敢倾力南下,如果调到陕西等地,北面空虚,恐怕鞑子就会蠢蠢欲动。再说了,西北那边,不是有洪总督主持大局吗,也不缺文登营这一支部队吧?”

“洪承畴总督五省军务不假,但还得有个能冲锋陷阵的大将才行。”崇祯不甘心地说,“听说那边曹文诏、曹变蛟叔侄,以及贺人龙等诸将都是勇猛过人,但毕竟打了几年都没见流寇灭绝,如果你能过去,必定如虎添翼。至于鞑子那边,不是还有关宁军挡着吗?似乎不必担心。”

关宁军顶用的话,就不会有鞑子的四次入寇了,陈雨鄙夷地想。

心里这么想,可是话却不能明说,陈雨委婉地拒绝了崇祯的提议:“陛下明见:臣北据鞑虏、东讨倭国,不管是辽东鞑子还是倭国幕府都恨臣入骨,如果没有臣坐镇威海及铁山的话,只怕大好局势会功亏一篑。臣并不是不愿意出兵西北为陛下分忧,但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待铁山那边稳定之后再说。”

崇祯有些失望,虽然这个理由站得住脚,但他还是觉得对方是有意推诿。这时他脑海里浮出了刚才曹化淳的话:“……皇爷,奴婢瞧那陈雨,或许并非一心一意为朝廷效力,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听说他在山东大肆侵占卫所屯田,据为己有,把半个山东的土地都归到自己名下,真真是贪得无厌。如果皇爷不信,可以试上一试,只要提出让其去陕西剿寇,必然会百般推诿,说到底是舍不得山东丰厚的进账……”

崇祯虽然不会全盘听信曹化淳的话,但陈雨的反应的确可以和曹化淳的推测对号入座,让他心情有些不悦,却压根没有想过自己过于急功近利,恨不得两年剿寇、五年平辽。

他沉默了一会,语气放缓了一些:“爱卿说得也不无道理,山东和朝鲜也离不开你,那西北用兵一事就先缓缓。”

“陛下圣明!”

崇祯沉吟片刻,然后改换了话题:“命你掌管山东所有兵马的圣旨颁布后,朝野之间颇有非议,很多人认为将兵权交于你一人之手不合规矩,而且风险太大,甚至搬出了安禄山、宁王等恶人来类比……朕思来想去,总不能让你一个人顶着这些非议和攻讦,便有个主意:除了战时山东、登莱巡抚可以通过你调兵遣将外,再赐山东镇守太监曹吉安令牌、蟒袍,平日协助你管理军务,你率兵出征时接管山东境内的兵马指挥权。这样一来,就可以堵住悠悠之口,免得说你一家独大。”

陈雨愣了一下,然后低头说:“谨遵陛下之命。”眼神中却露出了一股愤懑,只是没有让崇祯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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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夺妻之恨

因为征剿流寇的看法不一致,君臣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微妙起来。崇祯耐着性子和陈雨说了一会话,然后下了逐客令。

“无论如何,倭国那边的功劳是要重重封赏并昭告天下的,此事已经交给礼部筹办,你且等候通知即可。”

陈雨明白今日的召对就到此为止了,起身行礼:“谢陛下隆恩。”

出了大殿之后,陈雨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冷哼了一声。无论自己怎么改变历史,崇祯刻薄寡恩的性格还是无法改变的,自己立下了这么多功劳,只因为不愿立刻出兵西北,这位皇帝的脸色就不一样了。说到底,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在崇祯心中,都只是棋子而已,一旦没有利用价值,捧得有多高,摔得就有多重。

召见发生了这档事,陈雨心情就不怎么美好了,恨不得立刻就返回山东。他憋着一口气呆了几天,等礼部筹划的仪式结束,就匆匆出了京城。

从天津出海后,他径直在登州上岸,进了巡抚衙门。

陈应元早就命人将衙门清场,推掉了所有公务,扫榻相迎,亲自到水城城门迎接陈雨一行。

“文成伯凯旋归来,本官已经备好薄酒,今日要与你痛饮几杯。”

到了自己地盘上,陈雨的心情好了起来,笑道:“军门厚爱,今日不醉不归。”

当晚,两人推杯换盏,喝得很是尽心。酒过三巡,陈雨主动提起正事:“军门,我曾经承诺过,从朝鲜归来就迎娶贵千金,如果军门没有反悔,就挑个良辰吉日把事情办了吧?”

陈应元早就等着这句话,闻言笑眯眯地说:“如此甚好。实不相瞒,本官早就备好了卓儿的嫁妆,只等着你提亲了。”

陈雨笑了笑,举着酒杯把玩,说道:“还有一件事需要向军门禀报:此次入京,皇帝想让我领兵去西北剿寇,虽然我以山东和朝鲜局势不稳的理由暂时推掉了,但是以今上的性子,这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留给我处理私事的时间并不多。军门也知道,除了贵千金,原威海卫备御千户所千户、现铁山卫同知顾大锤的女儿也是我要娶的人,原本打算分个先后,可是现在时间有点紧,不如就一次把喜事都办了,军门是否同意?”

陈应元愣了愣,这个提议却在他计划之外。按他的打算,陈雨先娶陈卓,定下大妇的名份和地位,然后过个一年半载再娶顾影,皆大欢喜。如果同时过门,他这个巡抚的面上就不怎么好看,而且陈卓的地位就有些模糊了,总不能真的和一个卫所同知的女儿一般大吧?

陈雨看了他的脸色,安抚道:“军门放心,就算同时过门,贵千金的地位毋庸置疑,顾家那边也早就说好了。”

陈应元想了想,自己的妇人和陈卓两人都认定了这门婚事,自己也希望和前程无量的陈雨联姻,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不可能更改,既然陈雨能承诺陈卓的地位,也只能委屈求全了。要不然婚事再拖下去,等到文登营真的被皇帝打发去剿寇,那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他无奈地点点头:“女大不中留,卓儿非你不嫁,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没有办法,就按你说的办吧。”

陈雨大喜,举杯敬酒:“多谢老泰山成全!”

陈应元苦笑道:“好说,今后就是一家人了。”

敲定了婚事之后,陈雨第二日离开了登州,返回了威海,开始着手筹办婚事,一声令下,整个威海卫都忙碌了起来。

陈雨现在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只要吩咐下去,自己坐享其成就是,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操办婚事,他却优哉游哉地找到赵梓隆和吴大海,视察工作去了。

威海卫指挥使衙门内,赵梓隆对陈雨说:“恭喜伯爷与两位姑娘喜结良缘。”

陈雨摆摆手:“好事多磨,这桩婚事也是一拖再拖,如果不是打仗,早就生了几个大胖小子了。私事先放一边,到时候会请你们喝喜酒的,本官离开有些日子了,说说威海卫这边的状况吧。”

“回伯爷:威海卫及成山、靖海、宁海四卫,都按照规矩进行了改革,废除了世袭官职,择优录用,并效仿伯爷当初清勾的办法,召回在籍青壮,扩充了队伍,建立了屯丁、农兵、战兵的体系,现在已经初步成型。目前拥有屯丁一万余人,其中半数为以耕带练的农兵,战兵四千余人,另外还有一支九百人左右的骑兵营。”

陈雨大喜:“还弄了一个骑兵营?不错啊。本官在朝鲜苦于良马欠缺,一直组建不了骑兵部队,没想到你却补上了这个短板。”

赵梓隆说:“山东这边原来也有马政,只是近些年荒废了,但是底子还是有一些的。下官通过向北边购进蒙古马,并委派专人饲养,现在包括成年马匹和幼马在内,已经有了两千多匹,只要训练出足够的熟练骑手,骑兵营还可以扩大规模。”

吴大海补充道:“骑兵营的营官是原备御前千户所的百户马晁,此人骑射功夫了得,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其父马犇,恰好又是千户所专司养马的前百户,父子两人一个养马、一个领兵,配合无间。”

“真是太好了。”陈雨高兴地说,“只要有合适的人选,费用不必吝啬,本官再多拨点银子给你,尽量扩大骑兵营的规模,将来战场上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下官遵命。”

即将大婚的陈雨春风得意,马上就要迎娶两个红颜知己,军队的建设也如火如荼,心情大好。同一时间,济南往登州的官道上,正在赶路的一行人心情却糟糕透顶。

一辆马车内,曹不修恨恨地啐了一口,说道:“卓妹本来应该是本公子的新娘子,却被陈雨横刀夺爱,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次不毁掉他的婚事,我如何能咽下这口恶气!”

坐在对面的一个男子幽幽地说:“小人与曹公子可谓同病相怜。如果不是陈雨,颖妹早就和我双宿双飞了。”

说话的这人,却是在大海上死里逃生的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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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劫亲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一十一章劫亲曹不修咬牙切齿地说:“陈雨先是夺了你的青梅竹马,然后又要夺我所爱,可见其人品之卑劣。你那位已经没办法挽回了,现在就看我能不能毁掉他这门婚事了,苏兄,你一定要帮我!”

想起已经嫁为人妇、生育一子的苏颖,苏忠的心里就像被人撕扯一样难受。他铁青着脸说:“曹公子放心,我们得不到的,也要让陈雨得不到,我一定会帮你的。”

六七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匆忙赶路,路过村镇也不曾停留,就在车上用自带的干粮充饥,一直到了登州城外,才暂时停了下来。

曹不修钻出车厢,嚷嚷道:“我受不了了,反正已经到了登州,先停下透口气。”

苏忠冷眼看着他大喊大叫,没有吭声,心里却颇为鄙夷,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没吃过苦,赶了几天路就受不了了。如果不是要借助他实施自己的计划,无论如何都不会与他为伍的。

等曹不修出了车厢后,苏忠也下了马车,慢慢地踱到远处一颗大树底下,解开腰带小解。

一个头戴毡帽的汉子咋咋呼呼地朝他走了过来,口里嘟囔着:“先撒泡尿,可憋了好一会儿。”毡帽下面,露出了一小半光溜溜的头顶,不见一根头发,倒像是个秃子。

等走到苏忠旁边,汉子见没人注视自己,一边解开裤子撒尿,一边小声问:“苏兄弟,咱们为什么一定要跟着这个纨绔走?”

苏忠恭敬地说:“纳尔泰统领,陈雨如今在山东呼风唤雨,兵多将广、权柄显赫,凭借咱们这些人,如果不借助本地官员的力量,别说搞破坏了,就算刺探消息也不容易。这个纨绔虽然没用,但他的义父是山东镇守太监曹吉安,背后有皇帝撑腰,是山东境内唯一能制约陈雨的人。只要咱们的计划顺利实施,陈雨要么就甘心戴绿帽子,要么就和曹吉安翻脸。您想想,统兵大将得罪了皇帝家奴,是不是就有好戏看了?”

被称为纳尔泰的汉子偏头想了想,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虽然陛下派我们来山东主要是刺探消息的,但是能够让陈雨和明朝皇帝的关系变糟糕,也是大功一件。也只有你们这些汉人能想出这些点子,利用一个女人达到目的,换做我可想不出来。”

苏忠谦虚道:“我只能出出主意,等到动手的时候,还得靠您和其他的大清勇士。”

纳尔泰嘿嘿一笑:“那是当然,到时候看我们的吧。”

他穿好裤子,随手取下毡帽扇了扇,抱怨道:“山东可比盛京热许多,这还没到夏天呢……”

毡帽取下后,赫然露出了后脑勺的金钱鼠尾辫。

车队停留了一个多时辰后,没有从西门进入登州,却直接绕过城墙,来到南门官道的一处僻静角落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

这一等,就等了两天三夜。夜晚,一行人围坐在篝火旁边,苏忠和其他人都没有说什么,可是曹不修却忍不住了,抱怨道:“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呆在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蚊虫叮咬,连洗脸擦洗的热水都没有,本公子可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苏忠忍住心中的不悦,安抚道:“曹公子,根据我们打探的消息,巡抚衙门那边已经筹备妥当,算上一些繁文缛节,最迟明天就会出城。”

曹不修不满地说:“何不在城内动手,偏在野外喂蚊子?”

苏忠沉下脸:“在登州城内公然抢夺巡抚的千金?你是嫌命太长吗?”

曹不修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愣了一会,然后看了看周围眼神不善盯着自己的一群人,想了想,没有再开口。

周围陷入了沉静,只有篝火中的木柴不时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没有说话。

与此同时,济南一处气派的宅邸内,曹吉安怒气冲冲地大喊:“修儿到底去哪里了?天亮之前找不到他,咱家把你们这些奴才全部杖毙!”

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回答:“公公,公子爷他好像跟那些辽东的商人一起走了,临走之前还说过一句话,说什么,要让姓陈的成为山东的笑柄……”

“辽东商人?姓陈的?”曹吉安愣了愣,然后转向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刘管家,文登营指挥使陈雨这几天是不是要成亲?”

“是的,文成伯迎娶登莱巡抚千金,这是近日山东最轰动的大事了,都司衙门很多人都启程前往威海卫道贺了。”

“修儿好像很喜欢陈应元的女儿,还撺掇着咱家给他提亲来着……”曹吉安醒悟过来,“不好,修儿受人唆使,要干傻事!赶快准备车马,咱家要去登州,今晚就出发!”

次日清晨,曹不修、苏忠等人将马车藏起来,躲在官道旁边的树林里,观察着登州城方向的动静。

等到日上三竿时,终于看到了大群人缓缓朝这边走来。

“来了来了。”曹不修兴奋地小声叫道,“咱们冲出去吧?”

苏忠摇摇头:“再等等。”

人群走近后,众人看得分明,近百名衣甲鲜明的官兵簇拥着一顶轿子,轿子旁边则是几名丫鬟,后方跟着几辆马车,似乎装载了很重的东西,在路面上留下了明显的压痕。

事到临头,曹不修却有些怂了:“苏兄弟,这么多官兵,咱们才二三十人,只怕不行吧?”

苏忠瞥了他一眼,说道:“行程我已经打探清楚了,巡抚衙门派人将新娘子送到福山,威海卫那边的人则是从宁海州那边过来迎接,这些官兵都是登州城内的老爷兵,看着人多,却不堪一击,不用怕。”

曹不修还是有些迟疑:“再孱弱也是兵,我们人少……”

苏忠身边的纳尔泰腾地站了起来,取出弓箭,大笑道:“等了这么久,都淡出鸟来了。大伙都跟我上,杀光这些尼堪!”

二三十名精壮的汉子齐刷刷取出弓箭或顺刀,纷纷大吼一声,跟着纳尔泰冲出了树林。

曹不修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吃惊地望着这些前几日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辽东商人”杀气腾腾地冲向了官道。

第四百一十二章 阴谋

纳尔泰领着众人冲出了树林,在离官道几十步的距离放缓了脚步,拉开了弓向人群射箭,一支支箭矢带着呼啸声飞过去,将猝不及防的官兵们射翻在地。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都懵了,等倒下十几人后,领头的军官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有贼人,保护小姐!”

官兵们抽出刀,仓促列阵,试图阻止对方靠近,可是第二拨箭又飞了过来,又射死了七八人。这些官兵是巡抚标营抽调护送陈卓的,本想着在山东境内没有人敢冒犯巡抚,百来人震慑山野之间的蟊贼足够了,也不曾携带弓箭这类杀伤性强的武器,面对敌人的箭雨,一时之间居然毫无办法。

领头军官喊了几嗓子后,觉得这么被动不是办法,他看清楚了对面只有二三十人,大叫:“贼人不多,冲上去击退他们!”然后挥着刀冲了过去。

官兵们有些慌乱,有人跟着冲了上去,有人却本能地躲在轿子和马车后方躲避弓箭,箭矢呼啸着飞来,钉在轿子和马车车厢的木板上,发出“扑扑”的声响,轿子里面传出了女子受到惊吓的呼声。

纳尔泰领着手下射出三拨箭后,抛下弓,举着顺刀狞笑着迎上去,与官兵战成一团。

双方短兵相接,高下立判,纳尔泰的人举刀劈砍大开大合,孔武有力,完全是职业士兵的素质,明军官兵根本抵挡不住,两三个人都打不过对方一个,狼狈不堪。

树林中,曹不修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这些“辽东商人”砍瓜切菜一般斩杀数量占优的官兵,喃喃道:“苏兄,这些真的是商人吗?我怎么觉得倒像是军中的精锐啊……”

苏忠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心想,眼前这一幕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见过大清几百勇士追着几千上万明军跑的场面,就不会吃惊了。

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接连倒下二十几人后,官兵们被吓破了胆,纷纷掉转头,沿着官道往登州府方向逃跑。纳尔泰也不打算追赶,冷静地给地上的伤兵补刀,确保没有活口后,围住了轿子。此时轿夫和马夫们都已经逃的不见踪影了,几个跑不动的丫鬟则被“辽东商人”们大笑着扛在了肩上,任凭小姑娘们拼命挣扎叫唤,似乎要把她们作为战利品。

苏忠走了过去,挑开了轿帘,望着里面眉目如画却惊吓到不敢出声的女子,得意地笑道:“陈小姐,实在抱歉,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袭击发生的很突然,结束的也快,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忠等人就得手并撤走,只留下了一地尸体和轿子、马车,所有的马也被牵走了,官道上一下变得静悄悄。

过了一会儿,小环战战兢兢地从轿子下面钻出来,看了看四周的尸体,扁扁嘴想哭,却又不敢,生怕哭声让贼人去而复返。她呆了片刻,闻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差点呕吐,强行忍住,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捏了几下,让自己保持清醒,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宁海州方向走去。

宁海州与福山交界处,陈雨骑着高头大马,在近卫队的簇拥下,领着结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地走在官道上,张富贵走在他旁边,神气活现,似乎比陈雨还得意。

陈雨瞥见了,打趣道:“猴子,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神气,今儿个可是我结亲。”

张富贵咧嘴笑道:“俺是替伯爷开心。伯爷功成名就,还要娶巡抚千金,当年还是军户的时候想都不想,俺是您的跟班,自然也跟着高兴,用读书人的话,这叫做与什么荣什么?”

“与有荣焉。”陈雨笑道,“让你多读书,你却总是偷奸耍滑。”

谈笑间,陈雨无意间瞥见对面官道上走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却非常坚定。

他狐疑地看着这个身影越走越近,对方也看到了迎亲的队伍,小步快跑起来,没跑几步却脚下踉跄摔倒在地,带着哭声喊道:“陈公子,小姐出事了……”

陈雨听出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吃了一惊:“小环?”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走了过去。

福山境内的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岭上,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口有几人把守,洞内传出了男子得意的笑声和女子的哭喊声。

山洞深处,苏忠对陈卓说:“陈小姐,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性命,只是要办一件事,然后再把你安然无恙地送给陈雨。只要你配合,我担保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陈卓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但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她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要办什么事?”

苏忠笑了笑:“先别我是什么人,我们要办的事很简单:曹不修你认识吧,刚才他也跟我们在一起,只是赶路仓促,没有好好跟你打个招呼。今日我们就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让你和曹公子做一夜的露水夫妻,了却他的心愿后,再让你去和陈雨成亲。怎么样,我们还算仁义吧?”

“呸!”陈卓吐了一口唾沫在苏忠脸上,“想玷污我的名节,毁坏我未来夫君的名声,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苏忠不以为意,擦了擦脸上的口水,伸指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果然是美人,连口水都是香的,真是我见犹怜。如果不是要成全你和曹不修,我都对你动心了。”

陈卓鄙夷地望着他:“瞧你这副淫荡下贱的嘴脸,想必在我未来夫君的手下吃了不少苦头吧,才会如此处心积虑的报复,却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动手,只敢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苏忠的脸垮了下来,冷冷地说:“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他凭借权势,夺走了我青梅竹马的女人,我曾经刺杀过他,可惜没有得手,还被迫远走辽东,投靠了大清,才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这一次可以让他声名狼藉的机会,我是绝不会错过的。”

陈卓冷哼一声:“原来不仅下三滥,还是卖国求荣的家伙,你这种人,连曹不修那种纨绔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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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三章 以死相逼

苏忠哼了一声,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曹不修局促地站立在几个汉子中间,隔得有些远,应该听不到这边的说话,于是对陈卓说:“你贬低我无所谓,反正你落在我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贞洁和性命都在我一念之间,让你口头上占些便宜又何妨。至于曹不修,你也用不着拿他跟我比,这个纨绔又算个什么东西,和他那没卵子的干爹一样没用,还口口声声说如何爱慕你。信不信我当着他的面睡了你,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陈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心里颇为恐慌,面色却镇定自若。

“你们杀人放火都做了,玷污妇女贞洁的事自然也做得出来。不过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如果你只是为了做个采花淫贼,村野之间甚至登州城内,掳走几个黄花闺女轻而易举,又何必大张旗鼓杀了这么多官兵,还要不辞辛苦地带上曹不修?”

苏忠楞了一下,笑了起来:“平常女子在这样的情形下早就吓得半死,陈小姐居然还能冷静地分析前因后果,佩服佩服!你说得没错,我要在陈雨的眼皮子底下给他戴绿帽子,还要让他和曹太监势成水火,那么只有让曹不修睡了你,才能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虽然我也觉得陈小姐是个美人,颇为动心,但为了实施大计,还是能把持住的,所以你对我大可放心。”

陈卓目光闪动,没有接话,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苏忠转身朝曹不修招招手:“曹公子,过来吧。”

曹不修站在一群汉子中间,瞅着他们轮流抱着几个丫鬟上下其手,放浪形骸,他觉得这些人粗鲁不堪,可是看了他们杀官兵的身手后,又不敢得罪,只能隐忍,坐立不安。听到苏忠的召唤,如蒙大赦,快步走了过去,打了个招呼:“苏兄,何事唤我?”然后盯着陈卓眉目如画的脸蛋,目光再也移不开了。

苏忠拍着他的肩膀说:“曹公子,现在你美梦成真的时候到来了,美人就在你面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上吧,我们给你把风。”

曹不修踌躇道:“就在这?你们都看得到……”

苏忠笑着摇摇头:“条件简陋,只能将就,你还想弄个洞房不成?真是矫情……”

他指了指里面:“我刚才看过了,再往里面走两步,转角过去有个天然的石室,大约能容纳三五人,刚好外边看不到,进去翻云覆雨吧。”然后退了出去。

曹不修等苏忠走远后,讪讪地说:“卓妹,其实我……”

陈卓瞪了他一眼,然后起身往洞内走,转眼就消失在转角处。

曹不修又惊又喜,以为陈卓为了活命,主动献身,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屁颠颠地跟了进去。

可是拐个弯到了里面的天然石室,曹不修呆住了,陈卓攥住一根发簪,将锐利的一头抵住自己的脖子,冷冷地对他说:“你就绝了这个念头吧,就算血溅当场,我也不会让你玷污的。”

“这……卓妹,你这又是何苦?”曹不修不死心,往前走了两步,准备伺机夺下发簪,口里劝道:“就算你能吓唬住我,外面那些人也不是善男信女,反正也是失身,还不如从了我呢。你放心,陈雨如果不要你,我一定会娶你的,他嫌弃你不是处子之身,我却不嫌弃你和他曾有婚约……”

“你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自行了断!”陈卓厉声叫道,然后手上用力,发簪刺入了脖子少许,刺眼的鲜血从白皙的脖颈上流了下来,染红了衣襟,触目惊心。

曹不修绝没想到陈卓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却这么刚烈,一时慌了手脚,“你别做傻事,我不碰你就是了。”

他毕竟爱慕陈卓已久,真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不忍心,之前赌咒发誓要报复陈雨的豪言壮语,随着陈卓脖子上那一抹鲜血,被抛在了九霄云外。

一个以死相逼,一个进退失据,两个人一时之间僵持在那里,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同一时间,官道上,陈雨坐在马上,镇定地看着匆忙从威海卫赶来的一大群骑兵。

“你就是赵同知提拔的骑兵营营官马晁?”

马晁喘着粗气,宁海州离威海卫虽然不远,但是在一个时辰内赶到,还是极耗体力。

“禀……禀伯爷,属下正是马……马晁。”

陈雨举起马鞭指着前方:“据小环说,是往东北方向去的,尽头是海岸,应该不会走太远。他们牵走了所有的马匹,官道旁边的树林里也发现了抛弃的马车,你骑术精湛,追踪骑兵的踪迹应该没问题吧?”

马晁点点头:“属下试试。”

他跳下马,从被袭的现场一路察看,跟着蹄印走了一百多步,又趴下来仔细观察了蹄印的深浅,然后折返回来。

“伯爷,这些马都是拉货用的劣马,不是战马,蹄印很好认,而且他们的马匹数量应该比人少,有一人一骑,也有两人共骑,所以有些蹄印很深,追踪起来不难。”

陈雨“啪”的一声重重甩了一下马鞭,大声下令:“全体听令:马晁负责追踪,骑兵营打头阵,步兵跟上,务必在天黑之前找到贼人的踪迹,救回陈小姐!”

所有士兵挺起胸膛,大声回答:“遵命!”

“出发!”

隆隆的蹄声响起,骑兵营一马当先,绝尘而去,大队步兵则顺着骑兵的方向跟了上去。

山洞内,纳尔泰等了半天,还不见曹不修出来,皱眉说:“苏兄弟,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离官道并没有多远,不能在这里呆太长时间,否则就有行踪败露的危险。陈雨的新娘子被劫,肯定会出动大队人马搜寻,如果被围住就糟了。”

苏忠冷静地说:“好,我去催一催。不过纳统领请放心,这里都是山岭,即使文登营搜山,一个一个山头找过来也要不少时间,我们还可以从海路撤离,到时候把曹不修和陈家小姐丢在这里等陈雨就是。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我们的目的就得达到了。”

第四百一十四章 瞒天过海

苏忠慢慢踱步走近曹不修和陈卓所处的地方,在拐角处咳嗽几声,问道:“曹公子,事情办得如何了?此处离陈雨的老巢不远,不能久留,动作要快。”

曹不修望着目光坚定的陈卓,手足无措,对于苏忠的话不知道如何回答,犹豫了片刻后,含糊地应道:“陈小姐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也有些放不开,再等等吧……”

苏忠半信半疑,侧耳听了片刻,下了最后通牒:“我再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还没有办成事,就让我的兄弟们一起来帮你吧——陈小姐长得俊,外面那些兄弟们可都垂涎三尺呢!”

陈卓听了这句话,脸色大变。等苏忠的脚步声远去后,她死死盯着曹不修,咬牙道:“曹不修,枉费我几年来视你为兄长,想不到你心思这般龌蹉,得不到我的心,居然找来这么一些魑魅魍魉之徒作践我!”

一想到一群粗鄙的汉子觊觎自己的身体,陈卓就觉得无比恶心,“今日之事都因你而起,真要让他们碰了我的身子,我就算死后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曹不修惶恐地说:“卓妹,你要相信我:我一直爱慕你,想要得到你的人和心,连看着你嫁给陈雨都忍受不了,又怎么拱手让给一群粗鲁汉子糟践?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这些人在济南府主动接近我,刻意结交,出手也大方,对我言听计从,掳人的计划也是他们提出来的,说是要给我解气,态度一直是毕恭毕敬,可是今日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

陈卓一阵气苦:“你被人利用了,却毁了我一辈子……”

曹不修看着陈卓捂住心口、泫泪欲滴的模样,宛如书中描述的西子捧心,即便捧心而颦也美丽动人,心中泛起怜爱之情,脑子一热,忍不住脱口而出:“卓妹,你放心,我踏错了第一步,却不会继续错下去。你听我的,咱们如此这般,把这些人应付过去……”

苏忠回到纳尔泰等人之间,耐着性子等了小半个时辰,眼睛却一直盯着洞内深处。

此时纳尔泰的手下已经按捺不住欲火,调戏了一番丫鬟之后,纷纷剥光了对方的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躯体,按在地上,褪下裤子就胡天胡地起来,一时间女子的哭喊声、男子的呻吟声在洞内回响不断。苏忠心中鄙夷这些鞑子和野兽无异,暗自啐了一口,却也被眼前充满原始欲望的情景弄的面红耳赤。

纳尔泰也找了一个模样最端正的丫鬟发泄,完事之后满足的站起来,系好裤子,把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推到苏忠面前,淫笑道:“苏兄弟,这么干等太无趣,及时行乐才是正经,这个女人不错,又白又嫩,送与你享用!”

苏忠心想,你刚刚才染指过的女子,脏的很,我怎么会碰?心中嫌弃,面上却欢喜得很,一把搂住了女人,笑道:“多谢纳统领。只不过现在有心事,没心情睡女人。”

纳尔泰扭头望着洞内,不满地说:“兄弟们都差不多完事了,这家伙进去了这么久,却还不出来,总不会跟太监的时间长了,那话儿都不行了吧?”

他大踏步往里面走去,边走边说:“爷可没工夫等下去,如果他不行,就交给我的手下代劳。只要破了那女人的身子,整件事情推到姓曹的身上,一样可以让陈雨和曹太监撕破脸。”

苏忠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伸出手,张了张嘴,却把话咽了回去,把怀中的女人推到一边,起身跟了上去。站在他旁边的汉子还没轮到发泄,早就欲火中烧了,见苏忠不要,一把拉住女人按倒,狞笑着扑了上去。

纳尔泰和苏忠走近之后,正准备开口,却见曹不修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衣襟半敞开,露出了胸膛,陈卓则怯生生地跟在后面,满脸泪痕,发髻凌乱,衣服也有几处被撕破。

苏忠愣了愣,然后似笑非笑地说:“完事了?倒挺快。我还以为陈小姐是什么贞洁烈女,要上演一出宁死不从的戏码,可是翻云覆雨一番下来,一点挣扎呼喊的声音都没听到,该不会是情到浓处,半推半就吧?”

陈卓默然不语,曹不修笑着解释:“你们在外面胡天胡地,动静太大,我们两人在里面就算有些什么响动你听不到也正常。卓妹虽然许配给了陈雨,但只是碍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能抗拒,但我和她认识在先,还是有感情的,说些软话,好好哄一哄,也就从了。再说了,我可是拍着胸脯许诺,如果她被陈雨悔婚,我就会迎娶她过门的!”

苏忠眼神闪烁:“哦?如果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他策划这次行动的目的,首先是为了羞辱陈雨,其次就是让陈雨与曹吉安,乃至其背后的靠山崇祯反目成仇。如果曹不修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纳尔泰却盯着陈卓脖子侧面的伤口狐疑地问:“你们办的是男女之事,为什么她脖子上有新鲜的伤口,还是利器刺伤,而且衣服上也有血迹?”

曹不修一时语塞,心中有些慌乱,陈卓的伤口不深,血已经止住,还用手帕擦拭了脖子的血痕,但是伤口掩盖不了,衣服上的血迹也没办法去掉。该怎么解释?如果让这些人知道自己和陈卓联手欺骗,会不会恼羞成怒,伤害自己的性命?瞧他们屠杀官兵的狠劲,自己义父的名头只怕吓不住他们。这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心软,为了陈卓把自己也搭进去。

陈卓却冷冷地说:“你们真当我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如果不是他承诺事后娶我,当时我就用发簪自尽了,绝不止这么一个小口子,免得被人糟蹋了身子,还要背负着荡妇的恶名!”

这下苏忠和纳尔泰都不再怀疑了。苏忠大笑着说:“没想到坏事变成好事,反倒促成了一桩姻缘。曹公子,迎娶美娇娘的那一天,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媒人?”

曹不修松了一口气,笑道:“到了那天一定请诸位来喝喜酒……”

话音未落,门口把守的人冲入山洞,远远地喊道:“主子,不好了,明狗似乎发现了咱们的踪迹,径直往这边山头过来了!”

第四百一十五章 正面交锋

所有人闻言都吃了一惊,来得这么快?

纳尔泰“锵”的一声拔出顺刀,说道:“明狗比想象的要精明,居然这么快就能找到咱们藏身的地方。此地不宜久留,苏兄弟,把他们两人留下,我们赶紧撤!”

苏忠点点头,跟着纳尔泰就往洞外走。

曹不修慌了起来,伸手去拉苏忠的胳膊:“苏兄,你可不能把我抛下啊,落到陈雨手里,我小命难保……”

苏忠轻轻挣脱,笑着回答:“曹兄不用怕,有你义父在,他不敢伤你性命的,最多也是吃点皮肉之苦,想要抱得美人归,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纳尔泰大踏步前行,低吼了几声满语,正在发泄兽欲的汉子们恋恋不舍地放下怀中的女人,穿好衣裤,提起兵刃跟在他后面往洞口走。

一行人来到洞外,站在山岭上居高临下一看,山脚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把这座山头下山的道路全部堵住,看样子打算围攻;外围还有一支几百人的骑兵,没有参与围山,似乎是机动力量,用于追捕漏网之鱼。

纳尔泰脸色严峻:“这下有些麻烦了。他们之中有善于追踪的高手,我们也是大意了,没有掩饰蹄印的痕迹。”

苏忠皱眉问:“有什么办法逃脱吗?”

纳尔泰摇摇头:“如果他们来得晚一些,合围之势未成,我们可以找漏洞下山;现在就算找个薄弱的地方突围,那支几百人的骑兵也不会放过咱们,就凭我们这些劣马,是跑不过军中精挑细选的战马的。”

“那现在该怎么办?”

“不怕,我们手中还有筹码。”纳尔泰指了指刚从洞里钻出来的曹不修和陈卓,“人质在手,陈雨总不会连他即将过门的女人一块杀了吧?”

苏忠却有些担忧,如果让陈雨知道自己还没拜堂的妻子已经失身,说不定会恼羞成怒,把陈卓一块杀了,事后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这些人身上,陈应元也无可奈何。毕竟没有人愿意戴绿帽子,尤其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个计划从筹划到实施都很顺利,唯独最后收官的关头出了意外,没有及时抽身撤离。

纳尔泰举着刀,走到了陈卓旁边,狞笑着说:“美人,能否顺利脱身,就指望你了。”

陈卓垂下头,没有说话,避免刺激到对方。

没过多久,大队人马登上了山头,将一行人围个水泄不通。

陈雨铁青着脸在近卫队士兵的护送下走到五十步开外,冷冷地来回扫视了一圈。当发现躲在人群中畏畏缩缩的曹不修之后,他从牙齿缝迸出了一句话:“曹不修,今日你做下这样的事情,必定要付出代价,哪怕你那便宜干爹来了,也救不了你!”

曹不修掳人之前的愤懑和强硬态度消失的无影无踪,面对周围冰冷的刺刀和陈雨的威胁,他只剩下了恐惧,闻言开始浑身发抖。

陈雨没有再理会曹不修,目光巡视了一圈后在苏忠脸上定格,他回忆了一番,然后狐疑地问:“你是苏大牙的义子,在辽河上背叛并袭击过我的那个家伙?”

苏忠皮笑肉不笑地说:“大人好记性,我这么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都能记住。”

“本来你这种角色确实不值得本官耗费脑子记住。”陈雨冷冷地说,“但是你在辽河打算刺杀本官,我这个人对仇人记得特别牢,所以,除非你死了,要不然这笔账会一直记着。”

苏忠阴恻恻地回答:“承蒙大人记挂,我也一直记着大人给我的耻辱,所以今天我才出现在这里。”

“呵呵,耻辱?你说的是苏颖吧?”陈雨冷笑着说,“以你的品行和为人,即使她没遇见我,你也没戏。所谓横刀夺爱的耻辱,无非是你一厢情愿的幻觉罢了。”

这句话可谓诛心,苏忠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双手紧紧握拳,强忍着冲出去的念头。

陈雨又看了看举着刀站在陈卓身后的纳尔泰,镇定地说:“那些死去官兵身上中的箭矢都是军中强弓所射,绝非山贼所为,而且箭头上有倒刺,十分歹毒,也不像明军的制式武器。放眼整个山东,没有哪支官兵敢与本官公开为敌,而本官的敌人中,能以多胜少并从容撤退的,只有满清鞑子。所以,本官大胆猜测,你们是从盛京过来的吧?”

纳尔泰咧嘴一笑:“明国文成伯果然是人中龙凤,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来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遮掩了。没错,我是大清镶红旗的牛录额真纳尔泰,奉命潜入山东公干,这件事就是我们干的。”

说着,他取下了毡帽,往地上一扔。其余人也纷纷取下毡帽,露出了光溜溜的脑门和后脑勺的金钱鼠尾辫。

曹不修大惊失色,指着纳尔泰和苏忠哆嗦着说:“你们是鞑子?居然哄骗我是辽东商人……”

纳尔泰懒得理会他,将刀架在陈卓脖子上,对陈雨说:“文成伯,废话少说,你们虽然人多,但是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我手中,如果不想她死在你面前,就放我们走!”

陈雨不动声色地说:“你以为挟持了本官未过门的妻子,本官会就范吗?”

他对张富贵下令:“准备动手,务必不让一人漏网!”

“遵命!”张富贵大声说,“全体都有,上刺刀,做好战斗准备!”

纳尔泰意外地问:“你吓唬谁呢?这可是你的女人,还是登莱巡抚的千金,你舍得让她死,或者说,你敢亲手送她去死?陈应元会放过你?”

陈雨冷静地说:“本官北拒鞑虏、东征倭国,在大明得罪的人也不少,早已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自然不会接受鞑子的要挟,作为我的女人,也要有这样的觉悟。本官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陈军门和他的女儿,都会体谅我作出的选择。”

陈卓高声说:“夫君,妾身虽未过门,但早已把自己看做了你的人。你尽管放手去做,不要担心我的安危,只求死后能给我立块碑,给我妻子的名份。”

纳尔泰吃惊地看了看陈卓,又看了看陈雨,喃喃道:“两个都是疯子,都疯了!”

苏忠暗自叹了口气,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为了名声,陈雨不惜下狠手借刀杀人,送陈卓去死,而陈卓居然也宁愿以死亡来保全名节。看来今日是逃不出去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对于陈雨的决绝,纳尔泰和苏忠等人固然意外,曹不修更是大吃一惊,他急忙喊道:“陈指挥使,不不,伯爷,您可不能这么做啊,就当为了您夫人积德行善,刀下留人吧。我和您夫人她其实……”

“啪”的一声,陈卓使出了全身力气,用力扇了曹不修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你有什么脸面向我夫君求饶?”陈卓厉声呵斥。

曹不修摸着脸上的五个手指印,吃惊地望着陈卓,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其实自己和她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难道向陈雨说明实情不好吗?说不定能让陈雨放自己一马。

等余光看到纳尔泰等人狐疑地盯着自己时,曹不修瞬时福至心灵,想通了其中的奥妙:陈雨俩口子这是在唱双簧!

如果在众人眼里陈卓已经失身,而且陈雨也放出了狠话,扬言不顾及未婚妻的生死,那么在纳尔泰、苏忠看来,借刀杀人,除掉已经失去贞节的陈卓,免得成为自己今后的累赘,是陈雨这种上位者合情合理的选择。既然人质已经失去了作用,纳尔泰等人也就不会把脱身的希望寄托在陈卓身上,反倒给了陈雨趁乱解救自己女人的机会。

可是如果让纳尔泰等人知道实情,那么陈卓就是最好不过的人质,奇货可居,这样一来陈雨就投鼠忌器、进退两难了。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且是封疆大吏的千金,既然陈卓保住了贞节,陈雨没有理由不救人,就算他心黑下得了手,陈应元也不会答应。陈卓肯定是担心被纳尔泰等人识破,才会果断出手阻止曹不修。

曹不修身上顿时冒出了冷汗,陈雨固然奸诈霸道,但陈卓这个娇滴滴的女人也不是善茬,心机很深,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可是,这件事就只有自己和陈卓知道,陈雨又怎么判断的呢?曹不修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

纳尔泰眼见形势不妙,低声对苏忠说:“怎么办,看样子陈雨是不打算顾及自己女人的安危了,没了人质,我们想脱身就难了……”

苏忠阴着脸说:“何止是不顾安危,他分明是想借我们的手除去这个累赘!如果这女人活着回去,休又不能休,杀又不能杀,还会让他成为官场的笑柄,完全是个烫手山芋。只有这女人死了,才不会损害他的名声,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纳尔泰摇摇头:“你们汉人做事忒歹毒了,绕着弯子害人性命,还是至亲之人,真真不如我们满人爽利。依我说,不如一刀剁了这女人,然后跟他们拼了,死了就死了,能逃出去就是赚到。”

苏忠按住他的刀柄,“纳统领,反正今日凶多吉少,又何必让陈雨痛快?留下这个女人的性命吧,我们不杀她,陈雨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弑妻。只要她活着,陈雨这顶绿帽子就戴定了,而且一定会把怒气撒到曹太监身上,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两人嘀咕的时候,陈雨举起了右手,朝前虚劈:“动手!”

文登营士兵们没有开枪射击,而是端起刺刀朝敌人冲了上去。纳尔泰等人见状,也不甘示弱,举起顺刀迎上去,战成一团。

“叮叮当当”的金属相交声不绝于耳,纳尔泰和二十多名手下与四五倍的对手绞杀在一起。他们都是清军中的精锐,对付普通的明军,以一敌三毫无问题,但经历了严格刺杀训练的文登营士兵也是优秀的职业士兵,肉搏能力差不到哪去,加上有数量的压倒性优势,一交手就占据了上风。

怒吼声、嚎叫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刀刀见血,战斗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异常惨烈。

曹不修被血腥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一直往后退,直到贴住山壁,浑身发抖,不敢再动弹,生怕刀枪无眼误伤到自己。

陈卓却机敏得很,趁乱悄悄退到了洞中,避开了战斗的漩涡。纳尔泰等人既然不打算用她来要挟陈雨,也就没有关注她,对她的动作毫无察觉。

战斗没有持续太久,毕竟兵力相差太过悬殊,纳尔泰等人再如何拼命,也不过是多拖了几个人垫背。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二十几个冒充商人的镶红旗清兵全部倒在了血泊中,只剩下浑身伤口的纳尔泰和苏忠负隅顽抗。

最终,他们两人也耗尽了体力,双膝一软,先后跪倒在地上,以刀驻地,支撑自己不倒下去,大口喘着粗气。无数把刺刀围了上来,指着他们的头。

陈雨从张富贵腰间抽出佩刀,大踏步走到两人面前停住。

纳尔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笑道:“有种给爷一个痛快!大清的勇士,是不会向明狗投降求饶的。”

陈雨轻蔑地说:“本官的手下败将有马福塔、阿巴泰、阿济格、杜度、豪格,不是亲王就是郡王、贝勒,最差也是个固山额真,区区一个牛录额真又算个什么东西,本官需要你投降吗?”

他一脚将纳尔泰踢翻在地,然后举起刀,捅进了对方的胸口。一股鲜血从伤口溢出,纳尔泰“荷荷”叫了几声,口里满是带血的白色泡沫,挣扎了一番,然后断了气。

解决了纳尔泰之后,陈雨走到了苏忠身旁。苏忠挺直了胸膛,似笑非笑:“能够给大明左都督、太子少保、文成伯亲手带个绿帽子,再死在你手中,也没有遗憾了。”

陈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鞑子是豺狼,本官杀之而后快,你却连猪狗都不如,杀你脏了手。来人,等我带夫人走后,剁了他双手双脚,然后留在这里喂野狗!”

苏忠大惊失色,拼命挣扎想站起来:“却是这般恶毒,我跟你拼了!”还没起身,就被数名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

陈雨走到洞口,对着探出头察看动静的陈卓张开了双臂:“夫人,现在安全了,跟我回家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有惊无险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一十七章有惊无险一句“夫人”让陈卓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不顾一切地从洞里冲出来,扑进了陈雨的怀里,泪水霎时间就浸湿了陈雨的肩膀。

陈雨抱着她,轻轻拍着背,温柔地安抚:“委屈你了。”心里也是颇为感叹,加上天津那次,陈卓跟着自己,已经是经历两次绑架了,命运可谓坎坷。

等陈卓情绪稳定了一些之后,陈雨带着她转身欲走,经过曹不修身边时,放缓了脚步。

“光忙着对付他们了,都忘记你了,曹公子,该怎么处置你呢?”

曹不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说:“文成伯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就放过小人吧。小人对天发誓,整件事是苏忠伙同鞑子哄骗我过来的,而且我也没有碰尊夫人一根指头,她仍然是清白之身……”

陈雨看了看陈卓,陈卓紧张地说:“夫君,他说得没错,鞑子想要让曹不修玷污妾身的清白,好让你和山东镇守太监曹吉安交恶,好在曹不修他及时悬崖勒马,没有一错再错,与我携手骗过了那些人……妾身仍然是完璧之身,你相信吗?”

陈雨微笑着搂紧了她:“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再说了,即便你遭遇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们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好不容易成了夫妻,怎能被小人的诡计拆散?”

其实曹不修不说,刚才对峙的时候陈雨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在这个年代,贞节对于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陈卓这样清高的个性和显赫的身份,婚前失贞无异于世界末日,如果她真的被侮辱了,即便没有当场寻死,也绝不会这么冷静,还能在关键时刻抽曹不修一个大嘴巴子。所以陈雨和陈卓无意中形成了某种默契,没有追问“失身”的细节,直接下令向苏忠等人动手,这其实就是一种心理上的博弈,他赌的就是苏忠损人不利己的心态。而事实也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苏忠一心想要给他戴上这顶绿帽子,放弃了以陈卓为人质的机会,才让他这么顺利救下了陈卓。

当然,假如真的被绿了,陈雨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如何,陈卓也是要娶过门的,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硬不下这个心肠,抛弃一个被他连累的可怜女人。杨过都不嫌弃小龙女,他难道还不如书中的一个古人?至于心里的芥蒂,只能靠时间慢慢消化了。

陈雨的心理活动,陈卓是不知道的,她听了陈雨的话之后,本已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抽泣着说:“夫君,妾身何德何能,蒙你不弃……”

曹不修在一旁讨好地说:“好在有惊无险,文成伯和夫人的婚事也不会耽误。既然如此,您就高抬贵手,放小人一马吧?”

陈雨哼了一声:“既然夫人替你说了几句好话,本官就不杀你了……”

曹不修大喜:“多谢文成伯不杀之恩!”

“且慢。”陈雨慢条斯理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本官可以不杀你,但不代表这件事了结了。无论如何,你也是掳走我夫人的元凶之一,让她身陷险境,如果就此放过你,以后岂不是谁都可以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啊?”曹不修傻了眼,“那文成伯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小人?”

陈雨的眼神闪过一丝厉色,冷冷地说:“本官同时迎娶两位红颜知己,要大宴宾客,威海卫全城同欢,流水席摆三天三夜,你就在宴席前方跪三天三夜,让所有人都瞻仰一下曹大公子的尊荣,知晓你犯下的恶行,只有如此,方能消本官心头之恨!”

曹不修闻言,大惊失色,这样的羞辱和折磨,不但命要去了半条,以后在山东也无脸见人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辩解求情,却忽然感觉气血上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人事不省。

解救人质行动结束,数千士兵重新回到了官道上,准备返回威海卫。这时登州方向来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打着“陈”字大旗,却是登莱巡抚陈应元到了。

得知陈雨带着文登营士兵救出了女儿,陈应元下了轿子,匆忙走到陈雨身边,忐忑不安地问:“贤婿,事情怎么样了,卓儿有没有出事?”

陈雨指着被簇拥的软轿说:“老泰山请宽心,小婿解救及时,除了受了惊吓,她毫发无损。这一次算是有惊无险。”

陈应元靠近低声问:“那个……听说曹太监的义子参与此事,而且觊觎卓儿已久,他有没有……”

“放心,曹不修有心无胆,陈卓仍然是完璧之身。”

“那就好,那就好!”陈应元如释重负,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这桩联姻对他的意义重大,如果陈卓婚前失身,那么所有政治上的憧憬全部化为泡影不说,他的幸福家庭也就毁了。

“接亲这件事,你和老夫都疏忽了。本想着让你两头兼顾,不耽误顾家那边,特意将卓儿送到宁海州,省些时间,免得误了吉时,却没想到被歹人钻了空子。”

一想到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差点被玷污,陈应元不顾形象,恨恨地冲着担架上昏迷不醒的曹不修踢了一脚,“无耻狂徒,仗着有个太监撑腰,行事肆无忌惮,当真以为本官和文成伯联手奈何不了曹吉安不成?”

莱州府境内,曹吉安在轿子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掀开帘子,探头问道:“到了哪里了,离威海卫还有多远?”

“老爷,已经在莱州府了,前面就是登州,离威海卫也就一百多里地了……”

“赶紧赶路,越快越好。”曹吉安说,“这一路咱家右眼皮跳个不停,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有什么坏事发生,修儿只怕要出事。”

“是,老爷。”

轿子在仪仗和官兵的护送下,加快脚步往威海卫方向赶去。

威海卫备御后千户所,顾府。

府内张灯结彩,仆人们穿梭不停,在为小姐的婚事做准备。按照之前说好的流程,这个时间应该是陈府那边来接亲了,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动静。

闺阁内,顾影身着大红嫁衣,急不可耐地扒在门口张望,嘴里嘀咕:“怎么还不来?”

顾彪匆匆赶来,小声说:“妹妹,出事了,陈家小姐半路被歹人劫了,原本伯爷接完她就要来接你的,现在带着大队人马赶去宁海州救人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归来

“陈家姐姐被歹人劫持?”

顾影愣了愣,然后柳眉倒竖:“劫持陈家姐姐,就是跟我相公过不去,跟他过不去,就是跟我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

她转身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弯刀,跨出闺房就要往大门外走。

顾彪吓了一大跳,赶紧拉住她的胳膊:“我的小祖宗啊,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这是要干什么去?”

“别拉我,我要去帮相公救人。”顾影大声说,“相公都没回来,我和谁成亲去?”

顾彪虽然肥胖,但是下盘不稳,被顾影拽得踉踉跄跄,他哀求道:“哥求你,在家里等消息,哪都别去。要是让人家知道了你一个快过门的新娘子拿刀去砍人,这成何体统?”

院内的丫鬟仆人看见身穿嫁衣的小姐气冲冲地举着刀往外走,连少爷都拉不住,个个瞠目结舌,这情形可是百年难见。

顾彪气急败坏地喊:“都傻愣着干嘛,快帮我拦下二小姐。如果让她出了家门,让老爷给你们全部上家法!”

下人们吓了一跳,赶紧围了上来。丫鬟们七手八脚拽住顾影,仆人们则战战兢兢挡在前方,形成一道人墙。顾影空有一身蛮力,却奈何不了这么多人,气得跳脚,呵斥道:“都给我让开,信不信我把你们全部打趴下?”

“这是干什么?”一声大喝传来,顾大锤从前院走进来,皱眉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眼瞅着就要办喜事了,想让整个千户所都来看顾家的笑话吗?”

顾彪连忙说:“父亲,快劝劝妹妹,她要去帮伯爷救人!”

顾大锤瞪了他一眼:“谁让你把这事告诉她的,难道你不明白你妹妹的毛糙性子吗?”

顾彪讪讪地松开了手:“儿子也只是关心妹妹,一时心急说漏嘴……”

“还有你。”顾大锤瞪着顾影,“天塌下来,都有男人顶着,你一个待嫁的姑娘,真把自己当男人了不成,像什么话?”

顾影不服气地说:“女儿就是这性子,改不了了。再说了,如果没有救回陈家姐姐怎么办,我这亲还成不成了?”

“伯爷带了一个协的兵力,加上骑兵营,小三千人,这么多人如果不能救出人来,加上你一个女人顶什么用?”顾大锤瞪圆了眼睛,“回去,乖乖等着。为父抛下铁山卫的一摊子事回来给你办喜事,你想气死我吗?”

“是啊,顾家妹妹,听你爹的话,耐心等待,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相公去做。”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苏颖带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顾影看见了她,眼眶一红:“苏姐姐,你来了?妹妹的命真苦,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一天,却出这么大的幺蛾子……”

顾大锤换上笑脸:“苏姨娘,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劝劝这不孝女儿,让顾家出丑也算了,可不能丢了伯爷的面子。”

“放心吧,顾大人。”苏颖走过去,怜爱地挽着顾影的胳膊往里走:“傻妹妹,你要是命苦,那陈家小姐的命不是比黄连还苦?听说当年在天津就被劫过,差点被烧死,现在又被歹人半道劫了,生死未卜,最可怜的就是她了。”

顾影眨巴了几下眼睛:“听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哦。”

“走,回房间,姐姐陪你等。好事多磨,过了这道坎,以后就是好日子了……”

陈府的院内院外,摆满了酒席,宾客们早已在此等候,身份低一点的坐在院外开阔广场,有头有脸的官员则坐在院内。

不过此时人们最关心的是新娘子之一的陈卓被劫一事,三五成**头接耳。

“今日算是开眼了,一次明媒正娶两个女子本就是闻所未闻,却还出了这档子事,也不知道这喜事会不会变成丧事?”

“嘘,慎言!莫说在威海卫,在山东地界,你这话被人听去了,得罪了文成伯,以后还想有好日子过吗?”

“听说劫道的强人不仅胆大包天,手段也是厉害,巡抚标营的百来官兵都奈何不了。”

“正是,敢同时惹登莱巡抚和文登营的文成伯,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太阳都快下山了,新娘子还没救回来的话,过了今晚,只怕凶多吉少……”

“唉,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人做的,陈军门和文成伯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只怕登莱境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

宾客们正议论着,忽然远处传来了唢呐的声音。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这是迎亲的队伍回来了吧?看样子文成伯凯旋归来了。”

院内院外的宾客们控制不住好奇心,不分身份高低贵贱,全都涌向了唢呐声的方向,他们想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连接陈府院外广场和官道的路上,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在大群文登营士兵的护送下往这边走来了。陈雨穿着新郎官的衣服坐在高头大马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身后是并列而行的两顶花轿。

“来了来了,人救回来了,两个新娘子都到齐了!”宾客们一边议论,一边闪开道路。

在万众瞩目之下,陈雨领着两顶花轿,连同迎亲仪仗队伍缓缓来到了宅邸门口,然后翻身下马。

队伍后方,陈应元从软轿中慢慢走了出来,一旁的顾大锤迎了上去:“下官顾大锤,恭喜陈军门。”

“同喜同喜。”陈应元拱了拱手。

两人见过礼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了,都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些怪异,就这么尴尬地站着,气氛有些微妙。两人的女儿同一天嫁人,女婿是同一人,而且都是明媒正娶,不分妻妾,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寒暄下去。

陈雨转身面向宾客,面对无数双好奇的目光,他镇定地说:“抱歉让诸位久等了。原本按流程该拜堂成亲,但是之前出了一点意外,所以有些话必须先交代。”

他指着陈卓所乘坐的花轿,“陈军门的千金,也是本官的新娘之一,几个时辰前被歹人劫持,幸好吉人天相,加上解救及时,她安全归来,没有耽误吉时。最重要的是:歹人被一网打尽,新娘仅仅受了一点惊吓,毫发无损!”

宾客们立刻小声议论起来。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文成伯要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妻子虽然被劫,但仍然是清白之身。对于即将拜堂成亲的新人而言,这确实是最重要的事情,否则不明不白过了门,当面没人敢说,背后指指点点的人可不会少。

第四百一十九章 神仙打架

阐明了陈卓的清白之后,陈雨招招手,张富贵等人押着神情恍惚的曹不修过来了,到了广场中央,将其推倒在地。

“就是这个人,堂堂山东镇守太监的义子,曹不修曹公子,伙同一群潜入山东的鞑子,联手掳走陈府千金,也就是我即将过门的妻子。”陈雨指着瘫倒在地上的曹不修说,“现在鞑子已经偿命,曹公子作为元凶之一,也必须为此事作出一个交代!”

宾客们顿时哗然,事情越闹越大了,本以为是一伙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匪强人,没想到居然牵扯到了山东另一个巨头。镇守太监可是皇帝身边的人,一般人可不敢得罪,陈雨当众揭穿此事,看样子是打算撕破脸了,也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收场。

陈雨环顾四周,缓缓地说:“鉴于本官的妻子保住了贞节,所以曹不修罪不至死。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从现在起,他必须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在喜宴上跪三天三夜,以此赎罪。若非如此,难消本官心头之恨!”

这下宾客们完全没了看热闹的心思,议论声戛然而止。他们不过是冲着陈雨和陈应元的面子赴宴,结交两个实权人物而已,并没有做好卷入一场政治斗争漩涡的心理准备。打狗还要看主人,曹不修的背后是曹吉安,这样羞辱曹不修,实际上就是打曹吉安的脸,文成伯和镇守太监斗法,他们牵扯进来,成为人肉背景板,算怎么回事?

广场上的嘈杂声平息了下来,只有唢呐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过了片刻,也许是见到情形不太正常,迎亲的队伍也讪讪地停下了手中的乐器,现场一片安静。

沉默了一会,一名山东都司的官员小心翼翼地说:“文成伯,您的心情下官都理解,良辰吉日,新婚妻子被劫,换做是谁都忍受不了。不过毕竟涉及济南的曹公公,稳妥起见,是不是先把曹公子看押起来,和曹公公商议之后再做决定,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有人立即附和:“是啊,都是官面上的人,您和曹公公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即便曹公子一时糊涂,也不用当众跪三天三夜吧,这么羞辱一个世家公子,实在有辱斯文……”

陈雨冷冷地看着这些人:“一个阉人的干儿子,算什么世家公子?曹不修所作所为,他自己已经亲口承认,还有什么误会?”

陈应元踱步走上前,站在了陈雨的身边:“镇守太监固然权势不小,但是放纵家人行凶,即便官司打到御前,本官和文成伯也奉陪到底!”

两人态度鲜明,堵住了其他人的嘴,这下再也没人敢出头做和事老了。登莱巡抚和位列三孤的文成伯联手,跺跺脚整个山东都要抖三抖,即便来自济南的这些官员畏惧曹吉安,也不敢和他们两人唱对台戏。

陈雨挥挥手:“该说的都说完了,喜事照办,天地照拜,各位宾客请各归其位。奏乐!”

唢呐声再度响起,花轿被抬入了陈府,宾客们各怀心事重新入席,只留下了曹吉安在士兵的看守下躺在地上,双目无神地仰望着半空。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方圆十步之内,形成了一个真空区域,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敢踏入这个雷区,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三个大人物的角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府内外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大红灯笼,宾客们一边听着院内隐约传出拜天地父母的唱礼,一边偷偷打量着曹不修,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夹着菜送入口中,却感觉味同嚼蜡。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们也不知道这股火会不会燃到自己这些旁观者身上来,个个如坐针毡。他们恨不得立刻就走,却又不敢,怕惹怒了陈雨和陈应元。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雨拜完天地出来,逐桌敬酒,宾客们强打精神,起身道贺。

觥筹交错中,西面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远远地喊话:“山东镇守中官曹公公到!”

来了来了,宾客们端着酒杯僵住了,心想,怎么这么快,就不能等咱们走了再来吗?

陈雨却很镇定,捏着酒杯慢慢地走到广场中央,看着一群人抬着软轿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

曹吉安掀开帘子走出轿子,一眼就看到了被几名士兵架着跪在地上的曹不修,立刻尖声叫道:“修儿?来人,赶紧把公子扶起来,看看有什么伤没有?”

几名侍从快步上前,想要抢出曹不修,却被士兵们拦住了。曹不修看到了救星,神智清醒了不少,挣扎着喊:“义父,救我!”

曹吉安看见他的狼狈模样,心痛不已,厉声说:“都是死人吗,没看见公子都喊救命了吗?”

随行的官兵操起兵刃上前,想要抢人,周围警戒的文登营士兵们纷纷跑了过来,列成人墙挡在前方。

“且慢。”陈雨斜眼看着曹吉安,“曹公公,久仰大名。咱们同在山东为官,今日却是第一次见面,如果你是来赴宴的,那就请上座,但是跪在地上这个人,还请你不要碰的好。”

曹吉安阴着脸望向陈雨:“文成伯,咱家也是久仰你的大名,年少成名的英雄人物,一直仰慕的紧。喜酒就不喝了,薄礼也可奉上,但修儿是咱家的义子,一直当亲儿子看待的,今儿个无论如何都要带走。”

陈雨悠悠地回答:“本官知道他是曹公公的义子,也会给这个面子,人你可以带走,但不是现在。本官说过,要让他在这里跪三天三夜,少一个时辰都不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万万不可能收回的。”

曹吉安踏上前一步,面目狰狞:“文成伯这是要和咱家过不去了?请问修儿犯了何事,要受你这般羞辱?”

“你的宝贝干儿子半路劫人,掳走了本官的宝贝女儿、文成伯即将过门的妻子!”陈应元从院内走出,朗声道。

“而且还和鞑子沆瀣一气,私通鞑虏的罪名,请问曹公公是不是要替你的义子担下来?”陈雨补了一句。

曹吉安愣住了,他虽然猜到了曹不修的意图,但没有想到那伙“辽东商人”居然是鞑子,这下事情倒是有些棘手了。

三人鼎足而立,互不退让。旁边的宾客们端着酒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个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第四百二十章 峰回路转

众目睽睽之下,曹吉安以一敌二,与陈雨、陈应元正面对峙,看似不落下风,其实有苦难言,心中的尴尬和焦灼只有自己明白。

他虽然是堂堂镇守太监,顶着皇帝身边人的光环,但毕竟来山东的时间只有一年多时间,根基尚浅,影响力也就局限于济南一带,真要较起劲来,是搬不动登莱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的,更别说陈雨这种有兵有权,政治地位也在自己之上的地头蛇了。对方手握重兵,真要撕破脸,他一个宫里出来的宦官,拿什么抢人?只不过为了义子和面子,不得已硬着头皮上罢了。

曹不修看出了一些端倪,感觉自己凶多吉少,绝望地说:“义父,一定要救救儿子,您老人家要是不管我,三天三夜之后,只怕我没命回到济南见您了……”

曹吉安看见义子的神情,痛心不已。

曹不修是自己的堂侄子,因为自己一个阉人无法娶妻生子,才从堂兄那里过继过来传承香火,这么多年下来,亲眼看着长大,早已当做了亲儿子一般,百般溺爱,有求必应,断无可能亲眼看着他受这样非人折磨的。几天下来,惊吓过度加上肉体的折磨,曹不修未必会死,但命也要去半条,落下病根是免不了了,而且这样的羞辱过后,以后还怎么见人,还有哪家的大家闺秀愿意嫁给他,曹家的香火怎么延续?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阉人对于后人和香火的执着。

换做其他官员,碰到自己儿子作奸犯科,犯下掳人妻子、勾结鞑虏等罪行,理亏在先,得罪的还是权势犹在自己之上的大人物,多半会抛下一句“逆子,死不足惜”,给足对方面子,然后私下里再行斡旋,换取谅解,从轻发落。

但阉人多半性格偏激,怎么可能有耐心做这样的水磨功夫?

一想到不能当场救下义子可能发生的后果,曹吉安面部有些扭曲起来,他咬着牙亲自走过去:“咱家就是要带人走,倒要看看谁敢拦?”

组成人墙的文登营士兵有些发愣,对方的官兵和侍从他们不怕,但是这个大太监自己出马,该怎么办?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曹吉安,他们一时没了主意,纷纷扭头望向陈雨,希望得到明确的指示。

曹吉安走到人墙面前,伸手去拉士兵们的胳膊,嘶声道:“让开!”士兵们不敢让开,却也不敢向他动手。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官场上的人物,就算撕逼,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赤膊上阵,曹太监这是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吗?

陈应元不停地捋着胡须,面色严峻,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阉人发疯,自己顾及身份,是不可能跟他一样发疯,挽起袖子上前干架的,但总不能让人打死他吧?

陈雨冷眼看着这一切,毫不犹豫地下令:“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准放任何人靠近曹不修一步!”

士兵们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心里有了底,牢牢站定,任凭曹吉安如何撕扯,都无法前进一步。好几人的脸上被抓出了血痕,却一动不动。

陈雨接着下了第二道命令:“曹不修私通鞑虏,罪大恶极,不管谁胆敢掳走人犯,都以同犯论处。来人,把闯进千户所的这些帮凶全部抓起来!”

外围更多的士兵小跑着进入了广场,围住曹吉安带来的侍从和官兵,一顿枪托砸下去,惨叫声一片。

曹吉安身体孱弱,撕扯了半天,一个士兵也拉不动,自己却气喘吁吁,发髻也乱了。听到惨叫声后,扭头一看,自己带来的几十人全部被捆了起来,只剩下自己孤家寡人一个。

他红着眼瞪着陈雨:“你真要赶尽杀绝,彼此结下生冤死仇?”

陈雨镇定地看着他:“路都是曹公公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本官奉劝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威海卫是我的地盘,你这样胡搅蛮缠,除了让自己难堪,毫无用处。还有,私通鞑虏的罪名不小,谁也担当不起,你这么做,只会把曹不修推入无底深渊!”

这话的威胁非常明显,本来只打算让曹不修吃点苦头,如果曹吉安发疯撒泼,那么就送佛送到西,敲定通虏的罪名,送曹不修上路。

曹吉安咬牙切齿地说:“私通鞑虏只是你一面之词,谁能作证?不要拿大帽子压人,咱家不怕!”

陈雨哼了一声:“你倒也不傻,知道鞑子都被我杀了,死无对证。不过是否有罪,咱们可以一起去御前打这个官司,在此之前,人你不能带走。”

曹不修害怕地浑身发抖,事情越来越麻烦了,如果等到了京城才能有希望脱离陈雨的魔爪,鬼知道这期间自己会不会被折磨致死?

曹吉安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怔住了,停下了撕扯的动作。呆了半天后,他追问了一句:“当真不放人?”

陈雨缓缓摇了摇头:“不放!”

曹不修牙齿格格直响,哆嗦着说:“义父,我不想死……”

曹吉安爱怜地看着他,如同看着幼崽的野兽,“放心,义父不会抛下你。”

说完这句话,曹吉安伸手一个一个解开了袍子的扣结,然后慢慢地脱下身上的宦官服饰。

众人盯着他,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曹吉安甩掉了外面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绣着图案的蓝底金纹的袍子。

陈应元动容道:“御赐蟒袍?”

宾客们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曹公公居然还有蟒袍,看样子这事要峰回路转了。”

陈雨定睛一看,这件袍子上锈了两条似龙非龙的动物,乍一看,与崇祯的龙袍有几分相似。他扭头问陈应元:“这是什么路数?一个太监穿龙袍,算不算僭越,可以砍头的吧?”

陈应元摇摇头:“这不是龙袍,是蟒袍,龙爪有五趾,而蟒只有四趾,本朝一般是给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据我所知,本朝除了司礼监掌印、秉笔和东厂、御马监提督,以往宫中派出的镇守太监极少有这样的殊荣,圣上赐给他这件蟒袍,看来大有深意啊。”

曹吉安咯咯笑了起来,头上散乱的发髻风中凌乱,看起来份外诡异。

“圣上御赐咱家这件蟒袍,命咱家监督山东文登营指挥使、太子少保、文成伯,避免其拥兵自重、行不法之事,文成伯不在山东期间,咱家可以掌管全省兵权,文武官员皆要听从号令!”

第四百二十一章 曹吉安的选择

曹吉安的话一出,所有人一片哗然。眼看着他奈何不了陈雨这样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只能自取其辱,没想到忽然放出了这样一个大招,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陈应元手一抖,扯断了几根胡须,却顾不上痛,小声问:“贤婿,此次入京,圣上可曾提起这件事?”

陈雨眯起了眼睛,看不出喜怒哀乐,缓缓地回答:“确实提起过,赐给曹吉安令牌和蟒袍,平时协助我管理山东军务,如果我出征就接管兵权,说是防止朝野之间非议我文登营一家独大……”

“如果属实,那就有些麻烦了。”陈应元皱眉道,“虽说他的权限只是协管军务,掌管兵权也仅限于贤婿离开山东期间,而且与曹不修之事没有直接关联,但他的差使毕竟是圣上金口御命,就不能轻易得罪……曹不修的事情,只怕要重新考虑了。”

陈雨没有吭声,盯着有些癫狂的曹吉安,脑中开始急速思考起来。

表面上看,眼前只是为了曹不修掳走陈卓一事,自己和曹吉安的意气之争,但是从曹吉安亮出蟒袍、搬出崇祯任命的差使那一刻起,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对付一个镇守太监,天不会塌下来,但是曹吉安口口声声说自己被皇帝委任监视文登营,那么要对付的就不仅仅是曹吉安一人了。都说打狗要看主人,之前打的狗是曹不修,主人是曹吉安,可是现在的狗变成了曹吉安本人,主人变成了崇祯,之间的区别就大了。

陈雨并不畏惧皇权,之所以愿意表面上遵守官场的游戏规则,根本原因在于打破体制约束的时机尚不成熟,文登营也没有做好与朝廷彻底翻脸的准备,而且现在仍然能从体制内获取政治上的好处。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自己被曹吉安逼上了梁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认怂,放掉曹不修;要么硬刚到底,彻底和曹吉安翻脸。而第二个选择可以说意味着和朝廷决裂,接下来似乎就只有造反一条路了。

可是,现在的文登营真的到了扯旗造反的时候了吗?

现在还是崇祯七年,李自成还在洪承畴的手下苟延残喘,皇太极也没有做好入关逐鹿中原的准备,大明皇帝还是中原正统。虽然文登营有数以万计的军队,也有威海卫和铁山卫这样的根据地和粮食基地,实力在大明各种势力中占有一席之地,可以与任何军队正面交锋不落下风,但在这种时候造反,天下百姓真的会认同一支造反的官兵吗?

陈雨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脸色严峻,他发现自己没有把握在这种匆忙起兵的情况下能掌控大局,取代明王朝。大明建国数百年,朱家王朝的正统深入人心,即便文登营凭借完善的火器化部队和良好的后勤保障取得局部战争的胜利,但是没有大义名分,就得不到百姓的拥护,又怎么在短时间内稳定大局,同时应对清军的进攻、流民军的袭扰、旧官僚的反噬?

可是不造反又怎么应对眼下的局面?如果就这么认怂,曹吉安压过自己一头,以后还怎么服众?陈雨陷入了两难,心中天人交战,无法下定决心立刻撕破脸造反,却也找不到最合适的解决办法。

这些念头在陈雨的脑海中盘旋,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旁人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都以为文成伯够强硬,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已经有人私下议论。

“这下曹公公骑虎难下了,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但是圣命只让他监督文登营、协管军务,终究和曹不修的事情没有关联,要是文成伯不松口,他也无可奈何。”

“是啊,这么僵下去,曹公公顶多到御前给文成伯上眼药、穿小鞋,但那也是事后的手段了,眼下还是奈何不了手握兵权的文成伯啊!”

……

这些议论声虽然不大,但还是顺风飘到了曹吉安的耳中。

他说出那番话之后,就定定地看着陈雨,希望对方能被吓倒,但对方始终没有松口,甚至一声不吭,似乎对他的威胁不屑一顾,心里逐渐冷了下来。等听到这些旁观者的议论,更是如堕冰窟。

都说拉大旗扯虎皮,难道,皇爷这面大旗,也撼动不了陈雨这个嚣张跋扈的武将吗?

曹吉安越想越远,他联想到了祖大寿、左良玉等人,仗着手上有兵,对圣旨阳奉阴违,皇帝也无可奈何,文官杀了一个又一个,可极少处置这些手握重兵的武将。陈雨崛起虽然也就这几年的功夫,但是论实力,似乎不在辽东祖大寿之下,比起左良玉之流还要高出一筹,真要铁了心对付自己,只怕皇帝也是有心无力,未必能给一个掳走官员妻子、有私通鞑虏之嫌的宦官义子出头。

曹吉安越想越绝望,他又看了可怜巴巴的曹不修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作出了一个决定。

众目睽睽之下,曹吉安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呆立片刻,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全场哗然,事情的发展真是曲折离奇,刚才似乎重新扳回局面的曹公公,居然就这么下跪了?一个身穿御赐蟒袍的镇守太监,当众下跪,当真说不出的诡异。

宾客中大多是官员,政治敏感性很高,几乎是下意识地齐刷刷闪到两旁,避开了曹吉安的正面。开玩笑,他身上可是代表皇权威严的蟒袍,谁敢站在他的面前?

陈应元也是立刻侧身站到一旁,顺手推了陈雨一把。陈雨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站定之后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心中却是如释重负,事情有转机了,台阶送上门了。

“咱家教子无方,这逆子作奸犯科,确实该惩治。”曹吉安哆嗦地开口,脸上尽是不甘和绝望,“还请文成伯、陈巡抚高抬贵手,让咱家带回去严加管教……”

陈应元几步窜到曹吉安身旁,扶他起身,和颜悦色道:“曹公公,有话起来说,您身上是御赐的蟒袍,这么下跪,没人承受的起。至于贵公子之事,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嘛,对吧,贤婿?”最后一句却是对陈雨说的。

陈雨也点了点头:“老泰山说的是。曹公子一时糊涂,做出了错事,虽然要依照律法惩治,但本官终究不能代替刑部、大理寺,这些事情,该交给有司办理。”

“那么,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陈应元应变得很快,“曹公公,贵公子也受了教训,就请你把他带回去管教,至于是否追究罪责,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如何?”

曹吉安在陈应元的扶持下勉强站立,似乎随时会摔倒,闻言点点头:“那就多谢二位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三人行

翁婿两人一唱一和,表面上给了曹吉安面子,但曹吉安自己却心知肚明,这一次是栽倒姥姥家了,不仅颜面扫地,而且与陈雨的矛盾公开化了,彼此成了在山东境内的头号敌人,以后必然是有你无我的结局。

士兵们松开了曹不修,曹不修连滚带爬扑到曹吉安脚下,抱着腿嚎啕大哭。

曹吉安用力拉他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还嫌不够丢人?走!”

陈应元和和气气地说:“曹公公慢走,本官与贤婿抽不开身,恕不远送。”

曹吉安达到了目的,连表面的客套也不愿敷衍,扭头就走。那些被松绑的随从们也仓皇跟在后面,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一场风波最后以曹吉安彻底认栽而告终。很多人猜到了开头,却绝猜不到这个离奇的结尾。曹吉安带着曹不修离开后,喜宴继续,宾客们挤出笑容,接着和逐桌敬酒的陈雨碰杯。

不知道敬到第几桌时,陈雨已经有些微醺。虽然他的酒量不错,但是刚才高度紧张,突然放松下来之后,杯中的低度烧酒似乎比平时更容易醉人。

这时满桌的宾客正站立着端着酒杯,说着祝贺的吉祥话,其中一人突然冒出了一句:“学生谢鸿运,在济南朱军门账下效力,受军门委托,前来为文成伯道贺。今日文成伯不畏强权,力斗权阉,学生佩服的五体投地,回到济南后必会一五一十告知朱军门,想必他也会很高兴的。”

桌上的其他宾客立刻静了下来,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啊。

瞧这人的打扮举止,似乎是幕僚一类的角色,能代表山东巡抚朱大典出席这样重量级的喜宴,肯定是心腹,说出来的话多半也代表了朱大典的态度。能当众说出“力斗权阉”四个字,傻子都能听出朱大典对同在济南的曹吉安的不满,看来曹太监在山东官场潜在的敌人绝不止陈雨翁婿两人啊。

陈雨眼睛一亮,没想到反曹联盟又多了一个同盟军,虽然曹吉安背后站着皇帝,但是两个巡抚加一个实权武将,这样的豪华组合,即便是崇祯本人也要掂量掂量。他高兴地举杯对此人说:“谢先生过奖了,本官与朱军门颇有渊源,当年登州平叛就曾在他麾下效力,回到济南后,代本官向他问好。”

谢鸿运恭敬地举杯:“学生一定把话带到。”

觥筹交错中,喜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终于进入了尾声。宾客们逐渐散去,从登州、济南等地远道而来的客人则被陈府和顾府的人带去安置休息。

陈雨终于放下了酒杯,脚步踉跄地往内院走去。经历了白天高强度的奔袭和晚上的斗智斗勇,然后应酬宾客,直到此时,他才回归了新郎官的角色。

苏颖带着几个丫鬟迎了上来,递上一杯醒酒茶,温柔地提示:“两个妹妹都在等着呢,事先也没说定,到底今晚先和谁圆房?”

陈雨接过茶杯,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看了看前方同样挂着大红灯笼的两间卧房,略一踌躇,说道:“为夫自有主张。”

他先“吱呀”一声推开了右边的房门,闪身进去,然后轻轻掩上门。

左边的卧房里,小环听到旁边传来开关房门的声音,顿时嘟起了嘴巴,失望地说:“姑爷太不体贴人了,小姐你今天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委屈,怎么说都应该先来这边啊?”

陈卓罩着红盖头,看不到表情,缓缓地说:“夫君怎么选择,自有他的道理,你跟着我嫁进来,以后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口无遮拦了,少说几句。”

小环委屈地点点头:“小环知道了。不过,姑爷要是今晚都不过来,那合卺酒怎么办,谁来给你挑盖头,总不能枯坐一夜吧?”

陈卓一时无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出嫁前学过的常识此刻都派不上用场,谁也不知道同时有两个新娘子该怎么履行新婚之夜的流程。

两人就这么坐着发呆,房间里极其安静,甚至能听到蜡烛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声音。

枯燥的等待度日如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功夫,又或许是几刻钟,门忽然一下被推开了,陈雨带着笑容走了进来,轻轻唤了一声“夫人。”

陈卓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声音带着惊喜:“夫君?”

“让你久等了。我过去跟顾影打了声招呼,向她解释今晚为何先到你这边来,所以耽搁了片刻。”陈雨掩上门,转身笑吟吟地走到床边,忽然发现依偎在陈卓身旁笑得花儿一样的小环,吃了一惊,“小环,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环笑眯眯地把两个酒杯分别塞到两人手里,“先别啰嗦,喝合卺酒了。每人喝半杯,然后交换一起饮尽。”

陈卓掀起半边盖头,轻轻抿了一口,陈雨也慢慢端起酒杯,仍然狐疑地望着小环,似乎想得到答案。

小环有些害羞地推了一把陈雨:“姑爷干嘛老是这样盯着小环?你放心,今晚我哪都不去,你和小姐圆房,我是要伺寝的!”

“噗呲”一声,陈雨把喝到嘴里的酒水全部喷了出来,呛得咳嗽起来。

缓过来之后,他擦着嘴边的酒水,不敢置信地问:“这是真的吗?”

陈卓轻轻点了点头:“小环陪我嫁过来,自然就是通房丫鬟。我和她情同姐妹,什么事都不用避她。”

小环脸上因为害羞红扑扑的,但是语气理直气壮:“尤其是今晚,小姐受了这么大惊吓,我是一定要陪着的。”

陈雨咽了口唾沫,掀开了陈卓的盖头,看着她眉目如画的那张脸,然后又看了看可爱俏皮的小环,又惊又喜地问:“真的……可以这样子吗?”

良久,房间的蜡烛被吹灭了,然后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脱衣声。

小环的声音传出来:“哎呀,姑爷,你别急啊,等我帮小姐宽衣,再伺候你啊,怎么自己就脱起来了?”

“我不打紧的,你赶紧帮小姐脱……咦,小环你怎么不脱,不是三个一起睡吗?动作这么慢,我来帮你……”

“啊——姑爷你干什么,怎么剥我的衣服啊?”

“夫君,小环是伺寝的,你要纳了她,也不急于一时啊……”

“这个,都睡一张床了,就要坦诚相见嘛……放心,床够大,我特意定制的,只是没想到今晚就能派上用场……”陈雨的嘴似乎含住了什么,含糊不清地嘟囔,“唔唔……你们现在都是我的人了,老爷我一定雨露均沾……”

女人颤抖的呻吟声飘出了窗外,一时也分不清是陈卓还是小环的。

当晚,春色无边。

第四百二十三章 风云再起

次日,陈雨在小环的服侍下洗漱更衣,穿戴整齐之后,转身看了一眼床上仍卷在被窝里沉睡的陈卓,心满意足地笑了,如果不是封建社会,哪有这样的机会和白富美及其闺蜜(丫鬟)大被同眠?

出门之前,他笑眯眯地捏了捏小环有点婴儿肥的脸蛋:“昨晚你和小姐都累了,白天反正没什么事,躺回床上休息一会吧。”

小环不由自主地夹了夹腿,脸红红地应下:“哦。”

陈雨笑着跨出房门,听到旁边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扭头一看,顾影也撅着嘴走了出来。

他走过去,轻轻搂住顾影,温柔地说:“昨晚委屈你了。”

顾影被这么一搂,心里些许埋怨烟消云散,顺从地环住男人的腰,低声说:“陈姐姐白天受过那么大的惊吓,需要安慰。再说了,她是第一次和你圆房,我已经和你有过夫妻之实了,不委屈。”

陈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这样和睦相处很好,后院安宁,相公我才能安安心心出去打拼。”

顾影乖巧地点了点头,毫无平日的飞扬霸道。

安抚了独守空房一夜的顾影之后,陈雨往书房走去,脸上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

王有田、王为民兄弟已经早早地在书房外面等候,陈雨看到二人之后,颔首示意,然后招手让他们跟着自己进了书房。

坐定之后,陈雨说:“昨晚时间太晚了,所以有些事情留到今天交代。本官给你们兄弟两人一个重要的任务。”

两人齐声应下:“请伯爷示下。”

“昨晚虽然打发走了曹吉安,但是阉人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陈雨说,“本官手上有兵,论官职、爵位也在他之上,加上陈军门,在山东境内他是奈何不了我的。但是要提防他在京城动手脚,毕竟是宫里来的,人脉不会差,而且可能会到皇帝面前给我上眼药。所以,本官决定……”

兄弟两人挺起了胸膛,等着命令。

“情报司选调专人赶赴京城,刺探一切不利于本官和文登营的消息,有必要的话,可以寻求左都御史唐世济、司礼监随堂太监方正化的帮助。”

王有田点点头:“请伯爷放心。”

“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遍地都是,没有银子不好办事,本官写张条子,你找到商行顾总管,让他拨给你一笔银子作为活动经费。记住,不要怕花钱,但是一定要办好差使。”

“遵命!”

陈雨转向王为民:“内卫局这边,外松内紧,要加大管控和盘查的力度。鞑子既然能潜入山东,也必然会来威海卫,类似于夫人被掳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发生第二次,否则唯你是问!”

王为民擦了一下脑门的汗珠,连忙说:“属下遵命!”

打发走两人,陈雨又命人请来留宿府中的陈应元,开门见山地说:“老泰山,曹吉安这个阉人虽然奈何不了我,但是他的根基和人脉都在京城,昨天的事他肯定会想方设法报复,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陈应元点头道:“没错,虽然昨晚不得不放走他,但是这个梁子是结下了。另外,贤婿可能不知道,曹吉安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他是曹化淳的人,不能不防。”

“这个家伙居然是曹化淳的人?”陈雨有些愕然,立刻回想起乾清宫外碰见曹化淳的那一幕,“难怪上次入京面圣,皇帝会提出由曹吉安分管山东军务的说法,原来是曹化淳在作祟。”

他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我是这么想的:现在我节制山东境内全部兵马,等于掌握了全省兵权,如果我们两人能和山东巡抚朱大典同气连枝、共同进退,那么整个山东就如铁桶一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以不变应万变,即使曹吉安通过主子曹化淳打什么主意,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陈应元想了想:“山东、登莱巡抚加上你这个文登营指挥使?好主意,政军大权都在我们三人手中,除了圣旨,没人能撼动,即便是曹化淳亲至也无从下手。”

陈雨傲然说:“全山东的卫所包括山东都指挥使司都在我的管辖之下,其余营兵也由我节制;您和朱大典一西一东,山东六府的文武官员都逃不出你们两人的五指山。在这样的局势下,区区一个镇守太监,不过是土鸡瓦狗尔,东厂提督也鞭长莫及。只是朱大典是否愿意和我们联手,只怕要老泰山出马才行。”

“昨晚他的幕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看来朱延之也和曹吉安有不少过节,加上老夫和他的同门情谊,相信他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陈雨开心地笑了起来,没想到曹吉安成了促成他联盟两大巡抚的契机,倒是意外的收获。虽然陈应元的老丈人身份天然就是文登营的铁杆盟友,可是朱大典就不同了,要是没有曹吉安这个共同的敌人,未必会加入这个小团体。这样一来,京城和山东官场,自己都有了可靠的盟友,加上威海卫和朝鲜那边的布局,自己的政治、军事版图,正在慢慢的萌芽并成型,逐鹿天下的那一天,并不遥远了。

发生在山东的这个小插曲在历史的长河中连朵浪花都算不上,时间的巨轮慢慢前行,几个月后,很快就到了崇祯八年(1635)秋天,沉寂了一段日子的满清又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青口山白羊峪长城(注1),一段长城的城墙上冒着浓烟,垛口上横七竖八挂满了尸体,城门洞开,密密麻麻的留着金钱鼠尾辫的士兵穿过门洞,从关外进入关内。山脚下,白底金边的金龙旗下,年轻的多尔衮骑在马上,看着身后满目疮痍的长城,淡淡地对身边的阿巴泰说:“七哥,明军还是和以往一样,不堪一击,长城形同虚设,又如何抵挡我大金的勇士。”

阿巴泰闷声回答:“一年以前,我也和睿亲王一般看法,但是明国境内的兵马不止边关这些草包,还是有硬骨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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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青口山白羊峪长城位于今河北迁安市大崔庄镇,始建于明初,明晚期隆庆、万历年间包砖、加厚、修缮加固。

第四百二十四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多尔衮听了阿巴泰的话,轻轻笑了笑:“七哥说的是文登营吧?虽然陈雨这个人有两把刷子,但毕竟只是偏安一隅的地方武将,以往过于轻视让他钻了空子,这次大清举全国之力进攻明国,他未必就能再掀起风浪了。”

阿巴泰闷声闷气地反驳:“英郡王在辽河一战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们就是败了。现在的文登营羽翼丰满,朝鲜都在其掌控之下,大清后方是个极大隐患,这次入关,只怕不能太乐观……”

多尔衮身后的几名正白旗将领闻言不忿,要不是碍于阿巴泰的身份,早就上前呵斥了,只能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呵呵,七哥居安思危是没有错的,但是这次陛下安排妥当,亲自坐镇鸭绿江以北,不用担心后院起火,只要我们和成亲王(注1)、安平贝勒的两路大军节节胜利,掳走足够的丁口和财物,陈雨苦心经营的局面就会土崩瓦解,大清还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清!”

阿巴泰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勉强说:“睿亲王说的是。就要进入明国北直隶了,我去前面看着点,中军就由睿亲王主持大局了。”

多尔衮伸手示意:“七哥辛苦了。”

目送阿巴泰策马走远后,多尔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虽然他在阿巴泰和部下面前表现的很有信心,其实内心是颇为担忧的。

这次清军大举入关,和往日有所不同,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雨建立了铁山卫之后,大量吸收南逃汉人,“人人有田耕”和低赋税的政策成了满洲境内汉人向往的乐土,逃亡人数越来越多,清廷到处设卡,捕杀了不少逃人,还是无法阻止这种趋势,导致汉人包衣(农业人口)急剧减少,大量田亩抛荒。肥沃的良田无人耕种,而渔猎出身的满人又不善此道,眼看寒冬就要到来,满清陷入了粮食危机。

在这样的恶劣形势下,皇太极决定破釜沉舟,再度发起大规模的战争,通过入关劫掠来弥补农业人口和粮食的损失。为了防止铁山卫从鸭绿江北上袭扰大后方,皇太极领着正黄旗亲自镇守鸭绿江以北,守住后门,派出多尔衮、阿巴泰以及岳托、杜度的两路大军奔袭大明——其中阿巴泰和杜度因为先后和异军突起的文登营交过手,对这个对手比较了解,所以领命协助两位亲王主帅待罪立功。

这一次战争,满清的主力几乎倾巢而出,可谓不成功便成仁,如果达到了战略目的,满清就能熬过寒冬,恢复元气;如果失败,失去了不少农业人口、又耗费了大量军粮储备,满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力再发起类似的军事行动了。

崇祯八年(1935)秋,满清再次入寇,多尔衮、阿巴泰的左翼大军和岳托、杜度的右翼大军分别从青口山、墙子岭入关,直扑北直隶,来势汹汹。京城告急,崇祯发出号令,勒令各路大军入京勤王。

文登营作为近年来战绩最耀眼的军队,自然也在征召勤王之列,八百里加急的兵部命令最先送到了山东,陈雨比其他边镇更早接到了北上的命令。

陈府大厅内,文登营主要将领济济一堂,共同商议北上勤王的军事行动。

陈雨捏着兵部的命令扬了扬:“诸位,勤王的命令已经来了,我们又要和鞑子一较高低了。”

将领们的情绪似乎不是很高,有人望着屋顶,有人盯着地面,没几个人去注视那张盖了兵部大印的纸。张富贵素来以直来直去著称,开口道:“伯爷,皇帝不地道,咱们文登营立下那么多汗马功劳,却还防贼一般防着咱们,说什么让那个姓曹的太监监督文登营不法之事,听着就来气。怎么,现在鞑子逼到京城外了,就想起咱们了?”

陈雨笑了笑:“估计猴子的话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吧?本官也知道,曹吉安跑到威海卫抢人,亮出蟒袍和皇帝的命令,这件事让大伙都不痛快。不瞒你们说,本官心里也不痛快!”

邓范说:“都说主辱臣死,咱们眼睁睁看着曹……曹不修掳了夫人,却被曹吉安这么带走,屁事没有,心里能痛快才……才怪。曹吉安为什么能带走人,还不是仗着皇帝的面子,要不是皇帝给了他监督文登营的差使,还御赐了蟒……蟒袍,咱们会怕一个阉人?”

张富贵嘿嘿一笑:“邓范说的不错。伯爷,您心里也不痛快吧?要俺说,不稀罕勤王的功劳,干脆不去。如果您不愿得罪朝廷,那就慢点走,磨磨蹭蹭,等鞑子把北直隶打成一片白地撤走了再去也不迟。”

陈雨收起了笑容,大喝一声:“糊涂!”

众人都吓了一跳,张富贵期期艾艾地问:“怎么了,伯爷,俺哪里说错了?”

“皇帝干出什么样的事情,那是他的事,可是北直隶的百姓是无辜的,我们明明有这个能力赶走鞑子,却眼睁睁看着他们烧杀抢掠却无动于衷,良心不会痛吗?你们别忘了,三年以前,你们和他们一样,都是土里刨食的穷人,怎么,现在发达了,就高人一等了,可以视人命如草芥了?”

张富贵等人不约而同低下了头,脸上火烧火燎的,颇为羞愧。

“再说了,本官不可能一辈子就窝在山东做个土霸王,等到时机成熟,终究要走出去,承担更大的责任的。”陈雨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是想守着一亩三分地故步自封呢,还是想博一个更大的前程?”

蒋邪和邓范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地问:“伯爷的意思莫非是……”

“嘘——”陈雨伸出食指挡在嘴唇上,“担心隔墙有耳,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

张富贵没读书,但脑子灵活,也反应过来了,想说又不敢说,激动地抓耳挠腮,当真像极了一只猴子。

“既然我们注定要承担更多的责任,那么就不能坐视鞑子烧杀掳掠。”陈雨说,“即使没有兵部的命令,本官也会出兵。在本官心里,北直隶的百姓死伤或被掳走,和威海卫、铁山卫的军民遭殃一样心疼,你们明白吗?”

众人连连点头,纷纷回答:“明白,明白。”

陈雨隐晦的点出了自己的计划,那么众人都能体会他这番话的意思:既然打算有朝一日问鼎天下,那么天下的百姓将来都可能成为自己的臣民,让鞑子把北直隶烧成白地,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出兵驱逐鞑子不是为了朝廷,而是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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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成亲王就是岳托,清太祖努尔哈赤之孙,礼亲王代善之长子,此时为镶白旗旗主。

第四百二十五章 出征

定下了北上抗清的策略后,文登营迅速进入战斗动员状态,战争机器高速运转起来。

此时的文登营拥有一万多正规军、一万多农兵、五千朝鲜仆从军的强大兵力,而且大部分是用近代化方法训练的火器化部队,论战斗力远超三五万冷兵器部队。陈雨一声令下,跟随他来到山东的一个协、新建的骑兵营、铁山卫的四个协和朝鲜营分别在威海、铁山登船,浩浩荡荡开往北方。

威海卫码头,陈雨对前来送行的赵梓隆、吴大海交代道:“山东就交给你们两位了,本官在前方作战,后院务必要保证安稳,不要让我分心。”

赵梓隆点头道:“大人放心,威海卫有下官编练的三千新军,而且大人亲征,鞑子在北直隶过不来,凭借这些兵力拱卫山东没有问题。”

陈雨摇摇头:“虽然本官号称节制山东兵马,全省军务都由本官管辖,但关键时刻,真正要管的只是文登营四卫四所,尤其是威海卫,这才是最要紧的所在,否则山东这么大,三千新军怎么顾得过来?你一定要记住,只要威海卫不出问题,文登营的根基才会稳。”

赵梓隆明白了,完成了彻底的改革、拥有兵工厂等重要设施的威海卫才是根本,其余地方无足轻重。

“下官明白了,请大人放心。”

陈雨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陈卓等女眷,想到曹不修掳人的事情,补了一句:“本官的妻妾都在威海卫,她们的安危也都交给你了,记得拨一些兵力守护,曹不修那样的事情,千万不要再发生了。”

“下官知道了,会专门调人守卫大人府邸的。”

陈雨想了想,似乎该关照的都关照到了,应该没有遗漏了。他率军出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威海卫这个根据地以及家眷,以往还不觉得,但出了曹不修这档子事之后,感觉山东没有以前那么安全了,要不是担心陈卓、苏颖等人水土不服,他甚至想过把全家都送到朝鲜去。不过有了赵梓隆和吴大海盯着,加上军队护卫,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吩咐完后,他又走到女眷们身边,嘱咐道:“我不在山东的时候,记得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找赵同知和吴镇抚。”

陈卓和苏颖都点了点头,顾影则拍着胸脯说:“放心吧,还有我呢!有刀在手,等闲宵小近不了咱们的身。”

陈雨忍不住笑了:“知道你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真有事的话,不要逞强,保住性命最重要,再大的事情,有相公我在呢。”

陈卓柔声说:“夫君出征,一切小心,我们在家里等着你凯旋归来。”

苏颖抱着不足一岁的婴儿笑吟吟地说:“还有他,也等着相公。”

陈雨心中一暖,伸手把三人都搂住:“为了你们,为了儿子,我一定会打个打胜仗,风风光光平安归来的。”

交代妥当之后,陈雨带着军官们走向了岸边的“威海”号。码头的士兵们鱼贯登上了福船,拆卸装箱的山地炮、弹药和火箭也被民夫们手挑肩扛运上了船。

林继祖匆匆忙忙赶来,找到了即将登船的陈雨,气喘吁吁地说:“伯爷,有件事差点忘记跟你禀报了。这次装运的火箭,都是改良过的,准头比以前要强了不少,还按照你的吩咐,弹头里添加了猛火油,到时候够鞑子喝一壶了。”

陈雨大喜:“那感情好,有了这玩意真是如虎添翼啊。对了,你是怎么改良的,如何让火箭射的更准?”

林继祖简明扼要地解释:“之前的火箭因为比大炮的炮子轻,在空中受到风力影响,容易乱飞,偏离目标。小的曾想过增加重量来保持稳定,但这样就失去了火箭轻便的优势,造价也高了不少。后来小的试着在火箭的屁股上加了三块曲面的旋板,这样喷射出来的焰火流过这三块旋板,就会让火箭在空中旋转,不容易被风力干扰,稳定了很多,准头就这么增加了。”

陈雨目瞪口呆,这个和枪炮膛线造成枪弹旋转来增加精度和射程的原理差不多嘛,居然被林继祖用土办法摸索出来了。

回过神后,他惊喜地拍了拍林继祖的肩膀:“真有你的。准头的问题解决了,猛火油怎么弄的?一定要保证安全,别让火箭还没射出去就把油点着了。”

“这个不会的,伯爷尽管放心。”林继祖解释,“小的把火箭中间做了个夹层,下半截是火药,中间用薄木板隔开,再开个小孔,以便火焰能穿过,上半截灌入少许猛火油,掺入一些木屑,木板上方垫上几层油纸,以免漏出。火药没有燃完之前,猛火油是不会点燃的。这样改良后的火箭,威力和准头都大幅度增加,造价也没有太大变化,唯一的不足就是工序多了不少,打造的速度比以前慢了些。”

陈雨大喜:“太好了,这样的火箭就是杀敌利器啊。你干得不错,本官也会兑现承诺,给你一个百户头衔,从今天起,你也是官身了。”

林继祖咧嘴笑得很开心:“多谢伯爷。”

带着愉悦的心情,陈雨在军官们的簇拥下登上了“威海”号,浩浩荡荡的船队离开了码头,往北方驶去。

大军走后,几个鬼祟的身影在码头远处眺望着远去的船队,确认走远以后,互相嘀咕着:“文成伯走了,还带走了大军,威海卫无人主持大局,赶紧回去禀报。”

“这里是文登营的老巢,走陆路不安全,咱们按原计划从海上绕道登州,再经莱州回去。”

这些人沿着码头走到偏远的角落,坐上了一艘破旧的渔船,晃晃悠悠地从海路离开了威海卫。

此时,内卫局总管王为民正在安排人手,准备对威海卫范围内进行一个全面的摸底排查,防止陌生人员潜入搞破坏,面向西三府方向都派出了人手,却唯独忽略了码头。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悔恨不已,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一定不会再发生这种疏漏。

第四百二十六章 议和

崇祯八年秋,天下局势风云变幻,大明王朝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关系到王朝的命运。

北方,清太宗皇太极命睿亲王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饶余贝勒阿巴泰为副手,统左翼军,成亲王岳托为扬武大将军,统右翼军,安平贝勒杜度辅助,两路征明。岳托从密云北边墙子岭,毁坏长城,破边墙入边,斩杀明蓟辽总督吴阿衡。多尔衮则于九月二十八日于青山关毁边墙而入,两军在北京郊区通州会师。崇祯诏令天下兵马勤王,同时命总督宣、大、山西军务的卢象升,携宣、大、山西三总兵杨国柱、王朴、虎大威入卫京师,以卢象升督天下援兵,赐尚方剑。

西北,洪承畴总督五省军务,崇祯又令熊文灿为五省总理,加大对流民军的围剿力度。在官兵的围追堵截下,流民军接连失败,形势严峻:崇祯八年春,李自成兵败梓潼,守岷州(今甘肃岷县)、临洮,同年,在洮河一带遭洪承畴及孙传庭军袭击,败走岷州,为保存实力,李自成被迫率残部活动于川陕边境山区;与此同时,张献忠在南阳、麻城亦为左良玉军击败,负伤退谷城,熊文灿遂改围剿为招抚。刘国能、张天琳、张献忠、罗汝才等流民军首领,先后投降或就抚。从表面上看,剿寇形势一片大好,杨嗣昌“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计划似乎成效显著。可是随着清军两路入寇,京师戒严,卢象升、孙传庭等名将率军勤王,西北官军减少,又给了流民军喘息之机。

崇祯也看到了这种形势,大明的国力不允许两面同时大规模用兵,到底是集中精力剿寇还是全力迎击清军,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虽然勤王兵马陆续从全国各地赶来,卢象升已经领着天雄军、三镇总兵以及关宁军在京郊驻守,与清军相持,大战一触即发,但崇祯还是难以下定决心,于是传召兵部尚书杨嗣昌商议。

乾清宫内,杨嗣昌侃侃而谈:“……陛下,臣以为,天下大势好比人的身体,京师是头脑,宣、蓟诸镇是肩臂,黄河以南、大江以北的中原之地是腹心。如今形势是烽火出现于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祸乱于腹心之内,中之甚深。外患固然不可图缓,内忧更不能忽视,因为它流毒于腹心,如果听任‘腹心流毒,脏腑溃痈,精血日就枯干’,徒有肩臂又有何用呢?”

崇祯觉得很有道理,点头道:“爱卿言之有理。然鞑子入寇,迫在眉睫,流寇日渐式微,两者一急一缓,又该如何抉择呢?”

杨嗣昌正色道:“陛下不可小觑流寇,眼下虽然局势有所缓和,但其如燎原之火,只要放任不管,立刻又会卷土重来。为今之计,唯有攘外必先安内,与鞑子虚以委蛇,腾出手来,集中全力平息中原群盗,方为上策。”

崇祯动容道:“爱卿的意思是,与鞑子议和?可是群臣怎么会支持,朕也开不了这个口啊……”其实杨嗣昌的建议附和他的心思,但他历来重视口碑名声,不愿承担向鞑虏求和的骂名。

“臣提出此议,已经预料到会遭群臣反对、言官弹劾。”杨嗣昌凛然道,“言官空谈误国,只知沽名钓誉,浑然不顾天下大势。陛下当以社稷为重,切勿错过剿灭群盗、平定中原的大好时机。”

崇祯踌躇道:“可是该如何筹办此事才好?”

杨嗣昌看穿了崇祯既想议和,又怕背负骂名的心思,说道:“陛下,卢建斗功勋卓著,又总督天下勤王援兵,如果他同意议和,大军只与鞑子对峙,不贸然开战,臣再命人私下与鞑子伪汗联络,则此事可成。”

崇祯听明白了杨嗣昌的意思,只要总督天下援兵的卢象升同意议和的观点,与清军维持出而不战的局面,那么事情就有操作的余地。他想了想,觉得可行,便说:“甚好,朕立刻传召卢建斗入宫觐见。另外,朕再召集群臣商议退敌之计,爱卿到时可隐晦提及此事,试试百官的反应。”

杨嗣昌大喜:“臣遵旨。”

天津卫码头,船帆遮天蔽日,文登营从威海卫、铁山卫而来的两路军队在此汇集,准备登陆奔赴前线。

无数士兵成队成队地下船,以营为单位集合,火炮辎重源源不断地从船上被卸下来,在码头上堆成了小山。陈雨在诸人的簇拥下上了岸,站定之后,吩咐左右:“队伍就集合完毕之后,邓范、蒋邪各领两协在前,本官领一协及骑兵营、辎重在后,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邓范等人应下:“遵命。”

陈雨又问王有田:“情报司有消息传回来没有?”

“禀伯爷,属下已经派了几拨人赶赴保定、通州等地,目前得知的情况是:宣大总督卢象升统领各路勤王援军,在通州以西驻扎,鞑子的两路大军分别在通州和顺义劫掠,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的交战。”

“继续侦听消息,每两天向本官汇报一次,我们要随时知道鞑子的动向和朝廷的打算。”

“遵命。”

一个多时辰后,完成了集合整编的文登营开始出发,从天津往北面行军。陈雨并不知道,此次北上抗清,他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止清军,还有来自大明内部的对手,勤王之役,是对他和文登营的一次严峻挑战。

济南,曹府。

曹吉安听完了跪在地上几人的禀报,激动地站了起来:“咱家忍气吞声几个月,终于等到陈雨率军北上了,机会来了!”

旁边一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衫、脚踏白靴的男人笑道:“曹公公要如何做,尽管吩咐就是。出京之前,厂公交代过,到了山东,一切听曹公公的。”

曹吉安狞笑着说:“有劳路档头了。这一次,咱家要新仇旧恨一起算,把陈雨连根拔起,永世不得翻身!”

第四百二十七章 卢象升的决心

就在曹吉安得到探子回报的当天,大批身着褐色比甲、脚穿尖头靴的番子从曹府鱼贯而出,翻身上马,在曹吉安和那名姓路的东厂档头带领下连夜赶往登州府,一场阴谋就此拉开大幕。

此时的京城,也在酝酿着一个可能改变大明国运走向的变故。

傍晚,一名面色白净、身材瘦削高大的中年官员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了乾清宫。此人在殿门外矗立了片刻,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过了门槛,进入了殿内。

进殿之后,他远远地站定,望着前面的皇帝和兵部尚书,朗声说:“臣卢象升,奉召觐见。”

“卢爱卿来了,快赐座。”崇祯满怀希望地望着卢象升,口气和蔼。能否实现与清军宣而不战并秘密议和,完成集中兵力围剿流寇的计划,卢象升是否愿意配合是其中的关键,崇祯对这个战功卓著的大臣抱以厚望。

杨嗣昌却没有崇祯这么乐观,他幽幽地望着卢象升,眼神闪烁,似乎暗自打着什么主意。

王承恩命小太监搬来了小墩子,卢象升却没有坐下,拱手道:“谢陛下赐座。不过臣多年领兵征战,身子骨还算硬朗,站着也无妨,况且京郊大战一触即发,军情紧急,臣也无心落座,还请陛下速速下旨,让臣率领各路勤王大军与鞑虏决一死战!”

崇祯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卢象升的态度这么坚决,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完全打乱了他的说辞,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杨嗣昌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军情固然紧急,但是鞑子来势汹汹,十几万大军进逼京畿,事关大明国运,需从长计议。卢大人还是坐下来,慢慢商议吧。”

卢象升反问:“大明与鞑子势不两立,多尔衮、岳托已经攻城掠地,连下数个州县,京城危在旦夕,除了开战,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崇祯不悦地说:“用兵方略是朕说了算,还是爱卿说了算?”

卢象升心中一凛,连忙说:“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自然是陛下说了算。”

崇祯面色缓和了一些,继续说:“爱卿在西北与流寇征战多年,现在的局势你是知道的。眼下各路流寇日渐式微,正是一鼓作气奠定胜局的大好时机,偏偏鞑子此时入寇,打乱了朕的全盘计划。如今两处皆要用兵,以爱卿所见,该如何做才是?”

卢象升毫不犹豫地回答:“流寇要剿,鞑子也要打。”

杨嗣昌慢慢引导:“然而大明如今的国力无法支撑两面用兵,要么先剿灭群盗,要么先迎击鞑子,你说对不对?”

卢象升听出了一点味道,不置可否:“本兵所言甚是。”

崇祯开口说:“杨爱卿提议先与鞑子虚以委蛇,以缓兵之计周旋,集中兵力剿灭流寇,你觉得如何,与鞑子是战是和?”

卢象升眼神坚毅,回答道:“臣主张与鞑子开战!”

崇祯、杨嗣昌两人都大失所望,这人怎么脑子一根筋呢?

“陛下,臣以为,与鞑子和谈,以缓兵之计维持北边数年平安并不是不行,但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求和。”卢象升坚定地说,“从古至今,从来没有听说谁能从城下之盟中获利,即使要和,也要先立足于能击退敌人,让敌人感到获胜无望,才能以和谈确保鞑子数年不敢叩关。”

杨嗣昌长叹了一口气,抿嘴不言,崇祯更是重重哼了一声,坐回了椅子上,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卢象升的态度,让他们的希望落空了——一个极力主战的督师,怎么可能配合他们宣而不战、秘密议和的计划?

沉默片刻之后,崇祯摆摆手,示意卢象升退下:“今日之事只是商榷,并没有定论,上述所说切勿传与第三人耳中。”

卢象升向崇祯行礼:“臣谨记。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臣告退。”

正转身准备退出宫殿外时,杨嗣昌看了崇祯一眼,得到肯定的示意后,补了一句:“卢大人,没有兵部的命令之前,切勿擅自出战,切记。”

卢象升停滞了一步,回答了一句:“部堂的话,本官听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望着他走出宫殿后,崇祯皱眉道:“卢建斗执迷不悟,估计你兵部的命令他未必会听。王伴伴,宣高起潜觐见,朕要命他为勤王大军监军。”

次日,崇祯召集三品以上大臣,在中极殿以“剿兵难撤、敌国生心”为主题策试大臣。大臣们对这种命题作文形式的策论颇有经验,很快就洋洋洒洒提笔写了一篇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大多是论证了一番剿寇和抗清的重要性不分伯仲之外,无一例外以“吾皇圣明,恭请圣裁”结尾,绕了一通等于什么建议都没有。

崇祯随意浏览几份后,自然对这种推卸责任的官样文章不满意,“点名”杨嗣昌:“本兵阅览几份这些策论,阅完之后看看可有建议?”

杨嗣昌装作意外地站出来,翻阅了一下那些文章,沉吟一番后,开口道:“陛下,臣有些话想对同僚说。”

崇祯伸手示意:“你说,朕也听着。”

杨嗣昌转身面向众人,昂首挺胸道:“前几天河间府、顺德府、大名府均上报辖地有大疫,号称‘瘟疫传染,人死八九’、‘春无雨,蝗蝻食麦尽,瘟疫大行,人死十之五六,岁大凶’。诸位,以往这种大范围的疫病,从没有在京畿周边发生,现在突然爆发,可否有人想过其中的曲折?”

大臣们疑惑地望着他,不是说剿寇和打鞑子的事吗,怎么扯到瘟疫了?

杨嗣昌继续自问自答:“东汉初年,天降异象,日蚀火星,光武帝以此为戒,决心与匈奴议和,边疆数十年无战事,百姓休养生息,乃有光武中兴;宋朝太宗时,也有月蚀荧惑之警示,但太宗未引以为戒,兴师伐辽而战败……如今京畿恰逢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疫,难道不该引起我们的警惕吗?”

众人恍然大悟,绕了一圈,原来是这个意思——不就是转着弯提议跟鞑子议和嘛,连天降异象的理论都搬出来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夺情入阁

杨嗣昌为了引出议和的论点,引经据典,搬出了东汉光武帝和北宋太宗的典故,殿中众人都是人精,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但是与鞑虏议和的事情太敏感,即便有人赞同,也不敢当出头鸟,持反对意见的有心想驳斥,但杨嗣昌并没有捅破议和的窗户纸,想辩论也无从辩起,一时间殿内无人作声。

崇祯环顾一圈,对大臣们的态度很不满,点名温体仁:“长卿,你是内阁之首,朕的股肱之臣,对文弱的话有何见解?”

温体仁向来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选边站,讲究的是中庸之道,听到崇祯点自己的名字,心中哀叹一声,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斟词酌句地回答:“东汉初年国弱民贫,与匈奴议和,休养生息,是韬光养晦的明智之举;宋太宗时经过太祖的数年治理,国力不俗,且辽国铁骑自燕云十六州频繁南下,威胁大宋边境,为收回国土,兴师伐辽也是利国利民之举,奈何兵败高粱河,功败垂成,也不能说做错了,打仗嘛,本来就没有必胜的道理……”

崇祯一听非常失望,让你站出来是帮忙的,不是探讨古人的对错,要说钻研典故、以古鉴今,群臣大多是满腹经纶,比你强的人多得是。现在这一通废话下来,不仅没有帮上忙,反而隐约有赞同与清军开战的意思。

他看了看其他大臣,似乎没有站出来提倡议和的打算,决定实施事前另一个计划,迂回前进。

“今日除了考校一下诸位爱卿,另有一事也一并商议。兵部尚书杨文弱,无偏无党、勇于任事,朕拟提拔其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参机务,仍掌兵部事,诸位觉得如何?”

崇祯的想法是,引导大臣提出议和的建议一时半会没有效果,那就提拔杨嗣昌入阁,以大学士身份继续掌管兵部,加强话语权,通过他逐步推动议和的计划。

这个决定顿时让群臣不满了,杨嗣昌被皇帝宠信,早就让很多人羡慕嫉妒恨了,现在他又隐约有议和的想法,还加强权力和地位,岂不是让他更容易得逞?与鞑虏议和这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情,说什么也不能让他杨文弱干成,让文武百官跟着一起背锅。

少詹事黄道周立刻站了出来,大声说:“陛下,杨文弱父母先后逝世,尚在丁忧期内,免行守丧出任本兵一职已经是于礼不合,如今再夺情入阁,礼乐崩坏,如何能堵天下悠悠之口?”

不少内心反对议和的大臣也纷纷站出来:“臣附议。”

崇祯大怒,朕为大明殚精竭虑,夺情任命大臣也是为了国事,你们这些庸臣在军国大事上出不了主意也就是算了,现在居然揪着礼制的小问题不放,当真是一些误国误民、尸位素餐的废物。他也知道,这些人反对杨嗣昌夺情入阁,其实就是反对杨嗣昌议和的打算,不能与自己同一条心还要拖后腿的大臣,如何能忍?

“住口!杨文弱丁忧期间起复出任本兵是朕的意思,夺情入阁也是朕的意思,忠孝不能两全,家事国事,孰重孰轻?”崇祯怒目圆睁,“朕主意已定,谁敢反对?”

黄道周毫无惧色:“纵使陛下一意孤行,臣无力阻挡,但仍然反对,请陛下责罚便是。”

崇祯厉声说:“那就如你所愿,从今日起,免除你少詹事之职,降为六品府丞(注1)!”

黄道周取下官帽捧在手中,平静地说:“谢陛下。”

崇祯扫视众人:“还有谁反对?”

一个前程似锦的少詹事就这么被贬了,其余人虽有心反对,却都顾忌自己的前途,不愿在这个风口浪尖出头,一时间偃旗息鼓。

正当崇祯以为无人聒噪时,唐世济轻轻迈动脚步,站了出来。

崇祯盯着他:“唐爱卿,连你也要效仿黄道周吗?”声音中带着一丝寒意。

唐世济摇摇头:“臣有本启奏,但并不仅仅是为了杨部堂入阁之事。杨部堂才干过人,陛下提拔他入阁,自有其中的道理,但是以礼部尚书兼任大学士,同时掌兵部事,未免引人非议,再说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内阁和兵部两头,都无比重要,如何兼顾?”

崇祯闻言,眼神和善了不少,反问:“那唐爱卿有何建议?”

唐世济回答:“右佥都御史、巡抚宣府的陈新甲,颇具才干,以知兵著称,臣推荐他接替本兵一职,辅佐杨文弱掌管兵部。”

“是整饬边防有功的宣府巡抚陈新甲吗?”

“正是。”

崇祯有些犹豫起来,唐世济的提议不好反驳,但他又不放心把兵部尚书这个重要职位交给杨嗣昌之外的人,毕竟杨嗣昌才是最符合他心思的人选。

杨嗣昌思考片刻,站了出来:“陛下,唐大人言之有理,臣若入阁,确实难以兼顾兵部,陈新甲才干过人,可以考虑。”他在担任宣大总督的时候,与陈新甲共过事,颇为了解,也有些交情,这个人不是恣意妄为的人,应该好控制,那么推他上位,既能保证对兵部的影响力,又可以避免非议。

见杨嗣昌自己也这么说,崇祯不好再说什么,便点头道:“那就依二位爱卿,擢陈新甲任兵部尚书一职,免除宣府巡抚、右佥都御史。”

唐世济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心中却很满意。既然杨嗣昌入阁无法阻挡,那么从他手中抢下兵部尚书这个重要职位,也算一个重大收获。只是杨嗣昌打算议和,而且瞧皇帝的意思,应该是在背后支持,这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有重大影响,必须及时告知已经在赴京途中的陈雨。

退朝之后,在午门外,唐世济对来接自己的随从吩咐:“立刻找到文成伯派驻京城的人,本官有事告知。”

情报司的人与唐世济和方正化都建立了联系,得到消息后,立刻快马加鞭送往了往京城而来的文登营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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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少詹事和府丞都是詹事府的职务,前者是副职,正四品,后者是正六品

第四百二十九章 安插罪名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二十九章安插罪名“都是些猪脑子,蠢到家了!”

坐在马上的陈雨看完了情报司星夜转送来唐世济的亲笔信,怒气冲冲地说。

旁边的蒋邪、邓范等人问:“伯爷,怎么回事?”

陈雨随手将信递给蒋邪:“你们都看看,金銮殿里的那些人都是怎么想的,居然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与鞑子议和,不是猪脑子是什么?”

蒋邪一目十行看完了信,又转给邓范,不屑地说:“目光短浅,莫过于此。杨嗣昌想议和,然后集中兵力剿灭流寇,想法倒是没错,可是选择的时机大错特错。皇太极又不是傻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朝廷的意图,又怎么可能把已经出鞘的刀收回去,眼睁睁看着朝廷收拾完了流寇再全力对付他?”

邓范补充道:“况且此次鞑子入关,多半和我们的铁山卫吸纳辽东逃人有莫大关联。情报司派到盛京潜伏的探子回报,鞑子不善耕种,汉人大量难逃后,田土大片抛荒,粮食紧缺,这次入寇肯定是为了抢粮食和丁口,又怎么会答应议和,放弃此行的目的?”

陈雨恨恨地说:“稍有眼光的人就能看出此时议和的荒谬,可是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却自以为是,偏偏皇帝还暗中支持。有这样的人把持朝政,难怪大明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张富贵问:“伯爷,那咱么怎么办,朝廷都打算议和了,勤王这事,咱们还掺和吗?”

“纠正一下,文登营北上,是为了打鞑子,不是为了勤王。”陈雨说,“从战略目的来说,抗清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个大前提不变。只是现在朝廷对是否议和产生了分歧,策略不明朗,我们暂时不蹚浑水,免得被自己人卖了。”

他勒住了战马,停了下来,身边的将领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传我命令,文登营在前方保定驻扎,暂时停止前进,等局势明朗了再走。”

众将领齐声应下:“遵命!”

然后各人策马散开,指挥部队做好扎营的准备。

同一天,威海卫指挥使司衙门。

曹吉安在东厂番子的簇拥下站在衙门外,问道:“路档头,是从这里开始动手吗?”

那名姓路的东厂档头点了点头,勾勾食指,示意人群中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出来,说道:“没错。按照文登县锦衣百户张洪的说法,帮助陈雨控制威海卫乃至文登营四卫四所的左膀右臂就是指挥同知赵梓隆、镇抚吴大海。擒贼先擒王,抓了这两人,军中群龙无首,就没人敢反抗东厂拿人,咱们就可以放心的去陈府办差了。”

张洪点头哈腰地说:“曹公公,路档头,小的对威海卫的情况熟悉的很。陈雨虽然带走了大军主力,但是威海卫仍然有数千从军户选拔编练的新军,拿银子喂饱了的,对陈雨盲目效忠,如果不事先制服赵、吴二人,他们一煽动,别说拿人了,只怕咱们这些人能否从威海卫脱身都成问题……”

曹吉安大喜:“东厂办事果然厉害,看来这次是板上钉钉了。路档头,你放心,只要你办好这次的差使,厂公那边,咱家一定会替你美言的,另外陈府抄没的财物,全部交给你处置,咱家一文钱都不要。”

路档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曹公公,这次差使,路某一定办成铁案,放心吧。”

曹吉安伸手指着卫指挥使衙门:“事不宜迟,动手吧!”

“嘭”的一声,衙门的门被重重推开,大群番子亮出刀刃,冲了进去。

赵梓隆和吴大海正召集衙门的官员议事,却见一大群头戴尖帽、身着褐色比甲、脚踏白色尖头靴的人冲了进来,举着刀刃,不怀好意地盯着所有人。

赵梓隆站了起来,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路档头慢慢走了进来,傲慢地说:“本官是东厂档头路小川,奉命到威海卫办差,你们谁是赵梓隆、吴大海?”

一听是东厂的人,官员们立刻焉了,下意识地望向了赵梓隆和吴大海两人。

路小川眼睛很毒,立刻顺着众人的目光找到了目标,指着两人:“就是他们了,拿下!”

吴大海握紧了拳头,想要反抗,可是见赵梓隆没有发话,也不好率先动手。

赵梓隆迟疑了片刻,番子们已经一拥而上,把他和吴大海捆得结结实实。

吴大海愤怒地问:“我们犯了什么事,需要东厂来拿人?”

路小川嘿嘿一笑:“根据东厂收到的消息,文登营有人图谋造反,你们就是帮凶。乖乖束手就擒,就送你们去京城诏狱受审,如果胆敢反抗,就地正法!”

这个大帽子一扣下来,所有人都懵了。图谋造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谋逆大罪啊!

赵梓隆冷静地说:“东厂也不能一手遮天、颠倒黑白。如果你们想随意安插罪名,一旦没有真凭实据,本官丑话说在前面,文登营也不是任人鱼肉的角色,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东厂办事,怎么会道听途说?放心,会给你惊喜的。”路小川挥挥手,“把这两人带走。另外命本地锦衣卫监视卫城所有官员,办案期间,一律不准离开衙门,倘若轻举妄动,以同案论处!”

抓了两名重量级官员后,路小川一行在本地锦衣卫的带领下马不停蹄赶往备御后千户所,包围了陈府。

门口几名守卫的士兵握紧了火铳,紧张地大声说:“你们什么人,要干什么?这里是太子少保、文成伯的府邸,不得放肆!”

路小川懒得跟他们废话,直接下令:“进去拿人,胆敢反抗者,杀无赦!”

番子们一拥而上,试图冲进去。几名士兵都是土生土长的军户,没见过也不认识东厂的人,对陈雨也是忠心耿耿,见对方不怀好意,挺着刺刀就迎了上去,瞬间捅翻了几名番子。

“反了反了,胆敢阻止东厂办差,给我剁成肉泥!”路小川叫嚣着。

听到了东厂两个字,几名士兵一惊,迟疑了一下,立刻被无数柄刀砍翻在地。

解决了拦路虎之后,番子们嚎叫着冲进了陈府,顿时全府一片鸡飞狗跳,丫鬟和仆人们的叫声响成一片。

第四百三十章 栽赃与反抗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三十章栽赃与反抗东厂番子们像一群蝗虫般涌入了陈府,抓捕他们认为的“人犯”。期间也免不了翻箱倒柜,至于是寻找“罪证”还是顺手牵羊拿些值钱的家伙进私人腰包,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来得太忽然,驻扎在演武场的部队还来不及调动,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路小川和手下可以为所欲为,很快就抓到了陈府所有的女眷,连丫鬟都不放过,全部集中在前院。

部分番子押着女眷们来到前院空旷地带站定,其余人则继续搜寻“罪证”。路小川看了一眼陈卓、顾影、苏颖等人,咽了一口唾沫,暗道一声“这文成伯真是好福气,几个小娘皮个个俊俏水灵。”然后板着脸说:“还愣着干什么,规矩都不懂吗?都给绑上,罪犯家眷与主谋同罪!”

“谁敢?”顾影一脚踹翻冲上来的一个番子,大喝道,“敢到文成伯府上放肆,老娘已经忍了,现在还要绑人,且问问老娘答不答应?”

路小川瞪圆了眼睛:“反了反了,一个娘们还敢拘捕,都给老子上,乱刀砍死!”

“慢着。”陈卓镇定地喝止周围跃跃欲试的番子,对路小川说,“这位大人,是否有罪还无定论,也没有证据,全是你一面之词。再说了,这么多拿刀的差人,这样对待一群手无寸铁的女子,你就算拉的下脸,想过后果没有?如果最后拿不出证据,我的夫君、父亲都不会善罢甘休!”

她的气场一时震住了番子们,众人团团围住,却没有立刻动手,有人回过头望着路小川,等待明确的命令。

路小川犹豫了一下,低声问张洪:“这小娘皮是什么人,口气这么大?”

张洪小声回答:“文成伯的正室、登莱巡抚陈应元的千金。”

“娘家有背景,难怪了……”路小川迟疑片刻,挥挥手让番子们退下,“也罢,几个女人就不绑了,量你们也逃不掉。至于证据,你放心,一定会搜到的,让你心服口服。”

话音刚落,几名番子“兴高采烈”地冲了出来,举着一件物事大声说:“禀路档头,找到了。”

路小川接过来,用力抖开,高高举起,趾高气扬地问:“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卓等人一看,是一件明黄色的盘领右衽袍子,上面绣着几条腾云驾雾的金龙,脸色一变。

顾影和苏颖文采见识都不如陈卓,看这东西觉得扎眼,但不敢肯定,问陈卓:“这是什么?”

“龙袍。”陈卓皱眉道,“九条金龙,均有五趾,是龙袍无疑了。”

苏颖急了:“咱们相公怎么会有这东西?有了龙袍,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陈卓哼了一声:“夫君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僭越的傻事。这袍子一定是他们借搜寻的理由放进去的,然后栽赃嫁祸。这么拙劣的手段,居然敢用在咱们夫君身上,只能说这些东厂的人丧心病狂了。”

顾影大怒,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弯刀,咬牙切齿地说:“敢栽赃嫁祸,跟他们拼了!”

路小川看到顾影亮刀子,大喜过望:“罪证在此,你还敢亮兵刃,就别怪本档头不客气了。此刻将你就地正法,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陈卓冷静地按下顾影的手,摇摇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要是动手,反倒给了他们大开杀戒的理由。”

顾影懊恼地问:“难道就任由他们泼脏水?”

“记得临行前相公交代过的话,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陈卓劝道,“现在你动手,就算能杀几个人,也救不了陈府所有人。”

顾影想起陈雨的话,“……知道你厉害,但是双拳难敌四手,真有事的话,不要逞强,保住性命最重要,再大的事情,有相公我在呢。”仿佛是预知了此时的困境一般。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当啷”一声把刀丢在地上。围上来的番子立刻把刀捡起来,无数把利刃指着她们几人。

曹吉安大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望着陈卓等人,得意地说:“风水轮流转,当日陈雨逼得咱家走投无路时,可曾想过今日?”

陈卓恍然:“原来如此,是你在背后作祟,我就说怎么东厂忽然跑到山东来寻衅了。”

曹吉安嘿嘿笑道:“管你怎么说,反正陈雨谋逆的罪名跑不掉了,你这个祸害我儿差点送命的贱人也难逃一死。”

他转向路小川:“路档头,罪证已经到手,赶紧办完差使押人犯入京受审吧。”

路小川点点头:“来人,把这些罪犯家眷押上马车,其余人查封陈府,金银细软全部带走,这些都是用来谋反的军资,一件也不能留下。”

“遵命!”番子们齐声应下,兴高采烈地四散开来,搬运财物去了。

这时院落外隐约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还有发号施令的声音,似乎是朝着这边过来了。

路小川经验丰富,暗道一声不妙,窜出大门一看,乌压压一片的士兵小跑着往陈府过来了,手里都端着火铳,铳头都有三尺长的锥形短刃,看着就不善。

王为民冲在最前方,大声下令:“给我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

“遵命!”

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士兵们在大门前站定,立刻列成了密集的横阵,平端火铳,乌黑的铳口对准了路小川等人。

路小川大惊失色,厉声道:“东厂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你们想造反吗?”

王为民脸色铁青,他是内卫局总管,威海卫的保卫是他负责,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难辞其咎。既然因为疏忽,没有及时阻拦东厂的人进来,现在就不会放他们离开了,算是将功赎罪。对路小川威胁的话,他充耳不闻,只是指挥着士兵们包围陈府的前后门。

路小川见势不妙,赶紧把被门外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赵梓隆拉过来,恶狠狠地说:“赶紧下令让这些大头兵让开,否则老子现在就剁了你!”

王为民看见了赵梓隆,愣了一下:“赵大人?”

赵梓隆挺胸而立,镇定地说:“所有的人都听着,本官受朝廷恩惠,不能反抗东厂办案,坏了朝廷的法度,但你们都是威海卫的军户,是文登营指挥使的部下,只需服从军令即可。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怪罪不到你们身上。”

吴大海也说:“无需顾及我们的安危,要是让这件案子被办实了,我们都愧对文成伯,侥活下来也没脸去见他。”

王为民听明白了,转身吼出了命令:“全体都有,听我口令:装填弹药,准备射击!”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士兵们取出铅弹装入铳内,用通条压实,然后瞄准前方。

阵列如山枪如林,森严的军阵对峙手执刀刃的东厂番子,气氛一下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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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一章 博弈

一边是不可一世的东厂番子,一边是全副武装的军队,两边都不愿退步,气氛一下紧张得有些令人窒息。

路小川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嘴唇,小声对旁边的曹吉安说:“曹公公,这情况不对劲啊。以往东厂出马,无不望风披靡,大小官员均乖乖束手就擒,可是这文登营的人似乎不太害怕厂卫啊,这样公然围攻东厂人马的场面,路某还是第一次见……”

曹吉安哼了一声:“陈雨一向嚣张跋扈,他手下的人也是近墨者黑,出现这样的状况也不足为奇。不怕路档头笑话,当日咱家为了救出落在陈雨手中的义子曹不修,抛下脸面苦苦哀求,才勉强保住修儿的性命。现在抓了陈雨的妻儿,要是乖乖地让咱们走,那才奇怪了。”他没有隐瞒自己栽在陈雨手里的事情,但是穿着蟒袍下跪这样的细节就省略了,毕竟是给皇权蒙羞的糗事。

路小川心中暗骂,被你个老匹夫给坑了。来之前,他只知道点子扎手,却不知道会到这样的程度,早知道这样,就不争这个差使了。却浑然忘了接下任务时的雀跃和信心满满。

当初曹吉安向京城求援时,从曹化淳到大小档头都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然以前的锦衣卫和现在的东厂,都很少向手握重兵的武将下手,但面对曹吉安拍着胸脯许下的承诺,曹化淳很难不动心——曹吉安称,只要案子办成,陈雨失势之后,数以万计的屯田就会落入自己手中,这些良田一半的出息都会孝敬上来,而且陈雨会赚钱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家里肯定是金山银海,光抄他的家就是一笔横财,喂饱整个东厂不在话下——加上后来的局势变化,朝廷发出勤王的命令,文登营被调入北直隶,威海卫兵力空虚,以东厂的赫赫凶名,欺负一群妇孺似乎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何况指鹿为马、栽赃罪名是厂卫的拿手好戏,实施这个计划的难度看上去并不大。

只要坐实了罪名,陈雨就算不甘心引颈就戮,那么也是朝廷和他的较量了,东厂这个始作俑者只需要躲在皇帝的庇护下坐看风起云涌即可,要是陈雨真的一怒之下造反,那就最好不过了。一番推敲下来,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没想到,文登营的主力走了,陈雨本人也不在,威海卫留下的这些大头兵却并不畏惧东厂,摆出了鱼死网破的架势,这下让路小川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东厂也好,锦衣卫也罢,靠的就是皇权的光环,打打杀杀的本事是没有的,要是让这些番子和军队去拼命,路小川并不认为能有什么胜算。

思来想去,路小川越想越恼,不好怪罪身为曹化淳心腹的曹吉安,就只能迁怒带路的本地锦衣卫百户张洪了。他伸脚踹了张洪一个狗啃泥,低喝道:“没用的东西,你不是说抓了赵梓隆等人,群龙无首,就万事大吉了吗,现在算怎么回事?”

张洪不敢躲闪,乖乖挨了这一脚,然后一咕噜爬起来,慌张地说:“路大人,这些人肯定是虚张声势,做做样子的,毕竟他们都是陈雨的兵,要是看着主母被带走,怕被责罚。小人建议,以赵、吴二人的性命要挟,两人肯定认怂,那些大头兵也不敢真的动手。”

路小川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信你一回,如果不奏效,只要脱身,老子第一个砍了你的狗头!”

他抽出佩刀,亲手架在赵梓隆的脖子上,大声说:“姓赵的,跟东厂作对,就是跟朝廷和皇上作对,你可想清楚了。现在给你一个回头的机会,下令让对面的兵撤走。只要咱们平安回到京城,我会向上头求情,对你从轻发落。”

其余番子也大呼小叫:“对面的人听着,不想逼死你们的上官,就乖乖地让开!只要不影响东厂办差,今天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

这些新军都是赵梓隆、吴大海一手编练的,绝大部分是本地军户,在两人推动的卫所改革中受益良多,对他们一直心怀感激,现在见东厂的人执意以二人性命威胁,多少有些迟疑,手里的火铳下意识地垂下了少许。

路小川见果然有一定效果,正欣喜时,赵梓隆开口了:“这位路大人可能没听清我的话,我说得非常明白:赵某是武官世家,历代身受皇恩,不敢违抗圣命,也不会阻止东厂办案,但是文登营今日的兴盛是文成伯一手打造,作为军人,他们只需服从军令,赵某无权也不愿下令让他们退下。你也不必费心给我机会了,我自行了断吧!”

话音刚落,赵梓隆就探头往刀刃靠过去,竟是要自刎。路小川反应很快,要是他真的死了,局势就失控了,自己怎么对付这些不讲理的兵?吓得赶紧收回了刀,但还是在赵梓隆脖颈侧面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好在不致命。

吴大海也哈哈一笑:“下官追随赵大人。”然后也往旁边的番子刀尖上撞过去,番子连忙收手,刀刃擦身而过,刺破了对方的衣服,在腰间留下了一道血槽,鲜血立马染红了官袍。

“妈的,都疯了!”路小川啐了一口,脸色更难看了。

曹吉安阴恻恻地提醒:“这两个人不顶用,还是里面的女人才能派上用场。”

路小川拍了拍脑袋:“曹公公一语惊醒梦中人。来人,把那些人都抓出来!”

陈卓等人被番子们押了出来,连小环等丫鬟都没放过,苏颖更是抱着不足一岁的陈威——如果不亲手抱着,指不定会被番子们随手掐死。

女眷们一现身,一直不为所动的王为民脸色大变,举着的刀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路小川用刀指着陈卓,厉声说:“不想让他们死的话,都给我让开!”

所有的士兵都知道这几个女眷是什么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赵梓隆、王为民等人。

王为民看了看赵梓隆,对方给他使了个眼色,似乎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犹豫片刻,下令道:“把铳放下,不要伤了主母。”

路小川大喜,对左右说:“赶紧押着她们走,离开威海卫,免得夜长梦多。”

番子们完全没了来之前的气势,乱哄哄地牵来马车,逼着陈卓等人上车,然后簇拥着马车慢慢往外走。果然,投鼠忌器的士兵们让开了道路。

这下他们打起了精神,搜寻到的金银细软也不敢要了,没命地往西面跑,生怕耽误一点时间。

赵梓隆让人挑断身上的麻绳,走到王为民身边,镇定地说:“不能伤了女眷,但也不能让他们跑掉,赶紧带着人追上去,只要防止走水路,哪怕追出山东,耗也耗死他们!”

王为民精神一振:“下官明白了。但是追击会不会让东厂的人狗急跳墙?”

“只要他们不糊涂,就不会断送自己的护身符。”赵梓隆笃定地说,“不仅如此,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确保脱离危险前,东厂的人不敢伤她们一根寒毛!”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天罗地网(上)

逃离陈府后,路小川等人原本以为就此逃出生天,谁能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大批士兵很快就在赵梓隆、吴大海、王为民的带领下追了上来,从陈府开始,一直追出备御后千户所、文登县境外。为了防止东厂的人狗急跳墙伤害女眷,追兵始终维持在四五百步左右的距离,不疾不徐,防止不让目标消失在视野中。

路小川一行苦不堪言,被数千全副武装的士兵追击的滋味不好受,感觉那鸟铳里的铅子随时会打过来,在自己脑袋上开个血洞。本来番子们都有马,要是全力逃跑,本可以甩掉以步兵为主的追兵,但是带着装着女眷的马车,速度比步行快不了太多,只能眼睁睁看着威海卫的人马牢牢咬住自己。

这一跑就是几个时辰,天都快黑了,已经到了宁海州境内,平日养尊处优的番子们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看后面的士兵们却好整以暇,没事人一样,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赵梓隆脖子上缠着布,正坐在马上观察着前方的动静,吴大海策马走近,说道:“大人英明,论行军,这些番子如何比得过咱们的军队?真应了您那句话,耗都要耗死他们。”

“不止陆上行军,水上也要堵死他们的出路,才会让他们无路可走。临行前我已经命人通知刘公岛那边了,水师的缉查巡逻船很快会出发,沿途封锁各地码头。”赵梓隆说完,看了一眼他的腰:“你那伤口没事吧?”

吴大海摇摇头:“皮肉伤而已,不碍事,还比不上大人脖子的伤要紧。”

赵梓隆笑了笑,继续观察前方,说道:“厂卫都是狐假虎威、外强中干的人物,平时办差出行,走到哪里都是锦衣玉食,自然受不了这样的折腾。而咱们的兵都是按照指挥使大人的法子操练,刺杀、射击、野外拉练,风雨无阻,这样程度的行军,再坚持十天八天的也没问题。我倒要看番子能撑到什么时候?”

王为民也走过来,忧心忡忡地问:“两位大人,虽然咱们一直咬着对方没跟丢,白天追的紧,番子们也无暇打夫人们的主意,可是眼见就要天黑了,晚上黑灯瞎火的,那些番子要是见色起意,趁夜摸上马车欲行不轨怎么办?”

赵梓隆镇定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到了晚上再看着办。”

追的人尚有余力,可是被追的人已经精疲力尽了。路小川骑术平庸,平日里出京办差,如非紧急公务,每过一个州县都要逗留一两晚,享受当地官绅的款待——这年头想巴结讨好东厂的人有的是——何曾这样一口气跑上一百多里?他感觉自己的胯都要被马鞍磨脱一层皮,火辣辣的疼。

看到前方出现了宁海州的城楼,路小川精神一振,握着马鞭指着前面:“兄弟们,赶紧入城,勒令守军关闭城门,把该死的追兵挡在城外!”

番子们大喜,只要能把追兵挡在城门外,那么回旋的余地就大得多了,说不定就可以一劳永逸地甩掉这些人。

他们拼命驱动马车加快速度,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城,后面的追兵似乎也察觉了他们的意图,明显加快了脚步,想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守卫城门的兵丁看见一前一后大群人马用冲刺的速度奔向城门,吓得不轻,这是哪里来的贼人抢夺州城吗?当值的巡检惶恐地下令:“快快,关闭城门,千万别让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进入城内!”

兵丁们吃力地推动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音,眼看城门即将关闭,一名番子拼命策马奔了过来,大声喊道:“东厂办差,不准关门,让我们进城!”说着解下腰牌,用力掷了过来,“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巡检将信将疑地拾起来一看,脸色一变,再借着火把的光亮辨认了对方的尖头帽、褐色比甲和白靴,努力与印象中的东厂番子形象对比了一番,然后悚然说:“快快,大开城门,东厂的人咱得罪不起……”

这名番子喝止城门关闭后,奔到门洞下,来不及跟守军废话,跳下马气喘吁吁地举刀站在门洞内,确保己方的人能顺利通过城门。

片刻后,几十名番子拥着一辆马车蜂拥而至,争先恐后进城,把门口的兵丁挤到了一边。

通过门洞后,路小川回过头发号施令:“关闭城门,不得让后面的丘八入城!”

巡检和兵丁们都愣住了,一会开门一会关门,这是闹得哪一出?

等番子往城内奔去后,兵丁们问:“头,怎么办,这门关还是不关?”

巡检眨巴了几下眼睛,开口道:“关!东厂的话要听。反正也要关门的,不管来的是什么人,这么晚了也不能随便放进城,万一是歹人呢?”

就在兵丁们重新吃力地推动城门时,一名骑马的士兵快速跑了过来,大声说:“文登营办事,不准关门,否则休怪刀枪无眼!”

人的名树的影,在山东境内,文登营的震慑力比远在京城的特务机构要大得多,尤其是登莱二府,谁不知道杀盐枭起家、剿海寇发迹、靠着叛军和鞑子的累累首级立下莫大功勋的文成伯和麾下的文登营?

巡检吓得差点摔倒,立刻哆嗦着说:“赶紧的,打开城门!”

有脑子不灵光的兵丁问:“头,东厂的人不是让咱们关门吗?”

巡检用力抽了他一耳刮子,跳脚道:“东厂的人只是过路的,文登营可是山东的土霸王,文成伯还能节制全山东兵马呢,论理咱们所有吃响的都归他管。你几个脑袋,敢得罪这群丘八?”

城门又重新打开,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跑步通过了城洞,源源不断,刺刀在火把照耀下发出寒光,照的守城兵丁们脖子发冷,大气都不敢出。

已经跑出两百多步的路小川回头一看,哀嚎一声:“这些废物挡不住他们,城内不能呆了,继续穿过西门往前跑!”

数千人的互相追逐在街道上引起了极大的骚乱,过往的行人纷纷避让,即将打烊的店铺赶紧关闭大门,不明就里的百姓还以为哪里来的山贼进城了。

骚乱惊动了宁海知州,他穿着便服,慌忙走出衙门,大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请?”

有人告诉他:“大人,东门来报:是文登营的人在追京城东厂来的人,原因不明,双方都亮出了兵刃。瞧他们的架势,似乎不打算停留,要穿城而过。”

知州脚一软,差点倒下。他扶住门口的石狮子有气无力地说:“两边都是惹不起的狠角色,快,命人骑马赶在他们前面,把南、北、西三面城门都打开,千万不要让他们滞留城内火并!”

第四百三十三章 天罗地网(下)

两拨人马相继穿过街道,宁海州城一片鸡飞狗跳,在知州的命令下,所有城门大开,沿途闲杂人等避让,东厂的番子和文登营的追兵上演了一出原始版本的速度与激情。

路小川常年缉拿人犯,经验丰富,知道不能在城内依靠高墙大院与对方周旋,一旦被军队围困,插翅难飞,反倒是在旷野之中还有逃脱的机会。虽然现在已经精疲力尽,也只能继续前行。

在毫无阻挡的情况下,路小川等人不敢在城内停留,径直从西门出了城,往郊外奔去。

夜色越来越深,年久失修的官道也崎岖不平起来,番子们不敢再坐在马上,纷纷下马走路,以免马失前蹄摔下来。路越来越难走,他们也又累又饿,可是身后的追兵却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无数火把照亮了天空,让他们不敢有片刻松懈。

路小川也下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这时旁边第二辆马车的帘子掀开,曹吉安探头出来:“路档头,咱家这一路快被颠散架了,能不能停下歇歇?”

你奶奶的,老子走路都没叫苦,你坐在马车里还矫情什么?路小川心中腹诽,口中却不敢得罪:“曹公公,我也不想这么辛苦,可是后面的追兵不给咱们歇脚的机会啊!”

“你去跟那群丘八说说,大家都停下来喘口气,否则一把火烧了前面那马车,一起同归于尽!”

路小川叹了口气:“我去试试。”

他伸手示意:“都停下来。”

番子们早就等着这句话,闻言立刻一屁股坐倒在地,也不管地上是否泥泞,怎么都不愿起来了。

路小川往后走了几十步,那边的赵梓隆、吴大海等人也迎了上来。

“赵同知,你们阻挠东厂办案,还一路追过来,意图抢回人犯,已经是足够杀头的罪名。”路小川色厉内荏地作最后的试探,“奉劝你们一句,及早收手,回头是岸。现在就停下,放我们走,回到京城,我会求情,让上头从轻发落你们的。”

赵梓隆不为所动:“你觉得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吗?还是说点实在的吧。”

“好吧。”路小川立刻泄了气,用商量的口吻说,“我们熬不住了,你们的人也不是铁打的。这么着,我们原地休息,保证不跑,你们也别再逼近,好不好?”

王为民问:“如果我们不答应呢?”

“那就一把火烧了人犯坐的马车,大伙一拍两散!”

赵梓隆和吴大海、王为民嘀咕了几句后,对路小川说:“你们不肯放人,我们也绝不收手。为了几位夫人的安危,勉强答应你们的要求。不过我们有几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尽管说。”路小川此刻只想躺下来休息,什么都顾不得了。

半个时辰后,番子们围着女眷们所在的马车,中间隔着十几步远,羡慕地看着几个兵丁将食物和水送进了马车内,默默地咽下了口水。

车厢内传来隐约的对话。

“怎么只有煎饼,还是冷的?”

“将就点吧,外面的番子什么都没得吃呢。”

“幸好我还有奶水,威儿饿不着。”

……

路小川又冷又饿,解下马背上的水囊灌了几口水,饥饿的感觉却更强烈了。他没好气地对站在外围的两三名文登营士兵说:“你们杵在这儿作甚,我们也跑不掉。”

士兵远远地回答:“赵大人说了,不是怕你们跑,是怕你们对夫人们意图不轨。只要你们靠近马车一步,大军很快就杀过来!”

“你奶奶的,老子站都站不稳了,哪有心思碰女人?”路小川恨恨地啐了一口,对旁边的番子说,“有没有干粮,老子快饿死了。”

“头,咱们东厂出来办差,一路都是美酒佳肴伺候着,何曾带过干粮?”

“卧槽,也不睁眼看看,现在哪来的美酒佳肴?赶紧的,宰匹马杀了,生火烤马肉吃。”

路小川骂骂咧咧地吩咐手下去烤马肉,顺带看了曹吉安所在的马车一眼,暗道,这阉人倒是挺抗饿,一天粒米未进,居然不吱声。

番子们在窘迫中熬过了这一晚,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

恢复了一些力气的路小川翻身上马,下令:“继续走,出了山东后,看他们怎么追下去?”

曹吉安鬼魅般地探出了头:“路档头,前面不远就是福山县芝罘码头了,走水路,就能甩脱他们了。”

路小川大喜:“姜还是老的辣。听曹公公的,走水路。”

两个时辰后,一行人紧赶慢赶来到芝罘码头,几名番子骑马跑到码头上,对着岸边几艘渔船嚷嚷道:“船老大,我们是朝廷的人,雇你们的船出海,赶紧的,让我们上船走人。”

一名渔民从船舱里钻出来,摆摆手:“不出海,你们走吧。”

“妈的,给银子,不白使唤你。”

渔民指了指身后:“文登营的军爷们发话了,所有山东的码头这几日都不准出海,谁敢违抗,就挨炮子!”

番子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艘四百料的沙船稳稳地停泊在港湾内,甲板上卡隆炮的炮口黝黑发亮,桅杆上一面旗子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陈”字。

番子们如丧考妣地调头回报,路小川望着小山一般的战船,跺脚骂道:“奶奶的,忘了文登营是靠水师发迹的。”

一行人垂头丧气地继续回到官道前行,文登营的追兵似乎早料到了,不急不忙地跟着,也不逼得太近。

官道上,路小川泄气地对马车里的曹吉安说:“曹公公,陆路甩不掉,水路也被封锁了,这样下去,不累死也饿死。要不然,咱们把人还给他们吧,或许能活着回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办法收拾他们。”

曹吉安的脸呈现菜色,看样子也撑不住了,但眼神还是透着狠厉。

“路档头,这几个女眷是咱们的护身符,不能放。你以为现在把人还了,这些丘八就能放过咱们吗?如果易地而处,你会怎么选择,是放虎归山,还是杀人灭口?”

路小川打了个寒颤:“可是现在该怎么办?继续走下去,我怕咱们没到北直隶就嗝屁了。”

曹吉安递出一块令牌:“车到山前必有路,不是没有办法的。往北是登州府,那里有陈雨的老丈人,千万去不得,往西走,去莱州府,然后拿着皇爷御赐的令牌调动当地义勇总兵刘泽清的人马来挡住文登营。陈雨不在山东,境内所有兵马都由咱家调度指挥。”

路小川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还有这好玩意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呢?”

第四百三十四章 卢象升的请求

曹吉安拿出可以调度兵马的令牌后,路小川忍不住埋怨:“曹公公,这好玩意咋不早拿出来呢,害得咱们被大军撵狗一样追了两百里。”

“路档头,你以为这令牌在登州府内能派上用场吗?”曹吉安没好气地说,“威海卫是文登营的老巢,其余靖海、成山、宁海三卫也不会听咱家的,登州府的兵马是陈应元统领,更不可能听调,只要到了莱州府,才能调动非陈雨嫡系的兵马。早点拿出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路小川一想也是,赔笑道:“曹公公英明!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是调兵过来保护还是快马加鞭到莱州府求援?”

曹吉安说:“陈雨在山东的名头太大,各路将领都不会正面得罪他,直接说明缘由只怕刘泽清等人会推诿。你这么着,命人拿着令牌去莱州府,只说要保护重要人犯入京,不告诉他们是谁在追咱们,把人骗过来再说,然后这边使缓兵之计,消除追兵的警惕,等到两边的人马碰到一起了,刘泽清骑虎难下,咱们再趁乱脱身。”

路小川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就按您说的办。”

到了登州与莱州的边界,路小川派出两名骑术精湛的番子脱离队伍,快马加鞭带着令牌去搬救兵,然后调头迎上文登营的大军,远远地喊话:“请赵大人出来说话。”

赵梓隆等人迎了上来,狐疑地眺望着远去的两名番子,问道:“路档头,又有什么话要说?”

路小川清了清嗓子:“虽然知道你们猪油蒙了心,听不进劝,但我还是要提醒诸位:已经从威海卫追到莱州府了,再追下去就要出山东了,东厂办案是奉皇命而来,不要一错再错,为了几个犯官家眷搭上诸位的身家性命!”

王为民啐了一口:“我呸,还以为有什么新鲜说辞呢,来来回回就这几句话。姓路的,你一天不放人,我们就一直追下去,哪怕追到京城,也不会放弃。”

吴大海也说:“就算圣上会降下雷霆之怒,我们也不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东厂不放人,我们就不收兵!”

“早知道你们会这么说,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路小川悻悻地说,“既然都到这份上了,那官面的话我也就不说了,将来有什么后果你们自行承担便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

赵梓隆冷静地问:“你把我们叫过来,不会就交代几句场面话吧?”

“赵大人聪明。”路小川换上笑脸,“我们职责在身不能放人,但是又打不过你们数千大军;你们要对文成伯有个交代,可是投鼠忌器不敢大打出手。反正两边都不愿让步,我们跑得累,你们追得辛苦,几名夫人颠簸流离也遭罪,所有人都不好受,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打个商量:上午和下午赶路,晌午各寻吃食,晚上安安稳稳睡个囫囵觉,如何?”

“想得美,你以为是游山玩水呢……”王为民正要驳斥,却被赵梓隆拦下了。

赵梓隆不动声色地说:“为了几位夫人少受罪,暂时答应你了。”

“得嘞,那就这么着。”路小川谈判成功,屁颠屁颠地返回了。

王为民忍不住问:“赵大人,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大摇大摆地一路回京?”

吴大海也说:“不是说要耗得他们心力交瘁吗?现在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却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岂不是放虎归山?”

赵梓隆反问:“你们没看出这是缓兵之计吗?”

“缓兵之计?”两人都愣住了。

“刚才两个番子往莱州方向跑了,很有可能是搬救兵。”赵梓隆冷静地分析,“姓路的却折返过来谈条件,看似是要争取喘息之机,其实是为了麻痹咱们,以为他们没有其他打算。”

“可是镇守太监和东厂的人咱们都不怕,还能搬来什么救兵?”王为民不解地问。

“一力降十会,有三千新军在手,什么官场手段都是浮云,能挡住咱们的只有军队。”赵梓隆说,“莱州的卫所烂到根了,根本没有能力出兵,唯一能拿出手的,就是驻扎在莱州府的义勇总兵刘泽清。不出所料的话,他们的救兵,就是刘泽清的人马了。”

“可是东厂再厉害,也调不动营兵啊?”

“你们忘了指挥使大人说过的话吗?”赵梓隆望着莱州方向,幽幽地说,“圣上赐给曹吉安蟒袍和令牌,只要指挥使大人不在山东,所有兵马他都有权调动。”

“啊?这可怎么办。”王为民急了,“硬碰硬文登营不怕任何兵马,可是乱军当中怎么保护几位夫人周全?”

“不要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应付。”赵梓隆指着北方,“他们肯定是要往北直隶走,离指挥使大人也就不太远了。我们继续跟着,就算刘泽清的人到了也不敢跟咱们开打,同时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大人,万一刘泽清不识好歹,想要抱曹吉安和东厂的大腿,跟咱们作对,只要大人露面,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那东厂番子这边……”

“虚以委蛇,装作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将计就计。”

登莱边界的追逐仍在继续,双方斗智斗勇,而在保定府的文登营军营内,不知情的陈雨正在接待来自通州的使者。

大帐内,一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武将拱手行礼:“山西总兵官虎大威,见过文成伯。”

陈雨知道这位虎总兵在历史上是一个勇猛善战的名将,跟随宣大总督卢象升立下不少功劳,对这样的人,他是钦佩的。

“虎总兵不必多礼。”陈雨和和气气地问,“鞑子大军压境,前方战事吃紧,虎总兵是卢制台的左膀右臂,却拨冗前来,是有要紧的事情吧?”

“呵呵,大家都是武人,虎某也弄不来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就和文成伯直说了吧。”虎大威豪迈地说,“鞑子在北直隶烧杀抢掠,兵部却不知为何,要求制台按兵不动,但制台一心想要杀鞑子、解救京畿百姓于水火,决定绕开兵部,自行与鞑子开战,命虎某前来,是想请求文成伯即刻北上增援,与鞑子决一死战的!”

第四百三十五章 是否出战?

“绕开兵部出战吗?”陈雨沉吟起来。

虎大威以为他害怕兵部责罚,拍着胸脯承诺:“文成伯尽管放心,兵部就算要追究擅自出战的责任,自然有制台大人顶着,怪不到你身上。制台有圣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总督天下勤王军马,有权调动各路大军,所以文登营只是听从军令,并非与兵部作对。”

“虎总兵想到哪里去了?”陈雨连连摇头,“本官并非担心被秋后算账,兵部的杨部堂看我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点事。只是得不到朝廷与兵部的支持,其余大军未必会动,粮秣也没有保障,到时候我们几家前线饿着肚子拼命,其他人在后面看热闹,这叫什么事?”

虎大威说:“文成伯顾虑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些制台都想过了。他直接统领的有宣府、山西、大同三家总兵以及关宁军数千铁骑,在各路勤王大军中是数得着的强军,加上文登营这支常胜之师,对付鞑子绰绰有余,其余人就算去也不过是凑个数,无关大局。至于粮秣嘛,兵部不拨,也有办法,制台有尚方宝剑,找临近的广平、大名几个府化缘,总能凑足大军十几日的消耗,打一仗够了。”

陈雨不置可否,等虎大威说完,忽然冒出一句:“探清鞑子入寇的大军有多少人了吗?他们的战略目的是什么?制台的作战方略是什么?”

“战略目的?”虎大威愣了一下,这个词挺新鲜,他迟疑着回答,“文成伯想问的是鞑子入关干什么来了吧?据下官所知,鞑子入关主要是为了劫掠,另外他们这次还带了大炮,看样子是想攻打坚城,保不齐是要直接炮轰京城。至于鞑子来了多少人,两个亲王领军,两路大军加起来,十七八万总是有的吧?制台现在也没有什么方略,揪住一股鞑子往死里打就是,最要紧的就是守住通州,不让鞑子进犯京城。”

陈雨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虎大威也不催他,毕竟是和兵部拧着干,有顾虑也正常。

过了一会儿,陈雨开口道:“不管如何,杀鞑子总归不会错。说实话,兵部下令按兵不动的策略,本官也不赞同,既然卢制台主张出战,他是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的统帅,这命令我肯定是要听的,杨部堂那边就不管了。请虎总兵回去转告制台,文登营愿追随左右,何时出兵,静候军令。”

虎大威大喜:“文成伯愿意出兵,那么我们击败鞑子的把握就大得多了。制台虽未曾与文成伯见过面,但他说文成伯能击败豪格、活捉杜度,一定是能打仗、敢打仗的忠义之士,看来他没有看错人。既然事情谈妥,前方军务吃紧,那么下官就此告辞。”

陈雨客气地说:“承蒙制台青睐,必不令他失望。虎总兵统领山西兵马,军务在身,就不挽留来了,等打完仗,咱们好好聚一聚,对虎总兵和杨国柱杨总兵这样的勇猛名将,本官向来是佩服的紧。”

“呵呵,文成伯太抬举下官了,论军功战绩,我和杨国柱加起来也比不过您。”虎大威豪迈地拱手,“出战的军令自有人送达,下官说客的任务完成,告辞。”

送走虎大威后,陈雨问蒋邪、邓范等人:“这件事,你们怎么看?”

邓范回答:“卢制台乃忠烈之臣,宣大练兵、陕北平乱,有勇有谋、战功赫赫,他绕……绕过兵部与鞑子开战的主张,属下是极为赞成的。再说了,咱们北上,不就……就是来杀鞑子的吗?”

蒋邪沉吟道:“属下对卢制台也是很佩服的,他战时身先士卒,平日能与部下同甘共苦,一个文臣能做到这种地步,着实难得,不盲目求和、坚持与鞑子开战的大方向也和咱们不谋而合,而且卢制台派了山西总兵官亲自前来,说明对咱们文登营十分看重。只是这打仗的策略似乎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有点蛮干的意思。”

陈雨点了点头,招呼两人坐下,伸手蘸了些清水在案几上比划起来。

“你们看,卢制台自己直属的天雄军、山西、宣府、大同三大总兵和关宁军骑兵都聚集在通州,根据虎大威的转述,他们似乎是要防止鞑子进攻京城,重兵囤积于此,而鞑子两路兵马却在周边州县劫掠,并没有主动攻击京城的意思,所谓决战,只怕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邓范所有所思:“鞑子虽然带了炮,但至今为止没……没有攻打过府城以上的城池,攻陷的都是兵力薄弱的州县,更不可能大举进攻京城了。”

蒋邪分析道:“咱们都知道鞑子入寇的主要原因很有可能是为了丁口和粮食,那么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个目的,耗费大量兵力去攻打京城。如果在京郊决战,朝廷以逸待劳,人员、物资补充方便,大军可以形成较为有效的合力,鞑子即使打赢了也损失惨重,还有能力继续劫掠吗?属下觉得,卢制台固守通州,不可能与鞑子主力碰上,就算主动出战,也不过是鞑子一两只偏师而已,伤不了其根本。”

“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连鞑子的兵力都没有打探清楚。”陈雨说,“据情报司从盛京传回来的密报,多尔衮的左路军以两白旗为主,岳托的右路军以两白旗为主,皇太极本人镇守鸭绿江以北,两黄旗必定在其麾下,盛京的老巢总要有兵守卫,大约就是两蓝旗了,这么算起来,入关的鞑子加上八旗蒙古,和汉八旗的杂兵,不会超过十万,也就六七万左右,又哪里来的十七八万?鞑子人丁不旺,也不会撒豆成兵的仙术,不会有这么多兵力的。”

“所以,卢象升空有一腔热血,但是缺乏情报支持,也没有清晰的战略,同时朝廷和兵部有意无意掣肘,这次出战,想要取得多大的战果,怕是很难。”陈雨最后作了总结。

邓范不甘心地问:“那咱们就不出兵了吗?可是伯爷您已经答……答应了虎大威,怎么办?”

“我话还没说完呢。”陈雨说,“虽然卢象升的计划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是我始终坚信,有一条颠簸不破的真理:鞑子人少,杀一个就少一个。管他方略不方略呢,只要能和天雄军、三镇边兵、关宁军一起合力多杀些鞑子,而且不会耗费文登营过多兵力,为什么不去呢?”

蒋邪也赞同:“尽量保存实力,多杀些鞑子,这就够了。毕竟总督天下兵马的不是咱们伯爷,朝廷和兵部的想法咱们又不能左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陈雨正准备布置具体的作战部署,这时一名士兵急匆匆进了大帐:“伯爷,山东有紧急情况,威海卫赵大人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亲笔信。”

陈雨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接过信封,拆开一看,脸色大变。

第四百三十六章 后院起火

“岂有此理,真是一群疯狗!”

陈雨一目十行看完赵梓隆的信,怒不可遏,重重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盅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怎么了,山东出什么事了?”

陈雨脸色铁青:“什么事?后院起火了!咱们在前线想着怎么杀鞑子,曹太监偏偏像条疯狗一样在后方惹事。他带着东厂的人跑到威海卫,说是搜出了大逆不道的证据,以此为由把本官的家眷全都抓走了!”

蒋邪也说:“从来只听说厂卫对付文官,却没有对手握重兵的大将下手的,这件事着实有些诡异,不合常理。”

“按常理来说,只要我有兵权,正常人就不会干这事,这不是逼我造反吗?”陈雨说,“不过有曹吉安这个死太监掺和,也就说得通了,阉人多半偏激,爱走极端,偏偏又睚眦必报,做事不计后果,东厂的人一定是被他怂恿做了帮凶,现在骑虎难下,我就不信那些番子这么没有脑子。”

帐外听令的张富贵闻声匆匆进来,大声说:“威海卫那边都是死人吗,居然任由东厂抓人?”

“赵梓隆他们确实有责任,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番子有出手的机会。”陈雨说,“不过现在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曹吉安和东厂的人挟持着女眷作为人质,一路北逃,赵梓隆、吴大海、王为民等人率兵追赶,没有让他们脱离视线,现在尚在莱州境内。”

张富贵操起刀子恶狠狠地说:“伯爷,下令吧!这仗咱们不打了,大军调头,回去宰了那狗太监,救回夫人们!”

“不,带着大军速度太慢。”陈雨吩咐,“蒋邪、邓范带领主力在此候命,猴子跟我带着骑兵营回去,现在就走。”

张富贵立刻转身出帐:“得嘞,俺现在就去找马晁召集人马。”

邓范请示:“大军原地待命,如果卢制台按照之前说好的来了军令,怎么回复?”

“直接告诉他,老子在前线为朝廷卖命,朝廷的人却在背后捅我刀子,这仗谁爱打谁去打,天王老子的命令也不听。而且事后必须要给个说法,否则就别怪我领兵入京求个公道!”

抛下这句话后,陈雨径直出了大帐。

邓范和蒋邪对视一眼,忧心忡忡地说:“人救回来还好,要是有个三……三长两短,只怕要出大事。”

蒋邪冷哼一声:“朝廷能做初一,就不要怪我们做十五,真要逼得伯爷领兵入京逼宫,那也是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之辈咎由自取。将士在前线卖命,阉人却伙同厂卫虚构罪名胡乱抓人,导致军心不稳,难道不该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吗?军中发不出饷,兵士还闹饷呢,现在妻儿都差点没了,就算闹上一闹又如何?”

“我和你想的不……不太一样。”邓范担忧地说,“就算伯爷要和朝廷图穷匕见,现在不是好时机。你想想,鞑子大军压境,国难当头,文登营却为了主将私人恩怨,携兵逼宫,让天下人怎……怎么看待?”

蒋邪一时语塞:“这个……”

“如果只打算做个听调不听宣的军头,伯爷这么做无可厚非,为了家人愤而出手,还可以称……称得上重情重义。”邓范分析道,“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擅自杀了宫中派出的镇……镇守太监,就是打皇帝的脸,这个芥蒂很难消除。这还罢了,最重要的是,在鞑子入寇的当口领兵入京施压,道义上站不住脚,于伯爷的名声有损。要是被有心人泼脏水,戴上一个‘暗通鞑虏,里应外合’的罪名,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蒋邪闻言沉默了,邓范说得不无道理。如果陈雨志在天下,那么争取天下百姓的民心是很重要的事情,即便有委屈,在外敌未退的情况下闹一出逼宫的戏码,气是出了,却失去了民心,得不偿失。

良久,他幽幽地说:“等伯爷消气之后,我们再跟他分析利弊,但最后怎么做,还是由他定夺,无论怎样,我们都支持他便是。”

军营外,骑兵营已经集结完毕,马晁请示:“骑兵营全员到齐,不差一人,而且带了三日的干粮,随时可以出发,请伯爷下令。”

陈雨在张富贵的帮助下翻身上马,下令道:“直接走陆路太慢,先去天津卫,乘船到青州潍县(今山东潍坊一带)上岸,阻截从莱州过来的番子。为了赶时间,这次本官只带了你们骑兵营,能否和威海卫的兄弟一起救出人质,就看你们的了。”

“骑兵营必不辱命!”

张富贵有些担忧地小声问:“伯爷,就算从青州上岸,到莱州也有百八十里地呢,您学会骑马也没多久,这么跑能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赵梓隆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动手,只能我去主持大局,下这个决心,别人代替不了。”陈雨坚定地说,“到时候急行军,你把我绑在马背上,不摔下来就行,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时机。”

张富贵声音有些哽咽起来:“属下明白了。”

陈雨伸手一指南面:“出发!”

大队骑兵奔腾而出,卷起了大片烟尘,消失在地平线上。

三天后,莱州府平度州境内。

路小川等人拥着两辆马车走在官道上,个个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有气无力,后面仍然跟着密集的军队,这已经是他们从备御后千户所抓人起的第八天了。

这八天对路小川而言,简直是一场噩梦。抓了这几个女人之后,不敢杀也不敢放,追兵又甩不掉,每天吃不饱、睡不好,当惊受怕,睡梦中总是梦见大军掩杀过来,一刀剁了自己的脑袋,瘦了一圈不说,人都快变得神经质了。

他忍不住凑到曹吉安的马车旁边询问:“曹公公,刘总兵的人马何时能来增援?兄弟们可都熬不住了……”

车厢里面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咱家又怎么知道呢?该来的总会来的吧……”

路小川叹了口气,正想继续抱怨几句,却听到前方隐约有闷雷般的声音响起,立刻止住话头,侧耳倾听起来。

一个番子跳下马,趴在地上听了一番,然后蹦了起来:“来了来了,有大股人马靠近,马步军都有。”

路小川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谢天谢地,终于来了,老子有救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盼望已久的“救兵”到来,路小川喜不自胜,连曹吉安也从马车里探出了头,伸长脖子望着前方。

文登营这边也察觉到了动静,从上到下都警惕了起来。赵梓隆镇定地说了一句:“看样子刘泽清来了,传令下去,让所有人做好准备,让两个哨的兵力从两翼迂回到前方。万一刘泽清不识好歹,就直接将其击退!”

王为民提醒:“赵大人,要防止曹太监和东厂的人趁乱带着夫人们逃走。”

赵梓隆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这样吧,部队由本官和吴镇抚指挥,你单独领着一队人盯着马车,其余什么都不用管。”

“遵令。”

命令被一级级传递下去,文登营的士兵们开始进入战斗状态。铳口上好了刺刀,铅弹装填入膛,所有人平端着火铳齐步前进,只要命令下达,随时可以开火。

很快,一支军队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蹄声隆隆,前面是近千骑兵,簇拥着一名身穿山文甲的武将,后方是大群步兵,小跑着跟在后方,军中打着一面旗帜,上面一个斗大的“刘”字。

武将骑在马上,众星捧月,意气风发。他瞥了一眼远方没有打出旗号的部队,以为是哪支以下犯上的杂牌军,不屑地哼了一声,策马来到马车前方,翻身下马,恭敬地问:“曹公公、路大人何在?末将山东义勇总兵刘泽清,领兵前来护卫。”

路小川迫不及待地喊道:“本官是东厂档头路小川,镇守中官曹公公在马车之内,赶紧带着你的兵过来护住我们。”

刘泽清挥挥手,示意百来名亲兵将马车团团围住,然后拱手行礼:“甲胄在身,请恕末将不能全礼,刘泽清见过曹公公和路大人。”

曹吉安打起精神说:“闲话少说,替咱家挡住后面的人马,只要能让我们脱身,就替你记上一功。”

刘泽清讨好地回答:“曹公公放心,末将一定护卫你们周全。”

路小川也拍着胸脯许诺:“这次本官奉命缉拿要犯,涉及一个泼天的大案。只要你能保护我们入京,事成之后,本官一定在厂公面前替你美言。”

刘泽清眉开眼笑,这次的差使不错,不用上战场拼命,就讨好了镇守太监,又能巴结上京城的东厂提督曹化淳,赚大发了。

曹吉安、路小川等人交代之后,就匆匆忙忙驱赶马车往大军里面钻,似乎这样才有安全感。

刘泽清见状有些奇怪,随口问了一句:“曹公公,路大人,前方到底是哪路人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得罪镇守中官、阻挠东厂办案?”

路小川略一迟疑,说道:“是文登营的人。”

“文登营?”刘泽清瞪圆了眼睛,楞在当场,怎么会是这些煞星?

这时文登营阵中分出两队人马,往两侧迂回,绕开刘泽清大军的正面,直扑后方,瞧这架势,似乎是要从两翼包抄,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赵梓隆等人迎了上来,远远地喊话:“本官是文登营威海卫指挥同知赵梓隆,前方是哪路人马,请自报家门!”

刘泽清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意气风发,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听见赵梓隆的喊话后,不安地扭头问:“曹公公,文登营可是文成伯的嫡系兵马,他有权节制山东所有驻军,末将该如何应对才是?”

曹吉安隔得远远地回答:“陈雨有权节制你部,这个不假,但是皇爷赐予咱家令牌时也是说的明明白白,他不在山东期间,兵权是由咱家掌控。现在咱家命你挡住这些人,你是打算听命换取荣华富贵,还是违抗军令?”说到最后,语气中已经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厉。

刘泽清犹豫了一会,觉得得罪不起这个太监,权衡之下,面对陈雨缺位、主力被调走的文登营似乎容易应对些,便硬着头皮上前。

“本官义勇总兵刘泽清,见过赵同知。”

换做平时,一个总兵怎么瞧得上区区一个卫所的指挥同知,还会用这种谦和的口气对话?但是赵梓隆背后站着陈雨,太子少保、左都督、文登营指挥使这些头衔,无论哪个都是刘泽清不敢冒犯的,更何况文登营的战力冠绝山东,天下闻名,他自己的部队几斤几两心里有数,花架子而已,哪敢以卵击石。

赵梓隆已经判断出了刘泽清的身份,不过是明知故问,顺带亮出文登营的名号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是刘总兵,失敬失敬。现在我们有要紧的事去办,请刘总兵让开一条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刘泽清为难地说:“赵同知,别的事情都好商量,可是刘某现在是被镇守中官的令牌调来,军令在身,实在是不能让,还请赵同知见谅。”

赵梓隆坐在马上,视野开阔,远远看见两辆马车在人群中悄悄移动,似乎是要趁着两军对峙的时候溜走,也不知道那包抄过去的两个哨的兵力能不能拦下,心里着急起来,口气变得强硬:“刘总兵,官面上的套话就不说了,我也不管你的什么军令,实话告诉你,那两辆马车其中之一,是文成伯的妻妾和公子,我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回来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如果你要阻止,就是和文登营作对,今日必将血流成河!是否开战,你自己掂量着办。”

刘泽清傻了眼,难怪文登营不惜得罪镇守太监和东厂,不依不饶地从威海卫追到了莱州,原来马车里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他不安地说:“赵同知稍安勿躁,刘某也不愿得罪文成伯,与文登营为敌,待我去问个明白。”

不等赵梓隆回答,他赶紧拨马回转,追上在兵士人流中蠕动前进的马车,陪着小心问:“曹公公,那边的态度很强硬,甚至不惜火并。下官觉得,都是朝廷的人马,岂能自相残杀,是不是请曹公公和路大人出面,晓之以理,劝退他们?”

曹吉安阴冷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你不想得罪陈雨,那就得罪咱家,必选其一,你没有和稀泥的资格!”

路小川也厉声说:“还有东厂,也是你得罪的起的吗?不妨告诉你,陈雨是谋逆大罪,证据确凿,倒台是早晚的事,你想两不得罪,本官怀疑你与其串通,是谋反的帮凶!”说着,取出那件“龙袍”当众抖开,“这就是从陈府中搜出的铁证!”

刘泽清看了一眼所谓的“罪证”,汗如雨下,连声说:“下官不敢。”

转身又回到赵梓隆等人面前,低声下气地说,“赵同知,刘某不想卷入你们之间的争斗,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抢人,我护送他们一行出了莱州,到了我的防区之外,就不关我的事了,你要如何随便你,怎么样?”

赵梓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伸手示意:“传令下去,列阵迎敌,准备开战!”

“哗啦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文登营士兵端平了火铳,瞄准对手。刘泽清的部下不知所措,举着兵刃茫然四顾,骑兵的战马面对如林的刺刀,不安地刨着马蹄,发出低声的嘶鸣。

气氛一下紧张得令人窒息起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千钧一发

面对剑拔弩张的局面,刘泽清汗如雨下,他一边擦汗一边问:“赵同知,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赵梓隆摇摇头:“要么让开,要么开战,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刘泽清心中天人交战,紧张地权衡着利弊。

如果就此退让,势必就同时得罪了曹吉安和东厂的人,往远了说,也是得罪了当今皇帝,毕竟不管是镇守太监还是厂卫,都是天子的家奴和爪牙,崇祯多半是要护短的,自己一个小小的总兵在天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退,就会得罪文登营,还要冒着开战的风险,打不打得过对方,着实没有把握,弄不好这些兵都会拼光。

思来想去,还是站在曹吉安这边更划算些。兵拼光了大不了另起炉灶,只要有朝廷的粮饷支持,重新招募编练几千兵马不是难事,可是得罪了宫里的人和厂卫,在皇帝面前上眼药,自己的前程也许就此断送了。

刘泽清作出了选择,艰难地开口:“刘某不愿与文登营为敌,奈何军令在身,不敢撤兵,请赵同知见谅。”

赵梓隆皱眉道:“你宁愿与文登营开战?”

“刘某也知道文登营战力卓绝,如非逼不得已,不会以卵击石,但不服从军令,刘某一样没有好果子吃。”刘泽清拉动缰绳,慢慢往后退,“赵同知逼得刘某无路可走,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眼见刘泽清退入阵中,放弃了谈判周旋的努力,吴大海担忧地问:“赵大人,真的打吗?”

赵梓隆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论打仗,这三千新军都是按指挥使大人的法子操练出来的,咱们用不着怕刘泽清的几千马步军,一旦开打,最后取胜的一定是我们。但是烂船也有三斤钉,刘泽清的人马再无能,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分出胜负的,更何况枪炮无眼,我们还要担心误伤了夫人们……”

王为民接话道:“真打起来,曹太监肯定会带着夫人们趁乱逃脱,乱军当中,我就算一直盯着,又怎么穿过交战双方去追赶?”

“我们低估了刘泽清攀附权势的决心。”赵梓隆叹了口气,“现在他给我们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我一时半会想不到万全之策,既能避免开战,又能平安救出夫人。”

王为民懊悔地说:“早知道会出这样的幺蛾子,当初在登州境内就干脆动手抢人了,说不定能得手,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吴大海摇摇头:“你这个假设毫无意义,几十个番子围住马车,挟持夫人为人质,大军冲过去,谁能保证他们不会选择玉石俱焚,谁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刘泽清退回阵中后,大声下着命令,步兵开始结阵,刀斧手和长矛手严阵以待,骑兵保护侧翼,摆出了防御的态势。虽然练兵不如文登营,但刘泽清终究是打过不少仗的,不是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阵型看上去有模有样,让赵梓隆等人也看不出太明显的漏洞。

曹吉安虽然是个阉人,但是跟着曹化淳在御马监也混过一段日子,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排兵布阵有些见识,一看刘泽清的架势,觉得文登营再厉害也不能短时间击溃,登时露出了多日不见的笑脸:“哈哈,咱家没有看错人,刘总兵果然有一套。”

路小川也笑了:“这下总算能摆脱这些阴魂不散的家伙了。曹公公,等他们打起来,咱们就趁乱跑了吧?”

“路档头提议甚妙,就这么办。”

“哈哈哈……”两人得意地笑了起来。

笑声传到了女眷乘坐的马车里,顾影掀开帘子探出头左顾右盼了一番,然后缩回去,对陈卓等人说:“两位姐姐,小环姑娘,曹太监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支人马,和赵大人他们对峙呢,瞧这架势,似乎要开打?”

小环紧紧搂住陈卓,害怕地说:“小姐,这可怎么办,真要打起来,我们会不会死?”

苏颖抱着怀里熟睡的陈威,眼眶红红地说:“熬了七八天了,每天提心吊胆,没想到最后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我死了倒不要紧,可是威儿怎么办?”

陈卓其实心里也害怕,她怕的不是死,而是害怕和陈雨人鬼殊途。上天赐予她这么一个杰出的夫君,经历了种种波折,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日子才刚开始,她实在舍不得。

但是作为实际上的大妇,她必须要拿出自己的担当。当下镇定地对几人说:“姐妹们,曹吉安和东厂那些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打完仗才跑,他们肯定会趁乱带着我们走。一旦到了京城,打入诏狱,那不是常人能熬得住的,最关键的是,我们都是夫君的女人,不能失了贞洁,坏了他的名声。”

苏颖垂泪问道:“怎么才能保住相公的名声?”

陈卓摘下头上的发簪,眼神坚毅:“打起来之后,只要马车一动,我们就自行了断,这样既保住了贞洁,又让东厂无法借助我们几个给夫君构陷莫须有的罪名。”

苏颖点点头:“都听你的。”说完又不舍地看了孩子一眼,“我不怕死,可是就是放心不下他……”

陈卓看着小环:“小环,你我名为主仆,实际上情同姐妹,何况你已经是夫君的人了,倘若没有遭遇变故,将来也有一个妾室的身份……”

小环默默地取下发簪:“小环知道该怎么做。小环生是姑爷小姐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说到这里,几个女人忍不住抽泣起来。

顾影瞪着她们:“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把死挂在嘴边。你们听我的,呆会一旦乱起来,我冲出去抢把刀,然后杀出一条血路,带着你们逃跑。实在跑不掉再寻死也不迟……”

军中,刘泽清紧紧攥住缰绳,吩咐左右:“传令下去,如果文登营不动,步军殿后掩护,马军护住曹公公一行,慢慢往后退。”

对面,赵梓隆看见刘泽清部队微微的骚动,心焦不已:“遭了,刘泽清想掩护曹吉安等人逃跑。”

王为民急躁起来:“赵大人,下令吧,再不动手就晚了!”

赵梓隆手心都出了汗,他也知道不能再迟疑了,一旦让曹吉安一行脱离视线,一切都完了,可是动手就意味着将女眷置于险地,这个责任他同样担当不起。

千钧一发之际,北面传来了隆隆的蹄声,闷雷一般,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望向北面。只见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般奔来,卷起漫天烟尘,看着人数也就八九百人,可是队列整齐、气势如虹,倒像是千军万马一般。

打头的骑兵擎着一面大旗,上书一个诺大的“陈”字。

第四百三十九章 来啊,互相伤害啊

对峙的双方都愣住了,文登营这边率先反应过来:“伯爷回来了!”士兵们面露喜色,欢声雷动。

赵梓隆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主心骨了,否则面对这样投鼠忌器的局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刘泽清这边就开心不起来了,看着旗帜上的“陈”字,他头大如斗,正主回来了,现在该怎么办?

陈雨在骑兵的簇拥下直接插入两军之间,打量了几眼两边剑拔弩张的局面,大声喊道:“本官是文登营指挥使陈雨,领圣命节制山东境内所有兵马,现在是战时,有权直接调动任何卫所军和营兵。右面那支人马,不管是谁的部属,本官命你们立刻散开阵列,放下兵刃!”

人的名树的影,陈雨通过几次硬仗奠定了自己在大明军界的地位,加上皇帝亲自赐予的兵权,这番威风凛凛的话一说出来,本就不想和文登营这支强军火并的营兵们立刻动摇了,不少人随即将兵刃放在了地上,“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刀斧长矛堆满了一地。

刘泽清惶恐不已,他没想到自己的部下会畏惧到了这种地步,原来之前的对峙只是假象,兵士都无战意,陈雨的到来,彻底戳穿了这层窗户纸。想到刚才站队曹吉安,此刻他很是后悔,早知道陈雨会露面,不如把人交给文登营就好了,双方较劲,撕破了脸,谁还有空来管他?

这时身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刘总兵,是不是后悔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你已经做了选择,回不了头了。”

刘泽清回头一看,一直呆在马车上的曹吉安不知道何时下了车,站在了自己身后。他心虚地回答:“公公怎么会这么想?下官是忠于朝廷的。”

忠于朝廷,但不忠于我曹吉安吧?

曹吉安冷笑了一声,告诫道:“莫怪咱家没提醒你,陈雨此人嚣张跋扈、睚眦必报,你已经得罪了他,此时服软已经没用了。要是你和部下都放弃抵抗,被缴械后,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

刘泽清额头的汗珠一颗颗往下掉,颤声说:“下官不过是奉公公的命令,对事不对人,文成伯不会迁怒于下官吧?”

曹吉安幽幽地说:“他特意从前线赶回来,绝不会善罢甘休。咱家和路档头的人,要么挟持其家眷安然离开,要么玉石俱焚,杀了这些女眷,然后被陈雨杀掉。他连镇守中官和东厂的人都敢杀,难道不会杀了你灭口?”

“不会到这样的地步吧?”刘泽清不敢想象,事情会发展到这样惨烈的地步,擅自杀掉镇守宦官和厂卫,这样和真的造反有什么区别?

“该说的咱家已经说了,剩下的你自个儿看着办。”曹吉安慢慢退回马车旁,“如果你心怀侥幸,甘愿束手就擒,咱家就立刻杀了这几个女眷和陈雨的贱种,然后自行了断。相信我,你很快就会来陪我们的,这种心狠手辣、杀伐果断的人逼死咱家和路档头之后,是不会放过你这个活口的。”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啊?”刘泽清哀嚎一声,策马来到阵前,挥动马鞭朝放下兵刃的兵士们狠狠抽了过去,把郁闷和怨气都撒在了这些人身上,“老子让你们放下兵刃了吗?”兵士们被马鞭抽满地打滚,惨叫连连。

陈雨在远处冷眼看着曹吉安凑到刘泽清神情嘀咕几句后,本已无意抵抗的刘泽清忽然改变了主意,知道这个死太监在搞鬼,如果不当机立断,事情就会越来越麻烦。他果断地下令:“等我下达命令后,骑兵营直接冲进去,护住马车;赵梓隆,你领着所有步兵发起刺刀冲锋,记得,不能开枪,更不能动用火炮!”

马晁和赵梓隆异口同声应下:“遵命!”

从潍县上岸后一路疾驰赶到的骑兵顾不上休息,在马晁的指挥下开始集中,汇集成紧密的阵型,准备一鼓作气冲入刘泽清阵中。后方的步兵们将装弹用的通条收起来,平端火铳,刺刀朝前,在军官的口令声中以队、哨为单位聚集,准备发动刺刀冲锋。

文登营的动静被对面尽收眼底,刘泽清焦躁地问曹吉安:“曹公公,文成伯看样子要真动手,不是做样子,怎么办?”

曹吉安走到前方,尖声喊道:“陈雨,你要是真敢动手,就别怪咱家心狠手辣,送你的女人上路!”

路小川也叫喊道:“陈雨,你涉嫌谋逆大罪,不乖乖束手就擒,还打算抢夺这几个从犯,可想过后果,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陈雨冷冷地回答:“株连九族?本官父母早已逝世,也没有亲戚,所有的亲人都在那辆马车里,你这句话吓得到别人,吓不到我!”

路小川一时语塞,这回答让他无话可说。人家压根就没有九族,还怕什么株连?

陈雨厉声说:“人在你们手里,真要杀害人质,本官也阻止不了,不过,本官在这里当着几千人发誓:如果我的妻儿遭遇不测,我一定穷尽所有力量,把你们所有沾亲带故的家人和亲戚屠个干净,一个不留,让你们断子绝孙,永无子嗣!”

他心里想着:来啊,互相伤害啊,你杀我妻儿,我屠你全家,看谁比谁更狠?

路小川打了个寒颤,他有一妻四妾,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父母、祖父母都建在,四代同堂,完全不敢想象全家被屠戮一空的惨景。他也相信手握重兵的陈雨完全有决心、有能力做到这个地步。

曹吉安勉强开口:“这威胁毒辣得很,不过咱家是个阉人,不吃这……”

话没说完,陈雨立刻说:“放心,你死后,曹不修无人照看,我会把他阉了送进宫里,让他下半辈子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你敢?”曹吉安立刻就崩溃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早就把曹不修看成了亲生儿子,又怎么可能让其重蹈自己的覆辙,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废人,断了自己这一脉的香火?

陈雨威胁完两人之后,不再啰嗦,退后几步,手一挥:“动手!”

骑兵催动战马,开始全力冲刺,士兵们端着火铳刺刀呐喊着冲向对方,声音响彻天际,战斗开始了。

第四百四十章 尘埃落定

陈雨一出现,原本僵持的局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直投鼠忌器的文登营发动了全面攻击,刘泽清的部队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捡起兵刃抵抗还是让开道路,而自持人质在手的曹吉安等人更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人家不怕你撕票了,人质就失去了意义。

骑兵营一马当先,排成密集的锥子阵型,往对面的骑兵、步兵混合部队冲了过去。

刘泽清这边的骑兵人数虽然略多一点,但是根本无心恋战,加上迟迟没有接到刘泽清最新的命令,谁也不甘心为了一个太监和几个番子拼命,都很有默契拉住缰绳,默默地往旁边闪开。骑兵营撞开了几名来不及避让的骑兵,杀气腾腾地往马车冲了过去,拱卫在马车周围的步兵见骑兵消极避战,心想我们也不是傻子,顿时潮水般往两边散开。

文登营的步兵以哨为单位,每五百人一个波次,挺起刺刀呐喊着也冲了过来,在刺刀丛林的加持下,看上去比骑兵的冲击更具视觉冲击力。

曹吉安眼看刘泽清的部队靠不住了,一咬牙一跺脚,从旁边的番子腰间拔出绣春刀,红着眼往马车走了过去。

路小川一看不妙,赶紧过去拉住:“曹公公这是要干什么?”

“放手!”曹吉安咬牙喝道,“这些废物挡不住文登营,反正无路可走了,咱家先把陈雨的女人杀了再说,死了也有几个垫背的!”

“曹公公啊……”路小川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不放,“你没有牵挂,可是我不敢冒这个险啊!要是砍了这几个女人,陈雨要杀我全家怎么办?我全家老小十三口人,四代同堂啊……”

“糊涂!”曹吉安大喝,“从抓了这几个女人开始,你已经把陈雨往死里得罪了,现在顾忌这些还有什么用,你以为他最终会放过你?别做梦了!”

说着用力一挣,也许是穷途末路时肾上腺素的作用,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曹吉安居然挣脱了对方,然后快步冲到马车前方,掀开帘子准备动手。

刀还没刺进去,里面伸出一只脚,将曹吉安踹下了马车,摔了个狗啃泥。曹吉安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大声呻吟起来。

顾影从里面钻出来,冷哼一声:“一路忍了你这个死太监很久了,现在老娘的男人来了,还敢下黑手,看老娘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从曹吉安起杀心到被踢翻,也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这时外围的人肉围墙已经被冲散——与其说是文登营冲开一条路,倒不如说是刘泽清的部队主动让出来的——大群骑兵已经冲了进来,高高举起了马刀,朝不知所措的番子们劈了下去。番子们平时作威作福习惯了,哪里能抵挡得住正规军的攻击,来不及举刀格挡就被马刀差点劈成了两半,横死当场。

刘泽清看着还没正式交手就“兵败如山倒”的场面,长叹一声,知道今日讨不了好了,不敢犹豫,在几十名亲兵的护卫下调头往西面撤退,部队也顾不上管了。

见主将都逃了,本就无意抵抗的兵士更加无心恋战,象征性的防御阵势也放弃了,全都撒开脚丫子跟着跑,潮水般撤离了战场。等文登营的步兵挺着刺刀冲上来之后,没了用武之地,站在空荡荡的战场发呆。

这场“战斗”从发起到结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以刘泽清部队毫无抵抗的溃败而告终,事实证明,在陈雨这样的强权人物面前,这些杂牌部队不过是纸老虎,只要陈雨下定了决心,一切障碍都顷刻间烟消云散。骑兵们轻松砍翻了所有的番子之后,只留下两腿打颤的路小川和倒在地上起不来的曹吉安,等候陈雨发落。

陈雨骑马小跑过来,没有理会路小川和曹吉安两人,径直到马车前翻身下马,掀开了帘子,看着里面紧紧抱在一起的几个女眷,带着歉意说:“你们受苦了!”

顾影正想显摆一下自己临危不乱的风采,却被身后几人撞到一边,“嘭”的一声撞在了车厢门框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陈卓、苏颖、小环三人都死死搂住陈雨,嚎啕大哭。经历过七八天的精神折磨,再加上刚才那样的危险情况,除了苏颖稍好一些之外,陈卓、小环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终于得救,自然是毫无顾忌地把这几天来的委屈、惊吓、担忧都通过泪水发泄出来。

陈雨很花了一些时间暂时安抚了几个女眷后,又抱了抱熟睡中被哭声惊醒的儿子,交代了几句,然后跳下车,慢慢走到被士兵们控制的曹吉安、路小川两人身边。

路小川早已不复刚才的强硬,哆嗦着说:“文成伯,下官只是奉命办差,并没有其他意思,还请你老人家看在东厂的份上,放下官一条生路……”

陈雨没有理会他,对躺在地上的曹吉安说:“曹吉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古往今来的宦官不少,像你这样身居要职却又没脑子的却很少见。你想报复我,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啊!区区一个镇守太监,既不是司礼监掌印、秉笔,又不是御马监和东厂提督,却要冒冒失失地对一个手握数万大军、下辖十万军民的军阀动手,除了让我从前线回来砍了你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自知将死,曹吉安反倒很平静,他冷静地回答:“对付你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咱家在山东除了土地没有其他捞钱门路,好不容易想弄些屯田却被你坏事;比如你抓了修儿当众凌辱,还顺带让咱家在山东所有官员面前下跪,颜面尽失;又比如你身家富裕,只要能弄死你,咱家就有数不清的钱财孝敬主子,保住现有的地位……”

陈雨还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理由都很牵强,尤其是屯田和下跪两件事,根本就是你咎由自取——曹不修的事情说到底我还是放了他一马,没有一追到底。钱财的说法就更可笑了,山东有钱的人多了去了,想要发横财,怎么不见你去动鲁王和孔府?”

曹吉安瞥了他一眼,幽幽地说:“其实咱家还有个不便诉诸于众的理由:修儿爱煞了你的正室陈卓,不惜铤而走险,却不能得偿所愿。咱家思来想去,只要你身陷囹吾、家破人亡,陈卓不是以谋逆从犯的罪名处斩,就是发卖为奴,到时咱家动点手脚,把她性命保住,收了给修儿为奴婢,圆了他的夙愿,岂不美满?”

陈雨总算明白了曹吉安的真正动机,心里一阵恶心,站了起来,一脚踏在他脸上,踩得脸颊骨格格作响,鄙夷地说:“你不仅是个死太监,还是个死变态,对过继的儿子这么畸形的宠溺,不惜要毁掉别人的家庭和身家性命。如果不是碰到了我,换做其他人,肯定要遭殃。来人,把这个家伙手脚绑上绳子,老子要把他五马分尸,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第四百四十一章 抗令

陈雨让妻妾们回到车厢内,温柔地交代了一句:“接下来的场面不要看,免得脏了眼。”

得到安抚的陈卓等人乖巧地点了点头,缩回了车厢内,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影也乖乖地钻了进去。虽然她跟着陈雨上过战场,见过血,但是看着一个人活生生被几匹马拉成几块与以前看过的那些场景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车厢的帘子放下后,陈雨的表情变得森严起来,他向马晁颔首:“开始吧。”

曹吉安脖子、手脚都被绳子紧紧系住,绳索的另一端则系在了五匹战马身上,马晁一声令下,士兵牵着马往前走了几步,长长的绳子慢慢在地上滑动,曹吉安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手脚乱挥乱踢,发出了绝望的嚎叫:“姓陈的,咱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在陈雨的示意下,路小川被带过来,亲眼见证“行刑”的过程,他看着眼前的一幕,双腿控制不住地哆嗦,抖了一阵之后,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

“动手!”陈雨发出了命令。

士兵们同时翻身上马,双腿用力踢击马腹,马刺扎疼了战马,发出刺耳的嘶鸣,拼命地往前方疾驰,原本软趴趴搭在地面的绳索飞快往五个方向滑去,像是游动的毒蛇。

几秒钟后,绳子的长度到达了尽头,崩得笔直,原本躺在地上的曹吉安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到了半空,呈现成悬浮状态,脖子被绳子勒紧,他脸部变成了猪肝色,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悬浮状态只维持了一眨眼的功夫,接下来“嘶”、“啪”的几声响声,伴随着血花飞溅,曹吉安的头颅最先被撕扯脱离躯体,接下来是右手,整条胳膊带着血丝飞了出去,然后是左手。失去了着力点的躯干和两条腿被余下两匹马拽着在半空中飞了很长一段距离,才掉落地面,拖曳前行,留下了长长的血迹。

目睹了这一切的路小川吓得面无血色。他从锦衣卫被选调到东厂,在厂卫这个行当混了十几年,从普通的锦衣卫小旗到东厂干事,再到役长,不说杀人如麻,手上也是沾染了不少官宦及其家属的鲜血,尤其在诏狱里向犯人行刑,血腥的场面没少见,但是“车裂”这种古老而残忍的刑罚还是极大地震撼了他。当看到曹吉安的头颅被硬生生扯下来,带着血花滚落在自己面前时,恐惧和反胃交织在一起,忍不住浑身发抖地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陈雨自然不会怜悯他,吩咐左右:“这厮是曹吉安的帮凶,也不能便宜了,既然敢抓我的家人,就先把他的手指头全部敲断,然后带走,路上慢慢炮制他。到了北直隶,我要给京城的东厂提督曹公公送一份大礼!”

张富贵领人按住路小川,亲手用刀柄将其手指一根一根砸断。路小川的惨叫声凄厉无比,几百米外的车厢里,女眷们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听得心惊肉跳,可是心里又觉得十分痛快。就是这个人,帮着曹吉安掳走自己,当惊受怕七八天,吃了不少苦头,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陈雨仍不解恨,吩咐王为民:“带着人去济南,干掉曹不修,然后把曹吉安的府邸一把火烧了!”

王为民有了将功赎罪的机会,松了口气,连忙应下:“属下遵命。”

随着曹吉安惨死、路小川两名元凶一死一伤,这场栽赃陷害陈雨谋逆造反、抓捕其家人奔波数百里的闹剧终于画上了句号。

经历这场风波之后,陈雨不放心再把妻儿放在威海卫——虽然在出现这种意外的几率极小,但他不能有任何侥幸心理——于是决定把人都送到登州城去,让老丈人陈应元代为照看。家人平安无事,他才能放心地再次返回北直隶。

临行前,陈雨面色凝重地交代赵梓隆等人:“这次你们犯了大错,坐拥几千兵力,居然束手就擒,让厂卫乘虚而入,本该惩罚你们。但现在我要回前线处理相应事宜,后方还需要你们照看,就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赵梓隆、吴大海惭愧不已:“下官知错了,下次即便是圣旨来了,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了,大不了事后献出项上人头而已。”

“有我在,圣旨也不用怕,你们好好办事,不必担心抗旨的罪名,也不用送死。”陈雨说,“这次的事给我提了个醒,朝中有人想对付我,主力大军不在威海卫的时候,后方并不一定安全。我决定,从三千新兵中拨一半给张富贵,临时驻扎登州,保护我的家眷,你们领着另一半新军返回威海卫,并把其余的农兵预备役全部武装起来,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进入战备状态,保护威海卫这个根据地和兵工厂等设施,免遭人破坏。”

两人齐声应下:“下官遵命!”

陈雨拍了拍张富贵的肩膀:“猴子,我妻儿的性命,就交给你了。你是我值得托付的兄弟,莫让我失望。”

张富贵拍着胸脯说:“请伯爷放心,就算陈军门靠不住,俺拼了命也会保护夫人、姨娘和少爷她们的。”

安排妥当,陈雨与妻儿依依不舍地告别,然后重新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三天后,陈雨再度回到保定境内的文登营军营。

等候已久的邓范和蒋邪迎出军营,并向他禀报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伯爷,前日兵部来了命令,令我部即刻拔营,驻扎京城广渠门外,拱卫京师。”蒋邪说,“而且听说关宁军和大同镇王朴的人马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

“不是说勤王兵马都由卢象升统领吗,怎么忽然单独向我部下达命令?”陈雨皱眉道,“而且在鞑子四处游动作战、烧杀劫掠的时候,把能打的军队都调集到京师死守,这不是赤裸裸的绥靖政策吗?”

邓范叹了口气:“估计兵部和卢制台的意见相左,而且知道了一些卢……卢制台打算出战的消息,刻意收缩兵力,并削弱卢制台的力量。”

陈雨果断地说:“威海卫没出事之前,这种命令我不会听,出了事之后,更不会听。不要管兵部的命令,文登营按兵不动!”

第四百四十二章 敲山震虎

听了陈雨的命令,邓范和蒋邪两人松了口气,抗拒兵部的命令,总比带着大军入京逼宫好。

看到两人的神情,陈雨问道:“你们是担心我冲动之下领兵入京,大闹天宫?”

邓范有些尴尬地回答:“之前确实有些担心,毕竟鞑子大军压境,肆虐京畿,国难当头,这个节骨眼上领……领兵入京,不管是否有委屈,对伯爷的声誉总是不好……”

陈雨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徐徐吐出,像是要把心中的郁闷都吐出来,镇定地说:“回登莱之前,我确实有这样的念头,朝廷纵容曹吉安这样的小人联合东厂泼我脏水、捕我家人,着实让人寒心,当时一心想着不把京城闹个天翻地覆誓不罢休。等杀了曹吉安之后,这口气出了一大半,头脑也冷静下来了。你说得不错,既然我志在天下,格局就要大一点,不能因为个人恩怨赌上整个文登营的前途,在这种时候向朝廷发难并非恰当的时机,就算能出一口恶气,也会失去民心……”

蒋邪问:“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那自然不会。”陈雨冷哼了一声,“大军不去京城了,但是送给某些大人物的礼物不能少。这次除了杀了曹吉安,还抓了东厂的一个姓路的档头,此人虽非主谋,却是曹吉安的帮凶、曹化淳的爪牙,我已经敲断了他所有的手指,接下来打算把他腿骨也砸断,然后敲锣打鼓送到东厂去,给曹化淳一个惊喜。曹吉安出自曹化淳的门下,东厂是曹化淳掌管,威海卫发生的事情,要说背后没有曹化淳的默许,我是不信的,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才能避免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邓范谨慎地问:“伯爷,曹化淳贵为东厂提督,地位和权势可不是曹吉安能比的,擅杀一个镇守太监已经够惊……惊世骇俗了,再得罪曹化淳,是否树敌太多?”

陈雨还没开口,蒋邪愤愤不平地说:“人家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再忍气吞声又有何用?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左右已经杀了一个太监,还怕多得罪一个大太监?”

“蒋邪说得不错。”陈雨说,“曹化淳再威风,也不过是依附在皇帝脚下的一条走狗罢了,文官怕他,我可不怕。把人送去东厂,除了震慑曹化淳这个阉人之外,还可以敲山震虎,让所有的人都知道,陈雨和文登营不是朝堂这些玩弄阴谋权术的小人可以拿捏的!”

京城,兵部衙门。

杨嗣昌坐在主位,翻阅着各处送来的军情奏报,陈新甲坐在下首,处理衙门其他事务。

虽然崇祯力排众议提拔杨嗣昌入阁,陈新甲在唐世济等人的支持下进入了兵部,升任兵部尚书,但目前杨嗣昌没有彻底交出权柄的打算,仍然以东阁大学士身份“掌兵部事”,主持大局,尤其是面临清军压境,他干脆直接搬到兵部办公,越俎代庖,陈新甲只能以尚书身份干侍郎的事情。

不过表面上陈新甲没有任何不满,初来乍到的他上至杨嗣昌、下至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各级官吏都笑脸相迎,没有一丝抱怨,这让杨嗣昌很满意,其他官吏也对新任尚书印象极好。

杨嗣昌翻阅到其中一份奏报时,皱眉道:“又是他出幺蛾子!”

陈新甲连忙放下手中的纸笔,问道:“阁老,出了什么事?”

杨嗣昌不满地说:“派出去的人回报:关宁军和大同镇王朴已经按照兵部命令调防京城广渠门一带,可是文登营那边却拒绝了命令,在保定按兵不动。”

陈新甲一听是陈雨的事情,格外上心,小心地解释:“或许不是直接抗命,而是没有及时拔营也不一定呢?文登营从威海卫赶来,路途遥远,人乏马疲,多休整几日也是可以理解的。”

“又哪里是休整了,这位文成伯牛气得很,他是当面拒绝了命令,声称不服从兵部调遣,哪里也不去!”杨嗣昌恨恨地说,“本官早就说过,此人一旦得势,就会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果然被我言中。”

他想了想,站了起来,“不行,本官要入宫,向圣上禀明此事。一支勤王的兵马居然不服从兵部命令,真是岂有此理,往小了说是桀骜不驯,往大了说是居心叵测——鞑子就在京畿虎视眈眈,他既然来了北直隶,却抗命不遵,谁知道是不是通虏?”

陈新甲有些担心这个暗地里的盟友,打算早点了解上头的意思好给陈雨提个醒,便主动请缨:“下官的职责是协助阁老管理兵部,无论圣上有什么交代,都要下官去操办,要不要下官陪阁老一起入宫,免得阁老来回奔波传达圣意?”

杨嗣昌想了想,点点头:“兵部的事迟早要全部交给你,也罢,你就跟着本官一起入宫吧。”

陈新甲立刻抢在前面出门,吩咐:“备轿,阁老和本官要进宫。”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差人的簇拥下往宫城行进。兵部衙门在皇城承天门外,直接往北面走就能进入皇城,就在一行人到了承天门附近时,却被前方大群围观热闹的百姓挡住了去路。

杨嗣昌掀开帘子,不悦地问:“来人,去看看怎么回事,不要耽误本官面圣。”

几名听差立刻飞奔上前,大声说:“东阁大学士入宫面圣,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听到了大学士的头衔,看热闹的百姓顿时一哄而散,胆大的仍然站在街边屋檐下对着前方指指点点。人群散去后,只见前方停着一辆类似囚车的两轮车,一匹骡子牵着,十几名身穿鸳鸯袄的兵士在和城门守军大声交涉。

轿子顺利通过街道,路过“囚车”时,杨嗣昌忍不住打量了几眼,看见车中一名奄奄一息的男子被绑在一根木柱上,手脚都无力地垂下,看上去与平常的死囚没有区别。杨嗣昌以为只是寻常犯罪的囚犯,并没有放在心上,看了几眼后,放下帘子,催促轿子前行。

第四百四十三章 谗言

对于进宫途中的这个小插曲,杨嗣昌并没有在意。京城每天发生各种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他没这个闲工夫去关注——虽然这件事看上去有些诡异,一辆囚车怎么会在一群卫所兵士的押送下来到承天门?正常行刑的地点应该是菜市口才对。

两顶轿子在听差的簇拥下通过承天门,进入了皇城,顺着街道径直前往紫禁城。杨嗣昌眼下是崇祯面前得宠的大臣,又入了阁,正是红得发紫的时候,自然一路畅通,毫无阻拦地到了崇祯的寝宫。

见了崇祯之后,杨嗣昌添油加醋地把陈雨抗命的事情告诉了皇帝,最后总结道:“……鞑子大军压境,正是各路勤王兵马展示对朝廷忠心的时候,平日桀骜如关宁军也老老实实听令调防广渠门外,可是文登营却拒不听令,难免让人起疑,莫非真是私通鞑虏不成?”

崇祯虽然性子急躁、刚愎自用,但大部分时候智商还是在线的,没有被杨嗣昌两句话带偏,沉吟半响道:“陈雨这人,不管是赚钱还是练兵打仗都很有一套,持才傲物的毛病总是难免的,拒绝兵部的命令说不定也有缘由。若说他私通鞑虏,朕是不信的,鞑子的亲王豪格差点死在他手里,贝勒杜度也是生擒送到京城,这样的仇恨岂能说化解就化解?鞑子找谁做内应,也不会找他啊!”

杨嗣昌有些失望。他本来想借题发挥,在文登营抗命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好好敲打整治陈雨一番,可惜崇祯不上套。对于这个战力极强却游离于兵部掌管之外、渐渐有军阀化趋势的文登营指挥使,杨嗣昌是颇有成见的,不管你怎么能打,不能为我所用、如臂使指,一切都是浮云。

他不甘心地问:“陛下,那就听之任之吗?这个头一开,只怕以后抗命的武将遍地都是……”

崇祯想起了陈雨的种种功劳,从“禁海缉私”每年上缴数量不菲的白银,到击败豪格、生擒杜度,再到借道朝鲜遏制倭国,让倭人称臣纳贡,无论哪件功劳都是耀眼夺目,心里怎么也恨不起来,想了想,说道:“爱卿说得也对,此风不可长。这样吧,朕命人传一道口谕,训斥一番,算是对他的小小惩戒,如何?”

这算哪门子的惩戒?口头上的训斥,没有任何实质的惩罚,对于陈雨来说,不痛不痒,皮毛都伤不着。杨嗣昌心中腹诽,但不敢驳斥皇帝的意见,只好躬身说:“陛下圣明。”

崇祯真打算找人出宫去传达口谕,这时王承恩来报:“皇爷,曹化淳有急事求见。”

崇祯还以为掌管东厂的曹化淳有什么前线的消息奏报,摆摆手交代:“快让他进来。”

曹化淳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崇祯面前,哀鸣道:“皇爷,您可要给奴婢做主啊!”

“呵呵,你是御马监掌印、东厂提督,放眼朝堂内外,除了朕能动你,谁敢招惹你?却跑到朕这里卖惨。”崇祯微笑着打趣。

曹化淳咬牙切齿道:“皇爷有所不知,某些人胆大包天的程度,简直令人发指。皇爷还记得您亲口委派到山东的镇守太监曹吉安吗?”

崇祯回忆了一番,迟疑地反问:“姓曹?朕有些印象,好像是你的门下。怎么,是他给你惹事了?”

“吉安为人忠厚,从不惹是生非,可是在山东,有人偏要和他过不去。”曹化淳挤出几滴眼泪,“皇爷,您金口玉牙任命的镇守中官,被人杀了!”

崇祯吃了一惊,旁边的杨嗣昌、陈新甲、王承恩等人都吓了一跳。镇守太监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重要性也无法和地方的督抚相比,但毕竟是宫里派出去的人,居然有人敢擅自杀害,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到底是谁这么肆无忌惮?

不等崇祯发问,曹化淳自问自答:“杀他的人,就是文登营指挥使、文成伯陈雨!”

崇祯瞪圆了眼睛:“怎么是他?”

杨嗣昌却暗自高兴,正愁没有足够的理由敲打这个刺头,没想到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皇爷,他干的事情还不止于此。”曹化淳眼神中燃起无法掩饰的恨意,“奴婢派了东厂一名档头去威海卫公干,不知道如何触怒了陈雨,他将这名档头手指和腿骨全部敲断,用装死囚的车子送到了东厂衙署门口,这样的羞辱,奴婢从未想到过。皇爷,东厂是您的左膀右臂,向东厂示威,就是向您叫板啊!”

曹化淳把曹吉安和路小川联手栽赃陷害陈雨的事情全部略过,只提两人的遭遇,这样掐头去尾的禀报,彻底激怒了刚才还保持平静的崇祯。

“真是岂有此理!”崇祯怒不可遏地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震得奏折掉落满地,“刚才文弱说他抗命,朕还维护他,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无君无父的狂徒!”

曹化淳趁机火上浇油:“正是。擅杀宫里派出的镇守太监,又重伤东厂的人,羞辱厂卫,这样的作为,已经不能用跋扈来形容了,这和造反有何区别?”

崇祯愤怒地下令:“传朕旨意,立刻宣陈雨入京觐见,若有丝毫耽搁,严惩不贷!”

“且慢!”杨嗣昌拦住准备安排人手去传达旨意的王承恩,然后对崇祯说,“陛下,陈雨胆敢犯下这样的事情,说明他已经对朝廷毫无畏惧之心,如果贸然把他和文登营一起宣召入京,只怕会引狼入室……”

崇祯冷静了少许,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到了京城后,他会趁机行大逆不道之举?”

“正是,正常的臣子都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陈雨的作为实在有悖常理。”杨嗣昌说,“臣建议:先不要打草惊蛇,由兵部再次下令让其去广渠门,然后命大同镇、关宁军就近监视,以防不测。”

所有人都听出了杨嗣昌的意思,陈新甲惊讶地问:“阁老,您这是预防文登营造反?”

“倒也未必会到那一步,但是未雨绸缪总是好的。”杨嗣昌继续说,“文登营战力强悍,光凭大同镇的王朴和关宁军未必能完全钳制,臣建议将卢望斗从通州调回,三路大军包围文登营,最好是缴了他们的械,彻底控制局面之后,再单独召见陈雨兴师问罪。”

第四百四十四章 何去何从

听了杨嗣昌的话,崇祯沉思起来。

杨嗣昌建议将卢象升的天雄军和山西、宣府两镇的兵马从前线调回来,会合关宁军、大同镇,五路兵马一起对付文登营,站在抗击清军的角度,似乎有不顾大局的嫌疑。但是仔细想想,这和之前对清军宣而不战、秘密寻求议和的策略不谋而合,可以说陈雨的所作所为恰好给了兵部一个充分的理由,能名正言顺把主战的卢象升调回来——对付鞑子固然重要,但是解决可能威胁皇权的内部敌人更重要,京畿百姓不管死了多少,都比不上皇权的稳固要紧。

对陈雨私通鞑虏的可能,崇祯是不相信的,但是陈雨擅杀镇守太监、向东厂示威的行为是实打实的,不管他有什么理由,这些作为已经触及了崇祯的底线。打狗也要看主人,皇帝的家奴和厂卫,岂是你一个地方武将说动就能动的?如果对此不闻不问,皇权的威严与脸面何在?

思来想去,崇祯最终决定采纳杨嗣昌的提议。

“就依文弱所言,这件事交给你去办理。只要鞑子不攻打京师,那就由兵部调配各路人马,围困文登营,逼迫陈雨入宫谢罪。”

杨嗣昌大喜,这样一来,就可以达到束缚卢象升、寻求议和可能的目的,同时还能敲打整治陈雨——有赫赫功劳在,皇帝未必会取陈雨性命,但贬官削权是一定的——可谓一箭双雕。

曹化淳觉得十分解恨,陈雨折损他两名得力手下,还狠狠地打脸,等他入京之后,一定要借助皇帝的力量让他生不如死。

陈新甲却暗自打定主意,出宫之后,一定要把消息传递给陈雨,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听从命令赴京,否则落入五路大军的包围圈,不死也要脱层皮。

怀着各自的心思,众人向崇祯告退。

当夜,陈新甲接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拜访左都御史唐世济。不久之后,一名家丁在街角和胡同中左拐右拐,潜入了一个小小的宅子。次日清晨,一名骑士策马狂奔而出,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从安定门出了城,往南而去。

过了没多久,几名差役从兵部走出来,骑着马从东面的广渠门出城,赶往通州。

保定,文登营军营。

陈雨读完了唐世济和陈新甲送来的书信,点燃烧掉,然后冷笑道:“阁老误国,皇帝糊涂,这个朝廷没救了。”

杨嗣昌的作为,和崇祯的默许,耗尽了他最后的耐心。大明王朝这栋四处透风的烂房子已经不值得他再花更多的力气去扶持、修补,也许,是时候另做打算了。

通州。

卢象升也接到了兵部的密令,读完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大帐中思考了一个时辰,任何人都不见。

权衡利弊,作出了最终的决定后,卢象升大声向帐外的亲兵下令:“来人,传本官命令,升帐,命守备以上的将领前来议事!”

很快,天雄军的大小军官和山西、宣府两镇守备以上的将领齐集中军大帐,等待卢象升发号施令。

卢象升面色凝重,沉声说:“诸位,本官原本统领的几路人马,王朴的大同军已经被调走,现在兵部又来了命令,让天雄军、山西、宣府两镇都返回广渠门外,与监军高起潜节制的关宁军、大同镇会合,本官统领勤王大军抗鞑的计划马上就要化为泡影……”

将领们闻言骚动起来,虎大威不忿地说:“圣旨明明是让制台总督天下勤王兵马,并赐尚方宝剑,可是兵部却处处掣肘,这仗还怎么打,圣上也不管管兵部?”

卢象升伸手制止了虎大威的抱怨:“没有圣上的首肯,兵部未必会下这几道命令。雷霆雨露皆君恩,身为臣子,不能妄议君王。既然命令已经来了,不遵从就是违抗军令。本官决定,山西、宣府两镇兵马,由虎大威和杨国柱率领返回广渠门外,以免授人口实,追究抗命的责任。”

杨国柱犹豫地问:“制台,我们若是走了,你留下岂不是孤立无援,鞑子来了怎么办?”

虎大威大声说:“法不责众,要抗命一起扛,兵部总不能把我们几家一锅端。制台,山西镇愿意留下,与天雄军共进退,一起杀鞑子!”

卢象升摇摇头:“这种事情,不能拖你们下水。本官有尚方宝剑,即便不听从兵部的命令,罪责也大不到哪里去,可是你和国柱就不一样了。”

他望着天雄军的大小军官:“你们是本官一手提携上来的,现在本官要去杀鞑子,抗命的责任由本官一力承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上阵杀敌?”

军官们没有犹豫,纷纷说:“愿追随制台!”

“甚好,就这么决定了!”卢象升说,“本官命令,山西、宣府即可启程返京,天雄军随我出征杀敌!”

虎大威不甘地说:“制台……”

“本官心意已决,休得多言。”卢象升不容置疑地挥挥手,“赶紧回到本部,点齐人马出发吧。”

虎大威还想说什么,却被杨国柱拉住,缓缓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再做徒劳的努力了。

出了大帐后,杨国柱悄声对虎大威说:“兵部的命令必定是圣上授意的,背后必有深意,卢制台都扛不住,你我又何必蹚浑水?我也想跟着制台杀鞑子,但是军令不可不从,首先保住自己的脑袋要紧。”

虎大威回头望了一眼,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命令下达,军营热闹起来,山西、宣府的兵马拔营,往西开拔,赶赴广渠门,天雄军则开始动员,准备出战。到了晌午,随着两镇人马的离去,原本诺大的军营空了一大半,只剩下了一万出头的天雄军。

安排妥当之后,卢象升坐在大帐中,执笔写信。

信是写给陈雨的。

虽然兵部的命令没有明说,但卢象升已经隐约猜到了杨嗣昌的意图。前线部队调回,五路大军布下口袋,等候文登营入瓮,这分明是要集合勤王大军的精锐部队对付陈雨一家。朝廷为什么要这么做,卢象升并不知道详情,但是他知道一点:这样做,一定会把陈雨逼入绝境,让原本可以成为抗清主力的文登营逼得与朝廷离心离德,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局面。

他左右不了朝廷的决策,但还是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让陈雨不至于走上与朝廷彻底决裂的道路。能否成功,他并没有把握,只希望自己的诚意和实际行动能感化这个年青的杰出将领吧。

第四百四十五章 釜底抽薪

兵部衙门。

“啪”的一声脆响,一个精致的瓷杯被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杨嗣昌咬牙切齿地低吼:“所有军队都调回来了,独独剩下卢建斗的天雄军抗命?你们到底有没有把兵部的命令传达清楚?”

跪在地上的人低声说:“阁老,调防的命令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卢制台自然是看清楚了,要不然他也不会让山西镇、宣府镇拔营……”

杨嗣昌压抑住心中的愤怒,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然后在厅内来回踱步,脸色铁青。

坐在一旁的陈新甲试探着说:“阁老,卢建斗本就是头倔驴,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说了,各路人马合围文登营,有关宁军和几大边镇精锐坐镇,也不差他一支天雄军啊?”

“你知道什么,合围文登营、敲打陈雨只是附带的目的,通州那边才是关键……”杨嗣昌差点把议和两个字说出口,最后硬生生咽了回去,郁闷地摆摆手,“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卢建斗在是否出战一事上一意孤行,比抗命合围文登营造成的后果要恶劣的多!”

陈新甲若有所思:“阁老是不是想勒令卢建斗不得擅自出阵浪战,为辽东休战埋下伏笔,与鞑子虚以委蛇,从而赢得时间,腾出手收拾流寇?”

杨嗣昌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欣慰地点点头:“能够有这样的见识,说明圣上和本官没有看错人。”

“可是在鞑子入寇的节骨眼上寻求议和,似乎不是最好的时机,朝野上下也会反对吧?尤其是那些言官,绝不会放过这个攻讦阁老的机会。”陈新甲说,“下官以为,不如等到官兵取得几个像样的大捷,鞑子被迫退出关外之后,再徐徐图之,更为稳妥。”

“愚昧!”杨嗣昌一挥手,“流寇近段时间相继遭受重挫,正是一鼓作气奠定胜局的大好时机,岂能拖延?再说了,大明官兵这些年对阵鞑子,败多胜少,强如关宁铁骑也难求一胜,谁敢保证能在鞑子亲王多尔衮和岳托的夹击下取得大捷?如果不能获胜,擅自出战,激怒鞑子,议和又从何谈起?”

陈新甲不解地反问:“包括关宁军在内,各路边镇这些年确实和鞑子交手败多胜少,可是文登营却有实打实的功绩啊?如果让文登营打头阵,其他勤王大军云集,与鞑子决一死战,未必不能战而胜之。”

杨嗣昌冷哼一声:“用人不仅要看其才干,还要考量是否对朝廷和圣上忠心。一个胆敢擅杀防区内镇守太监的卫指挥使,怎能委以重任?”

这话涉及政治正确,陈新甲不敢轻易站队表态,保持了沉默。

“再说了,文登营打胜仗,并不完全是实力使然。”杨嗣昌解释,“在此次鞑子入寇前,本官曾派人远赴朝鲜秘密打探,文登营两次取胜,都有取巧之处。第一次是在辽河击败郡王阿济格,首先以坚船利炮轰击岸上军营,鞑子没有水师和重炮,无力还手,然后又乘夜潜入鞑子新营地,以类似于‘一窝蜂’、‘神火飞鸦’的火器焚烧军营,酿成敌人溃败,但前后均未与鞑子面对面野战。第二次击败亲王豪格,则是利用了封锁鸭绿江、鞑子不得不绕道长白山长途跋涉的机会,在鞑子无力补给、人疲马乏的情况下,以逸待劳,这才惨胜,听说伤亡结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现在轮到北直隶平原野战,文登营未必能续写神话。”

陈新甲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兵不厌诈,能够扬长避短,充分利用天时地利,难道不也是将领统兵作战能力的一部分吗?”

杨嗣昌不悦地盯着他:“你我都是臣子,主辱臣死的道理不必本官多言。陈雨纵然有几分本事,但他居功自傲,公然挑衅朝廷权威,令圣上龙颜大怒,这样的人,莫非你要为他说话?”

陈新甲凛然:“下官不敢。”

“陈雨的事不多说了,眼下要解决卢建斗的问题。”杨嗣昌坐回椅子,提起毛笔沉吟道,“既然他公开抗命,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然后奋笔疾书,不多时便将命令写完,递给陈新甲去办理。

陈新甲恭敬地接过来一看,瞪大了眼睛:“断了天雄军的粮秣,并命周边大军和州县不得援助?”

杨嗣昌阴沉着脸:“坏我大计,自然要釜底抽薪,给他点苦头吃,免得总是自以为是,阳奉阴违。”

陈新甲不敢多言,取出兵部尚书的印玺用印之后,唤来听差将命令传往关宁军、宣府、山西、大同各路人马以及通州周边的州县。

远在通州的卢象升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按照原定计划领着天雄军开拔前往涿州,准备与清军开战。根据探子得到的情报,清军主力一路劫掠,其中多尔衮的左路大军已经到到了涿州不远的庆都附近。

当事人尚不知情,反倒是远在保定的陈雨更早得到了消息。他先是收到了卢象升的亲笔信,然后又从陈新甲那里获知了杨嗣昌同时对付他和卢象升的计划。

中军大帐中,陈雨仔细读完分别来自卢象升和陈新甲的信笺,然后点燃烧成灰烬,感慨道:“卢象升一门心思抗击鞑子,却不料自己成了庙堂之上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与我这个不服管的刺头也是相差仿佛,大明朝堂混乱如斯,真是讽刺至极。”

伺立一旁的张富贵忍不住问:“伯爷说些什么,俺怎么听不明白?”

陈雨长叹一口气:“用你能听懂的话说,就是有人想对付我,不惜在强敌环绕的情况下把勤王大军的精锐调回京城,专门围困文登营,让我入宫负荆请罪,可是卢象升不愿做帮凶,自顾自跑去寻找鞑子打仗了,某些人不痛快了,想断他的粮,切断友军的支援,让他陷入险境。”

张富贵又惊又怒:“这些都是白脸奸臣干的事,原本俺以为只有戏文里才有,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一个人的战斗

“呵呵,白脸奸臣?”陈雨听了张富贵的话笑了,“朝堂的舆论风向都掌握在这些文官手中,黑白忠奸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你觉得卢象升杀鞑子是忠臣,杨嗣昌拖后腿是奸臣,可是在杨嗣昌自己看来,这叫顾全大局,采取不抵抗的绥靖策略达到议和目的,换来收拾流寇的宝贵时间。”

张富贵摇了摇头:“大道理俺不懂,俺只知道,杀鞑子是对的,反之就是错的。难道眼睁睁看着鞑子在大明境内烧杀掳掠却无动于衷?”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读书也能明白,可是朝堂之上那些文臣却不明白。”陈雨摇了摇头,“在他们看来,牺牲一些贱民算不了什么,只要能稳固社稷、创下个人的丰功伟绩就好,鞑子杀够了、抢够了,自然就会离开,无伤大雅。”

邓范忍不住问:“伯爷,咱们文登营怎么办,也按兵不动,看着卢制台一个人去跟鞑……鞑子拼命?”

陈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说实话,以朝廷对待我的态度,我是一万个不情愿为朝廷出力的。可是看了卢象升的亲笔信,若是按兵不动,又于心不忍——他在失去了朝廷支持、孤立无援的情况下,还能想法子来安抚我,避免文登营与朝廷敌对,同时还毅然出兵进攻鞑子大军,满腔忠义、不计较个人荣辱,这样的人,不得不佩服。”

邓范试探着问:“那么伯爷的意思是?”

“还是那句话,打鞑子不仅仅是为了朝廷和皇帝,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文登营的将来,鞑子人丁不旺,死一个算一个。”陈雨说,“保定离卢象升要进驻的涿州不远,他要主动进攻多尔衮的左翼大军,我也无法袖手旁观。等天雄军与多尔衮交上手之后,我军酌情予以支援,总不能让忠臣吃亏。”

邓范和蒋邪等人不由自主地点头,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也算是个折衷的办法了。朝廷的做法让人寒心,太拼命了不值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支援卢象升,也是文登营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最好的选择了。

“传令下去,全军保持戒备状态,同时派出探子侦察鞑子军队的动向,做好随时出战的准备!”

众人齐声应下:“遵命!”

陈雨返回案几旁边:“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写封信给卢象升,让他知道,即使朝廷不支持,还有文登营做他的坚强后盾。杀鞑子,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崇祯八年九月中旬,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的卢象升率军进驻涿州,中途还击败了两支脱离大部队抢夺丁口财物的清军,斩首数百——虽然对方人数不多,但也是清军入寇以后难得一见的战绩——进入涿州后,卢象升整顿军马,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他最缺的就是大军的粮秣。

为了解决后勤保障的问题,卢象升一面写折子上奏牛刀小试、旗开得胜的功绩,以坚定崇祯主战的信心,一面派人送信向保定巡抚张其平寻求支援。

张其平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原本按照常例,辖区内保定府、真定府、河间府、广平府、顺德府、大名府等地的兵马粮饷都由其筹措发放,可是收到了卢象升的信之后,却不屑地丢在一旁,对左右说:“各地都被鞑子荼毒,钱粮损失无算,本抚又哪来的粮饷供给这些丘八?山东来的文登营驻扎保定城外伸手要粮都没给,又何况是远道而来的卢建斗?”

有人小心提醒:“抚台,卢建斗手持尚方宝剑,总督天下勤王兵马,不像文登营这样的客军好打发,若是断然拒绝,只怕……”

“怕什么?”张其平瞪着眼睛说,“他卢建斗这么厉害,若是缺粮饷,带着天下勤王大军去鞑子手里抢好了,现在只领着麾下的天雄军单独跑到涿州来,分明是怯战示弱,找个由头索要钱粮罢了。”

卢象升派到保定的使者碰了一鼻子灰回到涿州,把张其平不愿支付粮饷的消息也带了回来。

得知这个消息后,卢象升郁闷之极,却又无可奈何。虽然他可以对张其平的作为进行弹劾,但是崇祯听信谁的话还能难说,就算站在自己这边,等追究了张其平的责任,也是远水难解近渴。一万多天雄军跟着他从宣大风尘仆仆赶到京畿勤王,就算个个忠君爱国,总得吃饱了肚子、得到军饷不是,总不能集体枵腹从公。

他在为粮饷发愁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报捷的折子进了京城之后就被杨嗣昌拦下了。杨嗣昌一心想要避免与清军大规模决战,秘密议和,哪会让这样的奏折摆上崇祯的桌子,动摇皇帝议和的决心?所以深宫中的崇祯收到的都是各地呈上来的坏消息,捷报全部被杨嗣昌和兵部像筛子一样过滤了。

崇祯坐在乾清宫中,望着这些堆积如山的塘报,脸色铁青。塘报的内容大同小异,昨日鞑子又攻破了什么州县,掳走了多少百姓,焚掠的境况如何惨重;今日又有多少地方官员城破殉难,又有多少大明臣子变节投敌!他真的是不愿看又不敢看了,可偏偏他这个皇帝又不能不看。此刻的他恨不能将这些奏疏和塘报统统付之一炬,将眼前的御案一脚踢翻!

等看到监军高起潜送上来的奏折,更是彻底激怒了崇祯,他歇斯底里地将塘报和奏折全部扫在地上,大喝道:“卢建斗一点用处都没有,亏他还一力主战,却如此不堪,太负朕意!朕要收了他的尚方宝剑,朕要将他拿入京城治罪!”

乾清宫内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宫人和太监们见此情景吓得纷纷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原来负责监军勤王兵马的高起潜为了避免与清军作战,借着兵部调集几路兵马回京的机会,跟着关宁军一路跑回来,躲在军中,不愿上前线。听闻卢象升独自领兵前往涿州,并打了几个小小的胜仗后,他唯恐崇祯责罚,便恶人先告状,说卢象升畏敌避战,劳师无功,带着嫡系部队四处乱窜,坐视京畿被鞑子屠戮而不发一兵以御敌。

崇祯并不知道卢象升的真实情况,听了高起潜的一面之词,再与各地的塘报一对照,卢象升表面上大义凛然、极力主战,私下里却消极避战的形象油然而生,所以他不发怒才怪。

第四百四十七章 君臣密议

崇祯发完火之后,急召杨嗣昌觐见。等杨嗣昌赶到之后,劈头盖脸问道:“卢建斗现在何处?”

杨嗣昌回答:“他拒绝了兵部的命令,没有和山西、宣府两镇一起返回京师,而是独自领兵去了涿州,以抵御鞑子的名义,向保定巡抚索取钱粮和马料支应。”

崇祯忍着脾气继续追问:“鞑子大军进犯涿州了吗?”

杨嗣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据前线回报,岳托的右路大军在大名府一带,多尔衮的左路大军刚刚劫掠完顺德府,并没有进犯涿州的迹象。”

他在这里玩了个小心机,向崇祯汇报打了个时间差。多尔衮确实去过顺德府,但那是几天之前的事了,现在其率领的左路大军已经离保定府只有两百多里,与涿州相距并不太远。他也并不担心被拆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情报滞后也是人之常情,谁也挑不出大毛病。

可是一句话在崇祯耳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崇祯铁青着脸说:“这么说,高起潜的折子没有冤枉他卢建斗了?鞑子主力没有进犯保定府,卢建斗却从通州躲到涿州,目的是畏敌避战?亏他还信誓旦旦极力主战,真到了战场,却是四处游荡,向地方索要钱粮满足自己的私欲?”

杨嗣昌不动声色:“陛下圣明,一切都逃不过您的法眼,臣不敢妄自揣测卢建斗的用意,唯有陛下圣裁。”

“啪”的一声,崇祯用力拍了一下案几,恨恨地说:“召对之时,卢建斗一心主战,朕当时还有些犹疑,臣子这般刚烈,筹划议和一事是不是欠妥,现在看来,居然是当面做人背后做鬼,好一个欺君罔上的佞臣!”

杨嗣昌趁机说:“连卢建斗都如此,其余人更不用说了。陛下,如今唯有把勤王大军悉数调回京师一带,避免与鞑子主力决战,保存实力,待鞑子退却之后,再筹划议和之事。辽东平息战事,才能举全国之力剿灭中原群盗,消弭内患,接下来励精图治,则大明中兴有望。”

“满朝文武,文恬武嬉,唯有你杨文弱忠心为国。”崇祯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最后的犹豫,“朕决心已定,就按你说的办,把所有勤王大军都调回来,拱卫京师,保存实力。鞑子入寇不过是劫掠财物,抢够了,自然就走了,牺牲京畿几个州县,换来大明江山社稷的稳固,也是值得的。”

杨嗣昌大喜,高呼:“陛下圣明!”

他坚信,只要崇祯全盘接受他“攘外必先安内”的计划,自己必将成为历史上挽救大明于危难的功臣,青史留名。

“卢建斗那边,朕会下旨,收回尚方宝剑,削去他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的头衔,勒令其速速回京陈情,朕要当面质问他,如此表里不一,是何居心?”崇祯来回踱步,“另外,文登营那边有消息了没有,你调集五路大军合围的事情有没有把握?”

“陈雨这人跋扈之余,也非常狡猾,兵部早就发了命令,可是至今也未见他拔营赶赴京师,如果宫中没人泄露消息的话,也可能是他起了疑心,又或者做贼心虚,根本不敢靠近京师,怕被追究杀人的罪责。”杨嗣昌说,“不过请陛下放心,即便他没有自投罗网,也无关大局,鞑子退兵之后,议和之事敲定,自然就有时间和精力慢慢收拾他。”

崇祯迟疑了一下,说道:“虽然他擅杀镇守中官、挑衅东厂的罪责必须惩戒,但毕竟立下不少功劳,而且是练兵打仗不可多得的人才,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待诸事平定之后,削去爵位、贬去若干职司,以示惩戒,敲打磨炼一番后,仍然可以委以重任。”

杨嗣昌想了想,建议道:“那就将其派往陕北剿寇,山东那边另行派人接管,如何?”

“甚好。”崇祯连连点头,“离开了威海卫这个发迹之地,粮饷全部控制在朝廷手中,陈雨自然就没了之前的心气,老老实实为朝廷效力。”

三言两语间,君臣二人就议定了对陈雨未来的安排。此时的崇祯和杨嗣昌并不知道,这件事将来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改变大明王朝的历史走向。

出了宫,杨嗣昌跨入轿子,一挥手:“回兵部。”

轿夫抬起轿子,小步快走。杨嗣昌在晃晃悠悠的轿中思索着自己还需要做的事情。现在皇帝已经彻底倾向了自己,得到了最高层级的支持,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遏制卢象升攻击清军,然后秘密派人与清军统军大帅联系,洽谈议和之事了。

只是议和在朝野上下都得不到支持,与鞑子联络的暗箱操作必须隐秘,不能走漏一丁点风声,这件事交给谁办才好呢?

杨嗣昌冥思苦想,把信得过的人都过了一遍筛子后,最后锁定在一个特殊的人身上。

“对了,高起潜!”杨嗣昌兴奋地一拳击在掌上,自言自语,“清流不愿蹚这个浑水,唯有天子家奴最合适。”高起潜号称知兵,想必也能明白眼下大明两面用兵的窘境,沟通起来相对容易,而且其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思,只要透露一点崇祯赞同议和的口风,高起潜一定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回到兵部衙门,杨嗣昌立刻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小的签押房内,亲笔撰写给高起潜的秘信。

在杨嗣昌和高起潜背后的小动作下,崇祯认定了自己看到的事实,卢象升的一切努力化为泡影。他不仅没有通过捷报坚定崇祯抗清的决心,而且间接将自己推入了无底深渊:崇祯失去了对他最后的耐心,传旨的太监已经在路上,准备收回尚方宝剑,并贬去他相应官职,入京述职;杨嗣昌已经将他作为自己实施议和大计路途上可以牺牲的旗子,安排好了对付他的一切准备。

没有皇帝和兵部的支持,缺兵少粮的天雄军即将迎来灭顶之灾,命运已经注定,而卢象升自己却无法预知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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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八章 忠与奸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四十八章忠与奸达到涿州的第三天,卢象升骑着战马,在亲兵的随从下巡视军营,打算在出征之前给将士们打打气。虽然缺粮断饷,也要想方设法避免让大军带着怨气上战场不是?

从军营一路巡视过来,让卢象升略感欣慰的是,虽然将士们缺衣少粮,饷银也没有着落,但无人有牢骚怨言,精神状态还不错。天雄军是他一手招募编练的,前身虽然只是为了保卫当地治安的乡勇,但是跟随他南征北战之后,已经成长为一支战力不俗的劲旅。由于兵士彼此之间都是老乡、亲朋、族人的关系,凝聚力非常强,所以在缺粮断饷的情况下还能维持高昂的士气。

见卢象升巡营,一些跟随他多年的兵士自发地围了上来,询问道:“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去杀鞑子?”

卢象升胸中涌起一股暖意,转了一圈,团团作揖:“我对不住大家,跟着我千里迢迢赶赴北直隶勤王,却连粮饷都无法保证,实在惭愧。”

兵士们七嘴八舌地说:“大人,可别这么说,您向来与我们这些小兵同甘共苦,爱兵如子,眼下的难处也算不得什么,总会熬过去的。”

“是啊,大人,还是杀鞑子要紧,只要斩获首级,立下大功,朝廷总不会不管咱们的。”

卢象升有些激动,朗声说:“大伙说得对,困难只是暂时的,粮饷的问题迟早会解决。眼下粮秣紧缺,将士们都吃不饱,我身为主帅,也不能例外,从今日起,普通兵士吃什么样的饭食,我就吃什么样的!你们吃白米饭,我就吃白米饭,你们喝粥,我也喝粥,你们饿肚子,我也粒米不进!”

兵士们很感动,纷纷说:“怎能让大人跟着饿肚子?您要指挥大军,总得吃饱才行。”

这时军营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一群老百姓抬着箩筐走了进来。卢象升诧异地上前询问:“诸位乡贤,这是做什么?”

为首的一名老者回答:“卢大人,您是朝廷的大官,本可以在宣大那边享福,却不辞辛劳跑到北直隶帮咱们打鞑子,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咱们乡野之间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听闻大军就要出征,可是缺粮,大伙把家里的余粮凑了凑,蒸了一些馒头、烙了一些大饼,给将士们填饱肚子,好让你们有力气打仗。”

“这可使不得。”卢象升赶紧推辞,“本官来涿州是为了打仗,不是来扰民的。粮秣之事,本官自会想办法,怎么能夺走你们的口粮?”

百姓们纷纷劝道:“大人,就收下吧。您的大军和别人不一样,驻扎本地,宁可自己挨饿,也不骚扰当地百姓,人人心中有杆秤,大伙可都看在眼里呢!”

“大人,鞑子所到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祸害到涿州,大伙命都保不住了,还囤着这些口粮做什么?只求您领兵早日赶走鞑子,好让我们安心。”

百姓们一边说,一边将馒头和烙饼往兵士们的手里塞。

卢象升眼眶有些湿润,哽咽着说:“涿州百姓深明大义,本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有上战场多杀鞑子,回报诸位乡贤!”

送走百姓后,卢象升返回中军大帐,召集守备以上将领议事。

“诸位,虽然眼下粮秣有些短缺,但是全军上下士气正旺,且当地百姓倾力支持,军心可用,本官决定主动出击,袭击鞑子左路大军,你们可有异议?”

将领们齐声应道:“愿与鞑子一战,请制台下令!”

“好。”卢象升说,“根据探子回报,奴酋多尔衮的左路大军在巨鹿一带分兵劫掠,虏获丁口众多,防备松懈,正是发动突然袭击、各个击破的大好时机。本官决定,明日拔营,行军两百里,然后趁夜奇袭,打鞑子一个措手不及,同时联络驻扎京师广渠门的大军从西面发动夹击,乘胜追击。”

有心腹疑惑地问:“关宁军和山西、宣府、大同等镇已经被兵部调过去,他们难道会帮咱们夹击鞑子?”

“兵部命令有值得商榷之处,但国难当头,本官相信高起潜高公公不会坐视不理。”卢象升说,“多尔衮托大,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分兵,正是各个击破的最好时机,高公公也是知兵的人,晓之以理,想必不会错过这个立下功勋大好机会的。”

将领们将信将疑,但见卢象升颇为肯定,也就不再议论,自行散去。

卢象升写了恳请高起潜出兵的亲笔信让人送往京师后,立刻又有兵士进来禀报:“大人,驻扎保定府的文登营指挥使命人送来了一封信。”

“文成伯的信?”卢象升有些惊喜,伸出手,“赶紧呈上来。”

一目十行读完陈雨的信之后,卢象升兴奋地拍了一下案几:“好一句‘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句话虽白,可是听着怎么就这么提气?”

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走出大帐,遥望南面,憧憬地自言自语:“倒是很期待与你携手抗鞑的那一天,我也很想见识见识野战大败豪格、生擒杜度的文成伯之风采……”

两日后,京师,广渠门外。

关宁军营中,高起潜拆开信封,取出卢象升的信读完,冷笑了一声:“卢建斗大愚若智,平日瞧着挺聪明一人,可是到了大是大非的节骨眼上偏偏这么不开窍。”

一旁的祖宽问道:“高公公,信里说的啥?”

“卢建都以功勋为饵,想拉关宁军及宣府、大同、山西等三镇兵马去帮他打多尔衮。”

祖宽撇撇嘴:“他卢象升都自身难保了,还想拉着咱们蹚浑水,脑子不清白吧?”他已经从高起潜口中知道了崇祯打算收回卢象升尚方宝剑的消息,对这位“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的宣大总督已经没有了敬畏。

高起潜眼睛转了转,狡黠地说:“不过,咱家打算率军前往涿州。”

祖宽吃惊地问:“为什么?”

“嘿嘿,天机不可泄露,此时还不能说透。”高起潜眼睛眯了起来,“反正不会让关宁军身陷险境,你放心。咱们让卢建都顶在前面和多尔衮死磕,不靠近就不会有危险。”

杨嗣昌的信先于卢象升到达,高起潜精明的很,立刻知道了杨嗣昌的意思。此时领兵向卢象升和多尔衮靠拢,并不是为了支援天雄军,而是近距离监视卢象升,同时伺机与多尔衮秘密取得联系,透露求和的意愿,投崇祯之所好。

第四百四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先后接到杨嗣昌的密信和卢象升援助的请求后,高起潜作出了决定,带着关宁军与大同镇王朴的军队拔营向京城南面运动。他是勤王兵马的监军,关宁军更是直接由他节制,在卢象升“总督天下勤王大军”的权限已经名存实亡的情况下,他是这几只边军的实际掌控者,所以能够自由调度大军,加上杨嗣昌与他的暗中联系,也没有来自兵部的掣肘,真实的权力比卢象升靠谱的多。

大军从准备到拔营出发的效率倒是很高,上午下达了命令,晌午就离开了广渠门外的驻地。祖宽骑在马上,望着北面的营地,不解地问:“高公公,为什么除了咱们关宁军,只带上了大同镇,却不带山西和宣府两镇?”

“虎大威和杨国柱一向与卢象升走得近,带上他们反而会有麻烦。”高起潜望着远处的大同镇兵马说,“王朴却比他们两人听话的多,带上他,必要时可以给关宁军打下手。”

大同镇总兵王朴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衣甲鲜明,盔甲簇新发亮,一尘不染,还披着猩红的披风,造型非常高调。他踌躇满志,四处张望,正好看到高起潜望向他,连忙摆出笑脸,微微躬身,以示讨好。

高起潜笑着说:“看到了吗?虎大威和杨国柱对咱家可没这么恭敬,哪有王朴好使唤。”

祖宽轻蔑地笑了:“这厮油头粉面,一看就是公子哥,听话倒是听话,打起仗来就不知道有多少斤两了。”

“无妨,反正我们这次也不是去和多尔衮拼命的,不过是人多了安心点嘛。”高起潜笑眯眯地说,“真要动手,有一万关宁铁骑,京畿一带又是自己的地盘,还有什么好怕的?”

“那是,有我们关宁军在,必定能护得公公周全。”祖宽拍着胸脯保证。

高起潜率军围着京城绕了半圈,然后南下,到达离涿州四十多里的固安县后暂时停止前进,同时暗中派出了密使前往霸州——根据情报,多尔衮的大军此时已经从最初劫掠的永平府进入了顺天府境内,此时正在霸州一带。

霸州文安县。

城门洞开,城墙上、街道中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除了少数着甲的兵士,更多的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街头巷尾冒出了房屋燃烧后的青烟,不时有全身披甲、身材粗壮的清兵提着兵刃走过,马背上搭着装满了金银细软的包裹;各处的民居内,偶尔有女子的尖叫声响起,夹杂着男子得意狂妄的笑声。

县衙此时已经成了清军临时的中军大营,左翼大军佐领以上的军官都齐聚于此。

大堂上,坐在首位的多尔衮正对旁边的阿巴泰说:“七哥,入关之后你总是让本王小心提防,可是一路过来,明军还是那么不堪一击,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看你是多虑了,正应了汉人的那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阿巴泰闷声回答:“我说的又不是永平府、顺天府的这些草包,需要提防的是山东的文登营,还有宣大卢象升的天雄军。这两股人马,前者我吃过闷亏,后者虽然没有直接交过手,但根据以往的战绩,也不可小觑。”

“呵呵,文登营暂且不去管他,不过卢象升的天雄军,很快你就不用担心了。”多尔衮笑着说,“汉人总是喜欢内讧,就算强如岳武穆这样的名将也会毁于自己人之手,卢象升似乎也要步岳飞的后尘了,我们完全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坐享其成。”

阿巴泰沉吟道:“你是说那个叫高起潜的太监送来的信?汉人历来狡诈,这个阉人的话能信吗?”

多尔衮笃定地说:“可信,本王有七成的把握。高起潜以为只要帮咱们对付卢象升,大清就会答应跟明朝议和。”

“可是议和不是咱们说了算,咱们只管打仗。”

“议不议和那是陛下考虑的事情。本王要做的就是借助这个机会除掉卢象升。再说了,如今这明国有什么资格与咱们议和呢?”多尔衮轻蔑地说,“大清兵强马壮、人心所向,明国空有广阔的疆域,却如同一个百病缠身的病人,根本无力与大清抗衡,只要我们掳走足够的丁口,积蓄实力,入主中原、改朝换代只是迟早的事情!”

阿巴泰想说还有文登营这样的硬茬子在,即便除掉卢象升,入主中原也并非一路坦途,但见多尔衮志得意满的表情,不想说这样的话煞风景,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保持了缄默。

“根据高起潜送来的消息,山西、大同、宣府几支边军被调走,卢象升此时麾下仅有万余天雄军,较之初到京师时已经实力大减,正是击败他的最好时机。”多尔衮说,“卢象升想趁本王分兵的时候发动突袭,各个击破,现在既然掌握了他的作战方略,就可以将计就计,将其引入包围圈然后一举聚歼。”

阿巴泰提醒:“文登营也在保定府境内,陈雨未必会坐视卢象升被围歼,这是个变数,不得不防。”

“七哥说的不错,文登营那边本王也会防备。”多尔衮自信地回答,“到时七哥你领一支兵马,进入保定府牵制文登营。据本王所知,文登营主要是步军,马军极少,只要游动袭扰,拖而不战,争取时间即可。只要三天的时间,本王有信心将卢象升的一万人马全部吃掉,等你归来之时,世上就没有天雄军了。”

阿巴泰有些无奈,这样的安排并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大功没有自己的份,只能打酱油,而且拖延文登营行军的步伐并非易事,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可是自己在大清权贵中本就不受待见,加上才吃过败仗,被边缘化也无话可说,除了接受,没有其他选择。

“全听睿亲王安排。”

在多尔衮的调度下,原本分散在霸州周边州县劫掠的八旗清军悄悄地向文安县城聚集,准备迎击卢象升的天雄军,阿巴泰也单独领着一支以清军和八旗蒙古骑兵混合的部队做好了出发牵制文登营的准备。

与此同时,被蒙在鼓里的卢象升正离开涿州前往霸州;高起潜带着关宁军和大同镇也尾随而至。得知了卢象升作战计划的陈雨也率军往这个方向赶来,打算支援卢象升。

一时间,四股势力齐聚保定府一带,一个涉及近十万人的战场正在悄无声息的形成,乌云笼罩在上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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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夜袭被围

深夜,霸州文安县外。

被夜幕笼罩的清军军营除了偶尔可见几根火把照亮巡逻警戒的兵士之外,多数营帐都是黑漆漆一片,看样子都熟睡了。

远处,卢象升手执镔铁大刀坐立于马背上,遥望着对面的军营。月光洒下来,照亮了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为了发动夜袭,所有人都将马蹄包裹,提前熄灭了火把,摸黑潜入到清军军营正面两里之内,眼下就等卢象升的命令下达了。

旁边一名心腹部将小声询问:“制台,正白旗的鞑子攻陷了文安县城,为什么大军不驻扎城内,依仗城墙防御,反倒在城外扎营,是否有诈?”

卢象升右手持刀,左手捋须,缓缓地说:“鞑子善骑射,不善攻坚,也不长于守城。固守城内,虽然有城墙作为屏障,但也束缚了马军的手脚,不能发挥来去如风的长处。再说了,鞑子入寇的目的是劫掠财物和壮丁,所以他们每攻下一个州县,并不会盘踞,多半是继续前行,这次如果不是分兵劫掠顺天府其他各处,以文安县为中军据点,恐怕早就离开去祸害其他地方了。”

“那咱们这次夜袭,是多杀些鞑子还是直接奔着多尔衮去?”

“鞑子势大,即便分兵,这文安县城内外七八千建奴和蒙古人还是有的,凭借我们万余兵马,无法一口吞下,所以,我们的目标主要是奴酋多尔衮。”卢象升目光炯炯,“他是左翼大军的统帅,只要除掉他,光凭岳托撑不起这两路大军,鞑子这次入寇就会土崩瓦解,群龙无首之下,只能仓皇退出关外,途中我们可以乘乱追击,只要其他友军襄助,运气好的话,斩杀几千甚至上万真鞑都有可能。”

他对左右吩咐:“记住,不要和鞑子散兵游勇纠缠,直接找多尔衮,一旦得手就撤退,免得被其余各处闻讯赶来的清兵围困,陷入苦战。”

“遵命!”

卢象升举起左手,朗声下令:“儿郎们,进攻!”

无数骑兵在夜色中齐声发出吼叫,驱动战马往敌营奔去,隆隆的蹄声响彻半空,大地都在颤抖。

巡逻的清军似乎吃了一惊,慌乱地示警。各处营帐外接二连三点燃了灯火,有步甲匆匆举着兵刃赶到拒马和栅栏前准备迎敌,太过仓促,有些人连盔甲都没批,甚至还有人赤裸着上身。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证明清军对此次夜袭没有丝毫防备,以有心算有心,袭击成功的希望很大。疾驰中的天雄军骑兵精神大振,半个晚上摸黑行军的艰难和苦闷一扫而光,高声呼喝着举着兵刃朝仓皇的对手冲了过去。

很快,大队骑兵与敌人接触,冲在最前方的骑兵被拒马挡住,摔落马下,然后被守候在后方的清军步甲扎死,但更多的骑兵仍然凭借局部的人数优势冲开了拒马和栅栏,奔入了营地内,举起兵刃开始砍杀。

火把摇晃的光亮照射下,清军士兵纷纷从营帐里钻了出来,很多人来不及上马,马甲们只能挥舞兵刃和步甲一起就地抵抗。天雄军占据了速度和高度的优势,跨坐于战马之上,居高临下挥刀劈砍,像一股洪流冲得清兵军营七零八落。

卢象升挥动沉重的镔铁大刀,大喝着将一个又一个清兵斩于马下。他虽是文官出身,但多年的戎马生涯让他锻炼出了一身战阵上的本领,比起许多世家出身的武将也不遑多让,很多清兵在仓促应战的情况下,不是他一合之敌。

砍翻了四五名清兵后,卢象升身边十步内暂时没有了敌人,他抽空四顾一番,发现军营已经被己方搅成一锅粥,清军仓促迎击,却被分割成一个个各自为战的散兵团体,难以发起成建制的反抗,更别提有效的指挥了——那些牛录章京们都找不到自己的人马。

他兴奋地举刀高呼:“儿郎们,乘胜追击,找出奴酋多尔衮,取其项上人头者,本官定为他请功,官升三级、赐良田百顷!”

本就处于上风的天雄军骑兵们闻言更加激动,一个个打了鸡血一般,猛虎下山的势头让清军节节败退。

文安县城楼的灯笼被点亮,多尔衮和正白旗的将领们出现在城头。听着城下军营里卢象升的喊话,多尔衮微微一笑:“身为大清的睿亲王、正白旗旗主,本王的人头就这么不值钱?这卢象升出手还真是寒酸,怎么着也得黄金千两、良田千顷才对。”

一名身材壮硕、满脸络腮胡的年轻武将大声说:“睿亲王,卢象升落入咱们的圈套中还这么张狂,请准许我出战,取其首级而归。”

多尔衮看了看他,颔首赞许:“鳌拜,你身为一等巴牙喇纛章京,愿意身先士卒,精神可嘉。本王准了,你去吧,会合埋伏的援军将卢象升拿下!记住,能活捉尽量活捉,本王要带着他去明国的京师城墙下巡视一圈,让所有人看看敢于抵抗大清铁蹄的人之下场。”

“遵命!”鳌拜提起自己的狼牙棒,大踏步走下了城墙。

领着嫡系人马出了城门之后,鳌拜举起狼牙棒大吼一声:“正白旗的勇士们,跟我来,宰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尼堪,让他们知道我大清巴图鲁的厉害!”

在鳌拜的带领下,大队清兵呼啸着奔向城外的军营。

卢象升这边也听到了动静,看着朝自己冲过来的骑兵,再看看忽然亮如白昼的城楼,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事情好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清军能在城内藏着这么一支部队,留有余力,说明对夜袭并非毫无准备。

接下来的峰回路转彻底粉碎了卢象升的侥幸,鳌拜的人马还未靠近,城楼一声炮响,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无数清军仿佛凭空从夜色中冒了出来,从不同的方向围了过来,接着月光一眼望去,四周的平原密密麻麻到处是人,无边无际。虽然深夜看不清对方具体有多少人,但可以肯定,绝非之前预料的“七八千鞑子”,两三万人总是有的。天雄军夜袭未成,反倒落入了被包围的危险之中。

第四百五十一章 突围

随着鳌拜为首的伏兵加入战场,原本“占据上风”的天雄军一下子被逆转了形势,从所向披靡变成了被重重包围。漫山遍野的清军像潮水一般涌过来,大有将天雄军一口吞噬的势头。就连军营内“苦苦支撑”的清兵也忽然打了鸡血一般,发起了反攻,让天雄军骑兵无法前进,失去了冲击的势头,陷入了鏖战。

卢象升挥刀砍翻了一名逼近的清兵之后,看着周围逐渐形成的包围圈,当机立断,大喝道:“所有人听令:鞑子早有预谋,设下埋伏,不宜恋战,全军突围,从来的方向撤离!”

将领们策马四处奔走,将命令传达下去,收拢各自管辖的部属准备撤退。只是发动突袭容易,撤退哪有这么简单?失去了速度的骑兵被清兵纠缠,且战且退,很难摆脱对手;步兵们更是寸步难行,他们光凭一双脚,跑不过对方的马甲,也不敢轻易把后背露给步甲。

眼看伏兵的包围圈越缩越小,如果再晚片刻,被围困在军营中,只怕插翅也难飞了。卢象升急了,天雄军是他对抗清军的最后倚仗,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葬送在文安县。他瞬间作出了决定,眼下这种局面,只有牺牲一部分步兵,来换取时间,让大部分人马找到突围的机会。而突围的唯一方向,只有天雄军来的方向,因为清军怕打草惊蛇,唯有这个方向没有布置兵力,其余各面都是埋伏重兵,前进一步都困难,如果赶在合围之前冲出包围圈,还有一线生机。

他额头青筋暴起,大喝道:“前方步军随本官殿后,后方步军随马军突围,不得耽误时机!”说完就率先策马迎着清军冲了上去,身旁的亲兵怕他有危险,也都纷纷尾随上去护卫。

天雄军是卢象升一手打造,令行禁止,军令一下,所有人条件反射般地执行,根本来不及多想。随同骑兵冲到前方的部分步兵大声呼喊着随着主帅冲入了军营深处,与清军纠缠在一处,大部分骑兵则趁机脱离接触,调头撤退,还来不及冲入军营的步兵也跟着骑兵的洪流,撒开脚丫子跑了起来。

“明狗,哪里跑?”鳌拜坐在一匹高大的战马上,举着狼牙棒冲了上来。他没有理会想要逃跑的人马,只是将目标锁定了人群中发号施令的卢象升。排兵布阵是睿亲王的事情,作为大清的巴图鲁,他不关心今晚是否能围困聚歼天雄军,只要能斩首这个敢捋大清虎须的宣大总督,就是泼天的功劳。

论个人武勇,鳌拜在以肉搏见长的清军中都是佼佼者,面对野战较为逊色的明军更是所向披靡。他挥动沉重的狼牙棒,将挡在前方的明军砸得脑浆迸裂,几乎毫无阻碍地靠近了卢象升,然后大吼一声,举起狼牙棒,以排山倒海之势砸了下来。

卢象升虽是文官出身,但臂力相当惊人,手中的镔铁刀并不比鳌拜的轻,他早就看到了这个清军将领,已经做好了搏斗的准备,当下没有退让,双手横举大刀,硬生生扛下了这一击。

“当”的一声脆响,火花四溅,卢象升双臂抖动了一下,上半身岿然不动,但胯下战马吃不住这么大的力道,前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鳌拜有些吃惊,本以为一招就能砸死对方,没想到居然扛了下来。这个宣大总督、勤王兵马的督师,哪里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比起清军中很多精锐的巴牙喇都不遑多让。

这反倒激起了鳌拜的悍勇,他狞笑着舔了舔嘴唇,大声喊道:“有趣,有趣,来来来,再接我一棒!”

卢象升却有苦自知,他虽然挡住了这一下重击,但纠缠下去,终究不是这个莽夫的对手,再说他毕竟是一军统帅,和对方比拼蛮力是下下之策。

这时卢象升身后的亲兵们纷纷围了上来,举起兵刃格挡,掩护卢象升退了下去。一名将领高喊:“制台你先走,这里让我们顶着,大军不可以一日无帅,天雄军不可一日无主,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天雄军就完了!”

卢象升动容道:“本官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就算走,本官也应该是最后走的一个人。”

几名心腹亲兵靠近卢象升,很有默契地推搡着他往后方走,前面甚至有人直接拉住了卢象升坐骑的缰绳往外拽,不让他控制战马。

卢象升想要扯回缰绳:“你们要干什么?”

有将领一边推着他走一边哀求道:“制台,赶紧走吧,那边马军冲开了一道口子,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如果你也折在这里,整个北直隶还有谁站出来抵御鞑子?”

卢象升一时无话可说,犹豫间就被前拉后推地带走了。

鳌拜一棒将殿后的明军将领砸下马,然后举起了狼牙棒,上面的铁钩倒刺飘落着血丝和肉屑,看上去说不出的邪恶。

“勇士们,跟我冲上去,截住卢象升,不要让他跑了!”

十几名巴牙喇和一群马甲跟着鳌拜嗷嗷叫着追了上去,他们都知道斩杀这名重量级明朝官员功劳的分量,远远不是杀几个明军士兵能相比的。

城楼上的多尔衮皱起了眉头:“卢象升倒不迂腐,能屈能伸,见势不妙就知道撤退,可鳌拜还是这么有勇无谋,此时他不应该纠结于方寸之地的得失,闷头追着卢象升一个人跑,而是应该指挥战场的大清勇士缩小包围圈,把大部分明军都围困在军营内,瓮中捉鳖。”

他吩咐左右:“来人,下城去传本王的命令:立即完成合围,以包围聚歼天雄军为目标,即便卢象升跑了也没关系。失去了大军保护,旷野之中追击捉拿他也是易如反掌,让鳌拜不要本末倒置。”

多尔衮的战术意图很清晰,可是此时下令已经为时已晚。鳌拜一心想要立功,没有掌控战场局势,数以万计的清军在黑夜中没有得到及时调度,让大半的天雄军从原路返回,在包围圈合拢之前跳了出去。鳌拜追击卢象升也没有得逞,被数百名明军以血肉之躯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象升消失在夜色中。

军营中杀声震天,殿后的两千多明军最后成了牺牲品,在两万多清军的夹击下无一幸存,全部倒在血泊中,军营的地面上鲜血流成了小河,地上泥泞不堪,不管是人还是马踩上去都会打滑。

多尔衮脸色阴霾地走下了城楼,一声不吭,周围的将领们连忙跟了上去。虽然斩杀了两千多人,可是并不能让多尔衮满意,他的目的是全歼天雄军,但鳌拜的个人英雄主义让他精心布置的陷阱功亏一篑。

第四百五十二章 追击与增援

多尔衮走下城头,此时鳌拜也折返进了城,懊恼地说:“我没有截下卢象升,请睿亲王责罚。”

多尔衮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平静地说:“深夜打仗本就比白日艰难,加上卢象升反应机敏,能屈能伸,个人武勇也颇为了得,这样的一个人物,没能轻易除掉也在本王意料之中,你已经尽力了,本王又哪里会责罚你。”

话说这么说,可是多尔衮内心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如果他是鳌拜的主子,这时只怕早就挥起马鞭抽上去了。只可惜鳌拜虽然随他出征,受他节制,但并非正白旗的人,乃是镶黄旗的巴牙喇纛章京,根正苗红的两黄旗,皇太极的嫡系,即便贵为亲王,多尔衮也不会轻易去动这个看上去鲁莽无脑、实则粗中有细的家伙。

多尔衮说完,抬头望向了西南方向——卢象升撤退的方向。

“即便今晚卢象升能躲过一劫,但终究逃不出本王的五指山。”多尔衮自信地说,“根据高起潜的说法,明国兵部抽调了卢象升的大部分兵力,同时保定巡抚张其平不愿拨付粮饷,天雄军在保定、真定、河间、广平、顺德、大名府等地境内既没有援兵,也没有充足的粮饷,此次夜袭也不过是出于侥幸心理,放手一搏罢了。故而本王决定:先派一支人马尾随卢象升,扰而不攻,拖慢其速度,待天亮之后,集结大军顺着他们逃窜的方向追上去,对方步军过半,速度快不起来,不出百里,必定能围而歼之。”

正白旗的将领纷纷奉承:“睿亲王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卢象升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

不久之后,一支数千人的清军骑兵举着火把,穿过正在打扫的战场,往卢象升撤退的方向追了上去。

逃出生天的卢象升并没能松一口气。

他收拢了险些溃散的部队后,沿着西南方向往河间府撤退。此刻夜袭失败,士气跌入谷底,北上往京师的路被清军拦住,同时保定府境内得不到粮饷的支持,他只能撤往河间府试试运气。可是没等他率军走出五十里,天还没大亮,清军的一支偏师就追了上来,开始了袭扰战。

这支清军似乎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始终不和天雄军正面战斗,时不时地靠近了一顿乱箭招呼,等卢象升派出骑兵应战又远远跑开。大军继续前行后,又鬼魅般追上来,箭矢不要钱一样飞过来,让部队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在这种情况下,从卢象升到各级将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鞑子要拖住他们的步伐,为后方大部队的总攻争取时间。这是多尔衮的阳谋,即使明白,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应对。

有将领担忧地问卢象升:“制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步军人数过半,甩不掉这些鞑子,等多尔衮集合大军追上来,以咱们现在的体力和士气,只怕凶多吉少!”

卢象升何尝不知道这个后果。他面色严峻地说:“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这里终究是在大明境内,鞑子远道而来,总不能成为他们的主场。来人,挑选几名骑术精湛的兵士,一人双马,往文登营的驻地去求援,请文成伯伸出援手,拉天雄军一把。”

将领们转忧为喜,纷纷说:“忘记保定府还有文登营在,只要他们出兵,即便不能击溃多尔衮,至少能让天雄军不至于遭遇灭顶之灾。”

派人去保定府求援后,卢象升继续领着不到一万的军队在清军骑兵的袭扰下艰难地往河间府方向前进。一路上,双方以弓箭互射,各有死伤,清军虽然也有一定伤亡,但战术目的基本达到——他们成功地拖延了天雄军的前进速度,为后方的大军争取了时间。多尔衮将所有的兵力全部集结完毕后,汇聚了三万七千余人的大军,经历了半个晚上的休整后急速追了上来。

这次的兵力相比晚上设伏时几乎翻倍,入寇的左翼大军全部投入了追击。多尔衮是铁了心要将敢于站出来抵抗清军铁蹄的天雄军一网打尽,敲山震虎,沉重打击明朝抵抗清军的决心和意志,为清军将来大举入关铺平道路。

一场浩浩荡荡的追击战开始了。多尔衮的近四万人大军从顺天府追击卢象升不到一万人的部队,途中经过数个州县,却没有任何明军站出来阻拦清军,沿途的守军基本上都是站在城墙上眼睁睁看着清军卷起漫天烟尘经过,别说出城拦截,就连吆喝一声的勇气都没有,清军深入明朝腹地作战,却像是在自己的主场,说不出的诡异。

虽然多尔衮休整了半个晚上,给了卢象升几个时辰的时间,但是清军几乎全员都是骑兵,机动性远胜明军,加上得到了还算充足的休息,精力充沛,追赶的速度很快,双方本来相隔近百里,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靠近,留给卢象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保定府与顺天府交界处,文登营军营。

“什么?天雄军夜袭文安县反遭埋伏,损失数千人,余部撤往河间府?”陈雨吃惊地站了起来。

“是的。”王有田说,“情报司的人不敢太靠近战场,具体的伤亡可能有出入,但天雄军中了埋伏突围撤退、鞑子大举追击的消息是没错的。”

这时大帐外一阵喧哗,文登营士兵扶着几名精疲力尽的明军走了进来。

几人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说:“小的是卢制台属下,奉制台之命前来求援,请文成伯看在同为大明官兵袍泽的份上,伸出援手,晚一点制台只怕凶多吉少……”

“你们不用说了,事情本官已经知道了。”陈雨一挥手,“文登营离开保定前往顺天府,就是为了增援制台,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刚烈,独自冲击多尔衮的中军。埋伏的事情肯定有蹊跷,按道理多尔衮不可能这么清楚天雄军的动向。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天雄军有危险,文登营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几名报信求援的明军松了一口气:“多谢文成伯。”

“传我命令,全军拔营,辎重都抛下,拨一个营看守,其余人轻装前进,前往河间府支援天雄军!”

军官们齐声应下:“遵命!”

命令下达后,临时驻扎的军营喧闹起来,士兵们以营、协为单位集结,把粮草、火炮等辎重全部留下,以最快的速度朝西南方向行军。

撤退、追击与增援的三支军队都投入兵力,方向一致,但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另外还有一支大军也悄无声息地在靠近——高起潜带着关宁军、大同镇兵马从京师出发,紧赶慢赶,也从侧面穿插进入了三方势力的范围——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第四百五十三章 拯救天雄军

文登营虽然出了近千人的骑兵营,主力几乎都是步兵,但训练有素、令行禁止,行军速度并不慢,至少比其他明军要高效的多,拔营出发后,日行百里,加上其所在的保定府正好处于顺天府、河间府之间,占据了地理位置的便宜,所很快靠近了追逐中的两支军队。

负责侦察的骑兵来回穿梭,接力传递最新的消息。

“天雄军已经进入河间府,过了肃宁县。”

“鞑子大军距离天雄军大约五十里。”

“我部离鞑子殿后的兵马不到六十里了。”

……

陈雨分析了前面传回来的消息后,作出了决定:“天雄军夜袭失败后未曾休整,又一路被鞑子追击,听说粮秣也不充足,又累又饿,这种高强度的行军只怕坚持不了多久,这样下去,只怕还没被追上就累垮了。派人设法绕过鞑子大军,通知卢象升,让他找一处州县据守,等待文登营的增援。”

邓范赞同这种做法:“伯爷英明,卢制台与其疲于奔命,不如背……背水一战,只要坚持到我军到达,就能逃出生天,说不定还能联手反戈一击,击败鞑子左翼大军。”

蒋邪的想法却不一样,他狐疑地说:“听闻多尔衮文武双全,带兵打仗颇有几把刷子,他不可能不知道文登营的存在,为什么对我们却没有丝毫防范,任由我们来个黄雀在后?”

陈雨点点头:“的确有些蹊跷。如果文登营和其他官兵一样草包也就罢了,多尔衮可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我们先后击败过马福塔、阿济格和阿巴泰、豪格,多尔衮不可能不提防我们。就算多尔衮轻敌,根据情报司的消息,阿巴泰这个败军之将还在多尔衮阵中,一定会提醒他,这种低级错误不可能犯的。”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不管多尔衮玩什么花招,卢象升和天雄军一定要救,我们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大明的文臣武将之中,杀良冒功、喝兵血的一抓一把,可没有几个敢站出来与鞑子拼命的,像卢象升这样有血性的人不多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天雄军葬送在鞑子手中。”

邓范和蒋邪闻言都点头道:“伯爷说的是,任凭鞑子有什么计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确定了作战计划之后,陈雨派出了人快马加鞭赶去通知卢象升,同时文登营继续循着清军的路线前进。

可是坏消息很快就传来了。

半个时辰后,负责在外围警戒的骑兵回报:“东北方向有大股兵马靠近,初步判断是关宁军,好像还有大同镇的人马。”

“关宁军?”陈雨沉吟道,“这支兵马好像一直是监军高起潜掌控,这个阉人忽然跑来干什么?”

张富贵忍不住问:“是不是这些白脸奸臣良心发现,看到卢制台有难,和咱们一样,前来增援了?”

“不可能。高起潜可不是什么忠义之士,他忽然跑来,什么可能都有,但绝不是为了救天雄军。”陈雨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虽然他不能未卜先知,但凭借原本历史上高起潜的做法,冒着风险拯救卢象升,绝不是这个太监的风格。在另一个时空,在没有他和文登营介入的情况下,高起潜可是在几十里之外,坐视卢象升战死而不发一兵一卒的,指望他良心发现,还不如寄希望于太阳从西边升起靠谱。

还没等他消化高起潜出现的消息,很快就有一个真正的坏消息传来了。

一名骑兵风尘仆仆地从东面跑来,在几十步之外跳下了马,跪下禀报:“禀报伯爷:东面有大队鞑子马军靠近,他们派出了探马,和咱们的夜不收交手,互有胜负。大约是摸清了咱们的方位,已经全速朝这边过来了。”

“什么?”陈雨和邓范、蒋邪等人都大吃一惊,清军居然另外派出了一支骑兵拖在后方专门拦截文登营,这下就非常棘手了。

邓范反应很快,主动请缨:“伯爷,不管来的是谁,让属……属下领一个协阻击吧,不能耽误了援救卢制台的时间。”

陈雨摇摇头:“先不急着分兵,摸清了这支部队的底细再说。”

蒋邪也说:“敌情不明,贸然分兵是大忌。我们的兵力大约一万余人,根据情报司的消息,多尔衮的左翼大军将近四万人,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如果再分兵削弱实力,先不说能不能救出天雄军,我们都可能自身难保。”

陈雨对报信的骑兵挥挥手:“再探,务必要弄清楚敌人的兵力和领兵的主将,半个时辰回报一次。”

很快,消息流水一般传来,非常密集。

“报:关宁军改变了方向,没有接近我部,改为向西南前进,与我部并行。”

“报:鞑子马军离我部只有三十里。”

“报:鞑子的主将是贝勒阿巴泰。”

“报:马军人数约为五千人上下。”

……

陈雨的脸色严峻其起来:“五千骑兵,不多也不少,而且是清楚我军底细的阿巴泰率领……多尔衮的意图很明确啊,他是要让阿巴泰当炮灰,拖延文登营,给他追上围攻天雄军赢得时间——这个睿亲王不简单,比阿济格之流难对付多了。”

蒋邪问:“关宁军就在西面,需要知会他们吗?只要关宁军愿意出手,两方马军对马军,我们就能脱身,继续前进。”

“哼,高起潜明知我就在附近,偏偏改变方向并排前进,招呼都不打一个,说明他不愿和我扯上关系。”陈雨冷哼一声,“你们别忘了,按照兵部原来的计划,关宁军、大同镇可是奉命合围文登营,逼迫我入京领罪的主力。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违背皇帝的旨意,调转头来支援我?”

这时又有骑兵来报:“阿巴泰离我部只有十五里了。”

“暂停前进,先击溃阿巴泰再说。”陈雨毅然下令,“一个败军之将而已,我能打赢他第一次,就能赢第二次。”

命令一级级传递下去,文登营全军停止前进,纵队变横队,横队再变阵组成几个空心方阵,以迎接骑兵的冲击。对于文登营来说,全员步兵对阵骑兵,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们有信心战胜对手。

不久之后,东面漫天烟尘扬起,蹄声由远及近,像闷雷一般传了过来,地平线上冒出了大群清军骑兵,快速向文登营的空心方阵靠近。

第四百五十四章 背水一战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五十四章背水一战文登营遭遇阿巴泰的同时,天雄军正在河间府境内艰难地行军。

自从夜袭失败之后,自卢象升以下,所有人都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粮秣也不够,又累又饿,加上那支袭扰的骑兵幽灵般伴随左右,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大部分将士都快撑不住了,处于崩溃的边缘。

卢象升牵着马,步行前进。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因为缺水干燥起泡,脸色非常憔悴。天雄军半数都是步兵,为了一视同仁,卢象升以“保持战马体力”为由,不顾将领们劝阻,坚持下马步行。在他的身体力行下,所有骑兵也都下马步行。

这样一来,虽然照顾了只能靠两条腿行军的步兵的情绪,维持住了整支军队的士气,但行军速度快步起来,给了清军追击的机会,按照探子的说法,多尔衮的大军距离他们已经只有不到五十里地了。消息传开后,绝望的情绪逐渐蔓延开来,士兵们虽然嘴上没说,但眼神却掩饰不住焦躁和担忧——不到一万人的疲惫之师,能在旷野中挡住几万清军铁骑的全力进攻吗?

卢象升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是他面对困境也无可奈何——再苦再累,行军不能停止,否则被清军追上就面临灭顶之灾。

一片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蹄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卢象升还以为那支袭扰的清军又来了,正打算命所有骑兵上马驱逐,却意识到不对:这蹄声分明只有几匹马,根本不是大队骑兵靠近的蹄声,而那支清军跟随了一路,双方冲突不计其数,对彼此的情况熟悉的很,已经不需要派出探马侦察了。

他转过身,只见身后的队伍一阵喧哗,隐约有低低的欢呼声响起,然后三名服饰与天雄军大不相同的骑兵快速靠近,在兵士的指引下找到他。

几人风尘仆仆,但精神抖擞,为首一人大声说:“卢制台,小的是文成伯属下,奉命前来禀报:文登营已经出兵增援,就在多尔衮大军身后,请伯爷找一处合适的州县据守,等待援军到来,两面夹击鞑子!”

周围的将领和士兵个个喜形于色,卢象升精神也为之一振,追问:“你们辛苦了。文登营终于来驰援了,离此处还有多远?”

“小的出发时,距离多尔衮的大军大约五十里,期间绕过他们时,还和外围警戒的马甲交过手,折损了两名兄弟。另外,关宁军和大同镇也在向这边靠拢,和文登营并行。”

“甚好。”卢象升心里有了底气,“既然援军到来,那么我军就可以寻找合适的地方据守了。”对于关宁军,他不抱太大希望,相比之下文登营的驰援更靠谱一些。

在撤退途中,因为担忧给沿途州县引来灭顶之灾,卢象升并未进入任何一个州县。从顺天府到河间府,这一路上都是小县城,城防简陋,驻军力量薄弱,如果贸然进入,万一没有守住,只会连累城中的军民——清军向来对于敢于反抗的城池一旦攻破后,多半会屠城报复。

但是现在有了文登营的承诺,卢象升就敢找一处州县死守了,鞑子再厉害,光凭骑兵仓促之间也攻不下城池,等到文登营赶到,两面夹击,即便不能击溃多尔衮,至少能让其知难而退,化解眼下的困局。

“前面最近的是哪个州县?”卢象升询问左右。

“制台,前面不远就是冀州新河县了。”

“就去新河。”卢象升下令,“让大伙加快速度,进入县城,接管防务,赶在鞑子追上之前布置城防。”

命令下达后,所有人都欢呼起来,有了希望之后,原本灌铅一样的双腿突然变得有劲了,步伐比之前要快了许多。

紧赶慢赶,部队来到新河县城下,骑兵率先冲到城门前,朝城楼上大声喊话:“上面的人听着:我们是宣大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督师卢大人所辖天雄军,现在奉命进入城内,抵御鞑子,速速开门!”

城楼上的兵丁一听,脸上变了颜色。有人问道:“鞑子有多少人?几千,还是上万?”

喊话的骑兵忍住脾气回答:“是奴酋多尔衮率领的入寇左翼大军,大约四万上下。鞑子已经在几十里开外,赶快开门,再晚就来不及了。”

“四万?”城楼上所有的人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兹事体大,我等不敢擅自做主,待我等禀明县尊,再做答复。”

过了一会,卢象升领着人马走近,诧异地问:“怎么,报上本官的名号了没有,为什么不开门?”

“制台,这些胆小鼠辈一听是多尔衮的大军,吓破了胆,磨磨蹭蹭不开门,说是要禀明县令。”

卢象升皱眉道:“继续喊话,告诉他们,如果再不赶快打开城门,鞑子就要来了!”

不等这边喊话,城楼上探出了几个头,大声叫道:“县尊有令:鞑子大军近在咫尺,而你们虽然穿着是明军打扮,焉知是不是鞑子假冒,为了避免鞑子混入城内,荼毒新河百姓,城门不能开,请你们上别处去吧!”

“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在前线和鞑子拼命,可是这县令居然贪生怕死,不让我们进城。”将领们顿时炸了锅,纷纷拔出刀剑,“制台,下令吧,咱们冲破城门,请出尚方宝剑,斩了这个昏庸县令,接管城防,抵御鞑子。”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新河县铁了心将我们拒之门外,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如果在城外被鞑子追上,无险可守,对我们很不利。”

他翻身上马:“不能在这里和他们纠缠,速速前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将士们无奈,只能冲着城楼吐了口唾沫,恨恨地往前走。

可是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棘手,到了十里之外的南宫县,居然碰到了同样的遭遇。南宫县守军也是以敌我不明为由,拒绝打开城门放大军入内,说辞与新和县相差仿佛。

原本被激励起来的士气又重新跌入了谷底,全军上下纷纷咒骂这些见死不救的地方官,脚下越走越慢。

卢象升心情也非常沉重。他为了保护沿途州县,克制着绕道而过,等到援军即将抵达,需要依靠城池防御时,却被无情的拒绝,怎能不叫人心灰意冷?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巨鹿县再次被拒后,卢象升终于下定决心:“诸位,求人不如求己,既然这些州县都贪生怕死,想要独善其身,咱们就在野外抵御鞑子吧!只要全军上下齐心,定能坚持到文登营到来!”

他举着马鞭指着前方:“这里有山头、小河,咱们占据山坡,设置拒马,凭借河流背水一战,跟鞑子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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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进退两难

如果换做任何一支军队在连续行军两三百里并且得不到地方官府支持的情况下,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与即将到来的清军作战,只怕都会崩溃——当年孔有德率军从登州出发驰援大凌河,就是因为沿途州县不愿提供粮秣,饥寒交迫的士兵才在李九成的煽动下起兵作乱。

但是由父子、兄弟、同乡组成的天雄军比其他军队有韧性得多,听了卢象升的命令,没有一个人发出怨言,都默默地开始构建工事,准备迎击数万清军骑兵的冲击。

卢象升选的地方有大片的山坡,山脚下一条小河流淌而过,在河北的平原地形,仓促间能碰到这样相对有利的地形也算小小的幸运。如果在河对面设置拒马等障碍物,然后占据山坡的高度优势防守,理论上是可以给骑兵制造相当的进攻难度。

可是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河流的宽度和深度都不够,骑兵可以蹚水而过,只是速度减低了不少而已;山坡也算不上高——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丘陵——顶多给仰攻的清军增加一些麻烦,加上天雄军已经精疲力尽和双方兵力数量的巨大差距,能够坚持多久,连卢象升自己心里也没底。

“不过是拼了这条命而已!上战场杀鞑子,本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没什么好怕的。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家里就靠你照顾了。”在制作简陋的拒马并摆放在河岸边时,有年纪较大的老兵对身旁的年轻人轻声嘱咐。年轻人没有吭声,默默地点头——也不知道年轻人是其子侄还是族人——类似这样的对话在人群中不时响起,也许是预感到这一战凶多吉少,底层的士兵们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给自己减压,看上去更像向亲戚、同乡交代后事。

卢象升命将领们去指挥兵士构筑防线,自己拖着灌铅一般的双腿,艰难地走到山坡,坐在草地上,心情沉重地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莫非今日就要毙命于此吗?

他很不甘心。如果给予他充足的兵力和权限,后勤保障到位,他是有信心和多尔衮一较高下,甚至击败对方的,而不是像丧家之犬一般被追逐到精疲力尽再杀掉。

不过此时此刻再想这么多也没有意义了,只是亏欠了这些跟着自己转战南北的将士们。卢象升看着忙碌的兵士,长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方滚雷一般的蹄声传了过来,然后地平线上冒出了白底金边的金龙旗,紧接着无数骑兵出现在视野中,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卢象升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握住镔铁刀,大踏步走下了山坡。

“儿郎们,准备迎敌!”

……

伴随着隆隆的蹄声,大队骑兵迂回穿插,在硕大的几个空心方阵外围来回疾驰,可是却不急着冲击方阵,只是在高速掠过时抛射出雨点般的箭矢。手持火铳严阵以待的士兵们则以排枪还以颜色,双方都不时有人倒下,但伤亡比例并不大。

“他奶奶的,这些鞑子真是可恶,敢来撩拨偏偏不敢冲阵!”方阵中央,站在陈雨身旁的张富贵恨恨地啐了一口。

邓范纠正道:“这些马军大多数是蒙……蒙古人,并非建奴。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精湛的骑射功夫。”

“管他建奴还是蒙古人,都是鞑子,反正都是一伙的。”张富贵悻悻地说。

蒋邪冷静地观察着战况,接上话头:“应该是八旗蒙古的马军,建奴的马甲并不多。建奴的马甲和步甲更善于冲击阵列,长于肉搏,蒙古人则善长游动作战,骑**湛。他们既然派出骚扰的主力是蒙古人,说明多尔衮和阿巴泰只想拖住咱们,并不是为了一较高下。”

邓范点点头:“的确如此。可是这一招我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化解。”

陈雨皱眉道:“说来说去,还是吃了骑兵太少的亏,只能被动应战,却不能掌握战场主动权。现在打或不打,决定权都在他们的手里。”

从阿巴泰的人马与文登营接触开始,这支蒙古人为主的骑兵就只是在外围放箭,始终不正面进攻。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文登营即使再着急上火,也无可奈何,守也不是,走也不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果这么耗下去,以文登营火器的强大和专克骑兵的空心方阵,虽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支援天雄军的战略目的就无法达成;如果不与对手纠缠,继续行军,在没有阵列加持的情况下,燧发枪步兵的纵队只会成为大队骑兵的猎物,损失必然惨重。

这样僵持的局面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看清军的态度,他们是铁了心要拖住文登营,而不是正面决战。

陈雨思来想去,找不到好办法破解对手的策略,只得退而求其次。

“马晁,从你的骑兵营再挑几个机灵的兵,想办法找到关宁军的队伍,告诉高起潜:多尔衮派人缠住了文登营,想一举吞下天雄军,眼下只有他有机会增援天雄军,请他出兵。”

邓范担忧地问:“伯爷,高起潜会听你的吗?”

“希望渺茫。”陈雨脸色严峻,“但凡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会去求这个阉人,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只盼他能良心发现吧。”

蒋邪惋惜地说:“如果不是轻装出发,留下了山地炮,现在把炮架起来轰他娘的几炮,多砸死几个人,这些蒙古人也不会这么嚣张了。他们只能打顺风仗,伤亡一多,必然溃散。”

“现在假设这个也没有意义了。”陈雨看着前方高速掠过的骑兵,“说到底,我们和鞑子一静一动,体力上占优势的是我们,他们这么跑下去,终究会有人乏马疲的时候,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只希望卢象升和天雄军能坚持住,别让多尔衮的计划得逞,陈雨望着西南方向,心里想。如果让清军在大明腹地大摇大摆地全歼一支堪称抗清旗帜的强军,这对整个大明军民抵御清军的信心和决心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还会给以杨嗣昌为首的议和派最好的理由。

只要有我在,就决不能看着汉人向这些通古斯蛮子低头,陈雨暗自下了决心。

第四百五十六章 巨鹿之战(上)

巨鹿县城外二十余里,原本平静的山坡、小河被巨大的喊杀声笼罩。

以正白旗为主的三万多清兵开始轮番对并不大的山头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体格强壮的清兵驱策战马趟过小河,溅起无数水花,嚎叫着往天雄军的阵地冲了过去。

步弓手们站在坡地上,用力拉开步弓,弓臂发出“吱呀”的声音。指挥的将领大声下令:“放!”所有人松开了弓弦,密密麻麻的箭矢斜斜飞向半空,划出了一道弧线,越过最高点后,一头扎了下来,发出呜呜的破空声。

箭雨覆盖了河面,带着呼啸声的箭矢迅猛地飞入了人群。有些箭直接没入了水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但更多的箭扎中了奔跑的清兵或者战马。

许多战马被射中,巨大的疼痛让它们发出了悲怆的嘶鸣声,然后重重地摔倒,激起了冲天的水花。而清兵们大多是两层甲甚至三层甲,加上从山坡到河面的距离有些远,即使被箭射中,只要不命中面门等要害部位,大多不会致命,除了倒霉的家伙摔落河中被马蹄踩踏而死,其余人甚至连插在盔甲上的箭都不拔,依然马不停蹄冲向河岸。

卢象升站在人群中,手握镔铁大刀,夕阳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盔甲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宛如一尊披着黄金甲的战神。面对敌人凶猛的进攻势头,他并不慌乱,沉声下令:“步军结阵迎敌!”

“杀!”整齐的喊声响起,步兵们端起长矛,紧紧挨在一起,结成了密集的枪阵,无数闪着寒光的枪头对准了前方,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隆隆的蹄声中,趟过小河的清军上了岸,踏上了坚实的土地,速度陡然加快,纷纷举起兵刃,大声吼叫着冲了过来。

用削尖的树木赶制的简陋拒马发挥了作用,它们一线排开,构成了阻挡清军前进的又一道防线。汹涌的骑兵撞上了拒马,巨大的惯性让他们无法闪避,战马被木桩的尖头插中,嘶鸣着倒下,把背上的主人甩了下来。坠马的清兵要么撞上了拒马重伤或者毙命,要么就在落地之时被守候在拒马后的步兵刺死。清军像是一股洪水撞上了巨石,为之一滞。

骑兵的速度被拒马减慢后,步弓手们又射出了密集的箭雨。拉近距离后,步弓的威力不容小觑,即便身着多层甲,清军还是被强劲的箭矢贯穿,颇多死伤。

但是越来越多的骑兵冲了过来,把前面的人往前挤,拥有巨大人数优势的清军终究还是冲破了简陋的拒马构成的防线,与长矛手战成一团。

“儿郎们,跟我上!”卢象升大喝一声,挥舞镔铁刀加入了战斗。在他的带领下,天雄军士兵顽强地与清兵肉搏,不曾后退一步。

失去了速度优势的清军干脆下马,选择了他们更擅长的步战方式。无数清兵大踏步向前,挥动手中的狼牙棒、长刀、短斧、顺刀,与对手肉搏,没有挤到第一线的清兵则拉开强弓,取出重箭,瞄准山坡上的对手。

“嗡嗡嗡……”重箭呼啸着越过了前方清兵的头顶,飞向了半山腰,许多等待补上前方空缺的天雄军士兵被重箭射中,纷纷倒地,有的人甚至被重箭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仰天摔倒。

占据山坡迎敌,成了天雄军的双刃剑,虽然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还可以减缓敌人的速度,但后方的预备队则成了清军的活靶子,清军可以不用顾虑自己人,肆无忌惮地用重箭平射山坡上的对手。天雄军的步弓手不甘示弱,用弓箭还击,清军的弓手也纷纷应声而倒。但是在近距离的对射中,显然天雄军抛射出的轻箭不是对方重箭的对手,无论箭矢的杀伤力还是射箭的频率都不如对方。

战斗很快就进入了白热化。双方短兵相接,刀刀见肉,血花四溅,每秒钟都有人倒下。很快,地上的尸体就堆积如山了。卢象升挥动大刀,砍倒了一个又一个清兵,身上全部是敌人的鲜血,但他没有后退一步。在他的带领下,天雄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仍然牢牢守住了阵地,没有让清军突破。

远方,多尔衮静静地观察着战况,对于己方的伤亡,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良久,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汉人还是有真英雄的,只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我大清所用,却要愚昧效忠明国那个平庸无能的皇帝。”

一名梅勒章京请示:“王爷,上了十五个牛录都不能突破对方阵列,是否让巴牙喇打头阵,带领生力军进攻?”

“巴牙喇是最精锐的力量,不能轻易消耗在这样的拉锯战中。”多尔衮缓缓摇头,“让汉军旗上,代替大清的勇士进行第二波进攻。咱们有的是人,卢象升撑死了也就万余兵力,耗不过咱们的。等他们精疲力竭之际,再上巴牙喇也不迟。”

苍凉的牛角声响起,以步兵为主的汉军旗徒步趟过河水,接替正白旗清军发动了第二轮进攻。这些汉人旗兵都剃了发,新剃头之后发根残存的脑门是他们与清兵最明显的区别。在作为督战队的巴牙喇催促下,他们争先恐后地冲向了前线,完全没有对阵同胞的顾虑,劲头反倒比清军更足。

挡住了清军第一轮进攻的天雄军还来不及喘口气,就与汉军旗交上了手。穿着不同服饰的汉人纠缠在一起,开始了自相残杀。

与此同时,五十里之外的鸡泽县,一支近两万人的大军原地待命,士兵们或坐或站,静静地等候着上头的命令。

临时搭起的营帐中,高起潜想都不想,一口拒绝了几名匆匆赶来的士兵的请求。

“想让咱家出兵,趁早死了这条心。卢建斗不听从皇爷的吩咐,拒绝了兵部的命令,杨部堂三令五申让他不要擅自出兵,他却置若罔闻,被鞑子围困是他咎由自取。”

几名文登营士兵奉命前来搬救兵,并不知道崇祯、杨嗣昌议和的计划,只是出于质朴的想法,不愿看见敢于抵御清军的好官白白送死,闻言不甘心地说:“高公公,大家都是为了杀鞑子,这种时候还计较那些小事做什么呢?”

“住口!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敢质疑咱家?”高起潜厉声呵斥,“你们的主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拒绝了兵部调往广渠门外的命令,与卢建斗乃一丘之貉。来人,把这几个喽啰拿下,再聒噪,砍了他们脑袋!”

第四百五十七章 巨鹿之战(中)

报信求援的文登营士兵被押下去之后,祖宽问:“高公公,如果咱们留在广渠门外,卢象升自寻死路与咱们也没啥关系,但是隔得这么近,看着他被鞑子宰了,会不会授人口实,让别人弹劾见死不救?”

“呵呵,你多虑了。”高起潜笃定地回答,“咱家敢肯定,皇爷有心与辽东那边议和,这次不会和入关的鞑子死磕,要不然杨部堂也不会把咱们都调回京师,还勒令卢建斗不得擅自出战了。咱们只要看着点多尔衮,不让他调头冲击京师就万事大吉。至于不派兵增援卢建斗的用意,皇爷自然会懂,有他撑腰,即便几个言官聒噪也不碍事。”

祖宽一听就放心了,他主要担心背上见死不救的骂名会影响关宁军的直接利益,毕竟朝廷每年拨付辽东的粮饷是一笔庞大的数字,而朝堂的话语权掌握在文官手中,要是关宁军被文官集团口诛笔伐,墙倒众人推,从此削减粮饷,那就得不偿失了——虽然以辽东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粮饷直接与辽东诸将的私人进账挂钩,祖宽不愿冒险——对于议和的消息,他更是乐见其成。

“圣上要议和?那感情好,辽东边关从此不动刀兵,咱们也乐得清闲。”祖宽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不用打仗,就能白白享用粮饷,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白花花的饷银,加上关宁军辖区内数以万计的肥沃良田,他们这些将领日子不要过得太舒坦。

在高起潜的坚持下,即便获知了卢象升被多尔衮大军围攻的消息,即使鸡泽和巨鹿相隔只有五十里,关宁军和大同镇也不发一兵一卒,天雄军依然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在优势兵力清军的轮番进攻下苦苦支撑。

山坡上,卢象升披头散发,连脸上溅落的鲜血都来不及擦拭一下,大吼着挥刀砍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带领天雄军死死守住阵地,没有让对方突破。在天雄军的浴血奋战下,加上山坡和河流的地理优势加持,即便清军兵力是对手的数倍,几个时辰下来,仍然没有击溃对方。

主帅多尔衮却不着急,从容地调度着兵力轮番冲击。尽管有山峦和河流阻隔,无法完成合围,只能从正面强攻,而且受限于战场宽度,无法一次性投入大部分兵力,但他依然有信心彻底吃掉这支军队——兵力占据绝对优势,而且对手粮秣短缺,经过长时间的逃亡精疲力尽,加上无人干扰,己方心无旁骛,取胜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邻近的两支明军实力都不俗,但他根本不担心他们会冒出来打乱自己的战略意图:关宁军那边有揣测皇帝议和意图的高起潜在,是不可能冒险来救卢象升的;文登营实力最强,不过缺点也很明显,几乎全员都是步兵,机动性差,有阿巴泰牵制,至少在太阳下山之前,没有可能赶到战场。

他信心满满地看了看前方杀声震天的战场,又扭头遥望北方,嘴角微微上扬。干掉大名鼎鼎的卢象升之后,与阿济格和豪格的灰头土脸相比,他的战功和声望一定能上一个台阶,成为大清诸多亲王郡王里最耀眼的那一个,没有之一。

卢象升在巨鹿浴血奋战,高起潜在鸡泽按兵不动,而此时的陈雨正在应付阿巴泰的纠缠。

虽然担心卢象升支持不了太久,也顾虑高起潜会和历史上的轨迹一样,作出相同的决定,拒绝出兵援助,陈雨的内心颇为焦灼,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他不想把急躁的情绪传染给身边的将领和普通士兵。

从场面上看,阿巴泰的数千骑兵虽然风光,看似掌握着战场主动权,但赢了面子输了里子:持续的奔跑袭扰并不能动摇文登营的空心方阵,骑弓的射程也远不如步弓,更不如火铳,持续射击的耐力更是远远不及。雨点般的箭矢虽然也造成了文登营一定的伤亡,但是倒在火铳下的骑兵更多,而且长时间的绕圈和折返跑非常消耗战马和骑士的体力,大半个时辰下来,原本跑得很欢腾的蒙古人速度越来越慢,圈子也下意识地越拉越大,逐渐超出了骑弓的射程,箭壶中的箭矢几乎消耗殆尽,也没有臂力拉开弓了。

一切都在陈雨的预料之中。他虽然很想早点摆脱阿巴泰赶赴巨鹿,但理智告诉他不能急躁:如果盲目地在清军的牵制下强行行军,骑兵给步兵造成的威胁要比现在大得多,甚至能让己方崩盘;而和对手耗下去,最终坚持不住的只会是清军。

一个多时辰后,清军终于撑不下去了。

苍凉悠长的牛角声响起,蒙古人如蒙大赦一般,顾不上地上死伤的同伴,忙不迭地散开,在火铳的射程之外仓促集结,然后消失在地平线,只剩下大股烟尘。

文登营阵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虽然伤亡率低于对手,但是这种被人压制被动反击的感觉很不好,能够逼迫对手退却,比起打胜仗的感觉也不遑多让。

张富贵兴奋地问陈雨:“伯爷,阿巴泰跑了,咱们现在是不是可以去救卢大人了?”

陈雨的表情却没有放松,他没有直接回答张富贵,而是转头问蒋邪、邓范:“你们怎么看?”

邓范面色凝重:“属下认为,阿巴泰绝不会就这么跑……跑了,撤退只是假象,让咱们麻痹大意。他现在肯定躲在远处恢复体力,等咱们行军放松警惕之时,就会追上来。”

陈雨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不过不管阿巴泰的真假虚实,天雄军我一定要救,你们有什么办法?”

蒋邪说:“旷野之中,步军对马军本就吃亏,这个坑没法填。现在只有用笨法子,步军以纵队前进,把骑兵营近千马军打散,散布周边,把警戒线扩大到前后左右五里,一旦发现阿巴泰靠近,就在最短的时间内变阵,以方阵迎敌。”

邓范叹了口气:“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只是这么一来,步军兄弟频繁换阵,心……心力交瘁不说,马军兄弟牺牲只怕会很大,整整一个千人的骑兵营啊,化整为零充任斥候、塘马,暴露在大队鞑子马军的铁蹄之下,以寡敌众——这可是文登营马军的独苗啊!”

陈雨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为了大局,些许牺牲也顾不得了。如果担心伤亡,文登营不如留在山东坐看风云起,也不会来京畿蹚这趟浑水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巨鹿的方向,深吸一口气,下令:“步兵变阵为纵队,骑兵营全员散开警戒。出发吧!”

第四百五十八章 巨鹿之战(下)

暂时摆脱了清军纠缠的文登营经过整顿之后,继续朝着巨鹿方向行军。为了保障全军的安全,原本作为机动预备力量的骑兵营按照陈雨的命令,化整为零,兼职干起了斥候的活计,近千名骑兵散布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构成了一道人肉警戒线。

按照文登营一万余人的军队规模,这样比例的“斥候”队伍,对于以骑兵为主的清军来说都称得上奢侈,可谓大手笔了。可是陈雨也是没有办法,步兵对骑兵,战斗的主动权都在对方手中,而且从行军纵队到方阵的切换需要时间,一旦在没有结阵的情况下被大股骑兵逼近,肆意穿插切割,文登营即使没有全线溃败,伤亡数字也是无法承受之重,到时候别说救援卢象升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至于分散后的骑兵遭遇大规模的清军骑兵下场如何,陈雨也心知肚明,尽管心疼这支组建不易的骑兵营,此时只能尽量不去想。

事实证明,陈雨和蒋邪、邓范等人的判断没有错,一个时辰后,稍作休整的清军卷土重来。

阿巴泰带领的蒙古骑兵是从左翼侧后方发起的攻击。这个方向负责警戒的上百名骑兵在牺牲了二三十人之后,余下的人拼命跑回来示警。得益于充足的心理准备,步兵在军官的指挥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变阵。等清军冲到跟前一看,对手已经列阵完毕,如林的刺刀对准了自己,严阵以待。

阿巴泰知道以轻骑兵为主的蒙古人无法攻破这样严密的方阵,但是来都来了,灰溜溜地撤走太打击士气,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呯呯呯……”

枪声大作中,双方又重演了之前的一幕,骑兵游走于几个方阵之外,抛射了一阵箭雨,留下了上百具尸体。眼见占不到更多便宜,不到半个时辰,清军一声呼哨,又消失在视野中。

文登营保持着方阵站位,等到确认对手跑远,短时间内不会去而复返之后,才重新变换为纵队,继续前行。

邓范等军官簇拥在陈雨身边,所有人都心事重重。良久,邓范担忧地说:“伯爷,这样的袭扰再来几次,只怕兄弟们心力交瘁,坚持不下去啊。”

陈雨沉默不语,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在大股精锐骑兵的袭扰下坚持急行军,本就是兵家大忌,如果不是文登营训练有素,只怕早就崩溃了,可是眼看着卢象升在眼皮子底下被多尔衮围歼,于情于理都无法接受。

骑兵营营官马晁手下的兵全部派出去干了兼职,现在成了光杆司令一个,远远吊在众人后面,闻言赶上来接话:“伯爷,几位千户大人,按理说这里没有属下说话的份,但是属下从懂事起就和马打交道,对马的习性再熟悉不过了,能不能对这事说几句,供伯爷和几位大人参详?”

陈雨拉了一把缰绳,放缓了坐骑前进的速度,鼓励道:“关于战马的方面你是行家,但说无妨。”

“一般来说,战马的耐力还不如壮年男子,之前鞑子围攻咱们方阵,之后又这样往返冲刺,虽然咱们疲于应付,但他们其实更吃亏。”马晁笃定地说,“咱们骑兵营的战马都是从关外蒙古部落购入的蒙古马,与鞑子的战马是一样的。虽然蒙古马比其它品种的战马长途奔袭耐力强,但这样短时间、高强度的冲刺并非蒙古马擅长的,属下敢肯定,这些鞑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就算人撑得住,马却撑不住,不出意外,最多还来上这么一次,就不会再出现了。”

陈雨眼睛一亮:“你能确定?”

马晁拍着胸脯说:“属下可以保证。如果鞑子还能追上来两次,请伯爷免了属下骑兵营官之职。”

“呵呵,免职就不必了。”陈雨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如果你判断准确,对此次作战有贡献,回山东之后,本官就特拨一笔银子,专供骑兵营购置战马,扩充规模,人数不设上限,多多益善,同时把你的百户头衔升为千户,和邓范、蒋邪、张富贵他们一样!”

张富贵笑道:“马晁,还不赶快谢伯爷?你比咱们来得晚,但马上就要和咱们平起平坐了,回去不请咱们喝酒,俺可不会放过你。”

马晁大喜,麻溜地跳下马磕头:“多谢伯爷厚爱!”

他刚才还担心,充任斥候的骑兵在警戒过程中拼光了,自己成了光杆司令,营官的职位有名无实,处境会非常尴尬。现在得到了伯爷的亲口承诺,不仅答应扩充骑兵营,地位也直线上升,着实是意外之喜。

陈雨笑着抬手:“起来吧,文登营不兴叩拜之礼。”其实他扩充骑兵营倒不是为了提拔重用马晁,而是通过这次战斗,更直观地感受到了骑兵这个兵种的重要性。未来与清军的正面战争不可避免,要想与骑兵为主的清军扳手腕,光有近代化训练手段的火铳兵还不行,必须有相当数量的骑兵,才能获得战场上的主动权,不至于全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后面的事实证明了马晁的判断非常准确。

一个时辰后,清军再次出现在战场上,而且速度比前一次更快。阿巴泰身先士卒,率领一群巴牙喇冲在最前方,全力冲刺,不惜马力,试图以速度换时间,打文登营一个措手不及。隆隆的蹄声响彻战场上空,大地都在铁蹄下颤抖。

在阿巴泰看来,文登营既要保持行军速度,又要随时变换阵型应对骑兵的冲击,即使他们再强悍,也难免出现疲惫和疏漏,只要在其方阵成型前冲入对方阵中,一阵掩杀,那就大局已定。没有结阵的火铳兵被骑兵穿插切割,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这样的事情,阿巴泰对阵其他的明军时干过无数次,几千骑兵击溃几万明军步兵毫无问题。

可是文登营的应对再一次让他失望了,即使战马跑得吐白沫,速度催到了极致,这些火铳兵仍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容完成了布阵,仍然是那种让他厌恶的空心方阵——前两排蹲立,刺刀如林,后两排站立,火枪齐射,四个方向都毫无破绽。

“呯呯呯……”密集的枪声中,清军来回跑动,依旧找不到机会,只能悻悻地退到两里之外。

这一次清军没有立即撤退,阿巴泰勒住缰绳,原地不动,不甘地看着文登营不慌不忙地变换为纵队,缓缓地后退。

一名蒙古统领无奈地提醒:“贝勒爷,咱们的马已经撑不住了,再跑下去,战马都会倒毙,只能靠两条腿走回关外了。”

阿巴泰闷声回答:“知道了。能做的都做了,不是我们不努力,而是对手太强,接下来就只能指望睿亲王早点击溃卢象升了。”

陈雨一边前进,一边不时回头看着原地不动的清军,心里有了底:阿巴泰是真跑不动了,接下来就可以放心地行军了。

他举起马鞭指向前方,大声下令:“骑兵营殿后警戒,其余人全速前进!”

第四百五十九章 逼高起潜出兵

文登营走了几里地之后,再也不见清军卷土重来,殿后的骑兵营也没有发出警示。心情放松之后的士兵们脚步越来越轻快,行军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陈雨摆脱了阿巴泰的纠缠,但心情并未轻松多少,追兵的问题暂时解决了,但是前方的敌人更棘手。他叫来王有田:“根据情报司的消息,多尔衮围攻天雄军动用了多少人马?天雄军的兵力又是多少?”

王有田谨慎地回答:“根据打探到的消息,此次入寇的鞑子真实人数大约在十万上下,真鞑与蒙古人、汉军旗各半,多尔衮的左翼略军多于岳托的右翼军。刨去沿途攻克州县的折损,再加上需要分出部分兵力押解虏获的壮丁、钱粮财物,属下估计多尔衮在巨鹿动用的兵力不会超过四万。至于天雄军嘛,兵部把宣府、山西、大同三镇和关宁军调走之后,卢制台本部人马大约一万余人,与我军相当,如果算上夜袭敌营失败的损失,恐怕现在一万都不到了。再加上被数倍的鞑子围攻几个时辰之久,能剩下几成实力很难说……”

这个数字和真实的情况相当接近了,陈雨花大力气建设自己情报队伍的努力并没有白费。

陈雨听了王有田的汇报,沉吟起来,即使是四万左右的清军,数量也远在文登营之上。虽然陈雨对自己军队有绝对的自信,在做好充足准备的前提下,采取防御态势以一敌四,也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自己的目的是解天雄军之围,在多尔衮的虎口中拯救卢象升,可是双方兵力加起来两万不到,想要迫使多尔衮的四万大军退兵,似乎很难做到。

跟在陈雨身旁的蒋邪、邓范等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次行动的难度,不约而同地望着他,希望他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思来想去之后,陈雨作出了决定。

“光凭文登营一己之力,是很难让多尔衮知难而退的,必须借助外力。现在整个河间府能找到的援军也就态度暧昧不明的关宁军了,再派人过去,让高起潜出兵!”

所有人听了都有些意外,高起潜愿意出兵的话,早就动身了,现在再联络他又有何用?

张富贵挠了挠头:“伯爷,俺不是很明白,这个死太监摆明了不会出兵,咱们派出去的第一批人到现在都不见回音,再派人过去只怕也不管用吧,何必把时间浪费在这个白脸奸臣的身上呢?”

“不管高起潜是明哲保身还是借刀杀人,有我在,就不能让他如愿。我给他两条路,要么出兵,要么与文登营为敌!如果拒绝我的提议,那么多尔衮撤兵之时,就是文登营和关宁军决一死战之日,哪怕追到京城,战至一兵一卒,我都要取他高起潜的狗头!”陈雨眼神中露出一丝凌厉,“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一个是杀,两个也是杀,我能杀曹吉安,就能杀他高起潜!倒看他皇帝主子能不能护得他周全?”

众人吃了一惊,手握兵权的高起潜可不是附庸于曹化淳的曹吉安能比的,这么赤裸裸的威胁,堂堂御马监掌印太监真的能乖乖就范?

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张富贵都有些咋舌:“伯爷,是不是有些过火了?俺虽然没什么见识,但也听说这高太监是皇帝面前的红人,能以监军的身份辖制关宁军,怕不是曹吉安那种土包子能比的吧,这样会不会得罪一大片人?”

“大明朝廷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地步了,从上到下文恬武嬉,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有几个人能像卢象升这样不计得失为国尽忠?如果不用些雷霆手段刺激一下某些人,类似今日关宁军坐视鞑子在大明境内从容地包围聚歼天雄军的悲剧还会上演。有些事情,明知得罪人,也必须要做。”陈雨不屑地说,“别说得罪了御马监大太监,就算得罪了皇帝又如何,只要手里有兵,他们能奈我何?”

他交代张富贵:“猴子,传话的任务,就交给你去做,你是野路子出身,没有官场上那些顾忌,只要你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高起潜,就算完成任务。你怕不怕高起潜恼羞成怒,把气撒在你身上。”

张富贵有些激动,拍着胸脯保证:“伯爷都不怕,俺还有什么好怕的?这件差使交给属下便是。”

鸡泽,关宁军临时中军营帐。

高起潜和祖宽等关宁军主要将领正在商议清军得手之后退兵的应对之策,这时一名亲兵入帐禀报:“高公公,营外又有几十骑前来,还是文登营的人,指名要见您。”

高起潜不耐烦地挥挥手:“文登营有完没完?赶他们走,如果再聒噪就抓起来,和他们之前几个同伙关押一处,反正咱家是不会出兵的,他陈雨还没这个能耐调得动咱家!”

亲兵迟疑地说:“这伙人口出狂言,说公公不见他们一定会后悔,关宁军休想平平安安回到京师……”

“啪”的一声,祖宽一掌击在案几上,勃然大怒:“这分明是挑衅,关宁军与他文登营井水不犯河水,当真以为咱们怕了他们?”然后扭头说,“公公,您发句话,某亲自领兵去捉了这伙人砍了脑袋下酒!”

“不急。”高起潜反倒比祖宽冷静,摆了摆手,“陈雨行事颇有手段,不是个愣头青,要不然当初也不会以区区千户之身扳倒刑部左侍郎惠世扬。说出这番话,背后必有用意。”

他想了想,站了起来,“跟咱家出去见见他们,问清楚再动手也不迟。”

关宁军众将领跟在高起潜后面,众星捧月,浩浩荡荡来到营地外,见到了张富贵一行几十骑。或许是担心关宁军气急败坏动手,张富贵等人连马都不下,似乎随时准备跑路。

见到一身宦官服饰与众不同的高起潜后,张富贵斜眼看着他:“你就是监军高太监吧?我们伯爷命我传话,文登营必救卢制台,让关宁军出兵配合,如果一个时辰后战场上见不到关宁军的人马,多尔衮撤兵之时,就是你我两军鱼死网破之日,只有一家能活下来!”

祖宽等人一听就炸毛了,纷纷抽出刀刃指着张富贵:“有种再说一句,先剁了你的狗头,看看谁活下来?”

高起潜忍住心中的怒气,缓缓问道:“陈雨凭什么以为凭这一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就能威胁咱家?”

“伯爷说了,论背景人脉,他比不过你们,但论打仗,他不怕任何人。关宁军号称边镇第一强军,文登营也从未打过败仗,不信邪的话,手底下见真章便是。”张富贵说,“除了兵戎相见,伯爷还有一个点子,战后他会请人将高太监和关宁军见死不救、与鞑虏私通款曲的事情写出来,花银子请大江南北的说书先生说给天下百姓听,让大明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

祖宽等人一愣,举刀的手不由自主垂了下来,高起潜也是瞠目结舌,这陈雨真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敢用,毫无节操。

第四百六十章 峰回路转

众目睽睽之下,曹吉安以一敌二,与陈雨、陈应元正面对峙,看似不落下风,其实有苦难言,心中的尴尬和焦灼只有自己明白。

他虽然是堂堂镇守太监,顶着皇帝身边人的光环,但毕竟来山东的时间只有一年多时间,根基尚浅,影响力也就局限于济南一带,真要较起劲来,是搬不动登莱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的,更别说陈雨这种有兵有权,政治地位也在自己之上的地头蛇了。对方手握重兵,真要撕破脸,他一个宫里出来的宦官,拿什么抢人?只不过为了义子和面子,不得已硬着头皮上罢了。

曹不修看出了一些端倪,感觉自己凶多吉少,绝望地说:“义父,一定要救救儿子,您老人家要是不管我,三天三夜之后,只怕我没命回到济南见您了……”

曹吉安看见义子的神情,痛心不已。

曹不修是自己的堂侄子,因为自己一个阉人无法娶妻生子,才从堂兄那里过继过来传承香火,这么多年下来,亲眼看着长大,早已当做了亲儿子一般,百般溺爱,有求必应,断无可能亲眼看着他受这样非人折磨的。几天下来,惊吓过度加上肉体的折磨,曹不修未必会死,但命也要去半条,落下病根是免不了了,而且这样的羞辱过后,以后还怎么见人,还有哪家的大家闺秀愿意嫁给他,曹家的香火怎么延续?

没有人能够明白一个阉人对于后人和香火的执着。

换做其他官员,碰到自己儿子作奸犯科,犯下掳人妻子、勾结鞑虏等罪行,理亏在先,得罪的还是权势犹在自己之上的大人物,多半会抛下一句“逆子,死不足惜”,给足对方面子,然后私下里再行斡旋,换取谅解,从轻发落。

但阉人多半性格偏激,怎么可能有耐心做这样的水磨功夫?

一想到不能当场救下义子可能发生的后果,曹吉安面部有些扭曲起来,他咬着牙亲自走过去:“咱家就是要带人走,倒要看看谁敢拦?”

组成人墙的文登营士兵有些发愣,对方的官兵和侍从他们不怕,但是这个大太监自己出马,该怎么办?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曹吉安,他们一时没了主意,纷纷扭头望向陈雨,希望得到明确的指示。

曹吉安走到人墙面前,伸手去拉士兵们的胳膊,嘶声道:“让开!”士兵们不敢让开,却也不敢向他动手。

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官场上的人物,就算撕逼,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赤膊上阵,曹太监这是一点体面都不要了吗?

陈应元不停地捋着胡须,面色严峻,却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个阉人发疯,自己顾及身份,是不可能跟他一样发疯,挽起袖子上前干架的,但总不能让人打死他吧?

陈雨冷眼看着这一切,毫不犹豫地下令:“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准放任何人靠近曹不修一步!”

士兵们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心里有了底,牢牢站定,任凭曹吉安如何撕扯,都无法前进一步。好几人的脸上被抓出了血痕,却一动不动。

陈雨接着下了第二道命令:“曹不修私通鞑虏,罪大恶极,不管谁胆敢掳走人犯,都以同犯论处。来人,把闯进千户所的这些帮凶全部抓起来!”

外围更多的士兵小跑着进入了广场,围住曹吉安带来的侍从和官兵,一顿枪托砸下去,惨叫声一片。

曹吉安身体孱弱,撕扯了半天,一个士兵也拉不动,自己却气喘吁吁,发髻也乱了。听到惨叫声后,扭头一看,自己带来的几十人全部被捆了起来,只剩下自己孤家寡人一个。

他红着眼瞪着陈雨:“你真要赶尽杀绝,彼此结下生冤死仇?”

陈雨镇定地看着他:“路都是曹公公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本官奉劝一句,强龙不压地头蛇,威海卫是我的地盘,你这样胡搅蛮缠,除了让自己难堪,毫无用处。还有,私通鞑虏的罪名不小,谁也担当不起,你这么做,只会把曹不修推入无底深渊!”

这话的威胁非常明显,本来只打算让曹不修吃点苦头,如果曹吉安发疯撒泼,那么就送佛送到西,敲定通虏的罪名,送曹不修上路。

曹吉安咬牙切齿地说:“私通鞑虏只是你一面之词,谁能作证?不要拿大帽子压人,咱家不怕!”

陈雨哼了一声:“你倒也不傻,知道鞑子都被我杀了,死无对证。不过是否有罪,咱们可以一起去御前打这个官司,在此之前,人你不能带走。”

曹不修害怕地浑身发抖,事情越来越麻烦了,如果等到了京城才能有希望脱离陈雨的魔爪,鬼知道这期间自己会不会被折磨致死?

曹吉安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怔住了,停下了撕扯的动作。呆了半天后,他追问了一句:“当真不放人?”

陈雨缓缓摇了摇头:“不放!”

曹不修牙齿格格直响,哆嗦着说:“义父,我不想死……”

曹吉安爱怜地看着他,如同看着幼崽的野兽,“放心,义父不会抛下你。”

说完这句话,曹吉安伸手一个一个解开了袍子的扣结,然后慢慢地脱下身上的宦官服饰。

众人盯着他,不知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曹吉安甩掉了外面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绣着图案的蓝底金纹的袍子。

陈应元动容道:“御赐蟒袍?”

宾客们也纷纷小声议论起来:“曹公公居然还有蟒袍,看样子这事要峰回路转了。”

陈雨定睛一看,这件袍子上锈了两条似龙非龙的动物,乍一看,与崇祯的龙袍有几分相似。他扭头问陈应元:“这是什么路数?一个太监穿龙袍,算不算僭越,可以砍头的吧?”

陈应元摇摇头:“这不是龙袍,是蟒袍,龙爪有五趾,而蟒只有四趾,本朝一般是给内使监宦官、宰辅蒙恩特赏的赐服。据我所知,本朝除了司礼监掌印、秉笔和东厂、御马监提督,以往宫中派出的镇守太监极少有这样的殊荣,圣上赐给他这件蟒袍,看来大有深意啊。”

曹吉安咯咯笑了起来,头上散乱的发髻风中凌乱,看起来份外诡异。

“圣上御赐咱家这件蟒袍,命咱家监督山东文登营指挥使、太子少保、文成伯,避免其拥兵自重、行不法之事,文成伯不在山东期间,咱家可以掌管全省兵权,文武官员皆要听从号令!”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主帅的博弈

文登营进入战场后,迅速在清军的侧后方摆出了大打出手的架势,吸引了清军的大部分注意力,让正面的天雄军残部压力减轻不少。人的名树的影,毕竟文登营是曾经击败过阿济格和豪格的强军,清军如何敢大意?

进入预定的位置后,陈雨下令全军结阵,进入战斗状态,随时准备迎接清军的冲击。他的作战计划是以防御姿态吸引清军主力来攻,最好耗损对方相当数量的兵力,然后再利用关宁军加入战场的这个噱头,增加多尔衮的心理压力,最后迫使清军主动撤退。

这个计划有些被动,能不能成功主要看多尔衮的抉择,如果他要赌一把,认定关宁军只是出工不出力,分一部分兵力挡住文登营,全力攻击天雄军,那么计划就会宣告失败。但陈雨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文登营兵力只有一万出头,而且绝大部分是机动性较差的步兵,面对数量占优、全员骑兵的清军无法采取主动攻击的态势,只能出此下策。

文登营很快在清军的眼皮子底下结成了空心方阵,静静地等待对手上钩。

多尔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也看出了文登营的缺陷,就是没有成规模的骑兵,面对数万清军铁骑只能采取被动的防御阵型,那么在关宁军抵达之前,战场的主动权仍然在自己手中。他思考了片刻,扭头问左右:“北面的关宁军离此处还有多远,何时能到?”

“禀王爷,关宁军离这里大约二十里,据探子报告,好像还压着速度,行军谨慎,慢的话半个时辰,快得话两刻钟左右。”

半个时辰?多尔衮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推演了一遍战场发展的态势,权衡利弊。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果断地下令:“派十个牛录带着所有汉军旗在东面戒备,挡住文登营,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要主动攻击;八旗蒙古的人马则布置在北面警戒,防止关宁军冲击;其余所有人随本王全力进攻天雄军阵地,务必要在关宁军到达之前彻底击溃卢象升!”天雄军已经摇摇欲坠,大功即将到手,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多尔衮很不甘心,他决定赌一把。

正白旗的将领们闻言有些担忧,文登营和关宁军都不是吃素的,平日不管碰到这两股人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敢小觑,现在多尔衮想要在强敌环绕的情况下彻底吃掉卢象升,实在有些冒险,干得好就能斩获明国大将首级全身而退,干不好就会陷入几个强敌围攻的泥淖,能否脱身不得而知。

但担忧归担忧,清军的军纪严苛,多尔衮既是大军主帅,又是旗主,正儿八经的主子,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将领们都不敢违抗命令,军令如山,只能严格执行。

激昂的牛角声响起,清军开始了大规模的调动。原本当做炮灰用于消耗天雄军兵力的汉军旗从前线撤下,来到了文登营的正面,督战的是正白旗的十个牛录,而且这十个牛录在之前激烈的战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损耗,并非齐装满员;损耗较小、相对完整的八旗蒙古骑兵则穿越整个战场,在北面集结,准备防御随时可能抵达的关宁军;清军的主力则聚集在多尔衮的金龙旗周围,向天雄军阵地运动,准备发起最后的进攻。

蹄声隆隆,烟尘弥漫,涉及三万多人的调动,场面极其壮观,一眼望去,奔驰中的大军无边无际。清军不折不扣执行了多尔衮的命令,在最短的时间内调动完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普通士兵的眼中,只知道清军的数万大军奔来奔去,不知道有什么玄机,但在邓范、蒋邪等人眼中,大致判断出了清军的意图。

邓范站在一处丘陵上,居高临下观察一阵后,策马来到陈雨身边,提醒道:“伯爷,多尔衮这是来了一招田……田忌赛马:汉军旗和两千左右真鞑对文登营,这是下等马对上等马,只求拖延时间,不求取胜;主力攻击天雄军,这是上等马对……对中等马,务求一战而胜;北面瞧着应该是八旗蒙古的兵马,看样子是把关宁军当做下等马了,以中等马与其周旋。”

张富贵不知道田忌赛马的典故,但是听了邓范的话,有些不解:“关宁军名声在外,怎么着也不该是下等马吧?”

“虽然多尔衮不知道我们和关宁军之间的博弈,但高起潜消极避战的态度他是清楚的,一支没有求生欲望的军队,实力再强,也不足为惧。他这是放手一搏,赌关宁军不会尽全力。”蒋邪冷静地分析,“看样子,多尔衮不甘心放弃唾手可得的胜果,想要虎口拔牙,在文登营的眼皮底下吃掉天雄军,然后再从容撤兵。”

陈雨眼神露出一丝坚毅:“不管多尔衮怎么做,我们不能落入他的节奏。花了这么多心思,好不容易赶在天雄军覆灭之前抵达战场,决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多尔衮得逞,前功尽弃。多尔衮不是用下等马拖延吗?偏不如他的愿!传我命令,放弃方阵,变为横阵,一步一步往前推,我就不信一群卖主求荣的汉奸能挡得住文登营!”

邓范、蒋邪等人颇为意外,陈雨这也是拼了,以相对单薄的横阵平推,即使对面是步兵为主的汉军旗,清军骑兵只有一两千人,也是颇为冒险的,如果多尔衮放弃正面进攻,掉过头以主力部队攻击文登营,那么己方就有崩溃的危险。但他们也能理解陈雨的决定,如果消极防御,看着多尔衮得逞,那么千辛万苦赶到巨鹿又有什么意义?

金龙旗下,多尔衮高举顺刀,大喊一声:“全力进攻!”

苍凉的牛角声响起,潮水般的清军向小河对面的天雄军冲了过去,数百名强壮的巴牙喇冲在最前方,引领着这一波最后的攻势。这些巴牙喇是清军精锐中的精锐,多尔衮一直不舍得动用,现在一次性投入,没有留任何力。

与此同时,文登营迅速解散了空心方阵,以营为单位列成数个硕大的横队,在军官的口令声中,平端火铳,缓缓向汉军旗压了过去。

双方主帅各自作出了决定,战斗打响,陈雨与多尔衮的博弈开始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最后的战斗

原本指望汉军旗依靠人命拖住对手的苏和泰见状不妙,连忙翻身上马,招呼清军顶上去。

“不能让尼堪们冲过我们的防线,耽误了睿亲王的大计,我们全都会没命!”

只是这时才组织反击已经晚了,汉军旗三千多人被几轮齐射打残,余下的人调头逃窜,溃败之势已成,即便苏和泰想顶上去,也难以挽回局面,反倒被汉军旗的溃兵冲击得东倒西歪,如同逆流而行,难以前进一步。

潮水一般的文登营士兵端着刺刀冲了过来,驱牛赶羊一般追着溃兵跑,然后与清军轰然撞在了一起。

清军大多已经上马,占据了居高临下的优势,举起马刀劈砍,但文登营士兵毫无畏惧,灵巧地利用战马躯体庞大、在人群中调头不便的弱点,左右躲闪,避开头顶的刀锋,用刺刀攻击马背上的清兵。有些士兵干脆直接扎马,马的目标硕大而且无法躲闪,一扎一个准,不少战马被刺刀扎中胸腹,悲鸣着摔倒,将自己的主人压倒在地,然后连人带马被无数把刺刀捅成了刺猬。

清兵的战斗经验非常丰富,见马跑不起来,已然失去了骑兵面对步兵的优势,干脆下马步战。相比于骑射,披甲步战才是他们赖以成名的本事。

虽然最精锐的巴牙喇被多尔衮全部调走,但有资格被征调入寇的,即使普通的甲兵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无论战斗技巧还是经验都出类拔萃,这两千人加入战斗后,汉军旗溃败造成的颓势立刻得到了改观。清兵们娴熟地挥舞顺刀或者刀斧,左右劈砍,刀锋上下翻飞,硬生生顶住了文登营第一波攻击的势头。

陈雨在后方看到了这个场面,非常果断地下令:“邓范,你顶上去直接指挥,蒋邪作为第二梯队接应!”

“遵命!”邓范抽出自己的佩刀,在士兵们的簇拥下大踏步上前,高声说:“第一协和第二协的兄弟们,跟我上!”

在邓范的身先士卒下,他直属的两个协大约四千人聚集在一起,排成非常紧密的横队,分成几拨轮流压了上去。

原本追击汉军旗散兵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文登营士兵的队列已经散开,在各自为战的情况下,面对个人武勇更胜一筹的清兵处于下风。现在在邓范的率领下,分散的士兵们重新聚拢来,与大部队结成了横阵,团队协作代替了单打独斗,形势又发生了变化。

文登营几乎是肩并肩的紧密阵型,刺刀如林,让习惯了一对一捉对厮杀的清兵无所适从,不管是兵刃的长度,还是团体配合的默契,清兵都奈何不了像钢铁刺猬一般的刺刀阵。在整齐的攒刺逼迫下,清兵纷纷倒在血泊中,却始终无法冲入对方的阵中,不由自主地步步后撤。

“杀!”

“杀!”

震天的喊杀声中,文登营士兵握紧枪身,重复刺杀、收枪、刺杀的动作,循环反复,机械而坚毅,浑然不顾对手左劈右砍的招数。

看起来单调乏味的刺杀动作,却让清军感到无解。铳身加刺刀的总长度接近两米,比起长矛也差不了太多,而清军普遍使用的顺刀短了一半还不止。“一寸长一寸强”,长度的优势加上严密的阵型,文登营士兵可以不用顾忌两侧和身后,酣畅淋漓地发挥出长矛型武器的优势,刺得对手节节败退。

苏和泰见状不妙,提着刀,带领心腹想从两翼迂回包抄,可是走了上百步,发现对面的横阵一眼望不到头,延绵上千步,到处都是如林的刺刀,自己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当他不知所措时,对面的横阵已经步步紧逼,将清兵推得不住后退,占据了明显的上风。再这样下去,区区两千人的防线很快就要被文登营突破。

苏和泰回头看了远处的山坡一眼:金龙旗已经到达了山坡脚下,密密麻麻的清军已经把山腰上为数不多的明军团团围住,显然那边的战斗也进入了白热化,这关头睿亲王显然是无暇顾及这边的分战场的。

一想到作战不力事后可能承担的严厉后果,苏和泰眼神中露出一丝绝望,举起了顺刀。

“正白旗的勇士们,我们必须要挡住明狗,替睿亲王争取时间。对方的阵势虽然长,但是很单薄,唯有攻其一点才能奏效。上啊,跟他们拼了!”

嚎叫声中,所有人都尾随在苏和泰的身后,集中力量冲击横阵的某一处。清军不计伤亡、前赴后继地咬定一处猛攻,很快就让这个位置的文登营士兵出现了明显伤亡,阵列也开始松动。

但是文登营的应对也很快,后方的蒋邪及时下达了命令:“第三协,上去几队人,补上前面兄弟的空缺,绝不能让鞑子从此处形成突破!”

预备队及时补上了空缺,让看到一丝曙光的苏和泰心情重新跌落谷底,举刀的手也感觉沉重起来。

这边短兵相接,刀刀见肉,战斗激烈,那边清军主力围攻天雄军也到了关键时刻。

多尔衮亲自渡河指挥,他站在山脚下,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的战斗,希望卢象升身边的那根帅旗早点倒下,好让自己从容撤退。

事情似乎朝着他预计的轨道发展了下去,眼看全歼天雄军的目标就要实现了。

就在这时,几名马甲趟过了小河,循着金龙旗找到了多尔衮,惊慌地禀报:

“王爷,汉军旗和苏和泰的人都没有挡住文登营,佟有为溃逃、苏和泰战死,他们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王爷,大事不好了:关宁军已经出现在北面,八旗蒙古的人没有命令,不敢擅自出战,只能后撤。这些家伙和文登营一北一东,似乎是打算夹击我们。”

多尔衮咬牙切齿,挥舞了一下拳头,自言自语:“可惜,就差一点了。”

他正纠结于是即刻退兵,在关宁军、文登营合围之前撤退,还是冒险拿下卢象升。正思虑时,余光一瞟,却看到了一个粗壮魁梧的家伙在汹涌的人头中大踏步前进,左手弓、右手刀,径直朝着卢象升挤了过去,

多尔衮举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心想;再赌一次,看看鳌拜能否凭借其过人的武勇拿下卢象升,早点结束战斗,好让自己安全撤退。



第四百六十五章 颠倒黑白

陈雨无力追赶清军骑兵,只能望着对方离去后的烟尘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

“真是可惜,两支生力军赶到,却生生让鞑子从容离去!”邓范扼腕道,“鞑子久战乏力,只要关……关宁军出兵阻挡,我军从后掩杀上去,即便不能大败多尔衮,至少要咬下他几块肉来,不至于让鞑子这么得意。”

蒋邪冷冷地说:“除了卢制台的天雄军和咱们文登营,纵观大明还有哪支军队敢与鞑子野战?关宁军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能被咱们挤兑到这里来就不错了,指望他们和鞑子拼命,无异于缘木求鱼。”

陈雨望着远方的关宁军阵列,摇了摇头:“这就是朝廷每年花费几百万两辽饷喂出来的‘精兵’!这样的部队居然还是大明边镇的翘楚,加上一个贪生怕死的监军,面对鞑子焉能不败?”

矗立片刻,眼见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陈雨扭头往河对岸走去:“走,去看看卢大人的情况,希望他吉人天相,能逃过一劫。”

文登营在陈雨的率领下趟过河面,来到了硝烟仍未散尽的山坡上。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士兵们咋舌不已,小小的山坡倒下了近万天雄军和数千清兵,这是多么惨烈的一场战斗啊?

陈雨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仍然屹立不倒的“卢”字帅旗下,找到了卢象升的尸体。围着尸体的亲兵们似乎还没有从激烈的战斗气氛中脱离出来,见有手持兵刃的人靠近,紧张地握紧了武器,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张富贵走上前,大声招呼:“天雄军的兄弟们,不要怕,鞑子已经撤了,我们是文成伯麾下的文登营,来救你们的!”

亲兵们这才回过神来,松开兵刃,带着哭腔说:“文成伯,制台他……他被鞑子杀了,天雄军也完了!”

陈雨走到卢象升身旁,仔细察看。只见卢象升倒在地上,面色苍白,一根手指粗的箭镞插在他的右边胸口,看得出这一箭非常霸道,伤口周围的铁甲片都裂开了。光看表面,卢象升应该是活不成了,即便这一箭没有射中心脏,但箭杆没入这么深,其伤势之重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陈雨有些不甘心,伸手去卢象升的鼻子底下试探。他静下心来,仔细感受,却发现依稀有气流从指端流过。

“咦,卢大人好像还活着。”

陈雨立刻站了起来,吩咐左右:“来人,把卢大人抬走,赶紧找个医术高明的郎中来救治,只要及时医治,说不定还有救。记住,先不要拔箭,免得伤口大出血。”

文登营士兵们赶紧就近砍了一些木头树枝做成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着生死未卜的卢象升走下了山坡。

卢象升的亲兵们喜出望外,围着陈雨说:“伯爷慈悲,望您老人家能救活我家制台!”

“但愿如此吧,希望他吉人天相,能死里逃生。”

有亲兵问:“制台有伯爷照看,我等也就放心了。只是天雄军已经拼光了,制台也生死不明,剩下我们几百兄弟,何去何从,还请伯爷指条明路。”

陈雨略一沉吟:“如果你们无处可去,可以返回家乡与亲人团聚,也可以跟着文登营走。回老家的话,本官赠与一些盘缠作为路费,跟随文登营的话,等养好伤就更我们一起杀鞑子。”

亲兵中几个头目小声商议了几句,然后说:“多谢伯爷,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伤得较重的兄弟,在附近找个地方养伤,然后返回老家;其余只有轻伤的兄弟,就跟着文登营走,只要伯爷不嫌弃,我们就追随您一起杀鞑子,给制台报仇!”

“很好,大丈夫当如是。”陈雨欣然同意,“不管你们是走是留,本官都会妥善安置。你们杀鞑子所流的血,不能白流。”

“还有一件事,请伯爷成全。”为首一人拱拱手,然后恨恨地盯着远处的关宁军,“高起潜这个阉人,伙同关宁军见死不救,我们要派几个兄弟入京,到当今圣上那里去告御状,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雨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虽然这么做可能是徒劳,但你们的心情本官可以理解。去吧,不管怎样,本官和文登营都是你们的后盾。”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齐声说:“多谢伯爷!”

远处的关宁军逗留了一会,估计觉得大局已定,留下来也无用,干脆利落地撤走了,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数日后,京城,兵部衙门。

“巨鹿一战,多尔衮大败天雄军,卢象升战死?消息可确定?”杨嗣昌放下手中的塘报,站了起来。

地上跪着几个人,回答道:“阁老,消息千真万确。关宁军那边,高公公和祖将军他们都是亲眼所见:多尔衮旗下一名叫鳌拜的巴牙喇纛章京亲手杀了卢制台,然后赶在文登营之前撤出了战场,全身而退。”

一旁的陈新甲谨慎地问:“阁老,这可是大事,是不是及时禀告圣上?”

“不急。本官要核实卢象升的死讯是否属实,确认无误后,再禀明圣上也不迟。”杨嗣昌伸手制止,眼神闪烁,“再说了,谁能肯定,他一定是与鞑子打仗阵亡的,说不定是怯弱避战,以自杀来逃避责罚呢?”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名兵部主事手中的毛笔都掉落在地。兵部对前线的消息掌握最多,远超其他衙门,自然知道北直隶之内的战况,卢象升主动求战,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杨嗣昌这番话,却有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味道。

陈新甲瞠目结舌,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杨嗣昌却似乎没有看见所有人的神情,转身回到案几前坐下,当他低下头时,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卢象升是否战死,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比起阵前力战而亡,给卢象升扣上怯战自杀的帽子,显然更有利于议和大计的推进。试想一下:如果最坚定的主战派大臣都消极避战,那么谁都不敢站出来反对议和的提议,要是谁敢螳臂当车,就把谁派上战场去送死。

他不动声色地挥挥手:“下去吧,再去打探清楚:卢象升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死了,是战时阵亡,还是自寻短见?”



第四百六十六章 莫须有

杨嗣昌才把“核实情况”的人派出去,不多久就有人主动上门来报告消息了。m

有兵部主事领着三个衣衫破烂、风尘仆仆的兵士进来,向杨嗣昌禀告:“阁老,这几人自称是卢建斗麾下天雄军的人,在安定门外吵吵嚷嚷要进城告御状,城门守军听说涉及与鞑子的战事,不敢擅专,派人送来了兵部衙门,请阁老处置。”

杨嗣昌眼睛眨了眨,不动声色地说:“做得好,圣上哪里是相见就能见的?把人留下,你去办你的差吧。”

三人一听这就是掌管兵部事的内阁大学士,以为碰到了主持正义的人,齐刷刷跪下磕头,哽咽着说:“制台被奴酋多尔衮大军围困与巨鹿郊外,激战甚久,从上午打到太阳下山,而关宁军在阉人高起潜统领下近在咫尺却见死不救,导致天雄军弹尽粮绝、全军覆没,制台罹难,求阁老做主!”

杨嗣昌眼神闪烁,对天雄军覆灭的消息充耳不闻,却追问道:“卢建斗是生是死?”

三人不知有诈,老老实实回答:“制台被鞑子射了一箭,小的们本以为他老人家死了,但文登营的文成伯看过之后,却说还有救,已经抬走医治了,我们走得急,现在还不知道制台能不能救活。”

“这样啊……”杨嗣昌沉吟片刻,忽然拍案而起,大喝道,“大胆,既然卢建斗没死,何来罹难一说?兵部收到的塘报,并无天雄军与多尔衮交战的消息,依本官看,分明是卢建斗怯弱避战,却命你等谎报军情,想瞒天过海,欺瞒圣上!”

三人大吃一惊,他们入京告状,却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指责,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为首一人胆子大些,鼓起勇气反驳:“阁老,小的没有说谎。制台虽然生死未卜,但绝没有怯弱避战。天雄军之所以被围,是因为制台领兵夜袭鞑子军营,不知为何消息泄露,鞑子早有准备,布下陷阱,导致夜袭失败,反倒被鞑子数万大军追赶,沿途州县害怕被牵连,拒绝我们入城的请求,这才被鞑子在巨鹿追上……”

杨嗣昌大袖一挥,阻止了对方说下去,阴沉地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与卢建斗是何关系,不惜犯欺君之罪也要替他遮掩?”

“小的是制台身边的亲兵把总,名叫俞振龙,从制台编练天雄军之日起就从军跟随。”俞振龙挺起胸膛,“小的亲身经历了巨鹿之战,绝没有说谎,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谴!”

“原来是卢建斗的心腹,难怪百般遮掩,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杨嗣昌厉声喊道,“来人,把这几个欺君罔上的人拖下去,严刑拷打,务必让他们吐露实情!”

虽然兵部尚书的位置已经让给了陈新甲,但杨嗣昌以大学士的身份奉皇命掌兵部事,仍然是兵部衙门真正的话事人,他一声令下,兵部的差人和负责护卫的兵丁们一拥而入,把三个报信的兵士拖了下去。

等到杨嗣昌离开大堂后,陈新甲意味深长望着这位上官的背影,心想:难怪这位阁老能火速上位,看来做官一定学会要脸厚心黑、颠倒黑白的手段才行。

至于杨嗣昌大权独揽、越俎代庖,把自己这个真正的兵部尚书视若无物,陈新甲心里自然有怨气,但他也明白,对方不管是官职还是圣眷都超过自己,眼下除了隐忍,别无他法。

风水轮流转,迟早会有一天,你无法再在我面前颐指气使,陈新甲心里暗想。

一间昏暗的签押房内,三名卢象升的亲兵被绑在柱子上,身上被鞭子抽打的满是血痕,这间原本用于低等书吏办差的房间被临时当做了审讯的场所,杨嗣昌以大学士之尊亲自主审。

经过出生入死的战斗后,没有得到休息,又风尘仆仆赶到京城,三人已经精疲力尽,又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鞭挞?一顿鞭子抽下来,都昏死过去。

一名兵丁提起一桶水,往三人身上泼了过去。“哗”的一声,冰凉的水淋遍全身,俞振龙先苏醒过来,恢复意识后,他顾不得上下尊卑,恨声说:“我总算知道那姓高的阉人为何见死不救了。有你这样的昏官把持兵部,与姓高的上下沆瀣一气,关宁军肯出兵救援才怪!”

杨嗣昌冷冷地说:“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这样的小人物有资格揣测的。本官只给你们一次机会,只要你们招供卢建斗畏战求死的真相,就能活着走出兵部衙门,以后的前程本官也会替你们安排好,每人官升三级,把总可以委任守备。如果执迷不悟,一定要替他遮掩、欺君罔上,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俞振龙瞪圆了眼睛:“天道神明,无枉忠臣!我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良心还在,不会睁眼说瞎话污蔑制台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杨嗣昌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色一下变得铁青,缓缓扫视三人一眼后,起身走出了签押房。

负责拷问的差人追出来,点头哈腰地问:“阁老,这三个人怎么处置?”

“打到说真话为止。”杨嗣昌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如果不说,就一直打下去,打死为止!”

差人点点头:“小的明白了,请阁老放心。”说完转身进入房内。

签押房内,噼啪的鞭子声和惨叫声又响了起来。

河间府,巨鹿县城内。

城门被轰然打开,文登营横冲直撞地进了城,把低头哈腰、一脸谦卑的守军撞得东倒西歪,却敢怒不敢言。张富贵走在前面,啐了一口:“呸,敬酒不吃吃罚酒,卢大人好言相劝你们不开门,偏要等咱们亮家伙要攻城了才开门。”

陈雨皱眉道:“猴子,不要跟这些窝囊废嗦,赶紧去找地方安置卢大人。”

“是,伯爷。”

县城一处僻静的宅院,大门外站满了文登营士兵,守卫森严,院内一处厢房里,卢象升躺在床上,面如金纸,身边一个郎中正在忙碌着替他包扎伤口。

郎中边动手边说:“军爷,这位大人胸口的箭虽然取出来了,箭头也未见抹毒,但毕竟伤了肺,伤势非常严重,即便涂抹了小人祖传金疮药,能否醒转也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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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七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六十七章我本将心向明月听了郎中的话,陈雨挥挥手:“辛苦了,你先下去,记得按时给卢大人换药。”

“小的明白,内服外敷的药都备好了,按时用药就行。”郎中殷勤地提醒,然后蹑手蹑脚退了下去。

陈雨望着不省人事的卢象升,微微叹了口气。这年头的医疗条件与科技发达的现代完全无法相比,卢象升受了这么重的伤,能不能挺过来,全看运气了。

卢象升这一昏迷,就是三天三夜。这三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多尔衮挟大胜之威,径直北上进逼京城,留守广渠门的山西、宣大两镇兵马被兵部勒令不得擅自出战,只能眼睁睁看着清军在南面的永定门肆无忌惮地叫阵,返回京师的关宁军也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观望;同时朝廷也传出了消息,兵部认定卢象升怯弱避战,为避免责罚,不惜自残,已经奏请崇祯严厉处置,只是正式的圣旨还没有下来。

“杨嗣昌真是无耻,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惜诋毁一名忠心耿耿、差点死在战场上的忠臣!”陈雨怒不可遏地撕碎了情报司送回来的信纸,“这样的人,还能窃取高位,深受皇帝器重,朝廷之腐朽昏庸可见一斑。”

张富贵也愤愤不平地说:“和鞑子拼命的反倒成了罪人,这官场也太黑了。”

“多尔衮已经在安定门外叫阵,大明的京城被外敌进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倒要看看朝廷如何收场?”陈雨冷哼一声。

这时一名兵士来报:“伯爷,卢大人醒了。他问清了情形之后,说要面见伯爷。”

陈雨连忙赶到卢象升所在的厢房,此时卢象升已经在别人的帮助下面前坐了起来,斜靠在床头。

“制台,您终于醒了。”陈雨走到他身边,“我是文登营指挥使陈雨,当日巨鹿一战,没能及时赶到,才让制台遭此劫难。”

卢象升虚弱地开口:“文成伯说得哪里话,您能从百里之外赶赴增援,比起某些人要好的多了,卢某感激不尽。”

“都是为了杀鞑子,不用说见外的话。你我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陈某对制台一直钦佩的很。”

寒暄几句后,卢象升迫不及待地问:“听说卢谋昏迷了好几日,现在军情如何,还请文成伯告知。”

陈雨犹豫了一会,说道:“多尔衮以为卢大人战死,得逞之后,已经抵达京城,现盘踞于安定门一带,每日叫阵挑衅,周边空有几支大军,却不敢发兵驱逐,形势糟得很。”

卢象升痛心疾首地说:“鞑子也不是三头六臂,关宁军加上三大边镇,还有伯爷您的文登营在,岂能让多尔衮如此嚣张?天雄军已经拼光了,无能为力,还请伯爷发兵,解京城之围。”

陈雨还没开口,张富贵忍不住插话:“卢大人,您倒是一心为朝廷效忠,可是知道朝廷怎么对您的吗?他们说您是胆小畏战,不敢与鞑子交手,自寻短见,以此逃避责罚。朝廷这么对待忠臣,您还要替他们着想?起码咱们文登营是不会蹚这浑水了。”

卢象升摇摇头:“杨文弱为什么这么对卢某,卢谋心知肚明,还不是为了议和之事……哎,这些不提也罢,文成伯,你真的如这位小兄弟所说,不会出兵了吗?”

陈雨沉默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卢大人,你我都是一心想要杀鞑子,不计较得失,可是从皇帝到阁臣、兵部是怎么对待我们的?没有后勤保障也就罢了,你们天雄军是饿着肚子打仗,我们文登营全靠自己从山东带来的粮秣支撑,也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处心积虑抹煞我们的功劳,还要扣个屎盆子,太让人心寒了!”

卢象升忍不住抓住陈雨的手腕,动容道:“文成伯,卢某知道你也受了委屈,但是鞑子进逼京师,受苦的是京畿百姓,折损的是整个大明的颜面,请勿为了个人荣辱,坐视鞑子所为,让亲者痛仇者快!”

陈雨有些心烦意乱,他皱眉道:“以大局为重的意思我懂,可是心里就是觉得憋屈。现在我心里也烦躁的很,卢大人先休息吧,让我好好想想。”

“好好,卢某不催促你。”卢象升放开了手。

张富贵忍不住问:“卢大人,他们这样对你,难道你就一点不生气?”

或许是重伤苏醒后说话太多,而身体又很虚弱,卢象升呼吸有些急促,他喘着气靠在床头,慢慢说:“这些魑魅魍魉的伎俩,不用猜就知道是杨文弱放出的风声,但圣上未必是这么想。只要圣上相信卢某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受伤也不是自残,而是与鞑子交战所致,任凭杨文弱如何进谗言,卢某也不在乎。”

可是崇祯有心议和,才会默许杨嗣昌鼓捣这些卑劣的手段,可惜你身在局中不自知罢了。陈雨心里默默的想。

但这些话显然不方便对卢象升说,一来他未必会信,二来重伤之后身体虚弱,受不了太大的刺激。陈雨叹了口气,交代了一声“卢大人好好休息,暂时不要管这些事了。”然后踱步走出了厢房。

京城,永定门外。

几万清军的营帐在旷野中一字排开,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大队清军骑兵在红夷大炮的射程之外叫阵,怂恿守军出城野战。见守军像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吭声,挑衅的清军越来越肆无忌惮,不知是谁带的头,一些清军下马,解开盔甲和裤头,迎着城门尿尿,还放声大笑,对着城门指指点点,轻蔑之情溢于言表。

城头上的守军看了这种侮辱性的场面,纷纷把头缩了回去,不愿再多看,心中愤懑不已,却又无能为力。

中军帐中,阿巴泰问多尔衮:“睿亲王,早前不是与明国商议过议和之事吗,怎么现在跑到他们京城来折腾?”

“呵呵,议和?”多尔衮似笑非笑,“七哥,人家都打到我的营地来了,哪里看得出议和的诚意?不给明人一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咱们是没有脾气的泥人呢。”

口上这么说,多尔衮心里却想:议和对崇祯和皇太极都有利,前者可以腾出手收拾流寇,后者可以集中精力对付各旗的权贵,铲除异己、巩固皇权,唯独对自己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既然如此,为何要为明清议和创造条件,让皇太极有充足的精力和时间来打压自己呢?只有两边打得不可开交,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第四百六十九章 羞辱

忽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摧毁了卢象升的意志。

原本就重伤未愈的他知晓了皇帝的态度后,心里的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顿时觉得生无可恋,身体和精神的状态都急剧恶化。

陈雨命郎中尽力挽救卢象升的性命,但这个年代简陋的治疗手段回天乏术,尤其是在卢象升拒绝服药的情况下。

“卢大人何苦这般,命是自己的,因为一道圣旨就放弃性命,值得吗?”

在病榻前,陈雨语重心长地劝导。

“文成伯,卢某并不怕死,要不然也不会与鞑子在巨鹿鏖战了。”卢象升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很坚定,“圣上被佞臣谗言所惑,认定卢某是贪生怕死之辈,若说心中毫无怨言那是假的。不过雷霆雨露皆君恩,身为臣子,不管圣命如何都不能妄议是非,只能接受。圣旨写明让卢某入京领罪,可能只是丢官去职,并不会到菜市口领那一刀,但卢某行的端坐得正,岂能领此罪名,还不如一死以证清白!”

“卧槽,小人高坐庙堂,君子反倒背负污名,这世道究竟怎么了?”陈雨忍不住爆了粗口,“卢大人,你放心,我这就带着你去京师,替你讨还公道!”

卢象升面露感激:“多谢文成伯厚爱。不过讨还公道一事可以暂且搁置,如果文成伯愿意入京,卢某恳请您领兵驱逐鞑子,解京师之围,护大明国威,救万民于水火。”

陈雨闻言沉默了。

从他的思维角度理解,卢象升被排挤、诬陷,还一心牵挂京城与北直隶百姓的安危,维护朝廷尊严,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具有古代文官典型的时代局限性。但这种超越了利己主义的思想境界和格局,却不能不让人佩服。

良久,陈雨才开口:“若按我的想法,这样的朝廷是不值得效忠的。但卢大人有一点说得对,京畿百姓是无辜的,就算为了他们,也应该赶走鞑子,免得北直隶生灵涂炭。”

卢象升大喜,苍白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血色。

“这么说,文成伯是答应出兵了?”

陈雨叹了口气:“只要卢大人愿意服药养伤,我变答应赶走鞑子。”

“好好好。”卢象升一口气连说三个好字,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天雄军覆灭、关宁军被高起潜掌控、宣大三镇受制于兵部命令不敢出战的情况下,能依靠的也只有文登营了,只要陈雨答应出兵,击败并驱逐清军才有希望。

陈雨摇了摇头,走出了厢房,然后对左右吩咐:“传令下去,明日开拔,去京师。”

安定门外,清军军营,中军大帐。

多尔衮傲慢地对兵部使者说:“想让本王退兵?这好办,让你们的皇帝主子下一道罪己诏,承认与大清为敌是错的,双方军民的死伤都是他的罪责,然后每年向大清纳贡,如能做到,本王立马退兵,并劝皇上接受议和。”

使者瞠目结舌,这样的条件远远超出他的授权范围。

“这个,只怕吾皇不能答应……”

“既然没有诚意,那还派人来谈什么!”多尔衮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左右,拿下此人,退出去砍了!”

“睿亲王息怒,两国交锋不斩来使啊!鄙人也只是个传话的而已……”使者被几名清兵按住,拼命挣扎呼喊,“您是大清的亲王,素来以文武双全著称,若是将使者斩首,必定有损您的声望……”

多尔衮听了,摸了摸下巴,点点头:“前一句话不过是放屁,后一句话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既然砍了你脑袋于本王名声有损,那就不砍了吧。”

使者大喜,挣脱了清兵跪下磕头:“多谢睿亲王仁义。”

多尔衮鄙视地扫视一眼使者谄媚的嘴脸,慢条斯理道:“不过你奉命来消遣本王,甚是可恶,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脑袋暂且不砍了,那就割了舌头吧!你身为使者,连传话的职责都做不到,这玩意儿留着也没有。”

使者大惊,一时连求饶的话都忘了说,很快就被清兵架了出去。很快,帐外就传来了声嘶力竭的叫嚷声,片刻之后伴随着一声惨叫戛然而断,然后只听到呜呜的嘟囔声和痛哭声。

阿巴泰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睿亲王,不管是否接受议和,是不是转呈皇上更为稳妥?另外,这么折腾一个小小的使者,对大清的名声而言不太好吧?”

多尔衮摆摆手:“七哥想多了。本王也只是替皇上考虑,并非行事莽撞。假如大明随便派个阿猫阿狗谈议和之事,大清就随随便便答应了,才是真的有损大清威名。是否接受议和,主动权必须掌握在大清手中,明国没有坐地起价的资格!”

阿巴泰一肚子话被堵了回去,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不再多说。

多尔衮说完后眯起了眼睛,很好地隐藏了眼神中的得意。

他将使者割舌,手段狠厉,并非平时处事的风格,而是故意为之。对于议和之事,他内心深处是反对的,如果让崇祯和皇太极一拍即合,那么皇太极肯定会腾出手来打压他和弟弟多铎,想法设法削减两白旗的牛录,扩充两黄旗的实力,进一步巩固皇权,维护自己的权柄和威严。假作莽撞破坏和谈,对他们兄弟俩是最好的选择,事后就算皇太极知道了,也抓不到他的把柄。

次日,宫城金銮殿上。

“什么?多尔衮居然如此羞辱我大明的使者?”因为愤怒和激动,崇祯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杨嗣昌站在文臣队列中,没有站出来,也不敢吭声。他的脸上满是疑惑,内心实在不明白多尔衮为什么要这么做,分明议和对两边都有好处啊?好不容易压制了内部的争议,没想到却在对方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唐世济趁机站了出来,大义凛然地说:“蛮夷终究是蛮夷,不懂礼义廉耻,与茹毛饮血之禽兽没有多大区别。将使者割舌这样野蛮残忍的事情,也就鞑子干得出来。陛下,鞑子提出那样荒谬的条件,还残害使者肢体,足以证明根本不想议和。与其忍气吞声、丧权辱国,还不如跟他们拼了,免得堕了大明数百年来的威名!”

许多大臣纷纷嚷嚷起来:“鞑子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其中,武将勋贵叫得最起劲,各人心中都有扬眉吐气之感:平时被文官压了一头,早就积了一肚子气,现在终于到了用刀子说话的时候,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第四百七十章 永定门之战

多尔衮借使者事件羞辱明朝,让崇祯与杨嗣昌议和的计划泡了汤。面对同仇敌忾、群情激昂的场面,杨嗣昌一改之前的镇定自若,连站出来反驳的勇气都没有,崇祯也不敢再提“议和”二字。

嘈杂声中,唐世济大声说:“陛下,鞑子这般羞辱大明,和谈已无可能,唯有一战!请陛下下旨,传召文登营入京勤王,驱逐鞑子,解京师之围。”

崇祯打起精神,询问:“众爱卿觉得如何?”

杨嗣昌思虑再三,硬着头皮出列说道:“陛下,勤王兵马又何必舍近求远?广渠门外有宣大、山西两镇精兵,加上已经返回的关宁军和大同镇兵马,只要派一得力大臣督师,赶走多尔衮并非难事。”

崇祯望了望文武百官,迟疑地问:“你要留在京城替朕出谋划策,陈爱卿身为本兵也要坐镇兵部统筹调度,那么还有谁能担任督师呢?”

武臣勋贵的队列里忽然有一人出列,朗声说:“臣愿为陛下分忧!”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襄城伯李国桢。

李国桢是永乐年间大将李濬的后人,世袭襄城伯的爵位,现在是京营总督。当年永乐皇帝朱棣还是燕王时,李濬就是其麾下得力干将,跟随朱棣起兵靖难,转战南北,累升都指挥使,封襄城伯,禄千石,永乐元年,出镇江西,名声虽不及张玉、朱能、丘福等人,却也是靖难之役时期的名将。到了李国桢,已经是十一代襄城伯。

崇祯想了想,李国桢虽然没有经历过多少实战,但平时谈论兵事,颇有见地,能言善辩,而且身为勋贵,忠心也不必担心,在没人可用的情况下,倒是可以一试,总好过让清军堵在家门口耀武扬威却不发一兵。

他点点头:“爱卿愿勇挑重担,朕心甚慰。那就命你任大军统帅,统领京城外各路勤王兵马,驱逐奴酋多尔衮。”

李国桢大喜,信誓旦旦地保证:“请陛下放心,臣誓必击败多尔衮,解京师之围!”

李国桢虽然身为勋贵,而且担任京营总督,看着地位显赫,但在朝堂上却是不折不扣的边缘人物。土木堡之变后,勋贵的地位一落千丈,权力都在文臣手中,而且京营也只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重要性远不及关宁军等边军。这些年来他一直想找机会上位,恢复祖上荣光,这次正好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能不能打胜仗,李国桢并不是太担心,有三大边镇加关宁铁骑,而且背靠京城,主场作战,后勤保障有极大优势,就算不能正面击垮多尔衮,拖也能拖垮对方吧?清军毕竟是深入大明境内,粮秣全靠劫掠,总不能无止境地耗下去。所以主动请缨时,李国桢玩了个小小的心机,只说要赶跑多尔衮,却没定期限,到底是三五天,还是两三个月,谁也说不准,总之能耗到清军撤兵就行。

杨嗣昌却担忧地望着李国桢,欲言又止。他不相信这个纸上谈兵的勋贵有能力打败多尔衮,但皇帝开了口,眼下又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又能怎么样呢,总不能自己亲自撸袖子上吧?

至于其他大臣,也没有人站出来质疑。人家襄城伯忠君爱国,总不能打击积极性吧?反正又不是自己上,左右没有损失。

没人反对,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崇祯当即拍板,命李国桢率领京营从广渠门出城,会合宣府、山西两镇,与南面返回的关宁军、大同镇夹击安定门外多尔衮统率的左翼大军。

大军出城的那天,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送。普通百姓并不知道内幕,只知道襄城伯愿意出城赶走鞑子,这是大好事,要不然整日当惊受怕,害怕鞑子攻入城内杀人放火,日子也是难熬。

李国桢坐在高头大马上,身披闪亮华丽的盔甲,左顾右盼,踌躇满志。他身后的京营官兵也是衣甲鲜明,身材高大,清一色鲜衣怒马,神机营的红夷大炮更是气势十足——京营的军官和兵士大多是勋贵子弟,光论外表,可比饭都吃不饱的普通明军强多了——看着这些身高马大的“精锐”,百姓们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觉得赶走鞑子指日可待。

在全城百姓的欢送下,李国桢率军出城,在广渠门外召集虎大威和杨国柱训话,然后集结人马,向永定门进发,同时派人传令正在返程途中的关宁军,勒令他们配合自己,两路夹击多尔衮。

李国桢的计划很简单,先聚集大军,跟多尔衮试探性地打一场,最好能捞些首级交差,向崇祯初步证明自己的能力,然后扎营与清军对峙,倚仗背靠京城后勤保障的优势,慢慢和多尔衮耗,等到对方粮秣不足撤兵,就算完成任务。

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行军途中的高起潜收到命令之后,毫不犹豫地丢到一旁,嗤之以鼻:“一个纸上谈兵的勋贵,不过是赵括之流罢了,居然夸下海口要击败多尔衮数万大军,真是不自量力。他要送死随他去,咱家可不会巴巴地赶去陪葬。”

监军不愿蹚浑水,祖宽等将领自然乐得清闲,于是关宁军过了固安之后,滞留在大兴县,不愿再往前一步。

古代战场的消息传递滞后,李国桢并不知道关宁军的动向,仍然领着大军按原定计划赶到了安定门外,摆出架势,与清军对峙。

多尔衮早就知道了明军到来的消息,也摸清了李国桢的底细,在对方抵达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战斗部署。他派阿巴泰在南面戒备关宁军,然后领着主力朝李国桢的队伍迎了上去,大战一触即发。

数万大军在安定门外广阔的平原展开,清军这边是清一色的骑兵,明军则是五花八门,步兵、骑兵、炮兵,各式各样的兵种都有。

多尔衮在中军眺望,只见对面明军阵营泾渭分明,中间衣甲鲜明、打出“李”字大旗的是京营,两边穿着相对朴素的应该就是宣府、山西的边军了,京营还摆出了十余门硕大的红夷大炮,架势十足。

“呵呵,这位襄城伯花架子倒是摆得不错,今日就要试试他的斤两。”多尔衮微笑着下达了命令,“命鳌拜带二十个牛录直接冲击李国桢的中军,左右两翼各派八旗蒙古五千人拖住杨国柱和虎大威,只要京营溃败,明军就散了。”

苍凉悠长的牛角声在战场上空响起,两万清军在隆隆的蹄声中分成三股奔向对面,战斗打响了。除了预备兵力,多尔衮没有留力,从一开始就投入重兵,打算一举击溃对手。



第四百七十一章 得意的多尔衮

清军骑兵呼啸着奔向明军,隆隆的蹄声响彻战场,整个战场的大地都在颤抖,浓浓的烟尘遮蔽了天空。从上空俯视下去,密密麻麻的清军铺满了大片平原,如同涨潮的潮水一般,汹涌地扑向了对手。

坊间素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从满清的祖宗完颜阿骨打时期就开始流传,随着建州女真的崛起和明军的日益衰败,这种说法愈演愈烈,甚嚣尘上。

明军看着两万多清军铁骑气势汹汹朝着自己扑来,说不害怕是假的。从努尔哈赤起兵以来,大大小小的战役,明军负多胜少,早就被打怕了,对清军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很难消除。长矛手、刀斧手们死死握住兵器,紧张地手心冒汗;骑兵们下意识地握住缰绳,摆出了随时可以调头的姿势,就连战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安地扭动着躯体,不时打着响鼻。

李国桢和麾下的京营将士虽然也有些忐忑,但毕竟没有真刀真枪和清军干过仗,对于对手的实力认知都停留在纸面上,反倒比两旁的友军镇定。看着清军前锋离自己只有两里远了,李国桢大声下令:“神机营开炮!”

神机营的统领得到指令后,大声呼喊,让炮手们开炮。炮手们纷纷忙碌起来,略微调整炮口角度,然后点燃了引火线。十余门红夷大炮先后被点燃,火焰在炮尾窜动,照亮了炮手紧张中夹杂着兴奋的面孔。

引线燃烧完后,火焰消失在引火孔内,接下来就是一两秒钟的沉寂。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一枚枚炮弹钻出了炮口,粗壮硕大的炮身在后坐力的作用下猛地往后退,整个炮架都移了位。

呼啸的炮弹飞向了冲在最前方的清军骑兵,只要被铁球砸中,不管是人是马,都如同纸片一样脆弱,在飞溅的血花中轰然倒下。

但是对于数以万计的骑兵而言,区区十几门炮造成的伤害实在掀不起什么波澜,倒下的清军很快就被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同伴覆盖,冲击的势头丝毫不减。

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很快从三里变成了两里,而红夷大炮的炮手们还在忙碌着让移动的炮身复位,再重新装填炮弹、火药,眼看着是无法在敌人的马刀落下来之前再开第二炮了。

神机营的炮手何曾这么近距离直接面对成千上万的骑兵,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心理压力?很多人的手都在发抖,不是火药洒在炮管外,就是炮弹掉下砸了脚。

李国桢没想到炮击对阻击清军没有丁点用处,对方的速度不仅没有减慢,反而随着冲刺越来越快,对于死伤在炮火下的同伴,甚至都没有看一眼,就这么直接踏了上去,毫无顾忌。看着清军被自己同伙踩得脑浆迸裂的场景,李国桢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手脚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真真是茹毛饮血的蛮子……”李国桢哆嗦着说,“关宁军呢,高起潜呢,他们现在何处?为什么没有出现,一同夹击鞑子,让我们独力承担压力?”

有头脑清醒的部将提醒:“伯爷,关宁军靠不住,就甭指望他们了,还是赶紧让神机营撤下去,五军营、神枢营顶上吧,让鞑子冲进来咱们就完了!”

“对对对,赶紧传令,炮手下,刀斧手护住鸟铳手挡住鞑子骑兵,不能被冲乱了阵脚。”李国桢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下令,“还有,让虎大威和杨国柱顶上去,掩护京营!”

命令下达后,神机营的炮手如蒙大赦,抛下工具和火药、炮子,头也不回地往后方跑了。而鸟铳手们则战战兢兢地站到了红夷大炮前方,端起了火铳。指挥铳兵的把总大声喊话:“不要慌,等鞑子近一点再放,听我号令……”

“呯呯”几声,已经有人忍不住打响了鸟铳,而此时清军还在几百步之外,根本打不中。把总气急败坏地骂道:“你大爷的,谁让你们……”

“呯呯呯……”铳声密密麻麻响起,如同过年燃放的鞭炮一般,热闹得很,把总的话被淹没在铳声之中,再也听不到了。在来势汹汹的清军面前,鸟铳手们根本没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忍耐到对手进入射程之内,仿佛打响手中的火器,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只要有人率先开火,其余人像是被传染了,接二连三开火,再也停不下来。

一眨眼的功夫,将近两千鸟铳手的火器全部变成了烧火棍,而以火绳枪的击发速度,他们是很难在对方靠近前射击第二轮的,与红夷大炮也没什么区别。

远处的多尔衮鄙夷地撇了撇嘴,京营和其他明军也没有什么本质区别,还是那么孱弱无能,毕竟天雄军那样的硬骨头不多见。看来这一战没有什么悬念了。

火器失去了作用,战场上暂时平稳了片刻,除了隆隆的蹄声,再也没有其他嘈杂声。随着清军进入了弓箭射程,马甲们纷纷取下骑弓,在快速奔跑中张弓搭箭,斜斜指向半空。

“嗡嗡嗡……”,密集的弓弦声响起,无数轻箭飞上了天空,像是一群蝗虫遮蔽了天空,然后雨点般落了下来。

惨叫声此起彼伏,明军的阵列被箭雨覆盖,立刻就动摇了,开始有人四下散开逃跑,军官们挥舞腰刀,试图维持军纪,但是效果并不好。

很快,“轰”的一声,汹涌的清军骑兵一头冲进了不知所措的明军阵中,挥舞马刀劈砍,肉搏开始了。

来不及逃跑的鸟铳手们被砍成了肉泥,毫无还手之力,刀斧手们勉强格挡,却也不是强壮的马甲对手,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战斗刚开始,整个京营的阵列就出现了全面崩溃的现象。

两侧的宣大、山西两镇倒是不怂,与清军两翼的蒙古骑兵开始交手,箭来刀往,互有死伤,但是支援李国桢却是有心无力了。

双方纠缠在一起一刻钟之后,京营毫无悬念地崩盘了,穿着光鲜的勋贵子弟们被凶狠的清兵杀的哭爹喊娘,斗志全无,兵士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溃散,把后背留给了对手,清兵轻松地跟在后面,居高临下用马刀收割生命,战斗进入了他们最喜欢也是最擅长的模式。

见此情景,后方的多尔衮仰天大笑:“天雄军后明国再无强军,大清勇士铁蹄所至,不过杀鸡宰牛尔!接下来再收拾了文登营,试问还有谁能挡我八旗精兵?从此大清铁骑纵横关内,无人能敌!”

官道上,陈雨连打了两个喷嚏,疑惑地望了望北面,不会是有人念叨自己吧?

他的身旁,是队型严整的军队,清一色的火铳刺刀和鸳鸯战袄,正在有条不紊地行军。这支军队的目的地,正是鏖战中的安定门。

第四百七十二章 条件

“啪”的一声,一只琉璃杯被扔在地上砸得粉碎,崇祯愤怒的声音响彻整个乾清宫。

“三万京营大军,加上宣府、山西等边军,居然一触即溃?朕不指望他李国桢能击败多尔衮,哪怕能拖一阵也好啊!就算放几万头猪上去,也不会败得这么快吧?”

空荡荡的宫殿内,除了崇祯,就只有站在一旁不敢接话的王承恩了。因为看皇帝心情糟糕,王承恩把宫女和小太监都支开了,免得万一做错事惹得他更生气。

崇祯暴躁地走来走去,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过了一会,王承恩试探着劝道:“皇爷,总会有办法驱逐鞑子的,您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得保重龙体。”

“办法?”崇祯停住了脚步,瞪着王承恩,眼睛里满是血丝,“王伴伴,你告诉朕,现在京营都败了,城内已经无兵可调,还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腾镶四卫也派出去?”

王承恩没想到崇祯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京营虽然败了,但宣府、山西的大半兵力还在……再说了,不是还有关宁军吗?”

崇祯恢复了几分冷静,闻言摇摇头:“关宁军是朝廷北直隶可以动用的最后一支可以野战的部队,而且辽东边境不能没有关宁军镇守,不到不得已,不能动用,朕不能把手里的底牌全砸在多尔衮手里。”

王承恩脱口而出:“皇爷忘了?还有文登营呢!”

“文登营?”崇祯愣住了,“先不说陈雨的对错是非,据兵部称,文登营此次北上的兵力也就万余人,这么点人哪够鞑子塞牙缝的?李国桢的京营三万多人,还有两大边镇助阵,几个时辰都撑不住,文登营这万把人莫非个个是三头六臂不成?”

王承恩心想,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京营吃空饷厉害的紧,对外说是三万人,只怕真实人数一万都不到,也就瞒着皇帝一个人了,而且京营都是勋贵子弟,承平已久,充充门面还行,拉出去和清军真刀真枪干仗,溃败也是情理之中,怎么能和文登营比。

他斟酌地说:“皇爷,不管陈雨此人品行如何,但练兵打仗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何不让他试试?就算也败了,局势也不会更坏到哪里去。”

崇祯闻言,低头不语,虽然没有开口认可,但已经明显没有了刚才的焦躁情绪。

王承恩见皇帝的情绪好转,松了口气,继续说:“陈雨与曹吉安的事情,还有待查实,虽说擅杀镇守中官有罪,但陈雨这样精明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己逼上绝路,孰是孰非还很难说。皇爷,眼下鞑子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何不让他戴罪立功?”

崇祯沉吟一番,然后开口道:“传杨嗣昌、陈新甲觐见,朕要听听他们的看法。”

很快,杨嗣昌、陈新甲联袂而来。

“陛下,臣认为,文登营战力强悍,先后击败阿济格、豪格就是明证,这样的强军,放着不用太可惜了,不妨让他试一试,戴罪立功!”

听了崇祯的话之后,陈新甲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听出了崇祯的犹豫,也想趁此机会表现自己,而不是一直躲在杨嗣昌的阴影之下。

“本兵的看法倒是和王伴伴如出一辙。”崇祯点点头,然后望向杨嗣昌,“杨爱卿的意见呢?”

杨嗣昌心中对陈雨的印象一直不好,而且得知了巨鹿之战的前因后果之后,弄清楚了陈雨与卢象升是同样立场,都是自己议和大计的绊脚石,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多尔衮忽然一改之前暧昧不清的态度,悍然领兵围攻京城,议和暂时无望,还要解决围城的难题,却又不能把陈雨怎么样。

听到崇祯的询问,杨嗣昌心想,皇帝的口气松动了,显然是要解决大兵压境的燃眉之急,之所以问自己和陈新甲的意见,无非是想坚定自己的决心,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赞成此事,借多尔衮之手除掉陈雨,消除多尔衮的佞气和心结,再找机会谈议和之事,岂不是一箭双雕?

主意打定后,杨嗣昌拱手说道:“陛下,臣也认为,国难当头之际,其他事可以先放一边,让陈雨戴罪立功。”

崇祯闻言不再犹豫:“既然两位爱卿都这么认为,那就传朕口谕,让陈雨领兵入京勤王。只要能击败鞑子,解京师之围,他做过的事情,既往不咎!”

固安县,文登营军营。

“呵呵,走投无路就想起本官了,当初想要抓我入京领罪的那股劲哪去了?”陈雨冷笑着说。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太监和一个兵部的主事,听了这话颇为尴尬。

“文成伯,雷霆雨露皆君恩嘛!再说了,皇爷亲口交代,您和曹吉安的事情既往不咎,都已经翻篇了,就不要揪着不放了。”太监陪着笑说。

兵部主事也帮腔:“文成伯,您是朝廷重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眼下鞑子围困京城,这可是关系到大明江山社稷的大事,还望您不计前嫌,发兵驱逐鞑子。”

“一句既往不咎就让本官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好,这件事暂且不提,本官带你们去看一个人。”陈雨抓着两人的袖子,一路拖到卢象升所在的大帐内,指着气若游丝的卢象升厉声说,“这就是忠君爱国的忠臣下场!谁能保证本官赶走多尔衮之后,不会被卸磨杀驴,落到和卢大人一样的田地?”

两人看了卢象升的惨状,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问:“那依文成伯的意思,究竟怎么样才肯出兵?”

“两个条件!”陈雨伸出两根手指,态度强硬地说,“第一:本官和曹吉安的事情,不能含糊其辞,我才不稀罕什么既往不咎,曹吉安仗势欺人,还伙同东厂掳我妻儿,背后靠山是东厂提督曹化淳,本官受了委屈,还要被泼脏水,这件事必须要给个说法!”

“东厂曹公公?”两人听得胆战心惊。

“第二:卢大人忠君爱国,与鞑子打仗才受此重伤,如今生死难料,却还要被朝廷认定为畏战自残,让我们这些带兵的将领都心寒不已。朝廷如果承认错误,替卢大人平反,本官才敢出兵,不用担心步他后尘!”

第四百七十三章 炮灰

传旨的太监和兵部使者带着陈雨的“条件”灰溜溜地绕道广渠门回到了京城,入宫向崇祯禀报。

“真是岂有此理,朝廷如何处置大臣,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武人来指手画脚?”崇祯气不打一处来,“再说曹化淳身为东厂提督,替朕监察百官,即便做得有不妥之处,也不是一个臣子能质疑的,指责曹化淳,不就是指责朕吗?”

崇祯来回踱步,生着闷气,却没有下旨训斥陈雨的意思。

一旁的王承恩看着这一切,暗中叹了口气。他从信王府时期开始一直伺候崇祯,这么多年下来,对所有有悖常理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这年头,只要手里有兵,就敢对圣旨阳奉阴违,甚至拥兵自重,陈雨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样“苛刻”的条件也算不得什么。也只有卢象升这样饱读诗书、文臣出身的将领,才会乖乖地听从圣旨号令。

崇祯踱了半天步,发现没有什么好法子约束陈雨,不由得长叹一口气。一个羽翼丰满的军头,只要不公开造反,朝廷也没什么好办法,辽东那帮人如此,左良玉之流如此,陈雨也不例外。所以之前崇祯打算追究陈雨擅杀曹吉安罪责的时候,只能曲线救国,“引诱”其入京,然后以关宁军加三大边镇围困文登营,而不是直接一道圣旨让陈雨主动入京领罪。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如今朝野内外文恬武嬉,各怀心思,满朝文武又有几个真正忠心?”崇祯焦躁地自言自语,“朕若不能中兴大明,全都是这些臣子的错,非朕之过!”

王承恩正想宽慰几句,此时门外一个小太监却匆忙而入,打断了他的念头。

“皇爷,安定门那边传来消息,奴酋多尔衮驱动大批京畿百姓来到城下,似乎要攻城,守军不敢杀伤太多百姓,派人来宫城奏报,请示如何应对。”

“鞑子居然如此无耻?”崇祯吃了一惊,要是真的以大批百姓为炮灰掩护攻城,那么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真真难办了。他对自己的名声口碑极为看重,“残害子民”这样的事情,轻易不会做的。

思索片刻后,崇祯抬脚就往外走。

“王伴伴,备轿,朕要亲临安定门指挥,不能眼睁睁看着朕的子民死在守军的手上,亲者痛仇者快。”

刚出了乾清宫殿门,杨嗣昌、陈新甲等人就匆匆赶来,碰个正着。

杨嗣昌在十几步外就高声说:“陛下,安定门外出了事情,臣要向陛下请示。”

“朕已经知道了,你们来得正好,跟随朕一道过去。”崇祯说,“另外,让四品以上文武官员都到永定门会和,违者以欺君论处。”

在城外的喧嚣声中,崇祯带着群臣来到了永定门城楼,居高临下往外望去。

只见清军骑兵驱牛赶羊一般驱使着大批衣衫褴褛的百姓往城门过来,这些百姓男女老幼皆有,大多手里抱着麻袋,似乎装了泥土之类,一边走一边哭啼不止,还不时被清军鞭打,凄惨不已。

崇祯看到人群中还有怀抱婴儿的妇女时,心有不忍,环顾左右:“众爱卿可有良策,破解鞑子的无耻行径?”

大臣们集体保持缄默,无人接话。鞑子驱赶百姓作为炮灰的现象并不是今天才有,历来对守军都是个极大的考验:不杀这些百姓吧,会给清军攻城的机会;杀了吧,就要背负屠戮百姓的骂名。这种情况下,不论提出什么建议,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谁愿意出头?

果然,大股清军步弓手缓缓跟在百姓的后面伺机而动,再后方就是扛着云梯的汉军旗,看样子做好了攻城的一切准备,只要守军犹豫,就会乘虚而入。

百姓越走越近,哭喊声清晰可闻。

“军爷不要放箭啊,我们都是通州一带的百姓,是大明的子民啊!”

“我们上有老下有下,拖家带口,求军爷放一条生路!”

……

守军看着苦苦哀求的百姓,犹豫不已,转头看着指挥的将领,将领们又把征询的目光投向皇帝和大臣这边,不敢擅自下令。

杨嗣昌提醒:“陛下,须得早作打算,再晚鞑子就要攻城了,如果任由他们逼近,会失去先机,守军损失必定惨重。”

崇祯纠结不已:“可是城下都是朕的子民,朕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杨嗣昌察言观色,猜出了崇祯的意图,心中暗叹一声:说不得,这恶人只有我来当,皇帝是不肯背负这个骂名了。

他无奈地拱手道:“请陛下将守城的指挥之权交给微臣,造成的一切后果,都由臣来承担!”

崇祯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转瞬即逝。

“那就辛苦杨爱卿了。”

你自己不愿背负骂名,却要让我来扛,真是不地道。杨嗣昌心中腹诽,却不敢表露半点不满的意思,转过身,对守军将领下令:“本官封圣命接管城防,众将士听令:喝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城门,违令者格杀勿论!”

接到明确指令的守军齐声喊话:“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城门,违令者格杀勿论!”

百姓们惊慌起来,纷纷喊叫:“军爷,不要动手,要不然我们性命难保。”

杨嗣昌探出头高呼:“既是大明的子民,便拿出血性来,掉过头去和鞑子拼了,还能得个名声,否则就要死在守军箭下,却落得个通虏的罪名。何去何从,你们自己掂量!”

百姓不敢回头与清军搏斗,只是在皮鞭的抽打下和刀斧的逼迫下继续前进,苦苦哀求:“我们手无寸铁,无力反抗,还请军爷放条生路!”

眼见百姓的大队伍离护城河越来越近,最前面的人已经把装着泥土的麻布袋丢入了护城河中,看样子是要填平护城河,铺出一条道路来,后方的步弓手和汉军旗脚步也逐渐加快,准备发动攻击。杨嗣昌心知不能再犹豫了,硬着头皮下令:“放箭!”

“嗡嗡嗡……”守军纷纷拉开弓,向下方射击,乌压压一大片的箭矢如瓢泼大雨般覆盖了行进中的百姓,除了泥袋手无寸铁的百姓惨叫着倒在箭下,瞬间就倒下一大片。正打算开始冲刺的步弓手和扛着云梯的汉军旗兵士们见状,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第四百七十四章 攻城

守军居高临下的箭雨让大批百姓倒在血泊中,同时造成了骚乱,清军步弓手和携带攻城器械的汉军旗被迫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后方观战的清军将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阿巴泰对多尔衮说:“睿亲王,驱赶百姓攻城的招数用来对付一般州县可能有奇效,那些书呆子县令顾忌名声,不敢下手,可是放在这里不会有什么用,毕竟是明国京城,没人敢为了虚名冒这个险。”

多尔衮微笑道:“七哥所说,本王又何尝不知。崇祯和他那些大臣们再沽名钓誉,也不会拿京师的安危作为赌注。”

阿巴泰奇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睿亲王这是作甚?”

多尔衮望着远处的城门缓缓说道:“天聪三年,皇上率军亲征,绕道蒙古,以喀喇沁部骑兵为向导,从喜峰口入关,一路避过袁崇焕等部的拦截,直逼明国京师,与明军在广渠门外大战数场,虽然没能攻下北京城,但影响深远。此役之后,蓟辽督师袁崇焕、兵部尚书王洽、工部尚书张凤翔、遵化巡抚王元雅、总理蓟辽保军务刘策等一批重臣或死或下狱,文武百官借机倾轧,进行党争,钱龙锡等阁臣去职,周延儒等巧言令色之徒入阁,六部九卿几乎换了个遍,崇祯即位以后所谓中兴大明的‘新政’就此终结,从此陷入举全国之力防御大清入关的泥淖……可惜崇祯花费重金打造宁锦防线,却根本无法阻挡大清铁骑南下,只要绕开山海关,不管是从喜峰口、墙子岭还是得胜堡,都能轻易突破边关。”

一旁的鳌拜钦佩不已:“睿亲王果然博学,对明国朝廷的事了如指掌,难怪皇上赐号墨尔根代青。”

多尔衮轻轻一笑,继续说:“所以说,皇上当年攻打北京,虽然没有一鼓作气拿下明国京师,但取得的效果却是极好的。如今我们击败卢象升之后,挟大胜之威卷土重来,进逼京城,也未必要攻入城内,以今日驱赶明国百姓攻城为例,崇祯为了城防,不得不射杀自己的子民,不管命令是不是他亲口下的,这件事对他这个皇帝的名望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一个皇帝连自己的子民都保护不了,可谓昏庸无能。从长远来看,对我大清将来入主中原终究是好事。”

“睿亲王说的对,明国皇帝越无能,以后皇上入主中原,大清站稳脚跟的把握就越大。”鳌拜咧嘴笑道,“中原地大物博,原本我们都不敢想,现在看来,入主中原这件事,也不是不可能。”

多尔衮狡黠地一笑:“围攻京城,好处远不止这些。当年袁崇焕未能阻止皇上打到北京城下,崇祯迁怒于他,将其凌迟处死,自毁长城,现在我们故技重施,那些勤王的大将不能阻止大清勇士,崇祯会不会也拿某些人出气泄愤呢?”

阿巴泰若有所思地说:“比如文登营的陈雨?可是陈雨不是袁崇焕,他并非文臣,而且胆大妄为,当年还是一个千户的时候就敢跑到朝鲜翻云覆雨,听说前不久还杀了崇祯派到山东的镇守太监,这样桀骜不驯的人物,怎么会乖乖地受死?”

“七哥说的对。”多尔衮得意地说,“虽然陈雨这样的枭雄人物不会束手就擒,崇祯也许拿他无可奈何,但能让他们君臣离心离德,也是大功一件。只要文登营拒绝为明廷效力,拥兵自重,大清将来大举入关,岂不就少了一个劲敌?”

听了多尔衮一番分析,簇拥在周围的清军将领们纷纷叫好:“睿亲王围攻明国京城可谓一箭双雕,真乃妙计!”

“所以,这次攻城,只看过程,不重结果。”多尔衮举起马鞭指向前方,“传令下去,没有鸣金收兵前,许进不许退,一定要让明廷君臣恐慌不安!”

牛角声响起,原本停下脚步的清军继续前进,骚乱中的百姓也被驱赶冒着箭雨继续填河,一袋接一袋的麻袋扔进护城河内,慢慢地堆成了一道道可供人马通过的道路。

见此情景,城楼上观战的君臣变得不安起来。崇祯紧张地问:“鞑子攻城的决心不小,城防能不能守得住?”

陈新甲禀报:“陛下,京师近两百年来,除了己巳之变外未经历任何战事,守备虚懈,加上京营折损大半,守城兵力亦是不足,如果多尔衮铁了心要攻城,能撑得住多久还很难说。此时城外还只有左翼大军,如果奴酋岳托的右翼大军也加入,更是凶多吉少!”

崇祯额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厉声说:“现在四品以上文武官员都齐聚于此,还不赶快商议退敌的办法出来?”

大臣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默不作声。平时在朝堂上纸上谈兵、挥斥方遒是一回事,可是面对真刀真枪拿出办法来又是另一回事,面对凶狠的清军,谁能有把握退敌?

崇祯扫视了一圈,见无人应答,心里失望透顶,正想痛斥一番,却见唐世济站了出来。

他转怒为喜:“唐爱卿可有良策?”

唐世济朗声说:“陛下,如今鞑子兵临城下,京营大败、宣府等边镇兵马元气大伤,关宁军迟迟不见踪影,想要击溃鞑子,解京师之围,还是只能寄希望于文登营。恳请陛下摒弃成见,宣召文成伯入京勤王!”

“文登营……”崇祯想到了陈雨提出的几个“苛刻”的条件,踌躇起来。如果被迫答应这些条件,君王的威仪何存?

陈新甲也说:“大明能战之兵只剩文登营,京师危在旦夕,相比之下,文成伯些许瑕疵不值一提,还请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见风使舵,只要难题不让自己来解就好,纷纷附和:“请陛下三思!”

崇祯见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心里的防线逐渐瓦解,只是一时拉不下面子,正天人交战之际,一支冷箭忽然从城下飞了上来,“咚”的一声插在了城楼立柱上,吓了众人一跳。

众人连忙往下望去,原来护城河被填平,大批步弓手借着百姓的掩护,来到了城墙下,开始往城墙上射箭,后方抬着云梯的汉军旗兵士也冒着箭雨往城墙冲了过来,情势看起来非常危急。

崇祯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真实的攻城战,紧张之下,瞬间就把帝王的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

“准卿所奏,宣召文登营入京勤王,陈雨的所有条件,朕都答应!”



第四百七十六章 大战拉开帷幕

大军开拔的前夜,唐世济跟着陈雨去拜会了自己的“前任”。

此刻,十几天之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宣大总督、前总督天下勤王兵马督师卢象升已经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看上去随时可能断气。毕竟,这样的重伤在这个年代,几乎是和死亡划等号的,加上朝廷对他负面的评价,更是对其精神的毁灭性打击,双重压力下,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与杨嗣昌不同,唐世济和卢象升虽然谈不上什么私交,但并没有政见上的分歧,又同为正牌子进士出身的文官,当看到昔日威震边疆的宣大总督瘦得不成人形、气若游丝的惨况时,唐世济震惊了,继而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不免掉了几滴眼泪。

“卢大人受委屈了!”

卢象升勉强睁开眼睛,看了半响,认出了唐世济,挣扎着想坐起来:“原来是唐宪台,卢某失礼了。”

陈雨轻轻把卢象升按了回去:“卢大人,你身体状况不好,要多休息,不必起身,想必唐大人也不会介意的。”

“对对对,你我同朝为官,惺惺相惜,不必拘泥这些虚礼。”唐世济连忙说,“这次本官奉旨出京,除了接替卢大人督师一职,还带来了好消息——圣上金口玉言、兵部盖印行文,为卢大人正名,不仅洗刷了‘怯弱避战’的污名,还认可了你巨鹿一战的功绩!”

卢象升先是一愣,然后大喜:“圣上终究不会被佞臣蒙蔽,邪总归不胜正!”

可能是过于激动,卢象升脆弱的身体无法承受,突然脸色潮红,喷出了一口鲜血,触目惊心。

陈雨心中一惊,连忙让人去找郎中,然后安抚道:“卢大人,你重伤未愈,受不得大喜大悲的刺激,还是安心休养吧,我和唐大人明日再来看你。”

卢象升充耳不闻,伸手抓住了陈雨的手腕,居然格外有力,陈雨一时挣不脱。

“文成伯,卢某自己身子骨如何,自己清楚,恐怕是好不了了,只是不甘心被戴上‘畏战自残’的帽子屈辱地离开人世,这才苦苦支撑。”卢象升双目变得炯炯有神,“卢某自从编练天雄军开始,一直以匡扶大明、驱逐鞑虏为己任,虽然并太大建树,但当得起问心无愧四个字……”

陈雨心中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打断了卢象升的话:“卢大人的功绩,无人能磨灭,巨鹿一战,数千残兵挡住了三四万鞑子一整天,足以青史留名。你且安心休养,朝廷还需要你这样的能臣……”

“不不不,你听我说。”卢象升不屈不挠地继续说,“天雄军已经拼光了,卢某只怕没有机会再重建这样一支子弟兵为国尽忠,眼下鞑子肆虐京畿,生灵涂炭,能够解救苍生、为君分忧的唯有文成伯你了。卢某比你痴长几岁,托大以兄长的身份恳请你,无论将来如何,现在请抛弃个人荣辱和成见,赶走鞑子,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这下连唐世济也看出了卢象升不对劲,这模样与其说是沉冤得雪后的激动,不如说是回光返照。他也劝道:“卢大人,来日方长,这些事情等你伤好了慢慢再说也不迟……”

卢象升充耳不闻,只是死死盯着陈雨:“卢某这几日受了委屈,所以能理解你被朝堂上某些人构陷中伤的心情,但天子终究是明君,或许会暂时被遮蔽耳目,但不会一直被蒙蔽下去。大明可以没有我卢建斗,但不能没有文成伯你这样的栋梁之才。你若不答应我的请求,我死都不会瞑目!”

陈雨闻言很是感动,同时也有些无奈:“卢大人,我会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你,我陈雨即使受了委屈,但不会抛弃大明的百姓,个人荣辱在民族大义面前不值一提!明日大军就要开拔,与多尔衮决一死战,你尽管放心。”

卢象升欣慰地点点头,松开了手。

“如此,卢某就没有遗憾了。”

松弛下来后,卢象升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光彩,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而急促。等到郎中匆匆赶来时,他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郎中察看了卢象升的脉象,又翻开他眼皮看了看,然后看着陈雨摇了摇头:“油尽灯枯,无力回天,恕草民无能为力。”

话音刚落,卢象升就停止了呼吸,眼睛却睁得溜圆,定定地望着上方。明末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陈雨叹了口气,伸手将卢象升的眼皮阖上。

“卢大人一生戎马,光明磊落,不能走得太凄凉,等大战之后,奏明朝廷,追封官职谥号,送回其老家厚葬。”

次日,文登营全军开拔,浩浩荡荡开往几十里之外的京城永定门。

陈雨等人乘坐于马上,一路商议着作战方略。

“文登营以步军为主,光凭一己之力,对阵多尔衮很难占据主动,必须设法让鞑子落入我们的节奏,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邓范提议:“有唐大人为督师,可以命令宣大等边镇配合,虎大威、杨国柱还是有……有几分忠义的,只要布置得当,取胜的机会还是很大的。至于关宁军,还是算了吧,这些人靠不住。”

蒋邪说:“必须扬长避短,才能发挥我军火器的优势。属下建议:以文登营为砧板,吸引多尔衮来攻,把他当做肉,而虎大威、杨国柱则在关键时刻作为斩肉刀,给鞑子致命一击!”

陈雨点点头:“论防御和阵地战,文登营在整个大明也是无人能及。我们能打垮豪格,同样的战术自然也能重挫多尔衮。到时候,主力就交给你们二人指挥,我带一个协作为预备队。能否复制朝鲜平安道的光辉战绩,就看你们的了!”

邓范和蒋邪自豪地挺起了胸膛:“属下定不辱命!”

由于是解围之战,战场是固定的,无法选择,文登营也没有什么花巧,也不打算隐藏自己的踪迹,就这么直挺挺地迎了上去。很快,双方的斥候就在永定门外十里处互相发现了彼此的踪迹,开始了激烈的绞杀,试图抓对方的舌头,尽可能打探对手的军情。

大战拉开了帷幕,决定大明未来走向的战役就此打响。



第四百七十七章 棋逢对手

安定门下,攻城战继续进行着。

被裹挟而来的百姓在顺刀的威胁下,硬着头皮抱着装满泥土的麻袋去填护城河,同时成为吸引守军箭矢的炮灰。他们并不想为敌人效力,但不这么做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立刻成为刀下鬼,而城墙上守军的弓箭并不一定能落到自己头上,运气好也许能够活着回来,稍作休整,然后开始新一轮的冒险。或许不知道何时倒在战场上,但至少有机会多活几个时辰。

连续几日下来,原本宽阔的护城河已经被填平了长长的一大段,宽达一两里的通道足以容纳数以万计的清军策马奔驰,通往城墙的道路一片坦途,清军可以轻而易举冲到城墙下方。汉军旗作为攻城的先锋,是伤亡最重的部队,他们用人命铺平了前进的路,为后续部队架起了一座座云梯;强壮的甲兵在步弓手的掩护下,通过云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城墙,爬上城头,砍下对手的头颅,然后在众志成城的守军抵抗下,被赶下来,云梯被推倒,再架上去,循环往复。在这样规模的城墙攻防战中,没有任何取巧的余地,就看谁最先撑不住,完全是用人命在拼。

城墙上,身着盔甲的兵士数量越来越少,变成了墙头一具具尸体,逐渐被临时征召的青壮所取代。守军在守城器械不足的情况下,用鲜血和毅力挡住了清军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因为他们没有退路,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园和亲人,如果让穷凶极恶的鞑子攻破城防,整个京城都会陷入无边的黑暗,自己的家园会毁于战火,亲人会成为刀下亡魂。

喊杀声、炮声、刀刃撞击声夹杂在一起,响彻城内城外,所有人都在咬牙坚持。清军期盼着破城,对大明的京城进行洗劫,获得丰厚的财物和奴隶;守军苦苦支撑,希望把敌人挡在城外,保住自己的家园和亲人。每一秒钟都有人倒下,战况空前惨烈。

太阳的光芒逐渐暗淡,乌云笼罩了天空,激战中的双方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忘记了自己饥肠辘辘奋战了多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今天会像前几日一样,战斗会持续到太阳下山时,忽然响起了急促的牛角声,紧接着是紧密的锣声。正在前赴后继冲击城墙的清军听到信号,毫不犹豫,立刻调头跳下云梯,纷纷往后方撤退。从城头望下去,清军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很快就脱离了战场,只剩下满地的尸体。

已经打蒙了的守军不知所措,以为是清军的阴谋,直到眼尖的人看到远处地平线出现了一支军队,无数旗帜飘扬在半空,不是这几日看熟了的白底金边金龙旗,而是常见的明军旗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援军来了,咱们有救了!”

欢呼声很快在城头响起,此起彼伏,劫后余生的青壮们激动地举起刀枪、棍棒大喊。

有明军将领举起从濠镜的弗朗机人手里买来的千里眼,仔细端详,只见远处的旗帜上绣着一个个斗大的“陈”字,联想到之前掌握的勤王兵马信息,反应快的已经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是文成伯的兵马!大名鼎鼎的文登营来增援了!”

确认对方的身份后,欢呼声更加高昂。在经历了几日的苦战却不见援军踪影的失望后,文登营的出现不亚于一场久旱之后的甘露,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战无不胜的文登营在朝鲜战场上数次击败清军的神话,去年满清贝勒杜度押解入京时的盛况还历历在目,当时几乎轰动了整个京城。

战场的形势立刻反转,原本肆无忌惮攻城的清军马上调转了方向,面向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对手,如临大敌。

多尔衮拨转马头,从前方督战的位置迅速来到了后方,大批清军将领和巴牙喇紧随其后。

“怎么回事,文登营不是与明廷有隙吗,为什么会来增援?”

多尔衮不解地问,声音中带着疑惑和愤怒。但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金龙旗下的众人一片寂静。

但多尔衮很快反应过来,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开始部署兵力对付新来的敌人。不管陈雨与朝廷达成了什么私下的协议,此时都已经不重要了,如何解决文登营才是首当其冲的问题。

“把前方攻城的人马都收回来,暂做休整,今日没有参与攻城的牛录全部调到这边,八旗蒙古包抄两翼,镶白旗勇士从正面进攻!趁明军立足未稳,一鼓作气击溃他们!”

军令下达,清军立刻改变阵型,无数甲兵纷纷翻身上马,大量骑兵从阵列中奔驰而出,分三路冲向对面,攻城战转眼就变成了野战,转换速度之快,兵力调集之迅速,足以看出清军的战术素养和执行力。

隆隆的蹄声取代了之前城下的厮杀声,响彻战场上空,万余骑兵的行动,让整个大地都微微颤抖,声势惊人。

陈雨镇定地坐在马背上,对来势汹汹的清军视若不见,不慌不忙地下达命令。

“邓范在左,蒋邪在右,各领两个协顶上去,其余人跟随我在后方,作为预备队!”

“遵命!”

邓范和蒋邪离开了陈雨,各自奔向自己的直属部队。很快,近万士兵以营、哨为单位,有条不紊地前进了数百步,然后原地变阵,纵队变横队,横队变方队,组成了一个接一个的空心方阵,挡在了骑兵的前方。其兵力调动、阵型转换的效率,比起清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雨身边的唐世济叹为观止,赞叹道:“文成伯,本官虽然没有带过兵,但外行也能看出你的部下训练有素、令行禁止,不在鞑子之下,难怪能够屡创胜绩,威震海外!鞑子虽然号称‘满万不可敌’,但碰上文登营,也算棋逢对手了。”

陈雨微微一笑:“督师谬赞了。我军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知督师调度宣府、山西两镇的情况怎么样了?”

唐世济说:“文成伯放心,虎大威、杨国柱的兵马虽然受京营拖累,损失不小,但未伤元气,主力还在,他们已经接到了命令,正在赶往此处。广渠门到安定门不远,最迟一个时辰,就能赶到!”

第四百七十八章 安定门之战(上)

“一个时辰吗?”

陈雨默算了一下,大约两小时左右的时间,文登营在齐装满员、火器配备充足的情况下,应该能挡住清军的进攻,消耗其实力,等到虎大威和杨国柱的到来。清军虽然兵力约为文登营的三倍,但毕竟持续攻了几天城,兵员损耗和精力充沛程度都无法和逸待劳的文登营相比,他对自己的军队很有信心。

他转头询问王有田:“情报司派出去的人有消息了吗,岳托的右翼大军何时会到?”

王有田禀报:“据探子和细作回报:早在多尔衮下令攻打京城之前,已经通知岳托从大名府赶往京师,但不知为何,岳托行动缓慢,原本骑兵两日能到的路程,走了三天还没到。根据细作的说法,属下分析,可能多尔衮没有预计到我军的到来,对围城信心十足,也没有催促岳托,而岳托那边或许不赞同擅自攻打京城,所以积极性并不高,沿途劫掠州县,并不急着赶路。”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原因了。”陈雨说,“一个骄傲自负,一个不愿锦上添花,为他人做嫁衣,所以两军会合的时间比预计的有偏差。这样正好,我们就利用这个时间差,痛击多尔衮,真要两路大军会合,这战就不好打了。”

说话间,清军骑兵已经逐渐逼近,在一千多步的距离开始加速,进行冲刺。中路的清军径直冲向文登营正面,而两翼的八旗蒙古则偏转了方向,往数个方阵的两翼迂回,形成正面强攻、两侧包抄的态势。这种作战模式与当初朝鲜战场上豪格的思路没有本质区别,已经被证明无法突破文登营的空心方阵,却又被镶白旗祭了出来。

陈雨笑了笑:“看来鞑子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啊,当初豪格用这一套打法吃了亏,惨败而归,却没有告知多尔衮等人,阿巴泰作为败军之将之一,也在多尔衮麾下,居然也没有提醒,镶白旗还是用对付明军的老办法。今日多尔衮只怕要撞得头破血流才会明白,文登营可不是他们以往碰到的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明军。”

隆隆的蹄声中,前方的四个协八千人镇定地等候着敌人靠近,作为前线指挥官的邓范和蒋邪也是胸有成竹——朝鲜战场上的数次战斗已经证明了文登营可以击败不可一世的清军,哪怕对方的兵力比自己多。

蒋邪曾经以一己之力击败过豪格的镶黄旗,更是从容。他不慌不忙地下令:“全军听令,保持方阵不变。炮在四角,铳手在中。”

早已准备好的上百门山地炮被安置在方阵的四个角落,战兵们则排成了两列横队,分立于四个面。炮手紧张地装填炮弹,战兵们则开始做发射火铳的准备。

清军的骑兵从慢到快,全力冲刺起来,他们不打算留力,打算一鼓作气冲散对手,然后进行屠杀。因为几日来的攻城,他们的体力消耗很大,战斗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隆隆地蹄声中,骑兵越冲越近,两千步、一千步、八百步……

“轰轰轰……”

炮声率先响起,山地炮喷射出炙热的火焰,炮弹呼啸着飞向敌人。

炮弹从骑兵之中穿过,所过之处,马腿折断、人仰马翻,落马的清军来不及呼叫,就被自己人踩成了肉饼。

虽然镶白旗还是第一次面对全火器化的军队,但他们的战斗经验很丰富,应变非常快。眼见对手的炮厉害,不用上官下令,自发地散开来,将阵型拉开,降低密度,减少被炮弹击中的几率。这样做的效果很明显,第二轮炮击,炮弹的命中率就低了很多。

几百步的距离对于冲刺的骑兵也就转眼之间的功夫,骑术更精湛的蒙古人率先冲到了几个方阵最外围的侧面,轻巧地拐了个弯,与对手的侧面平行,疾驰中抛射出了手中的箭。

“呯呯呯……”

与此同时,战兵们也开火了,数千枝火铳齐射,铅弹雨点般飞入对方阵中,后发先至,蒙古人纷纷中弹落马。

战马悲怆的嘶鸣声中,箭雨也落入了方阵之中,战兵接二连三中箭倒下。出现了伤亡后,阵中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

蒋邪大声下令:“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死也要死在自己的位置上!让炮手准备换霰弹!”

短暂的慌乱后,在什长和伍长们的控制下,战兵们稳住了情绪,继续装填弹药。日复一日的训练,已经让他们形成了机械的条件反射,口令一下,眼中就只有装弹动作,其余的也不去管了。很快,他们完成了第二次装弹,再次举起了枪口。

同样的战斗也发生在左边,邓范率领的四千人以相同的战术与清军周旋,战况与蒋邪这边相差仿佛。虽然没有蒋邪天马行空的想法,但光论战术执行力,邓范还略胜一筹,在这样教科书般的步兵对骑兵的战斗中,他同样做得非常出色。

蒙古人在侧面的迂回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与此同时,正面的清军骑兵也拍马杀到,放缓速度,拉开了自己的弓。

以往面对结阵的步兵,清军的战术简单而粗暴,就是先远距离吸引对方鸟铳开火,让他们装填缓慢的火器变成烧火棍,然后再正面冲上去用箭雨杀伤对手撼动阵列,侧面利用蒙古人精良的骑射骚扰,往往几轮箭雨下来,再严密的步兵阵也会被打开缺口,然后清军骑兵一拥而上,砍瓜切菜。

只是今日的对手与以往的明军不同,在射程之外能忍住不开火,还用大炮远程攻击,让清军引诱对方开火的战术意图无法实施,只能冒着炮火硬冲。按理说这样的选择也没错,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对方的鸟铳可以短时间连续发射。

正面清军和侧面蒙古骑兵的箭还没有射出,对手反倒先发制人了,三个方向的火铳一起开火

“呯呯呯……”

密集的枪声响起,像是爆豆子一般,毫无准备的骑兵还没松开弓弦,就纷纷被击落马下。其余人大吃一惊,这鸟铳刚打完一枪不是变成烧火棍了吗,怎么还能开火?

第四百七十九章 安定门之战(中)

大明铁卫第一卷崛起威海卫第四百七十九章安定门之战面对可以持续开火的鸟铳,骑兵们毫无心理准备,匆忙射出了手中的箭,只是动作太仓促,准头差得很远,歪歪斜斜飞了出去,一半落空,效果还不如第一轮抛射。

这时山地炮在火铳的掩护下又开火了,而且从实心弹换成了霰弹。

“轰轰轰……”

霰弹筒飞出炮口就在压力下裂开,化作一阵金属豪雨飞向不远处的骑兵。乌压压一片弹雨扫过去,密密麻麻的骑兵连人带马被扫成了筛子,血肉模糊地滚落在地。

中军督战的多尔衮见状不妙,连忙下令:“传令过去,让蒙古人穿插到两个方阵之间牵制,命令正面的马甲直接冲上去,撞开一个缺口。”

他看得很明白,对方的火铳能连射,对射占不到太多便宜,再加上这种大炮发射的霰弹威力太大,按老办法要吃大亏,只有把马甲当重骑兵用,用性命冲开一个缺口,才有取胜的机会。

牛角声响起,一拨巴牙喇飞快地冲了上去,与前方的马甲会合,带领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往方阵冲了过去。两侧的蒙古人和清军配合的经验很丰富,立刻绕着方阵转了个大圈子,汇集在一处,往几个方阵之间宽阔的空隙插了进去。

蒋邪站在方阵中央下令:“不要被敌人的动作迷惑,以不变应万变,侧面继续保持射击,正面以刺刀迎敌。”

经历过与豪格的生死之战后,他很清楚,步兵面对数量接近的骑兵,在机动性上处于绝对下风,无法像对手一样改换不同的攻击方式,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守阵列,一旦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攻破了阵列,就是死路一条。

在另一边,邓范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与彼此提防的满清权贵不同,文登营内部有战后总结的习惯,每一条经验教训和成功的战例都被提炼后汇编成册,发放到每个营级以上军官手中,所以文登营经历过数次战斗,对应付骑兵已经有了成熟的战术,即便是菜鸟新兵,在军官的指挥下,面对凶狠的清军依然打得有板有眼。

士兵们在队官、什长、伍长的层层指挥下,按口令心无旁骛地装弹、射击、再装弹、再射击,机械地循环动作。反正两条腿怎么都跑不过四条腿,除了依靠阵列和手中的火铳,他们也没有其他选择。

震耳欲聋的枪声中,烟雾弥漫,蒙古人率先插进了几个方阵之间,形成了一个长蛇阵,往两边抛射箭雨,为正面的清兵冲锋吸引注意力。

原本这种战术很实用,在敌人阵列外围穿过,快速奔跑中抛射弓箭,打完就跑,敌人也追不上,既达到了杀伤对手,扰乱军心的目的,还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他们一时没想明白,对手的空心方阵可以在四个方向同时独立作战,即便被插入到了两个方阵之间,正面也迎来了骑兵的冲击,文登营却没有顾此失彼,也没有出现一丝慌乱。反倒是蒙古人聪明反被聪明误,被两个方阵夹击,遭遇的火力强度翻倍,损失惨重。

“呯呯呯……”

战兵们机械地朝前方射击,烟雾中他们也看不太清,只管对着奔跑的骑兵开枪就是,反正对方是纵队,像走马灯一样跑过来当活靶子,闭着眼睛打也能蒙中。虽然此时射程更远的火炮为了避免误伤已经停火,但火铳照样可以射击。

枪声中,被夹击的蒙古骑兵像是被无形的镰刀扫过,接连落马,比起刚才的交锋,交换比直线上升。方阵的侧面虽然也不时有战兵中箭倒下,但蒙古人显然吃亏得多。

蒙古人快要吐血了,一时糊涂跑到了方阵之间,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连迂回的空间都没有,只能捏着鼻子往前冲,否则不管停下、后撤还是往两边跑都是死。

枪声中,正面的蹄声逐渐接近,烟雾中,无数清兵冒了出来,一头撞上了方阵。此时正面的战兵早已蹲在地上,将刺刀斜指天空,枪托驻地,构筑了一道人肉拒马防线。

战马悲怆的嘶鸣接连响了起来,它们庞大的身躯撞进了刺刀丛中,巨大的疼痛让它们哀鸣不已,清兵马甲被惯性甩了出去,掉落刺刀之中,被扎成了刺猬。

战兵们也不好受,虽然刺刀挡住了对方的冲击,但是战马庞大的躯体太过沉重,加上奔跑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不少刺刀生生被折断,清军连人带马压上来,战兵们倒霉的当场被压死,运气好点的也被撞断了肋骨,退出了战斗。

方阵中负责指挥的营官高声喊道:“不能让鞑子冲进来,给我挡住!”然后下令预备队冲了上去,接替死伤的战兵,补上了缺口。

骑兵冲锋讲究的是一鼓作气,一旦势头被阻,就难以为继。第一波冲锋被刺刀挡住之后,战马和马甲的尸体构成了天然的障碍,加上如林的刺刀让战马产生了畏惧感,后面的马甲再也无法冲击,只能下马,改马刀为弓,换上重箭,开始了步战。战兵们见对手改变了战术,也在口令的指挥下站了起来,重新恢复了射击状态。

双方在三四十步的距离开始了死亡的对射。马甲们拉开了强弓,拉成满月,然后放出了重箭。战兵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装填了弹药,扣动了扳机。

“呯呯呯……”

枪声中,平射的重箭像毒蛇一样飞入人群中,中者立毙,有人甚至被一箭贯穿了头颅,这种重箭的威力显然不是抛射的轻箭能比拟的。与此同时,铅质弹丸带着巨大的动能也回敬了对手,甲兵们层层盔甲也抵挡不了,胸口冒出血花,仰面倒下。

相比于侧面与蒙古人的交锋,正面的对射则惨烈的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清军虽然大部分都是骑兵,但是骑术远远比不上马背上长大的蒙古人,最擅长的还是步战。蒙古人的骑弓抛射都是轻箭,中一箭或许还能咬牙坚持战斗,但清军甲兵在三四十步距离的重箭平射,几乎是无解的,除非用厚盾阻挡,否则没人能承受,很多人被一箭射穿,当场毙命。

反过来,火铳射出的铅弹也很霸道,即使内穿皮甲、外套锁子甲,也挡不住火药产生的巨大动能,一旦被拇指盖大小的铅弹击中,锁子甲碎裂、皮甲洞穿,巨大的停止效应能让弹丸在胸腹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中者立毙。

双方的攻击手段都是足以致命,不相伯仲,那么这场战斗决定性的因素就是谁能坚持下去,谁更撑得住伤亡了。

第四百八十章 安定门之战(下)

战斗进入了僵持状态,从双方的交换比来看,甚至清军的损失更大一些。

但清军严苛的军纪和常年打胜仗形成的心理优势是他们的最大依仗,即使这场局部战斗的伤亡远远超出战前的预期,但是甲兵们硬生生顶了下来,即使身边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还是咬牙一箭一箭地射了过去。

那边的火铳手战斗经验无法和对手相比,但是日复一日严格的训练让他们成了无法思考的机器——或者说残酷的战斗让他们无暇思考——除了听从什长、队官等军官的口令机械地装弹射击,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其实这也是近代化的火器部队独有的特点,把人变成战斗机器,不需要独立的思考,用团体的优势抵消清军个人的武勇。

“呯呯呯……”

枪声连绵不绝,烟雾弥漫了整个战场,弓箭与火铳的较量仍然在持续,但是平衡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对射刚开始的时候,清军占据了一定优势,主要是攻击的频率比对手更快。无论火铳手动作如何熟练,即使能够达到一分钟三枪的高效率,也无法与弓箭相比。但是随着战斗的持续,清军渐渐慢了下来,再强壮的甲兵,在射出了五六箭之后,也无法维持最初的射速,毕竟强弓重箭太消耗臂力,铁打的人也撑不住,整体的射击速度慢慢就降了下来。而火铳手从装填弹药到扣动扳机,相比于对手几乎不需要耗费什么体力,始终能够维持原有的节奏,此消彼长之下,甲兵们就渐渐支撑不住了,有些人连续射出十几箭之后,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了。

对于交战的双方而言,战斗中的每一分钟都格外漫长,但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清军从一开始的气势汹汹,到逐渐不支,然后处于下风,也就十来分钟的时间。此时,侧面的战斗早已结束,蒙古人丢下了一地的尸体后,仓皇撤离了战斗一线,躲得远远的,任凭督战的梅勒章京和牛录章京们如何呵斥,死活也不敢上了。

对于这种现象,被派到前方指挥的阿巴泰非常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这些蒙古人就是这样的尿性,打顺风战还行,一旦遭遇逆境,就溃不成军,当初在平安道的战斗,蒙古人就是这样被击溃的,今日不过又重演了那一幕。他眼瞧着正面的战斗己方已经现出了颓势,连忙下令其余的人顶上去。

“要是现在不冲垮明军,后面的仗就难打了。”他阴着脸对左右说。根据朝鲜战场上的经验,无法冲破文登营方阵,只在外围骚扰,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巴牙喇们举起了兵刃,大声呵斥着,让其余的甲兵下马,往前方顶了上去。一群群甲兵步行越过地上的尸体,大踏步迎了上去。

蒋邪看得分明,下令:“命令山地炮攻击后方的鞑子!”虽然位于每个方阵两个对角的大炮无法攻击近在咫尺的清军,还有误伤自己人的可能,但是可以调高炮口攻击对方的援兵。

“轰轰轰……”沉寂了一会儿的山地炮重新发出了吼叫,一枚枚的实心弹钻出了炮口,呼啸着往侧前方飞去。

气势汹汹的援兵被炮弹砸的血肉横飞,队形一下就乱了。为了支援前方,清军只能下马步行,速度缓慢,完全是大炮的活靶子,对方在弓箭射程之外,光挨打不能还手,只能用人命往上堆。

援兵还没加入,正面的清军已经崩溃了。随着弓箭的攻击频率越来越慢,而对手的火铳却无休止地射击,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气力不支的清军一个接一个被击倒,余下的人再也拉不开弓,只能绝望地往后跑,一个、两个、三个……很快就成了溃逃。

眼看发起进攻的一万多清军就要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这时转机出现了,后方响起了隆隆的蹄声,白底红边的金龙旗缓缓地移动了过来,多尔衮亲自率领主力部队压上来了。

阿巴泰垂着头迎上去:“我没能拿下这些明军,伤亡颇重,请睿亲王责罚。”

多尔衮脸色镇定,并没有勃然大怒,他淡定地问:“七哥这是第二次和文登营交手了吧,想必对他们的强处和弱点都很清楚,你认为,这一战该如何打?”

阿巴泰抬起了头:“敌人用空心阵,四面都可以还击,火铳又极其犀利,远胜普通的明军,骑兵袭扰侧翼没什么用,这些人甚至比当初浑河之战的白杆兵更悍勇,常用的战法无法奏效,为今之计,只有动用红衣大炮!”

“白杆兵?红衣大炮?”多尔衮沉吟起来。

浑河之战是清军对明战争史上一次特殊的战例,当时数万八旗清兵围攻七千余人的四川白杆兵和浙兵,兵力占据绝对优势,从早上打到天黑,伤亡很大,最终还是依靠缴获的明军大炮轰击对方阵列,才以惨胜结束战斗。满清权贵从此对这类战斗意志极强、单兵素质极高的步兵阵列产生了阴影,同时也认识到了火炮在阵地战中巨大的作用。阿巴泰提出动用红衣大炮,而不是一味依靠甲兵的个人武勇,也是吸取浑河之战的教训。

多尔衮看了看前方岿然不动的步兵方阵和四周密密麻麻的尸体,最终下定了决心。

“七哥说的有道理。传本王命令,把攻城的红衣大炮调过来!”

自从孔有德投奔清廷后,满清从以往只能依靠缴获明军火炮,到现在可以自给自足,远程攻击体系慢慢发展起来了。这次入寇,清军携带了二十余门红衣大炮,就是叛逃的孔有德带来的工匠铸造——当然,为了避讳,原本的红夷大炮被改名为红衣大炮——在前几日的攻城战中,大炮也投入了使用,但高大坚固的北京城毕竟不是北直隶其他州县简陋的城墙可以比拟的,大炮发挥的作用有限,但用来轰击步兵方阵这样的固定目标,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清军暂时停止了进攻,汉军旗的炮手们在包衣的协助下,依靠骡马牵拉,吭哧吭哧把沉重的大炮从后方拖了过来,在两千步左右的距离一字排开,黑黝黝的炮口对准了文登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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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一章 看谁比谁狠

随着大炮推上前线,原本喧嚣的战场变得平静了许多。

清军停止了进攻,暂时退了下来,离开了火铳和山地炮的射程范围;文登营士兵也停止了射击,趁着这个短暂的间隙把死伤的同伴抬下去,重新调整队列,同时山地炮也不再开火,因为超过了有效射程,炮击毫无意义。

阿巴泰来到忙碌的汉军旗炮手跟前,沉声问道:“怎么样,能打到对面吗?”

负责指挥的汉军统领点头哈腰地回答:“回贝勒爷的话,两千步远的距离,咱们的大炮可以打到对面,对面的小炮却打不到咱们。”

“很好,赶紧动手。”阿巴泰举刀指着对面的步兵方阵,“把这些结阵的明军轰散了,本贝勒就给你们请功!”

“得了,请贝勒爷瞧好了。”汉军统领眉开眼笑。

大炮的炮口被调高,炮手们紧张地进行着发射前繁琐而冗长的准备。

“用药五两三钱。”

“装入炮子。”

……

周围的清军看着黑色的火药连同黝黑发亮的实心铁球装入炮口内,下意识地拉住缰绳,拨转马头往旁边走了几步,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离危险远一点。他们尝试过红夷大炮的威力,也不止一次看到过炮手被炸膛的炮管撕成两截的悲剧,在他们看来,这种铁疙瘩杀敌很有效,杀起自己人来照样不含糊。

蒋邪和邓范也看到了清军战术的变化。作为整个大明火器化程度最高的军队的指挥官,他们自然清楚红夷大炮的射程和威力,也知道处在大炮威胁范围内的士兵们遭到炮击时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没有接到命令前,他们只能维持阵型,不能后撤。

两人虽然相隔较远,但面对危险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在大炮刚刚亮相还没有进行射击准备前,他们就几乎同时派出了人向后方的陈雨进行请示,该如何应对清军的大炮。

报信请示的士兵才走到半路上,就惊讶地发现大队人马扛着长长的木匣子上来了。

为首的一名营官笑眯眯地问:“是不是你们的大人派你们去向伯爷求援了?放心,伯爷早就有准备,就等着看热闹吧。”

在方阵的后方,木匣子被一个个打开,士兵们取出长长的支架立了起来,整齐地排列,然后架上火箭,点燃了手中的火把,一个火箭发射基地就布置完成了,速度比对面清军的火炮快了几倍。

坐镇后方担任总指挥的陈雨轻蔑地一笑:“鞑子想和我们拼火器,简直是班门弄斧。虽然这次我们没带10斤野战炮,但照样能干他们。就让结果来证明,谁比谁更狠!”

清军阵中,阿巴泰大声下令:“睿亲王有令:待红衣大炮轰开敌人阵列后,全军出击,一举击溃他们!”

“得令!”清军马甲们纷纷举起马刀呼喊,跃跃欲试。在他们看来,再坚固的步兵方阵,只要用大炮轰散,骑兵再冲上去一阵掩杀,胜利唾手可得,足以洗刷之前在对手阵前灰头土脸的耻辱。有红夷大炮压阵,原本低迷的士气重新变得高涨起来。

汉军旗炮兵统领从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平日不可一世的甲兵们现在都要仰仗自己手下的大炮来改变战局,心情有些澎湃起来。他志得意满地挺直了腰板,声音响亮地下达了命令:“所有炮手听令:检查炮子和火药份量,确保万无一失,准备开火!”

话音刚落,对面的方阵后方忽然冒出了刺眼的火光,然后响起一阵“咻咻咻……”的巨大声音,无数火龙腾空而起,拖着浓烟飞上了天空。

无论是手执火把的炮手还是整装待发的马甲,都被这一幕惊呆了,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些冲天而起的火龙,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然后朝自己的头顶飞了过来。天空都被火焰渲染成了赤红色,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红彤彤的颜色,灿烂而壮观,宛如从天而降的流星雨一般。

阿巴泰瞪圆了眼睛,望着头顶大片的火龙,喃喃道:“这又是什么玩意?”虽然在山谷的夜袭中,他和阿济格经历过这种武器的攻击,但并没有亲眼见证火箭的发射过程,当晚在营地变成火海后,火箭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壮观景象。

不过几秒钟之后,阿巴泰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想起了被夜袭那次的大火,整个营地被化为火海,却找不到敌人的踪迹,多半和这种奇怪的火龙有关。

“情况有变,赶紧撤!”阿巴泰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试图让大军避免再度降临的厄运。

可是已经晚了,火箭已经到了头顶,即便想跑也来不及了。战马凭借动物的本能,预感到了危险,不安地刨着地面,扭动着躯体,想要逃开,但是它们的主人反应却慢了半拍。

大片大片的火箭从天而降,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地砸入了密集的人群中,弹筒迸裂,箭到药燃,有些人直接被火箭砸中头部当场丧命,清军顿时乱成一团。

但火箭最大的作用并非像普通实心弹那样实现点杀伤,而是进行覆盖式的面杀伤。被改良后的火箭使用旋转尾翼,附带小型榴弹头,不受风力影响,飞行轨迹更稳定、精度更高,杀伤力更大。

使用引线点燃方式的榴弹头并没有在落地时爆炸,而是停顿了一两秒时间。

“轰轰轰……”,爆炸声接连响起,气浪掀翻了马背上的清兵和站在大炮旁的炮手,刀斧和火把脱手而非,四处掉落。炙热的火焰引燃了木桶里的黑火药,然后引发了殉爆。

“嘭嘭嘭……”更加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强大的爆炸将炮管炸成了两截,旋转着跳到半空,然后重重地砸落地面,四周的人群被撕成了碎片,再坚固的盔甲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波,无论是甲兵还是汉军旗炮手,都化为了气浪中的碎块。

数以千计的火箭将火炮阵地周围方圆一里的地方变成了火海,原本用来对付文登营的炮弹和火药现在成了巨大的炸药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清兵连人带马和红夷大炮成了殉爆的牺牲品。



第四百八十二章 总攻

从天而降的火箭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以火炮阵地为中心方圆一里的区域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大炮都成了破碎变形的铁块,炮手全体报销,连带着周边数以千计的清兵马甲也葬身于猛烈的火药殉爆之中。

这次攻击彻底打乱了清军的全盘计划,炮击明军方阵的战术泡了汤,骑兵趁乱攻击自然也无从谈起,而且爆炸引发的骚乱波及全军,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面对面的厮杀,清军不惧怕这片大陆上的任何对手,但这种从天而降、非人力能敌的火力打击超出了清兵们的认知范畴,让他们在面对明军时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畏惧——不少人在大火和烟雾中惊恐万状地四处乱窜,有些年长的甲兵干脆下马跪地祈求神灵的庇佑,牛录章京们找不到自己的旗丁,原本齐整的阵列乱成一团。

陈雨在后方看到了火箭攻击的巨大效果,不失时机地下令:“趁鞑子还没反应过来,再放几轮火箭,让他们越乱越好。”

待传令兵往炮兵阵地传达命令之后,陈雨又问王有田:“虎大威、杨国柱的人到了没有?”

王有田回答:“根据情报司探子的消息,宣府、山西两镇兵马两个时辰前就已经从广渠门出发,他们大部分是马军,按照路程来算,也差不多快到了。”

“赶紧派人去联络,务必要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战场,不要贻误战机。”陈雨说,“镶白旗的鞑子第一次遭遇火箭攻击,军心不稳,斗志全无,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了。”

“是,属下立刻去安排人手。”王有田匆匆转身离开。

陈雨紧接着下达了第三道命令:“传令给邓范、蒋邪,做好变阵准备,只要宣府、山西的边军到达战场,立刻变方阵为横队,主动向前,发起攻击!”

“遵命!”

战斗部署完成后,陈雨遥望对面的金龙旗,心想,能否大败多尔衮,就看接下来的这三板斧了。

清军阵中,多尔衮失去了之前的气定神闲,大声呵斥:“不能让大军乱下来,给明军可乘之机,传本王命令,把巴牙喇都派上去,稳住局势!阿巴泰呢?派人找到他,让他继续指挥,把人马收拢来,继续进攻,不能这么挨打了。就算是用人命堆,也要打垮文登营,不用再顾忌伤亡了!”

命令下达后,原本拱卫在多尔衮身边的大批巴牙喇鱼贯而出,冲向了前方混乱的本军阵列,行使战场督战队的职责,试图稳控局面。

派去向阿巴泰传令的清兵却很快回来了,一脸慌张地禀报:“主子,不好了,据前方的兄弟们说,饶余贝勒在刚才的大火中阵亡了,听说是被炸膛的红衣大炮砸死的……”

多尔衮大吃一惊,追问道:“消息可属实?”

“奴才没有看到贝勒爷的尸首,但很多人都这么说……”

“再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确定之前,不能让这个消息动摇军心!”

“得令!”

说完话之后,多尔衮感觉有些头晕,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只能死死抓住缰绳,避免被身边的人看出不对劲,造成更大的慌乱,进一步动摇军心。

他的心里一片冰凉,战前的自信消失的无影无踪。几日之前,他还手握大败天雄军的骄人战绩,以一己之力围困明国京城,让明廷上下鸡飞狗跳,看似一片光明的前景,今日却被文登营几乎一举倾覆,之前所有的努力眼看就要化为乌有。

多尔衮心里绝望地想:阿济格在辽河几乎全军覆没,豪格在朝鲜惨败而归,还让杜度被明军生擒,两人前程一片黯淡,自己没少嘲笑讥讽。今日如果自己折损了阿巴泰,再被文登营击败,岂不是步了这两人的后尘?

正焦虑之时,忽然对面又冒出了冲天的火焰,伴随着巨大的呼啸声,无数火龙又铺天盖地飞了过来。

多尔衮大惊失色,究竟明军有多少这样的火器,怎么无穷无尽,好像用不完一般?

被打怕了的清军彻底失控了,无数马甲像无头苍蝇般乱跑,希望能避开这天降之罚,免得化为一具焦尸。

轰隆隆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火箭落在清军阵中,绽开了一朵朵绚烂的焰火,爆炸的气浪将一个又一个的马甲掀翻在地。在火箭的集群攻击和威力面前,人力显得如此渺小,任何挣扎努力都是徒劳的。

改良后的火箭更稳定、精确,但毕竟不是现代化的制导武器,数以千计的火箭也只能保证大概的攻击范围,并不能做到指哪打哪,小型榴弹头也不能和大口径火炮的炮弹相比,没有了红夷大炮弹药的殉爆之后,造成的直接杀伤其实并不算太大。但是火箭的数量实在太多,给清军造成的心理压力远胜普通火炮,连续发射几轮之后,清军严苛的军纪也失去了约束力,几万大军也在混乱中彻底失去了指挥。

关键时刻,东北方向又出现了数十面旗帜,大队骑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宣府、山西两镇边军在正确的时间抵达了战场。

“怎么回事,咱们后面怎么会有敌人,怎么不见探马回报?”多尔衮乱了方寸,大声询问左右,却无人能够回答。大战开始后,所有的兵力都投入了战斗,战况如此激烈,谁还会往自己的后方派出探马警戒?

“是时候反攻了。”陈雨大声下令,“传我命令:全军变阵,以横队向前推进,发起总攻!”

前方的数个千人方阵在口令声中变换阵型,正面保持不动,其余三个方向的战兵开始在军官的带领下整齐有序地往前方移动,逐渐形成了硕大的横队。陈雨直管的一个协的预备兵力也插上了刺刀,缓缓向前迈进。

邓范和蒋邪几乎同时举起了佩刀:“全体都有,前进!”

万余人的部队挺着刺刀缓慢而坚定地前进,放弃了背后的防御,然而此时此刻,擅长迂回袭扰的蒙古人不见了踪影,清军已经无力克制对方的推进。

宣府、山西的骑兵也加速奔跑起来,一往无前地奔向了混乱的清军,总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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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五章 损人利己

听了杨嗣昌的话,崇祯沉吟起来,好一会儿才开口。ζ菠↑萝↑小ζ说

“爱卿说的不无道理,陈雨行事的确有些孟浪,但他领军驱逐了鞑子也是事实。要不是他,京城能不能守住还很难说,朕说不定已经做了亡国之君……”

杨嗣昌一听,皇帝的想法和自己不在一个调上啊。他连忙说:“陛下何必抬高陈雨的功绩?能驱逐鞑子,他固然有些微薄功劳,但也离不开陛下的运筹帷幄啊!”

崇祯摆摆手,正想说话,门口小太监禀报:“皇爷,高起潜求见。”

“让他滚进来!”崇祯立刻变了脸,提高声调。

片刻后,高起潜一脸惶恐地进了殿,一溜小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崇祯脚下,带着颤声说:“奴婢见过皇爷。”

“你还有脸来见朕?”崇祯恨恨地一脚踹在他身上,“多尔衮攻城的时候,你在哪里?文登营把多尔衮赶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口口声声对朕忠心耿耿,最危急的时候,为什么不赶来勤王?”

高起潜连声说:“皇爷,奴婢冤枉啊!奴婢自打听说了奴酋多尔衮攻打京城的消息,就日夜兼程往回赶,不曾有一刻耽误……”

“还在狡辩!”崇祯怒色不减,“按骆养性的禀报,巨鹿一战后,文登营与你们离京城的距离相差无几,为什么他们能及时赶到,你们却姗姗来迟?是不是不敢与鞑子交战,躲在后方等打完了才敢入城?”

“绝非如此。”高起潜听到巨鹿两个字,打起精神辩解,“奴婢不是畏战,而是为了替皇爷保存关宁军这一支可战之军,所以才谨慎行事,没有贸然参战。”

“荒谬至极!明明是你贪生怕死不敢打仗,居然还替自己找什么借口,鞑子都快攻上城墙了,你却迟迟不来救驾,要是朕死在多尔衮手里,关宁军毫发无损又有什么用,朕花费几百万两银子养着这一支军队是当祖宗供起来吗?”

“皇爷息怒,请听奴婢解释。”高起潜膝行两步,靠近崇祯,“巨鹿一战,本是卢建斗不听命令,擅自出战,引来多尔衮追击,打乱了皇爷与兵部的全盘部署,奴婢原本是不想被卢建斗卷入,无谓消耗兵力,让多尔衮围点打援的阴谋得逞……”

听了这几句话,崇祯的脸色平缓了一些。卢象升主张的态度坚决,的确打乱了他和杨嗣昌议和的计划,高起潜别的不说,在揣摩到他心思这方面还是远胜那些大臣的。

高起潜察言观色,知道这话有用,便继续顺着往下说。

“……可是陈雨不知道与卢建斗私下有何勾结,居然公然威胁奴婢,声称不去救卢建斗,就要发兵来打,甚至不惜同归于尽。奴婢顾全大局,不愿在鞑子面前自己人内讧,只得出兵前往巨鹿,迫使多尔衮撤兵,才保住了卢建斗的性命——当然了,他重伤不治,死在途中,那就和奴婢无关了……”

崇祯瞪了他一眼:“说要紧的,别东拉西扯!”

“是是是。”高起潜脖子一缩,继续说,“奴婢认为,陈雨野心勃勃,即使前来勤王,也是居心叵测。有了巨鹿恐吓的前车之鉴,奴婢担心,要是关宁军加入这一仗,他会趁机下黑手,借鞑子的手除去关宁军,好让他的文登营一家独大。皇爷,文登营确实能打,但大明的安危总不能交付给陈雨一人,没有制衡的话,这支骄兵会跋扈到何种地步,实在难料。”

这话就非常诛心了,连消带打,不仅避过了自己畏战的责任,还给勤王有功的文登营扣上了一顶拥兵自重、居心叵测的帽子,事情的性质一下就变了。

杨嗣昌听了这番话,也忍不住暗自赞叹。这位高公公实在太会揣摩帝王心思了,知道皇帝关注的点在哪里,而且深谙损人利己之道,一席话下来,逃避责任、泼脏水、扣帽子,一气呵成。上升到了政治高度,就不信崇祯毫不在意。

果然,崇祯脸色严峻起来。不管有多大功劳,以内斗互残的方式胁迫另一支官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即使出发点是对的,但这也是非常忌讳的。如果大明带兵的将领都这样做,那还要兵部干什么,皇命还有什么意义,国运交给武人摆布就好了。

如果是刚刚登基的时候,崇祯肯定会下旨处置这种不服管教的臣子了。但这些年的历练下来,崇祯比早些年要稳重了不少,他知道不能凭借这番话冒冒失失去处置一个手握重兵、功勋卓著的将领。不过高起潜的话仍然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而且扎得很深。

这时殿门口的小太监又禀报:“左都御史唐世济求见。”

崇祯压下心里的想法,平复了心情,开口说:“宣。”

唐世济快步走入殿内,远远地就拱手朗声说:“恭喜陛下!安定门大捷,鞑子数万大军溃败,奴酋多尔衮逃窜,据说已经出关,经此一役,臣以为鞑子数年内都不敢叩关,大明江山稳矣!”

崇祯笑了起来,苍白的脸庞有了几分血色。无论如何,在自己治下打了个打胜仗总归是事实,比起近几年面对满清的颓势,这也是继朝鲜平安道大捷之后又一辉煌战绩,足以载入史册。相比之下,陈雨的跋扈和文登营独大的隐忧似乎不是最要紧的事了。

“爱卿说得不错,不管多尔衮之流入寇之时多么猖狂,最终还是虎头蛇尾收场,不得已狼狈逃窜。”崇祯满意地看着唐世济,“此役虽然有将士们奋勇杀敌的功劳,但也不能抹煞爱卿调度指挥的功绩,你辛苦了。”

唐世济心头一喜,得到崇祯的肯定,看样子离入阁的日子不远了,这次主动请缨担任督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吃水不忘挖井人,唐世济也没有忘记了陈雨,没有他的军队,自己只靠一张嘴怎么驱逐多尔衮?

“陛下明见:文登营指挥使陈雨勤王有功,几乎以一己之力击退奴酋多尔衮左翼大军,功不可没,请陛下赐爵,改封其文成侯,擢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加太子太保,并拨内帑犒赏各路勤王大军!”

第四百八十六章 摘桃子

崇祯听了唐世济的建议,沉吟起来。

不管杨嗣昌和高起潜如何诋毁,但陈雨驱逐多尔衮、阵斩阿巴泰的功绩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论功行赏是应有之义。崇祯再如何刚愎自用,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一个合格的君王该怎么做,如果来个飞鸟尽良弓藏,以后谁还敢来勤王,天下兵马如何调动?

良久,他开口道:“陈雨屡立大功,封赏是应该的。加官也好,进爵也罢,都不是难事,相信朝中也无人质疑……只是拨内帑犒赏一事怕是有些难,现在内库空虚,哪来的银子?”

唐世济心中腹诽,这位主子一提到内库的银子就哭穷,内库再穷,也比户部的库房强,那边早就入不敷出,空得能跑老鼠了。如果不拨内帑,又哪来的银子劳军呢?赶走一个满清亲王、干掉一个贝勒、斩首万余人,这样的泼天功劳如果不犒赏三军,怎么都说不过去。

崇祯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态度不妥,求助地扫视几人:“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最好不动内帑,但要保证朝廷的体面,不让将士寒心。”

提到银子,杨嗣昌和高起潜都紧紧闭上了嘴巴。朝廷缺银子,人尽皆知,他们仓促之间也变不出银子来,只能保持沉默。

倒是王承恩想了个主意,他提议:“文成伯不是每年都有一笔银子押解入京吗?这可是户部赋税之外的进账,直接拨入内库的,可以用这笔银子解燃眉之急。”

“伴伴说的可是禁海缉私的那笔银子?”崇祯摇摇头,“今年的银子年初就已经押解入库,早就花光了,晚了。”

王承恩说:“皇爷,今年的用完了,可以预支明年的啊!反正每年都要上缴的。”

唐世济和杨嗣昌两人想了想,均觉得有理,不约而同地点头:“王公公说的有道理,就预支明年的银子应急再说。”

崇祯觉得有些尴尬,用陈雨上缴的银子去犒赏文登营等勤王军队,总觉得别扭的很。

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寅吃卯粮也好,让陈雨左手出右手进也罢,总好过无钱赏赐大军,被天下人嘲笑,甚至让军队与朝廷离心离德。

“也罢,就按王伴伴说的办。”崇祯最后下定了决心。禁海缉私的银子最初定为五万两,从第二年开始就增加到十万两,只要预支到这笔银子,犒赏完之后还能有剩余。

解决了银子的问题,崇祯心情轻松了许多,对唐世济说:“爱卿督师征战辛苦,且回去休养几日,朕准你三日不用上朝。趁这几日把都察院的事情交代清楚,朕对你另有重用。”

唐世济大喜,另有重要的背后含义大约就是入阁了,日思夜想的目标就要达到了。他连忙行大礼叩谢:“谢陛下。”

等唐世济和高起潜走后,杨嗣昌却磨磨蹭蹭没有走,似乎还有话要说。

崇祯问道:“爱卿还有何事?”

杨嗣昌表情严肃地说:“陛下,如今打仗要靠陈雨,花银子也要靠陈雨,大明安危系于一人之手,极不妥当,还请陛下早作打算,未雨绸缪。”

崇祯愣了愣,杨嗣昌说得似乎在理,不知不觉间,陈雨成了朝廷不可或缺的人物,不管对他的行事风格如何不满,都无法否认他练兵打仗和赚钱的本事,这样的人在大明的文臣武将中可是独一无二的。

崇祯忽然福至心灵,想明白了,为什么陈雨屡次冒犯,擅杀镇守中官也好,拒绝兵部调遣也罢,自己却始终无法下决心惩治,原来是打仗和银子两方面都渐渐对其产生了很强的依赖,其重要性无可替代:论行军打仗,九大边镇都摆得上台面,但个个都要花费数量不菲的银子,尤其关宁军更是吞金兽,光每年征收拨付的辽饷就是个天文数字,哪像文登营不讨不要还能进贡朝廷;论赚钱,京城权贵和江南士绅都有各自的门路,富可敌国的人物并不少,但他们宁可把银子藏在地窖发霉,也不愿捐献一文钱给朝廷,更别说保家卫国了。

他迟疑地问:“那便如何?能打仗的不能赚钱,能赚钱的不能为朕分忧,陈雨有这样的本事,总不能弃之不用。”

杨嗣昌凑近一些,神秘地说:“臣有个主意,供陛下参详:陈雨能打仗不假,那么可以把他派往陕北一带剿寇。如今鞑子连年遭遇重挫,短时间内不会大举入寇,正好腾出手来解决流寇,同时也扫清了与鞑子议和的障碍,一举两得。”

崇祯想了想,倒是可行。没有了主战的卢象升等人,桀骜不驯的陈雨又调走了,那么与满清重启议和的计划就可以再度提上日程了。

杨嗣昌又说:“禁海缉私一事,陈雨虽然每年给朝廷一笔银子,但自己更是赚的盆满钵满,听说其据点威海卫刘公岛每年的流水将近百万之巨。如今缉私已经有了章程,海商们也服服帖帖,愿意缴纳银子买平安,海上的规矩已经立起来了,陈雨可以功成身退,该换朝廷接手了,总不能任由他一直损公肥私下去。”

崇祯一听,这不是过河拆桥摘桃子吗?虽然听上去不够道义,但诱惑力确实很大,如果每年禁海缉私的银子都悉数收入内库,可以帮自己解决很多问题。

但这么做吃相毕竟有些难看,崇祯虽然心动,但内心尚存的廉耻让他还是有些迟疑:“与臣子争利,百官会如何看朕?再说陈雨会不会心甘情愿把这只下金蛋的鸡让给朝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陛下的,何来与臣子争利一说?”杨嗣昌信心满满地说,“陈雨让或不让,都由不得他。只要把他调去陕北,再派人接管刘公岛和水师,这块肥肉自然就落到朝廷手中了。”

见崇祯还有些犹豫,杨嗣昌提高了声调:“陛下,只要有了威海那边的进账,加上辽饷,银钱充足,陛下可练就数十万雄兵,不必再依赖这些军头,到时纵横捭阖,西剿群盗、北征鞑虏、励精图治、中兴大明,成就不世伟业,指日可待!”



第四百八十八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禁海缉私的确是朝廷委任的差使,一定要收回去的话,我们也没有能摆上台面的理由。”陈雨淡定地说,“可是那些暗中觊觎我的人似乎并不清楚,如今我手下最赚钱的早已不是刘公岛,而是釜山倭馆。每年从日本赚到的银子,是刘公岛的几倍,即便把缉私的差使交出去,于我而言,顶多是少了些进账,但并不会伤筋动骨。”

“就是,这才是咱们文登营最大的买卖。”张富贵嘿嘿一笑,不过细想一番后,又担忧地问,“如果朝廷有心打压咱们,摸清了釜山倭馆的底细,也要插手呢?”

蒋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朝鲜可不是山东,从铁山卫到釜山都是咱们的地盘。朝廷想要染指这桩买卖,不管派什么人来,咱们有的是办法让他消失在这世上,沉江也好,堕海也罢,鸭绿江和茫茫大海都是他们的葬身之所,到时候尸骨都找不到,也不会有把柄留下。人都没了,还怎么接手倭馆?”

众人都会心地笑了起来,这倒是实话。山东终究是大明疆土,而且离京城太近,除非公然造反,否则动什么手脚都不方便,但是朝鲜就不一样了,铁山卫和釜山倭馆现在都是半独立的国中之国,朝鲜国王都插不进手,大明朝廷隔着一片大海就更无能为力了。

“蒋邪说得没错,就算朝廷知道了釜山倭馆的底细,也是有心无力。”陈雨说,“再说了,即便是刘公岛,也不是某些人想吞就能吞下的。威海水师由我直接管辖,水师才是禁海缉私的保障,即便朝廷派人进驻刘公岛,只要我把水师撤回来,他们一文钱都别想收到。”

邓范也说:“只要咱们愿意,重新指……指定一个地方让商船交银子——比如皮岛,另起炉灶,朝廷就算接管刘公岛也只是一个空壳,无济于事。”

“所以,朝廷吞并刘公岛,从我手中抢食的算盘注定是一场空,我们需要应对的,就只剩下三个月后调往西北剿寇这件事了。”陈雨最后做了结论。

说到剿寇,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目前来看,这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毕竟文登营是官兵,接受朝廷的调遣也是应有之义,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陈雨看了看众人心事重重的模样,微微一笑:“你们也不要太担心。这年头,手中有兵,还用怕朝廷不成?左良玉之流都敢拒不奉召,文登营粮饷都不靠朝廷,就更不用怕了,我随便找个由头拖延出兵,朝廷能奈我何?”

陈雨的态度给了众人极大的信心,是啊,只要手握重兵,就算拒不奉召,朝廷又能怎么样?

“朝廷给我封赏的头衔,照单全收,但是调遣剿寇的命令,三个月后再找理由拖延便是。”陈雨手一挥,“现在仗也打完了,留在北直隶已经没有必要,先返回威海,余下的事情,从长计议。大军休整两日,然后拔营,回威海卫!”

众人齐齐应下:“遵命!”

三日后,文登营拔营出发,连同停泊在天津卫的水师,水陆并进,返回了威海卫。

京城那边也没有闲着,文登营刚踏上返程的同时,重新被启用的曹化淳顶着山东镇守太监的新头衔也从宫中出发,带着崇祯的嘱托和希望前往山东。

安定门一战,沉重的打击了满清,挫败了皇太极的战略部署,也搅浑了整个北方的局势,让历史改变了轨迹,众多势力都开始调整自己的战略方针,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盛京皇宫。

皇太极坐在龙椅上,肥胖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张椅子,右手倚在扶手上,屈起食指轻轻叩击着自己的额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越是看上去平静,就越是可怕,这代表着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豪格等人幸灾乐祸地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多尔衮,心中暗道:不是号称文武双全的墨尔根代青吗,不是人中龙凤吗?碰上文登营,还不是照样灰头土脸地吃了败仗逃回来了,跟我们有什么区别?

多尔衮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皇太极,暗叹一口气,这下势必要给对方充足的理由来打压自己了,削减牛录、降俸贬职的惩戒肯定是跑不掉了。与其被羞辱之后再责罚,还不如光棍一些,自己承认失败,接受惩戒,至少还能博得一个敢于担当的名声。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说:“臣无能,不仅没有掳得足够丁口,反而损兵折将,还让饶余贝勒战死,无颜面对陛下,请陛下予以责罚,臣绝无怨言。”

皇太极闻言,缓缓开口:“墨尔根代青,你没有带回大清急需的丁口,还让镶白旗的精锐损耗过半,必须要接受惩戒,这是毫无疑问的,具体如何惩戒,待朕会同诸位旗主一起商议之后再做决定。在此之前,作为第二个和文登营正面交手的旗主、统帅,你有什么建议,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参详,如果可行,也不枉牺牲那么多大清勇士,阿巴泰也不会白死。”

多尔衮这一路上想了很多,心中已经有了较为清晰的思路,听皇太极问起,便和盘托出。

“陛下,文登营不同于我们所知的任何一支明军,这支军队训练有素、士气高昂,火器极为犀利,近战也很勇猛,除了没有与其大军规模匹配的马军,几乎没有弱点,以前对付明军的战法,对他们都没有太大的效果。”多尔衮侃侃而谈,“臣以为,应该从两点着手:其一,投入重金,命孔有德督促匠人大量打造红衣大炮,最大程度克制他们的铳炮,抵消其在火器上的优势,摧毁其步军方阵,这样才能发挥野战中大清骑射的长处;其二,与明皇崇祯缔结和约,辽东边境暂时不动刀兵,集中力量进攻朝鲜,拔掉铁山卫,给陈雨来个釜底抽薪,让他失去朝鲜这个粮仓和财源;其三,暗中派遣使者游说崇祯,合力对付陈雨,不管用什么手段——据臣所知,陈雨历来跋扈,不听从明廷号令,从皇帝到兵部都对其忌惮不已,当年对付袁崇焕的离间计,用在陈雨身上也一样管用。”

多尔衮抬起头,望着皇太极。

“文登营一日不除、陈雨一日不死,就始终是大清的心腹之患。只要拔除了这根钉子,大明只是砧板上的肉,任由大清宰割!”

第四百八十九章 离间与反攻

听了多尔衮的建议,皇太极紧绷的脸终于舒缓了一些。

他微微点了点头:“你说的几点,都十分中肯,看得出是用了心琢磨的。不管是打造红衣大炮,还是用议和与崇祯周旋,都是可行的,唯独再度出兵攻打铁山一事,暂不可行。如今陈雨把鸭绿江变成了天堑,铁山以北也是经营的铁桶一般,要不然豪格也不会在那边栽了跟头,证明几万人无法啃下这块硬骨头,除非朕再次御驾亲征,举国之力进攻。但大清现在经过数次恶战伤了元气,不宜再大动刀兵,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日子,等熬过了这个寒冬,草肥马壮之时,再做打算。”

多尔衮低下了头:“陛下说得对,是臣考虑不周。”

皇太极移动了一下肥胖的躯体,挺直了胸膛,昂首说:“有一点墨尔根代青说得极为准确,陈雨现在已经成了大清的心腹之患,必须不惜一切手段除掉,只要此人一死,明军再无能抵挡大清铁蹄之人,朝鲜那边的牵制也自会消失。既然目前以武力铲除他非常困难,那么就用其他办法,汉人历来多疑,极易内讧,当年我们借明皇之手能做掉袁崇焕,那么也能做掉陈雨。所以,朕决定……”

所有满清权贵和大臣都挺直了腰杆,等待皇太极的指示。

“立刻着手与明国议和之事,派出使者赶赴明国京师,由礼部承政巴都礼操办,大小事宜及时向朕禀报;打造红衣大炮之事,由工部督促,孔有德承办,所需银钱着户部拨付,明年开春之时,朕要见到五十门大炮,若有怠慢,定斩不饶!”皇太极说,“另,以朕名义修书一封,向陈雨示好,同时以重金购置文登营的火器和战船,以此为条件换取他与大清井水不犯河水,以后不再出兵参与抵御大清,并许诺:只要做到以上几点,将来大清入主中原之后,封他为藩王,山东和朝鲜均可为其封地,藩王之位世袭罔替。这件事情,交给墨尔根代青操办,切记,‘密信’一定要设法‘落入’明国官员手中,最好是让锦衣卫‘查获’。”

多尔衮立刻明白了皇太极的用意:“陛下的意思是:这封密信的内容未必要陈雨知晓甚至同意,但要辗转落入明国官员或者厂卫手中,最后让崇祯知道,产生猜疑?”

皇太极点点头:“没错。陈雨在山东和朝鲜都做的风生水起,手握重兵、又不缺钱粮,于情于理都不会轻易被拉拢,所以这封信其实是写给崇祯看的。崇祯也未必会轻信其中的内容,但我们只需要他心中产生猜忌就够了——一个拥兵自重、飞扬跋扈、不服调遣的臣子,再加上这封密信,除非皇帝是圣人,否则不可能不起疑心。”

“陛下英明。”多尔衮赞道,“只要他们君臣互相猜忌,必定会内讧,不管是崇祯对陈雨进行打压,还是陈雨公然反抗,对大清都是有利的。”

大臣们纷纷附和:“陛下圣明!只要明国君臣失和,产生内耗,大清就有机会卷土重来。”

皇太极自信地昂首望向西南方向:“汉人素喜内斗,而我大清上下一心,即使眼下有些困难,终究会过去的,将来天下一定会是大清的!”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大呼:“大清兴盛、万代永昌!”

安定门一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北方的新兴政权把矛头直指陈雨,制定了一系列针对性极强的计划,而远在东方的岛国,也没有置身事外,开始蠢蠢欲动。

江户,将军府。

阿部忠秋跪在德川家光面前,禀报着手中掌握的所有线索消息。

“将军,据驻守明国京城的使者回报:陈雨的部众在京城外击溃了辽东满人的亲王多尔衮数万大军,斩首万余,并阵斩贝勒阿巴泰,而明国皇帝也下了圣旨,勒令陈雨三月后发兵西北征剿当地的一揆(注1)众,同时交出水师的指挥权。以属下看来,我们的机会来了,是时候主动出击,收回釜山商馆,结束陈雨带给我们屈辱的时候了!”

“是真的吗?”德川家光喜出望外,“明国皇帝真的要派陈雨这个家伙去镇压一揆,并收回水师指挥权?”

阿部忠秋笃定地回答:“圣旨是公开的,不会有错。据说陈雨数次不服兵部调遣,而且曾杀害了皇帝派出的宦官,引发了皇帝及其亲信大臣的不满,所以,即使这个家伙立下大功,仍然遭到了皇帝的猜忌和打压。”

松平信纲大声说:“将军,阿部君说得不错,陈雨最让人忌惮的就是那些夹板船和国崩,只要水师收归明国朝廷,这个家伙就是被拔牙的老虎,不足为惧,他的陆师再强,也不可能对日本本土构成威胁。明国西北的一揆规模很大,听说有几十万人之多,镇压这些一揆众必定旷日持久,陈雨一两年内是不太可能返回的,我们完全可以趁他被调离沿海深入内陆的机会,发兵收回釜山商馆,一雪前耻!”

其他家臣也纷纷说道:“将军,下决心吧!”

德川家光情不自禁挺起了胸膛。被陈雨的水师直抵江户、被迫签订不平等条约并向大明称臣,同时丧失了釜山倭馆和两国贸易的主动权,一直让他耿耿于怀,但畏于陈雨的军事实力,他一直不敢有所动作,生怕火烧江户的一幕再度上演。现在陈雨被大明皇帝调走并削弱实力,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

“诸君说的不错,日本不能一直被一个明国的武将压制,这是幕府的耻辱!我决定:下达征讨令,征召亲藩大名和西部大名,组建大军,渡海收复釜山商馆,如果明人和朝鲜人胆敢反抗,格杀勿论!”德川家光激动地说,“商馆收回后,将对马国的宗义成改易,由御三家的德川光贞兼管,同时封锁与朝鲜的通道,取消与文成商行的一切贸易往来!”

——————————————

注1:一揆(),日文词汇。本意是指同心协力,团结一致。后来泛指日本的百姓、土著、当地势力人士等等非政府组织因某些目标而集结之团体,也通称百姓起兵反抗统治者的行为。



第四百九十章 唇亡齿寒

文登营凯旋而归,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威海卫又热闹了起来。

部队回到驻地,开始休整,并根据伤亡状况进行兵力补充,从作为预备役的农兵中选拔兵员转为战兵。陈雨则回到自己府邸,和妻儿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但表面的平静下,陈雨并没有放松警惕,他知道三月后拒不奉召必定会和朝廷产生冲突,有些准备必须做在前面,未雨绸缪,所以命令王有田把情报司在各处派出的细作打探的消息及时汇总,每隔三五天上报,以便及时了解各方动态,采取应对的措施。

随着文登营前脚返回威海,曹化淳也后脚跟来了山东。

从东厂提督被“降级”为山东镇守太监后,曹化淳的权力虽然大幅度缩水,但心气仍然很高,他知道自己重返东厂、回到大明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关键在于接管刘公岛和威海水师一事,所以对这件事非常看重。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和陈雨因为曹吉安的事情结下了梁子,陈雨这个军头未必买他的账,为了顺利办好差使,他直接来到了登州,找到了陈雨名义上的上司登莱巡抚陈应元。

登州,巡抚行辕。

曹化淳端着茶杯,用杯盖轻轻刮着,居高临下地说:“陈大人,咱家此次奉皇爷之命而来,就是为了接管威海水师以及禁海缉私的差使,还望陈大人大力协助。”

陈应元笑容可掬:“曹公公有皇命在身,只管去威海卫接管便是,本无需来登州,绕这么个大弯子。”

曹化淳手上的动作一顿,不悦地说:“你是登莱巡抚,登、莱两州军政都由你管辖,陈雨身为文登营指挥使,难道不是你的下属?咱家来找你,也是官面上的流程,你下一道命令,让他乖乖交出水师和禁海缉私的差使,咱家也好早点向皇爷交差,免得多生枝节。”心中却道,老子手里没有一兵一卒,陈雨那个丘八要是不知好歹,拖拖拉拉不肯移交,不靠你这个巡抚压制,我能怎么办,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愿意多跑一趟登州?

陈应元笑容不减,但言辞中毫不妥协:“曹公公说得也有道理,如果陈雨只是文登营指挥使,莫说本官这个巡抚,山东都司一道命令下去,无需公公出面,事情就办得妥妥帖帖。但公公可能忘了,陈雨现在是文成侯、大都督、太子太保,官职爵位远在山东都指挥使和本官之上,而且受钦命节制山东所有兵马,有权管辖整个山东的卫所和营兵,除非圣上收回成命,否则本官怎么向他下令?”

曹化淳愣住了,陈应元这番话,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反驳。

光从官职来看,文登营指挥使隶属山东都指挥使司,编制上归济南的都司衙门管,而工作上则属地管辖,归驻地所在的登莱巡抚管,这个是没错的,但陈雨身上的诸多光环和差使,则让事情变得很复杂。

陈雨以前是文成伯,现在再上一个台阶,变成了文成侯,离国公只有一步之遥,加上五军都督府大都督和太子太保的头衔,说是位极人臣也不为过,别说山东都指挥使了,就算陈应元这个巡抚在他面前也不够看。除了爵位和头衔之外,陈雨还有一个更要命的差使,就是圣旨钦命节制山东境内所有兵马,有这一个差使在身,除了皇帝或者兵部尚书,谁也不能对陈雨下命令。

想通其中关节之后,曹化淳心中顿时一万头草泥马跑过,这些能做到封疆大吏的文官果然都是老狐狸,轻轻松松就把皮球踢了回来,根本不接招。

直到陈应元敷衍一番端茶送客之后,曹化淳还在纠结不已,为什么领了差使出京之前,不奏请皇帝把陈雨节制山东兵马的差使撤了呢?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曹化淳也知道,轻易去动一个强势军头的兵权,弄不好要逼其造反,即使是皇帝也不会毫无顾忌。

出了行辕后,随从中一人小心翼翼地说:“厂公,陈军门是文成侯的岳父,两人利益攸关、唇亡齿寒,您要断女婿的财路,做岳父的自然会设法阻挠……”

一句“厂公”吸引了曹化淳的注意,被罢黜东厂提督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段日子一直没人在公开场合用这个旧称谓,乍一听很有些怀念。他循声望去,是一名锦衣卫打扮的汉子,便问:“你什么人?陈应元和陈雨是翁婿,为什么不早告诉咱家?”

这人恭敬地回答:“小的是文登县锦衣卫百户张洪,曾经为已故的曹吉安公公和东厂路档头带过路,上威海陈府办差。陈军门和文成侯的关系,曹吉安公公应该向厂公提起过的……”

张洪曾充当曹吉安、路小川的帮凶,事败之后,曹吉安被五马分尸,路小川被打断手脚送回京城,他却因为官职太低不够显眼,逃过一劫。这次曹化淳来山东办差,依靠前东厂提督的余威,召集山东境内厂卫体系的人随行效力,响应者寥寥,张洪因为担心呆在文登县被陈雨秋后算账,便巴巴地跑来抱大腿,寻求新靠山。

曹化淳拍了拍脑门,懊恼地说:“吉安是在信中提起过,咱家忘了。难怪这老狐狸一口回绝,本以为他怕得罪人,却不料是为了女婿出头。”

张洪谄媚地说:“小的对陈雨颇为了解,此人最为桀骜,仗着手里有兵,是个混不吝的角色。对付这样的人,厂公不必急于求成,可以智取。反正圣旨只给了他三月的期限,等他陆师大军离开,只剩下水师,厂公再去接管也不迟,料那些水师将领和刘公岛的差人也不敢抗命。”

曹化淳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他点点头:“那就让陈雨再嚣张几天。咱家就去文登县守着,就不信他敢抗旨,拒不出兵。”

几天后,陈雨正在院中抱着儿子和几个妻妾晒太阳,王有田兄弟联袂而至。

王为民禀报:“侯爷,新任镇守太监曹化淳来了,现滞留文登县,看样子短时间内没有去济南的打算。属下已经在威海卫各处安排了人手,防止他派人过来刺探消息。”

陈雨用胡须轻轻扎着儿子娇嫩的肌肤,不以为意地说:“这位昔日厂公越混越惨啊,居然接了以前门下狗腿子的差使。他愿意呆在文登县,便随他去,你做好保卫便是。”

“是。”

“你扎疼威儿了。”苏颖嗔怪地接过儿子,转手递给跃跃欲试的顾影,陈卓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

王有田禀报:“情报司收到消息:皇太极秘密派出使者与朝廷联系议和之事,约定在山海关会谈;倭国那边,幕府下了征讨令,召集亲藩大名和西部大名聚集兵马,意图在我军出发去陕北后,改易对马藩、夺回釜山倭馆的控制。”

“什么?”陈雨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石桌上的茶杯被碰倒,“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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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一章 形势有变

情报司呈送的线索份量很重,不管是明清之间正式开始议和,还是幕府的蠢蠢欲动,对文登营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陈雨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脸蛋,对三个妻妾交代了一句:“你们带着威儿玩耍,我去处理一下事情。”然后示意王有田、王为民两兄弟跟自己走。

三人来到书房,陈雨坐定,开口问:“议和之事已经确定了吗,是否公开,双方各派什么人参与和谈?”

王有田回答:“确认属实,京城和盛京的兄弟先后报送了消息,两边对照无误。鞑子那边对议和没有刻意保密,但仅限于王公贵族知晓,朝廷这边则瞒得很紧,只有皇帝、杨嗣昌等极少数人知道,如果不是我们在杨府安插了人手,也不会这么快获悉。至于谈判的使者,朝廷派出的是辽东巡抚方一藻,盛京派出的是礼部承政巴都礼。”

“首轮谈判就派出了这样级别的官员,规格不低啊,看样子两边都有议和的打算,一拍即合。”陈雨沉吟道,“鞑子肯议和,多半是要腾出手对付我;朝廷虽然主要是为了对付流寇,但肯定也有针对我的心思在内。若真的议和谈成,对文登营来说弊远大于利。有田,你继续加派人手,务必要及时掌握和谈的最新进展,我好根据形势来决定下一步的打算。”

“遵命。”

陈雨接着问:“另外,幕府那边是怎么回事?”

“幕府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侯爷三月后要被征调去剿寇的消息,觉得机会来了,想要趁机驱逐我们在对马藩的人,废黜宗义成,并派兵渡海讨伐釜山,收回倭馆,战后永久关闭两国的通道,断绝生意往来。”

“卧槽!”陈雨忍不住说了句粗口。相比于明清议和,断绝海贸的通道对文登营的打击来得更直接,伤害更大。现在文登营大部分的收入都来自对日贸易,有了源源不断的银子,才能铸造足够的铳炮和战船武装军队、发放军饷,要是失去了这个收入来源,光凭刘公岛的进账,维持现有的军队规模日常运作可以,但想要扩充军队、发动大规模的战争就非常困难了。

“对马岛和釜山倭馆不容有失,对日贸易也绝不能中断。”陈雨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判断。

放在平常时候,他并不会把幕府的威胁放在眼里,上次奔袭江户,一把火差点把江户城下町烧成废墟,在文登营强大的水师实力面前,只会在自己陆上的一亩三分地蹦跶的幕府不足为惧。但如果朝廷和满清达成妥协,以各自的方式对文登营施加压力,无暇东顾的情况下,还真不一定有精力应付幕府的动作。

他想了想,吩咐王有田:“辽东那边要看着,日本那边也不能松懈,我让顾彪和商行的人还有对马藩协助你,密切关注幕府的动向,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禀报。”

“属下明白。”

陈雨又转向王为民:“朝廷肯定会对威海卫这边虎视眈眈,鞑子那边也会对铁山卫派细作渗透,内卫局要加派人手,保证威海卫和铁山卫两个地方都不出乱子。”

王为民连连点头:“属下全力以赴,曹吉安那样的事情,绝不会出现第二次!”

等王家兄弟走后,陈雨对门外喊:“来人,把兵工厂管事林阿福叫来。”他有一种预感,与朝廷、满清、幕府三方的矛盾积蓄到一定程度后必定会诉诸武力,而文登营是全火器化部队,器械弹药的消耗极大,那么提前做好武器装备的装备是很有必要的。

陈雨做好了应对各方势力的准备,而辽东的议和、幕府的反攻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离文登营出兵陕北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不到了。

曹化淳来到山东后,一直没有去济南,而是呆在文登县,在陈雨的眼皮子底下守株待兔。他对赴济南上任并没有什么热情,区区一个镇守太监的头衔并不被他放在眼里,顺利接管刘公岛和威海水师、重回东厂提督的宝座才是他山东之行的目的。但在登州吃了软钉子之后,他意识到了接管的差使很棘手,便老老实实等着陈雨出兵后再去捏软柿子。

原本他安安分分呆在文登县,尽管与陈雨近在咫尺,他不提接管的事,陈雨也装作不知道,彼此相安无事,但一份密旨的到来打破了这个短暂的平衡。

曹化淳读完密旨的内容后,仰天大笑:“事情居然会演变到这种地步,那么咱家的差使就好办多了。”

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群随从凑趣地问:“曹公公何事这么高兴?”

曹化淳欲言又止,把密旨装入一个匣子小心收好,塞入袖袍中,嘿嘿一笑:“暂时不能对你们说,免得泄露天机。你们只要知道,有朝廷撑腰,咱家的差使很快就能办好,到时候守着刘公岛这个聚宝盆,你们就等着吃香喝辣吧!”

随从们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后半句话还是能听懂的,一想到能染指禁海缉私的肥差,个个都兴高采烈起来。人群有一个汉子,虽然跟着大家一起笑,却不经意地盯着那个匣子看,似乎别有用意。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一个身影悄悄来到曹化淳房间的窗外,戳开窗户纸,伸出一根竹筒往里面吹了些什么,然后躲在墙角耐心等待。听到房内传出呼噜声后,他用刀撬开窗户,蹑手蹑脚钻了进去。

片刻之后,这人从窗内原路返回,消失在夜幕中。

次日,威海卫陈府。

陈雨神情严肃地问站在下首的王有田和一名中年汉子:“确认没有看错,有没有让曹化淳发觉?”

中年汉子说:“属下按王总管的安排,跟随锦衣卫的人混到曹太监身边做帮闲,得知这份密旨后用迷香迷晕了曹太监,潜入其房中,借着烛光看完了其中内容,然后放回原处,并无人察觉。属下识字,而且记性好,内容不会错的。”

第四百九十二章 自古帝王多疑心

听了王有田和探子的禀报,陈雨陷入了沉思。事情一下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着实超出了他的意料。

原来,朝廷在密旨中告知曹化淳,务必在文登营出兵的最后期限到来前尽快接管刘公岛和威海水师,至于陈雨是否痛快答应,让其不用担心,以祖宽为首的八千关宁铁骑已经南下,随行的有天津总兵王洪、保定总兵刘国柱、通州总兵杨御蕃、昌平总兵陈洪范,加上山东本地的登州总兵吴安邦、义勇总兵刘泽清,共计六万大军,届时会齐聚威海卫,一旦文登营拒绝出征,就视为“叛军”,以武力镇压。

朝廷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坚定的决心,而且不惜动用堪比勤王规模的大军?陈雨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就在两个月之前,虽然自己有诸多让朝廷不满的地方,但朝廷始终还是以安抚为主,从未有过彻底撕破脸的迹象,毕竟一支能屡次击败清军的常胜之师,朝廷不愿也不敢轻易去动。

思来想去,陈雨还是没有理出头绪,他吩咐王有田:“事出反常必有妖,朝廷突然这么做,绝不仅仅是为了刘公岛每年百八十万两银子的进账,肯定有其他原因。你再想办法打探,一定要查到真相。”

“遵命。”王有田一口应下,带着卧底的汉子走了。

陈雨神情严肃,眉头紧锁。他不害怕与朝廷为敌,但必须要知道朝廷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了解朝廷的底牌和动机,做到知己知彼,才能对症下药,决定自己下一步的计划。

接下来的十来天,坏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内卫局的人抓到了数名企图潜入威海卫的细作,经过审问,大多是京城锦衣卫派来的,任务是打探文登营在威海卫的具体兵力和驻扎情况。

然后情报司也接连禀报,朝廷秘密调遣的以关宁军为首的大军,分别从京师、天津、保定、通州、昌平等地先后进入了山东境内,暂时聚集在青州府,也没有通报登莱巡抚陈应元,对外则宣称要前往西北剿寇。

山东境内潜流暗涌,其他地方也不安生。

铁山卫那边,发现了大量跟随南逃汉人混入的满清细作,比以往的渗透力度大了许多,虽然抓了不少,但谁也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同时,盛京那边传来最新的消息,开春之后,皇太极就会再度御驾亲征,举国之力攻打铁山卫;大海的东面,幕府已经正式下发了征讨令,幕府军和亲藩大名的军队征调完毕,西部诸大名也在幕府的压力下各自抽调了几千到上万不等的兵力,聚集了大量船只,只等一声令下,就发兵征讨对马岛和海峡对面的釜山。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时间从威海卫到铁山卫、从釜山到对马岛,文登营的各处地盘都面临着严峻的危机,各路对头似乎商量好一般,不约而同地动手了。

很快,离圣旨规定文登营发兵陕北剿寇的期限已经只有七天了。

关键时刻,情报司不负众望,送回来了最重要的消息。

陈雨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良久,深呼吸一口气。

“原来如此。”

站在下首的王有田禀报:“朝廷这次对出动大军进驻山东一事没有经过朝会商议,是乾清宫直接下的圣旨,杨阁老亲自坐镇兵部督办,许多大臣都不知道。幸好兵部陈尚书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他私下透露了消息给咱们派驻京城的兄弟,这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陈雨闭上眼睛,推演了一遍事情的过程。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崇祯看到“无意中截获”的满清“密信”时大发雷霆的场景,杨嗣昌在一旁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把原本可以斟酌推敲的事情推向不可逆转的地步。接下来就是召集兵部尚书等大臣秘议如何应对,然后出炉了最后的决定。

通过线报的描述,陈雨几乎可以猜到崇祯的原话:“……鞑子不可能无缘无故送这么一封信给陈雨,二者很有可能私下勾结。朕不会冤枉忠心的臣子,但绝不放过狼子野心、私通鞑虏的佞臣!且看文登营期限一到是否出兵,如果老老实实奉召去陕北,那这封信就是伪汗皇太极的离间计,如果拒绝出征,那就坐实了朕的猜测,此人必是吃里扒外的奸臣无疑!能力越强、危害越大,朕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将此獠诛杀于威海卫,免得荼毒中原,引发社稷动荡、江山不稳。大明,绝不能出现唐朝安禄山那样的祸害!”

想通了事情的原委,陈雨怒极反笑。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冷笑道:“自古帝王多疑心,朱由检也不例外。皇太极这种老掉牙的伎俩,居然也能轻易得逞?文登营立下这么多功劳,斩杀鞑子无数,却抵不过一封所谓的‘密信’!如果我是卢象升这种愚忠的大臣,岂不会郁闷而死?”

王有田说:“侯爷也不必动气,皇帝虽然刻薄寡闻,但也给咱们留了回旋余地,只有拒不奉召才会动手,并不是一棍子打死……”

陈雨摇了摇头:“如果他真的相信我没有和鞑子勾结,就不会事先调遣大军入境,虽然说得好听,其实只是为镇压战功卓著的文登营找一个理由而已,向天下人给一个交代,否则以后谁给他卖命?”

他轻轻地撕碎了那一张纸:“不过无所谓,我陈雨不畏皇权,文登营也不会怕任何对手,更不会忍气吞声奉召出征陕北,把家底都献给朝廷换取一时的苟延残喘!他不仁,我便不义,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对朝廷动手,现在送上门了,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王有田心中一惊,继而生出几分期待。

“侯爷的意思是?”

“来人,召集文登营千户、总管以上级别的所有人来府中共商大计。”陈雨雄心勃勃地说,“我要把这次危机变成文登营的机会,涤荡群丑,打出一片朗朗乾坤!”

第四百九十三章 清君侧

陈府大厅,人头攒动,文登营军队、兵工厂和商行所有的军官、管事几乎都到齐了,只有顾大锤父子等少数在铁山卫、釜山倭馆坐镇的人来不及赶回。

陈雨没出现之前,众人小声地议论,互相打听消息,试图提前知道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够资格坐在这里的都是文登营各领域的高层,不同程度参与了文登营的历次重大决策和行动,政治敏感性远胜普通士兵和匠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这次只怕有大事发生。

但互相交换小道消息之后,众人还是没有理出头绪,毕竟事情来得太突然,“密信事件”还来不及公布于众。唯一知道一些端倪的就是情报司主官王有田,但是在陈雨没有宣布自己的决定前,他不敢妄自揣测并透露消息。

议论一番无果后,陈雨终于出现了,原本嗡嗡嗡的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众人望着他,好奇之中夹杂着几分期待。

陈雨面色看起来还算平静,他环顾四周,缓缓开口。

“诸位,召集你们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在商议之前,先通报几个最近收到的消息。有田,把你掌握的情况跟大伙说说。”

王有田身为情报司主官,分析汇总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线索,对这些事情已经倒背如流,闻言站了出来,朗声说:“情报司从京城、辽东、朝鲜、日本各地传回线报:朝廷调了六万大军进驻青州,以关宁军为首,其余分别来自天津、通州、昌平等地;鞑子加大了对铁山卫的渗透力度,细作人数比往日大大增加,而且据可靠线索,开春之后就会举国之力渡江攻打铁山卫;幕府下达了征讨令,纠集大军,号称十万,只等我军出征陕北剿寇,兵力空虚之时,就大举渡海征伐对马岛和釜山,收回倭馆,永断海贸……”

听到这里,众人开始骚动起来。邓范率先说道:“鞑子亡我之心一直不死,加派细作、攻打铁山卫也在意……意料之中;江户一战后,幕府对我们面服心不服,趁我军被调离山东,东面兵力空虚,想要收……收复失地、挽回颜面,这番举动也不奇怪。可朝廷调动大军到青州,离威海卫仅一步之遥,这是怎么回事?”

王有田看了一眼陈雨,得到肯定的眼神,继续说:“邓千户别急,我还没说完呢。皇太极为了离间朝廷和侯爷,以他的名义拟了一封拉拢侯爷的密信,信中宣称愿意以重金购置文登营打造的铳炮和战船,以此换取文登营从此不与他们为敌,同时还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声称只要在鞑子大军南下逐鹿中原之时,文登营保持中立或者发兵夹击朝廷,就愿意封侯爷为藩王,世袭罔替,山东、朝鲜都可为封地。而这一封密信,根本没有送到侯爷手中,却‘无意’落入了朝廷手中,呈到了皇帝面前……”

众人闻之哗然。这番话信息量太大,透着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陈雨示意王有田站回去,朗声说:“都听明白了吧?朝廷担心我经不起诱惑,与鞑子勾结,所以秘密调派大军进驻青州,以防万一。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估计你们和我一样,都感到寒心,为什么文登营立下赫赫战功,却遭到朝廷这般怀疑和猜忌?”

张富贵不忿地说:“戏文里都说,伴君如伴虎,皇帝喜怒无常,总归是不好伺候的。打生打死却换来这样的待遇,早知道就不去勤王了,任凭多尔衮把京城闹个天翻地覆,关我们鸟事!”

陈雨不急不忙地说:“从我们的立场来说,确实觉得朝廷的做法不可理喻。不过站在皇帝的角度,似乎也能理解:我杀曹吉安也好、不服兵部调动也罢,在皇帝眼里只不过是骄兵悍将,能打胜仗就行,其他小毛病捏着鼻子也忍了,大明这样的将领多了,从祖大寿到左良玉,朝廷何时处置过他们?不过有了皇太极的这一封密信,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蒋邪冷不丁插了一句:“祖大寿拒不奉召也好,左良玉纵兵劫掠也罢,在皇帝眼里不过是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但是接受鞑子的封赏拉拢,影响到朱家的江山稳固,那就是不共戴天之仇了。”

“说的没错。”陈雨说,“皇太极开出的条件看起来很优厚,逻辑上也说得通:我打不过你,就收买你,大伙一起吞了朱家的花花江山,皆大欢喜。皇帝不放心我,派出大军压阵,也不奇怪。现在文登营面临一个抉择:想消除朝廷的猜疑,就出兵去陕北剿寇,顺带把威海卫这块地盘和刘公岛的进账都献给朝廷,作为投名状表忠心;如果不出兵,就要以‘叛军’的身份面临朝廷大军的镇压。你们说说看,怎么选择?”

蒋邪冷冷地说:“一旦把人马都拉到西北去,受人节制、损兵折将不说,三五年都未必能回得来,而且还丢失了威海卫和刘公岛,铁山卫、釜山、对马岛也无暇顾及,鞑子和倭人又一直虎视眈眈,弄不好全都被攻占。没有了这些地盘和进账,文登营还拿什么立足?难不成和左良玉一样,靠劫掠百姓和杀良冒功混日子?”

“对,绝不能奉召!”

“辛苦打下的地盘,一块也不能丢!”

众人同仇敌忾,纷纷表态。

陈雨扫视众人,观察着他们的反应。邓范、蒋邪、张富贵等人是起家以来的老班底,态度非常坚决,林阿福等工厂管事的前程命运全部依附于文登营,自然也是站在这边,但是赵梓隆、吴大海等前卫所官员神情却有些纠结。

他点名赵梓隆:“文登营发展到今时今日的规模和地位,是大伙一起努力的结果,现在要做的选择决定了文登营以后的命运,所有人必须一条心,赵同知,你的意见呢?”

赵梓隆犹豫片刻,站了出来,拱手道:“侯爷,今上虽然行事操切了一些,但终究不是碌碌无为的昏君,之所以如此对待功臣,想必是听信了佞臣谗言蛊惑,只要肃清朝堂,事情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还请侯爷三思,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保住文登营,又不与朝堂为敌,毕竟君臣反目、同室操戈,只会便宜了鞑子。”

陈雨狡黠地一笑:“赵同知言之有理,与我不谋而合。我不能让文登营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也不能让皇太极坐山观虎斗,所以,铲除奸佞、拨乱反正,才是最好的选择。我决定,效仿成祖,起兵北上,诛奸臣、清君侧!”

第四百九十四章 统一思想

“清君侧?”

这三个字一出,全场寂静了片刻,然后沸腾了。

几乎所有人都喜出望外,对于陈雨的决定,他们打心眼里拥护。张富贵更是挥舞着拳头兴奋地嚷嚷:“早该如此,咱们受朝廷的鸟气已经够了!”

唯独赵梓隆有些担忧地问:“侯爷真打算这么做?属下赞同肃清朝堂之举,让圣上免受佞臣蛊惑,但以一隅之地对抗朝廷,从古至今,大多都以失败而告终,还请侯爷慎重考虑。”

张富贵不满地说:“赵同知,还没动手就说丧气话,你到底站哪边?你读书多、见识广,倒是给俺说说,都有哪些人失败了啊?”

见两人产生分歧,其余人渐渐安静下来。

赵梓隆镇定地回答:“我是文登营的人,自然站侯爷这边,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帮助侯爷谨慎决策是我的本分。大明立国之前,史上一共有三次打着清君侧旗号的行动,无一成功。西汉初年,汉景帝接受御史大夫晁错建议削藩,吴王刘濞联合其他七个藩王起兵攻打长安,史称‘七国之乱’,在梁王刘武和大将周亚夫的配合下,仅三个月便被平定;唐天宝十四年,节度使安禄山以‘奉密诏讨伐杨国忠’为名在范阳起兵,虽声势浩大,但两年后就被其子安庆绪所杀;元至正二十四年,大将孛罗帖木儿卷入了帝党和太子党的党争之中,为支持元顺帝对抗皇太子子爱猷识理达腊,以‘清君侧’之名率兵攻入大都,却在次年反被元顺帝派人刺死。这几人都是当时的风云人物,最终均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

张富贵张大了嘴,呆了片刻,最后挤出一句:“你见识多,说不过你,俺反正听侯爷的。”

蒋邪淡淡地说了一句:“赵同知博古通今,轶事典故信手拈来,令人佩服,但唯独漏了成祖的靖难之役。成祖当年仅凭北平一府之地,以弱胜强,攻下应天府,即位之后征安南、伐漠北,铸就大明盛世。有这样的成功范例,难道还不够吗?”

赵梓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我并没有对侯爷不敬的意思,但成祖毕竟是皇室血脉,哪怕取惠宗而代之,大义名分上没有遭人诟病之处……”

张富贵面皮都涨紫了,脱口而出:“俺没念过什么书,但也知道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

“好了!”陈雨开口阻止了张富贵把那句话说出来,“你们说得都有道理,虽然所站的角度不同,但都是为了文登营。看法有分歧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理不辩不清,道不辩不明,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说清楚了,心气顺了,才能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

他环顾四周,正色道:“文登营起兵‘清君侧’,并不单纯是为了造反做皇帝,而是铲除朝中奸佞,拨乱反正。只要皇帝愿意听从我的建议,废黜杨嗣昌、高起潜之流,任用贤能,让朝堂重回正轨,我也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把大明拖入内战的泥淖,让鞑子渔翁得利。华夏万里锦绣江山,不管谁坐龙椅,只能是汉人的,绝不能让蛮夷染指!”

这番话说得很有艺术性,明面上一口咬定出兵“清君侧”的目的是“铲除奸佞,拨乱反正”,声称不是为了夺皇位,但也没有把话说死,堵了自己的后路。潜台词就是,只要你崇祯乖乖听我的,皇帝可以继续让你做,如果不乖,那就很难说了。

众人人听得热血沸腾,纷纷说:“侯爷说的极是,汉人江山只能汉人来坐!”

“所以,文登营起兵北上的口号便是‘诛奸佞、清君侧’,目的是为了正本清源,我个人并无私心,身正不怕影子斜,赵同知的担忧是多余的。”陈雨大义凛然地说,“但是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一定会有牺牲,也会遭遇小人的诬陷诋毁,指责我们想夺权篡位、颠覆朝纲,如果有人担心身家性命不保或者口碑名誉受损,现在可以站出来说声不跟着我干,我绝无二话!”

张富贵第一个大声说:“俺一切都是侯爷给的,侯爷让俺干啥就干啥,上刀山下火海都不眨一下眼,不管是锄奸还是造反,猴子都追随到底!”

邓范也不甘落后:“属下本是破落军户,没有侯爷提携,只是蝼蚁一般的角……角色而已,属下必誓死追随侯爷!”

蒋邪平静而坚定地开口:“属下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唯独佩服侯爷一人,不管干什么,算我蒋邪一个!”

接下来林阿福、王有田、王为民等人纷纷跟着表忠心,表示追随陈雨到底。很快就只剩下赵梓隆、吴大海等前卫所军官寥寥数人没有表态了。

吴大海看了赵梓隆一眼,默默地站了出来:“我吴大海官职低微,也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就所见过的人而言,多是庸碌无能、贪婪卑鄙,只有侯爷是真心愿意做事,而且也能做事。吴大海虽没什么本事,却也愿意追随侯爷北上,轰轰烈烈大干一场,震慑宵小、涤荡群丑,还大明一片朗朗乾坤!”

一片寂静中,赵梓隆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也站了出来:“赵某世代蒙受皇恩,说话做事比诸位多了些顾忌,但绝非迂腐之人。如今大明沉疴痼疾、文恬武嬉,不复当年,才会导致流寇横行、鞑虏入寇而无能为力。乱世用重典、沉珂下猛药,放眼天下,除了侯爷,也无人能改变大明的现状了。只要侯爷不嫌弃,下官愿追随左右效力,与诸位携手共创大业!”

众人顿时欢呼起来,张富贵更是拍着赵梓隆的肩膀说:“赵同知,俺差点看错你,还以为你稀罕朝廷的官职俸禄,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呢!”

邓范笑着拉了一把张富贵:“猴子,你悠着点。赵同知担任正四品佥事时,你还只是种田修墩堡的低贱军户呢,别仗着侯爷宠你就尊卑不分。”

赵梓隆微笑道:“都是为侯爷效力,没有尊卑之分,不妨事的。”

陈雨朗声说:“很好,大家伙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才能做到同心协力、其利断金。现在我来宣布起兵北上的差使安排!”

一听进入正题了,所有人都收敛了笑容,昂首挺胸站好。

第四百九十五章 运筹帷幄

陈雨朗声说:“既然要出兵北上,就要名正言顺。出兵之前,由赵同知拟一份檄文,昭告天下,阐明文登营‘诛奸臣、清君侧’的宗旨,以安抚天下军民之心,不让大明陷入内乱,不给鞑子浑水摸鱼的机会。”

赵梓隆拱手道:“下官遵命!”

“以关宁军为首的六万官兵在青州虎视眈眈,是我军北上的第一个拦路虎,我们不能和他们纠缠,必须尽早赶到京城。”陈雨说,“邓范行事历来稳妥,就由你领两个协,再把赵同知在威海卫编练的三千新军也拨给你,共计七千兵力,设法引开他们,战场尽量避开登州,一来为主力北上扫清障碍,二来避免将战火波及威海卫,保住兵工厂等处无虞,能做到吗?”

邓范正色道:“官兵虽多,但除了关宁军都是土鸡瓦狗尔,人数虽多也不足为惧。属下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替侯爷牵制住他们!”

“朝廷在北直隶能抽调的兵力基本上都在青州了,只要拖住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京城,就算兵部想从其他边镇调兵遣将也是远水难救近火,所以对付朝廷我不是很担心。”陈雨说,“但铁山卫和釜山那边也不容有失,陆师不能兼顾,就只能依靠水师了。”

苏大牙站出来,拍着胸脯保证:“有水师在,保管倭人片板不得过海!”

陈雨嘱咐:“你的防线不是釜山外海,而是对马海峡。釜山倭馆不能被毁,对马岛也要设法保住,宗义成已经上了我们的船,无路可退,可以算我们的人了,护得他周全,也算是千金买马骨,让西部各藩看看文登营的实力,只要跟着我们干,既能发财,安全也有保障——拉拢了他们,对付幕府就更容易。”

“属下明白。”

“另外,我会派人知会郑芝龙,让他在这场较量中保持中立,而且暂时中止与长崎的买卖,尤其是生丝等必需品。这样也能一定程度削弱幕府的决心,减轻你那边的压力。”陈雨说,“日本是个岛国,这些东西全靠大明输入,德川家光想断绝对马岛与釜山的贸易通道,倚重长崎与福建的渠道,我就让他明白这么做的后果。”

苏大牙疑惑地问:“道理我明白,幕府以为东方不亮西方亮,可如果两边都不亮他就抓瞎了。但问题是郑芝龙会听我们的吗?每年光是生丝买卖的进账就是几百万两的真金白银,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会乖乖配合我们的行动?”

“对啊,断人财路杀人父母,这句话放在文登商行身上是一样的道理啊!”陈雨眼神凌厉,“如果我的财路被断了,只剩下郑芝龙一家独大,赚得盆满钵满,我会眼睁睁看着吗?等搞定了朝廷,回头就把所有兵力投入与郑家的斗争,我没钱赚,你也别想赚,大家一起拼个鱼死网破,看谁笑到最后?”

苏大牙点头称是:“以咱们文登营水师的实力,郑芝龙必须要掂量清楚,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他终究是个生意人,知道怎么做才划算,不会与咱们死磕的。”

赵梓隆也说:“同时他还是朝廷的官,海防游击职位不高,到底是个官身,听说还有可能晋升福州提督,有了官家身份做依仗,做生意就更加游刃有余。如果文登营‘清君侧’成功,掌控了朝堂的话语权,钳制他的手段就更多了,拿下他的官职轻而易举,这一点他不会不明白。”

陈雨对赵梓隆竖起大拇指:“赵同知看得很准,正是如此。郑芝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海寇变成了朝廷命官,依靠官府的支持做的风生水起,自然不会甘心脱下官袍,重新回到海寇的老路。”

他转向王有田和王为民兄弟:“铁山卫那边,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但小心驶得万年船,该有的防备必不可少。内卫局加大清查力度,抓捕漏网的细作,同时暂停接受南逃的汉人,在大军从京城返回以前,务必不能让鞑子再渗透进来,掌握我们的兵力虚实;情报司也要继续密切关注盛京的动向,万一皇太极提前发起攻击,我必须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好采取对策。”

两人齐声应下:“属下遵命!”

陈雨继续说:“此次北上事关重大,不能有任何意外,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尚可喜在皮岛雌伏了几年,粮饷都是文登营资助,吃我的用我的,也该派上用场了。水师派运兵船把东江镇各岛几万人马都运出来,从天津登陆,与文登营一起去京城,到时候让他留在外围做炮灰,挡住朝廷可能调动的其他大军。”

赵梓隆提醒:“东江兵马摆在东面更合适,朝廷最有可能调动辽东镇的军队南下。虽然祖宽带领了八千精兵来了青州,但朝廷和鞑子议和成功后,山海关那边是可以再抽调一两万铁骑出动的,这些兵马远胜北直隶其他官兵,不可不防。”

陈雨点点头:“赵同知说的没错,辽东那边不能不防,就摆在东面好了。”

然后对林阿福说:“我要扩充队伍,把所有的农兵都编入战兵,急需大量火器。安排工匠们加班加点,扩大铳炮产量,越多越好,不要怕花银子,铁料管够,每人加一个月工钱,算加班费。”

林阿福恭敬地说:“属下遵命,工厂这边保证不拖侯爷的后腿!”

安排妥当之后,陈雨高举拳头挥舞着,大声说:“文登营的命运如何,全在这一次了,能否如愿,全靠诸位,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齐声道:“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散去后,陈雨留下了张富贵和王有田,带到了书房。

关上门后,陈雨说:“有个任务交给你二人,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免得泄密。猴子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有田是情报司的主官,精明能干,也只有你们才能让我放心。”

两人齐声说:“请侯爷吩咐。”

陈雨低声说:“我要猴子带人潜入京城,有田调度情报司人手配合,在我大军主力抵达京城时,制造混乱,打开城门,让大军顺利进城,避免陷入攻城鏖战!”

第四百九十六章 醉卧美人膝

“潜入京城,打开城门?”

听了陈雨的话,张富贵和王有田两人先是一惊,继而大喜。这种秘密任务难度极大,很有挑战性,但一旦做成功,他们就是文登营”清君侧“行动成功最大的功臣之一,不亚于领兵打仗的邓范、蒋邪等人。

“特意把你们两人留下来单独交代,就是为了避免更多人知晓此事,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威海卫内必定有漏网的锦衣卫探子,参与的人越少,消息泄露的可能就越小,免得京城那边有了戒备。”陈雨说,“此事非常重要,关系到整个北上行动的成败。‘兵贵精不贵多’,为了保证兵员素质,文登营再怎么临时扩充,加上农兵中的佼佼者,也不过三五万人,再多就会影响军队的整体战斗力,而这点兵力放在诺大的京城算不得什么。如果依靠常规方式攻城是绝不可取的,一来攻城战损耗太大,二来拖的时间长了,舆情对我们不利,还要面对接踵而来的勤王兵马,我们拖不起,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赚开城门,一口气抵达紫禁城外,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两人连连点头:“属下明白,夜长梦多,这种事越快越好。”

“所以,你们准备好之后,明日就出发,不必随大军同行。”陈雨嘱咐,“有田负责调度情报司在京城内的人手予以配合,猴子就负责具体行动。这件事必要时可以寻求左都御史唐大人、兵部尚书陈大人等人的协助。”

张富贵提出疑问:“这些朝廷大官会冒着风险帮助咱们吗?”他虽然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也知道“清君侧”是个风险很大的事情,成王败寇,一旦失败,就是乱臣贼子,只要沾边的人都有风险,唐世济、陈新甲等人虽然和陈雨是盟友关系,但未必会把身家性命都押注上去进行豪赌。

陈雨不慌不忙地说:“我会分别写封亲笔信让你带去给他们。你只在他们的权限范围内寻求适当的帮助,不需要他们站出来公开支持,风险不会很大,万一我失败了,他们也能全身而退;但是如果他们选择明哲保身、袖手旁观,一旦我成功了,事成之后可要秋后算账的,到时候就别怪我不念旧情。他们都是聪明人,相信会权衡利弊的。”

张富贵点点头:“俺明白了。”

安排妥当之后,张富贵和王有田离开了书房,去做出发前的准备了。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陈雨深呼吸了一口气,该考虑的都考虑到了,接下来就看结果如何了。如果这次行动成功,自己就能改变大明的历史;如果失败,就会背负着叛乱的罪名死于乱军之中或者在菜市口被斩首示众。

想到这里,陈雨有些好奇:如果自己在这个时空死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是重新穿越回现代,在明朝的经历只是南柯一梦,还是彻底消失,两个时空都不再有自己这个人?这个问题过于深奥,超出了所学知识能够解读的范畴,陈雨一时陷入了沉思。

良久,夜幕降临,四周黑暗了下来,下人们点燃了府中各处的灯笼。顾影风风火火走了过来,临近他身边时似乎想到了什么,改成了小碎步,尽可能用温柔的语气说:“老爷,吃饭了。”

陈雨这才从沉思中惊醒。他扭头看着顾影,一把揽住她的腰,笑道:“老爷就喜欢你大大咧咧的性子,你也不用装淑女,这样不别扭吗?”

顾影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的步伐。

“老爷不嫌弃就好,妾身舞刀弄枪习惯了,爹让我学的礼仪规矩实在做不来。”

两人说笑着到了小厅,饭菜已经摆放好,其他妻妾都在站立等候,只等他这个一家之主入座。

陈雨在上首坐下,示意众人都坐。等他坐定,陈卓、顾影、苏颖也依次就座。拿起筷子之后,陈雨看到小环站在旁边,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便问:“小环,你怎么不坐?”

小环愣了一下,回答:“婢子什么身份,怎么能与老爷和夫人、姨娘们同桌?”

“以前你有顾虑,老爷也不强求你,现在你也是老爷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坐?”陈雨不容置疑地指着苏颖下首的位置,“以后你也是姨娘的身份,这个名份老爷不会亏待你。”

小环又惊又喜,一时间居然痴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陪嫁过来之后,贴身伺候陈雨和陈卓,连同房也不避讳,但陈雨婚后就奉召勤王,她一直没有机会履行通房丫鬟的义务,直到这次大胜而归后,才破了她的身子。原本想着有通房丫鬟的地位就不错了,没想到可以一步到位成为妾室。

对这个安排陈卓是最高兴的,她笑眯眯地轻轻推了推小环:“老爷疼惜你是好事,让你坐就坐,别傻愣着。”

顾影和苏颖都是豪爽的性子,没有寻常女子的心机,而且对活泼伶俐的小环印象也很好,都笑着说:“大家以后都是姐妹了,一起坐,我们吃饭也不习惯你站着服侍。”

众人都发话了,小环才小心翼翼地挨着苏颖坐下,思来想去,觉得下半生有了依托,忍不住眼泪滴了下来。

陈雨笑吟吟地看着妻妾们,环肥燕瘦、莺莺燕燕,心里很是满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么真实而幸福的感觉,绝不可能是一场梦,之前的念头都抛到了脑后。他宣布:“不久之后,老爷要去北方办件大事,离出发还有些日子,老爷要挨个宠幸你们,雨露均沾,最好等老爷办完事回来,每个人的肚子都大起来,给陈家添丁进口!”

妻妾们闻言都害羞起来,陈卓嗔怪道:“老爷怎么在这种场合说这些话,哪像个侯爷的样子?”没有人询问陈雨要办什么大事,这本不是女人该关心的事,而且在她们几人心中,自己的男人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自己只需在他的庇佑下享受相夫教子的幸福就好。

陈雨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今日高兴,陪老爷小酌一杯。吃饱喝足,就去行敦伦之事。今晚先从夫人开始,小环也一并侍奉。”

妻妾们又喜又羞,纷纷端起酒杯掩饰自己的惊喜和期待。笑声从小厅传出,弥漫着一股旖旎而幸福的味道。

第四百九十七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从驻扎青州的官兵到滞留文登县的曹化淳,所有人都在等待圣旨限定文登营发兵出征的期限到来。表面上看,威海卫一带风平浪静,青州的大军和近在咫尺曹化淳通过种种渠道了解到的信息,自陈雨以下,文登营的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唯一感到不对劲的就是厂卫机构了。东厂在曹化淳被贬后,群龙无首,无法正常运作,打探消息的重任都压在了锦衣卫身上。但让他们觉得蹊跷的是,派到威海卫境内的探子如同泥牛入海,一个个都失去了联系,没有按照往常的规矩定时回报消息,导致锦衣卫无法掌握文登营的最新动向。

作为朝廷的特务机关,锦衣卫这点警惕还是有的,山东各级锦衣卫意识到很可能出事了,逐级上报,请求指示。但是从当地锦衣卫百户层层上报到远在北京的北镇抚司衙门,程序繁冗,想要在几天内作出应对,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派出去的探子此刻都在文登营内卫局私设的暗牢里,遭受严刑拷打,很多人没有熬过去,死在了自己最擅长的刑具下。

作为对手,内卫局虽然在经验和个人能力上不及延续了几百年的锦衣卫,但胜在经费充足、指挥层级简单、调动灵活,加上与情报司分工合作,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效率反而比依附于东厂、兼顾情报搜集和监视官员等各种任务的锦衣卫更高。指挥使骆养性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场黑暗中的交锋中处于全面下风,由此产生的后果是朝廷和文登营在情报信息上完全不对等,在即将发生的军事冲突中处于两眼一抹黑的劣势。

在这样的背景下,祖宽等将领没有进行任何军事部署,只是安心等待。因为他们接到的任务是镇压拒不奉召的文登营,现在期限未到,触发条件没有产生,他们又何必大动干戈,白白忙碌?潜意识里,他们也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毕竟谁也不想和名声在外的文登营硬碰硬,自己几斤几两都清楚,收拾一下流寇还行,难道还能强过鞑子八旗大军和多尔衮、阿巴泰、豪格、阿济格等清军名将不成?

青州大军按兵不动,文登营却暗自动起来了。遮蔽了锦衣卫的情报网络后,各条线都在紧张地运作,平静的表面下,潜流暗涌。

兵工厂灯火通明,工匠日夜轮班赶工,一批批火铳和大炮被赶制出来交付部队;赵梓隆和吴大海牵头,将隶属于文登营四卫四所改编后的兵力进行了整编,三千新军拨入邓范麾下,其余一万农兵发放火铳,转为战兵,编入各协,威海卫境内的正式兵力一下就增加到了两万多人;铁山卫扩充的规模更大,三万农兵在接收了火器之后也加入了战兵编制,文登营总兵力扩充到了五万,达到了成军以来的最高峰;水师的战船悄悄离开了刘公岛港口,赶赴对马海峡,用来运兵的福船、广船全部集中,连禁海缉私的的船只也全部被抽调,暂时放弃巡逻渤海海峡,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服务。

皮岛总兵官府邸。

尚可喜读完陈雨的亲笔信,拍着胸脯对使者保证:“请禀报文成侯,末将唯他马首是瞻,一定按照指定的时间赶到天津卫,到时候任由差遣,绝无二话!”

福建中左所衙署。

郑家兄弟齐聚一堂,包括郑彩等手握实权的表兄弟在内,有资格参与的人都到齐了,商议如何应对来自山东的要求,毕竟文登营的水师已经是海上无法忽视的力量,除了数量之外,哪方面都不比郑家差,甚至还在郑家之上,对方提出二选一的方案,无法回避,必须谨慎选择,一旦踏错,就可能影响郑家未来的命运。众人各执一词,进行了紧张到窒息的讨论。

以郑芝豹为代表的强硬派主张不予理睬陈雨的要求,理由是郑家一旦低头,以后想要掌握海上的话语权就很难了。

“郑家已经对他们让步,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居然想把我们当做马前卒使唤,真当我们郑家是没有脾气的泥菩萨不成?”郑芝豹睁圆了眼睛,大声说,“虽然萨摩藩一战出师不利,但郑家并未使出全力,而且顾虑太多,真要当面锣对面鼓较量,未必会输。现在朝廷对陈雨百般提防,幕府也要对他动手,辽东的皇太极也恨其入骨,早晚要大打一场,陈雨四面受敌,形势对我们有利,照我说,不如趁他病要他命,一鼓足气灭了文登营水师,以后海上都是郑家的天下!”

老成持重如郑鸿逵等人则有不同看法:“当初郑家和文登营结盟,也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管是其水师的实力,还是朝中的人脉,都在郑家之上,硬碰硬只会两败俱伤,陈雨未必会彻底垮掉,但郑家可能会一蹶不振,以后想要东山再起就难了。答应陈雨的提议,无非是短时间内损失些银子,并不需要和幕府翻脸,坐山观虎斗而已,他成功了,皆大欢喜,他败了,自有朝廷收拾,我们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从福建到日本的洋面,从此都是郑家说了算。”

郑芝龙听了两边的意见后,作出了自己的判断:“陈雨要逆天而行,这份气魄我是佩服的。要是成了,不管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改朝换代,郑家都无法与其抗衡;要是失败,他就满盘皆输,性命不保,文登营也灰飞烟灭。答应他的话,无论他成败,我们都不吃亏;如果拒绝,则可能遭遇全面打压,丢官去职不说,中左所和安平老宅都不能呆了,代价实在太大……”

他沉吟片刻,最终决定:“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郑家不能冒险,就依了陈雨的话又何妨?派使者回话,就说郑家答应他所有的要求,对文登营和幕府两不相帮,同时暂停所有福建往长崎的商船,在京城那边未分出胜负前,一斤生丝都不卖给倭人!”

威海卫,陈府。

各处的消息都汇总到此,陈雨胸有成竹地笑了:“一切尽在掌握,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四百九十八章 祭旗

崇祯九年(1636年)秋,九月初八,是文登营奉旨出兵远征西北的日子。

从京城到山东,从朝鲜到日本,无数人都在关注这个日期的到来。因为出兵与否,直接决定了朝廷对陈雨和文登营的态度,也关系到与陈雨为敌的势力之命运。

青州大军进入了戒备状态,枕戈待旦;幕府大军已经在与对马岛两百里之隔的福冈藩集结,关船塞满了整个港口。战争的阴云同时笼罩了山东和对马海峡。

而这些敌对势力并不知道的是:负责牵制朝廷官兵的邓范已经率部挡在了青州进出威海卫的必经之路,做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准备;无数运兵船分别聚集于威海卫和铁山卫港口,等待运送文登营和东江镇的数万大军北上;苏大牙在杰特罗·威廉的协助下,集中所有战船,组成了数量可观的舰队奔赴对马岛,打算给渡海作战的幕府军来个半渡而击;作为应援,郑家停止了自家的船队,同时发出江湖令,拦下了所有去日本的武装商船,货物在中左所堆成了小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长崎接收不到来自南面的所有货物,包括生丝、绸缎、药材、书籍、南洋的香料……

曹化淳也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按照原定计划掐着日子从文登县动身,前往威海卫接管水师和刘公岛。根据随从打探来的消息,文登营确实有出兵的迹象,在卫城聚集了大军,而且准备祭旗。

“既然要祭旗,应该不会错了。”曹化淳眉花眼笑,对随从们说,“这事做不得假,祭旗之后却按兵不动,这不吉利,是军中大忌。”

随从们纷纷附和:“既然文登营要走,那么威海卫就是砧板上的肉,随公公怎么拿捏都无能为力了。”

“哈哈……”曹化淳笑得很开心。陈雨服软,奉诏出兵,自己办差最大的障碍就消除了,再加上背后青州的六万大军,底气十足,这次威海卫之行不出意外应该是一次愉快的旅程,不仅可以从陈雨身上找回丢失的面子,还能依靠这份功劳重回东厂。

文登县离威海卫指挥使司很近,也就六十里地。曹化淳一行赶了个早,天没亮就出发,到达目的地时还是巳时,因为高兴,历来养尊处优的曹化淳也不觉得疲倦,相反十分亢奋。

在卫城外数里就有兵士巡查,将一行人挡了下来盘查身份。曹化淳也没有惊讶,既然打算开拔远征,大军云集,保持戒备也是正常,当下让随从交出镇守太监的腰牌等信物证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官道上忽然出现的一座土城引起了他的好奇,这座横亘在进出威海卫必经之路上的土城是干什么用的?若说防山贼土匪吧,两人高的土墙有些小题大做了;若说防军队吧,又有些矮了,而且土墙也经不起炮轰。

他忍不住对盘查的兵士问道:“这土城干嘛用的?”

兵士含糊其辞:“上头吩咐下来的,我们当兵吃饷的也不好问,或许是大军出征,威海卫兵力空虚,防止山贼浑水摸鱼吧?”

曹化淳闻言嗤之以鼻,这陈雨真是小家子气,而且目光短浅。外出打仗还不忘扎个篱笆看家护院,真把威海卫当做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等你的人马一走,威海卫就回到了朝廷手中,作为奉旨接管此地的镇守太监,老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弄这些土坷垃有什么用?

兵士们验证了曹化淳的身份后,便放行了一行人。曹化淳坐在高头骏马上,志得意满地穿越了由拒马、沙袋等障碍物构筑的临时“城门”,来到了土墙之内。

等看清了土墙后的情况后,曹化淳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暗叫一声不妙,立刻拉住缰绳,想调头往回走。可是已经晚了,外围巡查的兵士们已经将拒马和沙袋挡在了来路上,两堵墙之间的缺口已经被堵的严严实实,无路可走。

放眼望去,土墙背后是密密麻麻的炮台和驻兵用的墙垛,无数士兵驻守,戒备森严,瞧土墙延绵的长度,兵力少说也是上万。见一行人闯进来,数不清的火铳哗啦啦对准了他们,黑洞洞的铳口让人不寒而栗。

邓范从墙上走了下来,笑呵呵地说:“是曹公公吧?来了就是客,侯爷吩咐下官好好招待,你怎么要走?让侯爷知……知道了,岂不会责怪下官怠慢?”

曹化淳脸色惨白,强作镇定:“咱家忽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办,得赶回去。文成侯的好意心领了,等办完事了再来也不迟……”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邓范似笑非笑,“无关紧要的事暂且放一边。正好侯爷要祭旗,公公既然来了,就不妨顺道参加吧!”

一群士兵蜂拥而上,将不知所措的一行人连拉带推往卫城方向去了,面对火铳和刺刀,无人敢说个不字,胆子小的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完全是被架着走的。

卫城外,早已搭起了一座高台,“陈”字帅旗在风中飘动,数以万计的士兵整齐地列队。

陈雨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台上,看见曹化淳一行被带到,朗声说:“祭品已经带到,祭旗仪式开始!”

曹化淳浑身冒汗,手足冰凉。祭旗是真的,但祭旗并非用牲畜,而是自己的项上人头。他被士兵从马上拖下来,一路架到台上,虎头铡旁的刽子手已经等候多时。

眼见活不成了,曹化淳鼓起勇气,嘶声喊道:“陈雨,你是打算造反吗,可知道残害奉旨接管水师的镇守中官是什么罪名?”

“我杀镇守太监也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有什么可怕的?”陈雨厉声说,“本官今日就是要拿你祭旗,然后发兵北上,诛奸佞、清君侧!”

一听“清君侧”三个字,曹化淳两眼一黑,对方居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今日是活不成了。

等曹化淳被按在铡刀下后,陈雨站到台前,大声说:“朝廷奸臣当道,皇上被小人蛊惑,倒行逆施,大明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今日就以恶贯满盈的前东厂大太监曹化淳祭旗,文登营五万大军即刻北上,诛奸佞、清君侧,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数万人在各级军官的带动下齐声高喊:“诛奸佞、清君侧!”喊声响彻天空,声势浩大。

陈雨回头下令:“斩!”

“喀”的一声,曹化淳的头颅从虎头铡上落下,滚了几个圈,双目圆睁,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一面大旗徐徐展开,上书三个斗大的金字——“清君侧”。

崇祯九年九月初九,文登营广发檄文,称朝堂之上奸佞当道,蒙蔽圣听,为重整朝纲,大军决意北上,“诛奸佞、清君侧”。

消息一出,天下震动,决定大明命运的“清君侧”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四百九十九章 兵贵神速

文登营“清君侧”的檄文震惊天下,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大江南北、各大边镇,更是让朝廷手足无措。

从崇祯到文武大臣,预想到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文登营拒不奉召,征调的六万大军即便不能一举踏平威海卫,至少也能把文登营压制在一隅之地,动乱降到最低程度,没想到陈雨的野心远远超出想象,直接掉过头来要打京城,彻底撕破脸了,形势一下变得极其复杂起来。

由于没有相应的预案,檄文发出几天后,朝廷、兵部不能及时作出反应,没有指令下达,青州的大军不知如何是好,究竟是按原计划出兵威海卫还是直接返回北直隶拱卫京师?混乱了几天,才在监军高起潜的带领下赶赴威海卫。无论如何,先拦住文登营北上的步伐再说,否则各路将领都吃不了兜着走。

青州府离威海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陆路也有五六百里距离,选择在这里临时驻扎,而不是登莱境内,是为了不惊动文登营,现在看来反倒成了败笔。各路大军鱼龙混杂,步兵骑兵种类不一,行军速度快不起来,很难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目的地。祖宽率领的八千关宁铁骑倒是可以急行军,可是其他各总兵的人马就难以协调一致了。

祖宽想得明白,阻击文登营北上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更何况文登营能击溃几万清军,自己孤军深入铁定讨不了好,还是抱团来得稳妥。高起潜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文登营这硬钉子能不碰就不碰,单挑太危险,还是群殴更安全,至于能不能及时拦截对方,就不是自己的责任了,反正自己已经督促大军出发,上头追问起来也不怕。

在这样的心态下,大军赶到威海卫已经是祭旗之后的第十天。到了地头一看,一道延绵数里的土墙挡住了前进的去路,墙头上人头攒动,旌旗飘扬,看样子对方是要把大军挡在威海卫之外了。派出去的斥候侦查之后回报:威海卫背靠大海,除了西面的官道,没有可供迂回的捷径,想要攻进威海卫,只能突破这道土墙。

祖宽行伍多年,战场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了对手的策略,这是要以偏师纠缠朝廷大军,掩护主力北上。他询问高起潜:“高公公,看样子陈雨已经走了,咱们是调头去追,还是继续前行?”

高起潜眼珠转了转:“追什么追?没有确切消息之前,谁也不知道陈雨的主力在哪,再说兵部也没有新的命令下来,咱们只能往威海卫推进。在这里打仗总不会有错,但自作主张往北去追,万一扑空,贻误战机,那就要吃官司了!”

祖宽明白了高起潜的意思。没有最新的命令下达,自己这些人只能按原定计划行事,就算被对手缠住,放跑了主力,板子打不到自己身上,谁让事情来得太突然,朝廷反应不及呢?何况能避开文登营主力是件好事,谁想和战无不胜的强军死磕?

高起潜让人把各路总兵召集起来商议,把自己的想法一说,这些兵油子很快领悟了其中奥妙,无一例外赞同监军大人的说法,决议发兵攻打这面土墙,因为看上去这个软柿子总比文登营主力好打——六万大军,啃下这个目测不超过万人的临时据点应该不在话下。

意见统一之后,数声令炮一响,大军浩浩荡荡扑向了对手。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官兵,声势浩大。

土墙上坐镇指挥的邓范镇定地下达了命令:“各炮台开火!待敌军靠近百步之内,以火铳迎敌!”

“轰轰轰……”炮台上的大小火炮开始了怒吼,炮弹呼啸着飞向了汹涌而来的官兵,一场兵力差距悬殊的攻防战开始了。

威海卫的炮声隆隆中,陈雨率领的大军主力已经从天津卫登陆,准备进逼京城了。依托强大的海运能力,文登营在十天之内,完成了威海和铁山数万大军的调遣部署,包括文登营四万战兵主力和尚可喜的三万东江镇人马,以及大大小小的火炮和辎重。这样的动员能力和调兵效率,是本时空明军望尘莫及的,在整个东亚大陆上,也只有几乎全骑兵组成的清军能与之相比。

天津总兵王洪已经被调往青州,此刻的天津卫除了破烂不堪的天津三卫,没有像样的兵马,港口的炮台也年久失修,根本无力阻拦大军登陆。数百艘海船毫无阻碍地进入码头,卸下辎重和士兵,大军完成集结后,天津三卫拉出的一两千军丁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下,就作鸟兽散——这群临时拼凑起来的庄稼汉根本不是武装到牙齿的文登营对手,几炮过去就崩溃了。

陈雨没有在天津卫过多停留,秉着“兵贵神速”的宗旨,马不停蹄赶往京城,登陆后的第三天就抵达安定门外。按照事前的计划,文登营和东江镇一个主攻,一个主守,前者在安定门驻扎,后者在东面安营扎寨,防备可能到来的勤王援军。站在城墙上望下去,密集的营寨延绵十几里,给了守军极大的心理压力。

完成兵力部署后,陈雨没有立刻展开攻城,而是命人喊话,并把卷着檄文的箭矢射上了墙头,发动宣传攻势,声称只是要清除朝廷上的奸佞,并不是要和守军同室操戈。数千兵士轮流在墙下喊话,历数朝廷对文登营的不公,让守军不要为某些把持朝政的“奸佞”卖命。

守军翻看着射上城头的檄文,听着下面兵士的喊话,暂时松了一口气,心想着至少这两天不用拼命了,随即心里的天平慢慢向对手倾斜,开始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文成侯可是驱逐鞑子的大功臣啊,咱们的命可以算他救下来的,否则什么时候死在多尔衮手里也不一定,让我们跟他拼命,下不去这个手啊!”

“文登营立下这么多大功,朝廷不优待也就算了,还要夺了人家的产业,把人调去陕北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和流寇打仗,忒不地道了。用读书人的话这叫啥来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朝廷这是过河拆桥啊!”

“文成侯说的不错,这朝廷的大官没几个好东西,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当今圣上即位这些年,光鞑子打到京城下就有好几回了,往前几百年可都是太太平平的,这不是奸佞当道是什么?照我说,让文成侯到金銮殿上把这些家伙拉出午门斩首是正经,有他老人家坐镇,这天下才能太平!”

第五百章 朝会

“铛,铛……”午门的钟声响起,这是召唤百官上朝的信号。在文登营以“清君侧”名义兵临城下之际,往常四平八稳的钟声此刻显得格外急促、慌乱。

文武百官都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性,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得到了上朝的信号,纷纷从家中出来,匆匆赶往太和殿。

大臣们接二连三赶到大殿之时,大批锦衣力士已经在丹墀旁肃立侍候,崇祯也在龙椅上等待多时,往常由御史负责纠正朝仪的流程全部省却了。

崇祯脸色严肃:“文成侯、文登营指挥使陈雨不奉召西征,却出兵北上,大军就在安定门外,情势紧急,特召诸位前来商议。杨爱卿,你先向百官通报兵部得到的消息。”

杨嗣昌站了出来,朗声说:“逆贼陈雨以‘清君侧’为由,由海路入京,摆脱了朝廷布置在青州的大军,随行还有甘愿为虎作伥的东江镇总兵尚可喜,此二人部属共约七八万左右,皆为精锐,威胁不亚于当初奴酋多尔衮的左翼大军。据安定门守军回报,陈、尚二贼安营扎寨,暂时还未有攻城迹象。”

崇祯环顾左右:“诸位爱卿可有良策应对?”

百官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一时间大殿之上安静的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都明白,这次大军围城和多尔衮的那次有本质区别,前者是内部斗争,后者是敌我之争,比起多尔衮气势汹汹的围城,这次的局势要微妙的多。明眼人都看得出,所谓“清君侧”针对的主要对象是谁,在皇帝没有明确的表态之前,静观其变才是正确的选择。

崇祯不满地扫视了百官一眼,目光停留在兵部尚书陈新甲身上,点名道:“本兵有何建议?”

陈新甲本不打算站出来,不料被皇帝点名,有些无奈地出列,脑中迅速思索一番,决意只谈技术性问题,不过早表明政治倾向。

“陛下,陈、尚二部出兵的时机和选择路线非常微妙,他们走海路从天津卫上岸,刚好避开了朝廷调往山东的大军,此刻北直隶境内已经没有能够与之抗衡的军队,臣以为,无论陛下做何决定,暂时都不宜触怒陈雨,维持现状,等待大军返回再做打算。”

杨嗣昌不悦地驳斥:“本兵此言差矣,陈、尚二逆贼身为朝廷重臣,深受皇恩,却行大逆不道之事,悍然发兵围困京师,堪比唐时安史之乱。对这样的乱臣贼子,理应下旨谴责,再调集各路人马勤王平乱,怎么能忍气吞声,维持现状?”

唐世济忍不住出列反驳:“陈雨屡次击败鞑子,功勋卓著,本该是国之栋梁,大明的定海神针,如今却因为些许蝇头小利将其逼入绝境,难道不该安抚退兵,却要把事情推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吗?”

他因为沾了陈雨的光,督师有功,驱逐多尔衮之后本可顺理成章地入阁,却因为杨嗣昌怀疑他和陈雨暗中勾结,私下向崇祯游说,将他入阁之事暂时搁置,所以对杨嗣昌恨之入骨。现在盟友入京“清君侧”,心里巴不得借机把杨嗣昌拉下马,听了对方的煽动言论,自然要站出来反驳。

杨嗣昌大怒:“唐大人的意思是,陈贼之所以起兵,完全是因为朝廷要收回禁海缉私一事?简直是一派胡言!禁海缉私是朝廷委任的差使,又不是他陈雨的禁脔,交给谁做都行,雷霆雨露皆君恩,如果陈贼因此而反叛,证明其早有反骨,不过是寻找一个由头而已!”

唐世济哼了一声:“杨阁老这么说的话,我也无话可说。陛下明见:除了禁海的差使,关于征调文登营全军前往陕北剿寇一事也值得斟酌,陈雨镇守山东、总督朝鲜,成绩斐然,有他在,倭人俯首称臣,鞑子也被牵制,即便入寇也能轻易驱逐,贸然让其倾巢而出远赴西北,实在有些舍本逐末,也怪不得他心有怨气。边镇重臣,不能轻易征调,臣斗胆举一例:假设让关宁军放弃世代镇守的辽东,悉数调往千里之外,谁能保证辽东大军不会哗变?”

许多大臣暗自点头,深以为然。陈雨经营山东、朝鲜虽然只有短短几年,却风生水起,比起辽东的祖大寿等人不遑多让,收回禁海缉私这个肥差也就罢了,让人家放弃大好局面,拖家带口去贫瘠的陕北打仗,将心比心,谁能心平气和的接受?从这个角度考虑,虽然陈雨“清君侧”的行为太过激进,但也是情有可原。

杨嗣昌气得胡须都发抖了,收回刘公岛和征调文登营剿寇都是他的主意,唐世济把陈雨兵乱的锅都扣在他头上,其心可诛。

“唐大人慎言!禁海缉私也好,出兵西北也罢,都是圣旨,你这是质疑陛下的决定吗?”

唐世济拱手对崇祯说:“臣不敢质疑陛下,只是兵临城下,要想解决问题,必须追本溯源,才能找到办法。”

“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到此为止。”崇祯郁闷地打断了二人的争论,“朕是要你们解决陈、尚二人兵临城下的燃眉之急,其他的事情容后再议。”

杨嗣昌恨恨地瞪了唐世济一眼,对崇祯说:“陛下,二贼围城,也不是没有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臣建议即刻征召青州大军回师,另调遣宣府、山西、大同等边镇强军入京平乱,辽东镇那边,虽然副将祖宽领八千铁骑南下,但鞑子主动求和,山海关无虞,也可抽调精兵前来,三路大军多管齐下,京城之危便可迎刃而解。”

唐世济不甘示弱:“陛下,调兵遣将是应有之义,但臣以为陈雨并非真心谋逆,可以派使臣安抚,或许事情能有转机,不动刀兵化解此事,那就最好不过。”

崇祯想了想,觉得都有道理,便宣布:“依二位爱卿所言,一面调动各路大军入京,一面派人出城说服陈雨退兵。只要他悬崖勒马,对出兵北上一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众爱卿以为如何?”

文武百官只要难题不落在自己头上,自然不愿蹚浑水,齐声道:“吾皇圣明!”

应对文登营的朝会便在一番争吵中仓促结束,大臣们各自散去。

陈新甲下朝之后,正打算回兵部衙门布置调兵之事,上轿之前却听家人耳语几句,便改变了行程,径直回了自己府中。

书房中,张富贵早已等待多时。

“部堂,侯爷交代的事情考虑的如何?俺已经布置妥当,就等您一句话呢!”

第五百零一章 威胁

面对张富贵的询问,陈新甲很是为难。

张富贵是个粗人,不会拐弯抹角,自从来到京城后,与情报司的人接上头之后,径直就找到了陈新甲和唐世济,开门见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尤其对身为兵部尚书陈新甲的要求更加简单粗暴——在某个城门的守军调遣布防过程中提供“方便”。

这个“方便”意味着什么,陈新甲用脚趾都能想得到,无非是安排信得过的将领,把控某个城门的防御指挥权,在必要的时候配合张富贵等人的行动,换句话说,就是利用兵部尚书的权力给文登营进城创造条件。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风险更是无法估算。

大明还没到大厦将倾的地步,打着“清君侧”旗号的文登营在大多数人眼中还是一群武装投机主义者,且不说一个处于杨阁老阴影下、尚未完全掌控兵部的尚书能否有把握布置完成这样高难度的任务,即便侥幸成功,把文登营放了进来,谁又能保证陈雨能做到什么程度?万一“诛奸佞”失败被反杀,参与的大臣会不会受牵连被作为谋逆同党对待?要知道,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头号重罪啊!

其实陈新甲的内心真实想法,并不想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参与到这个行动中。他已经是六部尚书之一,政治地位仅次于大学士和吏部、户部、礼部尚书等少数大臣,在战事频繁的时期,实权甚至高于政治排名,处于大明权力金字塔的顶端,实在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过早站队到陈雨的那边。但考虑到文登营的实力和陈雨的强势,他也不愿得罪对方,破坏已经建立起来的盟友关系。

他沉吟道:“侯爷的意思本官明白,但张千户可能不知道京城的水有多深,这件事办起来有多难。不怕你笑话,本官虽然忝为兵部尚书,但杨阁老领钦命掌管兵部事务,很多事并不是本官说了算。再则,兵部虽然掌管天下武官和兵马粮秣调动,但按照朝廷的规矩制度,不能直接指挥军队,所以……”

这番话的意思虽然说得委婉,但明白无误地婉拒了张富贵的请求。

张富贵不慌不忙,咧嘴一笑:“京城水深,侯爷也提点过俺,不用部堂解释。至于这件事能不能做,俺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知道一点内幕。不瞒你说,我们在京城安插了足够的人手,上上下下也打听的明白,唐大人那边也对俺交了底,事情没有部堂所说的那么难:俺知道杨阁老以大学士掌管兵部事,但具体细务还是由部堂你来管,他不会样样都过问;另外,平日兵部虽然不直管军队,可是京营溃败后,襄城伯李国桢被定罪,剥夺军权,眼下京城的防务实际上是由兵部负责,若说你安排不了几个人,俺是不相信的。”

陈新甲很是意外,对方的准备这么充足,远超他的想象,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应对。

张富贵继续说:“临行前侯爷有交代:他知道这件事会让部堂为难,但涉及身家性命的大事,决不能含糊,不管是部堂还是唐大人,乃至司礼监的方公公,要么站到我们这边,要么就是文登营的敌人,如果打算置身事外做墙头草,待城破之后,他就要一个个秋后算账!皇帝的虎须我们都敢捋,何况大臣?死在侯爷手中的大人物也不是一两个了,东厂提督曹化淳的项上人头都被祭旗了,还有谁不敢杀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陈新甲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武夫就是武夫,手段简单粗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站我这边,待我得势就砍你脑袋!以陈雨的杀伐果断,砍了镇守太监、东厂提督都不带眨眼,真让他成功上位,找个由头杀了一两个手无寸铁的文官,又有什么不敢的?

他不敢再用那些理由搪塞,苦着脸说:“既然文成侯话都说道这份上了,那就只有拼了本官这条性命罢了。”

张富贵笑眯眯地说:“只要部堂真心为侯爷做事,事成之后定不会亏待。侯爷还说了,如果事败,绝不把部堂和唐大人供出来,不过安插几个人而已,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们去做,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陈新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侯爷考虑周全,本官心领了。”

次日,兵部衙门。

杨嗣昌从一顶软轿出来,满脸愁容,匆匆进了大堂。

“调遣边镇一事有喜有忧,我们要设法应对。”杨嗣昌担忧地对陈新甲说,“山西、宣府、大同三镇以大战损耗过重为由,宣称要朝廷调拨足额粮饷和开拔银子,以便抚恤死伤兵士、补充兵员,否则强行开拔恐引发哗变,看来三路夹击文登营的计划要重新调整了。”

陈新甲心中一动,表面上做忧愁状:“西边能调的也就这三镇,宁夏、延绥等镇扼守河套地区,防御蒙古鞑靼,不能调动,甘肃镇太远,往返来不及,固原镇要协防陕西流寇,也不能动,这可如何是好?”

杨嗣昌恨恨地说:“虎大威和杨国柱曾与陈雨并肩作战,从多尔衮一役中得了军功,只怕几人暗中有勾结,不愿出兵,所谓抚恤和补充兵力只是托辞。大同王朴也是墙头草,见风使舵,见山西和宣府不来,也不愿单独出兵。”

勾结未必,只怕是亲眼见证过文登营的实力,不愿以卵击石吧,陈新甲心中猜测。口中却说:“宣府、山西两镇上次勤王伤亡惨重,这也是事实,他们趁机索要粮饷,正是这些武人的一贯作派。”

杨嗣昌大袖一挥:“死了张屠夫,就要吃带毛猪不成?他们不来,还有辽东镇和山东大军,大义名分都在朝廷这边,就不信压不住文登营。”

陈新甲点头称是:“阁老说得是。”

“只是缺少了三大边镇,三路夹击的路子走不通了,京城防御的压力就大了。”杨嗣昌说,“京营吃了败仗之后,伤亡颇重,但神机营主力还在,野战不行,守城还是绰绰有余的。襄城伯戴罪之身等候处置,不宜指挥城防,本官在内阁也不能时刻坐镇兵部,防务上就辛苦你多操心了,京营兵力若不够,你协调各处组织丁壮协助守城。”

陈新甲心情复杂,这不正合了文登营那边的心意吗,却把自己推向了无法回头的道路。

“阁老放心,非常时期,兵部一定组织好京城防务。”

第五百零二章 北方军镇的较量

山海关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正在行军,中间竖起一杆帅旗,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吴”字。一名身着明亮铠甲的年轻将领在众星捧月中策马前行,志得意满。

此人正是辽东前锋营右将(相当于副总兵)吴三桂,关宁军集团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日之星。因为祖宽领兵去了山东,朝廷征召辽东兵马勤王平乱,祖大寿就把这个外甥派往京城,并拨给他一万精兵。

满清主动和明朝议和,山海关暂时没有了来自北边的压力,所以能接连派出兵马南下,同时也是给吴三桂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在祖大寿看来,除了北边的强悍邻居,整个大明没有能与关宁军匹敌的对手,镇压一支建军不过两三年的官兵,不在话下。

行军途中一路顺利,有皇命在身,沿途官府也不敢怠慢这支名声在外的大军,粮秣补给足额供给,骑兵行军速度也快,眼看就离京城只有两三百里路程了,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便有将领飘飘然起来,恭维吴三桂:“吴将军,此番南下平乱,正是您名扬天下的大好机会。”

旁人纷纷附和:“那是自然。将军十八岁就威震边关,以区区二十骑于万军之中救出老吴将军,孝闻九边,勇冠三军,此刻率一万精兵平乱,建立功勋之后,封侯也不在话下。”

“对极。那文成侯能坐到如此高位,不过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侥幸打了两次胜仗就被吹上天,若是吴将军和他易地而处,一定做的更好!”

吴三桂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家伙,就会奉承。文成侯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能小觑,千万莫轻敌了。”

众人纷纷称是:“将军说得是。”

吴三桂自信地遥望南面,心中踌躇满志。虽然他让手下不要轻视对手,其实自己是极有自信的。他和文登营没有交过手,但内心深处并不认为一支卫所出身、步兵为主的官兵能有多厉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陈雨之所以能屡建功勋,不过是中原无人罢了。当年山东兵乱,李九成、孔有德等人凭借登州的火器屡败朝廷大军,一时间让朝野闻之变色,但在关宁铁骑面前却不堪一击,他与舅舅祖大弼领兵南下,野战中屡次击败对方,也因此凭借军功升为游击。想必文登营也不过是加强版的山东叛军罢了,不足为虑。

怀着这样的心思,吴三桂领兵快速通过永平府,进入了顺天府境内,一天之内就抵达了蓟州,只要一切顺利,最迟三天之内就能通过香河到达通州。

但是变故在蓟州发生了。

原本顺风顺水的行军遭遇了不明身份斥候的袭扰,关宁军撒出去的众多探马几乎同时遭遇了强力挑战,双方互有损伤。

吴三桂很是意外,除了文登营,北直隶不可能还有其他大规模的敌对势力存在,可蓟州离京城还有一百来里远,文登营正围困京城,哪里有余力把手伸这么长?

他下令:“加派斥候再探,想办法抓几个舌头,务必侦知对方是什么人。”

军令一下,数百骑兵离开大队伍,风驰电掣而去。

广袤的平原上,双方的游骑展开了激烈的厮杀,精锐的夜不收们凭借自己的个人武勇,用弓箭和马刀绞杀着对手,两边都想通过抓舌头的方式查探对方的底细。

不久后,关宁军的一群斥候带着一名奄奄一息的骑兵返回,向吴三桂禀报:“将军,前方是东江镇总兵尚可喜的人马,并非文登营。”

吴三桂一拍额头:“忘了这厮了。邸报明明说了尚可喜跟随文登营渡海北上,一下子没想到他。”

他追问:“东江镇有多少兵马?”

“反复用刑逼问,据舌头供述,是四万,马步军都有。”

“四万?”关宁军众将领均是一惊。

吴三桂赶紧鼓舞士气:“无妨,自毛文龙死后,东江镇的兵困在那些孤岛上这么些年已经废了,不复当年之勇,虽然兵力比我们多,但我军皆为精锐马军,不用担心。”

他举起马刀向前一劈:“众位兄弟,加速前进,一举突破东江镇的阻拦,到京城下与祖副将会师!”他出发后已经收到祖宽的消息,山东境内的朝廷大军“攻克威海余孽”后会立即回师北上,约定届时在京城外与吴三桂会和。

主将的自信感染了其他人,一万关宁军抖擞精神,加快速度前进。

旷野的营寨中,尚可喜大步流星走出营帐,翻身上马,大声呼号:“兄弟们,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替文成侯挡住关宁军,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军营热闹起来,旌旗招展,一队队骑兵、步兵接连从各个营寨走出,跟随尚可喜往东面迎了上去。聚集在尚可喜身边的,是几百留着金钱鼠尾辫的满人骑兵,个个神情彪悍、孔武有力——他们是历年来投奔东江镇的各族女真人,悍勇无匹,是尚可喜手中的王牌,曾在与沈世魁的火并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

东江镇原本就是一支非常彪悍的军队,从毛文龙建镇开始,与满清大大小小打了几十战,互有胜败,一度让满清头疼不已,只是在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之后陷入内讧的泥淖,加上朝廷轻视皮岛的牵制作用,粮饷多方克扣,这才慢慢沉寂。

陈雨入主朝鲜铁山之后,帮助尚可喜兄弟击败沈世魁、统一皮岛各方势力,并足额拨付粮饷,让这支昔日的强军逐渐恢复了元气。现在面对不可一世的关宁军,不需动员,士气就上来了——朝廷每年征收的辽饷等军费,绝大部分都拨给了关宁军,他们吃肉,东江镇连汤都喝不上,早就看对方不顺眼了,现在正好是一较高下的时候。

四万大军从军营中涌出,骑兵在两侧,步兵在中间,密密麻麻,一眼望去无边无际,浩浩荡荡往关宁军的方向迎了上去。

在蓟州和香河县的交界处,两支同为北方军镇的大军在宽阔的平原上相遇,大战一触即发。

第五百零三章 鸟枪换炮

一万关宁军与四万东江镇大军在蓟州和香河县交界处相遇,拉开了架势准备大干一场。密密麻麻的兵丁将方圆数里的平原都铺满了,从空中俯视下去,漫山遍野都是人。

光论兵力,东江镇是对手的几倍,光骑兵数量就与对方全军不相上下,而且武器装备上也是鸟枪换炮。在文登营的资助下,大量步兵换装了简配版的火铳,并接受了文登营的操练,除了没有刺刀,与文登营的战兵没有太大区别,骑兵也装备了威海卫兵工厂新研发的短铳。

但关宁军面对数量远胜自己的对手,并不发憷,多年积攒的心理优势让他们不惧怕除满清骑兵之外的任何对手,在年轻气盛的主将吴三桂看来,这群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挡不住关宁铁骑的倾力一击。

吴三桂根据夜不收收集到的零星信息,进行了简单的战前布置:“尚可喜的部队马步军都有,据说有大量火器,但没有大炮,本官估计与以前的登州叛军实力相差仿佛,不足为惧。咱们就按照当年打叛军的法子,一举突破,冲散对方之后,不必恋战,直接往京城前进,这支偏师不是咱们的目标,文登营才是正主,切记!”

将领们纷纷应道:“属下明白了,就直接冲他丫的!”

“东江镇越来越不成器了,当年毛文龙奔袭鞑子老巢时何等威风,靠得是精锐马军,可不是那些烧火棍!”

“就是,关内的官兵火器不少,可是谁能挡住鞑子?也就咱们关宁铁骑能与鞑子在野战中势均力敌。”

明确作战思路后,关宁军开始往前运动,漫天灰尘中,蹄声隆隆,大队骑兵不紧不慢地前进,准备在适当的距离发起雷霆般的冲锋。

面对几里之外的对手,尚可喜有些兴奋,跃跃欲试,他正想下达全军迎敌的命令,忽然想起一事,扭头吩咐左右:“把文登营派的随军参赞请来。”

片刻之后,苏粗腿在亲兵的带领下,来到尚可喜身边。屡次立功之后,他已经升任副千户,职务为营官,目前的差使是文登营派驻东江镇随军参赞,用陈雨的话说,是文登营驻皮岛军事顾问,只不过换了个这年头大家能懂的称呼。东江镇步兵的火器训练,都是他一手操办,而且对尚可喜的作战指挥有建议权。

在登莱巡抚陈应元按照陈雨的指示彻底断了皮岛的粮饷拨付后,东江镇吃穿用度都是仰仗文登营,“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尚可喜当然不敢怠慢这位参赞。见苏粗腿来到,恭敬地说:“关宁军即将发起攻击,如何应对,请苏参赞指点。”

苏粗腿客气地回答:“下官只是参赞谋划,行军打仗还是由尚总兵说了算,不敢僭越。不过有几点想法,供镇台参考。”

尚可喜拱拱手:“愿闻其详。”

“关宁军皆为马军,打起来之后肯定是直来直去的那一套,不会有什么变化,而且根据抓获舌头的说法,吴三桂不想在此地纠缠,欲冲过我方军阵直插京城。而我方兵力占优,又有大量火铳手,可按兵不动,以逸待劳,慢慢与其周旋。”苏粗腿指着前方慢慢前进的大队骑兵说,“他们越急躁,我们就越不必担心,等敌人靠近后,火器打一阵,吴三桂占不到便宜就会从侧翼进攻,到时候马军迎上去硬扛便是。文登营火器的优势不用说,短兵相接就看镇台的了。”

尚可喜虽然没有指挥大规模火器化部队的经验,但是当初文登营从海上发射火箭驱散沈世魁部队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让他对文登营火器很有信心,闻言拍着胸脯说:“文登营的火器和操练法子,本官是信得过的,挡住关宁军三板斧后,就看东江镇儿郎的本事吧!”

说话间,关宁军已经越跑越近,开始逐渐加速,看样子是要发起总攻了。

尚可喜接连下令,调度部队列阵,步兵居中,骑兵保护侧翼,自己亲自带着几百女真人为核心的家丁镇守中军,准备迎敌。

双方的距离慢慢缩短,关宁军开始加速奔驰,隆隆的蹄声响彻整个战场,灰尘笼罩了天空,声势惊人。

两里,一里……随着前锋部队进入指定攻击位置,吴三桂举起马刀,高声下达了进攻命令:“全军听令:所有人进攻,后退者斩无赦!”

骑兵们双脚夹住马腹,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全力冲刺起来,一万余匹战马的冲锋,让大地都开始颤抖。

东江镇步兵按照教官操练的方法,端起火铳,瞄准前方,但是都没有胡乱开火,等待着敌人进入最佳射程。

以往在这样的状况下,面对数量惊人的骑兵冲锋,鸟铳手们都是早早地开火,为自己壮胆,至于打不打得中就听天由命了。但在文登营派来的教官训练下,没有命令擅自开火是要挨鞭子的,战场上则直接砍头。所以,尽管火铳手们非常紧张,却几乎没有人扣动扳机,虽然还是有人扛不住这样的压力早早开了枪,被督战队一刀砍翻,但在数以万计的大军中可以忽略不计。

没有远程火力的压制,关宁军轻松地靠近了对手,前锋离步兵阵列只有几百米了,眼看就要冲入阵中开始屠杀,这时随着此起彼伏的口令声,枪声响了。

“呯呯呯……”爆豆子一样密集的枪声大作,一时盖过了万余骑兵的蹄声,浓浓的烟雾弥漫在阵列前方,无数火铳喷出了橘红色的火焰,弹丸像雨点般飞向了高速靠近的骑兵。

趾高气扬的关宁铁骑像是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栽倒。庞大的战马在惯性作用下往前翻滚了几圈然后倒地,绊倒了后方的骑兵,冲锋的势头一下就被遏制住了。

烟雾中,军官们大声呵斥:“前排赶紧退后装药,后排顶上去。胆敢擅自后退动摇阵列者,斩!”

火铳手们紧张地完成了换位,装弹的装弹,射击的射击。第二排射击完后,再由原来的第一排重新顶上来,周而复始,火力强度始终没有减弱。

猛烈的弹幕中,仍然有零星的关宁军骑兵靠近了步兵阵列,毕竟仅仅依靠火铳的轮流齐射,还是不足以完全挡住骑兵冲锋的。因为东江镇的步兵阵没有刺刀掩护,骑兵们奋不顾身地冲入阵中,砍翻了面前的火铳手。

但是东江镇的人数优势太大了,很快就有人补上了前排的空缺,而关宁军在枪林弹雨的压制下,加上前方同伙和战马尸体的阻拦,冲不起来,少量骑兵始终无法撼动对方的阵列。

关宁军终究是明朝数得着的强军,经验丰富,眼看以寡敌众不能正面冲破步兵阵列,呼哨一声,大队人马很有默契地往两侧迂回。稍有常识的行伍都知道,明军鸟铳手部队的侧面和后方是其软肋。

这时等候已久的东江镇骑兵呐喊着迎了上去,腰间挎着马刀,手里端着一柄关宁军从未见过的短铳。关宁军则举起了标配的三眼铳,双方互相瞄准。

第五百零四章 南北拒敌

关宁军正面进攻不利,及时改变了思路,转而迂回攻击对手两侧。

在对手全是步兵的情况下,这样的思路是正确的,因为步兵阵列的机动性和灵活性远不及骑兵,强如文登营也要牺牲正面火力密度,用空心方阵应对骑兵。但很不巧的是,东江镇是典型的骑、步兵混编军队,他们的骑兵曾深入敌后,经历过与满清军队鏖战的历练,不比大名鼎鼎的关宁铁骑差太多。

面对呼啸而来的关宁军,东江镇骑兵毫无惧色,第一时间迎了上去,除了腰间挎着的马刀,手里还端着一种对手从未见过的短铳。

这种短铳是威海卫兵工厂根据陈雨的要求和林继祖的设计制造的,是第一次用于实战,连文登骑兵营都不曾用过。其设计思路是在步兵火铳的基础上缩短了铳管长度,并根据骑兵作战的特点对枪机结构进行了优化,更利于马上操作,不管是装填弹药还是清理枪膛都更方便,缺点是射程上明显缩水。但是即便是射程变短,仍然明显优于三眼铳的攻击范围,而且威力也更大。

关宁军也看到了对手的短铳,以为是三眼铳的单管版本,不屑一顾,纷纷举起了粗壮的三眼铳,对准前方,点燃了长长的火绳。虽然此时距离尚远,三眼铳三十步的有效杀伤射程和糟糕的命中率无法发挥效果,但火绳枪延时射击的特点必须提前准备,他们也无法精确控制击发时机。

东江镇骑兵使用的是燧石击发方式,却并不急着扣动扳机,耐心等待着对手进入最佳射程。

双方的速度都很快,距离从一千步到八百步、五百步、三百步……在相距百步左右的时候,东江镇骑兵散开队列,纷纷扣动了扳机。

“呯呯呯……”密集的枪声此起彼伏,弹丸雨点般飞向关宁军,高速奔驰的骑兵一头撞上了弹幕,手中的三眼铳还未开火,就纷纷栽倒在地。他们虽然大多身披两层甲,却也挡不住铅弹强大的动能,锁子甲和棉甲都被击穿,胸腹被凿出一个个血洞,血花四溅。

关宁军大惊失色,对手的短铳之精良远胜自己,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不堪。情急之下,俯身于马背上,以减少被打击面积,伸出手举着火铳对准前方,至于是否瞄准,就顾不得了。

东江军前排骑兵第一轮射击后,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让后方的同伴穿插压上,在奔跑中开始了第二轮射击。

“呯呯呯……”,“嘭嘭嘭……”

各种响声交织在一起,短铳和三眼铳先后打响,弹丸在半空中乱飞,虽然准头都非常感人,但还是有不少人倒在弹雨之下。

双方的武器优劣立马分出了高下。短铳可以撕开精良的锁子甲和棉甲,但三眼铳在三十步之外很难对批甲的对手造成太大伤害,很多东江骑兵挨了流弹之后,只要不正中要害,仍然可以继续作战。还没进入短兵相接,关宁军就处于下风,伤亡比例明显高于对手。

很快,疾驰的骑兵轰然一声撞在了一起,火铳失去了作用。东江军顺手将轻巧的短铳插入马背旁的袋子,抽出了马刀,而关宁军习惯性地举起了打完弹药的三眼铳,当做笨重的钝器挥舞着冲了上去,双方进入了白刃战。

锋利的马刀切开了一个又一个关宁军士兵的咽喉,粗重的三眼铳砸得东江兵皮开肉绽,双方用最惨烈的方式肉搏,一条条生命消逝在战场上。

尚可喜在中军位置冷静地观察着战场的变化。眼见双方骑兵陷入鏖战,难分上下,进入了关键时刻,他高举起马刀,大呼:“儿郎们,随我来!”

数百女真家丁跟在尚可喜身后,呼啸而出,挥舞着狼牙棒、短斧等兵器,像一群嗜血的野兽般突进了混战的人群。

这张王牌一打出来,原本还能苦苦支撑的关宁军立刻陷入被动,女真骑兵们个个孔武有力,不亚于满清的巴牙喇,所向披靡,三五成群结队的关宁军士兵瞬间被冲了个落花流水。

东江兵瞧出便宜,自发地聚集在女真人身后,形成锥形队伍,向对手发动了凿穿攻击。队型松散、各自为战的关宁军在对方犀利的突击下,一退再退,颓势尽显。

终于,后方响起了铜锣声,关宁军鸣金收兵,如释重负的士兵们调转马头,潮水般退却,抛下一地的尸体。

战场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东江兵兴奋地举起兵刃庆祝,大名鼎鼎的关宁军也不过如此嘛!

尚可喜更是得意洋洋地举刀指着溃败的对手高呼:“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你们不如把辽饷都让给我们东江镇,滚回家带孩子吧!”后方的士兵们爆发出得意的狂笑,听在关宁军耳中分外刺耳。

吴三桂收拢溃兵,退出两里之外。清点一番后,短短时间内居然损失了近两千人,可谓损失惨重。

他脸色阴霾得似乎能滴出水:“没想到与文登营勾结后,皮岛的那些家伙居然有如此惊人的战力?”

辽东的援军被半路杀出的东江镇挡住,遭遇重挫,寸步难行,山东的朝廷大军也在威海卫遇到了坚强的抵抗,进退两难。

威海卫的土城硝烟滚滚,大炮和火铳喷射着火焰,密集的火力让几万大军的攻势一再受挫,看似简陋的两人高土墙变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

祖宽满脸烟尘,表情凝重地注视着前方。

这已经是双方交战的第五天了,大军在土墙下损失了近万人,却始终无法突破。期间他们也一度爬上了墙头,却被火铳兵的刺刀又驱赶了下来——对方这种能远战能肉搏的兵种让战斗变得异常艰难,加上工事和大炮的加持,不到一万人的守军,硬生生打退了六万大军数十次潮水般的进攻。虽然守军也有不小的损失,但伤亡比例远小于朝廷大军,加上背靠威海卫占了粮食弹药补给的优势,估计再支撑十天半个月也不成问题。

各路总兵聚集到祖宽身边,纷纷问道:“祖将军,高公公是什么打算?再这么拼下去,对面能撑,咱们可撑不住了!”

祖宽无奈地回答:“兵部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让我们‘涤荡威海余孽后即刻北上勤王平乱’,不攻破对面那道土城,咱们怎么向朝廷交代?高公公也说了,咱们如果连文登营一万留守部队都啃不下,又怎么去跟陈、尚的八万大军拼命?”

总兵们哀嚎一番,各自返回队伍,准备下一轮的厮杀。

陈雨的部署收到了极好的效果,在没有动用主力部队的情况下,一南一北两股援兵都被挡在安全距离之外,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对付朝廷。

第五百零五章 穷兵黩武

陈雨的周密部署,让一南一北两支援军陷入了困境,无法支援京城:吴三桂的一万精兵被尚可喜四万东江兵挡在蓟州,寸步难行;高起潜、祖宽等人为首的六万大军则被邓范七八千人拖在威海卫,骑虎难下,进退维谷。至于西面的虎大威、杨国柱等人,一来顾忌文登营的实力,二来不愿与这支功勋卓著的强军同室操戈,以种种理由拖延兵部的调遣,杨嗣昌三面合围文登营的计划彻底破产,使得陈雨可以心无旁骛地率领四万主力大军对付朝廷。

“清君侧”的一盘大棋初建成效,一切都按照陈雨的原定计划顺利进行,亲文登营的势力乐见其成,朝廷方面则惶恐不安。

在崇祯等君臣眼中,大明的统治陷入了空前的危机,而在千里之外,却有人把这看作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盛京,皇宫。

满清权贵悉数到场,在皇太极的主持下商议如何利用明廷的这次危机做文章,为大清谋取利益。

主管兵部的成亲王岳托向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等权贵们通报了满清从明国境内探知的消息。

“……陈雨广发檄文后,迅速起兵,不走陆路,由海路北上,围困明京师,朝野上下束手无策,而勤王平乱的兵马仓促之下来不及调集,西北各军镇尚未出兵,辽东镇派出吴三桂南下,原本监视文登营的数万大军则在山东境内,与陈雨留下的一支偏师纠缠。目前看来,明京师孤立无援,而文登营攻城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这场动乱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豪格问:“陈雨北上的兵力有多少?”

岳托回答:“据探子回报:陈雨统领的主力约为四五万左右,另外东江镇总兵尚可喜从皮岛等地纠集了四万人一同前往,总兵力将近十万。”

“十万?”豪格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初他和阿巴泰的两三万大军被文登营几千人利用地利人和的优势折磨的死去活来,大败而归,现在居然总兵力有十万之多,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多尔衮看出了豪格的心思,说道:“肃亲王不必忧虑。这十万人中东江镇就占了一半,自从毛文龙死后,东江镇已经不复当年之勇,前年陛下亲征朝鲜,如果不是陈雨断了后路导致大清提前撤军,皮岛早就被铲平了。我们需要提防的只是陈雨的四五万人。”

岳托也说:“睿亲王所言极是。据探子称,即便是这几万人,也是陈雨为了北上临时扩充的,大部分还是威海卫和铁山屯田的青壮,未经历过实战,其核心力量,还是参与过朝鲜平安道和明国京师几次战役的万余人。”

皇太极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今日把诸位都召集过来,不是为了探讨文登营的兵力虚实,而是商议如何利用陈雨此次‘清君侧’兵乱的机会,为大清谋求好处。”

豪格不解地问:“父皇,明国君臣狗咬狗,我们看热闹就好,还有什么商议的?”

皇太极恨铁不成钢地地瞪了他一眼,转而问多尔衮:“墨尔根代青有什么见解?”

多尔衮略一思索,然后试探着说:“陛下的意思,可是趁着这个机会,打着替崇祯解围的机会入关?”

“还是墨尔根代青远见卓识,豪格打仗还行,治国理政比你差远了。”皇太极点头道,“如今大清与明国打算议和,双方关系略有缓和,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发兵。朕再考考你,大清为什么要出兵,出兵又能有什么好处?”

多尔衮低头想了想,镇定地回答:“出兵的原因显而易见:陈雨野心勃勃,绝不甘于屈居山东一隅,悍然发动兵乱,如果让他成功,即便不能取明皇而代之,也会窃取军政大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此人练兵打仗的本事都不俗,对大清又素来敌视,有这样一个人掌控明国朝堂,绝非大清之福,所以,我们决不能让他上位。”

皇太极赞许地点头:“说的很好,继续。”

“至于出兵的好处嘛,除了阻止陈雨上位,让大明继续孱弱下去,臣以为,还可以火中取栗、浑水摸鱼。”多尔衮侃侃而谈,“虽然大清入关取明而代之的时机不成熟,但要是借其君臣内讧之机,设法让崇祯死于陈雨之手,然后打着替崇祯发丧的旗号,拉拢人心,占据京师,大清未必不能入主中原、建立不世之功!”

众人哗然,这个设想极其大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多数满清权贵现在满足于入关劫掠财物和丁口,却从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入主中原,明国地大物博,人口远远多于满清,打劫轻而易举,但统治这样一个庞大的敌国,他们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很少发言的大贝勒代善忍不住开口:“睿亲王想得很好,但难度太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国再积弱,疆域和人口都不是此时的大清能比拟的,论打仗,大清勇士不会惧怕,但改朝换代,夺取中原江山,只怕有些不自量力吧?”

豪格也说:“若是两三年前,大清还有这个底气,可是几次大战损耗了元气,加上丁口一再南逃得不到补充,各旗的牛录都不足额,田亩都无人耕种,粮食短缺,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取明而代之?”

皇太极不满地打断了豪格:“眼光要放长远一些,不要局限在辽东这一亩三分地。虽然睿亲王所说的情形仓促之间很难做到,但要未雨绸缪,早做打算。”

他环顾四周,朗声说:“大清迟早要走上这一步,就算这次不成,以后终究要问鼎中原。朕决定,发兵入关,趁明国兵乱,坐收渔翁之利。崇祯若死于兵乱,就以为他发丧平乱的理由,拿下京师;若二者僵持不下,就与明廷合力绞杀陈雨,为大清去一劲敌!”

多尔衮、岳托等人齐声说:“吾皇圣明!”

皇太极继续说:“但大清目前面临的困境也是事实,各旗兵力不足、粮食短缺,若不能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很难在入冬前征调大军入关。所以,传朕旨意,各旗旗主捐献银粮、铁器、刀弓、铠甲等物资弥补军需亏空,将所有十六岁以上的余丁悉数编入牛录为披甲人,另征召科尔沁等各蒙古部落抽调所有精兵随行,哪怕刮地三尺,也要勒紧裤带发动此次出征!所费钱粮花销、丁口损耗,到时都让明廷十倍、百倍补偿大清。”

这就是圣命了,金口玉言,不容违抗。不管权贵们内心是否赞同,都不敢质疑,纷纷应下:“臣遵旨。”

第五百零六章 所谓国战

皇太极一声令下,满清进入了紧急动员状态,整个盛京都忙碌了起来。

满清经历了朝鲜和入寇几次败仗之后,加上铁山卫吸纳包衣南逃,元气大伤,战争动员能力和粮食资源储备已经大不如前,短期内想发动新一轮的入关战争其实很困难,按照大多数权贵的想法,此时最好的做法就是休养生息,熬过冬天,等待春暖花开、草肥马壮的季节再择机入关劫掠。

可是皇太极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统治者,他的抱负不是关外能容纳的,虽然短时间内接连遭遇了几次重挫,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北京和大明的万里江山。这次陈雨悍然北上,让他看到了机会,一个除掉大清最强劲对手、重新平衡明清之间实力对比的机会。

陈雨的崛起,让满清在面对明王朝时失去了以往的心理优势和主动权。在皇太极看来,相对于几次败仗的损失,满清权贵闻“文登营”之名而色变,没有了之前入关劫掠时的自信和踊跃,这才是最可怕的事,假如满朝文武都失去了睥睨天下的锐气和以战养战的动力,满足于关外这一亩三分地的小日子,哪怕皇太极一个人再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也无济于事。毫不夸张的说,陈雨已经成了皇太极入主中原最大的障碍,不惜一切代价都要铲除。为了这个目标,皇太极不惜暂时与崇祯妥协,甚至出兵帮助其“平乱”。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满清开始勒紧裤带,筹备物资和装备,为南下“协助明国平乱”做准备。各旗盘点家底,从旗主到郡王贝勒都按照等级地位捐献了刀枪、铠甲、马鞍等军械装备,所有年满十六岁的余丁也作为披甲人正式编入了各牛录,弥补兵员的不足,就连平日地位低贱的汉人包衣也得到了相对优厚的待遇,不仅能吃饱饭,还赏赐了一些银钱、首饰,并得到了立功之后抬旗的承诺——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不管是担任辎重苦力还是攻城的炮灰,包衣都是不可或缺的角色,满清人丁宝贵,这些脏活累活只能交给包衣来做。

沉重的气氛笼罩了各旗,牛录章京们来回奔走,清点和统计人数,察看是否有符合条件的余丁却没有补入,为了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很多牛录把十四、五岁的余丁也拉了壮丁。

放在以前,旗人们巴不得把自己的儿子都送去成为披甲人,跟随入关劫掠,每一个甲兵凯旋而归之日,就意味着能带回丰厚的财物和数量不等的包衣阿哈,极大改善家中境况,但是经历了几次惨败之后,“踊跃参军”的盛况不复存在,更多的人是怀着视死如归的悲壮走出家门向牛录章京报到,甚至还出现了瞒报余丁的现象——不少死了长子的旗人舍不得把自己不满十六岁的幼子交出去,选择了隐瞒——在满清严苛军纪和社会结构下,这种行为是绝不允许的,牛录章京带着佐领挥舞着鞭子,挨家挨户清查,到处一片鸡飞狗跳,哀嚎声此起彼伏。

张忠旗顶着光溜溜的脑门和后脑勺一根小辫子,扛着一个布袋,带着谄媚的笑容,绕过凶神恶煞的抓丁队伍,回到一个宅子。屋内一名跛脚的中年旗人一瘸一拐迎了上来,询问:“弄到了吗?”

张忠旗放下肩上的布袋,“主子,旗里到处缺粮,奴才找了几处地方,最后才在札木合老爷那里用银子和首饰换了些,应付这几日是不成问题了。但以后就很难说了,听说各家的余粮都要充公,满足出征大军的需求,开春之前都只能省着吃了,要不然就会饿肚子。”

旗人叹了口气:“没有粮食,光有金银首饰有什么用,不能吃也不能穿?”

张忠旗陪着小心说:“主子,现在粮食都紧着披甲人那边,毕竟指望他们打仗抢东西呢!可如果这样高价换粮下去,以往入关攒下的那些金银只怕也会耗尽。”

“放在前几年,什么时候缺过吃食和金银财物,没了入关抢就是。”旗人愤愤地抱怨,“这两年不知道怎么了,耕田的包衣一个个都逃了,杀头都镇不住,田里都抛荒了。入关也老是吃败仗,东西没抢回来多少,人却死得多,要不是老爷我在战场上被明狗的炮子打折过腿,现在披挂上阵,不会比那些年轻的小兔崽子差……”

说到这里,旗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跛腿,停止抱怨,意兴阑珊地回了屋。

张忠旗恭敬地目送旗人消失在门帘内,然后转身出了大门,避开人群,来到了一处废弃的谷仓坐了下来,掏出一张私藏的烙饼慢慢啃着,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小半个时辰后,一个满人也来到谷仓。他没有像张忠旗一样坐下,而是围着谷仓转了一圈,警惕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

“满泰老弟,不要担心,这里我熟得很,平日不会有人来。”张忠旗撕了半截烙饼递过去,“现在旗里忙着抓丁补额,鸡飞狗跳的,谁还顾得上咱们这些包衣?”

他和海西女真出身的满泰都是在辽河之战中被俘的,然后被策反,重新潜回盛京做卧底,已经一年多了,期间也送回过不少有价值的消息。

满泰接过烙饼,幸灾乐祸地朝远处啐了一口:“这些建州蛮子也有今天,平日抓我族人的时候耀武扬威,现在居然连娃娃都要派出去打仗了,活该!”

“那还不是侯爷带兵厉害,连墨尔根代青这么厉害的人物都吃了败仗。”张忠旗嘿嘿一笑。

“不是才封的伯爵吗,这么快就变侯爷了?”满泰惊讶地问。

“你消息不灵通,墨尔根代青回来之后就已经封了。”张忠旗问,“你那边的消息怎么样?”

“我主子……啊呸,我跟的那建州蛮子在兵部当差,按他喝醉时透露的消息,这次皇太极要拼老命了,不光贝子以上的黄带子都要捐钱粮军械,让十六岁以上的余丁都拉出去打仗,还要派兵去老林子里抓野女真,臣服的蒙古各部落都要派出一万到三万不等的兵马随行。皇太极告诉所有当差的旗人,说这次是国战,不成功便成仁!”

张忠旗点点头,“基本上和我打听的消息差不多,看来就是这些了,赶明儿就把消息传回去,告诉那边皇太极要出兵趁火打劫。等侯爷有了防备,打完胜仗,手握大权的那一天,我们只要活着回去,就能凭借功劳谋个一官半职,也不枉重回盛京吃这么多苦。”

满泰摇摇头:“做不做官我不在乎,只要能让努尔哈赤的子孙亡国灭族,我这辈子都没有遗憾了。”

张忠旗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会的。到时候抓几个旗人贵族给你做包衣,哈哈……”

两人交换完消息,一前一后离开了谷仓。

次日,收到确切消息的情报司人员悄悄出发了,打算赶在皇太极誓师前通知远在北京的文登营大军,满清的决策层并不知道,文登营的探子就埋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所有的决策,对于陈雨而言都近乎透明,大军还未出发,动向就被对方掌握了。

第五百零七章 南征与暗战

崇祯九年(1636)十月初二,皇太极御驾亲征,举国南下,满清再一次悍然发动了入关战争,此时距离文登营发出檄文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

为了赶在北京城的动乱分出胜负前抵达战场,把战事引向自己期望的方向,扭转满清的国运,皇太极不惜冒着“穷兵黩武”的骂名,在短短十来天的时间里动员了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调动了所有的资源,拼凑家底组成了由满蒙八旗为核心、汉军旗和包衣辅佐的十万大军。大军组建完毕后,盛京的仓库里已经空得可以跑老鼠了,各旗青壮一扫而空,留下来的全是老弱妇孺,而且没有足够的粮食,能否顺利熬过这个寒冬还是未知数。

浩浩荡荡的大军延绵十几里,一眼望不到尽头,满蒙八旗精兵在前,汉军旗和包衣等仆从军在后,各色金龙旗在强劲的秋风中猎猎作响。衣甲鲜明的兵士之中,夹杂着不少稚嫩的面孔,他们大多十四、五岁,脸上满是兴奋和紧张,四处张望——很多新征召的甲兵是第一次随军出征,除了狩猎,他们从没有离开故土这么远,眼前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这么新鲜。

多尔衮扫视着这些年轻的披甲人,良久才收回视线,不易察觉地轻叹一声。

一名年轻的将领策马赶上来,与他并驾齐驱,意气风发地说:“十四哥,陛下御驾亲征,南下去大明的花花世界,别人都高兴得很,怎么我见你一路上却闷闷不乐?朝堂之上,主张出征最积极的可是你啊!”

多尔衮扭头看着这个年轻将领:“你没有与文登营交过手,初生牛犊不怕虎,自然踌躇满志。我虽然主张出征,但并不意味着对这次出征有十足的把握,当然高兴不起来。”这人正是他的亲弟弟,努尔哈赤十五子,镶白旗旗主,豫亲王多铎。

多铎满不在意地回答:“十四哥你可是大清顶尖儿的人物,怎么吃了一次败仗就这般前怕狼后怕虎?文登营再厉害又如何,父王起兵以来,大清面对的精兵名将可曾少了?不管是袁崇焕、熊廷弼还是祖大寿、满桂,亦或是浙兵、川兵、关宁军,或许能嚣张一时,最后还不是败在大清手下。文登营当初侥幸打了几次胜仗,不过是大清没有足够重视罢了,如今陛下领十万大军南征,区区文登营还不是手到擒来?”

多尔衮摇了摇头,指着那些稚气未脱的甲兵说:“我大清立国之后,何曾动用过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新丁?关外苦寒之地,人丁不旺,如果这些人不能活着回来,大清未来二十年都难以恢复元气!”

多铎愣了愣,随即反驳:“十四哥你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未战先言败?”

“文登营是大清遇到过最强的对手,不能用祖大寿之流来衡量。”多尔衮说,“此人不仅练兵打仗有过人之处,谋略也是一流。你知道上一次陛下亲征朝鲜为什么铩羽而归?各旗的汉人包衣为什么南逃导致田土抛荒?鸭绿江为什么变成了大清勇士无法逾越的天堑?这都是文登营指挥使陈雨在背后作祟。”

“真的假的?”多铎将信将疑,“他不过是一个带兵的武将而已,明国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如果真的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将,他就不会以‘清君侧’为名北上了,大清也不会有这次仓促的南征。”多尔衮遥望前方明黄巨伞下的皇帝仪仗,悠悠地说,“但愿陛下这次与汉人皇帝的联手,能铲除这个妖孽般的祸害。”

众星捧月的仪仗中,皇太极坐在宽大的步辇中,闭目养神,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良久,他睁开眼睛,询问左右:“到哪里了?”

“启禀陛下,再往前百里,就到山海关了。”

“使者出发了没有?”皇太极问,“这次出征兵贵神速,不能从青峰口等处绕路,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入关。”

一旁的岳托回答:“陛下,使者已经快马加鞭提前出发了,最迟后日就会有消息回来,想必明人也知道其中利害,虽然议和还在谈,但他们肯定会让大军借道入关的。”

皇太极点点头:“入关之后,再派人联络明国皇帝和明军平乱的兵马,告诉他们,大清愿摒弃前嫌,与之携手,一起对付文登营。”

“遵旨。”

安定门外,文登军营。

陈雨读完情报司递送来的信笺,脸色郑重。

“皇太极不愧是枭雄人物,居然打起了联合朝廷对付文登营的主意。”

王有田请示:“侯爷,接下来情报司该怎么做?”

“现在就看我和皇太极谁动作快了。如果他十万大军在城破之前到达京城,与朝廷官兵夹击,我们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甚至能不能活着回去都难说;如果我先一步进入京城控制局面,凭借城墙固守,皇太极就面临劳师远征、徒劳无功的局面,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在京城呼风唤雨却无可奈何。”陈雨将信笺重重拍在案几上,“给城内的人下死命令,三日之内,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杀人放火,也要给我把城门打开,否则,让他们提头来见!”

陈雨一声令下,城内最后的暗战开始了。

深夜,陈新甲的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一名武将被带入书房,一脸懵懂地望着正襟危坐的几名大臣:“部堂这么晚召唤下官有何吩咐……啊,宪台也在?”

唐世济和陈新甲坐在上首,脸色凝重,身旁站着张富贵等人。

陈新甲沉声说:“符将军,你负责广渠门的城防,职责重大,今日找你来,就是商议城防的部署。”

这名武将是京营的副将,名叫符安康,率领神枢营(注1)中的守兵营驻守东面的广渠门。

符安康有些疑惑,襄城伯李国桢兵败后被解除兵权并下狱,名义上京城各路守军的指挥权暂由兵部掌管,但这些文官很少过问具体防务,今夜唱得是哪一出?他不解地问:“下官驻守广渠门没错,但乱兵主力都在南面安定门,广渠门并无危险,维持现状即可,不知部堂要部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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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京营又称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其中三千营嘉靖之后改神枢营,设战兵营、车兵营、守兵营、执事营共10个营,下设左右副将各、练勇参将、参将、游击将军、佐击将军等官职。

第五百零八章 图穷匕见

“乱兵主力虽在安定门,但东面的广渠门也不能掉以轻心。”陈新甲咳嗽几声,“本官决定招募民勇协助神枢营守城,以减轻你们的压力。从明日起,你们与民勇日夜轮流值守,每六个时辰一换。”

他指着身侧的张富贵:“这就是兵部征招募的民勇领,手下有一批愿为国尽忠的义士,安家费和抚恤银子都由兵部筹措,足额拨付。”

符安康疑惑地说:“部堂,这恐怕不合规矩吧?民勇协助官兵守城是惯例,但替换官兵单独值守城门的做法,从无先例……”

站在陈新甲身侧的张富贵不耐烦地插话:“什么规矩不规矩,尚书大人说的话就是规矩,俺愿替你干活还磨叽啥?”

符安康盯着张富贵冷冷地说:“本官与部堂说话,关你什么事?听你的口音,不是京城人氏,却是从哪个旮沓犄角蹦出来的?”

唐世济拦住即将发飙的张富贵,和颜悦色地说:“符将军,本兵也是为了减轻京营的负担,并无他意,你只管按兵部的命令做事就好。”

符安康退后两步,拱手道:“抱歉,京营担负守卫京城重任,只对圣上负责,兵部虽暂时统管城防,但管不到三大营的职司,部堂的安排,恕下官难以从命。还有,防务与宪台没有丝毫关系,也不需要宪台来指点下官做事。”

陈新甲和唐世济脸色齐刷刷变了,这是明摆着不服从命令了。

符安康冷眼看着几人,心里哼了一声,京营大多是勋贵子弟,可以给你们这些文官面子,但涉及军务,还有可能导致自己被追究罪责,就不惯着你们了。

张富贵上前一步,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

“时间紧急,没空跟你耗,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要是不答应,今晚就别想走出这扇门!”

符安康先是一惊,继而大怒:“你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朝廷命官?陈大人,你招募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守城这事还有强买强卖的?”

出乎意料的是,陈新甲和唐世济见张富贵急眼,反倒不吭声了,只是彼此对视一眼,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对符安康的质问充耳不闻。

张富贵哼了一声:“走官面的流程是不想节外生枝,但你给脸不要脸,就别怪俺捅破窗户纸了。现在你的性命,还有你儿子的命都在俺手中,听说你家三代单传,要是在你手里断了香火,还有什么脸面去下面见你的祖宗?”

符安康冷汗瞬间流了下来,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今晚这事无比诡异,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威胁自己,而且堂堂兵部尚书和左都御史居然还不敢吭声,这是什么情况?

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天大的阴谋。

张富贵等待了片刻,见符安康没有回应,催促道:“想清楚了没有?要么服从陈大人的命令,要么俺让人把你宝贝儿子的尸首送过来,让你们父子一起上路。”

“慢着!”符安康连忙阻止。

他确实如对方所说,子嗣不旺,三代单传,好不容易中年得子,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虽然不清楚对方是通过什么手段绑了儿子,但对方这么有恃无恐,只怕事情不会有假,这个险不能冒,相比之下,失职的罪责又算得了什么?

他理了理混乱的思路,斟酌着说:“你要做什么我不管,只要不伤我儿性命,什么都可以答应。但是丑话说在前面,我只是个副将,手下还有坐营官、游击、把总,个个都是有来头的勋贵子弟,未必全听我的,要是有什么差池,不能怨我。”

张富贵咧嘴一笑:“这个不用你操心。你手下那些有实权的将领,要么收了俺的银子,要么妻儿在俺手中,个个都听话的很,只要你这个主将答应按时辰换防,三天之后,贵公子完好无损送回府上。”

符安康听得头皮发麻,对方这是要下一盘很大的棋,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其身份也呼之欲出了。可是他就算看出了一些端倪,又有选择的余地吗?

一盏茶的时间后,符安康站在陈府大门外,任凭寒风吹拂也感觉不到冷,耳边一直回荡着对方的话。

“符将军,俺要干什么你不必管,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不过是按照兵部的命令换防而已,广渠门出了什么意外,与你没有多大关系……”

符安康在寒风中站立了许久,最终打定了主意,反正有兵部尚书和左都御史这些大佬挡在前面,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管他什么阴谋不阴谋,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他一咬牙一跺脚,消失在黑夜中。

与此同时,乾清宫也是灯火通明,崇祯正和杨嗣昌等人商议对策。

“……鞑子要借道入关,还要与朕联手对付陈雨,虽然正合朕意,但与鞑虏沆瀣一气,朕又怎么向天下人交代?”崇祯忧心忡忡地问。清军在北直隶烧杀劫掠的罪行仿佛就在昨日,现在要和双手沾满大明军民鲜血的刽子手同流合污,他很担心被自己的臣民唾弃。

“陛下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安定门外的乱兵已成心腹之患,不可不除。”杨嗣昌的脸色在烛光下阴晴不定,“臣以为,咱们可以来个只做不说,不必正面回应伪汗皇太极,以免授人口实,但可以暗自下令给各路勤王兵马,避开鞑子大军,放他们到京城下与陈雨狗咬狗,坐山观虎斗,等时机成熟再给文登营致命一击。”

崇祯觉得这样有掩耳盗铃之嫌,但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爱卿掌管兵部事务,尽管放手去做便是,朕太累了,不能事必躬亲,平乱的重任便托付于卿。”

杨嗣昌一听,这分明是皇帝推脱责任的手段,事要做,却不想背负骂名,万一有什么纰漏,勾结鞑虏的污点就得由自己承担。

但即使明白皇帝的心思,他也没有办法,当下忍气吞声地回答:“请陛下放心,一切交给臣便是。”

崇祯苍白而疲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爱卿是朕的股肱之臣,能否顺利平乱、中兴大明,就全靠你了。”

第五百零九章 收网

香河与蓟州交界处,尚可喜和吴三桂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七八天。

经历过第一天的大战后,吴三桂从云端回到了地面,放弃了高高在上的心态,改变了战术,不再寻求一战定胜负。他已经认清了现实,东江镇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鱼腩,在文登营的改造下,已经成了一支进可攻退可守的强军,而且人数是自己的四倍,正面对决无论如何都讨不到便宜。

但是来都来了,又怎么甘心无功而返?吴三桂开始避免与东江镇正面决战,寻求迂回突破。老子打不过你,甩掉你总行吧?他的部队全员都是骑兵,关宁铁骑天下闻名,机动性在整个大明首屈一指,按理来说,即使不能在阵地战中取胜,绕过对方跑路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要想办法绕过东江镇到京城墙下,突一突步兵为主的文登营,捞点首级装点门面,事后再向朝廷上个请功折子,夸大一下战果,也不枉此行了。

但是事实再次狠狠地打了吴三桂的脸。

东江镇从毛文龙时代开始,经常深入敌后奔袭后金的控制区域,靠得就是来去如风的骑兵,游击战一直是其强项。尚可喜是毛文龙手下大将,自然传承了他的衣钵,手握一万精锐骑兵,怎么可能让吴三桂得逞?当夜不收探知了对手的动向后,尚可喜很快判断出了吴三桂的意图,亲自领兵对企图绕道的关宁军进行了拦截,双方在数天内发生了十几次大大小小的冲突,互有伤亡,但始终没有让吴三桂突破东江镇的防御。

香河县境内一条小河旁,吴三桂坐在一块石头上愁眉不展。在他身后,是部队的临时驻扎的营地,军官和士兵的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疲倦和茫然,他们不知道部队下一步该怎么走,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去京城或返回辽东。

一阵蹄声打破了临时营地的沉闷,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兵从北方疾驰而来,问清了吴三桂的所在,径直前来禀报。

“吴将军,祖将军让小的日夜兼程赶来传话:北边有大动静了,鞑子举国南下,皇太极御驾亲征,打出为大明平乱的旗号,借道入关,要与朝廷联手对付文登营!”

“什么?”吴三桂吃惊地站了起来,“此事当真?鞑子大军已经入关了吗,现在何处?”

周围的将领们都自发地聚拢过来,士兵们也竖起耳朵倾听,生怕漏了一个字。

“是的,皇太极亲率大军已经借道山海关入关,与祖将军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小的出发时,他们离此处只有三百里了。”

吴三桂有些兴奋,一边搓手一边来回踱步。满清突然有这么大动作,而且主动提出与大明联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政治上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军国大计自然有皇帝和朝中大佬去操心,仅从军事角度而言,满清大军入关,对他是好事,完全可以借力打力,推平东江镇这个拦路虎,在即将到来的混战中捞取好处。

想明白之后,吴三桂停下脚步,对左右下令:“命令全军后撤十里,暂时不与东江镇纠缠,等皇太极到了再说。三百里不到的距离,以鞑子的行军速度,最快三天,最迟四天就能赶到,且让尚可喜先得意几天,到时候一起算总账!”

四面八方响起了欢呼声,众人一扫之前的郁闷,笑逐颜开。对他们而言,满清并非不共戴天的敌人,因为对方的存在,他们才能享受朝廷拨付的丰厚饷银、占据辽东肥沃的土地,从某种角度来说,强大的满清是辽东镇成为半独立军阀集团最好的理由,现在这个对手反过来帮他们打仗,何乐而不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东江镇营地的中军大帐内,尚可喜也接到了来自陈雨的亲笔书信。

他仔细读完了信,确认没有理解错误后,朗声说:“来人,传我命令:按文成侯的安排,留下两千马军迷惑吴三桂,其余人全部撤往京城,与文登营会合!”

命令一下,整个营地喧嚣起来。大军开始成建制地撤出营地,带走了粮秣器械,却保留了完整的营寨和帐篷,旗帜也依旧飘扬,造成按兵不动的假象。两千骑兵则往相反的方向而行,往北面前进,接下来的几天,他们的任务是遮蔽战场,尽可能隐瞒大军撤退的消息,等满清大军一到,再脱离战场撤往京城。

远在千里之外的山东,高起潜和祖宽等人也接到了来自兵部的调令:放弃剿灭“威海余孽”,半个月之内赶到京城,待清军与文登营交战之后,与山海关援军一道,根据战场态势相机行事。

“真是老天开眼,连鞑子都跳出来一起对付文登营,可见其行事天怒人怨到了何种地步?”高起潜眉开眼笑,“从巨鹿那会开始,咱家一直想找机会收拾陈雨这厮,可是没机会,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圣上英明神武,杨阁老运筹帷幄,早就该这么办了。”祖宽也很高兴,以关宁军为首的六万大军围着威海卫外这破土围子打了将近半个月,硬是连小一万部队也啃不下,反倒是损兵折将,关宁军精锐骑兵的优势也派不上用场,只能干着急,他和诸位总兵早就不想打了,正好借这机会找台阶下。

新的调令像及时春雨,迅速传遍几万大军,从总兵到兵士都如释重负,纷纷从前线撤了下来,各部开始筹划撤出威海卫前往京城。

大军撤退的效率远比初来威海时高,次日一早,等土墙上的火铳兵、炮手探出头一看,原本乌压压一片的营寨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一片狼藉,到处是做饭的灶台、锅碗瓢盆和散乱的旗帜、断刃的兵器。

确认敌人真的撤退,而不是故弄玄虚之后,土墙上响起了尖叫和欢呼声,半个月没睡过囫囵觉的士兵们兴高采烈,终于可以安安稳稳睡一觉了。邓范也送了口气,总算不辱使命,拖住了朝廷大军有一段日子,给陈雨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这段时间,八千守军以寡敌众,仗打的很辛苦,但能守住防线没有让敌人突破,也从侧面证明了文登营火器的强大,没有任何重武器的官兵对简陋的土墙毫无办法,冷兵器部队依靠绝对数量称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了。

但官兵的撤离对远在京城的陈雨并不是好消息,随着这股部队的回师,加上皇太极十万大军和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朝廷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决策的失误,开始收网,集中兵力围剿文登营主力,留给陈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五百一十章 两手准备

安定门外,登军营。

军大帐内,高层军官全部汇集一堂,在陈雨的主持下商议下一步军事决策。

陈雨示意王有田:“情报司把近期内的消息通报一下,让大伙心里有个底。”

王有田清了清嗓子,朗声说:“先说朝廷援兵和鞑子的动向。根据情报司掌握的消息,朝廷调集各路大军三面合围的计划已经失败了。西面的宣府、山西、大同等边镇以次勤王损耗太大、粮饷不足容易哗变为由不愿出兵,朝廷也拨不出开拔和抚恤银子,只能作罢;北面只来了吴三桂的一万山海关兵马,但被东江镇挡在蓟州一带;南面还有朝廷从北直隶拼凑的六万大军,以祖宽率领的关宁铁骑为首,高起潜担任监军,这支大军原本是要对付咱们主力的,意在迫使咱们按照圣旨西征,但是咱们从海路北,把他们甩开,之后被邓千户的八千兵马牵制在威海卫一带。所以,直到眼下,登营没有任何外敌干扰……”

有人高兴地插话:“这是好事啊,没人打扰,正好甩开膀子干!”

“先别急着高兴,我还没说完。”王有田继续说,“可是形势已经有了变化:伪汗皇太极认为登营‘清君侧’是他们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举国之力拼凑了十万大军以打着‘助明平乱’的旗号南下,目前已经借道山海关入关,离蓟州只有两三百里;朝廷默许了鞑子的做法,勒令辽东镇开放山海关让鞑子抄近路入关,同时命吴三桂等人避免与鞑子大军纠缠,让皇太极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师,另外兵部也下令让山东境内那六万大军放弃攻打威海卫,半个月内返回京畿平乱。如果我们在这几日不能破城而入的话,会在旷野之面临鞑子、朝廷官兵近二十万大军的夹击,形势非常危急!”

蒋邪冷静地问:“消息是否能确认无误?”

王有田回答:“咱们在盛京、京城都安插了人手,连兵部调动各路人马的公也偷偷拓印了,只差圣旨没有偷来了,不会有差错的。”

听了这些消息,所有人都沉寂了下来,随着皇太极的介入和朝廷战略的调整,登营“清君侧”的形势从一片大好急转而下,变得危险起来,马要面临四面楚歌的困境。

陈雨提示:“再说说京城的动静。”

“京城方面,张千户潜入京城后,在情报司人员的协助下,已经挟制了部分守军将领,加左都御史唐大人和兵部陈大人的帮助,制造混乱、打开一处城门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不过收买、要挟京营将领风险很大,时间稍一长有暴露的可能,如果不能及时行动的话,一旦被朝廷发觉,不仅打开城门无望,张千户等人的性命都会交代在城内。”

蒋邪补充:“不仅张富贵等人会送命,一旦打草惊蛇,朝廷加强各处城门的控制,到时候我们除了强攻,没有其他办法破城了。”

众人的脸色更加凝重起来。攻城是最糟糕的办法,要不然登营也不会围而不攻,以攻心战为主了。

自古以来,攻打高大坚固的城池是一个绕不过的难题,古往今来守城的经典战例不计其数。如当年蒙古大军如日天之时,在大汗蒙哥的率领下攻打潼川钓鱼城,历时数月都无法攻克,甚至连蒙哥都在攻城战重伤不治而亡,蒙古大军被迫撤退,南宋国祚得以延续二十年之久。四川边陲一座不起眼的城池尚且如此,面对京城这个天下第一城,即便是火器优势明显的登营,也很难保证在清军和朝廷平乱兵马到达之前破城。

有人忍不住说:“既然如此,那么让城内的兄弟赶快起事,打开城门便是,免得夜长梦多。”

王有田说:“事关重大,有些话必须说在前头。根据情报司打探的消息,外城各处城门之,安定门直接面对我军,有重兵把守,不用指望;广安门在西面,可以直通永定门和正阳门,临近皇家祭祀的天坛等要害所在,防卫也极为严密,同样不好下手;唯独东面的广渠门防备略为薄弱,张千户他们选的是此处。但即便有朝大臣暗支持,张千户也挟持了部分京营将领,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打开广渠门。此处守军以京营三大营的神枢营为主,除了神枢营的两个守兵营作为守城主力,还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勇及招募的青壮协助城防,御马监直辖腾骧四卫的武骧右卫也派出了部分兵马在此处——虽然这些太监管的兵马并不多,大约只有千余人,但不好收买,也没有家人子嗣可以威胁,所以他们是行动的最大阻碍,只要及时示警,惊动了城内其他守军,一切都完了。”

蒋邪问:“也是说,即便是防御相对薄弱的广渠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拿下?”

王有田点点头:“事关重大,我也不敢拍胸脯保证,只能说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

蒋邪对陈雨说:“侯爷,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做好两手准备,要么兵不血刃进城,要么不惜一切代价攻城,下决心吧!”

陈雨缓缓点头:“诸位,皇太极加入这场游戏后,牌面变了,我们无法再稳坐diaotai,只能走华山一条道了。蒋邪说的没错,现在我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一旦猴子事败,我们只能不惜一切代价强攻城门,付出的代价要大的多,而且,即便填成千万条性命,如果不能在皇太极到来之前攻克城池,再多的伤亡也没有意义,我们甚至难以活着回山东。你们,有为本侯、为登营赴死的决心吗?”

所有军官都明白,这是表决心的时候了。

他们几乎同一时间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回答:“愿为侯爷赴死!”

“很好,只要大伙一条心,本侯相信,天大的困难也拦不住我们。”陈雨也站了起来,“情报司已经和城内的兄弟约定,明晚丑时发动,在城内四处点火、制造sao luan,把五城兵马司和武骧右卫的人引开,然后以民勇换防的名义换下京营的人,打开城门,我们乘夜在子时运动到广渠门外,等待入城的时机。一旦失败,地发起进攻,集所有力量攻打广渠门!”

众人齐声应道:“属下遵命!”

等军官们纷纷散去后,陈雨单独留下蒋邪。

“从现在开始,到明晚子时之前,军营不准任何人进出,若有违反者,以通敌论处,你可以先斩后奏!”

蒋邪沉声应下:“属下明白,若有纰漏差池,提头来见!”9

第五百一十一章 一语成谶

安定门的守军像往常一样,在城墙上戒备,监视城外的动静,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这一天又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了。

一些兵士在城墙的角落议论着:“文成侯围城却不攻城,到底唱得哪出?”

“你管他呢,这是文成侯与朝廷扳手腕,神仙打架,哪有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什么事?你只要知道,城外有这支大军在,咱们守城就要加两三倍的饷银,这是好事啊!”

“就是,光点卯不用打仗,每天多拿几钱银子,这么轻松的活计上哪找?叫我说,文成侯围城围个一年半载更好。”

“上头不会这么想吧?瞧这一天天的,光发银子不干事,迟早把人都撤回去。”

“你这是杞人忧天,几万大军清君侧,上头那些大人敢把人撤走?城内小一半的守军都调到安定门了,朝廷生怕这里有啥闪失。比起京城安危,花点银子算啥?”

这个论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毕竟拿几倍的饷银站岗这样的好差使,所有人都喜欢,他们倾向于相信这个说法。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文成侯打仗这么厉害,总不会傻不愣登地枯守安定门,会不会是麻痹朝廷,然后来个暗度陈仓,忽然发难,攻打其他城门?”

立刻有人反驳:“你想得到,朝廷能想不到?城内守军加民勇十几万,就算均匀撒开,摊到每处城门最少有一两万,而且随时可以从其他地方增援,偷袭哪有这么容易得手?”

被驳斥的人悻悻地缩了回去,没有再提这茬。毕竟守卫京城这么重要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些小卒子操心。

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夜幕慢慢降临,安定门被黑暗笼罩,城墙上点起了灯笼,轮值的兵丁开始分批巡逻。远处的文登军营,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若隐若现,即便有零星的灯火,也很难观察其动静。

符安康全副披挂,带着亲兵来到了广渠门城楼。沿途的京营兵士纷纷站在一旁,恭敬地目送他上了城楼。

几名京营军官问:“符将军亲自来换防了?”

符安康点点头:“正是,兄弟们辛苦了,时辰已到,你们下去休息,等本官值守。”

军官们高兴地领着下属走了,城门全部由符安康带来的人接管,喧嚣一阵之后,广渠门又恢复了平静。

城上阁楼内,符安康有些坐立不安,他询问左右:“除了咱们京营的人,城门附近还有什么人马?”

“禀将军:城墙上有招募的民勇巡逻,临近城门不远还有五城兵马司与武骧右卫的人驻扎。”

“他们平时会上城墙吗?”

“广渠门外没有敌军,这些人一般就躲在征用的民房内喝酒睡觉,很少主动上城墙。”

符安康略微松了口气,不再吭声。

时间过得很快,从城内传来了打更的声音,子时到了。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大队人往城门走了过来。城门的兵丁警惕地问:“什么人?”

“军爷,咱们是兵部招募的民勇,来替换军爷们守城的。”

消息通报到城楼内的符安康。等候多时的符安康站了起来,脸色有些潮红,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这是兵部的意思,让民勇和咱们轮换值守。”

有军官疑惑地问:“以往没有这规矩啊……咱们是全部都撤,把城门全部交给民勇?”

符安康咳嗽几声:“自然不能把城防都交给一群百姓,否则出了事谁来承担责任?这样,把总以下的将领带着人撤走,本官领一个守兵营坐镇。”

主官发了话,其他人自然乐得偷闲,两个守兵营的兵马撤了一半,换上了身穿布衣、手执长矛棍棒的民勇。

张富贵进了阁楼,符安康见状把左右屏退,只留下他们两人。

“留下的人是否可靠?”张富贵低声问。

符安康点点头:“这些都是本官的直属部下,信得过。等骚乱一起,本官带着人去平乱,城门就任你处置。附近虽然有五城兵马司和武骧右卫的人,但是他们一般不会过来,你大可放心。”

“嗯,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招。”

符安康不安地问:“我儿子呢?过了今晚,可以交还给我了吧?”

张富贵嗯了一声:“放心,俺说话算话,事成之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

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答案后,两人没有什么话说,就这么枯坐着,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城墙上除了巡逻兵丁沙沙的脚步声,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丑时的打更声响起,传入了两人的耳中。

两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握住了刀柄。

“轰”的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响起了嘈杂声。

“走水了!”

张富贵率先冲到阁楼外,站在城墙上往城内望去,只见几处地方大火冲天而起,照亮了天空,无数喊声和脚步声响起。城墙上的守军也探出头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开始了。”张富贵低声喝道,“你带着人去救火平乱,不要留下一个人碍事。”

“好。”符安康紧张地抬脚下阶梯。

“记住,把那些五城兵马司和武骧右卫的人也带走,今晚的事情,不能有任何闪失!”

符安康脚步一滞:“我会尽力。”

他大步下了城墙,振臂高呼:“城内四处走水,本官怀疑是敌军细作破坏,京营的兄弟们跟我来,不要让敌人趁乱接近广渠门!”

京营的兵士们从睡梦中警醒,胡乱抱着兵刃跟着符安康往城内方向冲去。

街道旁的几排民房打开了门,一些睡眼朦胧的兵勇抓着刀走了出来,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符安康大声问:“本官是神枢营副将符安康,奉命镇守广渠门。现在城内出了事,不管是哪部分的人马,都听从本官命令,随我去平乱!”

五城兵马司的兵勇们一听是京营的人,忙不迭地套上衣服,慌乱地跑了过来。

人群中,一个太监一边系着纽扣一边慢慢踱步走过来,皱眉说:“京营的人什么时候可以对咱们腾骧四卫指手画脚了?你们要救火自己去,咱家可不会动。”

符安康心里一咯噔,连忙说:“半夜三更,无缘无故四处走水,肯定有蹊跷,如果不去镇压平乱,万一酿成大乱,危及城门,公公担待得起吗?”

太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不用拿大帽子压我。倒是你,没有弄清状况就把人拉走,擅离职守,小心吃官司。你们要去便去,咱家就守着城门,哪也不去!”

符安康有些焦急,如果不能把这个太监手下的武骧右卫带走,那些“民勇”不能顺利打开城门,自己儿子的命就危险了。可是对方是御马监的人,不归京营管,仓促间他也没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绑了这个太监去?

正不知所措时,一名民勇打扮的人从人群中忽然窜出,趁乱接近太监,亮出了刀子,在一片惊呼声中刺中太监的胸口,然后往城内的方向跑了,整个过程在几秒钟内发生,直到太监捂着胸口倒地,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

符安康也呆住了,这时张富贵悄悄来到他身板,在耳边低声说:“快追!”

符安康醒悟过来,举刀大喊:“有人行刺,跟本官追上去,抓细作!”

没有了唱反调的人,符安康成了在场官阶最高的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太监,所有人都乱了方寸,除了几个亲信去查看伤情,其余人一窝蜂跟着符安康追了上去。

“民勇”们没有跟上去,全部聚集到城门处,一排人举着明晃晃的兵刃在外围警戒,其余人一齐涌入门洞,取下门栓,喊着号子推动沉重的铜门。

“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大门缓缓地打开,一阵冷风从外面吹了进来。

远处,无数火把亮起,隆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队士兵朝着朝城门飞快地奔跑过来。

第五百一十二章 入城

广渠门被“民勇”打开,在黑暗中等待多时的大军一拥而入,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门洞内,士兵们端着上好刺刀的火铳大踏步穿过城门,一队接一队,形成了长龙,仿佛没有尽头。

蒋邪冲在最前方,站在一处高台大声下令:“留一个营控制城门,其余人按照事先部署,跟着各自的将官走,只管服从命令,路上遇到任何人都不要恋战!”

按照事先的作战部署,顺利进城后,大军会直扑紫禁城,控制皇宫,以达到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快速度掌控京城局势的目的,一旦与城内十几万守军纠缠,陷入巷战,等到皇太极到达后,事情往何种方向发展就很难预料了。

一千多文登营士兵迅速登上城墙,架好了轻便的山地炮,炮口对准城内,火铳兵沿线撒开,布置了防线,掩护大军入城。

更多的士兵按照队、营的编制集结,来一批走一批,每聚集了一个协的兵力就跟随军官沿着管道往北面前进,大军人数虽然多,但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入城持续了一个时辰左右,文登营的主力已经悉数入城,紧接着就是东江镇的兵马了。大队骑兵开始分批进城,马蹄踩踏青石的响声比步兵的动静大的多,很多已经熟睡的百姓被惊醒,纷纷起身,趴在门缝往外张望——直接告诉他们,京城要有大事发生了。

陈雨在众星拱月下策马入城,来到宽阔的街道上,打量着前方冲天的火光,遥望北面皇宫的方向,心中踌躇满志:从今晚开始,大明的历史将在自己手中改写,天下大势会由自己来决定,而不是任由龙椅上那个刚愎自用的皇帝和一群目光短浅的大臣来折腾。

尚可喜来到他身边,祝贺道:“恭喜侯爷得偿所愿,铲除朝中奸佞后,朝堂之上就是您说了算了。”

陈雨微微一笑:“还不到道贺的时候,今晚还有硬仗要打,你我都有得忙了。”

尚可喜拱手道:“任凭侯爷调遣,要东江镇怎么做,尽管吩咐就是。”

陈雨指着北面说:“文登营负责包围皇宫,东江镇负责在外围清理零星守军、抵挡城内的反扑,两军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只要一切顺利,明天早晨我会站在金銮殿上协助皇上主持朝会,而你作为‘清君侧’的功臣,自然要论功行赏,得到你该得的一切!”

所谓“协助皇上主持朝会”的意思,尚可喜自然明白,这不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翻版吗?早在三国时曹操就用过,还挺好使,老祖宗留下的计策,放在千年以后也不过时。

他会意一笑:“下官明白,侯爷尽管放心去做,外围有东江镇挡着,就凭京营那些窝囊废,保管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陈雨提醒:“混乱之中,要严明军纪,记住,我们不是鞑子,抢一把就跑,你和部下不能陷我于不义。你和手下将士们的赏赐,事成之后本官绝不会亏待,但给你划一条红线,绝不可触碰:不能趁乱抢夺普通百姓财物,更不能奸**女!除此之外,若有文臣武将反抗大军,任你处置,本官不会过问。”

尚可喜听明白了,不能纵兵劫掠掳掠百姓,给此次“清君侧”行动蒙上污点,在道德上授人以柄,但弄几个不识相的官员或权贵却是可以的。

“侯爷放心,下官也不是鼠目寸光之辈,为了三瓜两枣放弃大好前程。只要能跟着侯爷,功名利禄唾手可得,下官绝不会让侯爷难做的。”

“很好,你是个聪明人。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趁着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就此动身吧!”陈雨抓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跟随大军的方向冲了上去,负责护卫的士兵们紧随其后。

尚可喜志得意满地转身对自己的部下喊话:“诸位兄弟,咱们在皮岛受了这么些年苦,有一大半是拜京城的文臣所赐,他们纵容袁崇焕斩杀毛帅,克扣粮饷,三番四次提议裁撤东江镇,如果不是文成侯伸出援手,我们多半会饿死在岛上!以前在皮岛,鞭长莫及,奈何不了这些官老爷,今晚来到京城,碰到不长眼的家伙,大伙正好出了这口恶气!”

官兵们举起兵刃兴奋地高呼起来,他们都明白这番话的含义。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都给老子听仔细了。”尚可喜接着说,“文成侯要办大事,咱们跟着他老人家混,眼皮子不能太浅,不要为了蝇头小利坏了侯爷的大事——记住,送上门的大官和权贵可以动,普通百姓不能动,事后侯爷还会有丰厚的赏赐,人人有份。今晚我们最重要的事是替文登营挡住城中宵小,让侯爷腾出手去和朝廷扳手腕,谁要擅自行动烧杀劫掠,尤其是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让侯爷知道怪罪下来,老子亲手砍了他脑袋!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官兵们嗷嗷叫着,高兴不已。顺手做掉几个达官显贵,油水比普通百姓丰厚的多,他们也不傻,不会为了芝麻丢了西瓜,还得罪文成侯。

尚可喜调转马头,振臂高呼:“兄弟们,跟我上!”

蹄声震天,大队人马跟着尚可喜循着文登营的行军方向冲了过去,宽阔到能同行四匹马的街道也容不下几万人,密密麻麻的士兵占满了整条街道,队伍拉成了长龙,一眼望不到边。

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城内,一片烧成废墟的建筑旁,符康安正指挥部下善后,“追查潜入城中的细作”,这时一名骑兵匆匆赶来,大声传令:“符将军:兵部有令,乱兵已经入城,令神枢营收拢人马,从正阳门入内城,火速增援皇城,不得有误!”

骑兵匆匆说完,赶紧拨转马头,去找下一家传达命令了。

有人不安地问:“符将军,刚才听广渠门那边动静挺大,不会是乱兵从咱们镇守的地方入城了吧?”

符康安喝道:“淡定,不要慌。就算是这样,也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咱们并没有做错。现在不要多想,赶紧去正阳门!”

官兵们慌慌张张离开,往正阳门而去。而负责带领队伍的符康安却似乎并不召集赶路,速度不快不慢,好几股各路城门的守军后发先至,纷纷从他们身边超了过去。

有将领疑惑地问:“将军,上头要求咱们火速赶到皇城,这么慢吞吞的,恐怕会被责罚吧?”

符康安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乱兵肯定在皇城外集结了重兵,那可是打得鞑子找不着北的文登营,你赶着去送死吗?等其他友军先到了和乱兵打一阵再说,我们走慢点,看看情况再做打算,什么责罚都不如自己的命重要。”

其他人听了,深以为然,大家都是勋贵子弟出身,家境富裕,在京营不过混个前程,谁又是为了几个饷银拼命?

在这支守兵营慢吞吞前进的时候,其他各路的军队也从各个方向赶往皇城,大混战一触即发。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直捣黄龙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神机营的鸟铳手们彻底慌了。他们自己就是玩火器的,自然知道这个距离的射击是什么样的概念,只要对方开火,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把总们大声吼叫着,让他们赶快举枪射击,可是越催越乱,有些人举起了还没装入铅弹的鸟铳,有些人则怎么都吹不燃火绳,无法点燃引药。

在神机营的手忙脚乱中,对面响起了怒吼:“全体都有,齐射一轮,开火!”

“呯呯呯”,密集的枪声响起,不过这次是文登营开火。三十步的距离,几乎是弹无虚发,神机营的横队像一堵被狂风吹倒的墙,轰然倒塌,惨叫声此起彼伏,正面第一排的鸟铳手在铅弹的暴风雨中,纷纷仰天栽倒,无一幸免。

负责指挥的神机营副将张大了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这一千多鸟铳手是神机营的精锐,费了好大的心血训练出来的,就这么被秒杀了?

烟雾弥漫了整个战场,即便相隔这么近,交战的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口令声再次在烟雾中响起:“第二轮齐射,预备!”

神机营第二排的兵士们正手忙脚乱地补上前排空缺,站在还没有断气、翻滚挣扎的同伙身边,想要重新组织起火力线,阻挡对方。然而仓促之间重新列阵谈何容易,脚下传来的呻吟和哀嚎声让他们心烦意乱,装填引药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

一片混乱中,对面清晰地传来了此响亮的喊声:“全体都有,齐射,开火!”

兵士们不敢置信地盯着对面烟雾中浑屯不清的人影,大家都是鸟铳,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第二次发射?

“呯呯呯……”

很快,密集的枪声打碎了神机营官兵的侥幸心理,钢铁风暴再次席卷了尚未完成布阵和发射准备的鸟铳手们,伴随着惨叫声,数百名兵士再次倒在了血泊中。三十步的距离,几乎是顶着脑门开火了,闭着眼睛都能打中目标,命中率是极其惊人的。

指挥的副将手都在发抖,声嘶力竭地呼喊:“顶上去!咱们身后就是皇城,让这些乱兵惊扰了圣驾,朝廷追究下来,谁都别想好过!”

可是事实是残酷的,仅仅过了三十秒左右,象征着死亡的口令声再度响起:“第三轮齐射,开火!”

枪声大作,弹幕笼罩了混乱的神机营阵列,三轮齐射之后,共计一千多人葬身于猛烈的齐射下,再也无力阻止反抗,而他们的对手,仅仅付出了不到两百人的伤亡,燧发枪在射速上的优势,在近距离的排队枪毙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蒋邪举起了佩刀:“二协一营,刺刀冲锋,为后方部队打通道路!”

一营的士兵们停止装弹,端起刺刀,齐声呐喊着穿过浓密的烟雾冲了上去,一头扎进了神机营的残阵。幸存的鸟铳手们惊恐地看着从烟雾中冲出来的对手和手上明晃晃的刺刀——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世上还有这样能够连发的鸟铳,而且还能随时切换成白刃战模式,完全颠覆了他们对火器的认知。

战斗的结果已经没有了悬念,一个营的士兵以微弱的代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击溃了京营的天之骄子神机营,为大军开辟了前进的道路。

陈雨满意地下令:“继续前进!”

障碍拔除后,四万大军继续以长龙阵型从街道蜿蜒前进,浩浩荡荡开往皇城。

无数双脚从神机营兵士们的尸体上踏过,这些往日不可一世的功勋子弟们躺在血泊中,至死都没有闭上眼睛,似乎不愿相信这一切。偶尔有没有断气的兵士们呻吟着向过往的人求救,也不分敌我,试图抓住一丝求生机会,但没有任何人低头看他们一眼,甚至都懒得补刀。从接触到结束,短短十几分钟的战斗,大名鼎鼎的神机营就这样被平推了。

因为解决战斗的效率很高,此时从四九城赶往皇城增援的官兵还在几里之外,鞭长莫及。尚可喜率领大队骑兵率先赶到战场时,文登营已经全部消失在视野中。

尚可喜看着满地尸体,啧啧称奇:“不愧是大明第一强军,步军推进的速度比我们马军还快。”

他从地上的旗帜番号可以辨认出,这是神机营的人马,换做东江镇的骑兵强冲,在相对狭窄的街道上,队伍展不开,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冲破几千名鸟铳手的火力网,文登营实力之强横可见一斑。

正感叹间,后方传来了厮杀声,有部下策马来报:“镇台,步军兄弟和增援皇城的守军交上手了。”

“来的正好!”尚可喜抖擞精神,“也让文成侯看看东江镇的手段,咱们可不是来凑数的。”

他高举马刀,大声下令:“传本官命令:马步军结阵,固守此处,不能让一人漏过去!”

轰轰烈烈的战斗打响,数万大军在街头巷尾开始了混战,一波接一波的援兵赶到,却都被东江镇挡在路上,寸步难行。

朝阳门附近杀声震天,几里之外的皇城却显得格外安静。

陈雨在士兵们的拱卫下,策马来到承天门下。此时天已经亮了,大军包围了承天门,守门的禁军已经跑得没影了,周围无人敢靠近,除了士兵们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

望着这座后世改名为天安门的城门,打量着熟悉的建筑风格,陈雨有些恍惚。那个悬挂伟人头像的位置,此时却挂着一个硕大的牌匾——“承天之门”。只要从这个门穿过去,就能进入宫城,大明的权力之巅。他在后世不止一次来过故宫,都是游客身份,从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他会在几百年前的时空,以这样的身份来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将士们都屏声静气,等待着主帅的命令。他们从山东来到紫禁城,也是心潮澎湃,当年在卫所当牛做马时,何曾想到过能够这么威风凛凛地杀到皇帝住的地方?一切恍如梦中。

短暂的回忆和感概之后,陈雨恢复了坚毅的表情,他举刀一指前方:“前进,直接进皇宫!从今日起,大明由咱们说了算!”



第五百一十五章 君臣再会

陈雨一声令下,文登营按照入城前的安排,有条不紊奔向指定的位置,除了负责保卫的近卫队和直属陈雨的一个协,其余人都没有进入皇宫,而是控制皇城几处城门,肃清零星的反抗。毕竟四万全副武装的大军全部涌入宫城的话,踩踏花木、损坏建筑在所难免,陈雨也不希望对这座凝聚了古人智慧和心血的宏伟建筑造成太大破坏,对付宫内的禁军和侍卫,两三千人足矣。

其实两三千精锐的军队对于皇宫而言还是武力过剩,没有了外城的拱卫,宫内根本谈不上武装力量可言,魁梧的大汉将军们只是装点门面的花架子,总不能指望太监宫女们能挡住武装到牙齿的士兵。陈雨率领部队一路长驱直入,无人敢反抗,值守的侍卫狼奔豕突,太监们仓皇避让,不敢捋大军虎须,生怕遭遇无妄之灾。陈雨也不打算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功夫,但繁杂的宫殿让他有些分不清方向,便随手抓了一两个太监带路,直奔皇帝的居所——按常理,这个点皇帝还没有出发去早朝,应该还在寝宫内。

陈雨的速度很快,但宫城实在太宽阔,从南到北的长度有一公里,从午门入宫后,要达到乾清宫,必须途径金水桥、太和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门,才能到达内廷,骑马都要走上好一阵,更不用步行了。数千人沙沙的脚步声在凌晨寂静的皇宫格外刺耳,但深处的内廷却毫不知情。

乾清宫内,已经被城外巨大响声惊醒的崇祯草草穿戴起身,坐立不安,打发王承恩派太监去宫外打听消息,可是人派出去时天还没亮,皇宫门禁都没开,黑灯瞎火的,只知道外城杀声震天,也没人赶到皇城报信,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再探!外城这么大动静,绝不是小事,如果不是城内守军哗变,就是乱军攻入京城了。”崇祯心烦意乱,勒令王承恩再多派几批人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城外的动静不仅没有消停,反而越来越大了。崇祯在殿内坐不住,走出了殿门,站在台阶上遥望宫外,只见火光冲天,照亮了天空,让人很是不安。

“难道乱军真的入城了?”崇祯脸色苍白,眼神中掩饰不住几分惶恐。守军哗变的可能性不大,自己已经让杨嗣昌筹措银钱,招募民勇,组织京营分守各处城门,不惜动用了内帑,按理说不可能为了闹饷折腾的,能够造成这么大动乱的,最大的可能只会是打着“清君侧”旗号的文登营入城了。

王承恩宽慰道:“皇爷,未必是乱军,京城固若金汤,鞑子那般穷凶极恶都打不进来,何况别人?”

只是这话没有太大说服力,别说崇祯,王承恩自己都不怎么信。文登营既然能一而再再而三击败清军,为什么就不能做成清军做不到的事情?京城虽然坚固,但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文登营面前,似乎也不怎么让人放心,尤其守军的主力还是面对清军一败涂地的京营。

崇祯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不敢说出来,毕竟这种结果太可怕,一时陷入了沉默。

秋天凌晨的皇宫还是寒冷刺骨的,冷风吹过,只穿着单薄便服的崇祯忍不住哆嗦起来。王承恩见状劝道:“皇爷,城防有杨部堂他们操持,应该不用太担心,您龙体要紧,还是先进殿等候消息吧。”

崇祯抵受不住刺骨的寒风,闻言便转身进了殿内。

殿内烛光闪动,殿外寒风呼啸。在王承恩和几个小太监的陪伴下,崇祯枯坐了一会,胡思乱想了一番,越想越不安,站了起来。

“王伴伴,应该是到了早朝时辰了,备步辇,朕要去太和殿,等候百官上朝。宫内打听不到消息,大臣们总会告诉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用麻烦了,微臣亲自禀报陛下就是。”

关闭的殿门被轰然推开,端着火铳刺刀的士兵们潮水般涌了进来,众星捧月当中,陈雨大踏步走进了殿内。

“陈雨?”崇祯脸色煞白,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局势果然恶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王承恩惊慌地扑到崇祯身前,张开双臂挡在前方,呵斥道:“大胆,居然敢擅闯寝宫,惊扰圣驾?休得靠近,否则咱家和你来个血溅当场!”

陈雨以眼神示意,让两名士兵架开了王承恩。

“王公公,在宫内的这些太监中,比起高起潜、曹化淳之流,你算不惹人厌的一个,对主子也算忠心,我不难为你,你也不要螳臂当车、自讨没趣。”

王承恩如何抵得过如狼似虎的士兵,他奋力挣扎,却挣不脱桎梏,还想说什么,却被士兵用布塞住了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再也说不出话。

陈雨径直走到崇祯前方五步的距离,凝视着这位历史上评价贬多于褒的帝王,沉声说:“陛下,我们又见面了。当年首次召见时,微臣还是区区一名副千户,一别两年多,再度重逢,宛如隔世。”

崇祯不由自主退后两步,直到靠在了批阅奏折的案几上才停下。退无可退,面对满殿杀气腾腾的士兵和如林的刺刀,他反而平静了下来,身为皇帝,无论下场如何,总不能让乱臣贼子看到自己虚弱胆怯的模样,失了皇家的体统,就算被弑,也要维持帝王尊严。

“是啊,当年爱卿只是山东一名军户,官职地位微不足道,朕也只是把你当做一名能臣干吏,绝不会想到会有今日领兵杀入皇宫君的一幕。”崇祯极力维持表面的淡定,“朕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破城而入的,但既然得逞了,多说无益,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接下来如何,是要取朕性命改朝换代吗?”

陈雨严峻的脸色逐渐放松,继而笑了起来。

“陛下想多了,微臣怎么会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让天下人不齿,难道陛下忘了文登营的檄文?微臣入京,是要除奸佞、清君侧,还朝廷一片朗朗乾坤,怎么会弑君自立?”



第五百一十七章 还有谁

皇宫之内唇枪舌剑,君臣交锋,皇城之外刀光剑影,厮杀混战。

东江镇大军与四九城各处城门赶来守军混战在一起,喊杀声响彻天际。再宽阔的街道也容纳不下数以万计的兵士,战斗朝着各处胡同小巷蔓延,双方在每个角落都展开了厮杀。

此时的大明还没到大厦将倾的程度,官兵的心气还在,不至于一战即溃、阵前倒戈,依仗对街头巷尾地形的熟悉,加上面对东江镇这支来自“不毛之地”的地方军队的心理优势,一时间也和对方打了个不分上下,难解难分。

双方的将领都知道这一战的意义重大,关系到皇室的存亡,一旦战败,失败者的下场可想而知。东江镇败了固然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处决,官兵们败了也逃不过残酷的报复和镇压,成王败寇,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所以两边都没有留力,把所有的兵力都压了上去,也无所谓阵列和指挥,双方的兵力犬牙交错,你来我往,谁杀的人多,谁就能占上风。

惨烈的战斗在皇城外每一处街头巷尾进行,交战双方以最野蛮原始的方式砍杀着对手,鲜血溅落在街头、道路两旁的墙壁、门窗,满街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不少人手中的刀斧都卷了刃,谁也分不清自己杀了几个人,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下。此时天已大亮,阳光照耀在血流成河的街面上,反射着凄凉诡异的光芒。

百姓们听着墙外的厮杀声,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祈求战火不要殃及自己。官员权贵们如临大敌,让人搬来沉重的家具杂物挡住大门,并让下人们拿起菜刀、棍棒武装起来,防备乱兵冲入府中。

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混乱和恐慌,内城打成了一锅粥,外城的百姓趁着战火向城内延伸的空当,纷纷卷起细软、带上家人往城外跑,试图躲避这场祸事。此时的各处城门大多已经空虚,除了广渠门有文登营一个营的兵力驻扎,其他城门几乎无人值守,百姓们齐心协力打开大门,一窝蜂往外涌出,随着人流往城外,大街小巷变得空荡荡的,肃杀的气氛笼罩了京城。

混战从半夜开始,一直到天亮,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动乱会演变为大明前所未有的浩劫,交战双方不死不休的时候,转折点到来了。

原本关闭的朝阳门、正阳门、阜成门等内城城门全部洞开,整齐的大军列队走出,打出的是“陈”字帅旗和“清君侧”字样的旗帜。隆隆的脚步声中,东、南、西三面城墙上架起了无数山地炮,炮口朝着半空,几乎同时开火。

“轰轰轰……”巨大的轰鸣声盖过了满城的喊杀声,一时间地动山摇。

交战双方被变故震惊,手中的刀不由自主放慢了速度,许多人忍不住抬头去看远处的墙头,想判断炮弹是否会落到自己头上。

但是伴随着巨大的炮声,并没有炮弹飞出,似乎墙头点燃的只是空炮,只有火药,没有炮弹。

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所有人都茫然不已。

文登营整齐的队列进入了战场,清一色火铳刺刀,从军官到士兵睥睨一切的眼神,让所有人都生出畏惧之感。

生力军的加入打破了战斗的平衡,文登营战无不胜的威名对所有人都是一种巨大的震慑。原本混战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停止战斗,官兵往南退,东江镇则往文登营这边靠拢,中间一下空出大片的空当,满地都是尸体和断裂的兵刃。

混战暂时中止,双方都在权衡,文登营这支生力军加入,接下来该怎么打?官兵们如临大敌,东江镇则满脸喜色,悲喜两重天。

正当官兵们进退失据的时候,城内数名骑兵飞奔而出,为首一人手上托着一卷明黄卷轴,几人齐声大喊:“所有将士听令:圣上亲笔圣旨,各处停止交战,各回原位,京营及腾骧四卫按之前分派驻守城门,五城兵马司会同顺天府打扫清理战场,东江镇协助文登营维持城内秩序,所有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悉数上朝,辰时一刻前必须到达太和殿,不得有误,违者以抗旨论处!”

刚才还打生打死,现在居然下圣旨不打了,还要恢复早朝?

别说京营官兵,就连东江镇的人也摸不着头脑,个个面面相觑。如果圣旨是真的,那么打了这么久都是白费力气,人都白死了。

战场忽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除了地上伤兵的呻吟,没有一人吭声,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圣旨来的太突兀,也不合常理,这种转折也太过诡异,脑子正常的都转不过这个弯来。

忽然,一名京营的将领大声说道:“乱兵擅闯皇宫,乃大逆不道之举,圣上不可能下这样的旨意,一定是他们矫诏,想要咱们放下兵刃,然后打一个措手不及,大伙千万不要上当!”听了他的话,官兵原本垂下的兵刃又举了起来。

蒋邪站在密集的队列之后,闻言冷冷地下达了命令:“抗旨不遵者杀无赦,动手!”

士兵们迅速列成横阵,举起了早已装填弹药的火铳。

“呯呯呯……”

密集的枪声响过,这名将领连同周围数百官兵倒在了血泊中。变化太突然,他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蒋邪策马上前,威风凛凛站在两军之间,朗声说:“不管有没有圣旨,文登营想要取尔等性命,易如反掌!现在,还有谁敢质疑?”

有了前车之鉴,没人敢做出头鸟。官兵们面面相觑一番,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吃眼前亏要好,举起兵刃的手又放了下来,慢慢开始后退。

等退到了安全距离,见对方果然没有趁机追杀,官兵们如释重负,纷纷转身小跑着离开战场。毕竟命是自己的,圣旨无论真假,不用打仗了总是好事,先保住性命再说,以后的事听天由命便是。

朝阳门外的官兵退去之后,传旨的士兵又奔向下一处。同样的事情在正阳门、阜成门等处上演,各路官兵在文登营的震慑和圣旨的命令下,潮水般退却。

战斗就此结束,留下满地苍夷。五城兵马司的兵勇和顺天府的衙役们在刺刀的监视下,开始组织民夫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而蒋邪等人没有停歇,他们率领文登营和东江镇的士兵在顺天府小吏的带领下,奔赴各处大臣的府邸,传达旨意,勒令其上朝。



第五百一十九章 当庭除奸

在陈雨的“提醒”下,崇祯强打精神,开口道:“诸位爱卿,昨晚文成侯连夜入城,与京营发生了摩擦,现在证实只是一场误会。上朝之前,朕已经召见了文成侯,经过商议,在如何治国理政方面已经达成共识,现在,就由他来向诸位宣布。”这一番话虽然流畅,但是语调机械平缓,丝毫不见平日的抑扬顿挫,倒像是事先背熟了念出来一般。

说完之后,崇祯长出一口气,微微垂下头,不让人看见自己眼中的屈辱和愤懑,手掌紧紧抓住龙椅的扶手,因为过于用力,指关节变得泛白。

陈雨缓缓出列,清了清嗓子。

“诸位,本官先借朝会的机会向大伙配个不是,昨晚领兵入城,造成了动荡,给各位带来了困扰,抱歉了。不过现在的局势已经回到了正轨,日上三竿前,城中就会恢复原状,官员、商贾、百姓的起居出行都不会受到影响,请诸位放心。”

百官保持沉默,心里觉得这番说辞假惺惺,但没人敢跳出来指责。四品高官在大街上发句牢骚就会被处决,谁还这么不长眼在金銮殿当面说陈雨的不是?平日直言进谏、冒犯龙颜是一回事,顶多挨几下廷杖,还能博个直臣的美誉,可是拿脖子去试刀子又是另一回事,同僚的尸首血迹还未干,何必自寻死路,活着不好吗?

陈雨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凌厉:“本官身为臣子,本不该大动刀兵、惊扰圣驾,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若非不这么做,怎么能清君侧、除奸佞、拨乱反正?朝中某些佞臣窃据高位,蛊惑圣上,祸乱朝纲,大明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刻,今日必须要有个了结!”

戏肉来了!大臣们不由自主挺直了身体,竖起了耳朵。

陈雨朝着大殿门口下令:“带上来!”

荷枪实弹的士兵们押着杨嗣昌、惠世杨等人上殿,按住他们的肩膀,让其跪下。两侧的文武百官看着他们,有人兔死狐悲,有人幸灾乐祸。

陈雨走到杨嗣昌面前,沉声问:“杨嗣昌,你身为大学士,掌兵部事,深受皇恩,权柄极重,本应辅佐圣上,内讨流贼、外征鞑虏,可你却蛊惑圣上与鞑子议和,悍然挑起内讧,聚集大军对付自己人,把大明带向内战的深渊,罪大恶极!对于本官的说法,你可有异议?”

杨嗣昌慢慢抬起头,与陈雨对视。

“本官一直担心武人乱国,今日终于应验。一个统兵大将,不奉旨出征,却领军攻打京师,挟持陛下,还在太和殿上大放厥词,栽赃陷害朝廷重臣……祸乱朝纲的正是你,而不是我!”

陈雨冷笑一声:“到了现在,还死不认罪,死鸭子嘴硬!”

杨嗣昌望了望崇祯,试图从皇帝那里寻求支持,可是崇祯低头不语,完全没有庇护他的意思。

他心里一片冰凉,惨然笑道:“成王败寇,刀柄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本官绝不认可你的说法:兵部密令大军进入山东,不是为了内讧,而是督促文登营西征;与鞑子议和,并不是为了向蛮夷低头,而是为了腾出手平息西北寇乱。如果不是你打乱我的计划,三年之内,中原群盗可平,五年之内,辽东可收复!”

陈雨冷冷地说:“三年平寇、五年平辽,这话听着很耳熟,如果任由你折腾下去,无非是第二个袁崇焕罢了。耽误几年时间不可怕,可怕的是大明的底子都要被你折腾光,终究会有亡国的那一天。如果你能知人善用、运筹帷幄,又怎么会让卢象升这样的忠臣含恨而死?多尔衮又怎么会肆无忌惮攻打京城,而你却无可奈何?”

他伸手指着对方,厉声说:“如果不是你的绥靖政策,皇太极怎么会率领十万大军,以议和的幌子,借道山海关轻而易举入关,离京师只有一步之遥?你以为可以借助鞑子的力量实现自己的宏图大愿,有没有想过皇太极一代枭雄,怎么可能被你利用?他若是乘虚而入,此刻京城就不仅仅是一夜的动荡了,而是惊天浩劫,城中百姓会被屠戮一空,陛下会死于乱兵之手,你们这些前朝大臣都要殉葬,大明会亡国!”

杨嗣昌梗着脖子反驳:“危言耸听!皇太极不过是北方苦寒之地偏安一隅的蛮夷首领,哪有取大明而代之的雄心?他来京城也不过是为了助大明平乱,针对的只是你而已……”

“鼠目寸光!真不知你这样好大喜功的庸才,怎么会混到大学士的位置?”陈雨摇摇头,“皇太极早已称帝,国号崇德,野心早已彰显,亏你还这般自欺欺人。也不用你的脑袋想想:他自立为帝,自诩与大明平起平坐,怎么会甘心供你驱策?几个月前他还派多尔衮、岳托入寇劫掠,杀人越货,怎么会突然良心大发,劳师动众给大明平乱?”

唐世济站了出来,接上话头:“不过是为了铲除文登营这个最强硬的对手而已,并非皇太极愿意为大明效力。等到文成侯一死,文登营分崩离析,大明靠谁来抵挡鞑子?”

杨嗣昌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辩驳这个观点。

陈雨赞许地朝唐世济点点头,然后转身对崇祯说:“陛下,杨嗣昌好大喜功、昏庸无能,招来鞑子大军入寇更是引狼入室、祸国殃民,臣所说铲除奸佞,此人为首。恳请陛下,当庭给杨嗣昌及其党羽治罪,拨乱反正,让朝堂重回正轨。”

崇祯心知肚明,议和与默认清军入关,都是自己同意的,现在陈雨全部推到杨嗣昌身上,倒是把自己摘出来了,保全了名声。对于陈雨的提议,自己反正没有反抗的能力,还不如顺水推舟,免得自找难堪。

他惋惜地看了杨嗣昌一眼,轻轻挥挥手:“准了。具体如何处置,由文成侯操办。”

“陛下圣明!”陈雨拱拱手,然后转身宣布,“杨嗣昌蛊惑陛下、祸乱朝纲、私通鞑虏,罪无可赦,连同其党羽刑部侍郎惠世扬、兵部官吏和御史、给事中等言官,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罪名公告天下,然后斩首示众!”



第五百二十章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陈雨宣布了对杨嗣昌的处置决定后,杨嗣昌怒火攻心,当即晕厥倒地,百官无一人敢求情或反驳,大殿之上雅雀无声,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由一个臣子而不是皇帝宣布处置内阁大学士,这种情形从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即便是皇帝出面,除非此人罪大恶极,否则也只是罢免大学士的身份,而不会通过三司会审来定罪——这种只用来审“大狱重囚”的会审制度,更多用于涉及威胁皇权的谋逆案件,而一天前还是皇帝心腹宠臣的杨嗣昌很显然不属于此列。

不过百官都心知肚明,这是文成侯手腕的高明之处,用这种政治属性极强的审判方式,从政治上彻底否定杨嗣昌和朝廷在军事方面的决策、路线,也给文登营“清君侧”的行为打上政治正确的标记,同时杀鸡儆猴,震慑群臣,达到立威的目的,可谓一箭三雕。

陈雨又指着惠世扬等人:“刑部左侍郎惠世扬及兵部官吏、都察御史、兵科给事中若干人,经查为杨嗣昌党羽,沆瀣一气、为虎作伥,也一并交三法司会审。来人,先将他们打入诏狱,等待处置。”

杨嗣昌昏厥,无法为自己申辩,惠世扬等人也不敢开口,怕惹来杀身之祸——走官面流程无非是罢免官职蹲大狱,性命或许能保住,可是与陈雨争辩,也许下一刻就会被刺死在大殿之外,权衡之下,隐忍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些平日口灿莲花的科道言官,此时都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

一队文登营士兵走进大殿,将一行人押走。目送他们离开后,站立在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偷偷松了一口气,面对所谓的“清君侧”,最后能以牺牲十几人的代价换来朝堂的稳定,还是值得的,想必杀鸡儆猴之后,文成侯的屠刀应该会放下来了,其余人能安全度过这一劫。

崇祯眼睁睁看着陈雨越俎代庖,当着自己的面处置大臣,却无可奈何,觉得皇权的威严荡然无存,心中的愤懑像一团火在燃烧,胸膛都要炸开一样。

但他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事情更加难以接受,自己也只能继续忍受煎熬。

陈雨转身朝崇祯拱拱手:“陛下,奸佞处置完了,接下来该处理朝政了。”

崇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配合对方的演出。

“诸位爱卿,杨文弱掌管兵部这两年,局势每况日下,朝廷每年花了大笔银子,户部入不敷出,但收效甚微,辽东鞑子和西北流寇仍是心腹之患。朕决定重用文成侯,西北和辽东的战事都交给他打理,为了配合他的计划,朝政的人事也要进行调整……”

百官打起精神,重头戏来了。

“朕决定:提拔左都御史唐世济入阁,接替杨文弱的东阁大学士之位;陈新甲仍为兵部尚书,不再安排大学士掌兵部事;宣山东巡抚朱大典入京,任户部尚书;将原山东、登莱两巡抚之职,合二为一,新设山东总督,辖山东与东江镇、朝鲜铁山,由原登莱巡抚陈应元出任;罢免襄城伯李国桢总督京营戎政一职,调任威海卫指挥同知赵梓隆入京,任神枢营总兵官,暂代总督京营戎政事务,司礼监随堂中官方正化,任神枢营提督,协理京营戎政,兼任御马监秉笔……”

这些人事安排都是陈雨事先和崇祯说好的,不过借崇祯的嘴说出来而已。唐世济和陈新甲作为陈雨的盟友,又在文登营入城的事情上出了大力,一个如愿入阁,一个摆脱掣肘独当一面,也算是对他们的回报;朱大典从登州平叛开始就和陈雨的关系不错,又很有能力,所以陈雨选择让他担任户部尚书,管着朝廷的钱袋子;至于丈人陈应元,则是替他镇守山东大本营的不二人选;赵梓隆破格提拔,以总兵的身份跨级掌管京营,并让方正化协助,同时把御马监也抓在手中,则是为了控制京城。

大臣们仔细揣摩一番这些人事任命,越想越是心惊,从内阁到六部,从京营到御马监,从中央到地方,几个重要的位置都被陈雨掌控,加上本身就强横的文登营,兵权、财权都收入囊中,文成侯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但他们没有想到,更厉害的还在后面。

安排完了几个重要官职之后,崇祯无奈地望了陈雨一眼,然后问:“既然朕决定倚重陈爱卿,那么文登营指挥使的职位就有些屈尊了,诸位有何建议?”

陈雨保持微笑,从容不迫。这些小事自有人出面,无须他赤膊上阵。

刚刚被火速提拔入阁的唐世济志得意满地站了出来,从容地说:“臣提议:给文成侯加大都督衔,可以入朝议政,另为其大将军加尊讳,以大将军之职总督天下兵马!”

百官闻言有些骚动。文成侯已经如此强势,如果还总督天下兵马,那还得了?再以大都督身份上朝参政,岂不是一手遮天,朝堂之上,谁还敢对他老人家的意见说个不字?

陈新甲也不甘人后,出列奏道:“陛下,文成侯屡败鞑虏,功勋卓著,如今又铲除朝中奸佞、拨乱反正,功不可没。除了加大都督衔、以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外,臣提议,另封其为文国公,加太子太保,并赐予‘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特权!”

话音一落,满朝皆惊,从皇帝到群臣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巴,就连唐世济也颇为意外。

国公是何等殊荣,大明几百年来,也就开国元勋和靖难之役封过,永乐朝之后基本上没有出现过。这个暂且放在一边,“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简直是违背了君臣纲常,要多么疯狂的人,才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所谓“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是汉朝时提出来的。当时的礼仪,大臣为表示对皇帝的尊重,入朝觐见时要一路小跑,而“入朝不趋”就是可以慢吞吞地走;“赞拜不名”是指臣子朝拜帝王时,赞礼的人不直呼其姓名,只称官职;“剑履上殿”是指可以穿着靴子佩戴宝剑去上朝见皇帝,这些都是大臣极高的荣誉。而事实上,随着皇权的高度集中,这样的所谓荣誉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人存在?历史上拥有这样特权的人极少,最耳熟能详的,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的汉末丞相曹操了。

第五百二十一章 上位

这个提议一抛出来,满朝皆惊,就连陈雨本人也有些出乎意料,毕竟他考虑的更多是如何架空崇祯,把朝堂的实权抓在手中,对于这些极具争议性的特权倒不是很在乎。不过仔细想想,反正连皇帝都要架空了,到了这份上,刻意谦卑也没有意义,就算再跋扈一些又何妨?

他反应过来之后,赞赏地看着陈新甲,心想:此人是个人物,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过痕迹的名人,关键时刻敢于下注,有眼光、有魄力。

其实对于陈新甲继续出任兵部尚书,陈雨还有些不满意,只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只能将就。虽然他是自己的盟友,又在文登营入城一事上出了力,但毕竟是历史上主导了松锦大败、后因泄密被崇祯处死的人物,缺陷和污点很明显。

不过现在看来,只要有足够的魄力,又听话,让他做这个兵部尚书也无妨,毕竟历史已经被改写,崇祯马上就要变成摆设,朝廷中枢的控制力下降,对外作战的任务主要由文登营承担,兵部只剩下了个空壳,其才干不足的缺陷可以被弥补。

陈新甲提出这个爆炸性的建议后,立刻转头望向陈雨,当看到对方赞赏的眼神时,谄媚地笑了笑,心里十分得意:这根粗大腿算是抱紧了。

当初与陈雨、唐世济形成攻守同盟时,陈新甲只是为了借助外力上位,并没有打算与陈雨这个武人有太多的利益瓜葛,直到文登营入城之前一天,他还担心自己与陈雨的事情败露,被对方连累。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陈雨并不是政坛里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树苗,而是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大明走向的参天大树,这样的人物,不借机攀附,更待何时?

这时候,回过神来的唐世济奏道:“本兵所言不无道理,请陛下酌情考虑,以慰功臣之心。”心里却暗叹,被抢先了,要是这提议由自己提出来多好?

崇祯心里快气炸了,却不敢发作,随口敷衍:“待朕想想。”

内阁余下几名大学士中,还有首辅温体仁、次辅吴宗达及钱士升、王应熊等人,通过崇祯的示弱和杨嗣昌的下场,他们看清楚了形势,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维持现有的权力和地位,于是纷纷出列,站队支持。

“功臣不可不赏,请陛下三思。”

包括首辅、次辅在内大学士集体站队,份量太重,其余的大臣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全都选择了沉默。这种事情,反对就是自寻死路,赞同就是昧着良心,还是选择弃权吧。

面对这样的局面,崇祯有些绝望,自己该怎么做才好?眼下手握兵权的陈雨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可是全盘答应陈新甲的提议,自己又有何脸面面对列祖列宗?

陈雨见崇祯迟迟下不了决心,便添了一把火。

“本兵所说的待遇,臣受之有愧,也不敢让陛下为难。这样吧,清君侧的目的已经达到,朝堂已经肃清,不需要臣逗留京师,陛下随便赏赐些粮饷打发臣便是,也算对将士们有个交代,明日交接防务后,臣就领兵回山东驻地,老老实实坐镇威海,终身不踏入北直隶一步。”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瞟了唐世济一眼。

唐世济会意,像相声捧哏的一般接上话头:“文成侯何出此言?如今正是用人之际,除了你,谁还能保障京师的安全?皇太极最迟三日内必到,到时谁来抵御鞑子十万大军?”

陈雨“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回答:“宪台太抬举鄙人了。京城防务,自有京营打理,无需担心;鞑子大军,不是有关宁铁骑吗?至不济,还有派去山东围剿鄙人的六万大军呢!”

陈新甲适时接上话头:“虽然有些话在这里说不太合适,但有必要提醒诸位同僚:京营如果得力,文成侯也不会毫发无损入城,京城防务交给这些人,难道能挡得住皇太极倾力一击?再者,皇太极打出的旗号是协助平乱,现在文成侯与朝廷的误会已经解开了,无所谓兵乱一说,那么皇太极兴师动众来到京城,平什么乱,要对付谁?所谓贼不走空,他劳民伤财动用这么大阵仗,不可能甘心无功而返,肯定会撕破脸露出真面目。到时如果没有文登营坐镇京师,谁来驱逐鞑子十万大军?”

崇祯听得心里发憷,虽然明知唐世济和陈新甲的话有些夸大,但是不能排除皇太极秉承“贼不走空”的原则,从“平乱”变成“入寇”,引发一场新的浩劫,让大明雪上加霜,同时文登营对鞑子作战的胜率无人能及,这是不争的事实,。目前除了让陈雨坐镇京师中枢,好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文武百官,无奈地说:“陈爱卿的提议很有道理,唐爱卿话也很中肯。既然如此,就由礼部办理文成侯的国公封赏事宜,大将军加何种尊讳由内阁商议,至于大都督之职,就交给兵部办理……”

陈雨轻轻一笑,拱手道:“臣谢主隆恩!”

崇祯只觉得心中郁闷难当,不想朝会再继续下去,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羞辱。便摆摆手:“今日便到此为止,后续事宜,留待下次朝会再议。”

王承恩连忙上前一步,大声宣布:“退朝!”

大明史上最离奇的朝会就此落下帷幕,几家欢喜几家愁,失意者退到幕后舔着伤口,上位者春风得意、志得意满,昂首挺胸接受同僚的吹捧和奉承。

但最风光的并不是新鲜出炉的东阁大学士唐世济和正式掌握兵部权柄的尚书陈新甲,而是即将成为大明武将第一人的陈雨。国公、大都督、大将军、掌握天下兵马……一连串亮瞎眼的头衔和差使代表着无上的权力,让踱步走出金銮殿的陈雨似乎笼罩了一层光环,所有大臣都不敢靠近他十步之内,只敢在稍远处敬畏地注视。

站在大殿外高高的台阶上,遥望前方雄伟的宫殿群,陈雨踌躇满志:历史,今日将在我手中改写,华夏今后的几百年,绝不会是陷入黑暗的几百年!

第五百二十二章 征虏大将军

散朝之后,温体仁主动找到唐世济,和蔼地说:“恭喜唐大人入阁,今后咱们就是一个屋内办差的同僚了。”面对这个脸上只差贴张纸昭告天下自己是文成侯派系骨干的前左都御史,温体仁身为首辅也不敢怠慢,人家背后站的人物,风头已经盖过了皇帝,如果不处理好彼此的关系,只怕自己这个首辅之位不久就要让贤。

唐世济很想低调,但是入阁的喜悦实在掩饰不住,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闻言笑呵呵地回答:“今后还要请首辅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同朝为官,都是为朝廷效力,不过以前的分工不同而已,到了内阁如何办差,本官倒是可以传授些经验。”

两人客套了一番,温体仁切入了正题。

“文成侯以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而且不是临时差遣,此事在本朝尚无先例,圣上又把此事交给内阁处理,本官着实有些惶恐。为了办好圣上交代的差使,不耽误文成侯的大事,如果唐大人有空,就现在一起去内阁商议如何?”

唐世济一听,这是好事啊,当下连连点头:“有空有空,首辅有命,敢不遵从?”

按照惯例,卸任原来的官职任命为大学士后,还要移交衙门的差使,走一些官面的流程,真正到内阁办公,融入这个圈子,没有个把月是办不到的,现在借着这个机会立刻进入角色,对唐世济来说求之不得。

两人一边寒暄一边往文华殿走,路上陆续有其他内阁成员赶上来,加入队伍。与温体仁一样,这些平时眼高于顶的大学士对新成员很是热情,左一句右一句套近乎,隐然把唐世济包围在中间,众星拱月,首辅和次辅反倒落在了外围。

到了文华殿南面的一排三进的房子,众人停下脚步,按照排名先后鱼贯而入,唐世济被推在次辅吴宗达之后,第三个进去。

跨入门槛之后,唐世济看着眼前的一切颇为感概,虽然内阁的房子比起旁边恢弘的宫殿毫不起眼,却是大明权力中枢极其重要的一环,进入这里办差,是所有文官毕生的终极追求,今日自己总算得偿所愿。

众人坐定之后,温体仁清了清嗓子:“散朝之后再请诸位前来,是要辛苦诸位,把陛下在朝会上交代的事情敲定。”

文渊阁大学士王应熊是温体仁的嫡系,向来紧跟首辅的脚步,闻言会意地接上话头:“为国事操劳,何苦之有?是为了文成侯以大将军总督天下兵马的事情吧?虽然此事从无先例,但也不难,不过先要把尊讳定下来。”

虽然尊讳、名号只是个形式,但文成侯实际控制了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人不敢轻视,更是想讨好文成侯,抱紧这根目前最大的粗腿,个个绞尽脑汁想了起来。

同为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钱士升试探着说:“不如叫镇远或者平远如何?”

温体仁直接否定:“这些都是四品将军常用的名号,如何配得上文成侯。他老人家马上要晋升国公,并掌管天下兵马大权,如此敷衍,圣上和文成侯都不会高兴,责怪下来,我们承受不起。”

次辅吴宗达慢吞吞地说:“本朝开国时倒是有过大将军,不过并非常设,现在不过是把临时的差使固定下来,并扩大了领兵之权,不如就沿用如何?”

温体仁问:“真是惭愧,本官不记得开国时大将军有何尊讳了,吴阁老可还记得?”

“本朝开国元勋徐达、常遇春等人曾担任过此职——唤做征虏大将军!”

“征虏大将军?”

这个听起来很久远的称号唤醒了众人尘封的记忆。

征虏大将军是明代将军重号,明初曾有徐达、常遇春、蓝玉等开国名将相继担任过。大将军下面又设副将军,征虏副将军又分左、右、前、后,适应战时分路统兵出击而设置,名将汤和也担任过征虏左副将军之职。

不过这个征虏大将军是临时的差使,作战时挂大将军印,战争结束后就撤销,并非常设。吴宗达的意思就是,将这个临时派遣的职务变成常设,就像巡抚和总兵一样——这两个职务原本也只是临时差遣,后来慢慢变成了常设的固定官职。

温体仁点了点头:“既然有这样一个现成的名号,沿用也无妨。不过为了显示与临时差遣的区别,也为了表示对文成侯的尊重,本官建议官面行文时加上几个字,称为‘护国征虏文武大将军’,平时为了称呼方便,可以简称为征虏大将军或大将军。”

众人对加上的前缀没有异议,虽然略显浮夸了点,但是比起历代皇帝动辄一二十个字的谥号——比如天启的“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悊皇帝”、万历的“范天合道哲肃敦简光文章武安仁止孝显皇帝”——已经算得上简朴了,便纷纷表示赞同。

温体仁继续说:“原本还要加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称号,以显示文成侯总督天下兵马的权力,不过本朝从没有这样的先例,再加上设大将军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就不弄这些花哨的虚名了。既然大伙意见一致,便请应熊执笔,把我们拟定的尊讳写进折子,奏请陛下圣裁。另外,折子里要写明文成侯如何统领天下兵马的细节,也辛苦应熊跑一趟,其中章程,请文成侯示下。”

王应熊丝毫不觉得一个内阁大学士跑去向一个武将请示有何不妥,眉开眼笑地领命:“下官定会办得妥帖,请首辅大人放心。”

吴宗达、钱士升等人当做没听见,眼观鼻鼻观心。

等到事情商议完毕,各自散去后,钱士升在途中追上了吴宗达,瞧了瞧左右无人,悄悄地问:“吴阁老,论资历,您是两朝元老;论职位,您是内阁次辅。往日不和温长卿一争长短也就罢了,现在他和王应熊等人沆瀣一气,向一个武官低头,败坏的可不止他几个人的官声口碑,连带整个内阁都被拖下水,旁人只会说内阁的大学士们阿谀奉承一个武夫。难道您老看得下去?”

吴宗达脸色平静,慢吞吞地回答:“抑之,等你到了老夫这个年纪,就会看开了。只要不瞎,谁都能看出来温长卿是要迎合讨好陈雨,新进来的唐世济更是陈雨的心腹,加上王应熊等人,就凭我们两个,又能如何?如今陈雨借着‘清君侧’的势头如日中天,俨然凌驾于皇权之上,朝堂之上人人敢怒不敢言,生怕成为第二个杨文弱或者惠世扬,你的脑袋难道比圣眷加身的杨文弱更硬?”

“难道就任由武夫弄权、佞臣当道?”钱士升有些不甘心。

吴宗达摇摇头:“老夫半截入土的年纪了,不想折腾,安安静静熬完今年,就上奏乞骸骨,归乡养老,朝堂的风风雨雨,就让你们这些后生去闯荡吧!”

钱士升一时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吴宗达颤颤巍巍走远,半响之后跺了跺脚,扭头走回了内阁。

第五百二十三章 立威

新鲜出炉的“护国征虏文武大将军”此刻没有闲着,正带领兵部的大小官吏和京营的将领们在广渠门“现场办公”。

站在城墙上,陈雨对众人交代:“清算佞臣的事可以慢慢来,交给三法司去审便是,但是鞑子这两天就要抵达京师,重新布置城防的事情刻不容缓。原来的防御体系漏洞百出,必须全部推倒重来!”

京营的将领们非常尴尬。换做别人来指责他们办事不力,这些勋贵子弟可能还不服气,只怕当场就要驳回去,可是这位爷发话,谁敢说个不字?从身份地位来说,陈雨一夜之间从地方军阀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而且手握天下最强的军队,就算指鹿为马也无人敢质疑;从事实来看,带领几万大军毫发无损入城,就是京城防御不堪一击最好的证明。

陈新甲立刻附和:“国公说的没错,得亏昨夜入城的是文登营,要是让鞑子入城,后果不堪设想!城防必须重新布置,而且要以文登营为核心,把京营和腾骧四卫、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撤下来,免得他们尸位素餐,让城防形同虚设。”

陈雨摆摆手:“礼部未走完流程,朝廷的封赏未下来,本官的爵位还只是侯,现在叫一声国公还早了点。”

陈新甲满脸堆笑:“迟早的事,国公不必过谦。”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是啊,不过是走官面流程的事,圣上钦点的爵位,最迟三五天就册封了,国公太谦虚了。”

“好了,这些虚名上的事不多说了,正事要紧。”陈雨说,“本兵提议城防以文登营为核心,这一点本官赞同,以文登营的实力,也不用谦虚客套。不过其他各部也不能闲置,要合理利用资源。”

陈新甲恭敬地说:“如何布防,请国公示下。”

京营的将领们心中颇为鄙夷,堂堂兵部尚书,身为大明军事力量的管理者,居然对一名武将这般毕恭毕敬,当真失了朝廷重臣的体统。但这话只敢在心中腹诽,万万不敢说出口的,他们也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武人身份,与陈雨是同行。

陈雨指着城楼说:“各处城门及城墙的防御力量,以东江镇步军为主、民勇为辅,文登营及东江镇马军作为机动兵力,镇守城内,不上城墙;京营和腾骧四卫的人马,作为辅助兵力,打仗不行,搬运粮草器械总是可以的,至于五城兵马司的兵勇,就不用守城了,干回他们的本职,缉拿盗贼、维护治安即可。”

一听这个安排,京营的勋贵子弟们和腾骧四卫的太监、将领们有些骚动起来,一个个满脸愤懑,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似乎要和陈雨理论。安排守城也就罢了,可是连民勇都被重用,他们这些正牌子官兵,天子门生,居然沦为搬运粮草器械的苦力?士可杀不可辱,真要接受了这种安排,以后在京城怎么抬得起头?

结束了潜伏角色,重新回归的张富贵站了出来,“锵”的一声拔出佩刀,大喝道:“怎么,想动手以下犯上不成?”

话音未落,护卫队的士兵们一拥而上,哗啦啦举起火铳,用刺刀对准了蠢蠢欲动的将领们。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将领们僵在当场,文官们悄悄往后退,生怕卷入冲突。

一名将领忍住怒气,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说道:“下官是腾骧左卫的监官简成文,文成侯明见:腾骧四卫属天子亲卫禁军,地位高于上十二卫,正式的职责是‘更番上直’、担任宿卫,也就是京城防务的紧急时刻,才会临时征调支援城防。按理说,只有御马监的掌印、提督太监才能直接调度,兵部并无指挥权。现在让咱们服从调遣也就罢了,可是搬运粮草器械,与民夫一般,只怕有些不妥,还请文成侯三思,不要僭越职权,擅自调动安排腾骧四卫。”

这番话的意思很直白,我们是禁军,直接对皇帝负责,御马监才能调动,你根本无权指挥,更别说安排这些打杂的下贱活计了。

陈雨不慌不忙地回答:“所谓辅助,当然不止搬运粮草器械这些简单活,真要打起来,也是要让你们顶上去真刀真枪和鞑子拼命的,情势危急时,哪里有窟窿就往哪里填,四九城的所有城门和墙头都是你们潜在的战场。不过话说回来……”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变得凌厉起来,“以后不止是京城防务,天下兵马都将由本官指挥调度,御马监这种花架子衙门,本不必要存在,很快就会变革甚至裁撤,高起潜这个欺上瞒下、昏庸无能的阉人就是本官下一个铲除奸佞的目标,京营和腾骧四卫都要重新整顿改编,所谓的上十二卫、禁军也会不复存在,你们高人一等的心理优势,从今日起就得放弃!军令如山,让你们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别说搬东西,就算扫茅厕,你敢说一个不字,本官立刻取你项上人头,杀鸡儆猴,让那些老爷兵看看不服军令的下场!”

简成文听得一愣一愣,一时拉不下面子,梗着脖子还想辩驳:“下官不服,腾骧左卫的将士也不会服!除非御马监的高公公发话……”

陈雨使了个颜色,张富贵大步上前,双手举起钢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简成文兜头斜着劈了下来。

刀光闪过,毫无防备的简成文被砍断了脖子,头颅冲天而起,滴溜溜转了个圈,重重栽落在地。他的躯体站立了片刻,然后轰然倒地,脖子断口处流出的鲜血,瞬间浸透了墙头的青砖缝隙。

文官们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个个惊慌失色,忙不迭往后退,生怕头颅滚到自己脚下。

陈雨环顾左右,沉声问:“对于本官的安排,还有谁有异议?”

士兵们上前一步,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所有京城武将,肃杀的气氛笼罩全场。

看着倒在血泊中身首异处的同僚,其余人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一下子安静得掉根针也能听见。

陈雨挥挥手:“没有异议最好,大敌当前,本官也不愿多杀人,动摇军心。来人,把这厮的头颅挂上旗杆,示众三日!”

等左右抬走简成文的尸首后,陈雨交代陈新甲:“具体如何布防,各部人马如何安置,请本兵安排,具体方案交给本官过目即可实施。”

陈新甲从杀人立威的震慑中清醒过来,连连点头:“下官明白,请国公放心。”

简从文这个出头鸟被打掉之后,再也无人敢反驳成语的话,也没人觉得兵部尚书沦为陈雨的跑腿有何不妥。

陈雨满意地点点头:“防务的事请本兵费心操持,本官马上就要去办另一件大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守城的官兵要饷银、招募的民勇要抚恤银子和安家费,银子从哪里来?本官打算号召皇亲国戚、高官权贵捐饷,两日之内,我要看到三千万两真金白银!”



第五百二十四章 捐饷

次日朝会,文武百官早早赶到太和殿,无一人迟到或缺席,反倒是平日最勤勉的皇帝,却姗姗来迟,比往常晚了小半个时辰。

这种情形是极其罕见的,崇祯历来以勤政著称,即位以后无论寒暑,从不无故缺席早朝,总是早早到场。百官小声议论着,猜测皇帝是不是因为被权臣干政,心怀不满,以此来表达抗议。

大臣议论的声音虽小,但还是传入了站在最前方陈雨的耳中,陈雨听了却没有任何表示,昂首挺胸,等待崇祯的到来。

等待了几盏茶的功夫后,崇祯终于在王承恩等太监的簇拥下从侧方进入大殿,缓缓坐在龙椅上。

百官在鸿胪寺官员的主持下行礼后,就到了正式奏事环节了。

这是陈雨入城“清君侧”之后参与的第二场朝会。昨晚的第一场朝会***,处置了内阁大学士、刑部侍郎、科道言官等重臣和清流,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还未消散,所以进入奏事环节后,百官都在观望,到底陈雨还会不会再度掀起风浪,风向没有明确之前,没人敢站出来。

望着一片寂静的大殿,崇祯感觉到了深深的悲哀。自己虽然在兵乱中保住了性命和皇位,但是眼前的局面显然不比身死国灭好到哪里去,朝会是一个皇帝实施权力最重要的舞台,可现在连这个舞台都被人掌控了,自己和傀儡还有什么区别?

陈雨咳嗽一声,慢慢出班,在正中间站定。

“既然大家都没事情可说,那本官就要上奏了。启奏陛下,臣得到消息,皇太极的十万大军昨天已经到了香河,明日就会兵临城下……”

众人一阵骚动,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内乱的风波还未彻底平定,外乱又接踵而至,今年注定是个多灾多难的时节。

崇祯心头一阵气苦,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陈雨是自己的臣子,但此刻却是皇权最大的威胁,而且掌控了整个京城;皇太极是大明最强的外敌,但一度有望成为自己巩固统治的助力,可是随着陈雨得势上位,现在却变成了师出无名的寇虏。两者的身份和朝廷的关系微妙而复杂,崇祯自己也说不清情感上偏向于那边。

“鞑子大军压境,满城上下自然要同仇敌该、共抗强敌。”陈雨朗声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对付伪汗皇太极的亲征,必须动员全城的兵力,除了官兵,还要招募民勇,这一切都需要银子,没有饷银和安家费,谁上城头卖命?”

崇祯沉默片刻,开口道:“爱卿言之有理,可是国库空虚,又哪来的银子?”为了对付文登营,他不惜动用了内帑,却毫无成效,现在要对付的人站在他面前讨要银子守城,显得格外讽刺。

“文武百官和六部各司其职,银子的事自然由有司落实,不需陛下亲力亲为。”陈雨似乎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崇祯身上,回头寻找目标,“户部官员何在?”

一名中年官员出班,拱手道:“下官户部左侍郎吴履中,好教文成侯得知:国库空虚,并无盈余,莫说临时调拨守城将士的花费开销,就算维持日常运作也难以为继,所以……”

对于吴履中所说的困难,陈雨充耳不闻,直截了当地问:“不说需的,就说户部现在有多少银子?”

吴履中望了望崇祯,崇祯无可奈何地示意他照实说。吴履中默然片刻,艰难地回答:“上月支付了各处开销,此刻库中只余八万两。”

八万两?

除了户部官员外,百官哗然,诺大的国库,居然只有这么点银子?

陈雨也有些吃惊,知道末代的明王朝穷,但不知道穷到这地步。

吴履中继续说:“就算这八万两,也是要拨往九边的饷银,不能动用,否则激发边镇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陈雨追问:“也就说,户部拿不出一两银子犒劳守城将士了?”

吴履中点点头:“然也。”

陈雨对崇祯拱拱手:“陛下,臣曾经说过,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危难之际,就不能墨守成规,须得想法子度过眼下的难关。”

崇祯闷声问:“爱卿有何良策?”

“国难当头,人人有责。”陈雨朗声说,“臣是个武人,只有蛮办法,就是动员全城勋戚大臣、富商士绅捐助饷银!”

崇祯闻言打起了精神。这个法子他也酝酿过,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尝试。大明不收官员、士绅的田赋和商税,他知道手下这些大臣和勋戚都是有钱的,只要大家都愿意出钱出力,相信凑个三五百万两毫无问题。

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满是希冀的询问:“文成侯言之有理,众爱卿可愿慷慨解囊,帮助朝廷共度国难?”

一说到银子,原本还算安静的大殿顿时喧哗起来,百官纷纷说:“臣为官清廉,天地可鉴,家中并无余银,请陛下明见。”

崇祯不甘心地说:“也不需诸爱卿倾尽家财,家境一般的三五千,家境富裕者两三万,应该是可以拿得出的。”

一听三五万两,大臣们差点跳了起来,有人大声说:“陛下,莫说三万,三千两也是拿不出的,如果朝廷一定要逼臣捐饷,臣只有把家中值钱的家当都拿去典卖了。”

崇祯无奈,向嘉定伯周奎投去求助的目光:“嘉定伯,你是勋戚之首,深受皇恩,且为百官做个表率如何?只要资助饷银三万两,朕替你立牌坊以示嘉奖。”

周奎是崇祯的老丈人,周皇后的生父,利用皇亲国戚的身份,在京城经营着几处大商号,田产数以万亩计,家财万贯,按理说,拔根腿毛也能对付皇帝的要求了。但他一听这话,当即如丧考妣:“陛下,老臣安得多金?家中数十口人,吃的都是霉米,肚子都填不饱,哪有余银捐献给朝廷?”

崇祯有些手足无措,连自己的老丈人都不支持,又怎么说服其他勋戚大臣?

皇帝出面恳求也无济于事,眼看这个提议就要流产,这时候陈雨开口了。

“此事无需陛下操劳,交给臣办理便是。”

崇祯一愣,我面子都不好使,你又有什么办法?

陈雨转过身,面向文武百官,中气十足地宣布:“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皇太极要是破城,你们就算有金山银山也只会便宜了别人。陛下仁慈,不忍心让你们太破费,恶人就由本官来做。本官把话撂这,所有大臣、勋戚,都要按照官职品级捐献饷银:五品五万两,四品六万两,三品七万两,以此类推;家中宅邸超过五进五出者、奴仆超过二十人者加五万两;经营商铺者,每间铺子加八万两;名下田产超千亩者,每千亩加十万两!”

话音落地,整个大殿的人都惊呆了,这么高昂的数字,这哪是捐饷,分明是抢劫!

陈雨又加了一句:“明日太阳下山之前,凡是捐饷数目不足者,后果自负。本官派兵直接上门搬东西,也不清点账目,搬空为止,谁敢纠缠抵抗,以通虏论处!”



第五百二十五章 博弈(上)

陈雨的话掷地有声,比起崇祯的婉转恳求硬气百倍,一时间震撼的大殿上几十号人雅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数目惊呆了。按官职品级捐献几万两就已经是割他们的肉了,再加上按宅邸规模、田亩和奴仆的数量增收数万两,累计下来的金额,与抄家也差不多了。

等回过神后,周奎一屁股坐倒在地,捶胸顿足嚎哭起来,浑然不顾体统礼仪。

“陛下,按文成侯这样的捐法,老臣就是把命填进去也不够,还不如直接赐死算了!”

其余大臣也是惶惶不安,纷纷把目光转向了皇帝。文成侯手握兵权,蛮不讲理,他们不敢硬顶,唯一的指望就只能依靠皇帝了,朝廷治理天下终究要依赖大臣,为了短期利益,逼得群臣离心离德,必定得不偿失,想必身为君王,总会懂的其中道理。

崇祯也是心惊肉跳,他设想过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勋戚大臣们捐个一万到三万不等,平均下来人均二万两白银,这样能到手三五百万两的样子,不仅能犒劳守城将士,还可以让户部应急,维持接下来几个月九边饷银的亏空。但是陈雨的提议远超他的预期,反倒让他感到深深不安,这样做,会不会有反作用?到时候银子没收收上来,把勋戚大臣们都得罪完了,自己就会成了孤家寡人,让目前的处境变得雪上加霜——陈雨以武干政,如果再失去朝中大臣的支持,自己的皇帝只怕也快做到头了。

他扫视了一圈,从惶恐不安的群臣到嚎啕大哭的老丈人,心里打定了注意,银子是要的,但也不能任由陈雨一手遮天,狮子大开口,朝廷终究是自己的地盘,一个倚仗兵权倒行逆施的武人不会得意太久,到最后还得靠这些大臣来辅佐自己,不能压榨太过。

踌躇一番后,崇祯开口了。

“文成侯一心为国,朕心甚慰。不过这个数额是不是太大了一些,可否适当减轻?”

陈雨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陛下,臣做这个恶人,并非出自私心,而是为了京师安危,为了大明江山社稷。陛下说这话,倒显得臣不知进退、枉做小人了。”

崇祯老脸一红,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不过陈雨也没打算让他继续难堪,转过头面向百官,犀利的眼神逐个扫了一圈。百官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

“国难当头,无论官职爵位高低,都应该出钱献力,本官做事,历来一口唾沫一口钉,说出来就不会轻易更改。”陈雨开口道,“不过谁的面子都可以不卖,唯独陛下不同。既然他老人家开口,那就适当减轻金额:刚才说的标准不变,不过按宅邸、奴仆规模加收过一次银子了,就不收其他的银子了;同样,商铺收过银子了,就不收田产的了,反之亦然。”

百官闻言略微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只要不把各项累加,就不会演变成天文数字,家中既有豪宅、又有商铺和田产的人能减少一半的捐饷。虽然算起来还要脱层皮,但至少比刚才堪比抄家的计算标准要好过了不少。

不过即便陈雨稍微松了点口子,这个严苛的捐献标准还是让官员们轻松不起来。即使什么产业也没有,宅邸也不算奢华,奴仆没有成群,最低也要出五万两,有产业的就是十万两起步了,像周奎这样的大户,只怕二十万两都打不住。

陈雨冷漠地看着哭丧着脸的文武百官,心中鄙夷不已。就是这群哭穷的勋戚、大臣,口口声声说“家无余银”,在原本的历史上,崇祯再三恳求,也只募得区区二十万两,可是等李自成入京后,据说拷饷的数目达到七千万两之巨,相差之大,让人咋舌。

既然他打算架空崇祯,接管朝廷的权柄,挽救这个最后的汉人王朝,除了应付外敌,对内必须进行剜肉割疮式的变革,借助皇太极大军压境的机会逼迫权贵捐饷补充国库,就是第一步。虽然文成商行在海贸中有巨额收入,但那是用来建设军队的,不是用来给国库补漏的,这个义务不能转嫁给自己,必须压在庞大的士绅阶层身上。

崇祯打起精神,询问:“诸爱卿可还有其余事情上奏……”

陈雨一挥手:“陛下,皇太极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什么事都不重要了,眼下捐饷守城要紧!”

崇祯的话被堵了回去,只觉得胸口发闷,心里堵得慌,偏偏又无可奈何,只能顺势说:“既然如此,便退朝吧。”

百官草草行礼,然后依次退出大殿。陈雨望着垂头丧气的大臣们大声说:“记得回去筹钱,明日太阳下山之前,凡是没有缴足银子的,一律视为通虏,到时本官就把他丢下城墙,送到皇太极手里,是死是活,自求多福吧!”

官员们听到这赤裸裸的威胁,心里发慌,很多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在门槛处绊倒。

百官三三两两走到金水桥一带时,见周围没有举着火铳刺刀的士兵,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文成侯倒行逆施,咱们当真要缴这个捐饷不成?”

“你要缴只管自己缴,反正我是不缴的。法不责众,京城这么多勋戚、大臣,他一个以武干政、祸乱朝纲的贼子,难道还能只手遮天不成?”

“就是,大家伙齐心协力,铁板一块,看他能如何?京城军民以百万计,京营、禁卫加起来也是二三十万人,文登营和东江镇兵马据说不到十万,到时候逼反了全城军民,难道把所有人都杀光不成?”

七嘴八舌之间,大臣们互相打气,似乎找到了一丝底气,达成了共同进退的临时口头约定后,便匆匆回府,各自准备去了。想要应付手中有兵、穷凶极恶的文成侯,除了利用法不责众的挡箭牌,转移、隐瞒财产也很重要,陈雨再厉害,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摸清所有权贵的家底吧?有人甚至在考虑,是不是把家里的仆人先驱散,把商铺和田产暂时转到别人名下,躲过风头再说。



第五百二十六章 博弈(中)

陈雨宣布了捐饷的决定后,勋戚和大臣们在散朝的途中就达成了口头上的攻守同盟,各自匆匆回家,准备转移财产和奴仆,打算与陈雨打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涉及巨额钱财,这些高官权贵们立场空前统一,以往的党争都不重要了,保住家产、对付陈雨这个共同的敌人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嘉定伯周奎散朝后,急急忙忙出宫,上了自家的轿子,连声催促:“快快快,立刻回府。”

在他的催促下,轿夫走得飞快,速度比平常快一倍。周奎在轿中左摇右晃,像荡秋千,换做平日早就骂人了,但此刻毫不在意,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万贯家财是否能及时转移,躲开陈雨的魔爪。

回到位于城西的奢华宅邸后,轿子还没停稳,周奎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了出来。

“来人,赶紧收拾东西,把值钱的玩意都送到通州乡下的庄子里去。”他在通州有几千亩良田,还有一个占地颇广的庄园,正是转移隐匿财产的好去处,想来陈雨也没有这么神通广大,连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能找到。

周府顿时一片鸡飞狗跳,在周奎的催促下,女眷和下人们都忙乱起来,收拾金银细软和值钱的器皿字画。

管家向周奎请示:“商铺的地契和各处庄子的田契是不是也要带走?”

“当然要带走,不能留在府里。”周奎说,“那个煞星口口声声说要按商铺和田亩的数量来捐饷,不能留下这些地契和田契给他把柄。没了这些东西作为依据,老子顶天捐五千两,多了一文钱也没有。”

管家应下来,正准备转身开,周奎想了想,又叮嘱道:“对了,记得让账房把商铺的流水账目也藏起来,也不能让逼捐的人看到。另外在门外贴一张‘房产贱卖’的告示,越大越好。”

“知道了,老爷。”

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人群,周奎仔细想了半天,看看还有什么疏漏。等看到自己的第三房小妾穿的花枝招展,扭着腰从自己面前经过时,他终于想起来还有件事忘了。

“桂云,赶紧把这身衣服扒了,换件粗布衣服,然后把你的丫鬟打发回自己家待几天。”

被称为桂云的小妾惊讶地停下脚步:“老爷,为什么啊?妾身穿惯了湖州丝绸做的衣服,粗布的哪里穿的习惯?再说了,把小英打发回去,谁来伺候我,总不能自己穿衣梳洗吧?”

“过了这道坎,老爷再买十七八件新衣裳给你。没人伺候怎么了,才几天的功夫而已。”周奎瞪着眼睛说,“不光是你,其他所有姨娘的下人都要打发走,要是因为下人的数目给了那个煞星逼捐的理由,几万两银子白白送人,你们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小妾见他动了肝火,不敢多说,委委屈屈地走开了。

就在周奎以为安排妥当万事大吉之际,门外一阵喧哗,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推开阻挡的门子和下人,直愣愣冲了进来。其中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看了看院子里忙碌穿梭的人群,似笑非笑地说:“嘉定伯府中很忙啊,这是要搬家吗?”

周奎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来得好快,脸上却不动声色,沉着脸说:“你们是什么人,谁给你们的胆子擅闯周府,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嘉定伯嘛,当今皇帝的老丈人,周皇后的老子。”军官依旧保持着笑容,口气温和,但称呼明显透着不屑,“捐饷是大事,而且侯爷催得紧,没办法,所以未经通报就进来了,嘉定伯不要和我们这些办差的一般见识。”

周奎担心人员和财物没有转移会露馅,吹胡子瞪眼:“捐饷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上门催促像什么话?你们先回去,等我凑足了银子自会来交。”

“呵呵,就不麻烦嘉定伯跑一趟了,我们登门自取。”

军官朝侧后方努努嘴,一名青袍小吏低着头走上前,举着一把算盘噼里啪啦拨拉了一番,然后说:“不算通州等京郊,四九城内,嘉定伯名下的商铺共有五处,田产数目不详。按一间铺子八万两计算,加上官职品级为超品,按一品计算,需九万两,共计五十七万两白银……”

军官又补了一句:“这位是顺天府户房的书吏,勋戚大臣在京城的产业,他们自然是门清的,想必不会算错。另外,贵府阔绰奢华,瞧府中的下人也不少,按理说宅邸和奴仆规模都要核算,不过侯爷交代过,各项细目不重复累计,人数也就不清点了。至于城外庄子的田产嘛,只要按商铺缴足,也可以不予盘查核实……”

五十七万两!

周奎眼前一黑,这个天文数字与他预计中的五千两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真要拿出这么多银子,不如要了他的老命。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咆哮着喊道:“你们杀了我吧,要命一条,要银子没有!”

周围的健壮男仆听见了动静,自发地围了过来,对士兵们虎视眈眈,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军官不为所动,只是收敛了笑容:“识时务者为俊杰,嘉定伯要是好说话,就是五十七万两,要是不好说话,只怕整个周家的资产都保不住。”

涉及巨额财产,周奎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伸手一指,大喊:“我是当今皇后的生父,天子国丈,胆敢来府中放肆,当我怕了你们这些外地的丘八不成?给我轰出去,打伤打死都算我的!”

健仆们一拥而上,举起棍棒劈头盖脸打了过去。几名士兵寡不敌众,加上没有明确的命令,也没有开枪,一时间左支右挡,有些狼狈。

军官倒是很镇定,不慌不忙地喊话:“兄弟们,先退出门外,不要伤了自己。”

十几名健仆将士兵们和顺天府小吏全部驱逐出门后,轰的一声关闭了大门。门内周奎愤怒的喊声依然清晰可闻,“派人去请西城兵马指挥司的董指挥使,让他派兵勇来保护嘉定伯府!有人明火执仗地打劫,要是皇亲国戚在他的辖区出了事,看他是否担当得起?”

门外,军官冷静地下令:“目标拒绝缴纳捐饷,而且要动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对抗,立刻去兵部向侯爷请示,调兵过来支援!”陈雨目前坐镇兵部,把兵部衙门作为捐饷的临时指挥部,调度各处捐饷行动的指挥。

一名士兵跨上马,飞快地朝兵部跑去。周府后门,也有人溜出来,朝西面跑去。

半个时辰后,西面一片喧哗,几十名兵勇乱哄哄地跑了过来,为首一名官员正了正跑歪了的乌纱帽,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是那个不长眼的在嘉定伯府骚扰?”

几乎是同一时间,东面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一百多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小跑着接近,其中十几名士兵肩上居然还扛着拆解后的山地炮部件。

周府外空阔的街道,两路人马相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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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博弈(下)

两股援兵在周府大门前的大街上相遇,撞个正着。

那边的官员呆住了。因为来报信的人含糊其辞,他原本以为只是替国丈爷打发几个不长眼的无赖,没想到点子扎手的很,居然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瞧这标志性的火铳加刺刀的配置,除了风头一时无两的文登营还有谁?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陪着笑脸问:“军爷,下官是西城兵马指挥使司的佥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嘉定伯可是国丈,安分守己的勋戚……”

话没说完,为首的军官不耐烦地摆摆手:“闪一边去!文登营奉命催缴捐饷,凡拒绝缴纳者一律视为通虏,五城兵马司若是插手,就以帮凶论处!”

一听这话,西城兵马司的兵勇们齐刷刷地后退。

眼前这些士兵是什么来头他们比谁都清楚,鞑子都屡次败于这支军队之手,京营更是不堪一击,他们这些维护治安的游兵散勇,拿什么和人家对抗?更何况背后站着的是在金銮殿上呼风唤雨的文成侯,未来的文国公、大将军陈雨,收拾内阁大学士都轻而易举,要对付他们比踩死几只蚂蚁还容易。

士兵们在大门前列开了阵型,几名炮手娴熟地把山地炮的炮管和支架拼装起来,然后填入火药和炮弹,将炮口对准了厚实的铜皮包裹的木门。

西城兵马司的官员看得心惊肉跳,捐饷居然动用了大炮,对准的还是当今天字第一号皇亲国戚,这个世界简直疯狂了。

他权衡再三,觉得文登营固然得罪不起,但是眼睁睁看着国丈爷的宅邸被炮轰,他也不好交代,谁让他好死不死地来到了现场呢?

他战战兢兢地走近几步,小心地询问:“军爷,凡事好商量,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天子国丈,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一名士兵举起枪托,嘭的一声砸在他脑门上,顿时鲜血直流,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幸好被身后几名兵勇扶住。

军官冷冷地说:“从散朝后到明日太阳下山,我们只有不到十八个时辰了,这段时间内,必须筹足三千万两白银,否则军法处置,谁有时间跟你们商量?我们可没功夫慢慢跟你们耗!”

三千万两!

官员捂着额头倒抽一口冷气,疯了,一定疯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居然要从勋戚大臣们手中敲诈三千万两白银,这要何等的丧心病狂才会提出这样的目标?

炮手准备完毕,举着火把扭头请示:“需要喊话吗?”

军官眼神凌厉:“不必。侯爷有令,凡以武力拒捐者,直接出兵镇压。他们动棒子,我们就动刀子;他们动刀子,我们就动火铳;他们关门,我们就用炮砸开!”

炮手接到明确命令,立刻点燃了山地炮的引线。西城兵马司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引线上的火花一路闪耀着,像一条火蛇钻入了引火孔内。

片刻之后,“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大门,看似结实的大门铜皮绽开,木屑横飞,轰然倒下。

烟雾中,士兵们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推开了倒塌了半边的大门,鱼贯而入。

惊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十几名健仆如何挡得住如狼似虎的一百多职业军人,士兵们以摧枯拉朽之势扫除障碍,冲入了周府后院。

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周奎此刻头发散乱、满脸淤青地跪在前院,身后跪满了他的家眷和下人,无人再敢吭声,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从各处房间把金银细软、古董字画等一切值钱的东西搬运出来。

军官高声下令:“动作麻利点,半个时辰内,把周府搬空,然后去下一家!”

看着白花花的银锭、金光闪闪的首饰、晶莹剔透的玉镯等值钱的财物被装进一口口箱子,周奎心如刀绞,这可是他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家业啊!

等到十几口大箱子被装上临时找来的马车后,周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临走出大门时,军官指着昏迷在地上的周奎交代:“侯爷说了,胆敢武力抵抗文登营,不能姑息,财物搬走,人也要带走,捆起来!”

士兵们一拥而上,把人事不省的周奎捆成了粽子,放在马车上一并带走。女眷们正因为家产被搬空暗自啜泣,现在看到一家之主被当兵的带走,更是慌了手脚,院子里哭声震天。

同样的事情在京城各处上演,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勋贵、文官,面对“穷凶极恶”的军队,都无能为力,“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往日的权柄和地位在这些大头兵面前屁都不是,除了老实交出对方“讹诈”的数目,否则就和周奎一样,面临被抄家的命运。

一时间,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浩劫”,权贵们感觉如同世界末日来临,在火铳和刺刀面前瑟瑟发抖,而文登营则满载而归,押着装满了箱子的马车前往户部库房——在那里,也是文登营的老兵把守。

被卷走数量不菲的财物甚至被搬空家产后,回过味来的权贵们开始三三两两串联,不约而同地前往皇宫,想要通过皇帝来替他们主持公道。

很多人在途中纷纷抱怨:“圣上都只说捐个几千两,这文成侯却敲骨吸髓,想要让京师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咱们一定要肯请圣上收回成命,放弃这次捐饷!”

听到了风声的权贵纷纷走出家门,加入了这支请愿大军,穿街走巷后,队伍越来越庞大。

成为满城权贵眼中钉的陈雨此时却从兵部来到了广渠门城楼,视察城防,暂时无暇顾及这些变化。

因为皇太极来了。

各种颜色的金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十万清军分批抵达广渠门外,然后按照各旗、牛录的顺序列队。俗话说:“兵一过万,无边无望”,从墙头往下望去,清军阵容豪华,八旗悉数到齐,场面蔚为壮观。

陈雨来到了城楼处,扫视了一圈,最后锁定了皇太极的仪仗所在地,心里说了一声:这个北方的枭雄人物、荼毒遗害中华文明几百年的首任满清皇帝,原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终于碰上面了。



说明

陈雨在看着皇太极,皇太极也在搜寻陈雨的踪迹。

他极力眺望广渠门城楼,想在人群中找到目标,只是为了安全,与城楼相隔甚远,只能看到一群人在城墙探出了头,并不能辨认出哪个才是陈雨。他吩咐左右:“把步辇抬近一些,朕要看看陈雨这个影响了大清国运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

侍奉左右的是和硕成亲王岳托,他闻言连忙劝阻:“明军火炮犀利,尤以文登营为最,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危,恳请陛下不要再往前了,大清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缺陛下!”

皇太极想起了父汗努尔哈赤的遭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当年努尔哈赤就是在宁远之战中被城头的红夷大炮砸伤,重伤不治而亡,有这个前车之鉴,他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望着戒备森严的城墙,皇太极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看样子陈雨已经控制了京师,如果赶在他入京之前抵达,局面就会截然不同。”

岳托也连连摇头:“甚是可惜,只要把陈雨堵在城外,大清勇士倾力一击,加上城内那位皇帝也容不下这个功高震主的大将,里应外合,就能一举剿灭这支屡屡挫败我大清的强军,改变大清的国运。”

皇太极之所以在满清缺兵少粮的情况下举国南下,并非穷兵黩武之举,而是为了借明军内讧之机,一鼓作气铲除文登营。

文登营崛起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年时间,但在陈雨的经营下,已经取代当年的东江镇、现在的关宁军,一举成为对满清最具威胁的势力,而且地盘之广、根底之深,远非偏居一隅的东江镇和关宁军能比拟的——坐拥山东和朝鲜铁山两大根据地,加上海贸的收入和辽东南逃的汉人,文登营不仅粮饷能自给自足,不受朝廷掣肘,同时拥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雄厚的战争动员能力。如果坐视文登营发展下去,论守,可以在大明境内能挡住清军的入寇,瓦解满清劫掠补血的战略目标,这是固守山海关防线的关宁军无法做到的;论攻,可以通过鸭绿江北上袭扰盛京,动摇满清辽东腹地的根基,比起当年孤军奋战的毛文龙威胁大得多。皇太极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不惜代价南下,甚至放低身段与崇祯达成妥协,只求能合力绞杀文登营。

只可惜,随着文登营入京并控制京城,这次入关奔袭的战略目的基本上已经宣告失败了。

岳托试探着问:“陛下,城下击杀陈雨已经不可能了,那咱们是走还是留?”

皇太极摇摇头:“朕费尽心思入关,虽然错失了良机,但也不能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且再等等,或许城内局势有变化也不一定。汉人历来喜欢窝里斗,京师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陈雨毕竟是个外来户,这节骨眼上量他也不敢弑君,只要崇祯还在位,那些勋贵、大臣势必和陈雨有一番较量,无论谁胜谁负,都能给大清创造乘虚而入的机会。”

岳托想了想,佩服不已:“以静制动,陛下圣明!”

他听出了皇太极的言下之意:如果就这么撤军,外敌的压力消失,就会让陈雨能从容地镇压反对势力,进一步巩固地位,窃取明廷的权柄;要是保持围城的姿态,就能给城内施加无形的压力,陈雨一面要对付城内的反对势力,一面要应付城外的大军,难免会顾此失彼,只要他有个闪失,京城就会乱,清军就有机会乘虚而入。

皇太极大手一挥:“传朕旨意:在广渠门外安营扎寨,做好攻城准备;命多尔衮、阿济格兵分两路往周边州县筹措粮草、虏获丁口,让他们戴罪立功,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弥补回来。”多尔衮几个月前的入寇,不仅没能完成抢掠财物、虏获青壮的目的,还被文登营大败,损兵折将,皇太极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在征伐朝鲜时战败的阿济格,两人必须通过卖力的劫掠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至于同样吃了败仗的豪格,则被皇太极选择性忽略了。

苍凉的牛角声响起,八旗大军整齐有序地散开来,按八旗建制开始建立营盘,摆开了围城的架势,同时两股数千人的军队奔跑而出,往南北两个方向而去,吹响了大规模劫掠的号角。

城墙上人群居高临下,把清军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陈新甲忧心忡忡地问:“鞑子这是要作甚?”

陈雨淡定地说:“还能干什么,狗改不了吃屎,围城顺便打劫呗!皇太极千里迢迢来京城,本想把我在城下一锅端,没想到一步慢步步慢,劳师远征却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错过这个机会,又不想灰溜溜回去,就留下来撑几天,估计想看看我会不会被翻盘,然后趁着城外兵力空虚,劫掠财物和丁口。”

陈新甲叹了口气:“只可怜了北直隶的百姓,才被多尔衮糟蹋过,现在又换了皇太极亲自上阵……”

“对付外敌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能打败多尔衮,我也不会怕了皇太极。”陈雨目光闪烁,“只是应付自己人就复杂多了,那些权贵们根本不会考虑北直隶百姓的死活,只会心疼自己的银子,估计这会正绞尽脑汁怎么对付我吧?”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一名士兵匆匆奔上城楼,大声禀报:“侯爷,宫城那边传来消息,满城的勋戚大臣云集午门,要求皇帝下旨,放弃捐饷,返还抢夺的财物。”

陈新甲作义愤填膺状:“国难当头,这些人深受皇恩,却不思报国,只会为了一己之私纠缠,拖侯爷的后腿,当真可恶!”因为抱紧了陈雨的大腿,这次捐饷对他影响很小,只出了八千两银子,相比于其他人动辄几万两要好太多,所以能站在道德制高点鄙视其他权贵。

陈雨笑了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反正皇太极一时半会也不会攻城,走,去会会这些人。”

一行人众星捧月,簇拥着陈雨下了城楼,往宫城而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外忧内患

陈雨在看着皇太极,皇太极也在搜寻陈雨的踪迹。

他极力眺望广渠门城楼,想在人群中找到目标,只是为了安全,与城楼相隔甚远,只能看到一群人在城墙探出了头,并不能辨认出哪个才是陈雨。他吩咐左右:“把步辇抬近一些,朕要看看陈雨这个影响了大清国运的家伙到底长什么样?”

侍奉左右的是和硕成亲王岳托,他闻言连忙劝阻:“明军火炮犀利,尤以文登营为最,为了陛下的龙体安危,恳请陛下不要再往前了,大清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缺陛下!”

皇太极想起了父汗努尔哈赤的遭遇,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当年努尔哈赤就是在宁远之战中被城头的红夷大炮砸伤,重伤不治而亡,有这个前车之鉴,他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望着戒备森严的城墙,皇太极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看样子陈雨已经控制了京师,如果赶在他入京之前抵达,局面就会截然不同。”

岳托也连连摇头:“甚是可惜,只要把陈雨堵在城外,大清勇士倾力一击,加上城内那位皇帝也容不下这个功高震主的大将,里应外合,就能一举剿灭这支屡屡挫败我大清的强军,改变大清的国运。”

皇太极之所以在满清缺兵少粮的情况下举国南下,并非穷兵黩武之举,而是为了借明军内讧之机,一鼓作气铲除文登营。

文登营崛起的时间虽然只有几年时间,但在陈雨的经营下,已经取代当年的东江镇、现在的关宁军,一举成为对满清最具威胁的势力,而且地盘之广、根底之深,远非偏居一隅的东江镇和关宁军能比拟的——坐拥山东和朝鲜铁山两大根据地,加上海贸的收入和辽东南逃的汉人,文登营不仅粮饷能自给自足,不受朝廷掣肘,同时拥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雄厚的战争动员能力。如果坐视文登营发展下去,论守,可以在大明境内能挡住清军的入寇,瓦解满清劫掠补血的战略目标,这是固守山海关防线的关宁军无法做到的;论攻,可以通过鸭绿江北上袭扰盛京,动摇满清辽东腹地的根基,比起当年孤军奋战的毛文龙威胁大得多。皇太极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不惜代价南下,甚至放低身段与崇祯达成妥协,只求能合力绞杀文登营。

只可惜,随着文登营入京并控制京城,这次入关奔袭的战略目的基本上已经宣告失败了。

岳托试探着问:“陛下,城下击杀陈雨已经不可能了,那咱们是走还是留?”

皇太极摇摇头:“朕费尽心思入关,虽然错失了良机,但也不能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且再等等,或许城内局势有变化也不一定。汉人历来喜欢窝里斗,京师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陈雨毕竟是个外来户,这节骨眼上量他也不敢弑君,只要崇祯还在位,那些勋贵、大臣势必和陈雨有一番较量,无论谁胜谁负,都能给大清创造乘虚而入的机会。”

岳托想了想,佩服不已:“以静制动,陛下圣明!”

他听出了皇太极的言下之意:如果就这么撤军,外敌的压力消失,就会让陈雨能从容地镇压反对势力,进一步巩固地位,窃取明廷的权柄;要是保持围城的姿态,就能给城内施加无形的压力,陈雨一面要对付城内的反对势力,一面要应付城外的大军,难免会顾此失彼,只要他有个闪失,京城就会乱,清军就有机会乘虚而入。

皇太极大手一挥:“传朕旨意:在广渠门外安营扎寨,做好攻城准备;命多尔衮、阿济格兵分两路往周边州县筹措粮草、虏获丁口,让他们戴罪立功,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弥补回来。”多尔衮几个月前的入寇,不仅没能完成抢掠财物、虏获青壮的目的,还被文登营大败,损兵折将,皇太极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加上在征伐朝鲜时战败的阿济格,两人必须通过卖力的劫掠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至于同样吃了败仗的豪格,则被皇太极选择性忽略了。

苍凉的牛角声响起,八旗大军整齐有序地散开来,按八旗建制开始建立营盘,摆开了围城的架势,同时两股数千人的军队奔跑而出,往南北两个方向而去,吹响了大规模劫掠的号角。

城墙上人群居高临下,把清军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陈新甲忧心忡忡地问:“鞑子这是要作甚?”

陈雨淡定地说:“还能干什么,狗改不了吃屎,围城顺便打劫呗!皇太极千里迢迢来京城,本想把我在城下一锅端,没想到一步慢步步慢,劳师远征却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错过这个机会,又不想灰溜溜回去,就留下来撑几天,估计想看看我会不会被翻盘,然后趁着城外兵力空虚,劫掠财物和丁口。”

陈新甲叹了口气:“只可怜了北直隶的百姓,才被多尔衮糟蹋过,现在又换了皇太极亲自上阵……”

“对付外敌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能打败多尔衮,我也不会怕了皇太极。”陈雨目光闪烁,“只是应付自己人就复杂多了,那些权贵们根本不会考虑北直隶百姓的死活,只会心疼自己的银子,估计这会正绞尽脑汁怎么对付我吧?”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一名士兵匆匆奔上城楼,大声禀报:“侯爷,宫城那边传来消息,满城的勋戚大臣云集午门,要求皇帝下旨,放弃捐饷,返还抢夺的财物。”

陈新甲作义愤填膺状:“国难当头,这些人深受皇恩,却不思报国,只会为了一己之私纠缠,拖侯爷的后腿,当真可恶!”因为抱紧了陈雨的大腿,这次捐饷对他影响很小,只出了八千两银子,相比于其他人动辄几万两要好太多,所以能站在道德制高点鄙视其他权贵。

陈雨笑了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反正皇太极一时半会也不会攻城,走,去会会这些人。”

一行人众星捧月,簇拥着陈雨下了城楼,往宫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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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九章 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在兵部官员和文登营军官的簇拥下,陈雨来到了午门外,随行的大批士兵立刻散步开来,形成拱卫之势,刺刀如林,戒备森严。原本堵在午门外吵吵闹闹的勋戚大臣们见正主来了,慑于军队的声势,一下就闭上了嘴。

陈雨大踏步走到前方,扫视了一圈,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权贵都不敢正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听说诸位对捐饷很有意见,吵着要见圣上,想要圣上收回成命?”陈雨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便一并进宫,找到圣上说个明白吧。”说完率从午门进入皇宫,随行的官员和军官紧接着鱼贯而入。

留下一群权贵呆立原地,面面相觑了一番,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有人开口:“进宫就进宫,毕竟是天子脚下,就算佞臣弄权,总不能一手遮天,圣上还在呢!”

秉着法不责众的心理,众人犹豫一番后也跟着进了宫。

手握兵权的文成侯和占据京城权贵阶层半壁江山的几十个勋戚大臣起了争执,崇祯自然无法置身事外,只能硬着头皮出面调解。因为不是朝会时间,调解的地点就选在了平台。

平台即保和殿的后左门和后右门。后左门和后右门在恢弘壮丽的三大殿庭院中居于末端,在高大庄严的保和殿两侧居于陪衬,本身不起眼,也不讲究,但因其距乾清门很近,只有约30米,实际使用面积约133平方米,明代皇帝常在此召对官员,逐渐为人所知,历史上的地位仅次于太和殿、乾清宫等地。

崇祯望着台下泾渭分明的两派人,头疼不已。他希望从大臣和勋戚们的手中获得银钱,改善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但又不想这件事被陈雨引向失控的地步,所以心情颇为复杂。

到了皇帝的面前,权贵们的胆子大了一些,胸膛也挺起来了。虽然在陈雨麾下军队的绝对实力面前,崇祯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可帝王的光环还在,加上陈雨明面上没有对崇祯如何,让这些人有了一种错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陈雨再胡作非为,总还是畏惧皇权的,至不济,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大明立国几百年来第一个弑君的奸臣吧?皇家正溯,可不是一个泥腿子军户出身的武人能撼动的。

襄城伯李国桢第一个站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陛下,文成侯打着捐饷的幌子,刮地三尺,大肆聚敛钱财,老臣不过是领着朝廷的微薄俸禄,平日不过能勉强度日,却也被他勒令捐五万两,还不让讲理,否则就要派兵抄家!老臣不得已,变卖了几处祖业,才勉强凑足了这笔银子。陛下啊,老臣从曾祖父辈起,就是为大明卖命的臣子,您纵容文成侯这般肆虐,岂不是寒了咱们这些忠臣的心?”

其余权贵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诉说着自己为官如何清廉,家境如何贫寒,论点基本一致,文成侯的倒行逆施简直罄竹难书。

礼部右侍郎魏藻德高声说:“陛下,咱们这些人还算好的了,国丈周奎可是生生被抄了家,人也被兵士们抓走了,生死未卜。如果您再不制止文成侯的逼捐,只怕京城的勋戚大臣要被逼死一大半!”

新任东厂提督太监王之心也悲悲戚戚地说:“皇爷,勋戚大臣尚且如此,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更是没有说话的余地,您说说,奴婢一直在宫里伺候皇爷您,又哪来的余财捐饷,这不是把人逼上绝路吗?”

看到李国桢站出来时,崇祯原本还有些不耐——毕竟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是京营惨败给多尔衮的罪魁祸首,只不过事后看在历任襄城伯的功勋份上,仅仅免除了其职司,暂时没有定罪处置——可是听到魏藻德说起周奎,他心里有些愤懑起来,再怎么说,这也是朕的老丈人,皇后的生父,什么时候轮到臣子来随意揉虐了?

他望向陈雨,眼神尽是不满:“陈爱卿,魏爱卿所言是否属实?”

陈雨镇定地回答:“没错。嘉定伯周奎坐拥数处商铺、良田万顷,却不愿捐饷,还以武力反抗,此风绝不可长,为了杀一儆百,臣命人取走了周府的浮财,并将周奎羁押等候发落……”

崇祯忍住心中不悦:“陈爱卿捐饷是为了朝廷,朕能够理解,但你的手段是不是操切了一些?这些人都是朕的臣子,周奎更是皇后的生父……”

“陛下,请先听臣说完。”陈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崇祯的话,“现在这些人哭哭啼啼在你面前装可怜,可是你知道他们有多么丰厚的身家吗?”

他指着李国桢说:“襄城伯口口声声说只凭俸禄度日,可他的宅邸阔绰奢华不亚于皇宫内院,奴仆上百人,这份家业岂是区区几百石俸禄供养得起的?”

然后指着魏藻德说:“魏侍郎是科举状元,翰林出身,根正苗红的清流官员,可陛下是否知道他有八房小妾,每个小妾身上的首饰比周皇后还要贵重十倍?”

崇祯的表情从不悦变为惊讶,情不自禁张大了嘴,他从没想到过,每日在金銮殿上朝自己三拜九叩的这些官员居然如此富裕。

李国桢和魏藻德等人脸色有些发白,额头留下了汗珠。

陈雨继续说:“听闻陛下苦于国库空虚,以身作则勤俭节约,平日所穿常服都是打了补丁的,可你是否知道侍奉你的家奴阔绰到了什么地步?”

他指着王之心厉声说:“王公公从曹化淳手中接手东厂才多久?但他如今在城西城东各有一处豪华宅邸,亭台楼榭、奴仆成群,城外还有好几处庄子,田亩数千,均以子侄名义打理,平日吃穿用度,比陛下要阔绰百倍!”

崇祯瞠目结舌:“王之心,此言是否属实?”

王之心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皇爷,奴婢该死!这都是那些档头们的供奉孝敬,奴婢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就上了当……”

崇祯气得手发抖,颤抖着指着前方的人群:“你们……这就是朕的左膀右臂,敛财无数,关键时候却不愿为朕分忧……”

权贵们见势不妙,纷纷跪下,异口同声道:“臣(奴婢)该死!”

只是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陈雨来京城才几日,怎么就把自己的家底摸的一清二楚?这可是连皇帝都不知道的事情啊。

陈雨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陛下,你可知道这七八个时辰内,臣募捐了多少银钱?足足二千三百七十五万两!只要让臣继续下去,到明日太阳下山之前,三千万两白银唾手可得。到时候,户部再也不用哭穷了,九边军饷、灾民赈济都不是问题!”

“啪”的一声,崇祯拍案而起。

“文成侯捐饷之举,利国利民,他的主意,就是朕的旨意,谁敢反抗,打入诏狱,仔细审查甄别是否通虏!”

三千万两的惊人数字让崇祯瞬间想通了,只要有银子,别说王之心这些家奴和魏藻德这些大臣,就算自己的老丈人又如何?该整就得整。即位近十年,他实在穷怕了,见不得银子。

恶人还需恶人磨啊!若不是手握重兵不安常理出牌的陈雨,上哪找这么多银子?

望着平台下跪满一地的权贵,再看看镇定自若的陈雨,崇祯忽然觉得这个以下犯上的臣子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此刻感觉顺眼了不少。管他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解决大明的财政问题,再飞扬跋扈都不是事。

第五百三十章 失望的皇太极

陈雨冷静地看着崇祯,皇帝的反应,基本上在他的意料之中,也让他颇感安慰——这个历史上刚愎自用、行事操切的皇帝,虽然才能平庸,不足以承担起改变明末乱世格局的重任,但骨子里还是一个把大明江山看得比个人权力更重的君王,基本的节操还是有的。

虽然陈雨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京城,并攫取了朝堂的实际权力,是对皇权的正面挑战,与崇祯站在了不可调和的对立面,但在治国理政的层面,两人似乎还是能够找到互相妥协的平衡点的。

以眼下的捐饷为例,崇祯也想通过这种方式改变国库捉襟见肘的局面,原本的历史上,他也确实这么干过,但限于封建帝王的局限性,他不可能对勋戚和大臣下重手,最后的结果是满城权贵捐饷区区二十万两而告终。而陈雨的无所顾忌,打破了常规,做到了崇祯想做却不敢也不能做的事,弥补了这个缺憾。

望着因为兴奋而面色潮红的崇祯,陈雨心想:只要这位皇帝不为了皇权的威严不管不顾地和自己死磕,在国家大事上能够与自己相互妥协,那么暂时保留他的性命和皇位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老朱家统治大明几百年,皇家正统的观念深入人心,短时间内很难改变这个现状,不到不得以的时候,自己也不想图穷匕见,推翻明王朝取而代之,酿成大明的内乱,给皇太极渔翁得利的机会。

真要有那么一天的话,至少也该是消除满清的威胁之后。陈雨暗自下定了决心。

此时的崇祯心情颇为舒畅,文登营入城“清君侧”以来的阴霾似乎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大半。三千万两白银啊!朝廷每年费劲心思收取的辽饷也不过四百余万两,而陈雨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的“捐饷”,就能抵得上近十年加派的田赋。最重要的是,陈雨亲口承诺,这笔银子是要入户部库房的,而不是据为己有。

有了充足的银钱,朕就可以大展拳脚,实施治国理政的抱负了。崇祯志得意满,沉浸在中兴大明的兴奋中,一时间忘记了朝廷的实际权力被陈雨窃取了。

只有跪在平台之下的权贵们苦不堪言,皇帝都支持文成侯了,补上了陈雨大义名分的短板,除了任其宰割,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了。

处在兴奋中的崇祯问陈雨:“陈爱卿,勋戚和大臣踊跃捐饷,粮饷充足、将士必定用命,那么守城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陈雨点点头:“守城自然没有问题。不过,臣并不打算龟缩防御,而是打算争取主动,让鞑子知难而退,继而出城追击,让皇太极无法顺利返回关内。”

众人闻言瞠目结舌,说这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虽然陈雨在这一两年屡次创造惊人的战绩,打破了满清不可战胜的神话,但多年来的心理阴影很难彻底消除,在众人看来,皇太极御驾亲征,八旗大军倾巢而出,能守住京城不失已经是万幸,主动出城求战的主意未免太过疯狂——城外的十几万大军可不是多尔衮、岳托的偏师,而是整个满蒙八旗的精锐主力啊!

崇祯也不敢相信,他迟疑地说:“爱卿练兵有方,文登营是常胜之师,朕从不怀疑,但据城死守和出城野战毕竟是两码事,这个恐怕……”

“鞑子也是人,又没有三头六臂,臣能够在野战中先后击溃阿济格、豪格、多尔衮,自然也能击败皇太极。皇太极虽然精明能干,却并非名将,打仗还是靠手下这些人,与他对阵和多尔衮等人并无本质区别。”陈雨笃定地说,“如若不信,请陛下屈尊前往广渠门,只要陛下在城头出现,臣敢保证,三日内皇太极必定撤兵!”

“当真?”崇祯听了颇为心动,陈雨的说辞很有诱惑力,让他难以拒绝。

试想一下,大明皇帝往城头一站,“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满清伪汗“知难而退”,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幕?对于崇祯而言,能最大程度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日后也有了吹嘘和自我标榜的本钱。

思来想去,崇祯决定听从陈雨的建议。不管他暗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要能让皇太极这个不速之客撤军,就值得试一试,就算没有成功,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

“那就依爱卿所言,摆驾出宫,朕要去会会这位鞑子伪汗。”

平台下跪着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今天不是讨论捐饷的事情吗,怎么忽然就变成御驾出宫与皇太极“会猎”了?

东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钱士升犹豫了片刻,觉得自己身为掌礼部事的大学士,有义务给皇帝提个醒。他开口道:“陛下,皇太极乃东虏伪汗,原本是大明臣子,却悍然立国称帝,行事僭越、有违纲常,臣以为,对于这种人物,由文成侯对足矣,倘若陛下亲自出面,只怕失了体统,有损大明国威……”

崇祯一听,好像也有道理,自己才是正儿八经的天子,满清再强势,皇太极也只是前大明建州卫指挥使的儿子,从身份来说尊卑有别,自己亲自出面是不是有些掉价?

陈雨眼神凌厉地盯着钱士升,缓缓说道:“钱阁老的话本官不敢苟同。鞑子如今兵强马壮,已经是大明最强的敌人,你还抱着老黄历不放,用皇太极和他老子努尔哈赤以前的身份来说事,纯属自欺欺人。‘原本是大明臣子’,这套说辞有什么用,能让鞑子退兵吗,能让鞑子乖乖呆在关外彼此秋毫无犯吗?”

钱士升还想辩解,陈雨一句话让他丧失了斗志。

“本官想起来了,钱阁老这次捐饷不过区区三万两。你是万历年间的状元,三朝元老,家境一定富裕,理应为君分忧,呆会让下面的人好好核查一番,看看数目是不是有差错……”

钱士升汗如雨下,立刻转换了立场:“陛下,臣仔细想了想,礼仪体统固然要紧,但能让鞑子撤兵是利国利民之举,两害相权取其轻,臣肯请陛下御驾亲临广渠门,震慑鞑子伪汗!”

陈雨扫视一圈,见无人再聒噪,手一挥,大声说:“来人,备辇,陛下要出宫!”

广渠门外,皇太极满腹心事的遥望广渠门。他一面想着多尔衮等人劫掠的成果是否令人满意,又牵挂城内的局势是否能按他的设想发展,因为文登营和陈雨的命运,直接关系到大清未来的国运。

这时城楼上一阵骚动,许多身穿绯红官袍的人簇拥着一个身穿明黄服饰的人出现在墙头,皇太极心中一动,这个人虽然没见过,但身份呼之欲出。同一时间,城墙上竖起了无数“陈”字大旗,士兵们举着配有刺刀的火铳大声欢呼,两里之外的清军大营也能听到。

皇太极瞬间神色大变,明国皇帝出现,而文登营士兵欢呼,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是崇祯和陈雨已经冰释前嫌,打算一致对外?

这一瞬间,皇太极想到了无数可能,他仿佛看到了得到崇祯全力支持的文登营气势汹汹地从山海关、鸭绿江同时对大清发动进攻的场景,后果如何,简直不堪设想。

这怎么可能,崇祯怎么会和以下犯上的陈雨联手?文登营如此强势,如果再得到皇帝支持,举国之力来攻,以大清现在的缺兵少粮的窘迫,如何抵挡?

皇太极心中的信念失去了支撑,一时间气血翻涌,眼前一黑,摇摇晃晃踉跄了几步,仰天而倒。

第五百三十一章 变故

陈雨与崇祯联袂出现在广渠门上,瞬间摧毁了皇太极的心理防线。

两年来清军在不同战场的连续惨败、铁山卫吸纳南逃汉人对辽东生产的巨大破坏、鸭绿江防线的建立,都给皇太极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因为文登营的存在,清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话被打破,面对明军的心理优势不复存在;辛辛苦苦劫掠的青壮纷纷南逃,无人耕种田亩,粮食供应捉襟见肘,对于辽东这样的苦寒之地是致命的打击;家门口还冒出了一个堪称加强版东江镇的铁山卫,在鸭绿江以南虎视眈眈,清军攻不过去,却无法遏制对方可能北上的袭扰,导致战略上处于极度被动,大后方不稳,以至于每次出动主力入关都是一场豪赌。

虽然表面上风轻云淡,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但皇太极却是有苦说不出。陈雨打造了一支清军难以战胜的强军,又把朝鲜北部打造成了牵制辽东的战略要地,让皇太极感觉很难受,如鲠在喉,打不过对方,又抢不到丁口和钱粮,还得防备其随时奔袭盛京大本营,作为满清的最高统治者,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现在皇太极赌上了一切,不顾后方可能遭袭的风险,八旗主力倾巢而出,本想趁着明国君臣内讧的机会一鼓作气消灭文登营,没想到风尘仆仆而来,最后看到的却是君臣相宜、携手抗敌的戏码,费劲心思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叫皇太极如何接受的了?

失去了信念的支撑,皇太极眼前一黑,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肥胖的身躯摇晃几下,直挺挺往后倒下。跟随两旁的几名巴牙喇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不至于摔倒在地面。

随行侍奉的成亲王岳托大惊失色,皇太极历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什么时候这样失态过?他赶紧挥手低喝道:“来人,赶快把陛下扶入大帐休息,不准喧哗,免得动摇军心!”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不引起丝毫波澜如何可能?围在四周的清军都看到了这一幕,情不自禁骚动起来,连旗手高擎的金龙旗都差点倒下来。

城楼上的陈雨敏锐地发现了这一幕,虽然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黄底白边的金龙旗差点坠地的景象却尽收眼底。他心中一动,伸手往旁边一伸:“谁有千里镜?”

一名京营将领赶紧递上从濠镜(今澳门)弗朗机人手里购入的千里镜,陈雨接过后,调整了一下焦距,寻找那面摇摇欲坠的金龙旗。

镜头晃过一个个惊慌失色的清军甲兵后,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从视野中一闪而过。陈雨赶紧把镜头移动回来,清晰地看见一个身穿明黄袍子的胖子被几个巴牙喇合力搀扶着往后退,眼睛是闭着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似乎不省人事。这种颜色的服饰只能是皇室才能穿,再加上那面象征满清权力的正黄旗,那么此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陈雨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压抑住心中的兴奋,转身对崇祯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崇祯茫然地问:“喜从何来?”

陈雨把千里镜递过去,指着城下说:“陛下现身广渠门,狠狠震慑了鞑子,伪汗皇太极惊吓过度,已经人事不省。现在鞑子群龙无首,撤兵已成定局!”

崇祯又惊又喜,本以为移驾广渠门吓退鞑子十万大军只是个噱头,没想到真有可能。他接过千里镜,手忙脚乱摆弄着:“这这……该如何使用?”旁边的京营将领赶紧上前指点。

陈雨没等崇祯表态,果断地下令:“命令所有守军一起喊话,就说‘皇太极已死!’”。

命令往城楼两边接力传递了过去,很快就传遍了整段城墙。

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士兵们开始高声喊话。

“皇太极已死!”

“皇太极已死!”

“皇太极已死!”

……

声音刚开始参差不齐,到后来慢慢整齐,最后汇集成一个洪亮无比的声音。

“皇太极已死!”

声浪轻而易举穿透了空气,传达到了城下的清军耳中。

原本看到皇太极昏迷的只是少部分人,其他人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看到金龙旗诡异的晃动,加上正黄旗的巴牙喇和甲兵如临大敌,用人墙挡住其他各旗的视线,难免不会胡思乱想。等到城墙上的守军喊话,立刻就引发了更大的骚动。

“什么,皇上真的驾崩?”

“不知道啊,只看到正黄旗那边好像出事了。”

……

岳托暗叫不好,对方的反应也未免太迅速了,仓促之间又难以辟谣,对军心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不知道如何应对,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指挥巴牙喇们搀扶着皇太极进大帐,这个难题只能等待皇帝苏醒后亲自解决了。

到了中军大帐后,全副披挂的豪格迎了上来,惊讶地问:“成亲王,这是怎么回事?”

岳托忧心忡忡地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明国皇帝出现在城楼后,陛下忽然就人事不省,本王怕动摇军心,只能先把陛下送回来……”

豪格望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皇太极,心里呯呯跳了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在胸口。

岳托见豪格呆立原地不动,也不上前搀扶一把,诧异地问:“肃亲王,你发什么呆?”

豪格从沉思中清醒,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展示孝心的大好时机,连忙殷勤地上前扶住皇太极的胳膊,在巴牙喇的协助下把皇太极抬进了大帐。

大敌当前,皇帝却忽然晕厥,这事非同小可。不到半个时辰,各旗的旗主、固山额真等高层人物纷纷赶到,除了镇守盛京的大贝勒代善,奉命领兵在外劫掠的多尔衮、阿济格,包括旗主在内贝勒以上的权贵基本上到齐。

镶蓝旗旗主、郑亲王济尔哈朗担忧地问:“陛下怎么样了,请人看过了没有,什么时候能醒?”

岳托回答:“这次出关走的匆忙,没有萨满随行,从附近的村落找了汉人郎中,据说昏厥陛下是急火攻心所致,至于什么时候能醒,却没有说……”

豪格大声说:“汉人的郎中岂能信,咱们抢了他们钱财,掳走他们的女人和青壮,他们肯定怀恨在心,巴不得父皇醒不过来吧?”

济尔哈朗皱眉道:“可是除了汉人郎中,现在咱们又能信谁?肃亲王的意思是……”

豪格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沉声道:“父皇何时能醒谁也不知道,倘若这是在盛京,那就慢慢延医诊治便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是大军出征,咱们在明国京城之下,城内有大股敌人虎视眈眈,没有人掌控全局可不行,本王提议:大军后撤五十里,避免城内明军趁乱攻击,然后等待父皇苏醒。”

岳托忍不住问:“倘若陛下一时半会醒不了呢?”

豪格眼中露出一丝得意:“那就召集八旗旗主商议,推选一人作为大军的临时统帅!”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内讧

豪格的话引起了一片哗然,推选临时的主帅?这个提议的信息量很大啊,细思极恐。在场的旗主、亲王、郡王、贝勒们都是人精,自然秒懂了豪格的用意。

如果皇太极马上苏醒,这个临时的主帅也不过是代为主持军务而已,但要是皇太极醒不过来,恐怕就会涉及权力的争夺,甚至是皇位之争了。虽然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皇太极只是急火攻心,不会有什么大碍,但皇家无小事,任何事情都要想到最坏的结果,大军不可一日无帅,国不可一日无君,谁能在这场涉及大清国运的远征中掌握八旗精锐的指挥权,谁就在未来可能的竞争中占据优势。

岳托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豪格,这还是他认识的肃亲王吗,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胆量和魄力了?

豪格心脏呯呯地跳个不停,既紧张又兴奋,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很害怕皇太极忽然醒过来,看穿他的心思,给予严厉的惩罚,把自己像阿敏一样圈禁起来。但内心深处的**告诉自己,必须这么做,赌一把,赢了就能翻身,输了就此沉沦,和当年的阿巴泰等人一样。

若是时光倒流至两年前,借豪格几个胆子,豪格也不敢这么做,毕竟皇太极的能力和手腕在满清权贵中无人能及,皇位也是稳如磐石,提出这样的建议简直是与虎谋皮,即便他是皇太极的长子,但皇家无亲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血缘关系也是浮云。

可是经历过朝鲜那场大败之后,豪格的处境和心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出征朝鲜以前,虽然论眼光格局和政治能力,豪格在满清贵族中只能算中下水准,远不及多尔衮等人,但凭借皇帝长子的身份和赫赫军功,依然位于权力阶层的第一集团,风光无限。但被文登营几乎全歼之后,带着残部逃回盛京的豪格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在以战功立足的满清贵族圈子地位一落千丈,如果不是皇太极的儿子,只怕旗主之位和亲王爵位都会不保,牛录也会被削减大半,相对于多尔衮、阿济格等人,豪格只是象征性地被罚金千两、夺了两个牛录,称得上幸运了。

即便如此,豪格还是感觉到了自己地位的巨大变化。像多铎这样的毛头小子,以往在自己面前都是规规矩矩的,现在居然敢出言不逊了,连小旗主阿巴泰都敢在旗内的事务上指手画脚了——在上次的入寇战事中,阿巴泰死在陈雨手里,豪格幸灾乐祸了许久——因为见证过曾经风光无限的阿敏被圈禁至死、莽古尔泰抑郁而终,也目睹过阿巴泰多年被打压的惨状,豪格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和这几位叔伯沦落到同样地步,所以一直在寻找机会翻身。

现在,机会来了。

豪格知道自己的父皇身体一直不好,体型肥胖导致体弱多病,不仅有“鼻衄”(注1),还有风眩症(注2),常年靠依赖药物,长时间骑马都很困难,在崇尚弓马骑射的满清贵族中是个另类,而且因为操劳国事,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这样的健康状况,即便是所谓的“急火攻心”,一旦倒下,肯定比常人更难醒过来,甚至一病不起也并非没有可能。所以,豪格想趁着这次机会,仗着皇帝长子的身份,在多尔衮不在的情况下搏一把。只要在皇太极病倒的时候站出来力挽狂澜,就能挽回自己的声誉和形象,夺回往日的荣光。至于皇太极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是否要为争夺皇位赤膊上阵,他还没敢往那方面想。

他望着济尔哈朗和岳托等人,心想:岳托和他老子代善所在的两红旗,历来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想必不会在这个时候轻易表态。而济尔哈朗身为镶蓝旗旗主,本身是皇太极的嫡系,在皇太极人事不省的前提下,多半会和两黄旗、自己的正蓝旗站在同一条战线,支持自己。那么剩下的威胁,就只有多尔衮兄弟所在的两白旗了。只要趁多尔衮不在,想办法得到各旗主的支持,坐上主帅的位置,那么多尔衮再不情愿,也只能服从自己了,否则就是对整个满蒙八旗为敌。

果然,岳托在吃了一惊后,慢慢恢复了平静,嘴唇紧闭,不发一言。而济尔哈朗犹豫片刻后,开口道:“军不可一日无帅,肃亲王虽然提得仓促,但道理确实如此。大敌当前,圣躬违和,为避免军心涣散,给文登营可乘之机,推举一个合适的人选充任主帅也未尝不可。”

豪格心里松了一口气,果然岳托和济尔哈朗的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这时一个年轻的将领站了出来,发出了不太和谐的声音。

“合适的人选充任主帅?嘿嘿,肃亲王这番做作,只怕是想自己卷袖子上吧?”

豪格定睛一看,居然是多铎。他恼怒地说:“本王可没说这话。各旗的旗主、固山都在,主帅的位置能者居之,有何不可?再说了,就算在场的人推选本王又如何,论资历、战功,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多铎冷笑一声:“更合适的人选自然有。比起你的有勇无谋,我十四哥文武双全,才是统领大军最佳人选!”

豪格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名字,他忍不住把手放在刀柄上,低声喝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你眼中英明神武、文武双全的十四哥可是在这城墙下被文登营打得找不到北,连带着饶余贝勒也战死了!”

多铎毫不示弱:“说人之前先把自己的腚擦干净,你怎么不提自己在铁山全军覆没,还让安平贝勒被生擒,送入京城让明人羞辱折磨,酿成大清几十年的奇耻大辱?”

豪格再也按捺不住,“锵”的一声抽出顺刀,大喝:“闭嘴!本王跟随父皇南征北战之时,你还在学走路呢,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来教训本王?”

多铎年轻气盛,毫无畏惧,当下也抽出佩刀,针锋相对:“想比划一下吗?奉陪到底!”

其余人见状,连忙来劝,毕竟阵前内讧是军中大忌,何况冲突的双方分别是正蓝旗和镶白旗的旗主,权力和影响不是普通将士能比拟的。

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两人终于被其他人拉开。离开大帐后,两人满脸戒备,各自退回了自己营中。

豪格在自己营寨里几乎是咆哮着说:“命令正蓝旗所有披甲人和余丁,做好迎战准备,防止两白旗生事!”

多铎也在自己大帐里交代各梅勒章京和牛录章京:“下令各部枕戈待旦,以防有变。另外,赶紧派人通知十四哥,让他马上回来,免得被豪格那个莽夫占了便宜。”

正蓝旗和镶白旗都在暗地里调兵遣将,紧张肃杀的气氛陡然笼罩了整个清军营寨。

京城兵部。

“啪”的一声,陈雨把一张信笺拍在了案几上,高兴地说:“很好,鞑子没能盼来我和皇帝的内讧,反倒他们自己内讧了。来人,把人都叫到兵部来,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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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鼻衄就是流鼻血,不过皇太极的流鼻血并非偶发,而是宿疾,为此满清常年向朝鲜索取青竹、生姜等可以清热散毒、生津止血的药材。

注2:皇太极体胖,有高血压,风眩其实就是高血压的并发症,如头晕、咳痰等,包括流鼻血。

第五百三十三章 求战

京城,兵部衙门。

原本是兵部官员办理公务的大堂现在变成了文登营的作战指挥室,从陈雨到各级军官齐聚一堂,平时高高在上的兵部主事和书吏们腾出自己的位置,干起了跑堂的差使,端茶递水。

“各位,把你们从各处召回来,是有比捐饷更重要的事情商量。”陈雨说,“捐饷的目的就是为了打鞑子,现在鞑子出现了内讧,是我们的机会,大伙群策群力,商量一下怎么收拾鞑子。”

张富贵说:“反正捐饷已经差不多了,是可以腾出手打鞑子了。”

蒋邪也说:“侯爷定下三千万两的目标,已经达到了,还略有超过,捐饷可以告一段落了。”

张富贵忍不住咋舌不已:“俺知道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和大官们有钱,没想到有钱到了这个地步。啧啧,两天时间,三千万两啊!这得让刘公岛收多少条船的买路钱才能攒够?”

陈雨微笑道:“天下最有权势的人都齐聚京城,逼出这么多银子也是意料之中。不过若论富庶,无人能比得过江南,改天去江南敲敲竹竿,只怕把你吓着。”

张富贵嘿嘿笑道:“有钱人虽然多,但皇帝都未必能从他们身上榨出银子,说到底还是侯爷有办法。”

“呵呵,本官手里有兵,又和这些人没有利益瓜葛,做起事来自然没有羁绊。”陈雨说,“但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打鞑子。据安插在鞑子内部的细作回报:皇太极忽然身体抱恙,人事不省,鞑子十万大军群龙无首,豪格等人蠢蠢欲动,想要借机掌握权柄,多尔衮兄弟自然不会肯,其余人态度暧昧不清,弄不好就会有一场内讧。只要鞑子不是铁板一块,咱们出手就能事半功倍,召集你们前来,就是商议怎么打。”

张富贵跃跃欲试:“干就完事了呗,咱们又不是没打过鞑子,豪格和多尔衮那样牛皮哄哄的角色,还不是收拾了。”

蒋邪淡淡地说:“如果邓范在这里,一定会反驳你:豪格、多尔衮虽然名声在外,但三五万军队和皇太极亲自统帅的十万大军还是有很大区别,毕竟之前面对的只是正蓝旗或正白旗,而这次要面对的是鞑子八旗主力,皇太极把家底都带来了,又岂是容易对付的?”

张富贵讪讪地说:“俺有自知之明,领兵打仗是不如你们的。不过邓范一向老成持重,这么说也是正常,老蒋你可不一样,豪格就是被你打趴下的,换做皇太极,你也不会怂的,对吧?”

“你猜错了。”蒋邪摇摇头,“平时我和邓范打仗是不同的路数,但这次我也会选择稳妥的战术,不会冒进。豪格和多尔衮先后败北,除了咱们文登营实力过硬之外,他们过于轻视咱们,准备不足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现在皇太极冒险倾巢而出,为的就是借着‘清君侧’的内讧除掉咱们,可见他对文登营的忌惮和重视到了何种程度。所以,这一战要么不打,要么就是硬碰硬,没有丝毫取巧的余地,不能不慎重。”

“蒋邪说的不错。事关明清两国国运,没有犯错的余地,输了就翻不了身,必须谨慎。”陈雨赞同地点头,“皇太极为了这次入关,几乎掏空了家底,就算毫发无损地返回盛京,短时间内也很难恢复元气,要是能给予重创,以鞑子单薄的人口底子,最少十年才能缓过来;我们这边也一样输不起,虽然是本土作战,但还要防备京城这些勋戚大臣,甚至是皇帝本人,他们不趁机兴风作浪就不错了,也不要指望能给予文登营什么实质帮助,如何在保证前线作战的同时后方不乱,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张富贵皱眉道:“京城这些皇亲国戚和大佬,被逼着捐饷,心里不痛快,要是有机会,肯定下黑手,指望他们支持文登营打鞑子,怕是难。可是放着鞑子军心不稳、群龙无首的机会不狠狠揍他丫的,那就太可惜了!”

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陈雨身上,如何在稳控京城局势和大战鞑子之间取得平衡,就看这位统帅的手段和魄力了。

陈雨自信地说:“事在人为,再难的事情也有解决的办法。大朝会之后,皇帝已经下了圣旨让朱大典和赵梓隆入京任职,本官也派人传令邓范领军北上,水师的船已经去登州接应,走水路快得很,估计这两天就能到。只要赵梓隆和邓范一到,由他们坐镇京城,加上方正化掌管御马监,陈新甲在兵部调度,唐世济在内阁为奥援,其他人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本官的五指山!”

蒋邪轻轻击掌叫好:“邓范领兵控制外城,赵梓隆和方正化分别压制京营和腾骧四卫,陈新甲和唐世济掌控兵部和内阁,朱大典再管住户部的钱袋子,就算皇帝也掀不起风浪,何况那些尸位素餐的勋戚大臣?”

众人纷纷点头,手握兵权,再管住了这几个要害部门,的确可以放心地出城去打仗了。

陈雨说:“后方安顿好,接下来就是部署如何作战了。本官心中有了一些计划,大伙一起商量商量,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补充的……”

兵部衙门的商议持续到了深夜,兵部的小吏们点燃了烛火,在外面挂上了灯笼,直到街上二更的梆子声响起,大堂内外仍然是灯火通明。

次日,金銮殿。

崇祯端坐于龙椅之上,下方站满了文武大臣,表面上看起来与平时的早朝没有任何区别。但包括崇祯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主导朝会走向的不再是皇帝,而是站在武臣首位的那个男人。

王承恩按照流程宣布百官可以奏事后,陈雨毫不客气地出列,朗声说:“陛下,本官收到消息,伪汗皇太极自从广渠门受惊之后,至今没有完全清醒,无法主事,现在肃亲王豪格试图接管大军,而多尔衮也有此意,两黄旗、两蓝旗隐约支持前者,两白旗支持后者,两红旗观望,八旗分成了三派,大军群龙无首,正是出战的大好时机,请求陛下准许文登营出城求战。”

第五百三十四章 皆大欢喜

陈雨的话引发了大殿内的一阵骚动,百官吃惊地面面相觑,以眼神交流着心中的惊奇与震撼。自从“清君侧”以来,陈雨一再刷新他们的认知,以往的官场经验似乎都不适用于陈雨,他们发现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年轻、强势的文成侯了。

陈雨练兵打仗的本事独步天下就不说了,野心和魄力也是极其惊人。受了朝廷的打压就敢悍然起兵“清君侧”,而且成功率这么低的事情居然就让他干成了,一举成为凌驾于百官之上的权臣,一向刚愎自用、态度强硬的皇帝也被迫妥协,俨然一个大明版的曹操横空出世。做到了这个程度还不算,脚跟没站稳就把矛头对准了全城的勋戚大臣,几天之内硬生生榨出了几千万两白银,丝毫不在乎得罪整个京城的权贵圈子,再次颠覆了众人的认知。现在,在把皇帝和大臣得罪了个遍之后,居然要主动要求出城与皇太极硬刚!

很多人心里都想,这家伙内外树敌,两面出击,是自以为铜头铁臂、刀枪不入吗?就算他手握重兵,不怕城内权贵反水,难道就有把握撼动皇太极吗?要知道,这次可不是多尔衮的一支偏师,而是整个满蒙八旗的十万精锐!要是轻易就能击退,朝廷这么多年来又何须花费重金打造辽东防线?

出征的提议太过震撼,反倒让所有人忽视了一个细节:陈雨能够及时掌握满清大军的一举一动,情报收集能力远在厂卫等机构之上。在明清之前的较量中,在情报战方面,明朝完全被满清碾压,除了彼此硬实力的差距外,情报信息不对称,对清军的行动部署一无所知,也是军事上处处被动的原因之一。

与群臣的震撼不一样,崇祯的心情非常复杂。

站在大明皇帝的角度,能够堂堂正正击败皇太极,是他登基以来就梦寐以求的事情,收复辽东更是他心目中足以载入史册的千秋伟业,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袁崇焕一句“五年平辽”忽悠,屁颠颠地为其堆砌资源、赋予极大权力。只可惜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后换来的只是皇太极率领大军势如破竹攻到北京城下,“五年平辽”成为泡影。现在领兵大将换成陈雨,过去一年多时间的辉煌战绩,似乎预示着陈雨能完成袁崇焕时代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击溃卷土重来的皇太极,甚至收复辽东都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

但是在这种非常时期,如果陈雨击败皇太极,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打崇祯的脸。皇太极作为大明宿敌,这次入关却是崇祯纵容所致,目的就是为了借助外敌之手解除内部危机,说起来不甚光彩,但只要按照计划进行,道德的污点可以设法粉饰掩盖。只可惜随着陈雨的入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以下犯上的罪臣摇身一变成了掌控朝堂的权臣;暂时与明朝廷妥协、“助明平乱”的皇太极又回到了原来的宿命之敌角色。陈雨站在了大义名分的制高点,与皇太极的战斗,胜了就是千古留名的功臣,即便输了也是悲壮的英雄,无论结局如何,崇祯都颇为尴尬。

除去立场的尴尬,崇祯对陈雨的观感也变得纠结起来。原本对其足以动摇皇权统治的“清君侧”行为非常反感,不过敢怒不敢言,但捐饷的成功,又让崇祯看到了陈雨的另一面。如果没有之前的以下犯上,这样能打仗、能聚财的武将简直是百年难遇的人才,足以成为崇祯能够倚仗的国之栋梁,甩袁崇焕等人几条街。

怀着纠结的心情,崇祯忍不住问:“爱卿真的想好了,有把握吗?”

此刻,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希望陈雨是胜还是败。

陈雨信心十足地回答:“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臣也不敢托大自称必胜,但有八成的把握重挫皇太极,铸就老奴起兵以来最辉煌的胜绩,让大明扬眉吐气,让陛下成为三朝以来最成功的帝王!”

三朝以来最成功的帝王!

崇祯全身的血液一下就变得沸腾起来。从万历开始,到天启皇帝,再到自己,面对辽东的这群蛮夷屡战屡败,已经不复大明曾经的辉煌,若是能在自己手上彻底扭转这个局面,那是多么诱人的功绩?

他激动地差点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提高音量说道:“爱卿果然是国之栋梁、朝廷之柱石!既然如此,就准予爱卿领兵出征,你要什么,朕就给什么,粮饷自不必说,各部衙门也会倾力配合,保证后顾无忧,朕会在京城等着你凯旋归来!”

放在以往,国库空虚、兵员不足,他是不敢表这个态的,要不然也不会面对卢象升的请战避之不及,酿成天雄军全军覆没的悲剧,他不是不想做一个抗击鞑虏、名垂千古的皇帝,而是实力不允许啊。

但是现在不同了,坐拥文登营这支强军,手握三千万两真金白银——尽管军队的指挥权和银子的出处和他都没什么关系——有了充足的底气,崇祯第一次敢撂下这样掷地有声的话,感觉浑身毛孔都散发着舒坦。多少年了,朝廷军国大事都是缝缝补补过日子,拆东墙补西墙,何曾这么爽快过?

陈雨躬身行礼:“吾皇圣明!”口中恭敬,心里暗笑:兵权在我手中,内阁和兵部都有我的人,银子也是我逼捐的,不用你说,这些也都不是问题,不过给你面子让你占点头口便宜罢了。

百官察言观色,知道出征是大势所趋,打鞑子又是个政治正确的问题,自然乐得见风使舵,随着陈雨行礼,整齐地高呼:“吾皇圣明!”

崇祯笑的合不拢嘴,除了自己刚刚即位做掉魏忠贤那年,这样和谐的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要不是顾忌帝王威仪,只怕当场就要失态。

心潮澎湃之下,崇祯觉得陈雨之前的所作所为似乎都不重要了,当即脱口而出:“出征之前,国公的封赏一定要完成,朕也会率百官亲自送大军出城!”

陈雨刚挺直腰,闻言只得再躬身谢恩:“谢主隆恩!”

早朝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结束,崇祯和陈雨各取所需,一个满足了虚荣心,得到了面子,一个获得了大义名分的加持,得到了里子,皆大欢喜。

两日后,礼部在皇帝的催促下,匆匆走完了原本繁琐的流程,然后朝廷颁下圣旨,陈雨从文成侯升为文国公,赐予“护国征虏文武大将军”封号,掌握天下兵马调度大权,并以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身份参与朝政,正式成为满朝文武第一人,真真切切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和地位超过了历朝历代的丞相、大将军,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三日,从山东风尘仆仆赶来的朱大典、赵梓隆、邓范和近万军队在天津卫登陆,避开东面广渠门的清军,趁夜从南面安定门入城。

朱大典马不停蹄入主户部,赵梓隆出任神枢营总兵官,暂代总督京营戎政事务,邓范虽没有出任新职,但受兵部之命接管了外城防务。这几项人事任命,加上方正化任御马监秉笔兼东厂提督、陈新甲掌管兵部、唐世济在内阁站稳脚跟,陈雨在京城各个要害位置的布局就宣告完成,整个京城可以说都在他掌控之下,后方无忧,与满清的决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五百三十五章 争夺帅位

京城东面约五十里处,营寨密布、旌旗招展。清军在营地周围布下重重警戒,如临大敌。

皇太极昏迷后,一直没有完全清醒,无法发号施令,清军气势汹汹而来,却陷入群龙无首的窘境,也就无法采取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在这样的状况下,各旗的旗主和贵族们接受了豪格的部分建议,拔营后撤到安全距离,商议接下来的方略。

中军大帐中,气氛比外围的警戒更令人窒息,除了暂时没有赶回来的多尔衮、阿济格等人外,有资格参与议事的贵族无一缺席,众人对大军的统领权和未来的军事战略进行商议。

亲眼目睹皇太极昏迷不醒几天后,满清贵族们放弃了皇帝及时苏醒带领他们征战的念头,转而开始认真考虑豪格的提议——推选一名临时主帅负责大军的指挥,避免八旗陷入分崩离析。

若是放在以前,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以明清之间的军事实力对比,主帅的位置上栓条狗都能打的明军满地找牙。可是现在今非昔比,文登营的崛起打破了满清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有这样强劲的对手虎视眈眈,加上身处明国境内客场作战,无论采取什么样的军事行动,难度都从简易模式切换到了困难模式,谁都不敢掉以轻心。更重要的是,八旗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全靠皇太极这样的强力人物压制,才能让互不服气的旗主们齐心协力,失去了皇帝坐镇,各旗之间的矛盾势必会浮出水面,让清军的处境雪上加霜。

所以,在皇太极迟迟不苏醒的情况下,临时主帅成了必然的选择。只是,由谁来出任,才能服众呢?

“……本王认为,论战功、论资历,肃亲王是最合适的人选!”

济尔哈朗是皇太极坚定的支持者,因为皇帝和豪格的血缘关系,在主帅问题上,是豪格潜在的盟友,所以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岳托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陛下圣躬违和,但吉人自有天相,迟早会醒,无论谁担任临时主帅也不过是几天的时间,我对人选没有什么意见,各位推选谁,我就支持谁。”他知道这个位置轮不到自己,索性保持中立。

其余的旗主们左右看了看,心中也有了计较。这是选临时主帅,过渡而已,又不是选皇帝,虽然豪格的生母乌拉那拉氏在皇太极众多后妃中地位卑微,但好歹也是立下无数战功的成年长子,大军的指挥权总不能交给远在盛京年幼的福临(注1)和博穆博果尔(注2)吧?相比起来,豪格貌似比岳托等人更合适。

两黄旗是皇太极直属,自然站在豪格这边,几名固山额真纷纷表态:“肃亲王是主帅最佳人选,我们没有异议。”

豪格得意洋洋,加上自己的正蓝旗,两黄旗、两蓝旗都站在自己这边,八旗有一半支持自己,想必主帅之位可以拿下了。只要有机会带领大军击败以文登营为首的明军,就能一扫前耻,重新恢复自己的荣光,再次回到大清权力金字塔的顶端,为将来争夺皇储之位奠定坚实的基础。

但多铎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反对,他的态度和之前一样坚定。

“本王再重复一遍:豪格有勇无谋,不是主帅合适的人选,镶白旗坚决反对由他出任主帅!”

豪格得到了一半旗主的支持,信心满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多铎说:“八旗除了大贝勒代善都在这里,这么多人都站我这边,你一个人反对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大帐的门帘被掀开,几个人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朗声道:“还有我呢!你想趁乱上位,除非把两白旗的人都杀光,从本王的尸体上踏过去!”

多铎惊喜地说:“十四哥,你总算回来了。”

豪格脸色变得阴霾,最让他忌惮的人关键时刻杀了回来,给自己的计划带来了一定变数,看来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了。

他阴恻恻地问:“大敌当前,父皇又龙体欠安,正是咱们精诚团结一致对外的时候,睿亲王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想要掀起内斗不成?”

多尔衮昂首挺胸踏上前一步:“此次入关的是八旗精锐,是大清之根本,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虽说你们推荐的是临时主帅,陛下苏醒之后就要交还指挥权,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哪怕只有一天,一旦决策失误,就能让大军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继而影响到大清未来的国运。所以,这个主帅的人选绝不能草率决定!”

豪格握紧了拳头,额头青筋暴起:“睿亲王这话可是针对本王?”

多尔衮轻蔑地看了豪格一眼:“多铎之前说得很明白,如果需要本王重复的话,不妨再说一遍:肃亲王勇猛过人,冲锋陷阵是一员良将,但运筹帷幄并非你所长,指挥调度大军的事情,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豪格再也忍不住,低吼了一声,走到多尔衮面前,咬牙切齿地问:“你说我没脑子,不够资格指挥这十万大军?”

“这话可是你说的。”多尔衮毫无惧色,盯着豪格,“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觊觎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陛下虽然病倒,但还有这么多叔伯在呢,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辈出头?”

这句话一下戳到了豪格的痛处。

豪格的生母是乌拉那拉氏,皇太极的侧福晋,在后宫嫔妃中地位相对卑微,连带着豪格在皇太极的几个儿子中地位也不高。而多尔衮的生母是大妃阿巴亥,生前享尽荣宠,多尔衮本人也极受努尔哈赤喜爱,如果不是争夺汗位时尚且年幼,加上皇太极的手腕和心机高超,天命十一年就应该坐上汗位,现在的皇帝位置也是他的,压根就没有豪格什么事。豪格虽然比多尔衮大三岁,但论辈分和地位,确实差了对方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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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福临和博穆博果尔均为皇太极的儿子,分别为庄妃和贵妃之子,年纪比豪格小很多,但地位却比豪格要高。

第五百三十六章 出征

原本明朗的形势,随着多尔衮的出现变得复杂起来。

豪格本来就不是有城府的人,喜怒形于色,见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就要搞砸,不复之前的从容,变得气急败坏起来,咬牙切齿地问“多尔衮,本王得到了两黄旗和镶蓝旗的支持,你非得要和本王争,与四大旗主为敌,可想清楚了?”

面对豪格的逼问,多尔衮显得从容不迫,“论辈分,你得称呼一声叔叔;论爵位,你我皆为亲王;论差使职位,本王奉旨掌管吏部;你凭什么对本王咄咄逼人、出言不逊?”

他一边说一边踏上前一步,盯着豪格“论人心向背,你有两黄旗撑腰,难道本王就没有吗?”

多铎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多尔衮身后,大声说“镶白旗支持睿亲王出任大军统帅!”

阿济格原本站的有点远,此时也无声无息来到了多尔衮侧后方,中气十足地说“正白旗也支持睿亲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虽然在三兄弟之中,阿济格与多尔衮的关系不如多铎和多尔衮亲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自从母亲阿巴亥被皇太极逼着为努尔哈赤殉葬之后,他们三兄弟就一直是皇太极打压的对象,虽然这些年为了离间三人,皇太极给过阿济格些许甜头,但阿济格始终卡在郡王的级别上不去,纵然比阿巴泰之流强上少许,但比起早早封亲王的豪格等人,相差了还是很远。阿济格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自己始终不能单领一旗,只能屈身于正白旗,以小旗主的身份与旗主多尔衮分领三十五个牛录。其他时候他未必会与多尔衮同进退,但面临豪格的争权,他知道自己除了站在亲兄弟这边,别无选择,否则豪格上位之后,其打压只会比皇太极更粗暴直接,丝毫不会顾全大局。

望着兄弟三人,豪格的脸色更加难看。两白旗的实力仅次于两黄旗,强过两蓝旗,加上两红旗态度暧昧不明,他还真没有太大的优势。

“锵”的一声,豪格拔出了顺刀,面色狰狞,“既然你们铁了心要和本王作对,那就休怪本王不客气!”

多尔衮面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多铎和阿济格则双双抽出刀刃,一左一右站在两侧,针锋相对“想动武吗?两白旗奉陪到底!”

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其余的旗主、固山额真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调停两方的争执。

岳托硬着头皮走到双方的中间,劝解道“大敌当前,八旗不能内斗,请肃亲王和睿亲王三思。”

多尔衮镇定地说“不是我们不给你成亲王面子,实在是肃亲王太咄咄逼人,为了大清的国运,我们绝不后退一步!”

豪格低吼道“不要强词夺理,你为了大清国运,难道本王就不是?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主帅只有一人,有你无我,有我无你!”

济尔哈朗暗自叹了口气,论庙堂之上的争斗,豪格终究不是多尔衮的对手,一手好牌完全打不出来,空有优势却被多尔衮牵着鼻子走。他也站到了中间,“既然两边意见分歧太大,不如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各位旗主、郡王、贝勒、固山额真都在这里,总会有个结果,万万不能走到八旗互相内斗的地步,那样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其余人也连忙附和“就是就是,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坐下来谈,真要内讧,陛下醒过来之后,定会龙颜大怒,请睿亲王和肃亲王三思!”

提到皇太极,豪格心中一凛,握着顺刀的手不由自主垂了下来。

多尔衮注意到了这个细节,轻蔑地哼了一声,豪格毕竟躲在皇太极的阴影下太久了,优柔寡断、缺乏魄力,如果不是仗着皇帝长子的身份,他拿什么和自己斗?

京城,广渠门。

满清贵族之间争权夺势之际,明军则开拔出征,准备打清军一个措手不及。为了给大军送行,崇祯亲自率领文武百官前来送行。

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边,扛着带刺刀的火铳的士兵与以往任何一支官兵都风格迥异,吸引了京城百姓的兴趣。百姓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万人空巷,只为亲眼见证这支带有传奇色彩军队的风采。望着文登营整齐的纵队,吃瓜群众们饶有兴致地议论起来。

“啧啧,这文登营果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强军,气势逼人,威风凛凛!怪不得说‘清君侧’就清君侧,说打鞑子就打鞑子,任何事都不含糊。”

“我就奇了怪了,按理说,这文登营入京‘清君侧’,肯定把皇上和文武大臣得罪狠了,应该是水火不容才是,这文成侯被斩立决都是轻的,不株连九族就不错了,怎么皇上和大臣们还来给他送行?”

有自诩消息灵通的人对说这话的人嗤之以鼻“文成侯现在已经是文国公了,还抱着以前的老黄历。说你傻吧还不信这念头兵荒马乱的,谁拳头硬就是道理,文登营打遍天下无敌手,皇帝和朝中大佬们再有脾气,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谁让京营的人马烂泥扶不上墙呢?”

有人崇敬地望着对面“庙堂之上的争斗关我们升斗小民屁事?我只知道,敢出城打鞑子的人就是好汉,就值得佩服!”

荣升文国公不久的陈雨意气风发地坐在马背上,在众多士兵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前行。

到达广渠门下,陈雨看到了皇帝的仪仗,策马过去,作势欲下马。

“臣陈雨见过陛下。”

“爱卿免礼!”崇祯连忙伸手虚托,陈雨也就顺坡下驴,没有再提行礼之势。

崇祯的脸色有些潮红,看起来很兴奋,如果陈雨真能在野战中一举击溃满清八旗精锐主力,那么自己的功绩就压过了天启、万历等人,直逼永历和太祖,这样美妙的结果,光想想就令人期待。在这样的心态下,他才兴师动众为文登营送行,规格之高,百年难得一遇。

第五百三十七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万众瞩目中,崇祯动情地对陈雨说:“望爱卿涤荡群丑,大败建奴,成就不世之功,不负朕之厚望。凯旋而归之时,朕定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陈雨镇定地行礼:“臣必当全力以赴。”

崇祯招招手,一旁的王承恩领着小太监举着一个明黄绸布盖住的长形物体上前。

“此乃御赐尚方宝剑,今赐予卿。从即日起,卿以征虏护国文武大将军之名节制天下兵马,见此剑如见朕,若征伐途中有不服军令者,文臣武将,不论官职高低,皆可先斩后奏!”

陈雨没有立刻接过尚方宝剑谢恩,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崇祯一眼。

节制天下兵马固然是大权在握,但战时可对任何品阶的文武官员先斩后奏更是权势滔天,从明王朝建立之日起就从不曾有过,这柄尚方宝剑的含金量堪称明朝之最。这个敏感的授权,已经触及了封建皇权统治的底限,虽然陈雨挟大军之威,迫使崇祯不得不就范,但他还是想看看崇祯的反应。

两人目光相交一刹那,陈雨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甘、纠结,但更多的是希冀,以及大展宏图的兴奋。

看来,这位皇帝虽然有委屈,但借助大将之手成就宏图伟业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陈雨心里默默的想,这倒也符合对方的性格,眼下这一幕,和当年寄希望于“五年平辽”的袁崇焕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主动,一个是被迫,但皇帝建功立业的心思是一样的。

揣测了皇帝的心思后,陈雨心里有了主意,他接过尚方宝剑,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将宝剑高举过顶,大声说:“陛下委以重任,臣不甚惶恐。古人诗云,‘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今日臣当着文武百官和数万京城军民的面,对天起誓:如果不能击败伪汗皇太极,将建奴悉数驱逐出关,还大明一片净土,臣无颜以对陛下,便卸甲归田,辞去一切官职爵位,终身不踏入京城一步!”

因为皇帝在场,广渠门前的大街上虽然人头济济,但无论军士还是百姓都不敢喧哗,两人的对话数十步之内清晰可闻,陈雨的誓言更是传到了百步之外。这番掷地有声的话,一下子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大臣们惊讶于陈雨夸下海口不给自己留后路,兵士和百姓们则听得热血沸腾,人人都被震住了。

崇祯更是吃惊,陈雨借“清君侧”之名,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还控制了大部分军权,把自己这个皇帝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死角,与历史上诸多傀儡君王只有一步之遥,估计若不是顾忌大义名分,弑君自立也不是不可能,却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立下如此绝誓——要知道,辞去官职,不入京城,就等同于放弃了眼下拥有的一切权力,之前的作为全部成了无用功。

望着神情坚毅的陈雨,崇祯有些恍惚,这到底是奸臣还是忠臣?他取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权力,理应牢牢抓住才是,却为何立下这般誓言,如果战事不顺,难道真的甘心拱手相让?

士兵和百姓是淳朴的,他们不懂庙堂之上的党争倾轧和尔虞我诈,只知道为了打鞑子敢立下重誓的就值得尊敬,愣了片刻之后,许多人自发地欢呼起来。受到情绪感染,更多的人也跟着欢呼起来,广渠门前大街的寂静被打破,空气中弥漫着自豪和扬眉吐气的味道。

多少年了,京畿百姓亲眼目睹清军入关烧杀抢掠,铁蹄所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朝廷却无能为力,官兵屡战屡败,以至于产生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荒谬言论,今天终于有一个英雄站了出来,赌上自己的前程和命运,发誓要改变这一切,让他们如何不高兴?

陈雨扫视了一眼周围,大臣们神情复杂,百姓们欢呼雀跃,微微一笑,举着尚方宝剑高呼:“陛下励精图治,乃大明中兴之主,臣若能侥幸击退建奴,建功立业,必定仰仗陛下运筹帷幄、知人善用。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军民的情绪正处于高涨之中,马上被陈雨带了节奏,呼啦啦跪下一大片,跟着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臣们慌了,这样的场合和气氛下,他们哪敢置身事外,虽然不知道陈雨打的什么主意,也只能忙不迭地跪了下来,口里跟着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感动得快哭了。这样的场景,是他梦中都不敢想象的,兢兢业业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不就是图个万众敬仰的圣君之名吗?

他颤抖着伸手扶起陈雨,哽咽着说:“卿不负朕,朕必不负卿。无论胜负,卿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今日君臣军民见证,朕宣布:大军凯旋归来之日,朕必封卿为王,子孙万代世袭罔替!”

几乎所有大臣都惊讶地合不拢嘴,异姓封王,还世袭罔替,这还是他们熟悉的大明王朝吗?在他们看来,文国公沽名钓誉,断了自己后路已经无异于疯狂,没想到皇帝更疯狂。要知道大明数百年来,除了开国初期和靖难之役,异姓封王的屈指可数,而且绝大多数还是死后追封,生前封王简直是百年难见。

“谢陛下恩赐!”

陈雨意气风发地站了起来,左手托起尚方宝剑,右手朝前一指:“全军听令,出发!”

如雷的欢呼声中,大军浩浩荡荡出城,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承载着皇帝和全城百姓希望的征途正式拉开帷幕。

五十里外,清军军营。

“什么,明军出城了?”

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打断了中军大帐内持续了两天的争论,原本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暂时缓和了下来。

多铎兴奋地舔了舔嘴唇,嚷嚷道:“难得明军出城送死,要我说,与其在这里打嘴仗,还不如各自领兵和明军手底下见真章,谁打赢了谁就是主帅。肃亲王,你敢吗?”

不少人符合:“豫亲王说的在理。明军缩在城里不好打,可是出了城还不是任咱们拿捏?论野战,再多的明军也不是大清勇士的对手!”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一向以勇猛著称的豪格没有接茬,而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朝鲜之战以前,他也是清军野战无敌论的忠实拥泵,可是那一场刺刀见红的战役动摇了他的自信,文登营铳炮的犀利和士兵肉搏时的英勇让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单凭正蓝旗,他根本不敢承诺野战必胜。

多尔衮的神情比豪格自然,但也没有顺着多铎的话头接下去。安定门外的战斗,颠覆了他对明军的认知,其实他和豪格一样,独领一旗不敢与文登营单打独斗,否则以对方的实力,无非是重演当初正白旗惨败的一幕罢了。

阿济格倒是跃跃欲试,他至今仍对当初的战败耿耿于怀,觉得明军夜袭胜之不武,堂堂正正的战斗绝不会重蹈覆辙。可是看了看豪格和多尔衮的反应,再想想正蓝旗和正白旗分别在朝鲜和京城的惨败,犹豫了片刻,主动求战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正主没有吭声,倒是其他没有和文登营交过手的郡王和固山额真们蠢蠢欲动,要是能在这种敏感而关键的时候领兵击败名声在外的文登营,那是多么无上的荣耀啊!

就在这时,一名正黄旗的佐领跌跌撞撞冲进了大帐,慌乱地禀报:“陛下醒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指定主帅

“陛下醒了?”

这个消息太突然,所有人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皇太极已经昏迷四天三夜了,这边为了争夺大军帅位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了,那边正主突然说醒就醒了,这边的争斗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该怎么收场才好?

豪格还愣在当场,多尔衮的反应却比他快的多,嘴里说着“快带路,本王要去觐见陛下。”然后出了中军大帐。

济尔哈朗叹了口气,轻轻推了一把豪格,低声提醒“还不赶紧跟上,陛下醒了,第一个看见的却是睿亲王,你要如何自处?”

豪格如梦初醒,赶紧大步跟上多尔衮的后面出了大帐。其余人也反应过来,一窝蜂涌了出去。

一处装饰奢华的营帐中,旗主、亲王、贝勒们济济一堂,众星拱月环绕在病榻旁,大气不敢出,唯恐惊扰了圣驾。皇太极平躺着,脸色苍白,眼神透着虚弱和疲倦,但扫过众人时仍然不失犀利,被他眼神扫到的人情不自禁低下了头,生怕被抓到什么瑕疵训斥。

皇太极扫视众人一圈后,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积蓄气力。过了一会,终于开口,声音远不如往中气十足,虚弱无力。

“朕刚醒来,就听说你们在争夺大军帅位?好,很好,有这股精气神,朕也就不担心病倒后无人主事了。”

豪格惶恐不已,颤抖着说“皇阿玛,儿臣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担心强敌将至,大军群龙无首,所以才斗胆提出这个建议,并无篡权之意……”

皇太极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朕说过你篡位了吗?再说了,朕只是急火攻心以致昏厥,还没死呢,轮到到你们来篡位?”

豪格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连声说“儿臣不敢,请皇阿玛恕罪!”

多尔衮镇定地说“请陛下息怒。肃亲王只是担忧军情,才出此下策,毕竟有文登营在,敌我强弱之势不同以往,明军不是任由拿捏的软柿子,不可小觑,若陛下不能坐镇中军,必须有人行使主帅之职,以免贻误军机。”

豪格意外地看了一眼对方,刚才不是和自己争得你死我活吗,怎么转眼就为自己说话了呢?他却不知,在皇帝亲征的情况下争夺帅位,哪怕出了皇帝昏迷不能主事的意外,也是非常敏感的行为,很容易招忌讳,现在皇帝在这节骨眼上苏醒,大家都很尴尬,多尔衮作为当事人之一,帮他豪格洗脱篡权的嫌疑,其实也就是帮自己。而且不动声色地点出文登营这个强敌,就能淡化皇太极的猜忌。

果然,这番话成功吸引了皇太极的注意力,他皱眉问“朕知道文登营勇猛堪比狮虎,可是再凶狠的猛兽,关在牢笼内也没有威胁,只要大清不攻城,又何来的忧患?”

济尔哈朗接上话头“陛下圣躬违和这几日,发生了很多事情,虽然京城戒严,大清派去的细作传出的消息断断续续,但也得知陈雨已经控制了京城局势,大权在握,明国君臣已经难以对他形成掣肘,现在他已经率文登营出城,企图和大清野战,一决雌雄,大战一触即发,刻不容缓。”

皇太极脸色一变“出城?岂不是就要打起来了?那你们怎么还有空闲在这争夺主帅?”

多尔衮幽幽地补了一句“陛下请勿担心,肃亲王早就有所提防,已经提议大军后撤五十里,明军以步兵为主,现在离咱们还有一段距离,还有转圜余地。”

“后撤五十里?”皇太极闻言勃然大怒,“自老汗起兵以来,面对明军,大清何曾主动退缩过?这一后撤,岂不是示弱于人,动摇军心?”

他怒不可遏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豪格“朕正奇怪,怎么前方这么安静,原来是你的所为。爱新觉罗氏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豪格面如土色“儿臣不敢,皇阿玛息怒……”

这一动气,皇太极立刻猛烈地咳嗽起来,整张床似乎都在随着他肥胖的身躯颤抖。济尔哈朗连忙把抓来的汉人郎中推上前“赶紧给陛下看看,要是出事,砍了你的狗头!”

郎中刚托住皇太极的手腕想看看脉象,不料皇太极喷出一口鲜血,喷得他满头满脸。

众人大惊,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道“陛下切勿动气,保重龙体要紧……”

郎中生怕皇太极出事,自己跟着殉葬,顾不得抹去脸上和身上的鲜血,惶恐地察看脉象,又看了看对方的脸色,嗫嚅道“大汗还未痊愈,需要休养,万万不能动气了……”

济尔哈朗紧张地半跪在病榻前,劝解道“陛下,龙体要紧,这么多亲王贝勒都在呢,军务上的事情,吩咐下去便是,不要再亲力亲为了。”

皇太极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才平缓下来,尽量控制语气平和说道“朕暂时无法亲上战场,便选一人代朕主持大局,统管军务……”

戏肉来了!听见皇太极的话,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生怕漏过一个字。

在豪格和多尔衮等人期盼的目光中,皇太极慢慢地伸出手,指定了一个方向。

“朕决定,病好之前,由郑亲王暂时代管大军一切事宜,八旗皆听从其调遣,如有违抗,视同抗旨!”

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争了半天,主帅的职位居然落到了与世无争的济尔哈朗头上?

豪格跪在地上,把头低下去,避免不满之情被看到,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牙关紧咬。

皇阿玛,我才是你的亲儿子啊,济尔哈朗和你走得再近,终究是外人。

豪格恨恨地想。可是恨归恨,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只能反复把手攥成拳,又张开,最后深深地抠入地面的泥土中,无声地宣泄心中的不满。

多尔衮也很惊讶,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皇太极的用意。

如果皇太极因病无法主事,有资格掌管大局并能服众的人选,无非就是他和豪格,不管是战功、资历还是手中的掌握的牛录,都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争斗下去,势必会造成八旗的分裂,而且无论哪个借机上位,都会影响皇权的稳固,于公于私,皇太极都不会给他们机会,哪怕豪格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济尔哈朗从小与皇太极一起长大,忠心耿耿,即便掌权也不会造成任何威胁,作为临时主帅,确实是最佳人选。

其他亲王贝勒们咂摸了一番,也看出了其中诀窍,纷纷站队表态“陛下圣明,郑亲王实乃主帅不二之选。”

豪格和多尔衮不管心中如何想,此刻也不敢落于人后,异口同声说“皇阿玛(陛下)圣明!”

皇太极见成功化解了二虎相争的危机,精神松弛下来,却瞬间觉得异常疲惫,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他心中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恐怕又会陷入昏迷,必须抓紧时间把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免得大军的方略走了歪路。

他强打精神,费力地说“不管文登营是否来势汹汹,论野战大清还是不惧的。不过没必要在人家的腹心之地和这般强军纠缠,掳走足够的丁口和钱粮之后,就返回关内,待养精蓄锐之后再做打算。切记,大清眼下急缺包衣奴才耕种土地,钱粮可以抛却,但丁口不能轻易抛下!若是……若是……”

“若是”两个字反复了几遍后,皇太极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睁也睁不开,疲倦感涌上来,话没说完就再度昏迷。

济尔哈朗竖起耳朵等了半响,也没有等到最后一句话说完。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领悟皇太极的意图了,便站起身“诸位都听到了吧?既然陛下亲口委任本王代管军种事务,那就返回中军大帐商议对策,不要在此处打扰陛下了。”

众人见皇帝又昏了,主帅也指定了,留下来也无必要,便三三两两走出了营帐。

济尔哈朗安排好照顾皇太极的事情后,返回了中军大帐,准备按照皇太极的意图重新布置战略。

他却不知道,皇太极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最后成了清军失败的伏笔。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大战前夕

清军中军大帐。

满清贵族们去而复返,重新聚集,等待着皇帝钦定的主帅做出军事部署。其他人倒还没什么,豪格和多尔衮的心情就十分复杂了,眼看就要到手的帅位,随着皇太极这么短暂的苏醒,立刻化为乌有,说心里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圣命已下、军令如山,再不忿也只能压下。

济尔哈朗也高兴不起来,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实力、政治地位和出身,是争不过豪格、多尔衮的,这个意外到手的帅位,不过是皇太极用来制衡这两人的手段而已,自己只是一枚棋子。指挥大军若是没有差池还好,万一有个闪失,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所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必须小心翼翼。

他思考了半响,觉得揣摩透了皇太极的意图后,开口道“诸位,本王才疏学浅,本不足以承担重任,但陛下既然临危授命,不敢推辞,还请诸位支持,让大军完成陛下的命令,顺利返回关内。”

贵族们恭维道“郑亲王勿要谦让,陛下知人善用,任命你为主帅,便尽管下令便是,我等一定遵从。”

济尔哈朗打起精神“陛下的话诸位也听到了,原本借明国内乱铲除陈雨及文登营的目的已经无法达成,就只能尽量多虏获丁口、钱粮,也不枉咱们大动干戈入关一趟。本王决定,不在京畿腹心之地与明军纠缠,兵分三路,往周边州县进军,不求决战,只夺青壮和钱粮。”

部分没有与文登营交过手的贝勒和固山额真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军令不敢不从,纷纷应下“是。”

“中路由本王领军,以两黄旗、镶蓝旗、正红旗为主,负责接应。”济尔哈朗继续说,“左路请肃亲王统领,成亲王为辅,主力为正蓝旗、镶红旗,佐以八旗蒙古的兵力,路线从保定府一带沿永平府返回;右路请睿亲王领军,豫亲王、英郡王辅佐,两白旗为主,汉军八旗悉数拨与你们,负责蓟州一带,最后到山海关会合。”

这个安排不偏不倚,没有倾向豪格或者多尔衮任何一方,两人也挑不出毛病,闷声回答“遵令。”

见两人没有站出来作梗,让自己的命令顺利发了出去,济尔哈朗松了一口气。

“诸位,行军途中,请谨记陛下的旨意关内现在急缺丁口,所以虏获足够的青壮乃重中之重,必要时钱粮可以舍弃,但丁口若是不能带回关内,到时陛下责罚起来,莫怪本王没有提醒过你们。”

所有人肃立回答“明白!”

军令一下,清军大营立刻沸腾了起来,战马嘶鸣,金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队又一队的清军马甲策马奔出了营地,往南北两个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通州境内,一支大军缓缓前行。

大军主力为步兵,以纵队行军,两侧有数量不菲的骑兵负责保护侧翼,前方的斥候撒出去十里,提供了充足的预警空间,看得出行兵布阵极为老道。

中军位置,陈雨坐在马背上,护卫队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戒备森严。

张富贵贴身随行,见陈雨表情轻松,有些不解地问“大将军,有件事属下有些不明白虽说咱们不是第一次打鞑子了,用不着害怕,但前方毕竟是整个八旗的精锐,碰上了势必有一场苦战,不死也要脱层皮,俺看见其他人都紧张的很,可您怎么就这么轻松呢?那可是十万鞑子,不是十万头猪!”

陈雨微笑道“猴子,这你就不懂了,先不说打鞑子咱们文登营心里有底,就算我心里紧张,作为一军主帅,也不能表现出来,免得影响将士们的信心和斗志,你说对不对?”

张富贵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是这么个理……”

“更重要的一点是作为鞑子此次南征的统帅,皇太极的手腕和能力在一众奴酋中无人能及,可是他居然昏迷不醒,八旗大军群龙无首,说不定还会有人争夺权力。没有了头狼,再凶恶的狼群也只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你说我还需要怕什么?”

张富贵挠挠头“听大将军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不管是多尔衮还是豪格、阿济格,咱们都真刀真枪干趴下过,没有了皇太极把他们拧成一股绳,咱们就不用怕。”

“正是如此,单独打任何一个旗,文登营都能战而胜之。”陈雨自豪地说,然后随口问,“我也有件事不怎么明白,你们对我的称呼怎么忽然变了?”

“嘿嘿,原来您是文成侯,军中职位只是文登营指挥使,所以尊称一声侯爷。”张富贵也笑着回答,“现在是文国公了,按理该称呼一声国公爷,可是您‘征虏护国文武大将军’的名号更响亮,所以兄弟们都愿意叫一声大将军,叫着都觉着威风。”

“哈哈,哪来这么多花花肠子……”

陈雨话音未落,一名骑兵反向从东面疾驰而至,隔着老远就跳下马,高举一个小竹筒,高声禀报“报大将军咱们派去鞑子军中的兄弟设法传回了重要军情,请大将军过目。”

“重要军情?前两天才传回皇太极生病的消息,这么快又有消息了?”陈雨的表情严肃起来,“越是频繁传递情报,就越容易暴露身份,不惜冒险也要及时传回来的情报,肯定是非常重要的。”

他接过竹筒,小心地取出里面塞着的纸,打开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抬起了头,眼中尽是惊喜。

“鞑子居然要分兵?而且目的就是为了虏获青壮?”

张富贵有些茫然“属下不懂,分兵怎么了?虏获青壮又怎么了?”

“简而言之,分兵就给了咱们各个击破的机会。要是八旗都抱团在一起,这仗就真的棘手,现在就没有这个顾虑了。另外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雨抬眼望着东面,目光炯炯,“皇太极短暂苏醒,授权由济尔哈朗领军,并下了劫掠并带走丁口的死命令。这就是咱们的优势,有了拖累和包袱,鞑子就再也无法来去如风,只能成为咱们的活靶子。”

他伸手指着前方,意气风发地说“鞑子此战必败,且看本官的手段吧!”



第五百四十章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一)

崇祯九年十一月,征途中的陈雨持尚方宝剑,以“护国征虏文武大将军”的名义发出了大明历史上第一次大将军令。

之所以命名为大将军令,是为了体现与以往督师之令的区别,后者只局限于统领节制的各路军马,只是军令,对各州府没有丝毫约束力,而陈雨亲笔签发的这份命令,把整个北直隶的地方官府都囊括了进去。内容言简意赅:第一,大军所到之处,地方必须无条件筹集军粮,违令者斩;第二,凡清军经过的州县、卫所,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拿下十个首级,完成任务的,一个首级奖白银千两,所有官员举荐晋升一级,完不成任务的,从知府、知州、知县等一把手到佐贰官,全部免职,如果抗命,就地斩首。

“原本还想照搬朝鲜平安道坚壁清野的招数,可惜时间太仓促,来不及了,否则效果更好。”陈雨略为惋惜地对左右说。

张富贵瞠目结舌:“大将军,您这路子够野的,俺敢说圣旨都不敢这么写,用读书人的话叫什么来着,众怒难犯!毕竟朝廷还得靠地方官治理天下呢,都撸下来,哪来这么多官员补缺?”

蒋邪也皱眉道:“将军这招是不是太激进了些?那些饭桶欺压百姓或许有一套,但要他们去打鞑子只怕是缘木求鱼,守住城池不失就不错了,还斩下十个首级……呵呵,属下觉得还是文登营自己上更靠谱。”

“打鞑子,咱文登营自然是当仁不让,但主场作战,总不能只靠着咱们一家去拼命,否则和孤军奋战的天雄军有什么两样,卢督师的下场你们都忘了吗?”

提到卢象升,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卢象升是朝廷官员中为数不多让这些军官钦佩的人之一,但他和麾下天雄军的悲惨下场也是历历在目,明眼人都知道,天雄军的失败,非战之罪,根本原因在于朝廷和地方官府没有给与应有的支持,导致孤军奋战,被多尔衮集中优势兵力击败。

蒋邪点点头:“将军说的是,打鞑子是整个大明的责任,不能让文登营一家来扛,如果拼个两败俱伤,地方官府可能只是坐山观虎斗,朝廷可是要浑水摸鱼、落井下石的——先不说皇帝怎么想,朝堂那些大佬怎么甘心看着将军把持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雨赞许地说:“蒋邪看的透彻。鞑子肯定要打,但不能让其他人站在一旁看戏,文登营早早地把人马拼光,给京城那些人使坏的机会。”

他环顾左右,自信地说:“至于斩获首级的任务,你们也不用替地方官府担心,不逼一把,你永远不知道人的潜力。连朝鲜平安道的农民都能从豪格身上咬下几块肉,诺大的北直隶,只要军民齐心,崩掉鞑子几颗牙不成问题。等鞑子被耗得精疲力尽之时,我们再出兵决战,必定事半功倍!”他遥指东面,“本官要让满蒙八旗入关容易出关难,尝一尝人民战争汪洋大海的滋味!”

“喀拉”一声,一柄短斧砍下了一个汉人的头颅,鳌拜伸手揪住其发髻,拎起来,任凭鲜血滴滴答答掉落在脚下,溅湿了靴面,狞笑着说:“听说明人下了军令,勒令地方官府砍下大清十个勇士的首级,我怎么看不到这些尼堪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啊?”

旁边一群巴牙喇会心地笑了起来,嘲笑着汉人的不自量力。

在他们身后,无数清军马甲骑着战马来回奔驰,老鹰捉小鸡一般斩杀着四处奔跑的村民,凄厉的叫声回荡在半空,尸首堆满了各处院落和道路,狼烟遮蔽了整个天空,残破的村庄如同人间地狱。

远处的山坡上,众星捧月的多尔衮登高望远,看着手下劫掠,微笑道:“汉人终究是卑劣下贱的族群,面对大清勇士的铁蹄,除了乖乖受死,别无他法。就算异军突起的陈雨,功成名就、大权在握之后,也变得贪生怕死起来,居然下了这么一道荒谬的命令,把手无寸铁的百姓推到前面,自己躲在后面苟且偷生,照这样看来,文登营也会和其他明军一样,慢慢蜕变成不堪一击的废物。”

左右纷纷附和:“睿亲王说的对极了,汉人有了权力和地位,就会沉迷于中,丧失了胆量和血性,哪像咱们大清的勇士,就算拥有山一样多的财富和成百上千的包衣,也不会迷失本心,顺刀照样锋利,箭矢依旧强劲。”

多尔衮望着清军杀猪宰羊一般砍杀平民,感觉曾经失去的信心又慢慢回到了身上,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按照这样的趋势,皇太极定下的目标或许保守了一些,虏获青壮仓皇出关只是底限,或许有可能击败不可一世的文登营,扭转目前的颓势。

没有文登营的干扰,清军四处劫掠,所向披靡,似乎又找回了昔日纵横无敌的感觉,北直隶的所有州县,都在清军铁蹄的践踏下瑟瑟发抖,城门紧闭,死守不出,期盼着敌人抢得尽兴之后早日撤兵。

香河县衙门,知县吴起仁把写着“将军令”的卷轴扔到地上,愤愤地说:“一介武夫,以下犯上已经是大逆不道,居然还向官府行文,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本官寒窗苦读十余载,考取功名,天子门生,忝为一县父母,只听上官的命令,为圣上效力,岂能受武人摆布?”

县丞范明担忧地问:“大明本无以武制文的先例,但文国公如此强势,又手握尚方宝剑,县尊这般说辞,只怕隔墙有耳,还请慎言!”

吴起仁不屑地回答:“就算当着他的面,本官也是这么说。以武制文,坏了规矩不说,他这道命令简直是无知至极,鞑子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试问县衙所有官吏和全县百姓,手无寸铁,拿什么和鞑子拼命?”

其余官吏纷纷点头,关系到自身命运,他们自然是站在知县这边,出城杀鞑子?谁爱去谁去。

话音刚落,衙门外一阵喧哗,密集的脚步声响起,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簇拥着几名军官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眼神犀利,他看到了丢在地上的“将军令”,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不动声色地问:“谁丟的?知县何在?”

吴起仁愣了一下,看了看士兵手中带着短刃的火铳,与传闻中的印象一对照,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文登营的人。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吴起仁心中有些惴惴,刚才话虽然说得慷慨,但面对火铳刺刀,说丝毫不怕那是假的,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不过在下属面前,他不愿表现出胆怯,昂首挺胸迎上去,大声回答:“本官吴起仁,乃香河知县,这不伦不类的所谓命令,是本官扔的。来者何人?”

为首的人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承认就好。来人,取了吴知县的乌纱帽,除去官袍,请尚方宝剑,拖出去斩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二)

“取了吴知县的乌纱帽,除去官袍,请尚方宝剑,拖出去斩了!”

这么干脆利落的命令一出,包括吴起仁在内,整个县衙的官吏都惊呆了。

虽然知县的品级不高,但终究是一县的父母官,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不是什么杂牌小吏,哪怕总督巡抚想要拿下,都要三思而行,更别说取其性命了,而且在文贵武贱的明朝,正常情况下一个武人想要对付知县级别的文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忽然冒出来的一个文登营军官居然要撸去香河知县的官职,还要置他于死地!

几名士兵将火铳挂在肩上,腾出手来抓吴起仁的胳膊,想要把他扭送出衙门处决。当双臂被铁钳一样的手抓住后,吴起仁才回过神来,拼命地蹦跶起来,愤怒地大喊:“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敢侮辱朝廷命官?本官虽然官职卑微,朝中还是有几个同年能说上话的,小心参你们一本,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士兵们面面相觑,愣了片刻,继而齐声大笑起来,似乎听见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发号施令的军官也笑了,他走近几步,凑近对吴起仁说:“本官杀过的朝廷命官不少,前后两任山东镇守太监也是刀下亡魂,你觉得砍了你一个小小知县的脑袋后,区区几个言官的弹劾能把本官怎么样?”

吴起仁呆住了,下意识地问:“你就是文登营指挥使、文国公陈雨?”心中懊悔不已,早知道陈雨亲临,哪怕委曲求全、虚以委蛇,也要躲过一劫再说,绝不会当面冲撞这位敢带兵杀进皇宫的魔头,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官场上的规矩,只拿刀子说话,天大的道理也不如刀片子硬。

“你还算有点眼力见,不过迟了。”陈雨摆摆手,示意手下把吴起仁拖出去,“违抗军令,斩无赦!”

吴起仁慌了,看这场景对方是要动真格的,不是吓唬人。他拼命挣扎,嘶声叫喊:“我有哪里触犯王法了吗,凭什么你一个武人一句话就要戕害一县父母官?来人啊,还不快来救我,平日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的吗?”

捕头是吴知县的心腹,平日里对知县大人唯命是从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一听这话,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夺过旁边一名衙役的铁尺,“呼呼”舞动着冲了上来,叫嚷道:“都跟我上,救下县尊,他们才几个人,不敢在香河撒野,否则几万父老乡亲饶不了他们……”

衙役们迟疑着挪动脚步,却没有捕头那么坚决。毕竟只是吃衙门差人的饭而已,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去讨好上官——凭借多年办差的经验,他们看得出,这些从天而降的官兵看起来不是好惹的,那铳口明晃晃的短刃似乎随时能在自己身上捅个窟窿。

“啪”的一声,一名士兵用枪托把捕头砸翻在地,这倒霉的家伙当场昏死过去,甚至来不及说出接下来的场面话。

仿佛是接到了集结的信号,无数文登营士兵从大门涌入,哗啦啦举起了火铳,对准了呆若木鸡的官吏们,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陈雨比瘦弱的吴起仁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说:“好叫你死个明白:本官手持尚方宝剑,节制天下兵马,文武官员皆可管得。你公然违抗军令不说,还把将军令扔于地上,极尽污蔑之能事,见尚方宝剑如同见圣上,侮辱本官和尚方宝剑,就等同于侮辱当今圣上,乃欺君之罪,如今只撸你官职、斩你人头,不祸及亲友族人,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吴起仁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辩起。对方逻辑严密,把对抗文登营的行为引到了欺君之罪上,这大帽子扣下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事人无话可说,其余人更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知县被如狼似虎的士兵们架了出去。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一声戛然而止的叫声,像是呼喊之时被掐住了脖子。

几名士兵走了进来,身上明显可见溅落的血滴。

“禀报将军,知县已经被斩首!”

官吏们面露不忍之色,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知县已经伏诛,你们呢,是要追随他去阴曹地府,还是自寻生路?”陈雨朗声问道。

县丞范明连忙站出来,恭敬地回答:“愿遵从军令,还请国公爷网开一面,放香河县一条生路。”

“你是何人?”

“下官香河县丞范明。”

陈雨微微颔首:“知县暂时空缺,便由你打理衙门事务。据可靠消息,三日之内,鞑子一支偏师必定会侵入香河县,抢夺钱粮、虏获青壮,军令你也读过了,知道该如何办吧?”

范明连忙点头:“下官懂得。”

“那就看你的表现了,做得好,举荐你为知县,其余人均晋升一级,做不好,所有人卷铺盖滚出县衙吧!”陈雨交代之后,转身下令,“走,去通州。”

范明领着官吏们送出大门:“恭送国公爷。”

目送大批士兵一阵风般离开后,所有人送了口气。范明转过身来,面色凝重地说:“诸位同僚,得罪他们是什么下场,吴知县已经用性命向我们证明了,如果不想丢官去职甚至送命的话,回衙门好好商议一下,怎么趁着鞑子烧杀劫掠的机会砍下十个首级吧。”

接下来的几天,陈雨在重兵护送下,一口气把临近京畿的州县跑了个遍,砍了两个知县、废黜了一名知州、三名知县,在北直隶官场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原本对于鞑子入侵抱着事不关己心态的地方官们被震撼了,文国公这个官场二愣子要搞事情了,他想把知县以上级别的文官无差别地拖入战争的泥潭,这么荒谬的事情,在尚方宝剑的加持和朝廷的沉默下,居然无法反抗——要么送命,要么卷袖子上。

目睹周边的官员死的死、免的免之后,官员们终于放弃了对朝廷的期待,开始筹划怎么在过境的鞑子身上啃下一块肉,毕竟干不成只是罢免官职,不去干的话却是要掉脑袋的,两害权衡取其轻,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三日后,一支几百人的清军部队,趾高气扬地进入了香河境内,身后还跟着近千名被麻绳绑成一串的青壮——这是他们在邻近州县的战利品,来到香河的目的,是为了让战利品的规模变得更大。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三)

这支小规模清军部队的头领叫达海兰察,镶黄旗的牛录额真,领着两百来人洗劫了两三个大村子,收货颇丰,香河已经是他途径的第二个州县了。

海兰察坐在马背上,志得意满地扫视着自己的战利品——被麻绳捆成一串串的青壮,足有一千来人,虽然人数比清军多几倍,可是都不敢反抗,顺从地按照清军的命令前行,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口或淤青,神情麻木、眼神空洞。清军马甲在两侧监视,似乎并不担心这些战俘,刀都没有出鞘,大马金刀端坐于马背,只是轻蔑看着他们。

一名身上穿着几层丝绸袍子,肩上扛着布袋的男子靠拢过来,谄媚地说:“主子,可有些日子没有这么爽利了,前几次不管是去朝鲜,还是入关来北直隶,都是匆匆忙忙返程,别说抓包衣了,金银细软都不曾带走多少,这次咱们总算可以放开手脚抢了!”

海兰察笑呵呵地回答:“说的是啊,天聪二年随圣上征伐朝鲜,不料后路被截,只能匆匆撤军,上次随睿亲王、成亲王入关,却吃了败仗,也是空手而回。这次大张旗鼓入关,本以为圣躬违和,到手的包衣和钱粮又要泡汤了,没想到却有这么好的机会。李二福,你跟了老爷也有好几年了吧?下点力气多抓些包衣、抢些金银,老爷回去就去和上头说,争取让你抬旗!”

被称为李二福的包衣笑得见牙不见眼:“谢主子抬举。您就瞧好吧,奴才一定卖力,让咱海兰察家成为旗里数得着的头面人物!”说着拍了拍肩上的布袋,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显然都是首饰和银锭。

“只不过,咱们现在是不是离大军有点远?”李二福眯着眼看了看方向,“都到了香河了,京城也不过两百多里远,万一碰到明军大队人马怎么办?”

海兰察不以为然:“上头都说了,汉人君臣互相猜忌,领兵大将就算出城,也不过是博个名声而已,未必肯和大清勇士拼命,要是拼光了人马,手里没兵了,明国皇帝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照我看,那个陈雨说不定躲在哪个旮沓角落做缩头乌龟呢!你要明白,人一多,抢的东西和丁口就少,要想多抢点,就得跑远点,不能跟大部队一块混。”

李二福连连点头:“主子说得是。”

济尔哈朗奉旨接管大军后,按照皇太极的意思,分兵劫掠,由多尔衮和豪格各领一路兵马。按照商定的计划,原本兵力要集中,分别攻击保定府和蓟州一带,以免被出城的明军各个击破。但传闻中强悍无匹的文登营迟迟没有行动的迹象,抢顺了手的清军慢慢就丧失了警惕,网越撒越宽,从几万大军统一行军到各旗自行其是,最后演变成了以牛录为单位自由行动,范围也远远超出了预定的范围,像海兰察这支小部队,已经从原定的保定府一路杀到了京畿附近。

从军事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分兵是大忌,很容易被明军各个击破。但海兰察心怀侥幸,认为功成名就的陈雨不会与清军死磕,多半会和其他明军将领和官员一样,保存实力,眼睁睁看着清军抢完了撤军,而抱着同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很多清军军官都非常默契地散开来,各自劫掠,互不干扰,争取利益最大化。

不久后,海兰察一行就来到了香河县城,远处的城墙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

清军纷纷停下脚步,等待海兰察的指示。

“咱们这么点人就不去啃县城了,老规矩,绕过城池,抢周围的村子。”海兰察举起马鞭指着前方,“县城周边的村子比别处总要富裕些,油水多。勇士们,举起你们的顺刀,前面有女人和金银在等着你们,今晚大伙都快活快活!”

清军们的斗志被点燃,嗷嗷叫着催动战马,加速奔驰。负责看守战俘的马甲羡慕地看着同伴的背影,把怨气撒在了青壮们的身上,纷纷挥动马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卑贱的尼堪,走快点,谁敢拖慢速度,立马让你人头落地!”

清军有着猎人的本能,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让他们轻而易举找到了村落,财富和女人的刺激,让他们化身为狩猎的野兽,风一般冲进了村内。

然而高举着马刀的清军们诧异地发现,村里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人,别说年轻女人,连男人也没几个。一番搜索下来,除了十几个行动不方便的老者,大部分村民似乎凭空消失了。这种现象,在以前很少遇到,汉人眷恋家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离开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

海兰察气急败坏地对一个抓来的老者大喊:“怎么回事,你们村里的人呢?”

老者战战兢兢地回答:“听说鞑子要来,村里人都害怕,大清早就跑光了,有的进城投奔亲戚,有的躲进山里了……”

听到“鞑子”的字眼,海兰察脸色铁青,“锵”的一声抽出顺刀,看下了老者的头颅,鲜血撒满了一地。

四处搜索的清军纷纷回报:“大人,人跑了,但柴米油盐都在,有些灶台还是热的,应该是跑了没多久。”

海兰察压住心中的失望,下令:“跑了就跑了,这里抓不到人,那就吃饱饭,休整以后再找下一个村子。北直隶这么大,人有的是。”

抢劫落空的清军无奈纷纷下马,就地休整。一些被俘的青壮被松绑,负责给清军生火做饭。

炊烟升起,米饭的香味弥漫开来,清兵迫不及待解下盔甲武器交给随行的包衣,准备吃喝。

李二福拦下递给海兰察的饭菜:“且慢。主子,这村里有些古怪,饭菜最好让汉人先尝尝,免得事先下了毒。”

海兰察吃了一惊:“有道理。来人,找几个汉人过来试毒。”

听说可能有毒,汉人俘虏们拒绝试吃,清兵便撬开嘴巴塞了进去,用刀逼着他们咽下,然后观察动静。

耐心等待了一刻钟,见试吃的汉人没有什么异样,早就饥肠辘辘的清兵们放下心来,夺过碗大口吃了起来。

远处的一个山坡上,密林后探出了几个头,远远窥视着村里的一举一动。一名青袍官员问:“里长,你确定鞑子会上当?”

一个村民模样的人恭敬地回答:“大人放心,米饭无毒,咱们只是在井水里投了巴豆,等鞑子发觉已经迟了,等天一黑,鞑子泻得脱力,咱们就能动手了。”

这名官员正是香河县县丞范明,他闻言满意地说:“只要获取十个鞑子首级,过了这个坎,本官一定兑现承诺,免去你们村里三年赋税的火耗和浮收,你儿子也能保举到县学,有本官在,童生问题不大,以后就看他的造化了。”

“多谢大人厚爱。”里长感激涕零,拍着胸脯说:“即便没有好处,为了本村乡民福祉,草民也会尽力!”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村庄陷入了黑暗,唯有清军聚集的地方生起了火堆,远远望去目标明显。在夜色的掩护下,大群手持锄头、镰刀的村民缓缓地向火光的地方靠拢。

第五百四十三章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四)

篝火旁,吃饱喝足的清兵围坐一起,得意地谈论着这段时间劫掠过程中的丰硕成果,提及某位大家闺秀或者俏丽村姑在被糟蹋时的挣扎和绝望,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坐在远处的青壮们听到这些污言秽语,麻木的脸上渐渐露出悲愤的神情,这些都是自己亲人的血泪啊,如今成了鞑子炫耀回味的谈资,每一句话都成了扎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

海兰察咧嘴笑着听着属下谈论,心中也在回味劫掠途中糟蹋过的众多汉人女子,想到得意处,忍不住对身旁伺立的李二福说:“汉人女子就是水灵!这一两大清流年不利,入关总是碰壁而回,自从以前抓回去的那个女包衣死了之后,很久没这么舒坦了,这次出征算是不出此行!”

李二福脸部僵硬了一刹那,随即满脸堆笑:“主子说得是。”

海兰察瞟了他一眼:“你一个人打光棍也有段日子了,是不是也馋了?放心,明儿个打下另一个村子,老爷享用完了的女子,就交给你开开荤。”

李二福低下头,感激涕零地回答:“谢主子厚爱。”

海兰察说完,忽然感觉腹部一阵急剧的胀痛,皱着眉头起身,小跑着往黑暗僻静的角落跑去。李二福屁颠颠跟过去,殷勤地问:“主子哪儿不舒服?”

黑暗中飘出一句没好气的回答:“老爷拉肚子了!今晚的饭菜肯定不新鲜,等会把做饭的人拉出来,老爷要砍了他的狗头!”

过不多时,似乎是约好的一般,围坐在篝火旁的清兵接二连三地站起来,匆匆忙忙跑开,性子急的在半路上就开始解裤腰带。有人诧异地问:“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吃坏肚子了?”

显然这不是偶然的事件,很快,大半清兵都陆续加入了腹泻的队伍,没几个人能幸免。晚风吹过,空气中飘过来一阵排泄物的恶臭,被绳索捆住的青壮们露出厌恶的表情,又没法用手掩住鼻口,只能尽量屏住呼吸。

半炷香之后,海兰察提着裤子,骂骂咧咧走回来:“好好的兴致被搅和了……来人,把做饭的家伙带过来,肯定是在饭菜里做了手脚,报复我大清勇士。不砍了他脑袋,难解我心头之恨!”

负责做饭的青壮被解开绳索拉过来,踉踉跄跄在火堆旁站定,一脸惶恐地解释:“小的没动手脚,真的什么都没做……”

海兰察从左右手中接过顺刀,正想痛骂几句后挥刀砍过去,腹部却再次泛起一阵胀痛,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他丢下刀,龇牙咧嘴地说:“待会收拾你这个该死的尼堪……”然后一溜小跑没入黑暗中。

忽如其来的变故让清兵乱成了一锅粥,几乎所有人都前赴后继地排队拉肚子,拉得昏天黑地。很多人连续腹泻多次后,手脚无力,为了如厕方便,干脆脱掉盔甲,刀枪箭矢等武器也随意丢在一旁,腰带也不系了,两手就这么提着裤头,随时等候腹痛和便意的到来。

混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即使再愚钝的人也察觉到不对劲。因为持续腹泻导致有些脱水的海兰察虚弱无力地说:“定是有人投毒了,要不然不会如此……”

话音刚落,黑暗处的密林中爆发出一阵喧嚣声,大群人影从林子中跑出来,口中吆喝着:“杀鞑子了!”

“敌袭!”海兰察大惊失色,伸手去抓地上的顺刀,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脚传来的酸软无力感,让他甚是惶恐——这个状态,如何迎敌?

少数腹泻症状轻微的清军麻利地从篝火中抽出燃烧的柴火作为火把,照亮了敌人所在的方向。等看清对方的面目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发动夜袭的居然是数百村民打扮的汉子!

海兰察放下心来,啐了一口:“呸,还当是文登营!却连正儿八经的明军都不是,一群泥腿子也想太岁头上动土?”

清军纷纷捡起地上的武器,摆出了迎战的架势。面对一群乌合之众,即便是手脚酸软乏力,他们也有信心收拾对方,大清勇士面对正规军都能以一敌十,何况是人数对等的情况下对付这些连架都没怎么打过的山野村夫?

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农民的智慧。

村民们叫得欢,却没有径直扑向清兵,而是冲到被俘虏的青壮身旁,用镰刀割断了捆绑的绳索,嘴里还嚷嚷着:“兄弟,是汉子就去杀鞑子,给自家女人报仇!”。

海兰察和身边的清兵都变了脸色,脱口而出:“糟了……”

受尽屈辱的青壮们挣脱了束缚,随手捡起清兵来不及捡拾的武器,嗷嗷叫着扑了过来,有些人没捞到家伙,就这么红着眼赤手空拳冲上去。

一千多青壮和几百村民组成的人流,瞬间就将两百多清兵吞噬。他们毫无战斗技巧,就这么用锄头砸、用镰刀砍,甚至抱住对方撕咬,方式极其简单粗暴。往日不可一世的清兵,在经历了多次腹泻后,气力不及平时一半,面对对方笨拙的攻击,居然节节败退。

海兰察勉强砍翻两个百姓,感觉手中的顺刀重若千钧,再也提不起来了。他战场经验丰富,知道不是逞强的时候,利用其它清兵的掩护,瞅准机会,趁乱躲到了几匹骚动不安的战马后面,然后呼唤自己的包衣。

“李二福,死哪去了?还不赶快来救你主子?”

听到主子的召唤,李二福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海兰察,一脸的忠心耿耿。

“主子,莫慌,奴才在呢!”

海兰察没好气地呵斥:“还愣着干嘛,赶快扶老爷上马,只要上了马,十个百个尼堪也追不上!等找到本旗的大部队,再带兵回来,屠了这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子!”

“是是是,主子英明,好汉不吃眼前亏……”

李二福满口答应,然后吃力地托住海兰察壮硕的身体跨上马背。

海兰察上了马,正准备去拉缰绳,策马逃离,却察觉到腰部一阵冰凉,然后一阵剧痛从腰间传遍全身,再也无力拉动缰绳了。

他诧异地低头一看,一把匕首从自己腰间插入,直至没柄,鲜血顺着大腿滴落,浸透了裤筒和靴子,而握住刀柄的,正是自己最信赖的包衣李二福。

海兰察又惊又怒,一时间忘记了疼痛:“狗奴才,你这是做什么?”

“主子,你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被你掳回盛京的汉人女子是奴才青梅竹马的表妹了吗?”李二福脸上不复往日的殷勤,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狠厉,“你糟蹋她的时候,你那黄脸婆因为嫉妒把她活活抽死的时候,可曾知道奴才心里是什么滋味?”

海兰察挣扎着想要找家伙反击,李二福见状,双手握住刀柄用力搅动,巨大的痛楚让海兰察疼得说不出话,佝偻在马背上缩成一团。

“三年了,我一直忍气吞声,任你驱使,就是在寻找机会下手。”在火光的照耀下,李二福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今天终于找到机会了,杀了你这个畜生,表妹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啪嗒”一声,海兰察无力地从马背滑下,摔落在地,他盯着李二福,虚弱地吐出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卑贱的汉人,终究不能信任,只配为奴仆,当牛做马……”

“呸,无知的蛮子,天道有轮回,你们当初犯下的罪孽,终究要遭报应!”李二福从海兰察腰间拔出匕首,重重插入了他胸口,彻底了结了“主子”的性命。

喊杀声持续了许久,两百清兵最终悉数死在了锄头和镰刀下,死在了他们不屑一顾的村民和俘虏的手中。

东方露出了白鱼肚,县丞范明带着里长清点战场,又惊又喜,手都在颤抖:“咱们居然杀了几百鞑子,几百鞑子啊!”

尽管百姓也死伤不少,但巨大的喜悦和自豪仍然让幸存的人们欢呼雀跃起来,比起清军的屠村,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咱们赢了,鞑子都死了!”巨大的欢呼声响彻村庄,当地村民和被俘的青壮互不认识,却相拥而泣。

次日,通州,文登军营。

“好!”陈雨拍案而起,意气风发地说,“香河一役,足以载入史册!事实证明,只要百姓敢于反抗,鞑子也不足为惧。大明有几万万汉人,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面前,区区十几万鞑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激动地来回踱步:“将香河县有功之臣的姓名列个单子呈送京城,让崇祯下旨嘉奖,该赏的赏,该提拔的提拔,千金买骨,鼓励其他州县军民反抗鞑子暴行,等时机成熟,咱们再发兵痛打落水狗,让皇太极有来无回!”

第五百四十四章 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五)

香河一战的结果,像是插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北直隶,明清双方悲喜两重天。

虽然清军死伤不过两百余人,对于十万大军的体量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背后蕴含的意义远远超过了这个伤亡数字。

对于清军来说,这种非典型战斗刷新了他们对明朝的认知——除了浑河河畔的白杆兵、孤军奋战的天雄军、异军突起的文登营,天下居然还有人能伤得了战无不胜的大清勇士!况且这些人并非百战精兵,不过一群山野村夫而已。放在以往,这些人不过是行走的丁口,予取予求的对象,在狮虎一般的勇士面前,如同兔子一样软弱,谁能想到,兔子急了也咬人!

对于明朝军民而言,香河的百姓给了他们莫大的信心——原来不止精锐的军队能够抵挡不可一世的鞑子,只要动脑子,锄头也能干掉他们,所谓“女真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不过是一戳即破的泡沫罢了。

在文登营的大力渲染下,京城也情绪高涨起来,崇祯高高兴兴地在请功的奏折上御批,同意赏赐香河军民,县丞范明被火线提拔为知县,赏金百两,待清兵退兵后入京觐见,其余参与夜袭的人,从县衙小吏到里长、村民,也有不同程度的赏赐,金银、绸缎皆有。除了皇帝象征意义的赏赐,文登营也兑现了承诺的赏格,一个清兵首级白银百两,两百人的战果,几万真金白银分下去,手上沾血的人人有份,极大的调动了军民的积极性。虽然有人质疑杀几百个鞑子花费这么大的代价不划算,但陈雨坚持开出的赏格,还要推广到整个北直隶。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银子花了还能赚,文登营将士的性命更宝贵,何况能激发民间的血性,一扫汉人的软弱,让鞑子陷入百姓的汪洋大海寸步难行,这样的结果是再多银子也买不来的。再说了,朝廷每年花费几百万两银子养的官兵,又能杀几个两百人?”面对质疑的人,陈雨坚持自己的观点。

“朕原以为唯有精兵才能御敌,却不知运用得法,寻常百姓也堪大用,如此看来,只要大明几万万子民万众一心,鞑子再狠厉也不足为惧。”崇祯心情很好,在不同的场合对嫔妃、内侍、外臣都说过类似的话。

香河的成功、皇帝的赏赐、进京面圣这样的荣耀……这些正面的消息鼓舞了整个北直隶的人们,从官府到百姓,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井水投毒、给战马下泻药、转移粮食和人丁、乘夜纵火等五花八门的手段纷纷使了出来,劫掠的清军不复往日的风光,被整治的焦头烂额,每洗劫一个村庄,都要付出数倍的精力和不菲的代价。一个多月下来,绝对意义上的伤亡倒是不太多,但是心累,大军的士气降到了入关以来的谷底。

一处焚毁的村庄外,多尔衮看着滚滚的黑烟和寥寥无几的俘虏队伍,脸色很难看。一名将领凑过来禀报:“主子,正白旗这几日连续抄了十来个村子,捕获丁口一千三百余人,粮食五百石,比之上月少了很多。”

“才千余丁口,五百石粮食……”多尔衮觉得胸中郁闷无比,一口恶气无处宣泄。正白旗的战果惨淡,想必其他各旗也好不到哪去,这次行动的收获恐怕要比预期目标低许多。

按照清军以往入关劫掠的经验,北直隶这样的地方,十个规模较大的村子,除去没有价值的老幼,掳获的青壮和妇女三五千人总是有的,几个府走一圈,几万甚至上十万丁口轻轻松松,大清的人口规模就是通过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扩充的,要不然关外那样的苦寒之地,按照正常的人口增长规律,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几年发展到可以与明朝这样的庞然大物平起平坐的地步。

禀报的将领低下了头,他也知道这样的结果拿不出手。“主子,不是咱们的勇士不卖力,只是最近的明人非常奇怪,村子的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走不动道的老弱妇孺不少,青壮大多不见了踪影,谷仓里也搬空了,就连田里的稻子也抢收了……”

“不必说了,本王明白。”多尔衮摆手制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在满清贵族中,他算是熟悉汉文化的,自然知道“坚壁清野”这个成语的含义。眼下各州县加固城防,死守城池,城外村落藏匿粮食,百姓拖家带口或入城投奔亲友,或隐入山林躲避兵锋,不就是这四个字的最好诠释吗?

字面意思他懂,可是大明是怎么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汉人不都是故土难离吗,遇到灾祸不都是各扫门前雪吗?一盘散沙的尼堪们怎么就能一夜之间团结一心,不仅能狠下心来舍弃家园,还能做到四处袭扰给清军带来数不清的麻烦呢?多尔衮听说过豪格在朝鲜遇到的相似经历,但朝鲜北部穷山恶水,人烟稀少,做到这样并不稀奇,大明京城所在的腹心之地,人口稠密,要多么强的动员力度才能复制朝鲜平安道的经验?

他并不明白,汉人从来不缺保卫家国的决心,面对侵略者,群众的智慧和力量是无穷的,只是以前的统治者出于对百姓的轻视和防范,没有往这方面努力而已,作为看着“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等影视剧长大的穿越者陈雨却明白这一点,调动官府和百姓反抗侵略积极性的手段也不复杂,不干就砍官员脑袋,干得好就人人有赏,官吏升官,百姓发财,还能保卫家园,最坏不过掉脑袋,与其屈辱地死在刀下或者沦为奴隶,何不博一把?

想了半天也没有头绪,多尔衮摇了摇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拨转马头,往东面而行。

“丁口和粮食,多了更好,少了也无妨,蚊子虽小也是肉。正白旗如此,其他旗也好不到哪去,不用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在多尔衮的心里,一时的得失,远远比不上权力的争夺,只要豪格等人的战果也是同样水准,甚至更烂,那便无妨。只要稳固自己的地位,伺机从皇太极手中攫取更多的权力,少些丁口,算得了什么?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只要登上权力金字塔的顶峰,一定不会比皇太极做得差,八旗齐心协力,其利断金,在汉人皇帝的治下,文登营也会像历史上白杆兵、浙兵那些风光一时的强军一般,逐步被削弱直至衰落,慢慢耗下去,胜利终将属于崛起的大清。

第五百四十五章 十六字决

通州,文登军营。

大帐中,将领们汇聚一堂,在陈雨的主持下商议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诸位,鞑子如今的日子不好过,咱们还没正式上阵,他们已经被北直隶的百姓弄的焦头烂额、军心涣散,加上皇太极卧病不起,群龙无首,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接下来怎么打,诸位可有良策?”

陈雨坐在上首,气定神闲地说。

张富贵按捺不住,第一个站出来:“俺是个粗人,也不懂兵法,但俺在深山老林放过夹子猎过野猪,知道被夹子伤了的野猪比平时容易打,趁他病要他命,咱们文登营养精蓄锐了一段时间,该出手大打一场了!”

陈雨忍不住笑了:“猴子,你这个比喻倒是贴切,皇太极老子不就是野猪皮吗?照你这么说,受伤的野猪是不是能轻易杀死,不费吹灰之力?”

“那倒没有。”张富贵摇了摇头,“受伤的野猪虽然行动不如往常便利,但依旧凶残,为了逃生,甚至比没受伤前更拼命,如果马虎大意就要吃大亏,读书人有句话叫‘困兽犹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话糙理不糙,难得猴子还能说句成语。”陈雨满意地点点头,转向蒋邪,“你和邓范是军中领兵经验最丰富的两人,邓范如今调往京师与赵梓隆镇守后方,前方领兵大将就以你为首,你来说说,如果让你率主力出兵,你会怎么打?”

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蒋邪身上。文登营成军以来,通过大大小小的战斗逐渐锻炼出了一大批优秀的将领,其中蒋邪和邓范就是最出类拔萃的两人。而且两人特点鲜明,蒋邪主意多,兵无常势,擅长进攻,邓范稳重,行兵布阵滴水不漏,擅长防守,所以后者从山东调到京师镇守,确保后方无忧,那么前者肯定就是出击清军的领兵大将了,他的想法,基本上就代表了下一步对清军的作战方略。

蒋邪镇定地回答:“禀大将军,对付鞑子的办法,就和富贵说的猎杀野猪差不多。眼下的鞑子,就像一头穷凶极恶但是受了伤行动不便的野猪,北直隶百姓层出不穷的袭扰就是一张巨大的铁夹子,让鞑子的劫掠寸步难行,远不如往常来去如风的势头。加上掳获的大量青壮,更加拖累了他们行军的速度,减少了排兵布阵的余地。依属下所见,就是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敌停我扰,敌疲我打。”

将领们听了这十六字若有所思,陈雨则有些震惊。

这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十六字却是和另一个时空中红色军队游击战争的指导原则高度相似,几乎一字不差。陈雨自然不会认为蒋邪也是一名穿越者,照搬了后世的战争理论,只能说脱胎于中国传统兵法的战争策略在一定条件下达成了某种惊人的巧合。但这也说明了蒋邪是一个肯动脑子的军事天才,才能在战前提炼出这样的精辟观点。

回过神后,陈雨追问:“十六字何解?愿闻其详。”

“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鞑子被百姓拖累,丧失了来去如风这个最大的优势,又不愿空手而归,想带着大量丁口出关,瞻前顾后,打仗的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中。”蒋邪说,“从大将军提出发动百姓坚壁清野、袭扰鞑子开始,属下就在思考这一仗怎么打。现在鞑子陷入北直隶军民的汪洋大海,士气低落,同时不愿放弃掳或的丁口,只能看着我们追却不能撒开脚丫子跑,就成了富贵所称的腿脚不便的野猪,我们不必一上来和十万八旗精锐硬拼,打打停停,一口一口咬,每次咬块肉,不求一击必杀,直至这只野猪精疲力尽为止……”

“等到精疲力尽的那一天,就是大军决战之时!”陈雨赞许地点点头,蒋邪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

他之所以要发动北直隶的人民战争,就是要耗费清军的精气神,让这只凶猛的野兽变得疲惫软弱,同时数以万计的被俘青壮,就是束缚清军手脚的绳索,让清军失去了机动性这个最大的优势,选择战场的主动权不再是清军的专利。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削弱清军的优势,让机动性不足的文登营以逸待劳,给入关清军沉重一击。

要知道,在刚刚打完“清君侧”这场战役之后,马不停蹄投入对清军主力的战斗,无异于火中取栗。这场战争不仅关乎“大清国运”,对于陈雨和文登营同样是一场输不起的豪赌。一旦前线有所闪失,依靠武力压制的明王朝旧势力,就会向陈雨发起反噬,不仅所有努力化为乌有,自身性命也难保。

所以,陈雨没有像当初对付豪格、多尔衮一样,直接向皇太极发动决战,而是采取了削弱实力、逐步打击的稳妥策略,确保文登营主力部队的安全,保住同时对抗内部和外部敌人的本钱。

陈雨站了起来,昂首望向东面。

“这是一场国运之战,无论本官和皇太极谁输,都是万劫不复。本官输了,鞑子一举翻身,中原再也无人能阻其锋芒,朝廷也会落井下石,把咱们打入无底深渊,扣上乱臣贼子的污名株连九族;皇太极输了,大军元气大伤,他的威望必定降至谷底,为了争权,八旗彼此争斗,从此一蹶不振!所以,这一次,本官要调动所有资源与鞑子决一死战,鞑子兵分三路劫掠,我们也三路夹击,不仅要胜,还要把鞑子打残、打废,让他们在本官有生之年不敢入关一步!”

张富贵迟疑地问:“三路夹击?除了文登营,还能有谁可以与鞑子正面对决,总不会指望北直隶的百姓吧?他们投个毒、烧把火还行,正儿八经打仗恐怕……”

陈雨轻轻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百姓可以在战场外拖住鞑子,另外还有两支部队可以在战场上拖住鞑子。不求他们能战而胜之,但牵制敌军兵力,为文登营赢得各个击破的时间总是可以的。”

“两支部队?俺能想到的只有东江镇,这些人常年与鞑子打交道,甚是彪悍,比普通明军要强,又能听命于大将军。至于另外一支俺就不知道了,山西、宣府这些边镇也能打,但眼下调动怕是来不及……”张富贵挠了挠头。

蒋邪眼珠转了转,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关宁军?”

第五百四十六章 擒贼先擒王

“关宁军?”

蒋邪的猜测让所有人都有些诧异。

张富贵忍不住问:“大将军,关宁军能打不假,可是他们怎么会听咱们使唤?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入京勤王的主力,和文登营是对头……”

大部分将领都纷纷点头,张富贵说出了他们心中的疑惑。在文登营崛起之前,关宁军几乎就是明军最强部队的代名词,长期扼守辽东前线阻挡满清(后金)不说,当初奉旨入关平叛也是打的孔有德李九成等人节节败退,实力有目共睹。可是这样一支的精锐部队,怎么会甘心听从文登营的调遣?若是易地而处,文登营诸将自问也不愿让关宁军对自己发号施令。

蒋邪摇了摇头:“大将军,张富贵说得在理。关宁军镇守辽东十数载,拥兵自重,祖大寿当初连圣旨都阳奉阴违,又怎么会唯文登营马首是瞻,跟鞑子拼命,为咱们做嫁衣?”

将领们纷纷附和:“对啊,死自己的兵,功劳是别人的,换咱们也不会愿意,何况声名在外的关宁军。”

陈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作为穿越者,对真实历史的了解程度远胜这些灯下黑的古人,关宁军被他们过分夸大了,不过是一个军阀化的既得利益集团罢了。

他伸出食指轻轻摆了摆,“第一,关宁军并非你们想象的那么厉害,比文登营和鞑子有所不如,和其他边镇比也不过相差仿佛罢了。远的不说,咱们破城入京之前,尚可喜和他们干过一仗,打得吴三桂灰头土脸,虽说兵力有差距,但关宁军的实力可见一斑。”

将领们一想也是,作为文登营附庸的东江镇都能击败大名鼎鼎的关宁铁骑,倒也不必把他们捧得太高。

“第二,关宁军拥兵自重是事实,但到底还是大明的兵马,领朝廷的俸禄吃朝廷的饷,要不然吴三桂也不会巴巴地赶来勤王。至于祖大寿抗旨确有其事,但事出有因,他打了败仗还降过鞑子,拒不入京是怕皇帝砍他脑袋,正常情况下,皇帝的旨意还是要遵守的。入京勤王是奉旨,调转枪头打鞑子也是奉旨嘛!”陈雨自信地说,“现在本官掌控朝堂,圣旨怎么写不过一句话的事,大义名分在手,吴三桂之流有几个胆子抗旨不尊?”

张富贵眼珠转了转,连连点头:“也对,不是让关宁军听文登营调遣,而是听朝廷调遣,是俺想岔了……”

听了陈雨的分析,将领们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纷纷点头称是。

蒋邪追问:“就算调动吴三桂没有问题,可是仅凭一支孤军能有什么作为?据说吴三桂只带了一万马军,而且和尚可喜那一仗还折损了一两千,伤亡颇重,恐怕无法撼动八旗大军。”

“北直隶的关宁军可不止这一万。”陈雨露出了玩味的笑容,“别忘了朝廷用来打威海卫的六万大军,就是以祖宽的八千铁骑为首,他们没能完成任务,已经灰溜溜地回来了。据情报司的消息,祖宽和吴三桂联络上了,估计在商量怎么收场吧,现在要做的就是一道圣旨让他们合兵去打鞑子,否则本官让他们回不了山海关!”

众人恍然大悟,难怪陈雨成竹在胸,原来已经暗中筹划好了一切。当下纷纷说:“大将军英明!”

陈雨说:“猴子明日返回京城一趟,带着本官的书信,让兵部下令给吴三桂,另外让皇帝下旨,勒令高起潜返京,派方正化到祖宽军中替换监军一职。”

张富贵兴奋地回答:“遵令!”

“保定府的豪格,交给关宁军去耗,蓟州的多尔衮,就让尚可喜缠住,中路的济尔哈朗,由咱们文登营亲手来对付。”

简单交代了作战方略后,陈雨站了起来,朗声说:“众将听令!”

所有人打起精神,昂首挺胸,等待军令的下达。

“各人回去检点粮秣辎重,明日清晨拔营,从通州出发,这一战事关国运,不胜不归!”

众人热血沸腾,挥舞拳头齐声高喊:“不胜不归!”

高昂的呼声响彻半空,大帐外值守的士兵忍不住往里面窥探,心想,这是要与鞑子决一死战的宣誓吧?

将领各回驻地后,蒋邪却留了下来,欲言又止。

陈雨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

“是。”蒋邪鼓起勇气,“按理说,军命不可质疑,但属下还是斗胆问一句:多尔衮和豪格身经百战,一个狡诈,一个悍勇,论行兵打仗,济尔哈朗有所不如,为什么文登营不迎难而上,剪除这最强的两路大军,偏偏要去打中路?”

陈雨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是想说,为什么把硬骨头留给不靠谱的关宁军和东江镇这样的杂牌军,自己去挑软柿子捏?”

蒋邪脸色一红:“属下不敢。”

“你敢于面对强敌的勇气值得鼓励,但大战之前,身为将领却怀疑主帅的决策,这是大忌,这一点,你不如邓范。”陈雨目光犀利地盯着蒋邪。

蒋邪觉得背后流下了冷汗,有些懊悔,垂下了头:“属下唐突了,请大将军责罚。”

“换做心胸狭隘的上司,你的前程不说就此终结,至少大打折扣。记住,持才傲物要分场合,才华横溢也要服从大局,决策我来做,仗由你来打,方向错了是我的责任,你只需要服从!”

蒋邪愈发惶恐,跪在了地上:“属下知错了。”

陈雨也不打算抓住些许瑕疵兴师问罪,只不过顺势敲打一下而已,毕竟蒋邪的军事才能毋庸置疑,出发点也是好的,磨平了他骄傲的棱角就行。便虚抬双手:“无妨,起来吧。”

蒋邪面向他,徐徐退出大帐,走到门口时,陈雨悠悠地说:“不说明白些,恐怕你心里有疙瘩。多尔衮、豪格都是文登营手下败将,无需再通过他们证明什么,这样的大战,不是逞一时之勇的时候,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济尔哈朗不是名将,击败他也不值一提,但他的中路大军有最重要的目标——伪汗皇太极!”

蒋邪一愣,继而目光炙热起来。

“属下明白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田忌赛马

香河县城。

一处颇为阔绰的宅邸内,全副披挂的兵士取代了原本的丫鬟和下人,从大门到庭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此处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兵营。

花厅里,吴三桂与祖宽相对而坐,门外则是亲信把守,刀剑森然,鸟都飞不进来。

吴三桂忍不住问:“今日匆匆忙忙唤我过来何事?”

祖宽看了一眼门外,确认四周无人,神秘地说:“长白,你我虽然分别奉旨出兵,去的不是一个地方,我去山东,你来京城,但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对手,就是文登营。现在形势大变,文登营指挥使陈雨从逆贼变成了红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恐怕腾出手就要收拾我们这些看不顺眼的人,是不是该一起合计合计如何应对?”

吴三桂沉默片刻,闷声回答:“有什么好合计的,本官奉旨入关剿贼,现在无贼可剿,无功无过,只管回山海关便是,陈雨还敢拦我不成?”

他心里闷了一肚子气,原本满怀希望来京畿建功立业,没想到还没碰到正主,就被东江镇来了个下马威,紧接着被剿的对象摇身一变成了掌控京城的大人物,双方境遇相差之大,衬托得自己像个傻子,巴巴得跑这么远,损兵折将不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要灰溜溜地回辽东。

祖宽摇摇头:“长白,论冲锋陷阵,关宁军年轻一辈你是翘楚,但论心机,你还是太嫩。同为朝堂官兵,文登营虽然没有理由拦你,但陈雨有的是办法算计你我。你可知道,高公公私下已经得到京城里的消息,南下山东这支大军的监军之位,只怕要易主了!”

“义父监军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换?”吴三桂愣住了。他年纪轻轻能做到副总兵,除了舅舅祖大寿,高起潜这个便宜义父也功不可没,作为自己的靠山之一,自然不希望对方有什么变故。

“高公公自己推测,应该是陈雨在背后动了手脚。陈雨现在一手遮天,又掌控了兵部、御马监、户部、京营等要害,哪怕圣上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他。现在他要和建虏对阵,来树立威望,咱们这些人,就是他的垫脚石,高公公作为监军,首当其冲就要被收拾,然后勒令咱们去炮灰……”

吴三桂想了想,这种可能性很大。不管是祖宽这支以关宁军为核心的大军,还是自己统领的一万精锐,都同属辽东镇一脉,陈雨再嚣张跋扈也不会在面对满清大军的关键时刻明着内讧,这样做对他有百害无一利,失了人心不说,还要彻底得罪辽东镇。但从长远来说,数次奉命与文登营为敌的关宁军必定是陈雨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作为炮灰推上战场,假清军之手借刀杀人,自然是陈雨最好的选择。

思来想去,吴三桂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岂有此理,陈雨借刀杀人,本官也不会引颈就戮,这就去找义父商议对策……”

祖宽连忙拉住他:“莫去,高公公此刻心情差得很,闭门不出,什么人都不见。”

“别人不见,难道本官也不能见吗?”吴三桂瞪圆了眼睛。

祖宽叹了口气:“长白,我跟随你舅舅多年,看着你长大,托大称你一声侄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高公公这次不仅失去监军之位,回到京城后恐怕会被算计,彻底失势,这种时候,你还是莫和他来往密切为好,免得殃及池鱼……”

吴三桂一怔:“义父可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再得宠也是圣上的家奴,废了不过一句话的事。”祖宽神情凝重,“现在京城谁说了算,还不是陈雨?他若要对付一个太监,圣上会为了区区一个家奴得罪他吗?”

吴三桂欲言又止,很想说句誓与义父同进退,但考虑到自己的前程,终究说不出口。

祖宽见他这般,拉着坐下,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陈雨势大,没必要明着与他斗,把自己搭进去。你听我说,咱们有的是应付的法子,打仗嘛,讲究的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怕把咱们派去打建虏,怎么打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到时候慢慢耗着便是……”

吴三桂半推半就坐下,打起精神与祖宽商议起对策来。

次日,一队明军簇拥着一名身穿蟒袍的宦官风尘仆仆而来,带来了朝廷的旨意。

“圣上口谕:高起潜监军不力,命即刻返回宫中训诫,由御马监掌印方正化替换监军一职。吴三桂、祖宽两军合兵,由方正化节制,听从兵部之令,协助文国公对抗建虏,钦此。”

方正化念完口谕,笑眯眯地说:“从今儿个起,就要仰仗诸位了。”

祖宽迎上去,谄媚地说:“方公公说哪里话,我们都要听从您的调遣,您说往东,我们绝不往西。今日方公公一路奔波辛苦,我们已经准备好宴席,为公公接风洗尘。”

他虽然是个粗人,但知道这个太监正当红,身兼数职,掌管御马监、提督东厂,随着曹化淳的惨死、高起潜的失势,宦官之中,他就是司礼监秉笔王承恩之外的二号人物,万万不能得罪。

其余武将也纷纷上前奉承,方正化笑得更加灿烂。投靠陈雨无疑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从司礼监一个默默无闻的随堂太监,到如今的地位,可谓一步登天。

但他也很清醒,自己靠的是谁,就要为谁办事。当下取出一个卷轴,笑着说:“咱家顺便带来了兵部的军令,接风洗尘且放一边,先去中军大帐商议军机。”

祖宽和吴三桂对视一眼,交换眼神,这个太监不好糊弄,看样子接下来免不了要斗智斗勇。

同一时间,通州外的官道上,烟尘漫天,成千上万的士兵排列成严整的队型行军。蒋邪跟在陈雨的身后,忍不住问:“大将军,属下很好奇,光靠方正化一个太监,能镇得住祖宽那些兵油子吗?他们未必会和鞑子拼命,即便有圣旨和兵部之令,只怕也是阳奉阴违。”

陈雨坐在马背上,胸有成竹地回答:“本官早就料到这点,方正化坐镇的作用,就是逼着他们上前线,盯上豪格就行。以豪格的自负和莽撞,绝对干不出来逃之夭夭的事情,加上青壮和俘虏的拖累,势必会调转头大打出手,不管祖宽和吴三桂是不是打算阳奉阴违、保存实力,拖住豪格的目的就达到了,尚可喜那边一定也不会让我们失望,文登营只管专心追着济尔哈朗打就是。”

蒋邪想明白了,一拍大腿:“属下知道了,这是田忌赛马之策。关宁军阳奉阴违,出工未必出力,算是下等马,拖住有勇无谋的豪格;尚可喜听话,算是中等马,缠住狡猾的多尔衮;咱们文登营是上等马,对付济尔哈朗这个下等马,稳操胜算,以最小的代价来个擒贼先擒王!”

陈雨微笑着回答:“正是如此。这是阳谋,祖宽之流的格局太小,怎么算计也只能沦为棋子。此次出征,且看人事不省的皇太极是否逃得出本官的五指山!”

四周的将领们被主帅的自信感染,都笑了起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战,他们充满了信心。

阳光的照耀下,旌旗招展,刀铳林立,大军一往无前,朝着预定的目标前进。

第五百四十八章 主动进攻

崇祯九年(1636年)十一月,在陈雨的统率下,明军兵分三路,发起了对清军的进攻。这是努尔哈赤起兵以来,明王朝首次大规模主动战略进攻,堪称史无前例,而习惯了掌握战争主动权的清军,一时无法适应这种改变。

滦州,清军中路大军临时驻地,进出中军大帐的传令兵和将领人来人往,凌乱的脚步显示了他们的紧张和慌乱。

“什么,明军大举进攻?”济尔哈朗很是诧异,大清不去主动攻打京城就不错了,现在明军居然敢追着大清跑了?“情报是否有误?不会是误报吧?”

“左路和右路大军都传回了消息,应该不会错。”传递消息的士兵跪在地上回答,“蓟州那边是东江镇的尚可喜数万大军,保定府那边则是刚刚合兵的关宁军,以祖宽、吴三桂为首,中路是陈雨亲自领兵的文登营,据判也是数万之众……”

济尔哈朗表情凝重起来,明军几乎倾巢而出,不留后路,看样子是要动真格了。

留守中路的诸位郡王贝勒们闻言也喧哗起来,颖毅郡王阿达礼大声说:“咱们大清什么时候这么被动过?明狗这是自寻死路!郑亲王,下令主动出击吧,我愿为先锋,去会会这个陈雨!”

和留守的各旗一样,正红旗从未和文登营交过手,对他们的认知还停留在以往明军的固有印象上,虽然屡次听说了对方的胜绩,但仍不愿相信这是事实。阿达礼承袭了父亲萨哈廉的郡王后,一直谋求立下大功来晋升爵位,求战的愿望非常强烈。

济尔哈朗摇摇头:“中路不同于睿亲王和肃亲王的两路大军,我们的责任是接应他们,并保护好圣上,不容有失,切不可浪战。”

阿达礼不甘地问:“明狗来势汹汹,我们就这么忍气吞声,坐视大清的威名堕落?”

“主动寻战不可取,但也绝不畏战。在保护好圣上的前提下,自然要击退面对来犯之敌。”济尔哈朗反驳道,“在和睿亲王和肃亲王会师前,我们守住滦州,不会后退一步。”

在预定的计划中,三路大军最后要会师,然后从山海关返回关内,滦州离山海关很近,再退就没有腾挪的余地了,这也是济尔哈朗的底线。

众人觉得这番话在理,纷纷点头,毕竟皇太极的安危最重要,万一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皇帝有个三长两短,在座的人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济尔哈朗想了想,开口道:“传令下去,密切关注文登营的动向,消息一天三报。我们以不变应万变,陈雨若敢来,我们就在滦州堂堂正正和他打一场!本王坚信,凭借两黄旗和正红旗,挡不住一个文登营。”

众人纷纷说:“郑亲王老成持重,理当如此。”

中路大军决心固守迎敌的同时,左路的多尔衮同样也在面临抉择。

“东江镇的斥候出现在十里之外?”

多尔衮冷笑一声,“如果是文登营还值得重视,区区东江镇也敢来捋虎须。自从陈雨风光了几次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蹦跶了。”

多铎狞笑道:“十四哥,我手有些痒,让我去收拾他们吧!”

“不急。”多尔衮回答,“咱们的任务是抓丁口,不要被明军乱了阵脚。毛文龙死之后,东江镇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不是大海相隔,大清的铁蹄早就踏平了皮岛,他们不值得我们改变计划。等到合适的时机,自然会给你立功的机会。”

多铎点头应下:“全听十四哥吩咐。”

“现在的战果如何?”

“听下面的人说,大约抓了两万余青壮,比起往年有点少,粮食也不多,不过金银、绸缎倒是多得很。”

多尔衮叹了口气,“还是太少,金银不能吃不能喝,咱们要的是粮食和能干活的丁口。陈雨这厮奸诈至极,诱导百姓搞什么坚壁清野,青壮和粮食不是转移到州府就是藏进了深山老林,这般大费周章,走了十几个州县,居然才两万人!”

多铎恨恨地说:“这还不算,现在汉人们居然有胆子和大清勇士为敌,那些该死的尼堪战场上打不过咱们,暗地里下黑手,投毒纵火无所不用其极,弄得咱们井水都不敢喝,吃饭还要汉人试毒……”

“两军对垒,兵不厌诈,只要能损人利己,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出来,只不过大清勇士悍勇无匹,不屑用这些下作把戏罢了。”多尔衮正色道,“本王倒是很佩服陈雨,一个出身军户贱籍的小人物,居然能做到今时今日这样的成就,上至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都能掌控在手为己所用,是个可敬可谓的对手。”

多铎眼珠转了转,低声说:“十四哥,陈雨能够挟持皇帝,大权在握,你也可以啊!如今皇太极大病不醒,以他的体质,能不能活着回盛京也很难说,论出身、能力和威望,你是八旗第一人,豪格那个莽夫根本不是你对手……要我说,这丁口抓不抓不重要,找个机会去滦州,效仿汉人来个黄袍加身……”

“慎言!”多尔衮阻止了胞弟继续说下去,抬头望了望大帐外。

多铎嘿嘿一笑:“这里没有外人,阿济格那家伙正在保定府打家劫舍呢。再说了,终究是一脉相承,相信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会站在这边的。”

多尔衮咳嗽几声,淡定地回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也去抓丁口吧,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授人以柄,先做好咱们的份内之事。记住,万事须谋定而后动。”

“知道了。”多铎会意,起身离开了大帐。

保定府城外,尚可喜骑在马背上,顾盼自雄,意气风发,他的身后,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

将领们兴高采烈地说:“军门,咱们东江镇从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当初在皮岛,那帮文官想尽办法克扣咱们粮饷,兄弟们肚子都填不饱,现在一路过来,各路州县都是乖乖地主动筹措粮草双手奉上,都不用上门去讨。这保定府的士绅还带着猪羊酒水出城劳军,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尚可喜笑着说:“所以说,抱对大腿很重要,跟着文国公混,兄弟们吃香的喝辣的,文官再也不敢小觑咱们,东江镇被人诟病嫌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做,吃饱喝足了和多尔衮开打吗?听说鞑子这一路大军不弱,两白旗精锐都在,两个亲王一个贝勒,不好打。”

“不必担心。”尚可喜胸有成竹地说,“文国公有交代,咱们不必和鞑子正面决战,只要拖住多尔衮,给文登营争取时间即可。多尔衮要跑,咱们就追上去咬一口,他回过头打,咱们就暂避锋芒,怎么都不吃亏。”

“那就不怕了,文国公英明!”将领们大喜。

“据斥候来报,阿济格和多尔衮两兄弟分兵劫掠,一个在昌平,一个在密云,隔着好几十里,正是出兵的好时机。走,咱们先去试试阿济格的斤两!”

尚可喜一挥手,大军缓缓前行。

第五百四十九章 镶白旗对东江镇

阿济格在保定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原本劫掠钱粮、虏获青壮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事情,都是下面的人在做,一般轮不到他这样身经百战的郡王出马。但现在大清的战略形势不容乐观,陈雨崛起后,明军不再羸弱,在身后虎视眈眈,往日如同猪羊一般温顺的汉人百姓也露出了狡猾凶恶的一面,投毒纵火无所不用,出入北直隶如履平地一般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为了完成皇太极定下的目标,阿济格只能放下身段,亲自带着属下干这些脏活累活。

不过想到豪格和多尔衮这样的亲王也好不到哪里去,阿济格的心理多少平衡了一些。

但有些事情,不是他“纡尊降贵”就能办好的。陈雨一手掀起了百姓抗清的高潮,各地的抵抗热情日益高涨,除了井水投毒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甚至出现了乡民有组织偷袭落单清兵的情形,让清军的劫掠行动举步维艰。来到保定府快十天了,阿济格手上的青壮还不到一万人,兵员倒折损了不少。

每日听着手下报告的坏消息,不是小股部队遭遇偷袭,就是饭菜被下毒,抓回来的丁口数目一天比一天少,阿济格烦躁不已,只能鞭挞下属出气,马鞭都抽断了好几根。

这种夹杂着挫败、郁闷的情绪在尚可喜的到来后达到了顶峰,给他打开了一扇发泄情绪的大门。

“什么,东江镇胆敢主动进攻?”阿济格抽出顺刀狠狠在半空虚劈一记,大吼道,“召集所有人手,随本王去取了尚可喜的项上人头!”

一名叫准塔的梅勒章京提醒:“英郡王,咱们的任务是抓丁口,千万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阿济格怒不可遏,掉转刀口,用刀背狠狠地砸在了准塔的盔甲护肩上,“锵”的一声,溅出了火花。

“面对敌人,大清勇士唯一该做的就是斩下他们的头颅,而不是用这些借口掩饰自己的胆怯无能!”阿济格大吼,“如果你害怕受到责罚,就留下来守着这些丁口,本王上阵杀敌,身后不需要你这样的懦夫!”

他是镶白旗的小旗主,带来保定府的这些牛录大部分都是他的直属部下,唯有准塔等寥寥数人是多尔衮的人,说是协助,多少也带了些监视的意味,意见不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清军等级森严,准塔不敢反驳阿济格这个郡王,吃了一记刀背,被言语羞辱,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只是他低垂下头,眼中却露出了羞愧愤怒的目光。

出战的命令一下,顿时让萎靡不振的镶白旗清兵像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起来。抓丁口的这些日子,被百姓偷袭投毒弄得郁闷无比,早就想找个对手堂堂正正打上一场了,现在正好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不过即将交战的双方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陈雨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尚可喜本来该是满清大名鼎鼎的三顺王之一,往后更是封为平南王镇守一方,是满清入主中原的得力干将,现在却成了抗清的急先锋。

在最短的时间内聚集了主力后,阿济格一马当先往西面冲去,身后的清兵呼啦啦跟了上去,像是一大群蝗虫,卷起了漫天烟尘。

双方都是骑兵为主,从斥候互相发现到接触的时间很短。尚可喜没料到阿济格这么快,三万多大军来不及布阵,就被调转头的清军迎面碰上,他举起马刀,大喝:“兄弟们,不用怕,他们人少,挡下来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跟我上!”52文学

明军主动进攻清军的第一战在保定府打响。没有任何前奏,一开始就刺刀见红。

厮杀声响彻天际,数千清军如同利刃般插入明军的阵中,马刀翻飞,鲜血四溅,占据兵力优势的东江镇措手不及,很是吃了一些亏。阿济格身先士卒,接连砍翻十几名明军长矛手,大大出了一口闷气,清军的气势立刻就提上来了。

不过尚可喜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能击退声名在外的吴三桂,自然不会让阿济格随意揉虐。经历了刚开始的慌乱后,他开始调整阵仗,让铳手退到外围布阵装药,自己领着满人家丁率领骑兵顶上去争取时间。

毕竟是与清军大小战役磨练出来的老兵,而且兵力占优,东江骑兵顶上去后,清军所向披靡的势头被遏制住了,阿济格等人虽然又杀了不少人,却发现自己逐渐陷入了包围圈。

骑兵失去了速度,面对大量步兵的纠缠是很危险的事情。阿济格经验丰富,虽然战略上有失鲁莽,战术上却不含糊,当机立断从一侧杀出重围,兜了个大圈子后,重新开始冲刺。只是这次不再冲击对手正面,而是攻击正在结阵的步兵侧面。而这个时候,刚刚厮杀之后的东江骑兵还在整顿集结,来不及上前拦截,双方的战术素养及个人能力顿时分出了高下。

无需上官的命令,老练的白甲兵们很有默契地把顺刀插入鞘中,取下了背后的骑弓,减缓了速度,张弓搭箭,斜斜指向半空,等待着与步兵阵列平行交错的那一刻到来。

按照往日的经验,没有骑兵保护的前提下,一波齐射就能让步兵阵列动摇,继而就是上前一阵掩杀,然后溃散、追击,这样简单的战术百试不爽。虽然八旗清兵的骑术不如蒙古人,但对付明军还是绰绰有余。

隆隆的蹄声中,清军骑兵与结阵的铳手形成了平行的态势,白甲兵们预算好提前量,纷纷松开了手指,“嗡嗡嗡”一阵闷响,雨点般的箭矢在惯性的作用下,呈抛物线洒向对手。

与此同时,刚刚装填完毕的铳手也接连扣动了扳机,“呯呯呯”的枪声响起,乌压压的弹丸呼啸着飞了过去。

“噼啪噼啪……”

铅弹与盔甲的撞击声掩盖了箭矢的呜咽,箭雨尚未落下,骑兵马甲纷纷中弹,不管是皮甲还是锁子甲都挡不住弹丸巨大的动能,甲片碎裂,胸口、腹部绽开一朵朵血花,清兵接二连三坠马。

铳手们也好不到哪去,单薄的鸳鸯战袄防不住弓箭,前两排的士兵头脸、肩部中箭,闷哼着倒下。

似曾相识的场景让阿济格和部下回想起了辽河之畔文登营强大的火力,心头的阴影盖过了骄傲和勇气,举起骑弓的手不由自主垂地了下来。

此刻东江骑兵也重新集结完毕,呐喊着冲了上来。前有火铳阵,后有骑兵,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清军立刻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凶险境地。

第五百五十章 拒援

“咯”的一声,阿济格砍下了一名东江骑兵的头颅,鲜血溅落在他的头脸、盔甲上,显得面孔格外狰狞。

他抽空扫视左右,周围厮杀得异常激烈,金属撞击声、低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几千清兵已经被东江骑兵缠住,而远处,手持长矛刀斧的步兵正在集结,把不利于近战的铳手换了下去,看样子准备找机会加入战场。

在敌方骑兵的牵制下再被步兵缠住是什么后果,阿济格自然明白。他略微有些后悔,以不到八千的兵力冲击两三万明军,看来有些操切了,毕竟东江镇不同于内陆那些孱弱不堪的同僚,原本寄希望于对手一冲就垮继而砍瓜切菜的希望成了泡影。

不过来都来了,就这么认怂可不是他堂堂武英郡王的风格。阿济格挥刀架开一名东江兵的马刀,然后将其劈于马下,对紧紧跟随他身后的几名巴牙喇大声说:“赶快去传本王军令,让准塔带人来增援,明军只是强弩之末,再加把劲就能冲溃!”

“得令!”几名强壮的巴牙喇掉转马头,蛮横地撞开一条通道,往东面疾驰而去。

尚可喜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知道阿济格这是要搬救兵。清军在保定府的兵力并不多,但战斗拖得太久,要是多尔衮和多铎赶来那就糟了,必须赶在大股援军到来之前分出胜负。

你奶奶的,原本想打游击,没想到被阿济格这个莽夫硬是拼成了正面决战。尚可喜啐了一口,大声下令:“成败就在此一举!马军正面拖住鞑子,步军两侧包抄,所有铳手丢下鸟铳,换刀斧一起上!”

他身后的将领们都知道尚可喜的用意,这是不留后手,和阿济格拼命了。他们也明白,在可以保存实力且战且退的前提下,尚可喜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

如果是在朝廷的节制下,东江镇或许不会这么卖力,但是在文国公的麾下,赏罚分明,勇猛作战就会得到丰厚的奖赏,推诿怯战就会被责罚,东江镇有卖力死战的动力,更别说现在的粮饷全部来自文国公,一旦被抛弃,断绝粮饷,东江镇就树倒猢狲散了。

想到投靠文国公之后足额发放的饷银,以及攻入京城后被默许从获罪权贵家中抄没的财物,将领们勇气大增,举起马刀,带着各自的直属部下跟随尚可喜冲了上去。

外围的步兵接到命令后分两路从侧面包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铳手们也丢下了没有配备刺刀的鸟铳,捡起了倭刀或者短斧、长矛,加入了队伍。

突围的巴牙喇最后只有两人回到了临时驻地,连滚带爬地向准塔求救。

“英郡王有令:准塔率余部速速增援,不得延误战机!”

准塔看了两名巴牙喇一眼,满身血迹,好几处伤口,看得出战况惨烈。他想起了阿济格出发前砍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刀背,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睿亲王的命令是让我们把抓到的丁口及时带回去,而不是和明军无谓地拼命,英郡王主动求战,还要冒着丢失丁口的风险投入所有兵力,与睿亲王之令背道而驰,恕难从命。”

两名巴牙喇吃惊地望着他:“你要违抗军令?”

“睿亲王奉的是圣上旨意,我只是遵从圣旨,何来违抗军命一说?再说丟了丁口,圣上怪罪下来,谁担得起?”准塔下定了决心,“来人,收拾辎重,拔营,往密云与睿亲王、豫亲王会合,另派人快马加鞭请睿亲王发兵增援英郡王。”

留守的数千清军立刻行动起来,押解着万余青壮启程前往几十里之外的密云,几名马甲越众而出,赶在前头去求援。

两名巴牙喇愣了半天,却无可奈何,最后跺跺脚,又翻身上马,调转头返回战场。

两个时辰后,多尔衮得到了阿济格陷入苦战的消息。

“简直是糊涂!”多尔衮勃然大怒。

多铎有些幸灾乐祸:“确实是糊涂,八千对三万,阿济格以为他是天神下凡,可对手不是软柿子,听说吴三桂的人在尚可喜手底下也吃了亏,不是那些脓包明军可比的。”

多尔衮瞪了他一眼:“你也糊涂了吗?现在是关键时刻,皇太极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本王最需要各郡王贝勒支持的时候,惹恼了阿济格有什么好处?”

多铎恍然大悟:“阿济格是镶白旗的小旗主,说话也有些份量,若是自家兄弟都不支持十四哥你,那就让豪格那些人看笑话了……”

多尔衮果断地说:“本王带着正白旗留守,看着这些丁口,接应准塔,你立刻带着自己的牛录赶去昌平,增援阿济格。”

“几十里的路程,哪有这么快?”多铎有些不解,“等我赶过去,黄花菜都凉了,有意义吗?”

“要的是一个态度,让阿济格知道我们是尽力了的。”多尔衮正色道,“救援不及,至少让阿济格消气,万一赶上了,干掉尚可喜,剪除陈雨的羽翼,于你也是大功一件,不管如何都有好处。”

“十四哥说得对,左右都不吃亏,那我赶紧去。”多铎心悦诚服,转身出了大帐。

清军营寨喧哗起来,战马嘶鸣,多铎点齐部下,大股清兵一窝蜂冲了出去,轰隆的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昌平的战斗打响,保定府也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

方正化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一群武将簇拥,风光无限,只是甚少骑马的他时刻担心从背上掉下来,提心吊胆,而且坚硬的马鞍对阉人也不算友好,磨得胯下有些疼。

祖宽恭敬地问:“方公公,咱们这次来保定府到底是什么章程,是和鞑子死磕还是见机行事?”

方正化忍住胯下疼痛,挤出笑脸:“祖将军,文国公的命令很清楚,拖住豪格就成,不必死战。他带着劫掠的青壮和钱粮慢慢走,咱们就慢慢跟着,他要是快马加鞭赶路,咱们顶上去咬一口,总之不让他好过便是了。”

祖宽松了一口气,能不打仗是最好,他也不想为了陈雨耗费关宁军的实力。已经跟了豪格几天了,希望一直相安无事下去,直到鞑子返回关内。

可是事情往往不遂人愿。一名骑兵从前方风尘仆仆赶来,翻身下马大声禀报:“报:前方斥候传来消息,鞑子大股人马折返朝着咱们过来,领军的是正蓝旗旗主豪格!”

第五百五十一章 冲突与计策

“什么,豪格亲自领兵杀个回马枪?”

祖宽大惊失色,周围的将领也是一脸惊慌,原本以为能够平平安安拖过去,交了差使,没想到这豪格偏不按规则出牌。

方正化也有些不知所措。他虽然彻底倒向文国公,但毕竟是常年待在宫里侍奉的宦官,第一次上战场担任监军,从未经历战事,刚赴任就碰到豪格这种级别的人物,说不害怕那是假的,却又不能掉头就跑,否则文国公定饶不了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祖宽定下心神后,转头看了看方正化的神情,从对方脸色看出了慌乱和纠结,心想:阉人都贪财怕死,只要说服了这姓方的,大军后撤数十里,避开豪格的锋芒,事后再统一口径上报,想必朝廷也无法核查追责,这样就能保存实力,避免无谓的伤亡。想来一个初出茅庐的太监,总不会比高起潜这样的角色更难搞定吧?

主意打定,便靠了过去,低声对方正化说:“方公公,听说豪格的正蓝旗实力之强仅次于两黄旗,牛录全都是满额,而且这次还有蒙古人助阵,绝不可小觑。虽说咱们当兵吃饷,干得就是刀口舔血的买卖,打仗拼命乃职责所在,但公公的命比咱金贵,要是乱军当中有个什么闪失,那关宁军上下都是罪人了……”

方正化心头一动,低声反问:“祖将军什么意思?”

祖宽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为避免公公身陷险境,末将提议智取,而不是蛮干。兵部不是下令让咱们拖住豪格嘛,又不是让咱们与鞑子正面死磕。不如让大军后撤二十里,避其锋芒,待鞑子退兵后,再继续前行,如何?”

方正化虽然不懂军事,但能够在司礼监脱颖而出,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傻子。他盯着祖宽,察言观色,发觉对方眼神飘忽不定,便断定这厮绝对心口不一——什么智取,分明是临阵脱逃!

他害怕归害怕,但失去了文国公的信任,断了大好前程,失去了权势和地位,泯然众人,在深宫中混吃等死,这简直比死还让人难受。想想宫中太监宫女望向自己敬畏的目光,以及文武百官前倨后恭的态度,还有城西新起的大宅子、奢靡的吃穿用度,似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也没那么可怕了。

想到这里,方正化打定主意,为了荣华富贵,不如搏一把。

他问道:“咱家不知兵,敢问祖将军,后撤二十里之后,若是豪格只是虚晃一枪,掉头就走,咱们[]还有把握追得上吗?”

祖宽支支吾吾起来:“这个嘛,应该还是能追上的……”

方正化哦了一声,却没有接话。

祖宽见对方不上钩,心想空口白牙是不行了,多半来点实际的。他环顾左右,周围都是自己人,说话便露骨起来。

“就算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只要公公能帮着关宁军说话,板子决计打不到你我的身上,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打仗的事情,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祖宽一边说,一边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事毕之后,末将愿奉上薄礼酬谢,关宁军虽然穷,但绝不会亏待公公……”

方正化心中颇为感叹,出手就是五千两,还真是好大手笔,放在几个月之前,自己说不定就会动心,只是出任御马监掌印和东厂提督之后,孝敬的人源源不绝,现在这点银子已经不入法眼了。

他不动声色地伸手将祖宽张开的手收拢,轻轻一推。

“祖将军好意咱家心领了,皇命在身,有些事不敢做,有些话也不敢说,欺君的罪名,关宁军承受不起,咱家也承受不起。”

祖宽的脸色难看起来,什么皇命欺君,无非是嫌银子太少的托辞罢了,这阉人的胃口也太大了吧?

“公公言重了。不过这打仗的事情,可不像宫中当差,讲究的是兵不厌诈,若是公公执意下令关宁军与鞑子硬拼,末将只能从命。但是将士们可不是傻子,不讲兵法平白送死,若是哗变起来,末将也控制不住……”

方正化有些恼了,利诱不成就威逼,这姓祖的说变脸就变脸,要是轻易被他逼得就范,以后还能混得下去吗?

他尖声说道:“祖将军这是威胁咱家了?也罢,关宁军势大,不用看朝廷脸色,咱家区区一个监军自然不用放在眼里,来来来,找几个‘哗变’的军士把咱家砍了,再往野地里一丢,事后推到鞑子身上便是,反正军中都是你的人,也不用担心事情败露!”

话说的很刺耳,周围的关宁军将领们变得雅雀无声,祖宽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如何是好。本想将对方一军,没想到这阉人愣头愣脑,性子还这么烈,倒是有些骑虎难下了。

眼看双方就要撕破脸,一直冷眼旁观的吴三桂靠过来打圆场:“都是为了朝廷办事,不要伤了和气。方公公,祖将军爱兵如子,后撤只是为了减少无谓的伤亡,对公公也并无恶意,行伍之人不会说话,您大人大量,不要跟咱们计较。末将倒是有个两全之策,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方正化哼了一声,冷冷地回答:“说。”

“朝廷给咱们的命令是拖住豪格,并不是要歼灭,原本就犯不上和豪格正面对决。”吴三桂说,“既然豪格要杀回马枪,咱们不妨将计就计,部分兵力后撤,诱敌深入,然后另遣精锐马军,绕到后方,袭击押送青壮俘虏的鞑子,让豪格顾此失彼。”

方正化眼睛亮了起来:“有点意思,你是说攻敌之软肋?”

吴三桂胸有成竹地说:“豪格有勇无谋,他领兵前来,必然精锐尽出,想一口吃掉咱们,毕其功于一役,留在后方看守的兵力肯定不足。鞑子军纪严苛,倘若咱们一击得手,放跑了全部俘虏,豪格必会担心遭受惩戒,哪还顾得上咱们?”

祖宽击掌叫好:“长白真是大将之材,这样一来,既化解了豪格的攻势,又达到了牵制正蓝旗的目的,伤亡还能降到最低,实乃两全其美之策!”

方正化也连连点头,要是能不上前线冒险,又能完成文国公交代的任务,那就最好不过。他转怒为喜:“吴将军此计甚妙,就这么办。那么谁吸引豪格,谁领兵奇袭?”

吴三桂拍着胸脯说:“奇袭交给末将便是,祖将军留下来主持大局。”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和祖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没必要互相推诿,而且避开豪格的兵锋,捡个软柿子捏,顺手捞一件大功,怎么都不吃亏。

“甚好,那就辛苦吴将军了。”方正化转头对祖宽说,“咱家说话有些冲,祖将军不用放在心上。”

“公公说哪里话,都是为朝廷效劳嘛。”祖宽松了口气,这件事这么解决最好。

吴三桂毕竟年轻气盛,行事雷厉风行,立刻点齐兵马,风卷残云一般去了。祖宽则领着余部,不疾不徐往后撤退。

旷野中,蓝底镶龙的金龙旗猎猎作响,大队骑兵往西北而行,豪格被将领和巴牙喇簇拥在中间,众星捧月,踌躇满志。

豪格不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对于跟在身后的这个尾巴,他早就想处之而后快,毕竟在前方打家劫舍,后面一支敌军跟着,时刻要分心,很不爽利。若对手是文登营,他还颇为畏惧,毕竟朝鲜一役,给他造成的阴影至今无法消除,但面对知根知底的关宁军,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鼓作气干掉追兵,挟大胜之威与其他各旗会师,虏获丁口的任务也圆满完成,彻底压多尔衮一头,想想就让人兴奋。豪格坐在马背上,顾盼自雄,意气风发。

前方几名马甲飞奔而来,大声禀告:“报:关宁军主力离此地不到十里,他们的斥候已经撤了回去,大军开始往西后撤。”

“未战先怯,果然是虚有其名。”豪格大喜,举起了顺刀,“正蓝旗的勇士们,立功的时候到了,随本王去斩了那些辽东的明狗。此战之后,无论打下哪个城池,三日不封刀!”

三日不封刀的承诺顿时激起了清兵的欲望,马甲们纷纷举起顺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大军开始加速,隆隆的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第五百五十二章 将军

关宁军与清兵一个撤一个追,很快形成了追逐战的局面。

逃跑这项技能,明军都不陌生。明末时期,官兵与清军野战败多胜少,经常有小股清军追着数倍于己的明军跑的现象,久而久之,便练就了明军逃命的本事。关宁军的实力虽然强于大多数官兵同僚,和清军真刀真枪干过不少仗,但真要不管不顾撒开脚丫子跑,一点也不含糊。祖宽和吴三桂分兵之后,不惜马力往回跑,蹄声隆隆、烟尘漫天,队伍乱而不散,豪格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吃了一嘴灰尘,愣是没追上。

心高气傲的豪格怎么甘心,他恶狠狠地吐出一口含灰的唾沫,望着西面冷笑一声“就不信你能跑回北京城!”

气势正盛的正蓝旗清兵也不想无功而返,跟随豪格继续追了下去。

豪格的自负让他犯了大错,他根本想不到明军还会分兵攻击自己的后方。因为集中兵力追击祖宽,完全放弃了侧翼的警戒,漏过了另一股兵力。在祖宽大队人马的掩护下,吴三桂领着三千精锐避开了清军的兵锋,兜了个大圈子,往相反的方向迎了上去。

寻找清军后方部队的所在并不难,豪格的追兵留下了大片蹄印,循着蹄印走,不出十里就发现了目标。吴三桂到达时,数以万计的青壮在人数不多的清兵看管下席地而坐,负责伙食的俘虏正在生火煮饭,四处炊烟袅袅,似乎是准备迎接前方的大军凯旋。

吴三桂冷笑起来“大军才出发就埋锅造饭,这是打算效仿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吗?莫非在豪格眼中,我关宁军如此不堪一击?”

他环顾左右,厉声说“弟兄们,鞑子如此轻视咱们,此战务必获胜,让他们知道关宁军绝非浪得虚名!杀!”

“杀!”

骑兵们举起马刀,呼喝着冲了上去,密集的蹄声震动大地,惊动了毫无防备的清兵们,他们一时想不明白,在肃亲王的出击之下,怎么会忽然冒出这一股敌人。原本忙着做饭的俘虏不顾清兵呵斥阻拦,一窝蜂跑了个干净。

关宁军如同洪流一般冲向对手,清兵仓皇上马,很多人连脱下的盔甲都来不及披,拎着顺刀就迎了上去。

快要靠近敌阵时,关宁军散开队型,纷纷举起三眼铳,在疾驰当中对准前方,待清兵接近后,点燃了火绳。清兵则举起骑弓,弯弓搭箭,箭尖瞄准了对手。

“呯呯呯……”

铳声响起,铅子和铁砂雨点般飞向清兵。近距离的射击加上双方相对奔驰的加速度,清兵即使披甲也挡不住,何况多数人没有披甲,只有一层薄薄的棉甲?

散开的铅子或铁砂瞬间将前方的清兵打成了麻子,面部、胸腹都绽开了血花,惨叫着坠马。尽管有零星的箭矢飞向对手,但仓促之下的反击效果不明显,关宁军很快冲散了清兵。

肉搏战开始,叮叮当当的刀刃撞击声响起,夹杂着刀剑入肉的闷响和厉声惨叫。被绳索捆绑串联的青壮们惊恐不已,挤成一团,生怕刀锋落到自己头上。有胆大的用脚把掉落地上的顺刀勾过来,彼此协助,将刀竖起来去割绳索。

留守的清兵人数并不多,关宁军占据兵力优势,加上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很快就占据了明显上风,胜利的天平渐渐向关宁军倾斜。清兵只是凭借一股悍勇支撑,加上坚信肃亲王能够很快击败前方对手返回,还能坚持抵抗。

就在此时,青壮中有人割断了绳索,继而挥刀斩断了旁边同伴的绳索,万余青壮纷纷挣脱桎梏。获得自由后,有的人四散逃命,也有的人捡起刀斧,红着眼朝清兵砍了过去,想要报复数日来遭受的屈辱和折磨。

青壮自发加入战斗,成了压垮清兵的最后一根稻草。腹背受敌的清兵抵挡不住,死伤数百人之后终于崩溃,呼啸一声四处逃窜,战斗草草结束。

在亲兵的簇拥下,吴三桂手握刀剑滴血的马刀,顾盼自雄,得意地对左右说“正蓝旗的鞑子也不过如此!”

将领们当然清楚这场战斗的份量,不过是驱散了留守的千余清兵而已,并非豪格统率的主力,但谁也不会煞风景说实话,纷纷附和“将军英明神勇,取胜乃情理之中。”

吴三桂并没有去管重获自由后四处奔逃的青壮、俘虏,而是盯住了清军的临时营帐——除了抓丁口,清军敛财也是不遗余力,想必抢劫而来的金银细软也在此处吧?

他命手下去逐个营帐察看,掀开第三座营帐时,士兵们欢呼起来,成箱的金银首饰和一捆捆的绸布堆积如山,清军虏获的财物都在这里。

“带走轻便的首饰和细软,不好搬动的绸缎布匹一把火烧了!”吴三桂下令。

兴高采烈的士兵们搬走了值钱的财物,然后点燃火把丢入营帐,大火冲天而起。

“哈哈,可惜不能亲眼目睹豪格的失魂落魄了。”吴三桂得意地一挥手,“撤!”

关宁军风卷残云一般撤退,留下熊熊燃烧的数座营帐。

此刻的豪格并不知道后路被断,战果化为乌有,仍在追击祖宽,等到天黑之前获得消息,已经是进退失据,再捶胸顿足也挽回不了局面了。

昌平与保定两地的战斗同时打响,冒进的阿济格和豪格都陷入了困境前者被尚可喜包围陷入苦战,逼得多尔衮不得不回援;后者让吴三桂断了后路,辛苦抓来的丁口全部放走,多日的努力功亏一篑。陈雨的布局大获成功,东江军、关宁军两路人马起到了下马对上马的奇效,拖住了清军最强的左右两路兵力。

即便是以足智多谋自称的多尔衮,获悉前方战况时,也是进退两难。

他看穿了明军拖、缠、磨的策略,但无法下定决心,到底是轻装前进甩掉对手,还是为了丁口调头进攻。从战略上来说,面对气势如虹的对手,又深处大明腹地,客场作战,保存实力出关才是正解,但面对皇太极多抓丁口的命令,他又不敢这么两手空空地去滦州与济尔哈朗会师,皇太极只要能再度醒过来,完全可以用这个理由严惩两白旗,他可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文登营顺利地从通州直奔滦州,不费一兵一卒就逼近了清军最后的阵地。车马炮都调开,陈雨这盘棋,终于到了将军的时刻。

第五百五十三章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因为文登营的迫近,滦州清兵军营如临大敌,没有了左右两路大军的策应,以两黄旗为主的留守清军慌了手脚。

中军大帐,中路大军的满清贵族和将领们齐聚一堂,商议对策。

济尔哈朗脸色憔悴,望向众人:“文登营越过左右两路大军直奔滦州,该如何应对,诸位可有良策?”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无人应答。

原本以为退守滦州是最安全的,没想到一夜之间成了最危险的所在。相比其他各路明军,文登营才是最棘手的对手,辽河夜袭阿济格、朝鲜大胜豪格、京城挫败多尔衮,这几场战役彻底摧毁了大清面对明军战无不胜的神话,杜度被俘和阿巴泰的阵亡更是大清之耻,这样的敌人,谁敢轻视?

满清权贵中虽不乏好战的强硬派,但这些人大多调往多尔衮和豪格的左右两路大军——比如没有在文登营手下吃过亏的豫亲王多铎——留守滦州的亲王贝勒们大多不愿与强横的敌人拼命,济尔哈朗询问对策,自然无人愿意出头。

看着沉默的众人,济尔哈朗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这些人以两黄旗的贵族为主,习惯了在皇太极的庇护下享受征战劫掠带来的福利,论冲锋陷阵的劲头,比不过多尔衮兄弟的两白旗,也不如豪格的正蓝旗,打打顺风仗还行,让他们领着脑袋与强横的对手拼命,只怕很难。

可是文登营已经步步逼近,是战是撤,必须拿出应对的法子,没有退路可言。一想到依旧昏迷不醒的皇太极,济尔哈朗头疼不已,宛如千斤重担压在肩头,喘不过气来。自己的生死倒是其次,大清皇帝的安危系于自己一念之间,这个责任怎么担得起?

他望向下首一人,问道:“谭泰,你负责西面防御,现在敌人已到了何处,离滦州还有多久的路程?”

出身舒穆禄氏的谭泰是镶黄旗固山额真,负责整个滦州军营西面的防御,也就是面向北京方向最重要的防线。他闻言站了起来,答道:“今早探子回报,文登营已经到了丰润县,离滦州约一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可至,不过其部多为步军,最快也要两三日左右。”

众人一阵骚动,一百里的路程,若是换做全员骑兵的清军,朝发夕至,敌人可谓逼到家门口了。

济尔哈朗继续问谭泰:“西线由你负责,若是你来指挥,面对文登营,你会怎么打?”

谭泰迟疑了片刻,然后回答:“若是只有两黄旗镇守大军后路,自然要坚守滦州,等待左右两路大军会师,不能被一支孤军深入的明军乱了阵脚……不过,圣上圣躬违和,至今未醒,为保全圣上万金之躯,从山海关出关,似乎才是万全之策……”

这句话说得漂亮,其实说白了就是撤退,面对来势汹汹的文登营不战而逃。济尔哈朗有些失望,这么做就等于抛弃了两白旗和正蓝旗,而且也无法向皇太极交代。他望向其他人:“谭泰建议出关,诸位的意思呢?”

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站了起来,不急不忙地说:“我赞同谭泰的意见。文登营让其他明军拖住睿亲王和肃亲王,摆明了就是想直捣黄龙,用心险恶。两黄旗不怕打仗,但圣上的安危高于一切,切不可被明军牵着鼻子走,及早出关才是上策,在关外再与两路大军会合也不迟。”

济尔哈朗一看,却是谭泰的兄长,舒穆禄·扬古利,一等总兵官、世袭超品公,正黄旗的元老级人物,他加上谭泰,就是两黄旗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即使自己被授予临时统帅之职,也不能对两人的意见视若无睹。再看看众人,有人频频点头,有人低头不语,看来赞同或者默许撤退的人不少。

济尔哈朗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调:“圣上交代过,大清举国之兵而来,耗费钱粮无数,切不可空手而回,况且关外劳力急缺,虏获丁口是重中之重,事关大清国运。你们可要想清楚,若是这么走了,待圣上苏醒后,如何向他交代?”

听到这番话,谭泰等人一时语塞,皇太极在病榻上的交代确实如此,济尔哈朗倒也没说错。

吏部启心郎索尼眼珠转了转,站了起来:“郑亲王所言极是。圣上乃圣明之君,高瞻远瞩,他的话万万不可违背,我不敢苟同擅自出关的提议,为今之计,唯有上下一心,击退来犯之敌,接应左右两路大军和虏获的丁口、钱粮后再行出关。”

议政大臣图赖也站了出来,附和索尼:“启心郎说得不错,大敌当前,妄议撤退就是违背圣旨,敌若来,我必战,大清勇士何曾怕过猪羊一般的明军?”

索尼和图赖同样是两黄旗贵族,虽然资历不如扬古利、谭泰兄弟,但职位不低,也有一定话语权。尤其是索尼,因通晓满文及蒙、汉文字,所以皇太极征召其入值文馆,赐号为“巴克什”,二十出头就授一等侍卫,“己巳之变”中曾跃马杀敌,从明军包围中救出了豪格,能文能武,深得皇太极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图赖与索尼私下关系很好,才华虽不及索尼,但父亲是后金五大臣之一费英东,出身名门,累以军功授议政大臣,势力不容小觑。

两个重量级人物的支持,让济尔哈朗精神一振,他顺势定调:“圣命不可违,出关之言可以休矣,传本王令:各部甲兵喂饱战马、枕戈待旦,明日太阳升起时,由谭泰、图赖各领二十个牛录出营,阻敌于外,扬古利、索尼接应,其余人随本王扼守滦州,保护圣上,等待左右两路大军凯旋!”

军令既下,谭泰等人虽然心中抵触,但不敢抗命,众人齐齐起身,应道:“遵命!”

军营开始紧张有序地忙碌起来,牛录章京们轮番巡视自己的营地,甲兵们备好盔甲、武器,养精蓄锐,包衣们来回奔走,搬运器械、给战马喂草料,大战的气息笼罩了整片营地。

同一时间,数十里之外,陈雨与军官们正在作战前部署。

“……此战务必速战速决,不能陷入鏖战,拖得时间越久对我们越不利。”陈雨对众人说,“只要多尔衮、豪格下定决心,彻底放弃丁口和钱粮的包袱,很快就能抵达滦州,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如果拖到鞑子各路大军会师,变成混战局面,让皇太极有机会全身而退,我们此前所有的努力,便会化为乌有!”

张富贵兴奋地问:“所以我们的目标不是砍几个鞑子脑袋,而是取皇太极首级吗,将军?”

“对。皇太极不死,纵使能杀几千上万鞑子,满清虽伤筋动骨,但精气神还在,仍是大明心腹之患。如皇太极战死,满清群龙无首,众人争夺权柄,陷入内乱,则平辽指日可待!”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能阵斩伪汗皇太极,立不世之功,这是何等的荣耀?

陈雨望向蒋邪:“蒋邪,你打仗有一套,点子多,且说说看,如果让你为阵前指挥,一日之内破滦州军营、斩杀皇太极,你会怎么做?”

一日破敌?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根据情报,镇守滦州的是两黄旗精锐,牛录全部满编足额,加上八旗蒙古、汉军旗和朝鲜仆从军、包衣等辅助部队,至少三四万大军,打起来必定是一场苦战,怎么可能一日决胜负,哪怕砍几万头猪,一天之内也未必能做到吧?

蒋邪沉思了片刻,答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要想一日破敌,就不能用平常的法子来打仗。如果让属下指挥,属下会在最后三十里连夜急行军,剪除探马、断其耳目,黎明之前用火箭发动奇袭,使其军营大乱,在其收拢部队列阵之前投入所有部队发动总攻,不及伤亡,毕其功于一役!”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蒋邪的思路称不上神奇,但极具冒险精神,而且带有浓烈的赌博心理。

连夜急行军三十里,对这个时代的所有军队都是极大的挑战,文登营也不例外。虽然在陈雨有意识的锻炼下,充分补充肉食和营养的文登营士兵不像普通人那样夜盲,但步兵为主的军队在这样高强度的行军中掉队的几率会大大增加,造成较多的非战斗减员。

同时,消灭几乎所有的清兵探马,完成遮蔽战场的任务,难度不亚于夜行三十里的急行军。清兵的探马大多是身经百战的白甲兵甚至巴牙喇,个人战斗力极强,与明军夜不收一对一占据明显优势,要想完成这个目标,势必要投入数倍的骑兵,展开不死不休的追逐,伤亡肯定小不了。

最震撼的还是蒋邪提出的总攻计划。利用火箭夜袭敌营,这并不是新鲜战术,当年在辽河之畔的阿济格身上用过,只要攻其不备,酿成军营混乱不成问题。可是不经试探就一次性投入所有兵力,发起不计伤亡的攻击,这完全就是赌博了,这样规模的大战没有调整余地,赢了还好,一旦输了,文登营就会陷入万劫不复。

一片陈默中,陈雨拍案而起:“简单粗暴,不过唯有这样才能奏效,干了!”

他遥指东方:“传令下去,过了丰润县之后,在义丰县略作休整,天黑之后打火把连夜行军。把所有能骑马的兵都撒出去,杀掉每一个出现在视野之中的鞑子马甲,漏掉一个,提头来见!各营炮兵均抽调一半人,带上全部火箭,赶在大军部署完毕之前,黎明时分对敌营发动攻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所有人齐刷刷站了起来,拱手道:“遵命!”

第五百五十四章 夜袭

夜幕降临,喧哗散去,整个大地陷入了寂静,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月光洒落面,照亮了地面的官道。

一群骑兵在月光下前行,也没有打火把,速度并不快,而且没有明显的蹄声,只是发出咚咚咚的闷响,估计是给马蹄裹上了软布。

这些人到了一处树林外时,为首的人一扬手,骑兵全体下马,牵着战马,蹑手蹑脚往树林深处慢慢前进。

隐约的火光在树林中闪烁,几个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议论着什么。火光的照耀下,几人光秃的额头清晰可见,后脑勺吊着一根金钱鼠尾辫,银色的盔甲和顺刀、短斧随意丢在脚边,很容易辨别出是清军的白甲兵。

“……这次退守滦州真不是个好差事,两白旗和正蓝旗在保定、蓟州抓丁口,吃香的喝辣的,细皮嫩肉的汉人女子也不知睡了多少,咱们两黄旗却啥也捞不着,想想就来气!”

一个白甲兵咬了一口兔子肉,恨恨地说。篝火上方架起了木架,横挂着一只剥皮的野兔,油脂不时掉落在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扎布善,你是想睡女人了吧,哈哈。这些牢骚话在外面说说也就算了,万万不可在军营中提起,仔细被人听见告知郑亲王,砍了你的狗头!”

被称为扎布善的白甲兵没好气地回答:“提起又怎样?我是正黄旗的人,郑亲王可不是我主子,要砍我脑袋也轮不到他!咱们出来打探敌情已经好几天了,也不见派人轮换,这一天天风餐露宿的,就不信你们没怨气?”

另一名白甲兵闷声说:“文登营就在几十里之外,军情紧急,消息一日三报,哪来的人手替换?安心熬着吧,等两边大军打起来就用不着……”

话音未落,“呯呯呯”的爆炸声响起,伴随着一阵浓烟,几名白甲兵纷纷应声而倒。

扎布善低头啃肉,一枚弹丸从后脑勺擦过,灼出一道血痕,侥幸躲过一劫。旁边的人却没那么好运了,调侃他想女人的白甲兵被铅弹爆头,血花混合着脑浆溅了扎布善一脸。

反应过来后,扎布善来不及管同伴死活,也无暇考虑敌人从哪里冒出来,顺手抓起脚边的盔甲、顺刀,快跑两步,翻身上马,熟练地砍断系在树干上的绳索,用力一磕马肚子,往枪响的相反方向奔驰。这一系列动作源自平时无数次的战斗经历,完全是条件反射,以至于跑了几十步,口里还咬着一块兔肉来不及吐出来。

身后传来了声音:“漏了一个,赶紧追!”扎布善闻声压低了身子,伏在马背上,防止对方开枪或者冷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大事了,赶紧跑!

月光下,一人一骑仓皇奔出树林,十余骑紧随其后,开始了追逐。

一盏茶的时间后,密集的脚步声响起,树林外的官道上出现了大队人马,手持火把,快速前进。火把形成了一条长龙,放眼望去,一眼看不到边际,也不知道黑暗中有多少人。

吆喝声不时响起:“打起精神,不要掉队,天亮前不赶到指定地点,军法处置!”

脚步声、喘息声、口令声混杂在一起,庞大的队伍急而不乱,有条不紊地往东面行军,远远望去,仿佛一条巨龙在黑暗中蜿蜒前行。

扎布善并不知道身后就是敌人主力部队,他只是不管不顾往前冲,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追兵。同伴都在偷袭中丧命,只剩下自己,落单后面对一群明军夜不收是什么下场,他心知肚明——双方抓舌头都有一整套残酷的方式折磨对手,被俘以后生不如死。

黑暗中,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官道旁的树枝从两侧飞一般滑过,扎布善把速度提到了极致,也不顾不上保存马力。幸好今晚的月亮够大,能见度不错,不至于被沟沟坎坎或者树枝阻挡,但这样一来,摆脱后方的追击也变得格外困难。

一口气跑了好几里,身后的蹄声一直不曾中断。扎布善大口喘着粗气,都快哭出来了——什么时候抓舌头这么不依不饶了,这是要追到大清军营里都不罢休的节奏吗?

他并不知道,同样的追逐在永平府境内遍地开花,明军几乎动用了所有能骑马的人,依靠人数优势发动夜袭并追击,追兵接到的是“不使一人漏网,不死不休”的死命令,所有派出来打探消息的白甲兵伤亡惨重,幸存者与扎布善一样,被数倍于己的敌人追击,除了滦州大营方向,无路可退。

同一时间,滦州清军大营,中军大帐。

趴在案几上的济尔哈朗蓦然从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惶然四顾:“来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名亲随揉着眼睛跑了进来:“大约是寅时三刻吧……主子,莫不是做噩梦了?”

济尔哈朗长吸一口气,喃喃道:“是的,做噩梦了……”

他刚才梦见军营被明军袭击,火光冲天,己方人马乱成一团,马蹄践踏下死伤无数,皇太极也落入对方手中,形势凶险至极,惊醒之后才发觉是场梦。但是梦中的情景太过真实,让他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马上就勒令整个大营增派岗哨加强戒备。

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顺口问道:“各营动静如何?”

“回主子,各营按照军令做好了出战的准备,现在都在睡觉,养精蓄锐,等待日出之后出营。”

济尔哈朗张了张嘴,正想下令各营加紧戒备,防止梦中的情景出现,迟疑一番后又打消了念头。天亮以后就要出战,养精蓄锐备战最要紧,现在劳师动众不仅影响将士的休息,而且会动摇军心,再说自己拿什么向贝勒贝子们解释,因为一场梦吗?

他摆了摆手:“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你下去吧。”

等亲随退出大帐后,他望了望帐外的月亮,摇了摇头,心想,一定是自己压力太大了,草木皆兵,几万人规模的会战,怎么可能会有夜袭,明军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胆量与魄力?

军营依然一片寂静,除了各个营头的岗哨在点燃的火把下巡视,大部分人都在酣睡,为第二天的大战储备精力。

两三里之外,扎布善跌跌撞撞奔跑着,身后几十步是脱力倒地的战马。他几乎已经能看到远方地平线上的灯光,那是清军大营的位置,只要进入大营,就能摆脱后面该死的追兵。

疯了,疯了!扎布善心中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个词。这根本不是抓舌头,是要把清军散布在外围的探马一网打尽,这些疯子,为了一个落单的白甲兵,居然真的追到了对手大营的门口!

追兵们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战马一匹接一匹倒地,沿途已经倒下了一半的马,好在他们都是一人双马,还能维持追击的态势。有人在马背上举起了装好弹药的短管火铳,却被领头的军官一把拦住。

“你傻啊,晚上这么安静,铳声万一惊动了鞑子,咱们一晚上的努力就白费了!”

军官抽出马刀:“全部用刀,不准用铳。在咱们大军抵达之前,一定要把前面的鞑子砍了,阻止他示警!”

一行人纷纷举起马刀,追了上去。因为包裹了软布,马蹄声并不响亮,只有“咚咚咚”的闷响。

听到了后方越来越近的蹄声,扎布善绝望地抽出弓箭,借助月光拉开弓射了过去。

“噗”的一声,一人中箭应声坠马,其余人散开队形,呈扇形包围了过来。

扎布善望了望四周毫无遮蔽的平原地形,自觉逃跑无望,举起顺刀嚎叫一声:“跟你们这些该死的明狗拼了!”

数人围了上来,高举马刀劈了下来。惨叫没传多远,很快湮灭在夜晚的寂静中。

杀戮就在眼皮子底下,但两里之外的大营丝毫未察觉到异样,所有清兵都不知道危险的临近。

半个时辰之后,大队人马蜂拥而至。为了保密,他们提前熄灭了火把,放慢了速度,仅凭月光缓缓前进。无数人影从阵列中飞奔而出,打开木匣子,取出支架和火箭,紧张地布置发射阵地。

月色下,成千上万的士兵开始集结成纵队阵型,前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火箭发射架,一场凶险的夜袭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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