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死弯儿 - xp1024.com
《大明朝的死弯儿》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一节 熹宗全身浮肿告别人间

1627年的天还是大明的天。

起码表面上是这样。

但是一个不安的消息在四处流传:天启帝熹宗病了。说是辽东战事让他总是心太烦,熹宗他老人家又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来扛,结果扛出病来了。

也许人生该放手时就放手,也许政事只是人生众多选项中的一项。也许是这样,谁知道呢?对皇帝来说,他的烦心事不外乎政坛的是非曲直、后宫的家长里短;日子也不外乎春夏秋冬、春华秋实。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必将过去。历史自有历史的潜规则,而皇帝也终将是历史的奴隶。

于是一个旨意开始传出:天下大事,全由阁臣和厂臣们看着办,别再烦我。

熹宗累了,这个酷爱当个木匠、在家具和家国之间暧昧不堪的皇帝决定参透自己的千岁寒,他拿起了《六祖坛经》。

这个旨意很是让大臣们松了一口气,却让魏忠贤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家看着办,我可怎么办?魏忠贤有一种被架到火上烤的感觉,而点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一切都是天意,一起都是偶然。就在半梦半醒之间,魏忠贤一不留神成了九千九百岁。就在去年,浙江巡抚潘汝桢上奏说:“东厂魏忠贤,心勤体国,念切恤民……公请建祠,用致祝厘”。魏忠贤髙兴了,给我建生祠,可以啊,于是朱笔一挥,代熹宗准了潘巡抚的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全国各地,普天同请,魏忠贤的生祠遍地开花:工部郎中曾国桢建生祠于卢沟桥畔;巡视五城御史黄宪卿建生祠于宣武门外;顺天府尹李春茂建生祠于宣武门内;而且建到了皇帝祖坟边上,孝陵卫指挥李之才建生祠于孝陵前;河道总督薛茂相建生祠于凤阳皇陵旁。短短一年中,一共建造了魏忠贤生祠四十处。

魏忠贤感觉很温暖,温暖到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幸福到有一种流泪的感觉,流泪到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长这么大了,见过给死人建祠的,没见过给生人建祠的。不说绝后,也算得上是空前了——不过空前是要埋单的吗?我给谁埋单?谁又替我埋单?

长这么大了,见过给我魏忠贤建祠的,没见过给熹宗建祠的。他是万岁,我是九千九百岁,是不是挨得太近了?我热闹,他孤单。我燃烧了他,还是他燃烧了我?

最重要的,熹宗不动声色地批准我建祠,是榆木脑袋还是大智若愚?他把我捧这么高,是捧得高摔得重还是……

后熹宗时代,谁知我心?谁慰我心?!

魏忠贤流下了两行清泪。

两行淸亮的老泪。

朱由检没想到熹宗会把回光返照的目光投向他这个五弟。

熹宗无后,朱家的江山也只能由他来担当了。

别无选择。人生就是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历史就是别无选择。

一切有生相皆是妄相。

熹宗虚弱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肩膀,一切尽在他的手掌中。

朱由检只是不明白,他这个当皇帝的哥哥为什么对魏忠贤这么好?

我曾经深陷妄想不能自拔,曾经躺在宫殿的地上起不来,是魏忠贤走过来对我说:没事的,我们每个人都一样。你知道吗?在整个朝廷,整个中国,只有他——魏忠贤才敢这么说,才会这么说。所以,不要为难他。他是我的心灵知己。

我知道他很过分,但他这个位置只能由这么一个强势的人来坐。

你——必须靠他来撑起整个大明王朝的江山,哪怕这是最后的江山!

十七年后,当崇祯皇帝朱由检将早生华发的头颅伸进煤山山脚歪脖子树下那个早已经绾好的绳套时,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下午,带着无限复杂、无限悲悯心境即将离世的熹宗对他说的那番话,他清晰地记得这个仅仅当了七年皇帝的哥哥说这番话时的表情:热烈自信,不容置疑,完完全全将它当成政治遗嘱来表达了。

如果这个魏忠贤依然健在,他会是大明的福星吗?也许这江山会是他的,不是李自成的;也许名义上还会是我的,也许。

但有一点朱由检后来是想得很明白了,熹宗说得没错,魏忠贤是强势的,他拥有强悍的性格。这是一个成就霸业的人必须具备的性格,也正因为如此,魏忠贤才将整个帝国的根须牢牢地捏在自己的手里。他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特务网络钳制了百官的生活乃至私生活,从而钳制了帝国的思想以达到诛心的目的。朱由检突然明白百官们为何要争先恐后地给魏忠贤建生祠表忠心了,敢情都有隐私和把柄被魏忠贤捏着呢。这还是朱家的朝廷吗?朱由检惊出一身冷汗。

博弈早就开始了。

魏忠贤的对手是朱由检。

朱由检的对手是魏忠贤。

不对,还有朝廷上的衮衮诸公,那些争先恐后给魏忠贤建生祠的人。

朱由检不确定这些人对魏忠贤的忠诚度,但他可以确定这里面没有对他忠心的人。

朝廷很大,但朝廷再大它大不过人心。

魏忠贤现在就在做着争取人心的工作,发自肺腑的。

他千方百计地要延长熹宗的生命。

从古到今这么多皇帝,他是多么热爱熹宗皇帝啊。熹宗默默地做着木工活,完全信任他魏忠贤的政务处置能力,时不时地跟他说一声你是我的心灵知己。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魏忠贤也真诚地要把熹宗看成是自己的知己。

但现如今,知己已是衰弱不堪,而朱由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正将目光掠过知己那衰弱不堪的身体冷冷地向自己瞥来。

这一瞥,山河破碎;这一瞥,冰火何止九重天。

延长熹宗的生命就是延长自己的生命。

挽救熹宗,有条件要挽救,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挽救。于是,一个聪明的人在最恰当的时间以最恰当的角度切入了进来。他就是兵部尚书霍维华。他进献了一个药,这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仙方灵露饮”。

仙方的做法是:用淘净的米按程序添入水甑中,使锅内的蒸气迅速化为水,滴入银瓶。最后取出滴满的一瓶“灵露”,其实就是米的精华。

米的精华说到底还是米,魏忠贤太知道“仙方灵露饮”是什么回事了。他决定一颗红心,两手准备。魏忠贤找到锦衣卫都督田尔耕,说天要变了,宫廷政变也该搞了。但是田尔耕好像不聪明,他并没有在最恰当的时间以最恰当的角度切入进来。他又找兵部尚书崔呈秀谈话,崔呈秀顾左右而言他,逼急了,冒出一句“恐外有义兵”,一副不合作、不负责、不举报的态度。

这他奶奶的还是我的亲信吗?什么魏党?我魏忠贤无党!

魏忠贤这才知道什么叫人心隔肚皮,这才明白那四十座生祠分明是四十座坟墓。人人都是墙头草,人人心中都有一条底线:你不可突破我的底线,我也进不了你的底线。风物长宜放眼量,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也不是吃素的,爱谁是谁,恨谁是谁,你终究不是我的明天。

的确,熹宗终究不是魏忠贤的明天。这一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二日,年仅二十三岁的熹宗朱由校全身浮肿地告别人间,将大明王朝的一大摊烂事、剪不断理还乱的烦事交给后人处置。

那一刻,魏忠贤心如死水却又充满杀气。

那一刻,十八岁的朱由检充满杀气却又如履薄冰。

因为他深深地明白,他危在旦夕。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二节 魏忠贤出手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哥过世的第二天,魏忠贤就在午门外用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语调宣布:“召信王入继大统!”

信王就是朱由检。“入继大统”就是继承皇位。

这是魏忠贤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当然这个结果也是魏忠贤最不愿意宣布的。

但是世易时移,一切都不得不发生。这是魏忠贤的惆怅。

信王朱由检是怀揣一块麦饼入宫的。

朱由检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饭是可以吃的,有些饭是不可以吃的。

有些饭是可以吃别人做的,有些饭必须吃自己人做的。

朱由检怀揣的麦饼是他岳父家做的。这让朱由检感到放心,因为入宫前皇后(现在应该叫皇嫂了)已经向他预警:别吃宫里的东西——狗急了会跳墙,魏忠贤急了会下毒。

所以,当魏忠贤派来的忠勇提督太监涂文辅皮笑肉不笑地将他领进宫中时,朱由检的眼神是狐疑的。通往登极的道路上到处是陌生的面孔,以及面孔背后那些不可琢磨的神情。朱由检必须提高警惕,保卫自己。

黑夜是漫长的,宫中的形势是紧张的。这一夜,魏忠贤始终没有露面,但是朱由检始终感觉到了魏忠贤的存在。朱由检深深觉得,大明快完了,他分明听到了江山崩裂的嘎嘎声。可以说,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君王是在如此胆战心惊的氛围中继位的,但是他朱由检不幸赶上了。我的黑夜比白天长,我的等待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历史走向。朱由检几乎要落泪了。

赶上了就赶上了,朱由检见招拆招。觉当然是睡不成了,朱由检拿着根蜡烛席地而坐,等待黎明。一个巡视的宦官佩剑而来,他拿过剑来良久地“鉴赏”,目不转睛、爱不释手、旁若无人,直到宦官悻悻离去,朱由检却将那剑死死捏在手中,豪气倍增。为了和夜间巡逻的禁卫人员增加亲和度,朱由检命近侍太监拿酒食来,摆出一副与民同乐的姿态。当然他自己吃的还是岳父家做的麦饼。朱由检狠狠咬着冰冷的麦饼,笑看众人的饕餮,相信自己的明天一定会更好。

而这一夜,魏忠贤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因为他不确信他的明天是不是会更好,甚至他不确信他还有没有明天。

其实每一个明天,太阳都依旧会升起。

很多人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原因无非是两个:一,他死了;二,碰上阴天或下雨了。

已经是崇祯皇帝的朱由检虽然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但是这太阳却蒙蒙胧胧。

因为魏忠贤还活着,这就使得大明的太阳看上去不那么光辉灿烂。

更要命的是,在魏忠贤的旁边,有一个叫客氏的女人还活着,这就使得大明的太阳看上去更不那么光辉灿烂了。

这个客氏,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因为她曾经是熹宗的乳母兼保姆,还是他的性启蒙者;后来她是魏忠贤的情妇兼死党,是其利益共同体。在熹宗时代,客氏是以熹宗的乳母兼保姆身份留在宫中的,但是秽闻传出,外廷官员舆论四起,强烈要求客氏从宫中迁出,熹宗首鼠两端,不置可否。魏忠贤以一人PK千万人,终于留得客氏在宫中,而客氏也终于以其强悍作风打造了她的乳母传奇:每外出,必八抬大轿,有闪让不及者,立马打死。很多百姓为此付出了代价,很多官员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给事中朱钦相、倪思辉上疏指责这种女强人作风,被罢官;御史王心一上疏救他俩,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魏、客二人构成了大明官场的最佳男女铁血组合,更要命的是熹宗也友情加入,使男女双重唱变成了男女三重唱。每逢客氏生日,熹宗再忙也要亲自前往祝贺。于是一边山呼万岁;一边高呼老祖太宗千岁。当然少不得还要喊一声魏忠贤九千九百岁。

这是大明王朝的铁三角。熹宗已去,铁三角去了一角,但依旧坚固无比。

是动魏忠贤,还是动客氏,或者两个一起动?

崇祯会给出怎样的答案呢?

他看上去悲伤无比却又淡定从容,送走了先帝又册封了后妃,一个都不少却也一个都不多。该赏的一定要赏,该罚的也一定要罚,是谓赏罚分明。但唯独对魏忠贤和客氏,他“摘”出来拎到一边,对弹劾魏、客及其党羽的奏章看都不看,置之不理。

对魏忠贤和客氏,崇祯的态度是不赏也不罚。

沉默。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是阴得能滴出水来的沉默,但也可作另外一番解读:优待魏忠贤,这是熹宗的政治遗嘱。也许,崇祯不想做让先帝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的事。

崇祯无法言说。他没有心灵知己,他是孤独的君王。在这空旷的紫禁城里,他是整日与几百个心怀鬼胎的大臣们朝夕相处的孤独的君王。在最热闹的地方他最孤独。他的黑夜的确比白天长。

一切都寂静得可怕,犹如下围棋进入了长考。对手沉沉睡去,而倒数读秒的声音却滴滴答答清脆可闻。还有下一步吗?他是就此放弃还是在最后一秒钟投出胜负手?一切无从知晓。他在等什么,等我魏忠贤露出破绽还是在等待戈多?

崇祯背过身去。

魏忠贤迟缓地出手了。

在熹宗过世仅仅八天之后,九月初一,魏忠贤向崇祯提出辞去东厂总督太监的职务。

这是以退为进,这是叶落知秋。

崇祯出手很快:不许。

魏忠贤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匍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来,接触到了崇祯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什么啊?什么都没有。

崇祯看向魏忠贤的目光是空洞无力的。魏忠贤在那里面看不出崇祯的喜怒哀乐。

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拥有如此老成的目光,这让魏忠贤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他很快出了第二招。九月初三,客氏请求从宫中迁回私宅。

这一次,崇祯犹豫了好长一阵时间,才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准奏。但是在魏忠贤听来,这两个字如洪钟大吕,在他耳边爆炸开来——到底是动手了。想当初,熹宗在时,多少人想把客氏从宫中迁出而不得,现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客氏却不得已要挪位了,看来这是崇祯要把我魏、客二人分而治之啊……魏忠贤揣摩着崇祯的用意,借擦汗之际偷眼向他瞧去,却不料看见崇祯的双眼正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三节 政治是什么?

这世界上有一种骨牌叫多米诺骨牌。任意的两张骨牌都站在互相照顾得到的位置上,形成团结就是力量的态势。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成千上万的骨牌犹如长城般蜿蜒曲折、蔚为壮观。

但是只要轻轻地给出第一推力,一切就都改观了。

客氏出宫似乎成了魏忠贤骨牌的第一推力,难道一切就此改观?魏忠贤冷笑一声——我差不多把整个大明朝的官员都打造成魏忠贤骨牌了,怎么,你崇祯想豁出去玩?可以!只要你赔得起大明朝的本钱,咱们大家一起玩完!

九月初四,因为巴结魏、客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体乾作垂垂老矣状向崇祯提出辞职申请。按《大明律》,司礼监掌印太监位在掌东厂太监之上,但王体乾为了巴结魏忠贤,平素竟甘愿屈居其下。现如今,作为堂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主动跳出来为魏忠贤骨牌充当牺牲品,明摆着是向大明朝的皇家权威叫板……崇祯闭上了眼睛:这就是大明朝的官吏队伍啊。他分明听到了魏忠贤的冷笑声——一起玩完!一起玩完!

当然了,崇祯是绝对不会陪魏忠贤一起玩这个火的——大明朝的宫殿,还轮不到你魏忠贤来烧。18岁的崇祯以无比诚恳的态度挽留了王体乾。他甚至说了这样的话,皇位可以不做,老王绝不能走,他推心置腹、声泪俱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竟感动得老王发自肺腑地表忠心,就差说出是魏忠贤在背后指使他这么干的了。

这一回合,算是崇祯赢了,魏忠贤在心里也是忍不住要叫好:这皇上,孙子装得比我还到位。所谓大丈夫能忍人所不能忍,看来这大明朝不是我的就是他的了。

的确,这世界上的事说到底是人心的事。人心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小到没心没肺;大到没边没沿。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人心也有七十二种变化。大明朝的官员那是何等的火眼金睛。别的本事没有,洞察人心的工作天天在做。几百个人,整天在一个大房子里挤着挨着,你琢磨我,我琢磨你,任何的风吹草动、风生水起、身未动意先动,那是一眼便知。

大明朝的官员,真是太有才了。

崇祯很快就感觉到了他们才气逼人。九月十四,右副都御史管南京通政司事杨所修义愤填膺地站出来,弹劾魏忠贤的亲信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等人,说他们不孝,父母过世了不在家丁忧,有违崇祯刚提出来的以孝治天下的施政纲领。他同时弹劾吏部尚书周应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混日子,提拔官员老是在搞平衡、和稀泥,“做人的底线到哪里去了?为官者的良知到哪里去了?”

崇祯马上就明白,杨所修太他妈的有才了。眼毒,一眼就看出我挽留王体乾的口是心非;脑瓜灵,知道我跟魏党誓不两立,马上就弹劾魏党的一干人等;主意绝,将魏忠贤先“摘”出来,以跟魏党无关的理由将他们放倒。

但是,真能放倒吗?是今天放倒还是以后放倒?放倒以后会不会留下政坛后遗症?崇祯在思考,官员们屏住了呼吸。

只可惜,魏忠贤是不容崇祯思考的,他马上提醒了崇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这些官员父母过世了不在家丁忧都是因为先帝夺情而留任的结果,对这样尽忠体国、公而忘私的官员,不但不予以表彰反而一棍子打倒,这以后朝廷的工作还要不要人做了?而吏部尚书周应秋,那绝对是坚持原则的好官,那杨所修不就是他老人家提上来的吗?

魏忠贤的话让崇祯很难反驳。魏党真是根深叶茂啊!一刻钟后,崇祯宣布退朝,没有留下任何旨意。于是满朝文武官员都知道了崇祯的为难,也知道了局势的微妙之处。山雨欲来风满来,崇祯和魏忠贤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死磕,成了众官员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成了他们权衡自己进退之道的风向标。也许一切会在明天发生,也许在他们有生之年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将带着巨大的悬念和好奇心长眠于九泉之下,让他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也许会这样,谁知道呢?

政治是什么?政治是交易是妥协是忍人所不能忍是飞黄腾达是身败名裂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江山易色是人头落地是美人计是思危思变思退……

是崇祯茫然的眼神。

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个传了十六代的江山。十六个列祖列宗在遥远的天国缄默不语,崇祯在已显苍凉的紫禁城里梳理着大明朝的一地鸡毛。

遭到弹劾的崔呈秀等人几天后小心翼翼地上疏,请求辞官回乡守制,以尽孝道,以全圣名。崇祯一声冷笑:以全圣名?全谁的圣名?全了我的名那就毁了先帝的名,是先帝夺情留任在先,我总不能将以前的行政逻辑链都一一打碎吧?!魏忠贤心何其毒也……还有老好人周应秋也上疏要求辞官归故里。呵呵,你们都有退路,唯独我这个皇上没有退路。不行,都一起熬着吧,看谁熬得过谁?不许!

结果,杨所修弹劾的几个人没一个有毫发之损,相反的,杨所修本人倒受到崇祯的呵斥。这种种在非魏党官员看来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一再上演,让整个大明官场一时摸不清崇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当然,这中间也包括魏忠贤。

崇祯是真给我面子吗?他为什么给我面子?是怕我三分呢还是猫捉老鼠?魏忠贤决定再探虚实。

这一次,他又亲自出手了。九月二十五,魏忠贤满脸羞愧地向崇祯提议,个人崇拜要不得,请求皇上停止各地为他建造生祠的活动。为了郑重其事,目不识丁的他还让一个字写得好的亲信为他写了一本奏疏,叫《久抱建祠之愧疏》。崇祯看了,淡淡批复道:以前建的算了,以后不要再建了。

既往不咎?魏忠贤对这个批复琢磨了半天,还是不能肯定是不是这个结论。也许崇祯在等一个机会。什么机会,不早给他了吗?干嘛不要?他到底打算怎么整我?真是婆婆妈妈!魏忠贤真是想不通。

当然,崇祯不给个痛快话魏忠贤是睡不着觉的。几天后,一场针对杨所修的反扑运动开始了。你崇祯不是责备杨所修了吗?那好,咱们来个升级版,把杨所修的问题批深批透。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上疏大声疾呼:皇上啊,杨所修背后有人,东林余孽正遍布长安,欲因事生风。不抓是不行了,东厂、锦衣卫应该立刻出洞,不……出动!

崇祯看了奏疏,淡然一笑:想把水搅浑。小子,水早就浑了,还用搅吗?现在人身上最不可靠的器官就是眼睛了。党派之争是看不出来的,需要感觉出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着什么急啊。

什么东林余孽?这个世界上有东林余孽吗?要有,那也是弱势群体。我说了杨所修两句,你魏忠贤的人马上就把帽子扣过来。做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崇祯以一个优美的角度将奏疏斜斜地扔到墙角,看夕阳的余晖透过门帘一点点地将那奏疏覆盖,少年老成的崇祯有了一种难与人言的快感。

史载,崇祯短暂的一生不喜女色,他生命中唯一的快感就是“与人斗,其乐无穷”。与魏忠贤的角力让他的帝王智商得以一步步开发出来,这让他欣喜若狂、感慨良多。

魏忠贤很快就知道了崇祯是以怎样一个优美的角度将奏疏斜斜地扔到墙角的,这就是网络的好处。作为大明帝国网站唯一的总CEO,魏忠贤太知道信息的重要性了,尤其是与崇祯有关的信息。孙子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怎样知己知彼,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网络,他无所不至的东厂耳目。

魏忠贤知道他要付出代价了。

血酬就是潜规则。崇祯无非是想嗜血,那就拿去好了。

当然,这血不可能是魏忠贤的,而是兵部尚书崔呈秀的。

魏忠贤掂量了一下,觉得作为他魏忠贤的得力亲信,老崔的分量是够了。

祭旗,一定是要拿得出手的东西来祭;祭旗,也一定是要舍得拿出手的东西来祭。

崔呈秀不幸这两项都符合了。

其实,一直以来,魏忠贤对亲信都是力保的。

这是一个团队之所以有凝聚力的最后一道底线。

这次魏忠贤之所以要弃崔,实在是因为老崔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站好队、跟对人。

要他起事,说什么“恐外有义兵”,我要你做兵部尚书干什么?就是专门镇压义兵的啊!

所以,对不起了,老崔,是你对不起我在先。上次杨所修参你时我之所以要保你,那也是不得不保——他参的是我魏忠贤一支队伍啊,我也不是专保你一人。你别以为我心慈手软,我狠着哪!

十月十三,魏党骨干分子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呈万言书,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说他买官卖官,贪污受贿,坏事干尽;同时赞美魏忠贤,说他基本上算得上是一个忠臣、能臣,没有被腐败分子崔呈秀拉下马。魏忠贤也趁机做了自我检讨,承认自己有时候误听崔呈秀一面之词,犯了一些小小的错误,今后一定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崇祯不语。他心里明白:如果上次陈尔翼上疏使的是以攻为守的策略的话,那这次杨维垣玩的就是丢车保帅之计。呵呵,三十六计都要跟我玩一遍啊,我且看你魏忠贤如何一一地玩下去。看着魏忠贤一脸真诚地告白,崇祯一再地摇头:不不不,都是好人,别再互相攻击了。兵部尚书崔呈秀无罪。还有你,杨维垣,别再做杨所修第二啊!

但是,五天之后,杨维垣还是做了杨所修第二,继续攻击崔呈秀,同时深度美化魏忠贤。崇祯感到有些意外。在大明官场,很少有这么不识时务的官员。他这是死谏啊,为什么?难道做魏忠贤的炮灰就这么好玩?

拿下?还是不拿下?这是一个问题。

拿谁?拿杨维垣还是拿崔呈秀?这同样是一个问题。

要命的是这次杨维垣给出的关于崔呈秀的呈堂证供太他妈精确打击了。时间、地点、人物、细节、情节,栩栩如生、真实再现。

更要命的是崔呈秀听完这些低头不语,几乎是默认了。

那就拿吧。崔呈秀被免除一切职务,回老家闭门思过。

魏忠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交易完成了。崇祯惩罚了崔呈秀而没有惩罚他魏忠贤,这是他俩之间潜规则的胜利。

壮士断臂,臂断了,壮士还是壮士。

魏忠贤悲壮地安慰一下自己,发誓要东山再起。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四节 崇祯的两难选择

但是声浪已经开始了。

前面已经说过,大明的官员是何等人物?叶落知秋、管中窥豹玩的就是于细微处见真章。

真章是什么?

真章就是——他们虔诚地以为,崇祯出手了。

崇祯怒了,该出手时就出手。

这是他们——大明的官员关于崔呈秀事件的全部理解。

崇祯怒了,他们也要跟着怒。怒主子之所怒,怒主子之不方便怒,这是做臣子的本分。

主子不方便怒的是什么呢?

无非是以什么方式、什么理由把魏忠贤拿下。

十月二十二,工部主事陆澄源上疏弹劾魏忠贤,说他拉帮结派,党羽遍布神州,“尽废君前臣名之礼”,是可忍孰不可忍。崇祯听了,低头不语,不置可否。

两天后,兵部主事又上疏弹劾魏忠贤。兵部的人比较粗野,对崇祯迟迟不处罚魏忠贤觉得不可理解,言辞之激烈那是相当的不满。同时妄度圣心,说崇祯肯定是因为先帝所托不忍下手。

崇祯听了,还是低头不语,不置可否。

十月二十五,刑部员外郎史躬盛贴出了大字报,历数魏忠贤的罪行: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

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

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

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

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

这些罪行看得满朝文武大臣哭声一片,一个个痛不欲生,几乎只要崇祯一声令下,他们会马上上前摁住魏忠贤灭了他。

但崇祯还是低头不语,不置可否。

魏忠贤真切地知道崇祯的两难选择,如果没有先帝临死前有所托的话,他崇祯早就拿魏忠贤开刀了。现在,他必须给崇祯内心波涛起伏的情感世界加加温了。

午夜时分,崇祯没睡,魏忠贤也没睡。

他们两人站在了一起。

旁边没有第三人。

怎么样,说说你的真实想法吧。

我对先帝是忠心一片,对您是一片忠心。

那这满朝官员为什么对你非议这么多啊?给我一个理由先。

忠心需要理由吗?

非议需要理由。

这世上人无完人。只要做事,就有非议。

若有非议,必有难服人心之处。

可皇上您也被臣子们非议啊!

非议什么?

说您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你希望我硬起心肠吗?

皇上圣明!

皇上……

做人难,做臣子难,做皇上难,做不被非议的皇上,更难!皇上!

你走吧。

皇上!!

住嘴!你马上走……

午夜时分,崇祯没睡,魏忠贤也没睡。

他们两人再也不可能入睡了。

崇祯的问题是下不下手的问题。

有一千个理由可以下手,只有一个理由不能下手。

那就是先帝注视他的眼睛。

死者为大。

心灵知己云云,崇祯宁可相信那是呓语。

但是以孝治天下,却是崇祯不可突破的底线。

是继续养虎为患以循孝道,还是石破天惊你死我活,做一个背负千古骂名我行我素的皇帝?崇祯首鼠两端,茫茫然不知所措。

而魏忠贤的问题是要不要反了他娘的问题。

作为大明帝国网站唯一的总CEO,魏忠贤可以下达摧毁的指令。浪奔浪流梦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但是且慢!

崇祯如果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因为军队不在手中,崇祯刚刚任命了他的兵部尚书。

特务系统虽然可以逞一时之勇,但比不上军队的厚重扎实、后发制人。

再忍忍吧,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真正成大事儿。

只是,魏忠贤不知道他还有多少时间。这将决定他的等待有没有价值。

官员们进一步给他施压了,倒魏运动此伏彼起。

十月二十六,继刑部员外郎史躬盛贴出了大字报后,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员——海盐县贡生钱嘉征上疏揭发魏忠贤之十大罪状。与史躬盛动用众多形容词来指责魏忠贤有罪的议论文不同,钱嘉征写的是说明文:什么罪,哪年犯下的,人证、物证以及对国家造成的危害一一罗列其中。唯其冷静的文风,方显其理性、公正;唯其翔实的披露,方显其真实、有说服力。崇祯看完奏疏后,下了一道旨:把魏忠贤叫来,念给他听听。

魏忠贤面如死灰地听完之后,半天说不出话了。

崇祯火了:说说吧,不会都默认了吧。

魏忠贤说他无话可说。

崇祯把玩着奏疏:你知道这奏疏里面哪一句话让我最忍无可忍吗?

厂臣不知。

崇祯咬牙切齿地念道:……奉谕旨,必云“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乎?

厂臣不敢。

什么不敢!你敢得很!

那是先帝这么称呼厂臣,厂臣受之有愧。

崇祯把奏疏扔给魏忠贤:回去好好读读吧,读个明白,明白什么叫为人臣子。

魏忠贤抱着奏疏毕恭毕敬地往后退,一边退,心里一边窃喜:为人臣子、为人臣子,看来我还是继续可以为人臣子的。

你要明白,你是先帝的心灵知己,不是我的什么心灵知己;你更要明白,朕与厂臣是绝对不可以并列的,绝对!

这是魏忠贤出门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崇祯的语调已经可以用“咆哮”来形容了。魏忠贤不确定这场风暴是不是就此结束了。也许该写一份检讨书了。就让一切开始于文字,结束于文字吧。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五节 大明朝的脸不能不要

徐应元,原信王府太监。当崇祯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他就开始伺候这位主子爷了。可以说他是看着崇祯长大的,深知这位主子爷的脾气。就在魏忠贤企图以检讨书蒙混过关的时候,他及时发出了预警。

这是最后的时刻,也是最关键的时刻,所谓雷霆雨露莫非王恩,您可千万别看走眼了。

怎么办?凉拌!赶快称病走人吧……走快了,还能全身而退;要走慢了,您老人家也就别走了。

魏忠贤还在犹豫。他还想写检讨书,还想以最小的代价以图自保。

到底怎么办,您老人家回府自个儿慢慢琢磨,出了这个门,千万别说你来过我这儿。

不至于吧?

不至于?我告您,就这世道,也就我徐某人还有古道热肠,还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多少人现在是上赶着插朋友两刀啊。要不信您往这大明的官场走走,还有第二家府第为您洞开大门吗?出了这门您也就孤孤单单一个人往回奔吧!

徐应元说的没错,现在整个大明官场那是处处鸦雀无声、人人关门谢客。魏忠贤形单影只地在长安街上一路狂奔,路人避之唯恐不及。一切都结束了,人生也就这样了。谁说风景总是在远方?远方无风景,远方是荆棘遍地的陷阱。世事变幻莫测、繁华转眼成空,魏忠贤收拾旧行囊,倦鸟思归地跪在崇祯面前,提出了告老还乡的请求。

崇祯闭上眼睛。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个老东西,现在开始思退了。

给不给退路?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退一步会不会放虎归山?

崇祯:你真想还乡?

魏忠贤:是。

崇祯:你一个太监,还什么乡?!

魏忠贤:……

崇祯:你恶事做尽,还了乡,以后死了还能进祖坟吗?

魏忠贤:请求皇上给魏某指一条生路。

崇祯:这样吧,你到凤阳去看管我们朱家的祖坟吧。这辈子,就别再回宫里了。

魏忠贤整个人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谢主隆恩!

两天以后,明白过来的崇祯愤怒地出手了:徐应元被贬到显陵去当差,紧接着魏忠贤被勒令必须在十一月初一离开北京火速前往凤阳祖陵。崇祯还为此专门下了一道谕旨,严辞呵斥魏忠贤:朕思忠贤等不止窥攘名器、紊乱刑章,将我祖宗蓄积贮库、传国奇珍异宝、金银等朋比侵盗几空;本当寸磔,念梓宫(先帝棺材)在殡,姑置凤阳。(客、魏)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其冒滥宗戚倶烟瘴永戍。崇祯还下令,把魏忠贤的生祠全都拆了,折价变卖资助辽饷。

本当寸磔……本当寸磔……魏忠贤突然觉得崇祯有些过了。作为先帝爷力保的人,崇祯不给我面子那就是不给先帝爷面子啊。什么以孝治天下,说到底人人都是心藏大恶。魏忠贤在万历十七年自阉后入宫,见识了宫中的人事春秋,领略了人心的最黑暗、最无耻处,知道高手过招,讲究的就是以势易势。魏忠贤的势是什么,崇祯的势是什么,这都是要火拼以后才知道结果的。如今,火拼尚未开始,崇祯就来了个黑虎掏心,也太不把他魏某人放在眼里了。

魏忠贤出手了。这是迟到的出手,也是最具有挑衅意味的出手。拜托,在庙堂混,大家都要讲面子的。你是皇帝了不起啊?我是太监头子我怕谁?乞丐急了抱成团,太监急了也不含糊!

魏忠贤出京了,浩浩荡荡地出京了。紫禁城里上万名太监如丧考妣,匍匐在地号啕大哭;一千多个卫队随从全副武装、鸣锣开道,魏忠贤面无表情地坐在轿子里高昂着头,脸色铁青铁青的;身后,四十辆大车拉着他的全部身家缓缓地碾过长安街。北京城当时看魏忠贤出京的几乎占了这个城市的一半人口。有野史说那一天一共走失小孩十三名,发生偷盗事件六十五起,一百六十八名妇女受到性骚扰,二千三百七十六名失意男子被河东狮吼。

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结果是有一个人动怒了。

这个人就是崇祯。

如此的“籍没入官”?我大明朝的官员为什么执法尺度就这么宽呢?

如此的浩浩荡荡,他魏忠贤不仅是在打我的脸,而且是在打大明朝的脸啊。

我的脸可以不要,大明朝的脸不能不要。

曾经有一个本当寸磔的人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寸磔他,直到他溜走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苍能给我再选择一次的机会,我要说:魏忠贤,我寸磔你;如果一定要在寸磔前面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马上!

十一月初六,魏忠贤庞大的队伍走到阜城县南关的时候,崇祯的谕旨已经是如影随形地跟到了:……岂巨恶不思自改,辄敢将畜亡命,自带凶刃,环拥随护,势若叛然。朕心甚恶……但是,崇祯终究没有等到寸磔魏忠贤的机会,魏忠贤抢先一步自缢了。尽管在此后的岁月里崇祯寸磔过袁崇焕等人,但没有机会寸磔魏忠贤,竟成了他终生的隐痛。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六节 一本书挡住了去路

大明的天忽然亮了不少。

十八岁的崇祯觉得青春真好。虽然边事隐约有不和谐的声音传进来,但是边事纵有天大的麻烦,它大得过魏忠贤的狼子野心吗?大明的江山只要朝廷不出问题,那就没问题。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曾益其所不能……崇祯长叹一声,缘分哪,大明朝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我出山了。同样都是皇帝,我和我大哥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当然,干掉魏忠贤,只是崇祯帝业的第一步。此后,长达一年多的政治清算风潮被操盘手崇祯整得是风生水起,不亦乐乎。

已被罢官回家的崔呈秀又被热炒。一个传说在朝廷上下被传得有鼻子有眼:先帝刚死,众大臣进宫哭祭,魏忠贤单独召见崔呈秀,两人关起门来嘀嘀咕咕半天。魏忠贤说兄弟反了吧,崔呈秀说大哥再等等,恐外有义兵。就因为崔呈秀态度不坚决,魏忠贤才把他抛出来当替死鬼。不过话是这么说,崔呈秀也不是什么好鸟,这种人留着实在是个祸害。他当过兵部的头,别看他下野了,在军队里还是有影响力的。

十一月初九,魏忠贤上吊身亡仅三天,户部员外郎王守履上奏折揭发崔呈秀可杀罪状N种。什么借口铸钱,假传圣旨,那罪行多了去了。崇祯来不及看完就下谕旨:给我一查到底,严惩不贷!

于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紧急行动起来,在崇祯的眼神示意下,大明国家机器成了爱国者导弹,精确而不容置疑地砸向崔呈秀。崔呈秀也深深地明白,什么叫唇亡齿寒。人生……人生说到底也就那么回事,起承转合水到渠成峰回路转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是自己总以为花好月圆会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唉,看来该认命时还得认命。十一月十一,崔呈秀吃了他人生中最豪华的一顿盛宴,死死抱着他极欲挣扎而去的二奶萧灵犀,双双喝下砒霜,一起往西方极乐世界而去。

当然了,客氏也别想逃过爱国者导弹的追击。六天后,客氏被押回宫内浣衣局隔离审查。审查结果是触目惊心的:除生活作风问题外,客氏还犯有叛逆罪,她采用不正当手段令八名宫女在短时间内怀孕,试图抢在先帝过世之前生出一个男婴来,然后来个吕不韦的故事之明朝版,使大明江山不知不觉间变了色而众人却浑然不觉。幸好先帝英明,抢在男婴生出来之前果断先断了气,这才使得大明江山一死永固。

客氏很快就恶有恶报了。明史载:(客氏)招供后,立时被笞死,其子侯国兴逮人锦衣卫诏狱。几天后,侯国兴也被处死了。

毫无疑问,崇祯的雷霆手段显示了一个血气方刚青年人的决绝。他深深地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以为中兴大明指日可待。但是他错了,一本书在最关键的时候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本书叫《三朝要典》。

《三朝要典》是魏忠贤的作品,以魏氏眼光点评了万历、泰昌、天启三朝发生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曾经在这三案中受到非议的人被魏忠贤一一表扬,结果这些人多投奔魏忠贤门下。相反的,当年主持审查三案的高官杨涟、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被重重打击,活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有的索性就死掉了。

现在,魏忠贤已死,按照崇祯的雷霆手段,拨乱反正的工作那是势在必行,但是要命的是《三朝要典》的身份有点特殊。他虽然是魏忠贤的作品,可是先帝在上面写了个序,是为“御制序”。如何对待先帝钦定的这部著作,崇祯颇有投鼠忌器的感觉。

他已经违背先帝遗愿拿下了魏忠贤,现在还要进一步违背先帝遗愿拿下先帝钦定的这部著作吗?崇祯颇费踌踏。整个大明王朝一时间也人人忌谈《三朝要典》,人人心头都有一层窗户纸。

1628年,也就是崇祯元年,三月,南京兵部武选司主事别如纶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兵部的人说话就是毫无顾忌,大声嚷着《三朝要典》上那些奸邪的小人都成了先帝钦定的理学节义之士,而当年在魏忠贤指使下,那些迫害杨涟、左光斗等人的所谓供词,都堂而皇之地载在要典上,这不荒唐吗?还有,崔呈秀已经被定罪抄家,他的一篇疏文还赫然列在要典篇目上,这不与皇上的圣意相违背吗?改!这《三朝要典》是非改不可了。

崇祯不置可否。当然说得更准确一些,他是在优柔寡断。别如纶的话无疑把他和先帝置于矛盾的境地,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在他的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以孝治天下,他不希望自己在世人眼里是一个不孝不仁之人。

但是,如果不动《三朝要典》,拨乱反正工作就没法进行。不说别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这些在朝廷和民间都颇有声望的人怎么平反?还有,谈到修改《三朝要典》,怎么改?是整体肯定还是部分肯定?是肯定魏忠贤的还是肯定先帝的?要命的是,他们两个作为心灵知己,基本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哥,你真他妈好糊涂!

这边崇祯还没拿定主意,那边又有大臣火上浇油。一个月之后,翰林院的侍讲倪元璐又上疏死谏,说《三朝要典》是魏忠贤借史杀人的产物,从整体上而言是一本毒书,完全没有修改价值,如若修改,反而让世人误以为皇上在部分肯定魏忠贤,适得其反。所以他的意思是在全国范围内销毁此书,然后由翰林院重写一本《天启实录》,以正视听。

怎么办?这事看来还不能冷处理。崇祯夜夜失眠,头痛不已。

按明朝的官场程序,臣工们的奏疏一般先进内阁,由内阁开会讨论后再代皇上票拟谕旨,最后皇上若无不同意见只需朱批就可以了,是谓为皇上分忧。倪元璐的奏疏送进来以后,内阁辅臣来宗道脸上就不好看了,翰林院的侍讲只不过是喝茶清谈的闲职,没事接这烫手的山芋干嘛?你倪元撕一反革命口淫犯过完嘴瘾就完事了,我接下来这工作就不好干了:我怎么代皇上票拟谕旨?皇上这还没主意呢我替他老人家拿什么主意。更要命的是地球人都知道我跟魏忠贤、崔呈秀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你……你这不把我往火上烤吗?我老来怎么表态都不合适。

老来毕竟是老来,知道做副手的学问——不表态就是最好的表态。于是,内阁辅臣来宗道如是代皇上票拟谕旨:这所请事关重大,著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老来的这一票拟,就像一个太极髙手在玩推手,轻轻地将一定时炸弹扔向了大明官场,每个人都在爆炸声中做出自己的本能反应。首先,作为清谈机关,翰林院的反应最为激烈。同样是翰林院侍讲,却也帮派林立。侍讲孙之獬仿佛成了倪元璐的天敌,抱着《三朝要典》跑到内阁哭得如丧考妣,说《三朝要典》绝不可毁,先帝的御制序岂可投之于火,谁毁《三朝要典》谁就是大明朝的贰臣、逆臣!哪怕皇上也不行,“于祖考则失孝,于熹庙则失友”,皇上何必如此狠心下此辣手呢?!御史吴焕马上针锋相对,说这是以“御制”二字压皇上无所作为啊,侍讲孙之獬出言不逊,包藏祸心,请皇上赶快将他抓起来!而协理戎政兵部尚书霍维华屁股也不那么干净,当年翻三案的时候他正因为处处迎合魏忠贤才得以步步髙升。在《三朝要典》里他是正面形象,如果真的来一个《天启实录》,恐怕今后的大明舞台就没有他的角色了。因此霍维华上疏说原则上同意孙之獬侍讲的讲话,御史吴焕才是包藏祸心,请皇上赶快将他抓起来!

崇祯看着这一干人等的表演,头痛更加厉害了。给我给我一双慧眼吧,让我把这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他叫来来宗道,让他给个明白的判断,来宗道说一切听主子的,崇祯把眼睁得牛卵大说现在主子想听你的了。

来宗道趴在地上:不敢。

什么不敢?你敢得很!我问你,你的票拟给我看了吗?所请事关重大,著礼部会同史馆诸臣详议具奏?好大的口气!我说过这话了吗?!

我这也是替皇上分忧。皇上龙体不适,夜夜头痛……

我还没死呢!

还有,你给御史吴焕的奏疏是怎么写票拟的,说翰林院侍讲孙之獬是?不必苛求,还说他已经回老家了,拜托,出来混撒个谎不要这么弱智好不好?

来宗道浑身已经软得不行了。崇祯看向他的眼神像刀子似的:我看你就是魏党……

来宗道主动把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来,双手举向崇祯,意思是我辞职,我辞职还不行吗?

崇祯:你那帽子我不接,脏。你不知道我有洁癖吗?

五月初五,崇祯决定销毁《三朝要典》。下这个决定之前,他跪在列祖列宗的遗像前,特别是跪在熹宗的遗像前,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确,崇祯是个有洁癖的人。精神洁癖。要命的是,连崇祯自己也想不到,一个皇帝的精神洁癖会对这个国度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在今后的十七年中,精神洁癖患者崇祯让大明江山从自己的手中一点一点地丢失,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就不归来。他责备“臣皆亡国之臣”,自己独善其身却不得善终,真是令人扼腕叹息、浮想联翩、心情复杂、爱恨交加。崇祯由此成为中国最有气节却在精神气质上最像猫的皇帝。猫的一生围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至死方休,崇祯也是如此。

此刻,崇祯觉得自己是个悲剧英雄,力挽狂澜却又要背负千古骂名。他拿着《三朝要典》对着火盆欲扔未扔的姿势是那样的经典,令人潸然泪下。那毫无疑问是个凤凰涅槃的举动,大臣们早就哭成一片了,崇祯却觉得那哭声还不够凄惨、响亮,显示不出他这次行动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幸好有倪元璐这个反面典型死死抱着崇祯的双腿作抢夺状,才让崇祯的表演有了对手戏,他用脚踢倪元璐,倪元璐表演也很卖劲,百踢不走,令崇祯很有成就感。

当《三朝要典》真的在火盆里熊熊燃烧之时,整个大明王朝突然哭声震天,众官员猛地醒悟过来,这皇上真的不是在做秀,他奶奶的,来真的了。

一个时代就这样在火光中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又猝不及防地开始了。会有多少旧人哭,又有多少新人笑,一切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间。但是,皇上准备好了吗?他真的明白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了吗?

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皇上今年十九岁,虚岁。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七节 崇祯偏头痛的老毛病发作了

火光过后,崇祯雷厉风行,先后拿下了杨维垣和霍维华。杨维垣在抛出崔呈秀企图自保的时候,崇祯就看出他只不过是颗棋子,一过河的卒子。过河的卒子是没有明天的,当魏忠贤弃子认输之后,所有的棋子在刹那间都没有了意义。还有霍维华,传说中的魏忠贤五虎之一,从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摇身一变为协理戎政兵部尚书,没有魏忠贤的背后推手,他霍维华何德何能啊?!拿下,都拿下!

但是,让崇祯感到奇怪的是,抓了杨维垣和霍维华后,朝廷反而静悄悄。他所期待的百官们争先恐后揭发魏党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观望什么?他们在害怕什么?

一个可怕的猜测让崇祯突然惊出一身冷汗——难道满朝文武大臣都是魏党?狗咬狗一嘴毛,所以才互不撕咬?

但很快,崇祯否决了这个猜测:前一阵的倒魏运动中翰林院的人表现还是很不错的,起码在大明官场,翰林院还是一块净土。

可为什么只有翰林皖这样的清水衙门能这么做呢?其他部门的官员要么为魏党开脱,要么作壁上观。什么意思?两任兵部尚书都跟魏忠贤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魏忠贤有三座生祠都建到我朱家的祖坟边上了,可想而知这满朝文武大臣的屁股都坐到哪边去了?这还是我大明的朝廷、大明的江山吗?

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魏忠贤死了,魏忠贤的力量还在,在这紫禁城的宫殿内外来回游荡。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崇祯现在是打心眼里佩服先祖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为了江山的安危那是没有党案也要制造党案,先后制造并“喀嚓”了胡惟庸党案与蓝玉党案共几万人,逼得刘基回青田老家养老,弄得他生不如死;最终开辟了大明王朝两百多年的朱家帝业。从和尚到皇帝,从皇帝到杀手,朱元璋展示了一个男人对社会角色高度的开创性与适应能力。崇祯也想做这样一个杀伐决断的男人。他找来内阁辅臣韩扩、钱龙锡、李标还有吏部尚书王永光等人,要他们搞个大名单出来。

魏党大名单。

崇祯琢磨来琢磨去,觉得整个朝廷这几个人还相对干净,应该跟魏忠贤没什么瓜葛。但很快,崇祯就明白他看错人了,就这几个人当中竟然也有魏党的人!

由崇祯主持的这次会议气氛一直很沉闷。

韩爌、钱龙锡、李标还有王永光都是在大明官场混了好多年的人,深知为官之道。魏党大名单,别看只有区区的五个字,这背后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家破人亡啊。

名单上的人如此,制造名单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魏党现在还只是个空泛的概念,人在哪儿,都干了些什么?凭什么我上名单了他没上去?制造名单的人就没有私心或者说就是个魏党?!一切的一切都微妙之极。

最主要的是以什么标准来确定谁是魏党谁不是魏党?韩爌、钱龙锡、李标还有王永光将茶喝得咝咝响。这次内阁扩大会议供应的茶不错,是上品的明前龙井,是崇祯从他自己的茶叶罐里拿出来放到内阁的,实指望韩扩、钱龙锡、李标还有王永光边喝边聊,没想到这帮老狐狸只喝茶不说话。

崇祯长叹一声,大明官场一直没有健康而有效率的会风。先帝在时基本上不开会,或者只和魏忠贤两人开小会。其他官员们也都是会油子,个个是讲黄段子的高手。当然到内阁级别的会议黄段子是没有的,变成了表扬和自我表扬的大会、说空话套话的大会、拉帮结派的大会。

崇祯对此很无奈。他阴沉着脸,感觉自己一个人在和庞大却毫无效率的国家机器较劲,自己节节败退,众人麻木不仁。唉,指望这帮鸟人们搞出魏党大名单来那是缘木求鱼,还是自己先定个大框框吧。崇祯清了清嗓子,开始做重要指示:揪查魏党,既要除恶务尽,又要区别对待。不放过一个魏党,也别冤枉一个忠臣。总之,朝廷还是需要有人干事的。你们放手去干吧。

会就这样散了。韩爌等几个人琢磨崇祯的意思,觉得他什么都说了,又什么都没说。揪查魏党,最难的是查证工作。这年头,谁会那么傻,把证据一直留着等着你来抓。可要没有证据,揪查魏党就是一捕风捉影的事,所谓既要什么又要什么,完全是打官腔。不过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皇上的本意——朝廷还是需要有人干事的。是啊,都抓光了,大明王朝也就不存在了。

几天后,韩爌等报上去一个四五十人的名单。崇祯瞄上一眼就有数了,这几个老狐狸,拿些三品以下的小官来搪塞我。他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再抓,凡是给魏忠贤建过生祠的,全抓。

韩爌等人忙跪在地上:不可啊,皇上!要这么抓,那这名单上就超过百人了,那这朝廷可就半数没了。

崇祯:烂肉不割尽新肉怎么会长出来?抓!

韩爌等无奈,只好又添了些名字上去。可崇祯看了还是不满意,说这名单上怎么没有内廷的人,这不包庇吗?一听“包庇”两字,韩爌等人的心马上就拔凉拔凉的。这主子怎么有多疑症呢?要这么怀疑一切,那没说的,名单最后肯定得添上他韩扩等人的名字。韩爌觉得这活哪是人干的,或者被同僚们恨死,或者被皇上怀疑死,得赶快脱身而去。

这边想着脱身而去,那边崇祯步步紧逼。崇祯拿出一个黄包袱,让他们猜里面装的是什么。我猜我猜我猜猜猜。韩爌们不是吴忠宪,哪有这等幽默心情。他们一个个看着黄包袱欲哭无泪。崇祯笑了:是宝贝。

果然是宝贝。原来黄包袱里装的都是曾经替魏忠贤歌功颂德的红本本——众官员们上的奏疏。崇祯狞笑道:不是怕没证据吗?这都是铁证。照这上面,一抓一个准。

崇祯话音未落,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吏部尚书王永光马上趴在地上:臣罪该万死!

崇祯装糊涂,什么罪啊?还万死来着……

王永光偷眼看黄包袱,嘴巴动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崇祯解开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红本本,伸到王永光鼻子跟前:你是说这个是你写的吧?

王永光羞愧地点点头,一时间汗如雨下。

崇祯盯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你就是魏党啰?

王永光:臣糊涂……

崇祯悲愤地:什么糊涂?我看你清醒得很!他用手指一下韩爌等人:你们都清醒得很!机关算尽,明哲保身,拿我大明社稷的安危来做交易。这紫禁城不哗啦啦倒下来之前你们是不是以为这天永远不会塌?!

皇上!韩爌等人全都跪下了。

崇祯的眼泪都出来了:想我大明王朝,蛀虫遍地……以为你们几个总还算清白,没想到——

韩爌等人急了:臣确实清白。

崇祯:那为什么对我交办的事这么推诿?

韩爌等几个阁臣没办法,看着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王永光,只好纷纷表态清除魏党要公而忘私,以身殉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不,魏党拉下马。

大名单终于出来了。

崇祯偏头痛的老毛病也发作了。一连三天,他没有上朝。他觉得没有上朝的必要了。

满朝的文武大臣,非魏党成员的竟寥寥无几!

史载,这次由阁臣和刑部尚书乔允升共同参与的揪查魏党活动,一共清查出首逆同谋六人,交结近侍十九人,交结近侍次等十一人,逆孽军犯三十五人,谄附拥戴军犯十五人,交结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祠颂四十四人,共计二百五十八人。

被查出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宁国公魏良卿;锦衣卫都指挥使侯国兴;五任工部尚书吴淳夫、徐大化、薛凤翔、孙杰、杨梦衮;三任兵部尚书田吉、崔呈秀、霍维华;两任户部尚书郭允厚、张我续;两任吏部尚书周应秋、王绍徽以及刑部尚书薛贞……

这都他妈谁的朝廷、谁的天下啊?崇祯觉得自己的命太不好了,大明的命也太不好了。

第一章 一个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时代 第八节 两个人的豪赌

历史总是以喜剧开场,以悲剧收场。曾经,那个血气方刚的大明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富强的大国。中国可以说“不”?不,中国不允许世界说“不”!这个国家以其富足和强悍成为刚刚开化的欧洲人心目中的“梦幻国度”。

那是万历年间,遥远的万历——崇祯觉得神宗的命太好了,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最初十年里里外外全由张居正给他打理着,一不留神将大明朝打理成世界第一大国。而神宗老祖宗因为百无聊赖竟然抽起了鸦片,一生中做的唯一一件名垂千古的事是对张居正秋后算账。

崇祯恨不生于万历时。万历元年是公元1572年。要在十六年之后,英国才打败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再过四十八年,英国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再过七十一年,五岁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国的王座。那时莎士比亚只有六岁,还在英国的树林里尝试着爬树玩。在万历初年,北京、南京、扬州、杭州这些就像万历彩瓷那样华美的大城市,在外国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样。

可是他崇祯元年呢,什么都没有,只有二百五十八个魏党分子!

所以拜托后世的史家们别跟我说性格决定命运。命运不是什么东西可以决定的。命运就是上帝的一次梦遗,你刻骨铭心念念不忘,可上帝他老人家早就春梦了无痕了。

让上帝的归上帝,让恺撒的归恺撒,让我崇祯的归崇祯。命再不好,大不了我把这命还给你就是了。崇祯恨恨地念道,没想到十六年后崇祯这最后的一句话竟一语成谶。

悲情崇祯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抓狂心态一一惩治了二百五十八个魏党分子,同时将拨乱反正工作搞得风生水起。替黄宗羲冤死的父亲、原山东道御史黄尊素平反,为他赢得了民间特别是知识分子阶层的广泛声誉,而为反魏斗士杨涟追赠哀荣则凝聚了朝廷的人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涟生前做的最牛逼的事情是上疏弹劾魏忠贤,结果被列入魏党绝密文件《东林点将录》中,名目是“天勇星大刀手都御史杨涟”,并遭到杀身之祸,死状惨不忍睹。崇祯将这些人称之为朝廷的英雄,大明的英雄,表示要千秋万代地祭奠他们;同时重用那些曾经被魏忠贤弹压或年轻有为的官员充实大明的国家机器。一时间,大明朝竟有了春暖花开、柳暗花明的政治新气象。

崇祯的人气指数直线上升,他也兴致勃勃地制定了崇祯朝发展纲要,力争用8到10年时间将崇祯朝的GDP赶上或超过万历朝;争取到17世纪末,使崇祯朝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富强、最受世界各国尊敬的盛世王朝,重现大唐盛世的光辉景象。崇祯每天夜里都激动得睡不着觉,盛世理想在他体内熊熊燃烧,让他性欲全无。他召集工部、户部、礼部、兵部、吏部等各部官员夜夜加班,对宏伟蓝图反复修改。这些官员大多履新不久,又多处于激情燃烧的年龄,一看皇上两眼发光,火正烧得旺呢,便也将自己投了进去,陪着崇祯一起燃烧,对各GDP数值进行沙盘推演,周而复始,乐此不疲。只是在旁服侍的太监们大多哈欠连天,一个个昏昏欲睡。也难怪,太监嘛,激情早就被阉割了。

然而,一场兵变突然间将崇祯从遥远的蓝图拉回了眼前的现实。

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兵变发生时,崇祯正在朝廷和袁崇焕讨论平辽的事。

在崇祯眼里,侃侃而谈的袁崇焕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了。

这个个子矮小的广东人曾经在1626年(天启六年)让大明朝突然雄起了一把。

站在天启六年的宁远城内,进士出身的袁崇焕看到了城外努尔哈赤的千军万马。

身后是大明的万千江山,而安危只系于他一人。

大明无人了。

被打怕了,也被阴谋算计怕了。从杨镐、熊廷弼到袁应泰、孙承宗,宁远成了他们——这些东北最髙军事长官生命中的滑铁卢。

再也没人敢来了,也再派不出人来了。聪明人都在紧赶慢赶地替魏忠贤建生祠,只有文臣袁崇焕,带着满腹的八股学问,从京城赶到了荒凉的宁远,准备保家卫国。

这是1626年的宁远,这是袁崇焕的宁远。

结局是让人大跌眼镜的。

努尔哈赤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回去的,身后是他用皮革裹的几千将士的尸首。

袁崇焕打败了努尔哈赤。这是努尔哈赤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也是他最后的滑铁卢。此后不久,他悲愤交加,病死在沈阳。所以,也可以这么说,袁崇焕打死了努尔哈赤。

袁崇焕由此成为大明军界的一匹黑马。接着,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卷土重来,为父复仇,却先后在锦州和宁远连遭败绩。袁崇焕成了大明王朝不倒的伟哥。

这让熹宗找到了一个帝王的自信。他在嘉奖谕旨中说:十年积弱,今日一旦挫其狂锋。

但很可惜,袁崇焕在他事业最辉煌的时候宣布退出大明军界和政界。原因是有魏党中人上疏弹劾他。弹劾理由是袁崇焕暮气沉沉,不堪重用。其时,熹宗已病入膏肓,魏忠贤替他朱批了这份奏疏。袁崇焕引咎辞职。

当然了,崇祯是不会让袁崇焕闲置的。

任何时代都需要伟哥,崇祯朝尤甚。崇祯任命袁崇焕为兵部尚书、右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把辽东军事全交给他了。袁崇焕重新站在了宁远城上,这让崇祯徐徐打开他的盛世蓝图有了足够的底气。

这一回,崇祯之所以急着召见袁崇焕和他讨论平辽的事,是想让军神袁崇焕给他一个准信:边患何时可除?大明中兴急需一个长期的和平环境。

崇祯看向袁崇焕的眼神是那样的急切,就仿佛把整个大明王朝的繁荣昌盛、生死存亡都交付给他了。

袁崇焕被一个帝王如此深情地注视,一种男人被信任的豪情油然而生。他伸出五个手指头——这是军神的手指头啊,一个个长得是那么的有风骨:五年。给我五年时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

袁崇焕说完这话,整个大明王朝突然停止了呼吸。紧接着,站在一旁离袁崇焕最近的内阁诸臣韩爌、钱龙锡、李标等长期浸淫官场的人纷纷向崇祯道喜,说是天佑大明,中兴有日。

崇祯也很髙兴,当着满朝文武官员和袁崇焕说了许多类似于拜把子的话。袁崇焕便一下子有了英雄的感觉,一一接受各位同僚的祝贺。

但是,就在举朝欢庆的时刻,有一个人却悄悄皱起了眉头。他就是兵科给事中许誉卿。

有一种人做事能力不怎么样,但是观察能力很强。

许誉卿就是这样的人。

作为大明的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太知道大明真实的军事能力是怎样的了。

在万历末年萨尔浒战役明军一败涂地之后,大明与后金的力量对比就此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大明节节败退,后金攻城略地,已呈坐大之势。五年时间平辽?笑话!能守住锦州和宁远就不错了!

你袁崇焕是有两把刷子,但是决定战争胜败的因素太多了。许誉卿决定提醒袁崇焕,跟皇上一定要实话实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兵部尚书也不能打诳语啊。

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袁崇焕还是被许誉卿的分析惊得心跳加速。的确,作为资深的军事观察家,许誉卿对大明真实军事能力的观察远在袁崇焕之上。许誉卿也是厚道人,并不想拿这件事对袁崇焕怎么样,他只是提醒他,一个男人必须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任。五年之后,也许用不了五年,皇上绝对会对他今天在朝廷上说的这些话作出反应。

这反应可能是平和,但更可能是激烈的。许誉卿用辞含糊,但意思不言自明。

袁崇焕不禁为自己在皇上面前浪言以对的轻浮举止而有些后悔了。袁崇焕重新找到崇祯,心事重重地坐到他面前,一时不知该如何话说从头。

袁崇焕突然想他如果今天悔诺的话,那也许当场就会死得很惨。也许人生就是患得患失,就是首鼠两端,但说到底人生是没有退路的。不错,皇上是跟你说过许多拜把子的话,但皇上天恩莫测,雷霆雨露那是瞬息万变的事。皇上真要跟你拜把子那也是有前提的,这前提是你袁崇焕只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平辽,要是这点不能做到的话,皇上凭什么跟你拜把子?

袁崇焕抬头看崇祯,崇祯的眼神温暖、充满信任。

袁崇焕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话。

这话很重要,崇祯把它理解成是袁崇焕的平辽方略。

事已至此,袁崇焕在这时也只能跟崇祯说说他的平辽方略了。

袁崇焕的平辽方略有三层含义:

第一层,辽人守辽土,以辽土养辽人;

第二层,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款为旁着;

第三层,法在渐不在骤,在实不在虚。

崇祯刚开始边听边不断点头,眼神中甚至有欣赏的意思。但是听到“法在渐不在骤”一句时,神情突然大变。

袁崇焕停了下来,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崇祯看着袁崇焕,慢吞吞地说:法在渐不在骤是什么意思。

袁崇焕脱口而出:意思是对辽用兵不可一蹴而就,不能急于求成……崇祯脸色阴得就像刀割了一样,袁崇焕猛然住口,觉得自己不小心把潜意识里的话都说了出来,闯大祸了!

崇祯考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平辽要慢慢来,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时间表?

袁崇焕:这个……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

崇祯怅然若失:那你对我说“五年时间,外患可平,全辽可复!”什么意思?

袁崇焕觉得都到这时候了,不挺住也不行:臣确保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平辽,至于法在渐不在骤,那只是具体的方略而已。

崇祯冷笑一声:都这时候了,还不认错吗?

袁崇焕:……

崇祯很受伤:我以真心对世人,可世人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对我呢?

他突然对袁崇焕厉声道:我平生最恨欺君之人!袁崇焕!你……

袁崇焕腿一软,觉得一切都完了。但是他硬撑着,没有下跪。

很多年后,卡耐基写了一本书,叫。

袁崇焕虽然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也有弱点。

那就是好面子、硬撑。

其实这是一个英雄好汉的弱点。

白面书生袁崇焕在神奇般地成了抗金英雄之后,他身上也神奇般地有了英雄的弱点。

说到底他还真不敢欺君,他是个只懂得忠君、忠于国家的人。

崇祯以为袁崇焕会为自己辩护,但是他没有。

崇祯一直在等,袁崇焕却一直一言不发。

崇祯突然觉得哪里有点不大对头。

这袁崇焕图什么啊?满朝文武谁都不敢出头去平辽,他去了。

谁都不敢说五年时间可平辽,他说了。

他是要奖赏吗?这可是刀尖上的游戏!

也许,这只是一个男人的冲动。可冲动有错吗?现如今这大明王朝,有几个人还有冲动的欲望?为国家、为江山的千秋万代。

崇祯决定原谅袁崇焕——不原谅也他妈的不可能了,这满朝文武,大多也就是纸上谈兵的水平,处罚了袁崇焕,谁给我保家卫国?

可这袁崇焕怎么一声不吭呢?我就是要原谅你,你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啊。

崇祯干咳一声:袁崇焕,你可知罪?

袁崇焕耿着脖子,坚持不认错。

崇祯突然觉出他的可怜:你是不是还认为你用五年时间就可以平辽?

袁崇焕悲壮地点点头。

崇祯貌似自言自语地:也许局面的发展不用五年就可以看出来?

袁崇焕:我用生命赌这五年!

崇祯哈哈大笑:好,像我!做事就应该破釜沉舟,我相信你没有欺骗我。

袁崇焕离开崇祯之前两人已经心照不宣了。

这是一场豪赌。

袁崇焕把身家性命压上,崇祯把整个大明江山压上。

或者双赢,或者双输,舍此没有第三种结果。

但是,做庄的是谁?

不知道,反正不是他们俩人。

庄家要好多年后才浮出水面,崇祯是看到了,袁崇焕却没有看到。

袁崇焕只想要一个结果:不管庄家是谁,他要赢。

他很清楚这是两个人的游戏,至于那个庄家,不管输赢他都看不到了。

他博弈的对象是崇祯,而他真正输不起的对象是大明江山。

所以袁崇焕在离开之前,向崇祯要了最后一个条件。

临机专断权。

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既然要赌,就得给我一个自由的身子。我不要戴着镣铐的舞蹈。

崇祯爽快地答应了,还买一送一:五年之内,所有关于你的谗言于我而言都是风过耳。

杨镐、熊廷弼、袁应泰、孙承宗的悲惨命运不会在你身上重演,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崇祯信誓旦旦。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一节 一场兵变

袁崇焕一脸凝重地走了。他要重回宁远。

崇祯松了一口气:不管袁崇焕能不能平辽,起码短时间内宁远应该是安宁的。

但是世间事真是电光石火,一颗种子刹那间就能开花结果。

就在崇祯刚拿起修改到一半的大明发展规划时,宁远兵变的事就报上来了,而袁崇焕这时还没走出山海关。

兵变一事是辽东巡抚毕自肃派人报上来的。

此时的他已然成了大明朝的人质。

绑架他的是驻守宁远的士兵。

因为——有四个月没发兵饷了。

饿得扛不动大刀的士兵们向巡抚衙门请愿,要毕自肃给钱。

毕自肃要钱没有,要命也只有一条。他给户部打报告请饷,户部说钱都给魏忠贤集团贪污光了,现在拨乱反正又要补发那些被冤杀官员所欠的工资,实在挤不出钱来,你自己想办法吧,不要时时处处想着向朝廷伸手。朝廷也难哪。毕自肃急得没法子,只好向这些请愿的兵们开空头支票。兵们肚皮饿得震天响,空头支票又他奶奶的不顶饿,于是就索性绑了毕自肃,把他吊在城楼上拷打。

事情火烧眉毛,崇祯便问兵部主事这事怎么办。

兵部主事将问题推给袁崇焕,说他是兵部尚书,正回宁远呢,相信有能力解决的。

崇祯又问兵部主事为什么前一段不发兵饷。

兵部主事说这些辽东兵素质太差,光领钱不出力,停发一两个月饿不死人。再说户部天天叫嚷着没钱,要不皇上你从内府积蓄里掏点银子出来?崇祯一听这话,那真叫一个怒火中烧,一个巴掌扇得那个兵部主事满地找牙,不知道今夕何夕。然后他下旨严令袁崇焕速速解决兵变事宜,并使此类事情今后不得发生。但是,对于最关键的兵饷如何落实问题,崇祯未置一辞。

接到这道圣旨的袁崇焕站在那里傻半天。敢情,这就是皇上给我的临机专断权啊?

在历史的大牌局背后,此时的袁崇焕隐约感觉到自己很可能是个悲剧人物。

崇祯的性格绝对有问题。

但袁崇焕不可能是心理医生,他无力也无权给崇祯看病。

他现在只能去救火。也许,这火最终会将他熊熊燃烧,但他现在也只能扑上去再说。

刀已然架到毕自肃的脖子上了,他血流满面。

士兵们的眼睛红了。眼睛红了的士兵们是注定要杀人的。

事实上他们真的已经动了杀死毕自肃的念头。

毕自肃双眼紧闭,心如死灰。朝廷完了,大明完了,皇上也快完了……听任宁远兵变发生后竟束手无策,他们难道不知道局势的危急吗?皇太极这个时候乘虚而入怎么办?我毕自肃当人质不要紧,怕只怕今天我当人质,明天就轮到皇上当人质了……

袁崇焕出现在城楼上。

他刚说出“放人”两个字,士兵们的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了。

袁崇焕哈哈狂笑:杀吧,都自相残杀吧。你们以为把我杀了就能要到兵饷吗?

士兵们:我们要见到兵饷才放人!

袁崇焕沉声道:你们这样做,只怕永远见不到兵饷了!再者说了,大明的兵,有兵饱就打仗,没兵饱就杀自己人吗?

士兵们一愣。

很多时候,人一愣是分心的开始。

人一旦分心,事物的发展就有了多种可能。

袁崇焕何等聪明,他在局势发展最关键的时候抓住了这个最精妙的变化,连出三招:

第一招,解燃眉之急。必须要让士兵们见到白花花的银子。思想政治工作做得再好,只能起分心的作用。要想让士兵们安心,真金白银地说话。但是,到哪里去搞银子呢?指望皇上一时半会不现实,先就地解决再说。恰好此时兵备道郭广新赶到,筹饷的任务就交给了他。郭广新也痛苦,不能带兵打仗,只能四处化缘。他求爷爷告奶奶连蒙带骗搞来二万两银子,又打字据向商户借来五万两银子,凑在一起有七万两,总算是补发了士兵们的部分欠饷。袁崇焕和毕自肃重获自由身。

第二招,分而治之,攻心为上。参与兵变的有近万人,袁崇焕采取首恶必办、协从不问的原则加以分化瓦解。但是这个原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谁是首恶?这个需要检举揭发。那么谁来检举揭发?说是说首恶必办,可检举揭发的会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呢?所以必须要打消协从者的疑虑。要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宽之以心。袁崇焕表示,凡是参与兵变的普通士兵一律不予追究;有能缚开门官兵,重加升赏;同党能缚戎首即宥前罪。几天之后,袁崇焕的策略起作用了。十几名兵变头子被抓获然后被咔嚓,兵变的余波渐渐平息。

第三招,催皇上赶快把山海关内外积欠的七十四万两军饷以及太仆寺马价银、抚赏银四万两总计七十八万两银子赶快发了,否则这兵真的没法带了。如果说前面两招是治标、救急的话,那么在袁崇焕看来,这第三招决定了他在宁远能不能长期呆下去,甚至决定了大明朝能不能长期存在下去。

袁崇焕连上两疏,没有动静。真是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皇上怎么一点都不急呢?守城官兵陷入了沉寂。可怕的沉寂,一股莫名的情绪又开始悄悄地酝酿。就在这时,又传来了锦州兵变的消息。由于规模较小,兵变很快被弹压下去。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月初一,袁崇焕得知宁远的第二场兵变将在初三举行,而且此次参与的人数将有数万人。袁崇焕连夜写了第三封奏疏,快马急报朝廷。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二节 兵饷要不要给

说实话,崇祯已经被袁崇焕搞糊涂了。

就在不久前,袁崇焕还豪迈地告诉他,宁远兵变已经平息,没有动用朝廷一两银子。崇祯正暗中庆幸自己用袁崇焕用对了:办事能力强,还不给朝廷增加负担。可没过几天,兵变又接踵而至,还问他要兵饷,这不增加朝廷的负担吗?不是把临机专断权给你了吗?为什么不用?

崇祯本想将奏疏一掷了之,可想着初三就要爆发的宁远兵变,觉得这事还是议一议的好。唉,用了崇焕事更多。七月初二,崇祯皇帝心情复杂地上朝了。昨夜又是一夜没睡,宏伟蓝图改了又改已是面目全非。几个陪着崇祯熬夜的新晋官员都已经心不在焉了,改革锐气大打折扣。崇祯自己也明显的底气不足,看着一封又一封的袁崇焕奏疏,崇祯就来气:钱钱钱,就知道伸手要钱,钱都给你了,这蓝图也就成一张废纸了。

官员们看着崇祯青灰色的脸就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不好。事实上崇祯看着一个个畏葸不前的官员也确实没好心情:一个个肥头大耳,全他妈酒囊饭袋,没一个能为国分忧。

今天的廷议主题很明确:兵饷要不要给?如果给,这笔费用从哪里出?这问题太敏感了,官员们谁都知道户部没钱,可兵饷又不能不给,可真要给的话,也只能从皇上的内府里出。七十八万两啊,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皇上凭什么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

兵部主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挺巧妙。他一上来先检讨军队里长期存在的不正之风:冒领兵饷。冒领兵饷这个问题事实上在大明朝也确实存在。由于兵饷少得可怜,军队的各级指挥官们长期默许甚至亲自虚造兵籍冒领兵饷,明明五千人的部队编制,能给你造到八千甚至一万。上下串通之后可以瞒着朝廷顺利地将虚冒的兵饷领到手然后加以私分。朝廷对这个问题后来有所察觉,但查无实据,便想了个法子:每次只按所需兵饷的60%——80%核发,多了没有。这个法子刚开始替朝廷节约了些钱,但后来竟成了冒领兵饷现象四处泛滥的根由:谁都不愿意少领兵饷啊,原来不弄虚作假的部队也“被迫”弄虚作假了。冒领兵饷问题到后来竟把国库给掏空了——除了保证官员的工资,国库再也拿不出钱来发兵饷了。所以兵部主事建议,趁着这次宁远闹事的当口,彻查冒领兵饷现象。兵部主事建议完毕,骄傲地抬起头看向崇祯,很有邀功领赏的意思。崇祯的脸依然青灰着,内心却已问候了兵部主事的祖宗十八代:靠,这时候跟我卖乖,这不找死吗?宁远的兵是些什么兵,那都是虎狼之师啊!喂熟了,它是我大明朝的看家狗;要是不小心饿着了,那就掉转脑袋朝我崇祯冲过来了!彻查冒领兵饷现象?现在是查这个的时候吗?!平时为什么不查,要等事情走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提出来?再者说了,只要是个人都明白,柿子要拣软的捏,你真当宁远的兵都是柿子啊?

其实,一个王朝最辛苦的皇帝莫过于两位——开国皇帝和亡国皇帝。开国皇帝自不必说,从打江山到坐江山,哪一件事不需要劳心劳力、亲历亲为?而亡国皇帝是身处末世光景,处处逆水行舟,时时左支右绌,疲于应付,挽狂澜于既倒终不可得,含恨而终。

那么,他崇祯是亡国皇帝吗?崇祯不敢多想。大明朝的宏伟蓝图还在他心中揣着,他还要发愤图强,有所作为。

当然眼下最急切的事还是如何解决好兵饷问题。

崇祯想了一下,然后向官员们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初三就要发生兵变了,今天已是初二,哪怕现在就把兵饷送过去,也来不及了。我就奇怪了,为什么我们大明的兵一切都向钱看呢?在这个世界上,钱真的那么重要吗?没钱就不打仗了?不保家卫国了?不过这事情说到底,还是我们的高层将领出问题了。他们脱离群众了,高髙在上了。将不爱兵,兵怎么会护将呢?那个毕自肃,堂堂的辽东巡抚,怎么就能被我们自己的兵给绑架了呢?还有那个袁崇焕,打仗是有一手,可论到服人心,差远了!锦州兵变、宁远兵变……这样下去,五年时间怎么平辽?所以,要我说啊,这将与兵的关系说到底就像一家人当中的父与子。父慈才能子孝。把父亲做到位了,儿子不敢叛也不忍叛;父亲不仁不义,儿子才干出绑架父亲的事来。其实啊我还真不是小气,不是我舍不得发兵饷,这钱本来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管是国库的还是内府的钱,都可以拿出来当兵饷,我只是心痛啊,军队已经乱到了这个地步,军风败坏如斯,军将不军,国将不国啊!

崇祯说到最后,自个儿被自个儿感动了,竟当场痛哭起来。群臣们也觉得皇上真是不容易,就都跪下来陪着痛哭。大明王朝一时间哭声一片,崇祯突然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哭声戛然而止,群臣们也本能地刹车,纷纷抬头看崇祯等他拿主意。

毕自严没有抬头。他已经从崇祯的话里听出给钱的意思了。是啊,谁都不是傻子,宁远兵变不马上平息的话,后果大大的严重。皇上肯定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不给钱是不行了。父子关系云云,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听皇上的意思,所出兵饷是要内府和户部分摊了。只是,内府会出多少兵饷,户部又该出多少兵饷,毕自严心中实在没底。唉,一番讨价还价是避免不了了。毕自严决定将哭穷进行到底,户部能少出钱就少出钱。要知道,国库里这点钱,多少双眼睛盯着啊。

毕自严还没盘算完毕,礼部右侍郎周延儒开腔了。周延儒听出了崇祯对出兵饷的不愿与不舍,忙顺竿爬猴。他说皇上真是宅心仁厚,这前一段宁远兵变袁崇焕将地方财政上的钱拿出去哗哗地发,对兵变一事不但不处治反而一味纵容,开了一个很恶劣的先例,现在他又顺竿爬猴,试图让大内出钱。皇上啊,大内绝不能出钱。皇上想想看,如果这次大内出了钱,以后其他边防各部效仿袁崇焕的做法怎么办?这样长此以往,不……不成了无底洞了吗?

崇祯听了“无底洞”三个字,心里猛地一惊,忙问周延儒:那你说说看,有什么好法子?

周延儒觉得一时不好说出口。是啊,财政危机是个老大难问题了,而拖欠兵饷只是表面现象。史载:明代自中叶以来就一直受困于财政危机。自万历四十六年始,钱就不够用了,“辽东兵事兴,先后增赋凡五百二十万有奇”。但是,加派并没有缓解大明朝的财政危机,却使危机进一步加深。崇祯元年时各边欠饷竟达五百二十余万两,“宁夏欠十之四,甘肃欠十之六,山西欠十之七”。毫无疑问,一旦袁崇焕的辽东守军拿到足额的兵饷,宁夏、甘肃、山西等地的驻军会立马掀起轰轰烈烈的催讨所欠兵饷运动,再加上其他各守边驻军的友情加入,真是国无宁日啊——何止国无宁日,弄得不好这大明朝就被他奶奶的给推翻了。五百二十余万两啊,那都是士兵们的卖命钱,崇祯要是不给,只怕兵们要把紫禁城拿出去典当了。

周延儒最后嗫嚅着说出两层意思:如果是治标的话,辽东兵饷不能不发;可要是治本的话,还需想一经久之策。

毕自严突然有了个主意。他开口说话了:皇上,看来只能是加赋税了。也不多加,全国土地每亩只加三厘。这样,我们每年的财政收入可以增加一百六十五万两,兵饷问题自然可以逐步得以解决。

就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大陆,满朝文武都兴奋起来。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没想到呢?他妈的,这功劳白白让老毕给抢了去。

就在众官员一个比一个的时候,崇祯却是左右为难。现在全国土地的赋税已经是高得不能再高了。早在万历年间,每亩地已加了九厘的税,农民们大多一个劲地翻白眼,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加三厘的话,收不收得上来另说,怕是农民们连暴动的心都有了。可要是不加税,这兵饷怎么办?兵饷问题不解决,怕是军队要起来暴动。事实上,军队已经起来暴动了,现在不正开会解决平暴问题吗?

崇祯陷入了两难选择。

唉,人生就是两难选择,在一个烫手的山芋和另一个烫手的山芋之间来回倒手。原指望在多次的倒手之后会有一个山芋凉下来得以入口,可崇祯穷其一生竟只做了倒爷的工作。这一点,在今天的朝会上,崇祯已经隐隐地有所感觉。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兵变迫在眉睫,如不着手解决,必成燎原之势。无奈之下,崇祯下了两个决定:一、辽东的兵饷还是要发的,但不是袁崇焕说的七十八万两,而只给三十万两,打了四折;二、全国土地赋税自明年起每亩加税三厘,用于辽饷。平辽之后,所加赋税即行停止。

走一步看一步吧。当晚,意兴阑珊的崇祯第一次没有自我加班,大明朝的宏伟蓝图从此受到冷遇。明朝的第十六代皇帝崇祯终于明白,他生错了时代。唱戏的舞台早已撤走,现在的他只能纵情于救火表演,而这本不是他的专长。但是历史的剧情已然转到了这一幕,看客们正伸长脖子津津有味地等待着他的突围表演,他也只能怀才不遇地演下去。一切都将一一呈现,而他只不过是个演员。

但他没有料到,接下来的剧情会是如此悲情,令他黯然神伤。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三节 人生需要面对面的沟通

有些人的命运注定是充满戏剧性的。

比如毛文龙。

这个清秀的杭州人曾经潦倒不堪。但他不明白,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命运竟迥然不同?命运是什么?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吗?

他开始钻研麻衣相术,想搞懂自己的命运有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但是一切都暧昧难言。直到二十年后,当他成为辽东巡抚王化贞的标下游击之时,他才恍然明白,行走改变命运,而时势注定会造英雄。他在刀锋上游走,很快有了自己的根据地——鸭绿江口近海的皮岛。在明朝与后金对抗的格局中,这是个很有价值的小岛。1623年,毛文龙率部一举攻下了辽东要地金州,俨然成坐大之势。真是刀把子里面出政权,虽然毛文龙的所作所为很有游击的习气,且未经朝廷的允许,但朝廷还是对他优待有加,提升他为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宝剑,并认可他设镇皮岛。

唉,有什么办法呢?皮岛和金州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当时的兵部对毛文龙的作用有一个判断:毛文龙灭奴(指努尔哈赤)不足,牵奴则有余。也就是说毛文龙在海外可以牵制努尔哈赤的军队。不承认他甚至不优待他肯定不行:他今天可以牵制努尔哈赤的军队,明天一翻脸也可以引进努尔哈赤的军队。

正是因为这一点,朝廷几十名官员上疏弹劾毛文龙,说他暗藏狼子野心,建议皇上对毛文龙加强管理。怎么管理?没有明说。崇祯气得直哼哼:都他妈的以为我是上帝呢,把问题推给我解决。我解决得了吗?这事问袁崇焕去,他有临机专断权。

袁崇焕也是一直没好心情。

靠着崇祯给的区区三十万两银子,他好不容易把呼之欲出的兵变弹压下去。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呢,那边毛文龙又开口要兵饷了,而且一开口就要按十万的兵来发兵饷。你有十万的兵我怎么不知道,袁崇焕觉得毛文龙要得太多了。

你的是你的,我的不是你的。我答应给你的是你的,我没有给你的,你不能抢。户部也觉得毛文龙要得太多了,于是户部员外郎黄中色被授权专理东江饷务,上岛核实毛文龙到底有多少兵。结果统计数据出来是东江共有兵员三万六千名。毛文龙上疏大呼冤枉,说黄中色只统计了一个岛的数据而没有统计各岛兵员数据,何况“辽民避难,屯聚海岛,荷锄是民,受甲即兵”,谁分辨得出来啊。我说按十万的兵来发兵饷那真是替朝廷考虑,望皇上明察。

崇祯懒得去察,只把这一切烦心事交给袁崇焕去处理。

袁崇焕没有见过毛文龙的面。他只是觉得毛文龙这个人,很没有大局观。皇上刚掏出三十万两银子来,你就乘胜追击,你以为这是打仗啊?还有,做人不能居功自傲。你毛文龙曾经牵制了努尔哈赤,我还打败了努尔哈赤呢!我落什么好了?

当然,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问题的关键在于,你太不把我袁崇焕放在眼里了。一点屁大的事就越级打小报告,什么人品啊?

事实上也难怪袁崇焕会想不通。他是辽东战事的最高指挥官,以钦差大臣出镇行边督师,毛文龙毫无疑问应该是他的部下,理应受他节制。但是现在毛文龙的所作所为太让他失望了。

必须钳制毛文龙,否则其他各边防部队如何能做到令行禁止?毛文龙不守规矩,大明军队统帅的权威、整个部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都成问题。袁崇焕决定痛下杀手,宣布海禁:以皮岛为圆心,方圆两百里为半径,严禁海上贸易。袁崇焕的这一举措可以说一夜之间切断了毛文龙的粮饷装备供给渠道,整个部队的生存顿成问题。

毛文龙这边兵饷还没到手,那边又被袁崇焕卡住了喉咙,真是苦不堪言。毛文龙明白,袁崇焕太知道他的七寸所在了。原来毛文龙为了广开财源,不仅在岛上经商,还与日本、朝鲜、暹罗进行海上贸易,每月可收入白银十万两,以贴补军用。袁崇焕一宣布海禁,毛文龙颗粒无收。

致命的十万两!袁崇焕这是拦喉切我一刀啊……

毛文龙仿佛又回到了江南那钻研麻衣相术的时代,他必须重新搞懂自己的命运有没有柳暗花明的可能。

很快,毛文龙出招了。但很可惜,他这次出了误招。

他没有选择与袁崇焕直接沟通,而是再次上疏崇祯,倾诉心中的委屈与不满。他甚至说了这样的话:实在是文臣误国,而非臣误国;诸臣独计除臣,不计除奴,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

崇祯看了毛文龙的奏疏,一方面烦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打小报告,另一方面也对袁崇焕出手的狠辣感到震惊。这完全是后金的干法啊,自己的军队封锁自己的军队,他袁崇焕想干什么?造反?不太可能。可如果不是造反,袁崇焕走这一招狠棋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后金趁势攻过来怎么办?现在这情势要不要我老人家出来调停一下?可我要是插手了这件事,袁崇焕会不会说我太小气,老是不放权给他?唉,毛文龙的兵饷还指望袁崇焕去解决呢,朝廷是再也拿不出钱来了。

崇祯选择了将毛文龙的奏疏快递给袁崇焕的做法,他在上面未置一词。他希望袁崇焕有个聪明的处理方法。但是,崇祯没想到他的这一做法竟很微妙地改变了毛文龙的命运;而毛文龙可能到死都不会明白,他的命运在袁崇焕打开他写的奏疏那一刻起,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其实,袁崇焕一直没有想过要置毛文龙于死地。

他只是在等毛文龙给他一个说明,或者说是一个姿态。

他宣布海禁,只是想促成毛文龙与他的一次面对面的沟通。

人生需要面对面的沟通。

辽东战局需要面对面的沟通。

大明王朝需要面对面的沟通。

这是对他人负责,更是对自己负责。

因为沟通的结果无非是两个:冰释前嫌或一拍两散。

袁崇焕要认清毛文龙是敌是友。

但是,他没想到毛文龙不是敌也不是友,而是一一小人。

眼前的奏疏有两句话刺痛了他:将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于同室。

袁崇焕觉得毛文龙误解了他。

误解了不要紧,可以坐下来谈。

但你谈都不谈,直接将自己的成见报告给皇上——究竟谁“操戈矛于同室”?

所以,毛文龙的人品绝对有问题。

一个人品有问题的人,竟长期占据大明朝的咽喉地带,拥兵自重,我行我素,这是国之祸患啊!

毛文龙必须离开皮岛“岛主”的位置。

这是辽东战局的需要,更是大明王朝的需要。

但是,怎么离开是一个问题,一个相当相当棘手的问题。

毛文龙在皮岛经营多年,手下的兵都是他带出来的。

可以说毛文龙在大明王朝建立了一支史无前例的“毛家军”——手下将领为了表达对他的忠心,都改姓毛了。

要毛文龙离开皮岛,就等于要十万“毛家军”离开皮岛。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

如果一旦火拼,笑到最后的一定是皇太极。

袁崇焕叹一口气:养虎为患,这虎现在大得是无法收拾了。

那皇上是什么态度呢?袁崇焕摩挲着奏疏,体味着崇祯的心境。

本来是上奏给他的奏疏,他却不着一字地转给我,什么意思?

是婉转地批评我?还是让我——相机行事?

批评我不太可能,皇上想必也不愿毛文龙坐大。十万“毛家军”都不姓朱了,搁哪位皇帝头上心里都要咯噔一下。那么皇上是暗示我除去毛文龙?皇上如果有这个心思的话,他为什么又不着一字呢?

奏疏突然掉到了地上,袁崇焕弯腰去捡的时候,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皇上他这是不好下旨啊,如果他明旨除掉毛文龙,万一事败,毛文龙还不率部杀进紫禁城去?

看来,除掉毛文龙,要悄悄地进行,敲锣打鼓地不要。

一个人只要动了杀心,他是不计后果的。

袁崇焕不是没考虑过除掉毛文龙的后果。

后果很严重,可以说极其严重。

十万“毛家军”反戈一击的话,那绝对是致命的。

因为他们身后站着皇太极的部队。

都是虎狼之师啊。

所以除掉毛文龙,收服“毛家军”,直接关系着大明王朝的生死存亡。

袁崇焕很淸楚他自己在走一部险棋。

其实,他的人生哪一步走的不是险棋呢?

宁远大战、平定兵乱,还有接下来的除掉毛文龙、收服“毛家军”,袁崇焕需要险中求胜。

这是最后的时刻。胜了,他和大明就都胜了;败了,他和大明一块玩完。

袁崇焕开始以一种赌徒的决绝心态下注。

第一步,他走得很小心谨慎。他请求皇上催促户部先凑发十万两兵饷给毛文龙,让毛文龙感受到他的善意。接着他以面授方略的名义,邀请毛文龙离岛一叙。谈什么呢?谈对后金东西夹击的军国大事。

毛文龙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接收到了袁崇焕的善意;另一方面,他对袁崇焕的海禁政策还是想不通:又打又拉,什么意思嘛?还有离岛一叙,会不会不安全?可袁作为他的顶头上司,他还真不好叫他到皮岛来见他毛文龙。于情于理,他都得听从袁崇焕的安排。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问题。

当然了,对于动了杀心的袁崇焕来说,他很明白自己是在做一个局。不把毛文龙调出大本营,他袁崇焕即便能除掉毛文龙,恐怕自己也要殉葬了——十万“毛家军”不会让他活着离开皮岛的。

因此,毛文龙必须离开皮岛。当然出于安全考虑,毛文龙即使愿意离开皮岛的话也不想离得太远。他是绝对不肯来宁远的。所以,必须给毛文龙一定的安全感。

袁崇焕把目光投向了另外一个小岛——双岛。双岛在三岔和旅顺之间,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岛屿。袁崇焕以为,对现在的毛文龙来说,越是荒无人烟的地方,越安全。毛文龙应该有安全感了。

袁崇焕猜得没错,毛文龙果然来了。

但是有一点袁崇焕没有猜到:毛文龙带来了一百二十个随从。

还有一点袁崇焕更没有猜到:毛文龙不是来跟他谈什么对后金东西夹击的军国大事的,而是要求袁崇焕废止海禁。

摊牌已是不可避免,但是袁崇焕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袁崇焕拉过毛文龙的肩膀,推心置腹:哥们,这辽东海外的大事,说到底还是你我说了算。所以团结最重要团结就是力量。

毛文龙:我毛某向来是讲团结的,但有些人不讲团结。

袁崇焕:谁不讲团结?谁不讲团结我毙了他。

毛文龙毫不示弱:正是袁督师你自己!你一方面讲要团结,一方面给我使绊子。你禁止我海外贸易,兄弟们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袁崇焕眯起眼睛:你是要我废止海禁吗?

毛文龙:正是。

袁崇焕沉默了一下:我要是不同意呢?

毛文龙断然道:那兄弟们就没活路了。

袁崇焕:什么意思?

毛文龙:我正要请教督师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袁崇焕:没什么意思,严肃军纪而已。如果大明朝的军队人人都想着去经商,这仗就不用打了。

毛文龙仍嘴硬:皮岛的情况比较特殊。

袁崇焕:皮岛之事朝廷会统筹解决。

毛文龙:十万两银子根本就不够!

袁崇焕:那你要多少?

毛文龙:我只要解除海禁!

一阵沉默。

这是冷场所导致的沉默,这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必然结果。

在沉默中,袁崇焕的心渐渐地硬了起来,也冷了起来。

除掉毛文龙,不仅是大明王朝的需要,更是袁崇焕恢复自信、展现男儿本色的需要。

他奶奶的,我把努尔哈赤都打得屁滚尿流,我还怕你毛文龙这个土匪头子不成?

袁崇焕转移话题:听说你是杭州人?西湖很美吧?不想回去看看?

毛文龙:为朝廷守东江,不敢回去看西湖。

袁崇焕:要是朝廷感念你这么多年来劳苦功髙,特许你回老家呢?毛文龙:……

袁崇焕:你还是舍不得现在这个位置吧?

毛文龙:我回老家没问题,怕只怕十万弟兄也要跟我回去。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杭州城,朝廷考虑过怎么安排吗?

……

袁崇焕又焕转移话题,提出他要赏赐毛文龙手下的官兵每人银一两、米一石、布一匹,借机向毛索要兵将花名册。毛文龙岂肯轻易亮出家底,推脱说没带在身边,让袁崇焕就按十万官兵的数来赏赐。袁崇焕心里冷笑一声:这老狐狸,以为我袁某人是慈善家呢!

毫无疑问,毛文龙反迹已现。一个人想造反,那就像一个手淫爱好者要手淫一样,怎么拦都拦不住。袁崇焕根本没想拦他,他要杀了他。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袁崇焕要杀人,那是崇祯也拦不住的。

事实上袁崇焕要杀人是不用崇祯批准的。

因为他有崇祯赐给他的尚方宝剑。

但是麻烦的是毛文龙也有尚方宝剑。

那是熹宗赐给他的。

所以从理论上讲,毛文龙要杀人也是不用崇祯批准的。

因此袁崇焕要杀毛文龙,或者毛文龙要杀袁崇焕,就大明律法层面而言,是没有什么法律风险的。

就看他们谁先动手了。

袁崇焕杀机已现,他是注定要先动手了。

袁崇焕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把毛文龙和他的一百二十个随从先切割开来。

他当着毛文龙的面召集了他的部下将官,一一询问他们姓甚名谁。

众将官响亮作答:

毛可公。

毛可侯。

毛可将。

毛可相。

一百二十人都姓毛。

一百二十人都可成为公侯将相。

在响亮的回答声中,袁崇焕斜眼看毛文龙。

毛文龙处之泰然。

回答完毕后,袁崇焕每人赏银三十两,然后发表重要讲话:你们都姓毛吗?错!你们本来有自己堂堂正正的姓,为什么要改姓毛呢?要改姓,也只能姓朱!你们是我大明朝的官兵,不是某一个人的私丁家兵。我也知道你们辛苦,不能享受到与我大明的官兵同样的待遇。可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享受到与我大明的官兵同样的待遇呢?一句话,画地为牢、作茧自缚。你们跟错了人,站错了队,所以你们走到了今天。好在你们是被蒙蔽的,现在回头,完全来得及,本部堂摊开双手欢迎你们!

袁崇焕说到这儿真的摊开双手,并将这姿势定格在那儿。但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毛文龙的一百二十个随从并没有作出反应,而是站在原处冷冷地看着他。毛文龙则竖起耳朵,作倾听状,似乎袁崇焕所做的演讲完全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虔诚的倾听者。

袁崇焕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他原以为,这些随从每人有这三十两赏银垫底,再加上自己的激情演讲,应该可以将他们与毛文龙做一个切割。但很显然,毛文龙在平日里早就将他们喂饱了。说句不客气的话,他们能收下袁崇焕这区区三十两赏银完全是看在毛文龙的面子上,谁叫他们都姓毛呢?

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

毛文龙冷冷地催他:袁督师,接着往下说啊,我正听得过瘾呢。

袁崇焕骑虎难下,他的人生在这个叫双岛的地方第一次遭遇尴尬。就像是在一个梦境里,他仿佛猜到了一个悲情故事的开头,却没猜到它的结局。不过,人生如戏,戏梦人生,尽管出现了冷场,袁崇焕也只能演将下去。他只能尝试着以百般的激情激起这一百二十个看客的血性来,唯有如此,他才能自救,大明也才有一线生机。

袁崇焕:难道你们真的要一条道走到黑吗?没有朝廷给你们饷银,你们怎么生存下去?

毛文龙:大家伙都说说看,是不是要跟着我毛某人一条道走到黑?朝廷现在给你们每人三十两饷银了,你们完全可以奔光明去,别管我这个老不中用的……

毛文龙打起了悲情牌,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逼手下们表忠心。是啊,这样的时刻,谁也不愿当有奶便是娘的叛徒、走狗,一百二十个随从纷纷发誓要无限忠于毛文龙。

袁崇焕冷笑:你们这是愚忠!朝廷不给你发兵饱,你们的活路在哪里?

毛文龙:解除海禁!否则一切免谈。

袁崇焕断然道:海禁决不能解除,这事关天津登莱的防务。海禁一旦解除,天津登莱将腹背受敌!

毛文龙:你这是逼我们造反!

袁崇焕唰地拔出尚方宝剑。毛文龙也拔出尚方宝剑。

袁崇焕冷眼看剑身,剑身发出蓝盈盈的幽光。

毛文龙怎么也想不到,四分之一秒之后,他的人头会悄然落地。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往往取决于四分之一秒。四分之一秒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存亡,同样,四分之一秒也可以决定一个王朝的历史走向。袁崇焕这一剑,从历史的拐角悄然刺来,带着一个中年男人罕见的冲动,带着崇祯事后不可理解的决绝,刺向毛文龙。这是袁崇焕的处女刺,角度刁钻,神剑见首不见尾。毛文龙甚至没有看清袁崇焕出剑的方位和力度,就睁着比牛卵还大的眼睛倒下了。

袁崇焕手里捏着还在滴血的剑,一时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手这么快。

当然,更想不明白的是毛文龙的一百二十个随从。他们看着地上毛文龙的头颅,看着毛文龙死后依然大睁着看向他们的双眼,本能地将袁崇焕团团围住。

袁崇焕:怎么,你们也想造反?

随从:为什么杀毛帅?

袁崇焕将尚方宝剑扔给傻站在一旁的旗牌官:你让他说。

旗牌官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袁督师有万岁爷亲赐的尚方宝剑,可以先斩后奏。

但很显然,旗牌官的回答并没有说服文龙的这些随从,反而令他们更加恐惧和茫然。恐惧的是,你袁崇焕杀我们的首领跟切地瓜似的,那要是收拾起我们来还不知怎样地麻溜呢?茫然的是,毛文龙死了,我们怎么办?

曾经,毛文龙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是他们的信仰。

如今,信仰人头落地,他们的明天在哪里?

一个人是需要信仰的。

有信仰的人才有明天。

所以,保护信仰就是保护我们的明天。

毛文龙的随从们开始出剑了。他们把剑架在袁崇焕的脖子上,满脸的信仰破碎后的茫然。

袁崇焕明白,现在说什么都不顶事,必须要赶快给他们找回一个信仰。

而且这信仰要能镇得住,要high,要像杜冷丁一样,飞快地止疼,麻醉人于四分之一秒间。

袁崇焕重建信仰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他首先指出了随从们在这个时候出剑的荒诞。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一个在四分之一秒就能够死去的偶像注定是脆弱和不真实的。袁崇焕宣布了毛文龙该死的十二条罪,十二条当斩之罪,其中最严重的有这么三条:九年以来,兵马钱粮不受经略、巡抚管核;自开马市,私通外夷;开镇八年,不能复辽东寸土。跟着这样的人混,怎么会有前途?毛文龙对国家对朝廷不忠不孝,你们却对这样的人讲忠孝,这不荒诞吗?

随从们的剑拿不住了,他们急需找一个靠山,而袁崇焕及时为他们搬来一个靠山,那就是大明王朝。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这是你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和逻辑链条所在,也是你们讲忠孝的最后归宿。

毛文龙的随从们终于把剑扔了。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实际上到了这个时候,不扔剑也不行了。是的,他们可以替主子复仇,杀了袁崇焕,但是杀了袁崇焕,就意味着他们与整个大明王朝为敌,他们将困守双岛,坐以待毙。这是他们绝对不愿意作出的牺牲。

人生别无选择。人生在很多情况下说到底只有一个出口。这些人曾经是毛文龙的随从,现在他们是命运的随从。他们将注定怀揣袁崇焕给的三十两赏银,重返皮岛,做好十万兵士们面对现实、归顺大明的思想政治工作。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还注定要迎接来自大明朝廷审视甚至是怀疑的目光。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四节 突变的命运

袁崇焕也别无选择。

他现在就要迎接来自朝廷审视甚至怀疑的目光。

他杀了一个总兵。

他杀了一个同样持有尚方宝剑的总兵。

他未经请示杀了一个同样持有尚方宝剑的总兵。

他为什么要杀?

大敌当前,自相残杀,袁崇焕想干什么?

毛文龙的十万兵士如果乱将起来,引后金入关,整个大明王朝将危在旦夕。

朝廷骚动了。

这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情绪背后的骚动。

数十名大臣纷纷上旨,请诛袁崇焕。

崇祯将内廷宫门紧锁。

凡有大臣求见者,他一律不见。

他要思考一个问题:用袁崇焕,是不是用错了?

尚方宝剑PK尚方宝剑。

崇祯的尚方宝剑PK天启的尚方宝剑。

袁崇焕乱了纲常伦理啊!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他最想用的人是这样的:能力超强、品行超好。

然而,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崇祯终于发现自己是个苦命天子。

他找不出这样一个复合型人才。

17世纪,人才最贵。真理再一次被验证。

作为一个天子,他竟然只能默认皇权被严重践踏的现实。

他发现自己也和袁崇焕一样,人生别无选择。

这样的发现让他忧伤不已。

而且,更让他悲哀的是,他还不能像那些大臣们一样可以直抒胸臆。

他的苦不能对任何人说。

袁崇焕是他用的,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这事关皇道尊严。

更要命的是,袁崇焕对要用他,错也要用他。

因为收拾辽东的烂摊子离不开他袁崇焕。

毛文龙是他杀的,他必须做好善后工作。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皇太极一定蠢蠢欲动,挡住后金的铁蹄,除了袁崇焕,谁还可以胜任呢?

商女不知亡国恨。满朝的文武一个劲地喊杀,满朝都是商女啊!

在一片喊杀声中,崇祯下令褒奖袁崇焕,指出他杀毛文龙是为国除害,同时再次申明,在辽东,袁崇焕一切可以便宜行事。

能曲能伸,这是一个帝王的隐忍术。

但不是所有的皇帝都能做到。

崇祯做到了。他将大明的气数又往前推进了一些。

只是,大明的气数究竟能推多远能推多久,无人知晓。因为这事关天命。

崇祯是天子,他能勘破这天命吗?

上天无言,而沧桑的历史佬儿此时正在酝酿一场突变。

这场突变将在几个月之后发生,而这场突变的结果将彻底改变一个人与一个王朝的命运。

插汉虎墩兔是一个很怪的名字。

一个人如果能取一个很怪的名字,那说明他是个非同寻常的人。插汉虎墩兔就是个非同寻常的人。

他是漠南蒙古的最高军事长官,平时的主要工作是带领弟兄们去打家劫舍,一起过上富裕的新生活。

插汉虎墩兔的队伍越来越庞大,到最后已经有能力去攻城略地了。

一个人做什么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它做大了。

由此,插汉虎墩兔的价值就体现了出来。

因为他所处的位置太好了——随时可以从山海关至居庸关一线威胁北京。

当然,相对于明朝而言,这威胁不是致命的,因为能力不够。

可要是加上皇太极的力量呢……

那可是大明不可承受之重。

袁崇焕看到了这个帝国的漏洞。

补丁是早晚要打的,而且晚打不如早打。

当然打补丁的人不可能是他了,辽东那一摊子事就够他忙活了。他推荐了三朝元老王象乾去主抚漠南蒙古。

崇祯答应了。

王象乾上任,拼尽老命招抚漠南蒙古。但是招抚工作进展缓慢,陷入了拉锯战。

因为皇太极也看到了这个大明帝国的漏洞。

一场针对于漠南蒙古的招抚工作在南北两线同时展开。

大明和后金只争朝夕,你死我活,玩的就是心跳。

几乎就在最关键的时刻,袁崇焕杀了毛文龙。

皮岛十万将士立刻军心不稳,大明辽东防线出现了一些微妙的情况。皇太极及时将这一信息告诉了插汉虎墩兔。

插汉虎墩兔明白,可以做出取舍了。

因为皮岛事变,大明和后金军事攻守的平衡被打破了。

后金可以进攻了。

而插汉虎墩兔和他的漠南蒙古,将永远站在进攻者一边。

插汉虎墩兔攻下哈喇慎、白黄台吉等地,直接危及宣府、大同。随后,皇太极率十万大军,借道哈喇慎,很快突破喜峰口以西的长城边隘,兵临长城南面的军事重镇——遵化城下。

遵化距北京不过两三百里,后金铁骑不日即可冲进北京。

这是崇祯二年的十一月初一,鉴于形势严峻,崇祯紧急宣布京师戒严。

袁崇焕惊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皇太极会避实就虚。

但他没想到皇太极会这么快地避实就虚。

这里头,他袁崇焕“功不可没”啊。

他几乎可以想见崇祯会将怎样复杂的眼神投向他。

不管那么多了,先保遵化要紧。

保住了遵化也就保住了北京。如果遵化失守,北京也就岌岌可危了。袁崇焕命令总兵赵率教火速率部前往救援。十一月初四,消息传来,赵率教全军覆没,自己也以身殉国。十一月初五,皇太极的部队火烧遵化,大明守军崩溃,巡抚王元雅自杀,遵化陷落。

几乎就在同一天,袁崇焕明白:他不可能在宁远再呆下去了,必须率部退守北京。

这是一次悲凉的退守。袁崇焕此去昏招迭出,在各种机缘巧合的诡异安排下,命运之神拖着他在黄泉路上一路狂奔,而他只能是气喘吁吁地见招拆招,且守且退,直至一脚踏空,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无处说凄凉。

在北京周边地区,袁崇焕排兵布阵了。

蓟州、顺义、三河、昌平、通州,五路防守。

看上去很面面倶到,看上去很美。

崇祯很满意,觉得这一次袁崇焕是做对了。

但是有一个人不满意,他就是新任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孙承宗。他奉旨要去驻守通州。

孙承宗是个资深的军事理论家、实干家,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大明朝捍卫者。

他看出袁崇焕的排兵部阵貌似保守,实际上是剑走偏锋。

在京师外围,袁崇焕防线过于收缩了。防守蓟州、顺义、三河尚还说得过去,退守昌平、通州那是开玩笑。

昌平、通州是什么地方,基本上就是皇城根下。

仗如果打到这两个地方,明军一旦失守那就退无可退了。

现在遵化刚刚陷落,形势还完全没有危急到那个程度,袁崇焕为什么要做此打算呢?

是艺高人胆大?还是给崇祯看上去很美的安慰剂?

孙承宗想不明白。

但是作为久经考验的忠诚的大明朝捍卫者,孙承宗觉得有必要指出袁崇焕防线的漏洞所在。

真的,现在应该集中优势兵力力守三河。因为三河位于蓟州和通州之间,守住三河就可以阻止皇太极的部队进犯通州逼近京师的企图,也可以防止其南下香河、武清,包抄京师的南翼。

孙承宗慷慨激昂、苦口婆心、口若悬河、声泪俱下,崇祯默然不语。

相信孙承宗?还是相信袁崇焕?这是一个问题。

崇祯很苦恼。

他发现他的人生总是要做着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每一次的选择背后总要带出若干个链接选择。

孙承宗是新任兵部尚书,主管京师防务,他的意见不可不听。

但是,袁崇焕是从辽东带兵回来勤王,一上来就把他的排兵布阵给否了,会不会导致军心不稳?

孙承宗跪下来几乎要剖心明志了。他是真为大明着急啊。

崇祯突然觉得孙承宗说的是对的。三河守不住,通州就不用守了。这是本与末的关系。

崇祯非常干脆地对孙承宗说:你去守三河吧,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就出发。

孙承宗哭了,他真哭了。

崇祯是圣君。大明有望了。

他感激涕零地回家准备去了。

此时袁崇焕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并且他永远不可能知道。

因为崇祯没有告诉他曾经有过这么一场争论。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论。第二天一早,崇祯又非常干脆地对孙承宗说:你还是去守通州吧。没人守通州,你叫我怎么安下心来办公?

孙承宗还想再争取,但他接触到了崇祯的眼睛。

这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恐惧、紧张、怀疑、自信、迷茫,五味杂陈。

这就是崇祯。这就是这个帝国的掌舵人。

孙承宗一声叹息,赶赴通州。

皇太极的部队势如破竹,在越过蓟州后向西进发。袁崇焕鬼使神差地没有正面阻击,而是如影随形地率兵跟踪。

这是致命的跟踪。不是致皇太极的命,而是致袁崇焕自己的命。

不久之后,袁崇焕式的跟踪在京师形成了两个版本。一个是皇太极版,一个是民间口头文学版。

这两个版本都对袁崇焕大大的不利,但袁崇焕自己却浑然不知。

皇太极的部队继续势如破竹,连破京师东面防线的玉田、三河、香河、顺义等地。

十一月十五,袁崇焕急了,他赶到河西务,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越过敌兵,直接带部队进京城防守。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因为他没有告知崇祯。

袁崇焕没有告诉崇祯他准备这么干,更没有告诉崇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袁崇焕要这么干,副总兵周文郁也急了。

见过带兵打仗的,没见过这么带兵打仗的。

现在的情势是需要正面阻击敌军,御敌于京城之外。皇太极都打到通州了,我们现在屯兵张家湾,离通州十五里,必须死守张家湾啊,况且粮饷都在河西务这里,供应很方便,可以确保打一场持久战。这场战事,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有利。

袁崇焕却不这么看,他对形势的估计要悲观得多。表面上看,两大主力部队会在这里会战,但是直觉告诉他,皇太极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突入紫禁城。君父有急,君父有急啊。袁崇焕认为自己必须直接带部队进京城防守。

可是,你想过没有?外镇之兵,没有皇上的明旨,是万万不可轻易地进至京师城下的啊,否则,那就是谋逆啊。周文郁看向袁崇焕的表情诚恳有加。

袁崇焕一声断喝制止了周文郁的劝阻——君父有急,他奶奶的顾不了那么多了!

十一月十七晚,袁崇焕的部队已经来到了广渠门外。

这是一支不请自来的部队。他们无法进城,因为当时京城已戒严,消息根本无法送进去,直到半夜,朝廷才知道袁崇焕和他的部队就在城门外。

紧随其后的是皇太极的部队。

什么意思?带着敌方的军队要在我紫禁城外开打。一时间,弹劾袁崇焕通敌的奏疏堆满了崇祯的案头。

崇祯不置一词。

事实上,早在两天前,袁崇焕带大部队动身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人要来了。

袁崇焕当时为自己的行动做了解释——他写了一封信,派人快马奏报崇祯,告诉崇祯他来了。

尽管袁崇焕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比如他自作主张杀了毛文龙,但毫无疑问,他这次的主意还是拿得大了一些。

这超出了崇祯的心理承受能力。

崇祯是一个脆弱的君王,一个敏感的君王,一个多疑的君王,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君王。

你袁崇焕替我拿主意杀了毛文龙,我已经给够你面子了——不追究。

但是你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而且这次的错误可能后果极其严重:把战火引到紫禁城外,你袁崇焕是何居心。

放着外围战场不打,要在京城内开打,袁崇焕绝对是在玩火。

崇祯痛苦地闭上眼睛,眼前浮过孙承宗一声叹息的脸。

人生就是选择。

人生真他妈就是选择。

可是列祖列宗啊,你们有谁能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崇祯又失眠了。

战事果然随袁崇焕而来。

十一月二十,德胜门血战,由于参战部队众多,竟发生了误伤友军的咄咄怪事。大同总兵满桂所部被城上守兵发炮误伤,避入德胜门瓮城。德胜门危急。

同日,广渠门血战,袁崇焕率总兵祖大寿玩命地抗击皇太极的部队,打得他们夹着尾巴逃进了南海子。广渠门大捷。

胜败论英雄,胜败也可见人心。崇祯仿佛一夜之间拨开迷雾见青天,他看到了袁崇焕的忠心。这是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物,在他身上,什么奇迹都会发生。是他打败了努尔哈赤,现在他又打败了皇太极。袁崇焕一片忠心可鉴。大明,不能没有袁崇焕;打仗,离不开袁崇焕。崇祯决定原谅——不,他要嘉奖袁崇焕。他要顶住世人的压力和偏见,做一个独具慧眼的君王。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五节 历史总在最关键的时刻使小性子

但是,历史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使小性子。

一个传言在悄悄地改变袁崇焕的命运。

范文程,传言策划人,后金章京,一个特立独行的谋士,皇太极的亲信。

他策划的传言成了改变袁崇焕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范文程是个观察能力很强的人。

一个事物,他既能看到A面,也能看到B面。

如果心情好,他甚至能看到C面。

皇太极攻下遵化后,袁崇焕及时赶到。

在皇太极眼里,袁崇焕成了一个庞大的拦路虎。但在范文程眼里,袁崇焕只是一个庞大的纸老虎。

因为范文程看到了袁崇焕背后那双多疑的眼睛。

那是崇祯的眼睛。

也许,我们不能打败袁崇焕。

但我们可以打败崇祯。

打败崇祯多疑的心。

攻心为上。不错,攻心为上。

攻破一个凡人的心,你可以打败这个人。

攻破一个君王的心,你可以打败这个国家。

这就是范文程的智商。所以,当皇太极为兵败广渠门而伤感的时候,范文程却发觉灵感来了。

他使用了一个隐秘的渠道,让被俘的明朝太监相信:皇太极撤兵广渠门,是因为和袁崇焕有密约。

接下来,暴风雨将会来得更加猛烈。

猛烈的暴风雨会在顷刻间令江山失色、君王易位。

这是最后的时刻。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而黑暗之魔则是那个一脸狐疑的崇祯。

被俘的明朝太监被及时地放出来了。范文程确信,这个立功心切的太监将会宿命般地狂奔,将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崇祯:大明朝有一个大大的内奸,他比魏忠贤更可怕。

范文程这一回心情好,他确实看到了一个事物的C面。

准确的C面。

崇祯心灵深处的黑暗之魔被打开了。

而就在此前一刻,他甚至把给袁崇焕的嘉奖令都写好了。

黄底红字,色彩明艳。

语多修饰,词章灿烂。

安静地躺在那里,温暖、真实而不容置疑。

它带给崇祯的心境是安全、宁静的。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变得可疑起来。

袁崇焕真的值得这么热烈表彰吗?

还是不够冷静、不够成熟啊。

崇祯甚至为自己想出这么多的形容词、副词、感叹词而羞愧不已。

在崇祯心里,袁崇焕一切行为的逻辑链条都因为范文程给出的理由而变得血肉丰满、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真相大白。

他为什么信口开河说五年时间可平辽?

他为什么借兵变一事处处要挟朝廷?

他为什么要杀毛文龙,让辽东防线撕开一个口子?

他为什么专权辽东,拥兵自重?

他为什么一路跟随皇太极而来,不予阻拦?他这是跟踪还是护送?

他为什么擅自带兵直抵广渠门下,而皇太极的部队却紧随其后?

为什么皇太极的部队在德胜门打胜了,却在广渠门落败,这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交易?

唉,人生真是经不起几次追问,特别是一个多疑而敏感的君王的追问。

在这一声声追问中,袁崇焕的形象变得支离破碎。他曾经打败努尔哈赤的战绩变得微不足道,而一个阴谋家、内奸的形象开始冉冉升起。崇祯真切地相信,自己用错了人,袁崇焕在引狼入室,大明岌岌可危。

十一月二十三,崇祯平台召见袁崇焕等人。

崇祯没有说召见原因。

人生的很多事情,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他不希望袁崇焕明白。

因为他还不准备现在就摊牌。作为一个君王,崇祯悲哀地发现,他已然没有了摊牌的条件。

皇太极兵临城下,袁崇焕引狼入室手握重兵。空荡荡的紫禁城有什么资格去摊牌?

崇祯只能是观察,袁崇焕何时会反?

他要争取时间,调集天下重兵以逞一搏。

袁崇焕看上去心事重重,神情很古怪。

但更古怪的是他的着装:青衣黑帽,宛若殓装。

他是抱着赴死的心态来见崇祯的!

他是想今日摊牌?崇祯心内一声冷笑:奸贼!到底还是藏不住了。

袁崇焕开口了。

他说了很多话。

很多丧气话。

他说皇太极太厉害了,自己低估了这个人。

智商髙,知道声东击西,知道从最薄弱的地方切入大明的软肋。大明现在是凶多吉少。自己虽然胜了广渠门一役,但完全是侥幸。因为满桂在德胜门败了,而满桂曾经是我大明多么骁勇善战的一个干将啊。他竟然败了,守不住一个城门。我大明……岌岌可危啊!

袁崇焕边说边悲从中来,流出了眼泪。但在崇祯眼里,这完全是鳄鱼的眼泪。

“满桂曾经是我大明多么骁勇善战的一个干将啊。他竟然败了,守不住一个城门。”……呵呵,天底下有这样的咄咄怪事发生,那你袁崇焕在幕后充当了什么角色呢?

接着,袁崇焕开始检讨自己的“五年平台”方略,说自己文人迂腐、纸上谈兵、轻视对手、误国至此,真是死有余辜。因此今天就是抱着赴死的心情来的。

他告诉崇祯,他把殓装都穿来了,准备以死谢国。袁崇焕说完这些,脸上洋溢着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光辉和一个中年书生的天真和激情。

崇祯看着袁崇焕,不发一言。

这是历史的冷场时刻。曾经一个帝王和臣子的惺惺相惜和豪情万丈刹那间土崩瓦解。这是大明王朝最危难的时刻,袁崇焕下底传中,却是世间最精妙的乌龙。守门员崇祯眼睁睁地看着球在自己的球门应声人网却无人解围,整个大明王朝鸦雀无声。他的心渐渐地冷了,也硬了。

这个时候跟我玩“以死谢国”?你是在拿我大明江山殉葬,拿我崇祯殉葬啊!

袁崇焕没想到崇祯会在此时走近他,然后动手——

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大衣,披在他袁崇焕的身上。

十一月的北京已是天寒地冻。崇祯把带着自己体温的貂裘大衣披在准备以死谢国的袁崇焕的身上。

崇祯是不可能让袁崇焕以死谢国的。

因为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要稳住他。

温暖地稳住他。

这是一个帝王的韬略。

曾经,他温暖地稳住了魏忠贤。现在,他要温暖地稳住袁崇焕。

最终他要温暖地稳住大明的江山。

袁崇焕觉得皇上还是那个皇上,变的只是自己。所谓文人无行,进士出身的袁崇焕曾经豪情万丈,现如今待罪在身,都只因他的性格太过于狷狂无忌。

袁崇焕哪里知道崇祯内心深处对他的真实想法。当接下来袁崇焕提出让自己的部队进城休整时,崇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袁崇焕很奇怪,为什么满桂所部可进入德胜门瓮城,而他袁崇焕的队伍却不能进城呢?

崇祯没有给他答案,崇祯永远不会给他答案了,因为崇祯很快就要动手。

披着皇上的貂裘大衣、内心还有些委屈的袁崇焕带领部队坚守在广渠门。他甚至还主动出击,组织了五百人的敢死队,持火炮冲进南海子,打得皇太极连夜出逃。这是十一月二十七的事,此后几天,京城外围变得安静多了。

但是对于崇祯来说,袁崇焕现在哪怕取得一百次胜利也于事无补了。

—个传言大于一百次胜利,这就是历史的潜规则。

崇祯心灵深处的黑暗之魔被打开之后开始快速复制。

这是最后的熊猫烧香,但是没有人启动专杀软件。

范文程在静静地等待一个美妙时刻的到来。

这是历史大崩盘的前奏。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汉人王朝的命运进程开始程序错乱,一切都已无法更改。

哪怕上帝,哪怕圣母玛利亚。

哪怕朱元璋从坟墓里伸出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无望地一遍遍向天空挥舞。

十二月初一,这是中国农历年一年当中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

有着无限的希望和绝望。

有着无限的可能和不可能。

这一天,崇祯行动了。他任命司礼监太监沈良佐、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九门及皇城门;司礼监太监李凤翔总督忠勇营、提督京营。

一句话,崇祯这是把京城和皇城的警卫力量置于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

然后,他下旨召见袁崇焕。

此时的袁崇焕正在为大明王朝做着最后的奔跑——他指挥着副总兵张弘谟等一起率部追击皇太极。

他奔跑的姿势是那么的决绝、沧桑和充满宿命。

很快地,他回转身来,向着紫禁城,向着一个君王心灵深处的黑暗之魔,快速跑去。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六节 崇祯面无表情地翻开了底牌

崇祯在逮捕袁崇焕时是当着黑云龙、祖大寿等人的面进行的。

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么做的风险。

黑云龙、祖大寿等人是袁崇焕的得力干将,是大明军界的实力派人物。

他们无限忠于袁崇焕,但他们会无限忠于大明王朝吗?

不知道。

崇祯这么做其实是想和自己打一个赌:在现如今的世道人心中,袁崇焕和大明朝究竟孰轻孰重?

对于结果,崇祯没有一点把握,但他还是要赌。

这是最后的江山,这是最后的机会。

年轻的皇帝崇祯面无表情地翻开了底牌。

袁崇焕是穿着皇上的貂裘大衣被捕的。

他身上尚有积雪,他脸上风霜犹在。

崇祯盯着这件熟悉的貂裘大衣,觉得它是那么的陌生。

衣服是通人性的。

穿在自己身上,要多妥帖有多妥帖。

穿在袁崇焕身上,这衣服竟变得如此狰狞,分明有了些反气。

精神洁癖患者崇祯不敢、不屑也不能看着衣服了,因为这会让他作呕。

崇祯是在问完三个问题后将袁崇焕逮捕的。

第一问:为何要杀毛文龙?

第二问:为何要引皇太极的部队入京?

第三问:为何要射伤满桂?

三个问题咄咄逼人,就像崇祯心头埋藏已久的三个勾拳,阴冷地不由分说地向袁崇焕击打过来。

对于崇祯的第一问,袁崇焕感觉还是可以理解。皇上也是人,也有小心眼。而毛文龙之死和皇太极入关也确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袁崇焕可以承认自己是过失杀人,但绝对不存在主观故意。虽然造成的后果极其严重,但他袁崇焕一片忠心可鉴。

崇祯的第二问让袁崇焕感觉到圣意背后浓重的敌意和幽怨。

人生就怕被误解。有些人的误解轻于鸿毛,有些人的误解重于泰山,而皇上的误解则是重于太阳,一不留神就能给你个日全食,让你白天就懂夜的黑。

崇祯的问话还是留有余地的,他没有提到那个著名的传言。

皇上也要讲证据的。除了那个告密的太监,崇祯不可能让范文程来作证。

在这次历史性的讯问中,大明天子崇祯使用了大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反问式排比句。他试图要在袁崇焕的所有回答中找出他的漏洞百出和言不由衷。

但是袁崇焕很沉默。

因为崇祯问到了他和皇太极有没有密约的问题。

袁崇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实话他和皇太极私下里还真有过几次接触,就两国停止战火、和平共处、发展边贸关系广泛地交换了看法,而这些都是在边打边谈的状态下进行的。

不错,袁崇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他希望大明能够一统天下,江山永固。

他曾经豪情万丈,试图以五年时间完成这个伟业。

但几次仗打下来,袁崇焕觉得大明和后金在你死我活之外,应该有第三种生存方式。

那么,第三种生存方式是什么?

第三种生存方式的首先提出者竟然是皇太极而不是袁崇焕。所谓英雄所见略同。皇太极曾经充满遐想地向袁崇焕描述了一种乌托邦式的人间幻境:人人安居乐业,户户欣欣向荣。后金只要辽东的一小块土地,成为国中之国,甚至后金可以向大明每年都纳贡的。从此战争不再,流血不再,人间悲苦不再。

这是共存共荣啊。

这应该是大明长治久安的一种理想模式。但是袁崇焕不敢想,他不能替崇祯做主。因为这事关一个帝王的心理底线。

袁崇焕深知:在崇祯的内心深处,后金是不可能和大明以国与国的身份和平共处的,哪怕纳贡都不可以。

这是大明的尊严所在。

所以袁崇焕只能是和皇太极私下里交换看法。仗还是要打的。皇太极越打越猛,屡战屡胜——他这是以战求和、以战迫和。袁崇焕心情复杂、心不在焉,竟至负多胜少。

他想为大明江山寻找多个出口,崇祯却将毒辣的目光盯在了他四处寻找的背影上,令袁崇焕不胜惶恐。

所以当崇祯问到他和皇太极有没有密约的问题时,他真是无言以对。

崇祯的第三问简直是空穴来风。

“为何要射伤满桂”这是个伪命题。

回答者应该是崇祯而不是袁崇焕。

因为是前者向后者提出了这个荒诞的问题。

袁崇焕为何要射伤满桂?袁崇焕为何不射伤崇祯?崇祯为何不射伤袁崇焕?皇太极为何不射伤袁崇焕?这个世界充满了很多荒诞的命题,出题者是崇祯心灵深处的黑暗之魔。袁崇焕真的真的无法回答。

当时的袁崇焕战于城南,满桂战于城北,两者风马牛不相及。满桂身上所受的伤完全是城上守军发炮所致,纯属误伤。难道皇上是怀疑我暗中命令城上守军发炮所为?袁崇焕觉得一股寒意顷刻间布满全身,那是貂裘大衣也挡不住的寒意啊……

袁崇焕只能再次无言。崇祯令满桂当场脱去衣服验伤,一一指出满桂身上的伤处,逼迫袁崇焕作出点头或摇头的回答。袁崇焕再次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荒诞——我承认了满桂身上的伤处就等于同时承认是我射伤了满桂——天啊,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袁崇焕就这样被捕了。

当锦衣卫的校尉们一拥而上将他的貂裘大衣脱去时,袁崇焕已经麻木得像个木乃伊了。

但是站在一旁的祖大寿没有麻木。

他拼命地想压住心头某种蠢蠢欲动喷薄欲出的东西,拼命地想显得若无其事,不过他无法掩饰的粗重呼吸声暴露了他心中隐秘的想法。

今天是袁大帅,明天就是他祖大寿了。

谁站在这个位置上,谁就可能是皇上的靶子,迟早要被击落。

这样下去,谁还会为大明卖命呢?

祖大寿内心波涛起伏,在其身侧的大学士成基命顿感大明危在旦夕。

崇祯这不是逮捕袁崇焕啊,他这是在逮捕百万辽东将士的心……

成基命站出来跪倒在地,请皇上为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慎重考虑逮捕袁崇焕一事。

崇祯阴着脸:你想让我收回成命?

成基命看了一眼祖大寿。祖大寿已经潸然泪下了。

成基命豁出去了,他提醒崇祯,现在“敌在城下,非他时比”,意思还是要崇祯收回成命。

其他阁臣仿佛也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迫近,纷纷提醒崇祯:临敌易将,兵家所忌。

崇祯一时沉默不语,他也看到了祖大寿的眼泪。但是,此时此刻的大明,谁的心头无泪?我崇祯何尝不想流泪?

崇祯仰着头,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他不能让这些鼠目寸光的官员看到他的泪,他更不能让祖大寿等袁崇焕的爱将看出他心头的软弱。在这风雨飘摇的紫禁城,他崇祯是孤独的君王,又是强硬的君王。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发出的命令,没有!袁崇焕不能,祖大寿不能,衮衮诸公不能,百万辽东将士也不能!

这是最后的江山,这是最后的博弈,崇祯悲壮地以为自己即便是最后的帝王,也应该是一个有尊严的帝王。

将袁崇焕发南镇抚司监候。崇祯用这一句话结束了今天的所有谈话。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七节 祖大寿:一生中最关键的选择

祖大寿悍然带兵离开京师欲归宁远的时候,崇祯正在处理一起豆腐渣工程。

豆腐渣工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城外战火激烈,皇太极的军队很快就轰塌了一些城墙。

城墙很不牢固,甚至皇太极的士兵们在徒手攀墙的时候都能有所体会。

这大明朝国力雄厚,城防工事却是如此的浮皮潦草,皇太极感觉不可思议。

当然崇祯更是感觉不可思议。

他震怒了!

人靠不住,他妈的墙也靠不住!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两者是不可切割的——正因为人靠不住,所以墙才靠不住。

当然,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辩证的。

墙靠不住,倒了,人也必须要倒。

崇祯下令:把负有领导责任的工部尚书张凤翔逮捕入狱,把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等直接责任人,廷杖八十。

但是,让崇祯想不到的是,就这么一个根本不算重的处分,竟有五名阁臣联名上奏,要求崇祯手下留情、从轻处分。

我手下留情?谁对我大明江山手下留情?!他皇太极的炮火都快打到紫禁城来了,大明的整个宗庙社稷都靠这一堵墙撑着,这堵墙一倒,宗庙社稷都没靠了。所以,对于玩忽职守者、搞豆腐渣工程的人,必须从重处罚!

崇祯从重处罚的指令一下,八十廷杖立刻打死了许观吉、周长应、朱长世这三个年老体弱之人——这是带着皇上怒气的杀威棒啊。

就在崇祯气还没消的时候,祖大寿悍然带兵离开京师欲归宁远了。

事实上祖大寿不得不走,也不能不走了。

原因有三:崇祯逮捕袁崇焕入狱,令祖大寿顿生唇亡齿寒之感,此其一;辽兵们怒火中烧,无心再战,此其二;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崇祯在逮捕袁崇焕入狱之后,提拔大同总兵满桂为总理,节制各路勤王之师,点燃了祖大寿出走事件的导火索。

在崇祯的心里,他其实是真心地相信袁崇焕指使部下用炮火击伤满桂一事的真实性。不管袁崇焕是出于什么目的指使部下用炮火击伤满桂,奸贼的敌人就是我大明的忠臣,不但要用,还要重用。这样一来,满桂就成了祖大寿的顶头上司,而这两人平时就互相不服,在大多数辽兵心里,他们还是比较佩服祖大寿的才干的。现在要祖大寿听满桂的节制,即便祖大寿可以忍下这口气,辽兵们也不服啊。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祖大寿就这么被辽兵们拥护着走了。此去茫茫。回宁远后接下来怎么办?还承认自己是大明的兵吗?没有人知道答案。其实承认不承认都于事无补,离开了激战正酣的京城,祖大寿和他的辽兵们就等于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崇祯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他的孤独。

军情如火,皇太极的军队随时可能破城而入。而大明一支最有战斗力的队伍悍然远走,接下来该怎么办?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今夜的寂寞让谁如此美丽。寸寸青丝愁呀么愁华年。

在其位还得谋其政。兵部尚书梁廷栋献计了:欲召寿还,非得崇焕手书不可。

什么意思呢?要想祖大寿回来,还得劳驾狱中的袁崇焕给他写一封劝返信。因为祖大寿听他的。

崇祯盯着梁廷栋,半天不吭气儿。这让梁廷栋毛骨悚然:皇上是不是因为祖大寿出走的事刺激过度——脑子出问题了?

崇祯突然发笑,笑得很古怪: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大明江山没有了袁崇焕就要倒下来?你让我——堂堂的大明天子去狱中求那个人写一封信,叫他手下回来保卫我们大明江山?离开他“袁崇焕”大明江山就没人保卫啦?你手下的人呢?满桂手下的人呢?都死哪里去啦?!

崇祯挥舞着双手,很神经质的样子,梁廷栋很无奈。崇祯曾经对袁崇焕很器重,恨不得把天下兵马都交给他指挥,可现在一翻脸,却马上把所有责任都诿过于他人。在大明当官,确实没什么鸟意思。

但是没什么鸟意思也得当下去。人生有意思吗?没意思。皇帝都当成这个样子了,我算个屁。梁廷栋就一直对崇祯左劝右劝,希望崇祯真的能够冷静地面对现实:大明现在还真离不开袁崇焕的手书。我们现在不是去求袁崇焕,而是要他戴罪立功。

一听“戴罪立功”四个字,崇祯马上觉得舒服多了。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早给我这么好的理由比什么都强。

但是最后,崇祯却没有给梁廷栋下圣旨,而是默许他可以到牢中劝袁崇焕写手书。崇祯突然觉得,还是不能留下什么把柄给史官们抓到。因为他们——会乱写啊。

梁廷栋其实打心眼里认为,袁崇焕的手书现在比圣旨还管用。所以,尽管没有崇祯的圣旨,梁廷栋还是把架子摆得很大,他找了阁部九卿浩浩荡荡地冲进关着袁崇焕的小牢,要袁崇焕马上写手书给祖大寿,劝他回来,戴罪立功。

但是对袁崇焕来说,写不写手书给祖大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看到崇祯的手书。

崇祯的手书叫圣旨,但圣旨也是手写的。手写我心,手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一个人的心灵密码。

他想解读崇祯的心灵密码。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从信任到不信任,究竟要走过怎样的心路历程。

他很在乎皇上对他的评价,因为这关系到他能不能复出。

复出就意味着大明还有一支抵抗的力量在;而不能复出的话,大明只能不战自溃。

当然,袁崇焕还有一个很私心的想法:他不愿让后世对他的评价是负面的。

他是一个忠臣。他忠于皇上,忠于国家。这是他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

不管是打还是谈,他的目的都是为了皇上。但现在,皇上说他通敌,不要他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他迫切地想看到崇祯的手书。他想知道,他袁崇焕还有没有再次为国效力的机会。

梁廷栋很为难。

他碰到了一个认死理的人。

人认死理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分场合和情形认死理。

现在是什么场合?是在狱中。你袁崇焕命悬一线,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现在是什么情形?皇太极兵临城下,大明军中人心思乱。而皇上又是死要面子的人,他是不会承认所有这一切情形都是他有意无意之间造成的。军情如火,如果你袁崇焕此时再认死理的话,大明就完了。

所以,为了大明的安危,你袁崇焕必须顾及皇上的面子。

其实皇上死要面子没有错。

皇上的面子就是国家的面子。

一个皇上如果没有面子,那这个国家怎么会有面子呢?

梁廷栋就这样苦口婆心地对袁崇焕说他的理论。

但是梁廷栋的面子理论并没有说服袁崇焕。

因为说实话袁崇焕也是要面子的人。

没有崇祯的圣旨,袁崇焕是不会写一个字的。

毫无疑问,理论是灰色的。

但不是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

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兵部职方司官员余大成说出了鲜活的理论。当然余大成能有鲜活的理论那是因为他早有预见。

在袁崇焕被逮捕入狱的第二天,余大成就对顶头上司梁廷栋说,现在敌人势头很猛,但是辽兵无主,无心恋战,形势很危急啊……

梁廷栋当时正在看《孙子兵法》,想从中找出为大明脱困的妙计来,可看来看去,他觉得孙子老是跟他玩虚的,根本找不出大明的解困之道来,正烦着呢,听余大成这么说,便问他有什么好办法。

余大成说必须立刻放人,让袁崇焕继续带兵。

梁廷栋把《孙子兵法》一扔,气得胃都下垂了:放人?我要有权力放人我就不做兵部尚书了。这事,问崇祯去……你余大成真他妈的脑子进水了,献计没有这么献的。

但余大成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让梁廷栋有些动心。余大成说,让袁崇焕继续带兵有一个前提、两个好处。一个前提是戴罪立功,首先认定他有罪,这样皇上那边面子上也过得去;两个好处是既可以系军心又可以退敌兵。能退敌就算他立功。

梁廷栋听了这话果然有些动心。但是要他现在就去跟崇祯说他还真要掂量掂量:我要这么一说,皇上会不会以为我是袁崇焕的同党呢?弄不好我献计不成反成了袁崇焕的好邻居、好伙伴了。皇上这几天是有些Bt。

辽兵不是还有祖大寿在吗?慌乱什么?!梁廷栋重新拿起《孙子兵法》,气定神闲地告诉余大成。

余大成嘿嘿一笑: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袁崇焕被抓,祖大寿必反。咱们大家伙儿就等着瞧吧。

余大成一说这话,不仅梁廷栋急了,连新入阁不久的辅臣周延儒也急了。他紧急召见余大成,共商国是。

是啊,大明到了这个地步,国是不商量是不行了。周延儒问余大成,如果祖大寿必反的话,那么大致会在什么时间反?

余大成笑,哇靠,有没搞错,祖大寿又没有跟我商量过他什么时候反。你老人家这么问我,我要回答那是要我的命,不回答是可以保命的。

余大成一脸憨厚地摇摇头,意思是别诱供,我不是馋嘴的鱼,咬钩的不会。

周延儒一脸尴尬地笑,忙解释说没别的意思,就想听听真知灼见。

余大成仔细地看周延儒的脸,又联想到他的为人,觉得都到这时候了,周延儒应该不会算计他。再说了,他余大成的官级也太小了,不值得周大人算计。

三天之后,祖大寿必反。

为什么?

我这人比较喜欢揣摩人的心思。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想啊,袁崇焕被抓,祖大寿肯定会先观望一两天。皇上喜怒无常,要是第二天就把袁崇焕放了,祖大寿就没必要反了;要是过了三天还不放人,那就说明皇上不是开玩笑,是真的要问罪袁崇焕了。唇亡齿寒,祖大寿肯定是心有戚戚焉。反,那是必然的选择;不反,说明这人脑子有问题……

周延儒抓住余大成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唉,大明处处有人才啊,只是——我为什么到今天才发现呢?

官僚主义真是害死人……才!

此时,17世纪的人才余大成同样抓住袁崇焕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感觉到了一种深刻的悲悯。他觉得放袁崇焕出来重返沙场那是上策,而让袁崇焕写手书给祖大寿,劝他回来戴罪立功最多只能算中策。

下策呢?余大成不敢想。上策已然不可行,他现在只能竭尽全力使中策得以实行。

世间事,攻心为上。

余大成首先把袁崇焕抬到了一个乱世孤雄的位置上:公孤忠请俎,只手擎辽,生死惟命,捐之久矣!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义,而谅公之心”。

所以,为国家计,即使皇上不承认你,只要大明的子民承认你,心甘情愿做袁粉,你也应该在此关键时刻,为国做出牺牲。再说了,你真的为国做出牺牲后,皇上能不承认你?忠不忠看行动嘛!皇上承认你,你才能复出,你复出之后才能再展鸿图,这一切因果逻辑关系您老人家可考虑清楚了。

袁崇焕还在犹豫。

余大成突然话锋一转,给他指出了某种灾难性的后果:如果你袁崇焕执意不肯写手书的话,毫无疑问,皇太极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城破了,大明也就完了,包括今天在内的所有一切争论都不复存在。在后世的史书当中,毫无疑问,你袁崇焕会被描述成一个冤死的英雄,你——以坐视一个王朝灭亡的代价,以牺牲万千生民,导致生灵涂炭的代价——成了英雄,当然,后世的史书不会记录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你将是个完美无瑕的英雄!但是,袁崇焕——你真是一个英雄吗?

袁崇焕低下了头。

他落泪了。

梁廷栋却心情复杂——余大成,这个17世纪的人才将很快在大明政坛崛起。我该怎么办?唉,在大明官场混,没有两把刀还真不行。

崇祯拿到袁崇焕写的手书时,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要坚持的。

比如他坚持不给袁崇焕下圣旨就坚持得很对。事实说明,他试出了袁崇焕的心。

我手写我心。袁崇焕写给祖大寿的这封看得人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手书充分说明了袁崇焕的真心。

他袁崇焕还是没有坐视不管,为大明江山好啊。

即便在我没有下圣旨的情况下。

那么——袁崇焕究竟有没有通敌?

崇祯看着这封手书,一下子又拿不定主意了。

崇祯很讨厌自己性格当中的优柔寡断。

但是优柔寡断总是在他鼻子发酸的时候很感情用事地找到他,让他身陷其中,难以自拔。

袁崇焕——你让我烦恼!

崇祯最后决定对袁崇焕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再作出判断。老话说了:听其言,观其行。老话说得是对的。

另一方面,他派了专门的信使拿了袁崇焕的手书一路狂奔去追祖大寿,同时又命令与祖大寿平时关系较好的督师大学士孙承宗运用个人影响力来感化祖大寿。当然,最重要的,崇祯自己也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圣旨——崇祯终于明白,江山是最重要的。有了江山才能有君王的脸面。身处牢狱的袁崇焕都能做到江山为重,他崇祯还有什么做不到呢?!

崇祯的信使追到祖大寿的时候,他和他的队伍离锦州只有一日路程了。

一切似乎都要尘埃落定,但一切又似乎还有转圜的可能。

信使准备宣读圣旨的时候,祖大寿犹豫了一下。他在考虑是不是要下马跪听。现在要祖大寿判断自己的身份还真有点困难。是叛将吗?他又没有明确地打出反明的旗号;那么还是大明的将士吗?他和他的部队却远离了战场。祖大寿把目光投向他的兵士。兵士的目光充满了迷离。

一个迷失了方向的主帅,一群看不到未来的兵士。他们首鼠两端。

人生在很多时候就是首鼠两端。首鼠两端意味着某个方向的结束,却意味着N个方向的开始。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中的轻波里依洄。

祖大寿下马。他站在了那里。

风吹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无声而去。很硬很冷的风遭遇了很硬很冷的他。

信使看着他,他也看着信使,没有半点下跪的意思。信使犹豫了一下,还是展开了圣旨:“祖大寿及何可纲、张弘谟等,血战勇敢可嘉。前在平台面谕,已明令机有别乘,军有妙用。今乃轻信讹言,仓皇惊扰,亟宜憬醒自效,或邀贼归路,或直捣巢穴。但奋勇图功,事平谕叙。……”

圣旨是叫祖大寿戴罪立功的意思,但圣旨里没有提到一星半点袁崇焕的消息。祖大寿心里嘀咕了:我今天赶回来给皇上您戴罪立功了,可立完功之后,谁能保证我不成为第二个袁督师?

圣旨虽然是朱笔写的,可它却是天下最不可信的东西。因为圣心莫测。

信使等着祖大寿接圣旨,祖大寿却半天没有动弹。

但是有一样东西在祖大寿眼里比圣旨还重要,那就是袁崇焕的手书。当信使刚从怀里掏出来时,祖大寿便上前一把抢了过来。

袁崇焕在手书中言辞恳切地劝祖大寿一定要顾全大局,赶快回来,哪怕有天大的委屈也不可做大明的反臣。因为这事关一个大明子民的良心。

袁崇焕这封委曲求全的手书把祖大寿读得泣不成声。良心,乱世良心,牢狱里的良心,黄泉路上的良心……袁崇焕的良心写作也哭倒了辽军将士。回去还是不回去,这绝对是一个问题。

说实话,祖大寿还真不想反。他知道窝里反从来没有好下场,但他害怕崇祯怀疑一切的处世哲学。为国效命祖大寿没二话,但效完之后呢,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可要是不回去,他们这些人的前途在哪里?大明的前途在哪里?回去还是不回去,他娘的还真是一个问题。

大家想想看,我们今天的出走是为了什么?是想让朝廷看到我们的力量,最终能改变袁督师的命运。所以,出走只是我们救袁督师的手段,可现在朝廷看到我们的力量了,他求我们回去杀敌,杀了敌,皇上才可能放了袁督师啊!那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呢?因为你们迷失了,把手段当成目的;还是因为你们心中有鬼,怕回去之后受惩处。可你们不回去试一试,怎么知道最后的结果呢?

回去,袁督师或许还有救;不回去,袁督师必死无疑!因为你们是他的手下,你们现在在给他惹祸啊……

这是一个八十多岁老太太的声音。她是随军行走的祖大寿的老母亲。她在问清缘由之后,说了以上这些话。一切的一切都是再明白不过了。八十岁就是力量,八十岁让一切举重若轻。

一个苍老的女人,在崇祯二年腊月的寒风中,改变了一支迷途部队前进的方向,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大明王朝的命运。但是,她能改变一个君王电光石火般稍纵即逝的心吗?

第二章 小性子大命运 第八节 回答出来了,大明的一块心病也就没了

崇祯一生很少有欣喜若狂的时候。

江山太过沉重,时势太过艰窘。他少年老成,着力于逆水行舟处,挽狂澜于既倒之时,真是想开心也难。

但这一回,祖大寿着实让他开心了。迷途知返的祖大寿下令回兵入关,一举收复永平、遵化两地,皇太极被迫停止进攻、萌生退意。

这是祖大寿的光荣日,更是崇祯的光荣日。

看来,大明王朝又将恢复往日的安宁状态,一切功过是非都将有个定论。

但是一功就是功,过就是过,功不抵过,过不掩功还是功过相抵,一切都要有个服人心的说法。

得人心者得天下。当此大乱初定之时,切不可感情用事——崇祯不断地提醒自己。

首先,对于叛而复返的祖大寿,该有个怎样服人心的说法?功不抵过,过不掩功还是功过相抵?不错,永平、遵化大捷,祖大寿是立大功了,但是他在朝廷局势最危急的时刻,悍然带兵东走,置大明危难于不顾,这是诛九族的罪啊!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惩处,大明王法就完全成了一张草纸了……到底该给祖大寿下个什么结论,伤脑筋啊!

还有就是那个老是惹事的袁崇焕,又该有个怎样服人心的说法?他是忠臣吗?不是吗?是吗?真真假假忠忠奸奸虚虚实实看不透的袁崇焕。他在牢狱里写手书的行为,究竟是对我大明一片忠心还是出于为自己洗刷罪名的需要而采取的权宜之策,谁也说不清啊……崇祯反反复复地考虑斟酌,肯定又否定,否定又肯定,竟把自己搞得神经又衰弱了。

而此时,一直在袁崇焕、祖大寿事件中斡旋行走的孙承宗觉得皇上优柔寡断怀疑一切的老毛病又要犯了。虽然他和袁崇焕在具体的军事见解上常有不同,但他也明白袁崇焕在辽兵当中的崇高声望。袁崇焕杀不得!大明刚安宁两天,危险并未远离,袁崇焕和祖大寿必须力保。辽东离不开他们,大明在事实上也离不开他们,他必须向皇上说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在力保袁崇焕和祖大寿的事情上,孙承宗采取了先易后难、循序渐进的方法。先把祖大寿“摘”出来。祖大寿犯的最大的错误是带兵东走,置大明危难于不顾,但这是有原因的啊,那是因为袁崇焕突然被捕,他心里害怕,加上一夜之间又要受满桂节制,觉得自己肯定要被皇上所弃,混乱之下,众兵士叫着要走,他也是脑子一热,才带头走人的。可说到底,他不是叛将啊,皇上圣旨一下,他立刻回兵入关,一举收复永平、遵化两地。皇上,祖大寿非但不是叛将,他……他是忠臣啊!

孙承宗这一番理论把自己说得都信服不已,但是崇祯却仍是一脸冷酷:是吗?他真是忠臣吗?他真听我的?

孙承宗毫不犹豫地:那当然,事实也说明了这一点。

崇祯冷笑:事实是他不跪接我的圣旨,却抱着袁崇焕的手书哭个不停!你说,他是听我的还是听袁崇焕的?他是我的忠臣还是袁崇焕的忠臣?!

孙承宗一听这话,头都大了。这皇上,老纠缠细节干吗?虽说细节决定成败,但今天的大明,要有成败不问细节的胸怀才可以成大事……

孙承宗跪下来,决定铤而走险:皇上,袁崇焕的忠臣就是你的忠臣,因为袁崇焕也是皇上你的忠臣!大忠臣!皇上想想看,如果袁崇焕是奸贼,是皇太极的内应的话,他又怎么会写手书给祖大寿?祖大寿又怎能一举收复永平、遵化两地?

崇祯反问:回答得好,那我问你,如果袁崇焕是忠臣,那他为什么擅杀毛文龙?为什么要引皇太极的部队入京?为何要射伤满桂?你回答我这三个问题。

孙承宗答不上来,只得喃喃说:那是袁崇焕战略失误,脑子……糊涂。

一阵沉默。

难言的沉默。孙承宗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他自己的头脑是一片空白。说实话,他好像被崇祯的问话绕进去了。是啊?谁能回答这三个问题?袁崇焕他自己都无法回答啊……

人生常常是自问自答。

但人生的难堪常常在于,自己的问题自己都答不上来。

崇祯好像也无限伤感。他看着自己十根纤细而苍白的手指,落寞无限: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替他袁崇焕回答这三个问题啊。回答出来了,大明的一块心病也就没了,大家团结一致向前看;可要无法回答呢?你叫我再怎么重用他?你说你说!

孙承宗将头低垂到地面上,就像自己是袁崇焕同党似的。

他无法再说一个字。

这是一个诡异的王朝,这是一个诡异的时刻,命运之神毒瘾发作似的逮谁咬谁,时代的现场乱作一团,人人喋喋不休却又人人失语。孙承宗别说作为一个参与者,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也看得他心惊肉跳、心寒不已。他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坐标让他辨别方位,但他却分明看到崇祯站在一个旁人不易发觉的死角在嘤嘤哭泣,表情生动,哭声凄凉。

确实,对于崇祯而言,人生的痛苦就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坐这个皇位,是不可为而为之。

而重新起用或者重用袁崇焕,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眼下的形势,不重用袁崇焕怕是不可能了。

北京刚刚解围,皇太极的部队还未走远,而广大的辽东,更是危机重重。

没有袁崇焕,大明的天要塌下半边来。

袁崇焕是辽兵的魂,是几十万辽东将士一面呼啦啦的旗帜。崇祯很清楚,袁崇焕要是出事,是没有人替他守大明江山的。

而他崇祯要是出事或死掉,情况会变得怎么样?也许皇后会哭几声,也许……还有年幼的皇子会不知所措,但很快地,他会爬上这个万人瞩目的皇位,跟崇祯一样过起这般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子。没人知道这其中的苦与痛,除了他自己。大臣们肯定笑的比哭的多——我崇祯为了大明江山,处分了多少官员啊,会有多少人对我恨得牙痒痒!

而袁崇焕——他会哭吗?

笑还是哭?哭还是笑?

崇祯不敢肯定。在这一瞬间,袁崇焕的形象变得模糊而暧昧。在奸贼与忠臣之间,袁崇焕不断变脸,看得崇祯眼花缭乱、心力俱疲。

其实袁崇焕笑还是哭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袁崇焕要比崇祯来得重要。

这是一个可怕的存在,也是一个无奈的存在。

必须对袁崇焕恩威并施,绝对不能让他偏离大明王朝前进的航道。

守住辽东非袁崇焕不可,看住袁崇焕非我崇祯不行。崇祯心里冒出一股狠劲,一股誓与袁崇焕较短长的狠劲。

但是,风来了。

风生于飘萍之末。

说是袁崇焕与已经辞官的内阁辅臣钱龙锡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说“钱龙锡主张袁崇焕斩帅致兵,倡为款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卖国欺君,秦桧莫过”。

还说钱龙锡曾接受袁崇焕贿赂马价银数万两,就寄存在他的姻亲徐本高家。

无风不起浪。

听上去人证物证俱在。

查还是不查?崇祯拿不定主意。

他刚刚按下了心魔,他不能任由心魔起起落落。

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何况这还牵涉到钱龙锡、徐本高等朝廷官员。

钱龙锡是何许人?前内阁辅臣,与朝廷现任的众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徐本高是何许人?已故前内阁首辅徐阶的长孙。如果把徐本高扯进来,大明官场势必要乱作一团。

不能查,决不能查。

崇祯没有动静,风力却渐渐加大了。

崇祯不知道,这是股阴风,魏党余孽吹的阴风。

袁崇焕只是个帽子。他们要的就是掀开袁崇焕这个帽子,摁下钱龙锡的头。因为钱龙锡是当年清查魏党的主力,把他打倒了,魏党翻案才有可能。而通敌被关的袁崇焕现在是大明最大的地雷,绑上谁谁死。其实真要细说起来,钱龙锡那真叫一个无辜。因为与袁崇焕商议平辽方略,是一个内阁辅臣分内的事,所谓“钱龙锡主张袁崇焕斩帅致兵,倡为款议以信五年成功”之说,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事,却给他套上“卖国欺君,秦桧莫过”的罪名,分明是要致钱龙锡于死地。

当然魏党余孽太知道崇祯的痒痒肉在哪里了,他们准确地挠到了这块痒痒肉:不就是对袁崇焕不放心吗?问一问就明白了,他袁崇焕是否和钱龙锡通过书信,钱龙锡是否主谋?

崇祯还是不置可否。他太痛苦了,他的痛苦难与人言。与魏党余孽相比,他更想知道袁崇焕底牌的谜底——这个人到底有没有通敌呢?只是……不能查啊……

魏党余孽加大了打击力度:如果不查袁崇焕,大明江山就会时刻操控在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手里;袁崇焕引敌深入的故事会再一次发生;最主要的一个大阴谋还都不知道,连皇上您也被蒙在鼓里,据可靠线报,这一次皇太极主动退兵只是为了保住内应袁崇焕的命,以图东山再起。如果让这样的一个人重回辽东执掌大局,大明亡国指日可待啊!皇上!

魏党余孽的这一番重话将崇祯的痒痒肉挠得恰到好处。他似乎如梦初醒:他奶奶的,我原来一直坐在火山口啊!幸好没把袁崇焕放出来,否则大明危在旦夕。必须查,查个水落石出也要查,查得大明官场四分五裂也要查,查得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也要查,只要保得大明江山在,我愿意……愿意留下千古骂名……

崇祯觉得此时的自己很像一个悲情英雄。

审查是走过场的。

因为崇祯动怒了。

这是天子之怒。天子一怒,必定人头落地。

所有对袁崇焕不利的证据被迅速“收集”起来,这让崇祯忍不住拍案而起。崇祯拍案而起是很有快感的,因为这经常会让他眼前唰唰唰地闪过正义、公平、天良、使命、责任感等词语,他为自己是这些词语的化身而激动得浑身发抖——而这一次,他抖得更厉害了。因为他面对的是袁崇焕——这个足以撼动大明江山的巨奸。他将代表大明朝开国以来所有的列祖列宗朝袁崇焕开火,而如此魄力不是喜做木工活的熹宗能有的,也不是二十多年不上朝的万历能有的,更不是道士皇帝嘉靖所能有的,这样的魄力怕是只有先祖朱元璋才具备。崇祯为自己能有和偶像朱元璋同等的魄力而感慨不已。

“崇焕擅杀逞私,谋款致敌,欺藐君父,失误封疆……”这是袁崇焕的罪名。

“依律磔之!”这是对袁崇焕的处罚。

所谓依律磔之就是寸寸脔割致死。

这是人世间最痛苦的刑罚,这是宣判者对被宣判者恨之入骨的刑罚。但对崇祯而言,恨之入骨则未必,更多的是一种重拾帝王自尊以快慰平生的表现。精神洁癖患者崇祯以一种决绝的手段宣判了两个男人关系的结束,也宣判了一个徘徊不前时代的急转直下。但是此时的他却浑然不觉,正满怀激情地意淫在英雄主义的美好意境中,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高潮。

袁崇焕死了。一切都泾渭分明,一切又混沌不已。深刻的危机没有马上到来,辽东鸦雀无声,边事平安无事。崇祯窃喜:在这场玩的就是心跳的大中,他胜出了。辽兵们被震high了,皇太极也被震high了。这是一个人的明朝。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帝王还是那个帝王。

他将人定胜天,他将力挽狂澜,他将以“虽千万人,吾往巳”的决绝心态建不世之伟业。舞台已经搭好,众声不再喧哗,他们将凝神静观,他们将洗耳恭听,他们将不可能错过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

他们是大明的子民,而我崇祯是这个舞台唯一的表演者。

我来了。

我开始了。

你们准备好了吗?

第三章 反腐先锋的一地鸡毛 第一节 崇祯在等雨

除奸功成的崇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中兴大明的伟业之中。

他深刻地感觉到时间不够用。大明的国土是如此的辽阔,大明的人才是如此地稀缺,大明的奏章是如此之多,大明的百姓是如此之苦——想起大明的百姓是如此的苦,崇祯的眼泪就哗哗的:开国都两百多年了,为什么让百姓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这样一个简单的目标还是达不到呢?

天公也不做美。崇祯四年,自开春以来京师就没下过一滴雨,干渴的土地旱得人心里发毛,也旱得崇祯内心羞愧不已:这都是我领导无方、领导无方啊,现如今,惹得老天爷都动怒了。

为了感动上天,崇祯搬家了。他从乾清宫搬到文华殿去住,还每天吃素,刻苦自虐。他希望老天爷看在他每天刻苦自虐的虔诚劲上,能够下点雨来一一让他明白,他崇祯还有救,还是一个可堪重任的皇帝。

崇祯在等雨。

等雨的日子是难熬的,但也是充满希望的。

但是希望在一点点破灭——干旱越来越严重了。

崇祯这次是真的羞愧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在向老天爷祈雨,也都虔诚地相信:雨马上就要来了。因为他崇祯是天子,上天的儿子。他向老天爷祈雨,老天爷能不给点吗?多少也是个意思啊!

但是雨一直没下。

等雨变成了一场恐怖行动——这样等下去怎么能不恐怖呢?老天爷如果一直不下雨就说明它不认可这个天子了,那崇祯施政的合法性就会受到世人的质疑。这可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生死安危的大事啊。

崇祯终于写下了《罪己诏》。他把心中的焦虑一一列举出来,希望手下的官员们来和他一起检讨自省:

用人者选择不当,任事者推诿不前,刑法失中而狱底多冤,墨吏纵横而小民失所,官之参论修怨徇私,抚按举劾视贿为准,南北直隶及十三省之召买暗派穷民,边塞民膏多充官员私囊,军队扰害地方妄戮无辜。

这是一个皇帝的检讨书,但崇祯不知道自己这一回能不能过关——都说老天爷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把这些弊端都改了,老天爷,你总该原谅我了吧。

手下的官员也被崇祯给感动了,他们纷纷献计献策。除了人工降雨这法子没想到外,其他什么法子都想到了。浙江道御史王道直从儒家天人感应学说的角度向皇上一针见血地指出:皇上前两年杀人杀得太狠了,从魏忠贤到袁崇焕,用了重典,使肃杀之气干扰了春生之意,现在应该怡养天下以和平啊,不要动不动就开杀戒了。

王道直的话虽然犯冲,但是听上去也确实很有道理。是啊,是不是杀得太多下手太狠,以至于老天爷都不答应了。特别是对袁崇焕,凌迟处死,现在想想,好像也用不着那么狠。崇祯心中闪过一丝悔意,但是很快地,他就提醒自己不能后悔。

帝王是不能后悔的。这是帝王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而且乱世用重典也不是我崇祯一人在用,先祖朱元璋比我用得还狠呢!他怎么一点事都没有呢?

崇祯还想坚持,但是有一个问题却绕不过去:老天爷要是这么一直不下雨怎么办?这不让天下人都来看我的笑话吗?崇祯决定事可以做,话不能说。两天以后,他借口天气开始渐渐转热,下令释放了罪行较轻的被关押的囚犯,同时对那些被流放的重囚,崇祯也表示可酌情卸下枷铐,以示宽大。

当然替皇上分忧的不止浙江道御史王道直,云南道待御史王象云也替崇祯分忧了。这是更高层面上的八股文,王象云切入的角度是要解民生之困。王象云侃侃而谈:当今民生之大困的根源就在于官府私派太多,赋税加耗太重,忧民之情太冷,敛财之术太急。所以要解民困就要从以上方面人手,真正做到让利于民。崇祯听了,觉得道理是这个道理,但真要让利于民,他奶奶的问题还真不小呢。这军费开支一增再增,朝廷的用度已然是拆东墙补西墙,钱从哪里来……罢罢罢,为了雨从天降,让就让点吧。

崇祯宽刑罚,施仁政,每天加紧自虐,但是这雨,还是迟迟未下。都说春雨贵如油,崇祯心想,这哪是贵如油啊,这可是比金子贵多了。我让利于民让的可都是金子啊。

一个多月过去了,没下。两个月过去了,都到农历四月底了,还是没下。京城周边田地到处裂开了口子,根本就没法子插秧。一年之计在于春,这秧要是插不进去,到秋天那就颗粒无收了。

京城里到处有嗡嗡的声音,朝廷里也窃窃私语不已。崇祯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的心里非常恐慌。做了这么多努力都无济于事,这是老天爷在唾弃他,这是整个大明王朝对他施政合法性的怀疑啊。他真切地感觉到,肯定是杀袁崇焕杀错了,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他啊。

崇祯开始做噩梦了。在梦中,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袁崇焕总是无语地站在他面前,深陷的眼窝阴森森地,似有无限冤屈。在梦中,崇祯百般挣脱,尽失帝王尊严。在梦中,袁崇焕不着一语,尽得风流。在梦中,崇祯说千般言语,道万种理由,却总是落花流水春去也,事到抽身悔已迟。

其实,在袁崇焕事件上,崇祯自认为还是有所慈悲的。因为依《大明律》,一个通敌叛国的罪犯除自己需凌迟处死外,其家属十六(岁)以上处决,十五(岁)以下给功臣家为奴。而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后,崇祯只“流其妻妾子女及同产兄弟于二千里外,余俱释不问”。够可以的了,还要怎么样呢?

而且,面对京城百姓的嗡嗡声,崇祯觉得他们也应该负有责任的。想当年,袁崇焕被押到西市凌迟处死,多少京城百姓欢欣鼓舞啊。这是一个民族的狂欢,人人都以为大明朝一个最大的奸贼被揪出来了,个个以能生吃他的肉为荣。由于要吃他肉的人太多,抢购风潮淹没了整个西市。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啊——“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啖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腔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这可都是史官们亲眼所见啊,他们是要写入历史的。现如今,有报应了,天不下雨,却都诿过于我。天下哪有这样的子民?真是民可使之,不可由之。

崇祯就这样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了好几天,雨还是点滴未下。他心里恨恨的,觉得说到底,自己是当皇帝的,总不能跟老百姓们一般见识。祈雨工作还是要常抓不懈的。五月初,崇祯将祈雨工作推向了一个新高潮。他率领文武百官从紫禁城步行到南郊崇雩坛,举行隆重的祈雨仪式。崇祯放下帝王的自尊,双膝跪地,匍匐不起,那真叫一个虔诚。但是崇祯的虔诚却吓坏了文武百官——见过皇帝半跪祈雨的,没见过皇帝双膝跪地祈雨的。他们一拥而上,强拉崇祯,崇祯竟坚持不起,誓将双膝跪地坚持到底。崇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副为江山社稷以身饲虎的决绝神情深深地打趴下了大明官员。他们也双膝跪地,匍匐不起,哭声震天。整个大明王朝团结一致齐祈雨,雨不落地死不休。

六月,天不得不下雨了,而且是暴雨,一下就三天三夜。崇祯在朝野的威望顿时空前提髙。百官们交口称赞皇上祈雨的真挚和热烈,百姓们也暗自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位好领袖,只有崇祯自己还有些闷闷不乐,因为他搞不明白这雨到底是被自己求下来的还是被他吓下来的——这点太重要了,因为它关系到一个王朝的命运,他想知道,天老爷是不是真心实意地站在他崇祯这边,如果上天都不肯眷顾大明了,那他的日子肯定长不了。

第三章 反腐先锋的一地鸡毛 第二节 潜制度比制度更厉害

中国的汉字是很有讲究的。

几个方块字,孤立起来看,没多少意义。可要联系在一起,那就意味无穷了。

前后左右,里外上下,总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比如“天灾人祸”四个字。

表面上看,天灾在前,人祸在后。但实际上,有时候天灾就是人祸,人祸就是天灾。

而更多的时候,人祸站在了天灾前面。

这次祈雨是这样。

大明朝四处蔓延的官场腐败则更是如此。

一个叫韩一良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写的一封普普通通的奏疏竟会掀开皇上的反腐风暴;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在后来会不幸卷入其中,成为这场反腐风暴的牺牲品。

韩一良是户科给事中,反腐败的事本来不归他管。说实话他也不想管,只是因为崇祯说过的一句话让他有话要说。崇祯说要把大明的官做好,一定要做到“武将不惜命,文官不爱钱”。崇祯说这话的意思——大明的官太爱钱了。

韩一良听了,心里暗暗觉得皇上过于天真,不了解大明官场的潜规则。不是大明的官太爱钱了,而是因为做了大明的官之后,一个原本不爱钱的人也不得不爱钱了——他如果不爱钱,不想办法搂钱,他就无法在大明官场生存下去。

韩一良给崇祯算了一笔细账:在大明,每个官位都是明码标价的。一个总督巡抚的职位,要五六千两银子;一个道台知府的美缺,要二三千两银子;而下面州县衙门的大小官位,也都各有定价;甚至于举人监生等,也要贿赂成交。还有京官中的科道馆选,都是要一手交钱,一手交(官)帽的。现在大家都说县官是行贿之首,都说现在大明官场贪污成风首先在于州县官不廉洁,其实州县官也是有苦说不出啊。朝廷给的工资本来就不高,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用钱啊。顶头上司巡按推荐要推荐费,官员过境要接待费,任职期满进京述职那花销就更大了,没有三四千两银子这官就别想再当下去。在这样的官场生态链上,指望州县官廉洁那是不现实的。州县官如果不廉洁了,腐败也就遍地丛生了。

韩一良还以自己两个月内推掉五百两官场交际费为例,说明腐败已经到了如何触目惊心的地步。

崇祯看了这道奏疏,就像看到了另外一个真实的大明帝国。人人以钱相见,个个血口獠牙。

必须要下痛手!

崇祯咬牙切齿。

必须要提拔韩一良,让他成为大明官场的反腐急先锋。

一夜之间,韩一良被任命为右佥都御史。韩一良明白,皇上这是叫他冲锋陷阵呢。

但是他真的没准备好。说实话,他也就是个帮闲的角色,义愤填膺状说一些政局的时弊,他还是愿意开这个口,但要他拿起斧头,拼上身家性命为大明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是没这个勇气的。

因为这要付出代价。

沉重的代价。

韩一良所面对的官场腐败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潜规则。

规则就是制度,潜规则就是潜制度。

潜制度比制度更厉害。制度可以不执行,潜制度必须执行。这是一种游戏规则,入局者生,出局者死。潜制度是国家机器之一种,更是一种零和游戏。

韩一良的麻烦很快就来了。

麻烦来自吏部,因为他触碰到了吏部的根本利益。

什么意思?在皇上面前说大明官吏个个都是蛀虫,这不是在打吏部 的耳光吗?吏部尚书阴着脸叫韩一良举例说明。举出例子来,吏部再从严从重从快惩治,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只有这样做,大明官场才能政通人和。

韩一良心里叫苦不迭。这不是把我送到火上去烤吗?我就不相信,堂堂吏部会掌握不了几个贪官的线索,叫我一个新晋御史举例说明,我……我以后还怎么在大明官场混?韩一良正想找崇祯诉苦,没想到崇祯也有此意。他想借助韩一良的“锐气”重整大明官风。崇祯知道,靠吏部那几个老油条去反腐败,腐败只能是越反越多。

韩一良半天不说话。

崇祯:怎么?有本事上疏?没本事揭发人?就这么当御史?

韩一良忙趴在地上,恳求皇上收回成命。

崇祯眯着眼:你是说我用你用错了?我脑子不好?

韩一良吓得小便失禁,忙说自己脑子不好,是猪脑子。

崇祯失望了,他轻叹一口气:你不是猪脑子,你啊……比我聪明……是狐狸脑子。

韩一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痛苦地意识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他妈的是人间至理,无为才能无不为。说来说去,还是自己没修炼到家,干出狗拿耗子的傻事来。

崇祯还是不依不饶:说吧,指名道姓地说,谁是腐败分子?

韩一良想了一下,找了个借口:皇上啊,关于纳贿一事,我的奏疏上已经写了“风闻”一词,谁是腐败分子我真不知道。

崇祯发火了:我看你长得就像腐败分子!你不知道谁是腐败分子敢跟我说大明官场腐败遍地丛生?别狡辩了,五天之内,要么你把名单报上来;要么你去刑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其实用不了五天,三天之后韩一良就把名单报上来了。韩一良尖锐地向崇祯指出有四种人是腐败的高危分子:有曾经参劾下部处分尚待报告者;有物望不归窃拥重权者;有资俸不及骤入要地者;有钻谋陪推营求内点者。崇祯看着韩一良所点的这四种人,觉得他真是太有才了,把大明人都知道的事一一告诉他这个天子,但是——谁是腐败分子呢?似乎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这就是韩一良的为官之道!这就是大明的新晋御史!崇祯恨不得捏住韩一良的要害部位,让他能真诚地、发自内心地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崇祯把名单扔回给韩一良,伸出两个手指头,不想再说一句话。

韩一良明白自己还有两天时间,韩一良更明白崇祯对自己的轻蔑。看来不拿出实实在在的名单是不行了。韩一良咬咬牙,写下几个重臣的名字:周应秋、阎鸣泰、张翼明等,上报崇祯。

但这一回,崇祯对韩一良是彻底失望了。

见过圆滑的,没见过如此圆滑的。

周应秋、阎鸣泰、张翼明是何许人也,都是天启年间的腐败分子。虽说往事并不如烟,但我崇祯压根就没想让你话说从头。

你韩一良就不能给我找两个当下的腐败分子吗?就没有一点直面现实的勇气吗?

崇祯恨自己有眼无珠,恨韩一良全身上下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乱硬。这不,韩一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跟他崇祯叫板了。韩一良说:皇上叫我点出腐败分子的名,这是皇上的独断呢,还是阁臣的票拟?我估计啊,肯定是吏部某些人要我做坏人,欲除我而后快。皇上,你可要明察啊!

韩一良如此硬气的话让整个大明官场鸦雀无声。

崇祯看向韩一良的眼神像雾像雨又像风。

更像雪。

但是崇祯不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向韩一良。

崇祯很受伤。

一般来讲,帝王都很容易受伤。但崇祯尤甚。

因为他常常看走眼。

袁崇焕他看走眼了。

现在这韩一良他又看走了眼。

崇祯把韩一良的前疏拿出来反复地看——他想找到自己看走眼的原因。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多天,韩一良的奏疏依然闪耀着质朴、激情、正义以及催人泪下的光芒。崇祯在看的过程中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一切都是那么的无懈可击、水到渠成,令人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份奏疏将注定把韩一良送到御史的位置上。可为什么跪在眼前的韩一良如此没有御史气质呢?

崇祯一声叹息。也就在这声叹息背后,崇祯有了惊人的发现——他看到韩一良的奏疏上有这样一段话:臣素不爱钱,而钱自至。据臣两月内,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以臣绝无交际之人,而有此金,他可知矣。

“辞却书帕已五百余金”?谁给你五百余金?腐败分子不是呼之欲出了吗?为什么你还遮遮掩掩,不肯说出腐败分子姓甚名谁?你说辞就辞啦?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崇祯步步追问,韩一良闪烁其词,说到底还是不愿招出谁是腐败分子,免得授人以柄。但是崇祯的好奇心越来越重,疑心也越来越重,御史韩一良已经是答非所问,汗流浃背了。从历史的现场望过去,崇祯兴致勃勃,韩一良满脸绝望,构成了一幅生动的晚明君臣问答图。

崇祯悲凉地道:我这个皇帝,是越当越昏庸了,竟然将韩一良这个鼠辈提为御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崇祯眼睛瞎了,难道你们满朝文武也是睁眼瞎吗?!

崇祯说出如此重话,可见心里那是由衷地忏悔。大明官员呼啦啦跪倒一片,一个个泣不成声:皇上……

崇祯悲愤地:或者,你们一个个都清醒得很,明知韩一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提醒我,只想着看我的笑话,你们……你们就这样为人臣子、为天下表率的吗?!

皇上……

崇祯仰头看屋顶,很有几分孤身走我路的感慨:韩一良的御史是不能再当了,但你们满朝文武的官还得接着当下去!你们就当吧,放心地当吧,再也没人反你们的腐败,大明再无腐败,大明再无韩一良……

韩一良将头磕得山响:皇上……

崇祯:我就不明白了我,你们……你们这中间就没有腐败分子?你们就不能主动站出来认个错吗?我崇祯说话算数,今天——凡是过去有过贪腐行为者,不管数目有多大,情节有多恶劣,只要能主动站出来认个错,那就既往不咎!大明反腐,不靠制度,靠良心!制度是靠不住的,因为制度要靠良心去执行。没有良心,什么都是空谈。我相信你们的良心——你们是大明的精英啊!你们要是没有良心了,大明还有良心吗?

一阵沉默。

这是历史的沉默。

这是致命的沉默。

崇祯在这沉默中等待着什么。

满朝文武在这沉默中算计着什么。

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这是皇上在心血来潮。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确定的。

但在所有不确定的事情当中,心血来潮是其中最不确定的。

尤其是一个皇上的心血来潮。

谁都不希望拿自己去当试验品。

谁都希望别人去当试验品,以尽早结束这难堪的朝会。

但确实,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是傻子。

奇迹没有发生。

崇祯的心拔凉拔凉的。

最后一颗子弹击中了一个帝王的心。

这帝王是如此的天真、浪漫与空想。

但他又是如此的脆弱。

他晃晃悠悠、支离破碎、一塌糊涂。

他是大明政界良心的最后守望者,但他注定看不到什么精彩动人的场景。

—切都乏善可陈,一切都让人昏昏欲睡。

崇祯没有等来一个自首者。

大明没有弱智的官员。

大明只有一个弱智的皇帝。

崇祯恼羞成怒——你们让我下不了台,你们也别想下台。一个个先熬着吧。没有腐败分子出来替你们背书,这朝会永远开下去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有不散的朝会。

这是一个神奇的王朝,什么奇迹都会发生。崇祯心情复杂地离开了这一群各怀鬼胎的大明官员,轻松地走在回宫的道路上。他想,到了明天,一切都会见分晓。

奇迹果然发生了。

空荡荡的大殿上跪着一个大明的腐败分子。

虽然少了一点,但这是第一个以自首形式出现的腐败分子。

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今天,大明政坛跪下一个腐败分子;明天,大明政坛将跪下千万个腐败分子。

这是我崇祯的胜利,皇帝人格的胜利。崇祯几乎要感谢这个主动选择自首的腐败分子了。他将信守诺言,决不追究该人的任何责任。

但他为什么不抬起头来呢?

他看上去是如此的悲伤。他匍匐在地,不时啜泣。他为谁而哭?是为大明,还是为他自己的前程?

崇祯上前,亲自将这个虔诚的忏悔者扶起。这个虔诚的忏悔者将脸埋地,死活不肯起来。他就像是一个顽皮的捉迷藏者,谜底即将揭晓,却做着无望的挣扎。崇祯心下一动,如电光石火般,仿佛看到了一个他永世都不想看到的谜底。

他闭上眼睛,狠命地将那张脸搬起——果然是韩一良!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

你在可怜我吗?

我在可怜整个大明!

大明反腐,为何如此艰难?

那是因为腐败已经深入人心!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即便如此,我也要反腐!

你是说我死无丧身之地吗?

不敢。

我将与整个大明官场为敌,以一己之驱,人虎狼之阵,我不指望有人为我收尸,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收尸也需要勇气!

韩一良号啕大哭:皇上!

他没敢说出替崇祯收尸的话,因为他深知自己不配。与精神洁癖患者崇祯相比,韩一良缺乏一种决绝的勇气和天真的激情。他注定要收拾行囊,离开这个肮脏的政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崇祯也注定将独自起舞,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一切的一切都将命中注定,人人忙忙碌碌,人人别无选择。

第三章 反腐先锋的一地鸡毛 第三节 反腐先锋——崇祯

反腐先锋崇祯终于逮住机会亮剑了。

在开缺了御史韩一良之后,他把自己当御史了。

御史崇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的线索。

就在崇祯最需要线索的时刻,工部尚书张凤翔送来了线索。

张凤翔直面冷酷的现实,拿建设工程领域的不正之风开了刀:工部招商采办拿回扣的现象愈演愈烈,已经到了触目惊心、不整改无以为继的地步了。工部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可真正到商人手里的只有三四百两,剩下的银子到哪里去了,都被大小官员吃回扣吃掉了。吃回扣成风,人人以吃回扣为荣,以不吃回扣为耻。国库再充实,也经不起大小蛀虫们这么吃啊!都说家丑不可揭,可皇上啊,这哪是什么家丑,这是国丑啊!再不揭开,大明就要被吃空了!

崇祯愤怒了。查,一定要彻查!

文华殿的御前会议在崇祯的震怒氛围中召开了。出席会议的有各辅臣、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科道官以及翰林院记注官、锦衣卫堂上官,列席会议的有巡视工部所属厂、库的工科给事中王都、陕西道御史髙赉明。会议开始前,王都、高赉明这两人不时偷眼看张凤翔,张凤翔高深莫测地看着前方,一脸无辜的样子。但是,从眼角的余光中,他能感受到王、高二人正对他恨得牙痒痒。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工部招商采办拿回扣的事,自万历朝以来大家伙儿就心照不宣了,你张凤翔要是把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那对不起,要臭大伙一块臭,谁也别想干净得了!

其实,张凤翔何尝不清楚王、高二人的心思,但他心里也明白,这屎盆子是迟早要揭开的。晚揭不如早揭,他人揭不如自己揭。皇上现在已经急红了眼,这事儿不采取主动是不行的。当然,张凤翔也不确信自己是否可以安然涉险,但是没有办法,得罪皇上不如得罪同僚。在官场,心慈手软后发制于人就意味着束手就擒。

崇祯的脸上也是毫无表情。他一遍遍地扫视着那一张张呆若木鸡的脸,心里暗暗发狠:我看你们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到时候一个个都得给我表态,别首鼠两端、得陇望蜀,不把心里的实话说出来,不排好队跟对人,这大明的官也就别做了。

至于王、高二人,更是休想蒙混过关。不错,今天这御前会议是绝对要开成王、髙二人的批斗会的。因为崇祯已经渴望很久了,他渴望一场胜利,渴望有一只大老虎撞到他的枪口上。虽然现在撞上来的只是两只不大不小的兔子,但是兔子后面是不是藏着一只大老虎呢?他的眼神掠过王、高二人,停顿在一脸无辜的张凤翔身上——他,是不是兔子后面隐藏着的大老虎呢?崇祯心里咂摸着,觉得工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张凤翔身为工部尚书,领导责任是逃不掉的。不过,他能主动检举揭发,可不可以将功补过呢?崇祯不能确定,心里突然一阵烦躁。他扭了扭屁股,让自己尽可能坐得舒服一点。也就在这个当口,他突然瞥见张凤翔脸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在笑什么?笑自己金蝉脱壳?还是笑我崇祯智商太低?崇祯立刻就觉得张凤翔是一个巨奸,比王、髙二人可恶、狡猾、阴险一百倍!他看张凤翔的眼神阴下来了。

而张凤翔也马上感觉到了崇祯的敌意,他的汗刷地就下来了——坏了,肯定是刚才那不经意的笑把事情笑坏了。唉,人生真是凶险无比,机关处处啊——要在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可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却是微妙之极。张凤翔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朝崇祯递了个笑脸,希望皇上能明白他的善意,但是崇祯厌恶地将脸扭向一边,不再看张凤翔一眼。

崇祯没好气地叫王、高二人出列,跪下回答问题。问题无非就是工部 招商采办为何要拿回扣。工部名义上发银一千两,可真正到商人手里的只有三四百两,剩下的银子到哪里去了?

王、高二人回答得理直气壮:皇天在上啊,我们绝对是发一千满一千的,至于发出库外具体怎么操作,那完全是工部怎么监督的问题了,现在工部尚书张凤翔在,皇上不妨问一问他。

张凤翔板着脸不说话。这王、高二人这么快就将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对不起,本尚书懒得接。

崇祯也觉得王、髙二人这么快就转移话题完全是藐视他这个皇上,必须一闷棍将他们打翻!

别以为我是傻瓜,也别以为你们都是聪明人,留一条路给别人,也留一条路给自己。这世界上的路啊,说到底是为世上人造的,人人都在路上,人人屁股后面有别人,大家伙儿都盯着呢!你以为你们能干出什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我告诉你们,门都没有。张凤翔?张凤翔会给你们背黑锅?笑话!他能替谁背黑锅?每人的黑锅每个人自己背!

崇祯说得抑扬顿挫、兴奋不已,王、高二人听得胆战心惊、心如死灰。唉,不认错是不行了。

人生就是该认错时就认错。

但是认错要有分寸,要有取舍有进退。

认错最不可行的就是把自己给认进去。

王都做仔细回忆状,终于想出一个叫汪之蛟的人。此人是工部书办,包揽了一个山东的工程,曾经提出要拿回扣……

那他到底拿了没有?崇祯的眼睛很毒。

王都看一眼张凤翔,故意不吱声。

张凤翔立刻在心里问候了王都的家人:他奶奶的,你这一眼,比崇祯的眼睛还毒啊!汪之蛟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故意瞥我一眼?!你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说我张某人是汪之蛟的后台?

崇祯的眼睛也疑虑地看向张凤翔——这小子,难道真有问题?

王都吞吞吐吐地道:皇上,也怪我把关不紧,汪之蛟拿回扣,我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答应,但他总归是拿成了。至于他拿了多少回 扣,这回扣又私分给什么人……

王都再看一眼张凤翔,又是故意不吱声。

张凤翔气得那叫一个够呛,内心里把王都眼睛挖了的想法都有了:王都,你要有事没事再乱看我,小心你的狗眼!

王都乐了,他很委屈地提醒崇祯:皇上,他……他急了……

崇祯突然间很享受这种狗咬狗一嘴毛的感觉。虽然他还不能确信这两人是不是都有问题,但是让手下的官员们有危机感,让他们时刻互相撕咬着,这绝对是高明的领导艺术。

崇祯愿做一个高明的领导人。他慢慢地转向张凤翔,目光空洞地看了他半天:你急什么?

张凤翔真急了:皇上,我……我没急啊……

王都火上浇油:皇上,他……他真急了啊……

张凤翔:皇上,我……我真没急啊……王都他他他是小人……他别有用心啊,皇上……

崇祯回到龙椅上坐下,将眼光扫向众官员:谁急,谁不急;谁小人,谁不是小人。我心里有数。你们啊,也别超然物外,也别隔岸观火,这火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你们屁股上了,到那时再想动弹一下,是不是晚了点,嗯?

众官员齐刷刷跪倒:皇上……

崇祯冷笑:我平生最恨麻木不仁之人,一定要有所触动,一定要触及灵魂!

众官员不敢说话。

大明官场万籁俱寂。

第三章 反腐先锋的一地鸡毛 第四节 一个不合时宜的屁

但是人世间的事真是匪夷所思。

就在崇祯话音刚落,惬意地享受他的威权时,一个悠长而响亮的屁在大明官场石破天惊地诞生了。

这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屁。

这是一个山河变色的屁。

它仿佛是崇祯话语的绝妙注脚,是那样的如影随形、难舍难分。

崇祯极其恼怒,因为他确信这个屁不是他自己放的。也就是说,这绝对不可能是龙屁。

既然不是龙屁,那么是谁放的?

谁敢在此时放这么一个空前绝后的千古一屁?!

众官员们一个个捂住鼻子,鄙夷地看向他人,全都一副与该屁誓不两立的神情。

崇祯冷冷地道:谁放的?自己主动站出来。

众官员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比窦娥还冤。

崇祯拍案而起:站出来!!!

众官员们开始嗡嗡了。这嗡嗡声里有焦急,但好像也有一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在里面。崇祯突然感觉自己的拍案而起是那么的无力和忧伤。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他将永远不可能知道这是谁放的屁了,就像上次反腐败无人自首一样,这次也注定不会有人来当这个冤大头了。因为韩一良走了,世上再无韩一良,没人会替他崇祯收拾残局。他说的那些话将注定像这个莫名其妙的屁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这样的发现让崇祯自怜不已。

关键时刻,王都站了出来。

王都果断地判断,这个屁不是别人,正是张凤翔放的。

因为张凤翔此刻正站在他旁边,浑身充满了臭气。

张凤翔大怒:你放屁!

王都笑称,张凤翔这是贼喊捉贼。张凤翔要王都拿出他放屁的证据来,王都说张凤翔刚才急火攻心,气郁于中,不得出,这才转化为屁,说到底,还是对皇上不恭不敬啊。王都的这一番“屁理论”惹得满朝文武哄堂大笑,人人顿感心头一阵轻松——总算有替罪羊了,且看张凤翔如何解套。可怜堂堂工部尚书张凤翔,竟被一个屁困得毫无办法。唉,还真是难啊,对屁的证伪工作无疑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举证责任的倒置令张凤翔走入了人生绝境。

不仅是张凤翔,崇祯也陷入了两难选择。

是就坡下驴,认定该屁为张凤翔所放;还是明察秋毫,找出真正的放屁人。崇祯也首鼠两端。事实上,谁都有可能放屁,谁都不可能放屁。这本来就是一个建立在道德自觉感上的事情,求证工作说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到底,事情一旦走入求证工作那一步,那也就荒唐之极、可笑之至了。

而且,这个王都用心何其毒也!一个屁,他都不放过,也要拿来置张凤翔于死地,可见此人绝非善类。崇祯眼睛死死盯着王都:你说说看,这个屁为什么不是你放的?

王都万万想不到崇祯会这么问,吓得脸都绿了: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问你,这个屁为什么不是你放的?

崇祯的口气听上去淡淡的,但又好像无比悲伤。

皇上很受伤?

王都跳在地上磕头不已:皇上,冤枉啊,你可要明察啊……

崇祯冷冷地道:你屁眼的事,我怎么明察?他又抬头看众官员:你们中间,我不敢说个个都有问题,但绝对有人……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一个屁都不敢承认,还怎么做我大明的官员,还怎么为天下人的表率?!……当然了,我也不是偏要揪住这个屁不放,只是……我伤心啊!一个屁可以看出大明官场的忠诚……你们说说看,你们到底是怎么为官的?

崇祯说得相当动情,听上去那真叫一个委屈。几个老臣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纷纷表忠心,只恨这个屁不是自个放的。说如果皇上许可的话,他们愿意认领这个屁,“以慰圣心”。崇祯果断地摆了摆手,及时制止了那几个老臣的荒唐企图。说到底,崇祯只是要几句暖心窝的话,要一个台阶下。既然现在目的达到了,那么是谁放的这个屁也就不重要了。

在这个世界上,谁还没有放屁的时候?

崇祯宽宏大量地想。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比放屁重要得多的事等着他去完成。崇祯努力地去回忆放屁事件之前所要解决的那个问题。他很懊恼,他奶奶的,这次御前会议跑题也跑得太远了。

不等崇祯想明白,王都主动提示他:关于回扣这个问题,病根全在工部,我名义上是奉命巡视,可他们铁板一块,根本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工部的腐败,已然成了一个窝案了,皇上!

崇祯想了想:真有这么严重?

王都斩钉截铁: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祯看一眼张凤翔,又看一眼王都:你就没有一点问题?我就不明白了我,如果不经你王都批复,这回扣大家怎么瓜分,这么多年了,你就一点没拿,眼睁睁地看着工部的官员在私分,你白得像张纸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王都低下头,不说话了。

崇祯长叹:这人啊,挑别人的刺容易,给自己挑刺,难啊……都知道痛,都知道长痛不如短痛,可为什么就不能忍痛将刺给拔了呢?王都!你还不知罪吗?!

王都就像中标了一样:皇上……这几十年的陋习也该有个了断了。了断了断,搁谁身上不是了断,皇上认为我有罪,那我无话可说……

崇祯冷笑:听上去你心不甘情不愿嘛!

王都沉默。这时候御史高赉明跳出来力顶。高赉明太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了,此时不顶,更待何时。

髙赉明表示,作为御史,他知道王都是清白的,王绝对没有主动拿回 扣的想法。吃拿卡要与王都无关。至于工部的官场潜规则,这不是王都一个人可以破除的。这次拿回扣事件,他和王都都已做了调查,也都留有人证物证,确确实实是想等事情有所了结后再上奏圣上,只是张凤翔手脚比较快,先将此事告知了皇上,但这并不等于他们就心存欺瞒,无所作为了。

心存欺瞒,无所作为。崇祯心里默念这八个字,觉得高赉明真是天机尽泄。

崇祯心想:这八个字说得好,好就好在它符合中庸之道,好就好在它反话正说。什么叫“并不等于”,那叫修饰,那叫矫情,那叫“完全等于”!

王都却感受不到崇祯的气场。

他以为一切都还可以挽回,他以为崇祯的目标是张凤翔。他希望自己能侥幸逃脱,在皇上巨大的手掌拍下来之前,他可以顺着他的指缝从容遁去。他趁势给皇上出主意,建议他老人家从此大大削减工部的“免票”——此后毋轻给领状,轻出免票,则财赋自足,更不必多派小民。

崇祯笑了,呵呵,这不是不让工部做事了吗?工部轻松了,你也轻松了,腐败自然也少了,但朝廷吃什么?什么财赋自足?见你的大头鬼去吧!

王都也笑了,因为他看见崇祯笑了。但很快,王都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看见崇祯在冷笑。在王都和高赉明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凝固之时,崇祯动用了锦衣卫。

不过,崇祯没有想到,反腐之路竟会如此艰难。

锦衣卫还没有把王都和髙赉明带走,钱龙锡等三个辅臣却跪地求情了。

原因只有一个:工部给回扣确是陋规,但罪不在王、髙二人。

如果不分青红皂白让这二人当替死鬼,则大明官场以后将人人自危。

不错,皇上是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但皇上也要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的皇上即便不是昏君,那也绝不可能是圣君。

三个辅臣跪地不起。

一副卫道的模样。

崇祯心里却杀心已起。

这些人,为自己在考虑。什么“工部给回扣确是陋规,但罪不在王、高二人”。罪在陋规而不在具体的人身上,那陋规何时可破?人人顶着陋规的安全帽中饱私囊,谁为大明江山负责?这江山真成我崇祯一人的了。而你们谁都不愿意当替死鬼,谁都担心以后人人自危!呵呵,这算盘未免打得太精了吧?

崇祯漫不经心地道:你们三个……还打算为王、髙二人求情吗?

三辅臣:皇上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那你们就跪着好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皇上……你不能这样啊!

崇祯阴阴地道:我崇祯想怎样,难道还要三位批准吗?

三辅臣骇然:皇上误会老臣了。

崇祯:误会?你们的意思是说——我脑力不济?

三辅臣忙辩白:老臣不敢。

崇祯严厉地道:什么不敢?你们敢得很!什么事都敢劝,这事也是你们能劝的吗?

三个辅臣一下子懵了:这事很严重吗?不就是王、髙二人不小心当了陋规的替罪羊,为什么就不能替他们说两句公道话呢?

锦衣卫终于把王都和高赉明带走了,钱龙锡等三辅臣心如死水。

一切已不可挽回。

一切都荒诞不经。

这个天真的皇上以为,带走了王都和髙赉明,也就带走了大明朝的腐败。

唉,皇上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其实皇上犯错不要紧。

要紧的是皇上以错为对。

要紧的是皇上自以为聪明。

他把反腐败看成一个人的表演秀了。

三辅臣的长跪在他眼里轻如鸿毛。

他在和臆想中的大明腐败进行着悲壮的PK,却不知失败早已命中注定。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危险的王朝,这是一个危险的皇上。

一切都朝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前进,而他却沉醉其间,深觉繁花似锦,风景肯定在远方。

三辅臣心如死水,崇祯心里却波涛起伏。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悲壮的胜利。

我打响了大明反腐的第一枪。

我必定还将打响大明反腐的N枪。

官员是靠不住的。

制度是靠不住的。

可靠的只能是帝王的勇气。

还有良心。

一个帝王的良心。

反腐从来帝王事,白骨堆里江山红。

在大明,我将注定是一个孤独的帝王。

一个孤家寡人。

从来没有一个大臣会真心实意地和我崇祯一起反腐。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因为人人心藏大恶。

因为人人都发自肺腑地以为,江山是我崇祯的,而不是衮衮诸公的。

一旦改朝换代,衮衮诸公可以弃暗投明,而我崇祯将只能选择为江山殉葬。

这一点别无选择。

那好吧,既然你们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今天的文章已经开了头,也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崇祯心里涌动着一股做恶人的快感。

是的,做恶人是有快感的。

这是正义的快感。

这是孤独的快感。

这是一个帝王隐秘的快感。

崇祯将视线转向一言不发、一脸无辜、一筹莫展的科道官们。他是多么希望他们能一往无前、一意孤行、一腔正气啊,但是他们的表情很木讷。

这些明哲保身的科道官。

这些大明朝最后的傀儡。

他们身负监察的责任,可身上为什么就没有一丝血性呢?

崇祯明知故问:科道官的职责是什么?

……

回话。

监察百官有无渎职情形。

你们监察了吗?

臣以为臣等尚属称职。

崇祯狂笑:尚属称职?你们敢说自己尚属称职?那我问你们,王、高二人拿回扣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报告?

沉默。

崇祯拖长声调:回话。

一个科臣大着胆子回了话:臣以为,王、髙二人拿回扣并无实据。

这个科臣话音刚落,满朝顿起嗡嗡声。

崇祯就好像被当众打了一个耳光一样,满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恼怒的不仅仅是这个科臣的大胆回话,他恼怒的是这满朝的嗡嗡声,这像苍蝇一样的嗡嗡声。他们化作嘲笑、幸灾乐祸与冷眼旁观不由分说地扑向崇祯。他们在等着看崇祯的笑话,看一个帝王如何出丑,如何地不能自圆其说自欺欺人。崇祯这才觉得王、高二人拿回扣确实没有实据,他是想当然地以为这两人肯定拿了。

但是,这重要吗?

是一次没有实据,还是每次都没有实据?

是没有发现实据,还是果真没有实据?

反腐不能纠缠于细节。

反腐必须直奔主题。

反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反腐必须细水长流、常抓不懈。

在如此漫长的工程中,反腐怎能做到事事公平、处处无懈可击呢?

所以,反腐怎能没有冤假错案?!

有了冤假错案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借冤假错案来反对反腐,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崇祯眯着眼睛看那个科臣:你叫什么名字?

微臣陈良训。

崇祯咂摸着这个名字:陈良训?好名字啊……家有良训万事兴,国有良训天下宁……但是,可惜啊可惜,你糟蹋了一个好名字!

满朝哗然。

陈良训不服,但又不敢抗辩。

崇祯严厉异常:你糊涂!不知道国之大事在哪里,国之大祸又在哪里?你懒惰!王、髙二人拿回扣并无实据,你不会替我找出实据来吗?这本来就是你的分内之事!

陈良训的脾气也上来了:微臣糊涂,但微臣不敢捏造实据。

满朝再次哗然。

崇祯:我叫你捏造实据了吗?看来你确实糊涂,来人——

三个跪在地上的辅臣又义愤填膺地想要发言,崇祯及时阉割了他们的发言欲望——一帮蠢才!一帮鼠目寸光的蠢才!自以为老成谋国,到头来却是百无一用。不能让他们开口,绝对不能让他们开口!

崇祯采取非常手段将陈良训等科臣下了狱。

不是一个,而是所有的科道官们都进去了。

既然没有一个科道官敢反腐败,那就不设科道官了吧。

大明没有你们照样玩得转。

或许,没有你们之后,大明朝的国家机器会转得更麻溜。

还有你们,这些所谓的辅臣们,如果不把自己化作润滑油,那就时刻准备着远离我大明朝的国家机器吧。

崇祯发狠地作如是想。

当然,还有一个人,崇祯不知道是该表彰还是该惩处。

张凤翔。

工部的问题由来久矣。

作为工部尚书,张凤翔难辞其咎。

但是张凤翔自揭家丑的勇气却是殊为难得。

该奖还是该罚,这确实是个问题。

崇祯久久地凝视着张凤翔,一时拿不定主意。

曾经,在他的生命中,有着太多该奖的人被罚、该罚的人被奖的不良经历。他只能感叹世事无常、人心似水。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智商有问题。

崇祯一向以为,帝王有两大底线是不能被突破的:一是性;二是智商。

崇祯自信在这两方面自己绝无问题。

有问题的是世人。

是那些庸常世人的眼光。

张凤翔是庸常世人吗?

崇祯觉得不像。

张凤翔说话了。

他在保两个人。

王都和高赉明。

张凤翔将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认为工部陋规长期存在自己却隐而不报,说到底还是有个私心在作怪。

而王都和高赉明就事论事并无大错。

崇祯默不作声。

张凤翔此时此刻说出这番话来,要么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要么就是大明朝的第一诤臣。

张凤翔提出辞去工部尚书一职,告老还乡。

崇祯还是默不作声。

说心里话,崇祯自上台以来,几乎每天都要面对大明官员的辞呈。

这些辞呈有些是以退为进,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意在他图,当然也不排除真正的引咎辞职。

张凤翔提出辞去工部尚书一职,意图太含糊,目的太不明确。

他好像虔心悔过,又好像有些赌气,甚至还有漫不经心。

说实话,崇祯在此时还真不能接受他的辞呈。

工部这个火山口刚喷了点脏东西出来,猛烈的爆发还在其后,值此危难时刻,谁会上前去顶雷?

所以,不管张凤翔是大伪似真、大奸似忠,还是我大明朝的第一诤臣,他都要继续坐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把工部的问题查清查透。

这就是我大明官场的真相,这就是我大明官场无人敢破的潜规则。

崇祯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流过他的眼角。

而几乎就在此时,一个响亮的屁又横空出世,大明官场又是一片嗡嗡声,人人相互敌视,人人准备参劾。崇祯无力地摆一摆手:刚才这屁,是我放的……

众官员如释重负,哗啦啦跪倒齐呼:皇上龙屁吉祥!

第三章 反腐先锋的一地鸡毛 第五节 人人心存大恶

在崇祯的着力推动下,大明反腐夜以继日地进行。

崇祯为伊消得人憔悴,视腐败为天敌,以一人之力狂战大明牌腐败风车。众官员在其身后摇旗呐喊,虽是声震天地,但个个出勤不出力,只累得崇祯气喘吁吁、节节败退。

腐败却是日益做大。

一个叫顾其国的御史提醒崇祯,真正的腐败不是能抓住的一两个小老虎,也不是未被抓住的那些大老虎。真正的腐败就在我们中间,就在底层百姓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腐败要是不反的话,大明有丢掉江山的危险啊。

崇祯吓了一跳:什么样的腐败让大明有丢掉江山的危险啊?

顾其国说出了“驿站”两个字。

这是平淡无奇的两个字。

这是充满诗意的两个字。

但在顾其国眼里,“驿站”是沉重而辛酸的。

它是大明之累。

顾其国认为:现如今,官员们骚扰累民莫过于驿站。原本,国家设立驿站,是专为军情以及各处差遣命官之用。它是国家工具之一种,既解决了民生,又兼顾了国需,是好事啊。但是好事缺乏监督一转眼就能变成坏事,现在的官员,大多徇私舞弊、如狼似虎,把驿站通行证当成全国粮票,亲朋好友人手一张,游山玩水不亦乐乎。更要命的是那些官员及官员的亲朋好友在常例食宿供应之外还吃拿卡要、敲诈勒索,搞得驿站民夫们是罢工的罢工、闹事的闹事,甚至有活不下去的民夫卖儿贴妇,苟且度日。长此以往,这些没了生路的民夫难保不揭竿而起,真到了那时,皇上,国势堪忧啊!

顾其国的分析让崇祯骇然。他奶奶的,我在前方反腐败,你们这一帮蛀虫却在后面啃我的江山。来人哪,把那些在驿站吃拿卡要、敲诈勒索的官员统统给我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崇祯激情万丈、雷厉风行,顾其国却及时制止了他的蠢蠢欲动:皇上,不能抓啊!抓是抓不完的。

崇祯的眼神很迷蒙:抓不完?什么意思?

顾其国一踩脚:现在抓,太晚了。

不晚,反腐败,什么时候都不晚。

皇上,你怎么还不明白呢?真要抓,满朝文武就剩不了几个了。

那……那也要抓!

皇上,你真的打算做孤家寡人?

唉,我即位以来,什么时候不是孤家寡人啊?

那,你先把我抓了吧。

抓你,为什么?不,我要重重地奖赏你,是你替我发现了大明的一个危险所在。

我不配。

不,你太配了。

皇上,你如果奖赏我,那你就成……昏君了……

放肆!

皇上,我……我也在驿站腐败过……

你!你怎么可以……

皇上,大明腐败已是千疮百孔,补不胜补,防不胜防啊……呜,皇上,我为大明哭,我为大明悲啊!

皇上!

你走吧,让我一个呆一会儿。

皇上!!

滚!快滚!

顾其国走了,崇祯是真的伤悲了。毫无疑问,御史顾其国的话沉重地打击了一个帝王的孤傲之心。大明腐败已是千疮百孔,补不胜补,防不胜防……呵呵,事情非要严重到这个程度才来向我汇报,更可悲的是,汇报的人屁股上面也不那么干净。人人心存大恶,人人在做表面文章。从韩一良到张凤翔再到这个顾其国,他们哪一个人是干净的,哪一个人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为大明反腐,忠心可鉴!没有,从来没有。都是狗苟蝇营之徒,都在拿反腐说事儿,或开脱自己,或另有他图。

大明反腐,崇祯是一个孤独的战士。

消防战士。

大明的江山着火了,玩命扑火的也只有崇祯一人而已。

其他的人,或是虚张声势的看热闹者,或是一脸无辜的纵火犯。时代的火灾现场,人人表情生动,个个有所主张,但到底于事无补。唯有崇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真正的不成烈士死不休!

崇祯在自怜自悯中忧伤不已,但同时,他又很享受这种幽怨的感觉,因为这会让他获得一种崇高感——一种对世俗价值判断居髙临下的角度和气势。他觉得自己迹近圣人,而圣人应该着眼于长远。过去的腐败就让它过去吧——不过去又能怎样呢?全朝皆腐,人人是硕鼠,他是捉不胜捉啊。所以——重要的是未来。大明一定还有未来,未来的大明将政清人和,人人清廉自守。

崇祯命令内阁传旨兵部,用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嘴,今后不得再发生对驿站吃拿卡要、敲诈勒索的事情。他同时传旨吏部和刑部,对百官要严加详查,不仅要管好百官的嘴和腿,也要管好百官家属的嘴和腿。崇祯召集百官,语重心长:要严防枕边风——大明官员在任何时刻都要硬,床上床下,朝内朝外,要拒腐蚀永不沾,要把严防吃拿卡要、敲诈勒索的事情当做当前的头等大事来抓,切切实实抓出成效、抓出作风来,要把整顿驿站接待工作提髙到关乎大明朝生死存亡的高度来认识、来对待。崇祯强调:驿站接待工作无小事,标准一定要从严,对违法乱纪现象的打击也一定要从严。总之,今后不得再发生驿站腐败的事情。哪个口子发生问题了,哪个口子的主管官员自己拎着脑袋来见我。

讲到动情处,崇祯声泪俱下:我就搞不懂,走到今天这一步,大明腐败会如此触目惊心,而我朝官员又如此的麻木不仁!难道你们真的不知道,腐败会引出怎样的严重后果吗?历朝历代,每到改朝换代之际,表面上是外来的战争在起作用,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战争的背后是什么?是一个朝廷的腐败!官逼民反,民才不得不反啊。但凡有一条活路,老百姓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呢?他们不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啊?不知道造反是要杀头的啊?明知要杀头,为什么还要造反呢?活不下去了,腐败搞得他们没吃没穿,与其这样,还不如造反去搏一个将来!就说说这个驿站吧,几十万民夫以此为生,驿站对他们来讲是什么?是饭碗啊,是一家老小的希望和明天啊!可如果我们搞腐败了,搞得他们没吃没穿,他们就不起来造反?事实上,现在的苗头已经起来了,驿站民夫们是罢工的罢工、闹事的闹事,就差陈胜、吴广了!扪心自问,问题出在哪里,还不出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的手能不能不要伸那么长,我们的嘴巴也能不能不要那么馋,给百姓一条活路,就是给我们自己活路啊!

从圣祖皇帝到今天,这大明的江山也快三百年了。三百年是一个坎啊,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从古至今,有几个朝代可以将江山守过三百年的?几个朝代?屈指可数啊,那是要众臣一心,励精图治,戒骄戒躁,那是要日日三省吾身、时时呕心沥血才可以的啊。我崇祯自登基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将有日思无日,这心中时刻装着江山社稷。各位臣工啊,这江山既是我们朱家的,也是在座各位的。江山在,我们的前程就在;江山倒了,我们……我们还有明天吗?你们当中,有好多人是世袭罔替的,你们的子孙后代还指望着享你们的荫福呢!你们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寅吃卯粮,把子孙后代的好日子都提前吃完吗?你们……你们就这样为人臣、为人父、为人列祖列宗的吗?!

崇祯说的话总是那么地打动人心,总是那样的推心置腹,令人肝肠寸断。满朝文武也确实是深受震撼,也都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是啊,腐败到头来是要亡国亡家的,你贪我贪大家贪,最后贪掉的是这个国家的将来。皇上这是为大家好啊,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过客,那么每个人都有义务保证这条船的安全,不能光是船员不急船长急啊。

群臣于是又哗啦啦地跪倒,一个个表忠心,山呼万岁,一个个像喝了心灵鸡汤一样,神清气爽,目露精光;一个个都期待他人良心发现,大明的明天从此会更好,大明的江山将永世长存。而他们将永远是利益既得者,包括他们的子子孙孙。

在这个世界上,时间是最无情的。

人性是最复杂的。

人性的复杂就在于,它集世界上最善良与最丑陋的事物于一身。感动与冷漠、奉献与贪婪、光明磊落与尔虞我诈、大公无私与损人利己……

而人性的天平却永远隐秘地指向自私、贪婪、尔虞我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等关键词。

崇祯的重要讲话发布后不久,一场静悄悄的驿站腐败竞赛又卷土重来。

没有谁是刻意的发起者,都是贪婪的人性使然。

而这些腐败的竞赛者,当初也曾经被崇祯的反腐讲话感动得热泪盈眶。

应该说,彼时彼刻,他们心中也是装着大明江山,装着子孙后代的。

但是人性就是这么复杂,时间就是这么无情。没过多长时间,欲望就驱使着他们重新走向刺激,走向饮鸩止渴。

而更多的人则是出于攀比心理:奶奶的,你又腐败了,老子也不能落下啊!

江山?去他妈的江山!江山是我的,也是你的;江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怎么着都成。

重要的是现世有。

重要的是你有我有大家有。

崇祯被蒙在鼓里。

他觉得道理都给大家伙儿讲明白了,是个人都能听进去。

如果大家都置江山而不顾,那他也没办法。

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去监督文武百官。

他只能以圣人之言、以切身利害关系去引导文武百官。

这是一个自觉的时代。

这是一个以理治国的时代。

人人都要以朱熹理学为语录,与欲望作艰苦卓绝的斗争。

人人心中都藏着一条蛇,但是欲望之蛇绝对不可以爬出来。

绝对。

在紫禁城的宫禁深处,崇祯常常有不由自主要流泪的感觉。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老天一定要佑大明!

崇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感所包裹。他无力挣脱,似乎幻象丛生,又似乎清净澄明。他隐约感觉到,大明迟早要出事。

第三章 反腐先锋的一地鸡毛 第六节 裁减驿站是个死活

刑科给事中刘懋沉重地告诉崇祯,驿站腐败又遍地开花了。

人心不可靠。

制度不可靠。

只有采取裁减一法方能减轻黎民百姓的负担,方能最大程度地遏制大明腐败。

崇祯看着他,半天不说话。

他在考虑要不要启用这个人。

他曾经在用人方面伤透了心。

但是要做事,必定要用人。

要用人,就有一个用得对不对的问题。

在这方面,崇祯教训颇多。

关于这个叫刘懋的刑科给事中,他之前一无所知。

其实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人是会变的啊。

用刘懋,是在赌运气;用其他人,也是在赌运气。

人生,其实就是在赌运气。

事实上,除了刘懋,崇祯已经无人可用了。

因为裁减驿站是个死活。

裁减驿站本是为了减轻黎民百姓的负担,可同时它也是在百官身上割肉啊。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驿站没了,百官的福利也就没了。

所以提出裁减驿站的人是在找死,敢于去裁减驿站的人是去撞死。

他刘懋难道不怕死吗?还是为了邀功不惜以死相搏?

崇祯叹一口气。

你,刑科给事中就不要做了。

不适合。

刘懋面无表情。

都说圣上天恩莫测,雷霆雨露均在一念间。果然如此。

崇祯犹豫着:

你——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

你说呢?

刘懋想了想,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他摇了摇头,表示一切无悔。

崇祯果断道:

那你就去做个兵科给事中吧,专管驿站整顿之事。从此以后,你就在刀尖浪口上了。凡兵部所发的驿站通行证,必须要经过你的挂号才有效;而各抚按官进京时所使用过的驿站通行证,也要到你这里来核销。驿站整顿之成败,全看你的所作所为了。

从刑科给事中转到兵科给事中,官未升半级,麻烦却多了N倍。

刘懋知道,从此他的人生将危机四伏。

这个万历四十一年的陕西临潼进士,还真不是个投机邀宠之人。他只想切切实实地为朝廷做点事。

几天之后,刘懋就上了一份驿站积弊的调查报告。报告称:当今天下州县困于驿站的约十之七八,而驿站用于公务的仅十分之二,用于私事的占十分之八;驿站的苦累,来源于往来过客的占十分之四,来源于本省衙门的占十分之六;驿递事项出于各省抚按衙门的占十分之三,出于中央各衙门的占十分之七……

崇祯看了刘懋这份调查报告之后,把内阁的几个辅臣叫到一块,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在心里,崇祯对这几个辅臣是大不以为然的。他们凡事拘泥成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驿站整顿之事如果绕过他们,单由刘懋这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来办,那在下面遇到的阻力就可想而知了。

因此,崇祯又不得不事事依靠他们。

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要把一些事情放在一些不靠谱的人身上,而所有的成败得由自己来扛。

仅此而已。

人生仅此而已。

即便你贵为帝王,即便你人脉宽广,概莫能外。

韩爌等辅臣看刘懋的调查报告看得很认真。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表里不一。

越认真,越可疑。

因为一个人认真的只是其外在姿态。如果将姿态过于强化的话,那他内心必定在掩饰什么。

不错,韩爌正在掩饰内心的恼怒。

这个刘懋,给事中也当了十多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朝廷的深浅呢?

什么东西不好碰,偏偏要去碰这个驿站?

皇上青春年少,做事容易冲动,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得替他把着点,千万不可火上浇油啊。

但是,这调查报告也真是触目惊心,百官们腐败起来也真是不要脸——怎么办?怎么办?裁驿,百官们要内讧;不裁驿,皇上要骂娘——这辅臣,还真不是人当的。韩爌抬头看一眼刘懋,他却是一脸激情燃烧的岁月。韩爌在心里狠狠打了刘懋九九八十一个耳光: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激昂?

怎么样,各位都表个态吧。这裁驿可是件大事啊!

崇祯毕竟年轻,熬不住了。他琢磨着韩爌等辅臣看了刘懋的调查报告后心里肯定不痛快,不能给他们太多时间来考虑。

韩爌曲径通幽:兵部昨天也有报告打上来,不知道皇上是否已经看过?

崇祯用鼻孔通了一下气,表示不屑一顾。

兵部在此时上这个报告很明显是和裁驿对着干。兵部的报告中论述了驿站对飞报军情、转运军需等国防军事工作的极端重要性,强调如若裁驿就是在削国本、涣军心,万万不可行。尤其让崇祯恼怒的是,在这份报告中,竟然出现了血手印,八个边防将军的血手印和两个已卸任兵部尚书的签名。什么意思?我若裁驿难道你们八个边防将军要给我来个回马枪?还有那两个已退休的兵部尚书,不在家里好好养老,在这敏感时刻凑什么热闹啊?腐败!这里面绝对有腐败!这十个人如果没有百官的银两支持,打死他们也不会冒这个险。崇祯几乎已经预料到,他如果拿这十个人开刀,军队会不会乱另说,百官们也不会答应啊,他们肯定会联保,上下串通,甚至以罢朝相威胁。这都他妈是些什么人啊!我靠!

还有这个韩爌,也是个老狐狸,拿兵部报告来搪塞,难道就不能亮出自己的观点?

来一痛快的,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你总不会说,兵部的报告是你拟的,上面的观点就是你的观点?

崇祯已经是语带讥讽了。

韩爌却是不卑不亢,一副老成谋国的样子。他告诉崇祯,兵部是国家的兵部,是他崇祯的兵部,而不是他韩爌的兵部。他与兵部任何有私心杂念的人绝无私交。他只是希望崇祯慎重考虑裁驿一事,因为裁驿可能会引发三种结果:结果一,腐败大大减少;结果二,国防军事工作的基础被严重削弱;结果三,裁驿后,失业人员增加,数十万无业民夫将成为新的社会不稳定因素。如果说裁驿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反腐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腐败是要反的,但是腐败所涉及的领域方方面面,难以计数,如果反腐时时处处模仿裁驿之举的话,那把工部也裁掉好了,因为工部的回扣风屡禁不止……

放肆!

崇祯凶狠地拍了桌子,拍完之后却是无话可说。还真别说,韩爌的话刺耳归刺耳,却也发人深省。“裁释后,失业人员增加,数十万无业民夫将成为新的社会不稳定因素”——这种状况一旦出现,那可比腐败严重多了。“国防军事工作的基础被严重削弱”云云,那是冠晃堂皇的说辞,大可不必理会。但裁驿后,百官要不满,军人要骂娘,却是可以预见的事实。难道裁驿,真的有问题?

刘懋,给个说法吧。

崇祯狐疑的眼光扫向刘懋。他的心里开始嘀咕:用这个人,是不是用错了?

刘懋却充满自信。他告诉崇祯,“裁驿后,失业人员增加”是个伪命题,因为这一批人可以转移安置就业,安置金从何而来,可以从各地方政府裁驿后的裁节银中拨付。所以,这是个良性循环,既可以杜绝腐败,又可以促进就业。可谓一举两得。

崇祯一拍大腿:好啊,好啊,我就要这个一举两得。

韩爌:那军务怎么办?

刘懋一白眼:军务里的水分大着呢。今天大家既然说到这儿了,不妨都把话摆到桌面上说。我以为,朝廷现在的腐败,以军队腐败为最!

韩爌:放肆!你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怎么可以这样的血口喷人呢?

崇祯冷冷地一摆手:你让他把话说下去。

刘懋很沉痛地说:我的老家在陕西临潼,这是一个穷地方啊!可你们谁能想到,临潼驿站一匹马的用工银要一百六十两!

崇祯震惊:这怎么可能?一百六十两用工银我可以用十个太监了!

韩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刘懋:这只是我老家的情况,别的富县甚至要花二三百两银子来充作一匹马的用工银。可即便这样,驿递们还是叫苦连天,纷纷逃亡!

崇祯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刘懋一拱手:我想这个中原因各位辅臣大人比我更清楚。

崇祯转向韩爌:你说。

韩爌装聋作哑,倒是辅臣李标心直口快:差役过多,实在是不堪重负……

刘懋跪倒在地:皇上啊,这差役过多,一大半是所谓的军务造成的。现在军中迎来送往,人浮于事,公文旅行,蔚为大观。人人满足于做表面文章,个个计较于规格礼节,真正用于军务的又有多少呢?据臣观察,十仅一二啊。还有各地方官员冒充军务的,奢华铺张浪费国力的,以及假公济私将驿递挪作他用的,不胜枚举啊。如此举全国之力满足一己之私,别说区区二三百两银子,就是二三千两银子养一匹马,那马也要被累死,驿递们也要被苦死啊!

够了!

崇祯一拍桌子,猛地站起——那真叫一个怒不可遏!他伸出一个手指,在眼前晃动了半天:裁只一个字,别问我理由。裁只一个字,别问我理由……韩爌,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韩爌一下子跪倒在地,表情忧郁:皇上三思啊,裁驿虽可痛快一时,但后患无穷啊……驿递们一旦安顿不好,势必激起巨变!

崇祯不屑道地:驿递们安顿不好,激起巨变,我唯你是问!我说你堂堂一个辅臣,畏事如虎,凡事这怕那怕的,怎么做百官的表率?你……你还不如一个兵科给事中的魄力大!

韩爌想了一想,缓缓地将自己的官帽摘下来,托在手中:皇上既然这么说,那一定是老臣无能了。请皇上将辅臣之位授予兵科给事中刘懋,他比老臣有为得多。

崇祯震惊异常。

这世界乱套了,全乱套了。

爱官如命的韩爌要罢官,是威胁,还是另有深意?

威胁不大可能。韩爌不是魏征,不大能豁得出去。他基本上还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一个小心谨慎的人突然不小心谨慎了,只能说明两件事。

一,他受刺激了。

二,出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或事件彻底击垮了他。

难道是我刚才的重话刺激了他?

不会啊,我经常以类似的话刺激百官的啊,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要没有这点功夫,在大明做官要么被骂死,要么羞愧而死。

但他们没有,一个个活得好好的。

活出了脂肪肝,活出了髙血脂,活出了胃下垂。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活得很滋润。

但现在,这个韩爌为什么就活得不耐烦了呢?

肯定是出现了第二种情况——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或事件彻底击垮了他。

他看到了什么?无非是裁驿后的烂摊子,无非是百官们无处腐败要迁怒于他,无非是怕我崇祯到时候再找他算总账。

呵呵,他这是未雨绸缪啊。

他老人家捞饱喝足了一个“闪”字就想开溜?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养官千日,用官一时,我要用你的时候,你是绝不可以闪的。

崇祯阴笑着靠近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心里震怒异常,恨不得立马把你开了,然后你舒舒服服地带着上千万来历不明的资产回家养老?你以为你的仕宦生涯终究有惊无险?错!你不可以走,绝不可以走。你得留下来,把事情做到最后一刻。你现在走了,谁来收拾烂摊子呢?是我崇祯?还是他刘懋,一个兵科给事中?你以为大明的官就这么好当?!

韩爌表情复杂,脸上痛苦异常:皇上,不是臣推卸责任,而是裁驿确不可为啊!……我,我是为大明的江山社稷着想啊!

崇祯粗暴地打断他:错!你是时时处处为自己着想!裁驿,势在必行!二三百两银子养一匹马,天下哪有这样的驿站?古往今来哪有这么昂贵的驿站?都把我崇祯当傻子了?都以为我身上肥得流油啊?你们睁开你们的贵眼好好瞧瞧,这满朝官员中,还找得出比我更瘦的人吗?我日夜为国事操劳,每日进食不到二两米,每日睡眠时间不到两个时辰,我是生生瘦成这副皮包骨啊……二三百两银子可以养一匹马,二三百两银子可以养我多少个崇祯,你们知道吗?

在场的辅臣与刘懋流泪跪倒:皇上保重龙体啊!

崇祯继续:当皇帝的苦,本来不应该和你们说,这是我的命,与你们没什么关系。但有一条你们要记住,做大臣的,到任何时候都有退路,老了可以退休,哪怕改朝换代了,还可以弃暗投明,投靠新主。但是皇帝不行。皇帝是注定没有退路的。他碰到难事了,不可以置之不理,有天大的困难也得扛着。他无处叫苦,也不能叫苦,因为他是皇帝。他不可以退休,生命不息,操劳不止。他的一生,注定是和江山绑在一块的,改朝换代了,他得为这个江山去买单。这——就是皇帝。天下人人敬畏人人向往却又乏味无比的皇帝。

皇上……

我跟你们的关系,是鱼和水的关系,也是猫和老鼠的关系。你们怕我,却也不得不帮我。你们可以真心帮我,也可以敷衍我。有时候我看明白了,却只能无可奈何。为什么呢?因为我怕你们,我真怕你们。你们人多势众啊,你们抱成一团,可以再造乾坤,可以令江山变色。我只有一个人。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智商再高,心机再深,我也斗不过你们啊。猫再大,它只是一只猫,老鼠再小,它成千上万啊,所以我不该和你们斗,你们也不要时时处处打自己的小算盘。帮帮我吧,啊?帮帮我吧,求求你们了……

皇上……

崇祯盯着韩爌:你说说看,你是想拍屁股走人?还是留下来和我一起反腐败?

韩爌轻叹一口气:老臣……愿为皇上分忧。只是……

李标见韩爌如此的不上路,马上声若洪钟地制止道:臣等皆愿为皇上分忧。

崇祯感动了:好好,我现在感觉我们的关系又是鱼和水的关系了。

一年以后,刘懋终于发现,他的人生快走到头了。

他的裁驿之举简直就是在挥刀自宫。

他铁面无私,杀伐决断,除了飞报军情、朝廷钦差以及官僚退休回乡以外,他严禁驿递用于其他事宜。他把祖制的五十一条驿递条例裁减为十二条,同时对每一条的人夫马船也做了严格的限制。如此一来,百官们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他们前赴后继地上疏,以参倒刘懋为快事。

但好在崇祯这一回坚定无比,顶着压力等待裁驿的最后结果。

结果是喜人的:裁驿一年,各省累计裁节银已达六十八万五千余两。

一方面反了腐败,另一方面又有了节余,崇祯打心眼里认为:大明反腐,初战告捷。

但是他并没有收到裁节银。

他是注定收不到了。

因为各地方政府将它借支一空,基本上重新用于吃吃喝喝了。

至于当初刘懋建议的用裁节银转移安置就业的建议,如今再也没人提起。

刘懋已然是众叛亲离。

而且他无意中为大明带来了一个致命的祸根:数以万计的驿站民夫失业后,组成了反叛大明的生力军。

一个叫李自成的失业驿夫日后成了这支部队的领导人。

韩爌仰天长叹壮怀激烈无可奈何:当初他反对裁驿时就明白,裁驿是简单的,安置是困难的。用裁节银转移安置就业的建议,只能是一个美妙的幻想。

因为它不符合大明的官场现实,它是注定要见光死的。

裁节银说到底是银子。

只要是银子,大明官员哪有不贪的?

转移安置?先转移到自己口袋里安置好吧。

但是这一层意思,韩扩当场又不能和崇祯说得很明白。

因为这个事实太残酷了。

而皇上又脆弱无比。

如果说大明官场乌黑一片没有光亮的话,皇上又靠什么支撑着活到明天?

唉,刘懋不懂事,不懂事啊!

他把大明的天捅了个窟窿,现在却没有一个补天的人。

崇祯不是,他韩爌更不是。

如果袁崇焕在?

还提袁崇焕干什么,往事不要再提。

刘懋是在崇祯对他大力表彰之后提出辞官回家的。

这个官场的黑暗他是一一领教了。

那些利益受损害的人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哪还有他立足之地呢?

而数以万计失业的驿站民夫一旦起事则成了他官场生涯的定时炸弹,随时都会引爆。

现在皇上还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这功过是非该如何评说呢?

虽然截流裁节银的是各地方政府,但是提出用裁节银转移安置就业建议的人,是他刘懋啊!最早提出要裁驿的人,也是他刘懋啊!

当形势有朝一日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时,百官们会用雪片般的奏疏将他淹没,会用江河般的口水将他淹没。

到那时,局势危急,群情汹涌,生性多疑的皇上是选择百官呢,还是选择他这个引来无数麻烦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变数。刘懋不敢想像。

难怪在大明官场,做事的不如说事的。人人是政论家,个个是砖手。在这紫禁城的海选现场,被PK掉的永远是那些最优秀的歌手。

看看别人的眼色,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在大明为官,三色原理一刻不能丢。

但这一刻,对刘懋来说,不丢是不行了。

因为在官场,他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迟走不如早走。

刘懋归去来兮。

但他没有活着走回临潼老家。

因为在半路上他就被活活气死了。

很多人在他行走的路途中切齿痛骂,还焚烧他的画像为他送行。

这里面不仅有官员,也有失业的驿站民夫。

改革触及了各方面的利益,而利益的调整与再分配却没有及时跟上,刘懋成了利益失衡年代的牺牲品。

他终于痛苦地发现,以大明之大,却没有他的栖身之地。官场不可待,民间不可待,而故乡——他还能拥有故乡,还能活着走回故乡吗?

刘懋终于倒下了。

倒在一地诅咒的回归之旅中。

他永别人间。

但他却没有升入天堂,也没有坠入地狱,而是不上不下,不知所之。

因为他的棺木永远停留在山东,没有人愿意为他搬运。

他最终没有被安葬,尸体就此在山东的一家小旅馆里腐烂,无人知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刘懋之死崇祯后来还是知道了,但是死之惨状崇祯却一无所知。

在崇祯眼里,刘懋是个怪人。

其实在每个朝代,都有几个这样的怪人。

他们半缘修道半缘君,半是入世半出世。

可为什么就不能像孔明一样为国尽忠,搞半拉子工程有什么意思嘛?我大明需要官员们去做的事太多了,没必要刚做完一件事就闹着要退休啊。唉,还是我先前所说,做大臣的,到任何时候都有退路,但是皇帝不行。皇帝是注定没有退路的。他碰到难事了,不可以置之不理。

崇祯一方面作如是想,一方面心里生出些悲壮感:反腐,刘懋在要反,刘懋不在也要反。腐败们,你们尽管来吧,我崇祯不怕你们!我已经准备好了,哪怕得罪满朝文武,哪怕最后反得我众叛亲离,我也要一反到底!为了大明江山,我崇祯愿意做反腐的殉葬品!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一节 比腐败更严重的是党争

腐败是严重的。

但比腐败更严重的是党争。

大明官场的党争就像海底的暗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能量惊人。崇祯被静悄悄地卷了进去,他感受到了暗涌无所不摧的势力。他想有所作为,他想力挽狂澜,但是他骇然发觉,自己无处着力。

这是一个髙速旋转的离心器,它剥离一切,又聚合一切——崇祯,他最终能拆解这个离心器吗?

温体仁,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崇祯朝的礼部尚书。

一个看上去貌不惊人的老头。

一个谨小慎微的老头。

他恪守中庸之道,朝堂应对不偏不倚,为人处事滴水不漏。

但这只是他的外表。

一般来说,一个人的外表往往是其内心的掩饰。

外表老实的人,内心多有机锋。

温体仁,机锋刺骨,城府极深。

他轻易不出手。

但是一旦出手,那绝对是要死伤一个人的。

或者对手。

或者他自己。

当然,后面一种情况极少出现。

毕竟,在大明官场历练这么多年了,所谓游刃有余,所谓举重若轻,所谓请君入瓮,所谓暗渡陈仓……这一切他都玩得油油的。

一个人不怕他玩什么,就怕他把什么东西给玩油了。

玩油了之后一切才可以顺势而为,毫无阻滞。

这是化境。

在大明官场,温体仁的推手功夫已然抵达化境了。

所以,经常出现的情况是,对手倒下了,他却毫发无损。

这是温体仁的胜利,也是化境的胜利。

温体仁和化境密不可分。

这一次,他又出手了。

崇祯下达指示,要吏部综合考量各官员的政绩与官声,尽快报一份内阁成员的增补名单上来。很快,吏部开出了名单:吏部左侍郎成基命,礼部右侍郎钱谦益、郑以伟,尚书李腾芳、孙慎行、何如宠、薛三省、盛以弘,礼部右侍郎罗喻义,吏部尚书王永光,都察院左都御史曹于汴。

但是,身为礼部尚书的温体仁没有在这个名单上,崇祯一直看好的礼部侍郎周延儒也没有在这个名单上。

对于温体仁来说,周延儒有没有在这个名单上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要出现在这个名单上。

成为内阁成员意味着离权力核心又近了一步。他不可不争。

但怎么争是一个技巧。

周延儒没有出现在这个名单上是一张很好的牌。

谁都知道他深得皇上赏惜。

周延儒落选,皇上一定会认为必有廷臣结党,这才导致这份经不起推敲的名单出炉。

所以,必须要顺着皇上的思路走,给皇上提供名单经不起推敲的证据或个案。

这名单上的十一个人,究竟谁经不起推敲呢?

温体仁将目光停留在礼部右侍郎钱谦益上。

虽然都是礼部的人,但是对不起了,你死我活的时刻,拿自己人开刀才能杀出血路。

温体仁连夜奋笔疾书,写下了《直发盖世神奸疏》,揭发钱谦益在天启元年以翰林院编修之职主持浙江会考时,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证据确凿。这样的人如果成了内阁成员,那是在给大明的脸上抹黑啊!

但事实上,这是冤假错案。

天启元年,浙江确实发生了考生舞弊的现象:与钱谦益有过节的韩敬、沈得符等人冒用他的名义在考生当中进行舞弊,以在试卷中预埋字眼的形式为出钱贿赂的考生打通关节,博取功名。一个叫钱千秋的考生,考试时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为暗号,巧妙地把这七个字分置于每段文章的结尾,以便考官识别,结果钱千秋果然金榜题名。但是韩敬、沈得符等人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冒用钱谦益的名义进行的,钱本人并不知道此事。很快,由于参与舞弊的考官分赃不均,事情败露,礼科给事中顾其中知晓此事后调出钱千秋的卷子,从中找到相关证据后上报朝廷揭发此案,钱谦益也主动检举揭发。最后,刑部给出的审讯结果是:钱千秋革去功名,相关直接责任人被捕入狱,钱谦益作为主考官失于觉察,停发三个月的薪水。

毫无疑问,这是一桩陈年旧案。

但是,温体仁却过分夸大了钱谦益的责任,说他接受考生钱千秋的贿赂,证据确凿。

这是往钱谦益的心窝窝上捅刀子!

这是什么时刻?推选内阁成员的关键时刻。

而那桩陈年旧案不管查与不查,不管查出来的结果与当初是不是吻合,钱谦益都耗不起。

首先,他的印象分没了。

其次,查这么一桩多年前的旧案,必定旷日持久,而推选内阁成员却迫在眉睫——崇祯会给一个有疑似污点的人洗刷自己的时间吗?

所以说,在大明官场,温体仁的推手功夫已然抵达化境了。

而周延儒及时跟上,他到处叫屈,说钱谦益在结党,否则凭他钱谦益的资历,怎么可以做内阁成员的候选人呢?

温体仁和周延儒都明白,钱谦益不倒下,他们就没有站起来的可能。

倒下一个钱谦益,表面上在温、周二人当中只能挤进去一个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因为对这份名单而言,钱谦益太有杀伤力。

钱谦益倒下了,其他十个人也就岌岌可危。

因为名单的公正性受到了质疑。

一切都可能重新洗牌,一切都可能生机无限。

温体仁和周延儒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等待一个春天的到来。

崇祯的眼光在这份名单上扫视了N遍。

这份名单耐人寻味啊。

周延儒不在上面,钱谦益却排名第二。还有那个老得快站不住的吏部尚书王永光,他不是主动提出要告老还乡吗?怎么,对我大明官场还是恋恋不舍啊?

王永光和钱谦益肯定有猫腻!钱谦益这个老狐狸自己不出面,他的同乡门生瞿式耜却上蹿下跳,力推吏部尚书王永光来主导这份名单。王永光也是立场不坚定啊,说好要走却不走——难道党争已经形成?王永光—钱谦益党将主导未来的大明官场?

这绝不允许!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二节 朝会进行时

朝会在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微妙氛围中进行。

崇祯叫钱谦益站出来:你的名字上了内阁成员候选人的名单,心情怎么样啊?

钱谦益:诚惶诚恐。

崇祯:要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你这个回答,我是不满意的。

钱谦益抬起头:臣确实诚惶诚恐。

崇祯站起来,走下台阶,围着钱谦益转了一圈,然后死死盯着钱谦益的后背。

钱谦益感觉后背如芒在刺。

崇祯:恐怕不是诚惶诚恐吧,应该是欣喜若狂。

钱谦益马上跪倒:微臣不敢。

崇祯停顿了一下:那……你对温体仁参你,有什么看法?他参得对不对啊?

钱谦益觉得这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案子是有那么一个案子,失察自己也是失察了,但是他不能再背别的黑锅啊。现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他不可能去背任何一个黑锅。他请求皇上调出当年的案卷,还他一个清白。

温体仁马上进攻:钱千秋当时就跑了,并没有归案。这个案子疑点重重,皇上,臣要求复查。

钱谦益立刻就感受到了温体仁的歹毒,只要复查程序一启动,他钱谦益就慢慢熬着吧,哪还能再做内阁成员的美梦。钱谦益匍匐在地:皇上,不能复查啊!

温体仁揪住了钱谦益的软弱:为什么不能复查?难道你心里有鬼?钱谦益:案卷现在都还在刑部,钱千秋当时确已归案了,而且也留下了口供。看一下案卷就什么都明白了。

温体仁坚持:钱千秋当时并没有归案,即便有口供,臣以为,这口供也是假的。

看着这两个人打口水战,崇祯头就大了。

虽然他对钱谦益没什么好感,但事关一个官员的清誉,他觉得还是慎重点好——是黑是红,看了案卷就明白了。他求证刑部尚书乔允升,乔允升说确实有案卷。

温体仁执意要把水搅浑,再次强调钱千秋当时并没有归案,根本不可能结案,所以这样的案卷不看也罢。钱谦益则满脸委屈,以人格担保钱千秋当时确实归案了。就在二人重新吵得不可开交使时,吏部尚书王永光颤巍巍地说:钱千秋的事,我已经奏过皇上了,确实归案了。

崇祯眯着眼看他,觉得他这个时候跳出来替钱谦益做证,绝对是党争已经形成的具体表现:是吗?我怎么没这个印象啊?

王永光又气又急:皇上,你可要明察啊……

崇祯看着王永光表现得如此卖力,内心里对他的厌恶又多了几分:别激动,年纪大了,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王永光一愣:皇上,你是不是嫌老臣多嘴了?

崇祯:多嘴没什么,就怕多心,你现在就多心了。

王永光: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觉得,钱谦益人才难得,千万不要因为某些别有用心的浮议而使我大明痛失……

温体仁突然觉得王永光够傻,就在他和钱谦益相持不下时,主动卖他一个破淀:王永光,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别有用心的浮议?你是说我温体仁别有用心?

王永光:我还没点名呢,你就主动跳出来了。你的目的何在?不就是自己没进名单,在这里发泄不满、挑起事端吗?

崇祯一拍桌子:够了,王永光!你是不是觉得你进了名单,说起话来就理直气壮啊?我问你,你为什么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名单里去,我是叫你吏部拿名单,没叫你毛遂自荐!

王永光呆呆地道:皇上要是这样说老臣,老臣无话可说。

崇祯冷笑:你还委屈了不成?你自己干的那些事,你自己清楚!

一时冷场。

这是一个王朝的冷场。

君臣猜忌,党争频仍,崇祯悲从中来。

吏科都给事中章允儒站出来给顶头上司王永光解围。他说他确实见过钱千秋的案卷,还详细描述了事情的经过。他说温体仁有疏要参钱谦益,王永光见了这奏疏就问他章允儒,这个钱谦益是我们内阁成员的候选人啊,他要出事终归是不大好,你有没有见过他的案卷,能不能找来看一看?章允儒于是想办法找到钱千秋的案卷给王永光。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王永光一听章允儒将事情说得如此详细,顿时感觉“祸从口出”这个成语英明伟大正确得紧。

章允儒糊涂啊。

不会说话啊。

这人世间,说话是第一等的人生功夫。

性格决定命运。

说话决定性命。

一句话说好了,锦绣前程富贵齐天。

一句话说砸了,风卷残云人头落地。

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空间说正确的话,那是一等一的人才。

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空间说正确的话,那是不识时务。

章允儒现在就是不识时务。

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是注定要出局的。

但现在问题的可怕不在于章允儒出局。可怕就可怕在,好人章允儒仗义执言所说的那些话,很快就被某某人用作进攻他顶头上司王永光的工具。

这个某某人就是温体仁。

温体仁总是能未雨绸缪。

温体仁总是能看出事物的深层含义。

现在,他就把章允儒话里的深层含义看出来了。两个吏部官员,为什么敢私调钱千秋的案卷查阅?他们想看到什么?他们又不想看到什么?他们究竟要干什么?这里,都要打上几个问号啊!

崇祯也被温体仁忧国忧民的猜测激出无限的疑心。是啊,官员的任命审查工作关系到我大明的执政队伍是否忠诚、扎实。这里头,决不允许有任何的私心杂念,决不允许有党争和暗箱操作存在。

章允儒则被温体仁忧国忧民的猜测激出无限的愤怒:我们推选内阁成员的候选人,从来就是秉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进行的,从来就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以私废公。温体仁大人为官资历是很深了,但说实话官望太浅,所以这次很遗憾,吏部没有推选他为内阁成员的候选人。这个我劝温大人不要急,把官望做扎实了比什么都重要。至于他说钱谦益有前科的事,我个人感谢他的检举,伹允儒不明白,温大人为什么不在推选名单出来之前就检举钱谦益呢?那样岂不显得温大人光明磊落?皇上,现如今名单已经出来了,谁上谁下,用谁不用谁,任凭皇上发落!

皇上还没发落,温体仁就又发起了强攻:呵呵,科官是说我温某不光明磊落?我说句实话啊,不光明磊落的正是你科官章允儒,你……你们和钱谦益是一党啊!见过包庇的,没见过这么包庇的。这可是在朝堂之上啊,这可是当着我当今圣上啊,就这么迫不及待、刀刀见血啦?什么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你们公开过吗?你们真的公平、公正吗?正像皇上所说,是叫你们吏部拿名单,没叫你们毛遂自荐!王永光官望就不浅啦?我是不屑也不敢和你们争啊,你们已然结群成党,人多势众,我怎么争?还口口声声公平、公正、公开……至于说我不提早检举钱谦益,谁能知道连他这样的人都能成为内阁成员的候选人?我是万万想不到啊,我大明党争已是如此的明目张胆、毫无顾忌!我现在检举他,是为我皇上着想,要用好人、用对人、慎重用人。

温体仁的话语多机锋,句句拿吏部开刀。章允儒偷眼看王永光,希望以他的分量能站出来替自己也替吏部辩白。但是须发皆白的王永光像入定的老僧一样闭目养神,缄默不语。

王永光明白,做游戏,规则比游戏本身更重要。

但是,规则还不是第一重要。

第一重要的是裁判。裁判如果是黑哨,那再好的游戏规则也就形同虚设了。

如果把他和温体仁的过招比做一场游戏,那裁判无疑是坐在龙椅上莫测髙深的皇上。

表面上,他毫无表情。

但内心里,他有着鲜明的倾向性。

王永光心里一声叹息:局势不可为,局势不可为啊。

不可为时,就要善自珍摄,以图将来。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金。

恰到好处的沉默。

赛金。

但章允儒不是王永光,不知道沉默是金的道理。

章允儒认为,沉默是土。

关键时刻的沉默,那就是默认。

那是连土都不如啊,那完全成炮灰了。

章允儒决不默认“结党”之说,他尖锐地指出:结党营私的说法,从来就是小人陷害君子的惯用伎俩。当年魏广微为了不让赵南星、陈于庭两人角逐吏部尚书与刑部尚书两个职位,竟捏造他们两人是魏忠贤一党。现如今,某些小人也在做着相同的勾当……

够了!

崇祯终于忍无可忍:你就这样臧否我朝官员吗?谁给你这样的权力?来人,把章允儒给我拿了!

锦衣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扭住章允儒,章允儒一边挣脱一边大喊:王大人!王大人你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啊?我被抓不要紧,接下来他们会拿你开刀啊!

王永光一脸苍凉如水。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一切他又无能为力。

这是人生的脱靶时刻。一切都不托底,一切都尘埃未定。

温体仁在最后时刻再度亮剑:皇上,章允儒刚才叫王大人不要再沉默,这耐人寻味啊。王大人是不是真有话说?

崇祯看向王永光: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别放在心上。

王永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温体仁火上浇油:王永光王大人看来是有难言之隐啊,当初王大人杜门乞休,一心要归去来兮,可皇上真的照准了,他却恋恋权栈,不肯离去。御史梁子蟠听说王大人有归意,上疏举荐张凤翔来主持内阁成员名单推选工作,但是王大人的同乡门生瞿式耜却上疏力推吏部尚书王永光来主导内阁成员推选名单,说什么名单拟定之后,王永光王大人定当告老还乡。可现在大家伙儿都看到了,王大人上了名单,想必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吧。有劣迹的钱谦益也上了名单,而众望所归的周延儒周大人却被排挤在外!来来来,周大人,请受我温某人一拜。今天在朝堂之上,你满腹委屈却不发一言,我佩服得很啊,只可惜你的髙风亮节用错了地方,成了党争的牺牲品啊……

温体仁说到这儿竟恰到好处地流出了眼泪,他吓了一跳,唉,想不到自己竟如此有才!这眼泪也能呼之即出。

王永光颤巍巍地站出来:温大人所言,老臣愧不敢当。老臣上内阁成员名单,实在是吏部臣工的美意。老臣多次要把自己的名字拿下来,竟不能如愿,现在温大人如此说老臣,老臣夫复何言。皇上,就把老臣的名字从名单上删除吧……

崇祯重新拿起名单,眯着眼看半天:这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就不要急着拿下来。你呀,也是爱个虚名儿,都做到吏部尚书了,还跟年轻人争什么内阁成员嘛……我知道,你是想退下来之后呢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回首往事的时候啊,觉得自个儿还挺有能耐的,在我大明官场上,什么都干过,也算位极人臣了……你这心思,我懂。

王永光百感交集地跪下:皇上……

崇祯突然间变得严厉异常:可你不该搞党争!!你看看这份名单,都上了些什么人呢?该上的不上,不该上的都上去了!历朝历代,搞党争都是要亡朝亡国的,你懂不懂?一个朝代党争盛行,那是末世的征兆啊!难道我大明今天真的到了末世吗?想我大明圣祖皇帝,为了严禁党争,杀了多少人啊!可不杀,行吗?所以对党争,只有痛下杀手,才能杀出我大明万世江山!

王永光落泪:皇上……臣确实没有结党营私之心啊……

崇祯狰狞异常: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王永光万念俱灰:皇上如果要杀老臣,老臣无话可说……可老臣确实没有结党营私啊……

崇祯脸都青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王永光:皇上没有敢不敢的,只有值不值……

崇祯: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让钱谦益进名单,这中间到底有没有问题?

王永光想了一下,还是坚持说:让钱谦益进名单,这是大家共推的结果,至于他是不是结党,老臣实在是不知道啊!

崇祯不再说话了。

该问的都已经问完。

该呈现的都已一一呈现。

接下来就是该不该杀王永光的问题。

这问题表面上很简单,但其实一点都不简单。

杀了王永光,钱谦益要不要杀?吏部其他人要不要杀?

如果把吏部的人都杀光了,大明谁来为官,大明官场势必人人自危,个个心寒。

如此一来,党争可能没有了,但是能替大明实心做事的人也没了。

往前走,疑虑重重;往后退,退无可退。崇祯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种莫名的激情推到悬崖边上,茫茫然不知所之。

激情害人。

而一股反对的声浪开始在朝堂上形成。

河南道掌道御史房可壮曾经参加过名单的讨论推选工作,他站出来做证说让钱谦益进名单,确实是大家共推的结果。

辅臣李标与钱龙锡也站出来替钱谦益鸣不平,说浙江科场舞弊案中具体的关节与钱谦益确实没有关联,钱谦益也绝对没有接受过贿赂。

崇祯突然觉得这一幕他似曾相识。对了,在上一次反腐败的朝会上,这些辅臣也总是站在他的对立面。崇祯心里突然有一些烦躁,他开口了:这关节肯定是真的,他钱谦益既然是主考,怎么说与他没有关联呢?

李标与钱龙锡就说他们看过刑部的案卷,是韩敬、沈得符等人为了骗钱才设置的关节。其实钱千秋文采不错的,不作弊也可以高中,只是他太老实,所以才会被骗钱。

崇祯冷笑一声:是韩敬、沈得符做主考吗?他们怎么知道钱千秋不作弊也可以高中?

崇祯的这一声反问声调不高,但却直指人心。李标与钱龙锡一时间神情恍惚。

唉,历史的细节说到底是经不起推敲的,尽管它真实得那么一塌糊涂。

李标与钱龙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是温体仁太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温体仁总是在事件进行的关键时刻从历史的拐角处恰到好处地插进来,并给予重重一击:皇上,现在满朝分明都是钱谦益一党啊!

李标与钱龙锡立即反击,说事到如今,一定要以案卷见分晓、辨忠奸。

温体仁硬撑着:见分晓、辨忠奸,还不知道谁忠谁奸呢!

温体仁打算在案卷上多问几个为什么,一定要拷问出历史背后那双隐秘的手——翻云覆雨手。

崇祯却觉得拷问历史是一件徒劳无益的事。

历史不需拷问,只需感觉。

就这件事情而言,一切都已昭然若揭。

他有些疲倦地朝李标与钱龙锡等辅臣们挥一挥手,让他们到外面去和百官们拿个处理结果出来。

他不问过程,只要结果。

结果终于出来了。

钱谦益既然有所非议,那么进内阁成员的名单就不合适了,先回老家呆着吧;钱千秋抓回来后再严加审讯。

没了?

崇祯歪着头等了半天,然后冒出这么一句。

没了。

众辅臣的回答很机械。

这个结果是出自百官们的真心吗?

崇祯又问了一句。

是出自百官们的真心。

呵呵,崇祯无声地笑了。看来我还是很有威权的嘛,没有说什么,百官们就把事情做得顺我的心意。

但是,这结果是不是简单了点。既然有党,那为什么只处理钱谦益?看来还是明哲保身啊,牺牲一个钱谦益,其他钱党官员就可安然涉险。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那么,要不要把这层猫腻揭开?

崇祯蠢蠢欲动。

但是——猫腻揭开容易,收拾起来却很困难。

崇祯又回到了刚才困扰他许久的那个问题上:王永光怎么办?吏部 的人怎么办?现在还有辅臣李标与钱龙锡,他们又该如何收拾?

这是一张庞大无比的蜘蛛网啊……崇祯疲倦地闭上眼睛:表面上他们只是互通声气,实际上这就是党争已然成型的信号。现在他们壮士断臂,让钱谦益暂时出局,但很快,这张庞大无比的蜘蛛网会重新变得完整,勃勃有生气。到那时,谁胜谁负,很难预料啊。

崇祯看一眼李标与钱龙锡,这两人神情淡定,毫无惧色。他突然醒悟——这是在和我做交易啊。他们主动把钱谦益给开了,那我崇祯也就到此为止吧。要不然闹翻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不错,我崇祯是可以让他们脑袋搬家,可他们的脑袋要都搬了家,这大明的江山也就没什么人替我崇祯做事了。所以,彼此心照不宣吧,大家相安无事,团结一致向前看,千万不可心存芥蒂。

这是潜规则。

旗鼓相当的潜规则。

崇祯不能崩盘,也不敢崩盘。

值此关键时刻,不能一起给收拾了。得假以时日,一个一个地收拾。

这是帝王的分而治之。

做帝王,也是要讲策略的。

所谓乾纲独断,那是要在帝王有足够力量的时候。

现在的崇祯有足够的力量吗?

崇祯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钱龙锡说话了。

他是代表一个阶层在说话。

钱龙锡说,这推选名单上的人,品望各有不同。有清品,也有才品。但是无论哪一品,背后都会有人说闲话。对于清品,有人会说清髙、偏执;对于才品,又有人说有党。总之是两头不讨好。我做辅臣这么多年了,看人大概不会走眼了。我是觉得这名单上的人都还不错。

崇祯马上意识到,这帮人还想着保住名单上的人呢,甚至还为钱谦益叫屈。看来,他们虽然牺牲了一个钱谦益,毕竟心有不甘。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钱谦益走了,名单上的人不能走!难不成还逼着我崇祯承认这份名单啊!

呵呵,图穷匕见啊,这是在要挟我崇祯哪!

虽说潜规则不能崩盘,但也不带这么玩游戏的。这么玩就不好玩了。

你们要一点可以,但是不能要得太多了。

我也是有底线的,你们不能欺负我。

崇祯冷冷地反驳道:钱谦益通关节也算有才吗?你做辅臣这么多年看人不会走眼?我还常常看走眼呢!你如此的心明眼亮,干脆,这皇帝你来做好了!

钱龙锡被这话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崇祯没好气地打量着满朝文武:今天啊,我也不怕你们把我给吃了——都把话说透了,这份名单,算不算公正?

鸦雀无声。

都装哑巴啦?都只会在背后嘀咕嘀咕?都只配搞些小动作?

崇祯歇斯底里了。他发现自己越骂越有快感,这个发现让他很享受。

周延儒终于出场了。

他也该出场了。

因为戏已到高潮。因为名单的存废与他利益攸关。

周延儒说这份名单,绝对算不得公正。皇上原本想发扬民主,让大家为国举才。可一小撮高层官僚把持民意,搞暗箱操作,这哪有什么公正好谈呢?所以从程序上说,它是非法的;从民意上说,它简直是在强奸民意啊!

温体仁也再次出场:皇上,臣今天,是实实在在为皇上忧为大明忧啊。除了周延儒周大人之外,这满朝文武,哪一个不在冷眼旁观,哪一个不心存私念?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要干什么?这样的心不在焉。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人的离开,这个人就是钱谦益。钱谦益走了,他们的心也被带走了,如丧考妣啊!皇上要他们说这份名单算不算公正,他们的答案无非只有一个:公正!因为他们是一党,钱谦益党。现在满朝都是钱谦益党,皇上,您现在是孤家寡人,我却是孤魂野鬼。他们人人恨不得除我而后快,因为什么,因为我上了一道不该上的奏疏,因为我触犯了他们的根本利益。我是自绝于百官自绝于钱谦益党!我是真害怕啊,皇上!我不是怕自己死无葬身之地,那算得了什么,个人的荣辱进退而已。我是怕大明因为结党而……而岌岌可危啊……党争之盛,足以撼动大明根本。大明的江山社稷已是危在旦夕!

钱龙锡是何等人,宦海沉浮几十年,对温体仁、周延儒的二人转那是一看便知,他立即反驳道:温大人一口一个钱谦益党,一口一个党争,想必这党争在我大明确实存在了?

温体仁:钱大人以为呢?

钱龙锡:我在请教温大人。

温体仁哼哼了一下:这还用说吗?不仅存在,还很嚣张呢!

钱龙锡:既为党争,则应有二党或二党以上,否则光一个钱谦益党,它又与谁去争呢?温大人,不知道我钱某说得对不对?

温体仁心里一激灵:钱大人什么意思?

钱龙锡:我的意思很明白,若有钱谦益党,必有温体仁党。皇上,温体仁巧言令色,捏造党争,以从中渔利,其险恶用心,不可不察!

温体仁:皇上,我刚才说满朝都是钱谦益党,果不其然,钱龙锡身为辅臣,一味为钱谦益鸣冤叫屈。他与钱谦益,无疑都是一党的。

崇祯不说话。

他的眼神在钱龙锡和温体仁之间来回巡逻,最后停在温体仁脸上:温体仁,钱龙锡说得没错,既为党争,则应有二党或二党以上。在我大明,除了钱谦益党,肯定还有党!

温体仁吓得立刻跃在地上:请皇上明察!

崇祯:我当然看得一清二楚,这个人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刚才,他还在慷慨激昂呢!

温体仁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唉,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过程很美妙,结局很糟糕。

所谓请君入瓮,结果却把自己装进去了。

温体仁以一己之力,敌全朝官员,这本来是极不靠谱的风险投资。

温体仁之所以敢风险投资,完全是基于他对崇祯的性格把握。

这是个性格有缺陷的皇帝。

刚愎自用、志大才疏、用人就疑、疑完再用。

他就像一只喜欢转圈的猫,永远围着自己的尾巴打转。

尾巴的方向就是他一生孜孜以求的方向。

但这一回,温体仁感觉崇祯的尾巴要狠狠地打向他,令他猝不及防。

与猫共舞一般来讲是件安全系数比较高的事情。

但是,如果和一只多疑的猫共舞呢?

温体仁闭上眼睛,等待这只多疑的猫大发龙威。

崇祯阴阳怪气:那么这个人是谁呢?钱龙锡,你说说看……

钱龙锡一拱手:皇上圣断。

崇祯突然间意气风发:他不是别人,正是你——钱龙锡!

温体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只猫,今天还算温顺。

崇祯:我就奇怪了我,你钱龙锡是何等人物,他钱谦益又是什么人,值得你钱大人去结他的党?你是内阁辅臣啊,你要结党,还要去巴结他钱谦益么?所以,还是你刚才的话启发了我啊——既为党争,则应有二党或二党以上,钱谦益一党,钱龙锡一党,我大明有这二党,热闹得很,也团结得很啊……你们就结吧,用力地结吧,把我结成孤家寡人,把大明的江山社稷都结进你们党内……你们,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钱龙锡心内如焚:皇上,冤枉啊……

崇祯冷笑:冤枉?事实就摆在这里,有什么好冤枉的?!

崇祯终于发威了。

他在让钱谦益滚回老家后,又把房可壮和瞿式耜降级外放,算是出了一小口恶气。

不过处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崇祯没有动钱龙锡,也没有动王永光。

因为他们两个都还算知趣,先后打了辞职报告。

崇祯很快批准。

至于内阁成员的推选名单则就此作废。

这是党争的产物,名单上的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可疑。

疑人还是不要用的好。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我崇祯一生的信条。

我要用人,必定要用周延儒、温体仁这样的人。

崇祯下特旨:周延儒、温体仁为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三节 强势者生存,弱势者埋单

周延儒、温体仁二人就这样成了内阁成员。

但是在任何一个组织里,仅仅做一个成员是不够的。

因为做成员,就意味着在组织里,你是弱势的一方。

强势者生存,弱势者埋单,这是千古不易的人生哲理。

必须要做首领。

不择手段做首领。

周延儒、温体仁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凝聚在成基命身上。

他强悍无比,他可以摆布周、温二人的命运。

因为他是内阁首辅。

但是内阁首辅了不起吗?

要看谁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如果是周、温二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呢?

不是没有可能。

人生不是没有可能。

正因为人生处处充满可能,所以他们今天成了内阁成员。那么明天呢?

明天会更好。

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周延儒、温体仁突然感觉人生是如此的充实。

因为他们的人生有了如此清晰的目标。

清晰得一塌糊涂,昭然若揭,蠢蠢欲动,以及那么的唾手可得。那就是——扳倒成基命。

成基命很快就下台了。

因为他不够狠。

在大明官场混,就看谁比谁狠多少了。

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啊。

周延儒、温体仁够狠够毒,联手把钱龙锡案的水搅浑,指使锦衣卫张道浚攻击成基命是钱龙锡党的总后台。

善良的成基命首辅以微弱的声音替自己辩护。

但他只能说服自己,却说服不了崇祯。

崇祯的眼神一直很阴郁。

很明显,皇上对他起疑了。

成基命觉得这官场是没法再混了,他也归去来兮。

周延儒、温体仁终于等到了明天的太阳。

但是心情极好的只是周延儒。崇祯不仅任命他为内阁首辅,还加他少保衔,改武英殿大学士。

温体仁一无所得。

现在,他成了周延儒的手下。

温体仁突然觉得这太阳是周延儒一个人的,与他无关。

他费了半天劲只是把周延儒推向了首辅的位置,自己却还在悬崖下徒唤奈何。

周延儒荣升首辅后,若无其事地接受手下温体仁的请安,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让温体仁忧伤不已,也愤怒不已。

他奶奶的,我可以让成基命下台,也可以让你周延儒下台。

宝座轮流坐,明年到我家。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宝座。

周延儒在自得,温体仁在行动。

温体仁的行动是静悄悄的。他在王永光走人以后,想办法让他的同乡亲信闵洪学当上了吏部尚书,又笼络了几个不怕死的御史为自己的心腹。

温体仁知道,要成事,首要的一点是要用对人。

什么叫用对人?

就是要用能唯我所用能冲锋陷阵能在关键时刻顶上去,特别是能在关键时刻忠心耿耿的人。

现在,人是到位了,就等关键时刻的到来。

关键时刻终于来了。

崇祯四年春试,周延儒的亲戚陈于泰、周延儒老友吴禹玉的儿子吴伟业同时参加考试。但周延儒竟不避嫌,以内阁首辅之尊亲自主试,这已然违反了惯例。按以往的惯例,内阁首辅因阁务繁重,主试之事应交次辅担任。周延儒越俎代庖,这让次辅温体仁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有问题不怕,怕就怕明明有问题却抓不住它。

但这一回,由于人用对了,温体仁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周延儒有猫腻。

他绝对在玩火。

周延儒以内阁首辅之尊亲自主试,并非他口口声声所说的为朝廷揽才,而是在为他自己揽才。

原来周延儒也知道17世纪人才最贵。他网罗党羽,收罗天下名士为自己的门生,以扩大他在朝廷的势力范围,而春试则成了他出手的最佳时机。

网罗人才倒也罢了,他温体仁不也在网罗吗?但是周延儒这次玩火玩大了。他竟然密嘱各考官偷看已经密封的封号,对其看中的人才则调卷舞弊。

就这样,吴伟业的卷子被做了手脚,结果得了个第一名。

吴伟业得了第一,温体仁笑了:周延儒这不找死吗,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他以为我温体仁是睁眼瞎?

温体仁一方面让心腹们将这绝密消息散布于朝廷,一方面叫御史袁鲸写奏疏弹劾周延儒。

但是温体仁没想到,他温体仁出手快,周延儒出手更快。

就在袁鲸上奏疏的前一夜,周延儒就已经把吴伟业的卷子送到崇祯处阅览了。崇祯看完后批了八个字:正大博雅,足式诡靡。那是叫好的意思,又点了吴伟业为会元。

袁鲸的奏疏就成了一封迟到的奏疏。迟到的奏疏就像潮湿的炮弹一样,虽然名义上还是炮弹,但注定不会爆炸了。

温体仁明白,这一局,他输了。他其实不是输给周延儒,而是输给皇上。皇上难道就不调查一下吗?不错,文章是好文章,但谁能保证这好文 章就是吴伟业写的呢?皇上哪怕调查一下笔迹就可以见分晓啊,但是皇上没有。皇上的心,还是和周延儒连在一起啊。

温体仁缩起了脖子。他知道,在这样的历史时刻,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办法。

周延儒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位极人臣。

当温体仁哑口无言的时候,周延儒才知道权力是如此地诱人、如此地具有杀伤力。

他要让权力增值,他要充分利用好其权力人生的窗口期。

他提拔大同巡抚张廷拱、登莱巡抚孙元化,结成利益共同体,他的大哥周素儒基本上等同于文盲,却任职于锦衣卫千户,他的家仆周文郁则成了副总兵。

温体仁冷眼看这一切,默不作声。

他明白,现在要扳倒周延儒,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啊。

但让温体仁没想到的是,御史们却行动了。

这是一批独立御史,并不依附温体仁。

他们是大明最后的一点良心。他们争先恐后地上奏。

陕西道御史余应桂说周延儒心目中根本没有国家利益。国家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他对亲信无原则的回护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登莱巡抚孙元化,耗费军饷超过毛文龙数倍,不但毫无军功,竟还搞得岛内两次哗变,但周延儒对他就是爱护有加。原因在哪里呢?就因为孙元化是周的亲信,每月有大批的人参、貂皮、金银送给周延儒。周延儒的家人、兄弟占尽江南良田美宅,激起了民变。皇上,周延儒已经蜕化成我朝第一大蛀虫,不可不除啊……

户科给事中冯元飚说,每逢朝会,大小官员谈到周延儒时都伸舌头、缩脖子,敢怒而不敢言,这是为什么?怕啊。现在周延儒势力太大了,周延儒为人又阴险毒辣,睚眦必报。这种现象极不正常!

山西道侍御史卫景瑗说,周延儒接受张廷拱贿赂白银三千五百两以及琥珀数珠一挂就任命他为大同巡抚;接受孙元化的贿赂就千方百计为他说好话;接受吴鸣虞的贿赂就把他从户部调到吏部。但是吴鸣虞屡屡渎职,皇上英明,亲自对他加以处罚,可周延儒还是回护不休。原因何在呢?原来吴鸣虞把他在常州的五千亩良田拱手相送给周延儒了。

……

在很短的时间内这么多言官弹劾周延儒,说实话周延儒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言官们并非信口开河啊,有些证据确实被他们掌握了。如果皇上认真加以追究的话,周延儒是吃不了要兜着走。但周延儒巧妙地将言官们的弹劾引到党争上去,说朝廷党争未休,他周延儒受命于危难之时,早就将个人的毁誉置之度外,如果此番成了党争的牺牲品,也算是效忠皇上了。周延儒这么一说,崇祯也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几个搞党争的头面人物都已去职,眼下估计是他们的旧部在泄私愤,千万不可着了他们的道啊——一旦开查,麻烦大了,查出来有问题,那不是扇我的嘴巴吗?我处分了几个搞党争的头面人物,结果上来的这个人还是有问题,那我……也太有眼无珠了。查出来即便没问题,周延儒的效忠朝廷的积极性也被挫伤了。

所以,不能查,起码现在不能查。

但是风既然起来了,逮着机会还是会继续吹。

风生水起,风起于飘萍之末。风再起时,风继续吹。

毛文龙旧部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等在登州发动叛乱并一举攻陷登州城,俘虏了登莱巡抚孙元化,这个突发事件再次点燃了倒周运动的导火索。山东巡抚王道纯说,这次叛乱,不到六天,攻破七县,到第十天登州就丢了,丢城弃地如此之快,孙元化分明在通匪。陕西道御史余应桂说指使登州叛乱的不是孔有德,而是孙元化;促成孔有德叛乱的不是孙元化,而是周延儒……

但是崇祯继续坚持“不能查”政策,严厉弹压余应桂,将他降官三级,以示惩戒。

周延儒再一次安然涉险。

风又起来了,风继续吹。

不怕死的工科给事中李春旺上疏,说蓟辽总督曹文蘅和西协监视太监一直以来互相攻击,置国事于不顾,而每每在攻击当中都要带出周延儒,可见周延儒在其中也扮演不干不净的角色,这实在是国家治乱盛衰之大不幸啊。臣建议这三个人都应革职弃用。

李春旺的奏疏崇祯没有批复。他既没有调查周延儒等人,也没有责备李,而是选择了沉默。

崇祯想不通,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不怕死的党争吗?

几乎满朝的御史及百官都在争先恐后地弹劾周延儒,他虽然严厉弹压,却不能阻止弹劾风潮的沿续。

难道周延儒——真的有问题?

如果周延儒真有问题,那么我崇祯的脸面放哪儿去啊?是我力排众议重用了他!

我该怎么办?不用周延儒,我还能用谁?我又敢用谁?

崇祯陷入了沉默,伤心的沉默。

在温体仁看来,崇祯的沉默是耐人寻味的。

这是历史性的沉默。

这个沉默预示着一个拐点的诞生,预示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信任度的游离。

向左走?向右走?对崇祯来说是一个新选择,对温体仁来说同样是一个新选择。

选择是人生的第一功课。

选择决定成败生死,温体仁在他生命最关键的时刻果断做出选择:结束韬光养晦,开始暗中使力,一定要扳倒周延儒。

而他一手引进的吏部尚书闳洪学在此时开始效力于他,闵洪学把收人心的事都归拢到温体仁名下,把有过错的事都推倭给周延儒。一时间温体仁政绩卓著,人气大增,百官们纷纷奔走于温体仁门下,周延儒则门庭冷落鞍马稀。

官场的平衡被打破了。周延儒知道温体仁在蛰伏多时之后重新出手了。温体仁此番出手,重器是闵洪学。闵洪学仗着吏部尚书的位置,笼络百官,为温体仁积聚力量,以图致命一击!

必须要摧毁温体仁的重器。旧的平衡打破了,新的平衡要建起来。

周延儒的党羽开始出击。给事中王绩灿、御史刘令誉、周堪赓等上疏弹劾闵洪学,而这其中,堪称周延儒重器的则是兵部员外郎华允诚。

华允诚的理论功底非常扎实,他高屋建瓴地归纳了国事的三大可惜、四大可忧,从而引出内阁次辅温体仁与吏部尚书闵洪学之不可告人关系。他说温体仁操纵吏部,而吏部也只听命于温体仁一人。他们关起门来密谋对策、党同伐异,把朝廷赋予的奖罚大权变成了他们结党营私的手段:为我所用者,奖;反对我的人,罚!这样下去,国事堪忧啊!

华允诚侃侃而谈,崇祯默不作声。默不作声并不是没有想法,而是想法太多:这个华允诚,为国事惜、为国事忧是假,攻击温体仁和闵洪学是真。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平时他不是一个性格外露的人啊,今天他这是怎么了,攻击起辅臣和吏部尚书来了?他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难不成他想当吏部尚书甚至辅臣?开玩笑,这太不可能了。背后肯定有人!这个人应该是对温体仁恨之入骨,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应该级别相当,应该有强烈的利害冲突关系……难道是他?崇祯不敢想下去。

崇祯严厉地斥责了华允诚的言论,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在其背后绝对有人指使,必须老实交代这个人是谁,他究竟想干什么!

华允诚当然不会老实交代。坦白从严,抗拒从宽,这是大明官场的游戏规则,华允诚不会不懂。他告诉崇祯没有人指使他这么做,只是一个为官者的良知告诉他,大明再不能这样乌烟瘴气下去了。温体仁和闵洪学确实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现在不查个水落石出,怕是以后就没机会查了。

华允诚越是说得一脸诚恳,崇祯越是疑心重重。他的头突然剧烈地痛了起来——看样子又用错人了!旧的党争走了,新的党争又来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有官的地方就有党争。这满朝文武竟没一个可用之人,每一个人看上去都可疑。苍天啊,难道我大明的官就这样蝇营狗苟、结党营私吗?难道这官场再也没有一个干净人吗?崇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真叫一个伤心无比。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四节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了

温体仁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崇祯的伤心无比。

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帝王伤心无比,那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何况这个帝王本来就以多疑著称。

温体仁很清楚,崇祯开始怀疑他和周延儒的勾心斗角了,就因为这,崇祯才伤心无比。曾经,他是多么信任他们两个啊,为了他俩,崇祯不惜和满朝官员决裂,目的就是要对他们委以重任,廓清大明吏治。天真的皇上可能就此以为,大明从此政通人和,再无党争。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皇帝。非黑即白,非白即黑。

但是,皇上啊,你为什么要任用周延儒为首辅呢?他配吗?他是巨奸啊!如果我来做首辅,应该可以实现你政通人和、再无党争的理想了吧。也许他周延儒还想当首辅,但周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周延儒要这样想,那基丰上是属于痴心妄想,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温体仁完全可以控制好局面,所以党争断不会在大明官场出现。

党争是要讲实力的,势均力敌才能形成党争。

但是,现如今,该如何消除皇上的疑心呢?

温体仁长叹一口气,觉得这真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

皇上是什么人,天子啊。天子要起疑心,那就像天上有了形迹可疑的云彩,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所谓白云苍狗,幻化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乌云密布了。

所以,要消除皇上的疑心,基本上属于不可能。

但是换一个角度想问题呢?

皇上怀疑我搞党争,同样也怀疑周延儒搞党争啊。

所以说到底,我不是和皇上博弈,而是和周延儒博弈。

皇上是老虎,我和周延儒是兔子。

奔跑的兔子,逃命的兔子。

皇上在后面狂追,我和周延儒在前面猛跑。

其实皇上的胃口并不大,他只能吃一个兔子——朝廷毕竟还是要有人做事啊。

所以,只要我跑得比周延儒快一点儿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温体仁无声地笑了。

温体仁考虑再三,最终使出“金蝉脱壳”这一招。

皇上的利爪已经伸过来,不给他一点吃的是难逃厄运了。

必须要牺牲闵洪学。

作为吏部尚书,闵洪学够分量。皇上抓在手里,应该感觉沉甸甸了。

皇上吃了闵洪学,肚子应该饱了吧。

即使没全饱,也应该半饱。

接下来,他还会吃我吗?还是转过头去吃周延儒?

温体仁觉得应该是后者。

他愿意打这个赌。

他也只能打这个赌。

温体仁对闵洪学说,天上已经打雷了,好日子快到头了,聪明的人也该跑路了。你收拾收拾,告个病退,向皇上申请回家养老吧。别问为什么,因为——我们的事情败露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争取主动。记住,在我们的人生里,态度决定一切。同样的一件事,不同的态度决定了不同的结果。你就诚恳地写检讨书、告老还乡书吧。再次记住,要催人泪下,越催人泪下,事情越有转圜。说不定柳暗花明有惊无险,你还能当你的吏部 尚书。

温体仁对闵洪学说,今天你跑路,明天可能就是我跑路,总而言之,人生无非就是“跑路”二字。你跑路,我还能当你的保护伞;我跑路,那才叫一路凄凉啊。所以,心里不要有什么委屈。人生不相信委屈,各人都有各人的命……

闵洪学对温体仁说,我佩服你的人生观,由衷地。

崇祯接到闵洪学的告老还乡书时一点都不意外。

这是温体仁在出招啊,他这是壮士断臂,给我台阶下啊。

接不接招,还不还招,这是两个问题,但其实也是一个问题。

这问题就是,处理党争时要达到怎样的深度和广度,处理党争到底有没有底线。

底线问题事关一个王朝的生死存亡,模糊不得。

但把握底线问题时又要注意原则性和灵活性的有机结合,要有一定的弹性。

崇祯决定分两步走:一、分别砍去温体仁和周延儒手里的重器:批准闵洪学的告老还乡书,扣罚华允诚半年工资,不予重用;二、口头警告温体仁和周延儒各一次,警告他们别在内阁搞窝里斗,凡是搞窝里斗的人,绝没有好下场。两人今后都要为朝廷实心做事。

崇祯以为,所谓的政治高手其实是玩平衡的高手。平衡就是稳定,稳定压倒一切啊。

要想稳定,就要使跷跷板的两端势均力敌。

崇祯各打五十大板,本意就是要让双方都不感到委屈,都别出头,都别搞党争。

他不偏不倚不左不右,与温体仁和周延儒保持等距离的心理关系。

但他没想到,温体仁和周延儒却把等距离的心理关系看作起点而非终点。

他们要拼命地缩短自己与崇祯的心理距离,拼命地拉长对方与崇祯的心理距离。

如此,必须要采取行动——打压行动。

新一轮的党争又开始了,不可遏止地开始了,变本加厉地开始了。

周延儒要他的亲戚翰林院修撰陈于泰出面,上了一道《陈时政四事》的折子。当然陈时政四事是虚,借陈时事攻击温体仁是实。温体仁也毫不含糊,叫了宣府太监王坤弹劾陈于泰的科名大有问题,目前时政四事最主要的还是周延儒科场舞弊事。周延儒见引火上身,忙指使给事中傅朝佑攻击太监王坤内臣干政,妄议朝政。而且一个太监,写起奏折来这么有攻击性,实在不像是去势者所为,而是包含另有其人。这个“其人”是谁呢?应该是欲望强烈、阴险奸诈之人!

周延儒和温体仁刀来剑往,口水战打得好不激烈。朝廷中众官员心里明白,当下分成两个阵营加入战阵,整个大明官场硝烟四起、血肉横飞。崇祯冷眼旁观,苦思破局之策。就在这时,一个正直却不识时务的官员上了一道奏折,无意中使得崇祯龙颜大怒——平衡之局终被打破了。

这个官员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王志道并不想掺和周温之争,而是对内臣越职提出了批评。他上疏说近来内臣的举动,几乎手握皇纲,而辅臣终不敢问一句,至于身被弹击,犹忍辱不言……内臣轻议朝政之端,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

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崇祯愤怒了:好家伙,你小子是绕着弯儿在骂我啊。内臣议政是我力排众议搞起来的,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监督你们这些大搞党争的官员吗?你们这些个言官,把参劾内臣当作自己的护身符,这是在拆我的墙啊……说什么流祸无穷,为万世口实,还不如说我崇祯遗臭万年呢!这个王志道真是可恶,人家是在党争,你却和我争,这不是转移视线,问罪于我吗?崇祯忍不住拍了桌子。

但是,对于一个正直却不识时务的人来说,拍不拍桌子并没多少区别。王志道据理力争,说辅臣周延儒被一个太监所参,举朝人心不安,都为大明的纲纪法度而担忧啊……皇上不去问罪太监王坤却怪起我来,好像我有什么目的似的……

崇祯眼神阴得能吓死人,他先盯一眼周延儒,再将双眼死盯王志道:你敢说你没有目的吗?

周延儒被崇祯这么一盯,立刻觉得大事不好——皇上一定以为王志道是我的同党了。说实在话,王志道是我同党倒没什么,但王志道反对的目标不对啊,他竟然拿“内臣议政”来开刀,这是不知轻重不知死活啊。“内臣议政”是皇上改革的重要成果,官员们都知道只许歌颂不许反对,王志道这不找死吗?王志道不但自己找死,还拉着我一块垫背一在皇上眼里,我周延儒作为首辅大臣在搞党争的同时还暗中反对朝政,真是其人也阴、其心也狠啊……

周延儒明白,现在要马上做两件事:一、狠狠打击王志道的嚣张气焰,让皇上明白自己和他不是一伙的;二、坚决拥护“内臣议政”的改革成果,欢迎内臣监督内阁,尤其是他这个内阁首辅。身正不怕影斜,首辅不怕监督。

周延儒做这两件事时表情生动、爱憎分明。他打击王志道时用词之狠之毒举朝震惊,就像他们俩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王志道闭上眼睛,深深地体味一个首辅的演讲风采,体味人性的悲凉与丑陋。周延儒拥护“内臣议政”却又是那么的发自肺腑、催人泪下。他不惜诋毁自己,以表达权力失去监督必然要导致腐败,由此引出内臣一日不监督,国事一日不可为的观点,以邀圣宠。周延儒做这两件事都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进行的,温体仁何等聪明,一下子就明白,这老家伙是在解套呢。

解套人人都会,各有手段不同。

见过作践自己的,没见过如此作践自己的。

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周延儒能将自己屈到如此地步,怕是皇上不忍心对他下手了。

如果皇上不对周延儒下手,那会对谁下手呢?

温体仁打了个冷颤:这周延儒是在以退为进啊。

温体仁又想起了那个虎追双兔的比喻。

皇上已被一只兔子麻痹了,皇上会不会转而扑向另一只兔子。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崇祯终于开咬了:王志道风宪大臣,辄敢藐玩屡谕,肆意诬捏,借端沽名,臣谊安在?本当重处,姑从轻革了职为民。

革职为民,这算是温柔一咬了。但是崇祯明白无误地向百官们传递了这样一个信息:凡是反对改革者,绝没有好下场。

不过——崇祯对周延儒还是不忍下手。

温体仁猜得没错,崇祯是被周延儒作践自己的勇气给唬住了。

一个人的心头对自己要有多少恨,才能作践到如此地步啊!

这种作践完全是触及灵魂的。所谓诛心者,怕也不过如此。

崇祯对周延儒说,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重要的是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认识错误,你已经很深刻了;改正错误,想必会同样深刻。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周延儒如释重负。

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因为一个人,不可以反复作践自己!

周延儒心头一凛:难道皇上,看出来了?

崇祯:反复作践自己的人就不是人了。

周延儒:……

崇祯:我希望你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做人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做神,像我,做一个天子;要么做鬼,下地狱。

周延儒趴在地上泣不成声:臣愿堂堂正正地做人!

崇祯拍拍周延儒颤抖不已的脊背,感慨万千:起来吧,起来吧。你啊,是个人才啊,会载入史册的。尤其是你抨击王志道那些话,很精彩啊,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很精彩啊。会载入史册的。

崇祯缓缓踱步,转身离去。周延儒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这皇上,说到底是把他看轻了。的确,一个人要是没有底线了,那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底线都不要了,那还在乎什么呢——也难怪崇祯对周延儒会敬而远之,周延儒可是大明堂堂的内阁首辅啊,内阁首辅竟没了底线,那大明还有什么底线好言呢?一切都是短暂的平衡,一切都会风云再起。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生就是在一个风云与另一个风云之间穿梭而行,就看能不能安全躲过。周延儒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双手,挺起胸膛昂首阔步向前走。他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很像一个人。

温体仁没有等来崇祯对他的惩罚。

温体仁在第一时间知道了崇祯找周延儒谈话了。

这是一次触及灵魂的谈话。传说中周延儒趴在地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传说中崇祯对周延儒说了很多意义深远的话。

一只老虎围着一只兔子转了两个时辰却迟迟未下嘴,不是这只兔子不好吃,而是这只老虎心情复杂。

他是一时不忍心下嘴啊!

必须促成老虎尽快下嘴,因为这老虎一直以来都饿在那儿,必须赶快想办法让老虎吃饱了——趁着老虎对这只兔子产生深刻的信任危机之时。

否则我这只兔子就会始终处于不安全的状态中。

温体仁明白,要给周延儒最后的致命一击了——彻底把这只兔子送进虎嘴里。

温体仁叫刑科给事中陈赞化上疏弹劾周延儒,说他招权纳贿。周延儒本能地予以反驳。

但是有一件事他却怎么也反驳不了。陈赞化揭发周延儒曾经对辅臣李标说过这样的话:上先允放,余封还原疏,上即改留,(余)颇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

什么意思呢?是说皇上对待奏疏的态度听我摆布,我周延儒颇有回 天之力。当今皇上,是伏羲以前的远古人啊!

崇祯大怒,说我是伏羲以前的远古人,这不骂我蒙昧,未开化吗?我励精图治、事必躬亲,你一个内阁首辅,不与我同心同德倒还罢了,反而如此蔑视于我,我真是瞎了狗眼!查,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陈赞化诬告,陈把脑袋留下;如果是周延儒口出狂言,周把脑袋留下。

天子一怒,注定是要人头落地的。

周延儒赶忙找李标帮忙,李标给他跪下了:周大人,这……这话你真说过啊。

只要你咬死我没说过,那陈赞化就是诬告了。

这个……我不敢,谁知道那陈赞化会不会从别的方面将这事给坐实了。

你要不帮忙,我可就死路一条了。

那哪能呢,周大人,皇上对你一直宠信有加。你认个错不就完了?

这事,太大了,我看皇上这次是真火了,不是认错能挽回的。

呵呵,既然皇上是真火了,我怎么敢瞎帮忙呢?

你是怕引火烧身?

不敢。

那是为什么?

……

还是怕引火烧身。你以为躲得远远的,这火就烧不着你吗?

周大人……

在内阁,也就我俩走得近一点,我现在熊熊燃烧了,你怎么着也得出手相救啊……

周大人,我……

你现在泼点水过来,还能把火给灭了。可你要是见死不救,可别怪我过来抱住你!

周大人,你……

要烧一起烧,也不枉我们同事一场。

周大人,做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关键时刻,顾不上那么多了。

周大人,请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泼水过来!

我泼水过来……已经于事无补了……

这话怎么讲?

据我所知,陈赞化已经另找上林苑典簿姚孙渠、给事中李世祺以及前湖广副使张凤翼为人证,要坐实大人之罪啊!

我跟你在密室里说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知道?

隔墙有耳啊,大人。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说。

找温体仁。

为什么要找他?

陈赞化干的所有这一切,背后都是温体仁在指使。

让我向他求饶?我首辅的尊严何在?

关键时刻,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什么意思?

周大人,做人不能不无耻——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五节 周延儒跪在温体仁脚下

周延儒最终还是选择了跪在温体仁脚下。

曾经,他只跪崇祯。现在,他跪温体仁。

崇祯是皇上,温体仁是他部下。但在周延儒看来,这两人没什么区别。

都是能决定他命运的人。

而周延儒敬畏命运。

为躲过命运之劫,必要时可以委曲求全。

温体仁拼命拉周延儒起来。周延儒誓死不起——他要温体仁放他一马。

作为交换条件,他将让出首辅的位置,甘愿做他的副手。

俩人调个个儿。

温体仁心里冷笑:都死到临头了,还想在仕途上混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但表面上温体仁一脸委屈:周大人说哪里话,我可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啊。至于你说的陈赞化所干之事,那确实不是我指使的。我……我指挥不动他啊。

周延儒落泪:看来温大人还是不肯救周某一命啊……

温体仁诚恳异常:周大人太抬举我温某了。你我之命都捏在皇上手里,我哪有什么能力救你周大人的命呢?

周延儒考虑了一下,一咬牙:如果我举荐温大人为首辅,我……我选择告老还乡呢?

温体仁一愣,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这老东西,又往后退了一步。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周延儒提醒他:温大人,周某经此一劫,已无心于仕途,只想安生度个晚年,老死于林下啊。难道这个要求,你都不能满足我吗?

周延儒说到这里,悲从中来,又哑哑地哭开了。

温体仁心一软:那你要温某怎么做呢?

周延儒:很简单,让陈赞化撤疏。

温体仁很为难:这疏已经上到皇上那儿了,怎么撤得回来?

周延儒:他只管撤疏,剩下的事我来做。

周延儒话说得果断,温体仁心里却是一激灵:剩下的事你来做——你会不会把我做进去呢?陈赞化一撤疏,你温体仁算是洗白了。那么陈赞化算怎么回事,很明显,在皇上眼里,他就是诬告。陈赞化诬告那就难逃惩罚啊——光惩罚陈赞化一人就可以了吗?你周延儒会不会把我也咬出来?农夫与蛇的故事这年头可是天天在上演啊……

温体仁几乎可以肯定,按照周延儒的处世,他是百分百会这么干的。到时候,他的首辅位置安然无恙,我却要与他说拜拜了。

温体仁硬起心肠:我很想帮你周大人,但爱莫能助。

周延儒僵持了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看来温大人是决心已下啊。

温体仁不说话。

沉默,有时候就是默认。

因为难以启齿,所以选择沉默。

周延儒一声冷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温大人,你我可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三思啊……

温体仁:同一条船上的人?此话怎讲?

周延儒长叹:你我同在党争之船上,皇上可一直在冷眼旁观哪!

温体仁不语。

周延儒阴阴地道:我们做的那些小动作,皇上可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啊。温大人要是以为我周某去了以后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荣升首辅,那未免太过乐观了。

温体仁不自信地道:我可一直没有和你搞什么党争,皇上应该明白这一点。

周延儒快意一笑:明白,明白,皇上什么都明白。倘若皇上真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周某奔赴九泉之前定会让皇上将所有这一切明白得透透的。

温体仁一惊:周延儒,你敢威胁我?

周延儒:温大人多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怎么敢威胁一个未来的首辅呢?

温体仁权衡了一下利弊,终于做出决定:好吧,周大人,我会想办法让你全身而退的,但你也要好自为之。

周延儒:温大人尽管放心,我周某是怎样的人,你日后自然会看得很明白。

周延儒的引退程序正式启动。

先是陈赞化停止了告御状,但陈赞化并没承认自己是诬告。他让一切处于模棱两可的状态。

在所有的状态中,模棱两可的状态是最好的状态。

它进可攻,退可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切视周延儒的态度而动。如果周延儒有所企图,陈赞化将选择进攻,并亮出最终的底牌;如果周延儒老老实实,那陈赞化将不再做出一切对周延儒不利的举动。

周延儒明白,这些都是温体仁的安排。

高手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温体仁是髙手,周延儒也是高手。聪明的高手。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老老实实。

这样,才能双赢;这样,才是髙手所为。

紧接着周延儒写了一份称病告退的奏疏,温体仁则利用票拟职权,批准了周延儒的奏疏。

但是,票拟到了崇祯那里,崇祯却迟迟没有批红。

沉默。

难言的沉默。

充满杀机的沉默——难道皇上真的要置周延儒于死地?

周延儒突然想起皇上上次跟他说过的最后一次机会——难道他真的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周延儒不敢往下想。他找到温体仁,明白无误地告诉温,必须要出手相救了。捞起他周延儒,才能确保温体仁不湿身。

温体仁一脸委屈:我这不是在想办法救你吗?

周延儒:可还不够。

那怎样才叫够?

必须要陈赞化明确态度,他是诬告。唯有如此,皇上才能放过我。

那不可能。

那……我只好当面找皇上说清楚了。

不行!你不能去!

要是我非去不可呢?

你别逼我。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

你到底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我想,还是我去见皇上吧。

你?为什么你去?这事能成吗?

我想了一下,我去比你去效果好。你去找皇上说,那叫求情;我去那叫劝谏。

温体仁终于站到了崇祯面前。

崇祯看他滔滔不绝,表情诚恳有加。看他为周延儒好话说尽,似乎这个姓周的就是古往今来第一首辅。

温体仁还深情地回忆起他和周延儒在朝局最危难的时刻如何团结一心,在举朝反对的情况下坚定地站在皇上身边,为皇上实心做事,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忆往昔睁嵘岁月稠,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

温体仁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周延儒不可能每一句话都说得正确无误,总有失言的时候,况且周延儒是否真的说过错话,还有待调查。现在的言官,风闻言事的多,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皇上如果就凭言官的一句话,就将一个内阁首辅给杀了,未免……未免失之于轻率啊……

那你说,陈赞化现在为什么态度游离,不参他了?

崇祯突然发问。

温体仁考虑了一下:可能……可能陈赞化他有所顾虑吧。

有什么顾虑?

毕竟周延儒是首辅,万一参不倒……他也要考虑退路。

崇祯似乎释然:是这样啊……这么说周延儒失言并无确凿证据了?

温体仁擦了擦汗:应该如此。

崇祯淡然:那还告什么退呀,朝廷现在正是用人之时,你刚才又把他说得花似的,我看……他就别走了,继续做他的首辅!

温体仁急了:不可啊,皇上!

崇祯心里一声冷笑,这老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到底党同伐异,到底党争已现,我大明无望了。

为什么不可?

崇祯的语调有些冷。

温体仁急了,汗又刷刷地往下淌:虽说周延儒失言并无确凿证据,但是……但是也并无确凿证据证明周延儒并无失言,所以……

温体仁嗫嚅着,不敢往下说。

所以终究不可用,所以要让他滚蛋,趁早回家养老。

崇祯把温体仁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温体仁忙跪在地上:皇上圣明!

崇祯苦笑:我圣明什么呀,还是温大人圣明。对了,那个陈赞化前后态度不一,查查,查查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他的背后有什么人在指使他?

温体仁大骇,将头砰砰往地上磕:皇上圣明!还是皇上圣明啊!

崇祯看着他不说话,脸上阴得像是马上要下雨。

温体仁不断地磕头,额头上已经出血了。

崇祯不为所动。

温体仁额头上血流如注。

崇祯轻叹一声:好了,表演该结束了。

温体仁泪流满面:微臣罪该万死啊!

崇祯:别,别介,你要死了,周延儒回老家了,我内阁不是没人了吗?

皇上……

所以,还得用你啊,明知你有错还要用你,明知你搞党争还要用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除了你们,我大明无人可用!我大明人才辈出,人才济济,人才到哪里去了,都被挤走了呀,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人呢?他人是地狱啊?想我大明官场,党争此起彼伏,腐败前赴后继,我堂堂一个天子,对此竟……竟无可奈何,是我太软弱,还是你们太猖獗?!

皇上……

所以我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矮子里面挑将军。所谓帝王之道,正大光明;帝王之术,不得已……不得已而为之,可我常常是不得不为啊!对你们讲帝王之道,你们配吗?你们蝇营狗苟,哪一个上得了台面,搞得我……我也只能在夹缝中求光明,在党争中求治理。就说你和周延儒吧,未进内阁时两人是同心协力,不除党争,那是誓不罢休。你们的勇气和激情让我拍手称快,我相信你们是我大明官场的新空气,是我大明吏治激浊扬清的希望所在!可是进了内阁以后呢,你们俩人之间竟然开始党争,由此带动了满朝官员长时间的内耗!我就奇怪了我,难道我大明内阁是党争的发源地吗?去了旧党争,来了新党争,难道我大明是党争之国、党争之朝吗?还要我赶走多少人才能把党争赶走,杀多少人才能让党争也人头落地!真的要杀尽满朝文武杀得我崇祯遗臭万年才能迎来太平盛世吗?!

由于说得过于激动,崇祯猛烈地咳嗽起来。

温体仁匍匐在地上:皇上保重龙体啊……

崇祯苍凉地挥挥手:我的身体再怎么保重也没用,国事腐败如此,怎能不让我处处动气……时时忧心啊……

温体仁:皇上,别说了,微臣真的知错了。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微臣有个建议,周延儒周大人继续留下来,还是做他的首辅,微臣一定和他和衷共济,决不再搞党争!

崇祯沉默了一下:你能有这个认识,很好。但是周延儒还是按你票拟的那样去做,让他归家养老吧。

温体仁没想到崇祯会做如此安排。

平衡之局打破了,真的打破了。内阁没了周延儒,也没了首辅。那么接下来,皇上会任命我为首辅吗?在内阁,我可是仅次于周延儒的次辅啊。温体仁心里一阵怦怦跳。

虽说有那么一瞬间,温体仁被崇祯感染得名利之心全无。可名利突然出现在眼前时,温体仁还是有所期待。

人总是靠梦想活着的。没有梦想的人生是乏味的人生。

温体仁抬起充满期待的双眼,偷偷地看崇祯。他希望皇上有下文,真的有下文。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应该有下文。

崇祯的双眼无限地望着远方,一片苍茫。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喃喃自语:就让他归家养老吧。不管他说过什么,还是没说过什么。

就此没有下文。

很长时间以后,没有当上首辅的温体仁才明白,崇祯开掉周延儒并不是对他温体仁的信任,而仅仅出于一己之心。

皇上也是人啊——不管他说过什么,还是没说过什么——说到底,皇上还是记恨周延儒曾经的失言了。

话是不可以乱说的。

哪怕你贵为内阁首辅。

这是温体仁从周延儒身上获得的一个深刻教训。

处世的第一要义就是学会说话。

把话说到心坎上那是髙手的境界。

把话说得恰到好处却是人人必修的功课。

但是皇上为什么不让我温体仁当内阁首辅呢?

这恐怕不仅仅是该如何说话的问题,而是皇上另有深意在里头。说到底,皇上对我还是不信任。

一个有党争前科的人会在一夜之间不搞党争吗?别说皇上不相信,我温体仁自己也不信。

就像狗改不了吃屎,就像黄鼠狼满脸诚恳地给鸡拜年,鸡还是要吓得连连后退。

温体仁一声叹息。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与诱人的蛋糕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抓不到它。

更要命的是那蛋糕还不断地散发着难以抵挡的香气。

首辅位置空缺,次辅温体仁天天在内阁上班,简直是要抓狂了。

半缘修道半缘君。半缘修道半缘君呐。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六节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周延儒的心情也久久不能平静。

他在老家宜兴的退休生活表面上平静,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一个官员退休,除非你老迈得要用三只脚走路了大家才觉得理所当然,否则就是犯了错误被遣返归家的。

这是大明人民的通俗看法。

周延儒也未被免俗。

他怎么可能被免俗呢——他和温体仁在朝廷上的明争暗斗丰富了多少大明人的餐桌生活啊。

人民总是追求低级趣味。他们总喜欢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于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高官争斗故事。

现如今,故事的主角之一从庙堂跌落到民间,这让人民兴奋不已,也让周延儒难堪不已。

说到底,他周延儒还是栽了。

一个男人栽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到底意难平。

何况这另一个男人是他的副手啊。

何况他曾经跪在副手脚下苦苦哀求啊。

虽然这个副手没有进一步地落井下石,但这何尝不是他出于自己利益的考虑呢?

周延儒有一种屈辱的感觉。

必须要扳回来,不计代价地扳回来。

事实上也谈不上要付出什么代价了。

他已经一退到底,退无可退。大不了,还剩一条老命。

屈辱的老命。

可温体仁呢?赢得起却输不起。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话糙理不糙。

但是,怎么扳回来呢?

现在的周延儒还有什么实力去扳回来呢?

皇上将其一撸到底,温体仁却纹丝不动。说到底,皇上还是相信他温某人!

但是且慢!皇上真的相信他温体仁吗?

这内阁首辅的位置已闲置多日了,皇上为什么不将温体仁扶正呢?

皇上一定在犹豫。

皇上一定在等待。

这是一个历史的空当,这是一个历史的不确定性。

我周延儒要及时地插进去,见缝插针,为皇上选一个他满意的首辅。

这个首辅身上一定没有党争的阴影,但他一定要压着温体仁。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在大明官员们众口一词的推荐中,崇祯将目光锁定在年前归隐的何如宠身上。

归隐的人总是神秘的。

何如宠就很神秘。

当年,他和周延儒同时入阁,在内阁中的地位还在温体仁之上。

但很快,何如宠就辞官了。

辞官以后何如宠还语重心长地给崇祯写信,希望崇祯案头要常备《通鉴》,看看古人是如何反腐治乱的。

这让崇祯哭笑不得。

何如宠,何如宠,名字是好名字,却怎么学了陶渊明,做了朝政时局的看客呢?

现在百官们强烈要求他复出,想必其清廉的名声应是不假。

温体仁是个干臣,何如宠是个廉吏。

到底用谁呢?崇祯觉得不需要做选择——大明,太缺清廉的名声了。清廉的名声就意味着民心啊。

大明现在要有了民心,大明的江山就还是铁打的江山。

崇祯下旨,要何如宠速回内阁,担当重任。

何如宠却觉得腿软得不行。

他是聪明人,的确是聪明人。他知道,百官们众口一词推荐的背后一定有周延儒的推手。

这个老狐狸,下野了还想让我再搅进时局中去,好替他泄私愤。

当初周延儒和温体仁各自设局,我成了第三者。

炙手可热的第三者。

他们两个为了争夺我,那叫一个软硬兼施啊。

党争是不允许第三方力量存在的。

党争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争取第三方力量。

但是我怎么能卷进党争里去呢?

所以,我谁都不靠,主动选择出局。

有些时候,出局者生,入局者死。

周延儒的下场就说明了这一点啊。

所以,这样的时刻,我千万不能重新入局啊。

何如宠几乎可以看见温体仁那阴险毒辣的目光——他是太想坐到首辅位置上去了。他好不容易赶走了周延儒,结果摘取胜利果实的却是我何如宠——他能不找我玩命?

国事不可为,这是我几年前就认识的道理。而到了现在,国事更不可为了。

但是皇上下旨,不出发是不行的。先出发吧,在路上再给皇上写信,总要想办法推掉才是——我可不愿意做周延懦手里的枪,一不留神走火伤了自己的性命。

崇祯在接到何如宠于路途中发出的第三封请辞信之后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了:用这样一个优柔寡断、裹足不前的人到底对不对呢?想当年,他为了辞官归里,那是九次上疏啊!就那么急着要回家吗?!不错,他是为官清廉,但在我大明为官,光清廉就可以了吗?看见不正之风绕着走,为了保持自己的清名不敢与党争、腐败现象对着干,这不是我大明应该有的好官风!更何况他要做的不是一般的官,而是我大明堂堂正正的内阁首辅!

就在崇祯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之时,刑科给事中黄绍杰却向崇祯进言,说何如宠之所以徘徊于道路,瞻前顾后,全是因为温体仁的存在。俗话说君子、小人向来誓不两立,有温体仁这个小人在,何如宠何君子是断不会来的。而温体仁这些年的政绩怎么样,大家是有目共睹。他和周延儒两人是在搞党争啊,去周延儒而不去温体仁,人心不平。现如今,再不去温体仁的话,连内阁首辅都没人当了!所以,应该叫温体仁引咎辞职,他走人以后,何如宠才会来。

大凡言官,说话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在平时,黄绍杰这么说说问题倒也不大,但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崇祯心理最脆弱的时候。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用这个蔫不拉唧的何如宠时,黄绍杰却建议他废了温体仁——这触到了他的痛处:都以为我包庇温体仁哪?这不大明没人可用吗?能干的干臣大多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自诩清髙的廉吏却是中看不中用,撑不起台面,谁不喜欢用又红又专的人啊,切!还有,说什么温体仁走人以后,何如宠才会来。何如宠如果是这样的软蛋,我要他来干什么?

崇祯没好气地朝黄绍杰摆摆手,叫他不要说了,黄绍杰却跪了下来:请皇上速去温体仁!

崇祯阴阴地看他一眼:你这是死谏啊?

黄绍杰豁出去了:如果臣一死能去温体仁,臣死而无憾!

崇祯冷漠地道:我要是不同意呢?

黄绍杰:这不是臣一个人的想法,而是百官们都作如是想。

百官们都作如是想。百官们都作如是想,崇祯念叨到这里,心里突然一动,电光石火般地想到——百官们的身后,是不是有周延儒的幽魂在作祟啊?

党争竟然已深入大明的骨髓,挥之不去。崇祯恶狠狠地走到黄绍杰面前,一把揪起他,用力摇晃着:你敢危言耸听?我要惩罚你!一定要惩罚你!黄绍杰被摇得晕头转向,难受异常——皇上这哪是在摇一个人啊,他这是在摇心头的伤痛与绝望。

第四章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第七节 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

何如宠彻底终止了行程,掉头回家。

因为崇祯确实处罚了黄绍杰,将他降职外放了。

何如宠知道,黄绍杰是因为他而走人的。

在这个世界上,走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黄绍杰希望崇祯要温体仁走人,崇祯却让他走人。

原本,崇祯是希望何如宠来京的,何如宠走到半路上却选择自动走人。

该走的人不走,不该走的人却走了,百官们长叹唏嘘。

该走的人不走,不该走的人却走了,温体仁心中窃喜。

只要首辅的位置一直空在那里,那就是他温体仁的胜利。

内阁再有没有一个人位居温体仁之上,那他不就是事实上的首辅吗?

虽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可这个世界上,名不正则言不顺的事太多了。

存在即真理。

温体仁要掌握真理。事实上,在如今的大明,也只有温体仁才能掌握真理——有他在内阁,谁敢过来做首辅啊?!

但是——温体仁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怯意:我这样的霸气,皇上到底能够容忍多久呢?召何如宠进京可是皇上下的旨意啊,现如今我的霸气夭折了皇上的旨意,何如宠不敢进京,令皇上很没面子,我……我这不找死吗?想到这里,温体仁的汗立刻就下来了。而就在这个时刻,崇祯找温体仁谈话了。

说是谈话,崇祯却一言不发。

很多时候,一言不发比滔滔不绝更可怕。

滔滔不绝是对某种想法痛快淋漓的表达,而一言不发却是对某种想法藏而不露的表现。

一个皇帝一言不发,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啊……

崇祯缩在一团巨大的阴影背后,就像一只慵懒的大猫。别看这猫漫不经心,可他一旦发飙,那可比老虎厉害多了。

何如宠不来,这内阁的事你说怎么办?

崇祯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一切按皇上的意思办。

温体仁小心应对,不敢说错半个字。

按我的意思办?我可是叫何如宠来京的,可他不来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何如宠抗旨,臣以为他这是目无圣上,应当……应当……

应当什么?

应当严办。

崇祯从那团巨大的阴影背后走了出来,走到温体仁跟前:严办?你的意思是杀了他?

目无圣上,罪不容赦。

崇祯又走了两步:那杀了他,内阁谁做首辅呢?

温体仁:一切按皇上的意思办。

崇祯回头看他:我看,还是按你的意思办吧。

温体仁立刻下跪:臣……臣不敢。

崇祯:温大人过谦了,你说现在这内阁,除了你,谁敢出头做首辅呢?

温体仁大骇:皇上,臣请求辞去次辅之职,离开内阁,以为能人铺路!

崇祯讪笑:以为能人铺路?是能人就应该杀出一条血路来!可他何如宠不是能人,是软蛋!软蛋!我……我看走眼了啊……可我大明,能人究竟在哪里呢?

温体仁:皇上千古圣君,能人四方来投……

崇祯:千古圣君?我要是千古圣君,你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温体仁:……

崇祯:说什么能人四方来投,我大明哪有能人?除了你温体仁是能人,还有谁是能人?!

温体仁:……

崇祯:所以,这内阁首辅还非你当不可!

温体仁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说的是……真的?

崇祯长叹:我这也是被逼上梁山,没有办法。你温体仁是搞过党争,可我大明还真离不开你。谁叫你是……能人啊!

温体仁感动地道:皇上,体仁……无地自容啊!

崇祯:这朝廷,我算是看明白了。去了周延儒,党争还是阴魂不散。要是去了你温体仁,党争就没了吗?不可能,绝不可能!党争照样健在。你们天天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可依我看,这党争比皇上长寿多了。从古到今,有哪个皇上一万岁啦?没有,超过百岁的都没有!倒是党争,千古绵延不绝!有人心的地方就有党争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两天,天天有人没事找事,要去掉你温体仁,你以为他们都是公忠体国啊?错!这背后,都有周延儒这个老不死的在操纵!包括那个何如宠,一夜之间百官竞推,他何如宠真有那么好,让百官一夜之间如此团结?还不是周延儒在搞鬼?!要让姓何的上来压着你温体仁?这朝廷要是由着他们这么搞,还不糟糕腐烂透顶?啊?!所以,我决不能让他们得逞!我要让他们知道,这天下还是我崇祯的天下,不是他周延儒的天下!想跟我斗,门都没有!……

在崇祯颇为投入的絮絮叨叨声中,温体仁仿佛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帝王被权力与欲望扭曲的心理轨迹。这是一个皇帝最不为人知的心理迷宫所在,温体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他更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去。皇上将他带到这样一个地方,对他貌似贴心,给他看一个做臣子不应该看到的一切,这是福还是祸呢?皇上会对他永远贴心吗?温体仁不敢肯定。他只知道,在皇上千回百转的一念之差中,他成为了内阁首辅。这也意味着,从此以后,他将不容置疑地成为百官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唯一的靠山,则是这个不按常理出牌、多疑自负的皇上——崇祯皇上。

他的命将会怎样呢?

内阁首辅温体仁从已经下野的周延儒搞鬼事件中悟出这样一个真理:落水狗是要痛打的,不仅要痛打,还要打死。

那么当今之世,除了周延儒,还有谁是落水狗呢?

钱谦益绝对算一个。

温体仁心里明白:这是一个含冤的落水狗。所谓钱党云云,他太清楚是什么回事了。

一个人心里有冤屈,必定有仇恨!

钱谦益卷土重来未可知。

一个人心里有冤屈,旁人必可怜之。大明的官员都看在眼里呢——想当年,钱谦益是怎么被温体仁、周延儒搞下去的,不说大家也清楚。

所以钱谦益不能存在。他的存在会成为一个警示、一面旗帜——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是置敌于死地而后自己才能生啊。

钱谦益已经在老家常熟闲居了七年了。他以为自己可以老死故里——在这样的时代,老死故里也是一种幸福!

但是有一天,常熟县衙门的师爷张汉儒却告了他的御状。张汉儒不愧是师爷里头的一把好手,写起御状来那真是化笔为刀,锋利无比。张师爷说钱谦益和他的门生瞿式耜居乡不法,操人才进退之权,握江南死生之柄,共有罪状达五十八条,通计私吞赃银达三四百万两之多。

很快,钱谦益和瞿式耜就被逮了进去。逮进去以后,钱谦益才明白,敢情这是温体仁秋后算账啊——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温体仁的索命刀还是从遥远的京师斜斜地穿刺过来,直抵钱谦益的命门。

在这样的时代,老死故里真是一种幸福啊!钱谦益百感交集。

在狱中,钱谦益连上两疏,向皇上痛陈温体仁的险恶用心,崇祯不理。紧接着,江苏巡抚张国维、巡按路振飞也上疏为钱谦益等鸣冤叫屈,崇祯还是不理。

皇上还是成见太深啊!难道皇上真的不知道,真正在搞党争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内阁首辅温体仁吗?难道真如京城百姓所说的——崇祯皇帝遭瘟(温)了?

但是,一个皇上怎么可能遭瘟呢?钱谦益突然觉得,肯定是温体仁在其中做了手脚。那么,一个内阁首辅,在皇上和他的报复对象之间,又能做什么手脚呢?

奏疏!肯定是奏疏出问题了!钱谦益豁然开朗一奏疏进了内阁,要不要票拟、怎么票拟,这里面大有文章!有温体仁这个老狐狸在内阁把关,他的奏疏皇上怎么看得到呢?他的情况皇上又怎么能准确掌握呢?

钱谦益决定另辟蹊径。他在狱中委托他的恩师孙承宗之子去求援于司礼监太监曹化淳,让曹想办法面见皇上,以陈其冤。

钱谦益认为,虽然他现在落难了,但曹化淳不会见死不救。

因为钱谦益曾经为前司礼监太监王安写过碑文,也算王安的一个旧友了。而曹化淳出自王安门下,于情于理,曹化淳不能见死不救。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司礼监和内阁一向水火不容,互相眼红对方权力大,整天想方设法找对方的不是。现在如果钱谦益一案涉及内阁党争的话,司礼监是乐见其成的。于公于私,曹化淳不能见死不救。

但曹化淳却很犹豫。

见死不救云云,那都是冠冕堂皇的说辞。问题的关键在于,在温体仁圣眷正隆的时候出击,扳不倒他就意味着曹化淳自己要被扳倒。

因为这中间站着个钱谦益。钱谦益一党祸害朝廷,那是皇上多年前的定论。自己如果贸然介入,弄得不好就成钱党的新党员了。

因此说到底,他和温体仁之间就是一个拔河游戏,力大者胜,仅此而已。只要温体仁不主动挑衅他,他是不会轻易开拔的。

但是温体仁主动挑衅了。

钱谦益的一举一动温体仁都看在眼里,钱谦益求援于曹化淳他也非常清楚。温体仁认为,曹化淳是一定会出击的。

是个人就会出击。

虽然太监曹化淳不是个太完整的人。

彼不动,我不动;彼欲动,我先动。

温体仁决定先发制人。他指使陈履谦捏造流言并上匿名帖子,说钱谦益拉拢曹化淳要打击温体仁,接着又要王藩出来自首,诬陷钱谦益出银四万两委托周应璧去求援于曹化淳。温体仁此举意在一箭双雕,在搞倒钱谦益的同时把曹化淳也搞倒。

曹化淳终于出击了。

事实上不出击也不行了,因为温体仁要火烧连营!他主动向崇祯请旨,表示要彻查此案。崇祯不动声色地同意了。

事实上,崇祯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他连自己都不信。虽然在某些时候,他又是非常自信的皇帝。

他觉得,查查也好,把一切查清楚了,大家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做人。

真相很快就大白了。陈履谦招供:张汉儒状告钱谦益、王藩出面自首诬陷钱谦益以及他捏造流言说钱谦益拉拢曹化淳要打击温体仁,这背后都是一人的精心谋划。这个人就是温体仁。

这个人就是温体仁……这个人就是温体仁……崇祯接过曹化淳的侦察报告,默然不语——他要好好地考虑一下,该怎么收拾温体仁,收拾这个令他一再伤心的人。

温体仁搞党争他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温体仁对一个离开政界多年再也无心仕途的老人搞党争,这无疑凸显了他的野心——他已经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该走的人都已经走光,他还想干什么?难道想做皇帝不成?温体仁对钱谦益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人大开杀戒,刀锋隐然扫到司礼监太监曹化淳,这既是对满朝文武的诛心之举,又是对我崇祯的大不敬啊——司礼监是我用来监督你内阁的,难道你想摆脱我的监督不成?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

崇祯终于想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德才兼备是最有分量的四个字,也是不可拆分的四个字。

温体仁就把这四个字拆了——他哪有什么德啊,他是在以怨报德!

不错,他是有才,但一个无德的人越有才就越危险——无德无才不可怕,怕就怕无德有才!

崇祯愤怒地想到:他奶奶的,我看上了他的才,他看上了我的座,这完全是不平等交易嘛。

大明可以说不!大明的皇帝更可以说不!大明可以没有内阁首辅,不可以没有皇帝!因为这江山是皇帝的,永远是皇帝的。

现在,这个姓温的可以开路了,离我越远越好。我不杀你,我要你羞愧而死。你会诛心,我也会啊。

崇祯一道谕旨,彻底摆脱了他和这个男人在行政上的一切关系。温体仁有没有被诛心,那真是天知道,但是有些郁闷倒是真的。温体仁在被废黜的第二年病死在家中。崇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觉得在大明,他还是能掌控一切的。起码,他可以掌控所有人的命运,远的有魏忠贤、袁崇焕,近的就有这个温体仁。

但是,我能掌控国运吗?夜深人静的时候,崇祯会偷偷这么想。这时的崇祯是不自信的崇祯。

也难怪他不自信,因为在西北,那个黄土很多、十年九旱的地方,这两年开始有些蠢蠢欲动,一些人不务正业啸聚成群,干起了和圣祖皇帝差不多的勾当。他们会成功吗?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当年的圣祖皇帝是成功的。

一切取决于国运、民心。那么,我能掌控国运、民心吗?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老问题。崇祯肯定又否定,否定又肯定,就像一个勤于思考却又优柔寡断的哲学家,始终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一节 一名出色的御史当上了总督

就在崇祯首鼠两端的时候,武之望死了。

武之望是陕西三边总督,正值壮年,怎么会突然间就死掉呢?

报上来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病故,身体不好,病死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服毒自杀,其实是畏罪自杀,因为武之望作为陕西三边总督,手下却有大量士兵哗变。他觉得无法对皇上交代,所以一死了之。

崇祯愤怒了,我堂堂大明,又非战乱年代,难道一个总督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吗?查!一定要给我查清楚!

但让崇祯气掉大牙的是竟然怎么查也查不清楚。陕西巡抚胡廷宴坚持说武之望是病死的,说陕西形势一片大好,人人安居乐业,即便有几个小毛贼,也是不成气候,不足为虑。至于士兵哗变一说更是子虚乌有;而陕西巡按御史吴焕则坚持武之望是畏罪自杀,大量士兵哗变是由于朝廷一直不拨军饷,武之望不敢得罪户部一直要不来钱,士兵们就以哗变相威胁,武之望左右为难,情急之下走了绝路,当然武之望走上绝路还有一个原因是陕西三边造反大军已成气候,武之望没兵没饷,征剿无望,怕皇上怪罪下来担当不起,只好以死谢国。胡廷宴就说吴焕是危言耸听,吴焕则说胡廷宴粉饰太平;胡廷宴骂吴焕大脑有问题,神经错乱,吴焕则骂胡廷宴小脑进水,得了狂犬病。

胡廷宴和吴焕互相打口水战,崇祯的心不由得又受了伤:陕西的匪患,看来是严重了。三边总督应是自杀无疑,因为户部这么多年来确实没有给陕西三边发放兵饷,武之望不自杀才怪呢!接下来,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派谁去当陕西三边总督呢?

谁都不愿去做这个总督。

因为大明的官员都清楚,如果户部不发兵饷,不管怎么做,做一个陕西三边总督都没活路。

但是户部会发兵饷吗?谁都不敢保证。

在这个世界上,凡是跟钱扯在一起的事,谁都不敢保证。

崇祯也不敢保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可户部的银子却少得可怜。户部的银子到哪里去了,都被腐败、党争给搞没了。这钱搞没了容易,再搞出来可就难了。崇祯觉得一阵心力交瘁:兵饷是没有的,总督是要任命的。接下来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是几个月过去了,新的总督人选还是不见踪影。他奶奶的,这吏部 也跟我玩起了太极。平时,要有什么肥缺,那是争破了头要向我推荐,现如今一看是个苦差事,却一个个当起了缩头乌龟……不行,都把头给我伸出来!

在崇祯的严令下,吏部终于推选了都察院副都御史杨鹤出任陕西三边总督一职。

杨鹤是个御史,是个敢于直言的御史。

曾经,他见国事衰败不堪,就劝皇上要培养国之元气。杨鹤所说的培养元气,主要是针对朝廷大员的腐败、党争而言,也是针对吏部买卖官职而言,吏部因此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现在,机会终于来,你杨鹤不是要培养元气吗,先到陕西去培养吧。

崇祯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只是觉得,吏部这次选的人不错,是个想大有作为的人。崇祯召见了杨鹤。

杨鹤愁眉紧锁。

你好像不高兴。

是不髙兴。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派我去陕西,不合适。

说说看。

我是都察院副都御史,按惯例,这个级别的官员是不应转调外任的。

吏部在报复我,我曾经批评他买官卖官,所以他们就把我顶上来了……

皇上!

你说完没有?

说完了。

崇祯用鼻子哼了一下:你没说完,起码有一条漏掉了。你应该说自己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也从来没有阅历边疆,根本不配做陕西三边总督!所以,你杨鹤只能呆在京城,这一辈子只能做个御史。要是哪天,髙迎祥、李自成他们的队伍打进来,当了这座宫殿的主人,你接着给他们当御史去!

杨鹤震动: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做陕西三边总督就是那个意思!什么按惯例不应转调外任,什么吏部在报复你,它吏部报复你什么了?你这是在为国家建功立业,不是叫你去坐牢充军!当初你怎么说的,要为我大明培养小民元气、封疆元气、士大夫元气,说得多好啊,把我眼泪都说下来了,可现在呢?你就这样用嘴皮子培养元气啊?!

杨鹤跪下来:皇上,我是怕误国误君啊……

崇祯摆手:你太髙看自己了。国家这么大,你一个人误得了吗?误君?你这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吧?

杨鹤惶恐:不敢!只是我杨鹤确实能力有限啊……

崇祯:能力是不是有限,不靠说,靠做。陕西三边已经好几个月群龙无首了。国事危急啊,你的能力怎么样,到那里试一试就知道了。

杨鹤最终还是走马上任了。

不去又怎么样呢?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杨鹤是不去不行。

于军事,杨鹤完全是外行。他这一生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御史,但绝成不了一名合格的将军,尤其是陕西三边的总督。

陕西三边是什么地方,那是虎狼之地。流民造反,士兵哗变,是大明局势最混乱的一个地方所在。

靠什么收拾残局?总督杨鹤展开了非职业军官的思考。在杨鹤看来,解决陕西三边的问题,办法无非是两个:一是剿;二是抚。剿要有兵,抚要有银,目前来看,条件都不具备。

但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否则陕西三边的棋就是死棋。事实上,作为一个曾经的御史,一个军事的门外汉,杨鹤本能地倾向于抚。抚有施仁政的含义在里面,又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意思,是髙超的外交艺术,是一个温情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经边策略。说到底,这是一个动嘴皮子的活,这样的活,杨鹤喜欢,也擅长,但是剿就不同了。它是暴力,是生灵涂炭,是仇恨和因果轮回,说到底是一个纯技术活,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这样的活,杨鹤不喜欢,也不擅长。

不过,真要抚的话,需要朝廷拿出一大笔钱来解决流民的生计问题。这个,皇上会同意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杨鹤上疏了。他说延安一府十九州县,造反的流民怎么剿也剿不定,原因在哪里呢?就在于咱们抚,就要真心实意地抚,真金白银地抚。在抚民这个问题上,光喊口号是不行的。咱们这是要抚民不是愚民。咱们解散造反的流民之后,必须要让他们吃上饭,穿上衣,那就要给他们买耕牛、种子,要让他们自食其力,要让他们觉得生活有奔头。换个文绉绉的说法,那就是心头要常常涌起希望感而不是绝望感。这样,他们才不会再次选择造反。正所谓抚局既定,剿局亦终。

崇祯接到杨鹤的奏疏那真叫一个喜忧参半。喜的是杨鹤对解决陕西困局有了新思维,自己没看错人,很好。忧的是,杨鹤一上任就开口要钱,这不好。抚是可以的,但要钱不好,很不好。别说朝廷现在没钱,有钱也不能随便给啊。这几十万造反的流民每人要买耕牛、种子,弄不好还要替他们盖房娶媳妇,那得要朝廷花多少钱啊。朝廷给他们这些钱,是不是有花钱买平安的嫌疑呢?再说了,朝廷现在欠各边防部队的兵饷海了去了,如果到头来当兵的没拿到钱,造反的流民却拿到了安置费,这局势还不大乱啊?大家都不给,还能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可我这屁股只要稍微一坐歪,老母鸡会变鸭,当兵的转眼会成土匪——这他奶奶的太有可能了。

崇祯在犹豫,但局势的发展却由不得他犹豫了。

新任陕西巡抚练国事报告说,庆阳、平凉酷荒,西安、凤翔危急,甘肃、宁夏军心动摇,为挽救时局,不给银子是不行了,给还不能小给,没几十万怕是要生激变。兵部职方司郎中李继贞上疏说,皇上若以数万金钱救活数十万生灵,而农桑复业,赋税常供,所获不止数十万。为了打消崇祯的顾虑,李继贞还进一步指出,咱们要抚的不是“贼”,而是那些饥民当中从“贼”的人,已从“贼”的毕竟数量有限,未从“贼”却想从“贼”的却是难以计数。皇上啊,现在如果不采取断然措施将“贼”与从“贼”的人区分开来,那真叫一个后患无穷……

这两个人,说话的角度不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银子。崇祯疲倦地闭上眼睛,感觉有无数双手伸向他问他要钱……钱!钱!钱!……看来钱不给是不行了。要几十万,没有!最多最多,也只能从我的私房钱里拿个十万出来。说好了,这十万是安抚流民的钱,所欠兵饷嘛先放一放——毕竟大部分部队还是没闹嘛,只要当兵的还没变成土匪,这事情就有的商量……

唉,一地鸡毛,一地鸡毛啊!崇祯揉揉太阳穴,感觉他的人生真是烦恼透了。

但是,钱给了,流民问题却并没有得到解决。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比如爱情。

比如国家的安宁。

国家不得安宁,崇祯又怎么能安宁呢?

陕西方面关于杨鹤的小报告不断地飞来,说杨鹤招抚政策实施后,虽然有王子顺等匪首来降,但是主匪王嘉胤却仍旧掳掠延安、庆阳一带,杨鹤一意主抚,任其作为,甚至隐匿不报;一些流匪假意来降后,杨鹤发给他们免死牌,结果这些人拿着免死牌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地方官竟无可奈何……

不仅是陕西官员打杨鹤的小报告,在京的言官也是死抓杨鹤的小辫子不放。刑科给事中常自裕、工科给事中顾光祖分别上疏弹劾杨鹤听任“流贼”攻城略地,却从不调兵遣将予以还击,致使生灵涂炭、民心思乱。

这些小报告,崇祯刚开始是不屑一顾的。

崇祯心想:说事容易做事难。杨鹤主抚是我崇祯同意的,反对他主抚就是反对我崇祯的决策,但是杨鹤是不是也有问题呢?主抚是说抚是主要的,但抚的同时也别忘剿啊。所谓软硬兼施,所谓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讲的都是一个道理——搞任何事情,都讲究个阴阳两面。杨鹤,就是阳有余而阴不足。但是那些打小报告的人呢?阴有余而阳不足!

崇祯用鼻孔重重地出了口气,觉得世事纷繁复杂,却究竟逃不过他的炯炯双眼。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别想和他玩。不管是阴谋还是阳谋,他都举重若轻、化骨为绵,一如庖丁解牛。

这就是历练,这就是人生智慧啊。崇祯自负地轻笑了两下,觉得天下万事说到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烦恼人生?那是自寻烦恼!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二节 把抚局玩大

毫无疑问,杨鹤在某种程度上感受到了崇祯的信任。

杨鹤感动了:皇上这是在顶着压力支持我啊……多少人要看我抚局失败的笑话。事实上我不可能失败也失败不起——皇上现在和我绑在一起了:抚局成功,这是皇上仁政的成功;抚局失败,那是皇上有眼无珠,再次用错人!

皇上曾经很多次有眼无珠,很多次用错人,但这一回,他必须要绝对正确。

这事关我大明天子的体面与尊严问题。皇上再也输不起了。

杨鹤发狠:要玩回大的,一定要玩回大的。

那么,怎样把抚局玩大呢?

杨鹤把目光放在了神一魁身上。

神一魁,陕西最具战斗力的义军领袖。他的哥哥神一元曾经连克宁塞、新安、保安等地,后被定边副将张应昌击毙。

这样一个和大明官兵不共戴天的人,如果能率部受抚,主动化匪为民,那将是怎样的人间奇迹?

杨鹤决定要实现这样一个振聋发聩、天才般的政治设想——唯有如此,百官们才会相信主抚决策的英明伟大与正确;唯有如此,皇上的体面与尊严才会得到最大程度的维护。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神一魁凭什么受抚?他有病啊?!

神一魁没病,他开始率部进攻,先攻下了合水县,俘虏了合水知县蒋应昌,然后包围庆阳府城。

杨鹤赶来了,带着曾经击毙他哥哥神一元的定边副将张应昌赶来了,并很快对神一魁所部形成了合围之势。

神一魁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最具战斗力云云,原来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那就战斗到最后时刻吧!

杨鹤突然停止进攻,并对他发出了抚令:化匪为民,必有优待。

我神一魁凭什么受抚呢?我有病啊?!

一场交易没有完成。

但杨鹤是执意要让交易完成。击毙神一魁是容易的,一如击毙他哥哥神一元。但那是剿,而不是抚。杨鹤现在太需要一场抚的胜利,而不是剿的胜利。为了求得神一魁受抚,杨鹤竟出险招:面对全副武装的神一魁所部,杨鹤洞开城门,以示青天白日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神一魁大喜?命令部下趁机攻进去,部下却放下了武器——如果造反的目的是耕者有其田,那么现在目的达到了,为什么还要造反呢?

手段和目的是不可以混淆的。

神一魁喟然长叹,率部受抚。也许他的手段和目的另有隐情,但是在这混乱时刻,谁会有兴趣去探究呢?

神一魁的喟然长叹在杨鹤听来却像仙乐一般美妙——抚的胜利不期而至,皇上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而他则要好好总结中国儒家政治的一个经典个案——《论神一魁受抚对崇祯朝稳定的正面意义及仁政爱人的经济成本分析》。

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归田,杨鹤却发现麻烦大了。

要买耕牛、种子就得花钱,皇上给的十万两银子早就用光了,可神一魁这边少说还得要两万两。没钱,怎么办?只能打报告了。

报告是打上去了,崇祯除了对杨鹤能摆平神一魁表示髙度赞赏外,并没有拨钱下来。崇祯为什么不拨钱,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皇上做事是不需要给理由的。

问题再大,对皇上来说,都不是问题——那是你杨鹤的问题。你杨鹤既然能摆平神一魁,那就要摆平到底。

要钱没有,要政策,已经给你政策了。

神一魁及其所部解甲却不能归田,杨鹤想了个法子,建议他们编入官军队伍,但是这个建议却被神一魁否了。神一魁说,现在的官军吃都吃不饱,跟叫花子也差不了多少,我们只要田、要耕牛、要种子,但杨鹤哪有这些啊?他无言以对,一拖了之。

杨鹤可以拖,根据杨鹤命令负责安置神一魁部众的延绥巡抚洪承畴,却被搞得苦不堪言。神一魁不断地威胁他,还默许手下骚扰延绥地区的百姓,与民谋食。洪承畴出面制止,神一魁就向他要田、要耕牛、要种子。洪承畴被吓得不敢制止了。

局势越来越混乱,越来越严重。一些先前已投降的义军见解甲归田不能,就选择重新反叛。杨鹤只得再次征剿。但这哪里剿得完啊?火势已经起来了,这是漫山遍野的大火啊,杨鹤就像一个孤独的消防队员,徒劳地在这遍地野火中来回奔波,试图灭火。但是火未灭,杨鹤却骇然发现自己引火上身。这是历史的野火,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地点,是注定要烧到他身上的。杨鹤将求援的目光投向皇上,却发现皇上在千里之外默不作声,视而不见。

杨鹤的一颗心冷了。苍天啊,这大明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承认我灭不了火,我无能行了吧,那我引咎辞职还不成吗?!杨鹤向崇祯写了辞职信,并推荐洪承畴接他的位置。

崇祯笑了,在接到杨鹤的辞职信之后笑了。

冷笑。

崇祯知道杨鹤心里有气,埋怨他坐视不管:杨鹤这是向我撒气啊!你杨鹤心里有气可以撒,但是我崇祯呢?我崇祯一肚子的苦一肚子的难向谁去说?心里的气向谁去撒?!

我默不作声,视而不见?你当我是昏君啊?这江山是我崇祯的,江山不稳,我比谁都着急,只是……只是我真的不能给钱啊!

在这个世界上,给钱是一门大学问啊,特别是对一个国家来讲,如何分配钱财,那学问大了去了。给谁,不给谁;给多,给少;今年给,明年给;当面给,背后给;笑着给,骂着给;先给这个部门,还是先给那个部门;胸有成竹地给,押宝式地给;不求回报地给,意味深长地给;锦上添花地给,雪中送炭地给……这里面都暗藏机锋。一个国家要稳定,要团结,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给钱水平的高低。

治大国如烹小鲜。

治大国就是给钞票!我崇祯要是把钞票笑着不求回报地雪中送炭地押宝式地给你杨鹤,那你杨鹤还会给我撂挑子吗?不会啊……

但是——但是我不能给,我可以支持你的主抚行为,不过这主抚要是与金钱发生太多关系,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了。上次给你的十万两银子就已经暗藏机锋。兵部的人公开嚷嚷要一视同仁,要我崇祯尽快清欠兵饷,可我能尽快清欠兵饷吗?不可能嘛。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再给你钱了。这个国家,到处在虎视眈眈,到处在张开血盆大口。你难,我比你更难啊!

所以,你杨鹤不能辞职,就像我崇祯不能辞职一样,只要坐上这个位置,不管屁股底下多么不得劲,也要坚持坐下去、坐到底。

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坚持就是胜利。

杨鹤病了,真的病了。

自从皇上拒绝他辞职以来,杨鹤就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一场苦旅。而一些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官员则继续弹劾他主抚不主剿,使局面难以收拾。事实上,现在局面也确实难以收拾了。要钱钱没有,要兵兵却饿着肚子,而“流匪”却抚而复叛,其势日益坐大——杨鹤真的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了。

杨鹤吃不下饭,感觉胸中有块垒,堵在那里上下不能,看来自己是真的病了。

一个人压力过大,那是肯定要生病的。

何止是病,还要死人呢。一个骆驼,在压力最大的时候,死于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杨鹤感觉自己离那头可怜的骆驼不远了,他再次给皇上写辞职信,讲了自己的处境和身体之后,他认为于公于私,自己都不适合再呆在陕西三边总督的位置上了。鉴于现在形势紧迫,无人敢接任这个位置,杨鹤因此推荐自己的儿子——时任山海关内道右参政的杨嗣昌来替自己为朝廷效忠。

但是,崇祯还是拒绝了杨鹤的请求。

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胜利啊。

逃避,以任何形式的逃避,都是不被允许的。子承父位?如果自己不是皇帝,想都不用想。

就在崇祯坚定地要杨鹤坚持就是胜利之时,一件事情的走向彻底改变了两人的胶着状态。

神一魁反了。他带兵北上,攻占了军事重镇宁塞。

神一魁的抚而复反所产生的后果是极其严重的。因为他撕下了杨鹤抚局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给了大明广大的主剿派向主抚派兴师问罪提供了很好的口实。但是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最严重的后果是它再一次证明崇祯又看走了眼,用了一个貌似有才的人去主持陕西大局,结果误国误君。

崇祯当然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接到神一魁复叛的消息,他的第一反应是杨鹤这小子在消极怠工啊,为了调回北京竟然拿国家的安危来跟我做交易——怎么就看不住神一魁呢?就不会做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吗?难道这个世界上,离开了钱就寸步难行?再者说了,真要给钱你杨鹤也别那么死心眼啊。比如说一万两银子,你给神一魁手下的部队,那自然不够;可要偷偷地给神一魁个人呢?那就把他拉过来了嘛!他手下的部 队要反没关系,只要神一魁不反,那就成不了事!所以,还是杨鹤办事不得力。深负圣望,深负圣望啊!

崇祯下令,把杨鹤抓到北京来治罪。杨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离开了陕西,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但是,腾出位置来,于他人于自己,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父亲被抓,做儿子的自然是要全力营救。杨嗣昌上疏给崇祯,表示要代父受罪,希望皇上看在他们父子一起效忠朝廷的分上对其父杨鹤从轻发落,崇祯置之不理。事实上崇祯现在着急的还不是如何处置杨鹤,而是派谁去补杨鹤的缺。靠吏部会推那是见他奶奶的大头鬼去了,他们推出来的人不是纸上谈兵的,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杨鹤应该算得上是前者。这次用人,崇祯发誓要乾纲独断——要不然靠吏部会推,用错了人,他们屁事没有,他崇祯又被往昏君的道路上莫名其妙地推进了一步。傻子才这么干呢!

崇祯提拔了洪承畴。洪承畴做延绥巡抚多年,熟悉当地的匪情与民情,在剿灭“流匪”方面有一定的经验,就用他了,反正用他比用这紫禁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强。这京城里的人,哪一个可堪大用啊,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崇祯心里明白得很。

一夜之间,洪承畴成了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洪承畴明白,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这都是虚的,是修饰语,只有总督陕西三边军务是实的,是主语。

他很明白皇上的用意。在现阶段,他的全部人生价值就在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了。

如果功成,那就名就;如果事败,那杨鹤的今天就是他洪承畴的明天。

所以——做人是有风险的。

所谓仕途沉浮那都是有定数有因果的。

今天的因是明天的果,明天的果又是后天的因。

后天的事先不管它,也管不了那么多——问题是明天。明天的暴风骤雨如果来临,我洪承畴是否能安全躲过?

洪承畴决定替杨鹤求情。

的确,替杨鹤求情就是替他自己求情。日后如果剿抚失策,步杨鹤后尘,那今天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有价值的。洪承畴说:前督臣杨鹤到任以来,小心谨慎,由于灾荒严重,“盗贼”愈来愈多,东扑西生,此灭彼起。神一魁之变,实在是时势非常,出乎意料之外。恳请皇上从宽发落杨鹤。

崇祯当然不会从宽发落杨鹤。

一枚棋子,当它没有价值的时候,是不可以留在棋盘上的。

何况,这还是一枚犯了致命错误的棋子。

杨鹤被发配到江西袁州,几年之后,他凄凉地死在那里。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三节 必须要大开杀戒

杨鹤的遭遇自然让洪承畴明白,除了为自己搏出一个阳光灿烂的明天之外,他洪承畴别无选择。

必须要大开杀戒。

一定要大开杀戒。

玩命也要大开杀戒。

只有杀出陕西三边的安宁和稳定来,他洪承畴的仕途才是安宁和稳定的。

杨鹤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这是不对的,这是让自己做替死鬼啊,而皇上经常是要找替死鬼为他垫背的。不如此,怎么才能显示皇上的光荣伟大与正确呢?

所以,必须要学会如何与皇上博弈。一个人只有赢了皇上,他才不会被皇上吃掉。

这是个等偿游戏。杨鹤不会玩,所以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但洪承畴不是杨鹤,他决不心慈手软。他要杀伐决断,要改抚为剿。

但是剿同样需要钱。没有兵饷,兵是不会卖命的。

所以向皇上要钱,这是破局陕西的关键。洪承畴认为,杨鹤失败就失败在没能从皇上那里要来钱,结果稀里糊涂背了黑锅。这一次,皇上说什么也得给钱,不给钱,他洪承畴就活脱脱成了第二个杨鹤。

和往常一样,一提到钱,崇祯的心就会揪紧。

这一次,洪承畴是狮子大开口:要朝廷先拿二十万出来用于兵饷,同时截留陕西税银二十万两,一半用于剿饷,一半用于劝农。洪承畴说,有这四十万,陕西事可成,没这四十万,陕西的事,他办不了。

洪承畴果然比杨鹤强硬,要起钱来都这么理直气壮。但是真要给这四十万,崇祯的心理底线就被突破了。这个国家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不能孤注一掷。再者说了,有这四十万,陕西的事真能成倒还罢了,要是还不成呢?这钱不就打了水漂吗?崇祯犹豫不决。

崇祯总是犹豫不决,他把这叫作三思而后行。但是洪承畴的请饷报告是接二连三地打上来,他甚至联合陕西巡抚一块向朝廷要钱。这让崇祯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奶奶的,又跟杨鹤一样,就知道要钱,没钱就不办事——难道就不会自己想办法弄钱吗?这辽东打仗还需要大量的钱呢,这四十万用在辽东不比用在陕西强?陕西说到底也是西北蛮荒之地,出几个刁民乱匪闹腾几天,谅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可辽东一天不顶着,皇太极的部队就会一不留神冲到山海关来,直接威胁紫禁城的安危!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你洪承畴还是多体谅体谅大局,自己想办法去吧。

崇祯心里这么一想,对洪承畴的请饷报告也就爱理不理了。洪承畴见筹钱无望,后背上的汗刷地就下来了——这没钱就打不了仗,打不了仗就“流匪”横行,“流匪”一横行就会横到山西甚至河南、河北去。到时候,皇上就会治他个剿匪不力,那他的下场只怕比杨鹤还惨——苍天哪,人生就这么危机四伏,没有峰回路转的可能吗?洪承畴欲哭无泪,觉得自己实在比杨鹤聪明不了多少。杨鹤还能全身而退,自己弄得不好那就是身首异处。

但人生经常是有玄机的,这是人生的凶险与可爱之处。一个叫马鸣世的陕西退休官员给崇祯写了一封信,极力说明陕西局势的严重性,同时深刻指出三秦地位之重要于全国而言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马鸣世是前通政使,退休后回陕西老家居住,对局势的观察那叫一个细致入微。马鸣世说,三秦为海内上游,延安、庆阳为关中屏藩,榆林又为延庆屏藩,无榆林必无延庆,无延庆必无关中矣;自盗发以来,破城屠野,四载于兹,良以盗众我寡,盗饱我饥,内鲜及时之饷,外乏应手之援。现在皇上以延庆视延庆,未尝以全秦视延庆;以秦视秦,未尝以天下安危视秦;而且误视此流贼为饥民,至今势焰燎原,莫可扑灭。若非亟增大兵,措大饷,为一劳永逸之计,恐官军惊于东,贼驰于西。师老财匮,揭竿莫御,天下事尚忍言哉!

以延庆视延庆,未尝以全秦视延庆;以秦视秦,未尝以天下安危视秦……深刻啊……精辟啊……崇祯看了这封信,觉得马鸣世到底是老成谋国,自己对陕西局势到底还是轻视了。唉,江山毕竟还是我朱家的,该出银子守住还得该出银子守住啊。如果洪承畴拿这四十万真能永绝后患,那我……我就给他四十万!

在这个世界上,钱有时候真的能决定一切。

四十万两银子到手,洪承畴果然杀伐决断,所向披靡。农民军在陕西境内几乎被消灭殆尽。

但是陕西安宁了,山西却变得如火如荼。

因为山西没有洪承畴,更没有这四十万两银子,农民军在山西找到了自己的新乐园。他们从沁水切入,攻阳城,再攻泽州,搞得山西巡抚宋殷统狼狈不堪。崇祯要他接受听勘处分,他索性丁忧了——我家里死人了,得回家守孝去,这一守就是三年时间。

三年?别说三年,按农民军现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态势,三个月山西就可能换了人间!崇祯赶忙想办法往山西派新巡抚,但是和上次派陕西三边总督的情况一样,人人都不愿去山西送死。后来还是经过吏部讨论,勉强把光禄寺卿许鼎臣的思想政治工作做通了,许鼎臣迈着老大不情愿的双腿,一步三挪地去山西赴任了。

山西总算是有人主事了,河南却又火烧眉毛。农民军从山西东南方向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南北部,攻下了修武县,还把修武县的知县给杀了。接着,农民军又进逼怀庆,在怀庆清化镇也就是今天河南的博爱这个地方放火焚烧了很多大户人家的房子。此后,农民军以太行山为根据地,四面出击,接连攻下济源、河内等七八个州县。河南巡抚樊尚景跟在农民军屁股后面追得不亦乐乎却也一无所获,河南局势堪忧。

崇祯失眠了。一夜之间,局势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糟糕呢?看来马鸣世的话还是有道理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从陕北髙原上烧起来的火,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烧到北京来啊。现在……现在他奶奶的都已经烧到河南了……怎么办?一定要扑灭,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扑灭!

扑火是需要钱的。这个钱,崇祯咬紧牙关可以掏出来。

扑火更需要人才,像洪承畴这样的人才。那么,山西、河南的那些个巡抚、总督是人才吗?他们都是大明的扑火高手吗?

崇祯不敢肯定,他只能寄希望于历史玄机的制造者能在此时睁开无限慈爱的慧眼,向他苦命的崇祯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这一瞥,将安定他七上八下、破碎不堪的心灵;这一瞥,将稳住他朱家王朝传了两百多年的江山。

但是崇祯不知道,此时此刻,山西巡抚许鼎臣和宣大总督张宗衡之间的关系已形同水火,互不相容,督、抚之间的倾轧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农民军漫山遍野地攻城略地,张宗衡和许鼎臣却各人自扫门前雪,使得农民军在山西行动如鱼得水。

督、抚之间有倾轧,省际之间同样有倾轧。山西、河南两省关系微妙,互相不屌。河南巡抚认为山西方面剿匪无方,纵匪却有术。他们不想方设法利用太行山的天险堵截流匪,却听任他们越过太行山进人河南境内,造成河南祸水横流。宣大总督张宗衡却向皇上揭发,山西与河南接壤处形势危急时,前任山西巡抚宋殷统曾经派人到河南招两千新兵,意在堵截流匪,可河南巡抚樊尚景却以没有接到合剿旨意为由,按兵不动,造成匪势蔓延,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所以要追究责任,河南方面难辞其咎。

看来,必须要出台强有力的措施来制止这种混乱局面的继续存在。但是,什么是强有力的措施呢?崇祯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皇上有苦恼,便有大臣来排忧解难。有官员来提合理化建议了,建议陕西三边总督提督山西河南军务,统一军事指挥大权,这样就可以减少摩擦,协调一致地行动了。崇祯沉默。兵部以为皇上还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进一步建议说,让洪承畴移驻潼关,节制三省军事,兼制山西、河南二省的巡抚及总兵。

节制三省军事,兼制山西、河南二省的巡抚及总兵?崇祯的心里马上就嘎噔了一下:这权力,是不是过大了?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可洪承畴这个人,我毕竟还不十分了解啊!不错,陕西的流匪是差不多销声匿迹了,可现在山西、河南二省匪势正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从陕西逃过来的,还是被他洪承畴赶过来的?如果真是洪承畴赶过来的,那这个人的用心就极其险恶了——他可是拿了我四十万啊,就这么剿匪吗?他这哪是剿匪,分明是纵匪!退一万步讲,如果洪承畴真的没有能力将流匪肃清,他也可以往四川、云南等偏远之地赶啊,干吗要往山西、河南赶?他难道不明白,流匪过了河南,就会直扑直隶吗?!所以,洪承畴这个人,还需要进一步的细致观察,千万不可成为袁崇焕第二啊!

当然,即便洪承畴真的是忠心不二,此时他也不能离开陕西三边,因为长城以北的形势还不容乐观啊。有他在,北边才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至于山西、河南二省的情况,还是着眼于就地解决。不是督、抚不和吗?那就扩大巡抚的权力,凡是参将、游击以下违反军法者,巡抚可先斩后奏。同时巡抚们必须向我保证,三个月内,必须剿灭“流匪”,否则他们就等着瞧吧。

当然了,就崇祯内心而言,他是不会真正放手让巡抚们把担子挑起来,做个姿态而已,关键时刻还得要用自己人啊。崇祯在给巡抚们扩权的同时,紧急派了四名太监作为纪律监察委员,以监军的名义奔赴前线指挥作战。这四名太监也确实了得,刚上前线就自称为军门,一切按照巡抚的级别规格行事,处处要凌驾于总兵之上。结果总兵们不服,以罢战相威胁,最后几经交涉才达成妥协:监军的行政级别与知府相当,知县对他们行下属礼。这才让这四名太监找到了一些心理平衡。

同时,崇祯还派出御林军前往山西、河南助剿。御林军装备精良却又目空一切,整个战局的形势开始变得微妙。

从人数上看,官兵已远超农民军。

从人心上看,官兵由于组成状况比较复杂,各自的心态多有不同。地方上的部队大多敢怒而不敢言,虽然熟悉情况,但是对于战局往往取观望态度;御林军们却求功心切,力图一战而定乾坤,当然他们的目标是拿头功。

但是,不管战局的形势怎样微妙,农民军的处境是越来越苦难了。

他们被压缩在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的死角地带,真的有被全歼的危险。

只要官兵们尽全力出击,一切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大明,从此将再无流匪——崇祯,即将成为阻击历史宿命朝悲情方向演绎的一代君王。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四节 从历史的死角突围

但是,宿命就是宿命。

宿命的因果轮回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农民军开始突围了。

从历史的死角突围。

他们从历史严丝合缝的死角处找到了一丝微弱的阳光。

那是一米阳光。

他们将顺着这一米阳光逃往生天。

他们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投降秀,之所以选择向御林军提出投降而不向其他参战部队投降,那是因为御林军们骄傲轻敌。

一支部队如果骄傲轻敌,往往会与唾手可得的胜利失之交臂。农民军愿意赌一把。他们利用御林军总兵王朴的家丁多陕西人这个情况,与他们拉上老乡关系,并给以重贿,希望他们能够向王朴进言,接受农民军的归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现在老乡造反落难提出归顺,怎能不帮?但是总兵王朴听了这个情况,内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归顺,就要安置,安置就会产生一系列费用。这个,麻烦。当然更麻烦的是,这些“流匪”归顺后难保日后不会再反。如再反,那我可就引火烧身了,谁让我同意他们归顺的呢?如果不接受归顺,那势必就要剿灭他们。但是,真的有绝对把握剿灭他们吗?如果不成功,那我可就要成仁了。所以这个,也麻烦……

人生就是他奶奶的这也麻烦那也麻烦。

王朴彷徨复彷徨,在一系列的麻烦怪圈里打转,就是不能突出重围。

监军太监杨进朝、卢九德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接受“流匪”归顺,这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你想啊,“流匪”是在向谁归顺,向我们御林军啊,那这功劳是谁的,那铁定是我们御林军的啊!可要是剿灭他们呢,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是成功了,这功劳是谁的?是你王朴一个人的吗?错!这功劳是大家的,你老人家也就是参战部队之一,能有多大的功劳?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接受“流匪”归顺是上上之选。

王朴: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这“流匪”归顺后会不会再反?这个……

杨进朝、卢九德笑了:王大人,你觉得这个重要吗?这人世间的事,能顾住眼前就不错了。归顺后再反?我们不会分而治之,各个击破吗?手段是很多地,目的只有一个,把黄河边这条大鱼先牢牢地把在手上再说——这鱼离开了黄河,你说,它还有活路吗?哈哈……

真是话不说不明,灯不点不亮。王朴一下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是啊,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重要的是先握在手心里。

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先握在手心里总没错。

看在眼里的东西,有时是摸不着的。

所以百闻不如一见,百见不如一握。

人生的道理有时候就是这么粗野。

河南巡抚和巡按也感觉人生的道理太过粗野。

见过强迫的,没见过这么强迫的。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几乎是将他们绑架着去见流匪头目的。

流匪头目总共有十二个人,领头的叫张妙手。他们一字排开,跪在这些大明的高官面前。

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笑了,由衷地笑了。

巡抚和巡按却笑不出来:这一跪,那是何等的气势,动作整齐划一,透出腾腾的杀气和隐隐的尊严——这些人会甘愿受降?

巡抚和巡按向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却不承想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怎么?眼红我们抢了头功,一定要干上一架好到皇上那去领赏?省省吧,我们今天叫你们来,也就是要你们做个证人,见证一下我们是如何接受“流匪”归顺的……其他的,你们多想无益,哈哈……

张妙手等人对王朴提出唯一的要求是返回故土,做个顺民。

王朴改了一个字,叫“押回故土,做个顺民”。

张妙手同意了。

他不是秀才出身,对文字游戏没有兴趣。他只知道,人生是要搏出来的,而不是靠文字游戏玩出来的。

妙手空空可以搏出锦绣江山,具备实打实的实力和智慧就可以。

只要王朴同意他们回故乡,那么他们就可以准备突围了。他们静悄悄地花大价钱买结实耐穿的好鞋子,为暗渡黄河作准备。与此同时,武安、林县、涉县一带的农民军逐渐地向黄河附近集结,并在预定的时间内到达山西垣曲与河南济源之间黄河河身最狭窄的关阳、长泉一带,准备随时强渡黄河。

而此时的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却忙着向皇上报喜,告诉皇上“流匪”因为走投无路愿意放下屠刀重新做人,大明不再有“流匪”。从此以后,不管是中原还是陕西,人人安居乐业,个个遵纪守法——皇上啊,人间大同的理想就要在您手里实现了,您就是我大明的圣君啊!

但是一场大雪让王朴和杨进朝、卢九德狂热的意淫冻结了,也最终让崇祯龙颜大怒——黄河在这关键时刻结冰了,而且冰还结得贼厚,十几万“流匪”从容策马渡过黄河,从几十万大明官兵的重重包围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突围了。

这真是天灾人祸啊!百年一遇的大雪,混蛋透顶的御林军,重重地打击了崇祯这个励精图治的君王——这是天不佑大明啊,“流匪”此次野马脱缰,势必要再将这个国家闹得天翻地覆,怎么办?怎么办——现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崇祯感到一阵心力交瘁。

农民军确实如野马脱缰,他们渡过黄河后,迅速攻克黄河南岸的渑池县城,随即向新安、洛阳进发,先后横扫河南二十多个州县,一路上摧枯拉朽,那叫一个迅雷不及掩耳。

农民军的攻势如火如荼,官兵们的围追堵截却是各为其主,显得毫无章法。农民军愉快地发现,官兵们撒下的天罗地网破绽百出,一点都不能将他们捕住。

河南大部沦陷,湖广、陕西、四川也同时告急,崇祯骇然发现,各省的巡抚权力是提高了,但省与省之间缺乏协调与统一指挥。狡猾的“流匪”利用省际的空当如鱼得水般地自由穿梭,如此下去,大明的江山怕是不保。

看来,在各省抚镇之上另设总督,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选择了。

人生就是选择。

曾经,崇祯想逃避这个令他不爽的选择,但是这个选择却一直如影随形地追着他,还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既然躲不过,那就接受这个选择吧。崇祯决定设立五省总督,统一协调指挥五省剿匪的军事行动。但是,这个总督不能是洪承畴,而是现任延绥巡抚陈奇瑜。此人争强好胜,杀伐决断,军功不在洪承畴之下。就让他来做五省总督,统一协调指挥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省剿匪的军事行动吧。

崇祯对这个决定,那是用心良苦。他之所以敢大胆起用陈奇瑜,正是看中了他的争强好胜。

一个人只要有争强好胜之心,那就不容易跟他人走向联合。而崇祯最怕的就是这个联合——他陈奇瑜要是联合洪承畴来对付我怎么办?后果不堪设想啊!

所以做皇帝,第一重要的事就是会用人。

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正确的人,这是一门关系到身家性命的大学问。

而这一回,崇祯有个直觉:用陈奇瑜,应该是用对了。他和洪承畴两人互相形成制衡,大明的江山才是安全的。

陈奇瑜上任后,立即投入了工作状态。他指挥各路将领向河南陕州进发,然后以优势兵力南下对农民军进行围剿。

此时的农民军正转战于汉中、兴安、郧阳、房县一带,而各省的巡抚、总督只要农民军不打上门来都不肯轻易出击。陈奇瑜新官上任三把火,带领大部队狠狠地扫荡了两下,扫得农民军立刻退到了汉南。陈奇瑜初战告捷,这让崇祯一下子感觉爽歪歪:用陈奇瑜,绝对是他奶奶用对了!

但是洪承畴却皱起了眉头。现在五省的“流匪”全都归拢到一处,秦事大可忧啊。洪承畴作为陕西三边总督,一旦陕西出了事,他难逃干系——皇上用错人,用错人了啊!什么人不好用,偏偏要用陈奇瑜。能力的高低咱暂且不说他,重要的是陈奇瑜这人没有全局观念。陕西是“流匪”的根据地。现在“流匪”回到汉南倦鸟归巢,休养生息之后那是要再次兴风作浪的。难道陈奇瑜这个五省总督就不明白这一点?!

更要命的是他手中没兵没饷——到哪里去了?都被陈奇瑜给征用到外省去了。所以,要赶快把陕兵陕饷要回来。洪承畴给崇祯上疏,请求皇上尽快回调陕兵陕饷,以保陕西安宁。

崇祯接到洪承畴的奏疏,无声地乐了。洪承畴啊洪承畴,你的目光还是短浅,你的情绪还是有问题。看来当初不让你做五省总督还是对的。你应该有全局眼光啊,现在“流匪”退缩汉南,惊魂未定,正是一举全歼的大好时机。所以,你不应该只以陕兵去剿匪,而应该动用五省之兵力,这样才能毕全功于一役。另外,你这封信啊,不应该写给我,应该写给陈奇瑜,他现在是五省总督啊。你越级上报,说明你心里看不起陈奇瑜,不服气。为什么不服气呢?还是气量的问题,他陈奇瑜曾是你的属下,可现在你成了他的属下,到底意难平。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能力决定一切,有时候气量决定一切,但说到底是气量决定一切,这是能不能成大事的分水岭。

崇祯狠狠地替洪承畴惋惜了一阵,返观自身,觉得自己的气量好像也不太大,也不免自怨自艾了一下。但很快,他就从这种无名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开始给陈奇瑜下达旨意:宜将剩勇追穷寇,集五省兵力,直扑汉南,消灭“流匪”。

汉南有个兴安州。

兴安州有个车箱峡。

车箱峡里困着几万农民军。

几万农民军里有个孤独的思考者。

他的名字叫李自成。

曾经,他是个释夫。后来,他下岗了。现在,他是个造反头子。

当一个人的生存底线被突破之后,生存就会成为第一渴求。

造反就是为了谋生存。但是在车箱峡,生存变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求。

车箱峡,长长的车箱峡,长达四十里的车箱峡,现在却成了鸟都飞不出去的车箱峡。因为五省的官兵主力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将车箱峡围了个水泄不通。

突围,成了天方夜谭。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

李自成其实很不喜欢思考,但他现在不得不思考。

几万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压在他身上了,他不能不想一个万全之策啊。

硬拼就意味着全军覆没。

也许,除了诈降,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上一次的渑池渡事件,构成了农民军非暴力完美突围的典型案例。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如法炮制呢?

也许风险很大,可人生就是由一段风险连着下一段风险组成的。

平安险中求。

一切的程序与上次一模一样。上次是贿赂御林军总兵王朴的家丁,这一次,李自成命令把搜取来的金银财宝拿出来,送给陈奇瑜的随行人员。

也许陈奇瑜不在乎这点东西,但是他的随行人员在乎。

李自成从底层社会的视角望过去,精确地剥离和吸附了某些欲望载体,以为我所用。结果——陈奇瑜被说动了,接受李自成部队的归顺——欲望载体在金钱作用下充分发挥了自身的功能。李自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事实上,李自成的成功一半要归功于他的计谋,另一半要归功于陈奇瑜的性格。

陈奇瑜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吃软不吃硬。如果李自成选择与其火拼,那陈奇瑜绝对是奉陪到底。现在,既然在江湖上名声赫赫的李闯王愿意弃剑认输,那陈奇瑜心里还是爽歪歪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一种大胜利啊。这样的胜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是一个英雄对另一个英雄的心悦诚服,是一个英雄对另一个英雄交出自己的人格尊严与江湖名声,这比仅仅消灭他的部队要强多了。在内心深处,陈奇瑜还是愿意承认李自成是英雄的。

在这个时代,能搏出位的人都是英雄。李自成虽然出身卑微,是个草莽英雄,但是草莽英雄也是英雄啊。他陈奇瑜自己就更不用说了,五省总督,即将接受一个草莽英雄的弃剑认输——他何止是英雄,他奶奶的简直是盖世英雄啊!

但是陕西巡按御史傅永淳却觉得这事怎么也不靠谱。

在这个世界上,胜败两个字是联系在一起的。你不把他打败了,怎么会有胜利呢?

特别是这个李自成,举世公认的草莽英雄,怎么会轻易言败呢?

诈降,分明是诈降!李自成这是想重新再现渑池渡一幕啊!只要走出车箱峡,这几万“流匪”那就是恶虎出山,到时候再想剿灭,谈何容易?陈奇瑜怎么这么糊涂,连这么简单的计谋都看不出来?!

也许是傅永淳说话太冲,也许是傅永淳官阶太低,陈奇瑜对他所说的一切爱理不理。

傅永淳哭了。

—个大男人当着另一个大男人的面哭了。傅永淳说他这是为陈奇瑜而哭,为皇上而哭,为大明而哭——只要李自成走出车箱峡,大明又将鸡犬不宁啊!

陈奇瑜却感到了深深的败兴。他不喜欢男人哭,特别是在他胜券在握的时候哭。哭是一种凶兆,一种不祥,在这样的时刻,他太想远离这些东西了。

当然,陈奇瑜也不是自负到极点的人。傅永淳说了那么多话,有一句他是听进去了,那就是绝不能让这几万“流匪”同时离开车箱峡,那样真是要出乱子的。必须要像割肉一样,将“流匪”一小块一小块地从车箱峡切割出去,只有这样,才是万全之策。

陈奇瑜开始小心地动刀子了。他特许李自成带着三万六千人分期分批地离开车箱峡,回归原籍去务农。为安全起见,陈奇瑜还派了三百六十名安抚官负责监视遣返事宜,但仅仅是监视而已,总的来说,陈奇瑜对这些归顺的农民军还是实行人道主义的。他规定沿途各地方政府不得随意阻挠攻击这些农民军,同时还要无条件供应他们粮草。

陈奇瑜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要以诚待人。

这些农民军大多是延安府人,从车箱峡到延安府,沿途要经过汉阴、石泉、西乡、汉中、宝鸡等地,一路上,农民军们与官兵们同吃同喝,抵足而眠,有些甚至成了拜把兄弟,互相交换盔甲、弓箭。陈奇瑜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此和睦共处,人间大同也不过如此啊……

就在陈奇瑜自我感觉良好之时,在宝鸡发生的惨烈一幕让事态的发展急转直下。

李自成领着农民军们离开车箱峡,其实就一直在找机会策反,一路上之所以一直未反,还是想离开陈奇瑜的主力部队再说。

走到宝鸡,李自成发现,一个拐点出现了。

拐点的制造者是陕西巡抚练国事。练国事在听说农民军们与官兵们成了拜把兄弟,互相交换盔甲、弓箭时,就觉得大事不好。

昨天还是不共戴天之敌,今天就成了交换武器的兄弟,这人世间哪有这样动人的故事?“流匪”们这是在麻痹官兵啊!练国事下令杨麟带部队驻扎在宝鸡县,严禁农民军入城。宝鸡是陕西重镇,宝鸡一旦失守,势必危及西安。练国事不想冒这个险。

但是招安大军的头领却拿着陈奇瑜的总督公文命令宝鸡知县李嘉彦打开城门,李嘉彦自然也不敢冒这个险,更何况在他的身后杨麟的部队正严阵以待。

于是,僵局出现了。

一个要进城,一个决不允许进城。双方僵持在那里,形成了短暂的动态平衡。

这是历史的僵局,而历史的僵局是迟早要打破的。

其实,首先打破僵局的还不是农民军,而是宝鸡知县李嘉彦。李嘉彦先是允许三十六个农民军进城,将他们送上城楼之后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他们斩首示众。

三十六个血淋淋的人头在宝鸡城楼上随风飘荡,三万六千名农民军在城门外鸦雀无声。

谁都不明白李嘉彦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这是要激起众怒啊。也许,他只是想用这个行动来镇住农民军,希望他们别靠近宝鸡城半步;也许,他自恃身后有杨麟的部队严加防守,自己哪怕做一点出格的举动也问题不大;也许,他突然想找回一丝做知县的感觉,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也许,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发疯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李自成吹响了长长的口哨声,农民军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口气杀了五十多个身边的遣送官,算是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了仇,紧接着就向宝鸡城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宝鸡很快就失守了,因为农民军发怒了。

农民军要是发怒,十个杨麟也守不住一个宝鸡城。

接着是麟游也失守。

接着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县城失守。

陕西重新陷入一片混乱之中6。

面对陕西乱局,练国事的感觉是,先前“流匪”的确是在诈降,现如今,他们虎出牢笼,是一定要把陕西搅个天翻地覆的。陈奇瑜太幼稚,又犯了朝廷以前某些人犯过的老毛病。大明,麻烦又大了。

而且,从现在的情势来看,自己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怪就怪李嘉彦那匪夷所思的三十六刀啊,这三十六刀不仅砍下了三十六个“流匪”的头颅,也砍断了他练国事的仕途,而且弄得不好,还会砍断他练国事的头烦。

因为对陈奇瑜来说,他太需要这三十六刀了。

这是神来之刀啊,这神来之刀不仅化解了抚局失败可能带给他的危机,而且真真正正地模糊了一件事情原本的真相,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皇上对陕西事变来龙去脉的正确判断。

如果没有李嘉彦那匪夷所思的三十六刀,“流匪”们最终还是反了,那毫无疑问,陈奇瑜就是第二个王朴,他要承担抚局失败所带来的全部后果;可有了李嘉彦那匪夷所思的三十六刀,“流匪”们趁势反了,那这事情就变得极其微妙了——李嘉彦就成了破坏抚匪大局的千古罪人,而练国事身处其中,怎么逃得了干系?

唉,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不是那么重要的人,有一天莫名其妙做了一个在他看来不是那么重要的动作,却恶狠狠地影响了另一个人原本一帆风顺的人生。

因为这另一个人很无奈和他共处一个组织、一个系统里。他们从此以后休戚相关、荣辱与共,他们不得不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虽然,要论起祖宗来,这俩人他奶奶的八辈子都没有一点关系。

练国事悄悄地流下热泪,为自己,也为人世间这个残酷凶狠的潜规则。

崇祯确实被搞糊涂了。

这“流匪”怎么说反就反呢?

罪在陈奇瑜,还是罪在练国事,这是一个必须搞清楚的问题。

但这又是很难搞清楚的问题。陈奇瑜刚提出抚匪时,崇祯还有些犹豫,怕重蹈覆辙。但陈奇瑜说李自成他们只求活命,不要朝廷的安置费,无条件地回老家去做个顺民,又说如果在车箱峡交战,双方势必会火拼,朝廷方面肯定会损兵折将,崇祯就勉强答应了。

他相信陈奇瑜,在这样的时刻他也只能相信陈奇瑜,而不能去相信洪承畴或者其他什么人了。这是个非此即彼的选择。

但“流匪”到底还是反了,反在宝鸡。这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历史的必然呢?崇祯要搞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因为这关系到陈奇瑜的能力问题,关系到这个人以后还能不能用。

崇祯又拿起陈奇瑜的奏疏仔细察看。在一个历史的细节面前,崇祯睁大了狐疑的双眼:宝鸡知县李嘉彦先是允许三十六个农民军进城,将他们送上城楼之后又以闪电般的速度将他们斩首示众。

李嘉彦这是在干什么?他这是故意在激化矛盾!在抚局一路髙歌猛进的关键时刻,李嘉彦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个人行为,还是另有主谋?如果是后者,那这个主谋又是谁?他真正的目的何在?

李嘉彦——练国事——洪承畴!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一条官场利益链条。这三个人,一向主剿,肯定对陈奇瑜的抚局大为不满,或者说,对我崇祯用这样一个人心存不满。眼看陈奇瑜抚局大功告成,他们就铤而走险,搞了个血溅宝鸡,逼得“流匪”归顺无望,只能再次造反。难道……难道我大明的党争已经渗透到军队里头,已经在三边总督、五省总督之间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崇祯不寒而栗。

当然,情况是不是真的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还有待观察和进一步的证实。洪承畴可以先暂时不动,这个人打仗还是有一手的。练国事是不能再干下去了,必须坚决彻底地从陕西巡抚这个位置上拿下来,逮捕入狱,严惩不贷。通过严办练国事,杀鸡给猴看,警告洪承畴不要争权夺利,拉帮结派。

崇祯想到做到,对自己的远见和有作为很是欣赏不已。

风遗尘校对。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五节 形势越来越严重

但是形势越来越严重了。农民军在陕西又迅速成长壮大,从几万发展到几十万,不仅陕西岌岌可危,而且已然波及到周围几省。

更要命的是,农民军还编了歌谣,大意是说陈奇瑜智商低,斗不过李自成。还说农民军能屈能伸,车箱峡诈降是屈,现如今如火如荼是伸。

歌声嘹亮,很快就传到了陈奇瑜的耳朵里,听得他是恼羞成怒,胆战心惊。

恼羞成怒是出于一个男人的尊严。

一个男人是不可以被说成智商低的,即使他真的智商低。

何况这个男人还是五省总督。

胆战心惊是因为农民军唱出了“诈降”两个字,这两个字要命啊。这说明这场暴乱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有预谋的,他陈奇瑜确实是被骗了。

陈奇瑜被骗问题还不严重,严重的是皇上也被骗了。皇上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逮捕了练国事,认为是这个姓练的坏了抚局,这不正说明……说明皇上有眼无珠吗?陈奇瑜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农民军们别高声歌唱,这歌千万不能让皇上听到——皇上如果知道他和陈奇瑜一样智商低,会很那个的。

但是崇祯很快就听到了这首歌。

不过,他假装听不到。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真是他奶奶的进退两难。

崇祯悻悻然:如果这些“流匪”早一些唱这首歌,按照我朱某人的智商,怎么会抓练国事呢?

事实证明,练国事一眼就看穿了“流匪”玩的诈降把戏,宝鸡知县李嘉彦还一口气杀了三十六个“流匪”,他们都是有先见之明啊。可我……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唉,都怪陈奇瑜恶人先告状,混淆了是非,搞得我一怒之下错抓了人——这个陈奇瑜,明显地把我的智商等同于他的智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现在怎么办?马上放人显得我这个皇帝过于糊涂、轻率;如果不放人,牺牲练国事成全我天子尊严,好是好,可陕西困局怎么解?以主抚见长的陈奇瑜真的能摆平陕西吗?

崇祯一时拿不定主意。

百官们却不管皇上心里怎么想,纷纷上疏为练国事鸣冤叫屈。陕西巡按御史傅永淳见练国事入狱,兔死狐悲,马上写了一封致全体官员的公开信——《我眼中的车箱峡事件真相》,这封公开信没有小道消息,没有八卦式的分析,却说了很多他和陈奇瑜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也算得上是官场髙层绝对隐私的公开发布,一时间流传甚广,洛阳纸贵。广大大明七品以上官员通过对这封公开信的学习,进一步擦亮了双眼,提高了警惕,明辨了是非,站稳了队伍。与此同时,陈奇瑜的官场支持率直线下降,人人同情练国事,BS这个姓陈的。

耐人寻味的是,皇上虽然对这封公开信的广为流传心知肚明却并未制止,这在百官当中引起了种种联想——皇上会不会弃陈呢?

陈奇瑜当然也有这样的联想。何止联想,简直是直觉啊——陕西的形势越来越糟糕,几十万“流匪”剿也不是,抚也不是,简直是一场噩梦!练国事因为他陈奇瑜的缘故含冤入狱,洪承畴已经公开拿冷眼看他了。作为三边总督,一直以来洪承畴在军中的威信都在“火箭式干部”陈奇瑜之上,军队中要他出任五省总督的呼声向来很高。只是因为皇上出于某种难与人言的原因才意外地选中陈奇瑜坐这个位置。而现在,倒陈风暴骤起,洪承畴很可能会借势扳倒他陈奇瑜。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其实,人生就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上台就是下台的前奏。

没有人可以永远在台上。皇上也不可以。

区别只在于在台上时间的长短。

崇祯到最后还是没有放过陈奇瑜。他派了锦衣卫到陕西,逮捕了陈奇瑜。

事实已经很残酷了。陕西的局面已经势若累卵,如果继续把患得患失的陈奇瑜放在那儿,大明的江山肯定就不完整了。崇祯不愿意冒这个险。他还紧急任命了洪承畴为五省总督——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必须要有一个有实力、在军中有威信的人站出来担此大任,而洪承畴已是不二人选。

当然,对洪承畴的防范心理崇祯依旧存在,只是他将这个隐秘的心理深埋起来,让它暗无天日。先解围再说——就像袁崇焕一样,在凌迟之前,大明还得靠他和他军中的那些得力部下为大明解围啊。解围之后,再慷慨赴死。

没有办法,谁叫你生在大明呢?这是你们的宿命,也是大明的宿命。可别怨我崇祯啊。

其实,我的命也比你们好不了多少——我最后怎么死的,只有苍天知道——谁叫我是天子呢。

当然,天子是有尊严的,而尊严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委屈你了,练国事。你只能呆在狱中和陈奇瑜做伴了。唯有如此,百官们才看不出我崇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谁对谁错,谁错谁对,谁都说不好。说不好就别说了吧,天意从来高难问,而世界上的事情,真正能说清说透的又有几件?!

只有如此。

只好如此。

不过如此。

崇祯七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到了崇祯皇帝的心里面。

一夜之间,几十万农民军突出于陕西、山西、湖广等省,会集于河南。

然而洪承畴手下却只有七万五千兵,一万五千匹马。这还是他理论上所能支配的兵马。之所以说是理论上,是因为这些兵马并未全部到位:西兵二万五在路上,北兵一万八在路上,南兵二万一在路上,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杂牌军也统统在路上。他们都奉了兵部的调令火速赶往河南。

兵到用时方恨少。多事之秋,辽东要用兵,而且要用重兵,否则东北不保。现在,河南也要用兵,而且要用重兵,否则河南不保。河南一旦不保,直隶危急,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哎,官兵越来越少,“匪兵”越来越多,昨日的官兵一转眼就成今日的“匪兵”,这仗还怎么打?好在这次皇上也想明白了,打仗打的就是钱,因此忍痛拿出七十多万两饷银,让大明的官兵们很是热血沸腾了一下,同时也明白,现在的形势已到了如何危急的程度。

一般来说,皇上给的饷银与时局的危急程度成正比。局势越危急,皇上钱掏得越多。当然这算是主定律。在这主定律之下同时隐藏着一个副定律:皇上钱掏得越多,脾气也就越坏;脾气越坏,落地的人头就越多。这其实也可以理解。谁掏钱谁是老大嘛——哪有没脾气的老大?!

所以这一次,崇祯给洪承畴下了死命令:六个月之内,必须让“流匪”从地球上消失。否则你老人家从地球上消失。洪承畴明白,皇上是真会这么干的。皇上一生重要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发现一个又一个人才(当然不可避免也发现了很多伪人才),然后把这些人才扔到种种历史的险境和宿命之中,看他们下定决心,排除困难,去争取胜利或者迎接失败。迎接失败的自不必说——咔嚓一下了事;赢得胜利的那些人才命运也不能说一帆风顺,他们必然要在今后的岁月中去排除更大的困难,争取更多的胜利,同时还要承受皇上一以贯之经久不息的多疑目光的审视。全部通过了,OK,你可以退休了。有通不过的,那对不起,还得咔嚓一下。

所以在大明做一个人才,不管是文才还是武才,都没什么鸟意思。但是没鸟意思也要做,毕竟这个国家现在处在危难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啊。

但是农民军却很不给洪承畴面子。这边洪总督还在调兵遣将,那边农民军就急不可待地往南直隶奔去了。

因为他们发现了一个鲜美的奶酪,崇祯最为珍视的奶酪。

这个奶酪在凤阳府。约有六千官兵在替崇祯看护着这个奶酪。

它就是朱元璋的祖坟,是大明王朝最敏感的末梢神经,也是崇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动什么别动我的奶酪。

但这一回农民军决定:这奶酪,不妨一动。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六节 祖坟着火了

崇祯八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凤阳城那叫一个热闹。

农民军静悄悄地进城了。

一个时辰之后,朱元璋的祖坟着火了,朱元璋亲笔题写的皇觉寺碑也被烧了。

往事如烟,真的是往事如烟。一瞬间的事,一个皇族的发祥地灰飞烟灭。

谁干的?

张献忠干的。

张献忠觉得,破旧立新,破旧是为了立新。

他掏出一面旗帜,找出一根木杆往上面一套,于是一面飘扬着“古元真龙皇帝”六个字的小旗被插到已经烧得奄奄一息的朱元璋祖坟上。

这六个字是张献忠自己写的。写得不好,因为他文化程度不高。他手下的师爷想要代劳,却被他睁得比牛卵还大的双眼逼退了:字写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谁来写。

张献忠其实很少能讲出这么有哲理的话。他这次之所以能讲出来,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取代朱元璋。朱元璋从放牛娃到和尚,从和尚到皇帝的经历告诉他,野百合有春天,草根也会成为金稻草——只要时机成熟。

三天以后,张献忠率部离开凤阳城南下攻打庐州去了。成熟的时机是慢慢打出来的,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崇祯知道祖坟被毁差不多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因为从巡抚到巡按都明白,这可是天大的事。打人莫打脸,毁人家的东西也千万别毁其祖坟。“流匪”可恶!实在太可恶了!但是,在皇上眼里,他们就不可恶吗?堂堂大明的祖坟都看不住,还当个什么鸟官活个什么鸟劲?!

所以凤阳巡抚杨一鹏、巡按吴振缨刚开始几乎是本能地选择逃避现实。皇家祖坟被毁了吗?没有!只要皇上看不见那就没有。

的确,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就看你是不是睁大双眼去看它了。皇上日理万机,要看的地方实在太多,那个遥远的祖先的坟墓,他根本想不起来去看它。

但是,万一有一天他老人家想起来要看它呢,特别是每到忌日,他要来祭拜呢?又或者现在就有好事者将这个消息报告给皇上呢?唉,看来瞒是瞒不下去的,迟迟早早,皇上是要知道这个噩耗的。

其实,皇上的噩耗也就是他们的噩耗。

说实在的,古今中外没有一个皇帝可以忍受如此的奇耻大辱。

他一定会发泄,一定会拿这两个可怜虫发泄。虽然从逻辑关系上他应该拿张献忠发泄,但皇上一时半会又抓不到张献忠——所以,他们就成了张的替罪羊,被皇上给发泄了。

这是一种历史的替罪羊,必定要历史地落在他们身上,躲是躲不过去的。

就这样,凤阳巡抚杨一鹏、巡按吴振缨在经过长时间考虑之后,怀着两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饲虎之心向崇祯报告了其凤阳祖坟被毁的消息。没有出任何意外,这两个历史的替罪羊被崇祯给抓起来了。

历史一般来说是不会有意外的。

但是,在崇祯的心目中,杨一鹏、吴振缨的命运归宿实在是太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样的时刻,祖坟为什么会被毁?

这是崇祯八年的春天,一个焦头烂额的春天,一个火烧眉毛的春天。一个统治中国近三百年的天下第一大姓人家的祖坟被毁,老天究竟会给这个励精图治、双眼通红、郁郁寡欢、神情略带一丝神经质的中国皇帝以什么暗示呢?这是此时此刻崇祯最想知道的事。

崇祯心想: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也许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没有得到,但是最珍贵的东西却已悄然失去。在一路的寻寻觅觅中,曾经总是以为风景就在前方不远处,可那锦绣花丛中,销然断魂处,是否隐藏着一个王朝的大限,隐藏着上天对一个男人万丈雄心的嘲笑和颠覆呢?天知道。

崇祯感慨:一切的一切都已是梦中注定,所有的谜底都隐藏在沿路的风景中。在梦中,崇祯分明看见一个男人费尽心机地一路寻找,寻找那些命运的玄机,王朝的密码。可一切都是凶兆,一切都是下下签。他以为下一个会更好,而远方的风景看上去又着实迷人,他就一路这么找过去——直到火光骤起,他才骇然起身,茫然四顾,却只见四野苍茫,百鬼狰狞。他又惊又惧,进退两难,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也许……梦醒时分,崇祯不由得潸然泪下。

祖坟被毁,不仅崇祯难过,崇祯的老师、少詹事文震孟也难过。他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叫《皇陵震动疏》,直言不讳地分析了社会治乱之源,认为当今社会党争烈,腐败兴,边事坏,军纪崩,是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国内国外矛盾最激烈的时期,皇上真是生不逢时。但是生不逢时才能有所作为,皇上应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发哀痛之诏,明罪己之怀,按失事之诛,正误国之罪,行抚绥之实。先收人心以遏寇盗,徐议浚财之源,尽斥患得患失之鄙夫,群策群力,国事庶几有救。

崇祯看了《皇陵震动疏》,觉得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就狠狠地奖赏了文老师,并决定按他所说的几条去做:

―、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崇祯赫然一怒下令处死杨一鹏。吴振缨原来也打算处死的,可是他哭得实在可怜,考虑了一下,就改为流放边境去充军,也算是重处了。

二、发哀痛之诏,明罪己之怀。崇祯再一次写下《罪己诏》,自己承担了祖坟被毁的全部责任,并表示要和大明官兵同甘共苦,共赴国难。为了表达真正的“罪己”,崇祯此后搬到武英殿去住了——武英殿冬冷夏热,通风不凉,原本是不适宜一个皇帝居住的。可崇祯毅然就住了进去,这确实不是一般的皇帝能够做到的。同时他还每天吃素,不听靡靡之音,不穿华美的衣服,表达自己心中虔诚的忏悔。

三、行抚绥之实。祖坟被毁就要着手立刻重建。这重建应该不是恢复性的而是创造性髙规格的,大明再穷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了。要说面子工程,这才是真正的面子工程——大明第一面子工程。在这方面,崇祯动了不少脑筋。他亲自下令给户部和兵部,要配备重兵守卫祖坟;要在凤阳建城墙,阻挡“流匪”再度进入祖坟所在地;同时为了表达自己的悔意和诚意,崇祯还从他个人伙食费中节省出一万五千两银子,同时动员自己的大老婆和小老婆们也掏出贴己钱来用于重建祖坟。

祖坟终于重建完毕,看上去是那么的金碧辉煌、牢不可破。崇祯心里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但是,几十万“流匪”呆在河南不走,终究是心腹之患。所以说到底,祖坟还是不安全的。

为了大明祖坟的长治久安,同时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长治久安,完全、彻底地剿灭“流匪”是当前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当然,这个工作也不能全靠洪承畴一个人去做,得另外找一个人,崇祯将这个人锁定为卢象升。卢象升当时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兼提督军务,崇祯就将他提拔为五省总理。这样,洪承畴是五省总督,卢象升是五省总理,一个督剿西北,一个督剿东南,崇祯认为这样南北夹击,荡平“流匪”应该是指日可待。

当然了,在崇祯的内心深处,这样安排还是有他的小九九的:南北夹击也就是南北制衡。南北制衡了,就可以有效防止总督或总理一权独大。明说了吧,五省总督和五省总理的联合用兵权要收归中央。这样,朝廷就可以随时掌握两人的军事动静,集管理、决策、监督于一身——多好!既发挥了他们的军事才干,又防止可能产生的种种隐患,崇祯忍不住为自己天才的设想和制度安排而拍案叫绝。

说到底,领导的最高艺术就是安全地用人。

这世界上的人才多是双刃剑,髙明的领导总能小心地握住剑柄,防止它反弹伤着自身。

崇祯自认为就是那高明的领导。他同时手握两把双刃剑,决计要舞出这人世间最美的剑花。

但是这两把剑看上去却有些蔫。洪承畴上疏说,现在剿匪有四难:一是剿杀之难:这要放在以前吧,是匪逃我追,可现在呢,是匪追我逃;二是追逐之难:好不容易碰上一次我们追击“流匪”的,可“流匪”们很快都骑着马跑了。现在我大明是骑兵三成步兵七成,骑兵少步兵多,你说怎么追?三是时日之难:“流匪”们大多是山民出身,见势不妙就跑到山里躲起来,一有机会就又从山里跑出来骚扰我军,真是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啊;四是兵力之难。现在“流匪”有几十万人,可我手头真正到位的也就四万多人,这仗真是没法打了。

洪承畴唉声叹气,卢象升也叹气唉声。他跟皇上抱怨说,现在这“流匪”的人数是大大超过官兵,整个河南都被控制了,这哪是“流匪”啊,简直是大部队啊,而我们的官兵四处游击,有机会就打,打不过就跑,我们才是“流匪”啊!至于皇上看得起我,对我委以重任,我是很感动的。可感动之余,这心里也是羞愧莫名。为什么,因为我难以担此重任啊。我和洪承畴洪大人比,见识不及十分之五,才力不及他的十分之四,精神不及他的他的十分之二,所以皇上啊,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崇祯完全没想到这两个人会是如此表现。这哪是什么双刃剑,这完全是没开刃的钝刀!崇祯把他俩叫到一块,觉得有些话还是要跟他们说开说透:

困难很大,形势很严峻,手头兵太少,觉得我给你们的差事没法干了?是不是?

两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无声地点头。

崇祯:不干就不干了。你们把官印交出来,回家养老去吧……

洪承畴和卢象升大惊:皇上……

崇祯:我不勉强你们。这世间的事,万事都可以勉强,唯有打仗一事勉强不得。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打仗凶险啊,弄得不好就要掉脑袋,你们……你们二位凭什么要替我崇祯掉脑袋?我平时又没恩泽过你们,现在大明有大危难了,才临时抱佛脚找到你们,你们凭什么就给我挺身而出?对了,你洪承畴大概对我一直还有意见吧,我当初起用了陈奇瑜没有用你,所以这一次,你就不肯替我解围中原?

洪承畴辩白:皇上……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崇祯看他一眼:你是这个意思也没关系。这人嘛,谁还没有个小九九,谁不会为自己在心里留条退路?正常!太正常了!

卢象升小心地插嘴:皇上……我们确实是寡不敌众啊……

崇祯突然严厉地道:你别插嘴!……你刚才说什么?寡不敌众?我大明什么时候变得寡不敌众了?那帮“流匪”什么时候变得兵强马壮了,让我大明堂堂的五省总督、总理害怕成这个样子?这才几年时间啊!啊?几年时间就变成这样!几十万“流匪”在中原如入无人之境,并且……并且还堂而皇之地捣毁了我朱家的祖坟,我却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我死后怎么去见我的列祖列宗啊,老天爷你怎么不睁开眼把我活活劈死,还让我这样的窝囊废活在世上干什么?丢人现眼供天下苍生耻笑吗……啊……啊……啊……

崇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洪承畴和卢象升也跪在地上号啕大哭,用拳擂地:大明之耻,痛何如哉!

崇祯泪眼朦昽地继续:大明有耻却无人雪耻,这是耻上加耻!而这一切,怪只怪我这个做君父的无能啊。虽然我写了《罪己诏》,我青衣节食,我励精图治,可那有什么用,没有人心,没有军心,我崇祯也就一无所有了啊……

洪承畴和卢象升不忍再听下去了。皇上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是明知不敌也要披挂上阵了。大不了牺牲自己的性命,为大明再换安宁。他们向皇上保证,即刻奔赴杀敌前线,崇祯这才停止了哭泣。

但是,大明还能再有几年时间的安宁呢?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这两人谁也说不好。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从现在开始,他们两人都不得安宁了。

首先让洪承畴不得安宁的竟然是河南巡抚玄默。

玄默现在是每天都在为几十万“流匪”生活、战斗在河南这块热土而发愁。他们原本是不属于河南的,没人请他们来,都是洪承畴他们从陕西赶过来的——这是一股祸水啊,赶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就要人头落地。这不,凤阳府的杨一鹏人头就搬了家。为什么?还不是“流匪”给闹的。如果洪承畴不把他们从陕西赶过来,凤阳府的皇上祖坟就不会被毁,杨一鹏的人头就不会搬家。

洪承畴用心险恶,把自己的政绩建立在同僚的尸骨上。同朝为官,何至于此啊……

玄默明白,眼下的形势,洪承畴是要在河南对“流匪”展开围剿,河南即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这GDP不知要倒退多少个百分点。GDP一倒退,皇粮国税就收不上来,那河南巡抚的位置我还能坐得稳吗?当然了,这还是往打胜仗了说,如果最后围剿不成,大明官兵反被“流匪”给围剿了,这他奶奶就一切全完了。

所以务必务必,河南不能成为主战场。务必务必,要让洪承畴想办法把“流匪”赶回陕西再决战。玄默就把这一层意思写成奏疏,呈给皇上。

当然了,玄默为官多年,知道心里想的与纸上写的,完全是两回事。因此他写给皇上的奏疏竟然看上去很忧国忧民:

河南是中原啊,皇上,是国之腹地,如我大明官兵在此与“流匪”决战,除非全歼,否则必然会损失惨重。皇上你想,我们还没怎么着“流匪”,他们就跑到凤阳干出骇人听闻的事来,如果此次大会战“流匪”一旦兵败,定会豁出身家性命闯人直隶甚至京师去干出更骇人听闻的事来,那样就会惊扰了圣上。当然这只是我关于战争结果的一个设想,另外一个设想是一旦我方兵败,那“流匪”更会趁势直扑直隶甚至京师,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所以皇上啊,为今之计,应该是让洪承畴想办法把“流匪”赶回陕西再决战,河南决不能成为主战场。这是为我大明千秋万代着想啊……

崇祯仔仔细细将这奏疏看了两遍,终于看出了两层意思:一、玄默说的有道理,河南决战,隐患多多;二、玄默有私心,甚至有报复洪承畴之嫌。

但是,究竟该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崇祯一时拿不定主意。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那是要立即揪住玄默的细脖子,然后咔嚓一下。不过现在要是真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鼓励洪承畴将河南看作主战场。

河南是不能做主战场,洪承畴的积极性是要保护的。崇祯将这封奏疏转给洪承畴,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没想到洪承畴很快就有了回复——皇上,“流匪”已经坐大,赶不回去了。但是有我洪承畴在,他们也不可能进入直隶。

崇祯长叹一声,觉得天意已如此,一切也只能拜托洪承畴和卢象升二人了。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七节 最轻松的一个春节

崇祯的眼泪没有白流。在崇祯九年正月初一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在过当皇帝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春节。洪承畴和卢象升控制了河南的局面,并且在凤阳老祖宗坟前双双向他发来新春贺喜。朝中的大臣们也跪请他大驾还宫,恢复平常的服饰和膳食。几个年迈的老臣甚至还流下了伤感的眼泪。

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起来,一切也必将都会好起来。崇祯隐隐地有这个感觉。但是,“流匪”一日不肃清,他是一日不会还宫的。从前越王勾践还卧薪尝胆呢,他这算什么。崇祯突然生出一丝悲壮感来。

这一年二月,又有好消息传来,说中原各部“流匪”都已经被赶走,逃到了豫楚边界的大山中,围剿初见成效。崇祯立刻指示,宜将剩勇追穷寇,着督、理二臣(洪、卢)率主力人山围剿,同时河南、陕西、四川、湖广各巡抚做好配合协防工作。另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等火速入关,一同参与剿匪。

如果顺利,年内即可大功告成。崇祯乐观地作如是想。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等的火速入关,却给他留下了另外一个致命的隐患——满洲铁骑入关了。

六月底,皇太极的部队突然突破长城要塞喜峰口,攻至皇陵所在地天寿山,并很快进抵昌平,前锋部队甚至已经到了西山。

崇祯那叫一个震惊:我以为静悄悄地让关宁边兵入关神不知鬼不觉呢,没想到皇太极的鼻子比狗还灵,突然就给我来这么一下,这不是让我功亏一篑吗?

剿匪功亏一篑其实还不算什么,大不了从头再来,要命的是我这京师的安危啊。怎么办?怎么办?

兵部也着急了,紧急征调山东、山西、大同、保定、山水等各总兵带兵进京勤王,同时他们还建议皇上让卢象升火速从前线回来保卫京师——崇祯终于知道什么叫饮鸩止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京师的安危胜过一切啊。“流匪”他要流就让他再流几天吧。

五万勤王军很快汇集到北京来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突然成了最麻烦的问题:他们吃什么?

早在七月初三,北京就宣布戒严了。戒严之后,城内米价狂升,一斗米要卖三百钱——这要国库拿多少钱出去买米啊?还有,突然来了这五万人,每天最少要吃掉五万斤米,偌大的北京城,能够经得起他们这样吃几天?如果不够吃,怎么从外地调配,更要命的一个问题则是,调配来的粮食怎么突破皇太极部队的重围安全进京呢?

这些都是问题,都是绕不过去的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全指望崇祯一个人解决那也不现实,必须要百官们群策群力。百官们也确实开始献计献策。首先是户部尚书侯恂,粮饷的事主要归他管。侯恂建议要控制粮食买卖,值此非常时期,粮食那是比黄金还金贵的东西啊,黄金能当饭吃?不能嘛。所以说民以食为天,军队更要以食为天!一个没有粮食的国度是可怕的,一支没有粮食的军队那他奶奶的更可怕。所以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把在京城市面上流通的每一粒粮食都控制起来,要确保军粮供给。要向老百姓做思想政治工作,要他们暂时勒紧裤腰带,宁可自己饿肚子,也不能让官兵饿肚子!当然,做思想政治工作不是我们户部的强项,在这方面御史言官们可以大有作为啊。我真心希望在此国家危难时刻,御史言官们能够放下架子,走到百姓当中,走到商贾当中去,劝说他们宁可自己不吃饭,也要保证官兵吃饱饭!

侯恂这一番话表面上慷慨激昂,却是温柔一刀,将当前问题的焦点转移到了御史言官们头上。御史言官们不由得乐了:户部尚书跟我们玩嘴皮子,那不是找死吗?我们是谁?我们靠什么扬名立万,不就是靠上下两片肉皮子吗?马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唐世济就站出来接招了:听侯一句话,胜读十年书啊。此时此刻,我是深深地为自己感到羞愧啊,我怎么就不能说出像侯大人这么深刻的话呢?所以我说啊,侯大人不做御史可惜了,太可惜了。也许侯大人不愿做御史,嫌御史讨人嫌,又是个清苦的差事,没有半点油水,哪比得上户部守着个聚宝盆,天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可我就奇怪了我,这么大的一个聚宝盆,怎么就养不活区区五万官兵呢?这还是我大明的户部吗?这要传到满洲人的耳朵里,他们会以为你侯大人谦虚啊……当然,我这么说,绝对没有贬低侯大人的意思,侯大人人才难得,人才难得啊,关键时刻能想出控制粮食买卖的点子,高,实在是髙!但是我唐某人出身贫贱,说话比较粗俗。套用老百姓爱说的一句话吧,谁拉的屎谁自己收拾,别指望别人给你擦屁股!

够了!

崇祯忍不住又拍了桌子:你们,你们就这样讨论问题的吗?什么屎啊屁股的,当这儿是菜市场哪,还是妓院哪?这么混账的词都能冒出来?这是大明堂堂御前会议,是在讨论军国大事,是要拯救大明于危难!你们就这么互相攻击、幸灾乐祸吗?这个国家还是不是你们的,我这个皇帝你们还认不认啊……啊?

百官们一片唯唯诺诺之声。

崇祯心有不甘地道:接下来一个个都给我好好说,不要趁机浑水摸鱼搞党派之争?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搞几天呢?这屋顶眼看就要倒下来了一个个还麻木不仁?说,都给我好好说!说不出个名堂来就别吃我大明的饭了!

崇祯的这一通教训还真起了作用。接下来,会议气氛严肃了不少,但也沉闷了不少。相关官员一个个按部就班地发言。互相攻击、幸灾乐祸是没有了,但却是出口千言,离题万里。兵部尚书张凤翼向崇祯详细报告了勤王部队的组成情况及各镇兵数。为了表示他对兵情的熟悉,张尚书在报告时特意将兵数精确到个位——至于军粮怎么解决,他却一字未提。刑部左侍郎朱大启以近似于公安部特派员的身份向崇祯请求去营城外带兵,“誓死保卫崇祯大皇帝”。吏科都给事中颜继祖则突然大发善心,要求朝廷收养京城内老弱病残人士,免得战乱时这些弱势群体会受到伤害……

御前会议连续开了四个时辰,该发言的倒都发言了,但崇祯却一无所获。

这就是我大明的国家栋梁啊……

崇祯一声叹息。

军粮问题没有着落,倒不见得马上就饿死人,如果朝廷方面速战速决,那么军粮问题也就不成为问题了。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这支东拼西凑凑起来的勤王军还缺少一个够级别、够分量的统帅去指挥它。

崇祯陷入了苦恼之中。

卢象升是回来了,好像分量也够,但是级别不够。他火线升官升得太快了,另外最主要的一点,他的忠心够不够?这可是在我大明的心窝窝里打仗啊,万一他要是第二个袁崇焕,那麻烦就大了。

了解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不尊重时间有的时候要付出血的代价。而现在的情况是时不我待,所以卢象升还是先做一个宣大总督吧。这个位置也很重要了。

那么,谁来坐三军统帅的位置呢?兵部尚书张凤翼应该是一个合适的人选。这个人有时能有一些真知灼见。在把握大局上,还是很有手段的。但要命的是,这一次他好像积极性不高要他谈军粮问题他却跟我示拙,谈起了军队人数。

老狐狸!

当然崇祯也很清楚,在军粮没解决之前,谁统帅这支勤王军都是在自找死路。张凤翼在御前会议上的态度很明显是在暗示他——别让我自找死路,我没那么傻!

积极性不髙,积极性不髙啊。

一个人做一件事,如果没有积极性,只是赶鸭子上架一样应付了事,那是很难成功的。

特别是,这件事又是如此的重要,重要到关乎到一个王朝的生死存亡。

所以,一定要张凤翼自觉自愿地做这件事。

他非自觉自愿不可!

―封奏疏让崇祯找到了摆平张凤翼的法子。

这是一封弹劾张凤翼的奏疏。给事中王家彦说此次皇太极南来,天寿山皇陵震惊,兵部尚书张凤翼却坐视不救,属于严重的失职行为,建议皇上严惩。

崇祯当然不会严惩张凤翼。大明人都知道皇太极的铁骑要来,那是风都挡不住的。不过挡得住挡不住是一回事,挡没挡是另一回事。崇祯决定用这一件事好好吓一吓张凤翼,把他的积极性吓出来。

再说了,看一个兵部尚书被吓得浑身发抖,毕竟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张凤翼果然被吓着了,但并没有浑身发抖,因为他找到了解脱自己的理由:皇上,天寿山皇陵一向是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在护卫,可后来他们是奉了皇上的谕旨南下剿匪,所以才让皇太极钻了空子……

崇祯脸一板:这么说是我的过错了?

老臣不敢。

那我问你,是谁向我提议让关宁边兵祖宽、祖大乐、李重镇南下剿匪的?啊?

张凤翼慌了,但他还想推卸责任:这个……老臣当时也没考虑周全,只是想着替皇上分忧……

替我分忧?我看你是在给我添堵!

皇上,你要这么说可就冤枉老臣了……事关剿匪调兵遣将,一向是皇上乾纲独断,老臣分明只是提个建议嘛。皇上用与不用,怎么用,那都是……都是皇上的事啊……

张凤翼的意思很清楚,既然你崇祯乾纲独断,那对不起,事后别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崇祯冷笑:呵呵,现在想着要把自己摘出来了?可你想没想过,作为兵部尚书,你提出这么荒唐可笑、后果严重的建议,称职吗?你让我采纳了你这个建议以后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心里不有愧吗?天寿山皇陵震惊,我大明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宁,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罪过?

……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张凤翼咂摸着皇上的这几句话,觉得那是要把他往死里整的话啊。伴君如伴虎,这话真是一点都没错。

明明是皇上犯错了,受罚的却是大臣。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位置决定一切。

屁股决定脑袋。

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屁股将决定多少脑袋的归宿啊。

张凤翼摘下自己的乌纱帽,双手髙举:臣有罪,臣请辞。

崇祯当然不会接过这顶乌纱帽了。

大明的乌纱帽很多,但乌纱帽下能实心干事的人很少。

崇祯不要张凤翼的乌纱帽,他只要他实心干事。

崇祯冷冷地道:光拿掉乌纱帽就行了吗?

张凤翼眼一闭,心一硬:皇上要臣的这颗脑袋,臣也无话可说。

崇祯嘿嘿干笑:我要你脑袋干什么?我要你戴罪立功。

张凤翼像是没听明白,抬眼看崇祯。

崇祯:把乌纱帽戴上,出京督师,统帅各路勤王军,一举击溃皇太极的部队。这就叫戴罪立功!

就像一个落水的人突然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张凤翼也不管这稻草是不是真能救命,先死死抓住再说。他打心眼里感激皇上给他这么个机会,为了怕皇上后悔,突然收回成命,他甚至不断地向崇祯保证,一定要肝脑涂地、恪尽职守、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不把皇太极赶跑自己决不罢休!

崇祯笑了,由衷地笑了。做领导就要讲究领导的艺术。吹拉弹唱威逼利诱,领导的艺术复杂着呢,就看怎么拿捏火候了。

毫无疑问,这一回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充分说明他崇祯的智商是高的,是不容置疑的。

谁怀疑我崇祯的智商谁就是找死。崇祯嘴角的笑渐渐凝固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很有些无毒不丈夫的味道。

这样的味道,久违了。

张凤翼很快就发现自己是在替皇上火中取栗。

取出来是死,取不出来也是死。

皇太极烧的火实在是太猛了,短短几天时间,顺义、文安、永清、定州等七八个州县相继失守。

什么叫狂飙突进?这就叫狂飙突进!

张凤翼觉得,这样的火中取栗烧伤的何止是自己的爪子,这是要将自己烧成黑炭的啊!

烧成黑炭也未必能取出栗子来,这就是他张凤翼的命。

而皇上一向是只看结果不问原因的。如果此次兵败,皇上是绝对要新账旧账一起算的。什么叫戴罪立功?立了功才可以抵罪,不立功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而此时此刻,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已经雪片般飞向了崇祯。它们堆起来的高度已经可以淹没张凤翼了。

人人都言张凤翼误国。

人人都言张凤翼可杀。

但崇祯却意外地不动声色。

张凤翼明白,崇祯不动声色并不代表他有仁慈之心,他可能只是在等待一个奇迹出现。张凤翼曾经跟他说过要肝脑涂地、恪尽职守、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的。

崇祯应该在等待他张凤翼最后的激情。这样的激情也许救不了张凤翼,但可以救张凤翼的九族。

如果张凤翼死在战场上,崇祯应该不会再诛连他的九族。这是张凤翼最后的人生价值所在。

发现这样的人生价值,让张凤翼悲欣交集。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不认命是不行的。

张凤翼决定认命。他开始有计划地每天吃一点大黄。不错,他想慢性自杀。他要确保自己在战争结束之前死去。当然他可以有两种选择:战死或病死。但一般来说,战死是小概率事件。毕竟他是大明勤王军的统帅,除非勤王军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否则他还真不太可能战死。

所以病死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在战场上病死一般会被理解成操劳过度,鞠躬尽瘁才死而后已的。这样的人死后都会有哀荣。张凤翼当然不指望得到哀荣,他只希望死的时候能有个全尸,能不祸及他的九族,这样他就死得其所了。

张凤翼每天小心地控制着大黄的进食量。他不能死得太早,也不能死得太晚。死早了,勤王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皇上震怒之下,肯定会埋怨他死得不合时宜,弄不好还会鞭他的尸,灭他的九族;死晚了,除非取胜,否则他毫无疑问会被投进大牢,成为第二个袁崇焕。一想到袁崇焕死时的惨状,张凤翼就不寒而栗——起码他现在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还能留一个全尸,要真到那时,做人真是一件痛苦异常、毫无尊严的事!

张凤翼的努力没有白费。崇祯九年的九月初一,在吃下最后一点经过精心计算的大黄后,他蹬了蹬双腿,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大明朝第N任兵部尚书张凤翼终于永别人间。但他死时并没有含笑九泉,而是很有些死不瞑目。因为就在八月二十九,皇太极的部队突然退出了长城,不陪他玩了。

张凤翼不能确定战争是否结束了,更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赢得了这场战争。但是这么多天累积起来的大黄已经在他的体内充分地发挥了作用,他已经一病不起,离鬼门关只有半步之遥,哪怕现在停止服用也无济于事了。虽然他很想看到战争有个柳暗花明的结局,但是全身的不适让他只求速死。他带着一颗迷惑而决绝的心又服了两天大黄,终于一脚将自己踢进了鬼门关。

张凤翼终于实现人生的最后一个理想:自己选择自己的死法。而此后崇祯的所作所为也印证了张凤翼这一选择的正确:崇祯在他死后剥夺了他的官位,议罪当大辟,因人已死,就不大辟了。同时张凤翼的九族也侥幸逃过一劫,安然无恙地活在大明最后一个朝代里,并在八年后顺理成章地活在大清朝,只是生活状况每况愈下,和当时大多数的大明子民一样,活一天算一天。

卢象升去做宣大总督,专门保卫京师以后,洪承畴感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

孤掌难鸣,孤掌难鸣啊。

他需要一只巴掌,一只有力的巴掌,来与他这只孤独的巴掌一拍即合,撞击出大明朝的胜利进行曲。

那么这只巴掌在哪里呢?崇祯没有给他。崇祯在拿掉一只巴掌之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京城。

是啊,京城的安危重过一切,皇上现在恨不得把两只巴掌都搬到北京去,能在中原留下一只算是很有全局观念了。洪承畴明白,自己必须努力去找另一只巴掌了。

其实人生经常会是这样,要自己努力地去寻找些什么。至于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却是天知道。

人生经常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洪承畴本能地将目光投向陕西。那里是他起家的地方,那里一定也藏着他的命运密码。

新任陕西巡抚孙传庭进人了他的视野。

第五章 突围或困顿 第八节 孙传庭奇迹

孙传庭是个被誉为有“边才”的巡抚,当陕西巡抚走马灯似的轮换时,孙传庭在关键时刻顶上去了。能在关键时刻顶上去的人,崇祯是很欣赏的。在孙传庭赴任前夕,崇祯在他自己家里设家宴亲切接见了这位巡抚。

崇祯先是讲了一些陕西工作的重要性,又讲了一些陕西工作的艰巨性,然后再恶狠狠地夸奖了孙传庭为国分忧的积极性,最后问孙传庭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孙传庭说别的困难都可以克服,但是陕西兵员不足的困难很难克服。没有兵,“流匪”就不请自来,“流匪”一来,皇上就头痛。所以这个困难还是要皇上帮忙解决啊。

崇祯当然明白孙传庭话里的意思,看来不给一些钱他是不会上路的。也难怪,陕西这几年被“流匪”折腾得财政一片赤字,财政上没钱,招兵买马都成问题。光靠爱国口号是招不来兵的,必须要真金白银地给人家才行。

但是给多少合适?崇祯皱起了眉头。这年头,要钱的地方是越来越多,陕西虽然困难,但也不能给多了。他忍痛问孙传庭到底要多少,孙传庭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

崇祯皱了一下眉头。

五十万。

孙传庭说得脸不改色心不跳。

崇祯忍不住拍案而起,想雷霆大怒一下,可又怕孙传庭借此甩手不干了,只得悻悻坐下: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朝廷根本拿不出来。

孙传庭让了一步:那就四十万吧,四十万可保陕西安宁。

崇祯摇头:还是多。你要体谅朝廷的难处啊,洪承畴那里现在就用掉了一百万,可剿匪还没结束,还得继续给钱……

孙传庭一咬牙:三十万,不能再少了。再少,李自成他们就要坐到我的位置上去了。皇上你也知道,洪承畴剿匪没有完全成功,李自成他们带着几十万人马重新逃回陕西,我是任重而道远啊!

崇祯试探地道:要么叫洪承畴那儿拨点钱给你?

孙传庭反问崇祯:皇上你觉得这可能吗?

崇祯想了一下,觉得他奶奶的叫洪承畴匀点钱出来跟与虎谋皮也差不了多少。这年头,只听说过把钱吃进去,没见谁把钱吐出来的。

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孙传庭脸上满是落寞的表情,而崇祯还在长考。猛然,崇祯结束长考,伸出六个指头:就给你这个数,你也别再讨价还价了。你知道,我很不喜欢讨价还价。做君父的,怎么能和他的臣子讨价还价呢,这传出去,影响不好……

孙传庭大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十万?

去个零。六万……行了,你别再说了,我的心理底线本来是五万,现在已经被大大突破了,也算是我对陕西军事工作的重视吧。我知道,这钱肯定不够,但我目前只能拿出这么多。其余部分,你自己想办法解决吧。我可以给你保证一条,只要不违法乱纪,不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朝廷决不干涉你在陕西搞钱的方式方法!

当然让洪承畴对孙传庭刮目相看的并不是他从皇上那里虎口拔牙搞到了六万两银子,而是他在陕西搞钱的方式方法。

孙传庭把皇上给的六万两银子作为启动资金,招了几万人,开始了他在陕西轰轰烈烈的卫所屯田运动。这些人闲时是农夫,战时是士兵,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孙传庭把这种养兵模式叫做“以秦兵卫秦地,以秦饷养秦兵”。崇祯看到孙传庭如此上路,髙兴坏了——这个好,以后户部再也不用出钱养秦兵了。看来那六万两银子没有白给,孙传庭不愧是有“边才”的,他号召各地巡抚向孙传庭学习,学习他为国分忧的精神,学习他不再向朝廷伸手要钱的精神。

当然了,洪承畴对孙传庭刮目相看也不仅仅在于他能搞钱,而是通过孙传庭搞钱的聪明劲儿看出了这个人的才干。

所谓触类旁通,所谓举一反三,说的都是一个人脑壳里只要一个窍开了,其他窍也都会开的。孙传庭应该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人中凤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一个目标,有条件他能完成,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他也能完成。

洪承畴太需要这样的人了。他决定要和孙传庭合作一把,好好地千一件大事。

因为这个时候闯王高迎祥、闯将李自成都已逃到了陕西。洪承畴提议和孙传庭东西夹击,来个瓮中捉鳖。但是让他想不到的是孙传庭却不同意这样做,他提出了一个更具体的目标,两人包干到户,洪承畴负责对付陕北的李自成部,孙传庭负责对付陕南的髙迎祥部。孙传庭说我们的目标就是活捉这两个人。每人一个,很公平,大家谁也别抢功。

洪承畴同意了。

他没法不同意。因为孙是个自信的人。极度自信的人。一个极度自信的人决心要做一件事,他会疯狂地去将这件事做成。

但是洪承畴还是有点担心,因为孙传庭手下的兵虽然训练有素,但和闯王高迎祥的兵相比,悬殊还是太大了。

他要帮帮孙传庭,别到时候闯王没捉住,陕西巡抚却被活捉了。

这还真不是开玩笑。高迎祥征战多年,手下的兵狠着哪。皇上的祖坟都敢烧,抓一个巡抚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洪承畴火速抽调总兵柳绍宗前往陕南支援,又紧急给皇上打报告,希望皇上急拨援军入陕支援。

但是孙传庭却对洪承畴的义举爱理不理。孙传庭竟当着洪承畴的面说出“兵多碍事”的混账话来,这让洪承畴心里很不爽——这到底是一个神人还是神经有毛病的人?这也他奶奶的太狂了吧,高迎祥可是十万大军啊,你缺兵少将的拿什么跟人家去比拼?!

孙传庭没有给出理由。

神人一向是不喜欢给理由而直接给答案的。洪承畴只得由他去。

也只能由他去了,在这个非常年代,到处都有人间奇迹,一个下岗驿夫都能把大明搅得风生水起浪奔浪流,一个在职巡抚还有什么不能做到呢?

也许奇迹真的会发生。也许。

孙传庭的两只眼睛睁得很大。

曾经有人说他眼大而无神,但他却说,那不叫无神而叫内敛。

不管叫什么,一般来说孙传庭把两只眼睛睁得很大说明他看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或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一次,孙传庭是看到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黑水峪。

黑水峪在周至东南方向,有一条秘密小路可以直通西安。传说中的闯王高迎祥将带领他的大队人马通过这条秘密小路直扑西安。孙传庭觉得,如果在这个地方设伏阻击高迎祥,他会死得很惨。

但是,在这个地方设伏阻击的话,髙迎祥会死得很惨吗?孙传庭不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生经常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

这是人生的凶险之处,也是人生的趣味所在。

不过无论如何,孙传庭是要用他少得可怜的兵埋伏在这条窄得可怜的峡谷内了,他要静悄悄地等待高迎祥队伍的来临。

这是历史的等待。历史的等待总是充满着莫名的忧伤。

天上下着雨,一如那些莫名的忧伤。

髙迎祥带着他手下的兵们来了。他们走得很慢。

因为黑水峪实在太窄了。

因为天上着雨,路滑。

因为高迎祥和他手下的兵长途跋涉,累了。

孙传庭的两只眼睛再一次睁得很大。他终于看到了历史身上的软肋,以及隐藏在软肋背后那条历史的滑铁卢。

高迎祥的滑铁卢。

不错,高迎祥人多,但仅此而已。

如果在空旷之地,人多是可以转化为战斗力的,但是在黑水峪,人多就意味着碍事,转个身都不方便。

孙传庭的部队出击了。他们以逸待劳,训练有素,就像一把把尖刀捅向对手。雨下了四天四夜,战争也足足进行了四天四夜,到最后,高迎祥手下的兵们打不动了。

饿的。

因为没人给他们送吃的,而在泥泞的黑水峪,他们也根本找不到吃的。

除了投降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再打下去也太不现实了,饿得站都站不起来了,哪还有力气厮杀?

孙传庭最后接收了全部的俘虏,包括髙迎祥本人。当时的高迎祥正躺在山洞里打摆子。

他不仅饿了,还病了。

是疟疾。

崇祯得知孙传庭活捉了髙迎祥那叫一个欣喜若狂。他下令把高迎祥带到北京来处死,同时给孙传庭官升一级。而孙传庭还真是崇祯生命中的福星,在取得黑水峪大捷之后,他不声不响地又在渭南和咸阳北原打了两个大胜仗,一时农民军谈孙色变。甚至与闯王高迎祥齐名的两个农民军头领蝎子块和张妙手主动向孙传庭投降——这一回,他们不是诈降而是真心投降。

大明好像突然间雨过天晴了,这让崇祯一下子觉得,大明毕竟气数还在,祖坟上的青烟毕竟还在袅袅升起。曾经的风风雨雨都是生命中的过往,只要昂首走过去,前面终究是个晴天。“流匪”是会消灭的,皇太极的部队也会消灭的,重要的是不断地发现人才和使用人才。但是人才在哪里呢?孙传庭虽说也算得上是个人才了,却还只是个边才,要主持全国大局,需要一位全才呀。特别是张凤翼病死以后,大明的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还空在那里,急需一位全才出来担此重任啊。

全才啊全才,你在哪里?崇祯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真的好苦恼,好苦恼。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一节 人性经常会做出暧昧的选择

这样的时候,前宣大总督杨嗣昌却在家里守孝。这个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是靠自己的实力一步步走上宣大总督宝座的,但是父亲的惨死却让他觉得,这个宝座也没什么鸟意思。

曾经,杨嗣昌也是很想效忠于崇祯皇上的。在父亲杨鹤的人生走到最紧要的关头,他是多么多么希望皇上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代父出征、代父受过。但是崇祯拒绝了,崇祯以一个帝王的行为逻辑完成了对一个犯错官员的惩罚过程,全然不顾及这个官员儿子的心理感受。

这是杨嗣昌黯然归去的一个主要原因。但是,心如死水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时刻,皇上开始想念他了,想念他曾经的才干,想念他曾经的忠诚。

崇祯也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人才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说到底是个技术含量很髙的活,隐没在民间的闲云野鹤大多嘴皮子功夫不错,但真要他真刀真枪地干,怕是要尿裤子。当然了,可能也有真正的高手,可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像孔明、刘基那样有真本事的高手。

因此杨嗣昌开始进入他的视野。曾经,他留给崇祯的印象是富有才干可堪大任的,不仅通兵法也通文法,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总督。不知道现在,杨总督是否还那么有生活情趣。他决定召见他。

崇祯见到杨嗣昌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眼前的他神情枯槁,呆若木鸡。崇祯马上联想到了太监。如果太监是在生理上被去了势的话,那杨嗣昌就是心理上被去了势。

只有对生活没有任何希望,对人世没有任何留恋的人,脸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啊!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变故让一个曾经英姿勃发的人转眼间生气全无?崇祯想不明白。他张大嘴巴看着杨嗣昌,满脸的问号。

但杨嗣昌以为皇上是明白的,眼前这个男人只是在装聋作哑。他突然很讨厌这个在世俗权力上至髙无上的叫皇帝的男人,是他决定了他父亲杨鹤的生死。现在,他又想决定自己的生死。因为皇上开口了,要他杨嗣昌出任兵部尚书,再次为国效力。

为国效力就是为国效命,杨嗣昌很清楚。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在这样的一个皇上手下做事,最终难逃一死。在大明,有多少官员是可以善终的呢?

的确,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不能决定自己生死的人是很痛苦的,这种痛苦远超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痛苦。

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所以在起点公平的意义上说,这是无差别痛苦。

但是大部分人却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除非这个人很不幸地被皇上瞄上了,皇上替他决定了他的生死。

现在杨嗣昌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喜怒无常的皇上要决定他父子两代人的生死啊,这让他简直痛不欲生。

杨嗣昌委婉拒绝了皇上对他的任命。皇上追问了三次,他拒绝了三次。杨嗣昌给出的解释是父亲死了,继母又死了,他要在家守孝,否则世人会视他为不孝之人。

崇祯想了个理由:我要是夺情起复呢?

杨嗣昌无语。

的确,皇上是有这个权力的。在国家的忠与个人的孝之间,世俗总是会为皇权让路。一般而言,一个丁忧守制官员被皇上夺情起复是受到重用的表现,也是为国尽忠的大好机会。很少有人会放过这个机会。

在死去的亲人与个人的前程之间,人性经常会作出暧昧的选择。

但是杨嗣昌不一样。所谓的前程在他眼里真是一头异常凶险的怪兽,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张开血淋淋的倾盆大口将他吞噬。

他无意于前程。

我的心已经死了。他这样淡淡地告诉崇祯,在父亲死去的时候,我的心就跟着死了。

崇祯终于明白了,杨嗣昌不肯为国效命的真正原因。

原来杨嗣昌对他一直有怨啊,原来他在拿父亲之死报复我啊。可他杨鹤抚叛不成,误国误君罪不可赦!怎么,埋怨我流放他了?我流放他还是轻的,按《大明律》那是要依律当斩!

世上的人总喜欢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唯独皇帝要站在国家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所以每当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皇帝就成了天下人的公敌。所以皇帝难当,所以皇帝是孤家寡人,所以皇帝高处不胜寒啊……

崇祯一个劲地自怨自艾,不知不觉中沉溺于幽怨情绪不能自拔。杨嗣昌则心如死灰地跪在他面前,脑海里一片空白。

两个男人虽然身体距离很近,心理距离却相隔甚远。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崇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沙哑,一股沧桑和无奈的味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你是在报复我。但说实话,我拿你没办法,真没办法。你心如死灰,只想追随你父亲而去。也就是说,你不怕死,不怕死的人我是最怕的。你走吧……回家守你的孝去吧……

杨嗣昌有些犹豫:你真放我走?

崇祯无力地摆摆手:走吧,走吧,都走吧……回家守你的孝去吧……杨嗣昌站了起来。眼前的这个皇上缩成一团,看上去很可怜的样子。如果当时他对父亲仁慈一点……算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都要面对自己的命。皇上也不例外。

杨嗣昌转过身,缓缓地向殿外走去。他感觉背上一束阴冷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他不由得越走越快,想摆脱这束目光的尾随。然而,就在杨嗣昌走过长长的殿堂,一脚跨上门槛之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守不了多长时间了!这个国家马上就要完了!不错,高迎祥是死了,可李自成还活着,他在东山再起,他在蠢蠢欲动!在辽东,皇太极的部 队随时会越过长城,再次扑向京师,扑向紫禁城,扑向你杨嗣昌白布挂满灵堂的家!你守孝?他们会让你守孝吗?你的父亲杨鹤可是李自成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会扒开你父的坟墓,将他挖出来鞭尸!就像,就像对待我的祖坟一样!不要心存侥幸,他们干得出来,完全干得出来!他们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祯的话就像晴天霹雳,炸得杨嗣昌呆若木鸡。他一只脚在门槛内,一只脚在门槛外,真是进退两难。

人生在很多时候都是进退两难。

特别是在被当头棒喝的时候。

杨嗣昌现在就被当头棒喝了。崇祯向他描述的他父亲被鞭尸的场景让他感到震撼。

不是不可能发生,是极有可能发生。只要李自成进驻北京。

但是这能成为我为国效命的理由吗?良禽择木而栖,我杨嗣昌择明君而从。怎么保卫国家、保卫子民的安全是你这个当皇上的说了算,但我杨嗣昌有选择自身进退的自由。

所谓进退两难是因为有心魔盘跟,是因为心中有不忍和不舍。

如果澄明的心境一片决绝,那是进也不难,退也不难。杨嗣昌缓缓抬起另一条腿,他要彻底跨过门槛,与门内的这个人说再见,与身后的这个王朝说再见。

你别走……别走……

崇祯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虚弱,杨嗣昌从中听出了一丝委屈、一丝伤感、一丝无可奈何花落去。

从即日起,你父亲杨鹤准予恢复原官,以前加在他身上的所有不公判决一律撤销……

崇祯落泪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拿皇家威权和杨嗣昌做交易啊。皇上是不可以儿戏的,今天这话一说出口,以前对杨鹤的所有判决就成了儿戏了。崇祯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一个响亮的嘴巴。而崇祯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挽留杨嗣昌,为国揽才,崇祯不惜牺牲他的皇上尊严!

杨嗣昌震惊了。没想到皇上会为了留住他而如此低三下四。也许,这是皇上的权宜之计,但即便是权宜之计,皇上这么做了,也是对皇家威权的巨大牺牲啊。皇上为什么要这样?他真的是求贤若渴吗?杨嗣昌一时不知所措。

崇祯从龙椅上走下来,走过长长的殿堂,走到杨嗣昌的跟前,站住。

这几十米的距离,崇祯走了很长时间,就像是走过了大明两百多年的漫长岁月。

留下吧。为了大明,为了你死去的父亲。如果我曾经有错,在今天我都愿意承认。记住,大明是我崇祯的,也是你们每一个人的。保卫大明,就是保卫你们的列祖列宗,保卫你们的子孙后代。

杨嗣昌突然感觉到冰融化是有声音的,就像花开有声一样。他的心一下子柔软了。

也许,也许我真的没有出息,就这么轻易地沦陷在一种可能是精心设计的温情里;也许从这一刻起,我将走上父亲曾经经历的宿命之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这一切不可避免,那么就让我承受这一切吧。

男人是要有担当的。在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每一个人事实上都没有什么好退路。就将自己的命运与这个时代死死地绑在一起吧。

你别无选择!任何时候,你别无选择!杨嗣昌收回已经迈出去的脚步,沉沉跪倒在皇上面前。他开始放声痛哭,哭得那叫一个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杨嗣昌隐约看见命运之神在这殿堂内翩翩起舞。命运之神先后掠过崇祯和他的头顶,并发出凄厉的声音。他想提醒皇上,可皇上却一脸茫然地坐回龙椅,用莫测髙深的眼神看着他,看着这个叫杨嗣昌的男人。

杨嗣昌果然是个人才,而且是个全才。

他看问题总是从全局的髙度、战略的高度来着手。

一上任,他就向崇祯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计划,意图一下子就把农民军给搞死。

说起来,这个计划也是相当了得,它就像一张如影随形的网,农民军出现在哪里,网就罩在哪里。

崇祯看了,那叫一个相见恨晚,那叫一个心潮起伏。

但是人世间的事,有很多美好的计划之所以会搁浅,往往是因为不具备实施的条件。

那么这个围剿计划要是实施起来,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呢?

杨嗣昌向崇祯说得很明白,至少需要再增加十二万的兵,二百八十万两的银子。

兵从哪里来不成问题。大明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在里头仔细拨拉拨拉,拨拉出十几万精壮男子还是不成问题的。成问题的是银子。养活官兵们的银子。前几年打仗主要是加派辽饷,像崇祯三年就加派了辽饷六百八十万两,老百姓们已经哭爹骂娘了,随后几年之所以“流匪”遍地,可以说和那次加派有很大的关系。现如今又要加派“剿饷”,老百姓们能答应吗?

“剿饷”加派得越多,就会有越来越多交不起饷银的老百姓被逼无奈成了新的“流匪”——这他奶奶的就是恶性循环啊!

什么叫“饮鸩止渴”?这就叫“饮鸩止渴”!

但是不饮鸩止渴又能怎样呢?事实上崇祯也不想这么狠地盘剥老百姓——老百姓不容易啊,要养活庞大的国家机关,又要替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国家开支买单,所以历朝皇帝除非是火烧眉毛,一般还是爱惜民力的。

崇祯也是很想爱惜民力的。国库空空如也,他曾经召集内阁五府六部的髙官们带头捐款,试图内部消化这二百八十万两银子。但是髙官们却只愿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最多的一个愿意捐出半年工资,却向崇祯提了个附加条件:做好他老婆的思想政治工作,免得后院起火。崇祯心里冷笑不已:这帮鸟人,跟我玩这把戏?!谁不知道我大明髙官个个都有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身家,哪怕每人拿个十万出来,这国家之困也就迎刃而解了,却偏不!人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全指望我崇祯一人扛起这个国家——国家这么大,我扛得起来吗我?!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你当打发要饭的呢?你们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吗我靠!

当然崇祯很明白这些髙官的隐秘心理,都不是傻子,都知道钱捐得越多越可疑,如果不是贪污受贿,哪拿得出这么多钱——巨额资产来源不明啊,所以捐出一两个月的工资就成了他们的最好选择。

这样一来,崇祯就很尴尬了,谁都知道,大明官员的工资只够喝汤的。

唉,人生就是这样,在最紧要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出来帮你。

因为不是所有的帮忙都是行善积德。

当某种帮忙对帮忙者来说存在巨大风险的时候,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人生往往就是这个样子。

崇祯对衮衮诸公终于不再抱有幻想,他要杨嗣昌想想看,有没有可能动用各省财政来解决军饷问题。哪怕是先借用一年也可以啊。但是杨嗣昌摇头了。杨嗣昌是曾经在户部做过官的,深知各省财政都是吃饭财政。虽然财政这东西就像奶水,用力挤还是能挤出一点来,但是前两年加派辽饷,地方财政早就被挤得干干净净的了,所以,除了加派“剿饷”,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崇祯也终于明白什么是大势所趋。羊毛出在羊身上,好在大明这头羊还比较大,身上的毛也多,经拔,先闭着眼睛拔下去再说。哪一天拔光了再想别的法子。羊总不会咬人吧,最多委屈地哼哼两声——崇祯乐观地作如是想——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生逢大明末世而不是大唐盛世?崇祯十年闰四月,崇祯心情复杂地起草了诏书,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加征剿饷。为了体现爱惜民力的意思,崇祯特意在诏书中规定,如有多征需索者,抓住了那是要打屁股的。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二节 一声叹息杨嗣昌

卢象升离开五省军务总理的位置之后,接棒的是一个叫王家祯的人。

王家祯喜欢过安稳日子,不喜欢弄刀弄枪。

尤其不喜欢十面张网——又不是打鱼的,张网干什么?

王家祯于是就看杨嗣昌不顺眼。

当然了,杨嗣昌看他就更不顺眼了——五省军务总理啊,喜欢搞些花花草草、坛坛罐罐,那是要误国的。

于是他找了个能看顺眼的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熊文灿来做五省军务总理。这样,杨嗣昌的十面张网计划便有了三个有力的执行者。熊文灿在湖广张网,洪承畴、孙传庭在陕西张网,杨嗣昌觉得,这一下,网里的鱼应该是跑不掉了,而十年不结之局,也可以了结在他杨嗣昌手中。

但是,人世间的事常常匪夷所思。

煮熟的鸭子会飞了,网住的鱼儿会跑了,越是看顺眼的人,越能干出令人看不下去的事。

能人熊文灿的所作所为让杨嗣昌感觉很崩溃——这个人,究竟是他生命中的福星还是灾星呢?

比如在抚剿问题上,熊文灿的做法简直和他父亲杨鹤当年的做法如出一辙:不计后果,一味主抚。事实上,对于“流匪”,熊文灿是完全有能力剿的,这比杨鹤当年的情况要好多了——那么,熊文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杨嗣昌搞不明白熊文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之所以找他来做五省军务总理,首先是看中了他在两广杀伐决断的手腕和能力,寄希望于他对农民军可以赶尽杀绝,可现如今,熊文灿不仅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和做法,竟然还极力主抚八大王张献忠。熊文灿这是怎么了?

只能归结为两点:一、求功心切;二、无知狂妄。

张献忠是什么人?他是农民军的精神领袖啊!凡是精神领袖,决不可能发生投降变节之事。当年向父亲杨鹤求抚的神一魁是这样,现在向熊文灿求抚的张献忠肯定也是这样。他们必定先抚后叛。

而承担后果的,往往是那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最终的结局比那些抚而后叛的农民军还要悲惨:或身败名裂,或身首异处。

熊文灿为什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

事非亲历不能为。可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万事都亲历亲为啊。

杨嗣昌严厉警告熊文灿,张献忠绝不可抚!因为他不符合“抚”的三大定律。

“抚”的三大定律之一:必须打得他满地找牙才可以抚,否则你会被他打得满地找牙;

“抚”的三大定律之二:抚了同意分散安置才可以抚,否则你就等着被他分散安置吧;

“抚”的三大定律之三:抚了同意杀其同伙才可以抚,否则你就等着被他和他的同伙给杀了吧。

但眼下张献忠虽然被围困在湖广,却是人多势众,没有一条吻合“抚”的三大定律。所以张献忠断不可抚!

尽管是个人都明白杨嗣昌说得有道理,可熊文灿就是不听他的。

熊文灿听皇上的。这也是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头一条:将在外只听皇上的。

杨嗣昌虽然是兵部尚书,可兵部尚书也要听皇上的。

所以在抚还是剿的问题上,崇祯是最后的裁判者。

但是裁判归裁判,裁判却不承担任何后果,哪怕他吹了黑哨。所以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二条:将在外听了皇上的话采取行动后后果自负。

这一条的结果就比较严重了。崇祯当然明白可能有一些“将”在受了委屈后心里不服,会找他理论,便在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三条规定:裁判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严不受侵犯,在任何情况下视裁判为黑哨的想法和行为都是对裁判的大不敬。

杨嗣昌身为兵部尚书,当然明白大明二十二条军规是以潜规则的形式真实存在的,明白它的机锋与咄咄逼人,但是为了不使熊文灿的主抚祸及自身,重演父亲杨鹤的人生悲剧,他必须要找皇上理论,要尽最大可能阻止熊文灿的抚局。

阻止熊文灿是容易的,因为熊文灿听皇上的;阻止皇上是不容易的,因为皇上只听自己的。杨嗣昌慷慨激昂地向崇祯说起了过去的抚局,说起李自成、神一魁是如何抚而复叛的,希望皇上能对张献忠痛下杀手,但是崇祯却投了反对票。

崇祯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你父亲杨鹤主抚的时候,朝廷缺兵少银,所以李自成、神一魁就抚而复叛,这个是有内在原因的。可去年以来高迎祥以及蝎子块和张妙手他们主动向孙传庭求抚,说明朝廷的力量已占了上风。我们可一定要把握时机趁势收抚啊。当抚不抚,反受其苦,你不要这么前怕狼后怕虎嘛。

崇祯说到这里时还亲切地拍了拍杨嗣昌的肩膀,好像要给他打气。杨嗣昌却感受到一股寒气,就像挨了黑哨的翻云覆雨手,人一阵晕乎乎的。

一定要把持住,关键时刻一定要把持住。杨嗣昌向崇祯提出,张献忠求抚也可以,但必须要有附加条件,那就是要他拿闯将与老回回的人头来做见面礼,否则就剿杀他。崇祯一听这话就不开心了:不拿人头来就剿杀他,那这个张献忠会不会认为我们没有受抚的诚意?杨嗣昌坚持道:这是交换条件!我们不心狠手辣一点,“流匪”就会对我们心狠手辣!

但是杨嗣昌万万没有想到,他短短的一句话,竟会深深地刺痛一颗帝王的心。

你把我说得如此狠辣,那我的仁慈之心到哪里去了?“流匪”猖獗,总是我做君父的不爱惜民力所致。杨嗣昌,你如此心狠手辣,是只针对“流匪”还是本性如此?

杨嗣昌傻了。

杨嗣昌呆了。

杨嗣昌痴了。

他知道圣心难测,但他并不知道圣心如此脆弱。如此——矫情。

四正六隅十面张网的围剿计划是皇上钦准的,既是围剿计划,想必皇上钦准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仁慈之心。到底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皇上突然大发慈悲呢?

皇上对张献忠大发慈悲,可张献忠如果阉割了皇上的慈悲,那受惩罚的可就是主抚的熊文灿。当然还包括他杨嗣昌。因为杨嗣昌是熊文灿的直接责任人,是他推荐的他,又是他指挥的他。任何时候杨嗣昌都要承受命运的苦果,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二条:将在外听了皇上的话采取行动后后果自负。

杨嗣昌一声叹息。一旦张献忠受抚,那就等于在大明的军队内部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什么时候引爆他杨嗣昌什么时候粉身碎骨。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谁也别逃离,杨嗣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的密码在他身上重新整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无他法,除了发出一声连崇祯也难以察觉的叹息声。

而崇祯则在静悄悄地等待他人生又一个春天的到来:笑看张献忠受抚。

张献忠受抚的时候,熊文灿不是没感觉出一丝杀意。

在谷城举行的受降仪式上,张献忠不怒自威,他的身后整支部队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连马都不敢嘶鸣。

熊文灿把这归结为张献忠的匪气。

张献忠部队的匪气。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支部队其实都是有气质的。

张献忠部队的气质就是匪气。

而匪气是瘆人的。

但熊文灿是不会管那么多的。张献忠部队只要受降,那么曾经的匪气就可以转化为杀气为我所用。

熊文灿的脸上也不怒自威。

他在跟张献忠叫板。

人世间有很多事是要叫板的。只有叫板才能叫出价值、尊严、情感和气质。

熊文灿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比张献忠有气质。

因为张献忠是一个归降者,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他的身后,十万男人是阳痿的;而张献忠自己也只能算是失势的英雄。一个失势的英雄能有什么气质呢?

至于他熊文灿,毫无疑问正在雄起,虽说个子矮了一点,那完全是种族遗传的问题,谁叫自己是南方人呢?但要说精神气质,他完全超越了张献忠。

这就够了。

在这个时代,有几个男人可以超越张献忠?!

熊文灿很是威严地看了张献忠一眼,却又马上挪开视线。

太可怕了。

眼睛。

张献忠的眼睛。

张献忠牛卵一样的眼睛。

张献忠充满杀气的牛卵一样的眼睛。

张献忠貌似温顺却充满杀气的牛卵一样的眼睛。

熊文灿的心跳得很快。他镇定了一下,然后很严肃地告诉张献忠,归降是欢迎的,任何时候归降都是欢迎的。但是归降要有诚意,要服从安排听指挥。

张献忠好像竖起耳朵的一匹马一样纹丝不动。

熊文灿继续往下说,十万人归降我们只能消化两万,也就是说这两万人可以领到军饷,编入我方部队。剩下八万就地解散。

张献忠依旧像竖起耳朵的一匹马一样纹丝不动。但是在他身后,十万人开始形成巨大的声浪。

这是不解的声浪、质疑的声浪、困惑的声浪。这声浪真的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令人心荡神移。

安静!安静!!

熊文灿自我感觉声音很大,却很快发现他的声音一下子就被声浪给淹没了。

张献忠伸出双手,轻轻往下压了压,声浪立刻就消失了。

这就是杀气!

这就是不怒自威!

熊文灿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到底还欠火候。

张献忠提条件了。他对熊文灿说,十万人是不可分割的,是一个整体。但这个整体决不反朝廷,希望朝廷也不要将他们视为反贼,不要搞分而歼之那一套。只要朝廷给他们十万人的军饷,他们愿意为朝廷守边疆。

熊文灿觉得,张献忠求抚的态度是好的,心情也是迫切的。但是十万人所需的军饷实在是太多了,不是他这个五省军务总理可以拿得出来的,并且说到底,这个事情不是他可以定的。

因为朝廷不是他的朝廷,而是皇上的朝廷。皇上心里怎么想,那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所以,只能等待。

人生的很多时候只能等待。

张献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带着十万人马走了,走到谷城县城外十五里一个叫白沙洲的地方停了下来。盖房、种庄稼、做买卖,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准归顺的态势。

但是白沙洲的十万人马依旧保存着军队的编制。白沙洲的四个城门守备森严,寻常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这是个亦军亦民的小镇。这个小镇存在着无限的可能。

引而不发。守株待兔。晴天闷雷。曾经沧海。

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只能在等待中去迎接一个它命中注定的结果。

这是个等待的小镇。

有些人喜欢喋喋不休。

有些人被迫喋喋不休。

但究竟是喜欢还是被迫,那只能是言人人殊了。

在崇祯的眼里,杨嗣昌是喜欢喋喋不休。

但杨嗣昌自己却觉得是被迫喋喋不休。

他已经N次向皇上说明张献忠如果真心归顺,必须提人头来说话。必须要用其他“流匪”的血来表白他张献忠的心迹。崇祯却认为杨嗣昌总是心太硬,心太硬,把所有狠毒都让张献忠一个人扛,这不是一个大明高官对待归顺者的态度。

所以,对杨嗣昌,他几乎是爱理不理了。杨嗣昌却还在认死理:皇上啊,张献忠反迹已现,我们不能再纵容他了。他提出十万人马守边,皇上不妨这样想想看,让张献忠领十万人马守辽东,会出现什么可怕的后果?!还有,他要十万人马的军饷,别说朝廷一下子拿不出来,朝廷即便拿得出来也不能给啊,装备了张献忠的十万人马,就等于我们自己的官兵少了十万人马的装备。这一进一出,就是二十万人马的装备!二十万人马,足以逆转匪我双方的攻守态势,皇上不可不察啊!当然,最值得提防的一点是,张献忠现在谷城掌握着自己的军队,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美其名曰在等待朝廷拨给他十万军饷。这样下去,迟早要反!应该尽快遣散才是……

杨嗣昌说得一脸恳切,崇祯却听得一脸阴森:什么匪?现在张献忠还是匪吗?你的脑袋里,一些观念就不能转变转变?张献忠现在老老实实呆在谷城里靠自己的双手吃饭,我看很好嘛!起码比我们的某些军队强。冒领军饷这个老问题解决了没有,啊?没有嘛!你兵部尚书就不能拿出一个好的法子来吗?我就想不明白了我,该着急的你不急,不该着急的你却瞎急。这不好,很不好,要改啊嗣昌。当然了,你说的一些情况我觉得还是有意义的,像张献忠领十万人马守辽东,这个确实比较可怕,我呢,虽然不把张献忠看作匪,但是一个归顺过来的人,必要的观察期还是要有的。我看张献忠也别守边了,能把谷城守住就不错了。好好在那待着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对,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自己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不要什么事都依靠朝廷嘛……

杨嗣昌还是有所坚持:皇上,张献忠据城为王后患无穷啊,我以为,对待这样的人,遣散是最好的办法……

杨嗣昌不能不有所坚持。他很清楚,如果他同意皇上的意见,让张献忠在谷城据城为王,那这个人日后必反,张献忠一反,皇上肯定会依据大明二十二条军规之第二条,拿他杨嗣昌开罪。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要承担两难选择中命中注定的一个后果。

杨嗣昌也确实是两难,明明是皇上决策,出了错被打屁股的却是他杨嗣昌。

但杨嗣昌还是要有所坚持。坚持了,日后好歹有个说辞,尽管这说辞没什么鸟用,皇上要打屁股还是照打不误;可要是不坚持,那恐怕就不仅仅是打屁股的问题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老祖宗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杨嗣昌有所坚持,崇祯是坚决不让他坚持。

这是君主意志。任何时候,君主意志是不可以被质疑的。崇祯向杨嗣昌摆事实,讲道理,看上去酷似大专辩论赛的首辩,说得那叫一个入情入理:遣散是最好的办法?错!我认为遣散有三不可为。一不可为是遣散费没有着落。十万人马的军饷啊,一个人就算他五两银子吧,那遣散费就要五十万了。这钱谁出?你出啊?没人出嘛!反正朝廷是拿不出这钱来。这是一不可为。二不可为是恐生激变。遣散十万人马,又不给钱,人家凭什么遣散。要强行遣散,张献忠肯定会认为朝廷没有诚意,担心被分而歼之,与其这样,不如鱼死网破,趁着人马都还在一起,先反他娘的,这样一来,才叫后患无穷呢。这是二不可为。三不可为是星星之火,终究要燎原。遣散后,十万人马回到各自的家乡,又没钱没地,除了造反,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没有了嘛。这样的星星之火重新燎原,到时候大明朝可就不止这十万人跟我们对着干了,弄得不好百万大军会一夜之间杀到我紫禁城,那……那……

崇祯突然有了些寒意。他仿佛清晰地看到某种灾难性的后果。他沉浸在后果里不能自拔,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自语式地问杨嗣昌:你说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办?谁来承担这样的后果?谁?

杨嗣昌无言以对。

他只能无言以对。

这样的后果毫无疑问他是承担不了的,崇祯也没指望他承担。崇祯说这一切的目的只是在警告他,不要自己拿主意。这个问题我说了算,你只需要点头就可以了。

当然你也可以摇头,但是在这样的时刻,摇头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就像二十二条军规,你只需要遵守和承受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质疑和反抗。在这样的时代,质疑和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崇祯问杨嗣昌:想明白了吗?

杨嗣昌: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明白就好,就按你明白的意思去办吧。

杨嗣昌:皇上……

崇祯挥挥手:去吧,去办吧。谁叫咱们国库里没有钱呢!

杨嗣昌突然感到了一阵温暖,崇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么突然而有力地打动了他。他抬起泪眼:皇上……有您这句话,臣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了。

崇祯挥挥手:去吧,去办吧。

杨嗣昌正要离开,崇祯突然又叫住他:等等。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你……不要有什么负担。

臣没有负担啊。臣说了臣死而无憾。

我的意思是说,你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

招抚张献忠是我的主意。原因嘛刚才我都说了。不管张献忠日后反还是不反,都是我的责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皇上……圣明啊皇上……

二十二条军规突然消失,让杨嗣昌既意外又感动。但是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心有余悸。

你的情况和你父亲杨鹤是不一样的。他是自作主张,所以当时我才要惩罚他。可你却是公忠体国。你的十面张网计划现在正大见成效,我还等待你大功告成呢。所以你不可以畏手畏脚。绝对不可以畏手畏脚。嗣昌啊,你不知道,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我怎么能够让你心里有委屈呢?

崇祯说得很动情,杨嗣昌听得更动情,在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个一向多疑的皇上竟成了他的红尘知己,让他感激涕零。也许在这个天下,皇上怀疑过千万人,也许千万人曾经对他心怀怨恨,但只要他不怀疑杨嗣昌,那杨嗣昌就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万丈红尘,得一知己足已。何况这个知己还是皇上。

杨嗣昌知足了。

当然了,杨嗣昌是不敢想象皇上以后还会不会多疑,特别是对他多疑的。他不敢想象,他真的不敢想象。因为这样的想象会让他失去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宁愿陶醉在这片刻的感动之中作虚幻的满足而不愿意醒来直面惨淡的现实。

现实太冷。太痛。太过残酷。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三节 张献忠模式

张献忠合法地将他的部队在谷城驻扎了下来。

谷城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名义上,他是个归顺者,大明官兵不能再前去围剿。事实上,他依然是这十万人马的最高统帅。十万人马团结得就像一个人,一个表面上若无其事、无所作为的人。

他在等待。

静悄悄地等待。

到底在等待什么,谁都不知道。

只有张献忠一个人知道。

但是张献忠不说。打死他也不说。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张献忠模式被罗汝才套用了。

罗汝才是另一支农民军的首领。他在受抚后带领部队驻扎在房山、竹溪一带,与张献忠的谷城部队遥相呼应。

熊文灿害怕了。他觉得自己他奶奶的成了朝廷的牺牲品。

本来,他同意这些农民军受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朝廷出钱,负责他们的遣散和安置。可朝廷耍了个无赖,只同意受抚,不同意给钱。这样一来,受抚就成了名义上的受抚。农民军们开始据城为王,美其名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熊文灿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出了张献忠和罗汝才的心思。

难与人言的心思。

这哪是受抚啊,这是要对他形成战略合围啊!

必须要解散他们!必须!

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让熊文灿迅速认同了杨嗣昌的“遣散”观。但是此时此刻的杨嗣昌却陶醉在崇祯的义薄云天里不再提起“遣散”二字。

熊文灿只能自己收拾残局了。

人生很多时候都是要自己收拾残局。这是一个人人生的必修课。有开局就有残局,但残局比开局更难对付。

因为剩下的机会不多了,一切都进入读秒状态。

剩下的都属于你,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不管是鸡肋还是鸡腿。

剩下的都属于你,都属于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哭笑全由你,唯一的一条那就是你必须承担一切。

残局带来的一切。

熊文灿开始小心地剥离。他要把张献忠和罗汝才剥离开来,把强和弱剥离开来。熊文灿默认了张献忠拥兵自重的事实,不去动他,却反对罗汝才拥兵自重。他要求罗汝才必须遣散部队,否则后果自负。

罗汝才没有理他。罗汝才料定熊文灿不敢动兵,便没有理他。罗汝才料定熊文灿不敢动兵的原因是因为张献忠在,而一旦动兵张献忠是不会坐视不管的,罗汝才有恃无恐。

罗汝才的猜想没有错。张献忠果然给了熊文灿一个明确的信号:动罗就是动张,必有所行动。

张献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在不经意间,张献忠和罗汝才以求抚为由,强行占据谷城、房山、竹溪一带,完成了对熊文灿的战略合围。攻守已然易势,所以张献忠才敢发出赤裸裸的威胁。

熊文灿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目前的状态最多称得上是胶着状态,大家不刀兵相见,那就屁事没有,皇上也以为天下太平,你好我好大家好;一旦打起来,弄得不好湖广就会失守,皇上肯定会追究他抚局失败的全部过错,毕竟是他熊文灿主抚而不是杨嗣昌主抚。

到那时,人生就不美妙了。

他不要不美妙的人生。他要美妙的人生。他要以静制动。

他也只能以静制动了,因为他根本就动不了。

陕西的局面就好多了。因为有洪承畴和孙传庭在。他们是剿字当头,招招式式要置李自成等农民军于死地。

事实上,农民军在此威压政策下,也被剿杀得差不多了。毕竟是国家军队,武器精良。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专业军人,毕竟是老谋深算的洪承畴和孙传庭,最后的结局堪称完胜:几十万的农民军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李自成和刘宗敏等十八个人落荒而逃。

十八个人能成什么气候?十八个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陕西依旧是大明的陕西。

崇祯那叫一个欣喜若狂。陕西是剿局的胜利,湖广是抚局的胜利。不管是剿局的胜利还是抚局的胜利,都是我大明的胜利,说到底是我崇祯个人智慧的胜利。不错,今天的胜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杨嗣昌施展了十面张网计划,可谁给了杨嗣昌施展的舞台呢?又是谁发现了杨嗣昌?

是我是我还是我——崇祯!

崇祯是真正地自己佩服自己了,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帝王可以挽狂澜于既倒?屈指可数嘛!国势如此艰危,朝廷腐败至此,还能够取得如此业绩,不容易,真不容易啊……

崇祯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他突然觉得做帝王其实也挺悲哀的,没人会嘉奖他,哪怕他立下盖世奇功。帝王只能嘉奖他人,一辈子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把一顶接一顶的桂冠戴在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脑袋上。这一回,他准备给杨嗣昌戴一顶比较大的桂冠,杨嗣昌毕竟还是功不可没的。

但杨嗣昌却对崇祯的嘉奖显得有些诚惶诚恐:皇上,臣不敢受。

为什么?

崇祯觉得奇怪。这不是杨嗣昌的风格啊。

辽东,辽东还忧患重重啊,大明的天下并未太平,所以臣实不敢受。

崇祯的心突然凉了下来。是啊,大明的天下并未太平,十面张网对付得了“流匪”,却对付不了满洲铁骑。

铁骑不是鱼,是可以踏破任何天罗地网的。何况杨嗣昌编织的网还谈不上天罗地网。

大明依旧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崇祯根本还谈不上挽狂澜于既倒。这样的发现突然让崇祯感觉到一阵败兴。

人间事,不如意事常八九。但人生最大的不如意事则是对这八九不如意事无可奈何。

你永远不能改变这难堪的现状。不能。崇祯回忆起他登基十年以来的往事,觉得没有一次满洲铁骑是被打败的,而是自己莫名其妙撤退的。这是非常令人恐慌的一件事,因为有莫名其妙的撤退就有莫名其妙的进攻。崇祯不知道皇太极的下一次进攻会在什么时候,也许在明天,也许在明年,但决不会在十年之后。

因为皇太极等不了十年,崇祯也等不了十年。在力量失衡的年代,他们很快就会见分晓。

很快。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四节 力量失衡的年代

崇祯十一年的五月初三,崇祯举行了一次在京高级公务员的开卷 考试。

崇祯出的题目很抒情,也很伤感。他说今年以来天象大变,四月山西下了大雪,而大白天的竟然能看到金星,真是活见鬼了,难道是老天在惩罚我吗?请回答。还有现在边饷欠了这么多,满洲铁骑却虎视眈眈,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大清国,看样子国家还是危在旦夕,万一有一天战争来临,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有明天吗?请回答。

两个问题看着简单却是暗藏机锋。因为从它的抒情和伤感之中不难看出皇上的心态:焦躁、恐惧、愤怒、悲凉。这是两个皇上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回答得好与不好全看皇上一时的心态。但谁也不知道皇上要什么不要什么,万一回答不好,那后果是很严重的。

可又不能不回答。作为省部级髙官,如果不能给皇上答疑解惑,那他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杨嗣昌也参加了这个考试。

实际上崇祯主要考的就是他。因为他是兵部尚书,因为他的十面张网计划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崇祯想知道,对于满洲铁骑,这个杨尚书有何高见。

杨嗣昌首先斩钉截铁地告诉崇祯,要相信唯物主义不要相信唯心主义。天象就是天象,人间的事还得靠皇上一手掌握。为了打消皇上的疑虑,杨嗣昌还举了三个例子。

例子一:东汉光武帝期间,有一年出现了月食火星的现象,匈奴的单于害怕会有什么问题,毅然提出要和光武帝讲和,光武帝愉快地接受了单于的和平请求。因此,尽管这一年天象异常,人间却是和平社会。

例子二:唐宪宗元和七年,也发生了月食现象,魏博镇田兴向唐宪宗归降,唐宪宗也本着为天下黎民造福的心念对魏博镇既往不咎,天下从此太平。

例子三:宋太平兴国三年,同样发生了月食现象,但是当时的宋朝却发兵攻打契丹,结果连战连败。

杨嗣昌三个例子一举,崇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心思:杨嗣昌这是在劝我对清朝和为贵啊!一向强硬的杨嗣昌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害怕满洲铁骑真的到了如此地步?!

崇祯百思而不得其解。同样不得其解的还有百官。参加考试的百官们为了表达自己的爱国情操和民族气节,纷纷指责杨嗣昌在明目张胆地投降清朝,以苟全他兵部尚书的位置,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做兵部尚书呢?

杨嗣昌沉默是金。但是崇祯却不能忍受这种沉默。他要知道杨嗣昌沉默背后的为什么。

这是战术,而不是战略。

两个人的时候,杨嗣昌这样对崇祯说。

战术?战略?有什么区别吗?

那当然,战术是手段,战略是目的。迟早,大明要消灭大清,但不是现在。

如果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战术呢?

为什么?皇上!

我堂堂大明,怎么可以和那个什么清国言和?

皇上,这只是战术言和啊,是为了彻底剿灭“流匪”换取几年辽东的和平时间!

彻底剿灭“流匪”?什么意思?现在还有什么“流匪”吗?

皇上,湖广包括中原一带,“流匪”并未真降啊!一有风吹草动,他们随时会起来闹事。

胡说!他们都已归顺。再说,熊文灿不是已经在坐镇五省吗?“流匪”还能再次作乱?

怕是……泊是他熊文灿到时也无能为力。

崇祯一听这话,那叫一个大惊失色: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熊文 灿不是你推荐的得力干将吗?怎么会守不住湖广?

杨嗣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想了一下:皇上,如果把现在的“流匪”比做被困的老虎、睡着的老虎,那熊文灿现在就是在看管这样的老虎。但是睡着的老虎总有一天是要醒的,醒来后的老虎总要吃人的……

崇祯幽怨地看他一眼:别说了,我明白,你心里还是觉得我让熊文灿主抚是错误的!!

杨嗣昌跪下:皇上,臣现在断然没有这样的想法!也许当初,臣有力剿的想法或者说念头,但是皇上想想看,如果没有辽东的安宁和和平,哪怕是短暂的安宁和和平,我们就不可能集全国之力来对付“流匪”,那么所谓的剿匪一说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崇祯:这么说,你也同意以抚代剿啦?

杨嗣昌摇头:皇上啊,不管是抚还是剿,都要以实力做后盾啊。没有雄厚的实力,就没有对手心悦诚服的受抚。所以抚是比剿更高级别的征服,实力相当可以剿之,实力大大超越对手,对手自知不敌才肯受抚……

崇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们集全国之力先对付一头,然后再腾出手来杀向皇太极?

皇上圣明!

崇祯摇头:我不圣明,你这个主意也不圣明。且不说皇太极会不会给你一段宝贵的和平时间,即便他能等,等你跟“流匪”杀得元气大伤之后再与之较量,你能保证我们大明的官兵就一定能够稳操胜券吗?你别忘了,清国的进攻能力已在我大明之上,我登基以来,长城几次被他们突破了?几次啊?每次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一次是真正靠我大明官兵的力量赶走的?没有!一次都没有!我看啊,这紫禁城迟早是他们的,是他们的啊……

杨嗣昌语塞。

原来皇上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正因为把一切都看透了,皇上才明白这是个历史的死结,任谁也打不开的。铁骑与“流匪”南北夹攻,你来我往,使大明疲于应付,国力日衰。他出题给大家考,如果真有谁能解开历史的死结,那是意外之喜,是大明之福。可要是解不开呢,那也在情理之中,是大明的宿命。

但杨嗣昌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他不能再造乾坤,只能尽人事,知天命。皇太极愿不愿意与大明言和,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也许人家真的只是要个名分,只需大明承认大清呢?

崇祯又摇头了:这个事啊,我看还是不妥。那个所谓的清国占据的那块地方原本就是我大明的,要言和的话他们势必要我承认那块地方归他们了……这,这怎么可以?

崇祯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一想起这事他就感觉精神上被强奸了,那叫一个不乐意。

杨嗣昌脸上有些悲凉:皇上,那块地方已经被他们割据了很长时间了,事实上,我们不承认也不……

崇祯咆哮了:那不行!凭什么呀!简直是强盗嘛,硬抢去一块地方,硬逼着我们承认,尤其可气的是我们要上赶着去承认!凭什么呀!要言和也得他皇太极主动找我们言和啊!我堂堂大明,什么时候沦落到如此地步?!此例一开,国土沦丧,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崇祯越说越伤心,觉得自己真是个败家子,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满朝文武,也没有一个替我解忧的,或者作壁上观,或者一和了之……

崇祯说到这里看了杨嗣昌一眼。杨嗣昌一脸漠然,崇祯索性就把话给说开了:你杨嗣昌,堂堂的兵部尚书,就不能想个好法子出来吗?言和言和,这哪是什么言和啊,这是拿我崇祯的热脸蛋去贴他皇太极的冷屁股,人家还不一定乐意呢?!耻辱啊,大明的耻辱啊,我崇祯的耻辱啊,君辱臣死,杨嗣昌,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杨嗣昌:这只是战术言和,皇上。

战术也不行!这言和的口子一开,天下人都知道我崇祯软蛋了。不行,绝对不行!

杨嗣昌缓缓取下自己头上的乌纱帽:皇上,要是连这样的口子都不开,那臣也就无能为力了。

杨嗣昌将乌纱帽递到崇祯面前,崇祯的脸马上就阴下来了:杨嗣昌,你在威胁我?

杨嗣昌:臣不敢。

那你为什么甩手不干了?

臣无法再干下去了。

崇祯突然神经质地:谁说的?谁说你不能再干下去了?我说过了吗?

皇上没有说过臣无法再干下去。但皇上说了,君辱臣死,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臣这就去死……

崇祯一把夺过杨嗣昌的乌纱帽,然后狠狠地摔在他脸上:你个狗日的杨嗣昌,还是在威胁我。不错,我是说了君辱臣死,但我的意思是劝你发愤图强,为君父分忧啊。不干兵部尚书?你不干兵部尚书这满朝文武谁配干?杨嗣昌,你别忘恩负义,我可是昧着良心给你父亲官复原位的,我容易吗我?多少个夜晚激烈的思想斗争啊,我都挺过来了我,今天你不干,你这是过河拆桥啊你!

杨嗣昌哭笑不得:皇上,我,我没有啊……

崇祯猛地睁大他那一对长着单眼皮的小眼,努力使它们看上去显得咄咄逼人:还说没有?没有的话就把乌纱帽戴上!

杨嗣昌捡起掉在地上的乌纱帽,考虑了一下:皇上,继续干可以,但臣只有一种干法……

崇祯:还是要和皇太极言和?

杨嗣昌更正道:战术言和。

崇祯:别搞那么复杂。一回事。

杨嗣昌凛然道:皇上,绝对不是一回事。臣发誓,臣迟早要带兵打垮清国的,眼下只是战术言和罢了。

崇祯不语。

杨嗣昌心情迫切:皇上,当年越王勾践能忍人间所不能忍的耻辱才有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壮举,皇上,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不妨忍下眼前的耻辱吧!

崇祯想了一下:要言和也可以,但必须由皇太极先提出来。他必须进贡,必须称臣。

杨嗣昌一见崇祯摆出一副江湖老大的架式,觉得麻烦大了:皇上,既然是战术言和,谁主动就无关紧要了。再者说了,我们主动,更可以显出大国气度。

放屁!这能显出什么大国气度?大国软弱气度?投降气度?杨嗣昌,还是不要自欺欺人吧。这言和本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该有的尊严还是要有的!

杨嗣昌绝望了:皇上,这只是战术言和啊。

崇祯的双眼又睁大了,这一次竟然大得出奇,从杨嗣昌的视线望过去,已然近似牛卵大小了:战术言和也要有尊严的,没有尊严,我宁可不和!

那皇上是同意和皇太极谈一谈了?

杨嗣昌想确认一下。

崇祯一副很受伤的表情:你先找人和他接触一下,看看他是什么个想法……唉,言和啊,丢人啊,我容易吗我,这样的事都干得出来?又要多少个夜晚激烈的思想斗争了……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五节 圣心多虑

就在崇祯感慨不已、夜夜无眠的时候,杨嗣昌火速行动了。

他要抓住时机。

这人世间无论做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抓住时机。

圣心多虑啊。眼下只是崇祯的柔软时光,他迟早会回过神来。留给杨嗣昌的时间确实不多。

杨嗣昌按照崇祯的意思,让辽东巡抚方一藻开始行动。方一藻找了个能说会道的算命先生周元忠到清国那里去看看,去打探一下虚实。

最主要的是摸摸皇太极的底,看他有没有和的意思。

但皇太极的底不那么好摸。

当周元忠脏乎乎的手从辽东暧昧地伸过来时,皇太极就像是被性骚扰了的良家少妇一般,一时间不知所措。

要媾和?这不是崇祯的风格啊!再说了,这媾和就是百年好合啊,那是要明媒正娶正大光明的,现在周元忠这么暧昧地跑过来,说个话都要交头接耳的,不像是明媒正娶倒像是私通的。

皇太极不干。他要见的是大明的使节,而不是算命先生。

周元忠被剥光了衣服。

皇太极准备将他砍了。

但是他手下的两个官员制止了皇太极的暴力行为。这两个官员是弃明投清的。在大明时,他们的官阶也不小,属于能够和崇祯说得上话那种人。他们深知崇祯的性格:要面子,超级要面子。

可能也确实想过派使节过来,可万一皇太极的牛脾气上来呢?像眼下对付周元忠一样将大明的使节剥光衣服一刀两断,那就不好玩了。那崇祯就没面子了。而算命先生就不一样了,属于在野的身份,属于下九流,即便一刀两断了,地球人也不知道皇太极侮辱了崇祯。崇祯依旧看上去很威严,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一个大国帝王隐秘的心理。

皇太极笑了。他觉得明朝人很怪,明朝的皇帝更怪。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一点都不痛快。但是,他们如果真心想和的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打了这么多年仗,大清国虽说一直处于进攻态势吧,但说实话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大明确实太大了,在没有将它彻底征服之前,是很难捞到什么好处的。

但是媾和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在对方主动提出媾和的情况下。这就有点像大户人家的女儿要出嫁一样,没有贵重的嫁妆,皇太极是不会迎娶的。

皇太极认为,任何当代史都是历史。在历史上,当年的西汉和匈奴就是媾和的,西汉国虽大,每年还是要送大量的财物过去,甚至还要送自家的公主过去。这就是一个实力强大的小国通过与大国媾和带来的好处。

皇太极需要这种好处,极其需要。他告诉算命先生周元忠,人要有尊严地活着,脱光衣服躺在这里是不对的。把衣服穿好,然后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回去以后,告诉你们的最高统帅,大清国同意与大明媾和,一旦条件谈好,签定合同,我们肯定不会再找贵国的麻烦。

但是,当杨嗣昌向崇祯汇报了皇太极有言和的想法时,崇祯却开始含糊其词了。

言和真的好吗?历朝历代,只有打出来的和平,没有谈出来的和平。

谈出来的和平即便存在,那也是一种屈辱的和平。

崇祯不要屈辱的和平。

崇祯开始给杨嗣昌打哈哈了,要他再考虑考虑。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这可是关系到大明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生死存亡的大事啊,马虎不得,再考虑考虑,见机行事吧……

崇祯越是打哈哈,杨嗣昌心里就越着急。皇上不给个明确的旨意,以后出了问题算谁的?见机行事?见什么机行什么事,这里面都大有讲究啊!杨嗣昌如果擅自做主,皇上怪不怪他先暂且不说,言官们是会争先恐后弹劾他的。到那时,他杨嗣昌恐怕难逃一死啊!

杨嗣昌于是就请旨,崇祯却下不了决心给旨,言和就无法进行下去了。

但世界上的事情,经常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崇祯过一天算一天,拖得起,可皇太极不干了,他奶奶的,耍我呢,当我是猴啊!堂堂大明,做事怎么这等猥琐,先是派了个不明不白的算命先生过来探口风,我不与你计较表明了自己媾和的诚意,你却一个闷屁都没有就缩回去了。做人,不能猥琐到这个地步!

皇太极怒了。

一般来讲,皇太极怒了是要动兵的,但他这次引而不发,而是屯兵大青山,那架势是你再不媾和他奶奶的我就进攻了。形势已然危急到这种程度,方一藻火速报告朝廷,建议朝廷还是和为贵,否则辽东不保。

杨嗣昌再次请旨,请求皇上立即展开言和谈判,以避免南北两线同时开战的危急局面发生,可崇祯还是下不了决心和皇太极和为贵。

崩盘随时可能会发生。

这样的时刻,言官们站出来了。

言官们总在历史的关键时刻站出来,发表他们对时局的看法。

这是言官们存在的一个历史价值。

杨嗣昌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杨嗣昌说,是和是打,不能只看外在的姿态,而要看结果。打,肯定会将战火引入我辽东,这样即便打胜了,国土也就成了焦炭了,而和的话,起码我大明百姓不会遭殃,他们会感念皇上的好生之德。再说我们现在打,能有胜算吗?国家一大半的兵力分布在中原、陕西、湖广参与剿匪,虽说剿匪现在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离彻底剿灭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必须集中兵力继续追击,切不可在此关键时刻将主要兵力调到辽东与皇太极开战,否则剿匪就将前功尽弃,十年不结之局就永无了结之日了。

我特别反感某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以为这是为国分忧啊?错!你们是在给我大明添乱!前年(崇祯九年)秋天,清兵兵临城下,你们为国分忧了吗?没有!只有皇上在日夜操劳啊。现如今和议一事还没开始,某些人就指手画脚,唯恐天要塌了。如果我们搞一个事情,局外人怀疑,局内人也怀疑,那我们还有成功的希望吗?

杨嗣昌的话说得激情澎湃、入情入理,崇祯听了,觉得这杨嗣昌还真是老成谋国。是啊,和议虽然面子上不好看,但按杨嗣昌的说法,起码我大明百姓不会遭殃,他们会感念皇上的好生之德。这是民意啊。

而民意,对一个皇帝来说,是最好的褒奖。崇祯是很需要这个褒奖的。他下令,立刻宣杨嗣昌人内阁讨论边事。

时机似乎又成熟了。杨嗣昌隐约感觉到皇上的柔软时光又来了。这一次,他要紧紧地抓住。紧紧。

黄道周是崇祯时代最著名的大儒、社会活动家、詹事府少詹事。当然大家伙儿最认可的还是他大儒的身份。

在任何时代,大儒总能掌握着社会的话语权。

黄道周也掌握了崇祯时代的话语权。

当然了,作为一个声名显赫的大儒来说,他一般是不轻易发言的。因为一般的小事就由中儒、小儒去发言了。大儒只针对大事发言。

这一回,黄道周要发言。

因为出大事了。杨嗣昌极力主张大明和清朝媾和,大明两百多年来的大国尊严将荡然无存。而皇上一时糊涂紧急宣召杨嗣昌入阁,这事情再往下走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啊。

黄道周急了。这是一个大国的大儒之急。他一连上了三道疏。前面两道是铺垫,分别是反对方一藻议和和反对陈新甲夺情起复为宣大总督,为反对杨嗣昌的媾和举动打基础。第三道奏疏是重点。黄道周坚决反对杨嗣昌夺情入阁。黄道周是大儒,那文章写得可比杨嗣昌说的话看上去更激情澎湃、入情入理。黄道周认为天下没有无父之子,也没有不臣之子。任何一个人,只要称得上是人,守孝道都是第一位的。现在杨嗣昌自认为是人才,以国家人才匮乏为由不在家守孝三年而出来做事,这个很不妥当,会乱了大明的伦理纲常。大明即使人才再匮乏,也不能用不忠不孝之人。这是一个常识。再说了,他杨嗣昌是人才吗?一个兵部尚书,不想着运筹帷幄、建功立业却一门心思鼓动皇上媾和投降,试问古往今来,有这样的兵部尚书有这样的国家栋梁吗?

崇祯看了黄道周的鸿论,那叫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他这不单单是骂杨嗣昌啊,他连我朱某人也一块骂了。不能用不忠不孝之人,谁在用,不是我崇祯吗?反对陈新甲夺情起复,反对杨嗣昌夺情人阁,说到底就是反对我崇祯乱了纲常不以忠孝治国家啊!我是那样的人吗?笑话!实在是国家没人才我不得已才夺情起复。你黄道周一个老同志,就不能体谅体谅吗?

有一句话说得真是没错——自古名士多狷狂。这个黄道周就狷狂得可以!哼,我看你还能狷狂到什么时候?!开会!开会!有什么事会上说。我崇祯不对你黄道周搞小动作,我也不给你穿小鞋,你是大儒嘛,我尊重你。但是,我要跟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事情搞清楚。谁错谁对,大伙说了算。

七月初五,御前会议在平台召开。会议挺隆重,来的人也挺多,内阁五府六部的髙官以及各有关方面爱国人士、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来了。会前大家只知道黄道周这次写了一份报告搞得皇上挺生气的,看样子后果比较地严重。都想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可谁都不知道,一阵交头接耳之后还是一无所获,官员们的神情就都有了些悻悻然。

要说官员们都是好奇心重或者幸灾乐祸,那也不尽然。黄道周官阶不高,但在朝中声望还是很高的。大儒嘛,又一把年纪了,大家都“黄老黄老”地叫着,挺尊重他的。应该说这样的一个人不小心逆了龙鳞,不会有多少人对他幸灾乐祸。官员们之所以想尽早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应对皇上的突然发问。皇上今天开会叫这么多人来,肯定是要一一表态的。不知道报告的具体内容,这态就不好表了。也许报告的内容皇上会在会上三言两语交代一下,但总不如事先知道的好——无数次的会议经验告诉这些大明官员们,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黄道周其实早早地来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但是脖子竖得笔直,下巴也高高地抬起,一副鹤立鸡群的模样。看上去挺悲壮的。百官们心里一紧:今天这会,弄得不好要人头落地啊……有两个官员有意无意地坐到他旁边,想跟他套套近乎,顺便搞明白报告的具体内容,可黄道周还是眼都不睁一下,更别说开口说话了。两个官员只好悻悻离开。

杨嗣昌是最后一个来开会的。事实上他是不想来的,因为遭到弹劾了,特别是遭到大儒弹劾了,杨嗣昌觉得还是应该避避嫌,让大家伙儿决定他有罪没罪。可崇祯却让太监把他请来,说杨嗣昌要是不来,他也不想开这个鸟会了。这话说得杨嗣昌心里一阵温暖。考虑再三,本着效忠皇上的良好愿望,他还是过来开会了。

大会并没有直奔主题。首先是吏、户、兵、刑各部作上半年工作报告。这个是老生常谈了,每隔半年,朝廷都要聚谈一下,回顾过去,展望未来。今天是七月初五,正好赶到这个点上了,崇祯便在会前安排了这项内容。不过这种工作报告说的人一脸铿锵,听的人昏昏欲睡,没办法,工作报告嘛,又不是春宫小说,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崇祯也知道这样的会流于形式不好,可话说回来了,终归开比不开好,开了,好歹大家伙儿都知道,大明的国家机器还在正常运转,各部的人都还在做事。不开,崇祯还真不放心这帮人在底下干什么呢。这是不可以的。

冗长的工作报告足足报告了两个时辰。很多人已经听得哈欠连天了,更有一些人借上卫生间的机会在外面吞云吐雾或者三五一团七八一伙地开小会。崇祯让值班太监严肃会场纪律,分头去找借故在外逗留的人回来,如有执意逗留者,记入年度考核表现簿中。在太监们狐假虎威的威胁之下,会场的阵容果然雄壮了很多,看上去又济济一堂的。

各部报告终于结束了,崇祯清了清嗓子,原来嗡嗡一片的会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官员们都明白,真正的会议开始了。接下来,皇上讲的每一句话都会和一个人有关,弄得不好,还不仅仅和一个人有关,而是和在座的每一个人有关。

因为大明的官员都知道,皇上经常喜欢借题发挥的。

皇上喜欢看一个人窘迫的样子,如果旁边有别的人幸灾乐祸,皇上会让那个人也窘迫的。

这是皇上的一个隐秘爱好。

但也不尽然。有的时候,皇上在处分某人的时候,就希望旁边有人幸灾乐祸,以进一步增强被处分人的羞耻感。如果这时旁边的人不及时跟进而是抱着事不关己高髙挂起的态度,那很可能他就是下一个倒霉蛋。

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皇上喜欢借题发挥,但是怎么发挥,挥出去的刀最终又砍着了谁,那全看站在他身边的人的造化了。

崇祯清完嗓子,却站了起来往旁边的密室走去。那是崇祯的御用卫生间,崇祯已经足足两个时辰没有方便了,肾功能那是相当了得,此时再不方便一下那可真是神不是人了。但崇祯毕竟肉体凡胎,他也不想硬憋着,他是想方便完了,为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卸下包袱。不过崇祯的御用卫生间隔音效果不太好,隐隐约约传出了龙尿撞击在木桶上的叮叮咚咚声,声音急促,带着一泻千里的快意和自负,甚至还带着些许杀意,让在座的众官员们忍不住为黄道周担心。他们纷纷看向黄道周,黄道周依旧坐得跟雕塑一样,一动不动。有官员突然小声嘀咕:黄老有两个时辰没有小解了,他怎么这么能忍?另有官员感叹:从古到今,哪一个大儒不是忍出来的?

崇祯一脸轻松地出来了,他坐回到龙椅上,感觉就一个字——爽!

这是方便之后所带来的“爽”。

这是百官慑服鸦雀无声所带来的“爽”。

百官们低下了头,但有一个人的头依然高昂着,而且已经昂了两个时辰。

这个人就是黄道周。

崇祯瞄他一眼,黄道周却是连看都不看他。

大儒就是大儒,在精神气质层面上竟然盖过了皇权。这让崇祯开始不爽——他奶奶的,我才爽了多长时间啊,你黄道周就让我变得不爽。可恶!可恨!

崇祯开始点名了:黄道周啊。

黄道周站了出来:臣在。

崇祯:这满朝文武、庙堂内外都说你是大儒,我是真羡慕你啊。我呢,虽说是个君父,可念的书没有你多,所以有些事还要向你请教。就比如说天理人欲这事,我就老搞不明白。黄大儒,你说说看,究竟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

黄道周头依旧高昂:无所为为之,叫天理;有所为为之,叫人欲。天理人欲是互不相容的,多一分人欲就损一分天理。

崇祯鼓掌:说得好!不愧是儒学大家。说得好啊……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既然把天理人欲搞得这么明白,为什么还干出尽人欲损天理的事呢?你上的三封奏疏不早不晚,刚好在你没有入选内阁而杨嗣昌却进了内阁之际。在这些奏疏里,你可是说了杨嗣昌大大的不是啊!黄大儒,这该不是无所为之举吧?

黄道周万万没想到崇祯会将他的奏疏与没有入选内阁之事联系起来。事实上增选内阁成员的事年年有,黄道周虽然是大儒,却不是阁员,便常常有好事者将他纳进增补名单,上呈皇上,但每一次崇祯在过目名单的时候都会不动声色地将黄道周“过”掉。也许崇祯觉得黄道周只尚清谈之学,不可大用;也许只是认为他性格怪戾,缺乏团队精神。反正崇祯Pass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久而久之,黄道周也明白这一点,对成为阁员之事也就看淡了许多。

人啊,都是有命的。而命与运是如影随形。

一个人的命在运上时,就要承受好运和厄运两种结果。黄道周已经承担了N次厄运,他N次都没有行动,那为什么在N+1次要采取行动呢?而且这行动在黄道周看来是如此龌龊与卑鄙?!黄道周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联想。

但崇祯却觉得:在N+1次采取行动简直是太他奶奶的正常了,这是人欲自然发展到临界点时的一个突然爆发,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肯定要爆发的。黄道周不断地以天理压抑自己,只能使其在爆发时显得更加疯狂。而现在,黄道周的疯狂时刻已经到来。关于这一点,崇祯自信看得很明白。

黄道周为自己辩护,他说天理人欲的差别在于义利之分,凡是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这就是人欲;而以天下国家为念,事事都在天下国家上做,则是天理,他连上三疏,为的就是巩固和端正国家的纲常礼教,完全是天理啊,绝没有半点私心杂念。

崇祯笑了,笑得很冷:没有半点私心杂念?那你为什么不早上疏而在阁员名单公布后才上疏呢?

黄道周:本来想早点上的,可五月份我的同乡御史林兰友、科臣何楷上疏反对杨嗣昌和议,我怕那时候上,会有勾结串联的嫌疑,所以就没有及时上,而是拖到了现在。

崇祯:是这样?看来还是有私心杂念,要避嫌。可你现在上,就没嫌疑了吗?你不上则已,一上就是三疏,是疏疏要致人死地啊!你一个大儒,写那么多文字,不累得慌?

黄道周:臣为巩固和端正国家的纲常礼教,不怕累。

一看黄道周还敢顶嘴,崇祯火了:我看你真是不怕累!你一砍三还不够,还恨不得用软刀子把我也砍喽!你简直是大逆不道啊你,还口口声声纲常礼教,我问你,你说我夺情任用杨嗣昌和陈新甲,无非是说我乱了纲常礼教,那么,我是不配做大明的君父啦?你黄道周时时刻刻守住天理,你才是天子,才是大明的君父!来来来,你到这上面来,这龙座,你来做!

崇祯说到这里,竟下来拉黄道周上去。黄道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死活不肯上去。但崇祯三十来岁,又在气头上,三拉两拉也就将黄道周拉到了龙座前,崇祯用力往下摁黄道周,想让他坐下来。黄道周是拼着老命不肯坐,双手死死地抵住龙座扶手,脸涨得那叫一个通红。满朝文武哪里看过这等场景,一个个全都跪倒在地:

皇上,不可啊,皇上!

崇祯见大家有反应了,便趁势问道:那你们说说看,是我做错了呢?还是黄道周做错了?

是……是黄道周做错了。

声音七嘴八舌,显得很没底气。崇祯听了很不满意:什么?说响一点,没听清。

众官员只得齐声喊道:是黄道周做错了!

我没错!

谁也没想到黄道周会在此时来这么一声。

声音很响,像晴天霹雳,把众官员都炸懵了。

把崇祯也炸懵了。

崇祯突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如果说刚才的举动还有恶作剧成分在的话,那么从此刻开始,崇祯要致黄道周于死地了。

儒教本来是辅助皇权,可现在黄道周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那就是挑战皇权。

任何一种宗教都不能挑战皇权。

儒教也不行。

所以黄道周必须死!

崇祯更用力地把黄道周往下摁,希望他的屁股能碰到龙椅。

只要黄道周敢坐龙椅,那他必死无疑。因为从古到今,除了皇帝,只有贰臣或谋逆者才会去坐这个位置。而崇祯的目的,就是要让黄道周成为这样的人。哪怕是被迫的,但只要坐了,就是一个贰臣。到时候黄道周将百口莫辩,因为没有人知道他黄道周的心里是存着天理还是人欲!

这是崇祯的逻辑,一个帝王的逻辑。

黄道周终于坐下去了,而且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因为崇祯的力气太大了,他的双手死死地压着黄道周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黄道周坐得很稳,这个固执的大儒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稳稳地坐着,但是在满朝文武的眼里,黄道周好像坐得很心安理得,隐隐地有大气象在。

说不出话来。

一群人说不出话。

一个王朝说不出话来。

崇祯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为什么会这么静呢?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到,他原以为,这些心眼活络的官员们会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将黄道周揍成肉酱。

但是没有,这一群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崇祯好生尴尬,好生馗尬啊。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突然自由发挥的戏子,一不留神将戏演high了,他期待满场喝彩,期待台上台下可以默契地互动,可一切都在冷眼旁观,没有人给他一个肯定的眼色。他崇祯只能作兴致勃勃状继续把戏演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有时候就是无人喝彩。

而人生所谓的意义就是在无人喝彩的时候继续把戏演下去。不演下去,戏肯定砸了,继续演下去,说不定还能等到喝彩的那一刻。

人生就是这样,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喝彩玩命演出,也许等到寿终正寝时喝彩声还是没有响起,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这是人生的悲壮,也是人生的荣光。

崇祯缓缓地走下台,将黄道周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那里,留在那髙处不胜寒的龙椅上,双手抱拳,朗声说道:黄大儒没做错,那便是我崇祯做错了,请大儒受我一拜……

崇祯说完竟要作势下跪,这时候满朝文武就像炸了锅一样,冲上来抱住崇祯,阻止这个皇上继续做出荒唐的举动。另有一些人指责黄道周,说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简直是大逆不道,叫他立刻滚下来。他们不再叫黄道周为“黄老”而是叫“黄贼”,以表明自己的立场。

但黄道周依然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黄贼”是疯了还是真的想做“国贼”,怎么可以赖在那上面不下来呢?皇上是真戏假做,难不成你黄道周要假戏真做?

最尴尬的当然要数崇祯了。他真戏假做把自己的位子给腾出来了,结果这个坐自己位子的人却没有知趣地站起来还他崇祯的位子。站在大堂上的崇祯成了一个没有位子的皇上。而百官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位子。他们归位了。崇祯第一次体验了失去位子的恐慌感。

黄道周流泪了。他的眼角流出了两行苍老的浊泪:

大明的天理乱了,大明的人欲在我皇心头横行。我为大明哭,我为大明悲啊……

放肆!你个黄道周,自己人欲横行还倒打一耙。你难道真的不想活了吗?

崇祯声色俱厉。但是他发现自己说得越是响亮心里就越是空虚:我真的人欲在心头横行吗?我可是时时处处为大明呕心沥血啊!

黄道周:人欲在我皇心头横行,断然没有我黄道周活下去的道理。这龙座就是个祭坛啊,那么是谁把我送上祭坛的呢?是皇上你啊。其实皇上此举大可不必,皇上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让我黄道周死于大逆不道的罪名,说来说去,还是人欲在我皇心头作怪。我黄道周死不足惜,只是玷污了皇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的清誉啊!

崇祯恼羞成怒:千秋万代之后,谁还记得此时此刻的场景?

黄道周微笑:皇上要是这样认为的话,那微臣就无话可说了。

崇祯:我杀了你,千秋万代之后,历史将不会记得这一笔。

黄道周:正史可能没有,野史就难说了。

是吗?

那当然。

来人,将黄道周绑了,直接推出午门斩首。

崇祯话音未落,百官们就嗡嗡成一片,大致意思是黄道周好歹是一大儒,不能轻易言杀,否则舆论难平。再说黄道周坐龙椅,那也是皇上你逼他坐的呀,他是坐也死不坐也死。坐了,大逆不道死,不坐,抗旨死。这样的死法,还真是冤死。皇上啊,黄道周说得没错,千秋万代之后,世人会非议皇上,皇上兢兢业业、励精图治的清誉会就此毁于一旦啊……

崇祯疑惑了。这百官他奶奶的怎么像墙头草啊,刚才还一口一个“黄贼”,恨不得要除之而后快,现在怎么……崇祯冷冷地看向百官,突然从他们畏惧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他们这是怕我从此以后复制这种死法啊——冤死法。看谁不顺眼拉过来往龙座上摁,则此人必死无疑——说到底,他们还是在为自己考虑啊。

人欲啊人欲,大明人人心头有人欲。

崇祯心里一阵悲凉:想不到我堂堂大明天子,竟然杀不了一个儒生。

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大明的江山也许很快就不属于朱家了。

崇祯一下子兴致索然。他无力地摆一摆手,表示散会了。

百官们静悄悄地散去,整个殿堂只剩下黄道周和崇祯。黄道周带着一脸“为大明哭为大明悲”的神情从龙座上走下来,长跪在崇祯面前:皇上,大明现在急需以天理治人心啊……

崇祯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快步走回龙座前坐下。他突然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只有坐在龙座上才有的安全感。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对自己发誓,这样的玩笑以后绝不能再开了。

龙座沉重。龙座就是江山社稷。有谁会拿江山社稷来开玩笑呢?黄道周依旧长跪在殿堂里,头都没抬一下,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崇祯盯着这个曾经短暂地坐过他位子的人,觉得他无论如何不能在京城里再呆下去了。崇祯可以为了自己千秋万代后的清誉不杀他,但是绝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京城里成为一个话题的标志性人物。也许一向清髙的黄道周不会再向他人提起坐在龙座上的感受,但日后肯定有人会向他充满好奇地探究这一切,并由此窥视一个帝王的隐秘心理。

这是崇祯绝不能容许的。绝不能。

很快地,黄道周被连降六级外放,与此同时,弹劾杨嗣昌和议主张的工科都给事中何楷以及其他一些有所非议的官员都被一一降职。一时间,朝廷内再也没人敢对杨嗣昌和议说“不”。

但是杨嗣昌心里却叫苦不迭。他追在皇上后面想要一个“准”字,准他和议的“准”字,但崇祯始终不给。

崇祯不说和,也不说战,一副模棱两可的样子。那意思是你杨嗣昌自己拿主意,别老跟着我。

但杨嗣昌敢拿主意吗?皇上心头阴晴不定,自己都还没主意呢。在此情境下,谁敢替他拿主意?

可要说皇上没主意,他处罚黄道周明显是要给反对和议的人一个下马威。按此推论,皇上应该是同意和议的,可为什么不言明态度呢……杨嗣昌突然明白了:说到底皇上还是怕承担和议的罪名啊。万一皇太极开出太离谱的条件,而大明又只能屈辱地答应,那皇上的脸面到时候就没地方放了。皇上是想要杨嗣昌悄悄地和议,圣旨地不要。成了,一切好说,万一事败,杨嗣昌就只能被迫上祭坛,成为和议卖国的牺牲品。

一切的一切都已是刀锋隐隐。杨嗣昌缩回了蠢蠢欲动的头颅,因为他不想做祭坛上的刀下之鬼。和议成了一桩再也无人提起的往事,屯兵大青山的皇太极被全然忘却。大明迎来了短暂的安宁时光。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六节 皇太极愤怒了

皇太极终于愤怒了。

他以诚心等待与明朝媾和,明朝最终却没了下文,完全蔑视他的存在,怎能不令他愤怒?

这是一个人被猴耍的愤怒,何况他皇太极还不是个普通人。

崇祯十一年九月,皇太极联络蒙古,兵分两路,从墙子岭、青山口处突破长城要塞,大举进犯明朝。

十月初二,京城戒严。自从崇祯登基以来,京城已经不止一次戒严,而每一次戒严都是因为皇太极来了。

而这一次,形势更加急迫。

因为皇太极倾巢出动。

因为皇太极联络蒙古倾巢出动。

因为皇太极带着愤怒联络蒙古倾巢出动。

皇太极这是要致大明于死地啊。大明,曾经有一个媾和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那就别怪我皇太极出手太狠!

皇太极发怒,崇祯当然不敢小觑。他下令让辽东前锋总兵祖大寿回 防,同时命令卢象升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但不巧的是,在这关键时刻,卢象升的父亲去世了,卢象升坚决要求在家守孝,崇祯不许,坚决地夺情任用,卢象升无奈,披麻戴孝脚穿草鞋地来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和委屈。崇祯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让多少朝廷要员失去了送终尽孝的机会,也难怪黄道周会反对他。可崇祯自己就没有伤心和委屈吗?他是比谁都伤心和委屈,国难当头,如果人人都顾着自己的小家,那大明这个大家还要不要?崇祯这也是没办法,做一个末世光景的皇帝,难啊。

多少骂名和误解,总是需要有人来背。

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世事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清军已经逼近通州了。大明退无可退。

卢象升组织了敢死队,准备夜半时分分四路偷袭敌营。但是驻军总监高起潜笑了。他笑得很响,就像是地球人听火星人讲了一段笑话一样:我以前只听说过雪夜下蔡州的故事,可从来没听说过月夜奔袭。月光皎洁适合私奔不适合偷袭。再说出奇兵宜少不宜多,四路齐发那不是偷袭那是抄家啊。

高起潜说完这话走了,根本没把卢象升放在眼里。

高起潜是属于太监系统的,对各驻军有监管义务,但驻军对他却无法制约,哪怕是总督卢象升也不行。卢象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髙起潜远去而无可奈何。

但是偷袭卢象升是一定要搞的。月光皎洁适合私奔同样适合偷袭。因为它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偷偷摸摸地进行,敲锣打鼓的不要。

卢象升出发了,带着三路人马。他只能带三路,因为还有一路在高起潜手里。

高起潜没有出发,而且把夜袭指挥官总兵陈国威调走了。

结果偷袭失败,还丢了十多个州县,卢象升灰溜溜地带着三路人马又回来了。

高起潜又笑了,他这次笑得很自信:月光皎洁果然不适合偷袭。卢象升却是一肚子的委屈,他向崇祯报告说本来可以大功告成,可就因为髙起潜自作主张调走一路人马,导致行动功败垂成。

崇祯听了那叫一个生气,这卢象升是我顶着舆论压力夺情任用的,结果一上来就打败仗,你高起潜怎么可以这样拆我的台呢?反了你了他奶奶的!但是髙起潜却给崇祯另外一个解释:正因为他认识到月光皎洁不适合偷袭的道理,所以才临时决定让总兵陈国威调走一路人马,以保存革命火种。至于卢象升所说完全是在给他自己找替罪羊,皇上你可要明察啊……

崇祯糊涂了。

一般来说,当有人对崇祯一脸恳切地说“皇上你可要明察啊”,崇祯都会傻半天。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可以明察,因为历史的真相早已留在了月光皎洁处,一切的一切都无法复原,更无法再现。

所以,所谓的“明察”说到底也就成了崇祯的心理活动,是崇祯作出非此即彼判断的一个心路历程。

但这一回,崇祯不想非此即彼。大敌当前,不能自残手脚,这是一;卢象升位高权重,又居京师要地,如果完全放权给他,万一生变,后果不堪设想,这是二。所以崇祯觉得,卢、高二人,都是国家的栋梁,闹一点摩擦,那也是军队内部矛盾,还望以后精诚团结,共同御敌,至于眼下嘛,考虑到二人性格问题,可以分兵待敌。崇祯决定:宣大山西的三万军队归卢象升指挥,驻昌平;关宁人卫军队四万归髙起潜指挥,驻通州。

卢象升的心凉了。

这就是“明察”的结果。皇上还是不放心他啊,不放心他。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皇上自有皇上的考虑,所谓“圣心难测”,是说皇上的心眼多。但皇上的心眼多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卢象升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正在失去意义,一个王朝的防线,正在节节败退。而这一切,皇上都不以为意。

但卢象升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皇上深以为意的,竟是他的心思!

卢象升失落、迷茫的心思!

崇祯从这心思里看出了卢象升的心胸狭窄、意气用事和患得患失!这让他很不爽:你卢象升无非是让我重办髙起潜,怎么,我没遂你心愿你就破罐子破摔了?分兵待敌有什么不好?如果把兵力集中一处,那才叫危险,清兵从别处进攻京城怎么办?到时候你卢象升是防不胜防啊……你怎么不为我崇祯想想?怎么就没有团队精神?他髙起潜虽然是太监,可太监也是人啊,要给太监人的温暖嘛!

白让我对你夺情了一回。

崇祯自怨自艾,终日长吁短叹。

内阁首辅刘宇亮站出来了。

他总是在崇祯自怨自艾的时候站出来为他说些宽心话。这也是他能做到首辅这个位置的一个重要原因。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刘宇亮这方面的学问和文章那叫一个了得。

这一回刘宇亮对崇祯说,皇上啊,你这样终日长吁短叹,我看了心如刀割。皇上千万保重龙体啊。

没想到崇祯长吁短叹得更厉害了:唉,国家没有人才,京城眼看不保,我保重龙体有个屁用!

刘宇亮响亮地拍了拍瘦弱的胸脯:刘某不才,愿为皇上出京督察京城!

崇祯听了,先是不响,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一样:在国家如此危难的时刻,有心杀敌比什么都重要,这卢象升就是心气儿泄了,杀不了敌了。行!你就代替他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吧,卢象升先回 家待着,等退敌之后我再处罚他!

刘宇亮瞪大眼睛看崇祯,像是没听明白他说什么。唉,同样是人,对一句话的理解差别咋这么大呢?刘宇亮觉得自己说得很明白啊,他说“为皇上出京督察京城”的意思是去当个侦察兵,最多是个侦察连连长,在有足够的安全保卫措施下出城兜个风,顺带摸点敌情就回来。可崇祯却以为刘宇亮要带兵杀敌。所谓“督察京城”,当是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的委婉说法——学问和文章都做得溜溜的首辅刘宇亮绝不可能主动开口要兵权啊……

刘宇亮急了:皇上,万万不可啊……

崇祯怀疑地看他一眼:不可什么?

刘宇亮:卢象升不可弃啊,他是皇上你夺情起用的,刚打了一仗就弃而不用,恐怕有损皇上的清誉啊……

崇祯悲凉地:清誉?这些年,我的清誉被损得还少吗?国家多事,事事要用人,可往往所用非人,难道是我的过错?这大明本来就没什么人才,你叫我怎么办?事情这么多,仗还要接着打,我看还是你顶上吧。你是内阁首辅,为国分忧也是你分内之事!

刘宇亮又响亮地拍了拍瘦弱的胸脯:为国分忧我当然责无旁贷,但我刘某不是专业军人,这拱卫京城的重担压在我身上,压死我刘某人事小,守不住京城事大啊……但卢象升不一样,他戎马多年,剿匪又功绩卓著,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非他莫属。我呢,可以配合他做些敌情侦察、鼓舞士气的工作。不知道皇上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崇祯一声冷笑:我当然明白,我太明白了,你们都是些什么人?我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推着摆布着走到今天的啊,但是今天,我告诉你们,你们都得听我的,明白吗?你,刘宇亮,总督天下援兵保卫京城,卢象升先回家待着!

刘宇亮都快哭出来了:皇上,这总督我当不了啊,我真是一点都不懂军事啊,我连马都不敢骑,要误事的,皇上,要出大乱子的!三思啊皇上!

你不敢当这个总督我碎尸万段你!……别拦我,今天谁拦我我跟谁急!

崇祯咆哮着,为了表达他心中的愤怒,他猛地一拳击在案几上,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崇祯的手背出血了……

杨嗣昌在刘宇亮的苦苦哀求下来面见崇祯。

他知道这两天皇上心很乱,但没想到会乱到这个地步——竟然弃卢象升不用而用刘宇亮。这是在找死!刘宇亮是什么人,一个事事处处投皇上所好的人,但在军事方面,连纸上谈兵都不会,由他当总督,大明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呢?

但杨嗣昌又害怕去见皇上。因为自从皇太极发兵以来,皇上就用冷冷的眼光看他,就像是他把清兵引来一样。杨嗣昌真是有苦说不出,如果早点和议的话,皇太极也不会轻易动兵,可皇上却迟迟不给人家答复,把人晾在半空中不管了,也难怪皇太极恼羞成怒——这和议可是皇上先提出来的啊,人家同意了你却不理他,你把人当猴耍啊?

不过崇祯却认为杨嗣昌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和议挡不住清兵进攻的脚步的话,那就该早做打算扩军备战,结果倒好,和议谈了一半虎头蛇尾不谈了,清兵打到家门口来,一个堂堂的兵部尚书却什么都没准备好,要不是我崇祯运筹帷幄,恐怕这紫禁城即将不保!苍天哪,为什么我夺情任用的人一一让我失望呢?难道大明真的没有人才吗?崇祯真是痛彻心扉。

两个持不同政见者站到了一起。杨嗣昌苦口婆心地劝说崇祯不要临阵易将,卢象升即便有错,但就目前而言,仍是总督一职的最佳人选。而刘宇亮是个文官,让他去带兵打仗,那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崇祯的脸一下子青了:你说我赶鸭子上架?

卑职不敢。

崇祯自嘲:你说得没错,我是在赶鸭子上架,我一直在赶鸭子上架!大明虽大,却找不出可用之才,不赶鸭子上架,行吗?

但皇上,这一次不行。

为什么?

我大明这一次不能有半点闪失啊,皇上。清兵都打到家门口了,万一……

清兵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也知道啊?我以为你这个兵部尚书只知道和议不知道打仗呢?

杨嗣昌呆住了。他没想到皇上会如此看他,真是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和又不能,打也不行,皇上心里窝着火这都可以理解,但不能把气都撒在他杨嗣昌头上。这个兵部尚书,不是他杨某人哭着喊着要当的,而是皇上哭着喊着要他当的,现如今,时过境迁,皇上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

那就让一切归零,让皇上重新选择吧。

江山是朱家的,朱家皇帝有权选择自己的看门人。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如果皇上认为我这个兵部尚书不称职,卑职愿意挂冠而去……

崇祯冷笑:挂冠而去……你走得了吗?现在京城被清兵团团围困,你忍心弃我而去?弃大明而去?!真的以为这江山是我朱家的,不是天下苍生的,更不是你杨嗣昌的?!你还配是大明子民,还配是杨鹤的儿子吗?

崇祯的诛心之术是无师自通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一下子说得杨嗣昌是归心全无。这两个持不同政见者终于深刻地认识到,国难当头,他们谁都别想逃。必须留下来捆在一起共渡难关。不管彼此之间有多少的矛盾和不和,大明毕竟都是他们最后的归宿。崇祯后来也本着谦虚谨慎的态度,让卢象升继续留任,戴罪立功。

毕竟,这是一个王朝最后一道防线了,好歹要有点专业精神。即便城破,那也得是悲壮之破,得让清兵付出沉重的代价,否则就对不起大明朝两百多年的波澜壮阔。

这看上去像是一个王朝的壮美时刻,尽管崇祯是那么不情愿它的不请自来。但是这一次,它会来吗?真的会来吗?

无人知晓。

卢象升死了,死在巨鹿前线。

死在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下。

由于兵分两处,粮饷缺乏,卢象升曾经写亲笔信给高起潜,希望他派兵增援。但是高起潜却带领部队远离了他。卢象升手下只有五千兵,五千饿肚子的兵,五千缺少弹药的兵,卢象升的悲剧性命运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终于倒下,死的时候身中四箭又挨了三刀,死的时候年仅39岁。

卢象升一死,京城失去了一个有力的守护者。王朝的壮美时刻似乎迫在眉睫了,好在崇祯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为自己留了一手底牌,洪承畴、孙传庭带领部队及时赶到,这两个人,一个被任命为蓟辽总督,一个被任命为保定总督,等于是守住了京城的前后大门,与此同时,祖大寿也从青州赶来,一时间,京城、山东、河北云集了明朝的精锐部队,大清国对明朝下底传中的路线被堵死,一个王朝的危机被解除了。

但是这场持续时间长达半年之久的战争却让崇祯震惊不已:清兵深入大明腹地两千里,破城七十余座,包括顺天府、保定府、济南府等在内一一沦陷,而大明虽然集中了精锐部队,却始终没有打过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和以往一样,清兵与其说是被赶出大明的,不如说是主动撤出大明的。

在给大明沉重打击之后撤出大明的。

在给大明严厉聱告之后撤出大明的。

大清崛起了。

大明衰落了。

崇祯心寒了,真的心寒了。这是一个王朝的气数啊,难道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为了挽救一个王朝的气数,崇祯下令:洪承畴、孙传庭别回陕西了,继续带领陕西精锐之师留在蓟辽边境和保定地区,以保京城平安。

洪承畴没说什么,孙传庭不干了。

一直以来,孙传庭以边才闻名于世。他和洪承畴联手,基本上肃清了陕西的农民军,使得崇祯打心眼里认为,陕西应该可以放一放了。但是孙传庭认为基本肃清并不等于完全肃清,李自成和他的十八骑随时可能东山再起。

宜将剩勇追穷寇,这时候的陕西,不应是大明的真空地带。留在蓟辽边境和保定地区的陕西精锐之师,应火速班师。同时孙传庭认为,把陕西的子弟兵扔到蓟辽边境会让他们有充军之感,而他们的妻儿老小都还在陕西,时日一久,难免不发生逃亡现象,真到那时,只怕后患无穷。

孙传庭把这些意思跟杨嗣昌说了,希望杨能以兵部尚书的名义向皇上建议一下,让陕兵守陕西,但杨嗣昌却觉得孙传庭太幼稚,满脑子的陕西啊陕西……现在清兵刚撤,皇上惊魂未定,正是需要大家伙儿给他壮胆的时候,你倒好,要拉起队伍回老家。如果天下的勤王军都向你杨嗣昌学习杀回老家去,那谁来保卫皇上,皇上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幼稚。可笑。荒唐。一点都没有大局观念。

当然了,杨嗣昌也不是昏庸之辈,他是一个有着清醒头脑的兵部尚书。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别说陕西还有李自成这个火种在,即便没有李自成,陕西也会日久生乱。太穷了。太难了。太边远了。历朝历代,多少次农民起义都是在这里开始的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顾此失彼啊,兵就那么点兵,保陕西还是保京城,两者只能任选其一。

饮鸩止渴。什么叫饮鸩止渴,这就叫饮鸩止渴!杨嗣昌心头的悲凉无人能懂。当曾经的和议成了过眼云烟之时,兵部尚书杨嗣昌只能且战且退,见招拆招了。

这是一个人的时代。皇太极的时代。他带着漠北的猎猎朔风,对大明朝进行了一次深度调戏,他获悉了这个王朝的敏感点,更探得了其中的死穴。他是注定会再次回来,到那时,大明朝承受的将不再是性骚扰式的调戏,而是毁灭式打击!

所以,陕兵不可回,不可回啊。

但是,这只是杨嗣昌一个人的领悟或者说体会,这是杨式大局观。孙传庭依旧心念陕西。这是一个傻得可爱、土得可爱也犟得可爱的边才,当崇祯以圣旨的形式命令孙传庭即刻赴任保定总督时,孙传庭以他自己的方式抗旨了——孙说他耳聋一个半月了,无法赴任。崇祯当然不相信孙传庭的耳聋说,他向杨嗣昌要说法,杨嗣昌为了大明的大局,毅然举报孙传庭耳聋是假,想回陕西是真。

应该说杨嗣昌说这话的目的倒不是故意打击报复孙传庭,他还不是那样的小人,杨嗣昌只想依靠皇上的力量阻止孙传庭回陕,但是杨嗣昌想错了。真的想错了。他不知道皇上生气起来是那样恨之入骨。

是那样没有大局观。

崇祯没有让孙传庭回陕西,也没有让他留在保定,而是把他投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两年。

这是崇祯才有的帝王式思维,虽然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但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崇祯生气起来他奶奶的连袁崇焕都敢碎尸万段,收拾一个小小的陕西地方官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杨嗣昌惊骇得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也许是自己做错了,也许是皇上做错了,或者他们两人都做错了。总之,崇祯十一年的大明真是邪了门,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一切都是覆水难收。杨嗣昌晕晕乎乎昏昏沉沉,觉得眼前的大明朝不出事则已,一出事肯定是大事。

万劫不复的大事。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七节 有利用价值才有存在价值

孙传庭开始他在北京的牢狱生活之时,李自成和张献忠愉快地举行了谷城峰会。

这两个在江湖上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人物就今后农民军的发展与明朝时局的新动向等亟待解决的问题广泛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农民运动大有可为,造反者的明天会更好。革命形势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低潮之后正在迎来天王老子也挡不住的髙潮。必须抓住机遇,分头发展,趁着清兵进攻大明之际,快速地做强做大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实力是第一位的。

实力者生存。

但很多时候,实力不是坐等出来的,而是像滚雪球一样滚出来的,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张献忠决定,不再坐等,先反了他奶奶的再说。于是谷城一夜之间变了颜色,知县阮之钿自杀成仁,以死谢国。张献忠贴出告示,为他的再次造反给出理由:自己之叛,总理使然。说是一年以来,总理熊文灿三天两头向他索贿,使他活得毫无生趣,毫无人的尊严。与其屈辱地活,不如有尊严地死。张献忠还公布了索贿官员一览表,对各索贿官员的姓名、索贿金额、索贿时间一一加以公布。

大明朝的一大丑闻就这样被一个已经受抚的农民军头领给捅了出来。

熊文灿觉得张献忠做人真是无耻之极。谁索贿了,谁敢到你张献忠头上去索贿?你拥兵自重,我防你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向你收取保护费?至于你偶尔给我送点礼,我也不能不收不敢不收,因为这是面子问题,是相安无事的一种象征,怎么就成了我索贿的证据呢?

但是人世间的事情,事实是一回事,看法是另一回事。

事实是熊文灿收张献忠钱财了,而看法呢?那就不好说了。

什么样的立场和视角决定了有什么样的看法。

崇祯对熊文灿的看法只有一个:腐败分子。危害程度极大的腐败分子。

什么钱不好拿要去拿张献忠的钱,你这是找死啊!我们现在花钱买平安都求之不得,你倒好,与虎谋食。这北方刚刚安定下来南方就给我出事,你这不是要我日夜操劳吗?杨嗣昌也是有眼无珠,竟然给我举荐了个腐败分子守湖广。这样的人万一和张献忠同流合污,那我大明还有宁日吗?

崇祯下令,逮捕熊文灿,有什么话到牢里说。同时杨嗣昌代熊文灿督师,火速前往湖广。

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杨嗣昌举荐的人出了问题,那只好委屈你跑一趟把问题给我解决了。

这才叫公平。

这才叫正义。

这才叫问责。

杨嗣昌果然是杨嗣昌。在张献忠率部一路势如破竹之时,他出手了。杨嗣昌重用总兵左良玉,同时协调各路人马,一举取得玛瑙山大捷。这一仗,左良玉所部活捉了张献忠的大小老婆和军师潘独鳌,张献忠三千多精锐部队被歼灭,三百多人投降。

张献忠落荒而逃。左良玉一路追赶。

第一次,张献忠对杨嗣昌刮目相看。熊文灿在的时候他屁事没有,怎么杨嗣昌一来他就得疲于奔命呢?唉,大明毕竟还是有人才的。

左良玉是人才。杨嗣昌更是人才。杨嗣昌运筹帷幄,左良玉出手狠辣,这两个人才叠加在一起,湖广农民运动就不可能蓬勃发展。

必须砍断杨嗣昌、左良玉的人才链。必须让他们互相猜忌、离心离德,只有这样,张献忠才能逃往生天。

工于心计的张献忠也出手了。

在落荒而逃的途中。

他派了亲信马元利携重金去拜见左良玉,跟左良玉说了这样的意思:左将军,你这样赶尽杀绝,难道就没有考虑后果吗?

左良玉糊涂了:我考虑后果,你有没搞错?我只有把你们赶尽杀绝,才能立下赫赫战功啊!

马元利笑了:怕只怕你赶尽杀绝之日,你自己的死期也不远了。

左良玉警惕性很髙:我告你啊,别离间我。我不上这当。

马元利:左将军难道真的不明白吗?你平时跟熊文灿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在湖广,那就是土皇帝啊!现在熊文灿进去了,因为什么,索贿啊,可左将军你就没有索贿吗?你从我们这里拿了多少钱财,我们清楚,牢里的熊文灿也清楚。凭什么他进去了你没进去。你能说熊文灿就没有一点想法?再有,左将军手下的兵是狠,对我们狠,平时对老百姓也狠啊,所有这一切朝廷知道了,会对左将军有什么看法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说句实在话,现在在杨嗣昌眼里,你的利用价值就是剿杀张献忠,将他赶尽杀绝。什么时候赶尽杀绝了,你的利用价值也就完了。朝廷也该秋后算账了。怕只怕到那时,左将军的下场比熊文灿更惨啊……

马元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左良玉赶了出来。左良玉不喜欢被敌手描述他的悲惨命运,但是马元利带来的重金他留下了。

他喜欢金子,喜欢一切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喜欢悲惨命运。

不管马元利说得有没有道理,但有一句话左良玉听了还是感同身受——在杨嗣昌眼里,左良玉的利用价值就是剿杀张献忠,将他赶尽杀绝。什么时候赶尽杀绝了,利用价值也就完了。

是这么回事,的确是这么回事。在这个世界上,有利用价值的人才有存在价值。利用价值越长久,存在价值也就越长久。熊文灿为什么进去了,就因为他的利用价值没了嘛。那么什么是他的利用价值呢,把张献忠稳住,温暖地稳住,不给朝廷和皇上添乱,这就是熊文灿的利用价值。现在张献忠重新起兵,还把造反的原因归结到他熊文灿身上,那就对不起了,熊文灿你就要走路了。

他左良玉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真理是简单的,但真理是普遍适用的。

左良玉称病了。他在竹山一带按兵不动,说是自己不便行军。与此同时,张献忠倦鸟归林,在另一座山头重整旗鼓,静悄悄地发展自己。

但其实,左良玉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称病,马元利的话只起了一半作用,另外一半作用是杨嗣昌起的。

原来杨嗣昌不会做人,真是不会做人啊。

在玛瑙山战役打响之前,杨嗣昌亲切接见了左良玉,表示要向皇上请旨,保荐他为平“贼”将军。左良玉心里那叫一个激动,连连向杨嗣昌保证一定精忠报国死而后已。但是两天以后,杨嗣昌向崇祯请旨保荐为平“贼”将军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陕西将领贺人龙。不是杨嗣昌太狡猾,而是左良玉太飞扬跋扈,平时又劣迹多多,难以控制,杨嗣昌临时改了主意。崇祯充分尊重杨嗣昌的意见,任命贺人龙为平“贼”将军,可圣旨都下到军营了,杨嗣昌又改主意了。他觉得贺人龙无论是兵力还是战绩都无法和左良玉,这样的一个平“贼”将军平不了“贼”不说,弄得不好还被左良玉给灭了——内讧是极有可能的,这是一个实力说话的时代。到时候别说贺人龙要被灭,弄得不好我杨嗣昌也要被灭。杨嗣昌又紧急请旨,希望皇上还是任命左良玉为平“贼”将军,贺人龙为总兵。这一下三个男人同时恼了:崇祯、左良玉以及贺人龙。做事做人不能做成这样子啊,拜托你谋定而后动行不行?崇祯在鼻子里哼出一股气流之后就对杨嗣昌的请旨不理不睬了,而左良玉和贺人龙也同时对杨嗣昌如此行事表示不敢苟同。特别是左良玉,心里那个失望——你杨嗣昌颠三倒四的干什么嘛?把我一个平“贼”将军给颠没了,既然这么不痛快让我平“贼”,那我不平可以了吧。

就这么着,左良玉“病”了。左良玉一病,杨嗣昌比自己生病还难受。平不了“贼”,左良玉要被问责,他杨嗣昌更要被问责。杨嗣昌给左良玉写去一封封热情洋溢的慰问信,希望他的病能早日好,当然如果能带病作战的话,他一定奏明圣上为他请功。

左良玉回信说,病得很重,一时半会好不了了,希望杨嗣昌考虑启用贺人龙去平“贼”。

杨嗣昌的心凉了。

心病啊,果然是心病。这个左良玉,功名心也未免太重了吧。当然杨嗣昌还不能冲他发火,本来就号称是“病人”,再骂他一通,说不定就“一病不起”了。杨嗣昌只能继续写信,而接下来的信还不能绕圈子,必须直奔主题。

心病还需心药医。从不说谎的杨嗣昌第一次说了谎。他写信解释说由贺人龙代替他出任平“贼”将军是兵部的意思,他杨嗣昌是不同意的,还上疏明确反对,只是因为兵部坚持己见,所以才造成今天这种局面。

左良玉回信了,他是行伍出身,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左良玉说贺人龙曾经亲口告诉他,说杨大人有意让他代替左良玉为平“贼”将军,只是玛瑙山大捷后才说没他贺人龙的份了,现在贺人龙心里还一直窝火着呢!

杨嗣昌的脸唰地红了。他没想到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而圆谎是比说谎更高超的技术。

眼下,他还掌握不了这门技术。

因为要左良玉相信他所说的话,就要贺人龙去证明他杨嗣昌没向他讲过类似的话。但贺人龙会去证明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就按会的路子走吧,一个新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如果杨嗣昌没向贺人龙讲过类似的话,那贺人龙向左良玉所说的一切就是谎话——贺人龙为什么要说谎呢?

杨嗣昌的头都大了。圆谎是比说谎更高超的技术。这话真是一点没错啊。

杨嗣昌再也说服不了左良玉,因为他技术没过关。左良玉也就一直“病”下去。但是让杨嗣昌没想到的是,蝴蝶效应开始显现,左良玉轻轻扇动的翅膀引发了一场致命的海啸。贺人龙开始敷衍了事,而各省会剿的督抚也趁着这个僵局借机从中抽身。陕西总督郑崇俭干脆学习左良玉好榜样,在川北太平也“病”倒了,杨嗣昌要他去大宁会师,他倒好,带兵回陕西了。杨嗣昌无奈,搬出圣旨来吓唬郑崇俭,说皇上早有“留蜀之旨”,你他奶奶的竟缩回陕西去了,简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嘛?!杨嗣昌说得声色俱厉,没想到这郑崇俭竟是从小被吓大的主,根本不尿他那一壶,杨嗣昌毫无办法。

由于郑崇俭撤离四川,导致四川防务空虚。张献忠的人马来到这广阔天地,真是大有作为。他们一举攻下绵竹、安县、德阳、金堂一带,搞得四川几乎要变了颜色。崇祯龙颜大怒,恨不得揪住郑崇俭这狗娘养的细脖子把它给拧断了,可毕竟于事无补,张献忠旋风实在是太过威猛,他率部从水路出发,又攻下简州、资阳、荣昌、永州、泸州等地,四川的半壁江山已然失守。杨嗣昌坐镇成都,软硬兼施。硬的方面他集中了周边各省精锐部队进行围剿,软的方面他对张献忠所部实施分化瓦解,下令赦罗汝才无罪,能降者授都司以下官职,但是对张献忠决不赦免,凡有能抓获张献忠者,赏银万两。

杨嗣昌以为,这样一来,即便不能马上抓住张献忠,但起码分化瓦解的效果是达到了。

果然,几天之后,断断续续有农民军的小头目来降了,只是张献忠依然不见踪影,唯一和张献忠有关的是他派人贴在杨嗣昌行营衙门上的一张传单,上面写着:有能杀杨嗣昌者,赏银三钱。

杨嗣昌气得几乎要吐血而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张献忠滑溜得就像泥揪一样,他杨嗣昌根本就抓不到,而眼下最要命的还是征剿军军心涣散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抓住张献忠就是一句空话。但这个问题说实在的又很难解决,因为说到底是杨嗣昌自己先把事情给做砸了,搞得左良玉们心寒,不愿为他卖命。

唉,性格决定命运。第一次,杨嗣昌为自己患得患失、首鼠两端的性格苦恼不已。

张献忠重新起兵的时候,李自成也在陕西起兵了。

这是他们谷城峰会时达成的协议。

革命形势重新如火如荼,李自成在江湖上的金字招牌再一次体现了它的品牌价值,三个月内,在他身边竟然站起了几十万的人马。

当然,这也拜张献忠所赐,正是张献忠在湖广四川的闪转腾挪牵制了大明的征剿军,才得以使李自成的人马没有受到大明部队的围剿,最终发展壮大了起来。

甚至,聪明的李自成利用了杨嗣昌与左良玉的不和,突破由左良玉把守的武关防区,进入河南内乡。

其实,左良玉原本要拦截的,可考虑到自己“病”了,不能太生猛,就意思了一下,然后目送李自成入豫。

这一送,就将一个王朝送到了绝境上。人豫后的李自成那叫一个如虎添翼,几十万的人马啊,是可以好好干一番大事的。李自成很快占领洛阳城,活捉了福王朱常洵。这个朱常洵是崇祯的叔父,是一个重量级的人物,体重竟然达到三百六十多斤,走起路来那叫一个浑身颤抖。

但李自成不让他再走路了。先是把他杀了,然后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和鹿肉一起煮了满满的一大锅,并在西关的周公庙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福禄(鹿的谐音)宴,全军将士吃得那叫一个满嘴流油。

这是崇祯十四年的正月,洛阳的天空还飘着雪花,这个城市过年的喜庆甚至还超过了往年。但是喜庆只属于那些衣衫褴褛操着一口陕西方言的农民军,并不属于这个城市惶恐不安的市民,更不属于这个业已存在了两百多年的王朝——大明王朝。因为从行政意义上说,此时的洛阳与明朝没有一点关系了,它的最高统治者是原失业驿夫、现自称为闯王的李自成。

紫禁城的天空也飘着雪花。

这雪花并不比往年更多,但崇祯却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寒意。

阶级斗争确实是很残酷的,很血淋淋,很没有人性。八年前的正月,朱家在凤阳的祖坟被张献忠扒了,今年正月,福王朱常洵——当今皇帝的叔父被李自成给煮了吃了。苍天哪,大明的气数真的快到头了吗?

崇祯病倒了,在他登基十四年之后病倒了。崇祯宣布停止上朝三天,在家闭门思过。

这是一个王朝统治者的深沉反思,不过崇祯却很难思考或总结出什么规律性的东西来,大明朝的命运密码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在起作用,现如今的崇祯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已,谈何改变呢?命运密码是不可以改变的,任何局中人都只是它的棋子。崇祯总算有些明白了。但是对于谜底,崇祯还是有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在前路风景上,究竟有多少柳暗花明又一村;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的命运归宿会是如何,特别是他崇祯,还将经历怎样的惊涛骇浪?崇祯太想知道了。

惊涛骇浪很快就来了,洛阳福王刚死没多久,襄阳的襄王朱翊铭又被张献忠诛杀。这朱翊铭是万历二十三年继承王位的,按辈分,应该是崇祯的祖父辈了。从叔父到祖父,一月之间,两王被杀,崇祯不仅感到羞辱,更感到震惊。这襄阳是杨嗣昌的督师衙门所在地啊,应该有重兵把守,怎么就看不住呢?

要说洛阳福王看不住,是因为杨嗣昌远在四川剿“匪”一时顾不上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襄王朱翊铭被诛杀就实在说不过去了,不错,“匪”要剿,可这些朱家王爷们更要保护啊!王爷们都被杀光了,剿“匪”还有个屁用。再说这剿“匪”,怎么越剿越多呢?李自成从哪里招了几十万人马,不是说只剩下18个人了吗?他会变魔术啊?!想到这些,崇祯心中真叫一个气急败坏。

那么,当初起用杨嗣昌到底是对还是不对?这个十面张网究竟网住了流“匪”没有?崇祯又开始怀疑自己。唉,这十四年来,无数的人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一一走过,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就是用人、废人,但总是所用非人,所废也非人。现如今,如果弃用杨嗣昌,究竟还有什么人好用呢?

将到用时方恨少。崇祯心头一片茫然。

杨嗣昌病了。

病得很严重。

准确地说快死了。

他是被累出病来的,也是被吓出病来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张献忠会突然飞出四川,直扑襄阳。杨嗣昌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赶,却始终差那么一步。

这是宿命的一步,崇祯十四年的杨嗣昌永远走不出这宿命的一步了。当满头白发年过七旬的襄王朱翊铭的头颅被张献忠挂到西门城楼时,杨嗣昌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不可能再撑得住。他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病了,真的病了。他甚至不敢把生病的事报告皇上。在这样的年代,生病都成了一件可疑的事,多少人以“病”来避祸啊。

杨嗣昌只能孤独地病着,在一个叫徐家园的地方。这个十面张网计划的缔造者、人际关系的麻烦制造者、大明王朝大厦最后的支撑者之一寂寞地死于崇祯十四年三月初一,终年五十四岁。

逝者比天大,何况杨鹤、杨嗣昌为大明忠心耿耿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让崇祯对杨嗣昌的死是又恨又怜,当然也有深深的惋惜和恐惧。大明的人才是死一个少一个,大明王朝大厦的支柱在不断减少,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哗啦啦倒下来,这样的猜测让崇祯恐惧不已。

唉,人生其实就是这样。

一半是猜测,一半是恐惧。

在猜测中恐惧。

在恐惧中猜测。

直到生命终结。

而所谓的人生意义,无非就是体验这个折磨过程。

此时此刻,崇祯正在“享受”他的人生意义。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八节 一个王朝一言不发

杨嗣昌死了,皇太极又来了。

清兵把锦州团团围住,随时可能攻城。

心力交瘁的崇祯强打精神在平台召开紧急会议,商量怎样才能退敌。由于前一阵他隐晦地支持杨嗣昌和议,并且处罚黄道周等人,官员们对这次会议的基调都不摸底。

这皇上是要和要战,总得暗示一下啊,别搞得大家伙儿都不上路,把好好的一个讨论会开成了杀人会。

沉默。

明哲保身的沉默。

意味深长的沉默。

守株待兔的沉默。

崇祯当然明白这沉默的意思。他拿出一块条幅,让众官员们挨个看。

上面写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灭寇雪耻。

这四个字写得有一股狠劲,又贼大,看得出来,崇祯心里堵着一股气。

众官员们明白了,皇上这是要战啊。但这时候言战,时机真的很不对头。中原一带,李自成、张献忠们正生龙活虎,牵制着几十万的大明精锐部队,在辽东,眼下只有蓟辽总督洪承畴领着几支看家兵在苦苦支撑。此时言战,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

一个个都哑巴了?!

崇祯冷眼看百官,觉得他们真是酒囊饭袋。

皇上,上一回清兵深入我大明腹地两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值此匪势正炽之际,不可轻易言战啊……

过了半天,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么一句。

崇祯冷笑:不可轻易言战?那就要言和啦?言和言和,事到临头难道只有言和一条路吗?我的祖坟被人扒了,我的叔父被人煮着吃了,我的祖父辈被人砍了脑袋!这样的奇耻大辱,怎么可以言和?

众官员糊涂了,这皇上是不是脑袋进水了?他说的这些事不是清兵干的呀!

崇祯像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这些事虽然不是清兵干的,但是你们谁能担保他们不会这么干?言和?言和跟打败仗有什么区别?我大明要是没有精兵强将,光靠一纸空文就能阻挡住皇太极入侵的脚步?我告诉你们,没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打出来的和平,没有谈出来的和平!刚才也说了,两年前清兵深入我大明腹地两千里如入无人之境,这是耻辱啊,奇耻大辱啊!你们受得了,我崇祯受不了!要打,一定要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灭寇雪耻!灭寇雪耻!

陈新甲心情沉重:皇上,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等于南北两线同时开战,兵力无疑要分散使用,万一腹背受敌,危及京师,后果不堪设想啊……

崇祯眯他一眼:那是你兵部尚书考虑的事,别问我。

陈新甲听了这话几乎要无语了。唉,大明的兵部尚书,真是世界上风险程度最高的职业,基本上是一两年一换,被换者要么累死,要么冤死,要么被砍死,很少能逃出这三种结局的。

陈新甲只得无语。

心思重重的无语。

饱经沧桑的无语。

欲说还休的无语。

但很快,又有人说话了。说话者是礼部右侍郎蒋德景。他一上来先狠狠拍了一下崇祯的马屁,说“灭寇雪耻”这四个字好啊,好就好在它说出了一个王朝的精气神。人是要有精气神的,王朝更要有精气神。皇上看问题看到的不是皮,也不是肉,而是骨头,不愧是圣眼啊,一看就看到骨子里去了。现在大明不缺别的,就缺精气神。没有了精气神,羸弱的大明是处处受欺负,祖坟被扒了,皇叔被人煮着吃了,清兵也要趁火打劫了。皇上啊,再不重塑大明精气神,这个王朝命不长久啊……

崇祯激动了。天,从哪里冒出个我的知音来,说的话怎么这么合我的心思。看来大明不是没有人才,而是缺少发现的眼睛。从今往后,我可得把眼睛睁大咯。

蒋德景不仅会玩虚的,还会来实的。百官们虽然在崇祯的眼色下不会对蒋德景所说的话予以反驳,但蒋德景明白,要使百官们信服,还得出实招。蒋德景说,现在大家所担心的,无非是缺兵少饷。这也对,打仗嘛,打的就是兵,就是银子。但我要问了,为什么会缺兵少饷呢?难道两三百年来,我大明就没有兵,要到现在才增兵;就没有军饷,要到现在才增加军饷?我看问题的关键还是在制度。大明原本有很好的制度——卫所屯田制度,兵农合一,寓兵于农。以前孙传庭在陕西就搞过,搞得很好嘛,在不增加朝廷负担的情况下陕西就兵强马壮了,我看我们只要恢复这个制度,辽东也会兵强马壮的!

恢复!恢复!马上恢复!

崇祯更加激动了。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用手指着百官,髙声说着这话。

但百官们却是出奇地冷静。

崇祯的热血遭遇了百官们的冷漠。

唉,人生总有这样的时候,热脸孔贴上冷屁股。不过这一回的情形还真是奇怪,崇祯的热脸孔贴上百官们的冷屁股。这让崇祯很不爽,他又气呼呼点名了:陈新甲,你是兵部尚书,你说说看,卫所屯田在辽东怎么搞?

陈新甲不卑不亢:皇上,怕是不好搞。

怎么不好搞?

因为没田。

没田?那么多屯田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飞到天上去了不成?

屯田当然不会不翼而飞,但是现在它们已经不属于公田了,一部分被豪绅给占了,另一部分成了一些将领的私田……

崇祯恶狠狠地拍了桌子:吐出来!都给我吐出来!国家危难之际,还敢贪污公田?!

皇上,怕是不好吐啊,将领的私田是历代先皇为了奖励军功赏赐给他们的,叫他们归还这些私田,他们还有心思为大明保家卫国吗?

崇祯犹豫了:那豪绅占的田,他们应该归还吧?

这个也很复杂。据臣所知,真正强占屯田的还在少数,大部分还是购买的,他们手上有地契。再有,这些豪绅背景很复杂,或为皇族,或为高官亲属……

崇祯震惊异常:腐败透顶!大明怎么会烂到这个程度?啊?!按大明法度,屯田是严禁买卖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收回来,全都收回来。

陈新甲:将领的私田也收回来?

这个,还是要区别对待一下,如果真有军功,还是先放一放。

皇上,你觉得派谁去收好呢?

崇祯不高兴了:什么?这个问题也要问我?

陈新甲:我以为,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满朝文武无人愿干也无人能干。现在的大明,再也找不出像孙传庭那样的边才了……

别提孙传庭,这人干事可以,但有私心,没有一点大局观念。崇祯将视线扫向蒋德景,你来干怎么样?我看你比孙传庭强!

蒋德景推辞:皇上太高看我了,我就是一敲边鼓的,再说我是礼部官员,动口可以,这动手的事,还得烦劳兵部自己解决啊。

蒋德景说到这儿瞄了陈新甲一眼。陈新甲倒也坦然:皇上,按说这卫所屯田之事还真是兵部自己的事,如果朝中真的没人接这副担子那我来干。但是怕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啊,清兵随时可能攻城,这个……

崇祯一声叹息。

陈新甲说得没错,世事总是蹉跎,而形势再三逼人。人生哪有他奶奶的主动权。

而他崇祯总是浪费表情,蒋德景的画饼毕竟充不了饥,他却为之激动不已。

不成熟,还是不成熟啊。崇祯为自己刚才的喜形于色加倍地羞愧。他开始摆出一副深沉的、严肃的、沉重的表情,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一个王朝也一言不发。

又有人开始隐约地放屁。虽然是压抑着的,但在鸦雀无声的情境下,这屁声依然是那样千回百转,余音绕梁。崇祯恨不得定出一个规矩:开会严禁放屁。但是这样的规矩,有人执行吗?执行得了吗?多少大明的规矩,到最后还不跟这屁声一样,成为一纸空文。

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终将过去。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无可奈何花落去。崇祯清了清嗓子,用他浑厚的男低音发出百官们等待已久的两个字:退朝。

第六章 力量失衡年代的人与事 第九节 洪承畴绕不过命运的诡异安排

清兵对锦州的围困是越来越紧了,攻城真是分分钟的事。

崇祯给洪承畴发布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锦州。

崇祯总是这样,坐在紫禁城里指挥全国战役。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这么做了。虽然他指挥的战役败多胜少,但崇祯依然运筹帷幄,不敢稍有懈怠。

但是洪承畴很痛苦。

因为他这一次不想听皇上的。

倒不是他要造反,而是他觉得皇上在瞎指挥。

如果按皇上所说的那样,带领精锐部队增援锦州的话,那势必会在松山一带遭到清兵主力部队的伏击。到那时,洪承畴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大明的情报部队证实了这一点,洪承畴多年的临场判断也想到了这一点。

但是崇祯不是这么看问题的。崇祯看到的情况是:清兵拉来三十门红衣大炮立马就要攻城,锦州危在旦夕,一旦沦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带领精锐部队增援锦州。

尽管洪承畴写信苦口婆心地告诉崇祯,锦州有祖大寿守着,城内的粮食还可支撑半年之久,况且锦州城又坚不可摧,没必要让大明的军队白白去送死,但崇祯依旧下了死命令,增援锦州是原则问题,原则问题是不可以讨价还价的。

洪承畴没有办法。

一个人在很多时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周围的人影响了你的命运,特别是这个周围人是皇上的话,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洪承畴的人生注定绕不过松山。他带着六万人马满怀惆怅地出发了。他胯下的高头大马不知道命运之神的诡异安排,依旧高昂着头往松山走去,往洪承畴生命中的滑铁卢走去。

但洪承畴还是试图绕过命运之神的诡异安排,他把粮草囤于松山附近的杏山、塔山之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即便皇太极向他发起进攻,只要有粮草在,他都无所畏惧。

在这样的时刻,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但是皇太极太狡猾了。他没有发起进攻,而是切断了松山和杏山、塔山的全部通道,对洪承畴的部队围而不打。

松山,一下子处于孤立无援粮草断绝的境地。

人心乱了,总兵们也失去了斗志,纷纷议论着要撤回宁远,但是洪承畴明确表示反对。他决意孤注一掷,突出重围,但决不撤回宁远。因为这样的时刻,大明撤无可撤。

总兵们却不听招呼了。首先是王朴总兵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那架势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只要能保住一条命,其他总兵也是身先士卒地逃命,六万人马一夜之间跑了五万,只剩下洪承畴领着一万人马作最后的坚守。大明总指挥官崇祯见势急了,他又开始运筹帷幄,力图挽狂澜于既倒:命令刘应国率水师八千偷渡松山;命令吴三桂、白广恩、李辅明增援洪承畴。但是崇祯的命令却未能落到实处。因为他忘记了一个常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这个杯弓蛇影的年代,人人以保存自身实力为处世 第一要义,没有人会傻到跑去送死。

松山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真是支撑不了多久了。崇祯十五年三月,松山副将夏承德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选择,将洪承畴捆绑起来献给皇太极,以此作为他的进身之阶。洪承畴明白,松山失守了,那么锦州的失守看来只是时间问题,紫禁城呢,它的失守最终也只是时间问题……一个时代快要结束了,真的快要结束了!

松山陷落,洪承畴被俘,多方消息证实他英勇就义。崇祯决定狠狠地表扬一下这个大明最后的忠勇之士,以鼓舞士气,以鼓舞国气。崇祯先是情真意切地哭了两个时辰,然后前往朝天宫前的祭坛亲自祭奠洪承畴这位著名的将领。在祭奠过程中,崇祯几次哭昏过去,又坚强地醒过来继续哭,此情此景,令人为之动容。但是几天后,真实的消息传来,说洪承畴没有英勇就义,而是选择了投降大清国。与他一同投降的还有锦州守将祖大寿。崇祯几乎站立不住,就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两个嘴巴,不由得喃喃自语:这怎么可以呢?我都祭奠他了,都哭伤了身子……这,这不是耍我朱某人吗?!

第七章 牌已尽心未远 第一节 形势是严峻的,人才是没有的

松山、锦州相继陷落,祖大寿、洪承畴相继变节,这让崇祯不得不严肃地面对一个问题:这仗还要不要再打下去?这仗还有没有打赢的可能?形势是严峻的,人才是没有的,人心是涣散的,国土是沦丧的,中原是不稳的,国库是空虚的,兵将是不够的,崇祯是痛苦的。

在这关键时刻,皇太极提出了媾和。这一次,是他主动提出了媾和,在形势有利的情况下。

崇祯不能不认真考虑皇太极的提议。虽然,他在不久前曾向百官展示灭寇雪耻的决心,但是形势比人强。松山、锦州之败以冷冰冰的事实证明了在大明这块土地上,明朝军队南北两线同时作战只能是自取灭亡。

还是杨嗣昌当年说得对,先和清兵战术言和,集中兵力对付中原流“匪”,等剿“匪”功成之后,再和清国比高低。这是一个漫长的谋国工程,但也是唯一可行的工程。可惜没有多少人理解。自己当年就没理解透,结果搞得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唉,悔之晚矣。杨嗣昌是人才,是大人才啊,可惜死得太早……好在现在陈新甲也能领悟到这一层,这言和之事,就让他具体操办吧。

崇祯开始写媾和书了。媾和书写得很有趣,是以“谕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形式写的,崇祯告诉陈新甲,既然清国有“休兵息民”的请求,经研究决定,同意该请求,希望清国好好“休兵息民”,世世代代永不言战,只有这样,清国才有资格与大明交往,才有资格做大明的好邻居好伙伴。

皇太极拿到这样的媾和书简直要怀疑它是不是盗版的了。首先这口气就不对啊,到底谁是战胜国谁是战败国?哪有这样说话的;其次是形式不对,以“谕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形式写的媾和书,什么意思?不屑于和我直接沟通啊;还有上面不伦不类地盖了个“皇帝之宝”的大印,很像天朝给属国的敕书。皇太极拿到这样的媾和书,恨不得立马撕了他,但洪承畴斜伸过来的两只手挡住了他的愤怒。洪承畴说,大明皇帝就这性格,煮熟的鸭子,嘴硬。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忍吧。

皇太极当然不会忍。崇祯的媾和书他虽然没有撕,但是他也如法炮制,炮制了同样规格的媾和书,以敕谕英郡王阿济格的形式叫人带给崇祯,气得崇祯差点吐出血来。但是为了议和大局,崇祯还是忍了。崇祯甚至同意了皇太极在媾和书中提出的苛刻条件:每年大明向清国馈赠黄金万两,白金百万两。崇祯在忍受这一切时脑海里噌噌噌地冒出越王勾践躺在柴堆上舔苦胆的悲惨景象,他在心里不断地问候皇太极的母亲及其所有女性亲属,同时默念“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等格言。

但是崇祯没有默念“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格言。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新甲的卖国罪行首先被其他官员发现了。

由于崇祯一贯以来的形象都是为了大明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光辉形象,所以当陈新甲在具体操作媾和事宜时,大明的官员不会想到,真正的幕后推手竟是不久前向百官展示“灭寇雪耻”条幅的崇祯皇上。

而且陈新甲竟然百口莫辩,因为崇祯早就跟他有过交代,此事要秘密进行。其实,早在做媾和之事时,崇祯就想到了面子问题。在崇祯的内心里,媾和有AB两方案,A方案——事成,陈新甲官升一级;B方案——事败,陈新甲当替罪羊,保留崇祯面子。

言官们首先愤怒了。

愤怒是愤怒者的通行证,媾和是媾和者的墓志铭。给事中方士亮、马嘉植先后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指责陈新甲顶风作案,在我皇“灭寇雪耻”的大愤怒大背景下竟敢与清国私通,搞什么媾和,这不仅大逆不道,也犯了欺君之罪。崇祯也作愤怒状,好像自己真的被欺骗了,开始愤怒声讨陈新甲的滔天罪行。

陈新甲默默忍受,作理屈词穷状,但是崇祯声讨得饶有趣味,竟渐渐入戏,恨不得用当年对付袁崇焕的法子来对付陈新甲,这让陈新甲惊骇不已:当替罪羊没这么当的,你皇上牛逼不错,可你再牛通,也得让我有个善终吧……

陈新甲开始声辩了,他先是小心地为自己辩护,接着就向满朝文武讲出皇上全部的“阴谋诡计”。陈新甲表情凄婉,声泪俱下,活脱脱一个男版祥林嫂。满朝文武被吓傻了:难道皇上竟这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一个王朝的偶像轰然倒塌。

崇祯这下是真的愤怒了,陈新甲你这是在找死!没看出我刚才是假愤怒吗?虽说我的表演稍微过火了一点,但是戏演到这里了,你也别太计较,说到底我不会真拿你怎么样的。可你倒好,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让我真正下不了台,这样一来,我不得不假戏真做,来啊,把陈新甲给我打入死牢。

崇祯用他最后的愤怒终于维护了一个王朝偶像的尊严。

死牢里的陈新甲却开始期待皇上雨过天晴。他交代家人用重金贿赂四名喊杀喊得最响的言官。这四名言官也是见钱眼开,受到贿赂之后接二连三地跑到刑部侍郎徐石麟那里,痛陈陈新甲之不可杀的N个理由。

但是徐石麟却很坚持原则,他给崇祯打报告,准备以陈新甲主持议和的罪名砍了他奶奶的脑袋。崇祯看着这报告不禁惊出一身冷汗,主持议和?陈新甲有什么权力主持议和?这不骂我崇祯找替罪羊吗?后世的史家们知道了这事,还不骂得我狗血喷头?不行不行,换个罪名……

陈新甲终于死了,罪名与议和无关,而是在他担任兵部尚书期间,“陷边城四,陷腹城七十二,陷亲藩七,从来未有之奇祸。当临敌缺乏,不依期进兵策应,因而失误军机者斩”。

崇祯长长地抒了口气,却又有些惆怅和迷茫。局面是越来越难以支撑了,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他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

也许,人生本来就是孤独的;也许,一切的努力都只是垂死挣扎。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活着就是折腾,就是见证抵达与离去。而最终,他也将离开这个世界、这个王朝,只留下他的名字和他所处的朝代被后世反复提及和品评。

攻下洛阳杀死福王后,李自成的下一个目标是开封。

李自成的部队包围了开封城七日七夜,开封眼看不保,可河南巡抚李仙凤却在偃师驻足观望,不敢上前援救。崇祯气得要逮捕这个墙头草,没想到李仙凤的生命力极其脆弱,一夜之间活活吓死,使得崇祯逮捕未遂。

为了解围,崇祯任命了一个叫丁启睿的陕西官员为督师,节制陕西、河南、四川、湖广、河北五省军队,火速赶往开封。可丁启睿从陕西潼关出发,却不敢进入河南,而是跑到湖广去了,湖广巡抚汪承诏一看吓坏了:知道的都明白你这是不请自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汪承诏把你招来的呢,赶紧走赶紧走,免得皇上到时候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丁启睿赖着不走,汪承诏就把汉、津一带的大小渡船都藏起来,不给丁启睿使用,丁启睿带着大队人马徘徊了三天,竟硬生生无法入楚。没有办法,他只能往河南方向去。可走到河南省界附近,他听说张献忠在光山、固始一带活动,人马也不多,就决定此生以对付张献忠为己任。反正皇上叫他剿豫贼又没说是哪个豫贼。剿李自成是剿,剿张献忠也是剿。既然碰上了,那就先剿张献忠再说。于是丁启睿开始行使督师之职,命令在南阳的左良玉赶赴麻城,以对付张献忠。可怜开封守军天天跑到丁启睿面前哭,求他赶快增援开封,可丁启睿却总是苦口婆心地跟那些报急信的守兵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等我消灭了张献忠再说吧。

面对这样的活宝,崇祯简直是要无语了。大明之怪现象他见得也不算少,但怪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程度,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大明无人啊。大明无人啊。

当然如果仔细拨拉拨拉,大明还是能找到一个人才的。

这个人才不在朝堂之上,而是在监狱里。

他就是已被关了三年之久的边才孙传庭。当年这个孙传庭在解了京城之围后哭着喊着要回陕西而被崇祯一怒之下扔进了大牢。但是三年后的今天,崇祯在回首往事时,觉得孙传庭除了“迂”一点,倒没有什么大过错。

重要的是他有才。

在这个时代,有才的人比有财的人要稀罕啊。

崇祯决定宽宏大量一把:放孙传庭出来为国效力。孙传庭被重新起用为兵部右侍郎,总督陕西三边军务,即日起赴中原前线作战。

但是在监狱里关了三年的孙传庭看上去反应有些迟钝。他没有即日起赴中原前线作战,而是即日起与崇祯开始理论。孙传庭认为,当前明军的主力部队只有三支;辽东边防军、湖广左良玉部,还有就是他手下的这支秦军。这三支就像三角形的三个支撑点,只能各保一方。如果轻易移动这三点当中的任何一点,很有可能带来难以收拾的后果。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让秦军入中原,而是要左良玉部发挥主观能动性,就近解开封之围。

崇祯领教了孙传庭的理论后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犟驴子,关了三年还是那个老观念:守着秦地不动窝。不行,绝对不行!我不管你是三角形还是四角形,开封是要力保的。

孙传庭无奈,只得西出潼关。

他不能不领情,皇上的情。皇上在关了他三年之后说放就放还委以重任,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是为人臣子的宿命,也是为人臣子的悲情。孙传庭在崇祯错误理论的指导下屡战屡败,最后不仅没有解开封之围,还把潼关也丢了。在潼关之战中,孙传庭死于乱兵之手,最后搞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了。

大明最后一个有才的人没有善终。

大明第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城堡——潼关由此失守。潼关的易主对于李自成来说等于是打开了大明西部城市的潘多拉盒,他想取哪个城市那叫一个易如反掌。崇祯十六年十月十一日,在占领潼关后的第五天,李自成的部队占领了西安。李自成在此建都了,改西安为长安,建国号大顺。这样,在中国这块国土上,第一次出现大明、大清、大顺三足鼎立的局面。

李自成在控制了陕西全境之后,发誓要将革命进行到底。他下达了进攻山西的总动员令。这时候已是农历年的十二月二十日,离崇祯十七年的春节,只有短短的十天时间了。

第七章 牌已尽心未远 第二节 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

崇祯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钱的重要性。

不仅仅是过年要用钱,打仗更要用钱。

往年,崇祯会把年过得体体面面,穷尽一个帝王的想象力,但现如今,崇祯再也过不起这样的年了。如果再把年过得体体面面的话,恐怕崇祯十七年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了。

形势已是如此严峻,李自成急促的呼吸声已是清晰可闻。

必须把钱省下来用于打仗,必须保住大明最后的江山。崇祯决定过一个勤俭节约年。他不再安排歌舞节目,每天只吃两顿饭,吃饭时不再用金银做的碗,而是改用铜锡木做的碗。他还要求各大小官员不要再穿绫罗绸缎,甚至脸上不要表现太轻快的神情,要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想有时。整个大明王朝在崇祯的倡导下过了一个肃穆庄严低沉哀伤的年。

崇祯十七年的正月初一,仿佛是为了迎合肃穆庄严低沉哀伤的气氛,北京城刮起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劲的沙尘暴。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漫天尘沙中,崇祯朝新一年的早朝开始了。

按照惯例,每一年的元旦早朝,都要举行皇上接受百官朝贺的仪式。今年虽然提倡过勤俭节约年,但必要的仪式还是不可少。况且举行这仪式也花不了多少钱——现在,崇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是:它得花多少钱?

但是崇祯很失望,他一大早就来到了皇极殿,可殿里只有一个懒洋洋的值班人员,并没有一个官员来上班。明明上班的时间已经过了啊,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呢?崇祯下令敲钟,敲得越响越好,要一直敲下去,敲出大明的精气神来。就这样,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的上朝钟一直敲了一个多时辰,文武百官们慌里慌张地从家里赶出来,来到了东西长安门,在崇祯哭丧着脸的逼视下,你拥我挤地来到了皇极殿,就像一支溃退下来的队伍,惊魂未定地开始了新一年的办公室生活。

都很忙啊,忙着收红包,忙着吃吃喝喝,忙着找退路……我大明还没死呢!我崇祯还有一口气在呢!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连上朝都不来了?大年初一,崇祯十七年大年初一,啊,这个钟当当当敲了一个多时辰,敲得这么急,这么让人揪心,为什么要这样?还不是你们不肯来,不愿再为这个王朝卖命了,是不是?竟要我崇祯苦巴巴地求你们来上朝,这是亡国之兆啊,这是亡国之钟啊,这是在给我崇祯送终啊!我谢谢你们了,谢谢你们给我送终,这么多人,哈哈,这么多人……

崇祯说到这里双手抱拳,朝满朝文武连连作揖,满朝的官员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崇祯把眼泪一抹:我今天先把话摆这儿,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不出一年,大明就玩完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李自成会站在这里向你们问好,想必到那时,你们不会让李自成亲自给你们敲钟请你们来上朝吧?

皇上……我等永远誓死效忠皇上……

满朝文武哭声一片,这些官员们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慌,是啊,这个王朝要是突然死翘翘了,他们怎么办?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这些个经典的问题正在拷问每一个大明官员。王朝在才有官员在,王朝倒,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呢?没有人能作出清晰的回答。

崇祯镇定了一下情绪,坐回龙椅:誓死效忠?怎么个誓死效忠法?就凭这样的精神状态?好了,这问题也不多说了,谈点实际问题。李自成的部队已经攻到山西了,五十万人马啊,怎么办?要挡住他甚至要消灭他,我们就要组成一支百万雄师,组成百万雄师不难,难的是要筹措数百万军饷。大家也知道,这些年年年打仗,国库早就空虚了,钱从哪里来,大家出出主意。

无人吭声。

崇祯讥讽地:刚才还说誓死效忠,现在怎么,都不效忠了?

一个阁臣出主意了。他的话说得很不连贯,因为这个主意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建议皇上把私房钱(内廷的钱)都拿出来当军饷,这让崇祯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倒不是不舍得拿出来,而是觉得私房钱也没多少,拿出来也无济于事。再者说了,拿私房钱当军饷去打仗,在崇祯眼里是一个王朝穷途末路的表现,尽管他刚才面对百官言之凿凿,声泪倶下,觉得大明马上就要完了,但这并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觉得只要硬拖,大明还是能拖下去的。这世界上万事万物,就怕一个“拖”字,都拖了十七年了,难道就不能再拖个十七年?崇祯心里突然对大明的前景表示出谨慎的乐观。

第七章 牌已尽心未远 第三节 李自成急促的呼吸声

但是李自成却时不我待,他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响了。正月初九,李自成派人给崇祯送来了战书,告诉崇祯一场决战已经呼之欲出了,时间就定在三月十日,地点则是北京城。李自成的五十万大军将在这个时间兵临城下。

崇祯谨慎的乐观一下子烟消云散。

三月十日。

致命的三月十日。

一个王朝的三月十日。

如果从正月初十开始计算,那么大明王朝离这个生死攸关的时间点只有短短的六十天时间了。

崇祯又开始感慨了。

不能不感慨。

不能不抓紧时间感慨。

因为现在的情势之下,感慨也是感一次少一次了。

朕非亡国之君,事事乃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何面目见于地下?朕愿督师,亲决一战,身死沙场无所恨,但死不瞑目耳。

这是沉痛的感慨。

这是发自肺腑的感慨。

这是最后的感慨。

满朝文武又哭成一片,然后就是表决心,表忠心,哭着喊着要代帝出征。在众多真真假假的出征候选人中,崇祯的泪眼锁定在一个叫李建泰的阁臣上。这个李建泰是山西人,而现在李自成正在山西地面上攻城略地,李建泰为了保卫家乡应该不会磨洋工,并且李又是山西巨富,再联络几个有钱的山西商人,军饷应该不成问题。

就他吧。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大明只有一个李建泰。最后的李建泰。

出征仪式搞得那叫一个隆重,摆了十九桌。文臣九桌,武臣九桌,居中的一桌是御席。所有官员喝酒一律用金杯,他奶奶的,金杯也是用一次少一次了,总不能都留给李自成用吧。崇祯亲自为李建泰倒酒,连干三杯,还和蔼可亲地告诉他我们两个人就是一个人,搞得李建泰边喝酒边眼泪哗哗的,哗哗的眼泪掉进酒里,酒就成了注水酒,没什么味道了。但此时的李建泰心情复杂,根本无心去品尝什么味道。一个王朝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都快被压垮了。

李建泰出发了,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午门外一直排到正阳门外。崇祯扶栏目送良久,直到李建泰越走越远走成了一只小蚂蚁,他才惆怅地回宫。

但是李建泰出征后却没有给崇祯带来好消息,他一路走得很不顺,各地方长官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李建泰的部队缺兵少饷,害怕他到山西地面来征兵征饷,纷纷拒绝他进城,搞得他带着人马在荒郊野地里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那叫一个又饿又渴。正月二十九,他的人马走到了广宗县城,实在走不到了,要进城补充一下给养,结果一个小小的广宗县令竟也敢阻止他进城,搞得他火起,发兵攻打了广宗县衙门,取得了他出征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接下来就是失败了。三月初五,和农民军交手,他兵败于真定,只好“战略撤退”到保定城,结果农民军猛烈攻城,李建泰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格言,毅然选择投降。这之后前程似锦,先后担任大顺政府的丞相、大清政府的内院大学士(再一次“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结果)。崇祯知道这一切后,再一次感觉自己所用非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的时代,有人用就不错了。地方政府早已不听招呼,紫禁城里又有多少肯为他效忠的人呢?

誓死效忠是一句很响亮的口号。

但仅仅是口号。仅此而已。

在崇祯再一次陷入迷茫之际,左中允李明睿献上一计:迁都,把首都迁往南京,以图进取。

崇祯当然明白,以图进取是鬼话,和李自成划江而治形成南北朝则是目的。

如果迁都事成,那就等于把大明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他人。

这个,祖宗接受得了吗?

广大的干部群众接受得了吗?

特别是,作为一个励精图治的君主,我崇祯能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呢?

崇祯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尽管李明睿从大年初三开始就不断地给崇祯洗脑,希望他面对现实,冷静选择,毅然迁都,以图进取。但崇祯一直在拖——直到李建泰担任大顺政府的丞相之后,他才把迁都摆上了议事日程。内阁开始讨论李明睿的提议,内阁首辅陈演深沉地爱着他的祖国,反对迁都,但是胆子有点小,不敢直接出来和崇祯对着干,而是暗示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上疏反对,这光时亨也是不怕死,上疏称南迁之议是“邪说”,要求“斩明睿以安人心”。李明睿当然不服,和他打起了口水战,一时间朝廷主迁派和反迁派立场鲜明,誓不两立。

崇祯当然明白,光时亨背后有人,这个人就是反迁派领袖、内阁首辅陈演。崇祯对陈演的不合作精神那是相当恼火。他奶奶的就你爱国,我崇祯不爱国?这个国还是我崇祯的呢!你以为我愿意迁啊,这不没办法吗?局势走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能是暂时南迁再作打算。你倒好,堂堂一个内阁首辅,这么不明事理,非要逼得我罢你不成?还好,崇祯的罢免令还没下,陈演就主动辞职了——在这样的时代,做一个内阁首辅或者过劳死或者被冤死,我不做还不成吗!陈演挥一挥衣袖,和一个王朝悄然道别。

陈演走了,崇祯的烦恼却依然存在。继任首辅魏藻德竟然和陈演一样,也采用了非暴力不合作态度来对待南迁,这让崇祯体会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啊。这年头,找个肯一起迁都的知音都这么难,看来世道真的变了——难道我大明的官员,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多爱国者。

皇后周氏的一番话让崇祯终于明白什么是大明的爱国者:反对南迁的大部分是北方官员,不习惯南方的气候和生活习惯;且大都在北京置下千万家产,这一南迁,什么都没了。另外也有一部分官员对局势的发展还抱有幻想,认为李自成终究不可能攻下北京城,因此反对南迁。

原来如此。不过如此。崇祯对老婆周氏不禁肃然起敬,但有一个问题他还是不明白,一向深居内宫的妇道人家,为什么对这一切看得这么透呢?

因为人心都是一样。都喜欢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臣妾是南方人,思迁,思归;而那些反对者是北方人,思稳,思留。人心都是一样的。皇上。

那我该站在什么立场考虑问题呢?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我崇祯的立场吗?

崇祯苦恼了。

南迁之议最终不了了之。

崇祯明白,也只能不了了之。因为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即便他下死命令走人,跟在屁股后面的又会有几个人呢?大部分官员会以爱国的名义留下来在京城看管他们的钱财和不动产,不会跟他崇祯走。

这就是崇祯十七年的现实。

冷冰冰的现实。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同理啊。

都迁不成,崇祯只能另想办法。为了守住北京,他提出调辽东总兵吴三桂入关的建议,供百官们讨论。

百官们糊涂了。这还用讨论吗?调不调人不是你皇上一句话的事吗?为什么要讨论?

崇祯阴着脸不说话,百官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他奶奶的哪是小事啊,这是比天还大的大事啊!吴三桂一旦入关,那就意味着放弃宁远及山海关以外的大片国土。不战而弃国土,这样的“罪责”谁敢担当?

皇上也不敢担当,所以要讨论。

讨论就是表态。

表态就有立场。

有立场就有是非。

官员们谁都不想惹是非。

兵部尚书张绪彦说,吴三桂调不调回来,要看放不放弃宁远,而这一切全都取决于皇上。其他官员也连声称是。

崇祯干笑两声,心里恼怒异常:呵呵,把球又踢回来了,你们这些鸟人,好处都是要的,责任都不当,凭什么要我一个人独断,最后让我担一个昏君的罪名?!凭什么?

但是形势比人强,就在崇祯和百官们在玩太极推手之时,太原陷落。这下崇祯急了,他不理百官,而是直接找了吴三桂的老爸吴襄,想听听他的意见。

吴襄当然明白崇祯一直在找替死鬼。百官们不愿当替死鬼,他吴襄当然也不愿意。在他和崇祯深入的探讨过程当中,他列举了一个现实难题让崇祯知难而退:要宁远守兵退回关内不是不可以,但是代价昂贵。这些兵爷差不多每人在关外都有价值几百两银子的庄田,你现在叫他们舍弃不要匆忙人关,朝廷拿什么田地赔偿他们,如果朝廷打马虎眼不认这笔账,他们怎么会为朝廷卖命呢?还有,现在朝廷还欠他们十四个月的兵饷,要不是我儿三桂在那里着力弹压,说不定早就反了。这时如果入关,朝廷是准备清欠他们的兵饷吗?还有关外的六百万老百姓,他们也要随同入关,怎么安置,安置银从哪里出?皇上都想好了吗?

崇祯一听头都大了,这么多问题他是没想到的,遇到问题绕着走是他的一贯风格,这事不妨先拖一拖。当然崇祯也考虑到了“拖”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但这一回他却没有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严重到他直接冲撞了红线。因为李自成再也不给他机会了。

最后的机会了。

第七章 牌已尽心未远 第个四节 第一千零一个贝壳

公元1368年是戊申年,公元1644年是甲申年。以天干地支而言,它们只有一字之差。

但恰恰是这两个年份,构成了一个王朝的起点和终点。

戊申年的朱元璋意气风发,完成了从和尚到皇帝的人生身份转变。

和所有有能力改朝换代的君主一样,朱元璋幻想着一个王朝的天长地久,他绝想不到两百多年后的某个甲申年,会是他亲手建立的这个王朝的大限。

当然崇祯也没有想到。

登基之初,他也曾意气风发,力图中兴大明。

但为时晚矣。就在这个甲申年的三月,一切戛然而止。

准确地说,是在三月十九日的子时,崇祯将自己那颗多疑的头颅无奈地伸进了煤山脚下一颗歪脖子树上系着的绳套里时,一切戛然而止。

但一切他又看得分外分明,从来没有这样的分明。这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十九天啊。

甲申年的这个三月,注定只有十九天。

也是一个王朝最后的十九天。

三月一日,崇祯上吊前十八天。李自成的部队围攻大同。大同总兵不战而降,巡抚自杀,在大同的代王及其宗室被农民军处死。崇祯看见此时的自己是真急了,不顾一切地要吴三桂放弃宁远,率兵入关。但是为时已晚,直到三月十九日子时崇祯上吊之时,吴三桂还走在进京的路上。同时,他发动各级官员捐款救国。但在这一场捐款秀中,崇祯看见了三个太监的男儿本色——曹化淳等三太监各捐款五万两银子,也看见了绝大部分官员的一毛不拔。这中间还包括他的岳父大人。崇祯看见了人性的种种表演:声泪俱下、阳奉阴违、口蜜腹剑、釜底抽薪、瞒天过海,当然还有三十六计走为上。崇祯看得心惊不已,回天无力。他甚至觉得,有这样的人在,大明不亡简直是没有天理。

三月八日,崇祯上吊前十一天。李自成的部队围攻宣城,崇祯派去的监军太监杜勋不战而降,农民军进城,百姓夹道欢迎。

三月九日,崇祯上吊前十天。李自成的部队准备进攻阳和,兵备道于重华竟跑出城外十里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农民军进城,百姓更是夹道欢迎。

所有这一些,崇祯同样看得心惊不已。民心散了,国家不好领导了。

三月十一日,崇祯上吊前八天。他看见自己绞尽脑汁、一脸虔诚地写《罪己诏》,颁昭天下,力图凝聚民心,挽狂澜于既倒。但《罪己诏》却出不了紫禁城,因为此时的天下,已大半不是他崇祯的天下了;此时的民心,更不是一纸《罪己诏》可以凝聚的,崇祯看见自己徒劳地做着这一切还乐此不疲,脸上不经意间已呈血光之色却浑然不觉,觉得自己真够可怜的。

三月十二日,崇祯上吊前七天。李自成的部队封锁京郊。崇祯看见自己煞有介事地召开御前会议,向一群心怀鬼胎却又庸碌无为的官员问计。官员所献之计竟是关闭城门听天由命。崇祯气急败坏,大骂兵部尚书张缙彦负国无能,张缙彦见大势已去,索性把乌纱帽一扔,和崇祯说拜拜了。崇祯听见了满堂的哄堂大笑,看见了自己的软弱无能。

三月十五日,崇祯上吊前四天。李自成的部队准备进攻居庸关,巡抚与总兵临阵脱逃,崇祯派去监军的太监不战而降。

三月十六日,崇祯上吊前三天。李自成的部队攻下昌平,火烧十二皇陵。崇祯看见自己哑了喉咙,欲哭无泪,五内倶焚。这是真正的大势已去。崇祯也看见朝廷一些主要官员在散发写有“公约开门迎贼”的传单,而这传单的起草人竟是他一向倚重的太监曹化淳和那个摔了乌纱帽的兵部尚书张缙彦。崇祯听见了自己心中某个清亮的东西“哗啦啦”破碎的声音。

三月十七日,崇祯上吊前二天。崇祯看见自己悲壮地上了早朝,悲壮地在御案上写下“文臣人人可杀”六个大字。满朝的官员呆若木鸡,背景音乐是农民军轰轰烈烈攻打西直门的喊杀声。坐在这样的历史画卷里,崇祯就像坐在一个王朝的三生石上,前生、今生、来生那真叫一个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他就像一个看痴了的演员,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时归处,又如得道高僧般,瞬间体验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三月十八日,崇祯上吊前一天。天降大雨,崇祯看见守城太监曹化淳在雨中徐徐地打开彰义门,接着德胜门、宣武门等也徐徐打开,李自成的部队鱼贯而入。崇祯看见自己带着心腹太监王承恩雨中登煤山,目睹了一种草根力量的狂飙突进。满城尽带黄金甲。满城尽带黄金甲呀。崇祯又匆匆下山,返回乾清宫料理后事。

这样的时刻,是料理后事的时刻。

这样的雨天,是专门为料理后事准备的。

崇祯看见自己满怀深情地对老婆周氏说了一些情意绵绵的话,然后劝她自尽——除了自尽,又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呢。一个王朝谢幕的时候。台上是不可以留下任何演员的。他崇祯也是要谢幕的,最后一个谢幕。他要把所有都交代好以后才可以谢幕,这是一个主要演员的职责。崇祯看见十六岁的女儿长平公主抱着母亲的遗体痛哭不已,就劝她也抓紧时间谢幕。李自成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长平公主却还在那里兀自哀怨,崇祯看见自己大喊了一声——“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啊”之后,就挥剑向她砍去。长平公主倒下了。

三月十九日子时。崇祯上吊倒计时零时。这是一个王朝最黑暗的时候,今夜不再有黎明。崇祯看见自己带着王承恩雨中再登煤山,主仆二人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对着一个时代悄然谢幕。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的举动,他们的遗体在三天之后才被李自成发现。

在最后的时刻,崇祯分明看见自己是泪流满面,他的一生从来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这是委屈的眼泪,这是不舍的眼泪,这是幽怨的眼泪。崇祯觉得自己一路走来,就像一个在海边拾贝的少年,屡有斩获却又屡屡失手。但他壮怀激烈,以拾尽海边贝壳为己任,天边雷声隆隆,一线潮水正诡异地滚滚而来,有先知先觉者惊叫而逃,却唯独没人通知他,崇祯也是头也不抬,沉迷其间乐此不疲。正当他拾到第一千零一个贝壳时,潮水却已涌至跟前,冲天巨浪不由分说地盖住了他,让他无处可遁。一片混沌中,崇祯模糊而清晰地听到了圣祖皇帝朱元璋的一声叹息:

你这孩子,怎么把我打下的江山给搞丢了呢?

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所能听到的最振聋发聩的声音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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