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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望族》


第一章岁暮天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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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朝弘治年间,松江府华亭县沈家坊,沈氏族人聚族而居。

沈家是松江大姓,出自吴兴沈氏,从始迁祖随高宗南渡算起,在松江已经落户三百余年,繁衍十数代。虽说蒙元时,汉人受尽压迫,家业凋零,子孙星散,可松江沈家血脉始终未断绝。

等到国朝初立,民生复兴,沈家元气也逐渐恢复。百余年过去,沈家耕读传家,子孙相继出仕,读书种子不绝,沈家又成为松江数一数二的人家。

今日提及这丧家沈举人正是沈家四房房长,在松江沈氏诸房中,四房虽比不上宗房声势显赫,比不上二房在仕途上得意,可三代单传,别无兄弟分产,加上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妻室,日子过的蒸蒸日上,在族人中很有体面。

沈举人丧了的发妻孙氏,生前是个极为妥当的人,虽生在巨富之家,又做了名门望族的当家娘子,可依旧不改良善宽和的品性,怜贫惜弱的行事。

孙氏病逝,族中亲眷多顾念其生前情分,吊祭不绝。这日又是“接三”之日,沈家灵棚从早到晚,直到日暮时分,僧道才停了吟诵,客人相继散去,逐渐恢复寂静。

离这里略远的一处跨院,略显幽暗的北房中,却有个十来岁的小童侧躺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窗口,眼神有些空洞。过了好一会儿,小童翻身掀开被子要下床,不想翻动之间,拉着臀上伤口,不由龇牙咧嘴,渗出一头冷汗。

不仅身后火辣辣的疼,这五脏庙也造起反来,胃里跟长了小爪子似的,实是揪得疼。这小童只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跌倒。他扶着床沿,好不容易才站稳,不知是扯到臀上那块伤,疼的双腿直打颤。

他咬着牙,三两步摸到南窗下的圆桌前,拿着上面的茶壶,仰头灌了下去。水壶里的早已凉透,小童却大口大口喝个干净,直到点滴不剩,才将肚子里灌了个半饱,觉得舒缓些。

只是被冷水一激,身上越发冷了,他不由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角落里熄了的炭盆上,神情凝重。

炭盆上灰扑扑的,没有丁点儿热乎气。

沈睿昨天中午就醒了,可“初来乍到”,脑子昏昏沉沉,生怕露出马脚,并不敢多言多动。原想着“既来之,则安之”,慢慢探听身份,熟悉环境。

这本主屁股上还带着伤,谁晓得有什么烂账在前头。

不知醒来前昏睡了几日,这小身板实在是饿的发软,可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总共三餐,每餐只有半碗“清澈见底”的粥。本主的身体又虚,这样熬下去,怕是要再死一遭。

愿以为本主即便住处狭窄简陋,可独自一个小院子,身边老妈子丫鬟俱全,当是官吏士绅人家子弟,可瞧着这两天的境遇,又透着古怪。

那照看他的老妈子是个寡言之人,不问不说话,偏生沈睿心虚,又不敢多问,只晓得饭食只有稀粥,还每餐只有大半碗,理由是“败火”;禁足与小院,理由是“静心”。加上本主臀上的外伤,怕是闯了祸后被禁足。

可寒冬时节,屋子里潮湿阴冷,连炭盆都不点,这是为哪搬?

就算沈睿还迷糊着,也察觉出不对。

不说别的,就说这老妈子丫鬟都粗麻戴孝,白日里隐隐地传来的梵音,定是主家有丧,可自己身上却是八成新的绸褂子,并没有戴孝。

莫非是寄人篱下,与主家并无服?可那婆子丫鬟的称呼不是应该是“表少爷”么?怎么又叫“二哥”?

即便是客居此地,赶上丧事,也当换了素服才对景。偏生没人提及此事,只有照看他的老妈妈时常将视线落到他的衣衫上,眼神很是复杂,似有怜悯,似有忧虑,似有疑惑。

是不是本主身份不堪,有少爷之名,却无少爷之实,例如不记入族谱的“奸生子”、“婢生子”之类,被禁止戴孝。

这古代白喜事可是重于红喜事,被禁止戴孝也是彻底否定本主的“少爷”身份。作甚被嫌弃此?

明代曾禁止民间豢养奴婢,私奴同主家虽签订的“卖身契”多是以养儿养女身份,所以称呼上随着家中小主人叫,例如“爹”、“娘”、“哥”、“姐”之类。

加上这屋子里出现的家居摆设,沈睿估计自己现下应该是在明朝,只不知具体是什么时候。

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有明一代,虽律法上提及家产“诸子均分”,可实际上在长江以南地区,“孽子”(庶子、婢生子、奸生子)的地位极低,有的时候甚至能奴仆都不如。毕竟家里的奴婢,在户籍关系上有的是奴籍,有的是养儿、养女,而所谓“孽子”,有的时候甚至不能入籍。

沈睿正胡思乱想,就听到外头又动静,忙重新躺倒在床上。

进来的是那个叫“柳芽”的小婢子,一身粗麻丧服,头上缠着白绳。不过十来岁年纪,肤色微黑,头发枯黄,五官寻常,神态怯怯。沈睿没有闭眼,直直地看着她,看着她老实巴交的模样,不由心下一动。

柳芽见沈睿醒着,怯怯道:“二哥醒了,该掌灯哩。”

这小婢是沈睿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人,沈睿倒没有“雏鸟”之心,不会对这个黄毛丫头产生依赖之心,实是这小婢言行质朴,全无心机,是个套话的最佳人选。

沈睿晓得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便点点头,道:“今儿你来值夜!”

柳芽瞪着眼睛,略显惊慌道:“妈妈值夜哩……”

门外有脚步声,沈睿提高音量道:“不要王妈妈,就要你陪我玩……”

“二哥这是怎么了……”随着说话声,进来一人,手中提着一个暖瓶。来人亦是粗布孝服,五十来岁年纪,身形枯瘦,头发梳的纹丝不乱,面上隐隐地带了几分苦相,正是这两日看顾沈睿的王妈妈。

沈睿想要坐起来,身子却是打晃,王妈妈忙放下暖瓶,近前两步,想要扶住他,被其一甩胳膊给推开。

“没人陪我耍,我要她陪我……”沈睿指着柳芽,看着王妈妈,瞪着眼睛道,几分孩童的任性中又露出几分祈求。

王妈妈虽沉默寡言,可瞧着她这两日行事,照顾沈睿也算精心,看到沈睿捧着粥碗总是意犹未尽时,神色间总有挣扎不忍之色,并非狠厉之人。

果不其然,王妈妈脸上难掩怜惜,柔声道:“那就让柳芽也值夜……”

沈睿见她答应的痛快,嘟囔道:“不要妈妈值夜,妈妈打鼾……”

王妈妈略带尴尬之色:“老奴可扰了二哥?……都是老奴不是,老奴今晚不睡……”

沈睿倒是没有扯谎,王妈妈到底上了年岁,昨晚在屋里值夜时,鼾声大振。

沈睿趁着她睡熟的时候,还曾出屋子转过两圈,只是半夜深更,看的并不真切。只晓得这院子极为狭窄,几步见方,除了小小北房两间外,只有西厢房一间,王妈妈与柳芽不在北房侍候时,就回西厢。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不知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软禁在这僻静之处。

沈睿虽没有出了院门,可从白日里传来的法事声响,也能猜到场面不俗,绝对非小门小户操办的了的。

沈睿对本主境遇满心不解,眼下却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便道:“屋子小,挤死了。妈妈自去睡,有她就行了。”

王妈妈还要再说,沈睿已经皱眉,直起身嚷道:“就不要妈妈在屋里,外屋也不行……”

动弹得有些狠了,眼前直冒金星,沈睿很咬了牙,才坐稳。一时之间,小脸憋得清白,露出几分狰狞。

倒不沈睿任性,而是这住处虽陈旧,可王妈妈与柳芽待本主十分小心恭敬,显然本主在时,不算是和蔼温煦的主人,沈睿才敢这样行事。

王妈妈唬了一跳,生怕他气的狠了,忙道:“老奴听二哥的,老奴不在外间……”

沈睿“哼”了一声,脸色这才好些。

柳芽已经点了灯,站在窗前,手足无措地看着王妈妈。

王妈妈低声安抚道:“丫头好生陪二哥说话,我去抱你的铺盖来。”

柳芽吓得小脸通红,拉了王妈妈衣袖,颤声道:“妈妈,小婢不会值夜……”

王妈妈拍了拍她的手道:“只夜里警醒些,二哥要是喝水起夜就好生服侍着……”

王妈妈出去,柳芽依旧怯生生地站着不敢动。

沈睿倚在床头,只直直地看着柳芽,带了几分任性道:“还不过来给我讲古!”

柳芽板着手指头,并不敢上前,颤音道:“小婢……不会哩……”

沈睿道:“那就过来讲别的……你多大,之前在哪儿当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进来的?”

这柳芽行事过于胆怯,可笨手笨脚,这两日处处需王妈妈提点,并不像是打小就侍候人的。

柳芽颤声道:“十……十二……在老安人院里扫地……外头买来的……”

沈睿倒是有些意外,不免仔细打量两眼。瞧她身量瘦小,还以为与本主差不多,没想到已经十二岁,可这干瘪瘪的豆芽菜,还真是看不出丝毫少女风韵

“来我家多久了?可有要好的伙伴儿?”沈睿又问道。

“八月里来的……没,没要好的……”一连串问题,问的柳芽越发无措,眼泪花花回道。

正好王妈妈抱了铺盖进来,听到这一句,叹了一口气,道:“这丫头是个老实的,不会使奸耍滑,早先在老安人院子里扫地,这个欺负她,那个欺负她,一个人干了两、三个人的活不说,胆子又小的跟耗子似的,不敢也没机会往老安人身边奉承,听说老被人抢食。要不然进府小半年,怎么也该抽条了……”

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睿“恨铁不成钢”地表情望着柳芽,心里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

感谢诸天神佛。

第二章岁暮天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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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是个胆大伶俐的小婢,沈睿还真的为难。王妈妈即便表现的再温良无害,可毕竟受命照看沈睿,行事又有故意冻饿自己之嫌,谁晓得背后之人到底是何用心。偏生他能接触的只有眼前这两人,院子里的突破口,自然还在这小婢身上。

柳芽这个怯懦样子,沈睿又皱眉,王妈妈怕他呀生气,忙道:“这丫头现下已经好不少,刚进府时,简直不能看,黑瘦黑瘦,身上也没有好地方……可怜孩子,三岁就没了娘。后娘又是悍的,非打即骂。待有了小的,就更容不下……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是村里人看不过去,趁着今年雨水大,乡下收成不好,给找了人牙子,撺掇她后娘卖了她,要不然哪里有好下场……”

说着说着,她不由望向沈睿,眼中怜惜更胜。

沈睿初没觉得什么,要是父母双全的殷实人家也不会卖女为奴。可见王妈妈带了异色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越发怜惜,他心下不由一沉,喃喃道:“她也没娘?她也挨饥受冻?”一边说着话,被窝里的手狠掐一下大腿根,疼的眼泪花花的。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根草。

本主处境堪怜,身上带了伤,可醒来两日并无人探视,要不是与生母死别,失了庇护,就是生母低分过于卑贱,没资格陪着儿子,母子生离。

王妈妈脸上不忍之色之盛,不敢再看沈睿,道:“娘子最疼二哥,二哥还需好好的,莫让娘子走得不安生。”说罢,转过身去嘱咐柳芽道:“马桶在里屋门东边,暖瓶搁在哪里记得哩,省的半夜寻不得。二哥若要水吃,就兑了茶壶里的白开水,别烫着也别冷哩。陪着二哥说话是说话,莫要扰二哥太晚……”

沈睿听得已经傻了,怎么回事,本主不应该是奸生子或婢生子么?怎么又同走了的娘子相干系?

能有连日不断的法事,家中仆婢具着白,称呼上又是“娘子”,那是这家的主母?莫非是本主的……养母?

柳芽在旁,已经点头如捣蒜似的应诺,王妈妈又上前放下大半幔帐,道:“二哥身子还虚,也要早些睡才好,听到二更梆子响就叫柳芽服侍安置。”

沈睿有心想问一句那“娘子”与自己什么关系,又怕王妈妈起疑,便随便点了点头,并不啰嗦其他。

虽说被嫌弃打鼾,可沈睿占了本主外貌清俊的便宜,加上说话行事,虽有些任性,可并没有太过,隐隐地还透着几分乖巧可怜,王妈妈并未厌倦,将沈睿的被子角往上提了提,扫了眼屋角的炭盆,神色一黯,少不得又嘱咐柳芽一声:“常起来看着些,莫叫二哥踢了被,受了凉。”

柳芽应了,王妈妈这才出去。

沈睿正想着如何套柳芽的话,便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嗒嗒”的脚步声。

“咯咯咯,王妹妹,老安人赏了吃食下来。”随着说话声,来人进了屋子,直接进了里屋。是个五十多岁的婆子,穿着青袄,系着墨色裙子,体格倒是肥硕,面上带笑,可神情不见平和,有些倒三角眼。

王妈妈跟在后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神情有些僵硬。

那婆子大喇喇在圆桌旁坐了,打量着倚坐在床头的沈睿,脸上似笑非笑:“呦,二哥醒了,可是记得教训?老爷可是气得不轻,谁家的规矩,弟弟见了哥子不是恭恭敬敬的,偏生二哥敢向大哥挥拳头。知道的,晓得二哥年小脾气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二哥心里藏奸,嫉妒大哥成了廪生,故意往大哥脸上使劲,想要坏了大哥前程。”

沈睿只扫了那婆子一眼,眼皮便耷拉下来,耳朵却是直直的,将婆子的话都记下。难道害本主被关“禁闭”的大错就是这个?

这古代可是讲究“长兄如父”、“兄友弟恭”,连坏前程的话都出来,可见本主是往大哥脸上招呼。若真是那样的话,本主这顿板子挨得也不冤枉。残疾或者容颜有损,不能授官,说是坏前程也不是假话。

随即,沈睿又觉得不对头,本不过十来岁,白白净净又不像是练家子,那大哥既是兄长,又已经中廪生,怎么也比本主大几岁,怎么会被本主打伤?

想到这里,沈睿又抬头看了那婆子一眼。

那婆子似笑非笑,眼中是丝毫不掩饰的蔑视,并不见奴婢对主人的恭敬,道:“哎呦呦,二哥也是心火太大了些,怪不得老安人发话让二哥败败火。莫不是为娘子没了难过。放心,等娘子大事完了,二娘就扶正,会好好‘疼’二哥。”

沈睿只直直地看着她,并不言语。王妈妈与柳芽都穿孝,从她们说话看,这家的主母没了,眼前这婆子却只有穿着素服,行事又大模大样,侍候的主人比逝者身份高,那是这家老安人身边的人?

这老安人是实封的诰命,还是民间的“敬称”?

这老奴话中又有“娘子”、“二娘”,这是这家的妻妾?自己是大娘的养子,所以不被“二娘”待见?

咳,这叫什么?一朝娘子一朝儿?

可这老奴为何对自己阴阳怪气的?眼中不掩挑衅,似乎在有意激怒自己?

沈睿既提了小心,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哪里会多事,他冷哼一声便侧过身子,背对着大家躺下去。

“郝姐姐?”王妈妈的声音带了几分祈求。

那个郝婆子嗤笑一声,道:“老安人念你服侍二哥尽心,赏了一盘肥鸡,一盘熏鱼,倒是便宜你这老货。”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肉香立时布满了整间屋子。

沈睿闭着眼睛,可嗅觉越发灵敏,只觉得那肉香就在自己鼻下打转,脑子里已经都是鸡翅鸡腿。

自己每餐只有半碗稀粥,这奴仆却能有肥鸡熏鱼?古怪古怪,非常古怪。

不知这郝婆子送来吃食到底是何用意,不过来者不善就是了,不知是想要作弄自己,还是有其他后手。

想到这茬,沈睿睁开了眼睛,里面一片冰寒。名义上是这家小主人,可连奴婢有轻慢,似乎是一手乱牌。

本主是被抓了错处,才挨了板子,自己什么也不做,总不会也多了错处,静观其变就好。

这样想着,饭菜的香气也顾不上,沈睿迷迷糊糊地睡觉了。连套问柳芽的事情,也暂时抛到脑后。

等到他再睁眼时,屋子里依旧灯光摇曳,窗外却已经漆黑一片,已经入夜了。柳芽与王妈妈并不在屋子里,地上上放着一副没打开的铺盖。

他还没有起床,便听到院子里“嗒嗒”的脚步声有些耳熟,赶紧又合闭眼装睡。

有人进门,有人压低音量招呼。

可这里外间只隔着百宝格,说话声还是真真地传进来:“这一晚上二哥还没闹?这可醒来有两日了?你可莫要犯糊涂替他瞒着?”郝婆子略显尖锐的声音。

“自打飧食时睡下,还没醒哩……郝姐姐,到底是娘子嫡出的哥儿,这身上又有伤,这般饿着冻着,万一有个不妥可怎生好,是不是同老安人说说,请个大夫来瞧瞧?”这是王妈妈在说话。

接着,就是一声嗤笑:“王妹妹倒是心善,难道老安人就不疼亲孙子?棍棒底下出孝子,二哥即有了错处,自然要受罚,这是老安人与老爷疼二哥哩。”

这口气,实没半分恭敬,反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王妈妈略显迟疑道:“那娘子灵前?”

郝妈妈道:“不是还有大哥?谁不晓得二哥生性顽劣,年纪尚幼,不通孝道,哪里吃得住守灵的苦……”

沈睿听了个七七八八,前后一串起来,心里沉了下去。竟然不是“孽子”是嫡子?丧的是主母是本主亲娘?

明明自己是被软禁,可这婆子开口就给自己按个不通孝道的罪名,还故意引着自己闹。丧母之际,不去守孝,又为了吃喝真闹起来,外人不知究竟,岂不是坐实不孝之名。

礼教森严,“不孝”是大罪,有了这个污点,不容于族人乡邻不说,对于以后的前程也有碍。不管升官到什么级别,只要被掀出来,只有丢官罢职一个下场。

沈睿心里发寒,可是也晓得,一个老奴敢这样大喇喇地行事,背后没有主人指使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本主作甚戳了这家老安人的肺管子,使得她如此待自己的嫡孙。南人不是最重嫡庶么?

外头的声音渐平,可寂静中脚步声又起。

沈睿连忙闭上眼睛,放平呼吸,继续做熟睡状。

有人走到床前,轻笑道:“饿了两日还这般老实,不闹着肉吃,这二哥莫非转性了不成?”

王妈妈小声道:“许是二哥孝顺,晓得守孝规矩,方不思荤腥。”

郝妈妈“嗤”了一声道:“孝顺个屁,这不听话的混账魔星还能成了彬彬有礼的读书种子?无人教导,他晓得狗屁灶的规矩?要说面上横胆子小被老爷一顿板子吓怕了胆还差不离。”

正是郝婆子的声音,一边说着,这老婆子还伸手摸到沈睿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丝毫没有留力气。

第三章岁暮天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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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的胳膊火辣辣的疼,强忍下小身板才没有战栗。

郝婆子的手下却没有停,又掐了第二把,越发用力气。

沈睿心中直骂娘,这老虔婆太坏了。自己该如何反应?乖乖忍受似与本主性情不符,可要闹腾起来谁晓得又有什么脏水等着。

沈睿恨的直咬牙,可也不能无动于衷,否则就假了,便依旧闭着眼睛,皱起眉头,呻吟道:“娘,疼……”

胳膊上的毒手终于顿住。

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有人离去的声音。

沈睿依旧没有睁眼,继续呢喃了两声“娘”,又做入睡状。

门口脚步声又起,过了一会儿,才彻底安静了。

沈睿依旧没有睁开眼,直到过了将两刻钟,外屋脚步声又起时,他才睁开眼。

屋子里已经点了灯,进来的是柳芽,见沈睿醒了,小声道:“小婢给二哥值夜哩,二哥可要吃茶?”

沈睿睡了好一会儿,口中正渴,便点点头。

柳芽倒了一杯热水,又拿着一个杯子,两个杯子折来折去,让热水快些凉。

沈睿刚睡完,身上毛孔舒张,越发觉得这屋子阴寒,身上正冷飕飕的,见状道:“我要喝热的,不用折了。”

柳芽听话端水杯上前,迟疑道:“二哥得慢些吃,可热着……”

口气中满是不放心,将沈睿当成稚子般。

沈睿巴巴地看着水杯,待她进前,就探出身子伸手捞了来。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手指上时,他眯了眯眼。

阿弥陀佛,什么是幸福的感觉,阴凉阴凉的时候有点热乎气,就是幸福。待举起水杯,将略有些烫的热水咽了一口下去,他身上不由一哆嗦。

身上早已凉透,肚子里空荡荡的,一口热水浇下去,就要沸腾了似的。

沈睿将空杯子递还柳芽手中,翻身下床,走向门口。

柳芽有些不解,想要跟上来,沈睿看了一眼地上没打开的铺盖,道:“你收拾铺盖,我去……更个衣……”

外间没点灯,柳芽有些不放心:“灯,小婢给二哥举灯……”

沈睿摆摆手道:“不用,我自己来。”

这屋子很是袖珍,从床边到门口也不过几步远,目测一下十来个平方。沈睿自己捞了灯台,出到外屋。外屋与里屋一样大小,只是没有床,只有一个桌子,几把方凳。里外间之间的隔断,就是个百宝格,空荡荡的,陈旧破败。

沈睿回头看一眼,透过百宝格的空隙,还能看到柳芽的影子。她并没有蹲下收拾铺盖,而是站在那里不动。看来是听着外间的动静,等着随时听使唤。

一个半新不旧的红漆马桶,就在百宝格下。

虽说醒来这两日,用的就是这马桶,可都是在王妈妈跟前,加上浑浑噩噩的,脑子也不怎么清楚。如今换做了一个小萝莉,又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沈睿不免有些不自在。

可是到底憋的慌,他只能抽抽嘴角,将灯台放在百宝格上。

水流落在空马桶里,“哗哗”的声音就格外响亮,偏生肚子又跟着凑热闹,“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沈睿没心思想自己当着几步之外的小萝莉放水是不是猥琐,摩挲着肚子,往窗外看了一眼。厢房里的灯还没熄,再看向院门口方向,黑漆漆一片。

一个上了年岁的老妈妈,一个干干瘪瘪的小婢子,看似无人守着的院门,好大的诱惑。

可即便是出了院子,去跟谁说这家老安人故意饿着冻着自己、居心不良?

谁会相信?

就算他找外人在的时候出去,哭哭闹闹,说了真话,只要那个狠心的老安人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病中要清淡败火,非要闹着肉吃”,“不孝顽劣”的大帽子就实实在在落在他身上。

虽说他这个身体不大,可民间有句老话“三岁看老”,又是母丧这样的敏感期。

可是乖乖地不闹,在这样饥寒交迫下,这孩童的身体又能坚持几日?

“哗哗”声止,沈睿提上裤子,举了烛台回里屋。

柳芽这才低下头,打开自己的铺盖。

沈睿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两个角,又看了看柳芽额头的双髻,乍看上去有些相似。只是他头上的角小,柳芽头上的发髻略粗些。

沈睿走进前,道:“柳芽,你听不听我的话?”

柳芽眨着眼睛,憨憨道:“二哥是小主人,小婢听二哥的话哩。”

沈睿点点头,指着她头上发髻道:“我要梳这样的头,这样大的。”

这两日王妈妈曾给他梳过头,所以他晓得梳子所在,指给了柳芽看。

柳芽很是柔顺,并没有质疑沈睿为何半夜要梳头,取了梳子,老实地给沈睿梳了两个发髻。一时找不到白色头绳,就解了自己的头绳给沈睿系上。

不一会儿,沈睿头发打得松松的,看上去跟柳芽的发髻差不多大小。

沈睿对着铜镜看了看,原本白白嫩嫩的孩子,经过这几日煎熬,迅速瘦了下去,下巴都尖了,梳上这发髻,看着倒像个小婢子,不过肤色又太苍白了些。

他站起身来,走到屋角炭盆,抓了一把炭灰,笑嘻嘻地往脸上、脸上手上涂了几把,道:“像不像柳芽?”

柳芽劝阻不及,看着沈睿黑乎乎的小脸,讪笑两声。

沈睿打量柳芽两眼,难得两人高矮差不多,拉了拉柳芽袖子,道:“这样的衣服我没穿过,让我穿穿玩……”

柳芽似有挣扎,可见沈睿铁了心似的不改口,咬了咬嘴唇,“嗯”了一声,低着头脱下了外衣,服侍沈睿穿上。

沈睿换好外衣,俨然一个小婢,微微一笑:“先陪我耍一耍……”

柳芽还在迷糊,沈睿已经拿了解下床幔帐两侧的带子,看着柳芽道:“咱们做游戏。你装被拐的小哥,我扮官差来救你。”

柳芽认识中,只有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哪里晓得什么游戏不游戏。

不过是老实惯了,看着沈睿有兴致,任由他摆弄。

没一会儿,柳芽就被反绑了胳膊,眼睛上被蒙上,嘴巴勒住。

沈睿将柳芽带到床边,让她在床上躺好,道:“这里算是庙里,你被藏在这里,安静躺着。官差办案,手续繁杂,要半夜三更才能出动,你得多等一会儿。”

柳芽虽有些惶恐不解,可大致明白沈睿的意思,点点头应了。

过了许久,远远地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屋子里越发阴冷,沈睿将被子往上头拉了拉,盖到柳芽身上,又将幔帐放好,走到窗前熄了灯火。

西厢的门被推开,依稀有个人影在门口站了站。见这边熄了灯,便又返身回屋,西厢的灯也熄了。

屋子里颇为幽暗,只大致有个光亮。

沈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麻衣,幸好只是牙白,不是纯白色那么刺眼,加上现下是月初,天上只有月牙,星光也不明朗,要不然穿这身出行也太显眼。可不穿的话,碰到人又不好遮掩过去。

只能等夜深人静。

沈睿略放重脚步,走到外间,就在外间的椅子上坐下。

如今,只能等了。

饥寒交迫之下,时间分外难熬。

沈睿摸着身上孝服,越发觉得蹊跷。自己是这家主母亲生儿子,孝子身份,即便是“养病”中,可早该换孝衣才是,而且还是斩衰重孝。可醒来后身上只有八成新的青绸内衣、蓝缎夹衣,并没有人给他换孝服。

那身打扮出去,不用老安人说什么,就会多一出罪名。不肯为亲母服丧,可不是一个“小儿顽劣”的话就能遮过去的。

惊诧之下,沈睿倒是精神了不少。到底是这家长辈忙着料理丧事,疏忽了本主的孝衣,还是有心如此?若是有心,是那个老安人苛待骨肉,还是“二娘”坏心推波助澜?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屋静悄悄地没动静。

一个更次终于熬过去,等再次传来梆子声时,已经是三更天。

沈睿起身,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他先走到西厢窗户,静听片刻。里面传来王妈妈的鼾声,看来是睡得熟了。

他并不知道此宅子的具体布局,可印象中古代民居多有成例。古人又讲究风水,厨房与厕所的方位差不多都是固定的。

沈睿的目标并不是这家的厨房,而是这家的正院。

正院里是家主主母所居之地,古人讲究“子嗣为大”,夫妻敦伦是正事,这敦伦前后的热水是免不了的,主院即便没有小厨房,也有热水房。

热水房有了,冲了茶汤什么的也是寻常。

既然是主院,若无意外,多在宅子中路,方向有了,沈睿就摸了过去。

这里怎么漆黑一片,沈睿站在中路一处院子门口,惊疑不定。

若不是这正房的屋子够高,院子够大,他几乎要怀疑自己走错地方。

连那么僻静的小跨院里,因王妈妈的鼾声,都添了人气,这主院怎么这么肃静,丁点儿人气没有。就算孙氏病故,陪嫁的婢子仆妇呢?既能做这家当家主母,不是应嫁妆丰足,陪嫁的人手也男女成行才应景么?

第四章岁暮天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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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睿满心疑惑,却不敢随意,提着脚尖,先摸到东厢门口,半个小儿臂大小的锁将军把门。

又摸到正房门口,也是挂了锁,倒是西厢下人房与灶房位的耳房,并没有锁,也没人影。

沈睿进了耳房,适应了会儿,眼睛方雾蒙蒙看过,这里只有一个小灶。不知是不是本主生母病故前缠绵病榻,这里常熬着药,使得这里如今依旧泛着药味。

小灶台上并无等物吃食,只有几个瓶瓶罐罐。沈睿挨个打开辩过,不由惊喜万分,竟找到半罐子蜂蜜,还有一罐子底的冰糖。

沈睿早就饿了狠了,举起蜂蜜使劲吞了两口。即便口中甜腻,可肚子里到底有了些东西。

他将剩下的瓶瓶罐罐都看了,其他的罐子就是盐醋等调味品,再无所获。

既是有调味剂,小灶就开过火,沈睿瑞只觉得身上有了动力。摸着黑,将小厨房仔细翻了一遍,在墙上挂着的两个小篮子里,发现几个纸包,两包干货,两包粉剂,辨认后发现是银耳、干黄花,粉剂是杏仁粉与藕粉。还有一张空纸包,虽没有东西了,可依旧残留着浓郁的桂花香,应该是装干桂花的。

屋角的木柜里,又摸出两个布口袋,里面是大米、小米。久饿之下,生米米香直往鼻子里钻。刺激得肚子响得更加厉害。

若没有方才的两大口蜂蜜垫底,沈睿都要吞生米了。

等到摸到布口袋旁边圆滚滚的几个东西时,沈睿真是眼泪都要出来。

他靠着灶台,坐在地上,磕开一个鸡蛋,生吞了下去。

腥气、滑腻的感觉,第一次让人生不出厌倦,只有满心欢喜。

沈睿晓得,自己暂时成不了饿死鬼了。

总共是四枚鸡蛋,一个没留,全部生吞了下去。

闹哄哄的肚子终于安静下来,虽说饥饿感依旧很强烈,可沈睿晓得,差不多了。真要一口劲儿吃到撑,这小肠胃也受不了。

手边只剩下蛋壳,老安人既等着自己“闹”,这几个蛋壳的处置也要小心了。沈睿寻思了一下,将几个蛋壳在手中揉碎,走到木柜边,将攥着碎蛋壳的手插入半尺高的米口袋,直到插到底,才松开手。

在这包大米吃到底之前,就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碎蛋壳。

想着老安人那边的恶意,就是这蜂蜜罐与糖罐,沈睿也不敢拿了。

听着王妈妈与郝婆子的话中之意,本主是生母咽气那日受责昏厥的,至今已经是第五天,等到后日,就是“烧七”的日子,说不定转机就在那日。

如此一来,自己需要熬过的就是明日。

沈睿将那一罐子底的冰糖都倒了出来,大概有十几粒。用那张空纸包装了,原本想要倒两把藕粉在上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罢了。该饿的时候还是要饿的,否则之前的饿不是白饿了。

将瓶瓶罐罐与提篮纸包都放归原位,装米的木柜也仔细关好,他才蹑手蹑脚地出来。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响,依稀还有灯光晃动。沈睿忙避到院门口,屏气凝声,缩在院门后幽暗处

就听一个婆子抱怨道:“这院子都空了几日,半夜三更还巡看什么?老安人还没说什么,郝婆子就拿着鹅毛当令箭,难道她还真当她能当内管家?二娘眼看就要扶正,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婆子指手画脚。娘子在时,何曾这般折腾过人?”

另一个婆子倒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老姐姐小声些,仔细叫人听到……可是变天哩,往后还是小心些好……”

先前抱怨的婆子不忿道:“娘子那样的慈善人,谁不说赞声好,偏生老安人看不上。如今灵堂上守着大哥,谁还记得二哥才是娘子嫡亲骨肉,真是老天无眼……”最后一句已经是低不可闻。

两个婆子说着话,走到近前,“吱呀”一声院门被推来。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簌”的一下窜了出去。

那两个婆子“妈呀”一声,惊得差点摔了手中灯笼,那白影却停住,“瞄”了一声,方窜进厢房后的夹道。

是一只大白猫,原本蹲在月亮门上,沈睿来的时候屏声静气的,没有惊动这猫。两个婆子手中提了灯,晃了猫眼,大白猫才跳出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胆小的婆子嘴里已经念个不停:“真是骇死人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吹来,那婆子手中的灯又晃了起来。

那胆小婆子双股如筛康似的,牙齿“咯咯哒”:“老姐姐,这院子恁慎人……莫不是娘子、娘子没走远……”

那抱怨的婆子道:“亏心的又不是咱们,怕什么?”嘴里这样说,到底存了畏惧,向四下作揖道:“老奴们都是不相干的,心里恭敬着娘子。娘子若还没走,就好生保佑二哥平安……莫要存了怨气……”

天上浮云遮月,四下里越发幽暗。

夜风阵阵,本已经静止的灯笼又摇晃起来,两个婆子到底吓了胆,举着灯笼胡乱晃了一下,口中道:“看过了,看过了,快走!”

一刻不敢停,慌慌张张拉上门,脚步声很是急促,少一会儿便恢复寂静,已经走的远了。

沈睿站在门后,却是眼前一阵阵发黑,直觉得头疼欲裂。

一个两、三岁的红衣童子,挥着小胳膊,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扑过去,口中叫着“娘,娘”,却被一把抱住,一个五十老岁的老妇人慈爱地摸着他的头,道:“你娘忙着管家哩,瑞哥儿勿扰了你娘,祖母叫人你做糕吃。”

那年轻妇人只笑吟吟看着,并没有上前抱孩子。

再次见年轻妇人时,童子只淡淡地唤了声“娘”,就专心守着半碟桂花塘年糕,吃的专心。

童子到了五、六岁,旁边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提着鸟笼,一个在地上翻筋斗,口中道:“二哥别做那书呆子,傻愣愣的被人瞧不起,要做大侠才气派哩。二哥是沈家四房嫡子,身份尊贵着哩,甚也无须怕。”

学堂上,童子看着眼前摆着的《三字经》,一脸厌恶。

童子到了七、八岁,身边的仆妇不忿道:“老爷偏心哩,只疼二娘与大哥,二哥才是嫡子哩,那狐媚子手段高,那小妇养的孽种处处抢二哥风头,恁不是个好东西,二哥勿要给她们好脸色,省的被当成好欺。”

学堂上,先生在襃赞一个小少年,童子回过去去,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能射出小刀子。

厅堂里,一个中年人摸着胡须,亦赞了那少年两句,对答之间,都是满意之色。童子耷拉着脑袋,使劲赚着拳头。

中年人离去,少年转过身来,摸着童子的童,轻声地道:“我教二弟背书吧,二弟背会了《三字经》,爹也会赞二弟。”

童子一把打掉少年的手,瞪着眼睛道:“小妇养的孽种,谁要你教!”

那少年的手僵住,面色惨白。

童子得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跑开。

童子长大差不多现下这个大小,那年轻妇人已经不再年轻,呈现几分老态,满脸苍白,躺在床上,满脸慈爱地看着他,道:“不盼我儿显贵,只愿我儿平安。”

童子神情不解,可也乖乖巧巧,并无在其他人面前的跋扈任性。

那妇人轻笑道:“不爱读书也别勉强自己读,只需知礼晓律法就好,可也莫要想着做游侠儿,当游侠儿挨打了可是疼哩,又不是良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关进大牢去。”

童子不忿道:“他过童子试哩……大家都笑话我……”

妇人伸出手来,摩挲着童子的头,笑吟吟道:“嚼舌者心中多有鬼,我儿要心思清明,行事切莫冲动。没有耕耘,勿谈收获,天上不会掉馅饼。他能有今日,也是经历十年寒暑,日日手不离卷,可敬不可嫉。族中虽以读书为重,可农本传家也不乏其人,我儿做个自在员外就好,只是莫忘了沈家是忠厚人家,对待佃户下人勿要苛待,多行善事。若实在是想要与他争口气,也莫要冷面以对、恶语伤人,往后早些成亲生子,好生教导我那孙儿读书就是。你们到底是手足兄弟,不要在人前落下短处。”

童子拉着妇人衣袖,看着她衣袖下露出个皮包骨,红着眼圈道:“儿子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那般不懂事,以后也会做个好员外,娘也要听儿子的,好好吃药,早日好起来。”

妇人点点头,眼神却有些迷离。

画面一转,依旧是妇人房里。

妇人已经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地上跪满“呜呜”哭泣的婆子丫鬟。

童子呆呆地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

门口进来几人,童子转过头去,冷冷地看着那几人,视线落在一俏丽妇人身上,张口说着什么。

那妇人一愣,随即双眼含泪,摇摇欲坠。

童子却越发着恼,指着那妇人说着什么。妇人旁边的中年人面色铁青,移步要上前,却被旁边的少年拉住胳膊。

那少年红着眼圈上前,开口要说话,童子却使劲一推,那少年摔倒在地,额头正好撞到旁边的条案上,鲜血一下子涌出来……

第五章岁暮天寒(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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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回了小跨院,沈睿深思依旧有些恍惚。

原来重生到五百年前,沈睿不再是沈睿,而成为沈瑞。

这家人太不正常了。

老安人将孙子养在身边,人前溺爱,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看这段记忆,这溺爱都是水份。

即便名义上是老安人亲自抚养嫡孙,也不过是交给养娘、婢子照看,每日里跟逗小猫小狗似的逗弄一二。身边安排侍候的小婢小厮,一个比一个淘气,整日里引着他玩。略有一两个懂事,劝着本主的,没几日就因这样那样的失误打发出去。

等到沈瑞六岁启蒙,因蒙师讲的晦涩,厌倦读书,老安人也纵容,只说孙子年纪还小,不必为读书耗费心血。

如此纵容之下,加上身边人的教唆,沈瑞越发淘气,闹腾的欢实。

沈瑞生母孙氏没法子,送了同样伶俐活泼的两个小婢过来。

因这两个婢子会玩,人前拐带着本主疯玩,深的本主喜欢,上了本主的心。被养娘、大婢子挑出错处的时候,本主就展开“霸王”性子给护住了,这才在他身边呆了几年。

众目睽睽之下,两婢不敢明着规劝什么,只是私下言行教导,到底有些成效,没有扼杀本主的那点良善之心。

这样的祖母,如此可笑的“宠爱”。

而当娘的人前冷淡,人后像面对小大人似的淳淳教导;庶兄并无卑微猥琐之态,方方正正的,竟是长子长兄的做派。

唯二正常的那个当爹的,说话就爱吊书袋子,面对儿子除了拷问功课,其他一句话也没有;还有那个“二娘”,相貌确实算得上是“美妾”,却无赵姨娘的粗鄙,柔柔弱弱的,菟丝花一样的女子。

本主并非真的不通世事,小时候还罢,被身边教唆着,大错小错不断;稍稍大些,在生母的教导下,行事已经开始有分寸。虽然看起来,依旧是高傲任性的性子,可却没有真的犯过什么大错。

对于祖母的“捧杀”,本主并非全然不知,无人时常亦时带黯然不解。即便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可没人的时候,也能多翻两页书就翻两页书,尽管理解不能,可这个年纪该背会的书都背会了,只是并不在人前显露。

这祖母看来是真厌弃这个孙子,可那当娘的是为哪般?亲生儿子差点养歪,在家中地位连庶子都比不上,这当娘的就这么甘心?

瞧着她私下教子的模样,是个心思通透的,难道不晓得“士农工商”中“士”的地位之高?

半点没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说,还刻意引导儿子甘于平庸,做个小康地主。

这也太圣母了么?

难道她就不晓得儿子不被人待见,一点后手都没有。

沈睿实是有些同情本主,生母刚逝就被生父打的夭折,这命也太苦了。可没有本主要夭折,也没有沈瑞的“醒来”。

沈睿既成了沈瑞,现在要做得,就是预防再次“夭折”。

他握着拳,这以后他就是沈瑞了。

“呜呜……”里屋传出声音,这在寂静的深夜,动静虽不大,却十分清晰。

沈瑞这才想起床上还捆着一个小婢,忙进了屋子,就见床上的被子包动了动。他走近前,将怀中的纸包往褥子下掖好,方解开柳芽手上的绑带,去了她眼睛上的巾子。

柳芽眼睛红红的,眼里含着眼泪,可见沈瑞小脸绷得紧紧的,想哭也不敢哭。

沈瑞想着方才柳芽给自己梳头换衣的熟练,也不解释自己为何才解开她,想了想道:“你在家里时,照看你弟弟?你弟弟多大了?”

柳芽点头道:“嗯,阿弟七岁,今年开春送了村塾。”提起弟弟,不由眼睛发亮,原本木讷呆滞的小脸添了不少生气。

沈瑞点点头,明白柳芽后娘为什么卖柳芽了。儿子上学了,不需要人照看,卖了柳芽得一笔卖身银不说,还省了一副嫁妆。时下南边讲究嫁妆,即便是寒门小户,新娘子也没有光身子出门的,被子啊,箱子啊,衣服,零零碎碎的,少说也得几两银子。以柳芽的年纪,若是不卖出来,也该开始预备嫁妆。虽说嫁女也有聘银,可到底抵不上嫁妆,所以南人才有溺死女婴之俗。

柳芽即便被后娘苛待,也没有怨愤迁怒,依旧能视后母所出的兄弟为手足,可见本性质朴纯善。

沈瑞问道:“你弟弟聪明不聪明,功课好不好?”

柳芽的眼神更亮了,嘴角不由地上挑:“阿弟恁聪明,村里人人都夸。刚进村塾没几日,就会背《三字经》。村里人都说,阿弟以后能考秀才老爷哩。”

可见姊弟两人感情真的好,这原本胆怯口拙之人说话都伶俐不少。

沈瑞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道:“秀才可不是说考就考的,要经过十年寒窗苦读。你家既能卖了你出来,日子想来不富裕。一两年还好,若是十年八年的,可是不少分抛费。”

柳芽没有城府,七情上色,闻言笑容立时凝注,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舒展开来,道:“小婢每月月钱一陌,村塾里每月束脩八十文,尽够哩。”

沈瑞摇头道:“束脩只是小头,世人讲究尊师重道。除了束脩,端午、中秋、年节、文圣人诞辰、夫子生日,都要加送一月束脩,称为‘三节两寿’。除此之外,笔墨纸砚,四书五经哪里是能少的。不说旁的,就是其中最便宜的纸,一大张就要十几文到几十文。换成书本,就更贵了,几百文到几千文不止。”

柳芽听的白了脸,道:“那阿弟怎生好?”

沈瑞道:“启蒙两年,识得几个字就罢了。村塾本就是蒙童识字班,先生多是老童生,自己都考不出秀才,怎么能带出秀才学生?”

柳芽的眼神不由暗了下去,喃喃道:“阿弟好聪明……还说考了秀才就给小婢赎身……”

时下卖身,分活契死契,活契上标明年限,做工期满就恢复自由身。死契则是买断生死,即便《大明律》上禁止庶民蓄奴,官员名下的奴婢也有限制,可实际上民间富户,多是呼奴使婢,只是在官府登记上,不是奴籍,而是义男养儿、养女婢妾之名。

柳芽她后娘既为了省嫁妆才卖她,她能入老安人院子做粗使,又能安排到这跨院,不用说定是死契。盼着弟弟出人头地,给自己赎身,应该就是柳芽的最大心愿。

有想法就好,就怕没想法,沈瑞道:“若是你真盼着你兄弟读书成才,也不是没机会。若是你做个忠仆,只听命于我,我成全了你便是!”

柳芽脸上满是懵懂不解:“二哥……”

沈瑞道:“我身边的伴读,不仅能跟着我一起读书识字,每月还有三百文的月例。”

柳芽闻言,不由瞪大眼睛,露出几分渴盼,随即又皱眉道:“二哥身边都是优差哩……”

沈瑞不说话,只看着柳芽。

外表是九岁大,可毕竟里头的芯子奔三,一本正经起来,不是一般的稳重。

柳芽生出几分畏惧,含胸收腹,小声道:“二哥是不是饿坏了……明儿开始,婢子将自己的例饭偷藏下给二哥?”

沈瑞抬头,似笑非笑:“你晓得我饿了?”

柳芽小声道:“小婢病时,娘也不给饭吃……只说是败火……还是弟弟偷偷给吃的,才没有饿死……”

沈瑞摸了摸肚子,两口蜂蜜外加上四枚鸡蛋,肚子里已经安生下来。枕头下还有半把冰糖,能量够了,为了“头七”那日的亮相,明日还得饿上一日。

落在柳芽眼中,却是沈瑞饿的狠了肚子疼,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饿肚子的光景,脸上少了几分畏惧,倒是多了几分不忍,摘下腰间的粗布荷包,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枚鸡子大小的米糕。

柳芽掰着手指头道:“原想着……二哥耐不住饿,就偷偷给二哥垫饥。二哥一直没要吃的……小婢不敢多事……”

寒冬时节,米糕早已凉透,可那莹白的色泽,还是使得人移不开眼。

沈瑞恋恋不舍地将视线从米糕上移开,看着柳芽,神色越发柔和。

即便性子怯懦胆小,可有善心,行事又有分寸,是个不错的小姑娘。

他摇摇头,道:“我不分你的饭菜,你只需帮我做一件事即可。”

如此这般这般交代一二,柳芽不由变了脸色,捂着嘴道:“二哥恁地如此咒自己?”

沈瑞苦笑道:“若是不叫外头晓得轻重,我只怕就要被圈死在这里。”

柳芽犹豫道:“没别的法子?”

沈瑞道:“能有什么法子?我娘没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算这次没饿死我,还有其他招数要我的命。我不想等死。”

或者老安人要的不是孙子的命,而是想要败坏孙子的名声。可是口舌自古能杀人,在讲究忠孝廉耻的古代,要是声名狼藉,就算是活着也艰难。

沈瑞即便来的稀里糊涂,可“既来之,则安之”,也不想活的太累。

换做其他人,还会劝几句莫太伤心,还有老爷、老安人做主之类。柳芽却是吃了后娘几年苦头,只因自己勤勉能干,姐弟两个齐心才挣扎着活下来。

沉默了半响,柳芽到底是点了头,。

外头已经响起四更的梆子声。

主仆两个商议妥当,各自安置不提。

沈瑞还好,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心中有了主意,便踏踏实实地睡了。柳芽本是胆小之人,接了这么大一个任务,不免辗转反侧,直到天亮时分,才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六章岁暮天寒(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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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再睁开眼时,已经天色大亮。柳芽并不在屋子里,地上的铺盖已经收了。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王妈妈端了粥碗上来,柳芽顶着黑眼圈跟在后头。

王妈妈服侍着沈瑞梳洗了,方端了粥碗上前。

依旧是清澈见底的粥,连佐餐的小菜都没有,沈瑞却并无二话,端起来一口一口地用尽。王妈妈神色复杂,交代柳芽好生服侍,便带了粥碗出了屋子。

郝婆子再次过来,却没有来上房,而是进了厢房。

柳芽站在窗前见了,悄悄地告诉给沈瑞。

沈瑞想了想,低声道:“这两日门外是不是老有人盯着这院里?”

柳芽想了想,道:“不晓得,不过总有丫头在外头扫洒。”

沈瑞不由一阵后怕,幸好昨晚自己耐心等到三更,万物俱静时才出去。

因柳芽胆小,怕她行事出纰漏,沈瑞便拉着柳芽“演习”一把,从神情到语气地纠正一番。原本有些怯懦木讷的小婢,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灵活。主仆两个昨晚睡得晚,演习得差不多,就一躺一座,再见周公。

直到中午,王妈妈又端了粥碗进来,主仆两人才醒来。

沈瑞在床上,将事情又想了一遍。只要自己受苛待的事情被揭破,不管老安人与沈举人如何说辞,可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在旁人心中。

孙氏生前多有善举,在族亲中交好者不少,只有有人能为他出面,他的境况就会有所改变。

可那还不够,到底是四房家事,就算族亲有不平者,也不过是不痛不痒说几句话。自己只要在沈家,终究还是要落在老安人与“二娘”手中。

不管从嫡庶尊卑来说,还是从以后沈家家产分配来说,自己都是那个即将扶正的“二娘”的眼中钉。而在世人眼中,会庇护怜爱自己的老安人,又是真正厌恶自己之人。

本主被处置前,大戏又有“二娘”与沈瑾参演,谁晓得他们与老安人是不是蛇鼠一窝。看来不仅要揭破自己被苛待之事,还要想法子从这个家里避出去。

现下老安人与“二娘”婆媳齐心,矛盾都在自己身上。若是情况有了其他变化,这婆媳两个还能如此齐心么?

王妈妈服侍沈瑞用了粥,见柳芽双眼皮打架,训斥了两句,并没有苛责,又当她初次夜胆小不敢睡,便在沈瑞面前代她说了好话,叫她下去歇着。

沈瑞已经睡饱了,怕王妈妈回厢房,便缠着她说话。

东一句,西一句,时而插一句想问的,陆陆续续的也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例如孙氏虽娘家没什么人,可却非寒门小户出身,当初嫁入沈家时是十里红妆。在这个家里,即便老安人辈分最高,可也不曾轻慢孙氏。因为孙氏不仅与族中女眷亲近,就是松江府的几位官家太太,与孙氏也时有往来,交情不菲。

松江“布被天下”,家家都有织机,大户都有织厂,可孙氏名下的两家织厂依旧是数得上号的。除了织厂,孙氏的陪嫁铺子还有粮店与杂货铺等。沈家虽是望族,嫁进来的娘子也不乏官宦人家的小姐,可嫁妆比孙氏丰厚还真没有几个。

偏生孙氏并无娇骄之气,怜贫惜弱,多行善举,乡邻族人中受其恩惠中并非一人。

孙氏生前待老安人至孝,燕窝鱼翅地供奉不说,银钱孝敬从来不少。连带着老安人娘家的兄弟侄甥,都多得孙氏帮扶,无需为生计忧心。等到孙氏卧病,更是将织厂铺面都托付给老安人的娘家人打理,使得老舅爷家的日子越发红火起来。

沈瑞听着听着,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王妈妈今日的话忒多了些。

可观其这几日的言行,并不是多话的人。

在本主的记忆中,对柳芽并没印象,毕竟只是一个刚买进来几个月的粗使丫鬟,轻易轮不到到主人面前的机会。对于王妈妈,本主却是认识的。

王妈妈是张老安人陪房的女儿,年幼时跟着父母陪嫁到沈家,听说年轻的时候也在老安人身边侍候过,后来指给沈家家生子,却是个命薄的,成亲不久就丧夫丧子,又回到府里当差。等到父母兄嫂也丧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后院看园子。

府里的人嫌弃她八字硬,避之如蛇蝎。只是她是老安人的陪嫁,孙氏待下人又宽厚,倒是也没人欺负到她头上。

本主年幼时,曾被小厮哄着去花园,就在四房的赏花宴前夕,过去将摆好的十几盆盛花期芙蓉都摘了。

王妈妈当时曾吓的目瞪口呆,可是在老安人与孙氏面前,只有跪下认罪,并没有说出本主。还是那小厮嘴快,说出本主摘花之事。

因这个缘故,王妈妈并没有受到处罚。而本主在老安人的庇护下,也没有受到任何责打。只有那个小厮,因孙氏提及“无规矩不成方圆”,挨了二十板子,养了几个月伤,丢了本主贴身小厮的差事。

孙氏私下教子的时候,还曾与本主提及王妈妈,只说她看似木讷,却不是糊涂人。

不知为何,沈瑞此时也有这个感觉,似乎王妈妈在有意告诉自己什么,又提点自己什么。

*

世人重白事,孙氏又是沈家四房当家主母,近支族人每日里吊祭不绝。眼看明日就是“头七”这样的大日子,不仅族人齐聚,官府衙门也可能会来人,按照“接三”那日的情形,几位与孙氏往来要好的官眷即便不亲至,也多半会遣晚辈近仆前来吊祭。

沈家虽是望族不假,族中也有官至京堂者,可四老爷只是举人功名,并未出仕,对待官眷人情往来,少不得小心再小心,央告族中有功名的兄弟侄儿、有诰命的女眷前来帮衬一二。

不管其他房头是否有人出仕,对于松江官场的官老爷官家亲眷,也没有人傻了去怠慢。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县官也是现管。

而对于官府来说,沈家世居于此地,为士绅之首,族中又有人位列京堂,同衙门里正该是相互帮扶的关系,往来交好并无害处。

议起这一茬,众人在心里对孙氏越发宾服。

四房人丁凋零,本已没落,可自孙氏嫁入沈家四房,四房日子就越来越红火。不仅孙氏自己的陪嫁织厂生意好,四房名下几个不怎么赚钱的铺子也搭上海商,多有转机。不仅是经济上顺当,财源广进,连带着沈家四房的交际也上了层次。举人娘子,成为知县太太的座上客不难,可孙氏往来交好的,哪里是知县娘子,而是知府太太。

若是只有一任知府太太与孙氏往来交好,族人也不会这样钦佩。实在是孙氏嫁入沈家二十余年年,松江换了四任知府。除了中间赶上官场倾轧上任不到一年被去官罢职的那任知府家的太太外,前边后边的三位知府太太与孙氏都有交情。

孙氏行事,又不像是商户手段,一味奉上干份子等巴结,倒是有几分相投相契的模样。

正因这个缘故,孙氏即便十多年无子,依旧坐稳了四房的当家娘子。老安人对媳妇多有不满,可在老族长的调解下,婆媳也没有闹的撕破面皮。

这日,上门的就是几个族里几位有功名的老爷、少爷与其家中女眷。

其中有一人,不得不表。

沈家虽是望族大姓,耕读传家,可科举取仕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数十万的读书人,三年才取一百到三百进士,万中无一。

沈家沈举人这“水字辈”上,共出进士、同进士五人,举人、秀才十数人。搁在别的省份,如此后进不凡之家,早已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可江浙一带,学风鼎盛,父子进士、兄弟进士虽是佳话,可真不稀奇。

真正使得沈家名扬士林的,是弘治三年出了一个少年登科的状元沈理。沈理娶了状元公之女,自己还中了状元。翁婿双状元,成为士林佳话。

如今七年过去,沈理已经升了正六品侍讲。中秋后因寡母病故,携妻儿回乡守制。自安葬寡母后,便谢绝亲友,在坟前搭草棚守孝。

沈理是外九房旁枝,与沈家四房已经出了五服,连“坦免亲”都不算,是“无服亲”,只需穿素服即可。可自孙氏病故,当日往亲友处报丧后,沈理既回城来奔丧,穿的是齐衰孝,俨然是给按照给亲伯叔母守孝的服制。

族人看来,却不觉稀奇。

五服之外,还有“义服”,孙氏虽只是族亲,可要是没有她十数年帮扶,也不会供出来个状元。

沈理本不是爱应酬之人,可为了孙氏的丧事体面,对于明日陪沈举人待官客之事,也没有异议。只是从四房举丧开始,数次过来吊丧,均不见沈瑞,使得他很是牵挂。

可问过沈举人,沈举人只说沈瑞稚龄体弱,难抵丧母之痛,卧病不起。待沈理想要探视,又各种理由阻扰。沈理虽受孙氏恩惠,可离乡多年,与沈家四房其他人并不相熟,不好硬闯内宅。

一来二去,沈理不免心中生疑,这日接到帖子过来议事时,便以慰问老安人为名,携了妻子谢氏同来,暗中嘱咐妻子多带几个养娘婢子,好趁机在内宅探问一二。

沈理因惦记沈瑞,耐着性子应付了沈举人半日,等告辞出来,就上了妻子谢氏的马车。

“怎么样?可是见着了瑞哥儿?”马车一动,沈理就急切问道。

谢氏摇头道:“老安人只推说瑞二叔卧床怕风,不肯让见客。”

沈理闻言,不由变了脸色,道:“有古怪,我早使人打听过,四房只在婶娘病故当日请过大夫,看的是沈瑾,对外说是闻母丧跌倒,伤心之下磕破了头,哼,倒做得好孝子。”

谢氏神色古怪道:“相公说的不错,委实蹊跷。腊月下晌去小解时,被人错认,听了一句要紧的话。”

沈理正色道:“什么话?”

谢氏皱眉道:“‘兰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疑惑道:“什么二哥要死了!”刚刚说完,就反应过味儿来,立时变了脸:“二哥?!瑞哥儿!”

第七章岁暮天寒(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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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怒之下,沈理顾不得多想,一把撩开车帘喝道:“停车!”

不待马车停下,沈理便要跳下车,谢氏忙一把拉住:“相公莫急,且再听妾身一句话!”

沈理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马车,见妻子阻拦,红着眼睛怒道:“还啰嗦什么,婶娘只有这点骨血,若是真有个万一,我万死难以赎罪?”

谢氏亦不慌张,只顾说道:“不想等到巧月去小解时,也被人错认,依旧是听了这一句‘兰草,二哥要死了’。”

沈理睁大了眼睛,慢慢坐回马车,道:“到底如何,仔细讲来。”

谢氏道:“听腊月与巧月说,对方穿着粗布孝衣,发髻上缠了白头绳,是个十来岁的小婢,见认错人,用袖子掩了脸跑了。”

“认错人,两次都认错人?”沈理陷入沉思。

“不是两次,是三次。等到赵妈妈去解手时,也听到外头有人认错人,说的也是这一句。”谢氏道:“老爷,妾身瞧着,倒像是有人在故意往外头散消息。”

跟随主母出行的婢子、养娘,哪里会接二连三地去客人家如厕,不过是谢氏抱着打探消息的目的,才安排随行众人借如厕之名,四下里探听消息,没想到却是歪打正着。

沈理关心则乱,即便听出这话有蹊跷,可到底担心沈瑞,咬牙道:“不行,我要回去看瑞哥儿。”

谢氏拉着沈理袖子不放,道:“相公只是晚辈,就算硬闯着见了瑞二叔,又能做甚?即便瑞二叔真被苛待,上面还有老安人与叔父在,只一句家里办丧事疏忽、奴婢慢待,相公还能说什么?”

沈理皱眉道:“那就束手旁观?这些日子都没有瑞哥儿消息,显然是真险哩,婶娘生前最是仁善,想来有忠仆看不过去,才用如此粗糙手段示警。”

谢氏道:“婶娘大事未完,多少人看着,要是瑞二叔真的病重,大夫早上门了,可见未必是害病。即便真是病重,相公一个人去抢人,也抢不出来。不管到底有甚蹊跷,还是当摊开在族人面前为好。族中有长辈在,就算老安人与四房叔父说什么,也有人能压制得住。”

她是从女子立场看问题,觉得即便其中有古怪,自然而然地想到婆媳不和、妻妾争风,“恨屋及乌”上,并不觉得老安人真能狠心害了自己嫡孙。至于陪在老安人身边的郑二娘,书香门第出身,又有即将扶正的风声,晓得“人言可畏”的道理,就算真将沈瑞视为眼中钉,也不会愚蠢的在这个时候动手害人。

沈理即便牵挂沈瑞,可也晓得自己辈分低,即便是状元身份,可也没有凌驾与族亲长辈之上的道理,独自为沈瑞出头确实难站在理。

他想了想,依旧下了马车,道:“你先家去,我去五房叔祖家……”

族中受孙氏恩惠者众多,像沈理这样关注孙氏亲生子的自然不是一个两个。同沈理夫妻一样诧异的,不乏其他族亲。

若是孙氏没有余荫在前,沈瑞的一切算计没有依仗,这也是善恶有报。

这一晚,四房“二哥将死”的消息就在族人中迅速传开来。

*

柳芽躲在墙角,看着老安人院子最后一个女客出来,方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回了跨院。

熬了一晚,又在外头折腾半天,柳芽满脸疲惫之色,眸子越发黑亮,不知是不是下午见的人多了,身上的怯意也减了几分。

王妈妈被沈瑞拖住,一直没有回厢房,柳芽进屋子没一会儿就打了两个哈欠,不由皱眉道:“这歇了一下晌,怎地恁没缓过来?”

柳芽揉着眼睛道:“越睡越困哩。”

沈瑞已经起身,倚在床头,看着柳芽。

王妈妈皱眉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是有这句话不假,可白日里睡多了,仔细夜里走了困。二哥今儿都没睡,晚上你可不许再扰了二哥好眠。”

沈瑞有话要私下与柳芽说,趁机道:“今晚还要她值夜。”

王妈妈为难道:“二哥……这丫头哈欠连天的,怕是熬不住。”

为了拖住王妈妈,沈瑞一下午没睡,昨晚又睡的少,看到柳芽打哈欠,跟着被传染似的打了个哈欠,道:“我也熬不住。”

王妈妈见两小都打哈欠,想着沈瑞前两日白天睡的足,夜里才走了困。今天没睡,晚上也会安生了,便不再啰嗦。

已经到了飧(sun,音孙)食时分,大厨房没有安排人给跨院这边送饭,每餐都有王妈妈过去取。

王妈妈虽心有不放心,可取饭的时候到了,便嘱咐柳芽两句出去了。

沈瑞早已饥肠辘辘,待王妈妈出去,立时从枕头下摸出纸包打开来,捡了两块冰糖扔进嘴里。

柳芽不忍道:“二哥是不是饿的狠,小婢一会儿将自己的飧食偷留给二哥,小婢耐饿哩。”

沈瑞轻笑道:“不能吃,吃了前几日岂不是白饿了。”冰糖被吐液融化,甜滋滋的糖水,顺着喉咙直下,引得他越发饿的慌。

不过,他没有继续吃,而是将剩下的冰糖连带纸包递给柳芽道:“赶紧吃了,莫叫王妈妈看见。”

柳芽虽不解其意,可依旧老实地将剩下的几块冰糖嚼咽,纸包揉成一团,塞进荷包里。

等到王妈妈回来,依旧同前两日似的,将食盒直接提到外间,唤了柳芽出去吃饭。

即便屋子里阴冷阴冷,可依旧难挡饭菜香气的挥散。奴婢下人还能一日三餐,沈瑞这个病患小主人因在“败火”,只能“过午不食”,早午两顿粥。

沈瑞无需去外间看饭桌,从香味中就能闻到有鸡有肉。沈家即便是富户,可也不至于下人每顿都大鱼大肉。不过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表面是给王妈妈吃的,实际上是给他这个小主人闻味道。

对于饥肠辘辘的沈瑞来说,这就像是一场酷刑。不管是谁安排的如此,都是抓住一个孩子的七寸。别说真的九岁孩童,就是沈瑞这个伪儿童,饥肠辘辘之下,都口水嗒嗒的,忍不住想要出去抢吃的。

沈瑞躺在床上,拉起被子,将脑袋遮住,捏住自己鼻子,咬牙切齿很是热情地在心里问候了沈家列祖列宗。可脑子里都是各种菜肴,口水一阵一阵的,肚子里闹腾的越发欢实。

烤鸭、烧鸡、红烧鱼,红烧排骨,羊肉汤……各种美食画面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沈瑞憋的眼睛都红了。

煎熬之下,时间变得粘稠起来。

等听到王妈妈出去的声音,沈瑞才撩开被子,额上出了半头细汗

柳芽走进来,神色惊疑不定。

沈瑞见状,心下一沉,道:“怎么?可是下晌行动有什么不对?”

因怕隔墙有耳,原还想等到晚上再问柳芽下午行事,眼下却是有些等不及。柳芽摇头,推开窗看看,确认四下无人,方走到床边,打开荷包,里面躺着两枚米糕。

沈瑞咽了口吐沫道:“不是说不用给我留?你快吃了。”

柳芽小声道:“是妈妈予的,说怕小婢晚上饿,让小婢饿了吃,可飧食时妈妈说没胃口,只动了两筷子,将剩下的大半碗饭给了小婢,小婢吃了两人份的饭菜撑得不行,哪里还会饿哩?”

沈瑞闻言,不由怔住。

柳芽小声道:“许是王妈妈留给二哥,只是不敢说,借了小婢手给?”

沈瑞轻叹道:“王妈妈是好人。”

看来老安人的眼光真的不好,选了这一老一幼出来,看起来一个木讷,一个笨拙,可都是本性良善之人。要不然真要安排两个恶仆坐镇,自己想要绝处逢生也非易事。

柳芽还罢,年纪尚幼,不知这差事凶险。王妈妈是经年老人,又见惯沉浮的,当猜出老安人选她与柳芽“侍候”沈瑞的用意。这一老一少,都是孤零零的,在沈家并无其他干系之人。不管是让这两人“背黑锅”,还是有其他处置,都极为便宜。

自然,王妈妈肯多言提点沈瑞,肯留吃食给他,变相地“背叛”张老安人的安排,也不单单只因良善二字。只是这其中利害干系,就没有必要对柳芽说了。明悟到这点,沈瑞的心里越发沉甸甸的。从一老一少“服侍”他开始,三人的命运就休戚相关,或许是他想多了,虚惊一场,或许真的生死相连。

等到掌灯入更,王妈妈又来放下幔帐,嘱咐柳芽一回方回了厢房。

沈瑞将柳芽叫进帐子,两人才头碰头地小声说起下午之事。

“下午老安人院子里来了六家娘子,跟来的养娘、婢子二十来人,去厕房的有七人,三个养娘,四个婢子。多是老安人院子里的姐姐带着,可到底是进茅厕,不好陪着进去,都在廊下遥等着。小婢按照二哥交代的,养娘就等她进了厕房,在外头喊一句。婢女姐姐就当认错人,趁着对方没进去说。”说到这里,柳芽不解道:“为甚要挨个说,要是碰上一家两个入厕的,说起此事,岂不是就揭破?”

沈瑞道:“要是只对一两人做戏,万一碰上老实不生事的,将此事当成阴私埋在心里,岂不冤枉。正是要揭破才好,越是蹊跷越是引人关注。”

主仆两人也算是“共患难”,柳芽的胆子也比昨晚略大几分,忍不住问道:“二哥就不怕有同老安人交情好的娘子,将这话转告老安人?”

沈瑞道:“越是与老安人有交情的,越容易多想。若是晓得老安人能狠心对嫡孙下手,谁还敢无忌惮地与她交好?如此阴私之事,背后讲讲还罢,终是不能拿到台面上说。”

柳芽似懂非懂,可心里到底踏实几分,却是困的狠了,说着说着眼睛已经睁不开。沈瑞想起一事,道:“那个兰草是不是欺负过你?”

因老安人上了年岁忌讳,老安人院子里当差的养娘下人,只戴了三日热孝就换成了素服。沈瑞让柳芽选个婢子的名字来说,柳芽选了兰草。

事情若是泄露,柳芽掩面还能遮掩一二,那个兰草怕是难逃责罚。

柳芽耷拉下脑袋,小声道:“小婢在那边当差时,她老使小婢干她的活,还抢婢子饭食,常用簪子戳小婢哩。”

沈瑞“哈哈”一笑,主仆两人各自安置。

不一时,柳芽沉沉睡去。沈瑞为了应对明日,便只有强忍着,睁着眼生熬。

第八章灵前孝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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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孙氏“头七”,四房大祭之日。从早上开始,沈举人宅便开门迎客。

灵棚里,几十个僧人,披着袈裟,举着是金铙铜钹,诵经不断;几十个道士,穿着羽衣,拿着是苇管竹笙,吟声不绝。

灵堂内外一片素白,沈举人穿着丧服,面带哀色地招待族亲与朋故。看着灵前披麻戴孝行孝子礼的俊秀少年,听着沈大老爷说他已经过了院试,又是“小三元”,若不是母丧,明年就能下场应举,前来吊祭的客人除了对沈大老爷说着“节哀顺变”之外,少不得还要赞上两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沈举人嘴上谦逊,可不时抚摸着胡须,少不得带了欣慰之色。

如此场景,外人看了没什么,却刺了不少与四房相熟的族人的眼。不少人面露诧异,望向坐在首位的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恍若未见,低着头饮茶。他是宗子,现下族长老太爷年迈,虽依旧挂着族长之名,可族中庶务多有宗房大老爷打理。他既不说话,其他房头的老爷,就算有心里嘀咕的,也不好说什么。

坐在族亲中末位的正是外九房的状元公沈理,看着沈举人如此作态,立时憋了一肚子火。

他坐在末位,只是因辈分的缘故,族人无人敢看轻这位状元爷。他尽管居丧守制,并不在官场,可还不到而立之年,除了有族伯为京官外,还有大学士府为岳家,不愁无人提挈。等到孝满起复,状元出身,端的似锦绣前程。

旁人顾念沈举人的颜面,尽管心存疑虑,也多是闭口沉思。只有沈理担忧了一晚,此刻再也忍不住,皱眉道:“源大叔,瑞哥儿怎么不见?这是哪一位,怎地婶娘灵前占了孝子之位?”

沈理回乡时,孙氏虽病重,可还没有去世。沈理身戴重孝,忌讳探病,可却是见过沈瑞的,即便觉得娇生惯养了些,可规矩行事并未走样,“爱屋及乌”,也是打心里亲近。

就是灵堂上跪着的沈瑾,十四的廪生,在族中也不是无名之人,不仅跟着沈举人参加过沈理之母下葬,还曾同几位有了功名的族兄一起去拜会过沈理。

沈理之前对沈瑾并无恶感,可眼下见他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位,不由厌到极致,才故作不识。

沈举人闻言,神色有些僵硬,讪讪道:“瑞哥儿病着,这是我长子瑾哥儿,我们老安人心疼瑞哥儿卧病,怕他折腾的厉害,吩咐让瑾哥儿过来执礼。”

沈理闻言,越发愤怒。

这孝子位哪里是能随便占的,即便眼前这少年是沈举人庶长子,为嫡母守灵为应有之意,可却不当占孝子之位。就算是沈瑞不在,沈瑾也当将沈瑞的位置空出来,以别嫡庶尊卑。

还有沈举人这话,将沈瑾介绍为长子,而不是庶长子,模糊了嫡庶名分,接下来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是不是也是水到渠成?

可是这样的话,对沈瑞来说,不仅从唯一的嫡子成为嫡次子,还失去孙氏留下的一半嫁妆。

沈举人之所以敢这样做,无非是沈家势大,孙氏是孙家独生女,没有兄弟子侄出面,孙氏嫁妆都在沈家人手上,无人为沈瑞张目。否则的话,孙家人咬住一条“图谋嫡妻嫁妆”,两家就得对簿公堂。

族人都晓得,孙氏年过三十才得了嫡子,伤了身体,四房老安人便将二哥抱过去养育,过于溺爱,养成了顽劣任性的性子,尽管不过总角之年,可已名声在外。

沈瑾却是不同,不仅年少聪敏,而且学业有成,在沈家小一辈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沈家既是书香望族,子弟读书是常例,十几岁的秀才常见,可像沈瑾这样天分的却是有数,上一个正是状元沈理。

加上他的出身,即便是庶子,可生母郑氏并不卑贱。

郑家亦是书香门第,沈锦外祖是沈举人早年的萌师,有秀才功名,两家有世谊。世道无常,郑父早丧,家中寡母弱弟无依,郑氏身为秀才家的小姐,没有嫁妆,难以有门当户对的亲事。为了多谋聘资,照看母弟,她只能为人妾室。郑氏的弟弟倒是争气,与沈理同榜进士,有了官身,只是位列三甲,如今在山西知县任上。

沈举人虽不曾“宠妾灭妻”,可对郑氏与庶长子的爱重,也是众所周知。因孙氏为人良善,族中女眷与之交好者多,多有不平之语。可这毕竟是四房家务事,孙氏贤惠,待妾室甚为宽和,并不苛待打压;郑氏性情软糯,平素也恪守本分,只安心教子,并不调三窝四,旁人即便心有不平,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今沈瑞不在,在灵堂之上,沈瑾占了孝子位。大家同沈理一样,都猜到沈举人接下来就要坐实沈瑾嫡长子的身份。毕竟在世人眼中嫡庶有别,不管是做亲,还是以后出仕,嫡子身份要多得几分便利。沈瑾学问再好,妾生孽出,条条框框,到底失了尊贵。更有那一等老儒生,死念着礼教规矩的,更是尊嫡抑庶,哪里管你人品学问如何。

尽管沈举人此番安排是“慈父之心”,可对于尸骨未寒的孙氏则太薄情。就算他想要给沈瑾嫡子身份,也并非定要如此迫在眉睫。毕竟人人都晓得,不管孙氏生前如何贤良,逝者已逝,郑氏扶正的日子不远。

到了那个时候,沈瑾身为郑氏之子,由庶转嫡也说得过去。只是论起贵重,到底比不过原配嫡出的沈瑞。

若是沈瑞为长,沈瑾为幼,还能糊弄外头是继室嫡出。可沈瑾年纪在这里摆着,继室子比原配嫡子长五岁,等到做亲的时候哪里瞒得住,到时候这“妾室扶正”又是一个说辞。大明律上,可是禁止“以妾为妻”,民间有扶正的,不过是“民不举,官不纠”。

只要有人较真,探究起沈瑾身份,嫡不嫡、庶不庶,更是尴尬,哪里有直接记在孙氏名下圆满。

提前安排这一出,当然不是为了对孙氏的敬重,除了沈瑾嫡子名分,还涉及其他。孙氏的嫁妆,除了寻常的金银箱笼,还有棉田、房舍、铺面,最重要的是名下两大织厂,有织机千台。除去雇工抛费,织厂每年带来的收益就是数千两银子。

沈家诸房头,除了四房,只有宗房与五房的织机数超过千张,可那两个房头,子孙众多,一直没有分家,织厂才没有分薄。可四房这一千多张织机连同其他的铺面田舍,是孙氏的嫁妆,当初孙氏没嫁到松江前,孙父过来提前给置办的。不管是按照律法,还是世情,这都当完完整整地留给孙氏的亲生子沈瑞,同四房其他人没干系。

如此一来,在族中晚辈中,沈瑞名下的资产,是族兄弟中谁也比不上的。就算他不成材,守着这一份产业,一辈子亦是吃喝不愁。

谁也不是傻子,该看出来的都看出来几分,沈举人此举偏袒庶长子,是奔着孙氏嫁妆去的。大家心中难免有不平之处,可宗房大老爷都没开口,旁人自然也没有质疑的余地。

莫欺少年穷。

沈瑾也是沈家子孙,孙氏的嫁妆即便分了沈瑾一半,也没有便宜了别家去。沈瑾是少年秀才,举业有望,前程大好。对比着不爱读书的沈瑞,谁都晓得他才是四房未来的当家人,谁也不愿平白得罪了他,只能眼睁睁看他占据孝子位,先得嫡子之名,再得嫡母嫁妆。

灵堂之上,除了沈理,竟无人为孙氏与沈瑞说一句公道话。

沈理想着孙氏生前良善,在座受过其恩惠的不是一家两家,尤其是沈举人,祖上曾有长辈沉迷赌博,曾经败落过,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自打娶了孙氏日子才兴旺起来,置下良田美舍。如今沈举人这般做态,宗子若是心怀公正,早当出声,如此默默,不知是否与沈举人早有默契。

沈理牙龈紧咬,憋得满脸涨红,忍着怒意道:“就算是瑞哥儿病重,这样的日子也当在长辈们跟前露个面,要不然长辈们如何能安心。婶娘就这点骨血,要是真照看不到之处,有了闪失,怕是老天都看不过去。善无善报,谁人还会再行善?族中晚辈,多顾念婶娘慈恩,又怎忍心瑞哥儿就这样病着?诸位祖父叔伯们看看,是不是当接瑞哥儿过来,若真病的重了,也好广邀良医,莫的耽搁了病情。”说罢,望着沈举人。

听了这话,原本沈家各房本旁观的老太爷与老爷们不由侧目,满室寂静。

将已经有功名的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分孙氏一半嫁妆是一回事;图谋沈瑞性命,谋害了孙氏亲子则是另外一回事。虽说大家心里想着“虎毒不食子”,沈举人未必如此心狠,可想着孙氏故去七日,孙瑞都没露面。虽早放出沈瑞卧病的话,可又不见请医延药,早先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对景起来,不免都有些狐疑。

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有些坐不住,看着沈举人道:“瑞哥儿病了几日,到底如何哩?不可讳病忌医,要是真有不妥当,早当看诊为上……”

第九章灵前孝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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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沉着脸道:“前几日还卧床,有些起不来身……”说到这里,他心里也有些着恼,即便是存了私心,可沈瑞这几日卧病在床也不是说谎。孙氏刚过身那日沈瑞挨了家法,羞愤之下,昏厥过去,至今未好。就算自己有心将沈瑾记在孙氏名下,也不会如此仓促地引人质疑。

这几日沈瑞醒了,开始进米水,不过听老安人说依旧很虚弱,自己没有让他来灵前,也确实是怜子之心,体恤之意,可听沈理的话,倒像是自己心存不良。

在座各位,除了沈氏族人,还有其他有资格落座的乡邻士绅,望着沈举人目光烁烁。倒像是盼着沈家有什么父虐子的家丑,要看热闹似的。想到这里,沈举人满心不忿,吩咐旁边的管事道:“去接瑞哥儿,就算起不来床,抬也要抬过来……”

管家应声下去,堂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沈氏众人也反应过来,沈理方才的话有些不妥。如今堂上还有外客,不管内情如何,到底不该在外人面前提及此事。无风不起浪,若是传到外面,难免引起各种猜测,一不小心就损了沈氏一族清名。

沈理只是闭口不言,不时望向门口,面上的关切隐不住。沈理虽是沈家子孙,可出人头地却没借沈家宗族什么光,反而全赖孙氏照拂才学业有成。不管沈氏其他族人如何,沈理确实是为孙氏之丧真心难过。若非如此,也不会在母丧守制之时,接二连三地登门。

众人望向沈理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责备者有之,觉得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沈理此举有些不顾大局;认同者有之,这在世人眼中,孙氏帮扶十数年,将沈理供出来,对沈理是天大恩情,沈理即便是晚辈,可这时为恩亲张目也说得过去。

沈理心中已经有了最坏打算,若是沈举人对沈瑞不公,宗房几位老爷任之由之,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拦着,要是拦不住,那就向京城求援,请二房大族叔出面主持公道。

二房虽在数十年前老太爷入翰林院时便迁居京城,老太爷、老夫人也葬在京城,可因两位老爷如今都在官场,大老爷官至侍郎,就是宗房族长,也要卖几分情面。

沈理进京数年,观两位族叔行事,都是端方的品格,心中甚为敬重那两位。两位族婶虽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亦贤惠宽和。二房这几十年虽没回过松江,可对于进京的族人亦多有照拂。她们虽不曾见过孙氏,可听沈理母子提及过,知晓孙氏良善,对于这位不曾见面的隔房从堂妯娌亦是满口赞好。

堂上众人心思各异,不时有人望向沈瑾。

不管沈举人是不是偏心,沈瑾已经不是稚子,既然能毫无愧色地占据孝子之位,就让人不得不深思。之前羡慕嫉妒的沈举人有个好儿子的,心中嗤笑,将相貌清俊的沈瑾当成是心怀叵测之辈。

沈瑾到底年岁在这里,被众人看得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恨不得立时下去,可沈举人不发话,也只能拄着孝子棒苦熬,不过脸上只有被误解的羞愤,并无愧疚不安。

跨院北屋里,管家脑门上的汗都出来。缠磨了两盏茶的功夫,沈瑞还是不肯松口去前头。

他只当是简单的差事,即便带了两个小厮过来,也没有强制压人的意思,只是想着沈瑞病重的话,使人抬到前头去。

沈瑞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管家,道:“管家勿要再啰嗦,不能为娘守灵,我乃不孝之子,哪里能去娘亲灵堂,大管家替我与爹请罪,眼下我死也不能去前头。”

记忆中这管家即便不是孙氏心腹,可既坐稳管家之位,也曾受过主母孙氏恩惠。对于本主这些日子的境遇,大管家却没有想着拉一把,可见并不是知恩义的人。可是谁又能想到老安人会如此苛待亲孙,将自己拘在这跨院里,又有谁会相信本主已经被折磨而死。

沈瑞想着自己即将见到那些“家人”,只觉得心中烦躁,侧过头不再听管家歪缠。

沈瑞本就是长个子抽条的时候,数日下来,也掉了六、七斤分量,下巴都尖了,不能说皮包骨也差不离,加上这青白无血色的小脸,冷冰冰不似孩童的眼神。如此大的变化,恁是谁也瞧出不对,看的管家心里也一颤一颤。

眼见沈瑞带了怨愤,连“不孝子”都出来,真要强拉了去灵前,众目睽睽之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大管家跺跺脚,带了两个小厮走了。

王妈妈亲自送了人出去,回来带了忧色道:“这可怎好,这可怎好,二哥作何不去?真要惹恼了老爷,又难熬。”

沈瑞也做后悔色,道:“要不请妈妈去二门盯着些,要是爹真来,回来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

王妈妈点头道:“好,好,老奴这就去二门守着……”说罢,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柳芽惴惴不安,道:“二哥,这般违逆老爷,要是老爷再行家法可怎生好?”

沈瑞冷笑道:“哪里会打呢,过了今日,老爷只有疼我的……”

前面灵堂,众人已经等的不耐,少不得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不定。沈理的脸,更是黑的不行,眼看就要忍不住起身。

沈举人看在眼中,越发烦躁,皱眉吩咐身边小厮道:“这逆子怎么还不来,快去催一催!”

小厮应声出去,在灵堂门口与管家碰到正着,忙侧身避到一边。

沈举人见管家身后无人,大惊失色道:“瑞哥儿呢?莫非真是病重?”

不怪他忧心,除了怜惜骨肉外,如今大家都看着,要是这个时候次子真有个不好,那他说不定真要背负“害子”嫌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管家见状,忙道:“老爷莫急,二哥瞧着见好了。”

沈举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带来?我不是说了,就算他身子不舒坦,抬也要抬来。还是他任性不肯下床,不肯听吩咐?”

管家迟疑道:“老爷,小人传了老爷的话,只是二哥说不能过来。”

沈举人闻言大怒,道:“这灵堂之上供奉是他生身之母,他前几日病重,老安人体恤允他修养,如今见郝了还不肯过来,这不孝的小畜生,快绑了来,立时打死了了事!”

想着嫡子被老母骄纵的没个模样,平日里任性顽劣,现下众目睽睽之下又丢了自家脸面,沈举人是动了真火。

没人体恤沈举人的不容易,反而望向他的目光越发复杂,想着他会不会“顺水推舟”,真的在孙氏灵前棍棒教子。宗房大老爷见状不对,轻咳两声道:“侄儿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作甚喊打喊杀。”

沈瑾见状,也过来低声劝道:“老爷勿恼,听说二弟这几日睡的多,醒的少,许是身上还没大好,才无法起身,要不还是儿子先过去看看?”

沈举人盛怒未消,冷哼道:“看什么看,快使人将那孽畜拉来!”说罢,又喝令管家去带沈瑞。

这时,就听沈理正色道:“源大叔且慢,若是侄儿没听差,贵管家传的是瑞哥儿说‘不能过来”,而不是不肯过来。既是说了不能,总有不能的理由,还是先去听听瑞哥儿的理由,再给他定罪不迟。要是他真的病的起不来身,长辈们慈心,自是不忍心折腾瑞哥儿。”

见沈理话中有话,沈举人瞪着他,恼他节外生枝,不过族亲们目光烁烁,满脸狐疑的模样,好像他拒接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似的,他只能口中说着“不知礼的小畜生,哪里有甚理由”,不好真的拦着众人去探看。

想着次子的顽劣不堪,说不定接下来就要在族人面前丢丑,沈举人很是烦躁,可也没有为儿子遮掩之意,耷拉着脸带着众人去了后院。

沈氏族中几位长辈,想要探看一二,便跟着过来。外姓乡邻友朋,不好跟着登堂入室,可也不愿先走,就坐在灵堂上等结果。想着不管沈举人这回是“怜子”,还是“害子”,沈家人自己就要闹起来,一会儿说不得有着热闹看。

沈举人带了众族亲,跟着管家走到西跨院门口,不由有些傻眼,有心想要止步,可又有“欲盖弥彰”之嫌,便咬牙进了院子。

六、七尺见方的院子,十来个人进来,立时挤着满满登登。因这院子早年闲置许久,屋子门框都陈旧,窗户上糊着的毛边纸也泛黄。同沈举人宅其他地方的体面,这里寒酸的令人侧目。

就是得宠的姨娘妾室也不会住在这里,更不要说是唯一的嫡子修养之所。

沈举人之前的所谓老安人“怜惜”孙子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理站在院子里,四下一望,皱眉道:“叔祖母换了院子?”

各位族亲脸色也不好看,要是沈家真出来“父虐子”的丑闻,伤的是一族颜面。更不要说沈瑞是孙氏之子,要是被苛待,可就不是沈家一家之事。这松江府受过孙氏恩惠的庶民百姓不少,往来交好的官眷不管交情到底如何,碍于名声也不会旁观。

第十章灵前孝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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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讪讪道:“家中有孙氏大事,老安人那里人来人往,不宜修养,便将瑞哥儿挪出来。”

这话他说的有些心虚,毕竟沈瑞才九岁,又值丧母之痛,正需长辈呵护怜爱。可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否则的话众人听了沈瑞因不敬庶母与兄长被自己责罚禁足,不会觉得自己是“爱之深,责之切”,说不定要误会自己宠妾灭嫡,连带着郑氏与郑瑾也要被外头误解。

只是这院子也太破旧了些,老安人安排哪里不好,怎么将人安置在这里,僻静是僻静,可这么简陋,族亲不知内情,难免有误解。

看着眼前此景,连带着宗房大老爷脸色都有些难看。且不说沈瑾名分如何定,沈瑞都是原配所出嫡子,就算从祖母身边挪出来“静养”,也不当是在这狭窄简陋的小跨院。

厢房里的人听了外头动静,挑了帘子出来,见到沈举人,忙屈膝道:“老爷。”

众人停下脚步望去,见是个五十来岁的婆子,枯瘦的容长脸,眉间深深地川字纹,面相带了几分愁苦,说话之间带了几分战战兢兢。

沈举人皱眉喝道:“你在这里,瑞哥儿跟前谁服侍?”

那婆子正是王妈妈,吓得一下跪倒,颤声道:“二哥这两日爱静,不肯留人在跟前服侍。”如此一来,露出身后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婢,不过十来岁年纪,也扑通一下跟着那婆子跪倒,哆哆嗦嗦的,唬得不行。

这正是王妈妈与柳芽,方才王妈妈先一步回了院子,结果连带着柳芽一起,被沈瑞撵到厢房。虽不知沈瑞作甚如此安排,可众人到来在即,王妈妈便看了沈瑞几眼,拉着柳芽下午去。不想来的不仅是自家老爷,还有这么多族中太爷、老爷们。

看着依旧没动静的北屋,还有眼前这一老一小,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四房现下虽只是举人宅邸,可因家资富足,也是仆婢成全,可瞧着眼下模样,一个九岁的病孩子,只安排了这一老一小照看,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都说四房老安人将这个嫡孙视为眼珠子,溺爱的不行,眼下瞧着沈瑞这境遇实在不像,使得大家不由不想起另外一则流言:四房老安人将嫡孙扣在身边养育,不过是为了挟制能干的儿媳妇,真心疼爱的是庶长孙沈瑾。要知道在沈瑞出生前,沈瑾也曾养在四房老安人身边。民间有句老话,“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四房老安人偏疼长孙也并不另外意外。

沈举人心里有些不自在,瞪了那婆子一眼,移步进了北房。沈理的视线却在王妈妈与柳芽身上转了两圈,方跟着众人进了屋子。

小小的两间屋,并不像其他大屋那样宽敞,不到九尺进深,中间由一个镂空百宝格隔着,分了里外间。外间一个圆桌,几把方凳,并无其他摆设,百宝格上也只有一个缺了角的石头摆件,灰扑扑的。不仅看着寒酸冷清,而且这屋子连个炭盆都没有,很是阴冷。

到底是嫡子,沈举人这几日也曾问过,只是料理丧事实在繁忙,又有老安人安排人照看,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院子。

如今看着,他自己也有些心虚,不禁有些埋怨老安人。这些日子,四房没了主母,老安人与郑氏便将家务都接了过去,里里外外都很是妥当,怎么沈瑞这里就出了纰漏?莫非是郑氏有不好的心思,蛊惑了老安人?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冤枉了人,郑氏性情柔弱,并不爱生事,而凭着老安人对孙子的宠溺,孙子身边的事从不假手于人,就是郑氏坏心也使不上力。

沈理看着这冷冷清清的屋子,不由打了个冷颤。虽说经过昨天的事,早就想着沈瑞处境艰难,之前用话挤兑沈举人,也不过是怕沈举人阻拦不让见沈瑞,想要眼见为实,并没有真的疑心沈举人会狠心害了自己的嫡子,可如今却是拿不准。

里屋终于有了动静,沈举人怕里面再有什么不妥当,不敢再带人进去,皱眉喝道:“小畜生,长辈们来看你,还不快滚出来!”

里屋的沈瑞,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从被子里出来,身上竟然是不着寸缕。他方才强硬地将王妈妈与柳芽撵出去,正是为了脱衣裳。要是留着王妈妈,要是拦着,也没时间拉扯。

明教正是礼教大盛的时代,沈瑞哪里肯让自己背一个“不知礼”的名声。生母孝期不着孝衣不说,还穿着丝绸锦缎。只要穿着那身衣服,走到族人面前,他就说不清。过后再怎么解释,他穿着丝缎衣服的画面也印在族人心中留下芥蒂。

若是在后世,一个九岁的孩童,就算行为有差错,大家也只会认为是大人没教导后,孩童本身无罪。搁在眼下,九岁实不算小,有早慧的孩子,十来岁参加童子试的不乏其人。

所以他想着在族亲面前露面时,便没打算穿这身衣服。昨日安排柳芽散话,正是为了引得族亲过问。眼下这般,族亲们能过来自然是好;若是族亲们不过来,他已经做好披着幔帐去灵前的打算。

里屋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外间众人都望向里屋门口,不由睁大了眼睛。

沈瑞,就这样出现在众族亲面前。到底不是真的九岁孩童,早已生羞耻心,沈瑞的胳膊垂前,将“小沈瑞”遮着严实,并未写了春光。

可即便是这样,这赤身**的,端是有辱斯文。

沈举人脖子上青筋蹦起,怒斥道:“作甚鬼样子,成何体统!”

沈瑞颤颤悠悠,扶着百宝格,很是吃力地走了出来。这倒不是作伪,饿了三日,昨晚又熬了一夜,方才又快走几步,他眼前一阵一阵发花。

走了没两步,他便双腿发软,就势对着沈举人双膝跪倒,满脸羞惭地低下头,双手扶地,只是并不做辩白,豆大的泪滴,簌簌落下,膝前地面没一会就湿了一片。

这是真伤心了,却不是为了这狗屁沈举人的慢待,而是想到与前世亲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之日,即便内心里是个爷们,也不禁泪如泉涌。

虽没有半点声音,可看着这**裸、一丝不挂跪在众人面前的孩童,众人生出不取笑之意,反而忍不住心里跟着泛酸,沈理更是红了眼眶。

之前见过沈瑞的,想着那白白嫩嫩趾高气扬的骄气模样,对比现下的憔悴怯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尽是不善。沈瑞屁股上的伤痕还罢了,暂时还没有被人看见,可半拉胳膊上的青紫淤痕,也分外触目惊心。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这孩子眼下如此孱弱,绝非是一个“病”字能解释得通过的。

四房这是作甚孽,孙氏刚死几日,就这样磋磨她的儿子?

同沈瑞不相熟的族亲,想着之前的传言,什么四房嫡子顽劣任性、孙氏会做人可不会教子之类的,再看眼前这孩子行止是奇怪了些,只透着乖巧可怜,哪里有半点任性顽劣的模样,对于四房这行事也不禁生疑。

沈理已经看不下去,顾不得在长辈面前,脱下外袍上前蹲下,裹在那孩子身上,扶着其小小肩膀,恨声道:“好瑞哥儿,有委屈尽管说,族中长辈都在,断不会让瑞哥儿受了委屈!”

沈瑞这才抬起头,苍白着小脸,睫毛颤抖着,含着眼泪,从眼前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沈瑞年岁还小,鲜少出门交际,即便年节祭祀时,见过不少族亲,可对于孩子来说,印象都差不多。除了身边的沈理,只有五房老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印象深刻。

沈理是对本主由衷喜爱,每次见到本主时都很亲近。他又带了状元光环,在世人眼中是文曲星下凡,即便本主不爱读书,可对于这位族兄也崇拜的很。

五老太爷家的宅子与四房相邻,见的次数最多不说,每每见到沈瑞都是一番严厉说教,偏生辈分又高,使得本主犯怵。现下想想,这老爷子面上严厉,可忠言逆耳,却是真心为沈瑞好的。

至于宗房大老爷,执掌族务多年,对于小小本主的本主来说,是了不得大人物。

原本对四房家务事想要旁观的几位族老,都这崇敬信赖的注视下,都不禁直了直腰身,想要四房要是不公,当然要管上一管,否则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就是宗房大老爷,也暗暗摇头,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带了几分不赞同。

又因这孩子容貌清秀肖母,众人想起孙氏生前的行事品格,对这孩子不禁又生出几分好感。

沈举人的心里则是火烧火燎的,原本对儿子的愧疚,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羞恼,恨铁不成钢道:“小畜生,作甚不肯去给你娘守孝?做这样子?谁短了你的穿戴不成?”

沈瑞从沈理臂弯中起身,颤悠悠地转向沈举人,再次要跪下,道:“孩儿……孩儿没脸去娘灵前……”却是身子一趔趄,并没有跪下去,而是歪倒在一旁,露出一条大腿,还有半拉屁股,上面青红交错的伤痕,明晃晃地露在众人面前。

第十一章灵前孝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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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离本主挨板子,已经过去六日,可孩童的皮肤本就白净稚嫩,当初的板子能将人打昏厥至死,也是没有留任何情面。因此,沈瑞屁股上虽已经不怎么疼,可痕迹依旧这么鲜明刺眼。

说到这个沈瑞还真是直呼幸运,幸好这板子打在屁股上,要是打在腰上,这样大的狠劲,就算他“醒来”,怕只能瘫在床上。

沈瑞垂下眼睛,泪如雨下,众人都有些懵了。

不是大家冷血,而是被沈瑞这伤吓住。胳膊上露出那半个巴掌大的青紫,还能猜测是不是不小心磕碰的,可这从股间到腿弯处的累累伤痕,使得大家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沈举人“虐子”是真,沈家就要出大丑闻了。

只有沈举人怒火攻击,直盯着沈瑞的脸,看不到别处。

见沈瑞又哭,他只觉得是在作态,冷哼道:“到底作甚不孝之事,还晓得知羞,遮遮掩掩,还不老实说来!”

沈瑞低头道:“孩儿不孝,不该娘刚咽气就冒犯二娘,害的老爷气恼。这挨了板子,昏厥三日,也是孩儿该得的。自从醒来每日两碗稀粥,儿子实在饿的慌。可想起娘教导过,为人子女者,当有孝心,居丧当守制。孩儿虽不解其意,想着既是娘亲教导过,当是对的……只是方才管家来接孩儿去灵前,孩儿方想起,守制除了吃的,还不能穿丝绸锦缎,要披麻戴孝。”说着,耷拉下脑袋,道:“娘总教导孩儿要知礼数,要是娘见了孩儿不知礼数,怕是会为孩儿伤心。孩儿这几日迷迷糊糊的,竟不知换下身上衣服,还穿着绸衣,实是不孝子,没脸去看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小小的身体,一抖一抖,让人实不忍看。

众人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已经不是隐隐地谴责,而是都明晃晃地带了怒意。

这么乖巧的孩子,能犯什么错处,在生母刚咽气时,为了一个妾室,沈举人就能下这样的狠手。昏厥三日,都不闻四房请医延药,又一日两碗稀粥,怪不得将孩子磋磨成这般憔悴模样,走路颤悠悠的,小脸刷白,眼睛都眍下去。就是健壮的孩子,也禁不住这样折腾,更不要说在其丧母之际,伤弱之时。

四房如此虐杀嫡支血脉,到底为那般?真是宠妾灭妻,容不下嫡子?

听这孩子的意思,不仅仅是板子与冷屋稀饭,孙氏去了已经七天,连孝衣都没给沈瑞换上。

这就是嫡子待遇?这就是传闻中被四房老安人视为眼珠子?这就是沈举人的“爱子之心”?

沈举人是男人,顾不到内宅,可还有四房老安人与那位“安分随时”的郑二娘。不管两人到底两人有何缘由,到底缺了“慈心”。

虎毒不食子,大家再不满沈举人,也没谁会想着他故意打杀嫡子,多是想着他耳根子软,怕是被妾室庶子糊弄,才歪了心思,将四房家务闹得一团糟。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郑氏尚为扶正,嫡出的哥儿已经送了半条性命;要是真的扶正,孙氏这点血脉哪里还保得住

即便晓得沈瑾天资高,前程可期,众人对他的期盼忌惮也弱了几分。那样狠毒的生母,能教养出什么好儿子来?孙氏生前,对郑氏母子的优待谁人不知。郑氏母子不敢恩不说,又猖獗至此,实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人品有瑕,即便才高八斗,在仕途上也有限。

一直缄默的五房老太爷开口道:“朝元是男人,到底粗心,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你们老安人又上了年岁,旁人身份不及,就让郭氏过来照看瑞哥儿几日。”

朝元是沈举人沈源的字,郭氏是五房大老爷沈鸿之妻。众族人中,受过孙氏恩惠的不少,关系生死前程的,除了沈理母子,五房长媳郭氏也是其中之一。

郭氏与孙氏家宅相邻,年岁相仿,妯娌之间最是投契。半年前郭氏高龄生产,一天一夜没生下孩子,母女双危。彼时孙氏已经卧病在床,可得了消息,依旧使人送了半截百年老参去,这才救下郭氏母女性命。

孙氏过身,最难过的是大恩无处报的是沈理,最愧疚的则是郭氏。

百年老参,可遇不可求。即便五房在族中也是数得上的富庶人家,人参不缺,也没有这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四房早先的家底,压根还比不上五房,自然也没有这个。孙氏善举,并非是慷四房之慨,而是用的自己陪嫁。原本是一整株,当年孙氏大龄产子用了半株,救郭氏用了半株。在郭氏看来,孙氏重病不治才过身,要是那半株救命老参还在,会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好。

孙氏对她,并不是一般的救命之恩,以命换命也说得过去。

这次孙氏大丧,郭氏跟着大病一场,这两日才挣扎着起身。五房其他人并没有像沈理这样为孙氏出头,大家也并不意外,因五房当家的老太爷素来行事谨慎。孙氏丧事未完,沈家四房对沈瑞的安排还不明朗,五房提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

没想到这个时候,五房老太爷主动开口,而且话中之意,直白地表露出对四房上下都不放心,推出儿媳妇郭氏来照看沈瑞。仔细一想,郭氏还真是最恰当的人选。沈理之妻是京城官宦之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哪里是能照顾人的。其他族亲,即便受过孙氏小恩小惠,可人走茶凉,能不能尽心照顾沈瑞也是两说。

不待沈举人说话,宗房大老爷已经点头道:“五太爷的吩咐很是妥当。”

族中长辈与宗子都已经发话,沈举人虽很不情愿,可只有应下。蹲在沈瑞身边的沈理见事成定局,不由松了一口气。被他扶着的沈瑞,听到这里,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身子一下软了下去,沈理大骇,高呼:“瑞哥儿……”

小小孩童,已经昏在沈理的臂弯中,双眼紧闭,人事不知。

几个加起来年岁足有三、四百岁,见惯生死的族老,都被沈瑞的昏厥吓住。

天老爷哩,“宠妾灭嫡”不过是沈举人个人德行有瑕,真要出了“父虐子致死”之惨事,沈氏一族百年清名还要不要。

宗族大老爷忙道:“快去请大夫!”

旁边几位老太爷也附和道:“快去,快去!”

沈举人已经傻眼,被催促几声方对管家挥了挥手。

沈理已经抱起沈瑞,进了里屋,将他放到床上。

看着这简陋的幔帐,还有墙角不带丁点热乎气的炭盆,沈理当即落泪,冲着灵棚的方向跪倒,泣告道:“婶娘,侄儿愧煞,疏忽至此,没有早来几日,竟使得弟弟受此磋磨!”

众族亲看着这冰冷简寒的屋子,皆是无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五老太爷再次开口道:“沈源,哪个安排此处给瑞哥儿‘修养’?”

沈举人涨红了脸,憋了半响,方低声道:“是郑氏。”

众族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无人再提郑氏。妾室扶正本就不怎合规矩,因郑氏出身书生门第,又有做官的兄弟与秀才儿子,族人虽听到风声,也并没有时候什么。眼下既然坐实郑氏虐待原配嫡子之事,想要扶正就成了妄想。即便沈举人不长记性再次提及,族人也不会松口,让此等恶毒妇人污了门风。

站在众人身后的沈瑾,望向沈举人的背影,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解。

管家要比众人想想的回来的快,身后跟着三、四人,都是城里几个知名药堂的大夫。众人瞧着虽疑惑,可也晓得眼下先看病要紧。

同行相忌,换做其他家,请了自己,又请旁人,这样像是不信任自己医术的,几个大夫早就恼了。眼下,几位大夫却是心平气和地,依次给沈瑞诊脉。只是诊了脉后,众大夫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沈理颤声道:“我这弟弟到底如何?”

几个大夫都闭口不言,被众人追得紧了,方推出一个年纪略轻的,“气血两虚”、“外伤虽愈,又引风邪”、“胃空身疲,需徐徐进补”说了一大堆。

沈家耕读传家,在座的都不是白丁,哪里听不出其中的意思,这说白了,就是受伤后冻饿至此。堂堂沈家四房嫡子,竟然被凌虐自此,怪不得几个大夫都不敢说话。沈理立时红了眼眶,恨恨地望向沈举人。

宗房大老爷道:“需不需下针?瑞哥儿何时能醒?”

那大夫摇摇头道:“无需下针。小哥只是重伤过后,饿的狠哩,体虚气弱,伤了元气,加上心思重,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方昏睡过去。使人用人参熬粥,在炉子上煨着,等小哥醒来用。只是久饿之下,切不可用太多,一碗就好,仔细伤了肠胃。另小哥年岁小,这几日挨了冻,体里积了寒气,需用个驱寒暖身的方子,否则怕是有碍肾水。这屋子空置年久,阴气湿迫人,实不宜居,若是便宜,还是挪出去养病为上。”

这大夫到底年轻,说起病情来,忘了方才的顾虑,只顾着病人好,说着说着说了大实话。直待说完,他才想起这关系沈族阴私,自己这番直言怕是得罪人了,脸色就有些灰败。

眼见着大夫直言,沈举人或许恨死他,沈理只有感激的,上前道:“床上是我恩婶骨肉,大夫若是调治好瑞哥儿身体,就是我沈理恩人,请受沈理一拜。”

虽没有见过沈理,可沈家出了个宰相之婿、当世状元公,松江府谁个不知其大名。吴大夫很是受宠若惊,忙侧身避开,道:“小民既受状元老爷相召,自竭心竭力,不负所托。”

旁边几个大夫见状,也上前拜见沈理,口中也是“应命而来,幸见状元老爷,三生有幸”之类的话。

众族人这才知晓,这几个大夫本受沈理相邀,候在沈宅外,才来的这么快。

第十二章灵前孝子(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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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闹哄哄的,沈瑞丝毫不知,好梦正酣,原本模糊的前世景况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庄子梦蝶,还是蝶梦庄子。沈瑞觉得自己这几日跟做梦似的,可是他晓得自己并不是做梦,而是真的回到五百年前,从二十六岁的沈睿变成了九岁的沈瑞。

松江沈氏,并没有名垂千古,世人未必知晓,可对于五百年后的沈睿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自己就是松江沈家子孙,数日前曾陪年过八旬的祖父去海城参加宗亲大会,进过沈氏祖祠叩拜。

见到古香古色的宗祠,看着来自五湖四海、胡子一大把的族亲们,沈瑞并没有生出什么血脉相连之类的亲近之感,反而觉得很神奇。那厚厚的族谱,那一直不断的传承,并没有随着朝代的变迁而消散。提起来像是旁人的历史,可那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松江沈氏,出自吴兴沈氏,高宗南渡时,始迁祖随朝廷南下,落户松江。

钢铁城市中,历史的痕迹已经很少。他拿着手机,拍个不停,更像是一个看客。

沈氏宗祠周边,只剩下一座县府桥,还有一座积善堂的堂基。那县府桥旁,立着一个石碑,上面又此桥介绍。这桥早先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贤妇桥”,后来松江县衙门迁移到这附近,这桥就被叫成了“县府桥”。石碑上并没有言名这“贤妇”姓甚名谁,可是沈家子孙却记得清楚。因为,在沈家族内的谱记上,清清楚楚地书写着这一笔。

当初捐银子修路搭桥的,是明朝中叶沈族的一位贤妇。

古代女子低位本不高,明代又是礼教苛严的时代,竟然有女子因行善而扬名。

沈睿当时好奇,听闻此事,特意央求了祖父,带着自己去翻看了族谱,将记载的那页照了下来。关于“贤妇桥”中的贤妇,族谱上只记了两、三行:“孙氏,浙南巨贾孙梦生女,景泰六年生,成化八年适沈氏,为智庆堂沈源元嫡,弘治十年病故。生有善行,倾嫁资遗路桥善堂,惠及族人乡里,帝谕旨嘉奖,赠四品恭人,赐牌坊,世人谓‘沈门贤妇’。”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是沈家几支堂号,沈睿所在的京城一支,出自排行为二的义庆堂。

祖父跟他说过义庆堂的渊源,仁义礼智四堂的老祖宗,都是沈族中兴祖明初大学士沈度之子,其中长子、次子、四子为嫡出,三子为庶出,族规上写的清楚,小宗可绝,大宗不可断。嫡宗仁庆堂断嗣,从义庆堂、智庆堂择选嫡嗣承继宗族血脉,这两个堂口无嗣,才可选礼庆堂;若是四堂男丁皆断绝,则从信庆堂择嗣;信庆堂亦无嗣,再从其他四堂口择适当嫡子嫡孙入嗣。

从嗣子选择来看,就能看出古代士大夫对血脉亲疏的认定。先认定嫡子,其次庶出,而后是胞弟,再以后才是叔伯族人。族谱上虽记着传承八百年,可实在上松江沈氏完全是沈度兄弟两个明初复立起来,家族传承以两人的后人为主,也在情理之中。

沈睿所在这一支,祖上在天顺年间迁居京城,子孙读书出仕,明、清、民国三朝不绝,累世宦门。

远的且不说,沈睿的高祖曾在北洋政府任部长,曾祖入了g党,只是死于解放战争时期,成了英烈,使得沈家没有在建国后列权利中枢。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使得沈家逃过一劫,不仅没有在那场动乱中没有受到波及。反而因父辈余荫,多得诸公提挈。祖父从科员做起,虽几历宦海沉浮,可还是平平安安在副国级位上离休,叔伯辈也有人做到省部级高位。

沈睿之父是幼子,落地就丧母,因此多得父兄怜爱,性格天真浪漫,并没有如同父兄那样走上仕途。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去港城留学的学生,他有幸拜在时任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的宗老门下,不仅成了宗老的关门弟子,后来还娶了宗老的孙女,成了宗老的孙婿。

宗老与羡老,被世人成为“南宗北羡”,对历史、考古、文学、经学、教育、书画均有涉猎,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国学大师。

虽说沈睿打小港城与京城两地生活,可因父母都是学者,到底受宗家的氛围影响更大些,沈睿瑞与姐姐都是背《三字经》启蒙,琴棋书画不能说样样精通精通,也有几分火候。长大后,姊弟两个先后选择了家学渊源的中文系就读。

沈姊一路读到文学博士,沈睿性格散漫,读完研究生就留校做了助教。

一个古代女子,倾尽嫁妆做善事,连皇帝都下旨褒奖,怪不得孙氏能在族谱上记上这一笔。

沈睿只当成奇闻异事听,回京后同沈姊提及这位祖上长辈。

沈姊当时正在做博士论文,初定名为《古代女性财产权支配考》,听了孙氏的故事,似乎有所触动,在国图查了半月,翻阅了类似事迹的资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孙氏定无亲生子,或亲生子夭折,且沈源有庶子。否则的话,谁能没有半点私心的,分文不给子孙留,全部嫁妆都捐了出去。即便没有亲生子,选了嗣子,也不会连半点母子情分都没有。孙氏去世时,已经四十多岁,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儿孙满堂的年纪。

一个受封建礼教长大的女子,只有自己无亲生子与嗣子,丈夫有庶子,不情愿将自己的嫁妆让小妾庶子占了便宜,才有可能选择全部捐出去。

沈睿虽翻看过沈家族谱,可关注的只是附注的那些族内名人轶事,哪里会去留心各堂口详细的谱系。对于孙氏到底有没有亲生子与嗣子,他还真是不知道。

只是听着姐姐如此振振有词,将孙氏捐嫁资行善的善举归结到“无子”、“妻妾争风”,倒像是杜撰出一场家宅大戏,他颇不以为为然。或许孙氏就是五百年前的比尔盖茨,真的眼界开明,才没有给子孙留资财。若是单凭推论,就将孙氏善行归结于私心,未免对古人不公。

沈姊既做学问,就有寻根究底的劲头,订了两张周末的动车票,要拉着沈睿南下翻阅族谱,确认此事。

临了临了,沈姊因师门传唤,错过了车次,沈睿自己上了动车。

不过是在车上打了个盹,再睁眼时,沈睿已经成了沈瑞,松江沈家四房嫡子,父亲名源,生母孙氏,正值母丧,居跨院“养病”。

再次张开眼,沈瑞的肠子都要悔青。要是时光能倒流,他绝对不会就那位“沈门贤妇”的事情多一句嘴,与姐姐叫这个真。管她是不是有亲生儿子,捐不捐嫁妆什么的,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这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药?

床幔换了,虽是素白,可都是簇新的,看着厚度就不薄,屋子里的温度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阴冷,身上的被子摸起来也绵软厚实,身下的褥子也选软厚实。

沈瑞虽浑身乏力,可依旧坐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身上,已经换上细布中衣,看着上面压出来的褶皱痕迹,自己昏睡后躺了不是短工夫。他昏迷前肚子里就空的慌,现下醒来,更是饿得揪得慌。

松江沈氏,五百年前,他的祖先们,待想起前世与今生的联系,他心中竟莫名地多了几分归属感。

沈瑞抬头,屋子也不是先前那个屋子,宽敞明亮了许多,南窗的罗汉榻上,端坐着一个中年女子,低头坐着针线。门口立着两个小婢,一个穿着孝服,一个穿着素服。

听到床铺这边的动静,那女子忙放下手中针线,起身走了过来,满脸关切:“谢天谢地,瑞哥儿总算醒了。”

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神色有些憔悴,穿着素服,头上插着银簪,打扮与见过的婆子媳妇子不同,根据本主的记忆,正是五房长媳郭氏,沈瑞小声唤道:“婶娘……”

不想嗓子暗哑,扯得喉咙生疼,沈瑞的脸团成一团。

那女子正是郭氏,这两日就由她照看沈瑞。爱屋及乌,见沈瑞难受,她当然受不住,忙坐在床边,抚着沈瑞后背道:“既是嗓子不舒坦,二哥先别说话,等润润喉咙,舒坦些了再说。”

沈瑞轻轻点头,面上露出几分感激。

虽不知这次昏睡了多久,可前几日的“待遇”他可还记得清楚,自己处境实在堪忧。要是在这家里这沈瑞真的有人疼爱,也不会魂飞魄散。

《红楼梦》中贾宝玉呼奴使婢,自己名分上是沈家嫡子,可比寻常庶子还不如。

因初醒来前世今生的记忆有些混乱,他还猜测自己的身世是不是狗血,并不是沈家子孙,才被如此苛待;如今想起后世族谱所记孙氏倾嫁资做善事,老安人如此待亲孙的原因,多半是因这个缘故。虽不知孙氏为何会有这样的决心,可是沈瑞也瞧出来,凭着老安人与沈举人对自己这个嫡孙的狠心,即便孙氏的嫁妆还在,也未必能到自己手中。

可孙氏嫁妆不在,那被迁怒的也定是孙氏的亲生子。

要是这个小身体大些还好,可偏偏只有九岁,就算富家少爷不想做,难道还要出去做乞儿不成?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想要做乞丐,也未必能如意。毕竟这世上还有人贩子这职业,还有贩卖人口牟利的行当。

至于上后世小说上所说,卷了身边财物,一走了之,换个地方买房置地重新生活,那只是臆想。明代户籍政策定制的已经十分周密详细,没有衙门开具的路引,压根就不能出百里之地。

“咕噜咕噜”,肚子跟打鼓似的,驱散了沈瑞满心忧虑……

第十三章灵前孝子(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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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郭氏看自己的肚子,沈瑞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头。

郭氏既同孙氏交好,早先也是常来四房的,自见过沈瑞。晓得他尽管大规矩不差,可沈瑞确实被四房老安人溺爱性情有些骄纵。现下见他性情大变,如此腼腆乖巧,郭氏不会想到没“野鬼附身”,只是越发觉得他可怜,小小孩童,数日之间,被磋磨至此,本是小霸王似的性子,如今怯生生的开始看人脸色。

郭氏一阵心酸,眼泪一下子涌了下来,忙低了头拭了泪,柔声道:“瑞哥儿昏睡了两日米水未进,看来是饿坏了,婶娘这就使人给瑞哥儿拿吃的。”说罢,回头唤了那个素服婢子,吩咐了两句。

那婢子应声下去,没一会儿转回,手中已经提了食盒,后边跟着那个孝服婢子,手中端着炕几。

又有一婢子端了水盆过来,服侍着郭氏卷起袖子。郭氏亲自投了毛巾,给沈瑞擦了脸与手。

沈瑞是孩子身不假,里头却是大老爷们心,被人当孩子似的擦手擦脸,哪里能自在,又不好避开,只能红着脸任由郭氏摆布。这低头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小心怯怯,看的郭氏越发心疼,忍不住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儿,是婶娘不好,婶娘当早些来看你,当早些过来看你。”

沈瑞虽被抱个满怀,可听着这哀伤的话语,实生不出歪念遐思来,又不晓得当说什么,唯有默默不语。

那提了食盒的婢子见状,劝道:“娘子,哥儿还饿着哩。”

郭氏忙起身拭泪,吩咐婢子摆好小几,亲自打开食盒,摆了几盘小菜小点心出来,又盛了一碗稠粥。

沈瑞早饿了恨了,眼睛要黏在小饭桌上,只觉得米香菜香扑鼻而来,而不住身子往前探了探。只是骨子里到底是成人,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抢食之举,只热切地望着,咽下一口吐沫,双手接过粥碗,一调羹一调羹地吃起来。

温热的米粥顺着喉管下去,沈瑞几乎要落泪,不自觉地加快了吃饭的节奏。

呜呼,这倒霉的重生。

之前他喝了三日粥,可那粥稀的,清可见底,真是不顶用,只能解渴用,若没有那几枚鸡蛋,真是要活活饿死。等到一碗粥吃完,他才反应过来这粥微苦,略回味一下,是人参的味道。

郭氏已经接过他的空碗,柔声道:“瑞哥儿之前饿了狠了,不宜多吃,要不然恐伤了肠胃。瑞哥儿先用这些,等到飧食,婶娘给你预备好吃的。”

沈瑞谢过,虽说胃里依旧空落落的,可依旧将视线从饭桌上移开。

郭氏见他听话,甚是欣慰,吩咐人将饭桌撤了,道:“瑞哥儿睡了一日一夜,可不好再躺着,仔细晚了走了困。要是身上受得住,就起来在屋子里转转,也省的积食。”

沈瑞点点头,起身下床。郭氏吩咐人取了一叠衣帽鞋袜,都是簇新的。衣料虽是素白细布的,里面却是薄棉的,看着不厚,可穿到身上又软又暖。等他穿完这些,外面又罩了粗麻布孝衣孝帽。

孙氏虽是当家娘子,可因家中有长辈在,不能停七七,最多只能停灵到“五七”。现下才是“头七”次日,还有将一个月的丧期,郭氏并不着急带沈瑞去灵前。

逝者已矣,还要顾念活着的。初冬时节,松江即便不像北边天气那样天寒地冻,可灵堂阴冷,一个病弱的孩子,要是不好生调养,哪里禁得住。郭氏的意思,出殡之前,每逢“烧七”的时候,沈瑞露面就行了,省的让那孽庶之子占了孝子之位,倒是未必需要见天去灵前守着。

沈瑞刚换好衣服,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没等见人,便听到门外声音:“我的宝贝孙孙可是醒了!”

随着说话声,门帘挑开,几个养娘婢女簇拥着一个老妇人进来。那老妇人花甲之龄,身体富态,穿着鸦青色的素绸袄,头上带了银簪子,个子不高,体态丰满,步履匆忙。

郭氏听到动静,早已起身,对着那老妇人福身下去,口中道:“伯娘来了。”

那老妇人恍若未见,直接对着沈瑞走过来,一把将沈瑞搂在怀里,口中道:“我的心肝儿,可是要心疼死老身。”

眼前这老妇人,沈瑞醒来后还是初见,可因本主的记忆,并不陌生,这是本主的祖母四房张老安人。本主自落地,就养在张老安人身边。在外人看来,祖孙两个感情甚好。

根据沈举人昨日说法,自孙氏故去,张老安人伤心过渡,身子就不爽利,又打理孙氏后事,才没能亲自照看孙子。可是瞧着这老妇人的精气神,满面红光,实不像是有恙的模样。

看着郭氏还在屈膝福身,沈瑞望向郭氏。

张老安人见孙子没反应,低着头顺着他的视线,仿佛才看到郭氏似的,道:“鸿儿媳妇快起来,瑞哥儿这两日多亏你照看,可是辛苦你哩,老身当好生谢你。”

郭氏起身道:“不过是侄媳妇当作的,嫂子这样的善心人,积了多少福德,要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瑞哥儿受苦,那还是人么?”

张老安人神色微僵,摸索着沈瑞后背道:“说起来都是老身不是……若不是老身为没了好媳妇难过,身子不爽利,一时顾不到,也不会让下人们怠慢了瑞哥儿。”

不管沈瑞被慢待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张老安人这番话,就算是“官方交代”。

自古以来,世人推崇孝道。《二十四孝》上还有《郭巨埋儿》的故事,即便外人有为孙氏不平者,可老安人发话将孙子的事情揽到自己“顾不到”上,别人想要挑沈举人的不是,就显得多事。

换个性子圆滑的,少不得奉承两句,将这件事圆过去。毕竟这是四房家事,沈瑞病了一场后无碍,以后还要依附祖母生活。郭氏并不是圆滑的性子,略带疑惑地看了张老安人一眼,道:“伯娘是老封君,上了年岁精力不及也是有的,只是嫂子身边的人哩?嫂子虽走了,瑞哥儿却是她们的小主人,正当她们忠心服侍才是。”

张老安人闻言,轻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嫂子心善,不知作甚想,瞒着家里给她们消了奴籍,早早地放了出去。都是白眼狼,谁还想着沈家是旧主,这里还有小主人……”

“都放出去?”郭氏闻言皱眉:“可嫂子走前几日,她们还在?”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难道老身还与你扯谎?谁叫你嫂子心善,不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往外放人了?旁人不知晓,鸿儿媳妇还不知晓?”

郭氏不卑不亢道:“嫂子病了大半年,外头的织厂铺面由伯娘操持,侄媳妇还以为内宅也是伯娘受累。”

沈瑞在旁,只觉得这两人打机锋。看来张老安人插手媳妇嫁妆产业,在族人中不是秘密。听这话的意思产业那边的人事,也曾发生过变动。

张老安人的脸色很难看,冷冷地看着郭氏道:“之前那些掌柜账房还罢,都是签的短契,解了契就是自由身,侄媳妇愿意留着就用。内宅里这些奴婢下人,干系可大,不乏歹心背主之人。等孙氏出殡后,总要有一番计较,侄媳妇可要小心,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才好。”

郭氏淡淡道:“伯娘放心,侄媳妇真看到她们,定会劝回来服侍瑞哥儿,也省的瑞哥儿身边没有妥当人。”

沈瑞在旁,却是有些着急。因饿的狠了,刚才醒来全部心思都放在吃饭上,听到两人说话,才想起王妈妈与柳芽。

瞧老安人方才做派,无半点悔意。沈举人在族人面前将郑氏推出来,可有沈瑾在,又能将郑氏怎样。追究得狠了,为了推脱责任,说不定就要让王妈妈与柳芽做替死鬼,沈瑞怎能让她如意。只是在张老安人面前,沈瑞不好直言此事,便侧身两步,拉了拉郭氏袖子,小声道:“婶娘,侄儿想去拜祭娘亲。”

张老安人见沈瑞与郭氏亲近,强笑着伸胳膊去拉沈瑞道:“你婶娘照看你两日辛苦哩,不好再劳烦,老身带你过去。”

沈瑞侧身一闪,避在郭氏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张老安人。实在不愿与这老安人上演祖孙情深的戏码,还是继续走“小可怜”路线的好。否则族中长辈们“眼见为真”,只当自己与张老安人“祖孙情深”,不再管自己可怎么好。

张老安人神色僵硬,郭氏已经牵了沈瑞的手,道:“好孩子,婶娘这就带你去看你娘。”说完,方对张老安人道:“伯娘既身子不好,正当歇着,侄媳妇这带瑞哥儿去灵堂。”

张老安面带忧虑道:“瑞哥儿身子还弱,哪里禁得起折腾?万一有个好歹?谁能担当得了?”

郭氏神色发冷,牵着沈瑞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嫂子走了几日,瑞哥儿身为儿子,早当上香。侄媳妇既受族老们吩咐,照看瑞哥儿,有不当侄媳一力承担便是。”

沈瑞只觉得心里发寒,这般诅咒亲孙,这是祖母,还是仇人?

第十四章灵前孝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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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安人见眼前一大一小都绷着小脸,只觉得心烦,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随你们去。”

郭氏又屈屈膝,方牵着沈瑞出来。

沈瑞新挪出的院子,就在前院,离灵堂不远。眼见到了,沈瑞拉了拉郭氏的手,小声道:“婶娘慢行,侄儿有事相求。”

郭氏停下脚步,吩咐跟着的两个小婢道:“去前头请大管家过来。”

等两婢去了,郭氏方道:“瑞哥儿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沈瑞小声道:“侄儿冻饿几日,几悬饿毙,全赖王妈妈与柳芽偷留了吃食,才使得侄儿逃过一劫。若是因侄儿之故,使得两人受老安人责罚,侄儿怎忍心。还请婶娘帮忙想个法子,想法子帮侄儿回护一二。”

郭氏摇头道:“晚了,昨儿下晌老安人便以服侍你不周为名,打了两人板子,而后唤了人伢子,将那两个卖到过路的商船上。”

沈瑞闻言,想着柳芽那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有王妈妈留的那两块米糕以及那番教导提点,心乱如麻。

郭氏见他眼睛发直,忙道:“莫担心,她们已被你族兄沈理买回来,只是因身上有伤,暂时在他家养着,说不定等过些日子好了就给你送回来。”

沈瑞讪讪,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

这会儿功夫,两婢已经带了四房大管家过来,就是昨沈举人命令去跨院接沈瑞的那位。见到郭氏二人,管家躬身见礼。

“谁在灵堂上?”郭氏问道。

“大哥在。”管家回道。

“大伯呢?”

“老爷外感风寒,在书房歇着。”管家恭敬地回道。

昨日才“烧七”,今日并无客人吊祭,灵堂上只有僧道尼在做法事道场。沈举人既不在,郭氏这个做婶子的就没什么可回避的。沈瑾才十四,与郭氏幼子同龄,郭氏当然无需避讳。

灵堂上,一片素白,香烟缭绕,僧尼道吟诵不断。灵柩两侧,只孤零零地跪坐一人,显得有些寂寥。正是沈瑾,神色木木,跪坐在灵柩旁,

因僧尼道吟诵声,直到郭氏与沈瑞近前,沈瑾才发现,忙站起身来:“婶娘与二弟来了。”

沈瑾面容憔悴,眼下一片青黑。郭氏扫了灵柩旁的蒲团一眼,又看了眼沈瑾手中的孝子棒,神色寡淡道:“大侄儿还真是孝顺。”

原以为经过昨日沈理的斥责,沈瑾应该乖觉,让出孝子之位,没想到他方才依旧跪坐在孝子位上。

沈瑾神色涨红,沉声道:“不过是尽人子之责,不敢当婶娘称赞。”说到这里转头望向沈瑞道:“二弟现下既来了,也当尽尽心。”说着,他将手中的孝子棒双手递给沈瑞。

孝子棒又称丧棒,三尺来长、拇指粗细的竹体,上面用剪成月牙形的白纸缠裹。

沈瑞双手接过,兄友弟恭之类的模样不是做不出,只是未免与本主之前的性情相差太远,可莫名恶语相向又过于无礼,便只是默默接过,走到灵柩前将孝子棒放在身侧,随即跪倒在地,稽首三拜。

郭氏见状,亲自取了三根香,递给沈瑞,道:“给你娘上柱香。”

沈瑞低声道了一声谢接过,在灵前再拜后,给孙氏上了香。郭氏担心沈瑞身体,柔声道:“你身体未愈,尽心就好,不要让你娘惦记,先跟婶娘回去。等过两日身子结实了出来。”

沈瑞晓得,顺着郭氏的意思自己会过的轻松些,可还是摇头,正色道:“侄儿是孝子,为母守丧本是应有之义。前几日侄儿长辈们体恤不怪罪,侄儿已是愧疚难安,如今已痊愈,正当好好陪娘亲走完这最后一程。”

郭氏如何能放心得下,不赞同道:“你的孝心不在这个上,你娘就你这半点骨血,你只是养的好好的,就是你的孝心。”

郭氏是好意,可沈瑞早已经有了打算,走到郭氏身边,小声说道:“婶娘,侄儿先前只是饿的狠了,才昏了两日。如今穿暖吃饱,再也不怕的,婶娘还是成全侄子这片孝心。”

郭氏依旧不松口,沈瑞叹了一口气,压低音量道:“总不好只让大哥一人尽孝。”

郭氏瞥了沈瑾一眼,才迟疑地点了点头:“那你就在这里守孝,婶娘先回去,等到了吃药的时辰,婶娘再使你来接你。”

郭氏没有回客院,而是被沈瑞劝回她自己家。她毕竟是五房当家娘子,身边还有个半岁大的幼女,陪了沈瑞两日已是不容易。不过到底不放心,还是留下贴身婢子看顾沈瑞,嘱咐了再嘱咐方离开。

管家送郭氏离开后,看了看灵堂上缄默不言的两位小主人,心下很是不放心,去书房找沈举人,想要禀告此事。一是怕两位小主人发生争执,闹出笑话;二也是担心沈瑞大病初愈,熬不住守灵之苦。

经过昨日那一出,沈家宗族里都看着,沈瑞真要有个万一,这四房的名声就要坏了。要知道昨日来的可不单单是沈氏族人,除了乡邻之外,官府中人也来了不少。内宅的事情,虽没有闹到前头,可昨日那么多人,难免走漏风声。

沈举人眼下并不在书房,而是去了后院老安人处。大管家扑了个空,犹豫了一下,还是追到了后院。走到后院门口,大管家就察觉不对,老安人身边当用的几个养娘婢子都在院门口候着。

见大管家来了,郝妈妈出面道:“大管家可是有急事?可要老奴去给老爷禀告?”

管家火眼金睛,自是瞧出郝妈妈这老货眼珠子乱转,想来着不忿被老安人打发出来,想要借通传之名,想要去上房探听一二。谁晓得老安人与老爷说什么私密话,管家无心参合,忙摆手道:“不急,不急,还是等老爷出来。”

郝妈妈讪讪,却也不敢得罪管家,轻哼了一声,转了头去。

张老安人屋子里,沈举人皱眉道:“是不是一时没找到,等孙氏大事完了,开了东厢,仔细查找就是。”

张老安人道:“等丧事完了,黄花菜都凉了!我早觉得不对,孙氏没了当晚我就使人开了东厢,能翻的都翻了,就是没有。”

沈举人的脸色很难看,沉默了半响,道:“孙氏屋里既没有,是不是寄存在旁人处?孙氏行事精明,若是她信得过的,当不会有什么闪失。”

张老安人冷哼道:“财帛动人心,若是红契还罢,衙门里有档,总能找回来;若是白契,谁收下了还肯吐出来?自从晓得孙氏将身边人都放出去,我就晓得蹊跷,才使人故意饿了瑞儿两日,这不是吊出来两个。说着好听,恩婶恩亲,还不是闻了腥味咬上来,想要趁乱占四房便宜!”

这番说辞听起来似乎有道理,可是想想沈理的状元身份还有五房老太爷平素的端方,沈举人摇摇头,道:“孙氏陪嫁产业里,只有后来出息添的两块棉田一间铺子是白契,其他都是红契,娘不用担心”

张老安人瞪着眼睛道:“那铺面还罢,值不了几个钱。那两块棉田一块十顷,一块八顷,可不是小数目,真要被人匿下可要哭死。照我说,还是赶紧报衙门,以报失财物为名,将那几个跑了的下人抓回来。不管那贱人是将契约托付给沈理,还是隔壁,总有迹可循,多个人证,心里也踏实些。”

昨日在族人面前刚闹了那一出,沈举人素来爱面子,哪里还敢节外生枝,皱眉道:“铺面与棉田都在那里搁着,由家里下人打理,这几日也跑不掉。就算旁人拿了地契又如何,在松江地界,旁人还欺不到沈家头上,还是等孙氏出殡后再说。”

张老安人跺脚道:“旁人欺不到沈家人头上,沈家自家人哩?那九房小崽子顶着状元老爷的帽子,连宗房都得巴结;隔壁郭氏,借着那贱人的光,与知府家结亲,如今腰子也直起来了。不管他们两个哪一个受了那贱人所托藏了地契房契,要是黑了心肝,可是了不得。”

沈举人不通经济,已是听得不耐烦,抬起眉毛道:“娘就别操心了,儿子自有安排。”说罢,起身就走。

走了几步,看到多宝格上的摆件有些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而后转过身,道:“娘,孙氏的嫁妆还是先不动的好,省的被族亲们误会。”

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青着脸道:“难道我是贼?这是孙氏先头敬与老身的!”

沈举人讪笑两声,却依旧没有改口:“还是避嫌吧,误会了总不好。”

张老安人越发着恼,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且去,且去,我还没老糊涂,用不着大老爷教导行事!”

沈举人晓得自家老母亲性子左性,不是听劝的,只能心里叹息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见到大管家在院门口候着,沈举人缓下脚步道:“可是有事,找到这里来?”

大管家忙趋步上前,低声道:“老爷,二哥方才来灵堂守灵了。”

沈举人闻言,面上挂霜,冷哼一声道:“这孽畜又要作态!”

第十四章灵前孝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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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口中骂着,脚下却不自由地加快脚步。对于这个儿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是厌。因与妻子孙氏夫妻感情冷淡的缘故,他与沈瑞父子关系也不亲密。可妻子已故,他身为人父,心里沉淀下来的不只是人父之责。孙氏不单是四房主母,也是四房的大功臣。

沈举人是孔孟弟子,不通经济,若没有孙氏进门后二十年的经营,就没有现下的四房。即便他想要谋孙氏的半副嫁妆,不单单只是偏疼长子,也是想着将来兄弟两个能相互扶持。

沈家书香望族,沈瑞却是个在读书上不开窍的,前程有限,以后能依靠的还是父兄。沈瑾记在孙氏名下,与沈瑞的关系就更紧密。即便是为了在世人面前好看,沈瑾也不会弃沈瑞这个兄弟不管。说明白了,当沈瑾记在孙氏名下时,沈瑞也就成为沈瑾的责任,这不单是骨肉亲情,还涉及道义。

只是没想到,会闹成现下这个局面。

为了逼出所谓“托孤人”,就将亲孙子冻饿几日,沈举人心中,对张老安人此举不无埋怨。至于沈瑞冻饿之前被他打板子之事,则被他抛到脑后。

待走到灵堂外,看着跪在孝子位上烧纸钱的沈瑞,沈举人不禁有些恍然。这浑身缟素安静地跪在那、面露哀凄的孩儿是谁?是记忆中骄横顽劣的次子?

他扶着额,想要回忆次子昔日模样,有限的几个画面不过是他斥责儿子、老安人护着、孙氏缄默旁观。在妻子面前,他底气又委实不足,一来二去连训斥都懒得训斥,眼不见心不烦,父子相处的时间越发短暂。

沈瑞正专心烧着纸钱,袖子被拉了拉,抬起头来,才看到灵堂上多了人。

旁边沈瑾已经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沈举人清咳两声,板着脸对沈瑾道:“你是兄长,多找看些你弟弟。”

沈瑾忙躬身道:“尊老爷吩咐。”

沈举人又望向沈瑞,皱眉道:“好生跟着你大哥守孝,不许再做怪!”

“诺。”沈瑞淡淡应道。

沈举人见他不冷不热的模样,直觉得胸口发堵,顿时没了说话的兴致,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沈瑾见状,低声对沈瑞道:“在老爷面前,二弟多少柔顺些。”

沈瑞颇为意外,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满脸真挚,确实出于善意,点点头道:“谢谢大哥。”

到底别无他话,兄弟两个继续缄默守灵。

郭氏回了家里,过问了几句家务,又匆匆过来,见沈瑞还在灵堂上,就劝他回屋休息。沈瑞已决心守灵,就又劝了郭氏回家。郭氏见他执意如此,叹了两声“孝顺孩子”,也没有强拉他回去,只是望着他的目光越发慈爱。

天下的父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孝顺。沈瑞小小年纪,大病初愈便坚持为母守灵,可见是真孝顺。不过瞥见沈瑾在旁,郭氏到底有些不放心,待回了家去,就打嫡幼子沈全过来,借口代福姐儿为孙氏守灵之名,留在这里看顾沈瑞。

福姐儿是郭氏幼女,生时难产,因孙氏援手,才得以平安落地。待满月时,郭氏抱了女儿上门,认了孙氏为契母。

如今福姐儿才六个月,郭氏安排幼子“代妹守灵”,倒是也说得过去。

沈全与沈瑾同庚,十四岁,月份比沈瑾大,已过了县试、府试,不过在院试时落榜,只算是童生。

郭氏三子一女,长子是去年春闱落第举子,因想要参加下一科会试,落第后就没有回乡,留在京城读书。郭氏开明,打发长媳进京照看儿子起居。次子是贡生,如今在南京国子监做监。

郭氏丈夫沈鸿身子不好,沈全倒是成了郭氏帮手,平素打理家中庶务,倒是有几分成熟稳重。他既受母命而来,自然以看顾沈瑞为主。不过他与沈瑞差好几岁,并不相熟,一时半会也无话。

沈瑞受苛待之事,他已经听闻。尽管对于张老安人与沈老爷行事看不过去,可他也不认为错处该归到沈瑾身上。

他与沈瑾是族兄弟,又是邻里同窗,相伴长大,最是晓得沈瑾脾气。沈瑾虽是庶出,可性情中正平和,并无平常庶子的猥琐小气。只是被郑氏拘的紧,整日里只埋首读书,有些不通世情,真没有什么坏心肠。至于占了沈瑞的“孝子位”之类,在他看来,不过是孝顺嫡母,绝非族人揣测的那般,存了那么多的算计。

沈全在五房老太爷与郭氏面前,也为沈瑾分辨过,两位长辈都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实是沈举人侵占发妻嫁妆的心思昭然若揭,沈瑞这几日的遭遇又太不堪,不得不使人多想。

同对沈瑾有好感相对的,沈全对沈瑞的印象并不佳。

沈瑞顽劣性情,可是他见识过的。他平素第一次挨打,就是拜沈瑞所赐。当时他已经十岁,却被五岁的沈瑞扔石头给砸了额头,至今发角处有小拇指盖大小的疤痕。

他原想要在父母跟前告状,被兄长给劝下,到底不了了之。被五岁的孩子打了,说出来也不光彩。况且两家主母交好,犯不着为这些小事起了嫌隙。只是他心里长了记性,对于隔壁的小霸王,从此是避而远之。

没想到,凤凰也有落地的时候。这还是那个小霸王么?莫不是换了芯子?打量着沈瑞的沈全心中惊疑不定。

这乖巧守礼的老实模样,险些闪花了他的眼。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实在是被沈全给盯得不自在,就侧身去,道:“全三哥一直盯着弟弟,可是有事吩咐?”

沈全摸着下巴,讪笑两声,道:“有些日子不见瑞二弟,倒是有些不敢认。”

沈瑞当然晓得自己与原主不同,可沈家上下都没看出什么,隔壁的族兄之类,就更不用担心,便垂下头不再说话。就算旁人看出他与本主不同又如何,本主经历丧母之痛,又挨了板子,险些被冻饿而死,性情变化也合情合理。

灵堂之上,到底不是嬉笑之地,沈全看着沈瑞肖母的脸,想着孙氏生前慈爱,也恢复了肃穆。

三人守灵的格局,从这日倒是成了惯例。

孙氏收福姐儿为契母之事,早是众所周知之事。如今沈全奉母命而来,沈举人虽有些不自在,可不愿节外生枝,便任之由之。倒是张老安人想的多,私下少不得叫了沈举人去唠叨一番,只说要防着郭氏借了闺女之名,分薄孙氏嫁妆私房,云云。

沈举人这些日子正忧心四房名声,哪里听得了这个,劝慰老安人几句,便借由子溜了。至于张老安人逼他尽早清点孙氏嫁妆资产之事,也被他再次搪塞过去。

真要在孙氏热孝之时,那般行事,那四房的脸真的不用要。况且,自打孙氏卧床,孙氏外边的产业就逐渐被张老舅爷与张家几个就舅兄把持。对于舅家占自己便宜之事,沈举人也不是没有耳闻,不过看在张老安人情分上,沈举人也不原为几个银钱与舅家计较。

一晃数日,沈瑞尽管守礼茹素,可到底吃得饱,原虚弱的身体渐好,可心里也不踏实起来。原因无他,实放心不下王妈妈与柳芽。原以为这两人既被沈理买下,即便没有被沈理转手赠还给自己,也当有音讯传回来,可却了无音讯。莫非是板子打的狠了,有什么不好?

等到孙氏“二七”时,郭氏与沈理都登门。

倒是不用沈瑞主动相问,沈理便私下告诉提及此事:“听鸿大婶子说你惦记卖了的那两个养娘婢子,无需担心,她们的病养的差不多了。只是现下不好给你送回来,否则还不知老安人会怎么说。等婶娘大事毕了,再看着安排她们两个。”

沈瑞想了想,低声道:“六哥,她们有没有说老安人作甚要故意饿着冻着我?”

沈理摇头道:“我仔细问了,她们两个是老安人临时安排服侍你的,并不是老安人身边服侍的。我瞧着老安人像是看上她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与旁人无瓜葛,方便处置,就像这次卖人似的。要是选了旁人,说不定要卖一家子。其他的,六哥会继续探查,瑞哥儿还小,只需好生保重,不用想这些。”

沈瑞见他郑重,晓得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之事,毕竟张老安人之前种种安排实在过于蹊跷。他晓得孙氏捐嫁妆之事,猜测多半是张老安人“迁怒”,旁人看着就有四房这般行事,就有“害命夺财”的嫌疑。

沈瑞便暂且不提此事,只正色道:“六哥,等我娘入土后,我想要效六哥行事,在我娘灵前结庐守孝。”

沈理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皱眉道:“不行,你年小体弱,出殡时又是腊月,你哪里经得住这个?孝心不在此处,你多保重自己,婶娘才会走的安心。”

沈瑞苦笑道:“要是在旁人面前,弟弟只会说孝道所在,本该如是。六哥面前,弟弟就说一句实话,弟弟想要活着,弟弟想跟六哥一样读书,出人头地。可若是在这个家里,弟弟不知何时再‘病’,何时再受‘家法’。就算不生病,不挨板子,也是‘顽劣任性’之辈,还不知会传出什么人品低劣的恶名。以前年幼,又有娘亲在,纵有流言蜚语也不关痛痒,如今渐大,又是在孝中,稍后不甚,口舌就能吃人,弟弟实是怕了……”

第十六章前尘影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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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一席话,听得沈理眉头更紧,听得窗外的沈全脸色大变。倒不是他卑劣故意偷听,只是他实是仰慕状元族兄,见状元族兄来了,想要凑过来厚颜请教几句,没想到正听到这几句要紧的话。

要是没有这几日“代妹守灵”,沈全只会当沈瑞心思太重,可在灵前守了几日,他也察觉出四房的不妥。张老安人身边的妈妈,在沈瑾面前毕恭毕敬,在沈瑞面前却阴阳怪气。上行下效,其他奴婢下人待沈瑾兄弟也是不同。

沈全站在局外,看的清清楚楚,心惊的同时,连带着对沈瑾也多了揣测。如今又听这番话,沈瑞说的透彻又直白,听得却叫人身上发冷。

沈全想着这数日沈瑞的沉默寡言,不禁摇抬头摸了摸额头。上面的疤痕淡淡,已经不大显,看来那跋扈的小胖子真的转性。他心里正感叹,就听沈理道:“你只安心守灵,养好身体,等婶娘大事了,六哥自有安排,断不会让你再委屈了去。”

沈瑞道:“还请六哥成全,弟弟不怕吃苦,只想找个肃静地方,安静地读几年书。”说到这里,顿了顿,苦笑道:“说出来不怕六哥笑话,弟弟之前不省事,连三百千都背不全。同族兄弟们相比,弟弟已经落了一大截。”

“咦?”沈理诧异道:“怎会如此?族中子弟不是六岁入族学?你开蒙好几年,这几本还没背好?”

沈瑞声音渐低道:“老安人怜惜,怕我读书吃苦,十日里只叫去两、三日。若是哪日功课背会了,接下来的半月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去上学。再去时,也跟不上先生教的……即便在家里,也舍不得我多提笔,只说是年纪小怕累了胳膊。但凡在书房多呆半刻钟,就叫人哄了我去玩……”

花厅里寂静下来,门外的沈全只觉得双脚发软。好像是听到了不得的话,四房老安人到底再想什么?沈家书香望族,沈家的子弟都是读书为业,不叫读书,这叫什么事?旁枝庶出还罢,不爱读书,学着料理庶务也好;嫡支嫡子,拦着不让读书为什么?

要是张老安人真是愚妇,那怎么没有拦着孙瑾读书?沈全满心疑问,轻一脚浅一脚地离开,直觉得脑子不够用。

花厅里,沈瑞与沈理并肩站在窗前。原本关着的窗户,已经被推开。

待沈全的身影不见,沈理方摸了摸沈瑞的头,道:“鸿大婶娘与婶娘关系最好,要是老安人与婶娘之间真有什么恩怨,大婶娘那里多少也会有个影儿。”

沈瑞仰头,面带忐忑道:“那我去问,大婶娘会告诉我么?”

沈理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交给六哥,六哥去问,你只好生为婶娘尽孝……不管是谁,也不管这其中有何隐情,六哥都不会允旁人再磋磨你。”

得了这一句,沈瑞这才真的安了心。不是他携恩图报,实是孙氏没有娘家人,这个时候只能沈家族人来帮他说话。否则的话,他一个爷们,还要整日里寻思跟张老安人玩宅斗不成?

沈全回到灵堂时,脸色才缓和过来。

越是读书人家,越是重视嫡规矩,沈家也是如此。只是四房情况不同,沈瑞不成才,沈瑾是庶长子,又是读书种子,大家顾其以后将是四房的顶梁柱,才更加宽和些。可沈瑞要是真顽劣不堪还罢,居然有如此隐情,如何能不让人惊心。

沈瑾已经发现沈全神色异常,低声问道:“三哥怎了?”

沈全讪笑两声,道:“家里有事找我娘,我娘怎么还没从后院出来?”

沈瑾看了沈全一眼,挥手唤了个小厮过来,吩咐了几句。

小厮毕恭毕敬地应下,疾步往后院传话去。

虽说沈全早就晓得,四房奴婢下人对沈瑾的恭敬,平日不觉什么,毕竟沈瑾虽是庶出,也是少主人,可眼下见此情此景却觉得刺眼。

沈瑞守灵六日,沈全陪了六日,奴仆们面对沈瑞时,可没有面对沈瑾时毕恭毕敬。沈瑾行事温文尔雅,并没有端着少主人的架势对下人指手画脚;沈瑞专心守灵,也没有不当之举失了稳重,四房奴仆对两位小主人的不同对待,就像是在四房沈瑾是嫡出少爷待遇,沈瑞是不被待见的庶出哥儿似的。

孙氏故去才半月,这四房已经换了气象。

*

张老安人房中,郭氏面不改色,实际上已经有些坐不住。

因孙氏定了“五七”后出殡,祭拜的几个大日子除了“接三”、“头七”,就剩下“三七”、“五七”最重。“二七”虽也是大祭,可比其他几个日子亦不算什么。没想到,这日来的族中女眷竟然不亚于“头七”。许多之前不曾登门的旁枝庶出、或是出嫁的姑奶奶,都面带哀切,一身缟素地过来,围着张老安人奉承。

几个房头的当家娘子、奶奶都来了,不是与孙氏交情好,就是受命来四房看“嫡子受虐”的后续发展,任谁也没想到今天又出了新的热闹。

这个道:“老安人最是仁善,族里谁个不敬哩。”

那个说:“是哩,是哩,外头那些话都没影哩,谁不晓得老安人最疼孙子。”

张老安人与儿子闹了数日别扭,心里正憋闷,被女眷们奉承着脸色才好些,可听着听着,只觉得不对味。

九房老安人道:“眼见‘三七’,是不是该张罗开?”

三房庶支汤二娘子:“咯咯,就算为了堵外头的口,这‘三七’也得大办哩,要不岂不像应景,冤枉婶娘不疼媳妇。”

九房老安人又道:“源儿媳妇生前最疼惠娘,惠娘出阁时还送了半副嫁妆,即便待亲闺女也就是这般。‘三七’是出嫁女操持,源儿媳妇没亲闺女,惠娘是她侄女,也当来给她婶娘尽孝哩。”

不待张老安人开口,汤二娘子已经抢过话头:“外九房同四房早出了五服,惠娘不过是族侄女,要是轮到她操持源大嫂子之事,岂不是叫人笑话沈族内房无人?要说受源大嫂子恩典,我们平娘也不差哩。平娘才是源大嫂子的从堂侄女,正该披麻戴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声调越来越高,急赤白脸起来。张老安人的脸已经黑的不行,转过头去,望向郭氏时,眼睛里已经开始射刀子。旁边看热闹的几房女眷,也跟着张老安人的视线,望向郭氏。

郭氏神色淡淡的,脸上丝毫显不出什么。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族亲们盛情,老身有些担不住,郭氏同孙氏最是要好,就帮孙氏拿个主意……”

郭氏早已听出来,九房老安人与汤二娘子都是奔着“出嫁女”之名来的。

“三七”按规矩是出嫁女、女婿主祭,要是没有丧者没有出嫁女的,也有侄女、侄女婿料理的。两者都没有的,也就是家人主祭,还真没听说有从堂侄女、族侄女出面的。

九房老安人与汤二娘子舔着脸说此事,不过是奔着孙氏的嫁妆。可若是真担了出嫁女、女婿身份行事,即便分不了孙氏嫁妆,也能得一注谢资,还能同沈瑾、沈瑞兄弟两个拉上交情,背后还有个状元公在。

这本不关郭氏之事,可她们的贪心却是因沈全“代妹守灵”引起。郭氏并没有回张老安人的话,而是环视众人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两个年轻妇人身上:“两位侄女怎么说?”

这两人正是沈惠娘与沈平娘。

这两人都是失母长女,为继母不喜,没有嫁妆,拖到十八、九还说不上亲事。孙氏当年怜惜这两人品格,多有填补,这才使得两人体面出嫁。

沈惠娘拿帕子试了试眼角,哽咽道:“伯娘生前与侄女有大恩,侄女愿孝福妹妹行事,为伯娘尽孝,还请大婶娘成全。”

郭氏本是平和性子,也忍不住着恼。固然族人会贪心,有她思虑不周全的缘故,可这般大喇喇将半岁大的福姐儿牵扯进来,沈惠娘行事也太下作些。

她强忍恼意,又看向沈平娘。

沈平娘神色从容,道:“伯娘是侄女恩亲,侄女愿孝六族兄行事,只是侄女笨拙,只能在私下为伯娘焚香祈福,不敢在众族亲面前漏怯。”

她这样一说,众人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不是素服,而是本色熟麻衣,正是“大功”服色。再看沈惠娘,只是素服罢了。

郭氏神色稍缓,转向张老安人道:“侄女们自有主意,又是老安人家事,侄媳委实不好多嘴。”

张老安人还要再说,正好婢女进来传话。郭氏早就想要离身,听说自家有事,便起身告罪,带婢子养娘走了。

沈全已经在二门外等着,见了郭氏,便上来扶了胳膊。

郭氏见他神色有些恍然,可眉眼间并无焦色,微微放下心,嗔怪道:“家里什么事,巴巴地使人唤我出来?”

沈全讪笑地看了几眼周遭的奴婢下人,道:“等娘家了在说。”

郭氏神色微凝,却没有多话,母子两人相伴回了自家宅子。刚进大门,郭氏便低声道:“可是灵堂那里有什么不对?瑞哥儿还好吧?”

沈全左右扫了两眼,道:“不是灵堂上的事,娘稍后再问。”

除了沈举人家下人,这自家下人也听不得?

郭氏心中纳罕,便不在多问,直到回了正房,将婢子养娘都打发下去,才道:“说罢,到底怎哩?”

第十七章前尘影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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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皱着眉,将方才所听重述一遍,而后小声道:“娘,伯娘早年多年未育,瑞哥儿是不是私下过继来的?老安人偏疼亲孙子,才这般不待见瑞哥儿。”

郭氏听了,不由恼怒,怒视沈全道:“胡吣什么?瑞哥儿是你伯娘十月怀胎、挣了半条命才生下的嫡亲血脉!”

沈全犹自不信:“那要真是四房嫡亲血脉,老安人怎会如此?叫小厮撺掇着淘气,书也不让读。哪里是爱孙子,这是捧杀?瑞哥儿小小年纪顽劣之名声在外,之前的脾气秉性,娘也是见过的,儿子又没有扯谎……要是伯娘当年真生了弟弟,那会不会是弟弟福薄,才换了瑞哥儿来……”

郭氏哭笑不得,拍了下他脑门道:“混账小子,方才说是过继,这会连换人都出来……瑞哥儿是娘看着落地,容貌又同你伯娘七分相似,没人换了孩子去。瑞哥儿不被老安人所喜,不过是受你伯娘牵连罢了。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老人家还真是下的了这个狠心。”

沈全耳朵竖得直直的,正专心听着。

郭氏却端起茶吃了两口,没了再讲的意思。

沈全急的抓耳挠腮,道:“娘到是接着说呀。”

郭氏脸色已经恢复平静道:“不着急,你六族兄既听了瑞哥儿的话,少不得也要追过来问个究竟。等他来了一道说,省的娘费两遍口水。”

沈全满心好奇都被勾起来,哪里等得及,正想着央磨郭氏,就有婢子隔门禀道:“娘子,九房六爷来了,求见娘子,管家迎进前厅吃茶。”

郭氏起身,带了沈全去见厅见客。

见到母子两个同来,沈理心下有底,便直陈道:“本不该来扰大婶娘,只是瑞哥儿处境堪忧,侄儿心有疑惑,实不知该如何援手,固来请大婶娘解惑。”说罢,便将沈瑞在张老安人那里所受待遇说了一遍。

郭氏已经听儿子讲述一遍,依是心下唏嘘,虽不是爱嚼舌之人,可因恼老安人不慈,也没有为其遮掩的意思,道:“老安人对源大嫂子,是积年宿怨,视为仇人也差不离。为了源大嫂子的缘故,老安人不疼孙子也不算稀奇。”

沈理不解道:“婆媳之间有个磕磕碰碰的,也是常见,怎么就成仇人?婶娘又是那样好性情,最是贤良,待老安人只有孝顺的,并不曾听闻有何事逆了老安人的意,婆媳嫌隙怎至此地步?”

郭氏叹了一口气,道:“事关四房阴私,许多人都不晓得,源大嫂子进门次年,老安人曾入家庙一年半。”

细说前情,当初孙氏嫁到四房,竟然是族长太爷做媒。

在孙氏嫁进四房前,族长太爷便同沈举人说过四房掌家之事。孙氏既带了丰厚嫁资过来,就要担当起当家主母行事,沈举人既不爱经济庶务,专心读书便好。左右当时的四房,家道已经中落,祖产除了老屋与薄田并不剩什么。

沈举人当时还只是秀才,对于妻子出身商贾虽有些不太满意,可是族长做媒,又是能帮自己料理家务,自然无不应是。

孙氏进门后,貌美温柔秉性良善,夫妻两个很是美满。不想小两口美满,却是碍了张老安人的眼。

张老安人虽亦是出身书香之族,可娘家早已败落,否则也不会嫁到家道中落的四房,见了媳妇的嫁妆自是眼红的不行。虽说媳妇进门前,早在族长老安人面前应下媳妇进门当家的话,可等孙氏进门却是反悔,不仅将家务攥着手中,还摆着婆婆的谱,一心要插手孙氏的嫁妆产业。

孙氏到底是新媳妇,顾及着颜面,并没有强硬地接受四房家务。只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也没有让老安人插手到陪嫁产业上。张老安人闹腾的越发列害,借着婆媳规矩,变着法儿的折腾孙氏。又以孙氏有孕为借口,赐下好几个美貌通房,生生的折腾掉孙氏五个月的身子。

孙父彼时尚在,三、五个月过来探看闺女一遭,晓得孙氏遭遇,并没有找到四房,直接找到族长处。

族长太爷是大媒,又与孙父有私交。族长太爷将沈源呵斥一顿,将那几个通房都卖了,又做主将张老安人送进家庙“静养”。张老安人哪里肯依,本要闹腾,被宗房老安人连吓带哄给劝下,四房婆媳之争才告一段落。

不过这番变故,不仅使得孙氏与张老安人失了婆媳情分,也伤了孙氏与沈源夫妻情分。

孙氏心思,更是都放在打理四房与自己嫁妆产业上,四房日子蒸蒸日上,婆媳之间却视同陌路,夫妻之间亦没了往日恩爱。

孙氏名声既好,又有宗房撑腰,张老安人再看不惯,也只能忍了。等到张老安人从家庙回来,并不与孙氏再争斗,而是以孙氏“无子”为名,大张旗鼓地纳了良妾郑氏。等到郑氏生了沈瑾,老安人亲自抱过去养育。

孙氏虽打理四房家务,可更像是大管家。其他几个,倒像是一家四口,两处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沈瑞落地,张老安人当日就抱了孙子过去,像是有了依仗,气势才开始嚣张起来。

此时,孙父已经病故,宗房老安人也故去,即便族长太爷扔在,也不好处处插手四房家务。

孙氏在儿子刚被抱走时伤心,过后却没有其他反应反击,曾说过:“瑞哥儿得祖母疼爱也好,我不盼着他出人头地,只愿他做个富贵闲人,平安自在。”

不知是不是移情,孙氏既被张老安人拦着,轻易见不到亲生儿子的面,待庶子比照先前倒是更亲近几分。沈瑾启蒙,是孙氏使人请的萌师。族学中先生差次不齐,又是孙氏托了知府太太,延请知名老儒。

孙氏虽没有将沈瑾记在名下,可待庶子却是无亲生子无差。就连郑家小舅中举后,孙氏也曾帮扶过。否则一个寒门出身的同进士,选官哪里会那么顺当。这也是张老安人抬举郑氏多年,四房依旧平平稳稳,没有闹出什么乱子的缘故。

等到孙氏半年前卧床,婆媳之间的平静被打破。

孙氏似无心再好强,由着老安人将张家人安插进四房与她陪嫁产业上。原本孙氏用惯的掌柜、二掌柜,相继被张家人给排挤出来。等到孙氏故去,孙氏的陪嫁、陪房更是一个不见,也不知是老安人打发出去,还是如老安人所说,是孙氏放出去的。

*

花厅里,沈瑞并没有着急回灵堂。灵堂上跪坐数日,虽掌握到一些窍门,加上绑着郭氏给缝制的护膝,并没有伤到膝盖,可跪坐久了,小腿肚子却酥酥麻麻,大腿根也有些浮肿。

趁着现下四下无人,沈瑞便将小腿放在椅子上,俯身揉了揉。

有个状元族兄在,想要请教学问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况且沈瑞说的“三百千”都背不全,说的是真不假。真的部分是,真背不全,因为本主的记忆本就零散模糊,而他自己被曾外祖父用儒学启蒙的时间太过久远,三千百这些萌书都忘得差不多。

可对于科举来说,沈瑞却无半点畏惧。四书五经也好,八股文也罢,对五百年后的绝大多数来说都比较陌生,可这些人中并不包括沈瑞。

八股文章,不过是制式文。对于旁人或许会陌生,对于沈瑞还真不算什么问题。他研究生选的正好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方向是明清及近代文学。外加上打小耳濡目染,对于四书五经,八股文章,科举取仕,他还真是不憷。

如今沈瑞所想的,依旧是孙氏捐嫁妆之事。

沈理既开始调查四房家事,这件事应该也瞒不住多久。只是沈瑞身为孙氏亲子,等到事情揭开,又如何立足?

对于那些织厂铺面之类的,沈瑞虽没有贪念,可对于孙氏如此行事,也只觉得牙疼,毕竟处境越来越尴尬是他。外人提及此事,不会说孙氏心善无私,多半会说他是个败家苗子,亲娘都没没敢指望他守业才如此。

瞧着张老安人行事,孙氏捐嫁妆之事像是露了首尾,沈瑞真是恨不得早日出殡,借着守孝之名躲出去,剩下的纷争就不干他这个“孩子”的事。如今只盼着张老安人晚些发难,他这“孝子”的形象再深刻些,到时候事情出来多少显得无辜些。

想到这里,沈瑞不免叹气。多好的出身,书香门第,家资富足,嫡子身份,本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旁人口中的孙氏良善,而不是无能,怎么会让儿子落到这个境地。别说沈全怀疑他是不是抱养的,就是他自己也有些拿不准。正想着,就听有人道:“二弟可是腿酸?”

沈瑾来了。

沈瑞起身,淡淡道:“大哥。”

他并没有像本主那样待沈瑾任性无礼,可也没有亲近的意思。谁晓得沈瑾对沈瑞了解多少,多说多错。

沈瑾伸出手来,手心里是半个巴掌大的瓷瓶:“这是消肿药油,等晚上让冬喜姐姐给你揉揉。”

冬喜是郭氏侍婢,这几日留在四房这边服侍沈瑞。

他脸上是真心关切,沈瑞想到孙氏事发后祖孙不成祖孙、父子也说不定不成父子,总不能与四房所有人为敌,神色就软了下来,带了几分感激道:“谢谢大哥。”

沈瑾神色越发舒缓,道:“若是累了,就不要强撑着,每日抽空歇一歇,并不碍了孝道……”

第十八章前尘影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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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少年敦和亲切模样,颇有长兄之风,实看不出本主所认为的“藏奸”。沈瑞上辈子生活在大家族,见惯了亲戚之间的倾轧纷争,自然瞧出这少年所言并非做伪,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兄弟两个很有兄友弟恭的模样。

不只沈瑞察觉出沈瑾的善意,沈瑾也感觉到沈瑞的乖顺,心中感概万千。他只有这一个手足兄弟,心里哪有不亲近的,可沈瑞之前态度过于恶劣,从没有好脸色;他看在嫡母面上,又不好计较,兄弟才视同陌路。

如今祖母不慈,父亲没担当,姨娘背了恶名。沈瑾初还怨愤,几日下来,也有些看开。子不言父过,不过长辈们如何,只要他无愧无心就好。兄弟之间如今能有这样的缓和,他分外欣慰,不免生出几分冲动,道:“二弟的院子还没收拾出来,客房又不宽敞,要不就挪到我院子里去,正好与大哥一起读书。”

沈瑞闻言,却是愣住。

这是怎么话说,一个中了“小三元”的廪生,一个三百千没背熟蒙童,一起读什么书?

沈瑾见他没有拒绝,越发觉得这个主意好,口气越发软乎:“二弟,读书并不枯燥,等学进去了,里面有意思的很。族学里的先生教的急,你落的功课又多,总是有不会的地方,才会越来越厌烦书本。沈家书香望族,要是不读书,外人会笑话的。珏哥儿不是最爱与二弟争风么,二弟难道想差了珏哥儿去……”

若说沈瑾方才赠药之举是七分关切,这劝学之说就是十分好心。

沈氏一族,最是注重嫡庶,可为何无人轻慢沈瑾,无非沈瑾是个读书种子,前程可期;沈瑞劣名远扬,长成也不过一纨绔儿。沈瑞即便一时在族人面前露脸,得了怜惜,可要是依旧如本主过去似的不学无术,最终还是泯灭众人。只有埋首苦读、金榜题名,才能真正在家族、在这世道上立住脚。

沈瑾但凡有私心,想到己身,也不会如此不避嫌疑地想要带了弟弟读书。毕竟在族人眼中,沈瑞之前遭罪,是郑氏“行事疏忽”之过。连带着他这个郑氏亲子,头上都落了是非。他若是避嫌疑,就当离沈瑞远些。

沈瑾既不愿家中再生波澜,也是真心想要对弟弟友爱,才有了这样提议。

沈瑞能感觉到他的殷切与认真,可这同自己的计划并不相符,只能拒了这份好意,为防节外生枝,不好提及自己想要离家之事,便轻声道:“谢大哥好意,等娘出殡后再说。”

沈瑾的这份善意,他愿意接受,可不是眼下,也不是这个方式。否则“兄友弟恭”一出来,四房上下“其乐融融”,族人谁还肯为他出头。

沈瑾看了沈瑞两眼,晓得他对读书本不热络,可听到珏哥儿的名字都没有烦躁,心下有些不解。他方才提及的“珏哥儿”,是宗房大老爷的幼子,与沈瑞同庚。

若说沈瑞与沈瑾兄弟之间视如陌路,那同珏哥儿简直跟天敌一般。两人一个宗房幼孙,一个四房嫡子,都是骄纵的性子,见了面谁也不让谁半分,打小时候凑到一起,没有不打在一起的,等到长大些,彼此都没有半分好脸。

本主最厌的人,既不是自家“二娘”,也不是庶兄,而是这个珏哥儿。

沈瑞脑子里正想着与“珏哥儿”那个小胖子的恩怨,一时有些愣神。

等回过神来,见沈瑾狐疑地盯着自己,哪里看不出他想什么,他摩挲着药油瓶子,道:“大哥,我已经长大了。”

弟弟不再任性张扬,沈瑾欣慰也有,心酸也有,可也知道时过境迁,到底不同。这个家里,真心疼爱沈瑞的,怕是自有自己这个兄长。他便不勉强,只柔声道:“若是你不爱与大哥挤在一个院,就让管家将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二弟如今九岁,也当迁到外院。”

沈瑞道:“如今里外都忙着娘亲大事,还是等事了再说。”

沈瑾想着弟弟若是正式搬到外院,不仅仅是收拾屋子家具,身边还要选人,正经需要好好张罗,如今匆忙之下,怕有什么不周全,便点头道:“那就听二弟的,等料理完母亲大事后再说。”

沈瑾心里还是有些欢喜,因为对于兄弟两个以后院子相邻之事,弟弟并没有拒绝。

兄弟两个回到灵堂后,此地立时换了气氛。

沈瑾周身少了几分阴郁,越发坦荡,觉得自己之前真是迂了,不该因庶出身份多思,对嫡出的弟弟不冷不热。嫡母待自己,慈爱有加,尽到教养之责,自己只有感激的。而这个弟弟,即便与自己不同母,也是同父的亲手足,自己又是长兄,理当多些担待。

沈瑞想的是,自己受身份所限,总不能与四房断绝关系。那样在外人看来,自己就过于冷情。沈瑾虽有些小聪明,却没有坏心。瞧着沈举人的行事,自己离开家后,与之想要“父慈子孝”怕是难了,还不如与沈瑾“兄友弟恭”,落在旁人眼中是美德,张老安人再出言诋毁也有个反证。

沈全在家里,代母亲送完沈理,便回到沈举人家,看兄弟两个“温情脉脉”的模样,使劲揉了揉眼。

他偷听了沈瑞与沈理的话后,心存不平,本想着是不是当疏远沈瑾。沈瑾固然受过孙氏教养,可“升米恩,斗米仇”,名分与家产在前,谁晓得郑氏母子会不会生了私心。

没想到他不过回家半个时辰,这原本关系疏离的兄弟两个之间立时近了几分,沈瑾脸上多了热乎气,沈瑞也不在装哑巴,开始开口说话。

这倒是将沈全弄得迷糊了。

*

内院,老安人房里。

大家七嘴八舌,争得乱糟糟的,张老安人直觉得脑门子生疼,脸上的笑模样也挂不住。她瞥了九房老安人与汤二娘子一样,眼中多了几分鄙视。

难道她是糊涂老婆子不成?一个一个的,都想要在四房头上拔毛。

孙氏福薄,没出嫁女,也没有出嫁侄女,难道还要硬拉来一个给她作脸?什么阿物,死了死了也搅合得人不安生。

张老安人心中咒骂几句,想着一直没有露面的族长太爷,到底心里有些不踏实。这些年,那个老不死可没少给孙氏撑腰。要是那老家伙铁了心要护着沈瑞,闹一出清点孙氏嫁妆之类,难道孙氏那些产业就便宜了沈瑞不成?

出嫁女,即便无权分嫁妆,得一份细软也说得过去。张老安人只觉得心里有了主意,摸着额头,做出几分疲态,吩咐人上汤送客。

等待客人都走了,张老安人揉着太阳穴对侍立在旁的郝妈妈道:“燕娘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郝妈妈端了甜茶上前,道:“可不是,表姑奶奶就‘接三’时露面,‘头七’与今儿都没来。”

张老安人接了茶,吃了一口道:“瞧瞧今儿这些破落户,面皮儿都不要。就算家里要找侄女、侄女婿给孙氏做脸,还有燕娘哩,也轮不到那外三道的占这个便宜。”

郝妈妈听了,不由呆住。就算她是奴仆见识短浅,也晓得这亲戚不是这样轮的。今儿上门的几位姑奶奶,即便与四房服亲再远,也是沈家正经地姑奶奶,管孙氏叫一声“婶娘”。老安人提及的“燕娘”,却是张家人,嫁给陈家为妇,同沈家可不相干。是侄女的辈分,可却多了一个“表”字。族亲与表亲,这分量可是不同。

不过老安人一向心偏,恨不得将家业都分娘家一半,郝妈妈自然将腹诽咽下,奉承道:“可不是这个话。不管是惠娘子,还是平娘子,都曾受过娘子大恩。说句实在话,若是没有娘子帮衬,指不定这两个还在家里做老闺女哩。若老奴说,娘子当年手中也太散漫了些,帮了这个帮这个,哪里落下好来,可不是养了两个白眼狼。如今打着‘报恩’的名头,肚子里还不是算计着娘子留着的私房细软。也就是老安人,换做旁人,指不定就被她们给糊弄过去。”

张老安人闻言,虽有几分得意,可想着孙氏嫁到沈家二十多年散出去数不清的银子,心里又疼的直抽抽:“都是那败家婆娘,装的好门面,如今人人都当四房是软柿子,恨不得过来滚一圈沾了一身银元宝去。老身倒要看看,谁能从四房割了肉去。”

郝妈妈堆笑道:“有老安人坐镇,府里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断不会便宜了那些破落户。”

张老安人如今大权在握,面上很是自得,不过想到娘家人,不免疑惑:“不只燕娘,老舅爷与几个侄子也有些日子不登门。莫非外头有什么难听的话攀扯到张家头上?”说到这里,又带了几分恼:“都是那黑了心肝的混账东西,真是随了他娘,做出一出大戏,闹得家里丢了颜面,成心要坏四房名声,让你们老爷不自在了这些日子。”

郝妈妈虽也不喜沈瑞,可想着近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不见的养娘婢子,不免兔死狐悲,生出几分小心,对于小主人之事还真是不敢再说话。如今事情都闹到状元老爷跟前,就算状元老爷并非真心顾念孙氏恩情,只为了在面子,也会给沈瑞撑腰做主。真到了计较起来的时候,岂是一个“下人怠慢”就能揭过去。

第十九章前尘影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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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妈妈早已悔青了肠子,这饿着沈瑞引出孙氏的“托孤之臣”,就是她给张老安人出的主意。如今不算账还罢,要是等到事情敞开了说,哪里会有老安人的不是,多半是她这个嘴欠的顶缸。

郝妈妈想着被打了板子卖出去的王妈妈与柳芽,哪里还敢掺合这里的事,只转开话题道:“表姑奶奶最是孝顺老安人,同老安人的亲孙女分毫不差。要是老安人开口,别说是给娘子张罗‘三七’,就是日日守灵也没有不应的。哪里会像隔壁大娘子那样藏奸,不过是占个名儿,却舍不得将姐儿抱过来。”

张老安人这些日子除了怨孙子,次一等怨的就是沈理与隔壁五房一家子。听了郝妈妈这话,她少不得又咒骂几句,不过想要叫娘家侄孙女来主持“三七”祭的主意倒是越发实了。

等到前院吊客走的差不多,张老安人立时使人请了沈举人过来。没想到她算计的妥妥的,在沈举人这里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不行,哪有这般道理?按照世情,‘三七’是当做‘女儿七’,可不是家家都有出嫁女,不做‘女儿七’也有常例。燕娘只是表侄女,并非沈氏女,焉能出面给孙氏作七?”沈举人显然也为老母想一出是一出困扰,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张老安人被顶的心肝肺疼,梗着脖子道:“怎么就不行?就你们沈家人金贵,张家人就不是人!?老身晓得,你瞧不起你舅舅家,只觉得你舅舅帮你打理产业是占了你便宜。可正因他是舅舅,他才费这个心,帮着你守着家业。那些姓沈的,都是隔了房、出了五服的,张家却是你亲舅舅。难道你真要叫没服的族侄女充当‘出嫁女’主祭,也不要燕娘帮忙?那些人恨不得上来吸你的血,你倒是多个成算,别被人蒙了去……”

沈举人再不通经济事务,看个账本,数字多寡还是能看出来。早在头两年,张家在老安人的主张下开始插手四房产业,每年交上来的受益就渐少。田产的话,不过是雨水多了,地势凹了。铺面的话,则说南货铺面多了,生意不好做。

林林种种,总有说辞,沈举人不爱计较,心里却是透亮。只是都是至亲,他也愿意拉扯舅家一把。再说四房子嗣不繁,数代单传,他也没有叔伯子侄可相互扶持,既是几位表弟、表妹婿乐意帮他打理庶务,他便也领了大家的面子情。

张家人即便贪些,总没有过了大褶,沈举人只当是孝敬舅家。只是待孙氏卧病,张家人彻底接手孙氏嫁妆产业后,行事就开始张狂起来。用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掌柜,说撵就撵,恨不得将七大姑、八大姨都派了差事,可每月收益却是锐减。

沈举人再大度,也不是傻子,少不得请了张老舅爷过来,点了两句。没想到张老舅爷咬牙不认不说,还道起辛苦委屈来,甥舅两个闹个不欢而散。

张老安人又是耳朵软的,不觉得娘家占自家便宜,只当儿子耿介不会说话,不体谅舅舅辛苦。沈举人顾着面皮儿,不愿与舅家撕破脸,早想着等到孙氏咽气,借着整顿家务为名好好收回产业,省的到时候亲戚不好做。

不知张家是否有所察觉,早先恨不得日日登门,老少娘们凑到老安人与孙氏跟前奉承;自孙氏病重,日益来的少了。

孙氏故去这半月,张家人更是只有在“接三”时露面,连“头七”都没有露面。

想着张家去年新起的大宅,大表弟这半年包的两个粉头,沈举人真心对舅家敬重不起来。因此,听着老安人这些张家比沈家人亲的话,沈举人不免心生烦躁,皱眉道:“既是张家同咱家亲,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这些年,家里遇到的大事,只有这一遭罢了,族人都晓得上门帮忙,张家人怎不露面?”

张老安人哪里容儿子说娘家不好,辩白道:“谁跟那些破落户似的清闲,你舅舅领着你几个表弟给你打理庄子铺面哩。骨肉至亲,可不跟那些外八路似的,只会说嘴,可都实心帮你出力,你可要晓得好歹,别跟先前似的,听风就是雨,伤了你舅舅的心。”

沈举人嗤笑道:“难道儿子亏待了舅舅?不过两年功夫,舅舅家可是起了新宅子,又添了田产。”

张老安人只觉得面皮发臊,犹自道:“那败家娘子这些年漫天撒钱,也没见你说个‘不’字,拉扯你舅舅一把,又是多大点事,值得你说嘴。”

沈举人心里对张家人既有了应对,就不同张老安人拌嘴,只道:“燕娘与家里再亲,也是表亲,没有在沈家披麻戴孝的道理。‘三七’只如今日这般就是,不必使人主祭。”

张老安人心中抑郁,可也晓得儿子既拿了主意,不是自己能劝动的,就又想起孙氏那些不见了的地契、房契,道:“上回我与你说的事,你也要记在心上,要不就打发管家悄悄地去县衙走一遭,将东西补齐了省的忧心。”

沈举人摆摆手道:“不妥,不妥,娘您就别操心了。不差这几日,等孙氏发丧了,儿子就使人去料理。莫要再生出事端,引得族人耻笑。”

张老安人无法,只能暗自忧心。

居丧这些日子,沈举人不去亲近妾室通房,日日只宿在书房,倒是念起原配发妻的好来。一时觉得,家业在自己手上振兴,孙氏委实是贤良妻房;一时又觉得自己命运堪怜,少年丧父,中年又丧了结发之妻,成了鳏夫,有些悲秋伤春起来。

沈瑞与沈瑾,则是一复一日,整日守在孙氏灵前。

张老安人想不起,沈举人顾不上,沈瑞便继续安置在前院客房,身边也有几个人服侍。两个是管家安排的婢子,一个是郭氏留下的冬喜,还有一个养娘韩妈妈则是沈理夫妻送来的。

韩妈妈三十多岁,做着一手好汤水,并不劳师动众,只用茶水房的小炉子,就能做出十几种甜汤咸汤。冬喜十五岁,容貌秀丽,手脚又麻利,做得一手好针线,从早到晚针线不离手,不多日子,就给沈瑞添了好几身鞋袜衣衫。相对与这二人,沈家自家的婢子,行事就差了一等,一个恰好就是柳芽曾提及的兰草,另一个叫丁香,年纪与冬喜相仿,都是嘴上应对的伶俐,又仗着是老安人院子里出来的,很是托大。

只是四人主家是三家,谁也管不着谁。

韩妈妈与冬喜奉命而来,只恪守本分,守在客院里,尽心照看沈瑞起居饮食,并不与兰草与丁香计较。兰草与丁香,性子则很是活络,寻了由子就往灵堂寻沈瑞禀事,恨不得一日走八趟。到了灵堂,口中与沈瑞说着话,眼神却黏在沈瑾身上。

沈瑞既生离意,也没有降服哪个的兴致。对他好的,他客气几分;远着他的,他只当没看见。

还是沈瑾见兰草与丁香大事小情就到灵堂上寻沈瑞,言语间又失了恭敬,呵斥了几句,不许她们再到灵堂来,那两个才安分下来。

“三七”与“二七”一样,全套法事,来的吊客不少,其中不乏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却是平平常常的过去。只同“二七”一般,并没有做“女儿七”,也并没有闹什么笑话。

等到“五七”临近,已是进了腊月。

灵堂上炭盆又多了两个,沈瑞身上薄棉衣服也换成厚棉,可灵堂上还是寒气逼人。可孝期之中,又不好换皮毛衣服,冬喜便给做了无袖棉坎肩,叫沈瑞贴身穿了,又做了新的棉护膝,棉裤也换了臀部加厚的,好使的沈瑞好受些寒气。

沈瑞都贴身穿戴了,外头瞧不出什么,身上却很暖和。眼下可是伤风感冒都能死人的时代,沈瑞可是惜命的狠。上辈子他小时候长在外曾祖父身边,跟着宗老练过形意拳,如今又捡了起来,将一个月下来,胳膊腿倒是舒展开来。因此,他这个小身边看着清减,实际上却比过去结实的多。

加上韩妈妈每日的温补养身的汤,沈瑞守了将一个月的灵,身子都好好的。倒是沈瑾,之前埋首苦读,本就疏于活动,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守灵到“四七”的时候,小病了一场。

还好沈瑞发现的早,瞧着他鼻音重,嗓子暗哑,便叫小厮扶了他下去,这才没有耽搁。沈瑾吃了两日汤药,强撑着出来想要继续守灵时,又是沈瑞一通“体之发肤,受之父母,惜之为孝”给劝了回去,这才调理好了,去了病根。

经过这一番波折,兄弟两个之间话虽依旧不多,可却多了几分默契。只是在外人面前不显,可是却瞒不过与他们一起守灵的沈全。

看的沈全讪讪的,只觉得眼前这兄弟两个友的友、恭的恭,年纪不大,行事说话都是君子之风,只有自己在旁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沈瑾是不是“大奸若忠”,心思藏歹念;一会儿有想着沈瑞会不会隐忍不发,视手足为死敌,倒像是小人心肠。

等到这一日,正是孙氏故去第三十四天,也是出殡前一日。

第二十章前尘影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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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既是“五七”,也是出殡日,这出殡前一日便是止吊之日,并不接待吊客,阖家“伴宿”,既送逝者最后一程,又为明日大殡做最后准备。

可这不接待吊客,指的是外客,并不包括族人至亲。除了四房孝属外,沈家各房头都打发子侄过来“伴宿”。

女眷行动受限,过来“伴宿”的少,只在日暮时分,才有几人上门,除了郭氏之外,还有谢氏与沈平娘。论起来,这三人与孙氏都不是有服亲,可都是缟素加身,服的“义服”。

郭氏是母子两个来的,谢氏是夫妻两个,只有沈平娘是独自一人。郭氏爱惜她的品格,不免劝道:“孝心到了就是,等会儿你就家去,不必非在这里守着,虽说是族亲,可你到底是年轻妇人,轻易不好外宿。”

平娘红着眼圈道:“若没有伯娘援手,也没有侄女今日,只守这一晚,不过是安侄女自己的心。婶娘莫担心侄女,我家相公今晚也过来,只是他面嫩,方才送侄女过来时见外头车多人多,不好意思过来,说是等天黑了些进来。”

松江府陋习,娶媳重嫁妆。若是生了女儿,不准备一副好嫁妆,压根就说不到好人家。为了这缘故,多少女婴被溺毙。

平娘所在的沈族三房,子弟并不以读书见长,而是行经济事,本最是富裕不过。即便平娘之父是庶房,也不是会缺长女嫁妆的人家。不过是有了后娘又有后爹,平娘的生母故去后,填房的汤二娘子年轻貌美,又生养了儿子,不仅贪下平娘生母留下的嫁妆,连平娘那一份也省的,竟也不怕丢了面皮,将平娘留到十八、九,最后用一个庶子搭着平娘这个元嫡长女,同一寒门秀才家换亲。

因庶子媳妇家贫,没有嫁资,汤二娘子便也没有给平娘办嫁妆。还是孙氏看不过去,又同平娘生母有些情分,帮衬着置办了半副嫁妆,才没有让平娘光着身子出门。

类似于这样济贫解危之事,孙氏嫁进沈家后不知做过多少,可能念着孙氏恩情的,也不过眼前这寥寥数人。

世态炎凉,不外如是。

“伴宿”又称“坐夜”,可又不单单只是孝属通晓守灵。它有固定的形式与内容,通常有经有库,经是指“水陆道场”,库是指送库仪式。

这“水陆道场”与平素不同,是“水陆**会”规格,僧人定员三位法师,百四十七僧众,可见其恢弘。沈平娘之夫方才提及的门外车多人多,就是因**会的缘故。只是围观的并不是吊客,而是街坊邻里来瞧热闹的老少。

道场圆满时,便是送圣――送库仪式。

此时,灵堂前的院子里已经堆满半院子各种纸活,包括亭台楼阁等大型建筑物,红白黑黄四匹骏马,上面各骑红袍“曹官”一名,“曹官”身上背着文书褡裢,里面是丧家放入的黄钱、锡元宝等物。

沈瑞早已经得了沈理、沈瑾等人的提醒,晓得自己身为孝子,要主持这个送库仪式。因此,待水陆道场圆满时,他同沈瑾、沈全两个随着管家指引,跪在固定位置。沈瑞居前,左后方是沈瑾,右后方是沈全。不想等到沈全刚跪好,沈理便也从人群中出来,在沈全右手边跪了。

沈瑞跪在前排,看不到脑后事,沈全与沈瑾却是吓了一跳。沈瑾犹自镇定,沈全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沈全原想问一句“六族兄这是何故”,随即想到孙氏是沈理恩亲,如此这般也不算过头。只是他哪里好跪在沈理上首,小声道:“要不弟与六族兄换下?”

沈理摇头道:“不用,现下正好。”

沈瑞听到身后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言。这个位置可不是随便跪的,若是沈全代福娘占着未嫁女的位置,那下边的就是亲侄辈,沈理说眼下正好,正是这个缘故。

旁观的族人见状,不免窃窃私语,沈瑞与沈瑾还罢,都是孝子,这沈理与沈全能走到这一步,那明日是不是也要拄“哭丧棒”?

沈理是状元老爷,族人心存畏惧,不敢非议,年少的沈全就免不了。这个小声道:“全官儿陪到现下,鸿大婶子是个实在人。”那个低语:“守灵都守了,服丧怕也错不了。别说是契女,就是亲闺女也就如此。好人有好报。”

“不会是奔着源大婶子嫁妆去的吧?”又有人说酸话。

“莫胡吣!五房老太爷的品格谁不晓得,哪里占过旁人一丝一毫的便宜。”有老成的骂道。

前面说话的人还嘟囔着,似有不服。那老成的道:“此举不过是护着瑞哥儿罢了,有福小娘子为鸿大婶子守孝这一遭,两家的契亲就断不了。瑞哥儿要是有什么委屈,五房上下出来说话,有着福小娘子在前也名正言顺些,毕竟他是福小娘子的契兄。”

嘴上虽议论沈全的族人多,可大家的眼睛多是落在沈理身上。不少人心中又腹诽五房老太爷是老狐狸,安排孙子跟着守灵发丧,看着是厚道量身为沈瑞故,可也借着沈瑞与状元老爷搭上。

沈瑞跪在三位**师面前,听不到后头私语,注意力都放在**师诵的疏文上。关于古时大丧过程,他并不陌生,可多是纸上谈兵,如今亲历一番,才发现其中的繁杂。

**师口中念着逝者生年岁次干支,后边是应还债若干,诵经若干,最后是债已还清,经已读毕,罪业全消。而后**师将疏文放入“曹官”背的褡裢里,这一番仪式下来就用了一个半时辰。

沈瑞早已跪的膝盖发麻,从**师手中接过火把,起身将堆积在一起的纸活点燃。这些都是木架纸糊,遇到既燃,“呼啦啦”火势极强,“噼噼啪啪”的声音不绝,火舌四溢。众人都退后几步,眼见着亭台楼阁骏马人物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这“送库仪式”才算结束。

接下来,辞灵。

依旧是沈瑞为首,在灵前跪拜奠酒,沈瑾随后,亲戚等着按照关系远近,依次拜祭。

张老安人还是没有露面,可这个时候也没人顾得上她。等大家都拜祭完,就是装罐儿,沈瑞双手捧罐儿,跪在灵前供桌右侧,所有孝属与孝亲用新筷子往罐儿里装祭菜,这次的顺序与方才拜祭的顺序逆反,是由疏及近的顺序。

沈瑾是倒数第二位,沈瑞是倒数第一位,夹最后三筷子,最后用苹果封口,上面又放上一枚烧饼。这个烧饼是专门治丧用的,四周有云头、万字图案,沈瑞听着吩咐,按照花纹,将烧饼咬去一圈。咬掉的部分,他还不能吃下去,只能吐出来,这叫“留子孙粮”。

咬好的烧饼放在罐儿口,上面覆红绸,用划红线缠绕,做掖扣。

装好罐儿后,供桌就被撤下去,灵堂上所有的经幡、祭幛等都被摘下,又由沈瑞“扫材起棺”,从棺材上扫下的浮土,与方才沈瑞方才啃下的“子孙粮”方才一起,这叫“留子孙材”。

这些做完,棺材上的木钉就要彻底封死,大家立时哭成一片。沈瑞压根不必作伪,只想一番与上辈子的家人生离死别,再无相见之期,眼泪就簌簌落下。

沈举人站在一旁,眼圈也有些发红。

要是外人见了眼前此景,定觉得怪异,因为这举哀的孝属亲眷中,越是靠前的动静越小,越是后头的嚎哭的声音越大。

沈全开始还嚎了两嗓子,后来见沈瑞悄无声息地泪如泉涌,沈瑾与沈理两个也是默默流泪,他这两嗓子倒显得假模假样,便也就此收声。不过也亏后头的人嚎哭的热闹,那要然这辞灵场面也太寂寥些。

全部奠礼礼成,灵堂上已经空荡荡,只剩下中间的灵柩。左右放了不少条凳小几,男左女右,大家坐等天亮。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众人都有了乏意。

沈举人似是过于哀伤,吩咐管家给众人上了热茶与素点,自己起身离开。沈理看着沈举人的背影出了灵堂,起身跟了出去。

夜已深,可因今晚“伴宿”,各处都挂了白灯笼,并不需提灯照路。

两人一前一后,相聚十来步远,沈举人神情恍惚,并未发现身后有人,沈理也没有追上前的意思,只缀在后边。

沈瑞此时正好才从厕所出来,瞧见这二人一前一后,脚步迟疑了一下,就跟了上去。单单是沈举人的话,沈瑞也不会多事,可后边跟着的沈理。出于直觉,沈瑞觉得沈理私下找沈举人肯定说的是自己的事。

明日就是出殡日,不管沈理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也当有了决断。单独让自己结庐守孝的可能性不大,毕竟自己只是九岁孩童,可将自己带在他身边,也有些不合道理。住在沈理之母墓前,那是给沈理之母守孝,还是给孙氏守孝?

沈家祠堂在县城里,距离沈家墓地有些距离。沈家的家庙好像在城外,可是所谓家庙,多是犯了错或是无子守寡女眷。

沈举人并没有往后院走,而是去了东跨院,这里是沈家书斋,自孙氏病重到办后事这段日子,他就在这里起居。正房是栋二层小楼,上下各有三间,是四房藏书所在,左右各有三间厢房,是沈举人读书之所。

沈举人进了书斋后,沈理并没有随之进去,而是在院门口暂停,后边的沈瑞少不得也在不远处停下脚步。

没想到的是,沈理竟转过身来,冲着沈瑞招了招手,原来他已经发现身后有人。

沈瑞避闪不及,被沈理看了个正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沈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侧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

第二十一章前尘影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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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回来了……”女子的娇声。

沈理听着这声音不像,探出头去,便见沈老爷倚在一个女子身上。素白灯笼下,将那女子照了个现行,即便那女子身上穿着素白,头上也没有上头,婢子装扮,可腰肢缠得极细,胸怂臀丰,即便看不见面容,只这身段,便勾人心火,娇艳欲滴。

不知沈举人做了什么,引得那艳婢娇嗔道:“老爷不要……”

嘴里说着不要,这婢子却越发黏在沈举人身上,两人贴肩并股,恨不得并做一人,进了东厢房。

东厢点着灯,两人进去后,连灯也顾不得吹,就胶连在一处,影子清楚地映照在纸窗上。两人并作一人,用的好力气,瞧着沈举人的身影,手脚并用,揉乳摸臀,又贴了面成了个吕字。

沈理站在院门口,神色铁青一片,显然已经是怒极。沈瑞站在沈理身边,看着纸窗上那男女脔合的身影,也是瞠目结舌。

沈举人这是在发泄压力?

根据本主的印象,沈举人可自诩为仁人君子,并不是好色轻浮之人。除了一妻一妾,并未有其他侍婢通房,为这个缘故,还使得老安人对孙氏多有诋毁。而沈举人自己,则成为族人眼中的方正之人。

如今可是在孙氏丧中,又是出殡前一夜,沈举人这般孟浪。瞧着这狗男女之间的气氛,又不像是头一回奸合。

想到这里,沈瑞看了沈理一眼。沈理怒是怒,却并没有意外之色。之前沈理尾缀沈举人的不君子之举,似乎也说的过去。定是沈理听到过不好的风声,今晚不过是亲眼证实而已。

“不堪为父!”沈理咬牙咒骂一句,转过身来,望向沈瑞。

沈瑞只能耷拉下脑袋,做郁郁状。这沈举人也是奇葩,做了几十年君子,刚死了老婆就开始走样。

等到沈理再开口时,两人已经离了书斋,去了沈瑞暂居客院。

吃了两盏温茶,沈理的神色才略微回暖,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沈瑞见状,便对方才奉茶的冬喜摆摆手,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

“我早听到些风声,可却不敢信,只想着源大叔向来端正守礼,这其中说不定有小人诋毁,不想却是真的。红袖添香虽只是风流韵事,可现下是婶娘热孝中,源大叔此举,致夫妻情分、父子情分于何地!”说到这里,沈理不由咬牙切齿:“如此薄情之人,岂会有怜子之心!”

沈瑞闻言,只有默默。

对于沈举人的行为,沈瑞虽看不上,可也不难猜测其心所想。莫非是孙氏太过优秀,使得沈举人自惭形愧,端着架子做君子。如今没有贤妻比着,这敦敦君子端不住了。

孙氏以商贾出身、外乡之女的身份,在书香望族的沈家一门如鱼得水,人人称赞,娶到这样的妻子,是沈举人的幸运,也是沈举人的不幸。压力大的何止是张老安人,还有沈举人自己。

只是明白虽明白,沈瑞也无法体谅沈举人此举。就如沈理所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沈举人在发妻热孝中便纳宠宣淫,确实是伤了夫妻情分、父子情分。

只是父父子子,这些话沈理说的,沈瑞说不得。

沈理也想到此处,叹了口气,摸了摸沈瑞的头,道:“你是好孩子,六哥绝不会让你委屈了去。原本顾着你们父子情分,有些事本不打算摆在明面上说。如今瞧着源大叔是个冷心的,要是不摊开说,受委屈的只有你。别说是六哥舍不得,就是婶娘在地下也难阖眼。如今婶娘刚过身一月,源大叔就如此,以后哪里还敢盼着他顾及父子情分?只是事情摊开后,少不得伤了你们父子情分。六哥瞧出来,你是个有成算的孩子,并非不知世事顽童。间不疏亲,到底当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拿个主意。”

沈瑞沉默半响,抬头道:“不管老爷是否有爱子之心,这个家里能做主的长辈却是老安人。弟不愿再受冻饿之苦,还请六哥护我。”

沈理闻言一怔,道:“你不怨郑氏与沈瑾?”

没有问出口的话,则是你怨恨祖母与生父。

沈瑞并未直接作答,而是道:“虽不知小弟因何故引得亲长厌憎,生养之恩在,有所恩赐,本当领受。只是圣人有教导‘小棒走,大棒受’,总不好逆了孝道。”

沈理不免多打量沈瑞神色两眼,见他神态平和,并无怨愤之意,甚是欣慰道:“正当如是,不管境遇如何,立世当身正心正,方为君子之道。”

沈瑞抿了抿嘴角,只做腼腆。

沈理犹豫了一下,道:“二弟,财帛动人心,婶娘留下的嫁妆理当属于你,可若是长辈们真因私心侵占了这份嫁妆,你当如何?”

听了这话,沈瑞面上不显,心中却诧异不已。孙氏的嫁妆,不是已经捐的么?沈理在外头既调查四房的事,也当晓得得些眉目,怎么提起长辈侵占的话?

瞧着沈举人之前举动,确实私心昭显;张老安人也不是通情达理的性子,要说这两人趁着沈瑞年幼,侵占孙氏嫁妆,并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孙氏捐嫁妆之举,既能得到朝廷旌表,又上了族谱,肯定是真的。那沈理口中亲长侵占嫁妆之事,就不成立。

可是沈理皱眉沉思,为的是那般?

尽管心中疑惑,可沈瑞面上丝毫不显,格外大方坦荡道:“好女不穿嫁时衣,好男不吃分家饭,弟手脚俱全,现下虽小,不能赚了银米。待小弟长大,总会自己养活得了自己。”

沈理不由动容,道:“你要晓得,婶娘留下的本是万贯家财,你就是万事不做,也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平白被人侵占了去、分薄了去,你就舍得?”

沈瑞眼睛眨了眨,自己这是大方过头,让沈理以为自己是不知柴米油盐的孩子。

他慢慢沉下脸,露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来:“怎么会舍得?既是娘亲留下的,里面都是娘亲的拳拳爱子之心。只是钱帛都是身外物,总不能为了舍不得,就与亲长反目为仇。若是舍了钱财,能换了家人和乐,亦是大善。”

要是孙氏嫁妆真在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手中,那当然“反目成仇”也要想法设法地夺回来。可沈瑞既晓得已经不在,还在口头上好强做甚。不过对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难看的吃相,他也点出一二。以后那两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也可以推到谋财上去。

可听在沈理耳中,只觉得心酸不已,潸然泪下:“二弟倒是承了婶娘的性子,厚道宽和,只是这世上总还有公道可言,六哥断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去!”

沈瑞听着,越发糊涂,可又不好相问,只用依赖感激地目光看着沈理,道:“幸好还有六哥在。”

兄弟两个出来好一会儿,不好多耽搁,便相伴着转回灵堂。

灵堂上的沈家子侄本昏昏欲睡,瞧见沈理过来,眼睛不由放亮,都忍不住凑过去,想要趁机亲近一二。沈理却是满腹心事,没有心思应付大家,一句“勿要扰了婶娘清静”,将众人都打发了去。

沈瑾眼中虽也有渴望,可并没有凑上前。沈全则是掩不住好奇,凑到沈瑞身边,满脸八卦,低声附耳道:“瑞哥儿同六族兄方做甚去哩?”

沈瑞瞥了他一眼:“明日事繁,六族兄嘱咐了我几句。”说罢,便闭目养神。

今日忙了一天一晚上,沈瑞已是身心俱疲。况且他晓得,明天还有一场大戏,不管是孙氏捐嫁资的事情爆出来,还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侵占孙氏嫁妆之事现行迹,沈瑞身为当事人,都是世人关注焦点。

不过借着年纪尚小的年纪,不管那几位如何折腾,责任都牵扯不到他身上。要是孙氏刚去世,就爆出捐嫁妆之事,说不定还会有人当孙瑞是不肖子孙,引得生母都不存指望;可孙瑞守灵将一月,在沈家族人面前做足了孝子之姿。若是有人心存诋毁,也要看沈理能不能容。

况且,又有沈举人让庶长子占孝子位在先,就算有人多想,也要想着孙氏是不是被丈夫灰了心,不愿意便宜庶子才如此行事。

如此一来,明日爆出来的不拘是前者,还是后者,在世人眼中,当怜惜的都是他这个孙氏亲子。不管事情如何,他只需露出茫然之态,就足以引得族人同情怜惜。至于过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再行不慈之举,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机会。

沈瑞心里踏实,倦意袭来,下巴也耷拉下来。沈全见沈瑞这般模样,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挨着沈瑞坐了,将他的脑袋挨在自己肩上,小声道:“倚着些,莫跌哩。”

沈瑞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全被传染似的,也打了个哈欠,却因承着沈瑞的重量,并不敢睡,使劲揉了揉眼睛,四下里张望,转移困意。不想,正与沈理的目光碰个正着。

沈全先是一怔,随即见沈理冲自己点了点头,慌得差点站起身来。此时,沈理的目光已经从沈全身上移开,落到沈瑞身上,面上隐有忧虑。沈全抓了抓后脑勺,心里多了几分酸溜溜的。一时想着,要是自己是沈瑞就好了,得状元族兄这般看重;一时又想着沈瑞失母,处境委实堪怜,怨不得自家娘亲与状元族兄都放心不下。

沈瑾在旁,瞧着这几人互动,心里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对于嫡出弟弟,他从无坏心,可是在状元族兄面前也挺不直腰身。即便没有做贼,也添了心虚。沈举人之前行事固有不对,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他的缘故,除了无奈,他哪里又能说自己无辜。

第二十二章素车白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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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东侧肃静,西侧也分外安静。同东侧零散坐落十余人相比,西侧女眷处则有些冷清。

张老安人灵前一炷香都没烧过,自然也不会过来给儿媳妇“伴宿”,借口身体不适没有露面。除了外来的郭氏、谢氏与沈平娘三个,四房便只有郑姨娘出来。只是她是姨娘身份,并没有资格招呼客人,给众人见过,便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待大家并不见殷勤,对着孙氏灵柩也没有故露哀伤欲绝之态。

郭氏几个,虽都是随和之人,可也没有放下身份与妾室攀谈的道理。因此西侧静悄悄的,比东边还安静。

只是郭氏几个,都忍不住有一眼、没一眼地打量郑氏。不说旁的,只凭孙氏盛名之下,郑氏并不闻劣行,又能将沈瑾教导成才,这就不是个糊涂人。她长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谦而不卑,自有风骨。

郭氏几个都是当家主母,自是晓得要郑氏要真是持宠而骄的愚妾并不可怕,如今这贤良无差的模样才是最难对付。这样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样的儿子傍身,这样的女子扶正,四房哪里还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与沈平娘对视一眼,都是暗暗忧心。

谢氏却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并非是她忘恩负义冷心肠,只是见丈夫这些日子对沈瑞关注胜过自家几个儿女,到底有些发酸。为这个缘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着沈瑞处境能好转些,也免了大家牵挂。

至于郑氏,既是妾做贤良,就贤良到底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到了四更天,灵堂里就开始忙活起来。

关于今日发引的具体时间与路线,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黄毛边纸、用醒目大字写明,贴在灵堂外,且上面还绘有“发引路线图说”,注明上罩、换杠地点,大殡所经街道、路口、城门,还有已经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从这“发引图说”,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分量,知府、通判都设了路祭棚,还有同知、推官设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县、县丞、经历、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场上的官吏,竟然齐刷刷榜上有名。别说一个区区举人门第,就是宗房族长家遇到白事,也就是这样了。

这不单单是四房的脸面,也是沈氏一门的脸面,沈家各房头有荣乃焉,当然老少出动,生怕闹得动静小了,在各位官老爷面前跌沈氏一族的分量。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四里来长的路上,除了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亲族与姻亲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计其数。

不管与孙氏是否有旧,各房前来送殡族人提及孙氏,都是“伯娘婶娘”地嚎哭不已,如丧考妣,恨不得将沈瑞扯到一边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气的族人,只酸孙氏豪富,金钱开道,连官场也摆的平,又羡慕沈瑞,觉得他受孙氏余荫,得官老爷们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里亮堂的,别说孙氏妇道人家,只与几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场中人,人走茶也凉。孙氏一个妇道人家,丧事能的松江官场老爷如此抬举,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人良善,留有余庆。软心肠的妇人多了,可不是谁都能好运气地供养个状元老爷出来。松江官场齐动,卖的并不是沈家四房与孙氏的面子,而是状元沈理的面子。

若是沈理单单是状元,松江官吏未必会做到这个地步,可谁让他背后还有个阁老岳父,真要是搭上线,锦绣前程就在眼前。松江远离京城,平素想要巴结也巴结不上,难得沈理回乡守孝,使得大家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既知孙氏是沈理恩亲,当然都凑上前来讨好。要是借此搭上沈理,是千好百好;就算搭不上,在沈理面前卖个好,往后有机会见到,也能多个拉近关系的谈资。

沈瑞能想到此处,沈家那些有见识的老爷未必想不到此处。只是想到又如何,那些官员能看到沈理的分量,没道理他们这些族亲看不到。那些官员都能放下身段巴结沈理,他们这些族人,要是再端着长辈架子,吃亏的只有自己。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过借孙氏出殡这个台子,唱各自大戏罢了。

巳时(上午十点)发引,可刚过晨初(早上七点),沈举人家门外已经是人头涌动,族人、亲戚、世交、同年、乡邻就陆续登门。

稍晚些过来的吊客,要挤得半身汗,才能挤进来。

俗话说的好,“送殡不能空肚子”,丧家必须给亲友预备吃喝,沈家是大富之家,自然不能给寒门小户似的只备冷荤下酒,都是齐整的席面。只是寒冬腊月,菜都凉的快,看着颜色鲜亮,实际上早没了热乎气。

只是除了那些不顾面皮的穷本家,还有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没有谁会真的大吃大喝。多是在家用了朝食过来,落座走个过程就下席。

沈瑞方才同沈全一道,被冬喜请回客院,由郭氏盯着,用了一碟子年糕,这东西虽不好克化,可却耐饥抗饿。

沈瑞与沈全身上也换上新棉袍棉裤,这是郭氏使人提前送来的,就为了今日出殡。今日要在外头折腾大半日,如今又是寒冬腊月,气温湿寒阴冷。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熬不住,更不要说两个半大孩子。

新棉衣用针脚压得实实的,可分量并不轻,足有几斤重,穿的身上暖呼呼的,哪里还有寒意。

虽说送殡时,郭氏也要跟着去的,可还是不放心,将沈瑞拉倒一边,低声吩咐道:“好孩子,今儿人多,你只记得哭就好,若是哭乏了,眼睛干了,就用新袄子袖口揉揉眼睛,袖口里擦了姜汁。婶娘这样做,不是觉得你不孝顺,让你做假,而是晓得孝顺不孝顺,不在于眼泪撒多少。有时这人心里疼的厉害,眼泪反而少。婶娘这些日子瞧着,你是个懂事知礼的孝顺孩子,并不爱在人前做悲喜状,可外人不晓得,只用你哭的狠不狠来定你孝顺不孝顺。你莫要再忍着,要哭出声来。”

这话连亲儿子沈全都避着,显然郭氏既真心为沈瑞计划,又避免让他有被人质疑人品孝道之嫌。

沈瑞心下感动,点头应下。感激的话虽没有付之于口,可他心里记下郭氏这番好。即便晓得郭氏此举乃是爱屋及乌,可他对其依旧多了几分真心敬重。

沈全被撵到门口,听不到里头的话,可见郭氏满脸慈爱的模样,也能晓得定是在嘱咐什么私密话。只是避着旁人还罢,连自己这做亲儿子都避着,使得沈全哭笑不得。他明显的感觉到,在自己老娘心中,别说自己这幼子,就是福娘说不定也要退一步。不过想着孙氏是救母恩人,这四房老安人与源大叔也不像是能指望得上的,沈全也生不出嫉妒不平。

说句实在话,孙氏对沈理有恩不假,可这供养之恩也大不过孙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孙氏供养,不过是学业上耽搁几年,或者中不了状元;郭氏若没有得那半截老参,那丧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几个。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参在,孙氏会不会逃过一劫?想到此处,他之前各种小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多回报几分。虽还不到发引时辰,可亲戚们差不多都来了,沈瑞这孝子不好避在人后。郭氏嘱咐完沈瑞,又将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带沈瑞去了灵堂。

还有一个时辰就正式发引,各房头有身份的长辈都已经过来,除了沈瑞祖父辈的太爷们,还有几位曾祖辈的老太爷。就是近年不怎么理会族中事务的族长太爷,也拄着拐棍坐在堂上。

这些老爷子的年纪,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来岁不等,坐满了半屋子,可见沈族人丁之盛。别说沈理这一辈,就是沈举人同辈的老爷们,除了各房头的房长外,也没有几个能轮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贵,众族叔都占着,即便有人给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礼落座。

连他都站着,其他斜王辈的沈家子孙,也只能都站着。等到再小一辈,连灵堂上站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院子里列队举哀。

沈瑞没有密集恐惧症,可眼见着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亲,也忍不住有些眼晕。有些人本主的记忆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记得模糊。

沈举人眼圈发黑,面带憔悴,站着与几位老太爷、太爷说话。沈瑾站在一旁,搀扶着沈举人,不时向门口张望。

见到沈瑞、沈全过来,沈瑾忙招手,示意两人上去。

沈举人察觉,回头看到两人,立时火起,没有理会沈全,冲着沈瑞冷哼道:“混账东西,大家都忙着,哪里躲懒去了,还不来见过诸位亲长!”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哪里能认“躲懒”的罪名,似是掩饰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头道:“儿子……儿子……回了趟房……”

话没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开了水闸似的,喷涌而去。

呜呼,姜,还是老的辣。

第二十三章素车白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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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忙又用袖子擦了两把,这次不敢用袖口,用的袖子中间,立时湿了一大片。可眼睛既受刺激,这眼泪哪里又收的住,瞬间又是泪流满面。沈瑞心中苦笑,真是不知郭氏从哪里寻的老姜,没有什么味道,可这姜汁也太杀眼睛,真是哭丧时的利器。

众族人见了,便觉得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方才是躲着哭去了。瞧把这孩子难受的,眼泪都止不住。

“头七”时发生的事,在族亲中早已不是秘密。眼见沈举人方才待沈瑾温煦如春,可嫡子一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未免偏心太过。能做到族老房长的,都是各房嫡脉,哪里见得了这个。即便早先对沈瑾的那点好感,都被沈举人这番举动搅合的差不多。

族长太爷皱眉道:“好好同孩子说话,你丧了发妻心里难受,可也体谅体谅瑞哥儿。瑞哥儿幼年失母,比你还难哩。他这失母弱子,能依靠的只有你这做父亲的,哪里禁得住你朝打暮骂。就算你要做严父,只念在孙氏情分,待瑞哥儿也要软和些,要不然我们这些长辈们可是不依!”

沈举人已过不惑之年,在众族亲晚辈面前挨了这番训斥,脸上哪里挂得住,臊得满脸通红,想要为自己辩白两句,可责打责骂嫡子之举在前,说再多也没滋味。他只能讪讪应下,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冷淡。

落在几位老太爷、太爷眼中,暗暗摇头不已,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沈理站在堂上,则是险些气炸肺。不管沈举人什么目的,这开口就给儿子扣“不孝”的帽子,这行事过于阴毒。但凡沈瑞是个胆小最笨、不敢在长辈们面前应声的,那“躲懒没孝心”的帽子就坐实。若是张老安人苛待孙子,还有因与孙氏宿怨迁怒的缘故,那沈举人此举,则是虎毒食子心肠。

沈理晓得,现下不是与沈举人计较的时候,便绷着脸将沈瑞拉倒自己身边,给他拭了泪,朗声道:“六哥晓得你心里难受,可也莫要哭的太狠。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你好生爱惜自己,方是真孝顺婶娘……虽说婶娘过身,孙家又无人能出头为你做主,可你并非无依无靠。族中长辈们最是慈爱公正,断不会容忍欺骨肉相欺之举,定会为你做主……”

沈理一边说着话,一边望向堂上坐着的各位族老长辈。

就算是身子已经老的佝偻的族老们,在这样的注视下,都将腰身直了直。早先有同沈举人交好的,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四房不妥当捂在被子里的,现下也要掂量掂量,是不是敢得罪状元郎。

几个有成算的老狐狸,不免交流了心中有数的眼神。因沈理年幼丧父,曾受过族人委屈,与族人关系向来冷淡。如今四房这事,说不定正是拉近沈理与族中关系的机会。

至于沈举人,功名无成,不通世情,除了娶了一房贤妻之外,对族里也没什么贡献,他的脸面当然比不得沈理这位状元郎。

沈瑞眼睛已经通红,站在沈理旁边,心里却是想着沈理方才提及的“骨肉相欺”四字。加上昨晚沈理提及的亲长侵占财物之事,他不由觉得古怪。按照后世族谱所记,明明是孙氏自己捐了嫁妆,怎么听沈理的话音,是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了孙氏嫁妆,这其中莫非有什么隐情?

沈瑞虽不是贪财之人,可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度。要是那些嫁妆真是孙氏捐出去,他也就认了;要是真的被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侵占,他也不愿忍气吞声,定要借此机会,发挥一把,即便不能摆脱这长幼尊卑的束缚,也要撕开沈举人与张老安人的伪善,让这两人没脸面再用长辈身份左右他的人生。

想到此处,沈瑞又有些不解。虽不曾与孙氏打过交道,可既能得到沈族一门盛赞,可见是个有成算之人,病故前又缠绵病榻半年,不是猝然离世,就没做一点安排?张老安人故意养歪嫡孙之心昭然若揭,孙氏要是愚孝之人,也不会在二十年前的婆媳之争中屡占上风,牢牢地握着嫁妆与四房产业,直到重病卧床,才让张老安人插手进来。

沈举人早已气的身子发抖,难道自己就不慈爱、不公正?沈瑞只是丧母,还有他这做老子在,又不是孤儿,哪里就到了需要族人做主的地步。这沈理行事也太张狂,仗着状元郎的身份将四房家事搅合的一团乱,这叫什么事?

沈举人的面皮耷拉下来,心里已经想着等出殡事毕,定要找沈理好生说教一番,要他晓得分寸。

若是只在家中,沈举人是家主,大家还会看他的脸色;如今族老房长们在此,他这般撂脸,就不合时宜。原本有心为他说上几句好话的,见他这个模样也闭了嘴,不愿意再费心。

沈举人恼怒之下,竟然没有察觉,不知不觉中,众族人竟默认了他“为父不慈”之名。若是沈举人晓得,定要跺脚喊冤,可那个时候场面已经难以逆转。

灵堂上气氛很是压抑沉重,不过到底是料理丧事,这肃穆气氛也正好应景,并没有人凑趣说笑。这时,就见管家过来禀告,知府太太与通判娘子亲来送丧。

沈举人精神一震,望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诰命上门,张老安人抱恙,四房并无其他能出来待客的女眷,最适合出面招待的就是宗房大娘子贺氏。

宗房大老爷虽没出仕,长子却是进士出身,在京为正五品郎中,早已为母请封,因此宗房大娘子如今是五品太宜人诰命。

族长太爷却是瞥了沈理一眼,道:“让贺氏领了六娘去待客。”

在坐的族老闻言,都点头称是。沈理在九房行六,这里的六娘指的自然是沈理之妻谢氏。

沈举人固然不情不愿,也没有拦下去传话的管家。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家又回转过来,道是两位娘子已经在花厅待客,知府太太开口要见沈瑞一面。

沈举人冲着沈瑞斥道:“好生去见客,若是失礼,仔细你的腿!”

沈瑞的眼泪早已经止住,可双眼红彤彤的,透着几分可怜可悯。众目睽睽之下,他做足乖巧儿子模样,垂着手老实地听了沈举人的训斥,方随管家去了花厅。

知府太太庄氏之名,沈瑞早已如雷贯耳。听说孙氏“接三”时,知府太太曾亲至吊祭。“头七”与“三七”时,虽没有亲至,也打发过子侄管事上门。而且在“头七”后,她除了安排人上门吊祭之外,还专程使心腹养娘探看过沈瑞,燕窝人参等补身药材送来几匣子。

不知是不是张老安人过去有意隔绝孙氏与沈瑞母子,沈瑞鲜少跟着孙氏出门拜客,所以沈一直无缘得见正主。可他心里晓得,若是知府太太与孙氏交情不深,只是面上人情,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进了屋子,就见一中年妇人穿着素服,坐在客位上首,四旬年纪,身形略显富态,慈眉善目;下首妇人年纪略轻些,眼神有些活络。坐在陪客位置上的,是宗房大娘子贺氏与沈理之妻谢氏。

沈瑞不好仔细打量,扫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先见了宗房大娘子与谢氏,而后又被宗房大娘子引见拜见两位女客。

年长的那位就是知府太太恭人庄氏,并没有让沈瑞拜下去,而是亲自扶了沈瑞起身,红着眼圈道:“好孩子,我与你娘是好友,你管我叫庄姨或姨母都好,切莫就生份了。”

还不知今天出殡大戏后沈理会如何与沈举人摊牌,要是最后族老出面说和,将是是非非都掩了,那沈瑞可没地方哭去。眼见来了“外援”,不管顶不顶用,能借的势还要借。

沈瑞心思百转,面上半分不显,等到知道太太再次开口催促时,才略带腼腆地低下头,小声道:“庄姨。”

知府太太拉着沈瑞的手,满脸怜惜:“哎,好孩子。是庄姨不好,早当上门来看你。也不知你娘怎么想的,这样好的孩子一直藏在家里。”

岂止是知府太太疑惑,就是沈瑞想到此处,也有不解之处,可不管隐情如何,现下只能推到张老安人头上,小声道:“不干娘亲的事,是祖母疼我,不爱我出门。”

知府太太面色依旧慈爱,眼神却微冷,转头看向宗房大娘子淡淡道:“老人家宠爱孙子,十来岁来还拘在家里,当成闺女养的,真真还是头一回听说。我那妹妹还真是好福气,遇到这样一位婆婆。”

这虽是四房家务,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宗房大娘子只能讪讪道:“四房这一支人丁不繁,数代单传,老人家才分外爱重些。”

知府太太挑了挑眉,并没有再与宗房大娘子打太极,而是望向谢氏:“谢安人怎么说?”

谢氏用帕子试了试嘴角,道:“旁人如何我不晓得,只是我家相公说过,早已视瑞二叔如亲兄弟。婶娘虽走了,还有我们这兄嫂的护着。我这也挂着心,我家相公不是脾气好的,对着我家那两个猴儿也是常动板子。婶娘就这点骨肉,要是太苛严可怎么好?偏生这做兄长的管教兄弟,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还好瑞二叔孝顺知礼,处处可人疼,并无不当之处。否则我家相公真要动起板子,我这当嫂子的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说到这里,对沈瑞道:“不过,真要有了那时,瑞二叔也莫要埋怨你六哥,那是盼着你成才方会苛严,旁人他才不会多费心思……”

第二十四章素车白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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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这一番话,一个字也没提张老安人,可对比之下,也点出张老安人的疼爱不是真的疼爱。另外还在众人面前为沈瑞做了辩白,毕竟不管他现下瞧着如何乖巧,身上还背着骄纵不堪之名,省的有人先入为主。

如今将沈理抬出来,证明沈瑞人品无瑕,旁人再想传沈瑞顽劣之名,也要思量思量。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对谢氏躬身道:“六嫂放心,瑞并非无知稚子,六哥视我如手足,我亦敬六哥如父兄。”

不过九岁孩子模样,满脸稚嫩,可却说出自己非稚子的话,端着小大人的模样,大家看了好笑中又觉得心酸。

谢氏目光柔和下来,虽说有孙氏对沈理供养之恩在先,他们夫妻待沈瑞再好都说得过去。可是愿意报恩,也没谁愿意请个债主在头上压着。要不然,这报恩报到什么时候是头?沈瑞才九岁,以后日子且长着。

升米恩、斗米仇。要是沈瑞自诩为恩亲之子,再对他们夫妻任意求索,那又当如何应对?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谢氏是妇人心肠,还是更顾着自己的小家一些。之前她即便顺着丈夫的意,对沈瑞的事颇为上心,可也生了几分忧虑在。现下听着沈瑞这一句明白话,谢氏的心里才踏实下来,待沈瑞多了几分真心。

通判娘子本是冲着谢氏来的,好不容易等到谢氏开口,立时堆笑奉承道:“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谢安人这般温柔貌美,沈状元就算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还怕他发甚脾气哩?有沈状元与安人护着,瑞小哥儿可是掉进福窝子里去……”

众人齐齐无语。

*

巳初二刻(上午九点半)将近,众人出了灵堂,准备出丧事宜。

出丧五大件,幡儿、牌儿、棍儿、盆儿、罐儿。

罐儿就是昨晚撤灵前装的祭菜罐儿,已经准备妥当,只等金棺入墓后放在棺材前头,与逝者一起深埋地下。

这罐儿通常有孝子之妻或是承重孙之妻抱着,沈瑞年方九岁,哪里找个小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偏生有沈瑞在,这抱罐儿人选又不能随意让外人女孝眷替代,要不这“夫妻”名声相对算什么事?

幡儿是引魂幡,寻常百姓人家用的是多是牌子幡,沈家既是望族大户,四房当家娘子的引魂幡就是比较华丽的大幡。

幡杆上的金钩龙凤“衔”着一个六角架子,中间大幡,上书“已故智庆堂孝廉沈门孙氏孺人之灵引魂幡”,左边书原命八字,右边书大限时辰。周遭六角各挂一小幡,又称“六尘幡”,取佛教“六境”之意,一幡书“愿眼观华藏界”,二幡书“愿耳听舍那声”,三幡书“愿鼻闻戒定香”,四幡书“愿舌尝甘露味”,五幡书“愿身披福田衣”,六幡书“愿意为无为舍”。

丧事中的所谓“承重”,这“重”指的就是幡儿,这抗幡儿的活计毫无疑问当落在沈瑞这孝子身上。

牌儿是灵牌,是金棺入土前供奉在灵柩前的纸制灵牌,上面写着孙氏名讳,用黑纱蒙着,通常有次子捧牌儿。孙氏只有一亲子,这灵牌就有庶长子沈瑾捧着。

棍儿就是“孝棒”、“哭丧棒”,这些日子沈瑞在灵堂手中拿的就是此物。可在出殡时,孝子要抗幡儿,这棍儿就有三子以下的男孝眷都要手捧此棍儿。四房只有两个儿子,沈全虽是代妹妹送丧,可到底归在男孝眷行列里,便做捧棍儿之人。

沈理为孙氏义服不杖期,本不需捧棍儿。可是沈瑞年幼,沈家祖坟又在城外,沈理到底不放心,想要就近照看,就也站在沈瑞身侧捧棍儿

盆儿,民间俗称“丧盆子”,雅称“吉祥盆”、“阴阳盆”。这盆儿与幡儿一样,是继承权的象征,只有孝子与承重孙有权利摔盆儿。

等到随着司仪高呼“参灵”,孝子孝属就位。

沈瑞跪在最前头,沈瑾抱着灵牌跪在沈瑞身后,后是沈全、沈理,最后是族中有服晚辈,有服亲的女孝属则跪在后边。其他无服族人与沈家故交好友,则站在一旁观礼。

原本当是女孝属中的媳妇、承重孙媳妇给孙氏抱罐儿,可现下由沈举人抱了,站在沈瑞身侧。

这样的行事并不叫人称奇,早有这样的先例,夫为亡妻抱罐儿,或者妻为亡夫抱罐儿,也有孤鸾失偶、伉俪情深之意。只是有沈举人不待见嫡子在先,面皮又耷拉着,这抱罐儿之举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看不出夫妻情深,不免引得人侧目。

看的旁边的几位族老眼急,恨不得将沈举人拉下来。今儿这哪里只是孙氏大事,还是沈氏一族大事,这沈举人未免太拎不清。只是眼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大家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孝子沈瑞身上。

见众人都跪好、站好,司仪将引灵幡递给沈瑞。虽说杆身是用竹制外边糊纸,可一丈来高,对于身量不足的沈瑞来说,分量委实不轻。沈瑞双手接过,可按照规矩只能用右手打幡儿,便借着肩膀做支点,才将幡杆立起来。

早有提调通知门外响器参领,沈瑞手中的引灵幡就像是信号时的,刚接过来,就听到门外一阵锣鼓声响,鼓手乐师们拿着家伙儿事儿进了院子,分做两排,站在孝属两侧,连奏三首丧乐曲。

沈瑞认真的听了一会儿,三首丧乐,只听出中间一首是《哭皇天》。这曲子是传到后世去的,虽与后世音调略有不同,依稀还有些影子在里头。至于前后两首丧曲,则是全然陌生。

“呜呜呀呀”,曲声似泣。孝子孝属们虽还没到“举哀”之时,可这丧曲一起,旁观人群中有想起孙氏生前好处的,已经开始出现哭声。

接着,哭声跟传染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等到响器参灵完毕,人群中已经哭成一片。反而是跪在地上的孝属们,因没到举哀之时,还比较克制。

沈瑞虽没有抬头,可身上都被四处目光灼得发热,就晓得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他。他便将脑袋抵到胸前,用袖子擦拭了一把眼睛,立时泪如雨下。

此时,丧曲已毕司仪叫起,灵柩“出堂”,由杠夫们抬起,从灵堂抬到大门外。这才到举哀之时,全体孝属起身,退立而行,边走边哭,嚎哭声一片。沈瑞早已泪流满面,眼前一片模糊,想到郭氏早上的交代,他没有嚎啕大哭,可也“呜呜”地哭出声来。

灵柩抬到大门外,早有大杠与各执事准备齐当。

沈瑞熬了一晚上,自己“哭”了这两起儿,眼下四周又是乱糟糟的,直觉得脑仁儿生疼。又因老姜刺激,不仅眼泪直流,鼻涕也跟着凑热闹,他用袖子擦了一把又一把,不说旁人,直将自己恶心的够呛。可这鼻涕跟眼泪一样,都跟开闸了似的拦不住,偏生一个手又被幡杆儿占着。

这幅狼狈模样,他实不愿让旁人看见。这两日他又跪的多,膝盖酸软,便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上。

却是无心插柳,另有所获。

旁人眼中,这孩子就是哭得眼泪止不住,神情恍惚的身子都立不住。醒来这一个多月,沈瑞虽没有饿肚子,可毕竟如素,小孩子又是抽条的时候,看着越发清减,显得瘦瘦小小。他这个样子,就算现下张老安人跳出来,指着孙子说其“顽劣不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杠夫们已经就位,丧盆儿也准备好。孝属们哭声渐止,满场只剩下沈瑞的“呜呜”声。

司仪见状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瑞哥儿,该摔盆起杠哩,莫耽搁送你娘的好时辰。”

沈瑞趴在地上,摩挲了好几把,才将鼻子下亮闪闪的东西清理干净,闻言便止了哭声,抬起头来,抽了抽鼻子,点了点头。

丧盆儿说是盆,实际上不过是直接四寸来许、瓦制的深口碟子,中间有一铜钱大小的圆孔,二、三分厚。

因沈瑞现下正对着灵柩跪着,无需挪动地方,依旧跪在远处,将幡杆儿先放到一边,双手接了丧盆。

他膝前两尺处,早有人摆了一块新砖。摔盆儿的规矩,父丧左手摔,父丧右手摔,忌摔第二次。若是一次没摔破,就有杠夫用脚踩破。

沈瑞对着地面新砖摔了一下,“吧嗒”一声,丧盆儿碎成两半,从新砖上跌落到地面上。

鼓乐声起,杠夫起杠。

三十二个杠夫抬灵柩,另有三十二杠夫随行待换手。

后边各种执事,开路旗、旌幡、盖伞、影亭、魂轿、释、道、禅香幡,摆出半里路,又因沈举人只是举人功名,身上并无官职,执事受限,在各种旌伞后,就又有大白雪柳(三、四尺长竹筒,插上裹了白纸穗子的细竹条,使之下垂,谓之“雪柳”)百二十把,以壮执事行列与场面。

如此一来,送葬的执事队伍,就到了三百余人,浩浩荡荡,将沈举人家门前挤得满满登登。

沈家送葬的族人亲友,差不多也要这个数。直到殡列前用响尺导行的杠夫出了到了街口,后边的队列才开始拉开。又有地方百姓看热闹的,也跟在送葬队伍前行,浩浩荡荡,铺陈了半街。

殡队出了街口,就开始走走停停……

第二十五章素车白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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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家坊街口,就开始有路祭棚,路祭桌。

沈瑞身为孝子,少不得要跟在沈举人身后,跪谢来路祭的族亲世交,下跪叩首是免不了的。又因孝子所在位置,是在灵柩后,离队伍前列有半里路远。

沈举人还能享个清闲,并不需要折腾回去。沈瑞有打幡的差事,每叩谢完一处,还需再回到队列中,硬是比旁人多走了几倍的路。还好有沈瑾、沈全两个相伴,尽管气喘吁吁,可这一起受罪总比一个人心里要舒坦。

过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府衙前的十字路口,松江知府蒋升的路祭棚就设在此处。这蒋升是当地父母官,松江府官场第一人,如今不仅知府太太亲至,知府大人还设路祭棚,这份体面不谓不大。

不及近前,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便叫了沈瑞等人过去,齐齐上前。

路祭棚了,设了祭桌水酒,可是出面主祭的,并不是蒋知府,而是蒋知府家三公子蒋荣。宗房大老爷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很意外。蒋升进士出身,为官清明廉洁,为人淳朴敦厚,行事颇有君子风,并不像其他官场老油子那样爱钻营。如今知府太太送葬,蒋家又设路祭,蒋升只要露一面,都能卖给居乡守制的沈理一个人情,却不肖于此,可见为人耿介如斯。

沈理倒是难得主动过来,与蒋荣寒暄几句。原来蒋荣叔父也是翰林官,是沈理的同僚,如今在侍讲学士位上,与沈理品级相同。因这个缘故,蒋荣在称呼沈举人“世翁”后,对沈理的称呼又成了“世叔”,这辈分都乱了。

各有各的论法,也没人不开眼的挑他的理。只有沈瑞在旁心中诧异,这蒋三公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眼神老往自己身上瞟。

沈瑞的直觉不错,蒋三公子与沈举人、沈理寒暄完,果然冲沈瑞来了。他拉着沈瑞的手,面露哀荣,口中道“愚兄得见贤弟,不胜亲近,往后要多走动才好”,又道“如今姨母仙去,贤弟还需节哀顺变”。

这面上哀荣倒真真切切,不似做假,可这眼中若隐若现的惋惜、同情还有莫名的亲近是怎么回事?

沈瑞有些糊涂,这同情还罢,自己少年丧母,算是遭遇人生不幸;这惋惜什么?莫名亲近什么?一个知府公子,难道只因两家主母有旧,就对一个九岁孩童生亲近之心?

整个殡葬队伍等在一边,前边还有十数路祭棚、路祭桌。蒋三公子看着倒是通透的,与沈瑞热络几句,请队伍继续行进。不过在松口沈瑞的手时,蒋三公子说道:“我一会儿也陪家母出城。若是贤弟能用的愚兄之时,还请不要外道。”

沈瑞心中虽嘀咕,可面上依旧老实应着。

殡葬队伍又行进,这次倒是没有人同蒋知府这样拿大,吩咐他人代祭,都是本主亲至。即便沈理并没有特意上前,众人既能到了,便也毫不吝啬地也表达与沈氏一族的亲近有善。有的待沈举人还劝慰两句,有的则是故意冷淡沈举人,抬举沈瑞。

沈瑞无心在族人面前上演“父子争锋”的大戏,越发沉默寡言。看在族人眼中,并不觉得沈瑞抢了沈举人风头,只觉得定是沈举人“父虐子”的丑闻传出去,这些官吏才会不待见沈举人。

因这一路上的路祭棚、路祭桌络绎不绝,从沈家坊到县城西门这几里路,送殡的队伍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直到正午时分,殡葬队伍才从西门出城。

这日天上雾霭满布,空气湿冷。

可不管旁人如何,沈瑞因穿着新棉衣,不仅丝毫察觉不到寒意,还走出半身汗来。可到底年幼,因幡杆的分量不算轻,沈瑞已经用上两只手,走路也有些喘。见旁边看热闹的百姓少了,沈理便接了沈瑞的幡杆儿,让沈瑞得以暂歇。

沈族坟茔地在距离县城五里外的西山阳坡,整个西山都是沈氏族产,宗房一脉的坟地在西山中麓,往下放射状是内三房、山脚下是外五房。

每房的坟地占地大小,都有数十亩。因四房人口不繁,也不像是其他房头那样坟头林立,只有六个坟头。四房历代子孙不繁,可见如是。

除了沈举人的父祖、曾祖、高祖四人的墓地外,还有一位终身未嫁的曾姑祖母,一位未婚无子的叔祖父的墓。

那曾姑祖是在室女,那叔祖父虽尚未长成,可行了“冥婚”并骨,因此这两人才得以葬沈家墓地,否则四房的坟头更少。

孙氏并不是猝然离世,早在缠绵病榻时,四房便开始选了福地福材。

四房坟地位置最上头是沈举人高祖之坟,下边东西方向,按照祖、孙相邻、父子不靠的规律,向下排列。

孙氏福地,实际上也是沈举人以后入土的位置,在沈举人祖父坟地南边。如今孙氏故去,先入土为安;等到沈举人过身,会将孙氏起坟,将夫妻两个并骨重埋。

四房坟茔地,除了几个坟头外,另有五间阳宅,平素是守墓人所在,等到殡葬大事时,便是孝属们暂歇吃茶之处。

福地位置上,早已打好九尺深坑,由阴阳先生出面,吉时一到,便指挥杠夫“登坑下葬”。

等到灵柩入坑,罐儿也放好位置,坑前就又置放祭桌,沈瑞为首,领众人跪拜举哀。随行带来的各种纸活,还有沿途撒剩下的纸钱,烧的烧,撒了撒。火势腾空四散,纸钱翩翩飞舞,良久不落,漫天素白。

随即便是掩土,沈瑞等人依次穴位里扬一把土,一起举哀,剩下的就交由杠夫掩埋。除了留两个族人监工,其他孝属孝亲便入阳宅暂歇。

四房早安排茶房过来,预备了茶水素点。可阳宅只有五间,来送葬的族人亲友多,还要单独给女眷腾地方,因此等进屋子的人并不多,多是在阳宅外就地而坐。还好茶水点心预备的充足,众人都能解解乏。

沈瑞、沈瑾几人虽年幼,可因是孝子身份,也得到族老们的关照,进了屋子。沈瑞连番举哀,眼睛已经红肿不堪,心里又忐忑着接下来的大戏,实没心思用茶点。族老们见了,越发觉得他心实孝顺,少不得劝勉一二。

因律法上早有规定,墓地大小与坟头高低都有定制。孙氏之墓,也是沈举人之墓,应占地二十方步,高六尺。来送殡的杠夫有六十余人,轮番填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填满坑,又起好坟头。

孝属们出来,按照长幼尊卑在坟头上叩首,自然叩首的只有晚辈子侄,沈举人与族老们只需躬身,此殡葬仪式算是正式结束。

来送殡的族人与姻亲中,沈族繁衍百余年,可四房又是数代单传,有服亲并不多,无服亲与其他送殡的亲友多是带了“浮孝”,即头上或者腰间系白布,女眷头上簪白纸花。这“浮孝”从今早出殡前戴上,出殡后去去了。因此,等殡葬仪式结束,沈举人便带沈瑾、沈瑞、沈全两个跪下,请服“浮孝”的亲友们脱孝。

众亲友作揖回礼,从疏至亲,依次告辞,分别返程。没人注意到,直到外姓亲友都散的差不多,知府太太与知府公子都没有露面。女眷中,宗房大娘子、郭氏、谢氏的马车也始终没动。

沈家姻亲与旁枝庶出走得差不多了,各房嫡子子孙本要奉自家父、祖回城,可也被打发回去。如此一来,留在阳宅里的知府母子、宗房大娘子三沈家女眷之外,坟地里留下的除了沈举人父子三人、沈理、沈全,便只有各房头的当家人。

宗房是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父子,二房早挪到京城多年,如今户籍都迁出去,零散有庶支,也没资格在族中说话,在族中只占着名;三房出面是三房老太爷与当家人沈湖;四房则是沈举人这房;五房出面是五房太爷与沈鸿;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是沈溧;八房是八房老太爷与沈流;九房是九房太爷与沈璐,亦是沈理叔祖父与从堂兄。

这些人中,老太爷一辈两人,太爷一辈三人,老爷辈五人,大哥辈两人。因几位太爷、老太爷都上了年岁,众人又回到阳宅东屋,女眷依旧在西屋陪知府太太。

沈举人的脸色刷白,并不是怕什么,而是怒极。因为沈理方才拦着众族老房长回去时,说了一句:“婶娘既已下葬,那婶娘的身后事也当算一算。”

这句话在丧礼上并不少见,多是哪家丧了出嫁女,娘家人出面为丧母的外甥、外甥女做主。沈理一个族侄,有什么资格来算孙氏身后事?

沈举人虽怒极,可也没有幼稚地说什么“四房家务无需人插手”之类的话。他毕竟已到不惑之年,即便不通经济,人情道理还是懂的。今日各房头的主事人这么齐全,两位久未露面的老太爷都露面,沈理此举肯定早有筹划,哪里是沈举人说不行就能阻拦的。

他晓得,沈理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清点孙氏嫁妆,不过是防着他罢了。沈举人到底也是读圣贤书、晓得嫡庶尊卑,只因四房数代代传,他早年又只有沈瑾一子,才模糊了嫡庶。他虽一直嘴硬,觉得自己并无亏待嫡子之处,可夜深人静想起“头七”那日族亲眼中的不认同,也晓得自己让沈瑾执孝子礼之事过于草率。

如今既在族人面前留下侵占发妻嫁妆便宜庶长子的误会,他也不愿再节外生枝。至于沈瑾,功名在望,以后要支撑四房门户。四房又不像过去那样寒薄,早已置下一份家当,等沈瑾中举给沈瑾拨两处庄子做私产就是。

这样想着,沈举人反而坦然了。

第二十六章素车白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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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宅外,亲友早已走的差不多,各位老爷的长随、小厮早已尊五房太爷吩咐,不是离的远远的,就是去隔壁五房阳宅歇脚。

四房阳宅外,只剩下沈瑞、沈瑾、沈全三个晚辈,还有蒋三公子这个外客。沈瑾、沈全眼见族中有身份的人都留下,自是猜到商议什么大事,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孙氏嫁妆上去。毕竟按照世情,孙氏只有一子,所遗留当然毫无异议地留给沈瑞,哪里需要郑重其事地商讨。

只有沈瑞,晓得沈理忍让许久,就等今日发作。不过他也有些意外,这族谱上记载朝廷诰命是怎么回事?难道族谱记载还有作假的?怎么一直到孙氏出殡都没有动静。孙氏现下下葬,是按照八品孺人的格局下葬的,要是按照族谱记载,可是四品诰命。

还有那“贤妇桥”,至今也没影儿。难道这诰命不是在逝者未入土前赠下来的?不过想了想松江府与京城的距离,两千多里路,一个民妇捐献数万嫁妆做善事,也不至于八百里加急报道朝廷。

就算知府蒋升为了教化治下百姓,要为孙氏请立牌坊,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四房之事,肯定有不能对人言之处,否则张老安人不会匆忙卖了王妈妈与柳芽,沈理也不会冒着“家丑”外扬的风险,留下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做他山之石。若是没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那四房有什么不妥当,族老们为了沈家之名,说不定也要一床大被遮了。即便沈瑞有所委屈,这毕竟是父为子纲的时代。

只有外人在,族长们为了脸面,才能更公正的对待沈瑞。沈瑞正想着,蒋三公子已经凑过来,低声道:“贤弟,可否听愚兄一言……”

贤弟!愚兄!

这样的称呼,可还是觉得牙根有些酸。不过瞧着蒋三公子正经八百的模样,沈瑞牙酸之余,也添了几分郑重。他看了不远处的沈瑾、沈全一眼,对蒋三公子道:“世兄若是不嫌弃,小弟陪世兄到前面转转。”

蒋三公子自是点头道好,沈瑞便同沈瑾、沈全打了招呼,带了蒋三公子去了不远处。往上走是宗房墓地,左边是三房墓地,下首是外五房墓地,只有右侧是一片樟树林。沈瑞与蒋三公子便踱步到树林边,并未往里面去。

蒋三公子似有迟疑,欲言又止,沈瑞看了阳宅方向一样,不知沈理如何为自己张目,族老们说不得就要传唤自己,便直言道:“不知世兄何事教我?”

蒋三公子道:“都说‘疏不间亲’,贤弟家事本不当外人置喙,只是家母与孙姨母情谊颇重,这些日子常为贤弟担忧。今日过来前,又专程吩咐我转告贤弟几句密语。不过是长者慈心,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贤弟谅解一二。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道:“小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是感激庄姨慈心,还请世兄直言便是。”

蒋三公子这方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孙姨母曾留有一封书信在家母处,其中提及身后嫁妆卤田分配……前几日沈状元上门,亦提及孙姨母身后事。愚兄本以为那封信是姨母怕贤弟吃亏,才留书在外头做个凭证,还附了嫁妆单子……”说到这里,又是迟疑半响,方道:“谁想,直到今早出门,娘子吩咐我转告贤弟几句话,愚兄方知,那嫁妆分配孙姨母另有安排。”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打量沈瑞神色。

正常分配,孙氏只有一子,那嫁妆毫无疑问当全部归沈瑞。能让蒋三公子意外的,那孙氏的分配就不是如此。换做其他人,早就讶然出声。只是沈瑞晓得孙氏捐嫁妆之事,倒是并不觉得意外,反而觉得心里踏实许多,就跟久等的另外一只鞋子落地一般。

这下,轮到蒋三公子微怔:“莫非孙姨母生前曾对贤弟说过此事?”

沈瑞摇头道:“不曾,只是娘亲生前最是心善,常有怜贫惜弱之举,想来所留遗命,亦是与行善济人相关。”

看着沈瑞神色清明,并无不忿惜财之色,蒋三公子心中不由叹服,道:“若是单单如此,贤弟尚不必为难,只需享姨母留下福泽便是。谁会想到,姨母留下的遗命,是要将嫁妆卤田分作两份,一份留给贤弟……另外一份则是赠与尊兄。”

这下沈瑞真的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捐赠呢?怎么成了兄弟两个平分嫁妆,不是还有捐赠之事么?

虽说迷茫不解,可沈瑞面上依旧沉静如水,缄默了好一会儿方道:“慈母心肠,不外如是。”

这句话,说的蒋三公子侧目:“孙姨母留下的可是万贯家财,那本应都是贤弟独得,贤弟不怨?”

沈瑞摇摇头道:“那本是家慈私产,如何处置,旁人自无人置喙,人子亦然。”

蒋三公子看了沈瑞好几眼,苦笑道:“倒是愚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孙姨母行事大方豁达,贤弟自然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原本家母还担心贤弟年幼,一时想不通,不忿孙姨母这般安排,让我私下规劝贤弟一二。毕竟尊兄前途锦绣,若是受了孙姨母这份馈赠,往后这好处也会回到贤弟身上。否则若行忘恩负义之举,不需旁人,士林断不容他。没想到贤弟心胸,不亚孙姨母。”

沈瑞能说出慈母心肠的话,自然也想到蒋三公子所提及的。若是沈瑾不走仕途还罢,若是走仕途,为了名声故,就要善待沈瑞这个异母兄弟。

世人心思复杂,更愿意用恶意去揣测人心。孙氏此举,怕是没有几个人会觉得嫡母心慈,视庶子如亲生,反而多半会想着此举是否为托孤之意。长兄如父,沈举人是个不通世情的,沈瑾又前程可期。孙氏信不着丈夫,将独子托付给庶长子勉强也说得过去。

就是旁观的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也觉得孙氏如此安排,多半是这个意思。

见沈瑞并无不忿排斥,蒋三公子松了一口气。此事虽是沈家家务,可孙氏遗书既送到知府太太手中,那蒋三公子自是希望事情得以圆满解决,省的引人非议。

沈瑞却想起一件事,道:“家慈信中,可否提家兄记名之事?”

孙氏既能将嫁妆分给庶子一半,那当是不吝啬再给庶子个体面,抬举他出身。

蒋三公子道:“提是提了,可不是直接记名。孙姨母信中说,嫡母亦是母,不欲夺人子,若是令尊扶正二房,不必提及;若是并未扶正尊兄生母,为了尊兄前程故,可将尊兄记为嫡长。”说到这里,不由一阵唏嘘,只说孙氏良善,方能如此处处妥体贴他人。

沈瑞不知为何,却是直接想到“三足鼎立”。

孙氏若是在馈赠沈瑾遗产时,提及将沈瑾记在名下,虽在情理之中,可未免有携恩图报之嫌,谁晓得会不会引得沈瑾母子嫉恨。既馈赠了,又不图母子之名,那沈瑾母子剩下的只有感恩。后边那一句“若是”,又有不尽之意。

假若沈举人扶正郑氏,郑氏得了孙氏嫁资,只当真心感激,善待沈瑞,否则就有忘恩负义之嫌;假若沈举人没有扶正郑氏,孙氏此举,可谓对郑氏母子再次援手。

在蒋三公子看来,孙氏这般安排过于厚道;而在沈瑞看来,却直觉地认为,此事定有后续。蒋三公子提前将此事告知自己,不过是怕自己年幼,无法体会孙氏这般安排的苦心,舍不得其留下的半副嫁妆,在族人面前露了不忿。

可是他心里明白,这身体年方九岁,即便孙氏嫁妆没有捐赠,全部留给自己,也轮不到自己掌管。等到自己长大成人,能剩下多少都不好说。

这边,蒋三公子与沈瑞说着孙氏留下的“遗书”,阳宅里,沈理亦提及此事。

“各位太爷、叔伯长辈,婶娘后事本轮不到小子多嘴,只是逝者为大,婶娘既有遗命在此,总应尊了婶娘遗命才好。”沈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

各房房长本就是来做个见证,听到沈理提及此事,都觉得戏肉来了,不由目光烁烁,齐齐望向沈理。只有族长太爷依旧面沉如水,抚摸着胡须不语;沈举人则是脸上见恼,哼了一声道:“孙氏真有遗命怎会不交代自家人,反而交代给外人,哪有这般道理?”

沈理直视沈举人道:“源大叔此话,可是疑侄儿扯谎?有婶娘手书在此,源大叔可否验看真伪?”

沈举人满心不忿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四房家务,总不能任人空口白牙安排,自然是要看。”

沈理也不啰嗦,直接将信封送到沈举人身边。

沈举人皱眉接了,拆开看过,却是看得眼睛发直。各房房长见了,不免窃窃私语,很是好奇手书中所记内容。族长太爷“咳”了两声,唤醒了沈举人,问道:“可是瞧清楚了,是你娘子亲笔不是?”

沈举人神色复杂,说不上是羞是愧,沉默半响,最终神色讪讪,道:“正是孙氏生前亲笔。”

族长太爷点点头,示意沈举人将手书送上前去。

族长太爷接了手书,神色寡淡,似乎对于孙氏手书上的内容并无意外,扫了两眼便递给旁边的几位族老。

“咦?”

“怎会如此?”

随着手书传递,各种惊诧质疑声起。

“孙氏昏了头吧?”

“真是孙氏写的?”

沈举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可变换中隐隐地露出几分得色。众人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高,猜测也越来越离谱。族长太爷见了不由皱眉,抬起拐杖,在地上狠敲两下,道:“孙氏贤良!”

五房太爷亦附和道:“是贤妻亦是慈母!”

这两位太爷如此说了,其他族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望向沈举人的目光依旧带了怀疑。

相反,对于拿出这封手书的沈理,大家并无异色。

沈举人气了个半死,下巴抬得高高的,看着族长太爷道:“即是状元公操心四房家务,今日算个清楚也好,众目睽睽之下,总做不了假去,省的过后再出这样那样的话,我可是不认!”说罢,又对沈理冷哼一声。

族长太爷点头道:“那就算清楚,到底是瑞哥儿与瑾官儿两个的事,唤他们两个进来。”

在座沈家四辈人,斜王旁辈分最低,可小一辈三人,沈琪是一房之长,沈理是状元公,只好由沈璐不情不愿地出去唤人。

沈瑞与蒋三公子正好踱步回到阳宅门口,听到长辈传唤,便与沈瑾一起进了阳宅。

蒋三公子知道内情,并不觉得奇怪。只有沈全,有些迷糊,里面不是说的是孙氏嫁妆的分配么,怎么还叫了沈瑾进去?莫非沈举人“贼心不死”,依旧一心想要庶子谋嫡妻嫁妆?

第二十七章浮云富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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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宅里,没了先前的“箭弩拔张”。

不管孙氏“遗书”到底用意如何,正合了沈举人的心思。他并不觉得长子占了便宜,反而认为如何安排正好。长子虽得了嫡母嫁妆,可也背负看顾供养一个不成材的嫡出兄弟,并不算占便宜。其他的沈氏族人,也多暗暗松了一口气。

尽管只是四房家务事,可真要闹出“兄弟争产”的丑闻来,污的也是沈氏一族清名。如今孙氏遗书一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好不过。

即便有人不忿沈瑾占了便宜,也不过是心里嘀咕两句。隔壁还坐着一个知府太太,沈家的事情,实没必要闹腾得沸反盈天。惹人非议。

待沈瑞兄弟进来,族长太爷便将孙氏手书递过去,命二人传看。

沈瑞还罢,已经从蒋三公子口中听闻此事,看到这遗书内容并不吃惊。至于这手书是真是假,无需他操心辨认。以知府太太的立场,实没有造假的理由。还有沈理,若是没有凭证,也不会单单就凭孙氏一封手书为孙氏遗产分配做定论。

待沈瑞看完,便将手书递给沈瑾。

沈瑾看完手书,却是怔住,潸然泪下。众族人看着,倒也无人笑他失态。作为庶长子,能有沈瑾这样运气的委实不多。换做其他人家,这庶长子这样敏感的身份,即便不被嫡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顶好也就是不闻不问,像孙氏这样贤良仁善的嫡母,这天下有几个?

族长太爷看着沈瑾,又看看沈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理只是轻轻地扫了沈瑾一眼,便接着关注沈举人。沈举人即便不忿众族人插手四房家务,可对于眼下这个结局,也是无比满意,没有二话。他本不是能掩住情绪的人,不免七情上色,沈理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计较。

众族亲大清早就过来送殡,折腾了一上午,原本以为能看四房的热闹,不想这就“尘埃落定”,大家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尤其几位太爷、老太爷,本都是抱着“附和”沈理为沈瑞撑腰来的,如今没有发挥余地,就不耐烦继续陪着四房唱大戏。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既有孙氏遗命,就按孙氏遗命分配其嫁卤便是。”

八房老太爷亦道:“就是,早日掰扯清楚,也省的不清不楚地传到外头,损了沈家清名。”

这两位辈分最高,既已发话,众族人便望向族长太爷,这分产虽是沈理提及,可眼下既族长太爷在,自然无他人说话余地。

族长太爷看着众人道:“瑞哥儿与瑾哥儿虽年幼,可眼下并不是分四房家产,而是孙氏带来嫁妆,按照孙氏遗命处置,也是让走了的人安心,并不算仓促。”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沈理道:“既是微言提及此事,想来也有了腹案,你既想要为你婶娘尽份心,就能者多劳。”

沈理起身,道:“有族长长辈在此,本轮不到小辈说话,只是瑞哥儿没有外家,年纪又小,这其中又有让人不忍言之处,才劳烦诸位长辈齐聚,做个见证。”

沈举人的脸立时黑了,众族亲反而多了几分精神。

事已至此,沈理都没有说软话,看来这“分产”还有大戏要唱。要是四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也太便宜四房。眼看着沈瑾年少志高,沈瑞身后又站着个沈理,族亲中不免也有私心,四房显达了,能拉扯族人一把是好事;要是拖一拖四房后退,压一压四房气焰,众人也乐意成见。

族长太爷眉头皱得更紧,抚须道:“既是开口,直言便是。”

沈理闻言,并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环顾众族亲,淡淡道:“钱财本是身外物,有些事本不好揭开来讲,只是婶娘尸骨未寒,瑞哥儿又连遭磋磨,这天下总要有说理的地方。都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善无善报,天下谁人还敢再行善?”

他的眸子黑森森的,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众族亲都被他看的不自在,心中疑惑不已,瞧着这状元公的模样,不单单是不满沈举人,像是对其他族人也有怨愤。

众族亲疑惑之余,更多的是愤愤。眼下沈家各房有头有脸的长辈都在此,之所以有沈理说话余地,不过是念在他是状元公,又有为孙氏张目的立场。大家为了子孙前程故,专程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他抬轿子。可眼前这些人,毕竟是沈理的父辈、祖辈、曾祖辈,又是各房房长,哪里受得了沈理这番大咧咧地吃哒。

八房老太爷看了眼三房老太爷,作为族中仅存的两位老祖宗,平素连族长太爷在他们面前说话都要轻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三房老太爷不吱声,八房老太爷瞪着沈理,怒道:“唧唧歪歪甚?难道除了他老子,还有谁对不住沈瑞?连善恶有报都出来,老朽倒是不晓得自己做了甚亏心事,要受你这曾孙辈的脸色?”

他这一开口,族亲们脸色都有些难看。即便之前有心拉近与沈理的关系,可眼见他这样不逊,大家都心中着恼。委实在沈理的辈分在那里摆着,不留情面地斥责沈举人,大家还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可这火气撒到众族亲身上,就有些过了。

大家是之前是对四房之事不上心,可毕竟早分了房头,沈举人又是为人父。别说只是冻饿打骂,就是父杀子也无需偿命。如今沈理不将矛头对着沈举人,而是指向众族亲,真是本末倒置。

众族亲中,与沈理亲近的本不多,并不晓得他的秉性,见他此刻言行,不免生出偏见;只有五房太爷这些日子与沈理打过几次交道,晓得他并不是桀骜的性子,沉思片刻道:“可是孙氏嫁妆有不妥当?”

沈理涨红着脸,咬牙道:“小辈也是讶然,实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荒唐事。外姓人暂且不提,同姓族人倒是先上来咬上一口。”

原本愤愤的族人,闻言立时熄声,齐齐地望向族长太爷。

族长太爷面沉如水,望向沈理的目光不善:“莫非你觉得族人无法为孙氏主持公道,才留了知府太太在此?”

族人品行不良是一回事,沈理这样将四房之事敞开说也并无不可,可今日留在阳宅的单单是沈氏族人,还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

沈理定定地看着族长太爷道:“庄恭人留在此处,无非是担心瑞哥儿遭遇不公。若是族亲们能为瑞哥儿主持公道,焉有外姓人插嘴余地?”

族长太爷饶了好性子,也被沈理顶的心里发堵,皱眉道:“那照状元公所言,族人到们到底哪里失了公道,引得状元公不平?”

沈理没有应声,而是从袖口中抽出两个条折,默默地递到族长太爷跟前。

族长太爷寒着脸接过,打开上面那个,扫了一眼,道:“织厂、铺子、庄子……这是孙氏的产业单子……”将这个看完,看到这边那个,他只念了“织厂”二字,便瞪大眼睛,脸色先是涨的通红,随后立时刷白,胳膊已经开始哆嗦起来,身子也打晃。

宗房大老爷察觉不对,忙起身上前扶着族长太爷胳膊,道:“爹,您怎哩?”

族长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直直地望着沈理道:“这单子……这单子可准?”

沈理看着族长太爷道:“这是小辈亲自去县衙誊写,与县衙所载,一字未改!”

族长太爷脸色灰败,萎坐在椅子里,将手中条折递给宗房大老爷,有气无力道:“给两位老祖宗与几位太爷瞧瞧。”

宗房大老爷惊疑不定,只觉得那两张薄薄的纸片,重于千斤,双手奉三房老太爷手中。

三房老太爷匆匆看过,皱眉道:“这织厂怎么转了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织厂虽不是沈家祖产,也当由沈家子孙传承下去才是,倒是便宜了贺家,孙氏行事差哩。”

一听到“贺”字,身下的族人又齐刷刷望向宗房大老爷。

松江府地界能提及的贺家,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的岳家。

宗房大老爷已经愣住,孙氏将织厂转给贺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房老太爷看完,就轮到八房老太爷。八房老太爷看罢没有言语,可脸色黑的能拧出水来,扫了上首的三房老太爷一眼,又扫了族长太爷一眼,将条折递给下首的五房太爷,老人家鼓着腮帮子在那里运气。

五房太爷看罢,忍不住怒道:“岂有此理!”

九房太爷虽没有看到条折,可似乎对于上面内容并不意外,嘟囔道:“不过是转手产业,有甚大惊小怪?难道不卖给族人,便宜了外人才好?”

沈理挑眉,望向族长太爷道:“族长也这般看?”

族长太爷望向众族人,见众人神奇各异,只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沈溧没看到条折还疑惑不安,便摆手道:“是出了稀奇事,你们两个也瞧瞧。”

七房房长还罢,看了条陈只是缄默不语;六房房长沈琪是少年丧父,与叔伯之间有过博弈,晓得族人有的时候是助力,有的时候更是吃肉喝血的财狼。

看了这条陈,想到他自己经历,不免感同身受,环视众人,恨恨道:“十三处产业,一处不剩,这是族人,还是仇人?!”

第二十七章浮云富贵(一)

阳宅里,没了先前的“箭弩拔张”。

不管孙氏“遗书”到底用意如何,正合了沈举人的心思。他并不觉得长子占了便宜,反而认为如何安排正好。长子虽得了嫡母嫁妆,可也背负看顾供养一个不成材的嫡出兄弟,并不算占便宜。其他的沈氏族人,也多暗暗松了一口气。

尽管只是四房家务事,可真要闹出“兄弟争产”的丑闻来,污的也是沈氏一族清名。如今孙氏遗书一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好不过。

即便有人不忿沈瑾占了便宜,也不过是心里嘀咕两句。隔壁还坐着一个知府太太,沈家的事情,实没必要闹腾得沸反盈天。惹人非议。

待沈瑞兄弟进来,族长太爷便将孙氏手书递过去,命二人传看。

沈瑞还罢,已经从蒋三公子口中听闻此事,看到这遗书内容并不吃惊。至于这手书是真是假,无需他操心辨认。以知府太太的立场,实没有造假的理由。还有沈理,若是没有凭证,也不会单单就凭孙氏一封手书为孙氏遗产分配做定论。

待沈瑞看完,便将手书递给沈瑾。

沈瑾看完手书,却是怔住,潸然泪下。众族人看着,倒也无人笑他失态。作为庶长子,能有沈瑾这样运气的委实不多。换做其他人家,这庶长子这样敏感的身份,即便不被嫡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顶好也就是不闻不问,像孙氏这样贤良仁善的嫡母,这天下有几个?

族长太爷看着沈瑾,又看看沈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理只是轻轻地扫了沈瑾一眼,便接着关注沈举人。沈举人即便不忿众族人插手四房家务,可对于眼下这个结局,也是无比满意,没有二话。他本不是能掩住情绪的人,不免七情上色,沈理看在眼中,心中自有计较。

众族亲大清早就过来送殡,折腾了一上午,原本以为能看四房的热闹,不想这就“尘埃落定”,大家都觉得没意思起来。尤其几位太爷、老太爷,本都是抱着“附和”沈理为沈瑞撑腰来的,如今没有发挥余地,就不耐烦继续陪着四房唱大戏。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既有孙氏遗命,就按孙氏遗命分配其嫁卤便是。”

八房老太爷亦道:“就是,早日掰扯清楚,也省的不清不楚地传到外头,损了沈家清名。”

这两位辈分最高,既已发话,众族人便望向族长太爷,这分产虽是沈理提及,可眼下既族长太爷在,自然无他人说话余地。

族长太爷看着众人道:“瑞哥儿与瑾哥儿虽年幼,可眼下并不是分四房家产,而是孙氏带来嫁妆,按照孙氏遗命处置,也是让走了的人安心,并不算仓促。”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沈理道:“既是微言提及此事,想来也有了腹案,你既想要为你婶娘尽份心,就能者多劳。”

沈理起身,道:“有族长长辈在此,本轮不到小辈说话,只是瑞哥儿没有外家,年纪又小,这其中又有让人不忍言之处,才劳烦诸位长辈齐聚,做个见证。”

沈举人的脸立时黑了,众族亲反而多了几分精神。

事已至此,沈理都没有说软话,看来这“分产”还有大戏要唱。要是四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也太便宜四房。眼看着沈瑾年少志高,沈瑞身后又站着个沈理,族亲中不免也有私心,四房显达了,能拉扯族人一把是好事;要是拖一拖四房后退,压一压四房气焰,众人也乐意成见。

族长太爷眉头皱得更紧,抚须道:“既是开口,直言便是。”

沈理闻言,并没有直接回话,而是环顾众族亲,淡淡道:“钱财本是身外物,有些事本不好揭开来讲,只是婶娘尸骨未寒,瑞哥儿又连遭磋磨,这天下总要有说理的地方。都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是善无善报,天下谁人还敢再行善?”

他的眸子黑森森的,说到最后,已是咬牙切齿。

众族亲都被他看的不自在,心中疑惑不已,瞧着这状元公的模样,不单单是不满沈举人,像是对其他族人也有怨愤。

众族亲疑惑之余,更多的是愤愤。眼下沈家各房有头有脸的长辈都在此,之所以有沈理说话余地,不过是念在他是状元公,又有为孙氏张目的立场。大家为了子孙前程故,专程留下来,就是为了给他抬轿子。可眼前这些人,毕竟是沈理的父辈、祖辈、曾祖辈,又是各房房长,哪里受得了沈理这番大咧咧地吃哒。

八房老太爷看了眼三房老太爷,作为族中仅存的两位老祖宗,平素连族长太爷在他们面前说话都要轻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三房老太爷不吱声,八房老太爷瞪着沈理,怒道:“唧唧歪歪甚?难道除了他老子,还有谁对不住沈瑞?连善恶有报都出来,老朽倒是不晓得自己做了甚亏心事,要受你这曾孙辈的脸色?”

他这一开口,族亲们脸色都有些难看。即便之前有心拉近与沈理的关系,可眼见他这样不逊,大家都心中着恼。委实在沈理的辈分在那里摆着,不留情面地斥责沈举人,大家还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可这火气撒到众族亲身上,就有些过了。

大家是之前是对四房之事不上心,可毕竟早分了房头,沈举人又是为人父。别说只是冻饿打骂,就是父杀子也无需偿命。如今沈理不将矛头对着沈举人,而是指向众族亲,真是本末倒置。

众族亲中,与沈理亲近的本不多,并不晓得他的秉性,见他此刻言行,不免生出偏见;只有五房太爷这些日子与沈理打过几次交道,晓得他并不是桀骜的性子,沉思片刻道:“可是孙氏嫁妆有不妥当?”

沈理涨红着脸,咬牙道:“小辈也是讶然,实没想到天下还有这样的荒唐事。外姓人暂且不提,同姓族人倒是先上来咬上一口。”

原本愤愤的族人,闻言立时熄声,齐齐地望向族长太爷。

族长太爷面沉如水,望向沈理的目光不善:“莫非你觉得族人无法为孙氏主持公道,才留了知府太太在此?”

族人品行不良是一回事,沈理这样将四房之事敞开说也并无不可,可今日留在阳宅的单单是沈氏族人,还有知府太太与蒋三公子。

沈理定定地看着族长太爷道:“庄恭人留在此处,无非是担心瑞哥儿遭遇不公。若是族亲们能为瑞哥儿主持公道,焉有外姓人插嘴余地?”

族长太爷饶了好性子,也被沈理顶的心里发堵,皱眉道:“那照状元公所言,族人到们到底哪里失了公道,引得状元公不平?”

沈理没有应声,而是从袖口中抽出两个条折,默默地递到族长太爷跟前。

族长太爷寒着脸接过,打开上面那个,扫了一眼,道:“织厂、铺子、庄子……这是孙氏的产业单子……”将这个看完,看到这边那个,他只念了“织厂”二字,便瞪大眼睛,脸色先是涨的通红,随后立时刷白,胳膊已经开始哆嗦起来,身子也打晃。

宗房大老爷察觉不对,忙起身上前扶着族长太爷胳膊,道:“爹,您怎哩?”

族长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直直地望着沈理道:“这单子……这单子可准?”

沈理看着族长太爷道:“这是小辈亲自去县衙誊写,与县衙所载,一字未改!”

族长太爷脸色灰败,萎坐在椅子里,将手中条折递给宗房大老爷,有气无力道:“给两位老祖宗与几位太爷瞧瞧。”

宗房大老爷惊疑不定,只觉得那两张薄薄的纸片,重于千斤,双手奉三房老太爷手中。

三房老太爷匆匆看过,皱眉道:“这织厂怎么转了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织厂虽不是沈家祖产,也当由沈家子孙传承下去才是,倒是便宜了贺家,孙氏行事差哩。”

一听到“贺”字,身下的族人又齐刷刷望向宗房大老爷。

松江府地界能提及的贺家,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的岳家。

宗房大老爷已经愣住,孙氏将织厂转给贺家?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三房老太爷看完,就轮到八房老太爷。八房老太爷看罢没有言语,可脸色黑的能拧出水来,扫了上首的三房老太爷一眼,又扫了族长太爷一眼,将条折递给下首的五房太爷,老人家鼓着腮帮子在那里运气。

五房太爷看罢,忍不住怒道:“岂有此理!”

九房太爷虽没有看到条折,可似乎对于上面内容并不意外,嘟囔道:“不过是转手产业,有甚大惊小怪?难道不卖给族人,便宜了外人才好?”

沈理挑眉,望向族长太爷道:“族长也这般看?”

族长太爷望向众族人,见众人神奇各异,只六房房长沈琪、七房沈溧没看到条折还疑惑不安,便摆手道:“是出了稀奇事,你们两个也瞧瞧。”

七房房长还罢,看了条陈只是缄默不语;六房房长沈琪是少年丧父,与叔伯之间有过博弈,晓得族人有的时候是助力,有的时候更是吃肉喝血的财狼。

看了这条陈,想到他自己经历,不免感同身受,环视众人,恨恨道:“十三处产业,一处不剩,这是族人,还是仇人?!”

第二十八章浮云富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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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沈琪的身份,即便是一房房长,可辈分在诸族亲中最低,这样的口气可是失了恭敬。三房老太爷端着架子,刚要开口训斥,就被八房老太爷抢先:“是哩,就是仇人,非杀父夺妻之仇,也会给留两份余地。这般不顾情谊,瓜分各干干净净,吃相也恁难看。”

沈琪冷哼道:“十两一亩的良田作价五两,还真不知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事。这算不算谋夺族人产业?那可是犯了族规!”

孙氏嫁妆,本是四房私产,与其他房头并不相干,大家虽眼红,也没有沾染的心思。可宗房、三房、九房这样伸手瓜分,真是引得众怒。

便宜不是这样占的,真要瓜分孙氏嫁妆,为啥就抛开其他房头?沈家是九个房头,不是三房。难道只凭宗房、三房、九房势大,就吃独食,其他房头连口汤都捞不着?

咳,咳,这个说的远了,再说沈家既分了房头,设了房长,各房头在不触犯国法族规的前提下,基本属于各房自律。这宗房、三房、九房插手四房产业,犯了忌讳。

大家都晓得,这个先例不能开,否则的话,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这一房弱势,就成了鱼肉。宗亲夺产,可是比外人夺产更狠。外人夺产,总有说理的地方;宗亲夺产,说不定还要打着什么“名正言顺”的旗号,就是告到官府,也没处说理去。

宗房大老爷自听到一个“贺”字,心里就翻滚开来,见众人的气氛越来越古怪,就从沈琪手中接了条折过去。

看了两眼,他露出惊愕来:“怎会如此?”

沈瑞在旁看着,心下越发怪异。不是张老安人插手孙氏产业,而是沈氏族人瓜分么?

沈举人饶是不清明,也听出不对来,十三处产业?孙氏当年嫁入沈家,陪嫁的织厂、铺面、宅子、田地总共是十处,为的就取“十全十美”的好寓意,这些年虽这些产业都蒸蒸日上,可因孙氏素来行善多,攒下的银钱并不多,后添置的产业也不过是三处。十处加上三处,可不正好是十三处。

他站起身来,看着族长太爷,急切道:“大伯,这是怎哩?”

族长太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未回话。

沈举人忍耐不住,上前几步,夺过宗房大老爷手中纸折,上面记的清清楚楚,孙氏名下的十三处产业竟然全部易主。除去两家织厂归在贺家名下,剩下十一处,由宗房占了三处,三房与九房各四处。

沈举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人已经傻了。

九房太爷扬着下巴道:“落契为真,乐意卖多少银子,哪个管得着?”

即便他嘴硬,这句话说的也不无道理,只引得众族人脸色越发难看。这单子既是从衙门抄来的,定不是作伪,否则九房太爷也不能这般有底气。可谁也不是傻子,十两银子的良田作价五两,若说着里头没有猫腻谁信?况且这产业转手也不是坏事,哪里用掩的这样严严实实。

若不是沈理放心不下沈瑞,强硬地要在孙氏入土后就过问孙氏嫁妆,这事情一时半会还暴不出来。

这会儿功夫,沈举人已经醒过神来,举着那纸折,对着族长太爷,红着眼睛道:“请大伯给侄儿做主!”

族长太爷铁青着脸,并不看向沈举人,而是望向宗房大老爷:“这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多处产业转手,不是一朝一夕,你就没听过到动静?”

宗房大老爷无奈道:“若是听到动静,儿子早报到您跟前……二弟这几处产业虽是二弟经手,可也没有入公中。”

明面看是宗房占了四房便宜,贱买了孙氏产业,可都挂在宗房二太太名下,即便宗房还没分家,也不同其他人相干。宗房大老爷宁愿族长太爷主持“公道”,也不愿意便宜了自家弟弟。呸,这“夺人产业”的污水可是背在宗房身上。

族长太爷这才望向沈举人:“你也没听到过动静?会不会是孙氏?”

沈举人红着眼圈道:“大伯,侄儿还是初次听闻。孙氏自打卧病,就不闻外事。若是她转手的,那银子都哪里去了?也不会留下嫁妆均分二子的手书。”

族长太爷焉能想不到此处,只不过抱着最后一丝丝希望罢了。

同四房之前那一点点“宠妾灭嫡”的丑闻相比,眼下这才是大事。几个房头谋夺侄妇嫁妆,比谋夺四房祖产还要难听几分。

他做了一辈子族长,自诩行事还算公正,老了老了却被儿子扯了后腿。这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宗房接手这三处产业,两处棉田,一处铺子,按照市价五成入手,看起来是占了万八千两银子。搁在寻常人家,万八千两银子,够几辈子花销,可宗房真不缺这点产业。真要就这样接手这三处产业,那宗房的名声就不用要了。

想到此处,族长太爷咬牙道:“去追了老二回来,我倒是要看看这混账东西怎么说!”

宗房大老爷应了一声,就要出去,却被沈理拦住:“宗房的江二叔,三房涟四叔侄儿方才都使人回请了,差不多就要到了。”

一句话说的三房与九房的人都变了脸色,九房太爷与沈璐也神情讪讪。那两房都指名道姓,九房却没有提,显然经手人就在堂上。

可两家人都没有先开口,而是巴巴地望着宗房。只要有宗房在前头顶着,这便宜他们还真是就占了。

宗房大老爷既止步,回转身来,想了想觉得不对头,看着沈举人道:“朝元,孙氏产业不是你家老安人使娘家人打理么?是不是老安人吩咐的?”

沈举人忙摇头道:“不是。我娘前些日子还问起这些产业的契约,因孙氏走的匆忙,东西也没归置清楚,她心里还不放心,怕丢了契有闪失,催着我去衙门重办。我想着等孙氏丧事完了,就去县衙,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契书丢了?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对视一眼,各有计较。这四房处置产业,族人碍于颜面解手,到哪里都说得过去。若是族人不接手,还有外人等着。只是竟没听到织厂也出手的动静,那才是最值钱的两处产业,与其便宜了贺家,还真不是族人接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不对头,道:“这产业既已经换了主家,就没有人出来接手?大家都在等什么?”

他这样一提,众人也觉得怪异,毕竟按照契约所记,孙氏名下十三处产业都换了主家,不管卖价多少,已经在衙门备案,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要回来的。

宗房沈江、三房沈涟不在,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望向九房太爷与沈理。

九房太爷神色说不出是得意,还是羞恼,瞥了沈璐一眼。沈璐摸着鼻子,道:“早在过契时,陈永善便同大家约好,这些产业暂且不使人接手,等源婶娘大事完了再说。”

“陈永善?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宗房大老爷念了一遍道。

沈理看着沈举人道:“陈家二房庶子,张家的乘龙快婿。”

沈举人瞪眼道:“是他!?定是他偷了契书。”

沈瑞在旁,低着头将本主零散的记忆翻了一遍出来。这个陈永善还真不是外人,是张老安人孙女婿,张家燕娘之夫。

沈举人满心不忿,心中后悔莫及。他向来以身为沈家人自豪,实没想到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莫名想起张老安人的话,眼前这些人,他实是一个都不敢信了。

沈琪见沈举人说不到关键,心里很是着急,对沈璐道:“原来卖产业的不是沈永善,而是陈永善?不说陈永善怎么得的契书,一个外姓人买卖这么多的产业,璐大哥就敢入手,就不怕是贼赃?夺产不成反折了银子?”

沈璐闻言,轻哼一声道:“还请琪兄弟慎言,这夺产的名声我可背不起。我这四处产业可是手续齐备,衙门里落契,没有半点不妥的。”

三房老太爷也跟着道:“就是。这本是合法买卖,真金白银入手。就算到了公堂之上,这产业归属也明晰。”

沈举人只觉得手脚冰凉,因涉及到宗房,连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也不敢再指望,直直地望向沈理,道:“微言,那可是你婶娘的全部产业,你可要为瑞哥儿主持公道!”

沈理看着沈举人道:“不管是陈永善偷了契约,还是如何,源大叔,这十三处产业不是赠人,而是买卖,即便只有市价一半,这买卖金额也有十来万两银子。这些银子,哪里去了?还是报官吧!”

沈举人咬牙道:“报官,当然要报官!这是骗卖,那些产业是孙氏的,谁有资格卖?”

三房与九房诸人脸色都很难看,却也并无多少心虚。说也没有规定良田就要卖十两银子,也没有规定价值两千两的房宅不能一千两出售。即便是掰扯到公堂上,还有白纸黑字的契约在。

族长太爷却一句话下了定论,道:“不可报官,族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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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浮云富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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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议?怎议?”沈举人失了平素的淡定,涨红的脸道:“难道族长也觉得三房与九房说的对?就这样瓜分孙氏嫁妆?”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面上隐露得色,其他房头的族亲脸色则不好看。即便为了沈家名声,此事确实不宜闹到公堂上,可也不能稀里糊涂。

族长太爷厉声道:“族规第四条,侵占族人钱财产业者当退还本主,违者……除族!”

三房老太爷忙道:“朝廷律法规定,‘交争田地,官凭契书’,本是真金白银交易,不过比市面上价格低些,怎就成了侵占族人产业?”

族长太爷黑着脸道:“律法是规定田产纠纷以‘官凭契书’为准,可还规定了以交易之名侵夺他人产业者流!陈永善是何人,说的好听是四房姻亲,说的直白不过是给四房打理外务的管事,焉能有资格处置孙氏私产?明知不妥当,还故意买卖者,不是侵夺产业是什么?”

三房老太爷怒道:“混说!谁不晓得自孙氏卧病,四房与其私房产业尽数托给张家打理,张家女婿手中又拿着契书,买卖产业,首问亲邻,官府立契,纳税过户,手续俱全,哪里就不妥当?”

族长太爷也不看三房老太爷,只寒着脸对宗房大老爷道:“侵夺产业本就是触犯国法族规之事,虽说此事不宜闹到公堂,族议此事不是纵容,而是不好伤了族人和气。若是老二迷途知返,返还产业还罢;若是利令智昏,不知悔改,那自是要送官除族!”

宗房大老爷躬身道:“理应如此,无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族中纵容恶行,那百年沈家的清名也不用要了。”

父子一对一答,气的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跳脚。族长太爷做了五十多年族长,积威已深,近些年虽不怎么露面,可早年却是行风雷手段。眼下这“大义灭亲”的姿态都出来,两人满脸怒火,可也不敢再话赶话地硬顶。

且看他如何处置,沈江可是族长太爷嫡子,难道他还真的要“送子入官”不成?

沈举人本已绝望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希望,颤声道:“大伯……”

族长太爷只扫了沈举人一眼,便对众人道:“孙氏嫁入沈家二十余年,孝顺贤良,怜贫惜弱,多有善行,没有半点错处,堪为沈门贤妇。得此等妇人为妇,是我沈家幸事。如今孙氏尸骨未寒,留下万贯嫁财,就要被吃肉喝血?若是没有公道,日后谁人还敢将女儿嫁入沈家?沈家女儿又如何有脸面出门?敢坏我沈家百年清誉者,既是沈家之大罪人!”

八房老太爷冷笑道:“就是,要是族中纵容此事,那沈家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松江?侵夺孙氏产业,真是好厚面皮?族亲血脉且不论,只恩将仇报这一条就让人不耻!除了在京的二房,沈家八个房头,哪个没受过孙氏的好处?万八千两银子,好大便宜,就让人丧了良心不成?”

五房太爷跟着道:“树有枯枝,族人中难免有行事不端者。小宗五世而迁,沈家聚居松江,传承不止五代,不过为族亲可依。若是族亲不亲,黑了心肝,倒是比外人更可怕哩。我等老实之人,实不敢与这等族人论亲!”

三房与九房先是羞恼,可听到这里已经底气不足。

三房与九房为何吃相这样难看,因三房挂着书香望族的牌子,行的是商贾事,最是重利轻情;九房则是诸房头中,产业最薄者。正因如此,这两房人才不顾面子,也早就打定主意与四房扯皮,才敢占这样的便宜。

族长太爷说的是沈族名声,八房老太爷说的是恩义,五房太爷说的是亲缘。

即便沈氏族人是一个老祖宗,可外五房早已是无服亲,有族人之名,实际上血脉甚远;就是内四房,老一辈还罢,还是有服亲,传承到小一辈,都要出服了。族长太爷真要借题发挥,将三房、九房逐出沈氏一族,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三房虽富裕,可没有沈族做招牌,没有出仕的族人做庇护,就是一块肥肉。而九房本就因亏待沈理父子名声有瑕,出族后难保有人为了讨好沈理落井下石。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心都称不上方正,难免用险恶心肠推断他人,反而被五房老爷这一席话吓到,有了顾忌。

沈瑞看着这一场大戏,心中已经踏实下来。怪不得族长太爷要“族议”,沈家八个房头,六比二,这个“公道”族长太爷还真主持得了。孙氏嫁妆既能在族谱上记上一笔,还能使得孙氏故去后混个赠封,那就绝对不会便宜了眼前这些小人。

他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沈瑾,沈瑾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不知是失望孙氏嫁产的消失,还是失望族人侵产的丑陋嘴脸,明明面容依旧稚嫩,却像是一下子长大了。

察觉到沈瑞视线,沈瑾转过头来,面上的失望已经敛去,露出几分关切,低声安慰道:“二弟别怕,有族长太爷在,有六族兄在!”

沈瑞不想说话,便点了点头,转过头去,望向沈理。沈理面上带了几分嘲讽,却是安坐如山。

屋子里一下子缄默下来。

没有人先开口,只有沈举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望向三房与九房诸人,面上再无半点温文儒雅。

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压抑,还好这时外头传来动静,有小厮隔着门禀道:“老爷,两位太爷来了。”

众族长闻言,齐刷刷望向沈理。

沈理也不起身,只大喇喇道:“请两位太爷进来。”

来的是沈理家下仆,才有这样称呼。

话音刚落,门口便过来两人,正是走了没多久的沈江与沈涟。两人脸色惴惴,各找各爹,一个望向族长太爷,一个望向三房老太爷。

族长太爷呵道:“跪下!”

沈涟还懵懂,沈江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族长太爷也不多问,起身举着拐杖,狠狠地抽到沈江背上。沈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脸上露出骇色。族长太爷的拐杖已经雨点般的落下,沈江亦不躲避,只堆萎在地上,咬牙受着。

众族人看着心惊,宗房大老爷忙上前拉住族长太爷胳膊:“爹……二弟不是贪财的性子,定是被人糊弄了,您先听他说两句!”

族长太爷怒道:“他是四十八,不是十八,难道还不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沈江,滚回去将契书拿来,老实地还给四房,否则就滚出沈家!”

沈江抬起头,脸色刷白,额头上是黄豆大的冷汗,祈求道:“爹,那几处产业孩儿是不该占便宜低价买进,可那花的是屈氏的嫁妆银子……”

不等他收完,族长太爷冷声道:“你还有脸说,屈氏三十年前嫁入沈家,压箱银子不过一千两,我倒是不晓得她竟能置办上万两的产业。平素她眼皮子浅,从公中沾个三瓜两枣的,念在她给你生儿育女的份上,也无人与之计较。这回倒是撺掇你夺人产业,此等不贤妇人,不堪为妇,不堪为母,让她去家庙为儿女祈福去吧。”

沈江抬起头,道:“爹,三姐、四姐婚期都在年后……”

族长太爷冷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就因你们要嫁女,嫌着嫁妆少,就去夺他人嫁妆?我的儿孙,做不得这样丑事,沈氏一族也容不得这样黑心肝的人。要么交还契书,给四房赔罪,要么滚出沈家,去公堂上好好辩辩,以交易为名为名侵占他人产业到底该受甚责罚!”

老爷子掷地有声,并没有给沈江其他选择。

沈江抬起头,看了族长太爷一眼,又看了沈举人一眼,哆嗦着嘴唇,小声道:“爹……那过户交割的一万两银子……”

三房与八房诸人被族长太爷这“训子”场面个唬住,皆屏气凝声。族长是真发威了,除族后头还连着送官,这便宜谁还敢占?他们心中早已悔了,无非也跟沈江似的,担心交割出去的真金白银。

族长太爷冷哼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被陈永善诈去,自然向他追讨!”

沈江已经苦着脸,却不敢再啰嗦。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爷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灰败。银钱是同陈永善交割的不假,可他既有心欺诈,自然早已远走高飞。这都两、三个月过去,去哪里找人。可族长太爷虽没有提及三房与九房得到的八处产业,可已经将话摆出来。选择那些产业,就要先除族,再经官;否则就要老实将那些契书交还出来。

沈江的三处的买卖金额是一万两,九房虽是四处产业,可因九房没银钱,所以这四处不过别院与偏僻铺面,花费了不过几千两,却是九房抵押了几处产业才凑齐的;三房接手的是两处大田庄与两处旺铺,花费了三万余两。这银子,难道就打水漂?

可若是不有二话,族长连亲儿子都舍了,对于他们这些族人焉能留情?

三房老太爷做了一辈子买卖营生,只有占便宜的,哪里吃得了这个亏,红着眼睛咬牙道:“孙氏的产业不是张家人打理哩?陈永善是陈家人不假,可却是凭着张家女婿的身份才出面料理这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找不到陈永善,还有张家……”

第三十章浮云富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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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张家!!

不管是因“占了便宜”后悔莫及的三房与九房,还是其他没有占到便宜又羡又忌惮的其他族人,立时都找到宣泄口。

族人毕竟是族人,总不能真的撕破脸来窝里横,可张家算什么东西?即便张家也是松江老户,可早已落魄,子弟几代不成才,如今不过是依附沈家四房才混上好日子。

因张老安人的庇护,孙氏的容让,张家这些年日子可是“蒸蒸日上”,良田大宅俱全,也是呼奴使婢的过日子。张家即便不能说是家产万贯,可凑吧凑吧几千两银子的家底也该有吧?

九房太爷眼睛一亮,随即便觉得心肝肺都跟着疼。除非真能从张家搜出真金白银,否则张家那点家产,哪里能补这四、五万两的亏空?自己那几千两银子,到底能不能追回来?那可是质押的九房祖产才换的银子,要是真舍了,九房可就要一贫如洗。那样即便过着沈氏族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用?

九房可是与三房不同,九房可是还有个沈理,难道族中要连着状元公一起除族?

九房太爷眼睛眯了眯,少了几分焦躁,多了些许笃定。

他能想到从张家找补的,三房老太爷如何想不到。只是三房老太爷眼睛毒辣,可不相信陈永善之举只是自己行为,四房的产业都握在张家人手中,若是没有张家人配合,怎么会转手的这么便利。张家人不过是用了小心眼,以为将陈永善推出来,便能暗暗吞了孙氏诸多产业,可也是太小瞧沈家。

沈家既为松江第一家,岂是一个小小张家能玩弄于手掌之上?真要那样的话,沈家跌的面子,可未必比族人侵占产业少多少。

其他几个房头的族人,则是打定主意,要“杀鸡骇猴”,不能冲起了贪心的族亲长辈开刀,还不能冲张家开刀么?总要好生收拾张家一顿,也给这些族亲张张记性,省的往后贪念再起。

沈举人恨得几乎咬断后槽牙,是哩,族人们是有趁火打劫之嫌,可这罪魁祸首却是张家人。

沈瑞在旁,冷眼旁观,瞧着这堂上气氛变换,再次望向沈理。

这是“攘外必先安内”?不管族人行为多么卑鄙,真要闹腾出去,不管是四房本身,还是替四房出头的沈理都落不下好。这可是讲究“为亲者隐”的时代,“大义灭亲”反而要惹人非议。况且真要撕破脸,闹到对簿公堂上去,那田宅铺子能不能追回来还是两说。如今不过是有族规迫着,那两房人还心有顾忌,产业才有退还回来的可能。真要撕破脸,还不知那两房会如何。

沈理要对付的是张家,还是张家背后的张老安人?此事到底是沈理“顺势而为”,还是其他?

沈瑞深思飞转,只觉得有些想法若隐若现,一时没抓住,就晃了过去。

“张家那破落户好大贼胆!”八房老太爷骂道:“若没有与沈家结亲,松江早就没了张家。”

“得陇望川,欲壑难填,占了四房这些年便宜没够,还想着吞并孙氏产业,其心可诛!”五房太爷道。

族长太爷没有说话,直看向沈理:“微言,你既‘请了’你两位叔父回来,也没落下张家人吧?”

沈理点点头,道:“张家既受命料理婶娘产业,总不能落下他们……”说到这里,望向沈举人道:“不只张家人,连带着老安人小辈也使人请了来。或许张家人也被蒙蔽,毕竟陈永善姓陈而不是姓张,就算是追债,也没有张家人代陈家人还的道理。”

沈举人怒道:“张家人还无辜了不成?十三处产业,不是一处两处,没有张家人做耗,没有张家人在中牵线隐瞒,陈永善就能全卖了出去?”

没有人接沈举人的话茬子,都是琢磨沈理话中之意。张家人既密谋此事,定是会清了收尾,怎么拾掇张家人,还要想个周全的法子。沈家在松江是势大不假,却也不是一手遮天,总要“师出有名”方好。

沈瑞在旁,看了这半天,已经心里有数。

那些被处理的产业,卖到贺家的不用指望了,贺家在松江的势利不亚于沈家,可不会单凭一个人情就吐出吃下去的肥肉。既然对方能不顾沈氏的颜面吃进去,就不会吐出来。真要闹到公堂,对方契书在手,手续具全,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算定位成陈永善偷盗专卖,需要追讨陈家的也是沈家,而不是买主贺家。再说,真要闹到公堂上,沈家族人分刮孙氏嫁妆的事也就瞒不住。

至于沈家族人买去的这些,宗房还罢,族长太爷一点情面都没给沈江留,那几处产业应该能归还回来。至于三房与九房,即便似有悔意,可也断不会痛痛快快地将产业都归还回来。

若是从张家人身上能追讨回损失银两还罢,要是追讨不回来,那其中的损失,那两房可不会全担,能退还一半就算好的。

如此一来,孙氏的产业缩水大半。知府太太留在此处,所谓何来?这些产业回到四房,即便在沈瑞名下,也不会由沈瑞打理,毕竟他才九岁。等他长大成人,还不知会如何?若是想要保证他的权益,除非今日就析产,而且这析出的产业还要在众人面前妥人管理,而不是交到四房手中。

有张老安人“识人不清”在前,又有沈举人“虐待”嫡子之行,族亲中推出人来暂代沈瑞打理产业也说的过去。

想到此处,沈瑞的心里踏实。即便孙氏嫁妆少了大半,剩下的还得与沈瑾均分,那剩到沈瑞手中的当也不是小数。大富大贵不能,可做个衣食不愁的小地主应该没问题。有这个在后面顶着,自己就不用再去理睬四房的纠纷,只要好生读几年书就行,其他的,以后再说。

虽坐着不同的马车,可张老安人与张家父子差不多一起到的。

同样是沈理使人相请,张家父子是被几个壮汉裹挟着上了马车,而张老安人则是自己主动上了马车,路上还催促了车夫两回。

虽早就提防沈理会起幺蛾子,可没想到他会在今日就提孙氏嫁妆之事。孙氏名下,可是有三处产业是白契,张老安人直觉得心里火烧火燎,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沈理与五房动什么手脚,自己都要将那几处产业盯得牢牢的。实在不行,就闹到公堂上去,让外头也见识见识这些黑心肝的。

张老舅爷可没有张老安人这般有底气,虽强撑着脸面,可眼神恍惚,到底底气不足。

蒋三公子已经去陪知府太太,阳宅外头只有沈理家的几个小厮,并无旁人。

张老舅爷拉着妹子,还想要先抱两句冤屈,张老安人却满心惦记去族人面前,哪里有功夫与兄弟扯皮,道:“既你也被接来,就一块进去,里头正说孙氏的产业哩。你同侄儿是掌管的,也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张老舅爷苦着脸,不肯动步,张老安人已经先行一步,进了屋子。

至于男女避讳这些,她年过花甲,早已谈不上;今日说的又是四房家事,本就不该“先斩后奏”地抛下她,因此张老安人气势很足。

可进了屋子,她顿时愣住,虽说来之前晓得会有族亲在,可也没想到会这样全和,连族中辈分最高的两位老祖宗都在,她这做侄媳妇的,便只有先屈膝请安的。

两位老太爷都没有给张老安人好脸色,张老安人神色讪讪,扫了其他人几眼,心里也添火。小一辈还罢,有座的都起身了,平辈中,自己是做老嫂子的,几个小叔怎么还大喇喇地坐着?

她对五房本就不满许久,九房太爷又是沈理的亲叔祖,她看着这两位,便耷拉下脸子,讥讽道:“两位太爷倒是坐的安稳,要是身子骨不成,也不要硬挺着。四房之事,即便两位不在,也能处置得妥妥的。”

五房太爷依旧肃容,不搭理张老安人;九房太爷却是正满心邪火,冷哼道:“就算是死了,也得挺着!我可没有老安人心狠,嫡亲的孙子恨不得冻死饿死。谁让我老糊涂,被人坑家败业,连祖产都骗了干净,对不起儿孙。能追讨回来便罢,否则即便舍了我这张老脸,也要分说一二。”

这话前面是讽的张老安人,后边却是说给其他族人听。众人皆皱眉,只有三房老太爷若有所思。

张老安人心里虽恼,可也听着这话不对,疑惑地望向沈举人道:“不是议孙氏嫁妆哩,怎又扯上九房产业?”

沈举人早将错处都算在张家人身上,对张老安人也多有愤怨,装不出孝顺模样,木着脸道:“陈永善将孙氏名下十三处产业都贱卖,两处织厂与贺家长房,其他十一处,宗房二老爷、三房四老爷、九房太爷买了去。”

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嘟囔道:“贱卖?怎么没给张家,反而便宜了旁人……”说着瞪大眼睛,尖声道:“甚哩?孙氏产业?那姓陈的混账行子,怎么敢卖我沈家产业?”

她脸色变得难看,众族人却不免幸灾乐祸。想着她之前那一句,可还是十分心意地维护张家,反而视族亲为外人。这样嫁入沈家将近五十年,儿孙满堂,胳膊肘还向着娘家的妇人,就得让她吃个大教训。

张老安人顾不得看众人反应,已经转过身去,冲着门口喊道:“张长生,滚进来!”

*

第三十一章浮云富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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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舅爷是被两个小厮推搡进来的,讪讪道:“阿姊……”

即便他脸上满是无辜,可僵硬的身体,额头的冷汗,闪烁的眼神,都暴露了他的不平静。张老安人与他做了将一辈子姐弟,哪里看不出他的心虚来。她直觉得眼前昏黑,身子已经站不稳,胳膊打颤,指着张老舅爷咬牙道:“孙氏房契地契是燕娘偷的?”

张老舅爷眨了眨小眼睛,苦着脸道:“甚房契、地契?燕娘上个月随她相公去福州访亲去哩。”

张老安人瞪着他,眼睛要冒出火。

张老舅爷移开眼神,环视了四周坐着的沈氏族人,耷拉下脑袋。

沈氏族人看着这姊弟两个,多带了冷笑。真是所料不差,陈永善逃之夭夭,福州距离松江两千余里路,这一去哪里还找到见?

沈举人也瞪着张老舅爷,生吃了亲舅舅的心都有了。

族长太爷皱着眉头,瞥了眼三房老太爷,正好看到三房老太爷再给沈涟使眼色。

就听沈涟道:“重阳节次日,我与张老爷见面谈妥两处庄子、一处绸缎坊、一处粮米店的交易,月底与贵婿交割,上田二十顷、中田四十顷,价两万六千;绸缎坊一处,铺面、货物计银三千五百两;粮米店一处,铺面仓库货物计两千五百两,总计三万两千两白银。今日方听闻变卖产业不是源大哥本意,既是如此,还请张老爷将那三万余两银钱还回来吧。”

他一边说话,一边望向沈璐。

沈璐接口道:“是极,是极,我也是那日与张老爷谈妥的两处宅子、两处铺面,月底与贵婿交割,宅子两处,折银一千一百两;布庄一处,铺面、仓库货物计银一千六百两;客栈一处,铺面土地折银一千二百两。本以为张老爷是代四房做主,我们才买了过来,今日不想又生事端,张老爷还在快还银子哩。”

两人说的振振有声,张老安人险些气炸肺,一把抓过张老舅爷的胳膊,恨声道:“张长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怎敢哩?”

张老舅爷脸色大变,急切地看着沈涟道:“四老爷勿要血口喷人哩?我甚时与四老爷谈买卖?不过是重阳节时碰巧遇到了四老爷几位,一道吃了几口酒。”

沈涟扬眉道:“张老爷翻脸不认人?若不是与张老爷商议妥当,单凭陈永善那个黄口小儿,我会与他交割几万两银子的买卖?我还没得失心疯哩。”

沈璐附和道:“正是,正是,我们沈氏族人中,谁不晓得四房源大叔为人清贵,不屑理睬俗物,家事尽托舅家。张老爷既拿着产业出来,问的又是我沈氏族人,大家自然都以为是源大叔的意思。族亲之间,正当相帮,这才接手哩。”

张老安人恨不得拧下张老舅爷一块肉,沈举人的心彻底绝望。即便恨着张家人,他心里到底是存了一丝丝奢望,盼着舅家顾念骨肉亲情。

张老舅爷满脸涨红,跳脚道:“莫要空口白牙地攀扯!我不过是赶巧与你们吃了一顿饭,偷孙氏房契、地契的是燕娘,与诸位谈买卖的是陈永善,衙门里有备案哩。卖给你们的,是贺家人做中人;卖给贺家的,则是你们做中人,银子收条亦是陈永善打的,干我甚哩?”

他噼里啪啦地说完,越说越觉得有底气,身板也直了几分。

张老安人已是站不稳,身子一趔趄。正好沈瑾看到,忙上前搀住。

张老安人的视线张老舅爷脸上拉开,望向屋子里众族亲。众人心里都厌恶这糊涂老太太,哪里肯有好脸色,即便是晚辈,也都耷拉着脸。张老安人被娘家坑了,败坏的不仅仅是孙氏遗产,还有沈家的名声。

沈家九个房头,牵扯进四个来,哪里能去公堂上说?人人都憋着火。

张老安人的目光最后落在沈理身上,带了几分祈求道:“状元郎,你可得给你婶娘做主哩……九月里你婶娘还没过身,产业就被人霸了去。还有瑞哥儿哩,瑞哥儿可怎好?”说着,又望向五房太爷:“叔叔行事最是公正,可得为四房说两句公道话哩。”

她本是最厌恶这两人,可也晓得,眼前能指望的也就这两位。四房名声虽响亮,都是孙氏带来的万贯家财支应着,四房本身人丁单薄,没有旁枝庶房,嫡支也不过只是一个举人。

五房太爷望了望族长太爷,没有开口;沈理则看着张老舅爷道:“既是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自是当从张家人身上追讨,才是道理。”

张老舅爷直觉得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肉,哆嗦道:“真不干张家事?陈永善姓陈,你们怎不找陈家人哩?”

沈家人既要从他身上找补,哪里还容他不应。重阳节后的饭局是真,张老舅爷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有打探众人家底之意,哪里容他赖账。

没人搭理他,即便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地开膛审理,可使几个银子,让衙门里吓一吓张老舅舅,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沈江还罢,被族长太爷一顿拐杖下来,三魂六魄已飞掉大半,哪里还敢想着银钱如何,满心想着当如何帮妻子求情,可不能让老妻进了家庙。沈涟与沈璐两个则对视一眼,彼此又有了默契又有防备。张家看着光鲜,可家产多是从四房占过来的,也是有数的,即便能找补回来一点,还要分作三处或两处,剩下的损失也巨大。在不激怒族长太爷与众族亲的前提下,留下哪一处产业,归还哪一处产业还是问题。

大戏唱到现下,沈理已经有些不耐烦,便对门口两个小厮,道:“请张老爷下去。”

两个小厮上前,不容张老舅爷,将他拖了下去。

沈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道:“张家田产总计十九顷,祖田五顷,后添置三处,一处两顷、一处三顷、一处九顷。其中上田六顷、中田十三顷,值银一万六千四百两。宅子四处,三进两处,两进一处,共有房一百零四间,折银一千一百两。典出去收租的铺面三处,折银一千八百两。奴仆下人十三人,折银一百两。张家家当总值,一万九千四百两。”

沈涟与沈璐闻言,齐刷刷松了一口气。本以为能从张家追讨回几千两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张家竟然有将两万两银子的家底。

张老安人在旁,已经听傻了。

她是张家长女,哪里不知道自家家底。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张家不过剩下祖田五顷,破败三进祖屋一座。沈家四房当年虽比张家强些,可也有数,她即便帮扶娘家也不过是三瓜两枣。直待孙氏进门,四房的日子起来,她手头宽裕了,才用私房给娘家置办了一处两顷小庄;又怕弟弟不会经营,没有零花钱,买了个收租的铺面给他。

剩下的十二顷地、三处宅子、两处铺面是哪里来的?除了帮四房打理产业,张家父子又哪里有其他营生?

她早就晓得自家娘家弟弟与侄儿们爱占便宜,也不过以为是针头线脑,没想到竟是这般。四房的祖产与后添置的产业加起来,除了田地多些,其他的也就这样。

瞧着沈理与众族亲的架势,竟是要瓜分张家产业,连祖产都包在内。张老安人心知不妥,却也无力为张家辩白。出嫁从夫,她是沈家人,娘家人再亲也亲不过亲子亲孙。只要那三个房头肯将四房的产业退回来,瓜分张家就瓜分。

沈理念完单子,见沈涟似有话说,不等他开口,便对着族长太爷道:“都是张家人作祟,各房人也算无辜,总不好让大家担了全部损失,伤了族人和气。张家乃四房姻亲,房契、地契又是在四房被盗,四房总要承担责任。各房置产所费银两,张家人找补之外的损失,各房有交易不当之责,承担一半,剩下一半由四房承担吧。知府太太还等着给瑞哥儿做主,总不好就让她这么等下去。”

族长太爷神色渐缓,点头道:“微言说的很是。”说着,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事也算得个教训,有些便宜能占,有些便宜无论如何也占不得。贺家占去那两处织厂暂且不说,剩下的十一处产业,就按照孙氏遗命,分给沈瑞与沈瑾。”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的脸色有些生硬,族长太爷看着沈理道:“先分了,三日内各房头去衙门过户;不好叫孩子们吃亏,若是有人有异议,宗房先出银子垫着,再做计较。”

张老安人听着不对,就想要发问,沈举人怕节外生枝,忙道:“就照大伯吩咐。”

族人太爷点点头,为了公平起见,让人取了笔墨,将那十一处产业分作两处,让沈瑞与沈瑾上前抓阄。

沈瑞与沈瑾都不肯先抓,还是族长太爷发话,沈瑞才上前先抓阄了。

这一张纸上,有田庄一处,一处二十倾,棉田两处十八顷;宅子一处;绸缎坊一处,杂货铺一处。

剩下的那一张,自是归了沈瑾,有田庄一处四十顷,布庄一处,粮米店一处,客栈一处,宅子一处。

分配完毕,沈理便去了东屋见知府太太,少一时回来,带了蒋三公子进来。

这析产契书,便写了四份,由族长太爷与蒋三公子做了中人,众族亲做了见证……

第三十二章浮云富贵(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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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都分配妥当,剩下的不过是些旧家具与古董珍玩之类,即便也是价值不菲,可同这些产业良田比起来,都是小头。沈瑾大头都占了,再去惦记小头,有贪婪之嫌;沈瑞这边则是大头都“让”了,再计较小头则没有意思。

不过现下既然在族人面前析产,总要分割清楚才妥当。可嫁妆单子是二十几年前的,与现下沈家所存的东西,到底能对上多少都说不好。

沈理与族长太爷商议几句,就有了定论,孙氏剩余嫁妆清点后入库房,等到兄弟两个都成家后,再拿出来一家一半。沈举人巴不得事情早了,自然是点头不已。再那几份析产文书上,便有注明这一笔。

眼见事将了,沈举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不已。他原是埋怨沈理多事,眼下却也存了几分感激。若不是沈理非要清点孙氏嫁妆,那产业被变卖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晓得。不管是三房,还是九房,哪房是好像与的?又涉及宗房二老爷,族长太爷现下是族亲“众目睽睽”之下,才不至于偏袒亲子,若是在人后,说不定会如何。

不想蒋三公子在几份文书中人的位置签名后,看着族长太爷道:“贵族之事,外人本不应多言,然家母同孙家姨母情同姊妹,既受姨母托付,不免多想几分。沈瑾沈世叔正值壮年,鸳鸯失偶,续娶有期。家母有言,为了免新人尴尬,沈小弟名下产业还需贵族中另托妥当人打理方好安众人之心。”

他说的委婉,可话中之意,眼下众人是个听不出来。

不管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还是其他不相干的族人,都觉得脸上讪讪。张家骗卖孙氏产业,沈家族人还“蜂拥而上”这件事即便能瞒住其他人,也瞒不住知府太太。否则的话,产业单子上两家织厂无人提及,她也不会如此缄默。若没有知府衙门那边帮忙,沈理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就将孙氏名下所有产业去向打探清楚。

孙氏没等咽气,产业就被骗卖侵占;尸骨未寒,独生儿子就被磋磨将死。看来知府太太是信不过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能善待沈瑞,也不相信沈氏族亲能自动自发地监管族人品行,才以担心沈举人续娶为名,多不避嫌疑地说这一句。可知府太太也没有插手孙氏产业的意思,明确地提出让沈族自己安排“妥当人”。

沈举人还罢,只觉得半辈子的脸面都丢干净,羞愧难当,哪里还有其他话说;张老安人却是有些急眼,这叫什么话?即便那些产业暂归在沈瑞名下,也是四房的,难道还要旁人打理不成?族人也只是族人,哪里能做四房的主?

她刚想说话,就听沈理道:“庄恭人所言极是,即便恭人不提,我也要提及此事。瑞哥儿前些日子被关到偏院冷屋,险些冻饿而死,不管到底是哪个疏忽,到底是要命的事。要是再有第二回,哪里还敢盼着庆幸?老安人上了年岁,精神不济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出现张家人骗卖婶娘产业之前事;源大叔人品清贵,对这些铜臭之事向来不闻不问,也不是能费心力打理产业之人。为了瑞哥儿好,还请族长太爷另委托‘妥当人’方好。”

张老安人瞪着眼睛,满心不忿,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下去。虽说她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可到底有些心虚,不敢这个时候说话,怕沈理不顾情面地与她掰扯这两件事。

族长太爷面露疲色,知府太太的话虽略显唐突,但是老爷子也准备应下,只是没想到沈理这个时候开口。原本他心里想到的“妥当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理。转而一想,沈理守孝后就要起复,在松江顶多再留两年半,到那个时候还得换其他人,确实不是好人选。

到底用哪个人?

族长太爷环视一圈各房头族亲,涉及侵占孙氏产业的三房、九房都不用考虑,宗房也要避嫌,就要从剩下的五、六、七、八四房选人。

财帛动人心,沈瑞今年方九岁,离成家接手产业少说还有七、八年,这接手的人品即便过得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转了心肠?知府太太总有随夫升转之日,沈理也会离乡,到时候还是要靠宗房“监管”,说不定又有一番扯皮。

族长太爷上了年纪,顾虑颇多,想了想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看望沈理道:“若是族中安排人帮衬瑞哥儿打理产业也不是不可,只是这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多有繁琐受累之处,微言有没有合适人选?”

沈理环视众人一眼,视线在五房太爷父子身上停了片刻,道:“五房与四房相邻,婶娘生前与鸿大婶子关系又好,这些日子瑞哥儿又多得鸿大婶子看护,要不就‘一事不烦二主’,托付给鸿大婶子?”

五房有长辈在,族长太爷并未直接拿主意,而是问五房太爷。

五房太爷虽有些犹豫,可看了沈瑞一眼,还是点头应下。老人家素来方正,倒是没有什么私心,却是将其他几房人眼红的够呛。连边上略显孱弱的沈鸿也心中暗喜,妻子得机会报恩是之一,儿子侄子们借此能与沈理关系更近一步是之二,正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见问也不问自己,众人就决定四房之事,气得直仰倒,立时就想要开口,却被族长太爷一个冷笑给顶了回来。她可是见识过族长太爷手段,眼见他目光不善,僵着脸到底不敢多事。

事情已定下,众族人有些不耐烦,尤其是九房爷孙两个,恨不得立时家去。按照先前的说法,各房归还孙氏产业,从张家与四房追讨部分损失银两,自己也要承担四分之一的损失。对于三房来说,是七、八千两银子,对于殷实的三房来说,即便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九房来说,四分之一是一千来两银子,虽远远比不上三房与宗房的损失,可耐不住九房家底寒薄。

没想到这个时候,蒋三公子再次开口:“另还有一事,却是出于家母私心,方要问一句,不知晚辈可否讲得?”

他话都说出来,又将知府太太抬出,大家虽腹诽不已,可哪一个能堵住他的嘴,少不得口称“讲得”、“讲得”听他啰嗦。

不过这回对沈家倒不算坏事,就听蒋三公子道:“不知沈瑾是否记在姨母名下,若是记在姨母名下,家母想要见一见大外甥。”

众族人都望向沈瑾,心中佩服他的运势,明明不过是孽庶子,可这刚分了孙氏半副身价,后头还有个嫡长子的名分与官太太姨母再等着。

沈瑾被众人看得,面上有些拘谨,望向旁边的沈瑞一眼,心下犹疑。按理来说,他既承了孙氏馈赠,记在嫡母名下,为嫡母孝敬香火也是应有之意,他要是记在孙氏名下,可不单是多了嫡子名分,还占了嫡长子之位。朝廷律法是定下家族分产、诸子均分,可嫡长子传承家业也是约定俗成。

沈瑾虽愿意照看弟弟,可是不愿意抢了这嫡长子之位。再说,他还有生母在,生母又生他一子。他若是记在孙氏名下,生母那边怎么办?

可是庶长子记名这样的事,大家虽看的是沈瑾,可拿不住的却不是他自己个儿。沈举人在旁,已经点头道:“自是记在孙氏名下,瑾哥儿,快随三公子去给恭人请安。”

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使得众族人都无语。

不过知府太太是站在孙氏立场出面,也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她对于沈瑾记名之事都无异议,其他人也不会损人不利己,自是乐成此事。

沈瑾还催促着,随蒋三公子去了东屋。张老安人见无自己什么事,也没脸再族亲面前继续赖着,借口见女眷,也跟着过去。走前路过沈瑞的时候,面上带笑,眼里却一片冰寒。

这庶子记名算是喜事,即便不干其他房的事,可大家也不吝啬对沈举人说上几句好话。只是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复杂。

沈瑞想着张老安人方才的眼神,不由皱眉。之前他对沈理提过的话,倒不是夸大其词,而是真担心张老安人使什么下作手段。不过这些日子张老安人都是好言好语地哄着,并没有生出其他事,他也只当自己想多了。可方才那一瞬间,张老安人眼中的憎恶让人心惊。

沈瑞直觉得头皮都发麻,抬起头看了看那几份尚未被收起的析产文书,开口道:“族长太爷,这文书上可否再添上一句?”

咦?

他这一开口,大家都不禁好奇。一个九岁大的奶娃子,还有什么主意不成?还是反应太慢,才想起心疼分给兄长一半产业?

族长太爷也颇为意外,道:“添什么?瑞哥儿说说看?”

沈瑞正色道:“娘亲生前最为慈善,多有善行,之所以将产业分给大哥与我,不过是怜子爱子之心。孙儿身为人子,长大后自是会承续娘亲遗志,多行善举;若是孙儿无福,不能长成,就将这些产业尽数捐献,造福乡邻……”

第三十三章景星凤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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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本惦记着随着蒋三公子去的沈瑾,听了沈瑞这一句话,立时勃然大怒。什么叫尽数捐献,难道那是他说的算?“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才符合立法教义。沈瑞连自身都做不得主,哪里能处置名下财产?

至于沈瑞说的“不能长成”那一句,他权当小孩子胡诌,倒是没有在意。

他不在意,却是有人在意。

族长太爷面色越发深沉,其他族人则是看看沈瑞,再看看沈举人,思量沈瑞话中之意,到底真是孝心所致,还是另有所指。自古以来,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沈举人实又不是能拎得清的,沈瑞是否能长成谁也说不好。不过瞧着沈瑞可怜兮兮的小脸,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哪里会想的那么长远,或许只是思念亡母,才有了这一句。

只有沈理与五房太爷,知晓四房详情,瞧着沈瑞此举,便觉得大有深意。沈理还罢,这些日子与沈瑞打交道,晓得他有早慧之处。五房太爷眼中,沈瑞还是无知稚子,肯定是有人教导才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不能琢磨,要是琢磨倒有“子怨父”之意,也是不孝。他以为是沈理教的,望向沈理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谴责。

沈理颇为欣慰地对沈瑞道:“到底是婶娘之子,孝心可嘉、孝心可悯!婶娘这些年积弱扶贫,做得善事数以百计,何尝在钱财上吝啬过。你能秉承婶娘遗风,立志行善,婶娘地下有知,定会欣慰。”说到这里,又转向族长道:“太爷就成全了瑞哥儿这份孝心吧!不过就这么一提,瑞哥儿已经九岁,也经了磋磨,哪里就养不成?”

族长太爷沉吟不语,沈理便又对沈举人道:“婶娘私财已经分一半与源大叔长子,剩下这一半完全归属于瑞哥儿,由瑞哥儿做主,源大叔莫非有异议?”

沈举人神色僵硬,皱眉道:“小小年纪,轻言生死,此乃大不孝,岂可纵容?

沈理淡淡道:“瑞哥儿立志心善,这是孝母;至于捐产业之事,说的是身后事。若是瑞哥儿平安长大,那不过是一句空话;若是瑞哥儿长不大,那份产业本就不属于沈家,理应归还孙家。孙氏既已经无人,那这些产业尽数捐了出去,怕是也正和婶娘心意。婶娘即便在地下,也会为瑞哥儿此举欣慰。”

沈瑞方才提了那一句,也不过“以防万一”给张老安人体个醒,省的老太太真行了恶事。没想到事情跑题了,大家从他“立志行善”变成了孙氏嫁妆的真正归属。

沈理说的合情合理,沈举人要是再吱声,倒显示有心染指亡妻嫁妆。

沈举人无语,只能皱眉望向族长太爷,希望族长太爷驳了沈理,不想族长太爷点点头,道:“瑞哥儿孝心可嘉,就添上这一句。”

一锤定音,堂上自无二话。

等到沈理亲自执笔,在几份析产书上添完这一句,刚要聊下完毕,就听旁边有人轻声道:“劳烦六族兄再添上一笔,小子永记母亲慈恩,愿承母亲之志,与人为善;母亲所馈产业出息,亦会亦积德行善。有生之年,行善所出,定是受之倍数”

是沈瑾回来了,在门口将前后听得清清楚楚,便上来说了这一句。

同沈瑞所言,沈瑾的话就有些空洞。沈理瞥了他一眼,倒是无心计较,提笔在后头补了这两句。有孙氏馈赠在前,又有这一句话落在纸上,日后不管沈瑾如何出人头地,但凡有半点对沈瑞不好,那“立志行善”的话也成了笑话,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该分的分了,该写的写了,大家到了散场的时候。

各房早已等的不耐烦,恨不得起身就走,沈理对沈举人道:“生母丧,瑞哥儿本应结庐守孝三年,沈瑾亦当从此例。然瑞哥儿体弱,沈瑾还要孝敬老安人与源大叔,结庐之事便算了。正巧知府大人有一世交,擅岐黄养生,客居西林禅院。庄恭人出面,托此人调理瑞哥儿身体,约好了今日就将人送过去。瑞哥儿之前受寒做了病根,许是要调理些日子。”

两次三番地被人插手四房家务,沈举人面如寒霜,对沈理的忍耐也到头。这事要是沈理做主,他定要直接驳了;可既是知府太太拿的主意,又有知府大人的人情在,沈举人是不通世情,可不是傻了,怎么会拒绝。

他只能忍怒点头道:“那劳烦微费心……知府大人与恭人那里,是否需要答谢……”

沈理淡笑道:“虽说庄恭人如此费心,不过是顾念婶娘情分,可礼多人不怪,源大叔是丧家,即便不方便登门致谢,使人预备一份谢礼,倒也不唐突。”

五房太爷有些不放心,问道:“微言了可见了,到底妥当不妥当?庄恭人虽是好意,可万一碰上徒有虚名之人,岂不是耽搁了瑞哥身体儿?”

沈理道:“叔祖尽管放心,此人不是无名之辈,在京城亦是颇有名气,侄儿还乡前也曾见过,确实有几分本领。只是为人孤拐,轻易不与人问诊,若非与蒋学士有旧,连知府大人的情面也未必卖,瑞哥儿幸甚!”说到最后,不由唏嘘。

众族人看完热闹,谁也不会去计较沈瑞到底是结庐还是禅院修养,起身与族长太爷打了招呼,同沈举人辞别,相继离去。族长太爷对沈理低声嘱咐了几句,也带了两个儿子离去。各房送亲女眷,也随着大家回去。

张老安人尤自愤愤,觉得知府太太方才对沈瑾不够热络,又觉得她对自己摆架子。论起尊卑,她比不过知府太太;论起长幼,她却是长辈。

她也不过是暗自腹诽几句,直到稀里糊涂知府太太牵着沈瑞上了马车,同沈理夫妇的马车一道离去,方惊讶道:“怎哩?庄氏怎携了二哥去?”

沈举人想着张家人恶行,还有四房需要赔付的损银,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哪里还有心思去打理张老安人。还是沈瑾在旁,回道:“庄恭人请人给瑞哥儿挑理身体,方才她们母子与六族兄送瑞哥儿去西林禅院!”

张老安人听了,皱眉道:“他身子好好的,哪里需要挑理?倒是瑾哥儿,前些日子还病了一场哩。如此偏心,好没道理……”

沈举人正满心心烦,听到张老安人絮絮叨叨,立时忍不住,咬牙道:“舅舅哩,也该好好算算账……”

且不提沈举人如何与张老舅爷算账,沈瑞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得局促,心里立时敞亮许多。

方才上马车前,沈理已经低声说了,那个名义上给他调理身体之人,名动京城,擅长的不是岐黄养生,而是四书五经、八股文章。他名义上是去修养,实际上是去学习。

在沈理看来,沈瑞在课业上已经被耽搁,趁着守孝这三年,在功课上多用用心。等到守孝期满,也就追得差不多。到时候入了族学,再学习三、四年就可以下场。

与知府太太母子同行,不过是借着知府太太的名头,省的沈举人啰嗦。离沈家祖地远了,到了路口,沈理使人停车,夫妻两个下了马车。

沈理走到知府太太马车旁,隔着帘子再次谢过知府太太。

知府太太使人掀开帘子,满脸慈爱地看着沈瑞下了马车,而后对沈理道:“既是你安排,我本没不放心的,只是顾念孙家妹妹,难免忍不住想要多看顾瑞哥儿一二。以后我打发三哥来探看瑞哥儿,不会扰了哥儿学习吧?”

沈理摇头道:“怎会?我虽在亡母陵前结庐,逢十的日子也会来禅院访友,届时让三公子过来就是。”

知府太太点头应了,又拉着沈瑞,仔细嘱咐了几句,方同沈理夫妇作别,带着蒋三公子离去。

沈理看着蒋家的马车远了,方转身与谢氏、沈瑞上了马车。

沈瑞心中很是好奇,能得沈理这个状元公推崇,那西林禅院那人肯定有学问不凡。这样的人不是多经过科举,收归到翰林院了么?怎么会跑到松江,又暂住在禅院中?莫非是厌倦仕途,挂冠而去的隐士大儒?

是了,此人与蒋学士有旧,又同沈理见过,说不定真是出身翰林的老儒。

就听谢氏道:“相公,王伯安才高,为朝中诸公所忌。瑞二叔做了他的学生,往后会不会有干系?”

沈理摇头道:“哪里有那么的好事。他不过是昔日欠我个大人情,才答应教导瑞哥儿些日子。收不收学生,还要看他心意……也是他少时太锋芒毕露了些,才招的人忌惮。只是他学问在那里放着,那些人能压着他一科、两科,还能老压着不成?顶多是捞不着状元的名头。”

谢氏叹气道:“到底是运势不足。就连父亲都遗憾,若父子双状元也是佳话!”

沈瑞在旁,听得已经愣住。

王伯安这个名字,旁人听着会觉得陌生,沈瑞却是晓得的。王伯安,并非姓王名伯安,而是姓王,字伯安。提及他的字,知道的人不多,可一提他的名字,大家就晓得了。

王伯安不是别人,正是阳明子王守仁,精通儒、释、道三教,且文武双全,是沈瑞曾外祖父最推崇的全能大儒。

第三十四章景星凤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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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林禅院,位于华亭县县西五里小昆山。

禅院虽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规模大小,都设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禅院除非规模大、传承久远的,否则多只设法院,供僧徒学法宣法。

后世大陆禅院文化衰败,在港城却发达起来,港城僧徒有限,可俗家居士的数目颇多。沈瑞少年时,也曾多次随宗老往青山禅院听禅,因此对于禅院他并不陌生。

眼前所见,与他印象中的禅院不能说截然不同,可也有很大差别。

小昆山,高不过二三十丈,从山脚伸延着青石台阶,直至山顶。山脚下散落着几块麦田、菜田,其中耕作的不是佃户,而是穿着灰袍的僧侣。

看来禅院里僧众信徒的生活,自给自足,并不使人出去话缘随喜。

沈理同妻子交代几句,让谢氏在马车里稍等,随从也都留下,只带了沈瑞一个,兄弟两个沿台阶而上。

走过几百节台阶,两人便走到山顶。山顶地势十分缓平,入目便是一组白墙灰瓦的建筑,若非大门上挂着匾额,书着“西林禅院”四字,沈瑞几乎要以为走错地方。

这是禅院?连山门都没有。看着同寻常人家并无不同。

沈理道:“这本是陆家别业,德衡公晚年曾在此学佛,后设了禅院,接待十方僧徒。”

松江陆家,亦是松江大族。此陆家,并非出自众所周知的吴郡陆氏,族谱上能追溯的历史不过百余年。始迁祖就是德衡公,从国朝开国落户松江,传承至今不过几代人。

在松江地界,沈家、贺家算是一等人家,陆家、章家、邵家、顾家、徐家、郭家等算是二流,其中陆家声望不亚沈、贺两家,只是因子嗣不繁,才沦为二流。实际上陆家的实力,并不亚于沈家、贺家,因为这陆家与章家互为倚助。

当年陆德衡曾入赘章家,后虽回归本姓立户,可继承章家香火的,就是郑德衡的次子。陆家章家虽是两姓,却是系出同源,血脉至亲。

这陆德衡也算是松江的传奇人物,早为流民,次为赘婿,等恢复本行的是商贾业;积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子孙士农工商不禁,陆章两家随之成大族。没想到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晚年又学起佛来。

沈瑞对于“德衡公”虽好奇,可眼下却顾不得,马上就要见王守仁。

禅院大门开着,偶有灰色人影闪过,都是着僧衣,有的剃发,有的却是没有落发,那些应该是在禅院学佛的居士。

等到沈瑞随着沈理进门,就有僧徒迎上来询问。待听说是来见王居士,那僧徒唱诺,便唤了个小沙弥,引两人过去。

王守仁暂居禅院西北一处院落中,入目便是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几间房舍若隐若现。

听到外头的动静,竹林后闪出一个灰衣童子,见了众人,面露惊喜道:“沈学士来了,沈学士来了!”

小沙弥既送人至,便对沈理行了个合十礼,转身去了。

沈理打趣童子道:“往常我也来过,怎不见你这般欣喜?”

童子苦笑道:“沈学士,大哥魔怔哩,从七日前便对着竹子发呆!”

沈理还罢,沈瑞却是晓得这段典故,莫非“守仁格竹”是发生在这个时候?关于“守仁格竹”这典故,后世并没有考证出具体时间,一种说法是王守仁十八岁初读朱子学说时发生的;一种说法是他考中进士后,在官衙看到竹子后所发。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经走到房舍前。

小童挑了帘子,请沈理两人进去。

房舍三间,一明两暗,小童引两人进了西屋。

西屋南临窗是书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等物;北窗半开半掩,床下一张罗汉榻,一青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竹林,口中振振有词。

这就是王守仁?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仔细打量起来。看来王守仁也是入乡随俗,不仅书童着僧袍,自己身上也穿着僧衣,十足居士模样。

王守仁生于成化八年,算算年纪,现下应该二十六岁,可眼前这青年尚未蓄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许。他是容长脸,眉毛也不是常形容古人的剑眉、卧蚕眉,而是远山眉,下边是一双丹凤眼,霞飞双颊,唇红齿白,容颜极为俊美。

鼎鼎大名的阳明子,竟然是这个长相?!

沈瑞险些惊掉下巴,怪不得之前上辈子看到王守仁的事迹时总觉得有不对劲之处。

王守仁之父,虽是状元出身,又作过弘治帝的老师,可只是清贵,并未入阁。王守仁身为堂官之子,往来高门,以才高昭显与人前,被誉为“状元之才”。可在春闺中,王守仁却接连落第,连三甲都没入。后世记载,只含糊一句“二十二岁考进士不中,再考时被忌者做压”。一个少年举人,能有什么被朝中诸老忌惮的?

说不定就坏在这长相上,弘治皇帝后宫只有张皇后,关于皇帝爱男色的说法,民间都偶有听闻。

这番长相,搁在几百年后,定能被人追捧为明星,可却不符合大明审美,估计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有“男祸水”之嫌。幸好他身形高大,双目如电,气质阳刚,才使得面相不显阴柔。

“大哥,沈学士来了!”小童禀告道。

王守仁“啊”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抬起头来,雾蒙蒙地看着门口,先看向沈瑞,随即视线沈瑞身上顿了顿,方起身道:“沈兄来了。”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刺耳。

沈理见状,不由仔细打量他两眼,见他双颊潮红,皱眉道:“上次见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可请了大夫?”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不过是有些着凉,哪里就到请大夫的地步?”说罢,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烧几碗姜汤来,也给沈学士与这位小沈哥儿驱驱寒。”

小童应了一声,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上前关了北窗,嘀咕道:“大哥都看了七日,也该歇歇眼哩。”说罢,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才出去了。

沈理不赞成地摇摇头道:“这寒冬腊月,临床而坐,不着凉才怪!”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好奇道:“这竹子不过是寻常翠竹,并无别长,到底有何可看?”

王守仁摊手道:“朱子云‘格物致知’,小弟对着竹子七日,想要格其理,不仅不知,反而越发糊涂,岂不怪哉?小弟脑里都要成浆糊,莫非我实是冥顽不灵?”

沈理失笑道:“可不是魔怔了!朱子是‘格物’、‘致知’并提,并非只提‘格物’。说到底,朱子学说,不过是儒学一支,其学说未必人人都认可。你对其质疑,有何奇怪,说不定多少年后,反而证明你对了,他错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是我浅薄了。”王守仁点点头道。

宾主落座,沈理指了指沈瑞道:“这就是我之前与伯安提及的堂弟沈瑞,今年九岁,有志学之心,启蒙却是耽搁了……以后,就要拜托伯安教导……”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快上前见过,伯安文武双全,有大才,不求你能登堂入室,只要你能学得一二,亦是终身受用。”

沈瑞上前两步,作揖道:“小子沈瑞,见过王先生。”

王守仁站起身来,围着沈瑞转了一圈,见其不卑不亢、淡定从容,方扶了他胳膊,道:“起来吧,我听沈兄提过你的事……别的不敢说,这蒙师我还是能当得。”说罢,转身落座。

这会功夫,小童已经端了姜汤回来。

沈瑞以汤代茶,行了弟子礼,算是正式拜了蒙师。

王守仁将茶汤喝了大半碗,方撂下,对沈瑞道:“要是守文在,也能与你做个师兄。他就是我启蒙的,当年还磕磕绊绊,如今第二遭,倒是不会再那么生疏。”

听着这名字,是王守仁的弟弟?

沈瑞对于这位圣贤所知有限,不知当如何接话,只好看向沈理。

“守文在京中,还是在余姚?”沈理道:“他也十四、五了吧,是不是该童子试了?”

王守仁面上添了几分温情,道:“若是在京中,小弟哪里能这么安心自在。是余姚,跟着祖母过活。家父想要接他进京,小弟想着还是等他过了童子试再说。”

沈理想了想,道:“这都过了腊八,你今年真在外过年?令尊那里还罢,太夫人那里?”

王守仁不以为意地笑一笑道:“人人都当我伤情落第,即便至亲骨肉,在我面前也添了小心,闹得两下不自在。就让他们当我在外专心读书就是,难得我得了这几年清闲。”

沈瑞在旁,望着王守仁,几乎看的目不转睛。眼前这人,不仅是五官俊美,且言行洒脱不羁,性情开阔爽朗,实是惹人注目。他这才是初见,并未与之正经打交道,已经不自由地心生好高。

这样的品貌,入朝为官,搁在历朝历代,怕是都落得非议。王守仁却是以全能之资,德才昭显,史书上没有一字恶评,堪为圣贤。

第三十四章景星凤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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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林禅院,位于华亭县县西五里小昆山。

禅院虽也是佛家之地,可同寺院不同。寺院不管规模大小,都设佛殿,接受四方信徒香火;而禅院除非规模大、传承久远的,否则多只设法院,供僧徒学法宣法。

后世大陆禅院文化衰败,在港城却发达起来,港城僧徒有限,可俗家居士的数目颇多。沈瑞少年时,也曾多次随宗老往青山禅院听禅,因此对于禅院他并不陌生。

眼前所见,与他印象中的禅院不能说截然不同,可也有很大差别。

小昆山,高不过二三十丈,从山脚伸延着青石台阶,直至山顶。山脚下散落着几块麦田、菜田,其中耕作的不是佃户,而是穿着灰袍的僧侣。

看来禅院里僧众信徒的生活,自给自足,并不使人出去话缘随喜。

沈理同妻子交代几句,让谢氏在马车里稍等,随从也都留下,只带了沈瑞一个,兄弟两个沿台阶而上。

走过几百节台阶,两人便走到山顶。山顶地势十分缓平,入目便是一组白墙灰瓦的建筑,若非大门上挂着匾额,书着“西林禅院”四字,沈瑞几乎要以为走错地方。

这是禅院?连山门都没有。看着同寻常人家并无不同。

沈理道:“这本是陆家别业,德衡公晚年曾在此学佛,后设了禅院,接待十方僧徒。”

松江陆家,亦是松江大族。此陆家,并非出自众所周知的吴郡陆氏,族谱上能追溯的历史不过百余年。始迁祖就是德衡公,从国朝开国落户松江,传承至今不过几代人。

在松江地界,沈家、贺家算是一等人家,陆家、章家、邵家、顾家、徐家、郭家等算是二流,其中陆家声望不亚沈、贺两家,只是因子嗣不繁,才沦为二流。实际上陆家的实力,并不亚于沈家、贺家,因为这陆家与章家互为倚助。

当年陆德衡曾入赘章家,后虽回归本姓立户,可继承章家香火的,就是郑德衡的次子。陆家章家虽是两姓,却是系出同源,血脉至亲。

这陆德衡也算是松江的传奇人物,早为流民,次为赘婿,等恢复本行的是商贾业;积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子孙士农工商不禁,陆章两家随之成大族。没想到这样一个传奇人物,晚年又学起佛来。

沈瑞对于“德衡公”虽好奇,可眼下却顾不得,马上就要见王守仁。

禅院大门开着,偶有灰色人影闪过,都是着僧衣,有的剃发,有的却是没有落发,那些应该是在禅院学佛的居士。

等到沈瑞随着沈理进门,就有僧徒迎上来询问。待听说是来见王居士,那僧徒唱诺,便唤了个小沙弥,引两人过去。

王守仁暂居禅院西北一处院落中,入目便是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几间房舍若隐若现。

听到外头的动静,竹林后闪出一个灰衣童子,见了众人,面露惊喜道:“沈学士来了,沈学士来了!”

小沙弥既送人至,便对沈理行了个合十礼,转身去了。

沈理打趣童子道:“往常我也来过,怎不见你这般欣喜?”

童子苦笑道:“沈学士,大哥魔怔哩,从七日前便对着竹子发呆!”

沈理还罢,沈瑞却是晓得这段典故,莫非“守仁格竹”是发生在这个时候?关于“守仁格竹”这典故,后世并没有考证出具体时间,一种说法是王守仁十八岁初读朱子学说时发生的;一种说法是他考中进士后,在官衙看到竹子后所发。

说话的功夫,三人已经走到房舍前。

小童挑了帘子,请沈理两人进去。

房舍三间,一明两暗,小童引两人进了西屋。

西屋南临窗是书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等物;北窗半开半掩,床下一张罗汉榻,一青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竹林,口中振振有词。

这就是王守仁?

沈瑞站在沈理身后,仔细打量起来。看来王守仁也是入乡随俗,不仅书童着僧袍,自己身上也穿着僧衣,十足居士模样。

王守仁生于成化八年,算算年纪,现下应该二十六岁,可眼前这青年尚未蓄须,看上去不过二十来许。他是容长脸,眉毛也不是常形容古人的剑眉、卧蚕眉,而是远山眉,下边是一双丹凤眼,霞飞双颊,唇红齿白,容颜极为俊美。

鼎鼎大名的阳明子,竟然是这个长相?!

沈瑞险些惊掉下巴,怪不得之前上辈子看到王守仁的事迹时总觉得有不对劲之处。

王守仁之父,虽是状元出身,又作过弘治帝的老师,可只是清贵,并未入阁。王守仁身为堂官之子,往来高门,以才高昭显与人前,被誉为“状元之才”。可在春闺中,王守仁却接连落第,连三甲都没入。后世记载,只含糊一句“二十二岁考进士不中,再考时被忌者做压”。一个少年举人,能有什么被朝中诸老忌惮的?

说不定就坏在这长相上,弘治皇帝后宫只有张皇后,关于皇帝爱男色的说法,民间都偶有听闻。

这番长相,搁在几百年后,定能被人追捧为明星,可却不符合大明审美,估计在那些朝中大臣眼中,有“男祸水”之嫌。幸好他身形高大,双目如电,气质阳刚,才使得面相不显阴柔。

“大哥,沈学士来了!”小童禀告道。

王守仁“啊”了一声,这才醒过神来,抬起头来,雾蒙蒙地看着门口,先看向沈瑞,随即视线沈瑞身上顿了顿,方起身道:“沈兄来了。”

话一出口,声音嘶哑刺耳。

沈理见状,不由仔细打量他两眼,见他双颊潮红,皱眉道:“上次见你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可请了大夫?”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不过是有些着凉,哪里就到请大夫的地步?”说罢,对那小童吩咐道:“去烧几碗姜汤来,也给沈学士与这位小沈哥儿驱驱寒。”

小童应了一声,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上前关了北窗,嘀咕道:“大哥都看了七日,也该歇歇眼哩。”说罢,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才出去了。

沈理不赞成地摇摇头道:“这寒冬腊月,临床而坐,不着凉才怪!”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好奇道:“这竹子不过是寻常翠竹,并无别长,到底有何可看?”

王守仁摊手道:“朱子云‘格物致知’,小弟对着竹子七日,想要格其理,不仅不知,反而越发糊涂,岂不怪哉?小弟脑里都要成浆糊,莫非我实是冥顽不灵?”

沈理失笑道:“可不是魔怔了!朱子是‘格物’、‘致知’并提,并非只提‘格物’。说到底,朱子学说,不过是儒学一支,其学说未必人人都认可。你对其质疑,有何奇怪,说不定多少年后,反而证明你对了,他错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是我浅薄了。”王守仁点点头道。

宾主落座,沈理指了指沈瑞道:“这就是我之前与伯安提及的堂弟沈瑞,今年九岁,有志学之心,启蒙却是耽搁了……以后,就要拜托伯安教导……”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快上前见过,伯安文武双全,有大才,不求你能登堂入室,只要你能学得一二,亦是终身受用。”

沈瑞上前两步,作揖道:“小子沈瑞,见过王先生。”

王守仁站起身来,围着沈瑞转了一圈,见其不卑不亢、淡定从容,方扶了他胳膊,道:“起来吧,我听沈兄提过你的事……别的不敢说,这蒙师我还是能当得。”说罢,转身落座。

这会功夫,小童已经端了姜汤回来。

沈瑞以汤代茶,行了弟子礼,算是正式拜了蒙师。

王守仁将茶汤喝了大半碗,方撂下,对沈瑞道:“要是守文在,也能与你做个师兄。他就是我启蒙的,当年还磕磕绊绊,如今第二遭,倒是不会再那么生疏。”

听着这名字,是王守仁的弟弟?

沈瑞对于这位圣贤所知有限,不知当如何接话,只好看向沈理。

“守文在京中,还是在余姚?”沈理道:“他也十四、五了吧,是不是该童子试了?”

王守仁面上添了几分温情,道:“若是在京中,小弟哪里能这么安心自在。是余姚,跟着祖母过活。家父想要接他进京,小弟想着还是等他过了童子试再说。”

沈理想了想,道:“这都过了腊八,你今年真在外过年?令尊那里还罢,太夫人那里?”

王守仁不以为意地笑一笑道:“人人都当我伤情落第,即便至亲骨肉,在我面前也添了小心,闹得两下不自在。就让他们当我在外专心读书就是,难得我得了这几年清闲。”

沈瑞在旁,望着王守仁,几乎看的目不转睛。眼前这人,不仅是五官俊美,且言行洒脱不羁,性情开阔爽朗,实是惹人注目。他这才是初见,并未与之正经打交道,已经不自由地心生好高。

这样的品貌,入朝为官,搁在历朝历代,怕是都落得非议。王守仁却是以全能之资,德才昭显,史书上没有一字恶评,堪为圣贤。

第三十五章景星凤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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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被太多的盯着看过,可沈瑞的视线也太炙热了。王守仁心中好笑,转过头,看向沈瑞。

被人这般看着,他倒是并无恶感,毕竟沈瑞年纪在这里放着,即便多看他几眼,也不会有什么淫邪心思。不过这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这仰慕之色也太明显,令人不免飘飘然,难道自己的才名已经传到松江?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热不住瞥了沈理一眼。他并非自恋的性子,便以为是沈理之前对他多有襃赞,才引得这小小少年如此。

这种感觉,倒也不坏。王守仁虽给胞弟守文启蒙过,不过当时磕磕绊绊的,又有长辈看着,胞弟又不是能吃苦的,除了在功课上对弟弟多有提点外,在其他方面并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思启蒙。或许在眼前这小少年身上,可以一试?

他本是随心所欲的性子,来了兴致就不管不顾。即便还不到而立之年,可面对这小小少年,也生出几分为师之心。

沈瑞本是理直气壮地看人,即便被王守仁发现无心虚。不过看着王守仁似笑非笑的,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王守仁看着沈瑞,含笑道:“你虽随我开蒙,可不是只识三百千,读经、习礼、写字、作画、弹琴、习射、健体缺一不可,可有的苦头要吃?你怕不怕?”

难道不单单是启蒙么?

沈瑞眼睛一亮,王守仁除了是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也是教育家,后世儒学流派始祖,很多都是王守仁的弟子。虽不知他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授徒,反正不是这个时候。

若是王守仁提及的都学到,那不是入室弟子的待遇?虽说瞧他刚“格竹”,心学理论方萌芽,离形成还早,可是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对于心学并无多大兴趣,反而对王守仁提及这些兴趣大发。即便他后世因家族关系,对于国学多有涉猎。可同真正的古代大儒相比,他后世所学那些不过是皮毛。

沈瑞郑重道:“只要跟着先生,我就不怕!”

什么张老安人、沈举人,他都抛到脑后,只要抱紧眼球此人的大腿,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王守仁弘治间出仕,显达于正德朝,直到嘉靖朝方沉寂。这其中,即便几经沉浮,可也有惊无险。

王守仁见他挺着小胸脯,掷地有声的模样,不由失笑:“看你也是锦衣玉食娇养大,跟着我可以,可没有养娘婢子服侍,生活起居都得你自己动手,要是不能自理我可不会费心照看你。”

听他这样一说,沈瑞不由有些踌躇。他虽还惦记王妈妈与柳芽,自晓得自己要寄居禅院,便晓得那两人不宜到自己身边来。可是在叫柳芽帮忙前,他曾答应过叫柳芽的弟弟做书童,怎好食言?

王守仁见他小大人似的思考,不免觉得有趣,端着汤碗,吃了半口姜汤,笑吟吟地等着沈瑞作答。

沈理见状,不由皱眉,随即想到什么,低声问:“瑞哥儿可是不放心我家里那养娘与小婢?你放心就是,让她们现在我家里,等你出服后再让她们到你身边服侍。”

沈瑞摇摇头,道:“有六哥在,弟弟自没有甚不放心。只是昔日小弟曾应下,会收柳芽之弟为书童。”说到这里,对王守仁道:“先生,弟子能自己照看自己,并不需养娘婢子服侍,可否添一书童?”

“书童?”王守仁挑挑眉道:“你若能听我吩咐,自己照看自己,还需要书童作甚?养娘、婢子是服侍你的,书童就不是服侍你的?”

沈瑞摇头道:“那孩子才七岁,哪个要他服侍?”

王守仁摇头道:“那更是不行,要是年纪稍大些还可留下给五宣做个帮手。既是稚龄,还是算了。”

是怕小孩子吵闹么?沈瑞有些不解,自己目前看起来不也是“稚龄”?不过不解归不解,沈瑞没有再开口。王守仁看似温和,可既已经摇头,那自己再多说就是不知趣。能收下自己一个,已经是托了沈理的情面,自己不能得寸进尺。

因此,沈瑞对沈理道:“六哥,柳芽弟弟那里,可否麻烦六哥送些银两。等日后有机会,再让他到我身边。”

沈理点头道:“我会安排妥当,你放心跟着伯安学习就是。”

想着王守仁方才说的话,沈理看着王守仁道:“伯安莫非要远行?”

王守仁点点头道:“洪善禅师年后要北上往祖庭听法,小弟想要跟着去见识一番。”

沈理失笑道:“伯安学儒学道,又要去学佛不成?”

王守仁挑眉道:“又有可不可?儒、佛、老、庄,都是道,学之便成己道。”

换做旁人,如此“不务正业”,沈理说不定要劝几句。毕竟后年,还有春闺,王守仁又落第两次。

可面前是这个人,早已被众人认可的“状元之才”,自是需要像其他举人那样,战战兢兢地苦读,为后年的春闺做准备。

沈理只是有些不放心沈瑞,沈瑞再早慧,也才九岁。不过想着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说不定这也是沈瑞机缘,能开阔视野,散去心中阴郁。沈瑞在析产书上那一句,沈理虽没有反对,可是细想也是心惊。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在偷着笑。

原以为要在西林禅寺寄居到守孝期满,没想到还有出去的机会。随着王守仁这个全能大儒游历四方,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对自己莫名重生的弥补?

沈瑞真是恨不得回到五百年后,跟曾外祖父与父母好好显摆显摆。以曾外祖父对王守仁的推崇,真要得了机会回到现在,别说是给王守仁做学生,就是给他做个小厮书童,老人家怕也欣喜若狂。

*

松江府衙,知府太太搭着儿子的胳膊,下了马车。蒋三公子面带疑惑,欲言又止。

知府太太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可是不明白为何我要让沈瑾认在孙氏名下?”

蒋三公子点点头,道:“分孙氏一半嫁妆也罢了,省的瑞哥儿年幼、怀璧其罪。钱财到底是身外之物,买个好名声也是得用。可嫡长子的名分,作甚便宜了沈瑾?这嫡长子可是要继承家业,传承香火。”

知府太太没有回答,反问道:“是你活的自在,还是你大哥活的自在?”

“当然是儿子自在,大哥可是嫡长子!”说完这一句,蒋三公子自己也愣住,半响点头道:“原来如此,到底是便宜了沈瑾!以后瑞哥儿成才还罢,要是中庸,有这么个出色的兄长比着,日子也未必好过。”

知府太太笑道:“我不开口,沈瑾就不会记在你孙氏名下了?就算他生母扶正,只要有瑞哥儿这个比他还年幼的嫡子在,他‘嫡出’的身份就空的。等到正经做亲时,少不得被人挑出来说事。到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会将主意打到记嫡上。如此一来,还不如我现下就成全了他。孙氏为何要安排这一出,不还是心疼儿子?她可只生了瑞哥儿一个,难道还能真的将庶子看的同亲生儿子一般?真要是那样,还真是成圣人,我可不敢与之交好。嫡长子是那么好做的?沈瑾要是出色,是理所应当,要是有半点不足,那就是偷懒不用功。支撑门户,奉养双亲,都是嫡长子之责。瑞哥儿既成了嫡次子,只需自在清闲度日就行。”

蒋三公子听了,心思一动,道:“不过是一个庶子,即便读书出色些,哪里就需要忌惮如此?以妾为妻,可是不大合规矩。只要沈举在外头说一房继室,那头疼的说不定就是郑氏母子。”

知府太太道:“说不定孙氏如此安排,也是为防着这一出。如今有沈瑾在前面顶着,即便新人进门,也只会盯着宠妾与被沈举人看重的‘嫡长子’,瑞哥儿一时倒是碍不着她什么……”

松江衣被天下,松江棉布可是供不应求。想着孙氏名下那两家日进斗金的织厂,莫名其妙地成了贺家产业,蒋三公子不由唏嘘道:“可惜了那两家织厂,沈家为了掩家丑,定不会出面与贺家对上,那两家织厂八成就没戏。”

知府太太道:“破财免灾,那两家织厂即便没有被骗卖,别说是瑞哥儿一个黄口小儿,就是顷四房之力也未必能保住……”

她确实与孙氏交好,可两人之间并不是性情相投,更多是“互惠互利”。如今答应过的,她都做到,也算是完成对孙氏许诺。虽说对于孙氏的安排,她并没有都看透,可凭着对孙氏的了解,肯定会有后手。不过那些同她都不相干了,她只要等着看热闹就行。沈瑞那孩子,既有个状元族兄护着,也轮不到她费心。

那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可惜巧妇伴拙夫,沈举人实是拎不清的。想到这里,她自嘲一笑,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若非丈夫固执得跟木头疙瘩似的,她也不用提心吊胆,每每到一处,就缴费脑汁为丈夫斡旋……

第三十六章景星凤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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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马车还在山下等着,沈理并未在西林禅院久待,约好了逢十的日子过来,又吩咐了沈瑞两句,便先下山去。

待送走沈理,王守仁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脸色越发潮红,鼻涕也流个不停。绝世佳人的风采,立时碎了一地,被五宣盯着,连灌了两碗姜汤,才被五宣扶着回卧房。

这小院只剩下三人,王守仁这个样子,实是病的不清,可这小童“五宣”又没有请医延药的意思。沈瑞有些不放心,便跟在五宣身后,想着是不是该开口提请大夫的事。

五宣身量不高,只比沈瑞高一个拳头,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长着笑娃娃面,脸庞右侧有个酒窝,看着倒是可亲。见沈瑞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他只笑吟吟地看着,也不开口撵人。

卧室就在东屋,北边是一座架子床,挂着青灰色幔帐,挨着东墙是带抽屉的柜子,南窗下是一张矮榻。

五宣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沈瑞本想要上前帮忙,都没有插上手。他将王守仁扶到床上,安置其躺好,又灌了汤婆子塞入被中,才放下幔帐。

沈瑞见再无后续,忍不住小声道:“先生病了,不用请大夫来瞧么?”

五宣并没有立时说话,而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等带沈瑞到了外间,方略带几分自豪道:“歧黄小道,山野大夫,还不如大哥哩。小哥放心,大哥身体好着,不过这几日盯着竹子费了精神,才需要好好歇歇。”

说着,他看了沈瑞周身一眼,拍了拍脑门道:“大哥早吩咐过,只是不晓得你身量,你先等着……”

话音未落,他又折返回东屋,再回来时,手中已经捧着一个笸箩。笸箩里叠着簇新僧衣,还有针头线脑等物若隐若现。

“小哥跟我来。”五宣双手占着,便冲沈瑞扬了扬下巴,叫他跟上。

两人又回到书房,五宣将笸箩撂在榻上,将炭盆里的火又拢了拢,添了几块碳,让屋子里暖和了些,方搽干净手,拉了沈瑞到跟前:“来,叫我看看你身量。”

沈瑞还没明白过来怎回事,五宣已经打开僧衣,在沈瑞身上比划着。那僧衣已经是小一号,不过对沈瑞来说,还是大的能将他装进去。

五宣比量着沈瑞,将僧衣的袖子折好,又在下摆处做了标识,方将僧衣撂下,叫沈瑞在一旁坐下。

接下去,沈瑞几乎瞪大眼。

五宣飞针走线,不要这么娴熟好不好。

莫非五宣不是书童,而是婢子,这是女扮男装?可方才扶着王守仁的模样,力气可是够大的,难道是巨力萝莉?

沈瑞的视线不由看向五宣脖颈间,可是五宣低头做针线,什么也看不到。沈瑞便又看向其耳朵,白白嫩嫩的耳垂光洁一片,倒是并无可疑小洞。

五宣刚好缝好一只衣袖,抬头见沈瑞眼睛发直的模样,不由笑道:“方盯着大哥不眨眼,这回又看我哩,到底有甚好看?”

沈瑞的视线在五宣脖颈上小小的凸起顿了顿,好奇道:“五宣哥怎会做针线?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针线算什么?吃穿住行,样样精通。我十岁到书房服侍,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外出,这三年来一个人顶了几个用,何曾有不周全的地方。大哥身边的书童小厮好几个,为甚大哥出门单单带了我一个,还不是我这般博能!”

“博能”是什么?是跟着“博学”是双胞胎么?

他虽洋洋得意,眼睛闪亮,好一番显摆,却是并不使人生厌。沈瑞心里顾不上佩服他,只是有些意外他的年纪,这四尺多高的身材,稚嫩的娃娃脸,竟然已经十六岁,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同沈家那些规矩或者不规矩的下人小厮相比,五宣身上多了几分鲜活。只是不知道,王守仁看上去那么“仙气”,怎么忍受五宣的话唠。

没错,这会儿功夫,五宣已经开始念叨上了:“小哥可不要学那些恁事不会的书呆子,大哥可看不上那些人。你既留在大哥身边,也要学着做事哩。这里是从香积厨领饭食,并不需要自己动手,可碗筷用的是自己的,需自己清洗。用热水茶汤,也需要自己去烧。还有穿戴衣袜,也得自己动手洗。这屋子里、院子里的清扫,往常只有我一个,小哥既来了,也要学着哩。”

听到这里,沈瑞没有什么反应,五宣已经有些不好意思,道:“分派活计给小哥,不是我自己个儿要偷懒。就是我今儿不知会小哥,大哥过两日也要吩咐。不单对小哥一个如此,就是三哥去年随大哥出来,也是如此例。”

换做地道的大明人,或许会觉得王守仁这样的安排是折辱。换做沈瑞,则是毫无异议,甚至生出几分好奇来:“先生他……也什么都会么?”

五宣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道:“那是自然,大哥十三岁就去独自去书院读书,洗衣、缝衣这些细致活计,还是大哥教我。”

沈瑞听了,眨了眨眼,记得王守仁是少年丧母。不知这自立自强的性子,是不是与那些经历有关。只是这是王守仁私事,以沈瑞现在的身份,倒是不好相问。

五宣口中说着,也没耽搁手下,聊着聊着,一件僧衣已经改好。他让沈瑞换上,很是满意地点点头,道:“刚刚合身。只是这僧衣能改,鞋子不好改。你先穿着,等哪日我进城再给你捎新的。”

沈瑞自是无话,郑重谢过。

五宣笑着抓了抓后脑勺,道:“这两日担心先生,水缸里的水还没挑。你是留在书房看书,还是与我去后山担水?”

沈瑞重生大明四十多天,始终憋在沈家那一方天地中,好不容易放出来,正巴望四处看看,便道:“我随五宣哥去担水!”

五宣一个人做事无聊,正乐不得有人陪着,便笑嘻嘻地取了扁担与水桶,带了沈瑞往后山去了。

寒冬腊月,后山哪里有什么景致,不过是山涧流水潺潺,鸟雀时而临水做饮,添了几分野趣。

五宣虽也取了小扁担与小号木桶给沈瑞,可也没指望他真的能担得动。不想沈瑞行事,自有章法。他并没有贪多,每只木桶不过接了个桶底儿。他还亲自比例了一下,让两个木桶里装的水相差不离。

五宣看着,不免好笑,道:“小哥虽不像做过活的,却是个明白人。”

沈瑞腼腆一笑,并不多话。

这每只木桶里不过十来升,确实不多,可他这个小身板承受力到底如何,还不知晓,他还是量力而行的好。从后山山涧到山顶有大半里路,他可不想走几步就丢丑。

五宣虽是话唠,可也是个极细心的人,为了照顾沈瑞,放缓了脚步。

沈瑞前些日子虽日日练习形意拳,可这小身板本身是娇生惯养大的,体质并不算好。加上他年岁在这里摆着,身量较小,二十来升水加上木桶的分量,对于他来说也不算轻了。

走出十几丈远,沈瑞就开始气喘吁吁。

五宣见状,忍不住道:“要不先歇歇?”

沈瑞摇摇头,闭上嘴巴,调整呼吸频率,这才好些。

虽说从山涧到山顶一百多丈的距离,沈瑞中间还是歇了一气,可这种表现已经出于五宣意料。他丝毫不吝啬褒奖之词:“小哥真是有毅力之人。我当年第一次担水时,比小哥还大些,还得大哥再三催促才走了一半。”

不过口中赞着,他却不肯让沈瑞跟着挑第二次:“大哥说过,还是当循序渐进……你还小哩,担了这一次水,力气都耗尽,再担就累坏哩。”

沈瑞确实觉得累了,肩膀上火烧火燎,腿上也跟灌了铅似的,不过心里却舒坦。见五宣不带自己去,他也没有央磨,老实地坐在水缸旁边等五宣回来。

上辈子他算是个文弱书生,这辈子既有幸到了王守仁身边,要是能跟他学武、学兵法就好了。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个英雄梦,就算内里成熟外表稚嫩的沈瑞也不例外。

王守仁以军功封爵,自己要是跟在他身边,还愁少了上战场?

想到此处,沈瑞不免心中激荡,一心想着明日开始改如何强身健体。

东屋里,王守仁小憩醒来,只觉得胸口有些憋闷,踱步走出屋子,就见沈瑞老实地坐在水缸旁的大石上。他紧了紧身上衣服,道:“怎这里坐着?”

沈瑞这才看到王守仁,忙站了起来,回道:“五宣哥担水去了,弟子在等他。”

王守仁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视线在其衣襟前的水渍上滑过,随意道:“跟我到书房,写几个字看看。”

沈瑞听了,胸脯挺了挺,有了些许底气。别的不敢说,大字上辈子他可是练了十几年,连曾外公都赞过他的字有几分模样。

王守仁亲自磨墨,又从笔筒里挑了一只小号毛笔,递给沈瑞。

沈瑞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前难掩光华之人,提笔写下四字“景星凤凰”。

景星,大星,瑞星,德星,古谓现于有道之国;凤凰,瑞鸟,天下太平的象征。

“景星凤凰”都是传说中太平盛世才能见到的祥瑞,也代之美好事务与杰出人才。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心情甚好,道:“到底是我的弟子,这字写的松垮,见识却是不俗……”

第三十七章景星凤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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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称赞自己?这面皮未免太厚了些。沈瑞不由望向王守仁,见他说的一本正经,没有说笑之意,不免心中犹疑。

根据后世相关书籍所记载,王守仁虽有过目成诵之才,可在学习上并不用心,少年还曾极度迷恋武事,顽皮好动,一心想要离家投军。不久后,就有了王守仁与相士的街头偶遇。相士言:“须拂颈,其实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又言:“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以有应验。”王守仁信以为真,自此读书自强,一心要学做圣人。

关于这段遇相士,后世有两种说法:一种自然是相士有“相人”之能,毕竟老庄之学本就是玄而又玄,王守仁后来成就确实不凡;一种说法此相士是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请来的,怕孙子顽劣耽搁读书,故意安排人“点化”王守仁,目的不过是让他“读书自爱”。

不管上面哪一种说法为真,瞧着王守仁的模样,都是将那相士的话当真,自信自己就是盛世“景星”、太平“凤凰”。那自己的大字,真的如他点评的那般松垮?

沈瑞望向书案,仔细看了起来。因原主年幼手腕无力,就是沈瑞有十数年的经验,一时也多有不足,写出来的字,看着形状尚可,仔细品鉴,确实无甚风骨。

沈瑞不由脸红,自己也忒自以为是,当学过的那些皮毛当成事,这不是“关公门前卖大刀”,委实可笑。

王守仁见他神色不自然,道:“以你的年纪,写成这样不算丢人,勿要自扰。”说罢,从笔筒中取了一杆粗毛笔,铺陈一张宣纸,悬笔而就。

沈瑞忍不住倾身看去,就见上面龙蛇飞舞、丰筋多力、沉着痛快,书云“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

沈瑞直觉得心潮激荡,王守仁已撂下笔,将这幅字递给沈瑞:“与尔共勉。”

沈瑞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道:“谢先生赐墨!”

王守仁点点头,道:“瞧你的模样,当不用再费事三百千。明日卯正(早六点)读四书,从《论语》开始,午后学六艺,每晚抄孝经一部,满百再更换……”

沈瑞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跟着这样的老师,沈瑞当然不会自作聪明地去“藏拙”,不过《论语》上辈子虽看过学过,也不过是粗懂,学的年头又久远了些。因此,沈瑞的表现,并不那么耀眼。用王守仁的话,就是“中平”。

五宣怕沈瑞难过,私下道:“小哥在课业上可比三哥有天分,大哥满意你哩,只是怕你年小经不得夸,才不肯赞你,你莫要灰心。

沈瑞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受打击的,毕竟眼前那人可不是普通人。按照史料记载,王守仁是过目成诵之才,天资极高,若非如此以他的年纪,专供儒学尚且不足,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趣涉猎佛道之学。自己的记忆力虽上佳,可却到不了这逆天的地步。又因后世对《论语》的注释,与这个时候又有偏差,沈瑞的理解上就有些僵化,王守仁说自己“中平”很是中肯。

不过王守仁只是四书上苛严,在“六艺”上却是时而鼓励。

这日,这是王守仁教“数”,启蒙的自然是传承了千年的九九歌。这个时候的九九歌,已经同后世的九九乘法表次序一样,同后世不同的是,是“一一如一”,而不是“一一得一”,一字之差。

沈瑞倒是并非刻意显摆,实在是同四书五经相比,这个过于浅显,便在王守仁教了个开头后,将后边的背诵一遍。王守仁便出了几道鸡兔同笼的题目,不过后世小学二、三年级的题目,哪里难得住沈瑞,也无需演算,立时答了。

王守仁的眼神亮了几分,点头道:“还算机敏,或可学易。”

沈瑞听了,未免心动。

原本对于玄学,他之前是不以为然,可如今他自己的经历,本就是玄而又玄之事,对于《易经》还真的生出向往之心。

王守仁似看出他心中所想,轻笑道:“需渐渐盈科,不可一蹴而就!”

沈瑞抿了抿嘴唇,看了王守仁一眼。不是说这家伙立志做圣人么,怎么圣人幼苗也会捉弄人?为何与他越近,这心里的崇敬之情就越低。

虽还不到申时,可是因阴天的缘故,书房里很是幽暗。

王守仁起身推门窗户,一股冷风迎面而来。

下雪了。

只是松江地处江南,同北方相比,气候湿润,即便天下洋洋洒洒的下雪,也是落地即溶。

王守仁转身看着沈瑞道:“以‘雪’为题,可试吟诗一首,不限韵。”

沈瑞闻言,不由哑然。这是什么节奏?《论语》才统共学了三日,就直接让作诗,说好的“循序渐进”呢?

王守仁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便回头望着窗外雪景发呆。

沈瑞莫名觉得心虚,沉吟片刻,硬着头皮拿了笔纸,写到:



本为九天客,化作东海源。

莫云无风骨,谁道存自然。

“咦?”这回轮到王守仁吃惊。

他低声将此诗吟了一遍,笑吟吟点头道:“平仄虽不甚通,却是有几分灵气。”

沈瑞低着头,下巴都要顶到胸口。他哪里就不知做诗要讲究“平平仄仄”,只是仓促之间,能对上韵脚就不错,哪里还能找准平仄。

他却是没有想到,在旁人看来,对于一个九岁孩童来说,这首诗已经很是能拿出手。

当年王守仁十岁时做的《金山》: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这诗虽令人赞叹,可平仄也不怎么齐整。

王守仁心中,已经赞沈瑞有敏思捷才,况且这首诗看似粗浅,立意不俗,合了道家逍遥之境。换做是旁人,他早就赞不绝口,可此刻他却没有称赞沈瑞。

屋子里的气氛变了,沈瑞察觉出不自在,不免抬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撂下脸,神色肃穆,双目幽幽地盯着沈瑞。

沈瑞直觉得后背生出一股寒气,垂手道:“先生……”

王守仁冷哼一声,怒目道:“不管你为何藏拙,都不该瞒着沈兄。他真心疼你,竟换不得你半点真心?”

沈瑞心头巨震,忙道:“并非弟子有心,实是家母病故前,与六哥并无深交;家母病故后,弟子先是卧病,而后守灵,不曾有机会与六哥讨论学问……”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可重生的话是怎么也不能说的,只好小声道:“此前藏拙之举,实有隐情……家祖母不喜弟子读书,见之常阻……”

王守仁听着听着,神情渐缓,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多了暖意。

沈瑞丧母之事,他是晓得的。之所以答应沈理教导沈瑞,也是想到自己少年时的艰难。不过那个时候,还有疼爱自己的祖父在世,自己不过是受了些小气,并未受多大磋磨。

没想到沈瑞现下,处境比他当年还艰难,不仅丧母,长辈也不怜惜。书香子弟,竟然被长辈拦着不让读书,这用意委实不善。怪不得沈理插手此事,借口挑理身体,将小小的孩子送到禅院来。难得这个孩子除了沉默些,并无怨愤之心,如此心胸,倒是比他当年还看阔朗。

王守仁与他相处了几日,见他无娇娇之气,乖巧老实,行事自律,本就生了十分好感,在课业上才吹毛求疵,只是因他沉默寡言,对他心性有些摸不透。

今日见了沈瑞的五绝诗,看出他本是洒脱天性,就奇怪他为何行事如此隐忍拘谨,才故意板着脸叱问,谁想到竟问出这一段隐情来。

他哪里晓得,沈瑞的隐忍拘谨,实是被他的名声给唬住,生怕自己有半点不是,显得越发粗鄙不堪,才如此小心翼翼。

“这不是你家里,以后也不会有人阻你读书,你年纪尚幼,正是天性烂漫之时,不必如此萧索,日就枯槁。”王守仁抚了抚沈瑞的头顶,轻声道。

要是沈瑞真是九岁稚子,早就感激涕零,可他内里已经同王守仁差不多大,哪里还能成稚子态?他涨红了脸,点点头,道:“弟子晓得了。”

泪啊,难道是嫌弃他太“老成”,可九岁孩子到底该是什么样?

后世信息发达,九岁的孩子已经是小人精;大明朝的九岁孩子,到底什么样,沈瑞也找不到“参照物”。

沈瑞直觉得心里发苦,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怕自己行事有马脚之处,让王守仁瞧出不对来。王守仁博览群书,谁晓得他会不会想起“借尸还魂”这个词来。

王守仁似乎对他肯听教导颇为满意,道:“沈兄那里,你也不用为难,我过后帮你提两句就是,毕竟你也不是有心欺瞒。”

一副护短的模样,倒是做足良师模样。

沈瑞只好道谢道:“麻烦先生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五宣拿了帖子进来,道:“大哥,外头有人送东西来,指名给小哥的,还不只一家哩……”

第三十八章腊尽春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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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王守仁挑挑眉,有些好奇,对沈瑞扬扬下巴道:“接来瞧瞧。”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怎么是两份帖子?既帖子是给他的,就不会是沈理与庄恭人那里,因为他们曾提及会逢十的日子过来,今天还不到日子。其中一份帖子多半是五房,以郭太太的细心,既是晓得他要在禅院度日,估计会给准备些东西过来,另一份帖子是谁家?

至于四房这里,还不知道与张家会如何扯皮,沈瑞可没指望他们会想起自己。对于贺家占去那两家织厂,沈氏族人为了遮丑,不会为四房出面,可四房母子就甘心放弃那生蛋的金娃娃?可以沈举人本身,又哪里有分量去与贺家说话,说不定又要巴在沈理身上。若是沈举人对孙氏有情有义还罢,说不定沈理为了沈瑞,勉力争取一二;可沈举人前些日子所为实是令人心寒,沈理才不会搭理这个话茬。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亦算是自作自受。

这样想着,沈瑞接了帖子,上面那份不出所料,正是五房的帖子,帖子里附有几张单子,一张是米面粮油、布匹香烛,元宝五对;一张是人参鹿茸等名贵补药四匣熬药的金银提壶两对;一张就琐碎得多,有衣帽鞋袜、床单蚕丝被褥,有硬面点心、果脯蜜饯,有金银锞子与铜钱交子,还有笔墨纸砚、三百千与四书五经等书。单子后又有郭氏手书,提及听闻他在禅院“调理”身体,放心不下,打发沈全过来探望。前两张单子,都是帮沈瑞准备送礼用的,前一份给禅院,后一份给“大夫”,最后一份则是给沈瑞自用。后边还提及,若是有不齐备之处,让沈瑞对沈全说,下次再送来,不要委屈自己。

看到最后,沈瑞也嘴角含笑,被人这般关心,心里自是暖暖的。再拿起另外一张帖子,沈瑞则笑不出来,只因帖子后头署名“贺南盛”,这是贺家二老爷的名讳,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沈瑞之所以记得这个名字,不是因两家拐弯的姻亲关系,而是这个贺南盛不是旁人,正是就是孙氏那两家织厂的买主。

他来见自己作甚?沈瑞看着帖子,只觉得莫名其妙。

王守仁在旁挑挑眉,道:“这是哪个,叫你为难?”

沈瑞说了贺南盛与自己的渊源,王守仁皱眉道:“织厂是令堂名下产业既是众所周知,张家婿固是骗卖,此人亦有骗卖之嫌,行的是非君子之道。”

沈瑞深以为然,虽说在商言商,可自古以来,真正成了巨贾的大商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义。贺南盛“趁火打劫”,明面上看着是占了便宜,可是却是有得有失。

王守仁看了看沈瑞,见他神情之间只是为难不解,并无怨愤之意,好奇道:“本该属于你的钱财,就这样被人占了去,你作甚不怨不憎?”

沈瑞想也未想,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又不是圣人,哪里能不怨?不过他自己本是“外来”的,对孙氏遗产没有那么执着;再说他晓得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而是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自不会迁怒与旁人。贺南盛不过是路人甲,即便不是他接手织厂,也有旁人接手。说起来,同便宜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那白眼狼母子相比,便宜了外人更让沈瑞心里舒坦些。

王守仁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道:“宽于待人,休休有容,能有这番见识与心胸,你已强出旁人甚多。”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不过此人既然上门,见见也无妨。临难无慑,方能欺霜傲雪。”

沈瑞心中也有些好奇贺南盛的来意,便点了点头。

知客室里,并未见僧人陪同,只有沈全与一中年男子在坐着吃茶。

见沈瑞进来,沈全起身道:“瑞哥儿……”

沈瑞作揖道:“见过全三哥,叔祖可好,鸿大叔与婶娘、福姐儿可好?”

沈全笑着道:“都好着,只是都不放心你。我娘本想亲自过来,又怕不便宜,方打发我来。眼看年根将近,你真要在这里过年?”

沈全本是个圆滑之人,可眼下不顾外人在旁,就这样拉着沈瑞大喇喇地话起家常,显然对那贺南多有不满。

沈瑞轻咳了两声,道:“小弟身体需要慢慢调理,不好离了这里。”

他这几日专心致志跟着王守仁学习,不能说废寝忘食,可确实没有休息好。倒不是换了地方认床,而是被五宣闹得。他这几日随着五宣住在卧室的榻上,两人都是孩童身量,睡着倒是不挤,只是五宣睡觉很是不老实,沈瑞半夜常被其一胳膊、一腿地给惊醒。因此,面容就有些憔悴。

沈全因偷听过沈瑞与沈理对话,晓得他是故意避出来的,以为所谓“修养”不过是幌子。眼下见他如此,沈全有些拿不准,担心道:“瑞哥儿的身体……”

沈瑞笑笑道:“全三哥,你我兄弟稍后再叙,弟先见过外客。”说罢,转向那中年人道:“小子沈瑞见过贺二老爷。”

贺西盛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留着短须,身上穿着直缀,头上戴了儒巾,竟是个有功名的。只是同寻常士子相比,他又显得高大威猛了些,并不见文弱之气。他也不像是商人,更像是个武夫,只是又没有武夫的鲁直,面上带了几分精明。奇怪的是,他看向沈瑞的时候,眼神粘在沈瑞身上不移眼,瞧着那模样,像是看一眼能得个银元宝似的,看的沈瑞身上毛愣愣。

见沈瑞与自己见礼,他便笑吟吟地起身道:“今日鄙人做了不速之客,还请瑞小哥勿恼。”

沈瑞淡淡道:“贺二老爷是姻亲长辈,既是驾临,小子趋迎也是礼数。只是禅院乃清修之地,本非会客之所,小子又是客居,实有不方便久陪。贺二老爷若有指教,还请直言便是。”

说罢,他指了指座位,两人宾主落座,沈全与五宣亦是各自坐了,看着这两人说话。

见沈瑞开门见山,贺南盛倒是有些意外,笑道:“瑞小哥与传闻中倒是多有不同,那鄙人就不啰嗦。鄙人前来见瑞小哥,确实是有一件事与瑞小哥说……”说到这里,沉吟着,用眼睛望向沈全与五宣。

五宣因听了王守仁与沈瑞之前的话,将这贺南盛归为“小人”,哪里会放心沈瑞一个人应对,自是根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沈瑞旁边的椅子上不动。

沈全心里已经是恼了,冷哼道:“莫非贺二老爷要提什不可对人言之事?我这弟弟还小,可也不是恁谁都能算计。”

沈瑞不觉得自己与贺南盛有什么私密话,便道:“这两位兄长都不是外人,尊驾无需避讳。”

贺南盛神神情僵了僵,随即又舒展开,没有说话,而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沈瑞。

沈瑞挑挑眉接了过来,打了看了,扫了一遍。他神色未变,旁边一直盯着他瞧的贺南眼中则留出诧异之色。沈全的眼睛落在沈瑞手上,好奇得不行;五宣眼珠子也比平素活络,身子微微往沈瑞处倾斜。

沈瑞已经合上手中那张纸,撂在贺南盛手边的几上,道:“无功不受禄,贺二老爷的好意,小子心领了。”

贺南盛撂下脸来,皱眉道:“织厂虽有盈利,可里里外外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亦多。三成干股,实是不少。即便瑞小哥以后每年只能吃三成红利,那也是上万两银钱,也足够瑞小哥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地过活。”

沈瑞依旧神色未变,看着贺南盛道:“小子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贺二老爷惠赠。”

贺南盛脸色不好看,还想要再说话。沈瑞既已经晓得他来意,自然懒得再与其啰嗦,起身对贺二老爷道:“小子身体不适,先行一步,请贺二老爷见谅。”说罢,也不待贺南盛说话,便起身离去。

沈全与五宣两个,自是跟着沈瑞出来。

沈瑞出了知客室,面上就带了恼意。

难道自己是傻子?这算什么事?先是趁火打劫按照市价一半的价格买了孙氏的织厂,然后又摆出阔绰的模样,赠自己这孙氏之子三成干股,好人坏人都做了,沈瑞可无心与之做戏。

贺南盛偷买孙氏织厂,是两、三个月之前的事,如今才这般作态,不知是顾忌沈理,还是顾忌庄恭人,还是怕与四房扯皮麻烦,才这般前倨后恭。

不管具体原因如何,沈瑞都不会参合。难道他脑子进水,会接三成干股,然后让贺家打着自己的旗号与沈家四房扯皮?

银子这东西,够花就行。有五房帮忙打理沈瑞名下那几处产业,沈瑞很是放心,也很是知足。虽说脑子里不乏后世赚钱的点子,沈瑞也无心尝试。真正想要立足大明,银子开道只是下策,自身“坚挺”才是根本。如今有了好老师,沈瑞脑子抽了,才会舍本求末。

这个贺南盛,本来并未从他身上察觉出什么恶意,可行事怎么如此不着调?

第三十九章腊尽春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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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初见王守仁的时候目不转睛,沈全的模样也比他好不过哪去。沈瑞无奈,只好清咳一声,道:“先生,这是弟子族兄沈全,今日奉长辈之命过来探视弟子。”

王守仁是被人看惯的,脸上倒是并无不快,只面色如常地望向沈全。

沈全眼睛直直的,依旧跟木头人似的。

沈瑞见沈全还在发愣,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三哥,这位就是王先生,还不见过。”

沈全这才醒过神来,连忙移开眼,红着脸作揖,小声道:”小子沈全见过王先生。”

沈瑞在旁,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个沈全怎么如此”腼腆”?还是先生“美色过人”,方使得沈全如此神魂颠倒。不管怎么说,沈全的“定力”也太差了些。

王守仁瞧着沈瑞不以为然的模样,瞥了他一眼,这小子莫非忘了自己前几日的窘样。他对沈全微微颔首,道:“既是来了,你们兄弟就好生说话,在下与禅师约好手谈,少陪了。”说罢,又吩咐五宣给他们预备了茶水,就带了五宣悠悠然而去。

直到看着王守仁的背影远处,再也望不到,沈全方回过头,长吁了一口气,道:“之前看书上说宋玉潘安之貌,还当是古人夸词,眼见了王先生,才晓得什么叫美男子。”

沈瑞只觉得无语,道:“三哥就不能矜持些,方才模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好色之徒,连口水都流出来。”

沈全闻言,忙在嘴角抹了一把,又哪里有什么口水,这才晓得被沈瑞戏耍,瞪着眼睛到:“好你个瑞小二,方几日不见,就开始皮实了。”

这竹舍只有小小三间,除了书房就是卧室,王守仁带了五宣下去,不过是给他们兄弟两个留出说话的地方。沈全将里外看了一遍,显然也想到此处,道:“都说美人多娇气,没想到倒是个温和体贴人的。”

固然晓得王守仁俊秀异于常人,可听到沈全将王守仁称为“美人”,沈瑞心里还是不舒坦,正色道:“王先生学识出众,人品高洁,三哥还需慎言。”

沈全见他一本正经的,嘟囔道:“我并无亵渎之意,只是王先生倾世之姿,确实当得上美人之称。”

见他还嘴硬,沈瑞有些恼。不管如何,他已经视王守仁为师,就算沈全只是年少慕,并无淫邪之意,可以‘美人’称呼王守仁到底失了尊重。他冷声道:“我瞧着三哥虽没有倾城之貌,也是清雅可人,当得起小美人之称,那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叫三哥小美人?”

听到“小美人”三字,沈全的脸抽了抽,看沈瑞脸色难看,醒过味来,忙作揖道:”是哥哥不对,瑞二弟原谅我这一遭。”

他是郭氏之子,前些日子又对自己照看有加,沈瑞不愿与他弄坏关系,便道:“王先生有状元之才,是六哥都襃赞过的,三哥往后见了,还是当更恭敬些。”

沈全讪讪道:“三哥方才一世轻狂,方失了尊重,往后不会哩。原以为既是挂着杏林高手之名,又闲云野鹤地隐居在禅院,定是个白胡子老头,没想到会是这样品貌超凡的人,又是弱冠年纪,这才嘴上念叨几句。”

沈瑞不想再继续王守仁的话题,说到底他自己前几日也不比沈全的模样好多少,便转开话道:“我家里那边的消息……不知三哥晓得不晓得……”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你不晓得,这几日可是有很多热闹。张家产业已经被三房与九房瓜分,男女老幼除了身上衣服,一枚铜子也没给留地给撵了出来。张家祖孙三代,十几口人,都去了你家。听说与老安人好一顿吵,老安人已经气得病倒。”

对于张家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瞧着三房与九房那日的做派,就不是肯吃亏的人,早一日收拾张家,就早追回银子,他们肯拖延才怪。只是没想到张家这么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沈瑞心里一沉,道:”张家人就这么老实?”

沈全嗤笑道:“不老实又能如何?听说当日送完婶娘回来时,三房与九房的人看似先走一步,实际过后就掉了头回去。不知怎么威逼,让张老舅舅写了借据,并且还让他写了状子。根据状子上的说法,三房与九房看在张家是姻亲的份上,借银子给张家使唤,张家女婿见银起意,私下带了银子与妻子跑了。如今状子都递到县衙,张家女婿的缉拿令也发下去,如今张家是苦主哩。”

沈瑞听了,越发警醒。

难道张老舅爷是傻子,会老实地写下借据?这其中还不知有多少不可言之事。张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可也算是乡绅富户,就算罪有应得,可这败的也太容易。说到底,还就是权势的力量,足以破家灭门。

沈瑞如今年年幼,不需要面对权势倾轧。等到他年岁大了,自然要去面对这些。想要活的自在,不是无欲无求、寄情山水就能得到的,只有手中握着权势,才不会惧怕权势威逼;只有站在高处,才有更多的选择权。

连王守仁这样一心做圣人之人,都得俯下身段去迎合世情,走科举仕途。自己想要在大明朝活的自在惬意,还需更努力才行。

沈全哪里想到这会功夫沈瑞就会想到这么多,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张家笑话。

“张家不仅田宅都没了,名声也彻底坏了,两个没出阁的孙女都被退了亲,以后想要再翻身怕是难哩。”沈全啧啧道。

沈瑞闻言,丝毫生不出同情之心,相反倒是有些幸灾乐祸。若是张家人还有退路,多半不敢在沈举人跟前碍眼;如今什么都没了,不抱紧沈家四房大腿都吃饭都困难,他们会赖定沈家四房。老少都是占着沈家便宜养大的,即便有手有脚,也吃不了自力更生的苦。这下头疼的,该是张老安人,不是向着娘家人么,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如何“庇护”。

只是想到明年开春他就要跟着王守仁离开松江,天高任鸟飞,沈瑞就少了几分八卦之心,对沈全道:“绸缎坊与杂货铺老掌柜早被撵走了,又被张家折腾了几个月,中间还有铺子易主之事,再要经营起来也是费事。三哥帮我传话给婶娘,这两处营生能收就收了,以后将铺子租出去收租反而更省心。”

沈全惊讶地看了沈瑞道:“你小小年纪,竟能想到这些?”

沈瑞道:“我也是后知后觉,怕是这几日让婶娘为难了。”

沈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娘本是嘱咐了不让我与你说,杂货铺还罢,只是账面有些乱,即便后来契书归了宗房二伯,二伯也还没使账房过去;绸缎坊那里,之前的亏空就大,三房又早在前两月就打发了账房。前两日他们虽将契书送回来,可也将库房与铺子里的绸缎搬空了。我娘正打算清点清楚,去宗房寻族长太爷做主。”

沈瑞摇头道:“之前已经多亏族长太爷做主,不好再麻烦他老人家。”

这次的事,即便那几房有不厚道之处,祸根还是沈家四房。连宗房都亏了银子与名声,难道族长太爷心里真的不介意?

之前的事既已经告一段落,就不宜再起波澜。

三房毕竟已经如约将契书还回来,再去计较那些绸缎,有理也显得咄咄逼人。

沈瑞想了想,道:“此事各房都有损失,不好计较太过,我与婶娘手书一封,劳烦三哥转交。”

沈全“嘿嘿”两声道:“我与我爹也这般说,可祖父与我娘说不能纵恶,也不能叫瑞哥儿吃亏,非要较真。”

沈瑞走到书案后,取了纸笔,犹豫片刻,左手提笔,写了一封信给郭氏。

沈全在旁看着,见他落笔虽显生硬,可行书也算工整,开头有“尊前”,署名处为“愚侄瑞叩禀”,不由点头,只是有些意外他竟然是左撇子,就劝道:“瑞二弟往后也要开始学着右手书才好。”

沈瑞点头应了,吹干了信,折好递给沈全。

兄弟两个叙完话,才想起拉着礼物的马车还在后头。沈瑞并没有按照郭氏交代的,将那些东西都拿到竹院来,而是拉着沈全一道,去找了知客,以沈家五房的名义,将那些米面香油捐赠。这里虽不供奉香油莲花灯之类的,却有知名禅师开过光的护身符佛珠等物,可是千金难求。

看在这些布施上,知客奉上一个护身符一串檀木手串。

至于送给王守仁的那份礼物,沈瑞也是让等王守仁手谈回来,让沈全亲自奉上。沈全不解其故,只是见沈瑞小脸绷着,就听从了他的安排。王守仁却是若有所思,看了沈瑞好几眼。

等到沈全下山,五宣去厨房弄加餐去了。禅院伙食清汤寡水的,沈全送来的东西里,有两坛子素什锦,热了就能用的。

王守仁则是看着沈瑞道:“你作甚叫你那族兄对我毕恭毕敬?”

沈瑞道:“对先生恭敬不是应当么?能与先生的见,也是我那三族兄的福气。”

王守仁闻言,不由哑然,半响方莞尔一笑道:“说的正是哩。”

他看向沈瑞,只觉得心里发热,想着莫非这孩子对自己如此崇敬,莫非就是自己的“颜回”?

第四十章腊尽春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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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走后没几日,就到了腊月二十,沈理与蒋三公子又结伴而来,两人都是带了东西过来,虽没有郭氏预备的那么多,可也是吃穿用度各色齐备。让沈瑞吃惊的是蒋三公子对王守仁的态度。

虽说听起来,侍郎公子要比知府公子有显贵的多,可他们身份不是纨绔,自然不会拼爹。两人都是读书人,而且都是举子。

即便蒋三公子即便弱冠之年,也比王守仁晚一科乡试,可两人目前在科举上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没想到蒋三公子拿了自己的文章,请王守仁指点,行的即便不是弟子之礼,可言谈之间也极为恭敬。

换做其他人,士子之间,只有谦虚的,哪里好这般大喇喇地受着。王守仁只是受之泰然,不过在点评蒋三公子时文时十分详尽,多有点睛之笔。蒋三公子欣喜不已,望向沈理的目光多有感激。

沈瑞在旁看的清清楚楚,晓得是沈理指点的,不由佩服蒋三公子的魄力,也佩服沈理的眼光。

王守仁虽一心要学做圣人,可天性自然随性,有时为人行事便极品矛盾,时而循规蹈矩,时而放荡不羁。这样行事,如此品貌,极容易被人误解当成持才傲物、玩世不恭之辈,沈理却是慧眼识人,认定王守仁非池中物。

如此提挈蒋三公子,不会是无的放矢,多半是回报庄恭人对孙氏与沈瑞的回护之情。

沈理任由蒋三公子去向王守仁请教文章,自己只拉着沈瑞说话:“瞧你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强许多。只是明年远行,晋中离松江千里之遥,行船走马,路途艰辛,你也要提前做准备……”说到这里,觑了王守仁一眼道:“伯安除了文采出众,武功也出色,你别守着宝山不知,只学书呆子似的只啃《论语》,那强筋健体之法门,也当跟着学习一二。”

他并未压低音量,王守仁点评完一段时文,正用茶润嗓子,正好听了这一句,哼了一声道:“沈兄莫要歪带人,我是先生,如何教导弟子自有计较。”

沈理“呵呵”两声道:“我不过是怕瑞哥儿身子弱,你又定好了转年出门,若是让他耽搁你了,倒是我的不是。”

王守仁既是有心将沈瑞视为开山弟子,自是不容旁人轻慢,即便沈理此话未必是真的看轻沈瑞,他听着也不舒坦,挑眉道:“我的弟子,轮不到沈兄嫌弃。沈瑞身体会越来越好,沈兄虽是状元,可这识之能却不好恭维。”

沈理被堵得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倒好像自己是外人,这师徒两个才是一边似的。师徒?沈理睁大眼睛,有些意外道:“伯安要收瑞哥儿做弟子?”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甚叫要收他做弟子?沈瑞不是已经是我弟子了?”

沈理讪笑,心里却有些复杂。他有些拿不准,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悔意。即便晓得王守仁有大才,终有凌云之日,可朝中想要弹压王守仁的不是一个两个,做他的弟子真的不会被他连累么?

他不由望向沈瑞,不过看到沈瑞那尚稚嫩的小脸,又觉得自己魔怔了。沈瑞才九岁,等其科举入仕时,少说也是十来年后,那时王守仁已经人到中年,早就该朝中立足,自己操心的太远了。

王华是状元出身,如今又在礼部,不能说桃李满天下,也是门生故旧无数。朝中诸相借着帝爱男色的流言,连压王守仁两科,往他身上泼半盆污水,不过是要拦着王华入阁。否则以王华帝师的身份,真要入阁,定会成为皇帝最信赖的阁臣之一。

沈理记得岳父说过,王家出身琅琊王氏,千年传承,底蕴深厚,王华有辅国之才,可性子清高,不党不群,并不适权争。终其仕途,未必有入阁机会,不过太子听讲在即,说不定王华要再任一届帝师。

瑞哥儿的岁数,可是同太子相差不大。

想到此处,沈理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作甚就指望旁人。不是还有自己么?难道十年后,自己还护不住一个小兄弟……

*

沈理与蒋三公子回去两日,沈瑾拉着沈全来了。

沈瑾也是给沈瑞送过年的吃喝用度的,还有四套新衣袜。根据他所说,这些东西是沈举人打发他送来的。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并没有揭破。要是沈举人真惦记寄居在禅院的儿子,早就打发人过来,何必等到今日。

同沈瑞气色渐好相比,沈瑾的模样则有些憔悴,面对沈瑞的时候则是带了几分小心讨好。沈瑞本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对于所谓“嫡长子”名也不甚在意,反而有些担心沈瑾的身体,劝道:“大哥看着比前些日子清减,即便在课业上用功,也要多保重身体。左右明年要守孝,乡试要等下一科,无需操之过急。”

沈瑞与庄恭人想一块去了,只要有沈瑾这个“嫡长子”顶在前头,奉养张老安人与沈举人都是他的责任,即便沈举人续娶,首先要折腾的也是沈瑾。多好的挡箭牌,沈瑞自是盼着他长长久久地站着前头。

沈瑾本担心沈瑞会因自分产寄名之事对自己心存芥蒂,如今见他不仅没有那样,还这般关切,不免红了眼圈,几乎落泪,道:“我在家里自是千好万好,反而是二弟,禅室清苦,要有的熬哩。只是既遇良医,若是能好生调理身体,去了二弟病根,这苦可也吃的。”

王守仁这日随洪善禅师去了十里外清远寺,不在禅院中,因此沈瑾未得见。

听沈瑾话中意思,还以为这里住的是杏林高手,并不知沈瑞在习文。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跟自己眨眼,便领情地点了点头。

虽说沈瑞并不是刻意隐瞒,可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着自己明年二月就要跟着王守仁出门,沈瑞便郑重地道:“长辈与哥哥们虽疼我,可禅院有禅院的规矩,我毕竟是客居此处,实不好破了此处规矩。这实不是待客之所,往后哥哥们勿要再来此处。等到弟弟身体好了,自是归家,届时兄弟之间总有相亲之日。”

沈瑾听了,面带犹豫。沈全却想到沈瑞习文上,以为他要遮掩,才不愿再轻易见人,便道:“是哩,是我们疏忽。禅院本是清幽之地,王先生隐居在此也定有缘故,能答应帮瑞二弟调理身体,还是全念了知府家人情,我们这样上门打扰实是冒昧,要是旁人效仿,岂不是给王先生添麻烦,希望王先生莫要迁怒瑞二弟。”

沈瑾听了,也露出羞愧之意,道:“都怨我思量不周全,没有考虑二弟处境,这里给二弟赔不是。”

沈瑞忙道:“不知者不罪,只是哥哥们记得,小弟家去前,勿要再随意登门即可。”

沈瑾想了想道:“就按二弟说的办,只是二弟独自在外,家里也没有不闻不问的道理。以后家里有人送日常嚼用,二弟就收着……若是有吩咐,只管打发来人传话。”

按理来说,沈瑞名下既已经分了产业,又哪里差四房送来的几个嚼用。不过瞧着沈瑾的意思,这些东西不收他似不能心安。

沈瑞便点点头,道:“道:“晓得了,就尊照大哥之意。”

兄弟之间说完话,沈瑞并未留客,亲自送二人出了禅院。

与世俗的热闹喧嚣不同,禅院里年下的日子过的与平素并无二样。只有五宣,性子活泼,一心要预备年夜饭。幸好沈瑞这里,收了好几家的东西,都是干菜素点,食材是齐备,无需去外头淘换。

等到除夕那日,积香厨预备的不是平素的白菜豆腐,还真的准备色香味俱全的年夜饭,竹院这里还单独送了一席。虽是素席,可四碟四碗,看着也很是使人垂涎欲滴。

沈瑞吃了半个月的斋饭,即便有点心做加餐,可到底抵不了正经饭菜。如今美味在前,他自是忍不住只咽口水。

在这些菜肴中,有一道“素八珍”,是用八中素食材,用瓦罐闷烧而成,香味扑鼻,竟有几分“佛跳墙”的味道。

席面就摆在竹舍中厅,王守仁上座,吩咐沈瑞、五宣左右坐了。王守仁这个人,有的时候极为讲究规矩,可多是自律,要求自己做到如何如何,这些日子也开始有些挑剔沈瑞的言行举止,可他从来不依尊卑压人。对待五宣,没有刻意抬举,可也不像旁人似的驽下以宽以严。据沈瑞看着,王守仁不像是将五宣视为奴仆,反而更像是当成佣工似的,只要五宣达成他的要求,其他的事就不管。

王守仁虽没有时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待人接物却有这些意思。在这西林禅院中,不管是对住持,还是对小沙弥,他都温文有礼,不以对方的身份不同区别对待。

难道,这就是圣人的潜质?

面对这样的王守仁,沈瑞即便是来自五百年后,也不由自惭形愧,对自己的要求也严厉起来……

第四十一章千里之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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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白玉兰已经在枝头待放。站在小昆山脚下,沈瑞的心中有些兴奋,又有些茫然。兴奋的是,终于要走出去,见识这个大明世界;茫然的是眼前空荡荡的,除了眼前这几个人,甚也没有,车呢,马呢?

出门百里需要路引,众人的路引前些日子就办好了。

出门的行李,五宣没出十五就开始张罗。

少林寺在开封,距离松江一千八百里之遥,不管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单程都要一个多月。如此一来,即便在少林寺逗留的时间不长,往返最少也需要三、四个月。沈瑞本以为就算五宣收拾的东西少,也得一、两口箱子,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的简洁。

洪善禅师那里不知道如何,只沈瑞他们三个这里,每人除了身上衣服外,只收拾两套中衣,一套夹衣,一双鞋子,还有几贴膏药,两小瓶药丸。这些东西压得紧紧的,做成背囊,由五志背了。

王守仁虽没有背囊,却有一条分量不菲的腰带,是五宣专门缝制的,里面围了一圈拇指长短的金叶子,看着不过是寻常腰带稍厚些,却缝进去三十两金叶子,半两一枚的银叶子也有六十枚。这样的腰带,沈瑞身上也有一条,只有十枚银叶子。不仔细摸,根本就感觉不出来。

除了王守仁与沈瑞腰带里藏的金银,外头五宣带着的褡裢荷包里也有金银,至于铜钱,拢共带了百余枚。

如今市面上金价最高,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一两银子兑七百文钱。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弘治通宝,这个比永乐通宝要重,一文钱一钱二分,一贯下来就是十二斤的分量。这么重的分量,实不适合出远门携带。

至于国朝初发行的交子,因通货膨胀的厉害,前几年就正式停用了。而所谓“银票”,其实就是一种“兑票”,像后世的定期存单,只能在发单钱庄才能兑换领取,在地方上流通还行,出门就是一张废纸。

沈瑞虽没有背包袱,可也要负责背着三把油纸伞。

之前五宣准备的时候,沈瑞还不觉得什么,等到四人到了山脚,看不到车马,才发现不对劲。

行李简洁还罢,金银带足了,可每人脖颈后都背着竹斗笠,手中都拿着木杖所谓何来?这样的装扮,作甚有些眼熟。

沈瑞想起沈理前些日子与王守仁的对话,沈理问他行程安排,是否要先预定车船。毕竟同王守仁相比,沈家算是松江地头蛇,不管是定船还是定车都便宜。王守仁却说洪善禅师每年都去少林寺,这条路是走熟了的,无需另作安排。

沈瑞嘴角抽了抽,扬起头道:“先生,莫非要步行?”

王守仁“哈哈”两声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船走马哪知真味?”

沈瑞一阵无语,望向旁边的洪善禅师。虽不知洪善禅师具体年岁,可既然与王守仁祖父故交,眉毛已经花白,手上也有老人斑,那少说也得花甲之年。

这将近两千里路,就算是慢行,这老和尚受得了么?

洪善禅师慈眉善目,对沈瑞笑着点点头,拄着禅杖,与王守仁并肩而行。

五宣小声道:“莫要担心,老禅师出身莆田林泉寺,身手麻利着哩……这就每日几十里路,哪里在老禅师眼中。”

“莆田林泉寺?”沈瑞惊讶道:“禅师是武僧出身?”

林泉寺后世知道的人或许不多,可提及它另外一个名字,是无人不晓。莆田少林,又称南少林寺。后世鼎鼎大名,纵横南中国数百年的洪门就是发源于此处。

五宣道:“我也不晓得老禅师到底算不算武僧,不过听说大哥的‘罗汉拳’、‘云阳棍’是小时候在京时跟着老禅师学哩。”

沈瑞听着,心里踏实了。

步行千里有如何,有个文武双全的王守仁在,还有个会少林功夫的老和尚,这路上无需担心什么。

他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问五宣道:“五宣哥对步行怎不意外?是同先生早先步行过?”

五宣得意道:“那是自然,去年我曾同大哥从余姚到南京;今年到松江来,都是走着过来的,不过玩似的。”

沈瑞闻言,乍舌不已。余姚到松江还罢,五、六百里;余姚到南京的话,就是千里路。怪不得五宣将包裹如此精简,又将银钱带得足足的,看来都是前车之鉴。

这条路既是洪善禅师走过数遭的,众人也无需担心问路、迷路问题,顺着官道一路往北。大家走的速度并不快,沈瑞估算了一下,一个时辰差不多十来里路,沈瑞虽步子小,也能跟上大家。

他看着王守仁的背影笑了笑,自打年后,王守仁就吩咐沈瑞每日黄昏时分担水。沈瑞年小体弱,五宣往返三、四次就能担满一缸水,换成沈瑞,就要往返十来次。

后山山涧离禅院虽不到一里地的距离,可往来十来次,也有十来里路。沈瑞从刚开始的累死累活,到后边的渐渐适应。现下看来,王守仁那样安排,也是让沈瑞为远行做准备。

因为四人是顺着官道行进,路上乡间茶棚食间,倒是不乏歇脚的地方。四人一个是老和尚,一个年轻书生,两个书童儿,看着都异于常人,不免引人关注。不过王守仁穿着儒服,百姓对读书人心中多存畏惧,倒是没有人欺生挑衅。

不过要过夜的话,众人却不好在外头,总要寻投宿的地方。

即便已经是春天,可到了下晌,天气开始转冷。他们依旧在松江府境内,可是已经出了华亭县,如今进了上海县。

沈瑞再次意外的是,一行人并未找寺庙寄宿,而是进了县城,在城门口选了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落脚。

如今太平盛世,一两银子能买两石大米,够四口之家一月嚼用。

这客栈普通房间八分银子一晚,上房则要两钱银子一晚。这个价钱算是贵的,相当于后世的星级宾馆,要知道市面上常见贩夫百姓住的大铺店,一晚不过十文钱,二十文钱。

当然比着还好的有馆驿,可那不是普通人能入住的,入住馆驿必须提供相关官府出具的升、转出差等手续。

就是这民间客栈,也没有想象中的鱼龙混杂,只因为这个时候住宿要求验证、登记身份。

五宣要了两间上房,又给了小二一把铜钱,让他打了水给众人洗漱。

沈瑞看五宣的褡裢空的不少,问道:“铜钱都花光了,明日怎么办?”

白日在乡间茶水路平的茶水铺子,价格都是以文计算,今日中午打尖时,四人一壶茶,两盘米糕,一盘炒千张,一盘梅干菜,六十二文。

五宣笑道:“这样的客栈都能兑钱,只是要抽三分做费用。就算抛费几个钱,可不是比背着钱出门强多了。”

沈瑞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汇率,觉得五宣说的不错。

这一日下来,沈瑞上半程还行,等到下午真的觉得累了,如今只觉得腿肚子发软,脚底火辣辣的。

王守仁洗漱完,轮到沈瑞。

五宣见他洗了脸还是有气无力的模样,道:“等晚上好好泡泡脚。你这才开始,总要累几日,过了这个劲儿就好哩。”

沈瑞晓得这需要个适应的过程,想到自己上辈子锦衣玉食地活了几十年,虽然羡慕过那些“背包客”、“驴友”,可做过几次远行的准备,可总是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

如今这次,也算偿了上辈子的心愿。他的心里是极是愿意的,同精神上的疲惫相比,**上的疲惫还真算不得什么。

王守仁已经换了干净儒服,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沈瑞道:“大字与罗汉拳还罢,路上不便,可以停一停,《论语》还需接着背。”

王守仁在功课上虽对沈瑞看惯的破严,可教学进度并不仓促,一个半月的功夫,一半《论语》还没讲完。

沈瑞晓得学习“逆水行舟”的道理,自然老实应了。

这会儿功夫,洪善禅师也洗漱得了,从隔壁雅间过来,四人一起下楼。

楼下大堂摆着六、七张方桌,因到了饭时,很多人在吃饭,只有靠近门口的两张桌子还空着。王守仁便随便做了一张,请洪善上首坐了,他自己做陪客,又吩咐五宣与沈瑞也在下首坐了。

饶是这客栈入住的都是乡绅富户,可这一行四人的造型还是很显眼,不过众人的目光在王守仁身上的儒服与儒巾上打量转了一圈,便多收回去。这样年岁就中了举人,即便只是穿着布衣,可前程远大,令人不敢以衣帽取人。

五宣点菜,吩咐小二准备了一桌素席。

少一时,饭菜齐备,虽无荤菜,可木耳、蘑菇俱全。众人中午不过是打尖,早就饿了,吃的井井有味。几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可饭量实在不低。一大白瓷海米饭,吃了干净,又叫上了两碟米糕。

虽说中午也吃了米糕,可那山野之食,实比不上这客栈精致。沈瑞正想着,是不是劝五宣明日打包几份点心,就听到有人道:“大师好,家母打发小子给大师问安……”

第四十二章千里之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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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抬头,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儒生站在一旁,对着洪善禅师说话,神情极为恭敬。因有外人过来,五宣与沈瑞不好在大喇喇坐着,五宣便拉着沈瑞起身,两人退到王守仁身后。

洪善禅师看了儒生两眼,道:“你是桂姐儿的儿子?排行是?”

那儒生毕恭毕敬地回道:“正是小子,兄弟之间行五,是家母幼子。”

洪善禅师点点头,道:“你们这是出门?”

儒生回道:“小子奉长兄之命,奉家母进京。见大师在此,家母想要前来拜见,又觉唐突,打发小子先来请安。待家母梳洗整装,便前来给大师请安。”

沈瑞在旁,看的有些奇怪。瞧着洪禅师与儒生的对答,不像是出家人与信众,反而像是长辈对晚辈。西林禅院本就是陆家产业,洪善禅师也是陆家人,难道这小子是陆家子弟?

就见洪善禅师道:“楼下人多眼杂,女眷出入不便,还是一会儿客房相见。”

那儒生躬身应了,方转身上楼回话。

洪善禅师对王守仁道:“是老衲俗家晚辈。”

王守仁好奇道:“瞧着同常来禅院的陆家子弟相貌倒是不像,是旁枝?”

因陆家祖上信佛,陆家每代人都有人出家或是做居士,西林禅院里的陆家人不只洪善一个,偶有陆家子孙以奉佛为名,过来禅院给父祖长辈请安。王守仁在这里住了小半年,也见过几个。

洪善禅师道:“不是陆家子弟,他是贺家长房五子,生母是陆家女。”

贺家长房?沈瑞在旁,不由皱眉,脑子想起年前见过的贺南盛。贺南盛是陆家外甥?刚才那小子是陆南盛的弟弟?

不过,沈瑞的眉头随即舒展开。遇到贺家人又如何?侵夺他人产业的又不是自己,就算是心虚也轮不到自己。自己既已经跳出沈家四房,就不当再为那些事影响情绪。且看自己有的,当心满意足;惦记那些失去的,只会怨愤缠身。

王守仁想的则是别的,对于沈瑞遭遇,他是尽知的,自是听过贺家所为,难免对贺家人有恶感。如今对洪善禅师说是偶遇,对于沈瑞可是狭路相逢。他看了沈瑞一眼,见其神色平和,并无异态,不由暗暗点头。

他毕竟是官宦出身,又想起的贺家子弟在朝职位。贺家长子是京官,且是九卿之一,这贺陆氏是三品诰命。想到此处,他又感叹松江人杰地灵,一府之地,竟出了一个侍郎,一个九卿,其他地方官、散官就不必数了。松江数得上的大姓中,都是耕读传家,有子弟科举出仕。也就是江南之地,文风鼎盛,读书种子才如此络绎不绝。

王家虽传承千年,可在科举仕途上,反而比不上松江这些百年望族。王守仁之父,是王家这一支第一个进士。

不过王守仁并未灰心,反而士气昂然,心中已经寻思着,等到从开封府回来,院试差不多也要结束,倒是自己是不是将弟弟守文接出来教导。自己因为祖父守孝的缘故,耽搁了一科乡试,二十一岁才下场;三弟这里,明年应该搏一搏。

四人回到楼上,因稍后有访客至,王守仁便吩咐五宣去洪善禅师房里帮忙预备茶水。沈瑞则是随着王守仁回房,因为这次出行并未带书籍,便由王守仁背给沈瑞听,随后讲解。

就听王守仁道:“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也。”

沈瑞跟着背诵了一篇,想起这是出自《子罕篇》。

王守仁已经讲解:“到了一年之中最冷时,这样以后知松柏是最后凋谢。”说完,顿了顿,道“树木如此,人亦同理。”

沈瑞默默听了,记在心里。就算早先对与《论语》的内容忘了差不多,可这小两个月每日看的都是《论语》,他已经再次背熟,不免有些疑惑。只因之前王守仁是按照顺序教导,并未学到《子罕篇》。难道是王守仁记混了?

王守仁已经诵起下一则:“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沈瑞抽了抽嘴角,跟着诵了一遍。

这则的意思是见到德才兼备的人要想着想他看齐,见到不贤德的人就要反省自己,看自己是不是有与之一样的毛病。这出自《里仁篇》,是王守仁早已经教过的。他却每隔三五日便拿出来再讲解一遍。

不过沈瑞并不觉得厌烦,要知道从读书人从启蒙开始就学四书五经,中了秀才入官学得也是这个,拔贡入国子监学的也是这个,进士入庶常馆学的也是这个。虽还是这几本书,可教授的难易程度不同。

若说《论语》其他条目,王守仁目前教导是初级,那《里仁篇》就已经到了高级。

王守仁对他的期望毫无掩饰,沈瑞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未免有些诚惶诚恐。他不愿意让王守仁失望,对待学习的态度更认真。

王守仁又讲起下一则:“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曾子说:“有抱负的人不可以不刚强勇毅,因为责任重大而且道路遥远。把推行仁爱看做自己的理想,不也是很重大么、知道死才停止,这不是也很遥远么。”

沈瑞口中跟着王守仁诵着,心中已经无语,这怎么又跳到《泰伯篇》,这又是讲过的呀?难道没有《论语》在跟前,王守仁的记忆有些混乱?沈瑞又觉得不能,《论语》全篇才一万余字,沈瑞只学过一遍,重新捡起来,解说且不说,按照顺序背诵完全没问题。王守仁怎么会不如沈瑞?

门外,方才楼下露面那儒生有些犹豫。屋子里童子的读书声朗朗入耳,自己这样打岔似乎不礼貌。而且自己毕竟是贺家人,谁晓得那沈家小少年会不会摔脸子。

屋子里,王守仁已经又教了一则:“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则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是出自《卫灵公篇》,沈瑞已经懒得去想王守仁为何教导的这般混乱,因这个是新篇,初次教授,便仔细听起王守仁的讲解。

这里的“恕”,不是宽恕之意,而是指换个立场、将心比心。

等王守仁讲解完毕,不免口干舌燥,吃了半盏茶,正色道:“学做君子,路远且阻,不仅要志向坚毅,首要是心正。心正则路通,心正则不惘,且无需学那些老儒谦忍。百忍未必成刚,心性反而憋坏,即便人前为君子,也是伪君子。喜时便喜,怒时便怒,只是喜怒过后弃如敝屣,无需再放在心上。君子忧患,在学问不深,在百姓不富,在国家不强,而不当在其他无所谓之事上。”

沈瑞素手听了,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自己只是寻常人,就如同王守仁话中的“伪君子”似的,看似温吞谦忍,可心中自有计较。王守仁口中喜怒随心的君子,岂是那么好做的。自己当坚持做自己,还是该如王守仁教导的,学做君子?

见他沉默,王守仁皱眉呵斥道:“遇到贺家人,你心乱了?今日学习全不如往日专心。”

沈瑞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摇摇头,直言道:“贺家人与弟子不过是陌路人,弟子没有心乱,只是不解先生为甚没有顺着昨日的功课讲起。”

同聪明人,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王守仁神情舒展,道:“原来如此。我本担心你心里郁结,方寻了这几则出来开解你,看来是画蛇添足了。”

沈瑞忙道:“先生关爱弟子,弟子只有感激的,是弟子定力不足分了心。”

王守仁笑笑道:“我如此行事,并非无缘无故。实是为师少年时,因偶遇挫折,便心存怨愤,行事偏激,走了不少弯路。我不愿你重蹈覆辙,才啰嗦这许多。不过看来,你的心性比我要宽和,为师与有荣焉。”

沈瑞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做腼腆状。两人又如何能比,两人虽都是少年丧母,又在丧母后经历磋磨,可王守仁是彼时是真正少年,在丧母后遭继母打骂,又被继母离间父子之情,才会怨愤异常;沈瑞壳子里已经是成年人,除了初来乍到时冻饿了几日,并没吃其他苦头,也不会去指望与沈举人讲父子之情,自是心静如水。

*

门外儒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乎想要转身回去。不过想到老娘的吩咐,他长吁了口气,抬手叩了叩门。

“吱呀”一声屋门开了,开门的正是沈瑞。

“这位先生?”沈瑞有些疑惑,洪善禅师不是在隔壁,这小子走错屋子了?

那儒生道:“请问可是沈小哥?在下贺北盛,奉家母之命,请小哥去大师屋里说话。”

请自己过去?沈瑞不由皱眉,难道这贺家人又跟贺南盛似的,想着对不起自己,想要弥补一二,这马后炮实在没意思。

沈瑞回头望向王守仁,本想要央王守仁替自己婉拒,不过想到方学过那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又闭上嘴。自己因与洪善禅师同行的缘故,不好直接回绝这些人,何况王守仁,便道:“先生,既是禅师俗家亲眷在隔壁,弟子便跟贺先生过去看看。”

王守仁起身,走到沈瑞身后,看了门外的贺北盛好几眼。

贺北盛被看的不自在,拱手作揖道:“在下贺北盛,见过王先生,久仰大名,不胜荣幸。”

王守仁眼睛眯了眯,亦作揖回礼,直言道:“贺先生客气。据在下所知,令堂与我这弟子并非亲族,不知相召稚子,所谓何故?”

贺北盛强笑道:“家母与沈小哥亲长有旧,听闻沈小哥在此,就想要见见瑞小哥。”

王守仁又看了贺北盛两眼,见他笑容虽有些僵硬,可眼神清澈坦荡,便摸了摸沈瑞的头,道:“既是陆太淑人相召,瑞哥就过去吧。”

等随着贺北盛到了隔壁,沈瑞就见有个五旬开外的老妇人坐在洪善禅师下首,旁边侍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沈瑞不好多看,便低下头,只心中想着五宣怎么不在,怪不得去隔壁叫人是贺中盛。

“见过大师。”沈瑞先见过洪善禅师,随即方对着那老妇人道:“小子沈瑞,见过陆太淑人。”

老妇人身上并没有穿着诰命服侍,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褙子,带了抹额,看着眉眼之间略显严肃,可并惹人生厌。听到沈瑞称她为“太淑人”,她神情微怔,随即道:“你我两家论起来,亦是姻亲,只是饶了有些远了,不论也罢。不过你娘在世时,称老身婶子,哥儿叫我贺家叔婆就是。”

这是沈南盛之母?看着倒没有沈南盛身上隐现的盛气凌人。

在松江地界,各家各户本就联络有亲,一个称呼实算不得什么,沈瑞便老实改口道:“见过贺家叔婆。”

见他如此安静乖巧,老妇人眼中多了怜惜,指着旁边的贺北盛,道:“这是老身幼子,你贺五叔。”

“贺五叔。”沈瑞见礼。

老妇人又拉过身边侍立的小姑娘,道:“这是你去了的三叔、三叔母留下的独生女儿云姐儿,比小哥大两岁。”说罢,又推那小姑娘:“还不快见过你瑞弟弟。”

小姑娘已是少女装扮,身材高挑,比沈瑞高了足有半头,穿着天青色衣裙,打扮得素雅,不过裙摆上带了绣花,不是孝中装扮。往前推去,父母孝是不能重叠守的,加起来就是六年,这小姑娘丧母丧父时,当比现在的沈瑞还小的多。

“见过贺家姐姐。”沈瑞躬身,深觉怪异。这贺老太太到底作甚?难道真的面皮这么厚,当两家的龌蹉不存在?这又是介绍儿子,又是介绍孙女的,完全是通家之好的做派。

贺云姐垂着眼睛,对沈瑞作揖:“见过瑞弟弟。”

声音轻柔,跟小羽毛似在沈瑞的心上扫了一下,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看了贺云姐一眼。除了沈家丫鬟,沈瑞还是第一次见到年纪相仿的大明少女。因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看出是小小的瓜子脸,肤白如玉,琼鼻玉口,如同古画中走出来的小仕女。虽是父母双亡,可面色并不见愁苦,只有少女的娇羞。

沈瑞忙移开眼,就听老妇人对洪善禅师道:“叔父,侄女想要借叔父的屋子,同瑞小哥说几句私房话……”

第四十三章千里之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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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善禅师看了贺陆氏一眼,道:“也好,老衲正要寻王居士吃茶。”说罢起身。

贺陆氏带着儿子、孙女将洪善禅师送到门口,方对贺北盛道:“老身与瑞小哥话话家常,你带你侄女先回去。”

贺北盛应了,带了贺云娘出去。这客栈规模算是大的,除了前面的门面楼,后边有围楼,带家眷的客人,多选那边入住,比前面僻静,女眷出入也便宜些。

屋子里只剩下贺陆氏与沈瑞两个,沈瑞不由诧异,这老太太怎么身边一个人都不留?贴身侍婢、老妈妈之类的竟一个不见。这老太太到底要与自己说甚?

贺陆氏回到座位,又叫沈瑞也坐,道:“老身本该请小哥过去说话,而不是这般占了大师的屋子。只是老身那里人多眼杂,多有不便,还请瑞小哥体谅则个。”

这老太太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没有倚老卖老,反而这口气像是对大人不说,一本正经的。

沈瑞心里疑惑,口中道:“无碍,贺家叔婆太客气了。”

贺陆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老身次子行事不妥,老身本没脸见你,可每想起你娘,心里都难安生。听闻你在西林禅院,老身曾想亲自过去一趟,可又怕旁人误会,生出更多是非。想着你年岁小,有些话等你出孝说也不迟,老身便没有多事。没想到今日老身启程进京,正遇到小哥,也是缘分。外头都传你愚钝顽劣、不堪造就,老身却是不信。你娘那样玲珑心肝的女子,怎会生出傻儿子?就算你以前天真稚嫩,这几个月的日子也会催着你、状元郎也会教导你长大。果不其然,老身没有猜错,你确是同传闻中的不一样。

沈瑞听着前面的话,觉得贺陆氏同年前见过的贺南盛一样嘴上说的好听,听到后头,则有些无语。他本就有顽劣之名,再加上孙氏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之事,外头一知半解的人自是认定沈瑞实不成材,才让孙氏这般安排。在自己考得功名前,这个印象应该难以改变。等到自己出息那日,大家即便说不到“浪子回头”上,也会说“知耻后勇”、“顽石开窍”之类。不过,这些话虽有警示之意,可到底是正面评论,倒是也没什么。

见沈瑞沉默不语,贺陆氏道:“你不仅长得像你娘,性子也随了她,你娘就是个寡言的人。”

沈瑞听着,对孙氏的印象有些模糊起来。记忆中的孙氏,确实是个温柔安静、寡言少语之人。可旁人口中孙氏又是“八面逢源”、“玲珑心肠”,总觉得她的性格很矛盾。既能在宗族相邻之间有口皆碑,又在仕宦女眷之中如鱼得水,应该是个飒爽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能在十数年未生育、丈夫美妾娇儿俱全、娘家后续无人、婆母视若仇人种种劣势时,还能继续牢牢把持四房家务,不只只是钱财给予的底气。

就张家老舅爷那样,即便占了四房几十年便宜,也是占的张老安人的。在孙氏那里,不过是打发三瓜两枣,直到卧病之前,都没有让张家实际占什么便宜。精明了一辈子的人,难道病了就糊涂,就这样让人将价值二十多万的产业都折腾空?

沈瑞早就觉得孙氏产业被骗卖之事有些不对劲,原本只当张家欲壑难填,被贪念冲昏了脑子。如今看来,好像另有蹊跷。就算产业折价被贱卖,这过手的银子也有十来万两。

这个时候,金子数量不多,市面上流通的大多还是白银与铜钱。按照白银计算,十万两白银,就是六千二百五十斤。银子的密度没有金子的密度大,金子是“寸金”,一寸见方就有一斤重,银密度是金子一半多多些,一斤就是两立方寸多,一千斤就是二十立方尺,六千二百五十斤就是一百二十五立方尺,相于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木头箱子装满十个,还有零头。

张老舅爷说银子被他女婿卷走了,可这几千斤的东西怎么带走?除非雇大船,或者雇上十来辆马车。可出门在外,谈何容易,就是五宣这样的书童,都晓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几十两金银都要分别贴身携带。

带着几千两银子出松江,简直是笑话。怪不得三房与九房,就敢仗势“抄”了张家,显然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张家绝对撇不清。

可瞧着张家如今的境况,哪里像是藏了几万上十万两银子的?

那十万两银子到底哪里去了?

沈瑞正走神,就听贺陆氏,道:“老身前些日子使人估算,你娘那两间织厂的地皮、厂房,熟工、小工的身价银,仓库里的存的棉花与织好的布,拢共算起来能折银十二万,老身那孽障花了五万五千两银子过的户。都是乡邻,本该守望相助,他如此行事,违了厚道。老身并不为他辩解,可也不愿意对不起你。依照老身之意,本想要立逼着那孽障将产业退还给你。可五万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这笔银子如今又难追讨,这里面的账实在说不清。再加上你娘留下嫁妆均分的遗命,就算这产业退还回去,你一个小孩子又能如何,怕是也要继续由你祖母、父亲把持。”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老身名下,也有一家织厂,虽没有你娘那两家织厂织机多,可织厂还带了一块棉田。你看老身那孙女如何?若是你点头,等你出了孝,老身便请人做媒,将云姐许配给你。云姐虽没了爹娘,可还有她娘章氏的一份嫁妆。若是你们亲事成了,到时老身做主,让她顶了她父亲这一房头,这样又能多带一份产业过去。

沈瑞没有去细算贺云姐到底能有多少身家,想也不想,便道:“您老人家慈爱,小子谨记在心。只是小子曾在亡母灵前立誓向学,不立业不成家。如今借着‘休养’为名寄居禅院,实是跟着族兄的世交启蒙。小子幼年时喜动不喜静,混了几年族学,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才算正式读书。等到了能下场时,说不得十年八年,实是无心顾及其他。”

西林禅院就是贺陆氏娘家产业,沈瑞是“休养”还是“读书”,老太太又哪里不晓得。

她之所以忌惮沈瑞,想要借姻亲化解两家芥蒂,也是因晓得沈瑞求学之事。若是沈瑞不学无术,即便背后有个沈理,贺家也不会放在眼中。可开始读书了的沈瑞呢?莫欺少年穷,谁晓得他何日会出头。夺人产业虽比不上“杀父夺妻”之恨,可也算是不容化解的大仇。

各种盘算,到了沈瑞这里,因这一句“曾在亡母灵前立志向学,不立业不成家”,贺陆氏余下的话都说不出了。沈瑞今年已经十岁,才开始启蒙,等到能童子试的时候就要十来年,云姐如何能等到那时?

虽有自己的私心在内,可两家结亲到底是两情相愿之事,贺陆氏身为女方,主动提及此事,已经是放下身段。要知云娘虽父母双亡,可故去的祖父是知府,在朝的大伯是大理寺卿,沈家四房不过是举人门第。

贺陆氏只觉得意兴阑珊,道:“你这孩子,立志向学是好事,可是子嗣传承也是大事,毕竟你娘只有你这点骨血。”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孔子曰,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贺陆氏是贺家老封君,沈瑞可不愿平白得罪她,便道:“小子同旁人相比已是起步太晚,资质又有限,只有心无旁骛,方能放手一搏。关于贺家二叔名下那两家织厂,贺家叔婆不必放在心上。本是张家人骗卖在先,不是贺二叔接手,也会有旁人。家父本不通经济,那织厂留在沈家难免败落;转到贺二叔手上,也算是得遇明主。

他目光清正,说的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勉强之意。

贺陆氏心中赞叹不已,神情也缓和:“你既心意坚决,那就好生读书,早日给你娘得个赠封,你娘在地下也会欣慰。若是遇到难处,不好与自己人言说,就来寻老身,老身不能说为你全权做主,可能护着你不叫人欺负了去。”

沈瑞点头应了,贺陆氏又问了两句课业上的事,待听说《论语》才学了一半,叹了口气:“确实有些晚了。小哥专心读书也好,只是要记得身子是顶顶要紧的,万不可因苦读书就熬坏了身子,只要人好好的,其他什么都好说。”

这般关切,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只是贺陆氏既做慈爱,沈瑞便只有老实乖巧,一老一小相处得倒是融洽。

该说的都说了,贺陆氏面露乏色,从袖口中拿出一块一寸半长、寸宽的羊脂玉平安牌,递给沈瑞:“这是云娘祖父生前爱的一块玉,今日算作老身给小哥的见面礼,往后即便老身不在松江,你遇到难处也无需怕。用这个做凭证,去寻我家老二与老五说。”

沈瑞踌躇道:“贺家叔婆,这太贵重了,即是贺叔公遗爱,还是当留给诸位叔叔做念想。”

贺陆氏笑道:“我家那老头子生前喜玉,这样的玉牌没有十块八块,也有三、五块。长者赐,小哥接着就是。”

沈瑞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接下。玉虽是灵物,可想着这是一个已故老头生前曾佩戴过的,多少觉得有些别扭。

贺陆氏走到隔壁门口,同洪善禅师作别后,方回了后楼。

洪善禅师回房去了,沈瑞见五宣还没回来,有些担心:“先生,五宣哥到底作甚去了?”

王守仁轻哼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被贺家小婢哄着,领着贺家小婢去城北给贺家小娘子买点心去了。

不过是贺陆氏要私下说话,才打发人出去,有了目的地就好,省的叫人惦记。不过这一竿子支的可也够远的,客栈在城南,去城北要穿越县城,怪不得去了这么久。

这说着话,就听到隔壁门口有动静,隐隐的是五宣的说话音。

沈瑞开门探看,就见五宣站在隔壁门口,正同洪善大师说话,手中还提溜着一串纸包。

见到沈瑞,五宣便同洪善禅师别过,笑嘻嘻地走到这边来。

“这是明日要带的,怎买了这么多?”沈瑞接了点心包,觉得足有三、四斤:“贺家小娘子的点心也在这?”

五宣摆摆手:“不在,贺家小娘子的点心鸣蝉姐姐已经带过去哩,这些都是咱们的,两包是点心,两包是五香素鸡与五香花生米,明日中午添菜使。”

沈瑞闻言,不由腹诽,鸣蝉本是夏虫,寿命极短,这贺家小娘子身边侍婢,怎么起了这样不吉利的名字。

今日白天大家就是步行,这会五宣又走了这许久,额头已经汗津津,同王守仁打了招呼后,便坐下歇脚。

沈瑞给他倒了一杯温茶,五宣道了谢,三口两口吃尽:“幸好这县城小哩,若是跟华亭县似的,一个来回总要几个时辰。”

王守仁摇头道:“蠢材,华亭县是繁冲倚郭之地,旁边的县城,自是比不得那里。”

五宣讪笑两声,看向沈瑞,似笑非笑:“方才小哥可去见了外客?贺家小娘子里哩,倒是花容月貌。

不等沈瑞回答,王守仁已是皱眉呵斥:“作甚言语轻浮?”

五宣吓了一跳,忙老实几分:“小人不是故意的,大哥勿恼。方才鸣蝉姐姐一路上旁敲侧击地打听小哥,总不会无缘无故。加上那太淑人与大师说话时,也提到小哥。小人便寻思着,这太淑人将孙女带出来见客不避嫌,说不定是要同小哥做亲哩。”

王守仁听完,便望向沈瑞。

沈瑞嘴角抽了抽,五宣不仅爱唠叨,对八卦还这么敏感,说的正着。

王守仁见他神色有异,皱眉:“这太淑人怎如此不知礼!且不说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说你还在孝中,她就不改提及此事。”

既话赶话说到这里,沈瑞便将贺陆氏方才的提议说了。

王守仁听到沈瑞已经婉拒,神色这才好些:“虽说是有心弥补,可婚姻不是儿戏,老人家恁轻率了。”

五宣在旁听了,不以为然:“补偿甚了?嫁妆是私产哩,又不是真的归了小哥。她说贺小娘子要顶门户,那小哥就是不算赘婿,也要舍个嫡子出去,老人家算的倒是精明。那贺小娘子虽长得好些,本是五不娶之女,倒像是下嫁似的,难道小哥配不上哪个……

第四十四章千里之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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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后院圈楼,贺陆氏房里,贺陆氏等人也正在说起沈瑞。

”沈瑞你也见了,觉得那孩子如何?”贺陆氏吃了一口茶问道。

贺北盛想了想,道:“还算懂事,只是不知是否孙氏生前护得太好,有些清高不知世事。“

“咦?”贺陆氏有些意外:“这话怎说?莫非他对你不敬?”

难道那孩子在自己面前作伪?在旁边面前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一个才十岁大的孩子,有这样的心计?

贺北盛讪讪道:“儿子去叫沈瑞时,那师生两个正说话,无意在门外听了几句……二哥那件事,王先生好像也知道,还问沈瑞今日学习分心是不是因见了贺家人的缘故。沈瑞回说贺家人与他不相干,他是琢磨为何王先生没有按照昨日的顺序教学。”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那个王先生倒是不俗,不过是《论语》初讲,也能讲得既浅白易懂,亦发人深省。”

贺陆氏闻言,木着脸道:“他不是清高不知世事,不晓得那织厂价值万金方对贺家没怨言:而是立下读书志向,专心攻读才将其他的都不放在心上……”说道这里,神色越发难看道:“你那好二哥,当自己占了大便宜,还不知道丢人丢到京里去,连你大哥都跟着没脸……他真当沈家怵了贺家才不为沈家四房出头,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替沈家那几房遮掩丑事。沈家人宁愿吃亏,也不肯坏了家族名声,你二哥跟沈家比已是落了下乘。他经营家里生意这几年,越来越将银子当回事,做人的道理反而不懂了……”

贺云姐本坐在贺陆氏身边,听到这里,抻着帕子,如坐针毡。长辈的不是,贺陆氏说得,她这个做侄女的却不好听着。

贺陆氏瞥了她一眼:“鸣蝉既买了点心回来,你回自己房吃点心去吧。”

贺云姐起身,笑着应了,又对贺北盛福了福,方扶着养娘的胳膊回房间去了。

屋子里除了贺家母子,就只剩下两个十七、八岁的侍婢,其中一人对贺陆氏道:“茶水温了,老太太可要换热茶?”

贺陆氏点点头,道:“去吧,你们取了热水,再去云姐屋子里转转,看看安置得可还妥当。”

那婢子应了,端着茶盘,退了出去。

贺北盛有些不自在道:“娘是不是太小心,如意吉祥可是娘最当用的,不过是说云姐的亲事,何必这样遮掩?”

贺陆氏叹气道:“若是谈成了,自是无需瞒着哪个。如今事情未成,知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如意她们两个虽是老实的,可总要放出去,要是哪一日无意说走了嘴,坏的可是云姐名声。”

贺北盛很是诧异:“他不过小小举人之子,娘如此抬举他,作甚没成?”

贺陆氏将沈瑞那番立志读书的话说了,贺北盛点头道:“有个十四岁就中廪生的庶兄在前,沈瑞要是不放手一搏,还真的未必能赶上。”

他也是读书人,走科举仕途,对于沈瑞的选择很是肯定,对于自己侄女被拒之事反而没放在心上。毕竟不是正式做亲,不过是提一句罢了。

他想到贺陆氏方才的话:“娘提到京里是怎回事?那王先生不是绍兴府人氏么,怎会同京城有关系?”

贺陆氏道:“他是礼部侍郎、辛丑科状元王华长子。”

贺北盛闻言,不由张大嘴,半响方道:“这状元莫非是不值钱了?怎一下子出来这些状元,谢六哥是状元郎,他岳父是状元,这口中的‘世交’也是状元。”

贺陆氏道:“状元在松江府是百年难遇,大家自是觉得稀奇。搁在京城,三年一个,不算年老致仕,或是被贬到地方的,一口气数上七个八个也不稀奇。这些人都是人中魁首,自是看不上寻常人,乐意与同自己差不离的人相交。王守仁不过二十几岁,沈瑞说不得是他门下首徒,你二哥这件事又如何能瞒得了王家。”

贺北盛道:“事已至此,娘也莫要太恼。二哥固然不对,总也是为了家里。您又不是不知道,有四哥在前比着,三哥只是想要将家里营生做的更好些。”

家家都有一笔难念的经,想起自家早先的糟心事,贺陆氏无奈道:“何必与那下贱行子计较,没得失了尊重。”

贺家已故老太爷本有五子,其中长子、次子、三子、五子是贺陆氏嫡出,四子贺平是外室子,虽入族谱,叙了兄弟排行,却没有随兄弟取名。在江南一带的仕宦人家,重嫡轻庶,贺家如此倒也不算稀奇。像沈家那样,儿孙不拘嫡庶,皆一体读书的,算是极厚道的人家。

贺老太爷虽有些怜惜庶子,可也没有“抑嫡重庶”之心,便早早地让贺平跟着家里管事学做生意,想要将家中庶务交给他打理,给几个嫡子做助力。在他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嫡子们只需好生读书,光耀门楣就好。

贺陆氏的看法却与丈夫不同,她是当家太太,自是晓得银钱的重要。让一个庶孽掌控家里所有银钱,是她无法容忍的。即便贺平在经营上颇有天分,小小年纪,数年功夫,就将贺家长房公中产业增加了五成,可也只让老太太越发忌惮。贺陆氏晓得,长此以往,即便贺平行的只是商贾事,可为了银钱的缘故,几个儿子说不得也需看贺平脸色。

正好贺家次子贺南盛科举失利,童子试中平,乡试不过掉了个尾巴稍,会试两次不第,深受打击。而沈家三子苦读毁了身体,中了举人没两月就故去;三太太章氏毁哀过甚,不等丈夫出殡,也跟着去了。

贺陆氏因丧子之痛,便不肯再让丈夫苦逼着儿孙读书。

等到贺老太爷故去,贺陆氏便寻由子夺了贺平管事权,让次子接受手家中庶务,一直至今。而那个贺平,因打小书读的少,只会买卖营生,别无其他所长,既在松江无法立足,南下做行商去了。

贺云姐屋子里,贺云姐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芸豆糕,一边听着鸣蝉与如意、吉祥说话。

养娘在旁,端了茶水道:“四姐少吃些,外头的东西,尝尝鲜就行哩。”

贺云姐笑了笑,吃尽手中的芸豆糕,便净手吃茶。

等到如意吉祥回去,鸣蝉早已憋不住,小声地同养娘与贺云姐讲起自己从五宣那里“套”出来的话:“听说瑞小哥读书可用功哩,学写字尤其又快又好。为人又和气,待人也好,不是那种娇气的人。禅院日子清苦,瑞小哥也从不曾叫苦。”

养娘在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是个懂事的,以后便不会委屈了四姐。”

贺云姐苦笑道:“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妈妈倒真当回事。且不可再提,若是叫人听到可了不得。”

养娘道:“龙生龙凤生凤,单凭他是孙氏所出,这德行就不会歪了去。到底干系四姐终身大事,私下问两句,不过是求个心安哩……”

且不说贺家众人心思百转,沈瑞这一行旅途劳乏,早已叫了热水,梳洗安置,倒是一夜好眠。

次日,沈瑞醒来的很早。正如五宣昨晚跟他念叨的,即便昨晚烫了脚解了乏,隔了一晚起来依旧觉得小腿酸胀,行走之间使不上力,走路轻飘飘的。沈瑞晓得,这是昨天累着的缘故。只是晓得远足总会有这个一个过程,加上他本不是十岁大的孩子,便默默咬牙忍了。

吃过早饭,四人离开客栈。至于陆家的人,因要赶往码头,早饭前贺北盛便过来与洪善禅师辞别,沈瑞并为与他们打照面。

出了县城,四人继续沿着官道北上。

沈瑞走的有些勉强,同昨天的行走如风相比,他现下倒成了木偶人,只觉得腿脚都直了,使劲甩着胯,方能将步子迈出去。受他拖累,其他三人的速度也放缓下来。待走到中午,到一处乡间茶水摊歇脚时,也不过走了八、九里路。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就着茶水吃点心,心下已经打定主意,下午一定要加速,不能再拖累大家,否则赶不到下个县城,说不得就要露宿乡间。如今这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可不是玩的。

没想到不等歇完脚,五宣便拉着那茶摊老板嘀咕了几句,还递过去一把铜钱,那老板就乐呵呵地小跑着奔向不远处一个小村子。

老板怎跑了?

沈瑞望向五宣,五宣正吃着素鸡,吞咽下去,方道:“我托他去村里寻骡车去了。”

沈瑞闻言,不由眼睛一亮:“要雇车?”

五宣抬头看了看天色:“都晌午了,不雇车赶路今晚就要宿在外头。”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小声问五宣道:“都是我拖累大家,才耽搁了路程,会不会耽搁大师修行?”

五宣盯着沈瑞好几眼,扑哧一笑道:“小哥不会以为大师真就这么一路用脚板子走到开封府吧?大师是学禅的,又不是苦行僧,作甚要那么折腾自己?”

沈瑞睁大眼睛,难道是自己误会?

那出门往千里之外,提前也不预备行船也不预备马车的,所谓何故?难道就为了先走上数十里,然后跑到隔壁县城外再雇车?

五宣已经哈哈大笑:“小哥倒是真敢想,松江到开封府将两千里,一个来回就是三千多里,走着去走着回来,可不是要累死个人。”

沈瑞抽了抽嘴角道:“不是五宣哥说大师每年都是走陆路去开封府……又说先生与五宣哥去应天府、来松江都是走路。”

王守仁与洪善禅师在旁,听了这话,都面带笑容地看着沈瑞。

五宣忍笑道:“是走路,不过走累了也雇车哩,或是搭便车。大哥没专门叫人赶车跟着,不过是爱清静,且行走随意,遇到景致好的地方,便要歇两日。”

沈瑞听了无语,相处了将近三月,多少知晓王守仁的秉性,有时候是讲究礼数规矩,有时又显得格外随心所欲,这样出远门的方式确实是他能做出来的。他忍不住又看了洪善禅师一眼。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洪善禅师去开封府的路是常走的,选择陆路方式总不会是为了看风景,这老和尚不会是晕船吧?

就听王守仁道:“你勿要想东想西,不累走路,累了坐车,不是正应当,扯不到修行上去。若不是带了我们这三个累赘,大师早就搭上便车哩。”

沈瑞明白过来,确实是自己想多了。王守仁是说行船走马不解人生百味,并没有说过大家要步行到底。

沈瑞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原本绷着的情绪,却是舒缓下来。

这会儿功夫,茶摊老板已经小跑着回来,对五宣躬身道:“这位小哥,我们庄里就一家有骡车,可车把式说这个时候县城,往返七十多里,牲口受累,还要耽搁大半日庄稼活,这抛费最少要八十钱。”说到这里,又指了指身后跟着过来的半大少年道:“这是车把式家大小子。要是小哥觉得这个价钱还中,他便回去交车把式套车。若是觉得贵哩,就在茶摊再等等看,说不得有过路的马车。”

五宣道:“八十文就八十文,想来你们庄户人家不指望这个做营生,总不会糊弄人。”说着,从褡裢里摸出一串钱,数出四十枚来,递给那茶摊老板道:“这里是四十文,算作定金,余下那些,到了地方再结。”

那茶摊老板接了铜钱,转给那少年,打发他去叫车。

五宣又结茶水钱,茶摊老板忙摆摆手:“方才收了小哥二十八文钱,已是超了茶水钱,可不敢再收。”

五宣笑道:“那是劳烦大叔跑请大叔吃点心的,一笔是一笔哩。”说话之间,到底是将二十文茶水费留下。

沈瑞见他手上还剩下半串铜钱,接过去瞧了。一串钱是一百文,刚用去六十枚,还剩下四十文,托在手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大小倒是比他后世见得永乐钱要大一圈。

王守仁见他若有所思模样,不由好笑道:“不过是钱,这般盯着琢磨甚?可见是头一回见这个,多少人摸过了,满是铜臭,倒是不嫌脏。”

沈瑞抬头道:“先生,听说弘治钱比永乐钱重?这是为甚,是因铜矿开多了么?”

王守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铜多了,反而是铜不足的缘故。这里头掺多了铁锡,个头大不少,这才重了。”

五宣在旁道:“大哥,铜少了就少放铜,怎这钱反而还重?要是每枚铜钱少放些铜,这背着钱出门也能轻省,省的银子换钱有抛费哩。”

王守仁看着沈瑞道:“为甚反而做大了,瑞哥答答看。”

沈瑞取出一枚铜钱,翻看两遭,道:“是不是怕做得太小,钱脆了,容易损坏?”

铁的密度比铜小,锡就更轻了,要是还做成原来的个头,铜钱的分量会轻不少。可要是铜的比例过小,铜钱缺少柔韧性,极容易损坏。

王守仁赞赏道:“难为你能想到这些,确实如此。本朝太祖爷出身释门,百姓多礼佛,民间铜佛器为历朝之冠;加上国家法制,对官宦庶民之家的金银器有诸多限制,用到铜器的地方越来越多。今上继位前,民间多有铜商,收了铜钱铸铜器,屡禁不止。直到今上发行弘治通宝,减少了铜的比分,又添加了其他难炼的东西,方打破了那些铜商的算盘。”

正说话间,车把式已经赶了骡车过来,那个半大少年也在。

脸上车把式父子,骡车上加起来总共六个人,三个是少年,沈瑞等人的行囊又轻便,那头青口骡子很是轻松地拉着马车,顺着官道往北行去。

因车上有老有小,车把式将骡车赶得尽量平稳。饶是如此,这时的官道毕竟是土路,这其中的颠簸不是一星半点。沈瑞来到大明,头一回做马车,只觉得胃里翻滚,面色雪白。

他有些明白王守仁赶长途时为甚那般选择了,走走停停换罢,总能缓口气,要是一直做马车,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五宣见他神色不对,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干梅子塞到他口中:“城外的路就是这样颠簸,且忍忍。”

车把式本就爱惜牲口,马鞭只做摆设,并不催促骡子,见沈瑞不舒坦,就更是放缓了速度。

沈瑞连含了几枚干梅子,只觉得口齿生津,胃里才算安生下去,问五宣道:“坐马车那样难受,作甚不骑马出门?”

五宣道:“马是大牲口,得专人照料。在城里代步还罢,若是出远门,牲口水土不服怎办?”

沈瑞问道:“那先生往返京城与余姚,怎么办?”

五宣瞥了他一眼道:“这还用问,运河水路那么方便,自是乘船哩。”

饶是骡车已经慢得令人发指,不比人走路快多少,可毕竟是短途,三十多里的路一个时辰出头便到。车把式没有进城,与五宣结清剩下车钱,便带了儿子掉头回。

沈瑞随着王守仁等人进城,没走多远,便见不远处跪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旁边放着一个草席,草席下露出两只脚来。

卖身葬父?

沈瑞看了看王守仁,又望向五宣。五宣不是王家家生子,是在幼年流落街头时被王守仁祖父王伦老爷子遇到的……

*

点推比100比1,望族的成绩实在令人汗颜……恳求几张推荐票。

昨天用了整整一瓶雷达杀虫剂,将所有的屋子都给密封了。等回来时,差点将小九也给熏到,咳了半晚上。不过还好,昨晚总算不见蚊子了,幸福。

第四十五章千里之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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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虽出了松江府地界,到了苏州府嘉定县,毕竟还在南直隶地区,百姓富庶,如今太平盛世,没有天灾**,这样”卖身丧父”的戏码还是难得一见,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五宣果然如沈瑞所想,见到这跪着小姑娘,颇为关注,不停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横了他一眼,低声同洪善禅师说了一句,两人便移步上前。五宣拉着沈瑞的胳膊,赶紧跟上。

可王守仁并没有带着大家上前围观,而是拐进了马路斜对面的茶楼。等大家临窗而坐,透过开着的窗户,刚好能将马路对面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按照小说中常见的戏码,这种“卖身旧父”的戏码,如果跪着的是豆蔻少女,那定然会碰到老鸨或好色财主或恶少,然后就有充满正义的高富帅出场,惩治恶人,救下小美人,然后就是“以身报恩”,麻雀飞枝头的故事;跪着的若长满青春痘的少年,那肯定先遇宿敌或者肥头大耳地纨绔,被折辱一番,虐身、虐心,然后遇到慧眼识英雄的贵人,或者出门烧香的小姐,一包银钱递过来,开始猪脚升价模式;跪着的若小姑娘的话,多半就是女主文,遇到个心善的小姐买下,然后主仆相伴长大,而后境遇不同的两个小姑娘相爱相杀。

只是眼前这小姑娘真的到了绝境,还有另有缘故?

倒不是沈瑞冷血,实是后世讯息发达,听过太多骗局,看到稀奇的事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想这是不是真的。

沈瑞先看向草席下露出的一双脚,上面是五分旧的布鞋,裤脚是已经褪色的粗布;再看那跪下的小姑娘,一身带了补丁的衣裙,头上系着拇指粗的白布条。若是孝女身份,这身装扮显然不伦不类,按规制应该披麻戴孝。可对于一个落难到需要“卖身”的小姑娘来说,这样情景似乎更加真实。她这么小年纪,要是真的收拾得妥妥当当,反而要引得人怀疑。不知小姑娘已经跪了多久,头上汗津津的,看着摇摇欲坠,越发显得孤苦可怜。

茶楼里众人既已落座,五宣便唤了茶楼小二,要了茶水,又要了两盘佐茶点心。

见沈瑞看着外头出神,五宣拍了他一下:“都是做戏,莫要当真,只当热闹看,长长见识。”

沈瑞回过头,看着五宣笑嘻嘻地模样,有些意外:“这是假的?”

其实,他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小姑娘清瘦是清瘦,穿着也寒酸,可小脸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红着眼圈,脸上也是泪痕,可对于周围人的探问,也是有问有答。如此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引得围观的人纷纷怜惜。就算穷人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表现得也太懂事了些,不由得使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提前教过。

五宣扬扬眉道:“自是假的,要是真的,不说旁人,就是周围这几个铺子的老板伙计也不会看着有人在这挺尸,早使人唤差役过来清理。”

沈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瑞之前觉得的不对劲,也正在此处。不管这小姑娘是父死前是住在客栈,还是流落街头,安身之地总不会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附近临近城门,客栈茶楼酒店林立,有士人富贾所投宿的高级客栈,也有穷人落脚的大车店。

若是这小姑娘之父死在大车店,那早有店家出门去报案,即便是病死,也要仵作来验过,开具证明,店家才脱得了干系。要不然不明不白在店里死了客人,谁还敢再投宿;要是这小姑娘之父是重病时就被驱逐出来,那父女二人身边的东西也太干净,行李呢?包裹呢?就算这些东西都典卖干净,那既是出门在外,路引呢?没有路引,如何能出的远门?那细究起来,这小姑娘即便不是本地人,也是百里之内人氏。

古人最是迷信,忌惮鬼神之事。要是这小姑娘真如她所说,随父来嘉定投亲不遇,父死无依无靠,早有人拿着苕把出来撵人。之所以任由她做戏,多半是晓得其底细,心有忌惮。

想到此处,沈瑞便低声对五宣道:“既是假的,故意选在离城门进的地方,是要蒙外地人?那怎选了这么个小丫头做戏,要是选个年岁大的,‘卖身银子’不是也能高些?”

五宣不屑道:“这营生本就不是正道,多是一些市井混混做局骗几个银子花花,要是真跪了个妙龄小娘子,当地哪个老爷、少爷看上,别说身价银难讨,说不得因心里膈应,还要收拾这些泼皮一顿。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沈瑞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有人上当,会被骗了卖身银子?还是被洗劫一空?”

五宣“哈哈”道:“遇到肥羊,谁会放过。即便不使人明抢,也会使扒手暗中缀着,谁叫这善心一发、财露白哩,不招贼才怪”

这话虽似乎有道理,后世也常用人编造可怜身世,利用旁人的善心欺诈,可沈瑞看了旁边的王守仁一眼,总觉得他不会冷眼旁观。

王守仁也望向马路对面,察觉出沈瑞看他,笑道:“瑞哥儿可是觉得好人当有好报,这样做了善事反而被失了财物恁不公道?”

沈瑞拧着眉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不是真正孩子,哪里会天真地去琢磨公道不公道。他只是寻常人,有着后世人的自私本性,遇到这样事不关己的事,不过是冷眼旁观;他想要知道的,是王守仁会如何行事?他莫名地就觉得王守仁就见了这一出戏,总会有个应对。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戏了。

王守仁见他不语,挑眉道:“怎不作答?”

沈瑞想了想,问道:“行善没有好下落,冷眼旁观反能独善其身,那以后谁还敢行善?”

王守仁笑了笑道:“不是自以为做了善事,就是善人。若不是有那些愚钝之人,不辨真伪,自以为行善,这骗局也不会千年不衰。要先知道什么是善,再去行善,而不是只用口舌说善,才是真正良善之人。”

他不过随口说着,沈瑞却听出些意思来,这几句话概括起来,不就是“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学”虽还没形成,可他为人处世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

沈瑞还在寻思王守仁话中之意,王守仁已经唤了小二过来,吩咐五宣打赏了半把铜钱,叫他去喊官牙婆来。

小二闻言,望了马路对面一眼,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铜钱,颠颠地跑去与掌柜打了个招呼,出去寻人去了。

这回轮到沈瑞惊诧,寻牙婆作甚?难道王守仁真要买下那个小姑娘?

牙店离茶楼并不远,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小二便引着一个婆子过来。那婆子四十多岁,穿着青蓝色褙子,头上插了一把银梳子,头发丝一丝不乱,面上露出几分精明。与寻常妇人走路颤颤悠悠不同,这婆子甩着一双天足,走得极为稳当。

大明朝买卖人口分两种,一种是在官府登记的契约,一种是私契。

又因朝廷禁止“买良为贱”,奴仆最初的来源都是犯官罪人之后;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直接买卖,就用“典人”或者“收养”这一说,养儿、养女的身份,可实际行的是奴仆事,人身归属权也都归了家长。

牙婆眼力最厉,并没有单凭衣帽敬人,在王守仁面前很是客气。

王守仁道:“对面那小娘子跪了这许久,看着可怜,麻烦妈妈过来做个中人,帮忙张罗一二,我成全了她这份孝心。”

牙婆闻言,脸上没有向小二那样明显,可神色之间还是有些踌躇,视线在五宣身边的包裹与纸伞上转了一圈,又看了旁边的洪善禅师一眼,堆笑道:“这位举人老爷恁地心善,只是瞧着像是要赶路的,买了这小丫头,耽搁了路程反而不美。若是老爷瞧着可怜,赏几缗钱岂不省事?”

不是她将送上来的中人费往外推,实是不乐意搀和进这些事。那些市井混混,只盯着银钱,可不会管你是举人老爷、还是光头大和尚,既是“钓鱼”,等人上钩,少不得要洗劫一番。

要是寻常商贾百姓,强龙不压地头蛇,多是自认倒霉。可这里有个举人老爷在,一个帖子就能成为县太爷的座上客,怎会肯吃这个亏?

加上这几人神态悠闲,行囊不多,一看就不是出远门的样子,说不得是周边府县人氏,来嘉定走亲访友的,谁晓得有没有什么同年世交在城里。若是那些混混做成了局,那些混混可以卷了钱财一走了之,自己守家在地的又往哪里跑?

因此,牙婆实不愿意接这个生意,才开口“提点”王守仁。

王守仁看了牙婆两眼,道:“妈妈好意,我心领了。请妈妈出面,不为其他,不过是看不惯那小娘子这般年纪,恁地苦跪。妈妈只叫那小娘子签了正式委身文书就好,至于地上那位,有了银子,自有‘热心人’出面帮着营葬。”

牙婆小声道:“老爷莫怪婆子多嘴,市井混混,手段下作,需小心提防哩。”

王守仁道:“再次谢过妈妈,我记下了。”说罢,却是不改主意,示意五宣取银子。

五宣从褡裢里摸出几块银饼子,两块大的,两块小的。

五宣先将那几块饼子递给牙婆道:“这十两银子与那小娘子做身价银,余下那一两银子与妈妈吃茶。”

这几枚银饼子雪白,一看就成色极好,牙婆固然心有顾虑,此刻也满脸堆笑道:“这丁点大的小娘子做不了什么活计,总要教养几年方能使唤,不值几个钱,这些银子有剩余哩。”

五宣笑嘻嘻道:“我们大哥素来大方,若有结余,只当请妈妈吃酒。”

牙婆面上笑容更胜,便不再啰嗦,揣了银子出了茶楼。她没有直接去马路对面,而是叫来一个半大小子,低声吩咐了几句,方不紧不慢地走到马路对面。

小姑娘跪了这许久,已经跪不直,堆坐在地上,精神也略显萎靡。在她旁边,有个三十多岁的胖子,衣着富贵,似乎对小姑娘颇有兴趣,指指点点的,同旁边的人不知说着什么。

不远处,三三两两,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也不知牙婆说了什么,原本站在不远处站在的那些人,就有人上前。

牙婆也不搭理旁人,只拉着那跪着的小姑娘起来,先是拉拉手,又提起那小姑娘裙子,看了看脚,还真像是看货物时的。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上前,似对牙婆不满,差点就拉扯起来。

牙婆笑着对话,并不与之冲突,依旧拉着那小姑娘说话。

少一时,先前同牙婆说话的半大少年回来,身后带了两个衙役。牙婆笑盈盈地迎上,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那两人连连点头。

牙婆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尺长的布包,打了开来,露出里面的纸笔。那半大少年已经背对着牙婆,蹲在地上。牙婆直接在少年北上,铺开契书,添添写写,而后又取了印盒,拉着那小姑娘要按手印。

小姑娘面露惊慌,看向方才出面那男子,那男子也要上前,却被那两个衙役高声呵斥。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按了手印,衙役又踹了地上躺着的”“尸体”两脚,那“尸体”哀叫一声,窜了起来。周围围观的人,一阵哄笑。

衙役笑骂了两句,那起来的人三十来岁年纪,尖嘴猴腮,倒是能屈能伸,嬉皮笑脸,躬着身子对那衙役告饶。

衙役不知说了什么,众人看向牙婆。牙婆拿了一枚五两银饼子递给这尖嘴猴腮的人,又笑着对那两个衙役道谢,袖子碰袖子地递过去些东西。

那两个市井闲汉因衙役在,不甘不愿地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散去。牙婆先是送走两个衙役,然后摸出一串钱,打发了半大少年,方带了那小姑娘往茶楼走来……

第四十六章千里之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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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茶楼门口,牙婆脚步顿了顿,将那小姑娘头上系着的白布条扯了下去,又将她膝上的灰尘弹了弹,方牵着她的手进了茶楼。

“这位老爷,老婆子方才都打听清楚了,这丫头是烂赌鬼吕二的亲侄女,就是方才地上装死那个。这丫头是本地人,爹死娘嫁人,出身还算清白,并不是不明不白拐来的。如今已经上了契,只差往衙门里入档。您看?”牙婆笑着问道。

王守仁道:“官盐不好做了私盐卖,还是劳烦妈妈带着我这童儿走一趟。”

衙门里行事,少不得也要送钱封,牙婆舍不得自己掏腰包,方这么一说。如今王守仁开口,她将小丫头留下,带了五宣往县衙去了。

王守仁瞥了那小姑娘两眼,见她衣服清洗得还算干净,袖子口与腿脚都接了好几圈,鞋子更是开口好几处,便道:“你既是本地的,晓得沽衣店在哪里么?”

小姑娘点点头,小声道:“晓得,就在后街有一家。”

王守仁看了一眼沈瑞方才搁在桌子上的半串钱,道:“数出二十文给她。”

沈瑞老实应了,数出铜板,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面上茫然,王守仁道:“你去沽衣店换身衣服,鞋子也换一换。”

小姑娘接了钱,有些不敢相信,王守仁已是低着头吃茶,不再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又看了旁边的老和尚与沈瑞一眼,挪着小步往出走。走到茶楼门口,她还回头看了众人两眼,方小跑着往西边跑去了。

沈瑞坐着窗前,待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回头道:“先生,这小姑娘要是不回来怎办?”

王守仁淡淡道:“不回来就随她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沈瑞踌躇道:“那吕二与他的同伙不是善类,要是他们抓了小姑娘去呢?”

王守仁摇头道:“莫胡想了,他们不敢。若是真的无法无天之辈,也不会设骗局糊弄人。拐带逃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等五宣从县衙入档回来没一会儿,小姑娘也跟着出现,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不合适,只是这回不是小了,而是大了一圈。小姑娘将袖口腿脚都卷起来。鞋子倒是并不算大,只是鞋前绣着的花早已磨乱,看起来脏兮兮的。

五宣拉着小姑娘,看了一圈,道:“这衣裳大的也太多哩,这可卷不住,一会去客栈我给你改改。”

小姑娘也不敢接话,只怯怯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没有再看小姑娘,而是与老和尚一道起身。

经过这一遭,耽搁了大半时辰,也该去找客栈。因多了一个小姑娘,就算不过七、八岁年纪,到底男女有别,五宣进了客栈,就订了三间普通客房。除了吃饭的时候露个面,小姑娘只老实地待在自己房里,安安静静的,并不主动往众人身边凑。

饭后,五宣去给小姑娘改衣服,沈瑞则按照往常一样,听王守仁讲书。

王守仁待那小姑娘太冷淡了些,若是不喜,为何还要买了来?沈瑞未免有些疑惑。

等到次日一早,用了早饭,众人就出了客栈,小姑娘安静地跟在五宣身边,神色不似昨天那么恐慌。

见大家没有雇车的意思,沈瑞迟疑了一下,道:“五宣哥,咱们不雇车么?早些到下一个县城,也剩得麻烦。”

并非他杞人忧天,实在昨天那些地痞不是善类。昨晚他们入住地方最大客栈,没有人敢上门找不是;等离了县城,那些人不凑过来才怪?昨天可是露白了。雇车走,速度快些,还能避一避;要是步行,不是正给那些人机会做坏事。

五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瑞一眼,道:“小哥也太大手大脚哩,昨儿花出去的银子可是十一两五钱,这个亏可吃不得,要是雇马车,快是快了,可银子哪里讨去?总要讨回来才好。”

沈瑞哭笑不得,不过也明白五宣的意思,也是“钓鱼”,不免心中有些雀跃。

五宣所料不差,这一行人方出客栈,就被人盯上。等到出城的时候,身后影影绰绰地已经有了一条尾巴。

小姑娘年岁小,步子也小,跟着大家有些吃力。王守仁面上依旧淡淡的,不怎么搭理这小姑娘,可还是放缓了脚步。沈瑞已经看出来,王守仁似在验看小姑娘的心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年岁虽小,可不哭不闹,倒是安静乖巧。

沈瑞倒是没想到同病相怜上去,只是觉得遇到王守仁真是这小姑娘的运气。要不然以她孤女身份,上头又有个赌鬼叔叔,如今年小还罢,不过是跟着叔叔骗人;要是年长几岁,露出少女仪态,又哪里有好下场,不是被逼着暗娼,就是卖到花船上,想要做个小婢也是奢望。若是她叔叔对侄女有几分真情,肯将侄女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子,早就卖了,也不会等到今日,让一个小姑娘跟着抛头露面做局骗人。

小姑娘不仅安静懂事,还极有韧性。跟着大家一口气走出几里路,满头是汗,可依旧没有开口喊累。

王守仁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密林,后边那尾巴则消失不见,就让大家先停下来。他对沈瑞道:“你带了这小丫头先留在这里,我们去前面看看。”

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几个月,还没见过他出手,自是心里痒痒,央求道:“先生,让五宣哥留这里吧,弟子想要跟过去见识见识。”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你已经十岁,又不是小丫头,见识见识无妨。”说罢,就吩咐了五宣留下。

五宣倒是没恼自己被换掉,指了指沈瑞身后的纸伞,好生嘱咐道:“小哥用的不熟,需要仔细些,莫要伤了自己。”

沈瑞应了,抽出一把留给五宣。

这三把伞之所以要一直背着,是因这三把伞不是寻常纸伞,伞柱能拆卸下来,可做短棍,棍里又藏开了刃的短刀,是防身的好利器。

走到林子边,没等入林,沈瑞就发现到王守仁与洪善禅师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变了;明明方才一个温文,一个慈善;现下一个凌厉,一个凝重,两人都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沈瑞的心里兴奋中带了紧张,小心地跟在王守仁身后。虽说弓箭是朝廷管制武器,可谁晓得他们会不会有其他“远程武器”。

显然,沈瑞上辈子书看太多了,将那几个街头混混想的太厉害。

等前面“呼啦啦”从树林中涌出来几个人,大喇喇地拦在林道前,沈瑞就瞪大了眼睛。

刀呢?有刀,比菜刀大一圈,应该是屠夫用的砍肉刀,刀柄泛着油光;至于士子所佩戴的剑,没有出现在这些市井混混身上也寻常。总共四个人,倒是无人空手,除了手持菜刀的一个,还有个手里拿着锯子,剩下两个则是木棒。那些木棍外头还泛着青色,应该是方才就地取材。

沈瑞嘴角直抽抽,这些人就算是“群众演员”,也专业些好不好。明知道他们除了小丫头,还有四个人,也不说多拉几个人,张张生是。还有那些武器,就差板砖了,还比不上他们带的伞刀。

那持刀大汉,就是昨天与牙婆争执的那个,瞪着一双牛眼,看了沈瑞等一圈,皱眉道:“你们怎成了三个人,圆脸小子与吕丫呢?”

旁边拿着锯子的是小姑娘的叔叔吕二,闻言往沈瑞三个身后看了好几眼,诧异道:“是哩,吕丫怎不见?”

王守仁面不改色道:“他们走累了,在后头歇着。不知各位拦路,所为何来?”

那持刀大汉皱眉道:“你这小白脸勿要啰嗦,老实将银子给爷爷交出来。要是不老实,爷爷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赶紧地掏银子,若要拖拉,想吃二爷一锯子。”吕二在旁帮腔,挥舞着锯子做恐吓装。

就听洪善禅师道:“阿弥陀佛,诸位师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还是与人和气的好。”

持刀大汉冷哼道:“爷爷们只为求财,老和尚可要识抬举……”话完说完,就是一声惨叫,人已经飞了出去。

沈瑞往后移了几步,并不是临阵脱逃,不够义气,实是怕殃及池鱼。不是怕这几个混混动手殃及自己,而是怕王守仁与老和尚打嗨了,波及到无辜。他瞧得真真的,那两个明显兴奋起来好不好。

随着持刀大汉的尖叫声,画面充满动感,没有人再说话。

那大汉被老和尚一脚踢飞,重重地撞到一丈开外处的树干,然后跌落在地上,已经身体直抽抽。他手中的菜刀,在他飞起那一瞬间就落在老和尚手中。

显然那油腻腻的刀柄,不符合老和尚的慈悲心肠。老和尚随手一扬,菜刀已经飞出去,只传来轻轻地“噗嗤”声,反而没有落地的动静,显然已经砍入哪一处树干中。

沈瑞眼睛瞬间闪亮,其他几个混混都傻了。

吕二看了地上踌躇的大汉一眼,牙齿直打颤,哆嗦着说:“误、误会……”

不容他说完,王守仁手中的短棍已经动了,不过几步,棍子飞舞,落在吕二与另外两人身上,引得三人一阵哀嚎。

一时之间,竟是没人想着逃跑。吕二已经跪在地上求饶:“大侠,大师,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小人要回到上岸哩。”

洪善禅师口称佛号,已经又是慈眉善目模样;王守仁则背着手,看着沈瑞道:“去,将银子取回来。”

沈瑞上前,不待他开口,吕二已经明白过来,翻身两步爬到持刀大汉身边,拉下他的褡裢,掏出一枚银饼子,恭恭敬敬地奉上。沈瑞接过,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将地上的褡裢也捡起来。

吕二面色有些茫然,沈瑞已经低下头,在持刀大汉的腰摸了一圈,在腹部的位置,挤出几根拇指大小的银条,扔在左手提着的褡裢中,又望向吕二。

吕二神色大变,不由望向王守仁与洪善禅师,见两人只笑眯眯的看着,并无阻拦之意,面上发苦,从腰间摸索了一圈,手中多了两块碎银。沈瑞从他手中取了,依旧往吕二腰间探去,在吕二的哀告声中,又翻出一块碎银,两串铜钱。

剩下那两个小混混,不用沈瑞上前,便将腰带解了,使劲抖了抖。嗯,什么也没有。

至于他们怀里揣的,不过几枚铜钱,也没敢留着,全部翻了出来。

沈瑞都一一笑纳,装进了之前那个褡裢。

洪善禅师毕竟是佛门高僧,那持刀大汉的模样看似伤的厉害,不过是些皮外伤。即便性子彪悍,心有不服,可这大汉到底不是傻子,见识了这两位高人的手段,哪里还敢造次,搭着两个小混混的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没一会儿,五宣带了吕丫追了上来,沈瑞就将褡裢递给他。

五宣笑嘻嘻地接过,将里面的银子都数了一遍。其他三人还罢,那个持刀大汉显然是将家底带在身上,做吕丫身价银的那枚银饼子不算,剩下的银条、碎银,足有四十多两,还有一支金簪子,也有一两半重。

五宣咋舌道:“这混混家底倒厚,这取的是不是太多了?”

沈瑞扬眉道:“若是不让他们肉疼,他们怎么能记得教训?况且拦路抢劫的事情,他们都敢做了,这些银子还不知什么来路……”

第四十八章善始善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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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吕丫这个拖累,沈瑞等人赶到下一个城镇时,已是黄昏时分。

依旧是寻了大客栈住下,不过这回歇了不是一晚,而是在这里滞留了下来,为了是安置吕丫。

那日入住客栈,用了晚饭后,五宣便叫小二去请官媒。

安置吕丫,沈瑞并不意外,因这两日王守仁待吕丫很是冷淡,明显是不愿生出感情来;若是王守仁帮一个就容留一个在身边,那善事做的就太绊手绊脚。让沈瑞意外的是,安置吕丫的法子。

吕丫因瘦小、看着不过七、八岁,实际与沈瑞同龄,已经十岁。王守仁安置她的办法,竟然是要将她嫁出去。

嫁出去?

沈瑞表示很吃惊,难道十岁真的很大么?就可以谈婚论嫁?

显然,类似的事情五志经历的不是头一遭,等媒婆被叫来,王守仁没有出面,而是吩咐五宣带着沈瑞去应对。吕丫这个当事人,现在也得露个面。

五宣心有成算,低声安抚了吕丫几句。吕丫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耳朵通红。

沈瑞在旁见状,抽了抽嘴角,小姑娘这是害羞?

等看到官媒,五宣便指着吕丫道:“这丫头是孤女,被叔叔插了草标,我家大哥心善,收了委身书,只是出门在外,带个小丫头不便。请妈妈过来,是想要寻个妥当的人家,安置这丫头。她本是小户女儿,不做婢哩,莫要寻那富贵人家,寻个百姓人家做个亲。”

官媒笑着说道:“小哥心善。。只时下这风俗,小哥也晓得,娶媳重嫁财哩。。这丫头看着是个老实丫头,可年岁小,这光着身子进门……”

五宣哼了一声道:“妈妈莫要哄人,时下婚嫁是重嫁财,可还讲究聘金。总有寒门小户、或儿子多的人家,说亲不易。这自古以来有娶不上婆娘的汉子,可没有嫁不出的小娘子。”

官媒说了这许多,不过是习惯使然,想要压下吕丫的身价银。见五宣是个明白的,她便不啰嗦,道:“那婆子就去帮小哥打听打听,且不知这聘银几何?”

昨天能五两银子买下吕丫,那是牙婆借着衙役的势压了价,要不然怎么得七、八两银子。七、八岁的小姑娘,是人牙手中最好出手,大户人家进人,多是买这个年岁的小丫头。年岁小的,还需人照顾;年岁再大几岁,性情定了,不好管教。

吕丫要是七、八岁,就算要给人做童养媳,乐意要的人家也不多,因为年岁太小,需要养的年头太多;可十岁,就不一样。即便她看着瘦小,可年岁在这里,过个三、四年来潮,就能成礼。

五宣想了想道:“聘银看人家境况,日子过的去的人家就四两;日子过的实在困难就二两。只是要清白人家,公婆要和善,万不能是那打打骂骂的人家。新郎年岁差不多才好,太大的怕是等不及这丫头长大;太小的,往后受累哩。”说罢,将半两重的银叶子塞到官媒手中,道:“我家大哥既做了善事,总要求个善始善终,就劳烦妈妈多费费心。这个与妈妈吃茶,等亲事说妥当,再与妈妈谢媒礼。”

这官媒早就听小二说,这投店的主家是位举人老爷,见五宣书童装扮,带了个更小的哥儿出来应付自己,本还有些不满。不过见五宣口齿伶俐,说的头头是道,出手又阔绰,那丝丝不满也就散去。

官媒走家串户,自是瞧出五宣这做派,不是寻常小厮、书童,像是高门大户出来。如今茶水银子就给了半两,等到事情妥当,这“谢媒礼”少说也要一两,这婆子就热乎不少。

官媒走到吕丫跟前,拉着吕丫的手摩挲了一下,又问她会做什么活计,父母什么时候没的,亲戚还剩下何人。一问一答,套出不少话来,最后这婆子还不忘提了提吕丫的裙子,看了看她的脚。吕丫的脚缠过,可又放开过,看着比四、五寸稍大。

最后,官媒记了吕丫的八字,对五宣道:“这吕姐儿相貌性情都好,就是命太硬。寻到有意的人家,也得先和八字,再说其他,要不也是白折腾。这样一来,许是就要耽搁几日。”

五萱道:“到底关系这丫头终身,不怕慢,三、五日的没甚,只是别太久。”

官媒笑着下去,五宣打发吕丫回房,带着沈瑞到王守仁这边回话。

王守仁听了,点点头,道:“如此安排正好,只是送人送到底,左右要停几日,你们打听打听此地嫁妆行情,这两日给那丫头预备出一份来。就按照聘银的双倍。”

五宣似乎对王守仁的安排并不意外,点头应了;沈瑞有些明白王守仁的用意。

吕丫只是卖身孤女,即便让她带一份嫁妆,旁人也只有挑剔的。即便勉强应下,也不过是看在她嫁妆的份上,等花光她的嫁妆,还不是任由婆家处置;只有将吕丫的不足尽数说了,还能接纳她的人家,以后才不会嫌弃她。至于要聘银,那是因白得的东西,没人会珍惜;白送上门的人,也只会让人瞧不起。

而那些咬牙凑“聘银”娶童养媳的人家,日子肯定不会富裕,这个时候收到一份双倍聘银的嫁妆,则是意外惊喜。对于吕丫这带来惊喜的小新娘,也更容易接纳。

王守仁如此安排,不过是对人心看的透彻。

举手之劳帮人与这样为人尽心筹划是两件事。

见沈瑞绷着小脸若有所思,王守仁道:“瑞哥在想甚?”

沈瑞的抬头道:“先生经常如此行善?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把一把还罢了,作甚先生愿意如此周全?”

王守仁笑着说道:“与我花些心思、费几个银子的小事,与她却是生死攸关。我若是不在意,轻慢处置,说不得帮人也成了害人。与其那样,还不若从开始就不帮。”

听到这些话,沈瑞想起上辈子听过的一个故事。

退潮后海边滩涂上留下许多小鱼,有个孩子见了,顶着烈日,一条条捡起滩涂上小鱼,重新送回大海。大人看了,觉得这孩傻,说:“海边那么多小鱼,怎么能捡得过来?你这么做,谁会在乎?”孩子指着手心中的小鱼道:“这条鱼在乎。”又捧了另外一条:“这条鱼也在乎。”

原来五百年前,就有人开始“捡小鱼”了。

*

官媒说是要耽搁几日,可过了两日便登门。看来是用了心思的,找了三个人家出来,将那几家的情形仔细地讲了一遍。第一家还是个孤儿寡母两个,还是读书人家,祖上出过秀才,去了的当家是童生,这家的小哥十二岁,由寡母纺织供着读书;第二家是菜农,当家娘子没了,只有当家的带了两个半大小子,大小子十七,二小子十五,都没说亲,这次说的就是这个大小子;第三户长辈倒是齐全,当家人是木匠,做的一手好伙计,就是家中人口多,上有三位老人,下有五个儿女,祖孙三代十来口人,日子过得紧罢,说的是他们家大小子,今年十四;第四户家人口简单,一对老两口,带了一个孙子,老两口早年在城外摆茶水摊,如今老了,便在家里做些手工,孙子十三,已经做了在布庄做了两年学徒,眼看就能出师做伙计。

五宣仔细听了一遍,想了想,道:“丫头还小,正需长辈教导。第二户没个娘子,那孩子年纪有太大了,不妥当。剩下那三家,我不好拿主意哩。妈妈先吃茶,我去寻我家大哥拿主意。”

沈瑞晓得,这话不过是说的婉转。那第二家,都是青壮,极容易出是非。两个儿子都没说上亲事,多是因这个缘故。

如今待客的是吕丫住的客房,五宣请那婆子稍坐,让沈瑞陪着,自己起身便去了隔壁。至于吕丫,昨日官媒看过了,今日就避到隔壁,给王守仁磨墨。这谈的虽是她的婚姻大事,可这事情还真轮不到她拿主意。若是她大些,自然是由她选择,喜乐自得;可她还小,就算自己有主意,想的也不会有大人想的这么周全。

沈瑞年岁不大,可白白净净,清秀可爱,很容易得人好感。官媒乐呵呵地与他说话,话中不乏打探之意。

沈瑞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了,却都是避实就虚,没一句有用的话。这婆子五十多岁,哪里听不出,心中腹诽不已,对着沈瑞却越发热络。寻常小户家童子,哪里会这么精;一个两个,都跟人精子似的,只好豪门大户的小哥,才有这样气度。

隔壁,五宣将那三家的情形对王守仁说了一遍,王守仁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户读书人家罢了,若是不成才还罢,成才了有的挑剔;第三家、第四家你带瑞哥去转转,看看两家人品口碑。”

五宣再见官媒,就仔细问起第三家、第四家的情形,又问长辈的脾气,提出要过去看看。

官媒见他那么仔细,并没有不耐烦,带了五宣与沈瑞出了客栈。

路上,五宣问起房子,即便是寒门,也要有恒产才好。

因马上就过去看,官媒也尽实说了,那第三家还真是典的屋子,不过听说攒下了买房子的钱,就是一时没有合适的;第四家是自己的房子,只有正房厢房加起来三间,不过因人口少,也够用了,就是年久失修,屋子破旧得厉害。

搁在讲究人家,这样直接上门很是不礼貌,可市井人家哪里讲究这个。

先去的是木匠家,他们家典的屋子,有个大院子,沈瑞等人到时,这家爷孙父子几个,正在做木活。

见来的官媒,这家当家人忙高声唤娘子出来,木匠娘子扶着腰出来,很热络,笑着道:“妈妈来了,快屋里吃茶,那边可是应了?”

第四十八章善始善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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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贫困,沈瑞即便活了两辈子,也不曾亲眼目睹。

上辈子且不说,这辈子即便吃了些苦头,可不管是沈家四房,还是西林禅院,都同“穷困”这两个字沾不上边。原本听官媒的话,这木匠家应该是穷人里日子不错的,可等到亲眼所见,沈瑞才知道什么是穷人。

院子是挺大,目测有几丈方圆,入目便是一堆堆的木头,并不是新木料,多是一些旧家具拆卸了的。刺鼻的桐油味,木头的腐烂味,迎面而来。

院子里,老中少几代男人正据木头,见有客来,那老头还上来说两句,那中年人与两个少年都露出腼腆。祖孙几代人,身上都是补丁衣服。

木头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五宣与沈瑞两眼,乐呵呵地招呼媒婆进屋。

这家的屋子也不是正经屋子,这院子应该之前就是做仓储用的,几间屋子比棚子高不了多少,并不是久居之所。

屋子里,两个看起来与吕丫年岁上下的小丫头站在一个老婆子身边缠线,见来了客人,都避到老婆子身后。屋子里的味道,比外头还重,很浓的尿骚味。

沈瑞熏了个仰倒,恨不得立时就走,强忍着方没有出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是屋子还是厕所?

就听里屋有老妪道:“大哥媳妇,谁来了?”

木匠娘子道:“太婆,是吴妈妈来了。”

里屋那人道:“莫怠慢了客人,给妈妈冲糖水吃。”

木匠娘子应了,里头老妪没了动静,又传来孩子哭,木匠娘子忙对那两个丫头道:“五哥又闹了,你们快去哄弟弟。”

在来之前的路上,沈瑞与五宣都听到了木匠家的情况,那屋里没露面的应该是木匠的祖母与木匠的小儿子。那老太太年岁大了,瘫在床上。因那屋子肮脏,即便是有这家最高的长辈在,也不往里头带客。可这几间屋子相连,不过薄薄的木板隔着,里头臭烘烘的,外头又能好多少。

两个小丫头小跑着去了,木头娘子将媒婆让了上座,又请她婆婆、也就是那个缠线婆子作陪,自己顶着大肚子去预备茶水。

沈瑞与五宣对视一眼,心里已经否了这一家。

这木匠娘子看着和气,外头的祖孙几个看着也老实,确实是本分家庭。可这家的媳妇哪里好做?上面三重长辈,下边年纪相仿的小姑子,襁褓中的小叔,别说十岁的孩子,就是成年女子进了这家,能不能熬下去都是两说。偏生这苦日子没个头,没有十几年的功夫都喘不过气来。

因惦记看下一家,两人便不予浪费时间,五宣便给媒婆使眼色。

等茶水上来,媒婆便寻了由子,带了沈瑞二人告辞出来。

木匠娘子亲送出来,拉着媒婆说了好些好话,还塞了二十文钱媒婆,看来对这门亲事极殷切。

出了木匠家,媒婆道:“两位小哥这是没瞧上?这木匠娘子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媳妇进门。他们家虽穷些,却是厚道人。太婆婆瘫了十来年,儿孙还孝顺着,这样的人品难得。”

五宣道:“难得是难得,可也实在熬人。要是吕丫年岁大些还罢,吃苦也不怕;这家是等劳力呢,吕丫怎受得了?那娘子是还没见吕丫,若是见了,跟她家两个姐似的大小,经不得驱使,怕是心中也不愿意。”

媒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为木匠家说项,带了二人去下一家。

两家距离不远,就是前后街,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

这家院子极窄,同沈瑞初来大明时“静养”的那个小院差不多,南北房两间,房檐都耷拉下来,厢房一间,房顶已经塌了,露着里面的木头。不过破败归破败,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即便养了鸡鸭,也都关在东北角的栅栏里。

这家姓郑,郑老爷子与郑老婆子身上的衣服虽洗得泛白,可也干干净净。

三人到时,老两口正坐在摆在院子中的桌子旁,老爷子拿着剪刀,老婆子拿着针线,守着一堆破布条干活。

见媒婆到了,老婆子虽也面露欢喜,可没有像木匠娘子那般迫不及待。招待了三人落座后,老婆子虽好奇这两个小哥的身份,可也没有多问,只道:“他大娘,那边可让相看哩?”

原来老人家听了这门亲事虽有些意动,合了八字两小也无碍,可还是坚持要看看吕丫再定下来。

媒婆只奉承着客栈这边,倒是将这茬给忘到脑后。听了这话,媒婆看了五宣与沈瑞一眼,道:“这不是两位小哥过来,就是要瞧瞧侄儿。”

老婆子是怕孙媳不好,要亲眼见一见,说的是自家相看,哪里是相看自家?不过媒婆既开口,这两个小哥瞧着又气派,老婆子便道:“大哥去了铺子里,叫他爷爷唤他回来。”说罢,叫她老头出去叫人。

媒婆提的四家,就剩下这最后一家。媒婆也希望能将亲事做成,早日得了谢媒银,在老太太跟前,就将吕丫好夸:“这吕姐儿相貌真是没得挑,就是这几年吃了苦头,看着瘦小些,不过身子骨倒是结实,洗衣做饭都是熟手。”

老婆子只是笑着道:“他大娘说好,那自然是真好。只是这人与人也讲缘分,总要见一见才好。”

官媒只是传话的,便望向五宣。

五宣笑嘻嘻地,看着桌子上的碎布道:“阿婆,这是作甚哩?”

老婆子道:“做香囊使。不过是赚几个小钱,总不能吃白饭。”

百姓人家有几个日常戴香囊的,不过是端午节前后买个应景,五宣咋舌道:“这才二月哩。”

官媒道:“婶子也莫要太熬,侄儿做了伙计,侄媳妇也进了门,婶子与大叔就可以享享福。”

老婆子摇头道:“不是那享福的命,趁着还能动弹,总要给大哥攒下几个钱。”

媒婆与老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沈瑞与五宣两个也做了下眼神交流。虽还没看到这家孙子,可凭着这祖父母两个的勤快刚性,这教养出来的孙子应该就错不了。

过了没一会儿,老爷子带了郑家小子回来。这郑家小子个子不高,面带忠厚,可眉眼之间又透着那几分机灵。他小小年纪,就能学徒出徒,可见不是个愚钝的。见到客人,他并无扭捏,言谈还算爽利。

五宣自然满意,见这郑老婆子再三强调“相看”之事,也不愿为这个使得老人家心里留芥蒂,便道:“若是阿婆不嫌客栈人多杂乱,就随我们过去吃茶。”

郑老婆子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喜意,看向媒婆。

媒婆自不会拦着,郑老婆子忙道:“老胳膊老腿了,叫大哥扶我同去。”

那郑家小子应该是晓得去客栈是作甚,涨红了脸,这才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沈瑞冷眼旁观,不免有些没底。就小子到了少年慕艾之年,吕丫那七、八岁的干瘪模样,要是郑家相不中怎办?那岂不是还要在这里继续滞留下去?

他真是想多了。

即便郑家早晓得是童养媳,就没指望娶个大姑娘进门。见吕丫干干净净,秀眉秀眼,对答之间也是个老实的,郑老婆子当即就将褪下一只银镯子给吕丫戴上,又将媒婆拉倒一边问聘银。

媒婆原本见郑家寒薄,想要二两,见郑婆子给了镯子,就将价格翻了一番。不是刻意讨好客栈这边,而是有心拉扯郑家一把。她火眼金睛,自是瞧出吕丫是遇到真善人。又听客栈的小二私下提过,五宣与沈瑞这几日从外头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多半是给小丫头预备的嫁妆。

待听说要四两的时候,老人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

当天下午,郑婆子与郑家老爷子便凑了银钱过来,都是碎银子,还有几串钱。

王守仁与吕丫之间之前的委身书,上面写的是收养关系,生死嫁娶有王守仁做主。如今与郑家签定婚书,便需王守仁出面,媒婆为媒,又请了客栈掌柜为中人,正式签了婚书,又因两日后边是吉日,就定下那日迎娶。

郑家的聘银是四两,五宣便按照八两的标准给吕丫准备东西,沈瑞也见识了这个时候银子的购买力。除了一个妆台,一对箱子是大件外,剩下的就是零碎,四匹布、四床新被褥、四套新衣,剩下的就是银镯子、银簪子、银耳坠、银戒指成对。这个时候,银子是硬通货,用来傍身极为便宜。以上那些,也不过是用了五两多银子,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五宣又添了些,换了两贯钱,用作压箱钱。

等到了成亲那日,依旧是五宣出面料理,郑家虽日子紧吧,可独孙喜,依旧请了花轿来抬人,没想到不仅抬回了小新娘,还有满满八抬嫁妆。

多少人羡慕,就是中等人家嫁女儿,也就是如此。

与王守仁来说,这不过是他随后做的一件小事。与沈瑞来说,却对郑家小子多看了两眼。郑家小子在布庄里做伙计,这里距离松江不过百余里,这个人倒是可以留意看……

第四十九章是与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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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从客栈抬出没多久,沈瑞等一行也离开了客栈,继续启程。

因南直隶富庶,现下又不是灾年,正是春日万物生长之季,即便穷苦百姓,也能用野菜果腹。这卖儿卖女的事,他们这一程也就遇到吕丫一起。倒是小偷,逮了不少,简直防不胜防。任何地方,都不缺游手好闲的混混地痞,这些人可是就是一天到晚盯着路过的外乡人。

王守仁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很容易被盯上。

马路上故意往身上蹭,三更摸客房,半路设劫,各种模式都遭遇过了。

沈瑞从开始的新奇,到后头则是无动于衷。

倒是五宣,不知是不是受沈瑞上一回“讨还银子”的启示,如今不仅是“雁过拔毛”,而且还“一文不留”。遇到态度不好的、模样猥琐的,甚至连衣服都给扒个干净,只留下一条裤子。

至于传闻中的大盗,只会盯着那些名声在外的乡绅巨贾,不会去盯着几个过路人;人多势众的土匪之流,则是呼啸深山老林,不会到繁华地界来找死。

至于黑店人肉包之流,不要话本看太多。能在一个地方开客栈,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要真与人命案上搭上,名声再好的客栈也只有关门。

至于那话本中扮演炮灰角色、爱调戏美人的纨绔,还遇上了两个,下场实是不忍说。这其中的细节,沈瑞不过是在心中想想,是不敢再提及。就是八卦如五宣,也晓得什么是禁区。

因不急着赶路,赶上天气阴雨时,一行人就歇上几日。洪善禅师虽没有去地方禅寺挂单,却时常去访友讲禅。

沈瑞适应了旅途生活,精神松懈下来,便常跟着洪善大师去听禅。禅宗讲的禅坐,是顿悟。沈瑞却想到六道轮回上,自己虽没有见识过阴曹地府是什么模样,可确实是两世为人。

到底是自己变成了鬼,魂飞五百年前;还是前世的自己,在一场重病后,有了后世半生记忆。轮回转世,是藏传佛教的教义。藏传佛家与禅宗毕竟系出同源,沈瑞想要从其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对佛学来了兴致,并没有瞒着旁人。

王守仁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他自己就曾与人说佛论道。正是因这个缘故,沈瑞觉得王守仁不会干涉自己的兴趣,可是他想错了。王守仁初涉佛道之学时,已经十七、八年,弱冠年纪。即便对佛道之说来了兴致,也能克制自己。沈瑞如今才十岁,又因丧母之痛,性格大变。谁晓得沉迷佛学下去,会成什么样子?陆家子弟多学佛,出家、做居士的代不乏其人,不过陆家有一条家规,未成丁不得学佛,就是怕子弟因沉迷佛学失了进去之心。等年纪长大,心性养成,乐意学佛那就是另一回事。

王守仁担心的,就是如此,怕沈瑞移了性情。

在他看来,沈瑞早慧多思,学东西极有天分,要是专心科举,定会是个少年举人。他对沈瑞抱有很大期望,自是不希望沈瑞走弯路。

沈瑞每次随洪善大师回来,依旧回王守仁身边听讲。王守仁加快了教学速度,每天好像都在加分量,在看沈瑞的承受极限。

沈瑞正专心在佛学奥义上,并未发现每日讲的课业多了。因真心崇敬王守仁,他不乐意让其失望,对学习依旧十分专心。一日两日,《论语》不知不觉讲完,已经讲到《孟子》。

见沈瑞每次练字背书不耽搁,可心思多是在佛学上,王守仁晓得,不制止不行了。

这日,沈瑞再想要同洪善禅师出游时,王守仁就将他留了下来。

王守仁开门见山道:“瑞哥儿,你长大要做和尚?”

沈瑞目瞪口呆,忙摇摇头道:“先生误会了,弟子没有出家的念头,只是对佛学颇有好奇。”

王守仁正色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习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这些日子的功课,你是背熟,可你还记得何解?可曾领会其中意思?囫囵吞枣,你是糊弄为师,还是在糊弄你自己?”

沈瑞闻言,满脸涨红。

既遇名师,他一心想要做个好学生,如今却挨了训斥。偏生王守仁说的贴切,真是一针见血。

沈瑞小声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沉迷佛学,在功课上分心。”

“佛学博大精深,为师我也曾被深深吸引,并且从中学会‘善’字。善人就是善己,恕人就是恕己,使人性格豁达。就是道家奥义,了解深了,也能使人有所获。可你尚年幼,正是该读书的时候,为师不赞成你过早涉猎佛道两门。佛家讲的是放下,道家奉的是逍遥。在你学会做人,学会有担当前,不应该去接触这两个法门。”王守仁道。

沈瑞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能否认这些日子真的羡慕洪善禅师的自在。甚至他心底已经有了念头,若是有一日遇到大挫折或困境,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效陆家先祖,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修建一座禅院。

这样的“放下”,又哪里是真正的放下,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借口而已。

王守仁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看着冷清,实是心地良善。若你遇到落难需要帮助之人,会不会相帮?”

沈瑞是不屑做圣父的,很想要摇摇头;现代人的冷漠刻在他的灵魂里,使得他永远不会像王守仁那样,认为“人心本善”。可是他只是寻常人,又没有傲视苍生为蝼蚁的魄力,真要遇到落难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还是乐意伸援手。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了点头。

只是他信奉是“人心本恶”,即便是有心行善,也会在保护好自己,不给自己添麻烦的情况下。

王守仁抬头道:“可你想过没有,凭一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几人?”

沈瑞回答不出,满心纠结,他是真没想过。他又没有将自己当成上帝,怎么会用老想着帮人之事?以他目前的状况,还需要旁人相帮。

王守仁怎么咬上“帮人”上了,“圣父”之类的形象,不应该是娘娘唧唧、啰啰嗦嗦,被人打个巴掌也要担心是不是震了对方手疼么?王守仁的形象与“圣父”完全不搭界,不要串演好不好。

越是熟悉,王守仁在沈瑞心中的“圣人”光环越暗淡。即便王守仁行事人品都使人尊敬,可到底接了地气。

纠结着,沈瑞神台突然清明,想到一个可能:“先生本是能享清闲的性子,却依坚持科举,到底是为了甚?是长子光耀门楣之责,还是想要功成名就泽披一方百姓?”

王守仁脸上露出笑意:“难为你会想到这个,为师确实存了这点愚念。我无心权势之争,只想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一县之地,我会善待一县百姓;若是有一府之地,我为会这一府百姓做主;若是有一省百姓,我会竭力为他们主持公道。”

说起心中抱负,王守仁眼睛直发亮,意犹未尽,沈瑞却听得要冒冷汗。

王守仁这想法,并不令人意外,读书人清高,不热衷权势的便多抱有造福百姓的目的做做官,可多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瑞惊讶是王守仁志向远大,绝对不是终止与一省之地。在旁人看来,一个举人侃侃而谈,委实可笑,别说是巡抚一省,就是四品知府,多少官员熬了一辈子也熬不到这位置。

沈瑞却是晓得王守仁日后成就的,就从王守仁的话中听出了桀骜。这样的言论,要是被人歪曲,就是心怀逆反。

王守仁这番念头,坦荡无私,要是按照这般行事,也会成为一方百姓的好父母。可官宦之中,像王守仁这样念头的又几人?天下乌鸦一般黑,出来一只白的,只会格格不入。

明明知道此刻应该慎言,沈瑞还是忍不住道:“就是先生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治一县、一府、一省之地,先生有没有想过,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更多的百姓得到心怀百姓的父母官?”

话说完,沈瑞就后悔自己嘴快。

开宗立派岂是那么容易的,稍不小心,就有结党之嫌。王守仁年老致仕、或者被罢官不出时,招些学生教导没有人会去计较;若是在朝,青壮年纪,这样培养门徒,就是找死。

王守仁笑笑道:“我虽抱着造福一方水土的念头,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不足之处甚多,因此方常入市井走走,看百态人生。到底该如何对百姓好,甚是百姓真正需要的,还需慢慢探索。用这尚证实的空想去教授旁人,又能教什么?”

这一位确实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不过想到他显达前的坎坷经历,沈瑞小声道:“弟子晓得,天下不是只有一省百姓,先生的志向也不会限于此。只是人心叵测,有人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防祸从口出,先生志向,往后还是莫要宣之于口。”

王守仁闻言,显示一愣,随即苦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想得到这些。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说的没错。若是我早记得‘人心叵测’四字,也不用受这几年的折腾……”

第四十九章是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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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从客栈抬出没多久,沈瑞等一行也离开了客栈,继续启程。

因南直隶富庶,现下又不是灾年,正是春日万物生长之季,即便穷苦百姓,也能用野菜果腹。这卖儿卖女的事,他们这一程也就遇到吕丫一起。倒是小偷,逮了不少,简直防不胜防。任何地方,都不缺游手好闲的混混地痞,这些人可是就是一天到晚盯着路过的外乡人。

王守仁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很容易被盯上。

马路上故意往身上蹭,三更摸客房,半路设劫,各种模式都遭遇过了。

沈瑞从开始的新奇,到后头则是无动于衷。

倒是五宣,不知是不是受沈瑞上一回“讨还银子”的启示,如今不仅是“雁过拔毛”,而且还“一文不留”。遇到态度不好的、模样猥琐的,甚至连衣服都给扒个干净,只留下一条裤子。

至于传闻中的大盗,只会盯着那些名声在外的乡绅巨贾,不会去盯着几个过路人;人多势众的土匪之流,则是呼啸深山老林,不会到繁华地界来找死。

至于黑店人肉包之流,不要话本看太多。能在一个地方开客栈,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要真与人命案上搭上,名声再好的客栈也只有关门。

至于那话本中扮演炮灰角色、爱调戏美人的纨绔,还遇上了两个,下场实是不忍说。这其中的细节,沈瑞不过是在心中想想,是不敢再提及。就是八卦如五宣,也晓得什么是禁区。

因不急着赶路,赶上天气阴雨时,一行人就歇上几日。洪善禅师虽没有去地方禅寺挂单,却时常去访友讲禅。

沈瑞适应了旅途生活,精神松懈下来,便常跟着洪善大师去听禅。禅宗讲的禅坐,是顿悟。沈瑞却想到六道轮回上,自己虽没有见识过阴曹地府是什么模样,可确实是两世为人。

到底是自己变成了鬼,魂飞五百年前;还是前世的自己,在一场重病后,有了后世半生记忆。轮回转世,是藏传佛教的教义。藏传佛家与禅宗毕竟系出同源,沈瑞想要从其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对佛学来了兴致,并没有瞒着旁人。

王守仁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他自己就曾与人说佛论道。正是因这个缘故,沈瑞觉得王守仁不会干涉自己的兴趣,可是他想错了。王守仁初涉佛道之学时,已经十七、八年,弱冠年纪。即便对佛道之说来了兴致,也能克制自己。沈瑞如今才十岁,又因丧母之痛,性格大变。谁晓得沉迷佛学下去,会成什么样子?陆家子弟多学佛,出家、做居士的代不乏其人,不过陆家有一条家规,未成丁不得学佛,就是怕子弟因沉迷佛学失了进去之心。等年纪长大,心性养成,乐意学佛那就是另一回事。

王守仁担心的,就是如此,怕沈瑞移了性情。

在他看来,沈瑞早慧多思,学东西极有天分,要是专心科举,定会是个少年举人。他对沈瑞抱有很大期望,自是不希望沈瑞走弯路。

沈瑞每次随洪善大师回来,依旧回王守仁身边听讲。王守仁加快了教学速度,每天好像都在加分量,在看沈瑞的承受极限。

沈瑞正专心在佛学奥义上,并未发现每日讲的课业多了。因真心崇敬王守仁,他不乐意让其失望,对学习依旧十分专心。一日两日,《论语》不知不觉讲完,已经讲到《孟子》。

见沈瑞每次练字背书不耽搁,可心思多是在佛学上,王守仁晓得,不制止不行了。

这日,沈瑞再想要同洪善禅师出游时,王守仁就将他留了下来。

王守仁开门见山道:“瑞哥儿,你长大要做和尚?”

沈瑞目瞪口呆,忙摇摇头道:“先生误会了,弟子没有出家的念头,只是对佛学颇有好奇。”

王守仁正色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习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这些日子的功课,你是背熟,可你还记得何解?可曾领会其中意思?囫囵吞枣,你是糊弄为师,还是在糊弄你自己?”

沈瑞闻言,满脸涨红。

既遇名师,他一心想要做个好学生,如今却挨了训斥。偏生王守仁说的贴切,真是一针见血。

沈瑞小声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沉迷佛学,在功课上分心。”

“佛学博大精深,为师我也曾被深深吸引,并且从中学会‘善’字。善人就是善己,恕人就是恕己,使人性格豁达。就是道家奥义,了解深了,也能使人有所获。可你尚年幼,正是该读书的时候,为师不赞成你过早涉猎佛道两门。佛家讲的是放下,道家奉的是逍遥。在你学会做人,学会有担当前,不应该去接触这两个法门。”王守仁道。

沈瑞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能否认这些日子真的羡慕洪善禅师的自在。甚至他心底已经有了念头,若是有一日遇到大挫折或困境,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效陆家先祖,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修建一座禅院。

这样的“放下”,又哪里是真正的放下,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借口而已。

王守仁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看着冷清,实是心地良善。若你遇到落难需要帮助之人,会不会相帮?”

沈瑞是不屑做圣父的,很想要摇摇头;现代人的冷漠刻在他的灵魂里,使得他永远不会像王守仁那样,认为“人心本善”。可是他只是寻常人,又没有傲视苍生为蝼蚁的魄力,真要遇到落难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还是乐意伸援手。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了点头。

只是他信奉是“人心本恶”,即便是有心行善,也会在保护好自己,不给自己添麻烦的情况下。

王守仁抬头道:“可你想过没有,凭一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几人?”

沈瑞回答不出,满心纠结,他是真没想过。他又没有将自己当成上帝,怎么会用老想着帮人之事?以他目前的状况,还需要旁人相帮。

王守仁怎么咬上“帮人”上了,“圣父”之类的形象,不应该是娘娘唧唧、啰啰嗦嗦,被人打个巴掌也要担心是不是震了对方手疼么?王守仁的形象与“圣父”完全不搭界,不要串演好不好。

越是熟悉,王守仁在沈瑞心中的“圣人”光环越暗淡。即便王守仁行事人品都使人尊敬,可到底接了地气。

纠结着,沈瑞神台突然清明,想到一个可能:“先生本是能享清闲的性子,却依坚持科举,到底是为了甚?是长子光耀门楣之责,还是想要功成名就泽披一方百姓?”

王守仁脸上露出笑意:“难为你会想到这个,为师确实存了这点愚念。我无心权势之争,只想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一县之地,我会善待一县百姓;若是有一府之地,我为会这一府百姓做主;若是有一省百姓,我会竭力为他们主持公道。”

说起心中抱负,王守仁眼睛直发亮,意犹未尽,沈瑞却听得要冒冷汗。

王守仁这想法,并不令人意外,读书人清高,不热衷权势的便多抱有造福百姓的目的做做官,可多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瑞惊讶是王守仁志向远大,绝对不是终止与一省之地。在旁人看来,一个举人侃侃而谈,委实可笑,别说是巡抚一省,就是四品知府,多少官员熬了一辈子也熬不到这位置。

沈瑞却是晓得王守仁日后成就的,就从王守仁的话中听出了桀骜。这样的言论,要是被人歪曲,就是心怀逆反。

王守仁这番念头,坦荡无私,要是按照这般行事,也会成为一方百姓的好父母。可官宦之中,像王守仁这样念头的又几人?天下乌鸦一般黑,出来一只白的,只会格格不入。

明明知道此刻应该慎言,沈瑞还是忍不住道:“就是先生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治一县、一府、一省之地,先生有没有想过,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更多的百姓得到心怀百姓的父母官?”

话说完,沈瑞就后悔自己嘴快。

开宗立派岂是那么容易的,稍不小心,就有结党之嫌。王守仁年老致仕、或者被罢官不出时,招些学生教导没有人会去计较;若是在朝,青壮年纪,这样培养门徒,就是找死。

王守仁笑笑道:“我虽抱着造福一方水土的念头,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不足之处甚多,因此方常入市井走走,看百态人生。到底该如何对百姓好,甚是百姓真正需要的,还需慢慢探索。用这尚证实的空想去教授旁人,又能教什么?”

这一位确实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不过想到他显达前的坎坷经历,沈瑞小声道:“弟子晓得,天下不是只有一省百姓,先生的志向也不会限于此。只是人心叵测,有人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防祸从口出,先生志向,往后还是莫要宣之于口。”

王守仁闻言,显示一愣,随即苦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想得到这些。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说的没错。若是我早记得‘人心叵测’四字,也不用受这几年的折腾……”

第五十章雁南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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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王守仁“教育”了一番后,沈瑞探究佛家转世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不管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如今他就是大明朝的沈瑞,还能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敢说自己本不是大明人,而是来自五百年后,那说不得等待他的就是一场烈火焚身的“净化”仪式。

就是至亲至爱之人,对于这番鬼神之说,也会惊悚不安。

见沈瑞终于肯安心读书,五宣松了一口气道:“好小哥,你可将哥哥唬死了。瞧你前些日子那模样,每听禅师**便眼睛发光,一去禅寺便惦记藏书阁。没事的时候,都开始坐禅哩。”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道:“我甚时坐禅?”

五宣道:“你虽没五心朝上,可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睛木木的不知想甚,同坐禅也差不离。”

沈瑞无语,自己只是听了佛家理论听多了,思考一番好不好,难道看起来就那样傻。

不管怎样,一场“学佛”风波,无声无息消弭无形。

等到四月初,天气炎热,一行人早换下春衫,终于在经历两个月后,到达了开封府。

沈瑞即便熄了探究佛法奥义的心思,可对于少林寺武僧依旧很有兴致。

这几个月,他在王守仁的教授下学习了“罗汉拳”。同练了两辈子的形意拳相比,罗汉拳要霸道的多。同形意拳的飘逸相比,罗汉拳挥舞起来更用力,练习的时候更耗费体力。不过这种辛苦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沈瑞的饭量增加了,力气也大了。形意拳讲究是借势与巧劲,以柔克刚;罗汉拳则是大开大合,一力破十会。

就在赫赫有名的少林寺眼看在望时,就出了变故。在众人刚进开封府地界,一人行便遇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热切地迎了上来。

见到来人时,王守仁神色大变。

原来这汉子不是旁人,是王家余姚老宅的管事范大。

王守仁自然想到,若不是家中有要事,也不会千里迢迢使人追到开封府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祖母他老人家?”王守仁面带焦色,急声问道。

范大忙道:“太夫人安康,是大娘子腊月里染疾,原本正月见好,不想二月底病势渐重,太夫人打发人往松江给大哥送信。待晓得大哥出门游历,太夫人便打发小人出来寻大哥。小人三月十二从余姚出发,没敢乘船,二十五到了开封。

行船缓慢,这管事便快马加鞭地赶来。没想到走到前头来,本想顺着官道南下迎找,可坐骑已经累倒,又怕两下走散,便在开封府等候。

王守仁听闻太夫人安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待听了后边的话,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娘子到底害了什么病?若是要命的病症,年前怎无人送消息与我;若是不重的,怎又到了这地步?”

范大道:“小人只是外院当差的,并不知晓。”说到这里,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方见了大哥,小人急着回话,糊涂了,这里有太夫人手信与大哥哩。”

王守仁忙接了信,立时打开看了,待到看完不又皱眉。

大娘子之疾,竟是因吃求子的“良方”所引起的经血不调。大娘子诸氏,王守仁十七岁时迎娶的发妻,也是他的姨表妹。两人成亲十年,房里无其他妾室,可诸氏一直没有身孕。虽说王守仁劝过数次,可诸氏这些年求子都求的魔怔,人也神神叨叨。王守仁不厌其烦,这才避到外头来。

去年腊月,诸氏听人说道观里来了来“仙师”,手上有治妇人不孕的良方,千金难求,便私下典卖嫁妆,凑了几百两银子,去求了良方。听着是治阴虚、补血气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吃得没几日,赶上经期,便崩漏不止。

太夫人瞧着不对劲,立逼诸氏停了药,本打算送信给王守仁,被诸氏哭求,也怕使得他们夫妻嫌隙更深,帮着隐瞒下来。诸氏调理了一个月,身体渐好,却是钻了牛角尖,觉得上次的血漏是“舒经活血”,让自己身体都轻快,那方子确实是良方。又怕太夫人不体谅拦着,她便借口身体弱去庄子调养。太夫人见她大病一场,瘦的几乎脱了形,便允她松快些日子。

没想到,诸氏到了庄子,便开始再次用药。赶到经期崩漏,她便也当成是“疏通淤血”,才排了这些乌血出来,咬牙忍了下来。一泄就是半月,诸氏已经病重卧床不起,养娘婢子不敢再隐瞒,这事情才揭开。虽说太夫人请医延药,可大夫说了,诸氏血气殆尽,已是油尽灯枯之像,叫预备后事。

诸氏是王守仁结发之妻,王诸两家又是姻亲世交,不管两人夫妻情义如何,得了诸氏重病消息,王守仁都需要赶回去。

下边弟妹还小,上面祖母年迈,真要诸氏有个万一,家里也得有人张罗后事。

王守仁长吁了口气,对洪善禅师道:“内子病入沉疴,我要与大和尚作别了。”

洪善禅师口念佛号,道:“吉人自有天相,王居士也切莫太多焦躁。”

不过洪善禅师并未立时离开,而是带王守仁一行去了开封府里一家镖局。

这家镖局规模不小,接南北护送活计,是少林俗家弟子开的,镖局中有车马畜力。王守仁既急着还乡,肯定是不会走水路,要是骑马的话,还需要先去买牲口。牲口市上,做畜力的牛马多着,调教好的坐骑却是可遇不可求。

王守仁得了洪善禅师的援手,已是感激不尽,自然不会让镖局在银钱上吃亏。市面上没调教的骟马十来两银子一匹,镖局这边都是调教好走远途的马,马掌马鞍齐备,王守仁便取六两金子,同镖局买了四匹马。

沈瑞看着坐骑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守仁还没说是否带他一起折返。他真担心被留下。

沈瑞还是想的太美好,王守仁既要疾驰回乡,哪里会带他这个孩子。倒不是嫌弃他累赘,而是疾驰之苦,不是一个孩子能受的。

不过显然王守仁依旧记得沈瑞学佛之事,完全没有将沈瑞托付给洪善禅师的意思。

直到与洪善禅师作别后,王守仁方吩咐那来报信的范大道:“我带五宣先行一步,你带瑞哥走水路,先送他回了松江,再回余姚。”

那范大听说自己被留下来带孩子,不由面色发苦,可还是唯唯应了。五宣只是半大孩子,不留他送人,还能留五宣不成?自家大哥也是,跟着大和尚出来就出来,作甚还要带个小孩子?这是新收的书童?看着是清秀,就不像是能服侍人的。

沈瑞寄居西林禅师之事,松江地界知晓的虽多,可王家人并不知晓。

沈瑞心中有些失望,虽是满心舍不得王守仁与五宣,可也晓得不是留人的时候,只好恋恋不舍道:“先生何时回松江?”

王守仁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道:“不管你师母是否能痊愈,为师都暂不离乡。太夫人上了年岁,我本不该出来这么远,让老人家不安。”

难道师生缘分就只有数月?沈瑞的心里很难受,几乎要忍不住问一句,自己能不能去余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家有上了年岁的长辈,忌讳被冲撞,也没有孝期登门的道理。

王守仁见他情绪低沉,摸了摸他的头:“作甚小儿女态,又不是不得见了?即便这次我家里没事,等到年底,我也当启程上京,不过是早分别几月。有沈兄在,你也有人教导,我是不担心的。只是怕你心思太活,功课上不踏实。你若是肯全心攻读,说不得等三年除服,便可也下场一试。等到你以后进京,难道就不认我这个先生?”

沈瑞心中叹息不已,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强笑着道:“我没事了,先生既着急赶路,莫要再耽搁。路途遥远,天气又渐热,先生也需多保重。”

王守仁颇为欣慰,将身上剩下的金银分了一半出来给沈瑞,又怕范大因沈瑞年幼不精心,道:“这是我在松江收的学生,沈学士之弟,你要好生服侍,莫要因匆赶路怠慢了。若是平安将他送回去,自有你的赏银。”

范大恭恭敬敬地应了,嘴里越发苦,原来这小哥儿不是书童,是个小少爷。可这个年纪,真是熊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希望他能一直这般乖巧,莫要淘气,否则这一路小两千里,可有的受了。

沈瑞哪里想到管事已经将他看成“熊孩子”,正听五宣絮絮叨叨:“行船走马三分险,左右小哥也不赶时间,切莫心急寻小船。哪怕是多花一倍银子,也要寻大船。看你一路上坐车,就晓得你是个怕颠的,要是晕船,可有的罪受。”

沈瑞老实地应了,五宣不放心,又对那管事道:“范大叔,小哥在孝期,出门不便方换了衣裳,饮食需戒荤腥,赶路也要避声色犬马之地。”

范大应了,五宣这才上马,对着沈瑞挥挥手,与王守仁两个策马去了。

两人的身影在官道上变成芝麻点,直到消失不见,沈瑞方移开眼……

第五十一章春华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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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坊中正东之位,是族中大祠堂所在。

太祖皇帝赐名的《大明集礼》上,对于士大夫与百姓家祭都有礼制规定,“权仿朱子祠堂之制”。品官之家立祠,许祀四代,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庶人不得立祠,只许在居室或他室供奉祖父母、父母两代之祀。

律法虽如此规定,可法理不外乎人情。

地方大姓聚族而居,累世不迁,依傍宗族,不是一户两户,祭祀之事,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了按照朝廷礼制设的家祠,便还有族中留下的大祠堂,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大祠堂之祭祀,与祠堂四仲月不同,而是立春、东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因礼制,士大夫祠堂只允许屋三间,可其他厢房厅房的格局,却是没有限制。

整座建筑是四进,院子极为郎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本是神明殿,如今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别人家的祠堂,除了祭祀之日开启,多是大门紧闭,庄严肃穆。沈氏先祖却是育人为本,将家族之中最重要族学设在祠堂中。

即便是初入学的稚子,这般肃穆的环境中,也不敢有嬉闹之心,否则不用先生教导,回家父祖就饶不了。可童子天性活泼浪漫,也不能一直拘着,于是在祖祠旁边,就扩了一座附园,名为盈园,让童子于此学课间嬉戏。

动静结合的教导方式,持之以恒的诗礼传承,使得沈家子孙良才辈出,也使得沈氏族学名扬松江府。

因这个缘故,除了沈族子弟在此就学外,姻亲世交子弟附学者众。

族学趋向与学院,除了教授四书五经,还有君子六艺,盈园里也开辟了校场,还有让学子中体会民生的稼穑园。

如今族学的负责人是董举人,是沈氏三房之婿。沈家三房这两代子弟不喜读书,子弟多通经济事务,积攒了万贯家财。他们到底记得自家是书香门第,不是商户,只与书香人家联姻,这才没有染上商户粗鄙。

这董举人出身书香之家,弱冠之年就中了举人,而后便经历挫折,四次不第,寓居京城十来年,终于死了上进之心回乡安居。

三房为了在族中占一席之地,便为董举人谋求打理沈氏族学的差事。可是董举人毕竟是外姓人,沈家不出士的举人、秀才多着,这差事哪里是好谋的?

还是孙氏,恰逢沈瑾入学,对族学里的消息颇为关注。听闻董举人确有文才,虽自己进士落第,可经他手教导的子侄多有了功名,可为良师,孙氏便通过几位交好的妯娌,促成此事。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欠孙氏人情,只是三房向来利益为重,早将这点人情丢到脑后。

现下,董举人坐在族学的厢房中,看着眼前清俊的少年,摸着美须,满脸欣慰道:“甚好,这几年你的功课多有精进,明年正可下场一试……”说到这里,颇为遗憾道:“两年前那场,倒是可惜了。”

听了这话,清俊少年旁边一个白净少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可惜?这是说孙氏死的不是时候,还是说沈瑜不应该给嫡母守孝?怪不得董举人蹉跎半生,只能做个夫子,这家伙太不会说话了。

清俊少年正是沈瑾,听了董举人的话,也晓得不妥当,面带尴尬提醒道:“先生,今日学生是送舍弟入学……”

董举人闻言,眉头皱了皱,看了眼沈瑞。

三年期满,沈瑞已经除服,从西林禅院回到沈家四房。

十二岁的少年,因身量抽条的缘故,面容清瘦,目光平和,面带稚嫩。

董举人见了,有些恍然。印象中,沈瑞的样子有些模糊,只记得是个极散漫的孩子,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逃学,又纵容身边书童、小厮待同窗无礼,极为不讨喜。当年负责蒙童班的薛秀才,时常抱怨起这个学生的顽劣。

如今看着眼前这少年,真的是记忆中那骄纵散漫的孩子?

又想着这少年被沈状元看重,亲自教导两年半,董举人便觉得扼腕。一个蒙童,状元公亲自教导,也教导不出来花来;要是状元公肯亲自教导沈瑾,别说是两年半,就是三、五个月也会让沈瑾受用无穷。

他眼中的探究、可惜,哪里瞒得过沈瑞。

沈瑞对董举人的印象更差,一个因自己的喜好选择亲近学生或冷淡学生的老师,即便他再有点金之手,也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董举人还不知自己已经惹人生厌,想到状元公沈理,倒是将心中的不喜去了几分,淡淡道:“四书五经可学了?”

沈瑞回道:“已听了初讲。”

董举人算了算沈瑞的年岁,这个进度倒是并不比旁人强多少。可见资质有限,否则守着一个状元公,早应当学的更多才是。

他随意地抽了几段四书叫沈瑞背了,又抽了两段经文,让他讲解,便点点头道:“可入夏耘班。”

说罢,董举人带沈瑞出来,到族学正堂拜见“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画像;又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画像前落座,早有小厮奉上茶水,沈瑞行了拜师礼。

看着弟弟拜完师,沈瑾就离开了。他是廪生,学籍在府学,守孝完毕,也要入府学销假,为明年乡试做准备。

沈瑞跟在董举人身后,来到“夏耘班”。

族学中学子从五岁到十几岁不等,按照学习进度不同,便分了三个班级,“春耕”、“夏耘”、“秋实”三个班。“春耕”是蒙童班,“夏耘”则是准备参加童子试或参加过童子试未过院试的学生,“秋实”则是过了童子试,取了秀才功名,却没有考入官学的。

族学所在的大祠堂三进院,本就仅次于第四进,占地足有一亩,除了三正四耳的正房外,东西各有五间厢房。

关于族学布局,在来的路上,沈瑾已经同沈瑞讲过。

西厢是春耕班所在,东厢是夏耘班;正房东耳房是几位夫子的歇息室,西耳房是秋实班七、八个秀才所在地。至于正房三间,除了中堂供奉着“大成至圣文宣王”,东间是藏书室,西间是董举人书房。西耳房与西厢之间,设有角门,出去就是盈园。

今日跟着沈瑞上学的,有书童柳成与小厮长寿。柳成十岁,是柳芽的弟弟,在沈瑞除服前,到的沈瑞身边;长寿十五岁,陪沈瑞两年半,是王守仁所赠,虽是王家家生子,却是父母双亡,别无牵挂,这两年待沈瑞极为尽心。

这两人提着书箱,亦步亦趋跟在沈瑞身后。

此时正是课间小憩,东厢里并无夫子,里面坐着十几个少年,好几个都是沈瑞的熟人。这些人见有新同窗过来,有的惊喜,有的好奇。不过有董举人在,到底无人敢放肆,都规规矩矩坐好。

董举人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角落里唯一一处空座,让沈瑞坐了。

与他同桌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十来岁年纪,见沈瑞过来,略带惶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避了避。

董举人离开,沈全一下子就窜了过来,抱怨道:“好你个瑞二弟,之前半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要明年方入学。”

沈瑞笑着听了,他实也无奈。他本也没想着来族学,可张老安人小动作不断,他实是无心纠缠,就避了出来。

沈全见沈瑞眼中带了无奈,想到四房的纠葛,忙岔开话道:“族学里兄弟同窗多,倒是比家里要热闹。”

一锦衣少年走到沈全身边,养着下巴,轻哼了一声道:“瑞哥是怕功课差的太远,没有面皮见人,才一日不敢耽搁。”

沈瑞点点头,道:“还是珏弟弟了解我,我确实怕落得太远,往后还需与珏弟弟一起进步。”

锦衣少年闻言一噎:“我晓得,你有六族兄做老师,可也莫要太得意。等明年县试、府试下场,看谁是草包!”

沈瑞笑道:“可惜明年没有院试,否则瞧着珏弟弟的模样,秀才功名触手可得。”

锦衣少年正是宗房大老爷幼子沈珏,得意洋洋道:“那还用说,读书数载,若是一个院试都怕,那也不是沈家子弟!”

沈珏与过去的沈瑞是宿敌,与现在的沈瑞-脾气也不相合。不过在西林禅院这几年,沈家族人中,除了五房外,就只有沈珏常常登门。沈瑞无意与之相争,有时候说话不过是故意逗这个小少年炸毛而已。

沈瑞本是无意提及院试,可听到沈珏这一句就觉得坏了,不由看了一眼沈全。

沈全弘治十年下场,过了县试、府试,惜败院试;弘治十一年没有院试;弘治十二年六月,五房太爷去世,沈全在守丧;今年六月这次,沈全第二次参加院试,再次落第。明年又没有院试,沈全想要参加就要等后年。

寻常耕读人家,子弟十八、九中秀才功名,并不算晚,还算是年纪轻的。可沈家是书香之族,子弟五岁就启蒙读书,五房又算是其中翘楚。

沈全的两个兄长,一个是弘治十二年的庶吉士,因守祖父丧回乡守孝一年,如今孝满,已经回了翰林院;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人,与长兄一起进京,等到后年会试。

沈全这个做弟弟的,难免压力大,更不要说隔壁又住着一个沈瑾。

就是这族学中,沈全昔日同窗,不是升了“秋实”班,就是自觉科举无望、另寻生计;像他这样大年纪,还滞留在夏耘班的,实是不多。

沈全的神色果然一黯,面上隐有自嘲之意。

沈全与沈珏这一凑上来说话,将沈瑞旁边的同桌给挤到一边。

那小少年皱眉,想将椅子往边上移了移。可是他的座位挨着墙角,真是避无可避。

这时,边有个红衣少年上前,高声道:“这是课堂,可不是谁家客厅?若是叙旧选另外地方去,莫要耽搁他人读书!”

第五十二章兄弟怡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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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红衣少年高声呵斥,沈瑞心中诧异不已。

这少年十四、五岁年纪,长着一双丹凤眼,倒是极好的容貌,可眉眼间过于尖刻,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竟然这般有底气?是三房的?沈瑞寻思了一下,又觉得不像。听说三房几位叔伯都是早娶,玉字辈的嫡子多是早就成家立业,嫡孙差不多都到启蒙的年纪;有个被三房当成宝贝疙瘩对待的沈珠,已经到了秀才功名,如今应该不在这班上。

要知道不管沈氏族学的名气多大,沈氏族学的学子几何,这这族学毕竟是沈家所有,沈珏是宗房嫡孙,沈全是五房嫡子,论起身份来,这两人在族学中也是数一数二,还有人这般大呼小叫。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沈瑞望向沈全与沈珏。

沈全还罢,只懒懒地抬了下眉头,并未开口;沈珏却是横眉竖目,道:“哪里来的哈巴狗,竟管起小爷之事!董双又不是玻璃人,谁还能碰碎他,要一时不住眼的盯着?这虽不是我家客厅,却是沈氏族学,又是课歇功夫,我倒是不晓得,沈家人怎就不能开口说话?”

那红衣少年面带怒气,还要开口,便听有人道:“琇哥……”

红衣少年听到声音,煞气立时收敛几分,转过身去。

门口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寻常,长着一副笑面,看着倒是平易可亲。

来人尚未开口,红衣少年便抱怨道:“珠九哥,有人欺负董表弟。”

他这一说,不仅沈珏、沈全皱眉,屋子里其他几个沈氏子弟也不愿意听。而几个姻亲外姓子弟,并无上前帮着董双的意思,反而不少人怨他多事,看向董双的目光很是不善。董双在旁,更显窘迫,眼圈跟着泛红。

方才的情形,都落在大家眼中。沈珏与沈全两个上前与新同窗说话,董双不习惯与人接近,往一边避开。倒显得多事,实是不愿意,他起身出来就是,何必如此作态。

“谁欺负他?珏七哥与全三哥上前与瑞哥说话,干他何事?莫不是因没搭理他,他就要哭鼻子,娘娘歪歪。”一个小胖子起身道。

他旁边坐着的精瘦少年操着公鸭嗓也跟着道:“就是,就是,沈琇你好没道理。董双自己都没说甚,你就护上,片刻也不移眼。要是不放心,你就跟夫子说换了座位,不是能从早到晚地盯着。”

沈琇瞪着眼睛,看着那精瘦少年,怒道:“沈琴,怎哪里都有你,要你多事哩?”

沈琴“嘎嘎”笑了两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我总不能容旁人欺负族兄弟。”

沈琇怒道:“哪个是旁人?”

沈琴轻哼一声,眼神在沈琇身上转了转。

沈琇已是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被沈珠伸胳膊给拦住。

沈珠安抚地看了看沈琇,随即也不理睬沈琴,只看向沈全,满脸诚恳:“全三哥,大家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世兄弟,闹起来可不好看。”

沈全闻言,不由蹙眉,随即也跟着笑道:“珠哥最是热心肠,你既来了,这些小的自是闹不起来,他们可最是听你的。”

沈珠的目光就望向众人,附学的外姓子弟都低了头,这是沈家各房子弟相争,本就不干他们的事;沈家子弟即便不甘不愿,可也多是安静下来。只有两看着年纪略小的学子,却是不干了,其中一个撅嘴道:“珠九叔是怎了?叔叔们本就没怎地,明明是董双多事做作,琇二叔身为弟弟又对全三叔口出不敬,珠九叔不说教训他们两个,倒是要为他们两个撑腰,是何道理?”

另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道:“董双恁多事哩,那座位又不是你们家的,怎地瑞二叔就坐不得,退退缩缩的,到底在嫌弃哪个?”

其他沈氏子弟在沈珠的注视下虽熄了声,可心里多不痛快。只是碍于沈珠是三房嫡孙,功课又好,方暂时消停。这回听到两个小辈分的抱怨,他们也跟着,小胖子道:“若是真有人欺负董双,珠九哥抱不平还罢;明明没人欺负他,珠九哥还来教训弟弟们。想来珠九哥眼中,表弟比族兄弟亲哩?”

沈琴又操起公鸭嗓道:“这哪里是同学,这是当供起的活祖宗哩?莫说甚先来后道,想要欺负新同学。瑞二哥这几年是有服没来,可不是哪个都能欺负的?”

这七嘴八舌的好热闹,沈瑞在旁看着,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这时便听到一声院子里当当声响起,原本闹哄哄的学子们,都老实地回了座位。

沈珠则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沈瑞道::“瑞二弟,我这表弟出自小门小户,方腼腆了些,你莫要多心。现下该上课了,我先回去,稍后让他给你赔不是。”说罢,便出去了。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明白了他方才的无奈。这个沈珠说话,还真是不受听。方才明明是沈琇与沈珏、沈琴几个小的呛声,沈珠却找直接对上沈全,好像是沈全让人闹场似的;自己是个打酱油的,经他这一说,倒是自己不容人才引得纠纷。

这样的人管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沈瑞都懒得搭理他。

原本见他沈珠相貌敦厚平和,年纪轻轻又中了秀才,还以为是三房“歹竹出好笋”,如今这一看,什么玩意儿。

夫子进来,倒不是沈瑞记忆中的那个,而是个二十余岁的夫子。

这也是沈氏族学与其他学堂的不同,除了主持族学的山长不轻易换之外,其他夫子都是继续举业的秀才,出身各异。有的是旁枝庶房子弟,有的则是姻亲故旧中的寒门学子。来族学教书,或许会耽搁他们读书的时间,可是得大于失。能得到举人山长的指点,说不定也能攀上沈家哪一房的关系。

这些秀才,虽然举业有落第的,可是也常有中举的。如此一来,对于学子们来说,也是督促与鼓舞。而对于那些落第的秀才来说,只要他们教导的好,受益也微微可观。族学里有规定,蒙童升童生,童生升秀才,秀才升举人,各班的老师与山长都有奖励。

这夫子穿着青衫,显然是有功名在身。沈瑞虽是初次见他,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来人显然也留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人,微微点头,便坐到条桌后,打开手中的书,开始讲起四书来。

沈瑞反应过来为什么瞧着这人眼熟,因为这人也是丹凤眼,长得与沈琇有五分相似,只是脸上其他地方长得中平,不像沈琇的相貌那样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这是沈琇的兄长?沈琇这么嚣张就是因兄长在当夫子?这沈琇到底是哪房的?怎么之前都没听过此人。沈瑞又扫了眼自己的新同桌,这个人叫董双,那是董举人的儿子?不是说董举人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功名么?那应该是董举人的侄子之类,怪不得沈珠要出面维护,两家算是表亲。

董双不仅听得专心,手下也没停着,时而落笔写上几句。如此情形,沈瑞看着倒是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后世课堂上的记笔记么?就是他自己,也保留这个习惯,不管是听王守仁讲书,还是听沈理讲书,他都要记笔记,没想到现下倒是遇到一个与他一样的。

沈瑞的视线,又落在董双的笔记上,不由轻笑,还真是字形如人,规整清秀却略显无力。

董双记完一笔,抬眼刚要沾墨,正对上沈瑞的小脸,竟是一哆嗦,差点掉了手中的毛笔。

他这反应,倒是将沈瑞吓了一跳。沈瑞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无异常。他因肖母,本就长得精致些,而且还不带女气,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英俊小哥。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这课堂上的十数学子中,容貌比他好的也只有沈琇、沈珏两个,怎么就会吓到人了?

这般想着,沈瑞不免又看了董双几眼,就将董双低着脑袋,耳根粉红。

沈瑞想起沈珠方才的话,难道这是性子“腼腆”?

沈瑞的视线,不由落到董双耳垂上,粉粉嫩嫩,一片光滑。沈瑞移开眼,觉得自己想多了。这可是大明朝,礼教大兴,男女大妨可不是闹着玩得,怎么会有“女扮男装”的戏码?除非是不打算将女儿嫁出去了,否则父母再脑抽也不会如此行事。

等到外头的钟声再次响起时,年轻的夫子起身出去。

族学里一上午两堂课,沈瑞来的时候正是第一堂课课歇的时候,如今第二堂课完了,就到了午歇的时候。

本避在侧间里的书童小厮,都提了食盒涌了进来,各家多带了茶水与午饭。

沈珏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左面是小胖子与沈琴,右侧则是那两个日字辈的童子。沈珏起身走到沈瑞跟前,却是没有停留,招呼他一起走到后边最后一排沈全的位置。

沈全的同桌是个大块头,面带憨厚,见他们过来,起身要让座。沈珏忙按住道:“珈大哥且坐,大家一起哩。”

听到这个名字,沈瑞晓得是五房庶支,是沈全的从堂兄弟。年岁虽比沈瑞他们大好几岁,可是脑筋不大聪明,这是沈瑞当年的同窗之一。

刚才与沈琇呛声的小胖子是八房嫡宗嫡孙沈宝,公鸭嗓沈琴是七房嫡子,都是沈瑞当年的同窗。

沈家九房中,内四房是始迁祖沈度子孙,五房是沈度胞弟沈粲一系,六、七、八、九则是沈家两兄弟的各房叔伯一脉。

内四房人口子弟系出同源,本为一支,分散开来,子弟最少;五房次之,六、七、八、九房子孙最繁茂。

不过因松江这一支沈姓,本就是沈度、沈粲兄弟两个立起的门户,后代子孙中,又以这五房仕宦不绝,在族中也就这五房说话最有分量。其他房头,即便子孙繁多,也多依附前几房。其中因七房、八房祖上是亲兄弟两个,在宗族中这两家倒是同声同气,子弟也多亲厚。

族学中学子的情形,向来同各房头地位相干,那个沈琇倒是异类。

长寿与柳成已经摆了食盒,食不言寝不语,一时屋子里倒是没了声音。

沈瑞坐在沈全对面,见他目视某处神色转冷,便好奇地回了下头。

自己的座位上,正坐着沈珠,他对面是沈琇,沈琇不知在与柳双低声说什么,柳双没有抬头,而是使劲摇头。

等用了午饭,食盒也收了下去,沈珏便拉着沈瑞起身道:“既吃好了饭,咱们去盈园耍。”

沈瑞望向沈全,沈珏撇嘴道:“不用等全三哥,他要看书哩。”

沈全对沈瑞笑笑道:“瑞哥同珏哥出去吧,我不爱出去耍。”

等沈瑞同沈珏出来,沈珏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道:“这学堂真是没法呆,那沈琇整日里跟苍蝇围着臭肉似的绕着董双转,真是污了我的眼。等哪一日忍不住,我就去同祖父说去。就算山长现在是董举人,这也是沈家族学,猫猫狗狗的都进来算什么。”

沈瑞见他满脸鄙视,话中也丝毫不客气,不由纳罕。

早听说明朝南方男风盛行,可这些年他接触的人有限,见识的还真不多。

怪不得董双行为间有些扭捏,对自己又避之不及的模样,难道是怕自己看上他的菊花。沈瑞想到这里,嘴角抽了抽:“沈琇与董双是一对?”

沈珏摇摇头道:“应该是没上手,那个董双不是个好东西……对人爱答不理,动不动就红了眼圈,倒像是哪个欺负了他。不过是董夫子的侄儿,架子倒是比沈家嫡支子孙还大。”

“沈琇到底是哪个房头子弟,怎没听过他?”沈瑞好奇地问道。

沈珏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二房庶支,倒是将自己当成人物。”

沈瑞听了,很是意外道:“既是庶支,怎还这般有底气?”

二房嫡支在京,庶支旁系在沈氏家族中就跟隐形人似的,就连族中公议,二房的位置是空着的,也轮不到这些庶支旁系出来。

沈珏道:“人家可没将自己当庶支,而是将自己当嫡支,却不想想,出妇之后,连族谱都没上去,还有脸当自己为嫡支,真是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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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兄弟怡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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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妇?”沈瑞闻言,不由一愣。

像沈家这样的家族,向来名声为重,怎么会出现“出妇”?即便那房媳妇有不贤良之处,不是还有容留家族孤寡与罪妇的家庙,再不齐还可以“病故”。要知道,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要是闹出和离之事,虽是断了两家姻亲,到底没有撕破脸;闹到“休妻”出妇的地步,那两家则翻脸成仇。

这样的大事,为何他闻所未闻。

沈珏见他满脸不解,扬眉道:“别寻思了,你才几岁,当然没听过此事。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别说咱们这一辈,就是源大叔这一辈,听过此事的也不多。我是无意听到祖父与父亲闲话,才晓得一耳朵。”

六十年前,想到二房嫡支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迁居京城、而与留在松江的二房庶支几乎没有往来,沈瑞心中一动,道:“六十年前?是二房已故伯祖父家……长辈?”

沈珏点点头道:“就是伯祖父继母邵氏,是个恶毒不慈的妇人。她进二房为填房时,二房老太爷本有发妻留下嫡子三人。这邵氏在人前极为贤良,对待年纪稍长的大太爷、二太爷极为客气周全,待年幼的三太爷视若亲生。直到她有了身孕,才有了变故。”

或许这天下的继母不乏良善之人,可也不乏有自觉为了亲生骨肉好,便狠心去行恶之人。

那年松江闹倭乱,倭寇经常上岸劫掠,松江府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二房老太爷恰好有事去了南京,并不在松江。邵氏便使人将三太爷藏起来,诈称被人拐走,又将线索指向城外,哄骗大太爷、二太爷出城寻人。结果两位太爷在城外遭遇倭寇,与带的的小厮、长随都被倭寇杀了,大太爷还罢,二太爷的尸首都倭寇扔进河,尸骨无存。老太爷连失两个嫡子,自是要查,却没有查出什么。那几年倭寇作恶多端,松江府死的人多了,便也当成是意外。

邵氏十月怀胎,生下女儿,待三太爷越发亲近。三太爷当年才六岁,在两个兄长去世后大哭一场就不再提起,别人以为他不年幼忘了此事。三太爷打小一心读书,十三过童子试,十五岁中举人。数年之间,邵氏又添次女,生子无望,待三太爷就更慈爱。听到三太爷中举的消息时,邵氏极为得意,打算将侄女说给三太爷为妻。

三太爷却私下将邵氏的乳母、陪房都扣下,问出了九年前旧事。三太爷不去寻老太爷,直去寻族长。当时现在的族长太爷还是少年,族长是沈珏曾祖父,听闻这等恶事,自然要为三太爷主持公道,命二房老太爷处置邵氏为沈家子嗣偿命。

二房老太爷听闻真相,恨后妻狠毒,可毕竟成亲十数载,又有两个女儿在,痛斥一场后,到底不忍她失了性命,便写了休书送她回邵家。不想邵氏回到娘家就有了反应,已经有身孕在身。

不管邵氏行事多不当,子嗣为大,邵家托人说和,邵氏也写信送来忏悔,邵氏所出的两位姑娘也哭着要娘。二房老太爷沉了了半月,到底心软,为了邵氏肚子中孩子的名分,有心将邵氏再接回来。

三太爷听到消息,直接去了生母墓地,在生母陵墓前跪了一昼夜。

二房老太爷自觉心虚,想要劝儿子回来又没脸去,便央求族长出面。

族长晓得三太爷心中不平,可还是劝他退一步,邵氏虽可恶,腹中却是沈家血脉,总不能无名无份生在外边。若不是顾及她生的两个姐儿,直接将她当贬为妾室也是应得。即便再次允她进门,也不必担心什么,等她生下孩子,就让她入佛堂祈福。三太爷始终不说话,族长太爷便又劝,邵氏即便害了前面两个,可对三太爷毕竟有养恩,三太爷若是逼迫太过,外人不知就里,难免觉得三太爷过于刻薄,与名声有碍。

三太爷终是木木地点头,算是同意接邵氏回来,大家也齐齐地松了一口气。三太爷虽才十五岁,可已经有了举人功名,行事又果决,没有人敢将他当孩子看。若是他不点头,这杨氏即便接回来,这二房也难安生。

没等二房老太爷使人去邵家,就得了消息,三太爷刨了生母的坟,等二房老太爷与族长匆匆赶过去时,三太爷已经将生母的尸骸焚烧,正跪在地上往瓷坛里装骨灰。他大哥的坟也被挖开,里面装着的骨灰罐取出来,搁在一边。

二房老太爷惊怒交加,想要教训儿子,三太爷则递上一张文书,上书自愿放弃二房嫡子名分与继承权,要将户籍迁出来单独立户。老太爷大惊,问他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三太爷抱着两个骨灰坛道:“旧人不比新人,死人难争活人。旁人能忘,死人却是我母我兄。不能为兄报仇,我以不堪为弟,只盼骨肉团圆。”

二房老太爷当即就没了话,三太爷折腾这一番后,虽没有如愿独立立户,可依是带了两坛骨灰离了松江,去了京城。

二房老太爷大病一场,使人给邵家送了一笔银子一张房契,不再提接邵氏回来之事。等到次年,三老爷中了二甲进士的消息传到松江,邵氏在娘家早产生下一男丁,邵家再次上门,老太爷依旧没有松口,反而立时清点家当,分出两份与两个女儿做嫁妆,其余都过到嫡子名下,为了防止邵家以后借着邵氏子争产,老太爷还专程并且请族老们做见证,留下手书”出妇子生死富贵与沈家俱不相干,生不得上沈氏族谱,死不得入沈家墓地”。这是连邵氏儿子沈家血脉的身份都给否了。邵家与沈家,彻底反目。

二房老太爷安排完二房产业,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宗房,便悄然而去。有人说他心灰意冷,被和尚道士拐了出家;也有人猜测他是大病一场落了病根,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不想让儿子担上逼迫老子的不孝之名,才躲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等死。不管说法到底是什么,老太爷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

过了几年,邵氏所留两女到了说亲的年纪,长兄如父,这两女父亲下落不明,生母被休,婚姻大事当由兄长三太爷做主。族长写信与三太爷提及此事。三太爷使人送了两千两银子与一封信,提及他无意因邵氏之举迁怒两个妹妹,只是担心两个妹妹因生母被休难体谅他,兄妹远些也好,两女之事既老太爷曾托付给宗房,就请族长多费心,又言老太爷既已经将两女嫁妆都早预备出来,那这两千两权做添妆。又过两年,邵氏重病不起,使人上京送信,恳求三太爷答应让儿子上族谱,被三太爷一句“父命不可违”打发。

因二房老太爷的“出走”,族老们对三老爷本就颇为微词。不管他有多委屈,二房如今家破人散的局面到底难看。况且他面冷心冷,自打进京就了无音讯,婚姻大事都是自己操持,并未通知族里,便多有埋怨。如今见他丝毫不念邵氏十来年养育之恩不说,还待异母弟妹如仇人,族老们对其更是不喜。

二房已经分出去的庶支,看到二房偌大产业都归了三太爷一人,多有不忿,便撺掇邵氏子,想要借着大明律“财产诸子均分”一条,谋取二房产业。毕竟邵氏子即便没有入沈家族谱,可有产婆与休书上的日期为证,他就是沈家血脉。即便不能得到沈家子孙的名分,可即便只能算是不入族谱的“外室子”,也有资格分二房一部分产业。至于二房老太爷留下的手书,上面提了族谱与墓地,到底没有命令禁止孙氏子过问沈家产业。族老们想要压一压三太爷的“不逊”,便没有制止此事。

四房已故太爷与宗房太爷是族学里同窗,几个人又是一个曾祖的从堂兄弟,兄弟之间最是要好。两人便使人往京城送信,三太爷方知晓此事。就在族人等着看热闹时,三太爷使人回松江,迅速地处理了全部产业,并且将户籍迁到京城去了。

因二房老太爷生死始终没有消息,二房虽不能明确分宗,可这以后实际上同分宗差不多。

听了这一盆狗血,沈瑞并未怎么动容,只是没想到沈珏说的“一耳朵”,竟然是二房迁居京城的原因。而且二房太爷还与自家已故祖父有旧。

是了,这也解了他心中一个不解之谜。

二房人丁凋零,沈瑞的曾祖父又是赌鬼,家业败坏的差不多,而沈瑞的祖父早亡,留下孤儿寡母。按理来说,即便四房产业竟然还能得以保全,在宗族中还早就失了话语权。

可族长太爷亲自牵线,为四房娶了个嫁妆丰厚的娘子。而沈举人半生没出仕,家资富饶,也太太平平地过了多年。



四房能有今日,不单单是出了一个“贤妇”,还有已故老太爷的余阴……

第五十三章兄弟怡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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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二房往事,狗血是狗血,可这故事里正面角色是已故三太爷,邵氏是反角,二房老太爷是糊涂蛋,邵氏所出的两女一子则是炮灰。

这个沈绣,横空出世,气势这般嚣张,到底是为那般?

“那个邵氏子后来如何了?”沈瑞问道。

原来,邵氏子当年并没有留在松江,怪不得沈族子弟后来多忘了这一脉。

二房老太爷先前送过去的银钱,足够邵氏母子衣食无虑。不过因邵氏的缘故,连累邵家几个小娘子的亲事,邵家几个嫂子也不待见她。她有嫁妆傍身,又有二房老太爷先前给的银子,母子两个就搬出邵家单过。

因二房老太爷的“出走”,邵氏打击颇大。没过几年,她就熬不住,临终之前本想要让那孩子回归沈家,可二房做主的是三太爷。三太爷不点头,谁也不会给她做主。被三太爷拒绝后,邵便将那孩子托给已经出嫁的大女儿。

邵氏大女儿当时已经嫁到隔壁嘉善县,得了母亲恳求,在操办了邵氏后事后,便携了弟弟离开松江。

邵氏子从此依附姐姐、姐夫,定居嘉善县,并且买田置产,长大后娶妻生子。因早产的缘故,身子骨很不好,即便读书为业,可熬过院试,没等乡试就没了,留下独生子沈清,又留下遗命,子孙若不举业,不得回松江认祖归宗。沈清倒是争气,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不过也因用功太过,熬坏了身子,没等参加会试,就一命呜呼。又留下两个儿子,就是长子沈琰、次子沈琇。

沈家父子两代人,不事生产,只读书为业,邵氏留下的钱财也用尽,日子越发窘迫。沈清娘子,便不顾丈夫遗命,带了两个孩子回了松江。

如此孤儿寡母,即便长辈们当年有过错,这也过了几代人,族长便允他们娘几个住在后坊。不过因他们身份尴尬,并不怎么与族人走动,因此并不为人所知。

直到去年沈琰过了童子试后,入了族学为先生,弟弟沈磅也跟着入学,这兄弟两个才出现在沈氏族人面前。

沈琰还罢,四书五经学的踏实,待学生也用心。族学里的学子,即便不晓得他是哪一房的旁支,可从名字上,也晓得是族兄、族叔,待沈琰也客气有礼。只有沈琇,来了就抬着下巴看人,当别人都是纨绔,只他是真正学子,又觉得他兄长有状元之才,注定要出人头地,光耀沈氏门楣,对于各房头的族兄弟,便也丝毫不客气。

因他兄长拜在董举人名下,沈琇与沈珠很是亲近。等董举人的侄子来“夏耕”班寄读时,沈琇自以为得沈珠所托,将董双看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沈瑞听得目瞪口呆:“沈琰连廪生都不是?哪里就露了状元之才?”

沈珏撇嘴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就是你们家那位,十四岁过院试,又是廪生,也冇没有敢说自己以后就能中状元。沈琰连乡试都没下场,沈琇就已经过起状元亲兄弟的瘾来,真是可笑哩。”

沈瑞摇头道:“他自去闹笑话,你跟着接茬,可不是一起成了笑话。不知道的,反而还以为是你欺负他。”

沈珏哼了一声道:“谁耐烦搭理他,不过是族学里无聊,闲着耍他两句。”

午歇的时间本不长,两人说了会话,在盈园里溜达一阵,时间就差不多。

回学堂的路上,沈珏道:“那个董双,恁是讨人嫌,瑞哥要是不原意,我就叫沈环过去,你过来与我一同坐。”

沈环是沈珏同桌,也是他的从堂弟,宗房旁支子弟。

沈瑞摆手道:“不必,我个子高,坐在头一排算什么。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抱怨道:“早年你明明比我矮两指的,怎地就一下子高了,小心长成傻大个。”

沈瑞晓得他只是嘴上不让人,只是笑着听了。

两人回到班上,出去溜达的同学都回来差不多。沈琇已经回了自己座位,并没在董双身边,不过看到沈瑞与沈珏进来,他依是面露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跳梁小丑,理也没理他。就凭这兄弟两个现在都没有入族谱,那沈琰的资质也有限,否则他真有状元之才,族老们为了不使得家族遗才在外,早就使人促成此事

倒是这个董双,别别扭扭的,往后相处起来,不要给自己招麻烦就好。

想到这些,沈瑞就皱了皱眉。

令沈瑞意外的是,这次董双没有再躲躲闪闪,反而红着脸,磕磕巴巴地与沈瑞道:“小弟因体弱,打小被家母养在内宅……鲜少出来,畏惧与人相处,并非只针对沈兄……还请沈兄不要生气……”

他窘的脖子耳根都红了,可依旧握着拳头,看着沈瑞,满眼真挚。

沈瑞的眉头松了开来,道:“本没有什么,我也没有生气。”

董双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才像是“寄读生”的标准反应,在沈家学堂,像沈琇那样开罪沈家嫡支子弟,绝对是脑子抽抽。这是族学,不是其他学院,大家学习完了就星散。这些同窗不是族兄弟们,就是姻亲故交,即便以后前程似锦,科举出仕,仕途上也需要助力;要是科举无望,回家继承家业,族兄弟与姻亲之间更是少不得打交道。

同上午的四书五经不同,下午是“六艺”课,除了术课与书画课依旧在东厢房这里授课,其他的课程都安排在盈园的花厅上课,课程相对悠闲,而且在学会基础知识后,是否继续学习,全由大家定夺。继续学习的,就随着老师学习,不想继续学习的,可以去其他地方背书。

如此一来,立志科举的学子便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温习四书五经;志不在科举的学子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有所偏重。

今日正是术课,夫子讲了一篇《九章算术>后,就留了一个问题。

有井不知深,先将绳三折入井,井外绳长四尺,后将绳四折入井,井外绳长一尺。问:井深绳长各几何?

这道题与鸡兔同笼大同小异,可是因涉及到分数,对于这些少年来说,还真是不容易。可对于沈瑞来说,这不过是最简单的“X”、“Y”代数题。就在夫子将题目念了一遍,吩咐大家在下一次术课前计算好时,沈瑞已经在纸上给出答案,井深八尺,绳长三十六尺。

董双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沈瑞的答案一会儿,方沮丧地揉了揉额头,像是打击颇深,露出几分自我嫌弃来。

沈瑞见他七情上色,倒是生不出恶感,低声道:“我之前学完了《九章算术>,见过这道题。”

如此答案,总比与他讲什么是“X”、“Y”简单。

董双闻言,先是一愣,随机又红了脸,小声道:“我不是嫉妒沈兄聪敏,只是觉得自己所学不足,还需勤勉……”

沈瑞虽只与他做了半日同桌,可是也看到他在课堂上专心,对于功课格外认真,即便是课歇与午歇的时候,都手不释卷。看着董双如此,沈瑞便晓得,他是要走举业的,看了眼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忍不住劝了一句:“过犹不及,还是劳逸结合的好。要是熬坏了身体,即便心中尽是锦绣,可也熬不过去应试的苦。”

董双听了,脸色立时煞白,眼看着就红冇了眼圈。

沈瑞见了,很是无语,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夫子已经离开,各家书童小厮也都上前来,给大家收拾东西。而沈琇则是不时地望向董双这边,见董双与沈瑞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心中早就不自在。

眼见董双红了眼圈,沈琇哪里还忍得住,立时起身冲过道:“沈瑞,不许你欺负董双!”

少年们正是热血冲动的时候,看到有热闹看,不由一阵起哄。

沈珏则是带了沈环,沈全身边则跟着沈珈,两组人马从前后凑过来,要将沈瑞护住的架势。

沈瑞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董双已经起身,脆生生道:“沈兄没有欺负我,不劳沈二哥操心。”

沈琇皱眉道:“董表弟勿要怕了哪个,这里是学堂,不是谁一手遮天的地方。”

董双涨了脸道:“不是怕了哪个,本就没有受欺负,沈二哥还请慎言。”

沈琇还要再说,就听门口有人道:“沈琇。”

大家望向门口,门口站着的儒生,正是沈琰。他对大家颔首致意,随后又招呼沈琇一声,带着他离开。

围观的学子,见没了热闹可瞧,三三两两散去。

董双满脸羞愧地对着沈瑞,又一次道歉。

沈瑞实不喜他这黏黏答答的性格,心中已经想着如何敬而远之,面上却是不显,只大度地摆摆手,道:“本不干董小弟之事,董小弟勿要多想。”

董家的住处离族学有一段距离,早有马车候着,董双同众人作别,回家去了。

沈瑞与沈珏、沈珏几个落后几步,溜溜达达地出来。

宗房的马车也候在外头,沈珏见沈瑞没有马车,招呼他同坐。

沈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不过隔了一条街,又没有多远。”

沈珏的目光在柳成与长寿身上转了一圈,皱眉道:“这两个是你们家太安人与你预备的?小的小,笨的笨,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沈珏这般发作,倒不是给沈瑞没脸,而是以为这两个是张老安人安排的,怕他们不服管束,放要训斥一番。他也有迁怒之意,四房宅子虽离族学不算远,可不准备马车,赶上雨雪风霜天气怎么办?族学里除了祭祀年节,平日是不休假的。

沈瑞身为四房嫡子,怎么就不能给预备一辆马车。那个张老安人,实在是不像话……

第五十五章玉软花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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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乘着马车走了,沈瑞与沈全两个步行回家。

沈全犹豫了一下,道:“用不用让我娘过去问问?”

沈瑞摇头道:“不用麻烦婶娘,本也没什么。小时候也是车接车送的,现下不是大了么?三哥不也是安步当车。”

沈全摇摇头道:“怎么能一样?不管你用不用,还是当准备出来。今日是你出服后第一次来学堂,总要摆出四房嫡子的身份,也显得尊重。真不知你家老安人在想甚,你可是她的亲孙子。”

沈瑞无所谓地笑笑,因张家骗卖孙氏嫁妆之事,沈举人对张家早已深恶痛绝。张老安人那边,倒是被张家人再三请罪,最后还是给哄好。

即便沈举人忍无可忍,将张家人驱出四房,张老安人还是将他们安置在自家街后一处两进小宅。张老舅爷的两个孙女,甚至都没有随家人回去,而是留在张老安人跟前。

张老安人同张家和解的原因也不难猜,如今沈氏宗族里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是个糊涂人,向来孝顺的沈举人也不再唯命是从。老太太要是将娘家人撇在一边,就只能做个蹲在后宅养老等死的闲老太太,想要打听外头的消息都不容易。张家人是她的手脚,也是她的耳目。

不管这老太太做什么,只要不招惹到沈瑞头上就行。沈理回京前已经跟沈瑞说了,等他过了童子试,就送他去南监读书。乡试过后,就可以去京城。就是沈瑞的亲事,也无需担心会被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操纵,沈理早就跟沈举人说好了,不让他早定下。

想到京城,沈瑞不免想起王守仁,眼神不由黯了黯。

自从前年在开封府匆匆作别,沈瑞就再也没有见过王守仁,不过师生两个并未因此生疏,时有信件往来。陪在沈瑞身边两年半的长寿,就是王守仁回余姚后打发过来的,长寿的身契,过后也在信中送来。

当年王守仁料理完诸氏的后事,在余姚待了几个月,年底去了京城,参加了弘治十二年的春闱。

王守仁会试第二,殿试试卷被选为前十,可并没有被皇帝圈为一甲,最后被考官定为最后一名,也就是二甲第七。这个名次,即便离状元有段距离,可在进士中算是高的。没想到在庶常考试中,王守仁被罢落,失去进翰林的机会,也没有了日后入阁的机会。

每一届庶常考试,有资格应试的是二甲进士与一部分三甲同进士,王守仁以二甲第七的身份应试,竟然没选上,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沈瑞都不信。不过谁让王守仁有个清贵的状元帝师老爹,那些阁臣即便年岁大了,也有子婿门生等着接班,对于王守仁自然能压制就压制。

王守仁的信中,倒是并无怨愤,反而在进了六部观政后颇为用心,就是给沈瑞的信也提到“纸上谈兵为笑谈”之类的话,深觉自己不足。

冇沈瑞与沈全说着话,溜溜达达,没一会就到了家门口。

沈瑞与沈全作别,带了柳成与长寿两个进了宅子。

进了宅子,沈瑞脚步顿了顿,对长寿道:“柳成还小,又是打乡下才出来,怕是在宅门里一时不惯,你多照应些。

柳成与长寿两个,虽在沈瑞身边服侍,也并不与沈瑞住在一处,而是被管家安置在单身男仆集中所在的西南跨院,与沈瑞现下所在的西北侧院中间隔着中路院子。

长寿道:“二哥放心哩,小人会护着柳成,不会让人欺了他。”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二哥现下身边人都是外头跟来的,往后怕是有不便宜处。”

沈瑞摆摆手,道:“无碍,咱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

至于收服四房奴婢下人之类的事,沈瑞没有兴趣。如今他名下有产业,背后有靠山,沈家四房在他眼中,同临时客栈无益。就算身边没有四房家生子,行事或许有不便之处,也比身边搁着别人的眼睛耳朵糟心强。

长寿晓得沈瑞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便不再多嘴,与柳成将沈瑞送到东路枫院。

沈宅前院东路有两个小院,后边的临近二门,是沈瑾所在的槿院,前面一处临着宅子的院墙,就是沈瑞现下的住所

这前后两处院子,本是给未娶亲的小哥或是做客人下榻之处,所以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多,是两个小三合院,格局相同,都是三间北屋,东厢三间,南厢两间。因这两个小院本是一进院子改建,这院子就有些偏窄,不如内宅的院子宽敞。

听到外头动静,从北屋里挑帘出来一婢,十七、八岁的婢子出来,鹅蛋脸,身量不高,体态微丰,见到沈瑞,忙笑迎了出来。

长寿与柳成两个立时乖觉了几分,唤人道:“冬喜姐姐

冬喜笑道:“服侍了二哥一日,你们两个也辛苦,莫要急着走,我方才蒸了桂花年糕,你们端一盘子过去。”

这冬喜不是旁人,正是沈瑞认识的旧人,隔壁五房郭氏身边的小婢,在沈瑞守孝期满,临回沈家时,连同柳芽两个,一并被送给沈瑞使唤。不过冬喜的旧主是郭氏,柳芽的旧主则是沈理夫妇。沈理夫妇上京前,将柳芽托付给的郭氏,就是专程为沈瑞留的。

冬喜今年已经十八,年纪已经偏大,不过郭氏的意思,也很明显。没有给侄子预备通房的想法,等过两年,小丫鬟调教出来,冬喜可以做嫁人做管事娘子,继续服侍沈瑞,省的沈瑞身边没有老成人。还有就是沈瑞的身子骨,到底曾病弱过,在长大成人前,让冬喜再给调理调理。

因沈瑞早有请求,沈理当年曾使人送了银子给柳芽家,好让她弟弟能有钱读书。不想被她那个后母扣下,给家里添了几亩地。

虽说儿是娘的心肝,可毕竟是乡下妇人,见识浅薄,即便舍得花银钱送儿子读书,可也不相信儿子真有可能出人头地,反而觉得田产踏实。因田界与村中富户争执,柳芽后母又自觉有底气说话得罪人,自己没有挨打,柳芽的爹被打折了腿。那几亩田地,又因治病都卖了出去,柳成也从村塾退学回家,家里倒是真穷了。

沈理夫妇因柳芽乖觉,加上念在她曾经帮过沈瑞,本打算放她出良,不过听说柳芽家的情形,就熄了这个念头。以柳芽后娘的见识,要是柳芽回家,也是被卖第二遭,为了多几个身价银,多半会卖到肮脏地方去。

柳芽那个后娘,将家里折腾成这样,不思己过,反而认为是柳芽送回来的银子招灾,倒是将柳芽恨上。待到柳芽请假回家探望家人时,她就开始打骂起来。柳芽的瘸腿老子,好像也是这般认为,连拦都没有拦着。还是柳成出面,方救下柳芽。

柳芽后娘打骂完继女,翻了柳芽带回来的包裹,连包袱皮儿都留下,又动手将柳芽带的耳坠扯下来,镯子撸下来。若不是碍于沈家的名头,柳芽还要回沈家,就要连衣服都扒下来。抢劫一番不够,又恶狠狠地问柳芽月钱,让她以后按月送回家来买米粮。

柳芽彻底灰了心,不过到底舍不得弟弟,临走之前,柳芽在村口劝弟弟继续去学堂读书,不用担心学费。柳成给姐姐提了学堂里老夫子的儿子,从十几岁考到四冇十多岁,方中了秀才,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如今拖儿带女,还靠花甲老爹的束修养活。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早就下田,他能上一年学,认识字已经很知足。

柳成给了柳芽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被抢走的镯子与耳坠。他还告诉柳芽,不要再使人往家里稍钱,柳家后置的田产虽没了,可祖产还在,柳父也治的差不多,即便走路瘸了,可并不耽搁下田,哪里就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反而是柳芽这里,赎身也好,嫁人也好,都需要银钱。

柳成彻底弃学,柳芽却是念念不忘,等到见了沈瑞,听到沈瑞问及她弟弟时,便提了此事。

沈瑞没想到柳家竟然还有这番变故,这说起来毕竟是他托了沈理才引起的,心中有些不自在。不过听到柳芽提及她那个小兄弟,沈瑞倒是颇有兴趣,实没想到,那样的家庭,怯懦无能的老爹,愚昧狠毒的继母,竟然有这样一双敦厚的儿女。

正好他也需要书童,收了柳成,也算完成当年对柳芽的许诺。柳家只有这一个男丁,自不会卖断为奴;沈瑞又有心成全柳芽,想着将来放她弟弟出去应试,也没想过要将人入了奴籍,不过为防那对父母的麻烦,沈瑞让长寿过去收人时,便让柳成签了十五年的长契。

柳芽父母本舍不得儿子,不过听说是跟着举人家的小哥做书童,有十两银子的身价银,以后每月也有月钱,便忙不迭地应了。

倒是柳成,因不放心他喂的几头猪,有些不情不愿。即便见到姐姐,姐弟团聚后,他还念叨了几句。不过听说能跟着小哥上学堂,以后说不定也有机会下场试试,还是忍不住欣喜起来。柳芽便晓得,弟弟之前口是心非,心里大抵还是愿意读书的。

沈瑞身边四人,就这样凑全和,竞没有一个是四房家生子。

如今沈瑞回四房,固然没有眼线在身边膈应,可也是两眼一抹黑。

没想到这才回来一日,冬喜就能在小院开上火。沈瑞闻言,不由佩服地看向冬喜。要知道这院子里虽也设有个小灶台,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长寿道:“谢谢冬喜姐姐。”

柳成也欢喜道:“太好了,这样也不怕吃不饱哩。”

沈瑞听着不对劲,看着长寿皱眉:“怎回事,你们昨天受了欺负?”

四房的奴仆下人,成家的分到宅子后边的罩房,没成家的婢子在内宅各处,男仆小厮则集中在前院跨院。

长寿回道:“也不是挨欺负,只是那边都是小子,吃饭时抢食。小人与小柳刚来,吃东西又比不得旁人快,就少吃了几口。”

沈瑞皱眉道:“不管怎样,总不能饿着。要是他们敢欺负你们,莫要瞒着我,欺负你们就是打我脸;要是只是厨房或管事的想要卡油水,也莫要扛着,你看着便宜行事。”说罢,又转头对冬喜道:“取几串钱与长寿。使完了就说。”后一句是对长寿说的。

冬喜应了,转身进屋,随即捧了几串钱出来,递给长寿

沈瑞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问道:“柳芽呢?”

冬喜回道:“老安人传话叫去,说是要给院子里添人,叫柳芽过去带人……”说到这里,眼中露出忧色,不过瞥了旁边的柳成一眼,没有多说。

沈瑞心中有数,叫柳芽装了桂花年糕,打发长寿与柳成出去,方问道:“去了多久了?”

冬喜回道:“估摸有两刻钟,要不婢子去看看?”

沈瑞摇头道:“不用担心,应不会罚柳芽。你同柳芽两个的身契,可不在这里。”

这两人的身契,都在沈瑞手中,不过对外依旧是打着“长者赐”的旗号。昨天沈瑞带这几人回来,张老安人听说是各位亲长所赠,后头有主子的,就有些不乐意,嘴巴上还刺了几句,满脸的嫌弃。不过等到她身边的郝婆子认出柳芽,附耳说过后,她就露出惊惧来。

三年前柳芽只是刚进沈家数月的小婢,又哪里有机会晓得其他隐私,只有冻饿沈瑞那一件而已。

三年前,张老安人在沈瑞见族人的当晚就将王妈妈与柳芽打了几十板子,卖到过路船上。被沈理追了回来。

沈瑞因感念柳芽的帮助与王妈妈的善心,就请沈理帮忙照顾二人,想着这两人以后可用。然而在沈理临上京前,沈理方对沈瑞说了实话。

张老安人使人卖了王妈妈与柳芽,想要遮掩的事情,不单单是冻饿沈瑞,还有一件事不好叫人知晓的。

原来当年沈瑞挨了板子后,虽然昏厥过去,股上也有了伤,可并不严重。毕竟在执行的仆人眼中,他是四房唯一的嫡子,是老安人的心肝,谁会真的下板子打人。之所以他昏厥三日才醒,过后又被诊出寒气入体,并不仅仅是那几日屋子里炭火不足,是因为张老安人指使王妈妈在他挨打的那晚开了一晚上窗户,目的倒不是要沈瑞的命,而是要引得他病情加重。

沈瑞当时听了,愣了好一会儿。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晚造成的后果,绝对不是使得他留下病根,而是真的要了一条命去,才有了自己的醒来。因这个缘故,沈理早死了让沈瑞与张老安人“和睦相处”的心,才为他做了规划,希望他能早日离开四房。

王妈妈不管后来如何,前面“助纣为虐”的却是她,原本死罪可免活罪不可饶,不过她上了年岁,又挨了这一顿板子,沈理只将她驱逐出去了事。

沈瑞因这个缘故,也长了记性。不是看着良善的就是好人,不是一直是好人的就不会行恶,人心多变。

张老安人将柳芽单独叫过去,多半是要套话,要说责罚之类的应不会有。如今这家里,张老安人依旧是张老安人,可却是从老主母成为“家主老母”,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威风

沈瑞正想着,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第五十六章玉软花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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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进来的是神色有些古怪的柳芽,身边跟着几个婢子。前面两人年纪稍长,十五、六岁,后面两个十来岁。

沈瑞看了柳芽一眼:“这是?”

柳芽屈膝道:“二哥,老安人说二哥身边没人服侍,将这几人拨给二哥使唤,这两个大人是秋月、冬月,是二等的例;小的是小桃、小杏,是三等。”

沈瑞看了看那几个婢子,两个大的姿色长得都比较出挑,行动之间也带了柔弱妩媚,细皮嫩肉,哪里像是婢子。就是那两个小的,即便年岁小,身形没长开,可都是眉眼清秀

张老安人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沈瑞心里冷哼一声,对冬喜道:“既是祖母赏的,冬喜姐姐就先安置,只是正房不许随便进人。”说罢,便进了北房。

听到沈瑞叫自己“姐姐”,冬喜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是在新人面前抬举自己,笑着应了,又对柳芽道:“怎么还站着,二哥才回来,还没换外头衣服,妹妹还不跟去服侍。”

柳芽“哎”了一声,随着沈瑞进了屋里。

沈瑞见她神色似有担心,问道:“可是老安人吓你了?莫要怕她,这家里轮不到她做主。”

柳芽听了,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四周,而后小声道:“二哥,老安人尽打听二哥哩……问二哥老师是哪个,长寿旧主家姓甚,还问六爷、六娘是怎交代的奴婢……还打听二哥喜好……我只说自己才到二哥身边服侍不知……最后又吓唬奴婢,要小婢老实听话,不要胡吣,要不然三年前能赏小婢二十板子,现下也能赏小婢四十板子。”

沈瑞轻笑道:“就为这个,就吓到你了?我早说了,你与冬喜两个如今顶着六哥与大婶娘的牌子,又在前院当差,不用担心后院折腾。”

“有二哥在,小婢自不怕。只是心里觉得不安,怕二哥挨了算计。这老安人说话笑眯眯的,却让人没底。如今又过送来这四个,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柳芽小声道。

她吃过张老安人苦头,又因听过王妈妈的口供,晓得张老安人算计人时丝毫不念骨肉之情,不免惴惴,觉得怎么防范都应当。

沈瑞一想也是,那两个小丫鬟还罢,那两个年长的,既占了二等丫鬟的例,往后少不得在自己眼前晃,还是当早打发了。他正专心为明年二月童子试准备,可不愿浪费时间与她们扯皮。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嗤笑一声。这个张老安人还真是自以为,四房规矩,没成亲的小哥身边除了乳母打小服侍之外,还有四个丫鬟,两个二等、两个三等。难道她以为指了二等、三等丫鬟,就能近了自己身,接管这院子里的事,让自己将冬喜、柳芽“闲置”。

见柳芽如惊弓之鸟,沈瑞少不得安抚道:“且放心,只要有心防着冇,总有防得到的地方。”

待换了外头衣服,沈瑞便问起小厨房之事。

柳芽本是心宽的,提醒完沈瑞,便不再惦记那些糟心事,笑嘻嘻地回道:“都是冬喜姐姐张罗的,前头当差的小哥们,多是和气人,很给姐姐与小婢几分面子,小厨房就张罗起来。本也不砌灶台,不过是让人跑腿,买了米面粮油。”

她这么一说,沈瑞哪里有不明白的。在前院当值的多是年轻小厮,冬喜与柳芽两个正值妙龄,长得又不差,自是有人献殷勤。柳芽还罢,年岁不大;冬喜的年纪在那里摆着,在沈瑞身边与其说是婢子,更像是养娘身份,总要放出去。

尽管沈瑞这个身体才十二岁,也没想过与冬喜、柳芽有什么男女关系,可是这些小厮的窥视却让人生厌。

难道沈瑾院子里的婢子,他们也敢窥视?不过是觉得沈瑞年纪小,且上面还有个有出息的沈瑾,这个家以后是沈瑾的,他这个二少爷以后会分出去做旁枝。沈家四房几代单传,并无旁枝,可其他房头是有旁枝庶房的。那些人家,多是靠着嫡支过活。这家四房世仆,即便晓得沈瑞名下分了孙氏一半产业,可有个功名有望的大少爷在,谁舍得“弃明投暗

沈瑞心里有些发堵,这时就见冬喜挑了帘子进来。

沈瑞就道:“前头乱糟糟的,又没有留个小厮与你们传话,怕是多有不便。学堂里不用跟两人,以后长寿就留在家里。你们有什么事,打发他去做。”

冬喜忙道:“柳成还小,二哥身边总要有妥当人跟着。二哥勿要担心这边,今日是没小丫头子,婢子们才抛头露面,如今既来了小丫头,往后有事打发她们传话好了。”

柳芽也道:“是哩,是哩,小成才来二哥身边,也要跟着长寿哥哥学好规矩,方好服侍二哥。”

沈瑞想了想那两个三等小丫头的模样,长的是稍好些,可行止还算老实。想想也是,她们年纪在这里摆着,能生出什么歪心肠。

沈瑞便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要委屈了。若是钱花光了,使长寿再去换。”

冬喜笑道:“那可是二十贯钱,哪里就能花光,再说还有一匣子银豆子。二哥勿要为这些琐事费心,要是耽搁了二哥功课,婢子可是该死了。”

这二十贯钱与五十两银豆子,是郭氏使人换的,钱都是穿成一串串,银豆子有一钱一个、也有二钱一个的,就是方便沈瑞打赏仆婢的。至于沈瑞的零花钱,则另有一份预备着

说完银钱之事,冬喜收了笑,道:“二哥,秋月、冬月这两婢能不留还是不留。”

沈瑞晓得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个,皱眉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冬喜回道:“婢子方与她们两个说话,想要打听打听这两人底细,没想到问出这两人虽是老安人院子里的,可不是服侍老安人的,而是贴身服侍张家四姐的。”

沈瑞听了,脸色也有些难看。

张家两位姑娘,沈瑞昨天也见过,一个是三姐,已经十八岁,三年前在成亲前夕被退了亲;四姐十五,三年前也相了人家,只是没过庚帖,就出了张家人骗卖孙氏产业之事,亲事不了了之。

张老安人留着两个侄孙女在家,自然不单单是为了给自己解闷。不过这点妇人算计,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就是为了防着她乱将沈瑞与张家人拉郎配,沈理方在临走之前与沈举人说了沈瑞勿要早娶之类的话。

没想到,沈瑞才回来,张老安人就安排这一出。

在这礼教大防的明朝,别说是表姐身边的侍婢,就是亲姊妹身边的侍婢,做兄弟的也不好沾。知道的还好,是张老安人昏聩,胡乱安排;不知道的,谁晓得会闹出什么难听话

沈瑞冷笑一声,道:“这两个既以‘秋’、‘冬’为名,那是不是还有春月、夏月,是张家三姐的侍婢,被老安人预备给大哥?”

冬喜面露敬佩:“二哥说的正着,可不是如此?就因这个,婢子心里也没底。要说老安人虽不疼二哥,可听说向来疼那位,怎会如此安排?”

沈瑞准备明年应童子试之事,四房这边无人知晓;沈瑾明年要乡试之事,却是众所周知。张老安人将这几个与娘家侄女有关系的俏婢赐给沈瑞,是不安冇好心;赐给她的心尖子沈瑾,就不怕耽搁沈瑾读书?

要知道沈瑞才十二岁,即便有婢子引诱也未必能做什么;沈瑾可是十七岁,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其实,张老安人即便再偏着张家,也不会舍得用沈瑾的婚姻大事做人情,如此安排,不过是想要将那个被退婚的张三姐做个二房贵妾之类的,以后也好辖制孙妇。

沈瑞即便猜不到张老安人的小心思,也晓得她的偏心与狠辣。那两个“月”在沈瑾那里,顶多是添点乱;在自己这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里通外人,生出是非。

“可给她们安排了差事?”沈瑞问道。

冬喜摇头道:“没二哥准话,没哩。”

沈瑞便笑:“如此正好,我正要去给老爷请安,让她们两个随我去书斋。”

冬喜愣了一下,面带迟疑:“二哥如此,会不会得罪了那位?”

沈瑞神色淡淡,道:“我虽不稀罕嫡长子之名,可也没有想过做‘小白菜’。母亲生前还不曾拦着老爷纳妾,她还没扶正,尚轮不到她说话。要是沈瑾因这个就埋怨我这个弟弟,那这手足之情不谈也罢。”

冬喜虽不解“小白菜”是什么意思,可也瞧出沈瑞不快,不敢再言语。

沈瑞说的也是实话,在沈家四房,他只顾及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毕竟这两人占着长辈名分,面上需恭敬,要不然就是不孝;郑氏母子,他却没什么顾及的。即便沈瑾成了四房名义上的嫡长子,以后会以嫡支身份继承四房家业,可沈瑞毕竟是沈瑞,绝不会像其他房头的旁枝庶出那样依附嫡支。

且不说郑氏尚未扶正.还是妾室,就是扶正做了继母又怎样?就凭孙氏对沈瑾的大恩,只要郑氏待沈瑞有半点错处,就是忘恩负义,连带沈瑾都要受人斥责。

沈家书斋,沈举人坐在书桌后,面带犹豫。

他今年才四十出头,正值壮年,丧妻三年,总不能一直做鳏夫。早先孙氏病重时,他曾想过扶正郑氏,后来林林总总出了许多事,沈瑾也寄名为嫡子,他便熄了这个念头。

两年前,沈举人期年除服时,不是没想过续娶之事,可总没有合适人选,不是家世不好,就是自身有不足。如今两个儿子已经出孝,沈瑾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内宅总要有人做主,这续娶之事不好再拖了……

第五十七章玉软花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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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沈瑞过来,沈举人有些意外。

对于这个儿子,他心情颇为复杂,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四房的境况却已不如从前。没有了孙氏嫁妆出息的帖子,四房每年公中收益锐减。同沈瑾、沈瑞名下的产业相比,四房的祖产与后添置的产业就有些不够看。

沈举人三年前是撒手掌柜、不问经济,管了三年家,倒是走上另一面,开始爱计算银钱起来。他前半生,固然没有人指着他的脸说他“吃软饭”,可那些嫉妒他娶了富妻的族兄弟也没少说酸话。他之所以将家务都托给妻子,未尝不是没有底气的缘故。自己当了几年家,知道财迷油盐,便开始节俭算计起来。

如今孙氏产业归了沈瑾与沈瑞,这两兄弟虽没分家,可也无需在依附他这个老子,沈举人心中就有些古怪。别说是沈瑞,就是对沈瑾,他也有些膈应。沈瑞还罢,毕竟是孙氏骨肉,孙氏念着这个儿子还说的过去;沈瑾不过是庶子,也比他这个丈夫强了?一句话都没留给他,反而将嫁妆分一半给沈瑾。

人人都当沈瑾是四房未来的顶梁柱,难道当他是死的?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一个家里也只能有一个当家人,自己年齿渐长,长子却逐渐长大,这种滋味除了欣慰,还有些晦涩。

有沈瑾在前,沈举人对沈瑞这个本来没有什么父子之情的儿子恶感反而少了许多。只是因生疏太久,一时不知当如何相处。

“也正想打发人叫你,今日是你出服后头一日去族学,功课可跟得上,与族兄弟们可和睦?”沈举人叫了儿子进来,甚是关切地问道。

沈瑞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里纳罕不已。这沈举人怎么了?不是向来摆着严父的谱么?昨日除服仪式后还训斥他一番,这怎么就变了态度?

“回老爷话,功课勉强还跟得上,同窗也多是旧识,甚是和睦。”沈瑞恭恭敬敬地回道。

沈举人见他如此恭敬,面上越发柔和,抚了抚胡子道:“你刚到家里,若是有甚不便宜之处就开口,为父为你做主。你那屋的摆设,都是我布置的,要是有不合心之处,尽管与我说。”

沈瑞虽知道这几年四房家务由沈举人管着,可也没想到他从三年前道貌盎然的伪君子成了絮絮叨叨的“管家婆”,一时不由愣住。

沈举人见他不语,横眉道:“是不是有甚难处?还是有人敢怠慢欺负你?”

沈瑞醒过神来,见沈举人目光“殷切”地望着自己,虽觉得怪异,可还是做腼腆状:“并无人欺负儿子,只是儿子遇到为难事,想要请老爷帮忙。”

沈举人听了,眼睛一亮,道:“你年纪小,遇到难处,不找我这个做爹的,还找哪个?到底怎哩?”

沈瑞小声道:“老安人方才赏了儿子四名婢子,可儿子身边如今已经有两位冇姐姐服侍。大哥院子里只有四人.我这里倒有了六个,到底与礼不和。我每日去族学,院子里活计又不多,婢子闲着也怕淘气。想着老爷这边书房事繁,才是最需要人使唤的地方,老爷就帮儿子一把,让两婢来这边当差吧。”

沈举人听着老安人赏四婢,心头就有些火起。老安人安排婢子给孙子虽不是什么大事,可也得知会他这个做老子的一声。如此越过他,老安人又想做甚?至于沈瑞婢子多过沈瑾,在他看来,倒没有什么。沈瑾即便记名,可沈瑞方是真正的嫡子。要是沈瑾因这种小事与弟弟计较,那心胸也太窄。想到此处,沈举人又想要顺水推舟促成此事,也给沈瑾提个醒,省的他忘了自己个身份。

沈瑞见他神色变幻,心中摸不准,忙道:“这两位姐姐都是老安人精心调教过,看着就清秀安静,服侍老爷笔墨正合适。如今她们既有幸跟着儿子过来,不管老爷留不留,也当进来与老爷磕个头。”

听沈瑞这么一说,沈举人倒是有些好奇,老安人房里的丫鬟他都见过,这拨到前院的是哪两个?若是寻常小丫头子,沈瑞也不会这样称赞。

他便点点头,沈瑞就高声道:“秋月姐姐、冬月姐姐,还不进来给老爷请安。”

两婢听了书房里动静,虽心中疑惑,可还是老实进来,对着沈举人跪下去。这两人虽是家生子,可这几年都跟在张四姐跟前,沈举人自是看着眼生.不免多看两眼。

两婢今日都是精心装扮过的,粉色夹袄,雪青色裙子,头上也钗环具全,衬着人越发娇嫩。又是十五、六的年岁,正是花朵般的年纪,眉眼含情的姿态,沈举人就有些移不开眼。

两婢已是脆生生道:“婢子秋月(冬月)见过老爷,请老爷安。”

沈举人将两人的名字在嘴里默念了一声,只觉得这两婢体态苗条,却是如月牙般勾人,对老安人的不满又多了几分。他晓得自家老太太,因不喜孙氏,对于孙氏所出的沈瑞也不过面子情,这一出手就“四春”俏婢给沈瑞,肯定也不是按好心。只是这老太太也太糊涂,沈瑞才多大点,毛都没长全,要是被这四个婢子哄诱,岂不是坏了身子。这秋冬二女都如此俏丽,那春夏二婢的颜色顶叶差不了。

想到此处,沈举人便觉得自己不能纵容老安人的糊涂,多了几分为父的担当,板起脸来,对沈瑞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老安人虽疼爱你,可长幼有序,你到底不好越过你大哥去。罢了,我就帮你这一把,让她们两个在书房当差,总不好叫你为难。”

两婢跪在地上,面露惶惶,神色娇怯些的冬月甚至眼泪都出来,身子摇摇欲坠,望向沈瑞的目光满是恳求。要不是碍于沈举人威严,不敢放肆,怕是就要扑过去。

显然身为家生子,她们两个也晓得书房当差代表什么。

这三年来,来书房当差的婢子前后有四、五个,燕瘦环肥,或是成了老爷的通房,或是继续在书斋这边当差,可都被收用过。虽说到沈瑞身边,两人也是冲着小主子通房来的,可沈瑞年幼,两人要是最早跟了沈瑞,生儿育女,以后捞个姨娘也不难;老爷是半大老头子不说,这几年通房婢子睡了这许多,连个有身孕的都没有。下人们早有闲话,说沈举人怕是没有种子,要不然这么些年,沈家也不会只有两位小哥,众婢也不会连一个有身的都没有。跟着这样的老爷,能有什么好下场?

沈瑞已经满脸感激道:“还是老爷疼我。”

沈举人见两婢变了神色,眼巴巴地望着沈瑞,便疑心她们偏爱少年、嫌自己老了,心下着恼,对沈瑞也没了耐心,摆摆手去:“勿要再扰我,快回去读书,要是功课落下,小心板子!”

沈瑞垂手听了,听话地退了出去。

等回了小院,就见冬喜与柳芽面带关切,眼巴巴地等着,见沈瑞回来,上下仔细打量一遭,见全须全尾方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沈瑞不由失笑,道:“不过是去见老爷,又不是龙潭虎穴,何以至此?”

两婢不管心中如何想,到底不好说沈举人不好,都笑而不语。

沈瑞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本想要劝几句,不过想想有个张老安人冇在,沈举人也不是明白人,为防生事,怎么提防都不算多。瞧着沈举人的模样.连君子的架子都不端了,以后会如何行事还不好说。

冬喜笑道:“总算将那两位送出去,那个秋月看人就盯着穿戴首饰这些,眼睛里长了手似的,让人不自在;冬月娇怯怯的,大声一句,泪珠子就要落下来。要是她们两个留下,我与柳芽怕是得十二小时不省心,这屋子里也要开始防贼

柳芽跟着笑道:“也是便宜了她们,到书斋服侍虽而是二等,可听说满府差事,数书斋最清闲。”

她笑得天真烂漫,看的沈瑞与冬喜都皱眉。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冬喜道:“咱们才来一日,柳芽怎就晓得这个?是老安人那边的人说的。”

柳芽点点头,道:“是郝妈妈说的,郝妈妈说,老爷书房里服侍的姐姐多,活计也最闲情体面,就是四季衣服赏钱也比别处丰厚。”

冬喜神色有些凝重:“哦?郝妈妈怎说起这个?这是想要哄你去谋‘好差事’?”

要知道柳芽名义上可是沈理夫妇的侍婢,受命来服侍沈瑞的,要是真的去与沈举人有了关系,那打的不仅仅沈瑞的脸,就是沈理夫妇面上也难看。这个郝妈妈说起这些,到底要做甚?

柳芽不解地看了冬喜一眼,道:“我是服侍二哥的,怎会换差事?”

她这样反应,冬喜也有些糊涂:“那郝妈妈就没再说旁的?”

柳芽想了想,点头道:“还有一句,我先头想旁的没留意。郝妈妈说,四房各处院子用人都有定例,独老爷身边的婢子是没有限数。”

这回轮到沈瑞意外,他可还记得清楚,自己三年前被掐着青紫的胳膊,那郝妈妈就是张老安人身边的恶犬,如今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对他示起好来。与柳芽说这些,显然是指点他之意。

冬喜则松了一口气,道:“二哥,三年前婢子在这边服侍二哥时,便与郝妈妈打过两次交道,那最是个势利的。这回能主动对二哥示好,看来老安人如今在这府里的日子没那么风光。如此也好,二哥也能安心功课。要是纷扰不断,还不若再想法子避出去,堵心是小,耽搁了读书是大事。”

沈瑞想着从沈全那里得来的消息,沈举人子正托人寻找继室人选,便幽幽一笑。

孙氏那样的品貌,对四房又是如此贡献,张老安人都能弄成生死仇人似的,说到底不过是守寡妇人对儿子的掌控欲作怪。等新媳妇进门,张老安人会如何?就算她想要故技重施折腾新媳妇,这回也没有孝顺儿子给她撑腰。

到时内院婆媳相争还不及,哪里还会有闲心算计前院的孙子……

第五十八章玉软花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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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沈举人提到屋子的布置,沈瑞就格外留心看了几眼,三间北屋,两暗一明结构,布置得倒算是清爽,书房也算清幽,并非有什么匠心独具的风格,而是物品十分简洁。除了必须的家具摆设外,装饰的东西只有两件,就是挂在书房墙上的条幅。

昨晚没主意,今天仔细看才发现这条幅的墨迹犹新,再看落款“海川主人”四字,沈瑞不由失笑,这正是沈举人的字。

现下已经十一月,正是天气阴寒时节。

沈瑞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气闷,眼角无意扫到角落里的炭盆,看着上面缭缭升起的烟丝,就站起身来。等到过去一瞧,里面的炭火忽明忽暗,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

沈瑞走到外间,也看了看角落里的炭盆,也是如此。这并不是主人分例的银霜炭,而是次一级的松木炭,怪不得屋子里有味道,这个炭虽比寻常的炭好些,可也是有烟的,比不上银霜炭。

这时,冬喜与柳芽提了食盒进来。

他这院虽有小厨房,可不过是方便热水、做个点心吃食之类,众人的三餐还是由大厨房送来。

沈瑞净了手,问冬喜道:“这炭是怎么回事?我的是这个,那你们分的是什么?”

冬喜闻言,道:“赵管家使人送炭过来时,婢子也纳罕。不过听送炭的小哥说,这几年冬天家里用的都是这个炭,老爷与老安人也是。婢子们的分例,自然更是差一等的黑炭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南方与北方不同,北方冬日还能有火炕暖墙,南方可全靠炭盆。不好的炭,一氧化碳燃烧不完全,说不定就要中毒

可沈家连长辈都用这个炭,沈瑞又怎么好挑剔。他想了想道:“我这个还对付用,你们的份例要是差,就先别用,可着我这个用。过两日再想个法子,弄些好炭。”

冬喜应着,打开食盒,看着里面的饭菜,却是一愣,道:“莫不是大厨房的人装错了?”

沈瑞瞥了眼那四层八角食盒,道:“外头的食盒没错,里面怎么了?”

冬喜将里头的菜端出来,道:“二哥,这只有两荤两素四道例菜,是不是将婢子们的同二哥的例菜弄混了?”

沈瑞道:“方才大厨房送来几个食盒?”

冬喜道:“自是只有一个,大厨房的规矩,多是要先送主人饭菜,再送奴婢们的。”

沈瑞看了看饭桌,两荤一道蒸鱼,一道蜜汁火方,两道素菜是清炒木耳与烧冬瓜。看着倒也色香味俱全,实不像是冬喜所猜测的下人例饭。想来也是,这家里祖孙三代,只有四人,沈瑾因住在府学,并不回来,家里就只有三个主人,自然都是小灶,做的精细;奴婢之流,即便是一等、二等丫鬟,也是大锅菜。

冬喜也反应过来,给沈瑞摆了碗筷,道:“真是怪哉,要不要使人去问问,昨晚可冇是四荤四素八道菜?”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急着打听,再看看。昨天不是寻常日子,不能算常例。”

昨日是孙氏三周年,固然没有大宴宾客,可也是祭祀之日。

那道蒸鱼看着还罢,可因为有些凉了,就有了腥气,沈瑞吃了一筷子,便不再动;蜜汁火方倒是软糯香浓,不过沈瑞在西林禅院吃了三年素食,冷不丁的吃这大荤之觉得腻的慌,就就着两道素菜,用了一碗饭。

等他撂下筷子,大厨房又有婆子过来送食盒。

因沈瑞也好奇,冬喜、柳芽便将食盒都提到北屋。一个红漆三层食盒,一个黑漆双层食盒。等打开来,那红漆食盒里是一盘肉丝白菜,一盘烧豆腐,一海碗米饭,两副碗筷;黑漆食盒里,只有一大碗烧豆腐,一海碗陈米饭,还有四副碗筷。

寻常百姓人家,这样的饭食,算是好的,可这不是沈家二等、三等婢子的例,或者是说不是三年前沈家二等、三等婢子的例饭。

沈瑞看了炭盆的方向,再看看眼前例饭,哪里还不明白,沈家四房如今开始“节俭”度日了。说起来四房之前的用度,确实不像是举人家门第,比寻常官宦人家吃穿用度都精致。以四房的进项看,花销也实在大。这样节俭下来,才是长久之道。

只是这二等例饭两位,三等四位,就很没意思。他并不觉得是大厨房消息灵通,晓得秋月、冬月去了书斋,才如此安排,那样的话送来的也当是四人份的晚饭。显然张老安人想要给他一个下马威,吩咐人将两个身契不在四房的冬喜、柳芽当成三等看。

这老太太,日子过的太清闲了。

柳芽这三年辗转几家,依旧是质朴的性子,有饭吃就好,并没有在意饭菜多少;冬喜年纪稍长,却有些担心,用了晚饭,回到北屋后,小声对沈瑞道:“老爷勤俭持家,虽是好事,可若是年年风调雨顺还罢,要是赶上年景差的时候,说不定老爷就有借口过问二哥产业。”

听冬喜这么一提醒,沈瑞也晓得,确实有这个可能。四房账面上的产业并不多,只因沈瑞曾祖父当年沉迷赌博,将家产变卖的差不多。若不是去世的早,怕是连祖宅都卖了。如今账面上不过几十顷地,两处收租的铺子,这其中一半还是孙氏嫁过来后添置的。

要是年景不好,沈举人确实有可能过问沈瑞产业,可那又如何,那些产业都是经族人公议,由郭氏代为掌管的,只要沈瑞不开口,沈举人就没法子。而有沈瑾在前头,哪里需要沈瑞开口呢?

沈瑾名下的产业,可都由沈举人帮着打理,即便沈举人需要银钱贴补家用,也没有越过长子与次子开口的道理。

想到这些,沈瑞再次遗憾明年为什么没有院试,要是明年有院试,那自己需要熬的日子就短了一半。

内宅,上房。

张老安人用完一碗燕窝,嫌弃地看了眼桌子上的饭菜,对旁边侍立的郝妈妈道:“这盘鱼给三姐送去,那盘火方给四姐。”

对着这样的饭食,要是没有小厨房每日一碗燕窝,张老安人早就忍不了了。可知子莫若母,儿子如今左性了,她还能为了一口吃食与儿子相争么?只能忍了。

郝妈妈笑着应了,却腹诽不已。那道蒸鱼还罢,只动了几筷子,还全须全尾,赏人也算体面;那蜜汁火方可是用了大半盘子,只剩下核桃大的两块肉,老安人竟好意思赏人。

张三姐、张四姐就住在老安人院里的东厢,三间屋子,姊妹两个一人占了一头,中间是小厅。郝妈妈到时,两人的食盒刚送来,有两个俏婢正在摆饭。

郝妈妈往餐桌上瞥了一眼,一道粉蒸肉,一道肉丝白菜,正是老安人屋里一等婢子的例。她的眼中不由露出一丝轻鄙,狗屁“表小姐”,老爷不承认,厨房连客饭都不准备,只按照一等婢子的例。老安人曾说过一回,可老爷发话,沈家只有四个主子,老安人再懊恼也没用。即便是娇客,可谁让这两个是张家人,而老爷最听不得的就是张家。

老安人没法子,本还带着两个侄孙女一起吃,可没几日,老爷带头“节俭”,主人例菜从十道减为四道,盘子也从八寸盘换成五寸盘。一个人用足富裕,三人用就有些冇寒酸。

老安人无法,只好打发张家姊妹回屋自用。张家姊妹哪里不晓得自己被轻慢,要是要脸面的走就家去,却是死赖着不走。

如今老安人这院子的妈妈、婢子,面上虽依旧恭敬,可心里没人瞧得起她们姊妹。

两姊妹捡老安人的剩菜,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请郝妈妈一边吃茶后,姊妹两个便入座动筷子,即便那火方只剩下两筷子,张四姐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郝妈妈在旁见了,面上笑着,胃里直翻腾。等两人用晚饭,郝妈妈方撂下茶碗,对张四姐道:“老安人说了,秋月、冬月两个服侍了四姐三年,同四姐感情也深厚,如今去服侍我们二哥,四姐要是舍不得那两个婢子,就常打发人去看看,或是打发人叫进来说话。”

张四姐笑嘻嘻应了,道:“我可是一日也舍不得她们两个,明儿就打发人去看看。”

张三姐在旁,虽也陪着笑,眼中却多了抹黯然。

郝妈妈传完话,就回上房服侍去了。

张四姐摆摆手,打发两个婢子撤了桌子,便拉着张三姐到了里屋。

“阿姊,我不想顺着姑祖母的安排。我才十五,又不急着嫁,再说二表弟就那么好糊弄?后头还有个状元公,还有隔壁大娘子听说也是极厉害。张家本就对不起二表弟,就是设计了他,他年纪小我三岁,外人只会说我轻浮,谁会指责他无礼,到时候别说做妻,就是做妾怕也不能。姑奶奶如今不当家,她的话可信不得。”张四姐正色道。

张三姐听了,面带踌躇道:“可是咱们家如今已经败落,你不肯应姑祖母的安排,又哪里有妥当的亲事?”

张四姐莞尔一笑道:“姑祖母虽不当家,算计倒是好的,只是人选不妥当。怎选了我与二表弟,阿姊与大表哥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哩。”

张三姐面色绯红,半响露出苦笑道:“咱们已经来了三年,姑祖母要是有心,早就提了。想来在她眼中,定要寻个色色俱全的小娘子与大表弟。”

张四姐挑眉道:“阿姊可要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第五十九章玉软花柔(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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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黑的早,用了晚饭,侧院就掌灯。

沈瑞回到书房,开始每日功课。即便这几年来,没有人要求他一定要如何如何,可是他一日不曾懈怠。

明代科举,各项制度极为完善,这科举内容上,也规定的极为死板,只在朱子的《四书集注》上出题。沈瑞这个五百年后的人,知道题海战术的好处,对于能查看到的近几年的乡试、会试试题也看过。无奈的是,童子试的旧卷,地方上流通的却不多,只能找到去年与今年两年的。

县试与府试录取比例都不算低,最难的是院试。

沈瑞还有两年时间,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只是虽说沈理提过,等他通过院试,会安排他入南监事宜,可这院试榜单名次也不好太低。否则连府学、县学官学生身份都没有,就入了南监,也容易被人轻鄙。

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沈瑞已经将《中庸>默了一遍,默书是沈理让他这几年每日坚持功课之一。按照沈理的话说,就是功课要循序渐进,县试之前,默书是少不了的。心中记十遍百遍,也不如落笔一遍。又让他每日背唐诗两首,每三不限题目,做新诗一首。

同王守仁相比,沈理没有老师之名,却有老师之实,而且对沈瑞的教导更细致。从县试、府试如何应对,如何学习,他也早早就给沈瑞做了规划。沈理与王守仁两个,虽都有状元之才,可两人截然不同。沈理是现实主义者,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王守仁则是理想主义者,太专注与远处,忘了看看眼前的路,才容易摔跟头。

同样对沈瑞怀有期许,王守仁觉得沈瑞即便要走科举仕途,那目标就是进士,至于童子试、乡试这些,在他看来都不是问题;而沈理眼中,沈瑞这几年最关注的就是童子试,过了院试就可离家;过了乡试,就可进京。至于会试,离的太远,暂时还不必去好高骛远。

在两个教育方向完全不同的老师的指导下,沈瑞居然没有精分,而是一点点充实自己,用三年的时间,将自己从知晓些国学皮毛到现下丝毫不落后同龄人的读书种子。原因无他,就是学进去了而已。他甚至有些懊悔,上辈子为何只学了皮毛。

在沈瑞看来,这些后世人眼中的“古文”有三美,韵律郎口之声美,词句幽深之言美,教化世人之意美。

为了怕伤眼睛,沈瑞默完《中庸》,便开始阖眼背唐诗,先默背了一遍昨日的,又看了看手中杜甫诗选。

正背诵,沈瑞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是柳芽的声音:“大哥来了。”

沈瑞诧异,从书房出来,沈瑾已经挑了帘子进屋。

沈瑞看了眼外头昏暗的天色,道:“大哥不是宿在府学么?”冇

沈瑾笑道:“二弟头一日入族学,我到底放心不下,就与先生打了招呼回来。”

府学距离沈家坊的位置可不近,要穿半个城,沈瑾见他穿着儒服,周身还带了寒气,便道:“这是才家里?大哥要不要先去见老安人与老爷?”

沈瑾点头道:“我就是先过来看一眼,这就去见老安人与老爷,回头来在与二弟说话。”说罢,便也不罗嗦,转身出去,蹬蹬蹬蹬走了。

沈瑾给沈瑞留下的印象,向来是少年老成,这般毛毛躁躁的情形,还是头一回看到。不过因他是关切自己,沈瑞也不是铁石心肠,自然心里也只有暖的,便对才出来的冬喜道:“准备一壶热茶,再准备两盘点心。”

冬喜应声去了,柳芽见沈瑞袖口沾了墨汁,便取了衣服帮他换上。

之前沈瑞没回来,四房也没人想着为他准备应季衣服,这几年他的衣服,都是沈理家与五房给预备,就是除服后的衣服,也是郭氏给准备的,四房这边压根没人提这些。之前沈瑞只以为是沈举人当家,或许是粗心;回来见识了沈举人的“节俭”之举,看来也未必就是“粗心”。

沈瑞可没有占人便宜的习惯,有来有往方是长久之道,即便他表面上是个孩子,也是如此。

沈理家那里,每逢年节,沈理都请郭氏帮自己预备份礼,以沈理家一双儿女为主,不求贵重,只求心意;至于郭氏这里,最在意的就是几个儿子的前途,沈瑞便将王守仁给他准备的那些时文集锦,抄写一遍,让郭氏转送沈全的两位兄长。那些集锦,对于童生还不是的沈瑞来说看的有些太早;对于沈全两位兄长,却是正好。

沈瑞本以为,沈瑾没一会儿就回来,没想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冬喜准备的两盘糕都没了热乎气,沈瑾方姗姗来迟,而且还不只一人,身后还跟着两婢。

沈瑾面上虽依旧带了笑,可笑意不达眼底,眉头总是若有若无地蹙起:“二弟,听说老安人安排了婢女过来,我那里也得了两个。听着名字,那春秋秋冬四个倒是一处的,和在一处也是雅事。我用绿棋、紫书换了那两个婢子去,好不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后两婢也对沈瑞福了下去:“婢子绿棋(紫书)见过二哥。”

沈瑞并未回答,而是叫两婢起身,两婢都是低眉顺眼,可面上还是流露出几许黯然;再看沈瑾,还是方才的穿戴,看来即便方才回了槿院,也没有换衣服,就匆匆而来。

琴棋书画是沈瑾打小就用的婢子,那素未谋面的秋月、冬月算什么?

沈瑞不得不承认,这一刻,自己对眼前这个少年心软了

以沈瑾的性情,自然不会为了所谓“雅事”就要用自己使唤惯了的侍婢来跟弟弟换人,看来是瞧出老安人用意不善,又阻拦不了,方想到这个换人的笨法子。

沈瑞莞尔一笑:“大哥可是来晚了,小弟就是有心想要成全大哥也不能了。”

沈瑾闻言,不由一愣。身后那两婢却是不由抬头,面上难掩喜色。

沈瑞摊摊手,道:“我白日里又不是家,哪里需要那么多人服侍。反而是老爷整日在书斋,那边倒是缺人手,那两个婢子,我孝敬老爷去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大哥要是还想凑成四季,只有两个法子,要不去同老爷要人,要不也将那两位孝敬了老爷。”

沈瑾面露诧异,犹豫道:“毕竟是‘长者赐’?”

沈瑞轻笑道:“是‘长者赐’不假,可来的是婢子,毕竟不是‘长者’,难道还不能处置自己院里的两个婢子?”

沈瑾眼睛一亮,道:“是我愚了,二弟说的正是。”说到这里,看了看旁边的冬喜与柳芽道:“可二弟送走了两个,身边不是只剩下两人,要不还是从我那边匀一个与二弟使唤?”

沈瑞摇头道:“无需如此,老安人赐了四人下来,两个年岁小的弟弟留下了。”

沈瑾点头道:“二弟心中有数就好,那我也能安心。”说完,转身对那两个婢子道:“你们回去,告诉红琴,让那两个等着,我一会儿回去安排,别的先不要说。”

两婢笑着应了,又对沈瑞福了福,方满身欢喜地走了。

沈瑞轻笑道:“大哥虽爱护弟弟,可你舍得那两位姐姐冇,那两位姐姐怕是舍不得大哥。”

沈瑾毕竟年少,遭了弟弟打趣,脸立时红了,瞪了沈瑞一眼,想要说什么,不过看了旁边的冬喜、柳芽两个又闭嘴。沈瑞见他欲言又止,便打发冬喜、柳芽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沈瑾方正色道:“二弟转年就十三,或许对男女之事也会生出好奇之心。可你年纪在这里,身子还未长成,万不可过早涉及此事,那与身体有损,就是大不孝。你现下身边这两位,是亲族长辈所赐,理当敬重,不可亵玩。等你成丁,哥哥寻了好的与你。”

沈瑾一本正经,沈瑞却是哭笑不得,这故作老成,教育弟弟性启蒙、性禁忌的口气是怎回事?

难道自己就露出急色来,让沈瑾担心自己会与冬喜、柳芽滚床单?

沈瑾见沈瑞不吱声,只当他不乐意,又好言劝道:“眷恋美色可不单单是伤身,还会耽搁读书。六族兄对二弟寄予厚望,二弟也不好让六族长失望。”

沈瑞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大哥勿要担心我,我还小呢。倒是大哥,可是成丁了,小心被当成肥肉。我可还盼着大哥早日中进士,多个进士哥哥撑腰,大哥可别耽搁了功课。让弟弟失望。”

沈瑾窘得脖子都红了,轻哼一声,小声道:“我为了乡试准备,学习功夫都不够,哪里会有心思想这些。”

沈瑞见他如此窘迫,明显还是童子鸡,心中不由一笑。同沈举人相比,现在的沈瑾还称得上是真君子。瞧着他身边的婢子,对他是有情的,可沈瑾并未成事,多半因在孝期的缘故。

沈瑾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岔开话问起族学里的事。

族学里夫子教的不错,同窗也多是熟人,虽有沈琇这个不和谐因素,沈瑞也没放在心上,回答起沈瑾自是处处都好,尤其还提了提与沈珏的投契。因为瞧着沈瑾的意思,最担心的就是沈瑞与沈珏的相争,怕他因此被同窗冷待。至于被欺负之类的,有沈全在,沈瑾倒是不担心。

听到沈瑞与沈珏相处的好,沈瑾方松了一口道:“可见你们两个是真长大了,当年三日一吵、五日一架的,看得人提心吊胆……咱们四房虽不畏宗房之势,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兄弟之间还当和睦相处……”

第六十章雏凤清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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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瑞不到卯正(早上六点)就醒了,族学里是晨初上课。

外头蒙蒙亮,冬喜、柳芽两个提了热水进来服侍沈瑞洗漱,又怕迟了,打发小桃去大厨房催饭。想着昨日的点心,沈瑞道:“早上不带食盒,等中午再让长寿送过去。”

南边的点心多是甜腻腻的,即便冬日天短,可每天中午用点心添肚子也不舒服。

族学里本无事,柳成跟着上课,还能蹭蹭课听;长寿对读书没兴趣,在那里也是苦熬,还不若留在家里,送午饭也是活计。

冬喜道:“那可是好,婢子也能看着大厨房的菜色给二哥做添减,总比早上用点心装食盒强。”

柳芽紧了紧身上衣裳:“二哥,今儿阴天哩,可得加一件衣裳。”

冬喜听了,犹豫道:“是不是手炉也当带了?”

沈瑞忙摆摆手,道:“衣服还罢,手炉还是算了。我也不是孩子,哪里就能冻着?”

冬喜见他小大人的模样,只是笑,进屋里翻出一打衣裳,上面是一件珍珠羊皮小坎肩,下边是一件簇新的连帽一口钟披风来,外头是琥珀色素缎,里面是灰鼠皮,看着轻薄,却是暖和,比量着沈瑞的身高,穿到身上能从头到脚踝都遮得严严实实。这些应季衣服,都是一月前郭氏使人缝的。幸好如此,否则四房这边也没预备,沈瑞怕是就要穿素服出门

冬喜拿着小坎肩道:“二哥将这个穿到里头,就是学堂里冷,只要护着肚子,也能好些。”说着,服侍沈瑞换上。

这珍珠羊皮就是羊羔皮,这羊羔不是落地的乳羊,而是还在母羊肚子里的小羊。不等它长成,就刨开母羊肚子,将羊羔取出来。羊羔身上的羊皮还没成全,上面是珍珠似的一个个凸起,取名珍珠羊皮。这羊皮极软极韧,穿在里头倒也服帖。

等沈瑞穿戴完,小桃已经从大厨房回来,后边跟着提食盒的婆子。

同昨晚的晚饭相比,今天的早饭堪称豪华,梅菜包子,金银花卷,花生粥,小馄饨,四道佐粥小菜,腐竹木耳,红油耳丝,同昨早的水平差不多。

眼前粥点色香味俱全,看的沈瑞食指大动,就着馄饨,吃了半碟子梅菜包子。指了指剩下的甜粥与金银花卷,沈瑞对冬喜道:“等会你们用吧,不要浪费。”

他不会为不相干的事情影响自己的胃口,可对比一下前天与昨天的晚饭,再对比昨天与今天的早饭,又哪里不明白。这两日早饭之所以这么丰盛,是“沾”了沈瑾的光。不管是张老安人开口,还是沈举人发话,因沈瑾在家,厨房有加餐。

自己去与沈举人计较?就是心有不忿,又怎样?为了吃食,做儿子的就开口抱怨,这倒哪里都站不住脚。

不过自己又不缺银子,作甚要委屈自己的胃?

想到这里,沈瑞便对冬喜道:“我将长寿留在家冇里,小厨房的东西,你看着列个单子,让长寿添置起来,别只预备点心汤汤的材料,腊肉干菜之类的也储备一些,往后想要吃什么,可以在小厨房这里家菜。”

冬喜早想着沈瑞昨晚没吃好,怕是大厨房那边的饭菜不对胃口,自是满口应下。

等沈瑞从屋里出来,长寿与柳成已经在院门口候着。

沈瑞便吩咐长寿道:“今日开始,你早上不用跟着去学里,中午从冬喜这里取了食盒送到学里。剩下的时间,多跟家里的人相处相处,咱们这院里外人少,消息太闭塞,我又离家三年,该打听的也打听些,总不能成了聋子瞎子。”

长寿应了,送沈瑞与柳成两个出门,就手中的书箱递给柳成。

这时,便听有人道:“瑞哥……”

是沈全的声音,沈瑞回头一看,便见沈全笑眯眯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辆蓝呢大车厢马车。

“今儿开始咱们乘马车上学。”沈全走近道。

见拉车的马高大威猛,车厢也比常见的马车要宽大,沈瑞看着有些眼熟,道:“这是婶娘的马车?还是不要麻烦,拢共也没多远。”

沈全道:“是我娘的马车,既都赶出来,瑞哥就不要再哕嗦,还不赶紧上车来,今日起了北风哩,吹得人身上打颤。”说罢,便拉了沈瑞胳膊。

这两房大门口,不是说话的地界,沈瑞便没有挣脱,随着沈全上了马车。

车帘撂下,马车动了起来。沈家坊这一片多是青石板路,马车走起来极为稳当。

不等沈瑞开口,沈全便道:“不过是先应付几日,左右我娘也不会一大早就出门,白日里用马车也不耽搁。我娘昨儿已经使人去定制新马车,总要一旬方得。”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本就劳烦婶娘甚多,怎还好再用这等小事去烦扰婶娘。”

沈全瞪了他一眼,道:“外道甚哩?你又不是不晓得,如今在我娘心里你与福姐儿可是头等,我们这三个儿子反而要退后一步。我昨晚也说不用弄新马车,只需将我早年用过的马车刷刷漆对付用了,我娘却说那车厢小,两人挤一辆车憋闷。想当年我刚进蒙学时,大哥还在族学哩,我们兄弟三个挤一辆车,我娘都没怕挤着哪个。”

沈瑞本就不安,听沈全这么一说,越发不自在。

沈瑞名下产业受益都由郭氏收着,每个季度,郭氏都要教沈瑞看账本。可是,沈瑞这几年的吃穿用度并不在上头,而是源与郭氏的馈赠。

沈瑞早先“抗议”两回,想要改变这种模样,可是“抗议”无效。

在郭氏眼中,沈瑞确实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可也仅仅是有主意,到底还是孩子。在沈瑞没有长成前,她虽不能代替孙氏,可也想要多关爱他几分。等到他娶了媳妇,身边有了知冷知热的人,自不用自己再操心。

沈全见沈瑞神色变幻,捶了他一拳道:“你这小子,就是爱多想。长辈张罗着,你受了就是。又不是做买卖,非要一来一往,情分立时就交易回来。我娘现在疼你,等我娘老了,换你好生孝顺我娘。”

沈瑞听了,翻了个白眼,郭氏三子一女,孙子都有了两个,哪里会轮得到沈瑞孝顺。

沈全已经“哈哈”笑道:“你呀,可不许惦记新马车。那新马车你虽平日里坐得,可不能归给你,等明年夏天,我还要用车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沈瑞有些好奇。

明年可没有院试,而沈全原本在南监读书的二哥也考中举人进京去了。

沈全挑眉道:“明年是乡试之年,族里肯定有不少族兄弟过去应试,我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也不由心动,道:“那全三哥可别拉下我。”

南京可不只有国子监,还有秦淮河。沈瑞虽没有狎妓的心思,可到底是个男人,想要去开开眼界。中国的妓文化,在明朝时发展到鼎盛。

一里多路的距离,马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族学门口,已经停了几辆马车,有学子从上面下来。

因不少人家都是兄弟、堂兄弟、或叔侄都在族学,像沈瑞、沈全这样的同乘一辆马车过来上学的不在少数。有的马车看着气派,下来的学子下巴就抬得高些;有的马车看着破旧,里面出来的人也小心翼翼。就像后世冇学校门口,宝马与夏利的对比。

这时就见一辆马车从后头驶过来,车厢高大,看着比郭氏的马车还要气派三分。旁边跟着五、六个骑马的长随,一色高头大马,统一的靛青袍子,车沿上坐着一对孪生小童,十来岁年纪,一模一样的装扮。

沈瑞见状,不由一愣,这是哪个?看着这做派,比沈珏那个宗房嫡孙还有架势。

沈全在旁,脸色有些发黑,嘟囔道:“这混蛋,不过是上学,装腔作势,倒是不知羞。”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停了,里头下来一人,身上穿着宝蓝色大氅,脖颈间若隐若现是金灿灿的项圈,手中握着一个掐金镶宝的手炉。身量虽高挑,可面容犹带稚嫩,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倒是好相貌,只是神情倨傲,平白地就添了几分不顺眼。

沈瑞将“记忆”中的同窗想了一遍,对不上号,这应该是后来族学的。

“这是哪房的姻亲?”沈瑞忍不住问道。

要是族人,即是年纪相仿,沈瑞“早年”多半会见过;亲戚家的子弟,半路附学的多。

沈全的脸更黑了,皱眉道:“我们那房的,他是我大舅的长子郭胜。”

沈瑞这甚是意外:“竟然是全三哥表弟?怎是这个做派?”

郭家也是松江大族,沈全外家这一支更是嫡房,难道偌大一个郭家,没有自己的家塾,还跑到沈家族学附学?沈瑞虽没有同郭家人打过交道,可郭氏是低调谦逊的性子。郭家声势虽不及沈、贺两家,在二等人家中算末流,可也是书香之族,世宦之家。

这个郭胜,实看不出书香子弟的模样,反而像是出身商贾的暴发户……

第六十一章雏凤清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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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沈家四房嫡出二少爷?”公鸭嗓的声音尖锐刺耳:“怎连马车都没有,要蹭姑母家马车?”

沈瑞与沈全还没进族学,郭胜已经扬着下巴走了过来,轻蔑地看了沈瑞一眼。沈全见他如此,不由皱眉道:“好声说话,作甚阴阳怪气?”

郭胜撇嘴道:“我实话实说,又没扯谎,怎不对?他既比我小,从三表哥这里论起,不是还当叫我声表哥,与我见礼?难道还要我巴结他?这就是沈家子弟做派,没得让人瞧不起。”

沈全轻哼道:“我还是你嫡亲表哥,也没见与我见礼。表弟真是乌鸦落到猪身上,看不到自己什么色儿哩。”

郭胜不服气,道:“不过昨日请了一日假没见三表哥,还要我与三表哥行大礼?三表哥好大面皮,也不晓得受不受得住。”

沈全扬眉道:“这族学里,不是族亲,就是表亲,要是真讲起礼来,不是要成了虾子,起不来身,可没意思。”

后头又有马车过来,沈全不搭理郭胜,招呼沈瑞跟上。

郭胜皱着眉头,瞪了沈全的背影一眼,呵斥那两个双生童子:“金奴、玉奴还不跟上!要是耽搁哥迟了,你们可要小心板子!”

沈瑞跟在沈全身边,有些无奈。这公鸭嗓的声音真是伤不起,同窗里的少年,好几个都在变声期,只是多是有所顾忌,鲜少开口。只有昨日见过的沈琴与刚才见的郭胜,这两人都是絮絮叨叨的性子,声音跟刮铁皮似的,真心受不住。

不过这郭胜也奇怪,既是沈全嫡亲表弟,丝毫不亲近不说,这表兄弟两个反而不对付的模样。

说话功夫,到了学堂,里面已经散坐着七、八个学生,董双也到了,坐在座位上,手中拿着一本《大学》,正在那里默念。其他的学生,三三两两坐了,窃窃私语。见沈瑞过来,董双微微颔首致意,便继续将视线落在书卷上,身上已没有昨日拘谨,多了几分淡定从容。

沈瑞微微一笑,也拿了书卷出来。有董双这样立志科举的同桌不是坏事,不会扰了自己,说不定在课业上也可以共勉。沈珏昨日说了,除了六房两个木子辈侄儿外,“夏耕”班里董双年纪最小,与自己同庚,月份小些。或许在他身上,自己可以观察一下,真正十二岁的大明学子如何行事。

柳成将文房四宝摆好,就随着沈全的书童执笔去了小屋。众人的书童,都坐在那边,可以旁听夫子讲课。沈家族学是义学,族中子弟,不拘嫡支旁枝到了启蒙年纪都可以送子弟入学,并不用交束惰,族里甚至还会贴补些笔墨银钱。姻亲故交家的子弟,则由各房头出面。这些人则不是免费的,要交束惰到族学。这部分费用不是固定的,量力而行。家贫的学生,两车木材也用的;家资富冇足的,直接捐给族学银两绢帛的不乏其人。

因入学界限卡的不严,所以也就没有伴读这么一说,只有各人带进来服侍笔墨的书童,虽为奴仆之流,却可以在旁边小屋旁听。

沈瑞刚看进去半页,面前就多了阴影,不用抬头,只看着簇新的宝蓝色衣裳,金晃晃小孩拳头大的金锁片,就晓得是沈全那位表弟。沈瑞抬起头来,就见郭胜皱着眉毛疑惑地看着自己。

“你怎坐这哩?我可是同沈琇约好,哪个月考第一就与董小弟同坐。”郭胜疑惑中带了几分恼意道。

沈瑞听了,看了董双一眼,有些不耐烦。

这一个、两个的烦不烦,这郭胜与沈琇年纪相仿,都是十四、五岁,按理来说,也不算小,怎么如此幼稚?这个年纪,在学业能下场应童子试,在家事上可以定亲,眼看就要成丁,难道还要来一出,你跟我好不跟他好的争朋友的幼稚游戏?三年前沈瑾与沈全也是这个年纪,可那两个少年多乖巧懂事,眼前这一个两个中二少年,却是欠揍。

董双“腾”的一下子起身,满脸涨红,不是羞的,而是恼的:“郭兄,我早就与你说过我要专心读书,无暇与郭兄交际玩耍。沈兄与我同坐,是董先生安排,郭胜若有不满,尽管与董先生说去!”

他还没有到变音的时候,声音清脆中带了几分糯糯的,即便口气不佳,可也不惹人生厌。

郭胜讪讪,不甘心地嘟囔道:“我又不会扰了董小弟用功,一起读书、一起备考不好么?”

董双面带寒色,坐了下来,不在搭理郭胜。郭胜又站了站,不服气地冲着沈瑞翻了个白眼,方回到自己座位上。沈瑞扫了一眼,也算找到这沈琇、郭胜两个都盯着董双身边空座的原因。以董双一心读书的架势,显然没有那个功夫与心情,去与那两位培养同窗之谊。而那两位巴巴地贴上来,原因无他,就是同桌太讨厌。

沈琇与郭胜两个是同桌,一个即便带了傲气可实际是不被家族认可的寒门学子,一个是摆着排场大族嫡房的天子娇子,这两人能对盘才怪。

看着那两人对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斗鸡模样,沈瑞的心情莫名就好了。

身边董双小声道:“沈兄放心,我不会让人因我的缘故再扰了沈兄,也不会再给二哥添麻烦!”

少年的声音不高,却格外坚定。沈瑞看了他一眼,眼中多了几分笑意:“董小弟勿要想的太多,都是同窗,闲话几句无碍什么。’

董双体会了沈瑞的善意,嘴角挑了挑,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等到上课钟声想起,沈琰进来,一堂课开始。

董双拿起笔来,开始记笔记,写满一页换纸时,便看到沈瑞也是同样动作,忍不住眼睛往沈瑞面前的书桌上瞄了眼。明明是速记,沈瑞一笔行草,端得是行云流水,丝毫不显潦乱。

虽说昨日已经做了半日同桌,董双也晓得什么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也没想到沈瑞的字会写得这么端庄大气。这沈瑞明明是个少年老成、稳重敦厚,认真向学且写了一笔好字,怎么传言那么不堪?

是守孝三年脱胎换骨,还是那“顽劣骄纵”的恶名另有隐情?董双心中,不知不觉生出几分好奇。

沈瑞专心致志听课,受益匪浅。不管这沈琰在科举仕途上能走多远,可确实是个好夫子,讲起四书来通俗易懂,搁后世的说法,就是“引导式”教学,而不是“灌输式”,让人理解的更加深刻。

一堂课下来,有一个时辰,感觉眨眼而过。

直到下课钟声响起,沈琰抱着书卷出去,沈瑞方放下笔。眼前的笔记,已经记了二十多页。他揉了揉手腕,脑子里将方才课堂上的功课又过了一遍。他虽活了两辈子,可从不觉得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前世如此,今生也如此。

功名之路,他不曾畏惧,可也没有自大到可以唾手可得

只是他学习的时间太短,沈理即便教导过他四书五经,可站在沈理那个高度,让他讲诉最基础的东西,未必有沈琰这么清晰。沈瑞过去不怛童子试,可也不觉得自己会取得什么好成绩,就是因为晓得自己学习古文的时间短,根基不足。原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县试冇、府试成绩即便差些,后年的院试时努力就好,中间有一年多的时间,自己的成绩会提高许多。

如今听了沈琰两堂课.沈瑞不这么想了,因为他有机会将根基扎得更严实。

想到这里,沈瑞对的董双道:“董小弟,我这几年没来族学,在家里学的葫芦吞枣,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不能借一下你的笔记?”

董双闻言,面露为难,小声道:“我的笔记……”

沈瑞见他面色不作伪,是真为难犹豫,忙道:“若是不便,就算了,我慢慢与夫子请教。”

董双摇摇头,道:“不是不借给沈兄,而是……那笔记有几箱子,我又时常温习,倒是不方便一下子拿给沈兄。若是沈兄不怪,我以后就分着拿来给沈兄?只是不知道沈兄看书的速度快否,要是慢了,恐我这里也要用。”

沈瑞闻言,松了一口气道:“我抄一遍便还给董小弟,一本笔记,有两、三日功夫就可,不会耽搁你用……”

董双还没说话,就见沈珏凑过来道:“瑞哥在说甚?摆了好几下手,你也瞧不见。”

沈瑞抬头道:“问了两句功课,珏哥找我?”

“今日下午是琴课,不耐烦那个哩,我们去街里?”沈珏眼睛放光道:“府前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听说是南京行宫里出来的御厨掌勺,一道去见识见识?”

下午的“六艺课”,学子可以选修,所以沈珏才有这个打算。

沈瑞想想自己这三年,除了外出那半年,就避居在西林禅院,还真的没有在城里逛过,便点头道:“珏哥既说了,自是奉陪。”

见旁边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期待,沈瑞犹豫了一下,想想沈珏的脾气,还是没有多事。

宗房,太爷屋里。

大老爷看完手中的信,面上露出几分震惊:“这……这珞哥怎说没就没?”太爷叹气道:“这可怎生好,二房你虽有三个从堂兄弟,却只有珞哥这一根苗……”

第六十二章雏凤清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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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惋惜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这族中子弟谁人能比得?若不是沈沧怕风头太盛,让他压一科,去年没有参加会试,我沈家就能多出一个少年进士。”

宗房大老爷道:“二房嫡支子嗣也太单薄,兄弟三人就只守着这一根独苗,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知道会如何?”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头些年,二房那些庶支听说沈沧无子时,便有人传过选嗣的话,后来却不了了之。就是沈清家的,将两个儿子带回松江,未尝不是打着认祖归宗,过继嫡长房的意思。”

听了这话,族长太爷皱眉道:“那些混账东西,白日梦做的倒美!说到底,还是邵氏当年造的孽。你昌三叔小时关在酒窖三日,天气湿寒损了肾源。当时年幼还不显,等大了去了京城娶妻纳妾,十来年没有生出一儿半女,后来还是寻了民间神医,吃了几年苦药汤,才让妻妾开怀,生下三子三女,三子都站住,三女只长成一个。沈沧、沈洲还罢,老三沈润却是病罐子,因身体缘故,当年连会试都没能参加,要不然又是一个两榜进士。”

想到二房三兄弟两个进士、一个举人,宗房大老爷亦佩服不已。

只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既然这三兄弟都子嗣困难,唯一的骨血又没了,那即便再不愿,选嗣之事也不远。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那些庶支还罢,子弟都不成样子,这两代连举人都没出来一个;倒是沈清留下的两个儿子沈琰、沈琇,读书资质倒是不错,又是已故二房老太爷血脉”

他是宗子,未来的族长,对于族中的后进子弟向来留意。沈琰与沈琇兄弟两个虽没有写进族谱,可到底是沈家血脉,又是两个读书种子。

族长太爷冷哼道:“那又如何?他们不仅仅是二房老太爷血脉,还是邵氏血脉。对于京城那支来说,与仇人无异,难道还要叙亲不成?更不要说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不过等同于‘外室子’。”

宗房大老爷听了,不由心中一动:“庶支不成器,沈琰、沈琇两个也不行,那二房岂不是要从别房择嗣?”

族长太爷点头道:“多半是如此。内四房子孙本是一个祖宗,传到我是第四代,水字辈是第五代,玉字辈已经是第六代,等到外五房,除了五房之外,多是无服亲,血脉早远。不过立嗣有‘立亲’、‘立爱’,‘立亲’无需说,从血脉远近论起,首先就是仇人子孙,次后是当年曾对二房嫡脉落井下石那些旁枝庶房,沈沧他们兄弟几个不会选的;若是‘立爱’,内四房虽亲近些,可从外五房选也未必不可能。”

宗房大老爷露出几分期待道:“宗房、二房、四房祖上可是一母同胞,论起来方最亲近。四房这几代都是一脉相传,如今小一辈虽兄弟两个,可真正嫡血只有瑞哥一个,自没有过继他房的道理。那岂不是?”

族长太爷瞪眼道:“这叫什么话,难道你这当老子的要将九斤过继出去?莫要打这个主意,你舍得儿子,我可舍不得孙子!”

宗房大老爷兄弟两人,小一辈叔伯兄弟五人,其中行一、行二、行五的三个,是宗房大老爷所出嫡子,其中长子、次子都已经娶亲生子,长子阖家在京城,次子一家在松江奉养父母,只有幼子沈珏还未成丁。宗房二老爷虽也有两子,可一嫡一庶,没有合适人选。这过继也没有拖家带口的道理,如此一来,要是从宗房择嗣子,就只有沈珏一个人选。

族长太爷口中的“九斤”就是沈珏小名,他现下看着与同龄人无二,当年落地却有九斤重,是个大胖小子。

宗房大老爷忙道:“儿子不过这么一想,您莫要气恼。好好的儿子,我哪里就舍得与人,宗房在官场上虽比不得二房运势强,可也没有到日子过不下去的境地。不过是儿子的一点私心,想着二房几位从堂弟与族中关系向来疏远,即便过嗣了别房子弟,说不得还是与族里不冷不热。珏哥是宗房血脉,即便名义上与了二房做儿子,可骨肉难断,还是会同宗房亲近……”说到这里,哭笑道:“您也晓得,当年因生九斤时难产,贺氏待他就不如前两个精心……”

族长太爷吁了口气道:“大媳妇素也贤惠,可十几年劝也劝过、骂也骂过,独这件事想不开,这也没法子。五个手指头还有长短,未必就是不疼九斤,怕就是早年疏离的狠,如今想要亲近也亲近不起来。”

当年宗房大太太怀沈珏时,已经年过四旬,算是“老蚌生珠”。原本是喜事,可因补的太过,婴儿过大,即便挣命生出孩子,可产后大出血也差点要了大太太的命,当时已经是数着日子度日,大夫都不给下方子,只叫准备后事。大太太自己心里也有数,开始从族妹中选继室人选,为了照顾留下的三个儿子,辖制后来人,又将身边两个通房抬了妾。

因宗房大老爷是沈族宗子,他的妻子就是沈家宗妇,即便是继室也不能马虎。沈家为了三个嫡孙默许大太太从贺家选继室,可最终敲定前还是要相看一二。当年太夫人已故,二太太是小婶子,没有代大伯相看的道理的。无奈从权,两家商议后,便安排继室人选、贺氏旁枝出身的小贺氏过来给族姐侍疾。

等到大老爷见了继室人选,并无异议,这件事就算定下来。

大太太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本已经认命,可看着娇花一般的族妹,开始不甘心起来,一口气憋着,竟然转危为安

大太太既身子渐好,之前选继室的事也就成一闹剧。那个小贺氏后来悄无声息地嫁到外地,这件事本当风过无痕,可大太太却因丈夫曾相看过小贺氏也有了心结,对于连累自己差点送了性命的幼子也疼爱不起来。大老爷心疼幼子,劝了妻子好几回,可大太太始终对孩子亲近不起来,连带着养娘、婢子都开始疏忽起来。大老爷看不过去,等沈珏过了周岁,就送到族长太爷跟前,沈珏跟着族长太爷长大。

族长太爷与大老爷怜惜沈珏不得生母喜欢,不免偏疼几分。如今因二房断嗣,大老爷生出私心,也是因真心为幼子打算。

想着小孙子这些年受过的委屈,族长太爷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将小孙子留在长房,固然是骨肉不离散,可上面有两个哥哥,底下侄儿侄女也渐长成,即便自己多看顾两眼,可自己已经是古稀之年。

要是能去京城承继,固然有别理之苦,可却能多了侍郎父亲、翰林叔父,身份显贵……想到这里,族长太爷摇摇头,自己真是昏聩,得知二房不幸,不为二房悲伤,反倒有自己的小算盘。

当年沈昌是个极有主意之人,对待松江族人不留余地,未免不是因轻鄙族亲贪婪。他的儿子,岂是好算计的?不管过不过继,如何过继,那边自有决断,还轮不到旁人插手。等到族学第二堂课下课,就到了中午时分,沈珏已经迫不及待过来招呼沈瑞出去:“咱们过去用午饭,我已经打发人过去订位!”

沈瑞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看了一眼董双的食盒。半新不旧的黑漆双层食盒,里面破显空旷,只有一碟米糕,还有一个水壶。

因同沈珏出去是上午才决定,长寿没得到消息,中午还是送了食盒过来。沈瑞虽没打开,可是既是冬喜预备的,指定错不了。

从董双的穿戴吃食看,实不是富裕人家出身。

看着少年揪着温茶吞已经没有热乎气的米糕,沈瑞便将食盒放在董双面前道:“劳烦董小弟帮我一个忙,帮我将这个解决一下,省的回到家里,让长辈们晓得我外食之事。”

董双闻言,抬头看着沈瑞,便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下一颤,忙移开眼睛:“我带了茶点,沈兄与旁人吃吧。”

“大家都带了食盒……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你我既是同桌,以后也会常在一处午食。”沈瑞道。

沈珏在旁,已经等得不耐烦,直接提溜起沈瑞的食盒,撂在董双桌子上:“多大点事,瑞哥既开口一回,你应了便是,唧唧歪歪地不爽快!”

董双本还要说话,也因沈珏一番话憋了回去,看着沈瑞无奈道:“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可是谢谢了。”沈瑞拱了拱手,同沈全打了一声招呼,便同沈珏从族学出来,柳成与沈珏的书童七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宗房的马车就在外头,应该是沈瑞提前吩咐过。

沈瑞同沈珏上了马车,道:“你这般大喇喇地出来,也不怕长辈们晓得?”

沈珏挺了挺胸脯,瞥了沈瑞一眼,道:“我又不是小娘子,作甚不能上街?倒是瑞哥,真是个小孩子,连上个街都这般欢喜。”这是被鄙视了?

沈瑞摸了摸鼻子,不解道:“我明明比珏哥大,珏哥怎不唤我哥哥?”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不过早落地几个时辰,就想做哥哥?我可是听说,源大婶子当年是早产生下的你,我可是足月。真要论起来,说不得我比你大两月哩。”

说起来也是两人缘分,这族兄弟两个竟然是同年同月出生,只是一个是前一日夜里,一个是次日凌晨,相差不到一日。

见沈珏理直气壮的模样,沈瑞无语,难道这大小,还能从娘胎里开始算……

第六十三章雏凤清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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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方楼”沈瑞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白墙灰瓦的三层高楼,不由点头道:“名好字亦佳!”

与北方建筑的大气郎阔不同,江南建筑婉约,即便是市井之中的酒楼,看着也非常清雅。沈珏撇了撇嘴道:“瑞哥好好的,怎学起那些腐儒品起匾额来?这是吃饭的地界,又不是书斋画坊!”

门口站着一个小二,见两人下了马车,忙上前迎了一步,热乎地招呼:“二位小哥快请进。”

沈珏没有说话,他的长随王安上前一步道:“小二,我头午过来与我家五哥订了三楼雅间!”

小二认出王安,脸上殷勤越盛,引了众人上三楼雅间。

看着跟上来的几个长随、书童,沈珏将手一挥,豪爽地说道:“既来了八方楼,你们也去一楼叫几个菜打打牙祭。”又对七星道:“看顾些柳成,看他老实巴交的,莫叫人欺负。”

一干长随小厮随小二下楼,雅间里只剩下沈瑞与沈珏两个。

这里虽是三楼,可街面上的叫卖声还是听得十分清晰。只是同北方扯着嗓子响亮的叫卖声不同,南面的叫卖声,音量不高,可卖词一套一套,都带了几分雅致。

沈瑞走到窗前,眺望眼前街景,只觉得处处都好,看的津津有味。他虽曾随王守仁北上,对于这些市井风情也见过些,可当时在旅途中,每日课业功课又重,心境不同;现下心情悠闲,将那些科举仕途之类的想法都撂到一边,再看这些市井画卷,则是另一种惬意。

沈珏见他如此,挤到他旁边,四处眺望一遍,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不免纳罕道:“瑞哥瞧什么,舍不得移眼?”

沈瑞指了指街角的卖糯米糕的小车,道:“珏哥瞧那里?”

沈珏顺着沈瑞的手指望过去,便见街角停着一辆小车,旁边一老妪卖糕,小车前头排了好长的队伍。

“那是白阿婆年糕,在这街上颇有名气,她家的芝麻粘糕最是劲道,每天只卖几帘子,稍晚些就没了。”沈珏以为沈瑞想吃,说完话,便出去招呼小二,从荷包里抓了半把铜钱与他:“我弟弟要吃粘糕,你出去买一份来。”

一份年糕又能几个钱,剩下的自然是打赏。小二乐呵呵地应了,殷勤地下了楼。

沈瑞讪笑两声,道:“珏哥,我没想吃糕,我看那边是见没人维持秩序,大家秩序井然,无人插队……”

沈珏好奇道:“这买东西自然有个先来后到,排队不是应当的?不排队乱糟糟,反而要耽搁功夫。”

看着行人如织的街市,沈瑞总觉得缺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来,道:“怎不见乞丐?是有人驱逐?”

沈珏摇头道:“松江本就富裕,又不是灾年,哪里就有那么多乞丐。就算有外头串流过来的,也多进了惠民院。”说到这里,像个小大人似的,道:“蒋府尊确实是个好官,可惜明年就要到任,还不知后边接任的如何。”

松江知府蒋升到明年任满,因已经在知府位上连任一次,这次多半会升转。除了知县、知州这样的亲民官会连续三任外,知府以上主官为防盘踞地方,则少有连任三任的,除非是道路偏远之处的边省薄缺,主官又没关系将自己调动出来。像松江府这样的肥缺,蒋知府能连任一次,已经不易,不过是看在他胞弟是翰林学士,要不然早就被人挤下来。

沈珏只是这么一说,倒不是怕后边的知府会来刮地皮。松江几个大姓人家,联络有亲不说,多有子弟在官场上。除非是愣头青,否则谁会去开罪这些地头蛇。愣头青哪里就那么容易做,当年到任半年就被免官那一位知府,就是被松江的富庶迷了眼,将松江当成自己碗里的肥肉,最后落得问罪罢官的下场。

听沈珏提及蒋知府,沈瑞想起蒋三公子蒋荣。

蒋三公子弘治十一年进京,参加弘治十二年春闱,可惜榜上无名。不过此后并没有回松江,而是留在京城预备下一科。经过他叔父蒋学士引荐,拜在礼部侍郎王华门下做了关门弟子。等沈瑞再见到他时,得称师叔。

庄恭人与孙氏本是利益之交,曾为沈瑞张目,也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多护着一二,是因身为人母,怜惜无辜稚子而已,比面子情重不了几分。王守仁避居松江半年,并且受沈理请托收下沈瑞这个学生,外人知晓的不对,可庄恭人却是几个知情者之一。

等蒋三公子拜师,庄恭人在松江得了消息,也叹缘分,对沈瑞却是多了几分真心与重视。天地君亲师,对于士人来说,师生关系仅次于亲族关系,甚至有的时候被亲族关系更有助益。蒋三公子是王华的关门弟子,沈瑞是王守仁的首徒,两人生母又有渊源,在王门弟子中也可以守望相助。

因席面是预定好的,两人进了包厢没一会儿,等小二买回芝麻糯米糕,这边也开始上菜。

沈瑞见凉菜就上了四道,就晓得后头的热菜碟子数更是少不了,道:“是不是太多了?”

沈珏道:“我就是觉得人少,只使人预定了三等混八珍席面,要是二等席面要二十四道,一等席面三十二道。”

四道凉菜,四道炒碟,四道碗蒸,一品甜品、一品羹、两道点心,总共十六道美味。

为了方便沈瑞与沈珏取食,这些菜都集中在两人座位这一侧,六尺直径大圆桌空了半拉。因带了“八珍”字样,这些菜品所有食材都是“海八珍”、“草八珍”、“禽八珍”、“陆八珍”里的,看着精致,可菜量并不多。

在见过后世八大菜系的沈瑞眼中,这些菜样式并不算什么,不过是淮扬菜夹杂鲁菜而已。不过对比沈家四房这几日的伙食,沈瑞看着这些美食佳肴的眼睛却是亮亮的。

沈珏也是头一回来八方楼,已经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鱼肚放在碗中。两人都是打小养成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自也不会做出风卷残云的架势,可吃饭的速度委实不慢,夹菜次数也明显增多。

沈瑞用了两碗饭,又喝了半碗羹,才撂下筷子。

沈瑞已经揉肚子,道:“怪不得这一席要四两二钱银子,可是用了我两个月月例。同样的鱼翅,不知他们怎么炮制的,家里厨房做的与这个一比就成了粉丝。”

“这么贵?”沈瑞听到这个价格,不由诧异。

当年他随王守仁北上时,一餐饭不过几十文到几钱银子,这里却是翻了几十倍。眼前这席面虽为“混八珍席”,可主菜不过是鱼翅、海参之类,剩下的配菜是禽肉、菌类,并不算稀缺的东西,不过是菜式精致新奇些。

沈珏挑了挑眉道:“这可是行宫里下来的御厨掌勺,能跟外头酒楼的价格一样?要知道松江府里,可不是谁都敢在三楼订席面!”说话问,露出几分得意。

沈瑞听了,不由莞尔。这是不求最好,只求最贵?

搁在后世,就是仿膳而已,只是这个时候的教育,使得士人百姓对于皇权畏惧到了骨子里,即便这酒楼打着仿膳的招牌,也没有人敢说出口,众人只能掌勺师父曾经是御厨的身份说嘴。

只是不晓得这酒楼的东家是哪个,请退休御厨做掌勺师父的,并不算什么;敢将价格定的这么贵,就有几分魄力。不管这菜肴味道如何,只这价格,就将食客的身份做了限定。

像沈珏这样,觉得能用两个月零花钱吃上一顿的,绝对不会是少数。

正想着,就见七星进来道:“五哥,二堂舅老爷在隔壁雅间,听说五哥与瑞少爷在,打发人来相请。”

沈瑞听了这亲戚关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沈珏已经皱眉,低声嘀咕道:“怎这么倒霉,碰上他了……”

七星禀告完,侧过身,露出身后一青衣小厮躬身道:“表少爷,沈家二少爷,我家二老爷听说两位在此,打发小人来请。”

沈瑞已经反应过来,沈珏的外家是贺家,被沈珏称为堂舅老爷的就是宗房大太太贺氏堂弟,那岂不就是贺家长房二老爷贺南盛?不过据他所知,沈珏与外家向来不亲近,这个贺二老爷怎么想起叫他们过去?

隔壁雅间,贺南盛赫然在座,对面坐着两一人年将五旬,一人二十出头,容貌有几分相似。从穿戴看,两人只是寻常人家出身。

“七叔,康生,隔壁与我堂姐家老五一道吃饭的,就是沈家四房嫡子瑞哥,这也是赶巧,你们也见见。”贺南盛端着酒壶,给老者斟满酒盅道。

那老者面上有些不自在,踌躇道:“可亲事八字还没有一撇……”

贺南盛笑道:“有我作保,七叔还信不过侄儿?”

老者笑得勉强,旁边的青年“啪”一声撂下酒盅,冷笑:“二哥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是多好的亲事,怎么想起我们家?我妹妹只有十八,难道非要上杆子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二哥还是谨慎些好,莫要再闹一出笑话,万一出了变故,伤不到你们宗房身上,我们可挨不住。我大姐已经远嫁他乡,难道我三妹妹也要落得远嫁的下场……”

第六十四章雏风清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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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青年口气如此不客气,贺南盛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他是嫡宗次子,上面有个任九卿的胞兄,这些年掌管家族事务,别说是平辈的族兄弟,就是父辈、祖辈的族老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

那老者见了,忙呵斥青年道:“闭嘴,我还没死,轮不到你说话!”

青年面上犹带不平,可到底没有再开口。

贺南盛神色稍缓,要不是同辈中只有这房有辈分相当又适龄未嫁女,他也不愿与这家打交道。可除了这家三姐,其他适龄未嫁女都是晚辈,两家毕竟是姻亲,到底不好乱了辈分。

气氛有些压抑,老者有些黯然。他并不愿将小女儿与人做填房,唯一的儿子资质平庸,二十几岁方勉强过了院试,乡试更是没指望,又没有兄弟扶持,他这一房越显颓势,唯

一能指望的就是方启蒙的长孙。沈举人虽年纪大些,到底是举人门第,两个儿子一个是廪生,一个纵然没有下场,背后却有个状元公。贺南盛说的对,只要女儿嫁过去,孙家早已

无人,自家就成了沈瑾兄弟的外家,长孙就成了那兄弟两个的表弟。只要女儿恪守本分,好生服侍丈夫,看顾继子,那兄弟两个即便是面子情,待外家也不会太冷淡。

因十二年前的事,他这一房本就与嫡支有嫌隙,十来年越见疏远;如今嫡支主动示好,他又怎么能回绝此事?

沈瑞与沈珏进来时,便见到这神色各异的三人。

沈珏面上不甚亲近,可依旧按照礼数先见了礼。

贺南盛已经站起身,托住沈珏胳膊,脸上满是笑意道:“有些日子没见你,个子又高些,已经是大人模样,怎这个时候在外头?”说着,望向沈瑞:“这是瑞小哥?要不然同珏哥在一处,我还真不敢认。”

被贺南盛这样目光烁烁地看着,沈瑞只得也躬身道:“见过贺二老爷。”

贺南盛眼睛闪了闪道:“这称呼太外道,从珏哥论,你也当唤我一声舅舅。”

沈瑞只做路人状,没有接贺南盛的话茬。

贺南盛“呵呵”笑了两声,从沈瑞身上移开视线,拉着沈珏对那老者与青年道:“七叔,康生,这是我大姐姐家的老三珏哥。”又对沈珏道:“珏哥,这是你七外祖与七外祖家大舅舅。”

虽与外家不亲,这两位贺家长辈也是初见,沈珏还是老实见了礼。

那老者神色有些冷淡,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半新不旧的荷包,递给沈珏道:“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不值什么,拿去赏人吧。”

这话虽是套话,可添了这不冷不热的口气,委实让人不舒服。沈珏虽不被生母所喜,却是被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娇惯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个。

即便是姻亲长辈又如何?难道就可以给他脸色瞧?而且这荷包里硬邦邦的,即便不用打开,也能猜到你们装的是金银之类。是有长辈第一次见晚辈给这样的表礼,可那是对童子,自己已经十二岁,还是小孩子么?

沈珏捏着荷包,抬起头来看着这劳什子“七外祖”一眼,就想要发作,便见这老者面带沧然、眼角水润、似有哀意,嘴边不逊的话就咽了下去,反而添了疑惑。

七外祖?外祖家嫡宗兄弟三房,这行七的定是旁枝,只是为甚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一家?

沈瑞在旁,看的更是清楚。这老者见到沈珏的时候,神色变幻,似惆怅、又似透过沈珏看什么;旁边那个青年却是七情上色,望向沈珏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满是怨愤。沈珏才十二岁,与这父子二人又是初见,难道这父子二人与沈家宗房有怨?

沈瑞正看着,正好那青年也望过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皆是一怔。

青年神色略有扭捏,立时转过脸去,可还是忍不住用眼睛余光望向沈瑞,打量着沈瑞。沈家本就是书香门第,沈瑞这些年见过的读书人不少,可没有一个像眼前这个青年一样单纯直白。人心似海,简单的人总能令人放下戒备,沈瑞微微点头致意。

青年眼神一跳,也跟着颔了颔首,面上正常许多。

贺南盛介绍沈珏不过是抛砖引玉,沈瑞才是正主,便指着沈瑞对那父子道:“这是沈家四房的瑞小哥。”又对沈瑞道:“瑞小哥,这是鄙人堂叔与堂弟。”

他既正经八百的介绍,沈瑞总不好失礼,便进前一步,规规矩矩道:“小子沈瑞,见过贺世翁,见过贺世叔。”

松江各大姓联络有亲,这样的称呼总不会大错。

贺七太爷面上露出几分慈爱,看着沈瑞,仔细打量一番,点头道:“都说龙生龙风生风,我虽没有见过你母亲,可听过她的善心与贤名,你既是她骨血,也定是个好孩子。”

这番夸奖很是直白,沈瑞却能听到老人家话中的示好与善意,虽有些不解,还是难以生厌,躬身谦逊道:“小子愚钝,不敢当老人家襄赞。”

旁边的贺南盛面上虽依旧挂着笑,可眼神开始发冷。

好好的提孙氏作甚?

当年骗卖孙氏名下两家织厂成功时有多欢喜,过后贺南盛就有多后悔,就是京城胞兄当年也写了信狠骂了他一顿。他后知后觉知晓自己错处,吃相太难看,而沈家四房比想象中的有地位。

若是没有沈理与庄恭人,这便宜占就占了;有了那两位,占了便宜就失了名声。虽说织厂成了烫手山药,可贺家在松江既与沈家比肩,也没有低头退还的道理。贺家老太太早与大老爷早写信过来,让他想法子与沈家四房早日和解,可沈南盛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如今沈理起复,回了翰林院;蒋知府任期将满,沈南盛并未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越发急迫。蒋知府这些年在松江政通人和,成绩卓越,有高升布政司的风声;沈理虽依旧是五品学士,可却有个兼任吏部尚书的阁老泰山。明年是六年有一次的“京察”,自己胞兄在九卿上的任期将满。要是因沈家之事,耽搁了大哥前程,他可是没地方哭去。

沈珏在旁,看着贺南盛的神态,心中偷笑。什么东西?做了婊子还立牌坊。对于自己这位二堂舅,沈珏心中很鄙视。本是士人却行商贾事,这也不是罪过,可行事下作,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又敢做不敢当,实让人生不出尊重。

沈瑞是四房元妻嫡子,幼时又有恶名在外,贺七太爷本担心他骄横难缠,不好相处,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斯文有礼的小少年。觉得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有孙氏那样的生母,孩子的教养能差到哪里去;要是真是跋扈顽童,即便是恩亲,沈家状元公也不会亲自教导三年。

至于沈瑞方才对贺南盛的冷淡,贺七太爷没觉得他失礼,反而觉得这孩子好僧分明有血性,不是那种口蜜腹剑之人。好感一生,贺七太爷对这门亲事倒是生出几分期待。

旁边的青年,也就是贺康生,康生是字,名为贺平盛。他本是无心机之人,见老父待沈瑞亲近,便也觉得沈瑞顺眼,想起曾听过的闲话,便直言道:“听说令兄高才,更得令尊高看,那不是宠庶灭嫡?”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贺七老爷瞪着儿子,真想踹死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沈瑞的神色,也淡了下来。不管沈举人到底有如何不是,这都是沈家家事,轮不到外姓人说话,更不要说在他这个做儿子的面前贬低老子。

贺平盛话说出口,便晓得自己失言,立时涨红了脸,脱口而出道:“我别无他意,就是不放心……”

话没说完,就听贺七太爷喝道:“胡吣甚?还不闭嘴!”

贺平盛立时闭嘴,望向沈瑞,面上带了忐忑不安。

贺七太爷叹了一口气,起身对沈瑞道:“犬子口无遮拦,冒犯了瑞小哥,老朽这里代子请罪,还请瑞小哥恕罪!”说罢,便躬身作揖。

沈瑞哪里好受,忙侧身避开,道:“老世翁无需如此,折煞小子……”

虽没有受贺七太爷的礼,可沈瑞也没有说原谅贺平盛的话,而是看着他道:“虽不知贺老爷到底不放心何事,可有些事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家兄十四岁应童子试,中廪生,在读书上确实有天分,家父也对家兄寄予厚望。至与嫡庶之说……尊下消息怕是不够灵通,家兄与三年前遵照先慈遗命记在先慈名下,为我嫡出长兄。宠庶灭嫡之类人云亦云的话,自然是无稽之谈。”

自己不是“小白菜”,不需要外人来可怜。

沈瑞虽不是多话之人,可依旧为沈举人做这一番辩解,却是说给贺南盛听。不管贺南盛亲近自己目的如何,想要从父子关系、兄弟关系上挑拨,怕是不能。他固然对沈举人与沈瑾没甚感情,可也晓得远近亲疏,无心亲近贺家。

贺平盛红着脸站起身,对着沈瑞满脸羞愧道:“是我不该轻信人言,搬弄口舌,冒犯小哥,这里给小哥赔不是,还请小哥原谅则个。”

这般虽有些呆气却是知错认错的性子,倒是并不找人厌恶,连沈珏都看了贺平盛一眼。

沈瑞好不容易出来,无心再应付贺家人,寻了个托词,便与沈珏告辞。

等下了楼,沈珏方后知后觉道:“四房家务,与他们什么事,那书呆子到底不放心甚?”

第六十五章蜚短流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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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八方楼”菜肴确实美味,可到底被贺南盛给扰了兴致,沈瑞与沈珏两个在街上溜达一会儿,逛了两个古董字画店就意兴阑珊。

不过走到西街的时候,沈瑞随着沈珏的脚步放缓。

同东街相比,西街行人更密集,道路两侧商铺林立,只是同西街的酒楼、银楼、古董店、绸缎庄这些贵客临门的地方不同,这里集中的是客栈、布庄、茶楼、米行这些面向寻常百姓的大众铺子。

沈珏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处二层楼道:“那店面本是源大婶子名下产业,如今在沈瑾名下。”

沈瑞抬头望去,便叫牌匾上写着“惠来客栈”,门前有小二迎来送来,生意看起来不错的模样。

沈瑞不由诧异,沈举人现下虽不像三年前那样不通世事,可也不像是能打理生意产业的。待在仔细看两眼,他瞧出不对来,那匾额簇新,可也不像是有年份的。

“这客栈租出去了?”沈瑞道。

这几年沈瑞在外头,能得到的消息,不是从沈全处听说,就是从沈珏这里听说,还真没人有提及沈瑾那半拉产业的后续。沈瑞只晓得当年分完产后,好像这些产业就由沈举人接手,后续也没有过问。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倒像是他舍不得分出那一半。

沈珏点点头,道:“听说源大叔硬撑了两年半,直到今年夏天才撑不下去,就循着鸿大婶子的法子,结束了几处生意,将那几处铺面都租了出去。接手这客栈的,就是三房的人。”

三年前在四房墓地阳宅,沈瑞与沈瑾两个遵孙氏遗命,用抓阉的法子分了孙氏名下产业,沈瑞名下田庄一处二十顷,棉田两处十八顷,绸缎坊一处,杂货铺一处,三进宅子一处;沈瑾名下是田庄一处四十顷,客栈一处,米店一处,布庄一处,二进宅子一处。

沈珏不是平白说起这个,实是昨天见四房连马车都没有给沈瑞预备,心中不平,回家后便跟族长太爷抱怨了几句张老安人不慈。结果才知道,四房现下的状况不佳,这几年沈举人帮沈瑾打理那份产业,没有赚银子不说,还亏空了许多。族中的人多有看不惯沈举人的,都等着看他笑话。

不知道三房怎么说的,沈举人竟与他们“一笑泯恩仇”,将沈瑾名下的几处店面都租给三房。三房还是开客栈、米铺等营生,只换了招牌,给四房房租。

“我仔细问过祖父,源大叔不只这几年铺面亏空,就是三年前也被三房、九房追了不少银钱过去,他手中已无银钱,你却在五房大婶子处存了钱,仔细他找由头从你这里要银子。真要开了口,你这做儿子的还能不给?”沈珏正色道。

哪里用找由头,这就张罗要续娶,不就是件需要花银钱的大事。

这向儿子要娶后老婆的银子名头是不好听,可沈举人名声已经烂大街,还在乎这个?

沈瑞有些疑惑道:“你能想到这个,鸿大婶子怎么想不到?为甚不与我说?”

沈珏轻哼一声道:“大人做事,就是想的多。鸿大婶子帮你打理产业,多有避嫌。要是她对你提及沈瑾名下那半拉产业,倒像是挑拨你们父子兄弟。五房上下行事素来谨慎,哪里会落这样口舌?不过鸿大婶子是个明白人,又真心关爱你,应会有所防备。不予你说,多半是怕万一猜错,影响你们父子之情。”

听沈珏这么一说,沈瑞想起一件事。

沈理十月里上京前,曾同五房大老爷、大太太一道到西林禅院见沈瑞,只说是起复上京,需要在京置产,又要官场孝敬,手中银钱不足,想要借用沈瑞名下的银钱,三年之内就还上。

沈瑞名下的产业,两处铺面与宅子的租金有限,一年不过三、四百两,棉田与庄子是大头,风调雨顺一年有两千多两银子收益。三年下来,郭氏手中已经攒下八千多两银子。

沈理要用银子,沈瑞自是无二话。沈理认真地写了借条,由沈鸿与洪善禅师为中人,从沈瑞借银八千两。

沈瑞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沈理是翰林官,清水衙门,又出身九房旁枝,没有什么祖产。即便谢氏有嫁妆,可一个大男人遇到买宅置产的大事,也不好用媳妇嫁妆。沈理这

几年护他颇多,亦师亦兄,能与他开口,他反而很高兴。

京城居,大不易,正当准备周全。否则大人能受的,几个孩子可怎么好。即便有个阁老府,沈家子弟也没有依附岳家的道理。

郭氏手中归于沈瑞名下的银钱,当时就只剩下五百来两。沈瑞便又使人从郭氏哪里取了三百两,等沈理走之前,送了做路仪。等到沈瑞守孝期满回家,郭氏打发人送来的碎银子散钱,也有二百两,账面上差不多空了。

棉田与庄子的收益,都是重阳节前送来,只有铺面租金,年底交明年的。如此一来,在明年重阳节前,郭氏处的账面上最多也不过是房租的那几百两银子。

沈瑞恍然大悟,一时竟痴了。沈理是真的借银子,还是与郭氏一起为了提防沈举人讨要银子方如此行事?

沈瑞与沈举人是父子,他们能提防沈举人,沈瑞身为人子,却不当想这些。否则让人晓得,不会有人挑剔沈举人贪婪,只会说沈瑞不孝吝啬。

*

沈宅,老安人院,厢房。

张四姐站在门口,从门缝中往上房望去。张三姐见了,皱眉道:“作甚哩,仔细叫人瞧见?”

“阿姊,姑祖母同表叔吵架,婢子都打发出来,也不知为个甚?”张四姐带了几分兴奋,压低音量道。

张三姐放下手中棚子,揉了揉手腕道:“为甚也不干我们事,何苦操心这个?”

张四姐眼珠子一转,道:“不能就这么白等着,我还是去听一听。”

张三姐皱眉道:“莫要去,叫人晓得又是官司!”

张四姐笑道:“阿姊放心,我不过是去屋后寻猫,又不是故意要听甚哩。”

上房里,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只有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二人在。

张举人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沉的,能拧下水来。

张老安人喘着粗气,瞪眼道:“瑞哥混账东西不懂事,瑾哥也跟着有样学样,你这当老子的,不说唾一口骂回去,还大喇喇地将人收下,眼里可还有我这老婆子?”

“都是我家婢子,怎就服侍不了我这主人,非要往瑾哥瑞哥身边送?”沈举人冷哼道:“我还当娘只‘看重’瑞哥,方调教婢子过去服侍,没想到连瑾哥也没落下。儿子倒是糊涂了,安人到底作甚想?非要见瑾哥沉迷女色、乡试落第才安心?”

张老安人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怒道:“难道你们父子兄弟都是亲近的,独老婆子心黑?瑾哥是我的心肝肉,老婆子怎会害他。他转年就十八,就要往南京背备考。南京是甚地界?他一个小孩子在外头,谁晓得身边有没有放荡子勾他不学好。为了给孙氏守孝,他这几年连个屋里人都没有,我如何能不操心?好容易调教两个乖巧董事的要与他做房里人,也不过防着他被引得吃外食儿。又怕被人挑老婆子偏心,方也予了瑞哥两个。那个冬月你昨晚既收用,想留便留,剩下三个,还是赶紧打发到偏院去!”

沈举人冷笑道:“只是关心孙子,就没有旁的?都说母子连心,安人如今行事连儿子都要瞒?不是特意吩咐这四婢,让她们就算到了前院也别忘了与张家二位姐儿亲近?儿子现下就将话放在这里,不管是张三姐、还是张四姐,想要进我沈家,门也没有,就是做妾也不行!安人到底是张家人,还是沈家妇,作甚要毁我沈家前程?且不说瑞哥如何,他年纪还小,说亲尚早;只说瑾哥,要是有了一个表妹做贵妾,那还有什么好人家会将女儿许他?安人想要拉扯张家,儿子管不着,想要坏我儿前程,我定不许!”

张老安人算计被揭破,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唬着脸犹自嘴硬道:“听贱婢嚼舌,烂心肝的东西,勾搭爷们不说,还将两个清白姐儿扯进来,你不说教训,倒信了这些鬼话,成甚样子?你又不是毛头小子,上了年岁,当爱惜身体,香的、臭的都往床上拉,委实荒唐,儿子都到了说亲的时候,也顾及些体面。”说到最后,语重心长的模样,也添了底气沈举人已过不惑之年,被生母直面斥责“好色”,不由恼羞成怒,“腾”的一下起身:“我怎不顾及体面?家业败尽,也没地方说理,不过收用几个婢子解闷,倒叫安人说嘴!等我甚时收用东厢那两个,安人再说荒唐也不迟!”说罢,袖子一甩,挟怒而去。

张老安人气得浑身直哆嗦,等着沈举人的背影:“这混账东西,这混账东西,当我是死的,甚都敢说……”

北窗下,张四姐手中抱着一只猫,粉面挂霜,站了好一会儿,方长吁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转到前院来,瞥了眼院门口侍立的婢子,转回东厢房……

第六十六章蜚短流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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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四姐面色有些苍白地进来,张三姐面带担忧道:“怎哩?”

张四姐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猫往地上一摔。“瞄!”那猫惨叫一声,摔倒地上,翻身起来,抖了抖毛,一瘸一拐地沿着墙根窜到柜子后不见。

张三姐看了,皱眉道:“好好地磋磨它作甚?仔细惹恼了抓你手!”

张四姐喘着粗气,坐在桌子前,倒了一杯茶,也不闲凉,仰脖子灌进嘴里,方粉面带煞道:“不过一个小畜生,阿姊倒哕嗦我?”

张三姐见她模样,不由心惊:“怎就气成这个模样?可是姑父……又说了张家不好?”

“张家算甚哩,人家举人老爷压根不稀罕提!”张三姐拧眉道:“举人老爷可是说了,姐姐与我别指望进沈家门,就是做妾也不行!又说那老家伙要坏他儿子前程,有了表妹贵妾就说不到好亲。”

张三姐手中的绣篷一下子落在地上,面上雪白一片。她被张老安人哄了几年,心里虽晓得两家如今并不匹配,可还是存那么一点点念头,想着老安人会怜惜她,为她做主。没想到张老安人真是打算让她做妾,而如今沈举人更是开口绝了这条路。

张三姐身子摇摇欲坠,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既被厌嫌至此,你我姐妹还是家去……”

张四姐忙抓了她的手,道:“阿姊可莫要糊涂!回家去吃糠咽菜,还是看着一家人唧唧歪歪?你我这样年纪,还能在家做老姑娘?就算你我姊妹甘于贫寒,乐意嫁与小门小户,爷爷可乐意给你我准备嫁妆?别说指望嫁妆,怕是巴不得用你我去换聘银。到时候不是给瘸子傻子做媳妇,就是给老头子做妾,阿姊就愿意?”

张三姐蹙眉,流泪道“可不回家,又能如何……”

张四姐眼睛转了转,嘴角多了讥讽之意,喃喃道:“举人老爷可是当你我是淫娃,他这个老色鬼反而成了正人君子,还真想要揭开了那老色鬼的皮!”最后一句,已低不可闻。

张三姐没听真切,问道:“妹妹说甚?”

张四姐莞尔一笑,道:“我说大表哥是正人君子,听说好像有一句话叫‘君子欺甚么方’的,只要他真心喜爱阿姊,又有姑祖母做主,姑父也未必真会拦着……”

*

因没有在外头待多久,沈瑞申正(下午四点)就回了家。

走到偏院门口,沈瑞便见那柳芽与一个小婢在那里踢毽子,另一个圆脸小婢在旁边拍手。见沈瑞回来,那两个小婢都老实站了,柳芽则是盯着沈瑞手中的点心包眼睛发亮:“二哥带点心回来了?”

“一包芸豆糕,一包炸果子。”沈瑞随手将纸包子给她:“拿去当零嘴,或做茶点。”

柳芽笑嘻嘻地接了,领着两个小丫鬟去茶房。

冬喜听到动静,挑帘子出来:“二哥怎在院子里说话?仔细肚子里灌了风。”

毕竟是初冬时节,松江虽地处江南,到底是进了冬月,中午尚好,早晚阴寒。

沈瑞进了屋子,就觉得热气迎面而来,看到角落中烧的红彤彤的炭盆,丝毫不闻烟火气,不由笑道:“长寿这小子去买了炭?”

冬喜有些为难,犹豫一下,道:“下午送来时旁边有人跟着,婢子也没好多问。老爷那里怕是不好看哩,这么两袋子,又哪里瞒得住人。”

主仆正说着话,便见柳芽进来道:“二哥,长寿小哥来了,在外头候着。”

“让他进来。”沈瑞道。

柳芽转身出去,随即领了长寿进来。

“怎这么着急就买了炭?”沈瑞直接问道。

虽说这炭不值几个银钱,可这家里还有两个长辈,长寿如此行事略急促莽撞。

长寿听了,忙道:“二哥,这炭不是小人买的,是赵管家白日叫小人送来的。”

“赵管家?赵庆?”沈瑞有些犹疑:“他怎想起送这个?”

长寿道:“早起二哥上学后,小人便在门房与几个小哥磨牙,正好赵管家过来,便问小人二哥这两日起居如何,可有不顺心之处。小人瞧他问得真,想起二哥屋里的炭,便提了两句。谁想过了没一会儿,赵管家便叫人带小的去库房领炭,领得就是这银霜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于四房这位管家,沈瑞印象并不好。

“不是这几年各院用的都是松木炭?怎库房还有银霜炭?”沈瑞皱眉道:“可问了,槿院哪里用的是甚?”

长寿道:“小人都打听清楚,各院如今用的都是松木炭,只老爷书房重地,书籍禁不住烟熏,依旧用的是银霜炭。听说是前些年剩下的,不过库房应该不少,赵管家说二哥这里要是用完了再寻他取。”

沈瑞听了,真心无语。

不管这木炭是不是三年前剩下的,赵管家能这般“慷慨”,那存量定然不少。

这家里拢共才几个人?两个儿子还罢,用的次一等就次一等,连张老安人处都“减等”?

书房是什么重地?不过是孙氏去世后,沈举人常住书房,他的起居坐卧之所。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自己用好炭,给张老安人次一等?

沈瑞自不会想着为张老安人抱“不平”,而是沈举人这行止太不妥当,传到外头就是“不孝”,影响的可不是一人名声,整个四房都会受牵连。

沈瑞皱眉不语,就听长寿道:“对了,二哥,听说今儿下午老爷与老安人吵了一架,过后那边就有个小婢挨了板子......”

沈瑞叫长寿打听家里的事,本是防患于未然,可听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也影响心情。一时之间,他竟有些羡慕不在家的沈瑾。

张老安人待下人越来越暴虐,沈举人也丝毫不给张老安人面子,这母子两个嫌隙已深。

在这个家里,沈瑞最少要待将近两年,实是担心战火烧到自己身上。他揉了揉额头,想着是不是劝劝沈举人,又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大能量。虽接触不多,可是他也瞧出来,沈举人性格偏执,不是能听见劝的,自己又何必自讨苦吃。

遇到这样的麻烦,当如何?

沈瑞心下一动,想起一人,不过想起昨晚“换婢”举动,又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想着,就见冬喜欲言又止,沈瑞看了她一眼,道:“还是甚闹心事,一并说了吧。”

冬喜递上一个小账本,上面簇新,只记录两笔收银,一笔是沈瑞的月钱二两,一笔是这院子里两个婢子的月钱四百文。三等婢子月钱两百文,这是新拨过来小桃与小杏的月钱沈瑞眼睛半眯,这沈举人还真是脑抽到底,无差别攻击。

赵总管既有心示好,连银霜炭都送了过来,那就不会多事来为难这边。能做主不给柳芽、冬喜月钱的,便只有沈举人。

这两婢即便按照二等的例给月钱,每月每人六百文,一年一个人不过七千两百文,两人加起来不过折银二十来两。

沈举人即便再吝啬,并没有削减家中下人,不会只为了剩下这二十来两银子,而是为了打她们身后沈理、郭氏的脸。张老安人还只是将这两人“贬”为三等婢子待遇,沈举人这里则压根连月钱都给省了。

沈理已经进京,会留意你给不给一个小婢发月例?郭氏除了代管沈瑞产业,对于四房其他事情都很避嫌,也不会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摊开来讲,最后闹心的只有沈瑞一个。

可真要找到沈举人跟前,沈瑞这做儿子的,为了婢子月钱去与父亲争议,有理也成了没理。

不能轻易就这样过去,否则谁晓得沈举人会不会得寸进尺。

沈瑞稍加思量,便对长寿道:“去请赵管家来!”

不一会儿,长寿将赵管家请了过来。

同记忆中向光鲜的装扮不同,如今的赵管家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衫,头上也只是别着檀木簪,朴实许多。

沈瑞见了,心中不以为然。

做了四房二、三十年的管家,孙氏生前又向来大方,赵管家哪里就没有家底?不过如今沈举人“节俭”,上行下效,四房管事仆人也开始打扮朴素。

“老奴见过二哥。”赵管家的态度很恭敬。

沈瑞看着管家,微微一笑,道:“我请大管家过来,就是问问家里旧例!”

赵管家既是管家,账房放月钱之事自然也晓得,面上讪讪,强笑道:“不知二哥问甚旧例?”

沈瑞也不与他磨牙,指了指冬喜与柳芽:“这两个来了家里,到底算几等,小哥身边到底安排几人服侍?厨房安排三等饭食,账房上连月钱都省下。我记得大哥身边婢子,琴、棋两位姐姐是二等,书、画两位姐姐三等例。难道我这弟弟,用人就要减等,名下只能有两个三等婢子?亲戚家长辈打发来照看我的姐姐们,不说一等供奉,连二等的例也轮不着?还是说她们两个身契不在四房,就吃不得四房月例?如今这月例算甚?依照大管家安排,四房没有她们两个月钱,那我是不是要去隔壁与大婶娘说一声,从那边取银钱;还有京中六哥那里,也要将柳芽的月钱讨回来?还请大管家教我”

赵管家活了半辈子,哪里不晓得沈举人此举不妥当,要得罪族亲,可他是下人,想拦也拦不住,便将这件事早早捅出来,盼着沈瑞解决,没想到沈瑞将皮球又踢了回来……

第六十七章蜚短流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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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管家只觉得额头的汗都要出来,有心想要将沈举人说出来,又顾忌柳芽、冬喜两个在旁,便只有硬着头皮道:“账房那边分派月钱,是按照家中花名册,这两位小大姐到底不在册子上。”

沈瑞道:“那我院子里二等婢子就一直空着?还是赵管家已经选了人手,只是一时没送过来过来?”

赵管家额头的汗涌的更厉害,要是一直空着,那传到族中,就是四房又刻薄沈瑞,待他不如沈瑾,如今沈瑞刚出孝,回到家里,多少族亲盯着;要是说已经选好人手,那他又要去哪里找人。

这三年为了“节俭”,沈举人虽没有削减人口,可却也没有再选人进来。即便是长成的家生子,也只能在家嚼爹娘,得不到月钱。后宅的婢子本集中在老安人与先头大娘子院子里,只孙氏病故前,将院子里的婢子都放了出去,剩下不入等的粗使过后多入了老安人那边。

之前那春月、夏月四婢,是小丫头中拔尖的,全部都入了书斋,如今想要再找到两个合适的,谈何容易。

赵管家有示好在前,沈瑞也无心难为他:“既是我这里没有二等,大婶子同六哥与我两个姐姐使,怎就充不得二等?”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愿为难你,既然账房上要按花名册发月钱,那以后就将我名下的二两月例一人一两,分拨给两位姐姐。只是月钱还能含糊,吃食用度这些却不能马虎。赵管家也不用抬出老安人与老爷搪塞我,他们两个也许会看账,也许会有吩咐,却不会使人看着大厨房怎么装食盒!”

赵管家本焦头烂额,见沈瑞主动退了一步,如何肯不依,忙点头道:“这些琐事,既是不敢叫二哥再费心。但有什么纰漏,二哥尽管使人吩咐老奴。”

沈瑞微微一笑,道:“赵管家向来细心,如此我就谢过赵管家。”

随着他这一笑,屋子里原本肃穆的气氛立时松快几分。

赵管家听出沈瑞话中未尽之意,这是领了自己那银霜炭的人情,不由心中松了一口气。

管家也不易做,三年前沈瑞在内宅,身边有怠慢纰漏,老爷便将郑姨娘推出来顶缸;如今沈瑞在前院,要是再闹出什么事,那背黑锅的指定是他这个管家。

郑姨娘生了一个好儿子,既便与老爷感情日稀,也站的稳当;自己不过是下仆,阖家身契在老爷手中,生死不由自身。

不过他放心的太早些,就听沈瑞接着道:“大哥既入府学,少不得与同窗交际往来,难道每月只从账上领二两月钱?没有其他花销?”

赵管家一愣,随即回道:“还有五两银子,算是哥上学的笔墨银子。”

公中自有笔墨银子发放,这五两一笔,自然是沈瑾的零花钱。

沈瑞点点头道:“我虽没有甚花钱的用处,只为了老爷与大哥的名声,这笔银钱我这里也不好略过。还有我之前在西林禅院为母守孝,一直没有使人去账上领月钱,三年下来也有几十两,如今既家来,账房那边也没个说辞,这到底是怎回事?这账房上的人事可稳当?还是有那黑心肠的敢贪了我的月钱?”

赵管家一听,立时头大了。

沈瑞的月钱一年二十四两,三年七十二两,银钱并不算多,可账房也不是傻子,怎么敢贪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不过是沈举人这三年并未往西林禅院拨供养,也没有提及给沈瑞月钱之事,这才没人记得这一茬。

沈瑞“忧心忡忡”道:“我倒不是在乎那几个银钱,若是账房上养着一个大蛀虫,那可真是容不得。不只是月钱,还有四季衣服供给,都有定例。我虽住在外头,可依旧是老爷亲生子,这些黑心肠的都敢算计,要是算计到老安人与老爷头上,岂不是乱家之源?赵管家还是快去禀告老爷,早日查个清楚方好。”

赵管家哭笑不得,这才掩了一桩小事,又牵出后头这一桩。本以为孙氏已经病故,老安人又不喜,沈瑞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自己想要结份善缘,方伸出援手,不想他真是转了脾气,半点亏都不肯吃。

两婢月钱之事,还能有账房人口册子做借口;那三年不给西林禅院供养,用什么借口?

不管沈瑞是有心提及此事,还是无心提及,这都不是他一个做管家能应答的,还真需去回禀老爷。赵管家这样想着,便躬身道:“二哥说的正是,老奴这就去回了老爷!”

沈瑞摆摆手,道:“赵管家快去,我等你回信。老爷为人高洁,最是不喜这些琐事,莫让人糊弄了!”

赵管家匆匆而去,柳芽“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二哥真坏,老爷不过是想要省一两多银子,二哥就要从老爷那里讨回几十两来,怕是老爷要肉疼哩。”

她性子天真,自然不会想到沈举人此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当沈举人真是为了“节俭”才故意拿下人名册说事,省下她与冬喜的月钱。

冬喜忙推了她一把:“作死!老爷也是能说嘴的?”

柳芽冲冬喜欢吐了吐舌头,笑道:“我去给二哥泡茶!”说罢,一溜烟避了出去。

冬喜无奈道:“这丫头,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二哥也说说她,这么惯着也不行。”

沈瑞道:“她本就质朴的性子,当年因我连累吃了大苦头,难得她心无怨由,还保持天真烂漫,何必再拘了她!”

二十板子听着不多,可也足以要了当年的柳芽半条命。听说当时沈理从行商手中接回来,柳芽已经病入膏肓。要不是沈瑞与沈理提过柳芽对自己的相帮,那边也不会花了不少银子请医延药将她救回来。饶是如此,柳芽身上也落了后患,一条腿微跛,走路慢了还好,走路快了就能瞧出来。

冬喜知晓这段旧事,心中亦叹息,只能开解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二哥护着她,又肯抬举她兄弟,往后这丫头只有享福的。”说到这里,犹豫道:“到是老爷那边,二哥怎想起牵扯旧事?要是老爷恼怒可怎好?”

沈瑞笑道:“总要有人提醒他要顾忌些脸面,至于恼不恼的,又有甚怕,左右他也不喜我。”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句话果然说的有道理。想要让沈举人安分些不要打自己的主意,就将将他心虚的事情摆一摆。

书斋里,沈举人果然恼羞成怒。

三年不给西林禅院供给的事,他并不是故意的。即便家中“节俭”,也不会舍不得那几个银钱。实在当年家中的事情乱糟糟,一时无人想到此处。等到想起西林禅院的供给时,听说郭氏与沈理往那边送东西之事,沈举人觉得,自己要是随后行事,倒好像是那两个提醒的一般,就让人缓缓,左右有那两家供给,沈瑞也冻不着、饿不着。

后来……则是真忘了此事……

沈举人自觉坦荡,可这件事还真的不能细说。否则无心成了有心,倒显得他这当老子的不慈。

沈举人顾不得去计较沈瑞身边侍婢的月钱几何,先是怒气冲冲,差点就要提了沈瑞来骂;随即想到此事影响,到底有些心虚,就坐在椅子上闷想。

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举人有了决断,面上的怒气也散尽,对赵管家道:“账房上的人是死的?竟敢贪墨二哥这几年供养,真是好大狗胆!赶紧将二哥的月钱给补上,省的

传出去叫人说嘴。至于账房这样的人,家里可不敢留,使人唤了人牙子,远远地卖了他一家子去!”

赵管事听了,只觉得心里发凉,能做到账房管位置,自然是主家心腹之人,老爷却为了抹平前事,直接给扣了帽子阖家发卖。老爷推人背黑锅,已经是第二回,倒是越来越顺溜。

就听沈举人接着说道:“使人查好了,除了一身衣裳,一文一缕不许带出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查抄出来的东西,另行登记入册。”

赵管事应了,从书斋退出来,后背已经湿透。

主仆几十年,他白是没有漏看沈举人眼中隐隐兴奋之色。这叫什么老爷?有了事情推给下头人背黑锅不说,还惦记下人家的私财?

固然从律法上来说,写了委身文书,入了主人家户籍,连自身都是主家的,不当有私产。沈举人此举,也说得过去,可却令人寒心。

不管心中做如何想,赵管家还是按照沈举人的吩咐处置了账房一家。只从账房家查抄出来的几百两现银、还有写在他女婿名下的地契、房契看,这账房挨处置也不冤枉。

晚饭过后,尘埃落定,赵管家从新账房处领了七十二两银子,亲自送到偏院来。

等他开来,长寿随后而至,讲了账房一家被查抄发卖之事。

这账房未必无辜,可沈举人能这般迅速抹平前事,沈瑞也得佩服一声。以后再有人想要拿这三年未供给之事说嘴,也是不能,沈举人顶多是“失察”。

能从万千读书人中考出个举人,沈举人即便有些迂,也不是笨人。只是有的时候,因偏执行事有些不谨。

聪明就好,能计较得失,行事就会有规矩;真要稀里糊涂下去,那乱拳打死老师傅,才叫人头疼。

这晚,沈瑞睡了回沈宅后的第一个好觉……

第六十八章人心不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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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瑞用了早饭,便吩咐冬喜道:“上午去看看大婶子,就说我今儿下了学去给她请安。若是大婶子问这边的情形,也无需瞒着,省的遮遮掩掩的,反倒让婶子忧心。”

虽说在回到四房前,沈瑞曾见过郭氏,可如今安顿下来,总要再去请个安。

同所谓的祖母、父亲相比,郭氏这三年对他无微不至,就是对待亲生子,也就如此了。虽说这其中有孙氏余荫,郭氏也有内疚情分,可沈瑞还是领这份情。

不说别的,只说着马车之事,沈瑞并不觉得是个事,可在郭氏看来,估计就该心疼他了。

冬喜应了,沈瑞便从偏院出来。

柳成已经在门口候着,主仆两人往大门口走,沈瑞便问道:“旁听了两日,听的如何,能跟上学堂里进度么?”

柳成虽名为书童,可沈瑞是希望他做个“旁听生”,等到成丁后考个秀才功名支撑门户,柳芽往后也算有了依靠。

柳成微涨红了脸,喃喃道:“正想与二哥说哩……小的很是听不大懂……”

沈瑞听了,有些奇怪,沈琰讲的已经浅显易懂,怎么还听不明白?

沈瑞停下脚步,皱眉道:“这两年你没有自学?”

“小人本以为再没有机会读书。”柳成点点头,面带羞愧道:“是小人不争气,不仅没有自学,连早先启蒙的也忘得精光,只字还记得真,见了大半能识得。”

这哪里能怪柳成不争气,明明是沈瑞自己疏忽。因对柳成第一印象不错,看出他是个爱学习的性子,沈瑞就以为他这几年即便从村塾退学私下里也会坚持学习,却忘了眼下是大明朝,不是五百年后。农户家的儿子,家里因父亲重伤卧床失了顶梁柱,柳成即便年岁小,也要开始操持家务,哪里还有心情与时间自学。

“是我疏忽,待我想个法子,让你去‘春耕’班旁听。”沈瑞想了想道。

柳成忙道:“那怎服侍二哥?小的不碍的,先这样听着,听多了就好了。”

沈瑞摇头,学习需循序渐进,基础最是重要,尤其是童子试,考的就是基本功。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需要人盯着服侍?都在一个院子,你若不放心,课歇、午歇时过来。”沈瑞说道。

说话问,主仆两个到了门口。

沈全已经坐在马车里,在大门外等着,沈瑞不好意思道:“又让三哥等我,明儿我早些出来。”

沈全笑着举起手中的书卷,道:“我出来早了,不过是车里看书;你要出来早了,就要在风里熬着。要是我娘晓得,挨教训的还是哥哥我。只当心疼哥哥,还是如今日这样就好,莫要折腾。”

沈瑞上了马车,没一会儿马车就到了族学。

学堂里学子来的不多,沈全因压力大,倒是没了早年跳脱,学习非常刻苦,半刻功夫也不耽搁,进了学堂就翻出书卷来读书。

董双不在,沈珏也还没到,沈瑞有心想要问问“春耕”班那边的情形,也找不到说话人,便出了学堂,踱步进了盈园。

早晨空气清新,园子里草木虽多凋零,可也有松木藤萝等还带了绿意。远处朝霞漫天,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使得冬日清冷世界一下添了鲜活。

沈瑞仰着头,闭上眼睛,吐出胸中浊气,觉得耳边有风声吹过。

怪不得古人园林景致常有“流风阁”、“听雨轩”之类以声入景的名字,这样静静聆听自然声响,也是一种感悟与享受。

几丈外,董双停下脚步,握着书卷,站在那里,有些呆住。同窗两日,还是头一回见沈瑞露出这样惬意自在的表情

沈瑞这几年形意拳与罗汉拳都没落下,还练习着从王守仁那里学来的一套道家吐纳功夫,耳聪目明,早已听到有人过来。

只是对方知趣驻足,他正聆听冬日松风声,便不急着睁开眼。

等睁开眼,见是董双,沈瑞扫了一眼他手中书本,道:“怪不得方才在学堂不见董小弟,原来在这里用功。”

董双腼腆一笑,从袖口里掏出一只半个巴掌大的绢包,双手递过来道:“昨日用了沈兄午饭,这是小弟回礼,还请沈兄勿要嫌弃粗鄙。”

不过是自己不用的便当,哪里就需要回礼?沈瑞想要说不用,不过见董双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坚决,便接了过来,道:“那我可是占便宜了。”

当着送礼的人,拆开礼物开也不礼貌,沈瑞便也学董双的样子,将绢包抄进袖子里。

上辈子看书,时常看到往袖子里取东西、放东西这样的说法,这也不知哪朝哪代开始的习俗,在袖子里缝口袋,装东西。

许是因古时衣裳长袍大袖的缘故,身上要是缝口袋,装了东西鼓鼓囊囊的显得不利索,装在肥大的袖子里却是不显。

大明衣冠虽不似唐朝那样广袖,可也不像宋朝那样窄袖,属于中间,这袖袋也就依旧传承了下来。

董双见沈瑞没打开,面上忍不住有些失望。

沈瑞见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便问道:“那里头装的甚?摸起来有点硬。”

董双面上果然带了欢喜,眉眼弯弯道:“是薄荷松子糖。读书精神乏的时候含上一粒,最是醒神。”

沈瑞并不嗜甜,可还是笑道:“冬日读书最易困乏,又不敢多吃茶,得了这个倒是正好,谢谢董小弟。”

董双忙道:“无需谢,等沈兄用完,再寻我要……”说到这里,又觉不妥,道:“这个是自制的,并不是外头买的,要不我写了方子给沈兄?”

沈瑞见他自说自话就带了拘谨,霞飞双额,雌雄莫辩,不由心中一动,暗自打量董双周身两眼。

董双年方十二,还没到发育的时候,除非脱了衣服,否则还真的辩不出男女。

在这礼教森严的大明朝,董举人本身就是礼教子弟,应该不会开放到将侄女扮作侄儿来同一堆外姓少年做同窗。

自己是狗血故事看多了,哪里有那么多祝英台。

等两人回了学堂,沈珏见两人结伴进来,眉头就拧了起来,刚想上前说话,上课的钟声就响了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课歇,沈珏就窜了过来,寻了由子将沈瑞拉倒外头:“瑞哥怎同董双好上了?还是远着方好。郭胜与沈绣两个可都当他是禁脔,仔细发疯咬人。咱们固然不怕他们,可落个为男人‘争风吃醋’也不是好名声!”

沈瑞只觉得风中凌乱,几个毛孩子口角,怎么就连“争风吃醋”的话都出来。

见沈瑞如此,沈珏只当他懵懂,故作老成道:“瑞哥还没开窍,自是不晓得这个。董双虽没答应同沈琇与郭胜两个好,可那两个早将他当成碗里的菜,前日昨日连番到你跟前说嘴,也是嫉妒你挨董双近。董双这家伙倒没露轻浮,只是谁让他长的像小娘子,性子也唧唧歪歪。”

沈瑞刚收了董双的礼,白不会跟着说董双不是,只道:“他也冤枉,蜂蝶轻狂,总赖不到花身上。”

见沈瑞为董双说好话,沈珏的面色古怪起来,盯着沈瑞好一会儿,方恶狠狠道:“我不管董双到底是香是臭,也不管沈琇与郭胜如何,只是你是我兄弟,可不许去弄甚断袖!”

沈瑞翻了个白眼道:“珏哥将心放在肚子里,我既准备明年下场,读书还来不及,哪里有功夫想旁的。”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知道读书是好事,可也别学全三哥。全三哥早年也是爱玩性子,这两年都成了书呆子……昨日出去,让人扫了兴,咱们玩的也不痛快,等到本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城里几处寺庙都有庙会,咱们再去瞧热闹。”

松江富庶,士绅百姓多崇佛崇道,地方上各种盛典也多有佛道相关。

沈瑞笑道:“那感情好。不过这次轮到我做东,珏哥可不许与我抢,我到底是做哥哥的。”

沈珏花钱素来大手大脚,族长太爷与大老爷虽心疼他,可到底想不周全,他手头还真不如沈瑞方便。

沈珏“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可是精穷了,就等着吃你这个大户。”

宗房嫡支子孙不少,旁枝也繁茂,沈瑞便提了想要打发柳成去“春耕”班书童处“旁听”之事。

沈珏道:“这哪里算事?我家小桐哥就在‘春耕’班,打发柳成过去与他的书童一道就行……”

*

沈家五房,内院正房。

郭氏歪在罗汉榻上,看福姐儿与冬喜说话。冬喜去四房前,一直在郭氏身边服侍,也是看着福姐儿长大的,福姐儿也爱粘着她。

福姐三岁半,拉着冬喜的袖子说个没完,一会是“姐姐哪里去了,怎么才家来”,一会又是“姐姐陪我翻绳耍”。

郭氏正惦记沈瑞在四房如何,见福姐儿粘着冬喜没完,便开口哄了她两句,吩咐养娘抱了下去。

又将屋子里其他人也打发了,郭氏方肃容道:“瑞哥这几日过的如何?那几位可又出甚幺蛾子?”

不管是张老安人授意,还是沈举人疏忽,连上学的马车都不预备,让沈瑞小小的人顶着冷风上下学,这也太苦了沈瑞,郭氏心里如何能不担心。

就算冬喜今日不来,郭氏都要打发人过去探问了……

第六十九章人心不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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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沈瑞早就交代过,冬喜自没什么隐瞒的,将这三天遭遇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

郭氏皱眉听了,对于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行为,并无意外之色,若是四房有明白人,好好的日子也不会过成现下这样。

不过,待听到沈瑞对秋月、冬月两婢的处置,郭氏眉头微蹙;待听到沈瑞为了冬喜、柳芽的月例,去向管家讨要前几年的月例,则是摇头不已。

冬喜见状,不免担忧:“可是二哥应对的不当?”

这其中还有她的主意,要是真有不当之处,冬喜也难安心。

郭氏叹了一口气,道:“不管秋月、冬月过来到底有何目的,到底是娇花一般的年纪,瑞哥丝毫不怜香惜玉,倒是个心硬的。”

冬喜这次虽才到沈瑞身边几天,可三年前就在沈瑞身边服侍过一个多月,自然是偏着沈瑞,忙道:“二哥开始并没有想到这个,是婢子的提议。二哥正是紧着读书的时候,一刻都不敢分心,婢子实是担心。明知道那那两个心里不安分,后头还牵扯个张四姐,稍有不慎,那边老安人就能将张四姐赖给二哥,妻妾名分且不说,只后头有张家一大家子人,就不是能消受了的。”

听到冬喜提及张家,想想张老安人的性情,确实有这个可能,郭氏神色稍缓:“真是不知瑞哥像谁,他娘是个‘走路恐伤蝼蚁命’的心肠,平生只有对人好的,但凡心肠狠一下,也不会让自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连儿子都跟着吃苦;他老子素来端着君子架子,可这两年露出好色的苗头来,家中通房婢子且不说,外头也有些牵扯,还真是令人开了眼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瑞哥有自己的主意也好,就算对旁人狠些,对自己好就行,善人哪里就容易做?虽还没到知人事的年纪,可瞧他这做派,长大也不会是怜香惜玉的性子,也不用担心他在女色上吃亏。”

冬喜附和道:“娘子说的正是,要是二哥性子绵软,那甚时候才能挺起来?不得娘子操心一辈子?二哥真不是个心狠的,婢子与柳芽的身契都在二哥这里,只要二哥与管家知会一声,即便不交了身契去,也不会有人上来讨要。不过是他白日不在家里,怕婢子与柳芽吃亏,方不嫌麻烦地做了这般安排。婢子还罢,看在娘子面上,二哥待婢子极敬重信赖,账面银钱这些都是婢子收着……就是婢子与柳芽的身契也在婢子这里……柳芽那丫头三年前挨了苦头,二哥如今就抬举了她弟弟,以后定也会一直护着……”

郭氏神色越发柔和,点头道:“瑞哥确实是个感恩知义的好孩子,就是行事直白鲁莽……如今他十二岁,年纪尚幼,不会有人挑剔什么,要是再大些可都是不是。祖母给孙子安排婢子常见,这儿子给老子送婢子算甚哩?倒是沈瑾,能知道护着瑞哥,倒是令人意外。这件事罢了,从管家那里讨要银钱的事,却是极不妥当,就算想要提此事,也不当他来说。嫡出的哥儿,去与下人计较几十两银子的去往,这说出去难听。那边老爷是为了遮掩自己过错方处置了账房,可其他下人不知道,只当是瑞哥缘故,难免有人兔死狐悲,将怨愤集在瑞哥身上。往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就出面,不要让瑞哥陷在家事中。不要计较银钱,手头上松些,莫要为了小事惹得瑞哥不自在。”

郭氏不仅这样交代冬喜一番,等到沈瑞放学过来请安,也对沈瑞这般交代了一番。话说的婉转,可到底有训诫之意,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他年纪虽小,也是个爷们,没必要看重后宅的事,应该将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沈瑞涨红了脸,老实地听了,并没有抬出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之类的话。他之所以关注后宅事,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可确实是分了心,行事也不够坦荡。郭氏忠言逆耳,却是为了他好,他当然晓得好歹。

见沈瑞这般模样,郭氏生怕自己说的重,柔声道:“你吃过他们的苦头,心中不安如惊弓之鸟,这不是你的错。可你娘生前做了诸多安排,沈理与我这般为你费心,难道就是让你惶惶不安地过活?你年岁还小,只要松松快快地过活,安心自在读书就好,并不需要你自己撑着。即便一时挨了算计,有我们给你做主,难道还能让你亏了去?”

沈瑞耷拉着脑袋,无法辩白。

现代人的自私与多疑的刻在他的骨子里,“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话更是铭记。他虽感激沈理与郭氏的照顾,可也没有想过真正去依赖两人。

他觉得自己看的清楚,对郭氏与沈理有恩的是孙氏,不是自己。如今这两人的回报颇多,自己要是再任意索取,就有挟恩图报之嫌,怕就要惹人生厌。

沈瑞的行事准则,不屑去讨人欢喜,但也绝对不让自己惹人厌。

可郭氏说的不无道理,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能算计他什么?他年纪在这里放着,不管是娶妻纳妾,还是银钱产业,都不用自己出头,自有人为他做主,还真不必怕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算计。而且他辈分在这里摆着,去与那两个计较,本身就是不对。郭氏这么疼他,对此事都有异议,何况旁人?礼教社会,礼教不仅是旁人的绳索,也能锁到自己身上。即便自己觉得寻了由头,可以为自己辩白,可有的时候,只要出来事,别人自有想法,谁会去听所谓辩白理由。

“婶子,侄儿受教!”沈瑞想明白这一点,满心感激地郭氏躬身道。

郭氏扶了他胳膊,满脸欣慰:“你能想明白就好,男儿志在四方,要抬头往前看。那些烦心事能不理会就不理会,实是避不开,便使冬喜过来与我说。那两位有劣迹在前,你的事并不单单是四房家务,即便我这隔房的婶子为你出头,族里也说不出错来。”

沈瑞点头应了,看着郭氏的慈容,想到自己上辈子的父母。父亲还罢,沉迷书画,对于其他都看的淡,血脉家人看的也不重,他与姐姐算是被母亲独自抚养大,这才养成他与姐姐独立的性子。偏生祖父这边的情况复杂,堂兄弟众多,而他家这一支因移居港城,父亲不从政,已经退到家族边缘。

父亲那一代还罢,手足兄弟,还算相亲;等到下一辈堂兄弟,则只是面子情。

他曾因得祖父看重,有一阵子很是到堂兄们的拉拢与排挤,正经看过一场大热闹,也因年纪小的缘故吃了暗亏。当时母亲似战士一般,从港城飞到京城,虽没有指着祖父鼻子骂,可对于几位伯父却是丝毫不客气。原本温柔敦厚的贵妇人,立时成了母老虎。

在与恳谈一番,确定自己并无从政的心思后,母亲便代自己做了决断,在阖家人面前将此事摊开。不管伯母、堂兄们眼神多么复杂,母亲的话很是坚定:“我不管你们争什么,只要有人敢伤害我儿子,我就要让他永远难如愿!”

宗老桃李满天下,又如此高寿,其关系影响并不只在文化界,否则沈家诸堂兄也不会如此忌惮堂弟。正因为遭遇这样的事,沈瑞才清晰的明白,有血缘的未必是亲人,待沈举人、张老安人等也从来没有抱过指望。

郭氏是个严肃略显刻板的妇人,同母亲温柔敦厚性子不同,可此刻她的呵护像极了上辈子的母亲。

“你这孩子……”郭氏见他红了眼圈,叹气道:“心事也恁重了……”

沈瑞因想到前世亲人,只觉得心里揪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全在旁,在气氛沉重,打岔道:“瑞二弟也是,发生了这多事,你怎不与三哥说?我虽不能做甚,也能帮你出出主意!”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不愿扰了三哥读书。”说到这里,看了郭氏一眼,毫不客气地告状:“婶子,三哥读书的劲头有些过了,日渐清减,要是继续下去,不是熬坏了眼睛,就是熬坏了身子,还是适当劳逸结合的好。”

郭氏听了,便望向沈全。沈全十七岁,正是身子抽条的时候,个子与大人差不多高,但是衣服挂在身上松垮垮的,眼底也是黑青一片。

郭氏看了,暗暗心惊。

沈全已经捶了沈瑞一下,低声埋怨道:“我想着帮你,你倒是来告哥哥的状了……谁读书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前些年就是静不下来,不能专心方才耽搁至今,如今再不努力,连你们这些小的都要不如……”这几日沈瑞看的清楚,沈全的状态很不好。

今年院试二次落榜对沈全的打击很大,精神绷得太紧。下次院试在后年,还有一年半的时候,他继续这个精神状态下去,不是身子熬垮了,就是精神崩溃彻底厌学。

对于书香门第子弟来说,五、六岁启蒙,十几岁开始下场,童子试实算不得什么。从十几岁考下去,总有过的时候,可为甚不是人人都有功名?就是各人的承受力有限,选择不同。有的人落第三、两回,就彻底灰心,不走科举这条路;有的人则是百折不饶,终于过了这个坎……

第七十章 人心不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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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要是真的立志立志科举,也fb用担用担会卡在院试这个坎上,只上,只要纳粮入监,取得监生资格,同样以参加乡试。入J府成廪生,,一.还在族与族弟!混童混童生班,落之大想仙知。入J府成廪生,一.还族与族弟!混童生班,落差之大想仙知。

第七十一章 人心不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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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瑞一个人乘马车去了族学。他倒是有些佩服沈举人,明知道儿子每日搭乘五房的马车,竟然也没个说法。以前算是“顺路”搭车,如今沈全年前不去族学,自己每日还用着郭氏马车,很是不方便。不过想着郭氏,自己步行上学的话还是少提。记得沈全那日说过已经定制马车,一旬方得,只能先这样。

同窗来了一半,郭胜、沈都在,看到沈瑞进来都没有好脸色。沈瑞看了沈全的座位一眼,今日沈全请长假的休息传出去,不知道那两位会不会换座位。沈珈虽长着傻大个,可是个憨厚性子,沈全向来也护着,不知会不会受那两位欺负。

柳成随宗房小桐哥的书童一道,去了“春耕”班旁听。小桐哥是沈珏的侄子,沈珏二哥的长子。

又看了旁边一眼,这个时候董双八成又在盈园读书,沈瑞微微一笑,并没有去凑热闹的想法。

待翻看完半卷书,董双回到座位,上课的钟声响起,进来的却不是沈琰,而是董举人。

“沈全因家中有事,从即日起不来族学上学。”董举人站在讲桌后,对众人道。

一句话说完,地下的学生们不由窃窃私语,连带沈瑞都愣住,昨天郭氏说的不是年前两个月么?怎么年后也不来了?

“五房怎哩?”有人小声道。

“可是鸿大叔身子不好?”有人担忧。

“五房两位族兄才去京城半年,又要回来?”这口气中带了幸灾乐祸。

“肃静”董举人一拍桌子,喝道。

学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董举人望向沈瑞,道:“沈瑞,你去与沈珈同坐。”

沈瑞听了,微微皱眉,看了旁边的董双一眼,还是起身应道:“诺。”

众人视线都望向沈瑞与董双,董双满脸涨红,脑袋低到要垂到桌子上。

沈珏冷眼旁观,心中不忿,实是忍不住,站起身来,双手支在桌子上,正色道:“先生,作甚要让瑞哥移座位?

这里是沈家族学,并不是董家私塾,谁不晓得独坐宽敞,可凭甚就这么抬举董双,让沈家内房嫡支子弟折腾来折腾去?

不单单是沈珏,就是沈家其他子弟多也这样想。董双不过是八竿子扯不上的拐弯亲戚来附学,却引来各种风头,早已引得众人不满。偏生他前面护着郭胜、沈两个,郭胜再与沈全不相亲,也是沈全嫡亲表弟,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与之计较;沈这边也是同理,他自己不怎么样,却有沈珠护着。至于董双本身是董举人侄子之事,大家反而没有太多忌惮。小孩子吵架,大人怎好意思参合?

天地君亲师,是当尊师不假,可董举人说白了就是沈家的塾师,与沈家是客宾与东主的关系。

眼见沈珏出头,向来爱凑热闹的沈琴也起身,操着公鸭嗓道:“珏哥说是哩,作甚要让瑞哥动地方?要是董双不乐意与瑞哥同桌,那该动弹的也是他”

沈宝也起身声援:“就是就是,好好的作甚要折腾瑞哥?”

董举人到底五十多岁的人,被几个十几岁的少年连声质问,气得满脸通红,胡子都要飞起来。只是他方才随口一提,委实有些草率,心中不无后悔之意。不过众小学生们都看着,也没有台阶下,要是出言解释,则是降了身份。

董举人便忍下怒气,瞪着沈瑞道:“沈瑞,还不过去”

沈瑞这次没有起身,而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董举人,目中一片冰寒,心中忍不住向他竖中指。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软柿子?先前还罢,看在董举人是夫子面上,动弹动弹地方也无所谓;现下几房嫡支子弟都开口为自己“不平”,自己再挪过去,不是得罪了这几个?

董举人被沈瑞的目光惊的一愣,心头的火却越大。就算让沈瑞移个座位又怎了?董双这里挨着墙边,位置偏;沈珈那里,即便位置靠后些,可是正中间的位置,正对着讲桌。

沈瑞已经移开视线,将原本合起来的书本又打开,视若无人地继续看起书来。

董举人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气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沈珏与沈琴、沈宝几个交换了眼色,彼此脸上都带了笑意。学堂之上,诡异的安静。

“沈瑞,你是要忤逆先生?”少年尖刻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平静。

谁也没有想到,起身说话的会是沈,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

沈瑞冷冷地望向沈,还没开口,就听沈珏咬牙切齿道:“沈,你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

不管沈平时多矫情,到底是一个祖宗,这这里不说呼应大家不说,反而站出来为董举人的无礼摇旗,这不是叛徒是什么,沈珏真是气的要死。

沈翻了一个白眼,道:“怎哩?难道沈家子孙就全得听你的,不拍你这宗房嫡孙马屁就不是沈家子孙?”

这句话却是将沈琴与沈宝都骂进去,沈琴怒道:“姓个沈就是沈家子孙?这是笑掉大牙,你是哪一房、哪一支的子孙?连族谱都没上,连祖宗就没祭过,就敢自称沈家子孙?”

沈兄弟两个身份,对于宗房来说不是秘密,可外头知晓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从他们兄弟名字,晓得是玉字辈子孙。

沈家血脉中,像这样上不了族谱的,不单是他们这一例。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迁移他乡,同本家断了联系,有子孙出生也没有音讯知会,这种回乡后多会找机会补上;一种是被族中除名,连带着子孙也没有资格再入沈家族谱;一种是外室子,资质好的领回来做庶子养,资质不好的多是给点小产业任起过活,他们的子孙有的名字有的仍从本家,可依旧上不了族谱。

沈虽傲慢,可这些同窗心里没有几个瞧得起他,就是因为他没有在族谱记名,也没有参加祭祀。就算他不是外室子或是祖上被除名,顶好的情况就是祖上迁移他乡,又移了回来。如此悄无声息,混得各房头都靠不上,肯定也是不受族中待见的旁枝庶出。

沈琴这句是讥讽沈身份低,不想却是正揭了沈心中伤疤。

不管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如何温煦,平素也照拂有加,可却没有提将他们上族谱的事。就是他们父亲的骨灰,如今都在家中供奉,进不了祖坟,不能入土为安。

沈眼睛都红了,一下子从座位上窜起来,两步冲到沈琴跟前,抓起他的衣领,咬牙道:“我乃沈家二房嫡裔,怎就算不得沈家子弟?”

沈琴哪里受得住这个,压根就听不见沈说什么,已经抬起脚冲沈踹过去,口中骂道:“真是好狗胆,敢与你爷爷动手?”

沈被踹个正着,身子冲后边倒去,“哗啦啦”带翻了身后的桌子,引得数声惊叫。

沈琴踹实这一脚,才想起沈方才那一句话,不由惊呆。

“二房嫡裔”?那不是侍郎府子弟?身为沈家子孙,谁不晓得沈家二房风光。即便沈家近些年出来个状元,可沈理年岁在那里,也只熬到五品。沈家之所以在松江站稳了第一族的地位,不是因松江这些房头,反而是因迁居京城的二房。二房已故老太爷在高品上致仕,如今大老爷年过四旬,就已经是侍郎。自己打了沈,是不是闯祸了?

沈琴呆住,沈却没闲着。他长得本就是沈琴高壮,方才倒地是一时措手不及,现在翻身而起,就挥着拳头捶向沈琴。

沈琴没防备,差点挨上,被沈宝一下拽开,才险险躲过。

沈的第二下又到了,沈琴一扭头,正好落后头的沈宝鼻子上。沈宝嚎叫了一声,鼻子下边已经两行鲜血。

沈琴见状,脑袋“嗡”的一声,哪里还会去计较利害得失,抓住沈胳膊,两人开始扭打起来。两人都是挟雷霆之怒,用足了力气,可沈琴身形弱小,比不得沈,脸上连挨了两下,立时青紫一片。

董举人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高声怒喝道:“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还不快快住手”

旁边的沈家子弟,早已跃跃欲试,沈珏眼见沈琴吃亏,眼睛一转,给同桌沈环了个眼色,便跟着高声道:“怎就打起来?大家都是族兄弟,有话好好说”口中说着,脚步已经上前,正好走到沈身后,抱着沈的腰。

沈环也机灵,也跟着窜上前,紧紧地搂住沈右臂,道:“大家别打哩,先生让住手”

话音未落,沈闷哼一声,身上已经连挨了几下。

沈想要还手,右手被抓个正着,想要倾身,腰身又动不了。又有两个小学生上前,连他的右手也给抱住:“叔叔们别打了”

沈琴打了几下,出了恶气,神智也清明了,哪里瞧不出兄弟相帮,口中道:“你们别拦我,他敢向爷爷动手,爷爷怎就还不得手?”说话的功夫,又往沈身上打了两下,却没有往他脸上去,而是冲着他肚子。

小胖子沈宝站在一旁,抹了一把鼻血,对着沈冷笑。

这时,听到门口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沈宝忙搂着沈琴,高喊道:“琴哥,别还手,好好讲道理,莫要学人动手哩

第七十二章 人心不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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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呼啦啦”涌进一堆人,除了“求实班”的四个秀才,就是“春耕”班的一堆小萝卜头。

这些小萝卜头里,几个年纪稍大的还罢,瞧见情形不对,可没弄清楚究竟,还没人说话。年纪小的这些可忍不住了,这个喊“哥哥”,那个叫“叔叔”,窜到屋子里,各家找各家。

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这边打架的动静又大,可前因后果大家还糊涂着。

只是放眼望过去,情形看着最吓人的不是沈,也不是眼角乌青的沈琴,而是嘴巴下巴上都血淋淋的沈宝。

“哇四哥流血了,四哥要死了四哥要死了”一个八、九岁大的小胖子,长得与沈宝有几分相似,看着沈宝的模样,一下子骇得哭了起来。

又有两个年纪更小些的,围在沈琴跟前,也哭了起来:“呜呜,琴二叔,琴二叔……”

“春耕”班的蒙童,从六岁到十二、三岁不等,年岁大些凑到各房兄长叔叔面前低声探问,年岁小的那些,被前面的几个孩子带的,也跟着嚎哭了起来。

“呜呜”

“哇哇……”

屋子里立时乱糟糟,小的都被带哭了,年岁大的也不好于站着,上前哄的,劝的,骂的,各房兄长叔叔们都有不同做派。

沈瑞听着这“哥哥”、“弟弟”、“叔叔”、“侄儿”称呼混做一团,算是明白什么叫子孙繁茂。而且压根不用人组织,这些人自动以房头为单位汇集。

即便是同姓族亲,遇到事情,也是远近亲疏立现。对比之下,可是四房血脉单薄,数代单传,连个近支堂亲都没有。从自己这辈论起,与沈家族人多出服,血脉已远。

董举人原本因这些孩子的嚎叫,心火正恼,刚想要开口呵斥,便听到沈珠开口问道:“先生,这到底是怎了?因何缘故,闹成这般?”

是啊,这到底是怎了?

董举人直觉得一盆冷水泼下来,立时熄了心头火,清醒过来。这事情怎么开口,难道能说是自己无故让沈瑞移座位,引得众人质疑引发的混乱?这事情……真要论起来,自己确实有不当之处。

可就是自己不说,又哪里是瞒得住的?董举人的视线从众人面上滑过,宗房、四房、六房、七房、八房都在内,又有同族子弟武斗,这事根本压不住。

董举人脸上冷汗都下来,以他的身份即便无心仕途也可以做个太平乡绅,之所以愿意出山主持沈家族学,一是有岳家沈家三房的请托,二则是想要拉近与沈家各房关系,为儿子增份助力。

董家虽也是书香门第,可家道中落,能有现下的转机,也是他娶了沈家女得了岳家助力。就是他儿子选官,走的也是沈家门路。自己真是老糊涂,忘了自己主持沈家族学的本意。

董举人后悔莫及,他这里说不出口,“夏耘”班这些人却无人会为他隐瞒,早已对着自己这房的弟弟、堂弟与侄子、堂侄子们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这些“春耕”班子弟,到底年纪尚幼,对于先生夫子有着天然的畏惧,即便心中腹诽不已,也没人敢冲着董举人翻白眼,都是带了怒色看沈。

一个族谱都不记名的旁枝血脉,竟敢挑衅宗房嫡支,又对七房、八房嫡子动手,还真是好大狗胆。

有句老话叫“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沈虽到不了那个境况,可也被众人看的羞恼。不管旁人如何,他自己又如何能感觉不到沈珏、沈环等人拉了偏架,否则的话以沈琴的小身板,如何能打到他。现在不单单下巴上火烧火燎,肚子里也一阵阵生疼,疼得他身上冒出冷汗。

沈心中恨极,瞪着沈珏道:“要是你敢直接与我动手,我还服了你,只敢下黑手的小人,装甚好人?”

沈珏挺身道:“怎哩?我拉架还拉出错来,难道就任由你们动手,将好好课堂搅合的乱七八糟?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有甚话不能好好说,得动手哩?”

“你为甚总针对珏哥,我也拉架哩?”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环道。

两个木字辈的也不甘落后,道:“就是哩,就是哩,我们也拉架。君子动手不动口,二叔的口气也不好,讥讽琴二叔、宝四叔是狗腿子,琴二叔不过回了一句嘴,怎就动手了?动手非君子。”

几人这一说话,原本对事态不甚熟悉的几个秀才也听出来,这边是打架了,拉架的有刚才开口的几人,动手打人的是沈,挨打的不必说,沈全脸上血迹尤在,沈琴眼角乌青,眼睛肿的都要封上。

沈本就是插班进来,打小又不在族中长大,与同辈族兄弟都不相熟。沈宝、沈琴却不同,七房、八房虽不比其他房头显赫,可向来同进同出,也不是好惹的。就是素来偏着沈的沈珠,此刻望向沈的目光也有些不善。

沈珠本身就是三房嫡支嫡子,即便待人温煦,可也不会混淆嫡庶。沈一个外室子都不如的出妇子孙,竟然敢对沈家嫡支子弟挥拳头,实是太猖獗。这样的人,再抬举也上不了台面,也没必要为他得罪正经的族兄弟。

这样想着,沈珠便闭上嘴巴旁观。

沈琰站在门口,看不到沈珠的表情,却能看到董举人的。董举人面色阴沉,眉头紧皱,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沈,不管怎么说,动手都不对,还不快给琴哥、宝哥赔不是”沈琰高声道。

沈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被这些人怒视,虽是挺着胸脯强撑着,可心里到底是委屈至极。这些人串通一气欺负人,自己虽不该先动手,可除了最初几下打实,剩下一直在挨打。而沈琴这小子又阴险,指望自己肚子上打,自己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亮了肚皮让大家看伤处。

最崇敬的兄长出现,不仅不帮自己,还喝令自己向仇人道歉,沈哪里受得住,怒道:“你怕他们,我可不怕什么破族学,求爷爷也不来了”说完话,踹到眼前的桌子,气呼呼地冲了出去。

竟是这个反应,众人不由愕然。

爱思量的不免要多想一下,沈为甚这般有底气,不是个没入族谱旁枝庶出么?

“夏耘”班这些人,都听过沈喊的那一句“二房嫡裔”,方才来不及想什么,现下也都眼珠子乱转。

看着沈冲出去,沈琰的脚步动了动,又停下,对沈琴、沈宝道:“琴哥,宝哥,沈不该动手,我代他向你们赔不是”说话间,躬身下去。

沈琴拉着沈宝避开,没有受他的礼。

沈琴的视线在沈琰身上半旧不新的褂子上转了转,面上从容许多:“夫子是夫子,沈是沈,就算要赔不是,也当时沈来。只是我有些糊涂,沈说自己是‘二房嫡裔,这是怎回事?二房已故老太爷不是只有三位嫡出叔叔,玉字辈只有珞大哥一个?那不知沈这嫡裔,又是从何论起?”

沈琰闻言,面上一白,强笑道:“沈在浑说,琴哥不必放在心上。”

沈琴却好奇道:“那夫子与沈真是出自二房?”

二房除了嫡支一脉迁居京城,听说当年因得罪嫡支,也有不少旁枝庶房过不下去迁往他乡。只是这样的旁枝庶房,子弟就敢称自己为嫡裔?

还是他们以为,只有自己这一脉都是嫡出,就是嫡血?要知道宗法是嫡长子继承制,除了嫡长一脉,其他不管嫡子、庶子都要分出去,为旁枝、为庶房。

沈琰的脸色越发白了,半响方点了点头,道:“我与二弟确实是二房子孙。”

沈琴虽还是糊涂着,可见沈琰面无血色的模样,到底没有再问。

不管沈多惹人厌,沈琰平素行事尚可,讲课又精心,与他们没有师生名分,却有师生之实。想到这里,沈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方才连连追问很是不厚道。

沈琰已经转向董举人,作揖道:“先生,都是沈不是,我这就去教训丨他”

眼前是自己的学生,也是自己看中的未来女婿,董举人不好迁怒到他身上,便摆摆手道:“去去”

沈琰转身去了,董举人望着眼前的学生们,即便无人职责他,可到底有不当在前,莫名地心虚,只觉得众人的目光中有指责、有轻视。

董举人心中叹了一口气,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几岁,望向沈瑞,便见他满脸无辜地站在那里;又望向旁边神情恍惚的董双,道:“董双,收拾东西出去,以后不用再来学堂了”

董双颤悠悠站起身,脸色雪白,哽咽道:“喏”

呀呀呸的,怎么转到这里了,董先生这“神来之笔”立时惊落一地眼球。

即便之前对于董举人偏着董双的行为腹诽不已的学子,见了董双这如丧考妣模样,心里都跟着不安起来。

被驱逐出学堂,可不是小事。董双又不是沈家各房嫡支子弟,家里富裕可以聘西席,瞧着他素穿戴就是寻常人家出来的,这退学可不是小事,关于前程际遇。

沈家众子弟没反应过来,郭胜一惊过后,眼见事情要成定局,忙开口道:“先生,这打架的不是董小弟,还手的也不是董小弟,作甚要驱董小弟出去……”

第七十三章 人心不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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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董双,格孤僻,每日上学就抱着书本用功,与“夏耘”本的学子交际并不多,可到底做了大半年同窗。这件事论起来,是因董双而起,可处置不当的是董举人,大家可是看的清楚,方才董举人时候调换座位时,董双脸上也是震惊,显然之前并不知此事。

不少人想要开口求情,不过顾忌沈珏,毕竟因沈瑞调换座位质问董举人的是沈珏。

沈珏被大家盯着不耐烦,开口道:“先生要驱逐董双,那怎么处置我与沈、沈琴?送衙门打板子,还是报到族里家法处置?”

自己虽没动手,可最早与沈口角的是自己,沈琴还是出言相帮,才惹恼了沈。所以说这场闹剧,责任最大的除了行事不当的董举人,就是他们三个的过错。至于事件的导火线董双,反而真没有什么错处。

沈珏虽不喜董双,可是也不愿为这一点事就断送他的前程。瞧他那弱鸡模样,除了读书,还能作甚?

只是这个董举人越来越糊涂,难道董双是个小兔子模样,旁人就都是断袖?用得着多此一举防这个、防那个,生出这多是非?如此行为,也是侮辱沈家子弟。沈珏方才冲动质问,主要也是因这个缘故。

董举人没有回答沈珏的话,而是看了董双一眼,叹气道:“家去吧,好自为之”说罢,便转身离去。

董双身体僵硬,面色雪白,失魂落魄地收拾书本,胳膊一抖,打翻了砚台,墨汁立时顺着桌子流淌。

沈瑞见状,忙拿出几张纸铺上吸墨。

见了董双这个样子,沈珠有些不忍心。董双家的情形,他也知道些,上面有个寡妇娘,下边有个体弱的妹子,家底寒薄,阖家指望都在董双身份。外头虽也有私塾召学生,可哪里比得上沈家族学。

只是为了董双,这“夏耘”班生出多少是非,影响起来到底不好。如今既是董举人这个亲大伯开口驱逐,旁人还好说什么。沈珠暗暗叹了一口气,招呼几个同窗离去。

“春耕”班的夫子也过来,将一堆小学生招呼回西厢。

东厢学堂里一下子肃静下来,就是挨了打的沈琴与沈宝两个,面上都多了不忍。

沈瑞虽才上课几日,可看的清楚这个班里真正读书最用功的就是董双,甚至比沈全还要用心。见他如此,沈瑞心中一软,低声道:“即便董小弟家去,也别忘了答应借我笔记之事以后我这边笔记,也会拿给董小弟”

董双闻言,立时抬头,望向沈瑞,露出几分惊喜。

沈瑞轻声道:“具体怎么换笔记,就看你方便。我每日都要来学堂,你可以使人过来取,也可以去我家里。”

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感激,低声道:“谢谢沈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沈瑞便没有再多言。

郭胜走上前来,道:“董小弟,你莫要难过,要不我叫我家老爷请西席,你来我家读书?”

董双摇摇头,道:“郭兄好意,小弟心领,正好也在年下,我回家也好。”

“那开年了怎么办?你不参加县试么?”郭胜皱眉道。

董双已经平静下来,面色哀色退去,回道:“我家客居松江,即便下场,也要回原籍去。”

“你不在松江考试?”郭胜甚是意外,追问道:“那你老家是哪里,离松江府远么?听着你说话口音,与本地人也差不离哩。”

董双迟疑了一下,道:“我原籍是嘉善县。”

“啊,是嘉善县,不远哩,挨着松江府,才六、七十里”郭胜先是一喜,随后哀叹一声,道:“怎么还跨省,那往后院试的时候不是也碰不到董小弟?”

嘉善县隶属嘉兴府,归于浙江布政司,院试要到杭州;松江府却是隶属南直隶,院试去南京。

听到“嘉善县”,沈瑞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想起来族学第一日沈珏对自己说的二房渊源,这沈兄弟不就是从嘉善县过来的么?沈对董双的亲近,是因旧识?记得董双管沈是称呼“沈二哥”的,对于其他人都叫名字,或是“沈兄”、“郭兄”这类不带排行。

沈瑞正走神,董双已经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来,拎着书包走到讲桌后站定。

咦?

大家看惯了腼腆孤僻的董双,见他此刻的镇定从容不免觉得新鲜。

董双环视一圈,羞涩中带了真挚道:“来此数月,与诸君添了不少麻烦,非小弟之愿,这里与诸君赔罪。山高水长,小弟愿诸君学业早成,鹏程万里”说罢,做了个长揖,再起身时大踏步出了屋子。

郭胜跺着脚,追了出去。

沈瑞则因还没说定两人怎么换笔记,跟着起身,也往外走。沈珏见状,犹豫了一下,唤道:“瑞哥等我,我也去送一送董双,到底同窗一场”

十来岁的孩子,又哪里有什么大恩怨,就是以往瞧着董双不顺眼的,现下见他无辜被连累,心里也多有了偏转。

有沈珏出头,旁边就有跟着的,沈环道:“我也去送他”

沈宝脸上的血渍已经擦掉,露出圆嘟嘟的胖脸,低声对沈琴道:“琴哥,咱们也去送吧……”

沈琴别扭了一会儿,见跟出去的学子越来越多,起身嘟囔道:“多大点事,闹到这个地步,这叫甚事哩?”

“夏耘”班的十几个学生,哩哩啦啦地,最后全部跟了出来。

董双站在门口,身边只跟着一个八、九岁大的书童。

郭胜还在缠问他以后去哪里读书,董双道:“我想先在家学习一阵子,等过了县试,再寻书院读书。”

想来他心里也惦记与沈瑞交还笔记之事,便指了指身边书童道:“沈兄,这是我书童青松,以后逢五的日子,便使他过来与沈兄送笔记可好?”

听着董双的话,沈瑞有些意外。即便董双决定在家自学,可学习不是对着书本笔记就能学通的,他以为董双会选择与自己见面,交流学习所得。

不过沈瑞面上不显,点头道:“如此正好,麻烦董小弟了”

虽不知董双为甚隐下与自己“交换”笔记之事,可他既然说了,想必有为难之处,沈瑞便顺着他的话接话,果然董双眼中隐隐地露出感激。

或许先前同窗时,大家曾有摩擦,这临别之际,大家都念起董双的好来。

董双虽不主动与大家亲近,可谁要是去问提求解,他也不曾拒绝,讲解的也仔细。之所以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多多少少是因少年之间的小嫉妒,谁让他长得好,性子绵和,功课好,又引人关注。

依依不舍的气氛渐浓,可再有不舍,也终有一别。

不远处下课钟声传来,到了课歇的时候,眼见有“春耕”班的蒙童带了小厮、书童凑过来看热闹,董双晓得自己该走了。

董双再次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点头,心中安定许多,躬身作揖,谢过诸同窗相送,便带了书童青松转身离开……

沈家坊后街,一处四合院。

东厢屋门紧闭,沈琰站在门口,面带苦笑。旁边一个面带柔弱的中年美妇,扶着一个小丫头,满脸担忧道:“二哥这是怎哩?可是在学堂里受了欺负?”

这中年美妇就是沈清遗孀、沈琰俩兄弟之母白氏,长得有几分颜色,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实看不出有沈琰这样大的儿子。

因沈回到家后立时进了自己房间,并不曾与白氏打照面,所以白氏还不知儿子受伤。

沈琰自然也不会说,便道:“不过是与七房的琴哥拌嘴,我在人前训丨了他几句,就恼了我。娘快回屋去,儿子要与小弟赔罪。”

沈打人的事情不能说,挨打的事情更不能说,他们家自从沈清过世,境况越差,可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感情十分深厚。只是白氏,格有些天真,对沈又宠惯的厉害,遇到沈的事情,小事也是大事,大事更是要不知如何。

沈琰身为长子长兄,晓得今日这件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真要追求起来,自家兄弟先动的手,口中又“言语不当”,最后落下不是的还是自家。

想到沈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过“二房嫡裔”,沈琰就觉得头疼。他之所以一直没有亮出房头,就是因这其中有隐晦之处。

原本还想着等自己有了举人功名,弟弟也过了府试,就带着弟弟进京,去向嫡房恳求让祖父、父亲入族谱。至于白氏曾提过的过继之事,沈琰是想也不敢想。

两家虽系出同源,血脉至亲,可之间也有化解不开的仇怨。

几位堂伯、堂叔能网开一面答应让祖父这一脉回归宗族就不错,再求其他则是妄谈。

即便那三兄弟只有一子承宗又如何?兼祧之说,律法上虽不承认,可法理不外乎人情,民间大有人在。就是沈珞不兼祧三房,京城堂伯父与三叔另外过继嗣子,也不会选他们。

母亲总觉得当年的事情是长辈过错,不与子孙相于;又觉得年头久远,所有恩怨早当散了。可就算过了几代人,罪孽还是罪孽。二房因这积年宿怨,迁居京城,连族人都冷淡了这些年,何况他们这一脉?

白氏松了一口气,抱怨道:“这孩子,哥哥教训丨几句又能如何?这要强的,子,也不知随了哪个?”

皇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

白氏口中虽抱怨,可到底心疼幼子,低声道:“大哥也是,晓得他的秉,还在人前训丨他。他转年也十五,不是小孩子,又是在同窗前,面皮上自然挂不住……”

沈琰道:“是儿子错了,儿子一会儿就与小弟赔罪……”

第七十四章 过路财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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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白氏哄回北屋,沈琰站在东厢门外,低声呵道:“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吱呀”一声开了门。

沈琰往北屋望了一眼,见白氏没有动静,方推门进了屋子。东厢里共两间屋子,分了里外间,本是沈琰住处,自进了沈氏族学沈琰搬进盈园,让沈从西厢房搬过来。

进了屋子,沈琰就觉得不对劲。平素跟炸毛猫似的沈,老实地侧歪在外间榻上,一动也不动。

“小弟”沈琰见他脸上一丁点血色都没有,唬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查看。

沈的脸上都是冷汗,眉心紧皱,双眼紧闭。

沈琰连唤了好几声,沈方睁开眼,喃喃道:“大哥,我肚子疼……”

沈琰见他如此,指责的话早已抛到脑后,连忙道:“是沈琴打的?快给大哥瞧瞧”说话间,去掀沈的衣服。

因穿着棉衣,沈琰折腾好一会儿方去了沈外头衣服。

待沈亮开肚子,只见小腹上面黑紫一团,十分骇人。其实沈琴后头的那几拳,即便用上力气,又能有多大劲儿?沈身上这於痕,还是沈琴开头那一脚所致。

沈琰看的胆颤,伸手轻轻触了一下,就引得沈一声闷哼。

沈纵然是再好强,也不过十四岁,方才人多时还硬撑着,现在实是忍不住,带了哭道:“大哥,我后腰也疼…

沈琰手臂哆嗦着又翻看沈后襟,就在腰身的位置上,蹭破半个巴掌大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来:“这……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沈琴踹了我,后边撞到书桌上…”沈吸着冷气,忍痛回道。

见了沈这个情景,沈琰只觉得冷汗直流,如何能不后怕。前面那伤处,离脐下三寸不到一脚距离,这一脚若是踹得向下些,可是要命;后边那处也险,幸好磕碰的是身上,要是碰到脑子上,不死也要成废人。

原不过当成是少年之间的口角与推搡,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沈琰心中只有心疼弟弟,哪里还忍心责怪去计较谁对谁错,忙起身道:“小弟且忍忍,我这就去请大夫”说罢,就转身往外走,却被沈一把拉出。

“大哥,别找大夫,会吓到娘……”沈再无平素的趾高气扬,虚弱的声音里满是祈求。

沈琰皱眉道:“不请大夫怎行?要是伤的内里,可不是玩的”

“那不能请大夫,娘又要哭……学堂里的事情也瞒不住……”沈倔强道。

沈琰听了,就有些踌躇。白氏哭还罢,他们做儿子的不忍心,说好话哄就是;要是白氏晓得学堂的事,定是不肯这就这样善了,八成要闹到宗房去,到时又有什么意思?沈身上是有伤,可沈琴脸上也挂着伤,两人都有不是处。

“要不先请琐三哥过来?”沈呻吟道。

沈锁是三房旁枝庶房子弟,外家是开药铺的,打小耳濡目染学过医术。如今在药铺做差事,也算是半大大夫。他就住在胡同东头,距离沈琰家不过隔了几家。也是寡妇人家,孤儿寡母两口人,家境比沈琰家还不如。因是同族,两家长子又差不多大,两家倒是有些走动。

沈琰被沈苦求一回,也想到请医延药动静大,怕是要吓坏白氏,便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见锁三哥”

沈琰运气不错,沈锁正好在家中。沈琰也不隐瞒,将弟弟在族学与同窗打架说了,也提到身上伤处。

沈锁道:“你既想瞒着婶子,就先家去,我过半盏茶的功夫再过去。具体如何,还得到了再看。”

沈琰道谢,转身回了家。

因怕白氏胡思乱想,他又到北屋打了一个转,方回了东厢。

没一会儿,沈锁便到了,手中提了两条腊肉。

沈琰迎出来,白氏也扶着小丫头出来。

“我舅舅打发人送来些腊味,我娘打发侄儿送些与婶子。”沈锁对白氏道。

两条腊肉,实不入白氏的眼,不过她还是笑道:“谢谢锁哥,等会让大哥去向你娘道谢。”说罢,又吩咐小婢收拾出两包点心,算作回礼。

因有沈琰在,白氏应对完这两句便回了北屋,沈锁随着沈琰进了东厢。

看到沈小肚子上的青黑,沈锁也吓了一跳:“到底是哪家小子,出手这么狠毒?”

沈疼的没力气回话,沈琰道:“是七房沈琴。”

“沈琴?七房嫡支?各房头嫡支的孩子向来骄纵些,哥这罪怕是要白受了。”沈锁也是族学出来的,只是读书没天分,连县试也没有过。十五岁后就离了学堂,在舅舅家的铺子上讨生活。

族学虽规模不大,可学子之间的关系,都是外姓巴结本姓,旁枝讨好嫡支,外房围着内房。

沈锁虽是弱冠之年,可手下却不含糊,用手指将沈的半个肚皮都寸寸按过,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还好,只是外伤肿痛,不是内伤。一会儿用药酒将淤血揉开就好。”

看完前头,他又看沈后腰,也是寸寸按压,句句探问,面色却沉重下来。

“到底如何?”沈琰小心问道。

“这后腰地方,怕是有骨裂,顶好再寻个大夫确诊一下。若真是骨裂需卧床静养,否则落下毛病可是后悔莫及。”沈锁道。

“若真是骨裂,得养多久?”沈琰心里沉甸甸的,问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也得三个月。”沈锁道。

沈琰的脸色发苦,沈也停止了呻吟。

沈锁叹了一口气,道:“好好与婶子说吧,这不是小伤,瞒不得也瞒不住……”

宗房,前厅。

大老爷听管家禀告今年往京城送年货的安排,又添减了几样,便道:“就定在明日启程。”说罢,犹豫了一下,起身去了内院。

等到了太爷处,大老爷便道:“爹,二房报丧的人还没到松江,可到底晓得了,要不要打发人过去吊祭?珞哥是二房独孙,虽说尚未及冠,算是上殇;可珞哥已经有功名在身,听说也订了亲,不为殇,这后事应该会操办起来。”

太爷皱眉道:“没接到二房丧信,暂只当不知道。京城械哥那里如何应对,与我们不相于。这个时候,即便没坏心轻易也不好凑过去,还是避避嫌疑的好。”

大老爷迟疑道:“不孝有三,无后无大。择嗣的事又哪里好拖得?”

太爷瞪了他一眼:“好不好拖得轮不到你着急切莫要多事,到底何时择嗣、如何择嗣,都是二房之事,即便你如今管着族中庶务,也不许你先提这个话头谁也不是傻子,将心比心想一想,那边失了骨肉之痛未缓,这边就红着眼睛盯着,成何样子?二房与族中本就不相亲,莫要再行差一步,让他们越发远了族里。即便失了骨血,可你别忘了,沈洲除了生了珞哥,还有一未嫁女,留女招婿,也未为不可”

大老爷诧异道:“不会如此吧,那个姐儿可是庶出?”

“庶出也是二房血脉,难道二房两代人在京挣命,就是为了让不相于的族人捡便宜?莫要想那样美事”族长太爷道。

大老爷讪讪道:“又能瞒多久,族人在京的不是一个两个,珞哥病夭的消息迟早要传回松江,到时不知有多少人家会打过继这个主意。”

太爷冷哼一声道:“我不管旁人如何,只宗房不许算计这个,一切听凭二房自处。人皆有贪心,可要晓得收敛。尤其是在宗子宗孙这个位置,私心过重如何还能公平地打理族务?你二弟那样的错,一次也不能犯”

宗房二老爷因参与三年前侵占孙氏产业之事,被太爷行了家法;二太太屈氏被送到家庙,二房一家也被分了出去,如今那边当家的是二老爷的长子长媳当家。二老爷原来协助大老爷打理族中事务,如今也闲置……

学堂里一下子安静许多,沈全休学、董双退学,沈挟怒而去,沈宝送了面上挂伤的沈琴回家,学堂里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的人。

下午又是棋课,大多数人都家去。沈瑞本想要回家读书,却被沈珏跟了上来。他不放心沈全,拉着沈瑞要去五房探望。

“我不是说过,全三哥没有什么事,只是前些日子用功狠了,婶娘让歇歇”沈瑞无奈道。

“没事我也想去看看全三哥”沈珏扬着下巴道。

他面上看似镇定如常,可精神蔫蔫的,眉眼间有疑惑不安。

沈瑞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即便没有今日的事,董双在族学也呆不长。”

“咦?”沈珏闻言,来了兴致:“瑞哥怎这说哩?”

“董双不是说了,他是嘉善县人。看他用么用过,学识当不在你我之下。你我都决定明年应县试,何况董双?”沈瑞道。

“县试在二月,这还有三个月呢。”沈珏伸出手指头道。

“与其在学里按部就班地听讲,还不若自己在家将不熟悉的功课巩固巩固。若是有疑惑,还有个举人大伯在,难道还怕无人指点?”沈瑞道。

沈珏松了一口气,露出几分笑容样道:“瑞哥说的正是哩……咱们也不能懈怠,大家都是一年参加县试,要是的董双中了,你我反而落地,那成什么……”

第七十五章 过路财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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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了?

见到沈全的那一刻,沈瑞心中惊诧不已。

这才一日没见,沈全变化甚大,不是说外在如何,而是给人的感觉。原本隐藏的那种压抑与急迫的负面情绪,全部都消失不见。如今面前这个眉眼处都显精神、笑语吟吟的沈全,与三年前陪着他在灵堂守了四十天的少年才算是真正地合在一处。

沈珏围着沈全转了两圈,不解道:“全三哥这是怎哩?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好像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

沈全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依旧笑吟吟地道:“有甚不对劲?”

沈瑞在旁看着,越发惊奇。

像董双那些性子腼腆的少年爱脸红,沈全的性子可与“腼腆”不相于,怎就莫名其妙地脸红,眼神也有些闪烁。

不过那种摆出大人模样,用看小孩子的目光瞧沈珏与自己算怎么回事?大家不过相差五岁,又不是十五岁,昨日还是同窗好不好?

沈珏已经哼了两声道:“就全三哥这精神头,哪里像读书读累着的,还要休长假?是不是在躲懒,怎地大婶娘这么纵容你?要不明儿我也‘装病,看看?”

话中带了他自己不曾发现的酸意,沈全弹了下他额头,笑道:“谁装病?四书讲解我已经听过两遍,不用在族学里也能自己读书。你既打算明年同瑞哥一起参加县试,还是用功些。松江即便是人口岁赋大县,每年县试录取的人数也不过二十人。不说外头,只族学里每年就下场几个?谁能保证个个都过。这会儿想着躲懒,明年被‘春耕,班的弟弟们超过别哭鼻子就行。”

沈珏揉着额头,看着沈全道:“真是奇哉怪哉,一晚上没见,全三哥就成了全三叔了”

一句话,族兄弟三个都笑了出来。

沈鸿不在家,沈全先带两人去见了郭氏,然后兄弟三个回到沈全院子。

正赶上午食,沈瑞与沈全这两个“不速之客”也不是外道的人。郭氏吩咐人添了几道肉菜,兄弟三人一起用了午食。

撤了食桌后,沈珏方讲起今日学堂变故,倒是并未为自己做辩白,原样复述了一遍,听得沈全目瞪口呆:“我才一日没去,就出了这么多事?”

沈珏讪讪道:“谁说不是哩……”说着,口气添了悔意:“我当时忍忍好了,就算对董先生安排有异议,也不该当面质疑师长。等家里晓得,怕是家法难逃。”

沈全摇头道:“要是这样说,岂不是错处还在我?要是我不休假,董举人便不会提给瑞哥换座位只是这于我何事,又不是我叫董举人如此行事?董举人这两年行事越发不妥当。少年兄弟有个磕磕碰碰是寻常,只是董举人行事偏颇,各房怕是容不下。”

家长的心都是偏的,即便自己孩子打架,也不会觉得是自家孩子调皮不知礼,反而会认为多是旁人过错。

董举人能入主族学,凭的不是他的举人身份,沈家并不缺少举人。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就是举人,如今都闲置在家,没有得到族学的差事。

沈鸿是身体不好,沈源则是性子清高,放不下身段不屑去争,而且因人缘平平,想要争也无人为他说话。董举人则是三房女婿,得岳家支持,才得了这份差事,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三房。

沈一个未入族谱的旁枝庶房血脉,打人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小事。沈瑞这四房嫡子被轻慢,沈琴这七房嫡子脸上挂了伤,这才是族老们无法容忍之事。

董举人这个族学山长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

听沈全这么一说,沈珏愣住:“那董先生?”

沈全瞥了他一眼道:“董举人自己是举人老爷,还有个儿子在外头任知县,即便离了族学,回家也是士绅太爷。

“他已经驱了董双离开……这事情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么?”沈珏小声道。

沈全摇头道:“无规矩不成方圆董举人是沈家姻亲,既接了族学差事,搁在从前便算是沈族客卿。客大欺主,谁会忍着?再说,三房这些年行事得意,得罪了不少族人,等着看三房笑话的多了,怎么肯放过这一次去?就是董举人早年怎么没有这么多事?不过是三房近年气势嚣张,他也跟着失了过去的小心谨慎,行事才会如此肆意。”

想到董举人之所以⊥沈瑞换做,为的是侄子董双,沈全心里就不自在,这其中的“隐晦”年纪小的不清楚,可年长的如何想不到。董举人此举,确实侮辱了沈瑞,沈全心下不忿,连“先生”都懒得说。

对于董双的退学,沈全并没有像沈珏似的,生出什么愧疚;也没有像沈瑞一样,觉得有些惋惜,反而隐隐地松了一口气。闽浙一带,南风盛行,松江府隶属南京,可与嘉定府接壤,都属吴地,各家老爷、少爷豢养美童的也不乏其人,可沈瑞才多点大?又哪里有过轻浮行止?

董双的长相,实是太招人,容易生是非。沈瑞年纪小,即便“近水楼台”,也不到开窍的时候。沈如何与他不相于,可郭胜是他的亲表弟,要是闹出什么笑话五房与郭家都跟着丢脸。

至于三房为何让族人生厌,那就是三房这几年行事太张扬,风头直逼宗房。

三房虽说子弟不成材,可有万贯家财,近些年外甥中了同进士,嫡支出来沈珠这个读书种子,难怪得意忘形。

沈珏听提及“三房”跟着皱眉:“族学也当整顿,眼看就要成了三房家学。不但沈珠摆出个领头羊的架势,处处指手画脚,就是他几个侄儿在‘春耕,班也闹腾得不行。就连我家那两个侄儿,都吃过他们的亏。不过是小孩子,又不好去计较。”

兄弟间闲话,婢子上来续了两次茶。

沈珏与沈瑞年岁在这里,不需避讳什么。沈瑞还罢,出孝前不好登门,出孝后的日子又短,说起来还是头一遭来沈全院子。沈珏与沈全交好,这两年却是常客,不免奇怪,贼兮兮道:“倒是个面生的姐姐,全三哥身边添了人?这般容貌,婶娘就不怕耽搁三哥分心?”

沈全眼神闪烁,“哈哈”两声,道:“是我娘新与我的婢子。”

“新给的?”沈珏的眼睛闪亮,从上到下打量沈全一遍,笑眯眯道:“我晓得全三哥为甚看着同昨日不一样了,原来如此啊”

沈全到底是年轻人,刚知人事,面皮尚薄,故作正经道:“珏哥说甚哩?小小年纪,想的倒多。”

沈瑞在旁听着这两人八卦,听到这最后两句,不用琢磨就明白了意思。男人么,在有些事上,有着天生的敏锐。再看沈全,即便精神头十足,可眼下微青,眼中有红血丝,昨晚应是歇的很晚。

不过对于这个安排,沈瑞并不算意外。沈全与沈瑾同庚,老安人都开始给沈瑾安排通房,郭氏这里安排也不算早。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知晓男女之事,食髓知味,不用人劝都会分薄了读书的心思。

沈珏见沈瑞老实旁听的模样,只当他不懂,冲他挤了挤眉毛道:“瑞哥,全三哥身边有小嫂子了”

见沈珏脑门上写着“自己见识多、快来问”的模样,沈瑞忍不住想逗逗他,只做懵懂道:“小嫂子?全三哥要成亲了?”

沈全在旁,看着沈瑞满脸纯真,嘴角直抽抽。这家伙才鬼,都晓得将老安人给的婢子反手就送了亲老子,哪里是不懂?偏生一副老实乖巧的模样,即便是做了坏事,也没人相信。

沈珏笑嘻嘻地摇头道:“成亲娶进来的是三嫂,怎么是小嫂子?三嫂只能有一个,小嫂子却能有几个。”

沈瑞看着沈全清瘦的模样,撇了撇嘴,对于“几个”这数量不置可否。

沈全被他看的发毛,挺了挺胸脯,道:“行了行了,小孩子家家的,竟说大人事”

沈珏不服气道:“全三哥这才脱了童子身,就同弟弟们装大人哩”

沈全被他的直言闹得于瞪眼:“臭小子,倒是甚都敢说”

沈瑞在旁,也是无语,不是为沈全,而是为沈珏。看着还是童子模样,一脸风流样说着这床帏话题,这是像了谁?宗房大老爷平素看着可是挺正经的。

沈全不想继续被族弟们打趣,岔开话道:“十七日南城大悲寺有圣诞法会,你们去不去看热闹?”

沈珏到底是孩子心性,即便对男女之事生出懵懂好奇,也赶不上出去玩耍,立时转了注意力,点头道:“当然要去,我早同瑞哥说好……到时候全三哥也一道呀?”

沈全笑着道:“我也想呢,只怕是不能。我娘与福姐儿多半要去,我得陪着她们。”

“如此可惜了。”沈珏面露遗憾:“过了这次,便只有腊八才有大庙会……”

八方楼,三楼临窗雅间。

沈举人手中握着茶杯,面带矜持,沉默不语。对面坐着一人,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见过数面的贺家二老爷贺南盛。

这几年两人虽打过几次照面,可也不是能坐下一起吃酒的关系,沈举人想着被贺二老爷只用了一半价格就买走的那两间织厂,觉得肉疼,面上也有些难看。不过这个饭局是宗房大老爷的东道,自己倒是不好甩袖而去……

第七十六章 过路财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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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南盛叹气道:“我晓得世兄还怪我,当年之事我不能说自己无辜,可要说是故意也冤枉。我同世兄一样,都是圣人门生,只因父亲故去,兄长出仕,家中庶务便落到我头上,难免有不周全之处。当年惊闻那织厂是张家骗卖,我辗转反侧好几晚,夜不能寐。要是贺家已经分家,此事是我一人之过,我绝不会拖延至今方来寻世兄。可贺家并非我一人之家,贺家也是遭了蒙蔽,那笔交易又是白纸黑字,在衙门里记过档,入了公中产业,就算是我也不能做主处置。事关两家名声,实不好摊开来说……”

沈举人冷哼道:“当年不好摊开说,那贺二老爷怎么想就旧事从提?这是贺二老爷能做主了,肯将亡妻产业奉还

贺南盛摇头道:“请世兄恕小弟无能,小弟虽总领家族庶务,却无权处置公中产业。”

贺南盛说的再无奈,沈举人都无法感同身受。那两家织厂占了孙氏产业大头,每年收益七、八千两。贺家是真金白银花了五万多两银子不假,可一文钱都没有落到沈家手中。

想起这个,沈举人对张家人的怨恨又深了几分。

他们怎么敢,怎么就敢如此?想起此事,沈举人恨不得闹到公堂之上,三木之下总能问出些什么。十来万两白银,总会有迹可循,单凭张燕娘夫妻就能藏匿起这么一大笔银钱?

只是三年前沈举人不通世事,惊慌之下想不到这些。处置产业,先问族亲,再问四邻,这不是一句话就能完了之事。

衙门里那里且不说,宗房、三房、九房都不于净,凭什么还容他们追回银子?清算张家家底的银子都让他们分去,还从自己这里讹了一万多两银子过去。

弄到最后,骗卖产业的张家还在活蹦乱跳,侵占产业的贪婪族亲也无甚损失,只有四房失了最重要的两处织厂,还有账面上一万多两现银。

族长太爷当年只说是关乎家族名誉,不好闹出来,将此事大事化小。真的是为了沈族名声,还是不想与贺家对峙?贺家不单单是宗房姻亲,贺家宗房大老爷可是位列九卿。

这失了织厂的是四房,又不是宗房,宗房为甚要和贺家对峙?要是被骗卖的织厂是宗房名下,那族长太爷也肯“大事化小”?

沈举人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傻子。

对于姗姗来迟的宗房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也没了耐心,刚要起身,就听门口有人道:“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赔罪

宗房宗房大老爷来了。

这顿饭是受贺南氏再三请托,宗房宗房大老爷才点头出面。贺家是他的岳家,当年的事情贺家虽不地道,可里面的是非扯不清。说句不客气的,当年即便贺家不接手,也有旁人接手,送上门的便宜谁肯放过?

就是沈家族内,三房也是虎视眈眈,遗憾没有得了孙氏的织厂,反而让外姓占了便宜。

只是宗房大老爷是宗子,娶的又是贺家女,身份尴尬,实不宜就此事说什么。

如今贺南盛有意退一步,想要通过联姻化解两家嫌隙,也是一个法子。即便不能退回织厂,可准备份丰厚的陪嫁过来,多少能弥补四房损失。三年前的事情贺家不是罪魁祸首,却因此得益。

说起来当年损失最大的,不单单是四房,次之就是宗房。在交还孙氏产业的前提下,族长太爷支持三房与九房向张家、四房追讨交易损失,却不许宗房二老爷沈江跟着追讨。

按照族长太爷的说法,只有得了教训丨才能长记性,让沈江再也不敢生贪心。因此,沈江与屈氏那一万来两银子,就此打了水漂。

不过,宗房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愿意坐这里做这个中人,不是看在堂小舅子的面子上,而是因心中隐藏愧疚。

贺南盛推出联姻的对象,不是旁人,是差点成了宗房大老爷继室的小贺氏胞妹。

当年宗房大太太病好后,因心里不舒服,便催贺家将族妹快点嫁出去。贺家女儿不会做妾,可两家前些日子的举动又瞒不过有心人。为了将此事遮住,贺家嫡房出面,为那小贺氏寻了一门外地的亲事,很快就将她嫁了出去。没过两年,小贺氏便没了,死时还不到二十。

贺南盛与宗房大老爷直言,如此安排除了想要化解与沈家四房嫌隙,也是想要补偿小贺氏那一房,十几年前嫡房为了自家的姑奶奶的名声牺牲了小贺氏到底不厚道。

小贺氏娘家那一房,日子过的很不好,只有一个兄弟还不成材,家里寒薄,连一分体面嫁妆都准备不出,才使得他们家二姐儿过了及笄之年都没定下亲事。

宗房宗房大老爷因这个缘故,答应做这个中人,就想要促成此事。以小贺氏娘家的境况,能嫁到沈家四房为继室,算是高攀。嫁过来就是当家娘子,这边虽有两个继子,都是知书识礼之人,碍不着什么。

至于自己做媒会不会因此得罪沈瑾,宗房大老爷不会在意。别说沈瑾现下不过是秀才,就是举人、进士,又能如何?他已经记在孙氏名下,有什么资格为生母郑氏说话?扶妾为妻,本就不是正道。

看着沈举人面色不快,宗房大老爷自是晓得原因。四房现下的日子……外人知道的不多,宗房大老爷却是知晓的清楚。

只沈珏一个,就絮絮叨叨为沈瑞报了多少不平。自己这个族弟实不是个精明人,即便不用孙氏嫁妆,四房也有祖产与孙氏后添置的公产,却将日子过的越来越不成样子,看来是应该有个当家娘子。

宗房大老爷面上就带了真挚:“朝元,真是难得见你一面。宗房与四房向来关系最好,你我也做了大半辈子兄弟,难道你真因老二糊涂,就连我这老哥哥也怪罪上了?”

沈举人听了,不免想起旧事,唏嘘不已。四房人丁单薄,家业又曾败落过,若不是宗房照拂,不会将日子再过起来,连孙氏都是宗房太爷做主娶进门。

在沈举人心中本也敬族长太爷如父,视族房两位族兄如手足,越是如此被沈江算计后恼恨方越深。可沈江现下日子不好过,不仅分家出来,老妻也被送到家庙,至今还没接出来。

想想这些,沈举人心头的火也散了不少。不管如何,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在这件事上没有护着沈江,反而为他做主,自己当领这个情。

见沈举人神色缓和,只是望向贺南盛时目光依旧不善,宗房大老爷便冲贺南盛使了个眼色。

贺南盛起身道:“两位世兄稍坐,小弟去催催席面”说罢,便对两人拱拱手,推门出去。

“哼咱们兄弟吃酒,大哥作甚叫了他过来?”沈举人抱怨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京城有消息,贺家老大明年任满,多半要升一步。要是去了其他部还好,要是去了吏部,朝元就不怕?”宗房大老爷郑重道。

沈举人不屑道:“升任吏部又如何?我又不谋官,只做太平士绅,他还能管得着我?”

宗房大老爷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自在,就不怕耽搁瑾哥?瑾哥可是个好苗子,我听府学里的教习说过,瑾哥火候到了,明年差不多要是顺当,后年就到京城。”

宗房大老爷说得郑重,沈举人心也跟着提起来,皱眉道:“贺家侵吞旁人产业还不够,难道还想要断人前程?”

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要是两家还这样下去,怕是真有那么一日。”

这话倒不是宗房大老爷编出来吓人,换个立场就能想清楚。

要是沈家四房执意不与贺家和解,那贺家为了免除后患,最可能的就是在沈瑾的前程上动手脚,断了四房指望,使得四房没有复仇之力。至于与四房有关系的其他人,沈理也好,五房也好,谁会为沈瑾出头?至于沈瑞,连童子试还没过,资质不知如何,反而一时不会入贺家的眼。

沈瑞拜师王守仁之事,贺家因贺老太太的缘故知晓,宗房大老爷却不知道,才会这样认为。

“他们敢?族里就看着?”沈举人眼中带了畏惧,犹自嘴硬。

“谁害人明目张胆?只要抓不到证据,贺家人就可以否认。有千日做贼的道理,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宗房大老爷叹了一口气道:“你家只是举人门第,直接与贺家嫡房碰上,就是鸡子碰石头”

沈举人心中愤愤,可早年识过人情冷暖,晓得宗房大老爷说的不是假话,面色惶惶道:“大哥,那我该怎办?难道这么大的亏就白吃,还要去对贺家人赔笑脸?那样窝囊,丢的也是沈家的脸……”

宗房大老爷正色道:“自然不能白吃亏你到底是沈家人,宗房还能看着不成?我已经同贺二提过,即便不能退还织厂,也要弥补四房部分损失”

沈举人闻言,不由意外:“他肯?方才大哥没来时,他虽啰嗦不少,也只是道自己无辜”

宗房大老爷说了这一筐话,嗓子眼响于,吃了半盏茶,慢悠悠道:“不肯也得肯,贺家还不能一手遮天给他一个梯子,要是他不肯后退一步,沈家也不是吃素的”

沈举人眼中露出兴奋:“大哥,那他真应了?”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心中也是无奈,自己不是故意吓唬他,实是晓得沈举人的脾气,是个遇硬则软、越软则硬的脾气

第七十七章 过路财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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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到底是听进去了宗房大老爷的话,对于贺家生出几分忌惮。不过他并不觉得宗房大老爷今日“做东”是因为体贴四房,帮着“防患于未然”,而是有自己的私心。

贺家大老爷有可能升任六部侍郎,而宗房大哥在六部任郎官,两家在姻亲的关系外,极有可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与其说,宗房大老爷在消弭四房与贺家的恩怨,还不若说是消弭沈家与贺家的嫌隙。

沈举人想到这些,不免又是不忿,不过觉得自己并非是鼠目寸光之人,也会识大体。

对于宗房大老爷接下来的提议,沈举人便没有那么抗拒。按照宗房大老爷的说辞,联姻是化解两家恩怨最好的法子。

若是贺家随便推出来个旁枝庶房女孩也太轻率,不过贺嫡房同辈份又没有未嫁女,折中的办法就是嫡房收养旁枝小娘子。贺家嫡房的养女,别说是给沈举人做继室,就是原配也使得。要知道那样做了亲事,沈举人便多了个九卿内舅,沈瑾、沈瑞兄弟也多了体面外家。

沈举人怦然心动。

这两年他不是不想续娶,却一直没有合适人选。娶妻娶贤,纳妾纳颜,对于相貌他倒是没甚挑剔,主要是在张家人这里长了教训丨不愿再与破落人家结亲。

一个张家闹得四房家财散了一半;要是再来一个差不多的,四房败落在即。可要是家境富裕、女儿有体面嫁妆的人家,什么样的亲事找不到,何必要给沈举人一个半大老头子做填房?

在沈举人看来,沈理气焰嚣张那是因他自己是品官,后边还有个阁老岳父;五房大太太在族中腰杆子直,是有一双取了功名的好儿子。

四房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不就是没有助力么?

宗房大老爷该说的说了,该提点的提点了,便不在说话。

贺南盛再进来时,就发现沈举人的态度不同,对于宗房大老爷不由敬佩不已。他是瞧出来沈举人性格有些迂,不易变通,要是没有宗房大老爷说和,两人还真是话不投机。

沈举人极好面子,即便心中对于宗房大老爷的提议已经肯了,当着贺南盛的面也不肯放软。不过又不敢像方才那样强硬,生怕真的得罪贺家,使得贺家另起坏水儿。他面上就一会儿肃穆,一会儿强笑,看起来越发怪异。

酒菜上来,三人各有思量,缄默的多,酒桌上的气氛并不浓烈。

宗房大老爷存了心事,由已故小贺氏想到幼子沈珏。当年前几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还年轻,对于添了儿女固然欣喜,可也并不太看重;直待不惑之年,长孙都有了,才开始心疼儿女。

沈珏算是他与太爷父子两个人看大的,宗房大老爷自是多偏疼一些。他想要幼子过继二房,不是想要通过此事算计二房什么,而是出自怜子之心。

贺氏牵挂京城的长子长孙,对于在身边侍奉的次子次媳也慈爱,待沈珏却依旧是冷冷淡淡。同样嫡血,如此亲疏有别,沈珏眼看就大了,即便孝顺不埋怨生母,受委屈不说话,那以后的媳妇呢?以后这一支的孙子、孙女呢?都要跟着受委屈不成?

到时候一个不妥当,骨肉就会反目,大老爷如何不忧心。

将沈珏过继出去是最好的法子,二房三支都没有男嗣,不管沈珏是承继一房,还是兼祧,都是支撑门户的儿子,会得到嗣父母的重视,比在宗房做不名一文的幼子要强得多。

可族长太爷将话说出来,说的又不无道理,宗房大老爷即便满肚子盘算也只能消停。他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却是晓得自家老爷子的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不容违逆,否则自家二弟就是前车之鉴。

沈举人依是耷拉着脸,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闷酒,心底却隐隐地兴奋起来。

四房别无堂亲,正需得力姻亲为臂助。原本他打算等沈瑾明年乡试中举后,为沈瑾寻门得力妻族,并不曾想到自己身上。

孙氏当年刚故去后,沈举人曾是想要寻个大姓嫡房庶女或旁枝嫡出小娘子做填房,可请媒人选了几个人选,不是小娘子自身不足,就是家境实在寒薄。有一、二家境不错的,却不是读书人家,而且对方看上的还不是他这个做老子,而是冲着沈瑾来的,沈举人真是气得半死。

不管贺家小娘子到底是哪一房所出,只要被贺家嫡房收为养女,那以后的娘家就是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走动的也是贺家嫡房。要知道宗房大太太虽是贺家嫡房女儿,却不是嫡长房一脉,而是嫡二房长女,如今家里被分出来,已经算是宗房旁枝。要是这门亲事成了,那贺家大老爷是沈举人的亲舅哥,贺家嫡房与沈家四房的关系,比同沈家宗房还要亲近。

贺南盛也在计较得失,一副体面的嫁妆能使多少银子?一、两万两到头,却能将前事抹了,还名正言顺地成为沈瑾、沈瑞兄弟的外家。不管这兄弟两人走到哪一步,对贺家都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一晃数日过去,天气渐冷,学堂里炭火烧的越足,气氛也从冷清恢复到热闹。

沈瑞并没有搬过去与沈珈同坐,如今两人都是独占双人桌,除了他们两个,独坐的还有郭胜,因为沈没有来上课。

谁离开谁也能活,铁打的课堂,流水的同学,大家注意力都被十七日大悲寺的圣诞法会吸引,三三两两地相约届时去庙会玩耍。

这日课歇时候,沈珏得意洋洋地凑了过来,小声:“瑞哥,随我出来,我有好东西与你瞧”

沈瑞揉了揉手腕,随沈珏从课堂里出来。

外头空气湿冷,激得人一机灵。沈瑞紧了紧身上氅衣,道:“到底甚好东西,还要避人?”

沈珏并不着急回答,将沈瑞拉到东厢后避风处,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红绸小荷包。打开小荷包,里面露出一截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鸽卵大小的羊脂玉佛。

沈瑞上辈子赏玩过不少玉器,一眼就看出这玉佛不是凡品,不仅玉料油润,雕工也极为精细,佛面慈爱,栩栩如生。他用拇指肚摩挲着,问道:“哪里来的?还真是好东西这可是老的,这样的雕工,同万佛洞石窟的勾勒累相似,年代可以断到北宋末年,算下来可有三、四百年的历史”

沈珏初事得意,听着听着迷糊起来:“甚么老的?甚是万佛洞石窟?瑞哥在说甚了?”

沈瑞被问住,这万佛洞石窟现下到底被不被人所知?

沈珏自己反应过来:“瑞哥的意思,这是级百年前的东西,乖乖,那不是能做传家宝?”

沈瑞摇摇头道:“东西是好东西,传家宝都不至于。”

古人爱玉,历朝历代又兴过几次佛事,这样的佛雕玉佩应该很常见。又是小件,不易损坏,容易流传于世。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沈哥方才说的什么老的,什么雕工,什么石窟,到底是哪里听说的?有模有样的,倒是能唬人哩”

沈瑞笑笑,道:“听六族兄提过两次。”说着,恋恋不舍地将玉佛递回去。

沈珏将他的手一推,道:“还给我作甚?这是专门拿个你的,瞧着是不是与十七日的庙会应景?”

十一月十七是阿弥陀佛圣诞,这羊脂玉佛明明是大肚子弥勒佛,压根不是一回事好不好?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玉佛价值不菲,沈瑞虽不知现下古董珍玩的市价,可这东西不是百十来两银子能买下的。

“珏哥自己留着戴,我又不爱戴这个……”沈瑞虽是真心喜欢,可也不愿占这便宜。

沈珏一个小孩子,拿了家里的好东西显摆,要是自己真收下,宗房长辈不至于要回去,可心里也不会高兴。

沈珏拉开自己衣领,从里面拽出一段红绳来,下面也缀着一个羊脂玉佛,与沈瑞手中这块看起来相似,只是比沈瑞手中这块大一圈,笑道:“我这里有,那个小的是专门带来与你的。不过学堂里都是族兄弟,又有沈环在,只能偷着给你”

“竟然有两块?”这下意外的是沈瑞。

沈珏见他有兴致,将脖子上的玉佛摘下来,递给他道:“你比比看,除了个头,看着是一模一样,祖父也说极为难得,这枚大的是家中早就有的,那枚小的是当铺上送来的死当。可是东西再好,也戴不了两块,便拿来一块给你。这玉佛像不像双生子?你我就差几个时辰大,要是投胎在一处,也是双生兄弟哩”

两个玉佛的玉料相同,雕工一模一样,佛像的神态也一般无二。这两块玉佛来源同一块玉料,出自同一玉雕师手中,经过数百年的流散后,又聚到一起,怪不得连古稀之龄的族长太爷都说难得。

“这东西太贵重,怕是族长太爷心爱物儿,你戴着还罢,我拿着不妥当”沈瑞晓得沈珏脾气,便直言道。

沈珏“哈哈”一笑道:“瑞哥就放心收下,我又不是小孩子胡乱做主我早已与祖父说过,祖父应了,我才拿来与你的……”

沈珏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声起……

第七十八章 过路财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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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呼啦啦”来了不少人,为首的是个穿着锦袍、须发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满面红光,声若洪钟。

旁边是几个年龄不等的中年男子,其中有宗房大老爷、有五房沈鸿,还有三房沈湖,七房沈溧,八房沈流,神色各异。董举人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晦涩。

现下是课歇时间,原有蒙童在院子里嬉戏,不过听到有人过来,都避回课堂,如此一来,从东厢屋后出来的沈珏,立在人前就十分显眼。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沈珏。

那老头横眉竖目道:“这是哪一房小哥?竟敢明目张胆地逃课?这学堂里越来越不成规矩”

旁人数人,暗暗翻白眼不是一个两个。

这老爷子要是想要装作不认人,就装的像些,这一边训丨斥一边望向宗房大老爷,太明显了好不好。

沈珏眉头微蹙,没有急着反驳,而是恭敬地躬身,见了一圈礼:“小子沈珏见过曾叔祖,见过鸿大叔,见过湖大叔,见过溧二叔,见过流大叔,见过老爷。”又对董举人道:“先生,小子没有逃课,现在是课歇,屋子里炭火旺,……”他原想隐下沈瑞,不过眼角余光看到沈瑞跟着出来,只能说道:“小子就拉着瑞哥出来透透气。”

这是变相地回应了那老头方才的斥责。

那老头不是旁人,正是沈家各房嫡支硕果仅存地两位曾祖辈老太爷之一三房老太爷。他虽是耄耋之年,却五世同堂,顺心顺意地过了大半辈子,精神头十足,看着比族长太爷还少兴。

见沈珏如此反应,三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宗房大老爷却是面露欣慰,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话还是带了训丨斥道:“胡闹一冷一热见了风怎好?就是你不怕,也要顾及你兄弟。瑞哥身子养了几年才妥当些,再让你带累病了,仔细板子”

几位老爷听得也是无语,既是教训丨子,语气还这样软乎。宗房大老爷最是溺爱幼子,这家话眼见不假。

沈珏整日里“瑞哥”、“瑞哥”的挂在嘴上,使得宗房大老爷以为沈瑞比幼子小。至于两人前后天生日之事,倒是没有留意。

沈珏垂手听了,道:“瑞哥读书用功哩,儿子怕他太累,常拉着他出来转转……”

宗房大老爷轻哼一声:“就算是照顾兄弟,也要精心些,要是受了风、着了凉,引得长辈担忧,就是不孝”

沈珏乖巧道:“儿子再不敢了”

三房老太爷看着这“人前教子”的戏码,腻歪的不行,冷笑道:“原来你就是沈珏不愧为宗房嫡孙,身份贵重,只是这规矩是不是得学学?小小年纪,连天地君亲师的道理都不懂,连师长都不放在眼中,恁不懂事”

宗房大老爷面上不辩喜怒,望向三房老太爷的目光却添了森寒。

“打狗还得看主人”,更不要说沈珏不是宗房的狗腿子,而是宗房嫡血,他的亲生儿子。这老东西倚老卖老,当着老子骂儿子,太也过分。

三房老太爷仗着自己辈分高,年岁又压了同辈份的八房老太爷一头,这几年没少对族中庶务指手画脚。宗房大老爷碍于辈分,只要不过分的,便不与之计较。

现下,宗房老太爷是真恼了。再纵容下去,就要欺负到宗房头上。

沈瑞早已跟在沈瑞身后走出来,只是先前宗房大老爷在“教子”,不好打岔,便安静地站在一边

眼见的三房老太爷将怒火对准沈珏,而宗房大老爷因辈分缘故不好立时反驳,沈瑞便上前一步道:“小子沈瑞见过诸位亲长”

他这一打岔,众人视线就都落在他身上。

三年前的事情闹得动静太大,使得众族亲都记住“沈瑞”这个名字。

当年那个容貌俊秀的孱弱童子,已经长成半大少年,看着斯斯文文,安安静静。再想想他是已故孙氏骨血,身后不单单有五房庇护,还有个远在京城的状元公,众族亲心思莫名。

龙生龙凤生凤,即便早年沈瑞有顽劣之名在外,可见过沈瑞的,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品行不端。孙氏是心地善良的贤良妇人,这小哥看着也是个乖顺老实孩子。

就是不忿被沈瑞插话的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也有些怔忪。

三年前之事,三房最后没有追讨回全部损失,可损失也不算大。细算起来不过损了七、八千两银子,对于家底丰厚的三房来说,实不算什么。

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曾受过孙氏的好处,三房名下铺子十几年前曾有一次卷入官非,还是央求孙氏与府衙搭的关系才解决此事。只是同性命攸关与前程相比,这份人情实不算什么。年头久远,三房不曾对外说,外人都不知晓这段渊源。

三房老太爷看着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件事来,添了几分不安。

人上了年岁,总是容易想起过去的事,不仅畏死,还畏惧阴私报应。人是众灵之长,要是真有下辈子,那谁不想继续做人?

“你是四房瑞哥?你不是在外头给孙氏守孝么?是哩,孙氏就是那年初冬的时候没了,这一恍也满三年了”三房老太爷说着,神情有些萎靡,气势不如方才那样盛。

他自问自答,沈瑞便只有继续安静地份。

三房老太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从沈瑞身上移开眼,似有些不耐烦,对宗房大老爷道:“沈家族规上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楚,违逆长辈、不敬尊亲、骨肉相残之逆子,要受族规处置,海哥儿既是宗子,可得好生主持公道”

“不敬尊亲”、“违逆长辈”、“骨肉相残”,这罪名可是一个比一个重。

宗房大老爷与七房、八房两位老爷脸色都变了变,数日前在族学里发生的斗殴事件,早已众所周知。瞧着三房老太爷的架势,不仅提了动手的沈琴,连事涉其中的沈珏、沈瑞、沈宝也没拉下。不过如此一来,众人原本提着的心,反而都放下。

法不责众。

别说沈只是受伤,就是真的意外致死,也不值当让四个房头的嫡系子孙来偿命。

三房老太爷嘴上说的重,实际上却留了余地。

“公道?到底甚是公道?”随着一声怒喝,从穿廊走出来两人,为首的也是个老者,同三房老太爷年岁相仿,气势不亚于三房老太爷,这自是另一位曾祖辈的族老――八房老太爷。后边跟着的老者,年纪略轻几岁,正是九房太爷

八房大老爷沈流本没想惊动老人家,可还有个与三房有嫌的九房太爷在,如何肯让三房老太爷得意。

三年前九房与三房一样“贱买”了孙氏产业,后来将产业交还回去,又一起向张家与四房追讨损失。三房家大业大,人多势众,在追讨时就占了大头;九房子弟不成才,家底又薄,就跟在后边喝个汤。

论起来,九房只损失了两千两银子,三房却是几个两千两。可那些银子对于三房不算什么,对于九房却占到大半家产。闹到最后,九房不恨祸根四房,不也恨态度强硬的宗房,反而将三房恨上。

三房那么有钱,又不缺这几个银子,让让九房又如何?偏生不让不说,还将张家与四房追回的银子占了大头去。使得九房没追回多少银子,许多典出去的产业没来得及赎回,家境越发差了。

听说族学里小哥们闹腾,三房老太爷要为不入族谱的出妇子孙张目,九房太爷自然乐意给他添堵,就请了八房老太爷出来。

八房老太爷挟怒而来,曾孙子在族学被人打了一拳之事,他之前早就晓得。上了年岁,就怕冷清,孙子、曾孙们日日都要请安。沈宝的鼻血虽说当时就止住,可鼻梁红肿了好几日,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待问过缘故,晓得挨打的不单单有沈宝,还有沈琴,八房老太爷就恼了。听说打人者自称“二房嫡裔”,八房老太爷开始还没想起是哪个,琢磨了好一会儿,方对上号。

若不是八房老爷拦着,老太爷立时就要打发人去教训丨沈。一个出妇子孙,连族谱都没资格上,竟敢对他的曾孙与侄曾孙挥拳头,成何体统?

七房老太爷、太爷没的早,八房太爷向来待七房从堂侄如亲侄一般看待。

不过孙子沈流死拦着,沈宝、沈琴的情况又不重,沈的年岁在这里摆着,此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没想到,三房老太爷竟然借此生事,倒打一耙,难道真当七房、八房是好欺负的?

见八房老太爷吹胡子瞪眼的架势,三房老太爷面上一黑,道:“沈启,你这是与哪个大呼小叫?”

两人是一个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老一辈中仅剩的两人,年纪又相仿,原本交情不错。只是近些年三房行事越来越嚣张,三房老太爷在族中也指手画脚的时候多,八房老太爷看不惯,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位老兄弟才渐生渐远。

八房老太爷反问道:“曾孙子被欺负,我这做太爷爷的于瞧着,怎就不能高声问一句?我倒是想问问吉大哥,一个连族谱都不曾入的孽子,到底仗了谁的势,欺负各房头嫡支的小哥头上……”

第七十九章 一悲一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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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仗谁的势?不就是眼前的三房老太爷他的孙女婿董举人主持族学,曾孙沈珠自诩为年纪大些学生的“领头羊”,元孙在蒙童班耀武扬威。如今的族学,俨然已经成了三房家塾。

即便在场的诸位老爷是孙子辈,都是各房头的当家人,被八房老太爷这么一说,对三房老太爷也生出不满。

三房老太爷气得直瞪眼:“都是沈家血脉,谁比谁尊贵?好好的孩子,给打的卧床不起,难道还没有地方能说理

三房祖上是庶房,这几代人行的又是商贾事,对于嫡嫡庶庶这些就有些矛盾。有的时候看重,有的时候又不以为然。

听三房老太爷这样说,八房老太爷心下一沉,皱眉道:“卧床不起?小孩子推搡,怎就到了那个地步?吉大哥恁小题大做哩”

为沈琴、沈宝撑腰是一回事,可老爷子也不是是非不分的糊涂人。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谁还空口白牙地哄你?找大夫瞧过,伤了骨头,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这帮小猴崽子,还没断奶,下手就这么狠若是不教训丨以后岂不是无法无天?他那寡妇娘都要哭死了,说是族中不能给他们做主,就要往衙门递状子”

东厢门口,走出八、九个少年来,老实地与众位族老与族亲请安。

沈瑞看了一眼,这些人都是沈家子弟,外姓姻亲故交子弟没有出来,看来是避嫌。这虽是学童打架,可既是沈家族老出面,就成了家族内务,外姓人不宜露面。

八房老太爷看着站在沈宝身边的沈琴,掂量一下他比豆芽菜强不了多少的小身板,实不相信他能将人打的伤筋动骨。听说那孩子已经十四,沈琴只有十二岁。

耳房里的几个秀才,也都出来。

院子里一下子拥挤起来,宗房大老爷皱了皱眉,道:“几位老太爷、太爷,还是去公厅说话,不管是非黑白,总要先叫孩子们将事情经过说清楚,不冤枉哪个,也不纵了哪个。”

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此事,并非是担心白氏一个寡妇妇人能闹出什么,而是因三房老太爷那句“一个不好这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不管说错,少年之间争斗是小事,殴打至重伤则是大事。

沈一家三口是宗房大老爷安置,他对沈琰印象也颇佳,即便觉得沈不懂事,可也没有想过就任由他死去。自家老爹总觉得二房嫡支与邵氏子这一脉是血仇,不会从这边过继。可当年的恩怨,已经过去六、七十年,隔了几代人,谁晓得沈沧他们三兄弟怎么想。

处在宗子这个身份,他对于二房三太爷当年的决绝也不以为然。邵氏死有余辜,可邵氏子到底是沈家血脉。这世上,除了赘婿人家,血脉延续只有从父血的,没有从母血的。邵氏子这一支早就该归于族中。

沈家九房名为一族,实际上各房头之间血脉已远,多在五服外。按照小宗“五世而迁”,各房早当自成一支,只是仍世居松江,守望相助,便依旧顶着一个家族名号,这也是为何沈族各房头自治,宗房除了大是大非之事并不插手各房庶务的缘故。

两位老太爷点点头,九房太爷只是看热闹的,也无异议,一行人又转到前头公厅。

公厅中堂里只有九把太椅子,是九房公议族务之所,只有各房头当家人有资格进入,轻易不会动用。

公厅东西厢,都是散厅,不如中堂那样正是正式。今日来的族亲、族老不少,可议的不过是两个顽童打架,怎么也算不上大事,一行人就进了东散厅。

宗房大老爷请几位老太爷、太爷上座,自己在一旁作陪,水字辈的老爷们,依长幼落座。董举人是沈家女婿,又是西宾,只能敬陪末座。

宗房老大爷看到门口沈珠带着几个秀才跟过来,摆摆手道:“快去读书,这不于你们事”

沈珠躬身,朗声道:“海大伯,若是议沈、沈琴争斗之事,侄儿们也算是见证。”

宗房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那也先回去,一会儿若是要问询你们,自是会使人叫你们过来,如今挤成一团算甚?

沈珠看了一眼与沈珏、沈瑞并作一处的“夏耘”班族弟、族侄们,足有十来个,自己这头才四人。不过既是宗房大老爷吩咐,他便只能恭敬应了,带了几个同窗离开散厅。

虽然在场的有两位老太爷、一位太爷,可既成家族事务,宗房大老爷便当仁不让地开口,先问三房老太爷:“老太爷,不知沈怎么说?到底为了甚与同窗动手?”

那场闹剧,宗房大老爷早已仔细问过沈珏,当然也晓得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起因是董举人处置不当。至于少年们,都是十几岁争强好胜的年纪,即便动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过错。

只是当着众人面前,宗房大老爷只做未知。

三房老太爷眼皮抬了抬,望了眼沈珏:“还能有甚?有人在课堂上对师长不敬,沈看不过眼吱声,反而惹了众怒。”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望向董举人。

董举人面上滚烫,如坐针毡。自从那日斗殴的事情发生,他就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只是心有不舍,才迟迟没有将辞书交出去。三房老太爷哪里是为沈张目,是为他做主来了。可当时的事情本禁不起掰扯,越是掰扯的清楚,就越是得罪沈家族人。

宗房大老爷轻飘飘地看了董举人一眼,没有问他,反而看着沈琴道:“是你与沈动手?你给大家说说,当时到底是甚情形?”

沈琴面上强作镇定,眼中却露出惶恐不安。就是旁边的沈宝,亦神色惴惴。不是畏惧族老、族亲之威,而是被沈或许会瘫痪这个可能吓着。

“是沈先动手打我,我才还的手……”沈琴依旧操着公鸭嗓,里面却是浓浓的委屈:“真不是我先动手的……

宗房大老爷见他一时说不清楚,又看向沈宝:“你来说”

沈宝没有立时开口,而是望了眼八房太爷,见他气定神闲地点头,方道:“那日一早,董先生进来,说全三哥因家中有事休学以后不来学里,然后便叫瑞哥换座位,从董双旁边换到全三哥空出来的位置上。瑞哥应了,珏哥问董先生作甚让瑞哥挪位置。我与琴哥也不明白,这是沈家族学,为何沈家子孙反而要事事避让。董先生没有回答,喝令瑞哥换座位。瑞哥起身晚了,二哥就起来斥责,说他忤逆先生。珏哥看不惯,就问二哥到底是不是沈家子孙。二哥就说……琴哥恼了说……”

他长得白白胖胖,看着富态憨厚,可口齿倒是伶俐,学人说话惟妙惟肖,连几个人的口气也一般无二。数日前的情景,在他的讲述些,如同再现一般。

只有沈瑞、沈珏等当事人,听说当事人听出来,沈宝讲诉听着仔细,可也有省略之处。如沈瑞后来的抗拒态度,沈琴对沈的讥讽,都轻描淡写地略过。

反而在沈那一句“二房嫡裔”上,还有先一步对沈琴出手,一字不漏。

沈珏当堂质问师长是有不妥当之处,沈琴说话的口气也不好听,可众人听着觉得并无不妥。“不平则鸣”。沈珏不是为自己不平,而是为护着族兄弟;沈琴随后呼应,也是如此。反而是沈,明明是沈家人,却胳膊肘往外拐。

至于沈所提“二房嫡裔”之事,不过是小孩子天真愚蠢的看法,大家嗤之以鼻。

众人望向董举人的目光变得怪异,究根揭底“罪魁祸首”不是旁人,而是董举人。难道这族学改姓“董”了不成

董举人面色涨红,没有为自己辩白。不是不能解释说沈瑞之前座位位置偏,沈全空出来的座位反而好之类的话,而是骨子里存的那点傲气,使得他不愿再就此事说什么。

三房老太爷面色阴沉沉地难看,他来之前只晓得宗房与七房嫡孙不敬董举人,沈是为帮董举人说话才挨了打,并不知前头这些。

宗房大老爷没忙着下定论,而是望向沈瑞、沈瑞两个,道:“是这样么?”

见两人点头,他便又看向两个木字辈童子:“你们两个当时在场么,确实如此么?”

年长些的沈榕点头道:“经过同宝叔学的一样哩,孙儿与堂弟两个当时还拉架来着,被二叔错手攮了一下,胸口疼了两天。”

另外一人名叫沈桂,小脸挤成一团道:“伯祖父,二叔真的起不来床么?那日走时还好好的,怎就这么严重了?可真叫人担心。”

木字辈两小童是堂兄弟,都是六房子弟,六房长辈去的早,当家人是玉字辈的沈琪,同各房头的关系都不错,并未明显亲近哪一房。他们兄弟两个,可以充作证人。

宗房看了沈桂两眼,望向三房老太爷道:“沈那里,老太爷亲眼见过了?”

三房老太爷皱眉道:“打发了湖哥去看的。”

沈湖在旁道:“我亲自去看了,也叫平安堂的文大夫看过,确实是尾椎骨有骨裂,需卧床休养数月。”

事情发展到现下,错处最大的不是动手的几个少年,而成了自家姐夫董举人,沈湖自然不敢再将沈的病情夸大。事情闹得越发,董举人过失越重,还是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文大夫在松江是数得上的名医,既是他的诊断,那众也就无异议。沈湖只提了卧床休养,并没有提及“瘫痪”之类,大家就明白三房老太爷方才夸大其词。

原本吓的不行的沈琴,此刻清明起来,小声道:“海大伯,侄儿只面对面与二哥厮把了两下,没有打后头。”

沈宝在旁“提醒”道:“琴哥忘了?二哥最开始上来打你时,你不是推开了么?二哥坐了一个屁股蹲儿……

众族亲面色缓和许多,这同族兄弟I“互殴致伤”到底不是好事,要是沈自己误伤就又是一个说法了……

第八十章 一喜一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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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伤?误伤

“骨肉相残”这一条谈不上了,那“不敬师长”呢?

三房老太爷坐在那里,拿眼神去瞧宗房大老爷,心中犹豫,不知当不当再提这一条。董举人虽姓董,却是三房女婿,要是宗房大老爷敢挑剔董举人的不是,那也别怪他去抓沈珏的小辫子。

宗房大老爷又不是毛头小子,那里会将事情摊开说。

董举人即便有不是,可毕竟主持沈家族学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他不单单是沈家姻亲,还有个同进士的儿子,完全没有必要得罪死。

宗房大老爷这些日子没有主动提董举人之事,就是等着董举人主动辞职。就算董举人不开口,也没有关系。等到过些日子族中公议时,他会从族中推出人选来接替董举人。既是沈姓族学,关系沈家子弟成才,自然是由沈家人自己掌管最好。

不过眼见董举人神情沮丧晦涩,宗房大老爷晓得,自己的后手用不上了。

三房老太爷只留心宗房大老爷的反应,并没有去看董举人。见宗房大老爷并没有针对沈举人,三房老太爷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房富庶不假,可子弟成才的也少,要不然也不会抬举外姓女婿出头。如今阖家希望,都在沈珠身上。一家人早已打算好了,连银钱都给预备下,一心要将沈珠供出来。

只是自己应了白氏的请求,为他们母子出头,总不能虎头蛇尾,要不然自己这老脸往哪里放,三房老太爷便清了清嗓子,望向七房沈某:“不管到底是不是误伤,到底伤着了孩子,你过后领你家小哥去陪个罪,送些补品。那家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你也勿要小气,舍些银钱。真要闹得衙门里,这话也不好听哩。”

七房沈溧沉着脸听了,即便三房老太爷不说,他也会带了儿子上门赔不是。只是三年老太爷这话一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倒好像是他这房畏了对方才会上门似的。还将钱米摆在明面,像是他们这边理亏。

八房老太爷在旁撇撇嘴,这老混球,不管好话赖话说出来都不中听。

三房老太爷耄耋之年,到底精力有限,折腾了这一出,就有些乏了,由沈湖扶着家去了。

八房老太爷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摆摆手将沈琴见到跟前,板着脸道:“沈家无再醮之妇,无犯律之男。不管这次你是有心伤人,还是误伤,都没下回否则不用你老子教训丨老朽就先锤死你,省得以后到地下没脸见你祖父、曾祖父”

沈琴面上苍白,老实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再也不敢”

八房老太爷冷哼一声,对宗房大老爷打了个招呼,才带了七、八两个房头的人离开。

九房太爷没有立时走,而是随宗房大老爷回了宗房,一路上骂骂咧咧地不住嘴,将董举人贬得一无是处:“不过是仗着三房势,就当自己是个人物。当年一个穷酸秀才,靠着娘子嫁妆银子才供出来举人,就成了三房一条狗。将穷亲戚塞进族学不说,还让沈家嫡支小哥退让,抬举出妇子孙,将好好的族学闹得乌烟瘴气,什么东西?”

尊卑有别,他没有直接骂到三房老太爷头上,可沈湖、沈珠父子,还有小一辈的,都没有落下。

如此絮絮叨叨,宗房大老爷只是笑着听着,并不接九房太爷话茬。

九房太爷年近古稀,自然不可能自己去接手族学,为的是孙子沈璐。沈璐虽是沈理一个曾祖父的从堂弟,可却连童生都不是。后来沈理中了状元,九房太爷怕沈理夺了自己这边房长之位,才给沈璐捐了个监生的名头。

老爷子只想着趁机为自家捞好处,却不想想,族学是沈家希望之所在,让一个连县试都过不去的监生去主持,不是成了笑话……

被众族亲、众族老这一番折腾下来,沈瑞、沈珏等回到学堂上时,第二节课已经过半。

今日过来讲四书的不是沈琰,而是族学里另外一位姓黄的夫子。

同沈琰的轻松浅白相比,黄夫子讲的比较晦涩难懂,听得不少人皱眉,不免就想起沈琰来。不过想到沈身上,大家对沈琰的怀念就减了几分。

到了中午时间,大家对此事不免议论纷纷。

少年人看待事情比较简单,并不如大人想的那么多。数日前的事情,历历在目,沈主动动手在前,即便挨打了,也不无辜。竟然闹得去大人跟前告状,家里人还发话说什么要告到衙门去,这叫什么事?

就是对于沈家子弟内斗冷眼旁观的郭胜,都觉得此事不妥。不过想着沈曾提及的“二房嫡裔”,郭胜心中又生出熊熊八卦之火。他当日回家,可是问过家长长辈,晓得沈家二房嫡系早迁居京城,留在松江的都是旁枝庶房。不过瞧着沈理直气壮的模样,又不似在说谎;还有沈琰平素气度,确实没有旁枝庶房子孙那种小家子气。

沈瑞则是好奇地沈珏道:“沈之母怎么求到三房头上?”

白氏母子回松江,是宗房安置的,有事也当求到宗房做主。

沈珏指了指自己鼻子,道:“沈平日在学里数次针对我,在家人面前说不定就带了出来。估计在他家人看来,我这个宗房嫡孙凭借着身份没少欺负他。这次的事情,我没动手,也可脱不得于系。”

沈瑞心中还是不解,要是沈伤势真的那么严重,那沈琰过后怎么还到学堂教书?要是沈病的不严重,今日这一场闹的又是什么事?

不过发生这件事,沈瑞也得了好处,原本因三年没来有些生疏的同窗关系,一下子就拉近许多。

沈瑞拿起一盒枣糕,走到沈宝跟前,递过去道:“今日先借花献佛,改日出去请宝四哥吃上席”

南人主食为米,就是家常点心也多是用大米、糯米做的。沈瑞的口味却是不分南北,因这个缘故,冬喜时常做面点给他。

沈宝嗜好美食,众所周知。眼见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沈宝也不客气,直接接了,道:“那哥哥可就等瑞哥请客

在族老们面前走了一遭,大家莫名地生出几分共患难之情。沈榕、沈桂也凑上来,道:“瑞二叔也别落下大家伙儿,让侄儿们也沾沾光”

沈珏见大家有兴致,跟着起哄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明天下午是杂课,少一节也耽搁不了什么。”

沈瑞自是无二话,只是对于别的地方也不熟悉,只晓得八方楼一处,便笑道:“那我明早就使人去八方楼订席,还请诸同窗赏脸。”

除了眼前的几个,其他同窗不分族亲姻亲,沈瑞又挨个请了一遍,除了两个明日早有其他安排的,其他人都应了此事。

下午是字画课,今日过来指点大家习字的是一个老儒,在松江地界小有名气,这也是为何大家一个不差都留下听课的缘故。

沈瑞来学堂小半月,还是头一回上这老儒的课。盛名之下无虚士,只这笔走龙蛇的架势,要是搁在五百年后绝对是一代大师。不过在文人辈出的大明朝,却只能在一府之地混出点小名气。

不过能让众学子带着期盼迎来他的课,只有名气是不够的。

老儒给大家写了一篇示范后,就让大家动笔。同那种让学生自择律诗绝句不同,老儒让大家写的是同一篇绝句,就是他先前示范的那一篇《墨梅》。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等过了两刻钟,大家多撂下笔。老儒招呼个子最高的沈珈与另外一个叫沈琨的高个子学生上前,将大家写好的字,全部挂在书桌后墙上。十五学子的笔墨,一个不落,挂了两行。老儒先头写的那副字,也挂在上面。

对比之下,孰优孰劣,真是一目了然。书法好的,面上隐隐露出几分得意;书法差些的,则是羞愤中带了些许期待。

老儒的那副示范不说,剩下的十五副字里,有几幅比较显眼。沈宝的字写的极好,流畅恢弘,即便略显稚嫩,可已经露出大家苗子;郭胜的字也不差,即便比不得沈宝,可也有几分风骨,比其他人强出一头。让沈瑞意外的,还有沈珈的字也不同寻常。沈珈个子高壮,寡言少语,性子憨厚,可这一手字却极为秀气,“字如其人”这几个字在他身上得到反证。

老儒按照顺序,仔细点评,详尽到每一笔上。有的直言不足,有的是不吝称赞,老人家口气慢悠悠的,可绝对不会让听者生厌,反而不知不觉思绪都放松下来,思绪随着老人家的话语反转。

怪不得每个人都对书画课充满期待,即便字写的最不好的学生,在老儒耐心的点评下,都会有所得。

沈家坊,一处小院。

沈琰将来客送到大门外,急匆匆地折返回院子里,没等进北屋,便听到屋里传来哀切的哭声。沈琰脚步顿了顿,吐了一口浊气,挑了帘子进屋。

白氏用帕子捂着脸,已经是泣不成声。

“娘,别哭了,小弟会好的。”沈琰宽慰道:“大夫不说了么,只要静养三月就没事。”

白氏眼泪止不住,满脸愤恨,咬牙道:“若是伤了别人家孩子,他们也有脸一句误伤,了事?大哥,快给京里写信,求他们给咱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受人欺凌,还不若一根绳子,咱们去与你爹团圆……”

第八十一章 一悲一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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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满脸愤恨,沈琰坐在一旁,神情有些木然。他瞒了两日,又求了三日,都没有改变白氏的决定,将事情闹到现下这个地步。白氏是内宅女子,只知自家儿子挨了打,就要求个公道,却不想想此事的后果。

什么是公道?将沈琴也打得伤筋动骨?

谁能打,谁敢打?

对于这件事,他这几日掰开了、揉碎了,没少与白氏讲。这不是恶意斗殴,本就是几个少年的口角引发的争执,先动手的还是沈。就是沈身上的伤,也是意外所致,并不是被人直接动手打伤。就算真要闹到公堂上去说,多半也是“误伤”,攀咬不到故意行凶上去。

白氏却不肯听,反而将长子也埋怨上。认为他当时也在族学,竟然任由旁人将弟弟打了,不仅不说给弟弟出头,还要家人忍气吞声,实没有做兄长的担当。

趁着沈琰一时出去的功夫,白氏就去寻了董沈氏,求到三房头上。

董沈氏是董举人之妻,三房老太爷的长孙女。沈琰是董沈氏看重的女婿人选,学童闹事又伤自家丈夫的脸上,举人娘子乐意给亲家这份脸面,私心也想为丈夫撑腰,便带了白氏,求到老太爷跟前,接下来才有了三房老太爷去族学一事。

沈琰知晓后,真是欲哭无泪。自己得罪人还罢,只怕如此一来,连董举人也要拖累。可是他身份在这里,就算跟到族学,压根没有说话余地,只能默默在家里等结果。

方才,三房打发人来传话,说老太爷为沈做主,训丨斥了沈琴,并且责令七房父子前来赔罪云云。

对于这样含含糊糊的结果,沈琰并不意外。

可是这样的结果,真的好么?沈琰一家回松江将近一年,对于沈氏各房的情形也多有了解。

沈家书香传家,各房头子弟虽参差不齐,不过各房多有约束,并无跋扈子弟。

说起名气来,除了在京城的二房外,在松江这八房,数宗房、三房、五房声势显赫。四房原本也不错,可自从三年前丧了当家主母后便家道中落。六房向来不显,九房则早已败落。即便出来一个状元公也是旁枝,并不亲近嫡房,也没有拉扯嫡房的意思。而七房、八房只能说时运不济,这两个房头每代都有出色子弟,不过运道不好,有了功名的长辈,没等正式入官场便病故或是出意外断了功名路,使得这两房几代人不出仕,沉沉浮浮,日子一直过的勉强。不过饶是如此,也无人敢轻慢这两房,一是这两房人抱团,二是子弟多行举业,保不齐哪一个就出息,莫欺少年穷;三则是有八房老太爷在,辈分在这里摆着。

以七房溧老爷平素行事来看,即便没有三房老太爷出头这一遭,只要沈的病情传出去,那边也不会无动于衷。可有了三房老太爷闹的这一出,溧老爷再出面,就像是被胁迫而来,如何会高兴?两家本无恩怨,也要就此成嫌隙。

白氏正悲愤不已,显然对于这个结果极为不满,起身道:“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三房老太爷既是不能做主,就去求宗房大老爷。宗房大老爷将咱们娘仨儿安置在这里,总不能不闻不问”

沈琰吓了一跳,忙扶住白氏胳膊:“娘哪里用您去,儿子去寻宗房大伯”

既然三房已经出面,再去求宗房,且不说宗房会不会管,反而要狠得罪了三房那头。只是沈琰晓得,白氏既生了这个主意,拦是拦不下的,只能说到自己身上。

白氏怀疑地看了儿子一眼:“大哥怎不再拦我,大哥不是劝我息事宁人?”

沈琰与白氏讲不通道理,只能“同仇敌忾”道:“我是娘的长子,小弟的兄长,我不出头,还能谁出头?娘到底要顾忌些身份,就是三房那里,幸而有师母陪着……儿子大了,娘凡事还是吩咐儿子……”

白氏一听,面上一红,讪讪道:“我也是气糊涂,谁让你老是劝我忍着,不肯出面为你小弟做主……”

白氏年纪三十许,风韵犹存,又是寡妇身份,实不宜抛头露面。方才沈琰不提想不起,沈琰这么一提,白氏觉得自己行事确实不妥当,便又坐回去,只看着沈琰道:“那你去宗房,我们家虽穷了些,也是沈氏子弟,凭甚就白白受了欺负哩”

沈琰连连点头道:“娘说的正是,总要与小弟讨个公道。”

白氏抱怨了一遭,又告诫长子,不管七房来人怎么赔情,都不许给好脸色。沈琰一一应了,方安抚了白氏,从北屋出来,进了东厢。

东厢房里,沈趴在床上,对着一本《四书集注》发呆。看到沈琰进来,沈神色惴惴道:“娘又哭了?”

沈琰点点头道:“已经劝好了。”

沈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带了内疚到:“因我的事,倒是耽搁了大哥,大哥明日还是回族学吧”

沈琰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怎么回呢?这次事情先生那里定落不得好,自家即便不是始作俑者,到底有“火上浇油”之嫌。师母之前不知道内情,还会为自家抱不平;要是晓得这其中有先生的于系,说不定跟着就会埋怨上自家。

沈本是爱动的性子,躺了这几日,觉得身份都要锈住,嘟囔道:“真要躺上三个月么?要是早点回学堂就好了,可千万别耽搁明年县试……”

沈琰勉强笑道:“你只要每日讲我给你留的功课都看了,好生记在心里,就不会耽搁。”

又将今日的功课留了,沈琰才离了东厢房。

出了自家院门,沈琰只觉得身心俱疲,倚在墙上,并没有往宗房去。方才的话不过是哄白氏,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做这样的蠢事。即便是去宗房,也不是今日,等见了七房的人,再去跟宗房大老爷赔罪。

虽说他心中还担心董举人那边,可想着族学里到了下学的时候,七房父子不知何时会到,便不敢轻易走开。以白氏的怨愤,要是与七房父子面对面,说不得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这一等,沈琰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等到一辆马车过来,沈琴与一中年男人下了马车。

沈琰虽没见过溧老爷,不过看他容貌与沈琴相似,便迎上前去躬身见礼:“侄儿沈琰见过溧二叔。”

溧老爷来之前,与儿子打听过沈琰兄弟,沈琴将沈的臭屁批判得不行,可对于沈琰的评价还是很赞。见沈琰仪表堂堂,行事又这般有礼,溧老爷也不禁心生好感。

“琰哥快起沈琴无状,酿成大祸,叔叔我领这不肖子来赔罪”溧老爷道。

沈琰忙道:“叔父此话严重,侄儿实不敢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出的意外,琴哥也不是有心如此。”

溧老爷见他满脸诚恳的模样,倒是有些闹不懂。不是说他们求到三房老太爷面前么?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溧老爷眼中多了沉思,道:“不管怎样,还是先去瞧瞧哥。”

沈琰做了个长揖,满脸涨红道:“并非有意怠慢叔父,实是寒舍简陋,家母如今又在病养……不便与家中待客……可否让琴哥去看舍弟,叔父赏脸随侄儿挪步去茶楼吃茶?”

溧老爷闻言,不由一愣。虽觉既到了门口,没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不过见沈琰神情坚持,便犹豫着点点头,吩咐沈琴道:“既是如此,琴哥就代为父走一遭。”

沈琴一听,有些傻眼。让他一个人去看沈?要是沈打骂自己怎么办?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

沈琰却是有心化解二小嫌隙,请溧老爷稍等,自己带沈琴进了院子,将沈琴送到东厢

因有明日中午请客的事,回到家后,沈瑞便打发柳成找了长寿过来,让他拿银子去八方楼定席面。即便有两个同窗收好明日不去,剩下的加上他也有十三个,还要算上沈全,需要预定个大些的雅间。

冬喜取了银子出来,长寿拿着去了。

听说沈瑞宴请同窗,冬喜与柳芽两个都比较上心。

冬喜道:“二哥,是不是也当请了全哥?”

沈瑞点头道:“正是呢,也有几日不见全三哥,等用了晚饭,我亲自去请。”

不想这边晚饭才摆上,沈全便登门了。

看着沈瑞面前热气腾腾的羊肉冬瓜锅,沈全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道:“天冷正是喝汤的时候,快与哥哥一碗

沈瑞吩咐柳芽添了碗筷,亲手盛了羊肉汤给他,打量沈全两眼,笑道:“三哥的身子,是需好生补补了”

沈全美美地喝了两口热汤,白了沈瑞一眼,道:“哥哥因担心你连晚饭都没吃好,瑞哥倒是来打趣哥哥”

“担心我?”沈瑞笑道:“三哥听说族学里的事了?”

“族学里有甚?不就是三房老太爷走了一遭,八房老太爷也露面了么?又于瑞哥甚事哩?”沈全不以为然道。

“那还有什么事?”沈瑞不解。

沈全撂下汤碗,看了看四周,见屋子里只有冬喜、柳芽两个,方压低音量道:“源大伯要续弦了,宗房大伯做媒,定的是贺家嫡房养女。只是宗房大伯母是贺家女,不好回娘家相看,宗房大伯今日便同源大伯一道过来,托了我娘,明日就要去贺家下小定。”

虽说沈举人早有续娶的意思,可沈瑞实没想到会同贺家扯上关系。

沈举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贺南盛可是个精明人。宗房大老爷为何要参合这件事?

沈瑞不由皱眉,沈全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用担心,你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产业也分到名下,只要进来的不是糊涂人,待你就只有客气的。”

沈瑞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大婶娘怎么说?”

沈全叹气道:“宗房大伯出面,我娘还能说什么。她本来不愿意,不过宗房大伯说的也对,反正总要有人进来,与其进来个混不吝的,还不若贺家人。贺家也是体面人家,又有三年前的旧事在,进门来只有对你好的。否则三年前的时候翻出来,没脸的是他们……”

第八十二章 一悲一喜(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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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上辈子沈瑞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像吞了苍蝇似的难受”,当时总是不知这种难受劲会是什么样。好好的,谁会去吞苍蝇呢?

如今得了沈全的消息,沈瑞心中就是这种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怨恨,也不是气愤,就是觉得反胃,心里膈应的不行。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三年前曾路遇贺家老太太之事,还有那个叫云姐的小姑娘。

原本以为贺家就算想要化解两家之前的嫌隙,也会将那个小姑娘推出来。自己这边否了,还有沈瑾那边。贺家嫡房的孙小姐,许给沈瑾,两家倒也算是匹配。即便沈举人心里不乐意,只要对方给的嫁妆够多,对沈瑾以后有助力,他出于“爱子之心”,多半也会点头。

只是没想到贺家推出来个养女来,而沈家这边出面说和的会是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伯为何要这样做?”沈瑞问道。

沈全撇撇嘴道:“明年京察之年,贺家大老爷极有可能高升一步,宗房大伯许是未雨绸缪。”

宗房大老爷只以为自己会用这一条来威吓沈举人,却忘了别人也会用这一条来揣测他的用意。这门亲事是做成了,可在小一辈心中对他这个宗子不免失望。三年前不能帮四房讨个公道还罢了,三年后又主动拉拢贺家,不免有势利之嫌。

沈瑞想想松江沈氏的境况,对于宗房大老爷的选择,有些能理解了。

“乡党”在官场上本为助力,宗房大哥是贺家外甥儿,又是京官,两家实没有为仇的必要。即便沈家吃了亏,损失的也是四房,与宗房又有什么相于?宗房大老爷不过动动嘴,就能得贺家一个人情,当然乐意之极。

“随便他们吧,左右我只打算在这个家里呆两年。”沈瑞眉头渐渐松开道。

对于沈举人续娶之事,要是人选不是贺家,他巴不得双手赞成。家里有了新主母,张老安人也就能老实了;她要是再折腾,只会让沈举人越发生厌。

沈全觑了他一眼,道:“瑞哥好大口气,难道你就觉得后年的府试一定会过?”

沈瑞笑道:“不过也没什么。即便入不得南监,也可以在南京找个书院读书,哪里就一定要绑在族学里?”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要不瑞哥随我一道进京?听我娘的意思,想要让大哥帮我在京里找个书院。”

沈瑞摇头道:“三哥已过了府试,是童生身份,我连童生都不是,附学去与蒙童一道读书么?”

他嘴里这样说,心里颇为动心。不过想想沈全明年开春就要进京,自己却打算参加县试、府试,两人时间也对不

这边族兄弟两个其乐融融,沈家里,族兄弟两个则是“大眼瞪小眼”。

沈琰将沈琴带进东厢,吩咐了沈一句“客人来了,好生招待,娘那里病着,不用琴哥专程过去请安”便出去,压根不给沈说话余地。

又去北屋与白氏打了个招呼,说了是沈同窗小友过来探视,自己已经招呼过,无需白氏再露面云云,沈琰便再次出门,请了溧老爷到巷子口的茶馆吃茶去了。

东厢房里,沈瞪着沈琴,眼里能喷出火来。

沈琴看着沈趴在床上翻不得身的模样,摸了摸鼻子,神色讪讪。

“你来作甚?”沈琰恶声恶气地道。

沈琴哼了一声,拉了床边的凳子,直接坐下,道:“不是听说二哥伤的重,家父领了我来‘负荆请罪,了”

沈横了他一眼,道:“真是惯会扯谎,荆条呢?若是诚心实意地请罪,就先让我抽两下子还是以为轻松溜达一遭,心里就安生?哪有那样的好事?”

“你?”沈琴气得起身,瞪着沈半响,方道:“你真要要抽我?”

沈嗤笑道:“真的不能再真?只能你踹我、捶我,我就不能抽你了?若是锣对锣、鼓对鼓,我就是被你打败,也会心服口服;偏生你仗着沈珏、沈环他们几个拉偏架的间隙偷袭我,行小人之举,实是让人瞧不起”

沈琴皱眉道:“是你先动的手,你怎不说你以大欺小哩?”

沈面上一晒,道:“那你还恶语伤人呢”

“你拍拍胸脯好好问问自己,到底是哪个先恶语伤人?我们都是同族子孙,血脉即便远了,也是一个老祖宗。若是我与宝哥成了猪狗之流,那你是什么?”沈琴嘴上向来不饶人,即便来赔罪,也要与沈辩白辩白。

沈有些词穷,扬着下巴道:“难道你们不敬先生就是对?读了十来年圣贤书,连尊师重道都忘了?”

“那是尊师重道的事?明明是董先生处事不当在前,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大家都是族兄弟,难道看到不平就光看着?这里还不是别的地界,而是沈氏族学。要是沈家子弟在这里被欺负,都无人吱声;等到了外头,更是一团散沙。”沈琴的公鸭嗓刺耳,不过口气颇为郑重。

沈听得,只觉得心里怪怪的,觉得沈琴说的似乎有道理,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

“抱团的也是你们我算什么沈家子弟哩?又没有上族谱,哪里入得了你们这些人的眼?”沈心中有些委屈,口气酸酸的道。

“若不是当你是沈族子弟,宗房大伯怎会让你们住在沈家坊,怎会让琰大哥做了夫子,让你进了族学?”沈琴振振有词道:“你却众目睽睽之下在瑞哥无过错时,偏帮着董先生对族兄弟发难,还不行珏哥问你一句?”

因沈那一句“二房嫡裔”,沈琴回去也问过自己老爹与八房老太爷,知晓了六十年前的二房往事,与沈这一房几代人想要回归宗族之心。

尽管对于沈的傲气依旧不屑一顾,不过沈琴对于沈这一脉的境况也有些同情。

家族血脉传承,都是从父血,没有从母血的。没听说哪一家娘子不贤良被夫家休妻,连带着儿女都得跟着走。邵氏当年的情况,搁在别人家里,也是少不得休妻,或是家庙关一辈子,可又于沈氏血脉何事?沈祖父即便是在邵氏大归后才生下,也当抱回沈家,算不得正嫡,也当如庶子例养大,怎么能让沈家血脉养在外头?

父子三代人,一心举业,想要回归宗族,只这份决心,就让人佩服。不过这是二房家务,连宗房都做不得主,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小辈,不过是心里一想罢了。

这些日子,沈不是不悔的。

躺了这些天,那日的事情早在他心中过了几遍。不管是董举人发话调座位,还是沈珏的质问、沈瑞随后的悖逆,都不予他相于。不过是他不忿沈瑞与董双亲近,才忍不住插了一嘴,没想到引火烧身。自己打一架也没什么,就算让沈琴占了便宜又如何,过后找机会再找补回来就是。只是没想到不仅要拖累兄长,还要引得白氏难过,这才是他无法忍受的。

听了沈琴今日的话,沈心里已经晓得自己错了,只是性格使人,使得他嘴上不会服软。

不过想到董双,他不免心下一动,小声道:“沈瑞后来到底换了座位没有?”

沈琴白了他一眼道:“你想问的到底是瑞哥?还是董双?”

沈被揭开心思,恼羞成怒,高声道:“问董双怎了?同窗一场,如何就问不得?”

沈琴被他的狰狞模样吓了一跳,这时院子里传来动静,随后便有一才十三、四岁的小婢挑帘子进来:“娘子打发小婢过来送点心。”

沈琴闻言,站起身来。沈面上闪过懊恼,道:“点心留下,你出去哩,莫要扰了我们讨论功课”

小婢应声出去,沈瞥了沈琴一眼,道:“小声些,莫要惊动我娘。”

沈琴又坐下犹豫道:“我既来了,是不是当去给叔母见礼?”

沈忙摆手,小声道:“切莫节外生枝我娘……我娘性子绵软,有事没事都爱流个眼泪。知晓我受伤后这几日,眼泪就没住过,我大哥好容易才哄好,可不敢再去惹她。”

沈琴心中愧疚,拧了拧屁股道:“当时没想着要将你怎么着,只觉得你在大家面前拎我脖颈,恁是丢人,脑袋一热,也就不管不顾起来”

沈身上虽因伤重难受,可依旧不肯服软,挑眉道:“我不过是误伤,就凭你那竹竿子似的小身板,真还能打伤哪个似的?”

沈琴心下一松,嘴上依道:“二哥莫要小瞧人,正经打着了好几拳呢”

沈嗤笑道:“若没有沈珏他们拉偏架,你就不是一只乌鸡眼,而是两只了”

两人口气上依旧嘲讽不休,可心中对对方的厌恶倒是去了不少。

沈琴心想,这家伙言行傲慢了些,可性子倒不是藏奸的;沈则是觉得,同沈珏、沈瑞那几个目下无尘的小子相比,沈琴嘴巴虽臭了些,可倒是直爽的性子。

沈琰的安排见了成效,想来也是,都是十来岁的少年,正是“不打不成交”的年纪,又哪里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

茶馆那里,不知晓沈琰是怎么说的,不过从溧老爷携子离开前再三嘱咐沈琰,以后记得常来常往,就晓得这两人聊得应该不坏……

第八十三章 今朝酒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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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琰再次出现在学堂上,依旧详细地向大家讲书,似是之前的不快都没发生过。不过有前一日三房老太爷张目,大家心里都存了别扭,待沈琰就不如往日热络,甚至还有人开口刁难,沈琰却始终面带微笑,不曾露尴尬与不快。

众学子见状,不免面面相觑,也有不少人望向沈琴,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却是一无所获。再看讲台前沈琰,也没有刁难沈琴为弟报仇之意。

沈瑞觉得,沈琰此举正常,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件事本就是小孩子吵架,拉出三房老太爷来已经是失误,沈琰要是再有不当之举,这他们一家三口可是彻底得到族人厌恶。

沈珏则是暗暗咋舌,课歇时对沈瑞道:“这到底该说是‘荣辱不惊,,还是练达老成,?”

“不管那一种,都是能成才的样子。”沈瑞摸了摸下巴道:“‘唾面自于,的涵养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要是这位科举上顺当,这个心性在官场上倒是能如鱼得水。”

“瑞哥又纸上谈兵,了”沈珏道:“不过这副稳重性子,在同辈族兄弟中还真是少见。我爹他们看重他,莫非就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点头道:“虽不知以后会走到哪一步,左右是个为官为宦的好苗子。”

沈珏稍加思量,道:“就算是好苗子,可沈的脾气要是不改改,也只有被拖累的。想要从族中得到助力,怕是艰难。”

两人都不喜沈,对于沈琰却无恶感,议论两句便作罢。

又上了一节课,到了午休时间。

教授乐课的夫子那里,沈珏昨日下学前就使人去打了招呼。因此,等到午休时间一到,除了有事先离开的那两位同窗,剩下十三人便带了书童、小厮,出了族学。

沈全已经在外头等着,大家有些日子没见,不是族兄弟,就是表兄弟,众学生少不得又上前见礼。

就是向来与沈全不对盘的郭胜,看到沈全,也露出几分欢喜。董双走了,沈病休,郭胜只觉得自己孤零零的,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今日这顿饭,郭胜本不想给沈瑞面子,不过想想自己来沈家族学,不仅仅是为了学习,还背负父母交代的“任务”,还是合群些好,便勉强应了。

这顿饭是昨儿就说好的,各家的马车也都这个点过来。家里没有马车的,则是上了旁人的车挤了,一行数辆马车,前往八方楼。

不一时,到了八方楼前,众人下了马车,由小二引着上楼,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因到了饭时,八方楼大堂里已经是人满为患,各种饭菜香味扑鼻而来。

大家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年长些的还随着父兄出来应酬过,年纪小些的有的还是头一回下馆子。八方楼又是前些日子刚整治出来的奢华地界,有些家境平常的学生,被这奢华之气给镇住,脚步都轻了几分。

算上沈全,今日与会总共十四人,其中沈氏子弟十人,附学姻亲四人。沈氏十人为宗房嫡支沈珏、庶枝沈环,四房嫡支沈瑞,五房嫡支沈全、庶支沈珈,六房嫡支沈榕、旁支沈桂,七房嫡支沈琴,八房嫡支沈宝、庶支沈琨;姻亲四人为沈全舅表弟郭胜,沈榕小舅舅周恒之,沈宝姑表兄梁传生,九房外甥陈青林。

托词有事没来的两人,一个是三房旁枝沈珠从堂弟沈玻,一个是沈珠姨表弟徐永飞。

泾渭分明,可谓如是。

因提前预定,沈瑞他们进的雅间比较宽敞,丈半见方,中间是个一张七尺径长大圆桌。

虽说大家都是同窗,年纪又相仿,不过待到论座次,就要从长幼尊卑、远近亲疏论起。

沈全年纪最长,先前离了族学,今日算是外客,便推了首座;郭胜与周恒之是沈家姻亲,次之;梁传生、陈青林是表亲,再次之;剩下玉字辈按年齿序坐,后头才是沈榕、沈桂兄弟两个,敬陪末位的则是今日的东道沈瑞。

没有大人在,大家按照座次嘻嘻哈哈坐了。

少一时,看碟都摆了出来,热菜也一道道上来,都是家常难见的,十几岁的少年,正是肚子容易饿的时候,大家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客气,筷子飞快,“食不言”地先将席面吃了大半。

大家面前的酒盅都满上,里面装的却是甜酒酿。年岁小的还罢,能吃着酒酿已经很满足;年长的几个,肚子里吃了半饱后,却是觉得酒味寡淡。

郭胜撂下筷子,对沈全道:“三表哥,八方楼的招牌可是桂花白,咱们来上一坛吧?”

沈琨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如此美味佳肴,只就着甜酒酿,可是暴殄天物”

两人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

沈全见大家意动,便笑着看向沈瑞:“瑞哥怎么说?要是大家真的吃醉酒,受埋怨的可是你这个请客的”

沈瑞环视了一遭,最小的沈榕两个都十一岁,在五百年后是小孩子,在这个时候已经被看成半大少年,不算小了。再看大家吃甜酒酿的模样,个个都是沾过酒的。不等他开口,他左手边的沈桂便凑过来,小声道:“瑞二叔,咱们掷酒签,直接吃酒无趣哩”

沈瑞点头应了,道:“大家既来了酒瘾,我也不好扫大家兴致。只是可说好了,只要一坛桂花白,可不许多喝,要不然大家回家可要仔细板子了。”

年轻人都爱热闹,可明天还得上课,也怕各家大人惩处,大家自是齐声叫好。

沈瑞起身唤了小二,点了一坛梨花白,又向他借了酒签。

说是一坛酒,不过比成人拳头大不了多少,里面装了二斤酒。

等打开坛口的泥封,醇厚酒香立时散满一室。别说是年长的几个,就是沈榕、沈桂这两个小的,面上都露出几分馋模样。

沈瑞对于酒签只听说过,还没见识过,问过大家才晓得。同女眷吃酒用的花签不同,酒楼里准备的酒签签文要浅白的多,并没有那些啰啰嗦嗦的说法,并不需要人作诗对文。

沈瑞手拿签筒,便按照座次,请沈全先掷。

沈全接了签筒,摇了三下,投掷出一支签来。

郭胜忙伸手捡了,笑嘻嘻地念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自饮三杯,签与左首。”

这句话听着指代不明,不过大家都等着吃酒,见沈全自饮三倍,只有满脸羡慕的。

沈瑞把盏,沈全连饮三杯,方将签子递给郭胜。

郭胜笑着说道:“这桂花白的味道正好,让我也来吃上三盅。”口中说着,手中签筒已经摇了起来,却是半响落不出签子。

沈琴哈哈大笑道:“说什么吃三盅?莫不是没吃酒、闻闻味道就醉了”

郭胜手腕一用力,丢出一支签来,生怕旁人去捡,伸手拍住,道:“我自己来。”

他左手边的梁传生一把抽了出去,笑道:“可不能自己看,作弊讨酒吃可不成”

郭胜哼哼两句道:“那你念来”

梁传生这才低头去看签文,念诵出声:“不须饮酒径自醉,取书相和声琅琅。左右邻、次左右邻各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家。”

郭胜懊恼出声,大家齐声大笑。

郭胜左邻梁传生,右邻沈全,次左邻沈琨,次右邻周恒之,四人满酒,举杯饮了。

郭胜右手第四家,正好是沈珈,摇出签词:“红粉佳人白玉杯,木兰船稳棹歌催。自饮一杯,同庚者共饮,同月份者共饮,签与下邻。”

沈全拍桌大笑道:“这句签文可合了珈哥”

众人一起起哄,沈珈满脸通红,越发显得憨实,与粉红佳人真是半点不贴边。

沈珈十五岁,梁传生、陈青林与之同庚,沈琴与之同月份,几人酒盅满了,仰脖吃了一盅。

沈珈右手边坐的的是沈宝,笑嘻嘻地接了签筒,道:“我也不贪杯,只允我一盅就好。”

待酒签摇出来,沈珏捡起,念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同庚者陪饮一杯,异姓者陪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三家这签可是好……闻了半天酒味,可真要馋死我,总算轮到一口。”

沈琴、沈珏、沈瑞与之同庚,郭胜、周恒之、梁传生、陈青林四人是异姓,沈宝便连吃两杯,分与诸人饮了。这桂花白入口绵软,窖香浓郁,怪不得这小小一坛就要四两银子,确实名副其实,称得上是好酒。

沈宝右手是沈珏,从沈珏往右数,第三人正好是沈瑞。

沈瑞摇了签筒,投掷出一根签。

依旧是沈珏捡起来,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瑞哥还有第二个故乡不成?自饮一杯,年幼者一杯,签与次右邻。咦,总算终于轮到我了”

大家都晓得同辈分中,沈瑞年幼,在座比他小的,就要数沈榕、沈桂这两个小辈。

沈珏待小二斟满酒,毫不客气地取了酒壶,给自己也斟上。

看的大家都瞪眼,郭胜道:“沈珏,你还没投掷签,怎就给自己满上?”

沈珏笑着说道:“我生辰比瑞哥晚一日,可不正是年幼者”

除了沈全早知此事,其他人一阵嘘声。平日里沈珏摆着哥哥的谱,一口一个“瑞哥”,没想到他却是弟弟,一杯酒诱惑就招了……

第八十四章 今日酒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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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沈珏掷酒签,他卷起衣服袖子,站起身来,摇起手中签筒,口中呼喝道:“来个大家共饮的”

嘴里念叨着,他手上不停,使劲一抖,一下子甩出三、四个签来。

沈珏飞快地扫了一眼,捡起个“自饮”、“共饮”字样齐全的撂到一边,道:“就这支签了”说着,将其他几支签放回签筒。

他旁边是沈桂,捡起签来念道:“白首送春拼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自饮一杯,与同庚者共饮一杯,与同姓者共饮一杯。签与右手第五人。”

这句酒词听着悲切,沈瑞不知为何,想到楼梦》中的判词,心下觉得有些不祥,沈珏却是心情大好,举着手指头笑道:“一杯一杯又一杯,我也摇出了三杯的上签了”

除了外姓四人,余者都有就吃。沈瑞、沈琴、沈宝三人,还连着吃了两杯,酒桌上一时很是热闹。

沈珏左手第三人正是沈琴,接了签筒,摇出了一个酒签出来,沈琨捡起念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他越念声音越小,酒桌上其他人都愣住。

若是沈珏那一句酒词只是隐有不祥,那这一句就直白许多,连“生前”、“身后”都出来。饶是十几岁的少年,听着这生生死死的,都觉得心里不舒服。

沈宝皱眉道:“怎会有这样的酒签,没得败兴”

沈珏笑了两声,道:“不过胡乱填的几句,谁理会他到底甚意思琨大哥,念后头的。”

沈琨又低头看签道:“自饮一杯,众人齐饮一杯,签与右手第四人。”

大家都斟满一杯,齐齐吃了,到底扫了兴致,酒桌上有些闷。

沈全见状,并未掷酒签,而是掂量起酒坛子看了看,道:“也就一人再一杯酒的分量,就此分了吧。”

大家吃得微醺,巴不得多吃两口,都点头应了。

沈瑞便起身,接了酒坛过去,从郭胜开始,依次与大家满杯。最后等到他自己的时候,就只剩下浅浅一个杯底。沈榕、沈桂见了,便一人匀了小半杯与他。

大家皆起身,先是沈瑞谢过大家赏脸,随后是大家谢过沈瑞的东道,随后才团团碰杯,饮尽杯中酒。

一顿午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用一个半时辰,大家个顶个都腆着肚子,打着饱嗝。

二斤白酒,均到每人头上有二两半。有些酒量的还罢,不过是微醺;酒量浅的,如沈珈、沈桂、梁传生几个,就是由人扶着出来。待下楼一见风,他们更是身子打晃,站都站不稳当。

梁传生方才挨着郭胜坐,两人一顿饭倒是吃出些交情来,郭胜便主动提出送梁传生回去。

沈桂则连同沈榕一起,上了沈珏的马车。

沈珈这里,这由沈瑞、沈全扶上马车。

剩下沈琴、沈琨,都上了沈宝的马车。

沈环二哥家的铺子就在巷子口,便不着急回家,去他二哥家醒酒去了。剩下周恒之与陈青林二人,则是方才吃酒吃的少,加上酒量上佳,这点酒下去丝毫不显,两人结伴去书坊看新书去了。

十四人,分作六、七处,各自离去。沈瑞因是东道,目送着众人离去后,方上了马车后,就见沈珈阖眼坐在一边,已传来微微鼾声;沈全则是坐在另一侧,看着沈珈走神。

沈瑞吩咐车夫慢行,随后才撂下帘子,坐到马车里。

“三哥,珈大哥没事吧?”沈全问道:“没见珈大哥吃几杯,怎醉成这个样子?不过珈大哥平素质朴,这酒品也好,不吵不闹。”

沈全叹气道:“他家里就有个酒坊,打懂事就会吃酒,哪里就那么容易醉?今儿他心里难受,吃了愁酒,这才吃了几杯就醉了。”

沈瑞闻言,细看了沈珈两眼,老实巴交的脸上,眉心微蹙,确实隐藏郁色。

“他怎么了?”沈瑞问道。

这老实人能有什么心事?愁苦成这个模样?

“珈哥也要离开族学了”沈全遇到惆怅道:“若是我还在,他多半还要念到明年。如今我不在,他跟不上夫子教授进度,也是糊涂混日子罢了。”

即便是沈家子弟,也不是个个都有读书天分,沈珈就属于不开窍的。他六岁入蒙学,直到今年才升入“夏耘班”,要知道其他人多半是十一岁、十二岁就升级。到了夏耘班后,每月月考沈珈都是垫底,一连十个月倒数第一。

他不是不用功,平素都是跟在沈全屁股后,抱着书本努力,可是就是不见成效。夫子的课业,他多半听不懂,过去一直要沈全帮着讲了第一遍第二遍。

因沈全的缘故,沈瑞“爱屋及乌”,对于沈珈这个老实孩子印象颇佳,闻言道:“若是只为了这个,也不至于就退学,以后我来给珈大哥讲第二遍书好了。”

沈全摇头道:“总依赖旁人,也不是个事。珈哥实没有读书的天分,放弃功课是早晚之事。他转年就十六岁,已是成丁,总要开始学着帮家里做事。春耕班的人数为何是夏耘班的数倍?那就是因不走读书这条路的族人,识了字、学些经书便家去了。”

“族中子弟,若是不读书,那做什么?”沈瑞问道。

虽说自永乐皇帝迁都北平,已经八十来年,北方人口渐增,可依旧比不上南十省人口稠密。南方十省,南直隶、浙江、江西人口最多。南直隶这一块,除了南京城外,又数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人口最稠密。

这个时候的人口总数在六千万,土地总数六亿亩,全国人均十亩地,可湖广两省的土地就占了全国土地的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又被王府、官员、地方豪族兼并一半,剩下的才是升斗小民。如此一来,各地百姓田亩数更少

像松江地界,寻常人家不过人均三、四亩地,名下有几十亩地的都算是殷实人家。

沈家虽有不少旁枝庶房,可日子境况不同,有的累世宦门,父祖传下的土地家产就能够嚼用一辈子;也不乏家道中落,别无恒产之家。

“做什么的都有。家里富裕的,便协助长辈打理庶务,给读书的兄弟做臂助;家境寻常的,或是务农,或是弄个作坊,或是学做买卖,总要寻个营生。”沈全道:“像你我兄弟这样,沾了父母的光,落地就不愁衣食的,又有几个

“我瞧着班上这些同窗,多像是要应试。”沈瑞道。

沈全道:“科举之路,岂是那么好走的?这些人里一心读书的也是有数。除了你之外,还有珏哥、琴哥、宝哥、榕小哥与郭胜、陈青林这几个,其他人多是凑个热闹,混个童生身份。”

这只是沈家族学里一个班,就有七人要读书为业,占了人数一半,这比例实是不低。也只有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读书才变得这样容易与廉价。换做偏远之地,十里八乡有一个乡塾就不错了。

这七人中,只有陈青林已经过了县试,剩下六个人中,除了沈榕要等两年外,其他五人都预备明年参加县试。

华亭县每年县试录取人数是二十人,报名人数是十倍之。不过同寒门子弟相比,这一关卡,对于书香门第子弟来说,并不算难。只要功扎实,一两次下来,总是能过的。

到了府试,也不算难。因为松江一府之地,只辖两县,也是按照纳粮人口数定名额。最难的则是院试,同金陵、苏州、昆山这些才子汇集的地方相比,松江又成了乡下地方。与那些那方士子同场应试,松江学子实没什么优势,能一次过了院试的都是县试、府试中的佼佼者。

说话功夫,马车到了沈珈家门口,沈全与沈瑞将沈珈扶下马车。

沈珈家也住在沈家坊,就在五房祖宅后街。沈珈之母是个朴实的妇人,出来向两人道谢,又留两人吃茶。沈全婉拒了,同沈瑞出来。

马车又回到前街,停在四房门口,沈瑞下了马车。

沈全问道:“我娘这个时候也回来了,瑞哥要不要去问问今日贺家之行如何?”

沈瑞摆摆手道:“不了,我带了酒气去见大婶子不恭。反正已成定局之事,多想无益,有那功夫还不若多看几页四书。”

沈全笑道:“你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沈瑞微笑道:“三哥代我与大婶子请安,就说劳烦大婶子,我都记在心里,感激婶子为我费心。”

虽说郭氏今日出门,是应了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之情,可这其中也有沈瑞的缘故。若不是担心沈瑞,以郭氏的为人行事,绝不会参合沈举人续娶之事。

沈全仔细看了沈瑞两眼,见他并无异色,心中纳罕,道:“你还罢了,瑾哥怕是心里不舒坦。”

沈瑞道:“府学每旬才休一日,等二十回家,这件事估计也该传开。”

沈全想起一件事道:“对了,瑾哥是冬月十六的生日,可不就是明儿,多半要回家过生日。你既是做弟弟的,别忘了预备份礼。幸好想起了,要不还真是忘了提醒你……”

第八十五章 今朝酒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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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送年轻人做生辰礼的,不过是笔墨纸砚这些。沈瑞倒是能立时打发人去书坊或是文房四宝铺子去寻。

回偏院想了想,沈瑞还是没有让长寿上街采买,而是从书房书桌上拿起一块歙砚。

这块砚台看着质朴无华,别无雕饰,只在砚台底下有个小小的“叶”字,正是明初一代制砚叶襄的表记。这是三年前沈瑞从开封回来前,在开封府的文房铺子里无意中碰到的。

“明日大哥生日,这个做寿礼,家里没有合适的砚匣,明日上街去寻个差不多的装了。”沈瑞将砚台清洗于洗,递给冬喜道。

冬喜小心接过,道:“这可是二哥心爱的。”

沈瑞道:“再好也不过是用的东西,我那里还有六哥与老师给的。”

身为后世来人,对于文玩古物,沈瑞向来比较偏爱。王守仁与沈理觉得这是雅癖,并无什么不妥当,也不要求他改。在他们看来,读书人有这个毛病不算毛病;相反多长着见识,以后在士林中结交友人,也能多个谈资。

如此一来,每逢沈瑞生辰,这两人便给他预备文玩的做礼物。就是京城不得见的师祖王华,都送过一对北宋时的玉镇纸给他。

其实,沈瑞并无收藏的癖好,不过是好奇居多,才把玩一二,与后世见过的那些古董珍玩做个对比认真。之所以一直用这个,是因为这个砚台没有雕饰,清洗方便。

对于那些“长者赐”,沈瑞便只有收着的,倒是积攒下不少好东西。不过他也得到启发,文玩珍品读书人没有不爱的。沈瑞再给王守仁、沈瑞预备礼物时,便也往这个方向来。

沈瑾这里,倒还是头一遭准备礼物。

虽说沈瑞只吃了四、五杯酒,可这个身体毕竟是头一回接触酒精。开始没什么,等到了家里就开始头疼起来。

冬喜准备了醒酒汤,沈瑞用了两碗,便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一觉睡了七个时辰,沈瑞眼睛都的肿了,脑袋沉沉的,身上则轻飘飘。

外头天色阴沉,洋洋洒洒地下起雪来。

“又变天了,二哥可要多穿些。”柳芽抱了一件直毛氅衣进来。

沈瑞看了一眼,道:“哪里就用穿上这个了?”

冬喜劝道:“二哥昨日吃了酒,发了汗,瞧着今儿精神头也不足,还是穿的严实些,莫要惊了风。”

冬喜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沈瑞便觉得鼻子有些发堵。应该是昨天吃完酒后,在八方楼下送客,前站久了着了风

这个时候伤风感冒可不算小病,沈瑞倒了白开水,连喝了好几杯。尽管他没什么食欲,也喝了一碗粥,吃了半盘米糕,然后裹着大氅上学去了。

学堂里,大家已经到了大半。除了沈瑞之外,昨日醉酒的那几个精神也都很萎靡。

倒是沈珏,两眼发亮、满面红光,瞧着比平素气色还好。明日就是佛诞庙会,他可是念叨了小半月。

见沈瑞睁不开眼的模样,沈珏鄙视地瞥了他一眼,道:“瑞哥怎憔悴了?这是昨晚闹酒?”

沈瑞摇头道:“昨晚回去就睡觉,睡多了脑袋有些迷糊。”

沈珏一副过来人的口气道:“初喝酒都是这样,多吃几次酒就好了。你渐大了,往后少不了应酬吃请,没有点酒量,那还算甚男人哩?”

又是这副好哥哥的架势,沈瑞无语。

沈琴在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珏哥,你昨儿不还自认年幼者?怎地今儿没酒吃就不当弟弟了?”

沈珏扬着下巴,将他那套本是哥哥的理论又说了一遭,只引来嘘声阵阵,却是无人应和。

沈珏摇头道:“都是榆木疙瘩,脑子不开窍啊”

上课的钟声响起,吵闹的课堂归于平静。

沈瑞记完笔记,撂下毛笔,想起昨日沈全的话,回头看了沈珈一眼。

沈珈正聚精会神地听讲,木讷的神情满是专注。

族学每年腊八开始放年假,沈珈即便要离开学堂,也不差这二十来天吧。沈瑞这样想着,没想到等到午歇时后,沈珈便提了明日起不来族学之事,与大家作别。

沈珈虽木讷少言,平素只跟在沈全身边,在夏耘班只有一年,可他同董双的情况还不一样。董双是半路来沈氏族学附学,沈珈是打六岁起就入了沈氏族学,与沈琴、沈宝等人在蒙童班也做过同窗。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与他竹马竹马地一道长大。

他既年长,性子又老实敦厚,大家对于这位族兄,素来亲近。听着他要离开族学,大家好一阵舍不得。

不过沈珈的笨拙与他的憨厚一样明显,对于他这样的选择,大家虽有些难过却并不意外。

沈琴提议道:“上次全三哥离开,因提前没得到消息,连别离酒都没吃上。今儿珈大哥要离开,要不咱们合起来做个东道,与珈大哥践行?”

大家面上有些意动,可一时之间无人点头。

明日大家才吃了酒席,回到家里还能辩白一番;今日就算有正当理由,可连着吃酒,在爹娘跟前也是不好交代。

沈珈忙道:“不用不用……我过两日拿帖子来,大家下月初二来我家吃酒……”

沈琴好奇道:“好好的,珈大哥家怎么请客?是长辈寿辰,还是?”

沈珈憨厚的脸上微红,被追问了好几声,方道:“是……是请吃……请吃订婚酒……”

沈珈是家中长子,又是这副神情,不用说订婚的主角没有旁人。

大家都凑过来,连声恭喜,沈珈越发窘迫,不过面上也隐带欢喜。

“嫂子订的是哪个?”沈琴问道。

“是我三姨母家大表妹。”沈珈回道。

大家闻言,脸上都是一阵艳羡。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于里,两小无嫌猜”沈榕、沈桂两个拍手道。

大明律,男子十六而婚,十四而嫁。定亲成亲,对于他们这些少年人来说,并不那么遥远。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戏台子话本子上不乏“巧妇伴拙夫”的故事,可是也女方掩了短处说亲的。

青梅竹马的小表妹,自然是大家心中最好的娶亲人选,可不是人人都有年纪相当又门当户对的小表妹做未婚妻。

沈珏“啊”了一声,道:“⊥粉佳人,?可不正是应了昨日那一句”

大家一听,可不正是如此,都是啧啧称奇。

只有沈琴,面上依旧带了笑,心里未免有些发堵。要是昨日酒签真是有说头,那自己岂不是早夭的命数?不过想到那一句“身后千载名”,沈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伍子胥、屈原那样的“贤达人”千年难出一个。自己一无名小儿,与这名传千古实不贴边……

沈珈即将定亲的消息,冲散了学堂里的离别愁绪,使得学堂里的气氛没有那么沉闷。

下午是术课,大家离开的少。即便不走科举之路,平素用术数的时候也不少,大家多比较喜欢这门课。

等到沈瑞回家,就得了沈瑾已经到家的消息。

“大哥中午回来的,开始时去了老安人处,在老安人处用了点心,又去了书房给老爷请安,没有逗留,后去了那位院子。”冬喜一边接了沈瑞的大氅,一边道:“老安人吩咐厨房预备席面,也使人传话过来,今晚在老安人房里摆席,让二哥飧食时过去。”

消息这么灵通?

冬喜抿嘴笑道:“倒不是故意打探,谁让老安人总寻由子使人叫柳芽过去。柳芽是个老实人,待人亲近,那边的小丫头子都乐意与柳芽交好。”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

老安人这算不算“偷鸡不成蚀把米”?没从柳芽这里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倒是将自家那边的讯息泄露个透。

不过下人之间消息这么灵通,闲话传的这么快,可见四房内里已经是一团糟。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没甚管家之能。

看着已经装好的砚匣,沈瑞道:“打发人去隔壁看看,若是大哥回来,我过去送寿礼……”

话音未落,便听到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是沈瑾来了。

沈瑞站起身,沈瑾挑了帘子进来,仔细看了沈瑞几眼,方笑道:“二弟回来了”

少年脸上依旧是温煦一片,眼神却多了几分苍凉。

沈瑞拱手作揖道:“大哥生辰,小弟祝大哥福寿康宁。”

沈瑾扶起沈瑞道:“不过小生日,二弟快起身。”

沈瑞拿了旁边几上的砚匣道:“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还请大哥勿嫌礼薄。”

沈瑾接过砚匣时,神情微怔,随即露出几分惊喜:“这,这是二弟送我的?”

沈瑞点头道:“之前在外头,每年也没能给大哥预备礼物。现下在家里,自然当为大哥准备生辰礼。”

沈瑾握着砚匣的手紧了紧,有些不安道:“我之前也没给二弟准备过生辰礼。”

沈瑞道:“以后大哥给我预备也不迟。”

沈瑾没打开砚匣,已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沈瑞笑道:“大哥倒是打开瞧瞧”

沈瑾点点头,打开砚匣,见到里面的歙砚时,只觉得有些眼熟,拿在手中多看了两眼,觉得不对劲,忙放回砚匣,道:“可不是二弟心爱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弟心意大哥领,这方叶砚二弟还是收回去……”

沈瑞忙摆手道:“哪有送出去的礼还收回来?大哥要不喜欢,随便送人就是。”

见他坚持,沈瑾只好收下,还是原本苍凉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温度……

第八十六章 今朝酒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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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瑾初十旬假时才回来过,过后这几日的新闻,便只有前日三房老太爷去族学讨“公道”之事。

听说不仅三房老太爷去了,八房老太爷也跟着出现,沈瑾道:“这两位还真是老祖宗,不过幸好有八房老太爷顶着,要不然凭着三房老太爷的脾气,宗房大伯那里可有的头疼……”

“沈琰虽不是廪生,不过岁考考了一等,若是明年科考正常,下场应没问题。”沈瑾想了想,道:“倒是沈珠那里,岁考只勉强考了三等,明年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不好说。”

生员每年都要参加岁科考试,岁考科考的成绩综合后分六等,一二等方可应乡试并有赏,三等如常,四等挞责,五等递降一等,六等开除。

这是取得乡试资格的考试,也是生员从附生往增生、廪生升级的机会。有升就有降,这官廪生的身份要是岁科考考的不好,也有保不住的时候。

南直隶的乡试解额,同北直隶一样,早年是每科百人,自景泰四年南北直隶各增加三十五人,为百三十五人,比其他行省要多几成或是一倍。可是因人口基数不同,南直隶的乡试反而是竞争最激烈,最难考中的。

按照《京华日钞》上所载,弘治四年全国人口数为五千三百万,南直隶的就有八百万,占了六分之一强,是其他省份的倍数。

又因南方文风鼎盛,南直隶的读书人口又是诸直省之冠,使得南直隶院试、乡试的竞争为诸直省之首。

按照三十取一的常例,南直隶一地每科乡试下场的考生名额也是固定的,为四千零五十。

这名额随着乡试解额走,因一百三十五名乡试解额中,取生员一百、监生三十、杂行五人,所以南直隶一地,每科有资格应乡试考的生员数定额为三千人。

南直隶总人口八百万人,生员有数万人,每科只有三千人有资格乡试,这竞争之激烈可见一斑。由此,便引发冒籍之弊。在原籍熬了几年连乡试资格都轮不到,去读书人口少的偏远省份冒籍应考,一个举人轻松到手。

“大哥怕不怕科考?”沈瑞问道。

沈瑾笑道:“今任提学御史王大人是极好的人。”

沈瑾的年纪在这里,院试成绩又好,得提学官青睐也是情理之中。

说完闲话,沈瑾又问起沈瑞的功课,见沈瑞功课扎实,四书无论提及那一句,都能接下来,且讲解清晰,点头道:“县试无忧。”

沈瑞没有问沈瑾可知沈举人续娶之事,沈瑾也没有提这个话茬。

冬日天黑的越来越早,眼见外头天色昏暗,将到飧时时候,兄弟两个便一起出了侧院,去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见两个孙子进来,张老安人满脸慈爱,对待沈瑞似乎也热络几分。

不过沈瑞总觉得张老安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复杂,似厌恶又似警觉提防。

“瑞哥气色真是不错,瑾哥一比倒差了不少。能不能与教授打声招呼,家里来住?”张老安人看着沈瑾心疼道。

沈瑾笑道:“同窗们都如此,孙儿哪好例外。”

张老安人道:“若是不便宜家来住,就多请几日假常回家来,祖母给你好生补补。”

沈瑾岔开话道:“老爷呢?”

张老安人听了,吩咐郝妈妈道:“大哥二哥都来了,去请老爷过来吃席。”

没一会儿,沈举人过来,当着两个儿子的面,自是一副严父状;对待张老安人,略显冷淡。

张老安人面上有些难看,正好有婢子上前问何时上席,便道:“儿的生日就是娘的受难日,今儿既是大哥寿辰,怎能落下二娘?去叫二娘过来吃席。”

沈瑞、沈瑾两个都不自觉地望向沈举人,沈举人听到“二娘”两字就皱眉,不过到底没有拦着。

屋子里气氛压抑,祖孙四人入座,即便一道道美味佳肴摆上来,也有些兴致阑珊。

没一会儿,郑氏扶着婢子过来。

《皇明祖训》上太祖皇帝对于仕宦庶民的衣冠穿戴都有制度,官民百姓亦遵从。不过自成化年间,皇帝宠幸万贵妃,宫中奢靡之风起,上行下效,仕宦百姓的衣冠也放开,不再不论贫富只尊国制,金珠饰品,也不再是诰命专用。

松江因百姓富庶,民间攀比之风也重,稍家境富裕些的人家女眷都金银上头,打扮华丽。

郑氏装扮却是素淡,身上穿着天青色裱子,下着沉香色缎裙,头上只插了两只梅花簪。

郑氏十九岁入沈家为良妾,二十岁生沈瑾,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如此素雅端庄的装扮,使得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略长。

沈瑾站起身来,沈瑞也随着起身。

郑氏冲众人屈膝道福,沈瑾、沈瑞兄弟都避开不受。

想到即将进门的小贺氏,沈瑞不禁多看了郑氏两眼。

世人都说贤妻美妾,郑氏虽相貌秀丽,到底年纪在这里摆着,当年与孙氏对比是青春年少,如今与正值妙龄的小贺氏相比则实称不得“美妾”。

张老安人打量郑氏两眼,埋怨道:“今儿大哥生辰,你这当娘得也不穿戴的鲜亮些。”

一句话,听得旁边的沈举人父子三人都皱眉。

从礼法上来说,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来说,都是一样的,是父妾,谓之“庶母”,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杖期。

而身妾室的郑氏,对沈瑾、沈瑞兄弟也是正服无服,义服斩衰期年。

妾通买卖,本就不算是正经家人。就算是为家主、主母守孝,也都是义服,正服是没资格为家主、主母守孝。

在这个家里,妾室唯一与之彼此有正服的,就是亲生子女。

当沈瑾记到孙氏名下时,与生母郑氏在礼法上就已经没关系。就算郑氏去世,沈瑾也不用守孝三年,而只需同沈瑞的例,守一年既可。

张老安人如今拿沈瑾生母身份来抬举郑氏,就是不合时宜,视礼法为无物。

郑氏亦是晓得此处,不好说什么,只道:“妾身上了年岁,哪里好再跟小娘子似的打扮的花哨。”

像郑氏这个年纪,成亲早的,已经抱上孙子。

张老安人道:“今儿给瑾哥做生日,没有外人在,你也入座。”

张老安人坐在主位,左手是张举人、沈瑞,右手是沈瑾。

郑氏道了两声“不敢”,待沈举人点头,方在沈瑾下首坐了。

一顿饭用的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欢快气氛。

沈瑞不耐心去看几个人的眉眼官司,在吃食上就格外留心。

眼下这一桌子碗碟,看来是大厨房用心制着,看着比平素例菜卖相就精致许多。只是沈瑞昨日才在八方楼吃了上等八珍席,对比之下,眼下这些菜肴就只能算是勉强。

只有这酒杯里的“秋露白”,是酒窖里藏的上品美酒,应该贮藏有些年份,口感丝毫不逊色与昨日吃过的“桂花白”,可称得上是佳酿,又比“桂花白”口感更绵软香醇,正对了沈瑞胃口。

沈瑞一口菜,一口小酒,怡然自得,看的张老安人脸色越发不好。

等到大家撂下筷子,张老安人独留下沈瑾,便叫其他人散了。

沈瑞后世是个爱品酒的,这辈子昨日才开荤,勾起酒瘾,全然忘了白日里头疼之事,喝的比昨天中午还多些,足有小半斤。

虽说是月中,可因阴天的缘故,乌云遮月,外头黑漆漆的。

沈瑞出来一见风,眼睛就有些花,倚着墙根歇了歇,才扶着墙往前走。

顺着墙根走了一会,胃里一阵一阵翻滚,腿脚也软的不行,沈瑞忙闭着眼睛坐下。他知道,自己得歇歇,否则不等回到偏院就是摔跟头。

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有人在说话:“老爷可是要娶填房了?”

“听说管家让人收拾主院,老爷要续娶?”一女子的声音,温温柔柔地再次问道,沈瑞听了觉得有些耳熟。

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悠悠地叹了口气:“莲娘醉了”

沈瑞慢慢地睁开眼睛,微微皱眉,这不是沈举人的声音吗?方才那女声不是别人,正是刚才一个桌子吃过饭的郑氏。

就听沈举人略带伤感地说:“是我对不住你。可嫡庶有别,家里总要有人主持中馈,这也是为了大哥好”

“瑾哥儿已经记在娘子名下,成了正经八百的嫡子,老爷娶继室与瑾哥儿何于?”郑氏幽幽道:“妾身不是贪心之人,感念老爷与娘子恩义,从不曾窃想过正室之位。是老爷……见娘子身体不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妾身耳边许诺扶正之事……可真等到娘子病故,为了护着老安人体面,老爷又亲自往妾身身上倒了一盆污水。妾身委屈,老爷说忍忍就好……”

“莲娘心里存了怨恨?这是在斥责我不是?”沈举人的声音转冷。

“老爷既有续娶之心,为何三年前还要哄我?让妾身又牵挂了三年……”郑氏哽咽道。

沈举人叹气,道:“莲娘,我这般苦心,真是为了大哥……明年乡试不过结果如何,大哥亲事都该定下。他虽记在孙氏名下,到底不是真正嫡出,说亲本就不易……总要有个正经主母出面操持……”

郑氏苦笑道:“到底是逼出老爷心里话,陪着老爷二十年,妾身倒成了见不得人的……”

第八十七章 今朝酒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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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沈瑞听到这里,心中颇为复杂。

沈瑞并不觉得郑氏无辜,即便同沈瑾关系不错,也不会“爱屋及乌”。孙氏的郁郁而终,固然有沈举人的关系,郑氏也二房贵妾也难逃其咎。

就算像郑氏自己所说,他之前并不曾想过正室之位,可后来还是有了这个念头,这才“惦记三年”,才会有现下的失望。

以孙氏对沈瑾的提挈,沈举人与郑氏这夫妾两人在孙氏没去世之前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提及“扶正”之事,可见都不是什么仁义之人。

沈瑞心里,也不愿郑氏扶正,倒是宁愿沈举人娶填房。

新人进门,有原配嫡子与记名嫡子在,总要夹着尾巴小心几年。等到生下孩子,还要生下男丁才算站在脚跟,如此一来总要清静个两、三年的功夫,那个时候沈瑞早借着科举之名离家。

要是扶正郑氏,郑氏对沈举人向来是顺意曲从,对于张老安人只有奉承讨好的,搅合成一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那样的话,那四个人是一家,说不定矛头就直接向着自己。

沈瑞从来不去考证人心,沈瑾现下是个颇重情义的纯真少年,可若是被生母、疼宠他的祖母日夜念叨的话,还会记得孙氏的好?还会对他这个异母弟弟有情有义?

沈举人声音更冷:“不过是没有名分,这个家里谁曾慢待你?就是孙氏生前对你也退避三舍,妾室做到这个份上,莲娘也当知足。”

郑氏嗤笑道:“娘子对老爷心灰意冷,竟也成了妾身的错?要说娘子同妾身的错,就是耽搁了老爷这么些年,没有让老爷早些红袖添香”说到最后,口气中难掩嘲讽。

隔了好一会儿,沈举人方道:“不要再多事,法理不外乎人情,你到底生养了大哥一场。大哥又是孝顺的,总会好生奉养你。这些日子你若是心情不舒坦,就在院子里养着……大哥是好孩子,你若是真疼他,就莫要让他为难……

“人要认命”郑氏的声音有些悲凉:“既这辈子做了妾室,就当安安分分将自己当成下人,是妾身自作多情

“贺五娘子性格柔顺,不会为难你,你放心。”沈举人叹气安慰说。

郑氏竟然笑了:“妾身谢老爷怜爱。”说罢,脚步声起。

沈瑞退后几步,躲在阴影处。他所在位置正在墙角,比较隐秘,只有他看别人的,别人却看不见他。

脚步声起,就见郑氏从书斋院里出来,背影很是寂寥。

沈举人留在院子里站了站,方叹着气回了东厢房。

郑氏走了几步,就与迎面来人碰上,沈瑾来了。

与方才沈瑞一个人摸黑回来不同,张老安人既将沈瑾当成眼珠子似的宝贝,自是安排婢子挑了灯笼相送。

“二娘怎么出来了?”沈瑾上前一把,扶着郑氏,关切道。

郑氏站在那里,摸了摸沈瑾的脸:“大哥已经长大了,到底是我拖累了你,要是你托生在娘子肚子里就好了。”

“二娘”沈瑾低声道:“说这个作甚?无论如何,二娘都是我生身之母……”说到这里,转过身,从婢子手中接了灯笼,打发婢子先回去。

那那婢子走远,沈瑾方道:“老爷续娶之事由老安人做主,儿子也不好说什么。二娘切忍耐两年,等分家时与儿子一起搬出去就好了。”

郑氏失笑道:“这是什么话,好好的怎还说起分家来?老安人同爷还指望你支撑门户,哪里会容你离开?”

沈瑾沉默了一会儿,道:“二弟是真正的四房嫡子,这个家以后当是二弟的。就算新娘进门给老爷添了哥儿,也不当变。”

郑氏摇头道:“你莫要为我抱不平。老安人同老爷是真心疼你的……二哥那里,虽不知何故,可显然娘子只盼着他做个富贵闲人,并不曾指望他出人头地。你身为兄长,多回护几分,就是报答娘子养恩。勿要再说离家的话,会被人指脊梁骨”

沈瑾闷道:“我以照寻常庶子幸运太多,当惜福。若是将大娘所赐都当成理所当然,那同张家人有何区别?二娘且安心,儿子即便离开,也不会违了孝道,也会爱护二弟……”

母子两个说着话走远,沈瑞的酒已经醒了,身子有些僵。真是没想到,沈瑾也抱了离去之心。

沈举人还真不会养儿子,两个儿子,都一心要远走高飞。不过正如郑氏所说,张老安人同沈举人都指望沈瑾能光耀门庭,根本就不会放他离开。以沈瑾这重情又略软弱的性子,能对付得了那母子两个才怪。

沈瑞意外的是,沈瑾私下里也称呼郑氏为二娘,而不是直接叫“娘”,这该不该夸他守礼。

想这么多于什么,沈瑞摇摇头,回偏院去了。

等沈瑞离开没一会儿,暗处又晃出一个人影来。

沈瑞看了半天戏,不知道他自己也被人瞧了去。

那人影立在那里,先是往内院的方向唾了一口,低声道:“什么爱物儿?一个小妇养的孽庶也瞧不起人”又望向沈瑞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道:“商妇出的小子,年岁不大,心眼子倒是不少。”

满月从浮云中钻出来,散落一地银光。人影渐渐露出身形,不是旁人,正是本该在张老安人东厢的张四姐。

今日沈家家宴,为了怕沈举人不高兴,张老安人并没有叫上张三姐、张四姐,只是叫添了两个菜让她们两个在东厢自用,这也彻底揭开沈家人不待见她们姊妹两个的遮羞布。

张三姐性子绵软,只有对月流泪的,张四姐却是羞恼中带了焦急。

张老安人那里能拖得,她们姊妹这里却是拖不得。张家境况越来越差,打发人上门越来越勤,沈举人却连亲戚情面都不顾,一文钱的便宜都不叫张家占了去。

张老安人虽没有将娘家人一竿子拍死,可手上也紧了。张家人没法子,只能打张三姐、张四姐的主意,她们姊妹两个的体己衣服首饰早被搜刮了大半过去。

要是等张老安人不耐烦再应酬娘家人,或是张家人从她们姊妹这里再压不出油水,下一步说不定就要将她们姊妹卖了。

张四姐是打小富贵日子过来的,即不愿过苦日子,也不愿被家人随意买卖。如今能为她打算的,也只有她自己。

今晚被沈家家宴这么一激,张四姐决定“破釜沉舟”。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斋院里,来到东厢门外,就见东厢窗户上人影晃动。

“婢子服侍老爷?”娇滴滴的声音,张四姐皱眉辩了辩,并不是她与张三娘身边出来的“四季”,而是一个叫兰草的。这兰草早先是张老安人院子里的二等婢子,等到孙氏没了后,不知怎么就搭上沈举人,到了书斋成了通房。

“出去老爷我要静一静”沈举人被向来柔顺的妾室讥讽一顿,又想起发妻,心情烦躁,没有与婢子调情的兴致。

兰草又痴缠了两句,被沈举人高声喝骂了一句,方不甘不愿地挑了帘子出来。

张四姐已经退到北屋书楼廊下,就见西厢门打开,一俏丽身影倚门而立,对着兰草低声嗤笑道:“老爷早吩咐不用人进屋,倒是姐姐脸面大,如今可是服侍好了得了赏?”

兰草冷哼一声,走到门口,将那婢子扒拉到一边,挤了进去,口中道:“得不得赏的,这院里我也排在你前头

那婢子嘀咕道:“恁大岁数倒好好意思卖俏?不过是老爷早厌了的一块臭肉”

月亮再次钻入云中,院子里转为幽暗。

一阵夜风骤起,那婢子紧了紧身上衣裳,又盯着东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方拄拄脚转身回了西厢。

张四姐看着西厢门口,心中啧啧称奇。

春夏秋冬四婢,沈举人虽都收用了,可并没有都留在书斋,颜色娇好的春月、冬月留在这里,颜色次一等夏月、秋月则分到两个年轻姨娘身边做通房。

方才倚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春月。

要知道这春月以前每提及沈瑾都是满脸酡红、情深脉脉模样,刚被送到书斋时还哭了一场,在张氏姊妹面前也抱怨过。没想到这还不到半月功夫,就开始争风吃醋。

瞧着她方才巴巴望着东厢的架势,恨不得沈举人招呼一声,就立时飞快去暖床。

不过这几年沈举人积威越重,即吩咐不让人进屋,这些婢子就无人敢多事,却是正好便宜了张四姐。

张四姐是个能对自己狠的,将书斋里的人数在心里算了算,晓得西厢里有三、四个婢子。她倒是不怕惊动她们,能走到这一步,哪里还要脸?

怕只怕沈举人这头。

牛要是不喝水,还能强按住不成?

张四姐在东厢外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直到西厢里都灭了大灯,声音渐消;东厢里,沈举人坐在书桌前的身影也消失半响,她才轻轻地推开东厢门,跻身进了屋子。

因沈举人这几年常住在书斋,所以书房屏风后里放了软塌。

张四姐早听春月提过书房的摆设,见书桌前无人,就转到屏风前,果然见沈举人躺在榻上,和衣而卧,一只袖子盖在眼睛上,浑身都是酒气。

张四姐站在那里,一会儿咬牙切齿,心中恨恨;一会儿抚着胸口,只觉得双腮滚热。

直站了盏茶功夫,她的神思才渐渐清明。

床榻上,沈举人鼾声渐起。

张四姐挑了挑嘴角,蹑手蹑脚地退到外间,将灯罩取了,粉唇撅起,“噗”地一声,吹灭了烛火……

第八十八章 今朝酒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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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躺在那里,酒劲就有些上来,浑身燥热,心里也烦乱。孙氏……孙氏已经死了……郑氏也从温顺变成可恶,是因有沈瑾这个好儿子在,还是因她弟弟升官有了底气?

沈举人只觉得心中憋闷,闭着眼睛将领口的衣服拽开,手上却碰到一软糯处。

随即,软嫩的女体随即蛇一样的缠绕过来,一只柔荑摸进沈举人胸前,女儿香扑鼻而来。虽不知是那个婢子不听吩咐地过来爬床,可沈举人此刻正想要发泄一二,俨然没有问罪之意。

他身上正燥热,只觉得这女体温凉,便一把捞进怀里。

沈举人呻吟一声,没有睁眼,嘴巴已是上前,咬住一张嫩唇,严严实实地来了个“吕”字,只觉得口齿生津,欲飘欲仙。

被沈举人搂在怀里的张四姐感观可不那么好,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小娘子,刚被搂住时心里如打鼓似的,四肢都木了。醒过神来,就觉得酒臭扑鼻而来,一条肥腻腻舌头在自己嘴里乱搅,恶心的她差点呕出来,强忍着才没有推开沈举人。

沈举人嘴上嘬着,手下也没老实,已是摸到张四姐胸脯上,手中抓了个正着。

张四姐只有十五岁,身量略显娇小,两团胸肉却是不小。沈举人即便这几年艳福不浅,燕瘦环肥见识不少,也觉得手下娇软异常,不由地加大力气。

张四姐哪里受得住这个,开始只觉得酥酥麻麻,后边就是疼痛难忍,只有使劲往沈举人怀里钻,来避开他的手劲

沈举人迷迷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由睁开眼,手下也停了停。

外头乌云蔽月,室内也是漆黑一片,哪里能看到什么。

张四姐正提着小心,见状未免心虚,便又伸手去摸沈举人裤子,荸荸的,摸到一高处,小手不由捏了捏,手下炙热透过衣服料子,在她手中抖了抖。

沈举人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欲念,哪里还会去想有什么不对劲,翻身而起,将身边娇小覆在身下,使劲揉了几下,又觉得衣服碍事,三把两把将自己剥了个溜光,身下人的衣裙也扯下。

两团白肉,并作一团。

没一会儿,便是娇滴滴一声闷哼。

沈举人这几年历经花丛,哪里不知身下是处子,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有功夫去细想许多,腰身一沉,已经长驱直入,随即便肆意伐挞起来。

破瓜之痛岂是好忍的,换做其他女子,怕是早就泪语乞怜;张四姐却是死死地捂住自己嘴巴,眼泪却是如水闸似的,流个不止,一会儿便将身下锦铺润湿了一片。

沈举人这几年在房事上放纵,身子已经不如以往,不过半盏茶功夫,便一泄如注,自己倒在张四姐身上。

两人私处还连着,张四姐虽觉得压着慌,却不敢推开沈举人。

沈举人醉酒之中,插上这一场房事,身上也疲,就趴在张四姐身上迷瞪过去。

张四姐在沈举人身下,不由傻眼。

她早已预备好一肚子话,等着沈举人认出自己后来说,谁晓得沈举人会这个应对。

这是将她看做旁人了?张四姐将西厢那几个婢子的模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几个婢子虽都颜色娇嫩,可身量都苗条,即便胸脯高耸,与她这浑身软糯的身量也不同。

张四姐本是心里极瞧不起沈举人这个表叔,即便今日“自荐枕席”,也是目的昭然,想用这清白身子换些什么,并非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这些日子,张四姐将沈举人这表叔从里到外地琢磨了个透,自诩已经可拿捏一二。如何色诱,如何哭,如何求,如何软语摆利益,种种场景她早已计划好。就是沈举人摆出“君子状”拒绝她,她都想出一二三四几种应对法子。

谁曾想,所有的提防小心,所有的应对手段,统统没用上,她就这样无惊无险地走完第一步。

张四姐已经止了眼泪,脑子里一片滚乱,一会儿是张家早年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富贵生活,一会儿是沈家婢子眼中的轻鄙与桌上的两盘冷菜,一会儿是她设想的未来生活。过去现在未来,真真假假虚虚幻幻,她自己都有些迷糊,又觉得胸口憋闷,便想要推开沈举人,一时又推不动。

趴在张四姐身上的沈举人,被张四姐的推搡点着了火,却有“梅开二度”之意。

同上回相比,这次沈举人要清醒的多。他虽依旧看不清身下女子面庞,却也晓得不是西厢那几个婢子。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即便晓得是哪个院子里不规矩的小婢摸到自己床上,可一块鲜肉送到嘴边也没有不吃的道理。

他一双手不老实,从头往下摸去,口中道:“你是老安人院里的?倒是好大胆子……”

至于沈瑾、沈瑞两处的婢子,就算有“上进心”,也不会往他身上使劲。

张四姐被拨弄的娇喘连连,依旧是闭口不言。

沈举人嘴里哼哼着,手下却没停,继续往下摸着,待摸到盈盈不堪一握的弓足,嘴里还忍不住赞道:“不能说是金莲,也堪为银莲……”

一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僵在那里,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来,遍体生寒,身下花花肠子顿时萎了。

家中婢子哪里有裹脚的?

这刚破瓜的女子是哪个?答案并不难猜。

这哪里是艳福,这是祸根

到底是读书人,沈举人首先想的是《大明律》。

不管眼前这个是张三娘,还是张四姐,都是他的表侄女。《大明律》上同姓不婚,不管有服无服,这条犯不上。

又二条,宗亲不婚,这里的宗亲是指禁止娶族亲妻妾,因舅与甥女虽不同宗可亲属关系近同于叔侄也被列为禁娶之列,沈举人与张家女虽也是叔侄,却多了一个“表”字,并不是有服亲,这条有挨不上。

再一条,尊卑不婚,这里的尊卑不是指身份,而是辈分关系,外姻有服尊属卑幼不得为婚,娶同母异父姊妹、己妻前夫之女者各以奸论,其父母之姑舅两姨姊妹及姨、堂姨、母之姑、堂姑、自己堂姨以及再从姨、堂外甥女、女婿及子孙妇之姊妹,并不得为婚姻,违者各杖一百,这条又混过去。

再一条,中表不婚,这禁的只是己之姑舅两姨姊妹,要为婚,杖八十,离之。

将这些在脑子里都过了一遍,沈举人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于律令,就不是大事。

不过叔侄相奸到底是丑闻,要是揭开来这面皮不用要;严重些被人告到学官那里,说不得还要吃按照“有碍风化”除了功名。

沈举人只觉得心头火起,恨不得立时发作,又心存顾忌,怕闹起来被人晓得,低声咬牙道:“你是哪个?怎钻到老爷床上?”

嘴上问着,他心中也有了头绪。这张三姐、张四姐到底来沈家三年,沈举人也见过几遭,只是因厌恶张家人,之前并不留心。这姊妹两个,一个十七、八,一个十四、五,高傲胖瘦都不同,这一寻思就对上谱来。

张四姐已是娇吟出声:“表叔,侄女是莺儿。”

张家姊妹闺名从鸟字,张四姐名为张莺儿。

一声“表叔”,听得张举人心头酥麻。他活了四十多年,循规蹈矩的大半辈子,早先除了一妻、一良妾,身边几个旧婢抬举的婢妾通房外,再没有碰过其他女子。

等孙氏病逝,郑氏“禁足”,几个通房又是上不得台面的,他常驻书斋后,就算是解了禁。倒不是他化为色鬼,见了哪个都往身边拉,实是婢子低贱,总有心高想要望上爬的,他便成全了。他虽对张家人吝啬,到底是富足日子过来的,赏两件钗环与新人也是常有之事。如此一来,下人媳妇中风骚水性的看着眼热,眉眼勾搭上,也成过几妆好事

享用一遭后,沈举人就后悔不已。这些仆妇多是沈家家生子,在内院里当差到了年岁放出去的。姿色差些的罢了,稍有姿色的,就是主家收了红丸又如何?多陪一副嫁妆,都是你好我好的事。越是大户人家,内里越是不堪,像四房这样刻板行事的又有几家?

就因这个念头,沈举人对于收用婢子之事就越发放开,倒不是想要抬一堆妾室通房留下个风流名声,而是想着本是我家的,不愿便宜了外人。

家里婢子、仆妇摸上的淫遍,他又开始见识外头,倒不会放下架子去学年轻人去勾栏妓坊,不过半掩门、住家老鸨,他也走了几处,还用外宅养了一个自赎身出来的窑姐儿,偶尔在那里摆客请酒。

只是这亲亲相奸,却是头一遭。

即便不是亲叔侄,可这悖伦之举,依旧让沈举人觉得紧张与刺激。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你好大胆,小小女子就不守妇道,成何样子?”

他的话虽难听,语气却并不十分硬,到底有些心虚,不免寻思是不是自己强了张四姐;转念一想,就算后边自己强了又如何?这脚长在张四姐腿上,又不是自己让她凑到自己身边来。

张四姐既走了这一步,也不端着正经,也不喊无辜,只娇娇柔柔地往沈举人身上凑过来,满满当当地贴了个满怀,带了委屈音道:“侄女晓得表叔厌我,我却想要亲近表叔哩……”

第八十九章 有女怀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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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本赤着身子,只觉得身上一温,已是软玉在怀,不免心猿意马起来。

要是两人尚没成事,为了防止后患,沈举人就算意动,也能克制一二,推开张四姐。现下已经成了好事,他心中气恼之余也生出几分兴味来,明明是推人手势,化作轻抚,摩挲着张四姐光溜溜的后背,哑着嗓子道:“就这么个亲近法?”

张四姐之前虽是黄花姑娘,可张家并不是什么本分人家,打小到大也偷窥过几回活春宫,才有这样的胆量。

听着沈举人这口气,晓得这老东西已存了色心,端不起正经,张四姐便将心里头的畏惧之意丢开,一双玉臂搂着沈举人脖颈,贴了个脸,娇声道:“表叔,好表叔,方弄的侄女身上好疼……”

这怀中软肉贴着,耳边娇喘吁吁,别说是沈举人,就是石佛也得磨出火来。

这第一口肉既吃了,就又不差第二口。

即便晓得这小娘子不是个安分的,自己以后怕是要费点心思,不过沈举人也没有放在心上,花花肠子已是直起来,顶的张四姐“嘤咛”一声。

同方才囫囵吞枣相比,沈举人这回细细品鉴起来。

张四姐性子火辣,能放得开,不乏少女青涩,引得沈举人心中生怜。他手上轻揉慢按,听着这少女哼哼唧唧娇喘声,不由生出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口中不老实起来:“好侄女,面皮怎这厚来?爱不爱叔叔疼你?”

张四姐既丢了廉耻,只当举人老爷服侍自己,身子又软又烫,化身美人蛇。

听沈举人说话,她便也娇声接道:“叔叔快疼我,叔叔狠疼我哩……”说着,便又缠的紧了。

沈举人一心要在床笫间收服这小淫妇,不肯轻动,便带了卖弄之心,将张四姐身上耍了个遍。张四姐才识人事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了这个,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听见,嘴上一阵阵娇吟,最后难受得眼泪都出来,呜呜不已,软蛇似的缠着沈举人乞欢。

沈举人到底是读书人,在外头向来端着身份,对于半掩门、私妓寮处,即便逛了也觉得不自在,生怕被人瞧了去,失了身份,这才收了个自赎身的窑姐做外宅。

窑子里出来的姐儿,经惯风月,服侍人自有一套,沈举人正经沉迷了几个月,各种原本只在书本上看过的戏法见识了遍。不过即便有鱼水之欢,也多少存了膈应,觉得肮脏。甚至他还曾动过心思,是不是去赎买个清倌人金屋藏娇,又觉得太破费,才不了了之。

不过那窑姐二十四、五岁,久经战阵,正是“嗷嗷待哺”年纪。沈举人却年过四十,又是手无缚鸡之力书生,哪里能喂得饱,少不得借些药物、器具助兴。

三两回后,沈举人眼睛也凹了,腰也僵了,便觉得不妥,连外宅也走的少。他虽在女色上放开了些,到底惜命,没有昏了头,便只在家中享用。

家中这些女娘,不管是婢子还是仆妇,即便主动服侍他,也比不得窑姐在床笫上放得开,沈举人正觉得不足,这就掉下个张四姐来。

张四姐不比那些木偶泥塑似的婢子、仆妇只会躺尸,瞧着这小模样恨不得痴缠过来,这有来有往的,引得沈举人别有一番意趣。原本心中存着的那点怒火早已烟消云散,他翻身将张四姐压在身下,逗着她喊了两声“亲叔叔”,方如了她的愿,叠肩并股,撒云布雨……

待雨散云消,张四姐心中千般算计、万般计较都化为乌有,只瘫软在榻上。

沈举人经过这般折腾,却是彻底醒了酒。与方才初识破张四姐身份时的惊怒不同,他这会儿由怜生爱,倒是将张四姐当成了心爱物儿,满心想的都是明日使人去取外宅里置办的那些淫器,琢磨着一一在四姐身上用了,不知此女会是甚妖娆模样。

将张四姐境况想了想,沈举人晓得这小淫妇撂下面皮爬上长辈的床定是有什么谋算,可也不惊慌,摸索着张四姐脖颈,小声道:“好侄女,告诉亲叔叔,今晚到底为何而来?”

张四姐慢慢睁开眼,只幽幽道:“亲叔叔不是晓得,不就是‘自荐枕席,?”

她不遮不掩,直爽泼辣,沈举人反觉得新奇,一时爱煞,亲了一口,道:“好侄女,叔叔疼你,明儿拿了金子使人给你做头面。”

张四姐又缠上来,哀声道:“侄女不要头面,只要亲叔叔护我。张家精穷了,上回我娘我嫂子过来,连我打小带的金锁片都抢了去。再有下回搜刮不到钱,怕是要卖我同阿姊了”

听到张家,沈举人一阵腻歪,可眼前是新欢,便犹豫道:“要不,下回她们再来,老爷叫人预备两贯钱?”

两贯钱,还不到三两银子,却有十来斤的分量。亲戚之间表礼,哪里有送这个的?不过是他彻底厌了张家,实不愿让他们再占了便宜去,才忍痛割肉地应了这些。

不想,张四姐却道:“亲叔叔千万别,张家就是一个大坑,哪里能填满哩?这几年叔叔绷着脸,张家又理亏,这才消停,若是叔叔手上一松,那边就跟牛皮糖似上来,欺负叔叔心善面薄,可是难甩下。”

谁也不愿做冤大头,这句话正经有几分为人着想的意思,听得沈举人心中熨帖:“你倒是个懂事的,不妄叔叔疼你,那你让叔叔怎么护着你?”

张四姐道:“我怕爹娘将我同阿姊胡乱卖了……叔叔收了我们姊妹做女儿可好?”

沈举人听了,不由心中一动。

这收养养儿养女,是如今世道上常见的,分为两种。前一种只是占了个名,实际上收的是奴婢。因《大明律》规定庶民之家不许储奴,民间方有了这条对策。买卖奴婢时,衙门里记的多是养儿养女;后一种,就是正经的收养,收养族亲、表亲、姻亲家孤苦无依之女,当女儿似的抚养大,置办一份嫁妆嫁出去。

对于前一种做法,民间富户常见,后一种也不少见。

沈举人晓得张老安人将娘家两个妙龄小娘子留在家中,打的是沈瑾、沈瑞兄弟的主意。他确实早已厌了张家,不愿再与张家结亲。张老安人那里依旧没有死心,说什么也不肯将人送走。

张四姐所求的,正是个解决法子。

要是沈举人收了张三姐、张四姐户籍贴子,将这两个小娘子充为养女,那张三姐就与沈瑾兄弟有了姊弟名分,不好与沈瑾为妾。

又因在衙门记档,这真养女与借名的奴婢并未分别,也能混在一处说,解了今日后患。这叔侄相奸的事情即便被揭开,也不怕人闹鬼。到时候将户帖对出来,张四姐生老病死都有他这个家主决定,旁人无权为张四姐出头。

只是为了留后手,这“收养”银子与文书是少不了的。

沈举人又想到张三姐身上,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柔柔顺顺的,倒有几分姿色。不过沈举人只是有色心,并非淫棍,自不会见了一个女子就起淫心。

他是由养女想到婚嫁上,四房子嗣单薄,只有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别无堂表。若是给张三姐寻门妥当亲事,说不定能给自家儿子拉个助力;至于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舍不得撒手,便试探道:“你们姊妹都到说人家的时候,叔叔若收了你们做女儿,少不得为你们操心一回。你姐姐那里还罢,你这里叔叔可是舍不得……”

张四姐听到沈举人松口,心下笃定,越发从容,贴在沈举人身上道:“我也舍不得叔叔……就算叔叔要我嫁,我也不肯嫁……”说到这里,音量转小:“且先偷着给叔叔耍,等叔母进门,若是不容,就在外头服侍叔叔……反正是赖上叔叔……”

两人辈分有碍,沈举人晓得,自己不可能明着将四姐纳在屋里。

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眼见一个妙龄少女,宁愿不嫁人无名无分地跟着自己,沈举人如何能不动容。再有先前郑氏作对比,他更是觉得四姐从头到脚可人疼,反而有些不忍委屈了她,踌躇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能一辈子不嫁人?”

张四姐闻言心中暗唾了一口,这个老色鬼,自己还没说什么,便提什么一辈子,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侍二夫,侄女在叔叔跟前放荡了些,可也是清白身子跟了叔叔,自要与叔叔长长久久……若是叔叔怕人口舌,等阿姊出了门子,叔叔便托词与我寻一门外地亲事,过后再放出那人短命的消息,侄女就上了头做个小寡妇可好?”

十五岁的小娇娘,哪里会想着与沈举人这个半老头子长长久久,不过是想要贴上沈举人,糊弄些金银傍身,又能借此脱了张家人辖制;至于那小寡妇身份,倒是她现下临时起意。

初嫁由父母,再嫁听自身。

沈举人已是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年轻的继室即将进门,能新鲜她几年?等他“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自己也攒下一份家私,找个精壮男人嫁了,不还是自家说了算……

偏院,北屋。

沈瑞躺在床上,想着沈瑾同郑氏的对话,辗转反侧。

不管沈瑾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希望他一直保持下去。这份兄弟情谊对沈瑞来说并不算重,可能保持不是更好

第九十章 有女怀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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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天吃酒,次日沈瑞起的就有些晚。{请在百度搜索飄天,首发全文字无弹窗阅读}等他梳洗完毕,柳芽已经从大厨房取了食盒过来,脸色骇白,神思恍惚

“这是怎了?”冬喜接了提盒,关切问道:“厨房那边婆子为难你?”

柳芽摇摇头,白着脸道:“听说书斋的兰草天刚亮就挨了板子,方才正被人拖出去挪出。”

冬天闻言惊诧,这一大早就发做人,到底是何缘故,打了板子不说,连人也要撵出去,可见不是小事。

沈瑞听着兰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稍加思量,想起来是哪个。就是曾在老安人院子里欺负过柳芽的那个,后来还在他身边服侍过一个多月,长相俏丽,性子却略显轻浮,当时看似对沈瑾有意,后来不知怎么去了书斋当差。

沈瑞回到沈宅后,曾遇到过兰草一遭,依旧是姑娘装扮,可眉头已散,胸脯高耸,显然是妇人身段。沈瑞当时还曾鄙视过沈举人的眼光,这兰草欺下媚上,又勾搭过沈瑾,轻浮粗鄙,沈举人挑女人的目光真不怎么样。

天刚亮就挨了板子?

想起郑氏昨晚在书斋的发作,沈举人最后越来越无言的辩白,这兰草八成是被沈举人迁怒。

沈瑞不过听一耳朵,见柳芽并无喜色,反而有些惴惴,晓得她是因听到打板子之事惧怕,安慰道:“管他外面的事做甚?你看老爷打过几个人板子,定是兰草有犯禁的地方。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断不会让板子再打到你身上。”

柳芽使劲点头,脸上总算恢复了些血色。

因今日是阿弥陀佛诞辰,南城有大庙会,沈瑞早就与沈珏说定下午要去庙会,冬喜便给沈瑞新装了荷包,里面有几张庄票,有二两银子一张、五两银子一张的,还有一张十两的;又取了两块碎银子,两缗钱,装了蓝布钱袋里,这个是柳城带着。

“若不进佛堂还罢,要是二哥进了佛堂,别忘了上香。”冬喜一边给沈瑞挂荷包,一边道。

时下寺庙里的香都不是白上的,这点倒是与五百年后别无二样,上了香后不拘多少,都要舍些香油钱。只是同后世明码标价的直白露骨不同,这时就算是贫家小民只给一文钱,寺里的师父沙弥也能温煦如春。所谓“众生平生”不外如是,这也是寒门小户之家信徒不减的缘故。

沈瑞看了眼旁边精神还有些恍然的柳芽,扫了一眼她脚下。

怪不得她听到打板子就惊恐不安,当年十二岁的小姑娘活活被打断腿,怎么能不将惧怕刻到骨子里。

“隔壁大婶子与福姐儿今儿去上香,应该会跟了不少人去,你带了柳芽可跟着过去瞧瞧热闹。”沈瑞对冬喜道。

倒是没有提让冬喜、柳芽两个自去,即便是婢子,可她们两个这几年都养在宅门里,出落得清秀温婉,又是青春妙龄,没人护着出去,说不得就被地痞流氓调戏了去。

冬喜听了意动,柳芽在旁边,眼睛也是一亮。

不过想到要是两人都出去,这院子里只剩下小桃、小杏两个小丫头子,冬喜心中不放心,便犹豫道:“要不还是让柳芽带了小桃去,婢子留下看院子?”

沈瑞失笑道:“这屋子里值钱的有什么,还怕人摸了去?你只需将钱匣子锁好,即便有人手脚不于净,也不敢来撬锁。”说到这里,想起冬喜、柳芽两个也有首饰钗环,便道:“到是你们的东西,也要锁好,别让人趁机摸了去。

冬喜提及看院子,不过是怕小丫头们镇不住,放了外头的人进来。

老安人那里婢子也好,书斋婢子也好,沈瑞这里都当避而远之。前者有张家姐妹在,要是稍带了女儿家的东西藏进来,以后对景可是说不清楚;后边书斋那边婢子,即便没有名分的,也多被沈举人收用,沈瑞这当儿子的当避嫌。

没想到沈瑞这里就直接将旁人都当成了贼,冬喜便不敢接话。

柳芽在旁咋舌:“不至于如此吧?”

沈瑞也是临时想起此事,不过细想想,还真是差不离。

自己回来已经半月,不管是张老安人,还是沈举人都会来探探自己的底。张老安人拉拢柳芽就是这个意思,可得不到什么有用东西,估计就要下一步。沈举人这里,小定礼都行了,接下来就该预备聘礼。

松江婚俗虽是重嫁妆,可这聘礼也不能少。

通常情况下,两家暗地里都会通气,使得男方晓得女方大致有多少嫁妆。男方聘礼便按照女方嫁妆的五成准备,要是男方给女方做脸,再添加聘礼也是有的。女方那边厚道仁义的人家,也会按照多出的聘礼,适当调整嫁妆。

如此一来,就有一取巧之法,那就是拉饥荒借贷地准备聘礼,然后赚一份殷实的嫁妆。

从律令上来说,这嫁妆是女子私产,婆家无权于涉,可居家过日子,夫妻之间,又哪里能分得那么清楚。

沈举人不管为了面子好看,还是为了这面子后的“实惠”,这聘礼预备的都不会少。沈瑾那份产业的收益在他手中握着,剩下沈瑞的这一份,能放过去才怪。

恐怕沈理早看透沈举人为人,方行“借银”之举。

沈瑞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叹息两声。这沈举人真不是聪明人,丢了西瓜捡芝麻。有孙氏对沈理的大恩在,只要沈举人表现得发妻嫡子看重些,就能得到沈理的好感,五房也会更亲近他。他却将好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众人皆厌恶防备。

就是郑氏那里,郑小舅已经升了六品通判,对于沈氏家族来说,六品官不算什么,可对四房这举人门第来说,分量已是不清。要是沈举人不贪图继妻的嫁妆,将郑氏扶正,那郑小舅为了姐姐、外甥儿,肯定要提挈四房。

沈举人心里也好琢磨,不过是眼光高,只觉得背靠沈家,一个六品小官没有放在眼中。又因郑家早年落魄,郑小舅算是借着沈家的照拂供出来的,没有在沈家人面前高声的余地。

到了族学,沈瑞打发车夫回去,让他下午不用过来接,又叫柳成给了他一块碎银子。

那车夫老实,说什么也不肯要,只说怕被大娘子责罚。他接送沈瑞半月,早先是郭氏的车夫,从换了新马车后,便成为沈瑞的专用车夫,活比以前的重了不说,打赏钱的机会也少了。换做旁人,早就不满,这人却是憨实的,依旧老老实实赶车。

沈瑞道:“今儿有庙会,这拿着给二毛买点心。”

这车夫有两个儿子,老大是沈全身边的小厮,老二是个还拖着鼻涕的小毛头,沈瑞碰到过一回,曾叫冬喜包过两次点心,让车夫捎带回去。

车夫还要再拒,沈瑞摆摆手,转身带了柳成进了族学。

下人的规矩,代表着主人的素养;五房日子蒸蒸日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四房同五房一比,就是渣渣。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看似严厉,动不动就用打板子来惩治下人,可仆婢偷懒耍滑、欺上瞒下、狗仗人势,样样不落,当得起一声“刁奴”。

进了学堂,沈瑞环视一圈,发现沈珏不在,直到上课钟声将响起,他方姗姗来迟。

到了课歇时候,大家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都在说下午去庙会的事。

倒是沈珏,还坐在自己位上,支棱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沈环在旁引得他说话,他也有气无力,有一搭没一搭

沈瑞见状,有些担心,上前道:“珏哥这是怎了?可是身上不舒坦?”

沈珏念叨庙会可是念叨有些日子,昨日分开时还特意强调了此事,让沈瑞今日不用带茶点过来,要带他去庙会上吃好吃的。今日这蔫头蔫脑的,实不像沈珏了。

沈珏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哈欠道:“身上没什么,昨晚没歇好,只觉得脑袋沉,等眯一会就好。”

沈瑞见他眼角下发青,确实是休息不好的模样,不过不知为何,总觉得沈珏方才那一眼似有深意。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沈珏既不说,沈瑞也不好追问,便记在心里。

等第二节课过去,午歇时间到了,学子们满脸兴奋,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去逛庙会去。

沈环早接了家里任务,要带着蒙童班的弟弟出去耍,便与沈珏、沈瑞作别,去西厢接弟弟去了。

沈珏趴了一节课,算是养了些精神,不再像先前看着那么萎靡。

待上了马车,沈珏便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道:“都是瑞哥,累得我昨日走了困,四更天才阖眼”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这话从何说起,昨儿分开时不是还好好的?”

沈珏打了个哈欠道:“就是因为你,不只是我,就是我爹娘都没安生。”

沈瑞听了疑惑,不过沈珏也没有拿爹妈说笑的道理,便皱眉想了想,道:“莫非是因我家老爷要续娶之事?大伯娘那里不高兴?”

“孺子可教也”沈珏点点头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我娘发火,还真是吓了一大跳。我爹也是,好好的参合你们家的事作甚?就像我娘说的,她与源大婶子向来交好,要是源大叔续了外头的,她这个伯娘还能护着你为你做主,不让你受了欺负去。可续了贺家长房的,要是有了是非,她就要避嫌,帮着哪头都说不清。”

说到这里,沈珏也露出惊诧:“实没想到,贺家会出这么个主意,两家亲事又这么快定下。我原还当他们看上的是你家大哥,长房有位表姐,正与你大哥年岁相当哩……”

第九十一章 有女怀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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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房大老爷插手沈举人再娶之事,沈瑞并不觉得有什么。看小说就来飘tian文学

四房的长辈张老安人是不靠谱的,这几年并不出去走动,沈举人虽不能说是宅男,可交际范围也不广。贺家要是有心算计这门亲事,能够指望的就是宗房大太太与宗房大老爷。

这两位是宗子宗妇,又是沈举人的族兄族嫂,只是没想到宗房大太太会反对这门亲事。

至于宗房大太太所说,四房续娶了贺家人,她不好护着沈瑞之类的话,沈珏相信,沈瑞不信。不管宗房大太太与孙氏到底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在孙氏故去这几年,宗房大太太不过是人情面子情,对沈瑞并无另眼相待的地方。

不过沈瑞相信,沈珏因担心自己半夜失眠是真的,只觉得心中一暖,道:“珏哥也不必太担心我,我不是小孩子,以后白日都在族学里,只晚上才回家,碍不着旁人什么。”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等你继母进门,那可是名正言顺的至亲长辈,不能说一言生死,可即是当家娘子,你的衣食起居都要看那边安排。那位只是贺家旁枝出来的,不能说小门小户,家境也寻常,若是小气吝啬的性子,即便不是故意苛待你,也能让你喝一壶的。”

沈瑞道:“那也没什么,不过多花几个银钱的事,实在不行我还能搬出来。新妇进门,装也要装个一年半载,总不会立时发作。再说这门亲事既是贺二老爷操持,绝不会选不妥当的人选,否则不是结亲,就是仇上加仇。”

沈珏闻言,想了一想也是,拍了拍脑门子道:“是哩,既是二堂舅挑出的人,别说是苛待你们兄弟,怕是讨好你们还来不及我是关心则乱了……”说到这里,有些不忿地看着沈瑞道:“倒是你,没心没肺,不惊不慌,倒好像你是局外人,我倒成了多事爱操心了”

沈瑞忙安抚道:“就因晓得为我操心的人多,我才这么有底气,有六族兄与大婶子做靠山,又有珏哥惦记我,我有甚好怕的?别说只是贺家养女,就是贺家嫡嫡出的姑娘嫁过来我也不怕。”

沈珏一笑道:“你这样也好,男子汉大丈夫目光就当长远些,整日里提防这些也没意思。只是与源大叔说亲的那位小姨母,年方二九,你到底差着几岁,一时不碍什么,你大哥还有将来的大嫂可就要尴尬。”

沈瑞点点头,确实如此。

不过继母与继子年纪相仿这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别说沈举人只是四十出头,就是花甲老翁续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做填房,也是有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马车就到了南城。

沈珏两眼发亮,精神头十足。

外头已经是人声鼎沸,马车根本就敢不过去。沈珏招呼着沈瑞下了马车,打发车夫先回去,两人一人带了一个书童,往步行往前面的一处香火鼎盛的寺院去。

道路两侧,都是各种摆摊的商贩,有卖香烛的,有卖吃食点心的,还有卖各种小玩意儿的,叫卖声络绎不绝。

在这些商贩中间,又穿插着各色乞丐,有年老的,有年幼的,有身残的,有眼盲的,都是跪坐在那里,满脸可怜的模样。

因是佛诞,这日行善的人也多,不能说铜钱如雨,可眼见着这些人收获不菲。施舍的满脸慈悲,跪着的叩头不已,同远处的香烟缭缭,钟声隐隐,呼应起来,形成一副寺前善行图。

沈珏瞥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平素不修善果,一年做一次好事就成了好人了?”

对于那些壮年乞儿,沈珏更是看不上眼,嘀咕着:“这天下身上有残的多,没见得个个都做了乞丐,不过是好吃懒做”

他嘴上如此说,却不是吝啬之人,让书童给了几个老乞儿铜钱,还不忘对沈瑞道:“这些上了年岁的,不管日子是真过不下去,还是想要贪几个钱,这大冬月的跪在这里委实不容易。”

松江府有个好知府,这几年政通人和,又无天灾人祸,哪里会一下子涌出这么多乞丐。

正入沈珏所说,这些所谓乞丐,大多数都是冲着这庙会临时换的装扮。那些壮年乞丐多是好吃懒做的地痞流氓,这些年老的或是家贫或是子女不孝,各种原因出来行乞,倒是可怜可悯的多。

沈瑞的想法,与沈珏不谋而合,便也吩咐柳成拿了一缗钱出来,拆散了,递给了几个老乞。

这一番行事,却是正好落入旁眼眼中。

不远处,一少年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快走几步,走近前来,伸手去拍沈瑞的肩膀。

沈瑞因学了几年吐纳功夫,耳聪目明,立时就察觉不对。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侧开,一把抓住来人手臂。

来人不知是惊住还是被攥疼,讶然出声。

沈瑞眨了眨眼,有些意外,道:“董小弟?”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从沈氏族学离开的董双。

董双抿了抿嘴,有些腼腆道:“沈兄……”

沈瑞只觉得手心中滑嫩一片,忍不住曲了曲食指,摩挲了两下。

董双的脸,立时跟点火了似的,“腾”的一下通红,咬着嘴唇瞪着沈瑞,脸上带了薄怒,道:“沈兄,还不撒手

沈瑞讪笑两声,松开董双胳膊,刚才倒不是他有心“调戏”,实是下意识动作。之前不过觉得董双长相雌雄难辨,如今一留心,发现他行事也带了女气,还且像是对自己抱有好感。

倒不是沈瑞自作多情,实是董双的喜怒并不难分辨。即便沈瑞方才不当,引得董双羞恼,可董双并没有真生气的意思,望向沈瑞的眼神依旧隐隐带了欢喜。

沈瑞面上如常,心里有些吓到,他对董双虽有些好感,不过是因见他小小年纪,勤勉用功,可敬可亲,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管这董双是“祝英台”,还是“秦钟”,沈瑞都无心与之再进一步。

松江府的男风,虽比不得福建那边明目张胆,可也不少。同窗好友做了契兄弟的,婚前一双两好,婚后也见走动的不乏其人,不过是风流雅事。沈珠就有个契兄弟,是来族中附学的姻亲子弟,如今也中了秀才,在族学里是沈珠的跟班。

沈瑞无心如此,心中反而暗暗可惜。他与董双同桌的时间不长,可两人常在一起说功课,对于董双的水平心中也有数。董双年纪虽小,可功课扎实,学东西又快,要是一心走科举这条路,会走的很远。

同窗同桌的关系,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同年。沈瑞本当他是同路知己,要是董双这份“亲近”是对旁人,沈瑞绝对不会于涉也不会轻视,朋友是朋友,朋友的私事是朋友的私事。可这“亲近”的对象是自己,自己只能退避三舍。

沈珏本在前头,听到身后动静,转身望过来,就看到董双笑吟吟地同沈瑞说话。

沈珏走过来,打量董双几眼道:“瞧着你比在族学里时还清减,这是双倍用功了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也打量起董双来。

方才只觉得董双脸色有些苍白,仔细一看,是比在前些日子瘦了,下巴尖了不少。

董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不敢偷懒,不想拉同窗们太多功课。”

沈珏不赞成地摇摇头道:“你比大家都小,又急甚哩?读书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这样熬下去,身子都垮了,又在在科举之途走多久?”

沈珏向来瞧不上董双,这略带关切的话一说出口,董双不免“受宠若惊”,讪笑两声道:“谢沈兄教诲。”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道:“你唤瑞哥沈兄,也唤我沈兄,一会儿碰到同窗还是沈兄。以后你就叫我珏五哥,就瑞哥瑞二哥好了。”

董双听了,犹豫地看了沈瑞一眼,从谏如流地改了口。

沈瑞在旁,看着沈珏对自己挤眉弄眼,颇为无奈。沈珏的意思他懂,那就是看在他的面上,“爱屋及乌”地接受董双做朋友。

不过看着素来不喜董双的沈珏,只因亲近自己的缘故,便能真心接纳董双做朋友,沈瑞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狭隘。

董双即便对自己有好感,而且这好感全然不似沈珏那么纯粹,可他年纪在这里摆着,十来岁的小孩子,朦朦胧胧的那点好感,自己计较那些做什么。只要自己以后注意些,不要表现出暧昧,不回应这份好感,这少年懵懂中生出的些许情思说不定就散了。

这样想着,沈瑞便自在许多,知晓董双最在乎的还是四书功课,便将近日夫子的重点解题说了一遍。

董双听得专心致志,沈珏却在旁掏了掏耳朵,无奈道:“行了,两个书呆子,今儿可是逛庙会来的,莫扯闲话,别忘了正经事”

听了这话,沈瑞与董双相视而笑,只有沈珏这贪玩的家伙,才会将正经功课当成闲话,将逛街玩耍当成是正经事

两人倒是没有扫兴,都收了话头。

沈珏瞧着眼前这两个乖宝宝的模样,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道:“这庙会上好耍的可多,想来你们也没见识过。走,五哥带你们好好耍去”

董双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小书童已是在偷偷拽他的衣服;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点头道:“那就随珏五哥去见识见识”

沈瑞自然无二话,众人便随着沈珏,挤到寺前一处人声鼎沸的广场。

这里的场地,中间分做好几块,搭着台子,是耍百戏的,有爬刀山的,还有耍猴子,还有喷火的,还有顶碗的,都围了一圈的人,不时传来叫好声。周围则有些地摊,多是带了关扑性质的游戏,各种玩法不一,有套圈的,有丢布口袋的,还有投壶的。

那耍百戏的里,围人最多的就是爬刀山那处。

用成年人胳膊粗细的竹竿搭起来的框子,有一丈半高,中间垂下两根软绳到地,软绳中间两尺来宽,每隔七八寸的距离,就绑着一柄三尺来长的刀,刀口向上,在日光照射下泛着森白寒光。从贴着地面的地方,一直到竹框顶上,二三十把尖刀看着渗人。

大冬天的,那“刀山”上的汉子却是短打装扮,上身穿着半截衲衣,半露着精壮的胸口,下半身是裤子,裤脚卷到膝盖处,露着毛烘烘的小腿,一双大脚丫子赤裸。

别说是大明朝百姓,就是沈瑞这个见识过各种杂技的两世生人,看着这壮汉爬刀山都心惊胆颤。

这“爬刀山”的杂技,一直流传到后世。虽不知到底是什么原理,可沈瑞晓得,那些刀锋不是作假,都是真正开了刃的。

若是换个轻柔的少女或者少年来“爬刀山”,还不会让人这样悬心。可这七尺大汉,铁塔似的一坨,看着分量实在不轻,这一步一步的,让人的心跟着忽上忽下,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脚丫子被利刃隔成两半……

第九十二章 有女怀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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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本看得提心吊胆,偏生刀山上那壮汉,时而挥臂,时而蹬腿,看的大家惊呼声不断。《百度搜索神控天下全文阅读,非常好看的一本小说》

董双早就移开眼,不敢再看;沈珏却看的目不转睛,直待那壮汉双脚落了实地,四周喝彩声不断,方赞叹道:“真乃绝技也。”

早有杂技板子的小童端着铜盘讨赏,看客有的大方的丢几枚铜钱,有的则是立时散了。

沈珏兴致正好,手上也大方,便从荷包里掏出块碎银子撂在铜盘上。

这块碎银子即便不大,也有六、七钱,那壮汉见了,便过来执礼,口称:“谢小官人赏。”

沈珏见他依旧没加衣裳,光脚着地,不畏寒暑,半赤裸的胸膛都是腱子肉,眼中立时炙热,道:“壮士,你这不畏刀刃的功夫是家传的,还是外头学的,收徒弟么?”

那壮汉闻言一愣,随即打量沈珏两眼,道:“小官人说笑,这不是功夫,是混饭吃的技艺,只是看着花哨。”

沈珏尤不死心道:“刚才不是有人不信,去碰了刀刃了么?手指头都割出血了。都是开刃锋刀,你爬上爬下,分毫不伤,不是功夫是甚?”

壮汉哭笑不得,看着沈珏富家子弟装扮,又操着本地口音,不敢平白得罪他,便道:“这技义虽不是家传,可因是养家糊口的东西,不收行外人做徒弟,还请小官人见谅。”

沈珏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便觉得兴致阑珊,招呼沈瑞、董双两个离开。

见沈珏闷闷不乐的模样,沈瑞心中一动,道:“你真想要学功夫?”

沈珏垂头丧气道:“那是自然,我才不要做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呆”

“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个?”沈瑞不解道。

沈家毕竟是书香传家,即便族学里有校场给子弟们习武的地方,可现下并没有人重视。

沈珏扬着下巴道:“又不是一辈子在家里,往后倒了外头,碰到不对脾气的,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总要有还手之力方好。”说到这里,小声道:“就拿前些日子的打斗来说,要是琴二哥有功夫,一下子就将沈撂倒;要是沈身上有功夫,也不会挨了黑手。又不是人人都肯讲道理,该挥拳头的时候还是当挥拳头。”

沈珏并不是任性性子,可沈瑞还是忍不住道:“要是手上没功夫,说不得遇到什么不顺心事就忍忍过去;待手上有功夫,多了依仗,没了顾忌,就容易闯出祸来。”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照瑞哥这样说,刀是凶器,人人都不该操刀哩可这刀只有在凶徒手中才是凶器,在厨子手中就是菜刀功夫傍身,是多了依仗不假,可怎么好说就是欺负人的?难道就不能是自保用?功夫本无对错之分,分的是使功夫的人。”

听了这一番话,沈瑞心中暗暗纳罕,沈珏平素看的任性娇气,可心智倒是要比一般人成熟,或许是因在老太爷身边长大的缘故。

“珏哥忘了?我这里有一套拳,前两年你去禅院看我时,正碰上我耍拳,你还曾笑过我。那套拳打斗如何,我没试过,不过强身健体没问题。我因是不足月落地,早年身体弱,三年前还病重过,就是一直坚持练这套拳法,身体才结实了。要是珏哥有兴趣,改日我教你。”沈瑞道。

眼前这小小少年,这几年视他为手足,没少照顾他。即便小孩子之间的照顾,有时候只是几句安慰话,有时候只是一份点心吃食,可其中真挚沈瑞能感觉得到,也想要回报一二。

沈珏还没回话,董双在旁听了这段话,却是难掩激动。他盯着沈瑞的脸,将殷切二字就刻在眼睛里,强忍下方没有开口。

沈珏摸着下巴道:“瑞哥说的,就是耍起来跟古人提过的五禽戏差不多的那套兽拳?”

沈瑞无奈道:“不是兽拳,此拳法名为形意拳,是拟五地兽、五禽鸟、一爬虫、一海生为十二形,加上五行拳为基本拳法。真要练好了,好处当不只是强身健体。”

沈珏双眼烁烁,不过又犹豫道:“这功夫岂能随便传授给人?这是六族兄交你的?你别一时不知轻重,坏了什么规矩,落下不是倒不好。要不你先写封信去问问六族兄,看是不是犯不犯忌讳?”

沈瑞笑道:“不是从六族兄那里学的,是从客居在西林禅院的一位先生那里学的,当年那先生说过这本是一套养生功夫,并不禁传授与人。”

沈珏还没说话,旁边董双已经忍不住欢呼出声:“真的?那小弟能学么?”

沈瑞与沈珏齐刷刷看向董双,沈珏好奇道:“你不是恨不得时时抱着四书么?怎还有功夫要学习功夫?”

董双面上露出几分感伤,长吁了口气,道:“舍妹亦是不足月而生,自幼身体孱弱,这些年调补不停,也比寻常人体弱许多……家母为此,一直忧心不已……”说到这里,满是殷切地看着沈瑞道:“虽是冒昧相请,可还是望沈兄能成全小弟……”话音未落,已是做了个长揖。

董双早年失父,上头一个寡母,下边一个妹子。难为他如此动容,这个时候家里有个病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能说倾家荡产也差不多。可让一个寡妇娘,放弃自己的亲骨肉,让董双放弃自己的同胞手足,那也不可能,只能继续拖累着。怪不得他听了沈瑞的话,如此急迫。

三人本在广场便一树下说话,董双这一动作,引得不少人侧目。

沈瑞忙扶了董双胳膊,道:“董小弟快起,多大点儿事,无需如此。若是你真想要学,以后便……”本想让董双去族学,想到他是被董举人撵出来的,再去族学怕是尴尬,便改口道:“以后便挑个日子来我家里。这套拳法并不繁杂,你又有过目不忘之才,分做两三回,也该记得差不多。”

董双见沈瑞慷慨,激动的红了眼圈,颤声道:“沈兄高义,弟铭感五内,异日若兄有所请,小弟必赴汤蹈火以报大恩。”

沈珏摆摆手道:“与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董小弟勿要放在心上。若是觉得不安,就算我借了董小弟笔记的回礼。

董双满脸感激,还要再说,沈珏已经听不下去,插嘴道:“行了,行了,不就是学瑞哥一套拳,唧唧歪歪的不爽快眼下是不是应该先排排行次?不管怎说,瑞哥是先提要教我的,我就做个大师兄,董小弟只能做小二了”

董双听了,原本肃穆的神色倒是添了笑意,看了沈瑞一眼,道:“要是排了行次,那要不要喊师父?”

沈珏闻言,面露纠结,看着沈瑞半响,方道:“瑞哥,形意拳是甚流派?你传授给我们算什么哩?用不用代师收徒,?总不能真让我同董小弟拜在你门下做徒弟”

沈瑞不禁失笑:“珏哥是话本子看多了?我又不是游侠儿,也不开宗立派,要这师徒名分作甚?虽说这套拳法并不为世人所知,不过倒也有渊源,听说是尊岳武穆为始祖。”

沈珏听了,一下子跳了起来,抓着沈瑞的肩膀高声道:“什么?始祖是岳武穆?你怎么不早说我要是知道,头两年就跟着你学了岳武穆留下的拳法,哪会只有健身强体的功效,说不得……”

话没说完,便听到旁边“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

沈珏住了话音,往旁边看去,便见素衣老妇携了一童儿站在几步外,笑出声的正是那玉面小童。

见小童面上讥笑未消,沈珏挑眉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还用人教你么?”

不待那小童还嘴,那老妇便开口,带了歉意道:“是老身这外甥不对,不懂规矩,扰了小官人说话,还请小官人恕罪。”说着,便吩咐那小童赔罪。

那小童面带不甘道:“我又没说什么……只听谁说岳武穆留下过岳家拳、岳家枪,谁听过什么形意拳?本不是守规矩的,还好意思提规矩……”后一句声音低不可闻,众人中只沈瑞影影绰绰地听个大概,心中立时不喜。

这小童不过八、九岁,没有小孩子的童真可爱,而是带了骄娇二气,一看就是被长辈宠溺大的熊孩子。沈珏方才不过说话声音大了些,哪里就扯到规矩不规矩上?

沈珏横眉竖目,看着小童道:“你才几岁?能有几分见识?就如此武断莫非你不晓得的,就都不是真的?”

那小童不服气,还要再辩,被那老妇轻哼一声,吓得止了话音,低着头老实道:“是我失礼了。”

这小童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模样,方才牙尖嘴利讨人不喜,这一老实下来,也透着几分乖巧可爱。

沈珏摸了摸鼻子,面上讪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同一个毛孩子计较半天,就有些不好意思。

老妇人见状,莞尔一笑,看了旁边站在的沈瑞、董双一眼,道:“不再扰几位小官人闲话,老身这里先告辞……

第九十三章有女怀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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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妇打扮看似寻常,可说话行事都有大家之风,沈瑞几人都客气回礼道:“老人家自便。”

董双还罢,觉得这老妇慈爱之中带了威严,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珏、沈瑞两个却瞧出这老妇不一般来。这身上穿着的虽是布袄,却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难买到的上品平纹素布。

只是这老妇不似寻常富贵人家女眷那般有着一双小脚,而是操着一双天足,又没有随侍这旁,看着才不显富贵。

老妇见几个少年彬彬有礼,微微颔首,领着小童去了。

看着老妇的背影,沈珏道:“听着这说话声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带了苏州府那边口音。”

宗房二老爷之妻屈氏,便是苏州府人氏,一口姑苏软语。沈珏听久了,才会这般说。

沈瑞摇了摇头,道:“或许娘家是苏州的,不过应是嫁到了北地。”

这老妇虽带了吴音,可说话同南方人还不同,像是几百年后南方人说普通话那个调调。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浅。

沈珏哼了两声,嘀咕道:“方才那小子太可恶,脸上写着瞧不起人,谁家毛孩子,这般欠揍……”

话音未落,便听到前边一声尖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声音,沈珏听了皱眉,道:“走,过去看看”

几丈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地上跪着一破衣烂衫老乞婆,花白头发,双眼跟烂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着一个人的鞋,哭着道:“大爷给老婆子留两个钱,我家小子还等着抓药救命,求求大爷……”

被拉着那人,身子告状,身上穿着补丁衣服,亦是乞丐装扮,嗤笑道:“你那烂赌鬼儿子,老婆儿子闺女都卖了,还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断了胳膊腿,早该死了。”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这一个儿子,求大爷可怜。”

旁边那小童气愤填膺模样,挺着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妇人拉住。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爷怀里的银子,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里竖着,你是不是求错人

老乞婆顺着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随后便掉转方向,膝行几步,对着那小童叩头:“小善人,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救我儿一命……”

小童手足无措,老妇人面上带了几分肃穆。

“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啊……你恁大年岁,给我一小儿叩首,我要折寿的。”小孩子声音清脆,可也彻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沈瑞望向围观人群,便见其中有两个男子与方才壮乞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望向小童与老妇人的时候眼神晦涩难明

地上那老乞婆却不肯起,只拉着小童的衣衫,呜呜哭泣,显然是欺负小童心善面软。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边老妇。

老妇眉头微皱,并不说话。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抢过去的银子是我的是给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当街抢劫,就不怕见官?”

那乞丐“哈哈”两声,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给的又如何?这老婆子的儿子是烂赌鬼,正欠大爷的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能说大爷不是?”

那小童的哼了一声道:“骗人你自己是乞丐,哪里有银子借与旁人?你莫要吓唬我,快将银子还给我,要不抓你去见官手脚俱全,却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给祖宗丢人”

沈瑞听了这一句,便觉得要遭,果然就见那乞丐一声暴怒,道:“好个臭小子,毛还没长齐,敢同你大爷啰嗦,真是讨打”

随着暴喝声,他乞丐就奔着小童冲过来。那小童早已吓得呆住,那老妇侧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里会听话,眼见着小儿脑袋般大的拳头就要落在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惊吓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可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到身上。

“小官人,莫要管闲事……”就听那乞丐带了怒音道。

老妇人睁开眼睛,便见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将那乞丐拦住,正是方才那几个少年之一。

这少年身量未足,看着也单薄,可一只手却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爱多事,可眼见着不平,也不能任由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时冲动上前拦住。

乞丐素来凭衣服敬人,见沈瑞穿着寻常,本没放在心上,这这一身气势迫人,心中有些犹豫,嘴上依旧强硬道:“那小儿恶语伤人,不能不教训卜…”

这百姓户籍,除了士农工商之外,还有一等“丐户”,为贱籍。这些人只能操贱业,不得进学不得做官。

这些人,传闻祖上在南宋时金军南下时做了汉奸,后来金人撤退后,就被朝廷编为惰民,大明朝开国时编户籍时,又改称为“丐户”。丐户人家,最是忌讳的就是听人提及先祖。

沈瑞道:“童言无忌,尊驾与之计较不是失了身份。他虽说话不中听,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驾只看在今日佛祖圣诞上,且饶了他这一遭。”随着说话音,便松开了那人手臂。

沈珏在旁醒过神来,忙凑了过来,道:“就是就是,瞧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计较起来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乐乐的。”

沈珏素来张扬,身上穿着一身大红锦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子,看着就是富贵小官人装扮,又操着一口松江话,同沈瑞那种见杂了官话的还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两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饶了你一遭,以后莫要耍嘴,学着说人话”

那小童脸一阵青、一阵红,满脸倔强想要还嘴,又被乞丐方才气势吓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满脸委屈。

沈瑞见乞丐虽松了口,可望向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旧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户,尊驾贵姓?蒋府君治下,政通人和,爱民如子,丐户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吧?”

那乞丐闻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见不少人好奇地看着自己,不由撂下了脸。倒不是因丐户出身,而是因沈瑞点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经联络好人,一会儿就尾缀这两人,宰个肥羊。可如今被这少年点破身份,这一老一少吃了亏去报官可怎么好?他虽求财,可到底不是穷凶极恶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不管这少年是有心还是无意,到底坏了他的筹谋,这乞丐望向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两人,站在这乞丐身后。

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并不担心,沈珏却是吓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将他遮了个严实,道:“我们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头樊二,与家父亦是旧识。”

那乞丐听到“沈家”却是一愣,道:“哪个沈家?”

沈珏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那乞丐面上不善顿消,带了几分急迫道:“有一位孙大娘子,小官人可识得?”

“孙?”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犹豫道:“沈家九房,旁枝众多,尊驾说的是哪个房头的?”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东家,善人孙大娘子”

“啊?”沈珏讶然出声,道:“那是我隔房的婶子……三年前没了。”

那乞丐神容大变,难掩哀痛道:“小人晓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殡时,我们南城丐户都跟在后头送出城去。只是贵人在前,没敢往前凑。”

沈珏听了,不由动容,道:“源大婶子向来心善,倒是真帮过不少人。”

那壮汉点头道:“孙大娘子就是活菩萨,当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尽家财,无米入锅,无钱抓药,我家那口子急的无法,要去典卖自身,正好遇到孙大娘子。孙大娘子送了钱米,还请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们丐户,本是下贱之人,也无力报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时送大娘子一程。听说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现在光景如何?这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负,我们这些人固然没本事相护,可为他出两口闲气却是能的。”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边沈瑞道:“不就是在这里?这就是我那大婶子留下的独生子,早年在外头守孝,月初方脱了孝家来。”

那壮乞一听,铁塔似的身子立时矮了半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给您叩首。”说罢,便是“砰砰砰”三个响头。

后边那两个汉子,却是没有闲着,跟着跪下磕头,道:“见过小恩人。”

沈瑞原还想要上前扶人,不过这一个两个的都是如此,便只能侧避到一旁,道:“几位还是先请起,与几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无功,实无颜受此大礼。”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沈珏带了不自在,道:“你们快起来,这旁人都当成咱们是唱大戏的了。”

那三人见旁边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便也讪讪地起了身。

有站着近的,听到这几人对话,不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这个道:“孙大娘子,就是织厂被骗卖的那个?”

那个说:“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没好报,死的早不说,留个一个儿子当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气……

知晓内情多些的,不免摇头道:“贺家行事恁不厚道。”

又有人道:“听说孙娘子留下的就产业都被分了两半,亲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长子占了去……”

有人抱不平道:“凭甚了?这当娘的嫁妆亲儿子不能得了,还得让孽庶占了大头去……”

第九十四章 名士风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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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被大家看的直发毛,这一下子就进入“小白菜”模式,一般人还真是受不住。沈珏面上也不好看,虽说这些市井闲话并非胡诌,可如此沸沸扬扬的,连逝者都被提及说嘴,丢的也是沈家人的颜面。

倒是那老妇人,冷眼旁观,不时打量沈瑞两眼。

那壮年乞丐听了闲话,不由面露担心,看着沈瑞道:“小恩公莫非受了委屈?我等虽是卑贱之人,亦是愿为小恩公效犬马力之力。”

丐户虽只能行贱业,可多抱团,要是谁敢欺负到他们头上,也够吃一壶。

沈瑞闻言心下稍沉,不管这壮乞有几分真心,只凭他方才举动,即便是个感恩的,可非良善之人。沈瑞无心与其纠缠,也晓得“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的道理,便好声好语道:“我过的尚好,并无艰难之处,尊驾好意心领。亡母生前行善,出于本心,并非图报,尊驾若是挂怀,往后碰到他人难处,帮上一把就是。”

那壮丐只只觉得这小恩人目光烁烁,似是看透自己心里,又想到他方才揭破自己身份之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讪讪道:“谨遵小恩公吩咐,小人不敢放肆。”说罢,痛快地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锞子,递给地上那老乞婆。

那老乞婆将银锞子抓在手中,烂桃眼睛望了望四周,面上满是提防,顾不得擦于脸上鼻涕眼泪,起身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跑的飞快,没一会儿就不见影子,看的大家嘘声一片。

沈珏看的咋舌道:“这老妈妈真是,腿脚倒是利索”

那壮丐撇了撇嘴,道:“甚老妈妈,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是为了装可怜,故作老态”

这壮丐四旬年纪,要是按照他说的,方才那乞婆年纪还真不算老。

沈珏诧异道:“那头发可是没几根黑的?”

壮丐道:“她那赌鬼儿子二十几岁,头发也白了一半。最可怜是她的媳妇,也是好人家女儿,连带着七岁大的姑娘,一道被典卖到半掩门人家,如今已经开始张帜待客。”

沈珏皱眉道:“《大明律》不是禁卖良为娼?”

壮丐道:“半掩门人家,在衙门里记得也是良民,不是入了贱籍,犯不到律条上去。”

沈珏愤愤道:“即便是出嫁女,也是爹生娘养,娘家人就没人出头?”

壮丐回道:“要是有娘家人在,那烂赌鬼也不敢卖了他婆娘。不过是欺负他婆娘娘家没什么人,才敢如此行事。这老婆子不是个善的,若没她惯着,怎会养成个好吃懒做的烂赌鬼?当初说亲事的时候,又行欺诈之举,借贷了银子去置办聘礼,赚了媳妇家好大一笔嫁妆。要不是为了给女儿筹集嫁妆,那家爹娘也不会操劳而死。等将媳妇的嫁妆嚼用光,这老婆子就不认人,又因生的是孙女,非打即骂。那小娘子虽坠了娼门,也能少挨几顿打骂。早知那烂赌鬼连婆娘闺女都狠心卖,去年我就不该一时心软将银子借给他过年。”

众人原觉得老乞婆可怜,这个壮年乞丐平白抢银子可恶。如今听明原委,少不得说叹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丐户卑贱,见到寻常百姓都要行礼叫“老爷”,这壮丐虽感激孙氏善行,可众目睽睽之下,并未与沈瑞继续攀扯,只道:“本地丐头樊二是小人本家,小人亦姓樊,行四,家住南城槐树里胡同第三家,小恩公日后有吩咐,只管打发人传话。”

沈瑞见他行事善恶分明,利索爽利,又因前情有因,原本恶感去了几分,点头应道:“吩咐且不敢说,以后得空再与樊公闲话。”

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樊四也带了两个伴当离去,远处只剩下沈瑞一行与老妇人两个。

沈瑞看了老妇人一眼道:“妈妈有没有带了家人?这庙会上人多手杂,还是跟着家人妥当些。”

方才小童掏了银锞子出来,已是露了白,即便樊四罢手,难保不被其他人盯上。

那妇人苦笑道:“方才人多,小外甥又淘气,便与老身另两个外甥走散了……”

话没说完,那小童脸上已经露出惊喜,看着远处,挥着手臂道:“祝表哥,魏表哥,我同姨母在这儿”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见远处过来数人,为首的是一个眉眼方正的中年人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后边跟着小厮、仆妇。

“七姨母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那中年人面上汗津津的,看到老妇人,重重地松了一口气:“这里人多,甥儿真怕姨母被冲撞了。”

老妇人慈爱道:“我都半百的人,又不是小娘子,怕甚冲撞?让希哲担心了,快擦了汗,莫要着了凉”

那中年人笑了笑,老实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在额头上抹了两把,道:“这庙会上里鱼龙混杂,幸好没出什么事

旁边那少年郎瞪着那小童,道:“何泰之,定是你又不听话四处跑,才带累姨母跟着大家走散”

那小童面上讪讪,往老妇人身后避了避,小声道:“魏表哥,我不是故意的……”

他到底不过是八、九岁大的孩子,方才被壮乞惊吓到,又被亲人呵斥,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沈瑞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已是震惊不已。

祝表哥?希哲?右手六指?

六个手指头的祝希哲听着会耳生,可六个手指头的祝枝山后世却无人不晓。

祝允明,字希哲,因右手六指,自号“枝指生”,又署“枝山老樵”,后世称为祝枝山,以狂草闻名于世,与唐寅、文徽明、徐祯卿并称为“吴中四才子”。

这祝枝山在后世虽被人称道,可他与唐寅两个,都是境遇坎坷的悲剧娃。

唐寅是富商子弟,十六岁过院试为案首,成为苏州城闻名的少年才子,可未等举业,先后死了爹娘、发妻、妹妹,家里吃喝都困难,更不要说读书。难得有个好友,就是祝枝善,便劝他专心举业,还帮扶了一二。唐寅二十七岁浪子回头,专心读书,两年后参加乡试,一举中了解元,就是前年弘治十一年那科。

唐寅的好运气来的快,去的更快。这家伙次年进京应试,正好遇好友江阴人徐经,两人便结伴买舟北上。

到了京城,这两人住在一起。

徐经出身捂塍徐氏,祖、父两代人都是举人,为巨富之家,家中有“万卷楼”,闻名南直隶。祖父以书法见长,曾为中书舍人。

徐经少年才子,在家乡名气就大,家里又请了成化二十三年榜眼钱福做先生,到了京城同乡出仕者众,先生的同年好友,少不得往来宴请。又因祖父昔日关系,出入公卿宰辅之门,唐寅的才名更盛,亦是常为显宦之家座上宾,这两人引得同科举人侧目。

徐经家境富足,华衣美食,身边豢养美童,出入招摇;唐寅则是出身商户,行事洒脱随意,两人都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之人,越发惹寒门子弟生怨。

等到会试完,就有流言蜚语,传“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有言官风闻奏事,弹劾主考官卖考题。虽说最后查无实据,可为了平息士子怨气,便以徐经进京后曾拜访过主考官为故,除了仕籍。同行的唐寅也没有落下,也被削籍,彻底断了科举之路。

这件事在松江府不能说人人皆知,可读书人都晓得。只因这徐经虽是江阴人士,可同松江府也不无关系。

他的老师钱榜眼如今虽住在苏州,可籍贯却是松江府华亭县人。

沈理没中状元前,松江士林数这榜眼钱福名声最盛。只是后来有沈理比着,钱福又只做了三年官就致仕还乡,才逐渐被人淡忘。

同沈理这前程大好的状元郎相比,钱福则落魄许多,以致仕翰林的身份,以每月五百两银子的束惰,被徐家请去主持家塾。江阴徐家富庶,也就渐为松江人所知。人人都有望子成龙之心,苏松富户又多,可没有几家能有这般魄力给家中子弟聘老师。

因王守仁就是应弘治十二年这一科春闱,沈瑞对这一科的消息向来关注,当传出舞弊案时,还曾担心过,生怕会牵连到王守仁身上,并没有想起后世鼎鼎大名的唐寅。

等到看到城里私卖的《京华日抄》,看到舞弊案结案,被除名那两个是唐寅与徐经,沈瑞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鼎鼎大名的“吴中四大才子”,就是这个时候相继登场。

沈瑞上辈子曾听曾祖父点评过这四才子,说他们的情况也知晓一二。

唐寅是最倒霉的,以案首、解元之资,只参加一次会试,就就除了仕籍,彻底断了前程。

第二倒霉的是文徽明,二十五岁才中了秀才,并不算晚,可而后十次参见乡试,都落第不中,直到五十几岁,才以贡生身份进京,被举荐入翰林院,在翰林院没待几年就被排挤辞官,回乡去了。

第三倒霉的就是眼前这祝枝山,外公做过首辅,祖父官至从三品右参政,可谓是仕宦子弟,打小就才名显著,可在科举之途上成了“大器晚成”,三十三岁方中举,而后七次参加会试都落第……

第九十五章 名士风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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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名士风流(二)

现在的祝枝山还不是那个春闱七试落第,只能与唐寅一样纵情文坛的落拓文人,儒衫儒帽,看着同寻常士人并无太大区别。甚至在所谓才子身上常见的持才傲物,在他身上都看不到。

或许在前些年,在那个意气风发地进京、觉得进士功名触手可及的祝枝山身上会有傲气,可算一下时间,加上去年春闱一科,他已经连续落第三次,即便没有绝望,可也使得他性子内敛温润起来。这不是绝了仕途之心,只能寄情与山水画作的“枝山老樵”,还是一心出仕的祝允明。

沈瑞几个即便只是半大少年,可就站在旁边,祝允明哪里看不到。

同老妇人见过后,祝允明便看向这几个少年。

几人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穿红色锦袍的这位,少年面上笑吟吟,可眉眼之间骄傲看着有些眼熟。

祝允明心中怅然,在这少年身上看到少年的自己。曾几何时,他如同这少年般骄傲。打小被外祖父教导,稍大些祖父又辞官回乡,在两位老人家教导下,他五岁就能写尺方大字,九岁做诗,十岁时才名已经显扬。可十二岁时,外祖父辞世,十六岁又丧母,二十出头又接连送走了父亲、祖父。他从一个骄傲少年,成长为放荡青年,不知不觉走到不惑之年,依旧是一事无成。

心思恍惚间,祝允明觉得一道视线盯着自己,顺着望过去,就看到沈瑞。

沈瑞对于祝允明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连王守仁那样名传千古的大儒都相处了大半年,看到才子之流便淡定了。

老妇人见状,指了指几个少年道:“希哲,方才小何差点惹出祸来,多亏这几位小哥出面相帮,我们娘俩才没有吃亏。”

祝允明听闻,执手作揖道:“苏州祝允明谢过几位小哥仗义出手。”

因这几个少年,沈珏站在最前头,另外两个在他身后,书童小厮之类的略过不表。因此,祝允明嘴上说的是“几位小哥”,实际上是看着沈珏说的话。

沈珏可不愿白白贪功,便望向沈瑞,见他没有开口之意,道:“小子沈珏,见过文先生,小子并未出力,都是我这……我这族兄心善,见不得不平之事,出面解了尊亲困境。”

祝允明穿着儒服,头戴儒巾,沈珏便如此称呼。平日里说话,他不承认沈瑞是哥哥,可在外人面前,就不好乱称呼。

沈瑞被推出来,只好道:“不过举手之劳,文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他从从容容的姿态,同沈珏的少年跳脱不同,祝允明喜他稳重,便也不当他是孩子,依旧是郑重相谢。

沈瑞在心里算了一下苏州到松江的距离,三百多里路,自己又打算明年去南京。即便晓得祝允明以后还会四次赴京参加春闱,可除非自己特意寻找,否则两人想要再见一面也不容易,便厚着脸皮道:“本是微末小事,文先生如此郑重,小子倒是不安。若是文先生便宜,可否请赐墨宝?”

祝允明闻言一愣,犹豫道:“瑞小哥莫非知晓文某?”

沈瑞心中默算了算时间,唐寅已经除籍,祝允明开始不停会试、文徽明则是不停乡试,最后一位徐桢卿也开始经历落第之苦。不过他比其他三人落第的次数少,好像是第二次好是三次参加春闱时中了进士,随后没几年病故。从这四人年纪看,祝允明年过不惑,唐寅、文徽明年过而立,最小的徐祯卿也及冠,这“吴中四大才子”之名,也该有些苗头。

沈瑞点点头道:“听闻吴中有四位才子,文先生位列其中,小子今日得见先生,荣幸之至。”

祝允明自嘲道:“文某不过是科场失意人,哪里敢称才子?华亭沈状元、钱榜眼,方是当世大才。”

听提及沈理,沈珏与有荣焉,道:“文先生,苏州府也知晓我六族兄么?”

祝允明道:“一举成名天下闻,三年才出一位状元,别说苏州府,就是天下府县也无人不知其名。”

沈珏原有些得意,不过华亭才出了一位状元,苏州文风鼎盛,近二、三十年也出了三鼎甲,进士不计其数,便又将得意敛去。他虽没听说过什么“四大才子”,可想想既是沈瑞听过的,多半是状元族兄那里,沈理这几年居丧,有苏州府的士子过来以文会友。能让状元族兄提及的,那指定不是一般才子。

又因沈瑞想要这位笔墨,沈珏眼珠子一转道:“这里乱糟糟,实不是说话地方。文先生既远道而来,可否赏脸一起吃茶?也方便文先生赐墨?”

瞧着沈珏小大人似的交际,祝允明嘴角抽了抽,想着这两人都是沈氏少年,便望向老妇人道:“姨母,您看……

老妇人含笑道:“老身也乏了,正好借希哲的光去讨杯茶吃。”

董双因急着家去,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去茶楼,与沈瑞约好了相见时间,便同众人别过,带了书童离开。

其他人,由沈珏带路,步行前往茶楼。

别人还罢,小童何泰之曾受过沈珏吃哒,即便方才得沈瑞等人相护,依旧有些不平,便低声对魏姓少年道:“魏表哥,你博览群书,可听说过形意拳?”

魏姓少年名校,摇头道:“还是初次听闻,这是什么拳法?”

何泰之撇撇嘴道:“说是禅院里流传出来养生拳法,始祖是岳武穆。拟五兽、五禽、一爬虫、一海生十二形,并五行拳法,合为形意拳。与人对敌的战斗力不知如何,不过养生健体,应是不错”说到这里,冲着沈瑞的背影指了指,小声道:“那位本是早产儿,身体不好,练了这个方好起来。”

他原本对于沈瑞说辞不信,觉得那所谓始祖岳武穆的说法肯定是牵强附会,这才会同表哥提及此事,想要找个人应合。不过说着说着,他自己有些拿不定。

不说旁的,就是沈瑞方才拦住那壮丐,就不是常人气势。加上同沈瑞相处这一会儿,看出他并非是夸夸其谈的性子,何泰之心里对于形意拳的说辞不知不觉地信了大半。

魏校听到“早产儿”一句,便上了心思,仔细打量起走在前头的沈瑞。这一留心,就发现其不同的地方。沈瑞走路极稳,身躯几乎不动,落脚轻盈无声。前面几个人,都是边走边聊,祝允明与沈珏两个因边走边说话的缘故吐字时有模糊,只有沈瑞声息十分清晰于净。

大家前后脚走着,这表兄弟两个嘀嘀咕咕,沈瑞如何听不见。听着小童的口气,由不屑到犹豫到认可,心中好笑不已。

不过这老妇人出行,不带儿孙,而是带着外甥,且还是三家外甥,这还真不常见。

祝允明的外祖父是首辅,那他的姨母不就是首辅的女儿?按照时下婚配规矩,多要门当户对,这老妇人夫家也应该官宦人家,怪不得老人家身上带了上位者威势。

沈瑞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事,徐有贞无子,有九女,三甥史上有名,一个就是“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一个是“南都四君子”之一的魏校,看着姓氏,不是后头那个就是他兄弟;还有一个十四岁就夭折,却依旧在士林留名的蒋焘。

一行人走到茶楼下,没等进去,就见沈宝、沈琴两个迎面而来。他们身后的小厮书童手提肩抱占的满满的,他们两个的手里也没空着。

见到沈珏、沈瑞,沈琴欢呼一声道:“珏哥,瑞哥,快来帮把手,真要累死哥哥”

沈珏见他手上提着一串串纸包,一边上前接了,一边好奇道:“什么东西?带了这么多?是宝四哥买了好吃的?

沈琴揉了揉手腕道:“什么都有,是流大婶子使人准备的,有点心吃食,有洗于净的旧衣服。流大婶子说了,庙会上乞儿多,要是带钱出来,即便给了他们,也说不得被人搜刮了去,就预备了这些,让我们带过来。”

沈瑞也接过沈宝手中纸包,沈宝喘着粗气道:“没想到人会这么多,马车到了前街巷子口就进不来。”

族兄弟几个正说着话,就听到有人道:“瑞哥、珏哥……”

顺着声音望过去,便见二楼窗户开着,沈全探出身来,笑吟吟道:“你们几个凑到一起了?快上来吃茶”

沈珏闻言,看了老妇人与祝允文等一眼,有些迟疑,抬头道:“全三哥,弟弟这里有外客哩,怕是不便宜。”

沈全愣了一下,看了老妇人一行几眼,缩回身去。

茶楼小二见门口有客人,迎了出来,不过听说要雅间,为难道:“只堂间还有两个空桌,楼上雅间不是满了,就是有人早订了。”

这时便见沈全从大堂里出来,对沈珏道:“今日庙会人多,过来吃茶歇脚的也多,想要寻雅间也不容易,珏哥还是请客人们先上去,我娘一会儿就家去了,正好空出地方给你们使。”

因客人中有女眷与童子,沈全并没有想到这“外客”是外地客人,只当是宗房姻亲,这才禀了郭氏,下来相请。

沈珏看出这祝允明一行都以老妇人为首,便看向老妇人。

老妇人和蔼点头道:“客从主便,老身等人叨扰尊亲了。”

沈珏便又看向沈宝与沈琴道:“两位哥哥怎么着?这些东西大婶子让你们亲自布施么?”

时下女眷信因果的多,这布施也是积功德之事。

沈宝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可是走不动了,得跟珏哥你们歇一歇脚。只是这些东西都是我娘精心预备,得先向全三哥借几个人使,将东西先舍了去。”后一句是对沈全说的。

沈珏、沈瑞身后只有两个小书童,不顶什么用,沈宝方对沈全开口。

沈全自是无二话,叫了两个男仆按照沈宝吩咐,提了东西与沈宝、沈琴的小厮离开。

小童见几个少年都是兄弟相称不说,还略去姓氏,不由咋舌,小声对魏道:“表哥,他们都是沈家的?怎兄弟这么多?”

魏某道:“沈氏是松江大族,传了六、七代,子弟众多。”

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便随沈全上了二楼雅间。

方才在楼下,沈珏已经对沈全说了祝允明的身份。听说是吴中名士,沈瑞欲求墨宝,沈全微微诧异,可还是打发小厮去寻笔墨去了。

进了楼上,沈全先行几步,便提前进了雅间。

雅间里不大,中间却有屏风相隔,能将男女分开。怪不得郭氏知晓客人中有外男,依旧打发沈全下来相请。

沈全对郭氏低声禀告:“娘,珏哥的客人不是宗房姻亲世交,乃是远客,是庙会上邂逅的吴中才子以及其亲眷。听珏哥的话,瑞哥对此人颇为推崇。”

郭氏闻言,不由皱眉。因沈珏年少,便担心他被人哄了去。不过想着这里是松江,守家在地,又是沈瑞看好的人,这“才子”二字当有点来头,便道:“既有长者,我坐等不恭,还是随你出去迎迎。”

她已经四十望五的人,又有儿子陪着,见的又是侄子们的新朋,倒是无需避讳许多。

沈全犹豫了一下,想提醒郭氏,沈珏、沈瑞带来的“新朋”人到中年,又觉得自己酸腐了,便让人看好福姐儿,自己扶了郭氏出来。

众人已经在雅间门口等了,见郭氏母子出来,老妇人嘴角弯弯,露出几许笑意。

郭氏看到老妇人,深思恍然,随即睁大了眼睛,惊诧道:“可是,可是当年送孙妹妹出嫁的徐娘子?”

第九十六章 名士风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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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这一句,听得众人都惊呆了。

沈族诸少年都忍不住望向沈瑞,能让郭氏如此动容的“孙妹妹”,除了已故四房源大婶子,再也旁人。

沈瑞则忍不住眯了眯眼,不是说孙氏娘家只有一个巨富老爹,早已过身,再无旁人么?眼前这妇人是谁?能为女方送嫁的,即便不是至亲,也差不多,为何不曾听人提起?

而站在徐氏身后的祝允明、魏校几个个心中也惊诧,之前过来松江前,只晓得姨母要造访宗家,并不曾听姨母提过什么故旧。

就听徐氏道:“正是老身,当年我送敏娘出嫁时,鸿大娘子还是穿红裙的新妇,一转眼也是将三十年,儿孙满堂,你是个有福气的。”说到最后,带了些许怅然。

郭氏哽咽道:“徐家姐姐来晚了,敏娘已经走了三年。”

徐氏叹气道:“她性子太倔强。但凡早日给我去消息,也不会让瑞哥受了后头的罪。”说到这里,怜爱地看了眼沈瑞,道:“瑞哥教养的很好,你同沈理两个费心了。”

郭氏低头拭泪,道:“我没做什么,这几年瑞哥在禅院守孝,都是理哥再照看。”

门口不是说话地方,郭氏便将徐氏迎进雅间。

福姐儿已经四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里头等得不耐烦,早就跑到屏风外等着。不过“呼啦啦”进来这许多人,倒是将小姑娘吓了一跳,忙跑到郭氏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瑞,小声道:“瑞二哥……”

沈瑞冲福姐儿笑了笑,沈珏见状,则是小声逗道:“福姐儿就记得瑞哥,不记得五哥了?”

福姐儿多看了他两眼,方小声道:“五哥……”

看着这么个白嫩可爱的小姑娘,徐氏笑得慈爱:“这是你的小闺女?倒是比她侄儿还小了。”

福姐听到大人说话,已经是老实地在郭氏旁边站着。

郭氏听着徐氏的话有些怪,不过想到她还知道沈理,便以为她来之前打听过松江这边的事,知晓各家情况,就拉过福姐道:“这是我的老来女,给了敏娘做契女,当初要不是为了生她送了半条命,也不会用了敏娘半截救命人参。

显然她为此事深感愧疚,过了数年,提及此事,依旧神色黯然。

徐氏摇头道:“你多想了,都是命数。人参虽是好东西,有时候能救急,可也不是包治百病。敏娘生前与你交好,给你人参也是心甘情愿,你这般多想,她在下边也难安生。”

郭氏拭了拭眼角,道:“是我失礼了”

一于沈氏少年,都等着给郭氏见礼,眼见两位长辈寒暄告一段落,便齐齐上前道:“侄儿见过大婶子(大伯娘),请大婶子(大伯娘)安。”

郭氏忙叫起,看了徐氏一眼,对诸少年道:“这是瑞哥母亲的娘家长辈,你们当叫一声徐姨母……”

不等诸少年行礼,徐氏摇头道:“我虽算是敏娘娘家人,可他们也不当叫我姨母,应叫一声大伯娘或是大婶子。

郭氏闻言,面露不解,实不知这称呼从哪里论起。

徐氏微微一笑道:“我娘家姓徐,却也是沈门之妇,妹妹可叫老身一声沧大嫂子。”

祝允明等人知晓徐氏身份,当然不会诧异,几个沈族少年都有些傻眼。

以“沧”为名的,沈家只有一人,那就是整个沈氏家族官品最高的二房大老爷沈沧。

沈瑞面上也露出几分诧异,不过心中似乎有些明白,孙氏既是商贾出身,为何当年会得宗房太爷做媒,这些年也多得宗房太爷庇护,原来她同京城二房有关系。而且这关系应非比寻常,竟然由当年身为二房长媳的徐氏亲自到松江送嫁。

不过徐氏身为沈家妇,到了松江本家,只摆出徐娘子的身份,而不是二房媳妇身份,松江这边也无人认出来,可见当年二房与松江宗亲关系多疏远陌生。

“沧、沧大嫂子……竟不知大嫂子身份,妾身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嫂嫂恕罪。”郭氏心中亦是惊诧不已,起身重新见礼,这同族妯娌之间,嫂为尊位,礼数更重。

徐氏亦起身回礼,随即拉着郭氏落座道:“不知者不为怪。彼时先翁在世,如此吩咐,我为媳妇,只有遵从。我还要请弟妇勿恼我隐藏身份在先。”

郭氏想起当年往事,族中女眷都以为孙氏是商家妇,又眼红她嫁妆丰厚,接亲也没少说酸话,还是这徐氏这送亲娘子出面,给大家好大个没脸,方护住了孙氏。谁会想到,她竟然是二房大娘子。

二房显贵可不是从沈沧起,当年三太爷也做到高官显位。这娶的长媳,自然也不会出自寻常人家,怪不得当年徐氏年纪轻轻,却气势逼人。可笑族中女眷,当面被徐氏声势吓住,过后又说是商门妇横冲直撞、莽撞无礼、不知礼数

徐氏即亮出身份,沈家众少年,便按照年齿,依序上前见礼,郭氏在旁介绍。

“这是我家三子全哥。”

“这是七房二老爷家琴哥,叔伯排行二。”

“这是八房大老爷家宝哥,叔伯排行四。”

“这是宗房大老爷家珏哥,叔伯排行五。”

“这就是敏娘的儿子瑞哥,大嫂子方才当见了。”

众人依次拜过,徐氏便从仆妇手中接了表礼亲手递给大家。一模一样的南阳翠玉平安牌。南阳玉虽不及羊脂玉名贵,可几块平安牌这颜色纯正,翠色温润,看着不是寻常物件。

福姐儿这份表礼,却是与哥哥们不同,是一只金镶宝蝙蝠坠子。

郭氏见状,未免迟疑,道:“这礼太重了,她小孩子家家……”

她原以为有孙氏的关系,沈瑞表礼应该最重,没想到反而是福姐儿得了大头。

徐氏笑眯眯道:“这东西正合了福姐小名,也是同福姐有缘。”说罢,又从仆妇手中接过一个锦盒,推到郭氏跟前:“我这做嫂子的,当年见弟妇时,正值弟妇新婚,本当准备贺礼。因当时人多不便宜,便想着这次补上。本以为要过两日才能见到弟妇,没想到今日就见了,弟妇勿嫌粗薄。”

郭氏听了,不由有些脸红。当年见着徐氏的时候,她是新妇不假,可如今孙子都有了,还补收新婚贺礼,还真是有些抹不开。她晓得徐氏待自己亲近,是看在已故孙氏面上,又有自己帮沈瑞打理产业之事,否则不会专程预备了礼,就是福姐得的镶宝坠子,瞧着也是提前预备好的。

郭氏心中暗叹一声,推拒不得,只得起身谢了。

怨不得徐氏说孙氏倔强,孙氏嫁妆丰厚,在四房的日子初时风光,后来因多年无子,娘家又没了人,内里苦楚甚多。就是后来有了沈瑞,有一个不喜她的婆母在头上,日子也没有好多少。要是她早抬出二房大娘子这尊大佛做靠山,说不得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徐氏见完沈氏诸人,便招呼几个外甥上前给郭氏见礼。

郭氏听到这三人姓氏,想起二房三位老爷只有一根独苗之事,忍不住问道:“大嫂子这是南下省亲?怎没带珞哥回来?”

沈珞虽为二老爷独子,可因二房大老爷无嗣,又没有从族中选嗣之意,早就有风声传回来,说沈珞将来会兼祧三房。松江各房本感慨二房富贵是富贵,可血脉凋零,三房只守着一个男丁,可弘治十一年乡试后,沈珞中举的消息传回后,大家风凉话就少了。三房只守着一个男丁又如何,十六岁就中了举人,这样出息的子孙,就算只有一个也不嫌

徐氏闻言,神色怔忪,轻声道:“之前并不曾往松江报信……珞哥、珞哥九月里没了……”

郭氏闻言,大惊失色。

沈家各位少年,亦是面面相觑,显然被这条消息惊住。

他们虽没有见过沈珞这位族兄弟,可这些年久闻大名,十四岁的秀才,十六岁举人,是沈家玉字辈中最出色的子弟之一。又因是二房已故太爷独孙,日后说不得要兼祧叔伯三房,妻妾成群。

屋子里气氛沉默,徐氏叹了口气,对沈瑞道:“瑞哥不是惦记希哲的字么?你们兄弟去外间吃茶写字,不必在这里杵着。”

大家对于沈珞夭折之事,固然惊讶,可真要说伤心倒也不至于。从来没见过面的族兄弟,要是做伤心欲绝态,反而做伪,便听话地退到外间。

倒是郭氏,因也是人母,又有儿孙在外,牵肠挂肚,最是听不得这样消息,已是红了眼圈。有心开口安慰一二,可沈珞不是寻常男丁,是二房独嗣。他既夭折,二房就绝了血脉,此等天塌地陷的大事,说什么都是空的,便只有默默垂泪。

外间早有小厮买回了笔墨纸砚等物,可沈瑞也没了让祝允明写字的兴趣。

二房在京中,尽管鲜少有人回乡,可因沈家有子弟在京城,两下消息并未断绝。徐氏即与孙氏有旧,那这三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是因知晓自己状况无需担心,还是与孙氏的关系并非那么亲密?

要是二房沈珞还在,冒出来这个靠山,沈瑞还愿亲近一二;可如今沈珞夭折,二房断嗣,自己要是与徐氏亲近,说不定要被当成心怀叵测之人。

想到这里,沈瑞猛地睁大眼睛。

二房断嗣?二房怎么能断嗣?

想想沈琰兄弟,又看了看沈全、沈珏几个,沈瑞眼神幽暗。

上辈子自己就是二房子孙,二房可是一直流传到现代。就是松江各房星散各地,有的房头甚至早断了传承,二房这一支都在。

那传承二房血脉的,肯定是松江这里选出的嗣子,到底是谁,成了他的老祖宗?

第九十七章 名士风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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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外一于少年,大眼瞪小眼。旁人还罢,祝允明难免不自在,他已过不惑之年,虽说在苏州交往的好友知交年纪不等,上至古稀老翁,下至弱冠少年,都不乏其人,可也没有眼前这几个这么小。

沈全还罢,年纪与魏校相仿,十七、八岁年纪,其他人都是十岁出头。祝允明的年纪,与他们的父辈相仿,祝允明要是儿子生的早,都比这些少年大。

沈珏因沈瑞推崇祝允明,便记得此事,原是想要成全沈瑞求字之心,并且自己也见识见识。

如今既然这祝允明从“苏州才子祝先生”成为“二房姻亲祝表兄”,那沈珏不免得陇望川,也想要跟着求要一份墨宝。

沈瑞还在胡思乱想,沈珏却已经铺开上等宣纸,又去磨墨。

沈宝因打小爱好书法,见状便上前来驻足观看。

沈珏亲自磨好墨,笑吟吟对祝允明道:“祝表兄,请赐墨,瑞哥可还等着。”

沈瑞听到自己名字,醒过神来,望向祝允明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殷切。

远的还是先不提,且看眼前。

这可是祝枝山墨宝。他别将自己当小孩子糊弄给自己写行书就好,要知道祝枝山最出名的可是草书。

祝允明已经接了毛笔过去,稍加沉吟,便提笔落墨。

沈瑞看着,瞪大眼睛,险些叫出声来。

这是苏东坡的《赤壁怀古》,祝允明流传到后世最出名的作品之一,堪为传家宝。他却是不想想,这书法作品与画画不同,谁也没有规定就不能写重样的诗词。

祝允明流传到后世的书法作品,只要集中在他早年与晚年期间,中年时治理科举,流传出的书法作品甚少。

除了知晓祝允明底细的沈瑞除外,其他人看着祝允明挥毫泼墨,一时并未觉得有什么。大家都是自打懂事就开始提笔,好字赖字,又能差多少。

只有嗜好书法的沈宝,到底比旁人识货,即便不知祝允明大名,可一见这字,就晓得不俗,立时凑上前,眼里火热,已经黏在纸上移不开。

沈瑞与沈宝两个这般异常,沈全、沈珏、沈琴几个受其影响,也收了轻慢之心,不由地跟着屏气凝声。

除了屏风后窃窃私语,外室就只有刷刷的挥墨声。

待祝允明写完最后一个“月”字收笔,沈宝的视线已经黏在纸上,强强拉开,立时拉着沈瑞胳膊,带了祈求道:“瑞哥,哥哥求你……”

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道:“宝四哥,君子不夺人所爱,这可是瑞哥特意开口求的。真佛在这里,你怎舍近求远

沈宝看着祝允明,没有平素大方爽利,反而有些扭捏,眼里满是崇敬,显然是由敬生畏。

祝允明看着眼前这白嫩包子脸的肥胖少年,实与自己见惯的才子少年有异,不明白他怎么就看上自己的字。

沈宝平素口舌伶俐,眼下却略显笨拙,见祝允明看着自己,便长揖到底:“小……小子沈宝,自三岁提笔,苦练十寒暑……酷……酷爱书法,今得见先生墨笔,三生有幸……”

着急之下,他记得满头汗,说法都结巴起来,可求墨宝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他也随曾祖父拜访过松江府几位字画大儒,晓得些求笔墨的规矩。越是大师,越是惜墨,轻易不予人写字。求字的人要请中人传话,还要付上润笔费,周旋一二,也未必能如愿。

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初次见了书法大家,便当面开口所字,太轻狂无礼。

沈宝越想越沮丧,身子弯成了弓字。

沈琴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就见祝允明微微一笑,扶了沈宝起来。

“你既练字多年,当有小成,且写几个字与我瞧。”祝允明笑着说道。

他性格向来宽厚,对年轻后辈时有提挈。唐寅就是经他劝说才开始捡起书本继续举业,文徽明是他的书法弟子。

沈宝模样,与少年才子虽挂不上边,可这笨拙慌乱之下,却让祝允明感觉到了他对书法的热好与赤诚。

沈宝被扶起来,沮丧表情犹在,一时没有听清祝允明的话。沈琴忙拍了他一下道:“四哥怎还愣着?祝表……祝先生要指导四哥哩”

因沈宝对祝允明的崇敬,沈琴便也将嘴边的“表兄”两字咽下,换上敬称。

沈宝“啊”了一声,露出几分狂喜,看着祝允明道:“那,那……那小子献丑”

沈珏离砚台最近,见状便笑道:“我与宝四哥磨墨”

沈宝却摇头,正色道:“不劳珏哥,我自己来。”

站在砚台前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发现,沈宝的气场变了。温润宽厚的肥胖少年,身上多了几分肃穆。瞧他专心致志神情,仿佛这世上别无他无,只剩下他手中的墨。

这一磨墨,足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过却无人催促。

就是年纪虽小的何泰之,看着沈宝,都生出几分期待,觉得凭着这架势,就应是有底气的。

他又偷偷打量沈家其他几位少年,觉得沈全面上常带微笑,让人如浴春风,看起来最可亲;沈珏长得虽好,却是性子张扬,傲慢无礼;沈瑞看着倒是稳重,不过有时故作大人态,显得沉闷;沈琴这麻杆身材,又操着公鸭嗓,让人怎么看都不自在;至于沈宝,则是太胖了,跟肉墩子似的,就算是内有锦绣,可这个模样也叫人着急。

矬子里拔大个儿,倒显得沈珏与沈瑞两个好。何泰之冲着沈珏撇撇嘴,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沈瑞。

每个少年都要个游侠梦,这八、九岁大小小少年也不例外。何泰之才不承认自己心里开始惦记沈瑞的“形意拳”,而是觉得沈瑞老成持重,说不得正是长辈们喜欢的那种孩子,生母又与姨母有旧,要是成了自家表哥也不错。

这会儿功夫,沈宝已经提笔挥墨,只有四个字,亦是草书,“见贤思齐”。

祝允明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暗暗点头,再看向沈宝的时候,眼中就多了亲近:“你可是师从松兰翁?”

沈宝闻言微怔,随即垂手回道:“先生所提,为家曾祖早年之号。小子这些年确实随曾祖习字。”

祝允明点头道道:“原来你是家学渊源,怪不得小小年纪,就笔力不俗。我曾在友人处见过令曾祖之墨宝。松兰翁早年曾在南都文坛名噪一时,后来不知因何遁去,不复出世,没想到是松江府人氏。”

沈宝闻言,有些黯然,岔开话道:“小子已献丑,还请先生不吝指教。”

祝允明道:“灵气有了,腕力尚有不足。你年纪在这里,身量未长成,运力不足也是寻常。”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可曾拜师?”

沈宝摇头道:“小子未曾拜师。”

祝允明闻言,倒是不算意外。

松江毕竟比不得苏州才子辈出,松江士林这些年,除了状元沈理、榜眼钱福之外,就只有顾清、沈玥还有些名气。榜眼钱福善诗,状元沈理善时文,顾清善赋、沈玥善画,并无一人善书。

“你可愿拜在我门下习字?”祝允明犹豫一下,慢慢道。

他这般犹豫,倒不是敝扫自珍,而是虽收过学生,却没有这么小的。他自己又专心科举,并无太多时间教导学生。不过见沈宝资质喜人,见猎心喜,觉得错过这个弟子又可惜,才犹豫过后,依旧开口。

这话一说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听到“扑通”一声,沈宝已经跪倒在地,俯首道:“弟子沈宝,叩见老师。”说罢,“砰砰砰”叩了几个响头。

大家听着这声音,都觉得脑门子生疼。同时腹诽不已,这是什么速度?难道拜师入门这样的大事,不需要与家中长辈们商量一下?这老师说拜就拜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老师可不是随便拜的。

只有沈瑞,对于沈宝的决定并不意外。

像祝允明这样的书法大师,可遇不可求,既是有机会拜师,那不立时拜了才是傻子。沈宝向来是个聪明人,“大智若愚”放在他身上最是贴切不过。今日在祝允明面前虽有些失常,不过是太重视书法而已。

沈全年纪最长,想的最多。眼见沈宝跪也跪了,拜也拜了,拜师迫切之心可见一斑,反而是祝允明神情似迟疑,立时端了旁边茶碗,上前递给沈宝,道:“只磕头可不行,宝哥还得敬先生茶。”

沈宝接过,感激地看了沈全一眼,双手端着茶盏,毕恭毕敬道:“老师请吃茶。”

祝允明岁数在这里摆着,哪里看不到这族兄弟之间的眉眼官司,心中好笑,却并未多言,通快地接茶碗,吃了几口撂下。

这就算礼成,敲定了二人师徒名分。

随后,祝允明吩咐沈宝起身,从袖子里摸出一方黄田印料,递过去道:“这是为师新得的一方小料,与你做个拜师礼。”

沈宝躬身,双手接了,道:“谢老师惠赐。”

徐氏与孙氏在里头听到动静,走到外间,刚好见证了这一幕。

沈宝这样的年纪,即便胖些,可长辈眼中不算什么。徐氏相信自己外甥的眼光,看了沈宝两眼,笑着说道:“恭喜希哲,得了一个好徒弟……”

第九十八章 羊狠狼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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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大太太回家省亲消息,当晚就传遍了沈家各房头。二房独苗沈珞夭折消息,也随之被各房头知晓,引得不少人起了心思。不管是巴结,还是“安慰”,各房女眷恨不得立时赶到宗房去,拜见这位妯娌。

不过因得到消息时,都是晚饭前后,没有大晚上登门拜客道理,只能强忍下心中躁动。

只有四房这里,张老安人也好,沈举人也好,还未听闻此事,沈瑞即便晓得,也不会去与他们说这些。

此刻,沈瑞在自己房里,沉着脸,看着被撬开锁的几口箱子,怒极而笑。

旁还罢,其中几口歙砚,可都是师长所赐。当年是贼,如今有了由子,明目张胆地抢劫?

沈瑞冷冷道:“问清楚了,来的是老安人的人,还是老爷的人?”

冬喜道:“是田妈妈带了几个人来的,说是老安人房里的猫找不见,过来寻猫。”

张老安人身边有两个得用妈妈,一个姓郝,一个姓田。早年郝妈妈最风光,如今看着倒是这个田妈妈后来居上。

寻猫寻到锁着的箱子里?

“都缺了什么?可都清点出来?”沈瑞问道。

冬喜脸色也不好看,实没想到张老安人会如此下作:“大娘子给二哥新裁的四件氅衣,就只剩下二哥身上穿着的;中衣、夹衣少了两套。二哥换下的旧衣裳,一件没剩,连箱子一道都抬走了。另一口箱子收着的七块砚台,两刀熟宣,两匣新书都拿了去。装散碎银子与钱的匣子也空了,里面本有十八两银子四贯钱。”

沈瑞心里直恶心,新衣的话还能换钱,那些换下的旧衣服,都是守孝时穿的素色布服,并不值几个钱。张老安人即便再不开眼,也不会如此,多半是那田妈妈自作主张。她有个小孙子,年纪与沈瑞相仿,本要塞给沈瑞做书童,后来在书斋做小厮。

“那个装值钱东西的匣子,藏起来了?”沈瑞道。

冬喜点点头,叹气:“婢子想着那都是好东西,要是那边借着长辈身份真要占了去,过后即便讨要回来还好,要是讨不回来岂不是闷气。没想到还真是没白提防。”

最重要的匣子里,装的不仅是沈瑞这几年攒下得一些金玉表礼,还有庄票,与冬喜、柳芽两人身契,柳成的典书,沈理的借据。

沈瑞松了一口气,还是他没想周全。他只以为那两位会来他屋子里翻看,也只是翻开而已,防的是婆子婢子顺手牵羊占些小便宜,谁会想到张老安人如此不顾脸面。

“走,抬了空箱子,去老爷书房”沈瑞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冬喜与柳芽也晓得,这不是能忍让的事,便要抬了空箱子跟上。

沈瑞看了冬喜一眼:“你还是留下,让她们几个随我去就行。”

冬喜脸一红,倒是没有跟着:“要不二哥还是叫长寿、柳成两个也跟着?”

沈瑞想想,打发人去叫了长寿、柳成。

知晓这边“丢了”东西,长寿与柳成两个不免义愤填膺。

长寿今日虽没有跟着沈瑞出门,却护着冬喜、柳芽两个,随着五房的人去了庙会。沈瑞等人去茶楼时,他正与五房几个小厮护着几个婢子出去,并不曾得见二房大太太。不过在回来路上,已经听柳成提及。

沈瑞虽早有沈理与郭氏两个靠山,可沈理远在京城,郭氏又因掌管沈瑞产业,需要避嫌的地方多,并不好在钱财事上过多与四房计较,否则倒像是为了钱财离间骨肉。

二房大太太却不同,身份够高,渊源够深,正好可为沈瑞说话。

只是听说她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长寿就有些拿不准。不管二房大太太对沈瑞有几分真心,趁着这尊大佛在,都可以趁机闹腾闹腾,让外头看看四房母子的嘴脸。

沈瑞的想法,与长寿的不谋而合。

虽有“家丑不可外扬”这句老话,可四房的事情还真不能藏着掩着,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沈瑞也想要试探一下,二房大太太到底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长寿同柳成抬着一口翻得凌乱、半空衣服箱子,柳芽与小桃抬了一口小号的空箱,小杏抱着一个空钱匣子,一于人跟在沈瑞身后去了书斋。

沈举人早得了消息,知晓田婆子去沈瑞院子之事,虽觉得老安人行事不当,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在沈举人看来,沈瑞回家半月日子过的松散,就好像是寄宿外客,让他晓得长幼尊卑也好。要是沈瑞以为能依仗郭氏,就可以不将祖母与父亲放在眼中,那就大错特错,这父父子子,乃是天伦,谁还能说甚?要是郭氏要强出头,四房没甚怕的,说不得正好可以将沈瑞产业接过来,省的让郭氏占了便宜。

他刚得了张四姐,正是撂不下的时候,一整日神思恍惚,连往贺家下聘之事都丢在一边。使人将外宅的淫器取来后,便心猿意马,盼着天黑好生作耍。

今早因被兰草撞破张四姐在此,他发作了兰草,可也晓得要是想与张四姐偷欢,别人能瞒下,院子里几个婢子瞒不下,晚饭后便将春月、冬月两个叫来,连哄带吓地说了一通。

冬月胆小,只有唯唯诺诺;春月是机灵的,早已从话头里听出大概,心中狠骂两声“烂了面皮贱淫妇”,面上娇娇柔柔,眼睛水汪汪地直往沈举人胯下瞄。

沈举人本存了淫心,立时被勾出火来,也不打发冬月出去,拉了春月到膝上,便在她怀里揉了两把。春月吃吃地笑,冬月臊得不敢抬头。

沈举人见这两美婢一个俏,一个娇,再加上一个热辣可人的张四姐,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没白活。这般想着便将不舍的心思丢开,想着花银子就花银子,早日将张三姐、张四姐户籍转过来,行事也能少些顾忌。

想着张四姐昨晚淫靡模样,沈举人有些忍不住,恨不得立时往老安人院子里拉了张四姐出来。只是到底没有昏头,看了看两个小婢一眼,犹豫是先泻火,还是养精蓄锐等晚上引了张四姐来,好生地折腾折腾那小淫妇。

想着张四姐为自己宁愿白担个寡妇名终身不嫁,沈举人生出几分怜意,淫兴反而消了几分,没了与小婢厮混兴致,怅怅地推开春月。

春月存了争宠心思,又晓得走了一个,来的是“强敌”,心中正急着,也不整衣衫,半敞着胸口上前,娇声道:“老爷……”

沈举人只觉得她太不堪,一把甩开,肃容刚要呵斥,便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厮田升来禀道:“老爷,二哥来了。”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见春月还衣衫不整地杵着,田升眼神又往春月胸前乱瞄,立时恼了,对着春月骂道:“贱婢还不滚到屏风后避着,这是要勾引哪个?”

春月当面被骂,面上哪里受得住,眼泪立时出来,也不敢哭出声,立时捂着脸往屏风后去。

沈举人又瞪田升,面色不善,想着这小子不能在留。虽说毛还没长齐,可已起了色心,让其再书斋当差,说不得哪日自己帽子就绿了。书斋虽在前院,到底是自己住处,有自己收用的婢子,内无三尺之童这条规矩还是当捡起来。

田升被瞪的一哆嗦,知道自己一时不小心犯了忌讳,想着沈瑞叫人抬着空箱子,多半是告状来的,便道:“老爷,二哥好大声势,抬了几个空箱子过来。”

沈举人闻言,果然被转过心思,眉头紧皱,挑了帘子出去。

待到院子里,就见沈瑞垂手站在那里,身后跟着男女仆从,有箱子、有匣子。沈举人脸色铁青,怒道:“这是作甚?”

张老安人折腾孙子是不慈,可孙子要是不服管教就是不孝。沈瑞身后仆从可算不得是四房的,这一闹腾开,又让族人看四房笑话么?

这一刻沈举人倒是不知该埋怨张老安人无事生非,还是该埋怨沈瑞不孝顺。

沈瑞像是没有看到沈举人脸色难看,反而满脸怒气道:“老爷,要不得了这家里真是没了规矩,下人能给主人抄家竟然有这般嚣张跋扈恶仆,趁着儿子不在,明目张胆地抄了儿子屋子,真是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啊”

沈举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田升吓得差点尿了。他原以为沈瑞是来告张老安人状,恳求沈举人帮着做主的,没想到沈瑞提也不提老安人,将矛头直指今日带人去翻屋子的田妈妈。

沈瑞接着说道:“要是小偷小摸,三瓜两枣的,不至于这般令人着恼。可那田婆子行事太猖獗,鸿大婶子给儿子新裁冬衣尽数拿走,旧衣服也没落下,这是让儿子明儿光着身子上学么?六族兄赐文房四宝,也都不见。装月钱匣子,更是一个铜板没剩下。三年前若是没有这起子丧了良心的下人与张家人勾结,也不会让家里吃了大亏。老爷心善,方没有追究她们,她们倒是越发长脸。前车之鉴犹在,真是家贼难防……”

沈举人原以为张老安人那边搜刮的不过见得着的银钱等物,故意没有去管,也是想要看看沈瑞会如何应对。

正如沈瑞能想到的关于聘银与嫁妆的关系,他自然也能想到。他倒是不认为自己是为了奔着嫁妆才想要多预备聘银,而是觉得在贺家面前不能跌了四房脸面。要让贺家看看,就算他们将那两间织厂骗买了去,对于四房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账面上银钱有数,这笔聘银到底从哪里出,就没了着落。

公账上银钱不多,沈瑾名下产业倒是有些收益,可是他进学、说亲处处需要银子,也不好都挪用,剩下能指望的就是张老安人与沈瑞那里。

张老安人倒是与沈举人是亲生母子,这几年母子之情越薄后,眼中只剩下银子。就是张家人来打秋风,张老安人都不再撒手。再说张老安人早年积蓄多是贴补娘家,或是置产,现银早在三年前就被沈举人带了抬了去,补三房、九房欠银。这几年沈举人又没有让她接手家事,也没有生银子的地方。

如此一来,沈举人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沈瑞这边。

不过做老子的到底有些抹不开跟儿子开口讨银子,便乐意让张老安人做个“先锋”。

实没想到,张老安人老糊涂,将事办得这么难看。去探探沈瑞底细,取了银钱之物,引得沈瑞吱声就行,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父母在儿女本不该有私财,沈瑞即便得了孙氏嫁妆,可也是四房儿孙。要是真为了几个银钱与长辈们计较起来,说到外头谁是是非就不由得他。

可田婆子行事太嚣张,不只取了钱财,还带了衣物。

这衣服后边,可还是有牵扯。要是传到外头,少不得有人会问,为何沈瑞的衣服都是五房给预备的,四房为何连衣服都不给沈瑞预备。

当初没预备确实是沈举人一时没想到,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叫人补上,也是为了省些嚼用,毕竟家里这几年收入大减不比早先。

这事情不好拿到外头说,否则“苛待嫡子”这一个黑锅,就要落到他头上。

要说那文房四宝,老安人会让人带走,沈举人相信;要说沈瑞的衣服是老安人叫人搜刮走的,沈举人却是不信,定是那起黑心肝婆子起了贪心,借着老安人的名占便宜。

这起子刁奴,不能放过

第九十九章 羊狠狼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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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里,噼里啪啦板子声,听得人胆寒。

沈举人坐在廊下椅子上,看着地上的老婆子,面上挂了霜。

田婆子“呜呜”出声,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嘴里已经被塞了两把泥。

她身后两个健仆,拿了板子,半点情面都不留。这个田妈妈,仗着自己是老安人陪房,这些年没少作威作福,儿孙都抢了好差事,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大家得了机会,自然是该出气出气、该报仇报仇。

沈瑞依旧满脸愤愤状,站在一旁。

柳芽花容变色,下巴要抵到胸口,浑身已经忍不住哆嗦。沈瑞见状,有些不忍,不过想着“以毒攻毒”未尝不是解决法子,柳芽这是心里坐下病。三年前,带人打她板子的就是田妈妈。

长寿并不改色,柳成却是头一回见这个,面色有些苍白。

无人吱声,沈举人不时用眼角扫向沈瑞,见他并无求情之意,倒是有些意外。随即想到这个儿子秉性并不类其母,心肠倒是够硬。

“住手”张老安人扶着张四姐的手,由婆子婢子簇拥而来,站在书斋院门口,看着眼前情景,差点昏厥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这哪里是打田妈妈板子,这是在打她的脸。

沈举人见张四姐俏生生站在那里,心中不由一热,不过看到旁边张老安人,又生出不耐烦,慢悠悠地起身道:“安人怎来了?”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道:“这是作甚?怎么恁大的火气,发作起家中老人来?”

方才田妈妈被书斋这里的人传来,张老安人便觉得有些不安,倒不是担心沈瑞会如何,而是不知道沈举人会怎样。母子嫌隙越来越深,她有些摸不清儿子是作甚想,这才急匆匆过来,连张四姐跟着来瞧热闹都没顾得上撵人。

没想到,会是这个情景。

田妈妈是张老安人心腹,今日行事又是她的吩咐,如今沈举人此举,这是作甚哩?

张老安人只觉得胸口堵了团棉花,看着沈举人,身子已经打晃。

沈举人见状,吓了一跳,不待见亲娘与气死亲娘可不是一回事,忙道:“这刁奴手脚不于净,偷到二哥屋里,没有送她去衙门,已经是便宜了她”

偷盗主人财物,按律当流,偷盗三次以上就是死刑,只是打了板子,确实算是轻的。

张老安人却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自己这儿子到底怎了?真是越来越看不透。

要没有沈举人的默许,田妈妈能带人在外院折腾半天,连搬带抬地带走许多东西?如今又说这个话,将田妈妈当成是贼,是甚意思?

知子莫若母,张老安人晓得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要是下儿子的脸,讨不了好去,便瞪着沈瑞道:“我的陪房倒成了贼?二哥到底丢了甚贵重东西,如此喊打喊杀、大动于戈?

这老虔婆捏豆腐么?

沈瑞在心里很不厚道地问候了张老安人尊亲,面上带了担忧道:“祖母,您别问了,让老爷处置,毕竟老爷是家主。这干子刁奴,生贪婪之心,行背主之事,您可莫要太生气,不值当为了这些刁奴气坏了身子。”

他同沈举人会提“前车之鉴”,对张老安人却不会提。

张老安人眼中,三年前的事情是一笔糊涂账,要说全赖她,她是不认的。

见沈瑞避重就轻、颠倒黑白,张老安人越发着恼,沈举人心里却踏实下来。

是啊,他才是一家之主。

即便老安人生气,也是因这刁奴贪婪背主,同他又有什么相于?

眼见那执行的仆人板子不停,田妈妈身上臭气熏天,已经被打的失禁。要是再打下去,人就要挨不住。

人心都是肉长的,张老安人顾不得与儿孙争短长,上前几步,站在田妈妈跟前护住,对那两个仆人喝道:“混账东西,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们还不停下?”

那两个男仆闻言迟疑,看向沈举人。

沈举人见状,不由皱眉,不过见张老安人气急败坏模样,还是摆摆手,叫那两人退到一边。

张老安人对沈瑞咬牙切齿道:“你到底丢了甚东西?我这当祖母的求你高抬贵手了,我代这老奴找补给你?”

沈瑞在心底嗤笑一声,端的是无耻,明明是这老太太使人明抢了他屋里的东西,又说出这样的话。等他将丢的东西说了,张老安人退回来,落到旁人眼中,倒成了自己不依不饶,拿着世仆做筏子像长辈讨要东西。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惴惴道:“那怎么能行?安人,孙儿晓得您心善,可这等大胆刁奴不能纵容。今日抄了孙儿屋子里东西是小,明日要是偷到老爷屋里、安人屋子里,说不得家业又要易主。”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她到底上了年岁,又服侍我多年,你何苦不依不饶?你倒是心狠,没有一点怜下惜老之心,全不似你娘那般心善”

这成了自己的错?

沈瑞心中勃然大怒,面上却不慌不忙道:“安人就算心善,也当给老爷留几分颜面。老爷刚说要狠教训丨这老奴,安人便出来张目,以后老爷如何辖制下仆?”

张老安人闻言,望向沈举人,果然见儿子面色难看,讪讪道:“我身边也就这两个老人,服侍我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不是纵容她,让她将拿走的东西退给你就是了。她老糊涂了,定不是有意的,何必小题大做?”

沈瑞也不看张老安人,只对沈举人道:“老爷您看?”

沈举人心里虽不耐烦张老安人为了个老奴顶了自己面子,可见张老安人面带哀色,到底有些不忍,便点头道:“板子且先记下,让她将你的东西先还来。”

明日沈瑞还要去族学,总不能没有换洗衣服,要不然让人晓得,又是一桩丑事。

沈瑞面上露出几分委屈:“那就按照老安人说的,让这老奴将取走的东西拿回来。衣服鞋袜、文房四宝这些都是小事,那一千两银子庄票,可要快点找回来,要不然大婶娘问起,又该怎么说哩?”

一千两银子庄票?

沈举人已经怔住,张老安人立时道:“混说你小小年纪,怎会有那么多庄票?”

沈瑞不解道:“自然是从大婶娘那里要来的,还能从哪里弄的?”

张老安人定定地看了沈瑞几眼,转头再望向地上昏厥的田妈妈,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背主刁奴倒是好大狗胆那不是十两、百两,那是整整一千两,她怎么敢?

见了张老安人反应,沈举人哪里还不明白,也是恼羞成怒。这一个两个,都当主人是傻子么?

这家里真是不安生,这老奴如此行事,方才还有脸喊冤,真是冥顽不灵。

他们母子倒是没有怀疑沈瑞扯谎,毕竟沈瑞名下的确有银子,这打外头回来多要些银子傍身也不算什么。又想他这半月这般有底气,多半就是这缘故。

随即,母子两人都明白过来,那是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啊

“真是反了天,拖了这刁奴,去将庄票找出来”张老安人吩咐身边众人道。

因有田妈妈在前,她现下谁也信不着,便自己亲自去找庄票。一千两银子庄票,可不是一千两银子,贴身都能藏了。要是让人摸了去,可没地方哭去。

沈举人倒是不急,也不拦着张老安人,眼神轻飘飘地在张四姐腰身上打了个转,便任由她们去了。这庄票是沈瑞的,就算张老安人收去,他续娶在即,也能名目讨要回来。

他望向沈瑞,没有好脸色:“作甚弄一堆庄票在家?是不是大手大脚混吃喝去?”

沈瑞垂手老实道:“年节将至,儿子想要孝顺老爷与安人。大婶子说我尚小,用不着如此,可到底是儿子一番心意。”

沈举人闻言,只觉得心中熨帖,方才还觉得沈瑞留了一大笔庄票在身边太胡闹,现下却觉得这庄票有些少了,要是再多些更好。

不过沈瑞能有这份孝心很好,等先收了那一千两银票,再与他提提家中生计艰难,沈举人心中有了计较,便摆摆手,打发沈瑞先下去。

出了书斋,沈瑞摸了摸肚子,还没来得及晚饭就过来折腾,倒是有些饿了。

想要从他这里讨银子,先将那“一千两庄票”的归属辩个清楚再说。

柳芽、柳成开始时被田妈妈的惨状吓到,后来听到沈瑞提了庄票,便只有愤愤的,生出的那点畏意都成了不平。

只有长寿,跟在沈瑞身边最久,看出他作怪,低声问道:“二哥,用不用小的先去趟隔壁?”

总要去与郭氏打个招呼,要不然对景揭破怎么办。

沈瑞摇头道:“不着急,明日你抽空过去一趟就行。”

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两个,如今已经不是一路人。要是方才张老安人去田妈妈家寻庄票时,沈举人派了管家跟着还罢,一时找不到,两人只会先齐着逼问田氏,再说其他。

沈举人既没使人跟着,那张老安人就说不清。她本有劣迹在前,即便说自己没偷藏庄票,沈举人会信么?

不管是沈举人纳聘缺银子,还是需要贴补生计,沈瑞这“一千两庄票”拿出来,搁在那里说,孝心已经够了。

回了偏院,沈瑞便让冬喜列了单子,将屋子里被抬走东西都记上,后头又添了几样小件金玉珍玩,还有一千两庄票也没落下,吩咐长寿带着柳成、小桃几个去田妈妈家里“取回”。

做戏总要做全套。

即便田妈妈矢口否认,又能如何?小桃已经说了,田妈妈虽带了几个妈妈婢子过来,可动手翻东西的只有她一个。显然是早想要偷着夹带东西,这黑锅她不背谁背。

冬喜没头没脑地听了半天“一千两庄票”,心里哪有不明白的。沈瑞的银钱都是她管着,那庄票也好,后添加的金玉小件也好,都是子虚乌有。

待柳芽出去传饭,冬喜迟疑道:“二哥,这……要是老安人真信了,又找不出,即便不会要了田妈妈的命,她们一家也难得了好了。”

沈瑞既然开口,自然晓得后果,可再来一次,还会如此行事。他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心狠手辣?

他从来不曾去招惹这田婆子,可田婆子仗着是老安人心腹,这半月没少给他添堵。

自从往沈瑞身边塞孙子做书童不成,这田妈妈就将沈瑞当成敌人。之前那赐下“四季美婢”的主意,就是这老奴出的。在张安人跟前念“女大三、抱金砖”,张四姐与他匹配的,张家也有了人照看的也是那老奴。

又笑话柳芽瘸腿,将主意打到冬喜头上的也是她,如今算是“恶有恶报”。

长寿、柳成他们回来时,已经是入更时分。

除了子虚乌有的庄票与金玉小件之外,屋子里被翻走的东西,连同装旧衣服的箱子,一点没落,全部抬了回来。

“老安人还在田婆子家?”沈瑞好奇道。

这可有一阵子了,田妈妈住在后街排房里,丈夫没了多年,有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一个是之前的采买,三年前被换下来,领了份闲差;一个在管着老安人的私房庄子。

长寿道:“已经回来了,张家在家的都捆了,带回来在后院柴房里关着,说明日再审。张家老大不在家,张家老二本就在城外,就捆了她两个媳妇与一个没当差的小孙子,老爷那边田升、郑姨娘身边茉莉、槿院的小梅都是田家人,一个也没落下。”

沈瑞闻言,不有惊悚。

这田婆子一个仆妇,这关系网张的倒是开。要是这家人真存了歹心的,同时发作,也能让人喝一壶。

他皱眉道:“小桃、小杏与田家有没有关系?”

田婆子连郑氏身边都安排了人,他这里应该也不会落下。

长寿摇头道:“她就两个孙女,外孙女年岁小,还不到进来当差的时候。又因早想着将田升塞到二哥这里,也没有预备其他人手……”

宗房,上房。

太爷看着徐氏,叹了一口气:“二房择嗣你们自己拿主意,老头子都不会多事,不会去戳你们的心。”

徐氏起身,屈膝福了福:“谢谢太爷了。”

太爷也有儿孙,晓得能被二房选为嗣子是好事,可按照二房素日行事此事万没有旁人插嘴余地,便也避嫌,岔开话道:“明日族中女眷定会过来拜访你,当年多与你打过罩面……孙氏身份,总要有个说法……”

第一百章 羊狠狼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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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族长太爷这话,徐氏略带感伤道:“敏娘与二房的关系除了婚约之事不好提,孙老爷生前同先翁生前情比手足之事倒是无需瞒着。她要强,当年怕也存了怨气,这些年才对二房避而远之。为尊者讳,当年的事,我做媳妇的也不好评说……只是为了此事,先翁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谅先姑,直到咽气前还说对不起敏娘。先姑也不是不悔,否则也不会先翁走了几个月就郁郁而终。”

当年孙氏婚配之事,本就是族长太爷得了京城二房三太爷托付一手包办,自是晓得其中缘由。

说起来,不好计较对错,只能说孙氏与二房无缘。

孙敏是浙南巨贾孙梦生老生女,又是独女。孙敏十来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发妻已丧,便想要将这个女儿托付给至交老友三太爷。一是因与三太爷的交情深,舍得将万贯家财都做了嫁妆,而不是便宜旁人;二是孙家后继无人,将女儿嫁到外头怕自己故去后后女儿吃亏。

三太爷与孙老爷渊源颇深,向来视其为兄长,自是愿意结为姻亲,两人就定下婚约。

因孙家到底是商家,又无女性长辈在堂,孙敏就被送到京城,就被三太爷接进二房教养。

孙老爷因年老体力不支,渐渐结束了南边生意,开始在直隶置产,就等着孙氏及笄嫁女。

三老太太出仕宦之家,书香之族,死活看不上商户出身的孙敏。对于丈夫私自给次子定下婚约,大为不满。即便孙敏被接进二房,也没有得三老太太所喜。

三太爷接孙氏到家里,本是为了让三老太太亲自教导孙敏,可三老太太不闻不问,一应事务都推给已经进门长媳。于是,孙敏便由徐氏带大。

等到孙敏及笄,二老爷十六岁,已经中举,且在读书天分上,比大老爷更胜一筹。

三老太太偏着次子,不愿他以后失了妻族助力,便私下与国子监祭酒家交换庚帖,给二老爷聘了自己外甥女。

三太爷知晓,自是勃然大怒,自然要退了祭酒家亲事。

三老太太为了次子前程,以死相逼,就是不肯退亲,闹得三太爷写下休书,夫妻两个眼看就要决裂。

二老爷虽也觉得三老太太不承认沈孙两家婚约,给自己另定亲事背信弃义,可到底是自己生母,又是拳拳爱子之心,总不能看着父母反目,便去孙家负荆请罪。

孙老爷知晓此事,去了二房,劝了三太爷一番,随后两家取消亲事,孙敏也被接了出来。

三老太太本想要认孙敏为女儿,添些嫁妆,与她再说一门亲事,被三太爷爷骂了一顿,此事不了了之。

三太爷打听了松江族中子弟一番后,便亲自往松江写了信过来,托族长太爷做媒,将孙氏说给了四房沈源。

等到孙敏出嫁,三太爷虽没有亲自陪着孙老爷南下,长子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却将长媳派了出来为孙敏打点出嫁事宜。孙敏的陪嫁,多是徐氏一手操办。

孙老爷本已定好在京中养老,又因年近古稀,福地都已经选好,就与三太爷福地相邻,之前这几年同二房也是通家走动。发生了这样事后,他虽没有与三太爷反目,到底有些恼三老太太与二老爷作为,便又回到南边。

直到去世后,孙老爷让人将灵柩送到京城安葬。直隶留下的产业,并没有留给女儿,虽没直接赠给三太爷,却点名馈赠给徐氏,以酬谢她当年对女儿的教养与照看。

这份馈赠虽丰厚,徐氏并不肯收。她教养孙氏几年,不过是受三太爷吩咐行事,并不觉得自己当受这么份大礼。况且孙老爷有亲女在,这些本当留给孙氏。

三太爷却叫长媳收下,提及孙老爷无嗣,孙氏远嫁,日后祭祀之事照看不到,就交给长子长媳。

这万贯家财赠下,总不会只为了有人扫墓?

徐氏便猜到孙老爷在京中置办这些产业,本就是打算以嫁妆的名义赠与沈家。两家亲事虽生变,可孙老爷还是没有改变初衷,这才另行给孙氏置办嫁产,京中产业依旧托付给三太爷打理。之所以指名给自己,应是对老太太与二老爷前事不满。

这份馈赠明着是给自己,实际是给赠与沈家的,徐氏便要归入公众,又被三太爷拦下,只叫她以后多照拂病弱的三老爷。对于二老爷,则是提也没提。

三太爷虽收回休书,可同三老太太夫妻情分也到头;就是对于二老爷,也感到失望。

三老太太二次给儿子订婚不对,老两口也是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可二老爷的选择不是一个。他可以去跪求孙老爷,也可以去跪求亲姨父、亲姨母。

且不说婚约本就有个先来后到,只说孙家是老父弱女,旁亲无依才将女儿托付给沈家,孙氏又在沈家生活了四、五年;而祭酒家小姐,父亲清贵,母家有靠,两家定亲之事又没有传开,即便退了这门亲事,也能找到其他好人家。二老爷本该去祭酒家请罪,取回庚帖,而不是去孙家。

要是二老爷情急之下,一时不周全还不算可恨。偏生他去孙老爷家前,曾被大老爷所阻,却依旧执意去了孙家。

不管二老爷是因青梅竹马与嫡亲姨表妹早生情愫,还是同三老太太一样觉得娶了孙氏就失了妻族臂助,或是觉得得罪一年老无亲族商贾要比得罪祭酒家后果轻,这样选择都失了道义。

为这个缘故,二老爷一成亲,三太爷就分了家,将二老爷夫妇分了出去。三老太太出面拦着,也没有拦下。

二房三兄弟,本不是住在一起的,原本只有大老爷与三老爷共居。

直到三太爷故去,长房又无子,三老太太才叫二老爷一家回来尽孝,兄弟三房才又住到一块。

后来三老太太故去,可三老爷病弱,即便成亲,一直依附长兄。大老爷不放心小弟单过,就没有提分居之事,三兄弟就这样分产不分家的过日子。

徐氏这些年,始终惦记着孙氏,不过孙氏不肯主动与京中联系,京中能打探到的,都是她日子过的很好的消息。二房也不好太打扰她,毕竟她在二房教养数年之事,在京中不是秘密,要是两家早有婚约的事情泄露到松江,为难的还是孙氏。

谁会想到得到她确切音信时,她已经过世了。

想到这里,徐氏唯有苦笑。

随着孙氏遗书送进京的,还有十万两银子庄票。她将儿子托孤给徐氏,请徐氏日后照拂沈瑞,等沈瑞日后成家立业,分家另过后,用这些银子帮衬一二。二房大老爷无子、三老爷也无子,可孙氏都不曾开口问及嗣子之事,显然是不愿沾二房便宜,牵扯太深。

徐氏虽不知内情,可孙氏临死之前将嫁妆变卖,将儿子托孤给旁人,而不是丈夫、婆母,可见防的不是后妇,还有丈夫、婆母。沈瑞是唯一嫡子,孙氏却连分家另过都提及,显然另有安排。

徐氏便与丈夫商议,想要接沈瑞进京。毕竟一个九岁大的孩子,没了亲娘,也叫人不放心。

大老爷想的却周全,沈瑞有生父亲祖母在,没有旁人养育的道理。最好的法子,就是以过继的名义,将他从松江接出来。大老爷这里嫡房嫡支,有沈珞这个亲侄儿在,不方便过继嗣子;记在三老爷名下,却是正合适。

京城二房家产,大头本就是孙老爷当年馈赠。将当年所得,回赠到孙老爷外孙上,也是应有之意。

这夫妻两个都是厚道人,便作此打算,并且使人南下吊祭。

待得了消息,晓得沈瑞遭遇时,夫妻两个义愤填膺,不过因由沈理照看,并没有急着提过继之事。沈瑞身为人子,为生母守孝三年,是人子之责。

三老爷夫妇那里,徐氏也打好了招呼,只暂时瞒着二老爷夫妇。

之前兄弟三人已经默认了沈珞日后兼祧,如今多出了沈瑞过继三房,不晓得二老爷夫妇会如何反应。与其为了此事,让大家都不痛快,还不如“先斩后奏”成了事再说。

毕竟兄弟三人早已分家,长房与三房的产业都是自己的,别说是三老爷过继嗣子,就是的大老爷要过继,二老爷夫妇也无权拦着。

谁会想到,就在沈瑞即将出孝,大老爷夫妇正打算安排人南下打理过继之事,沈珞在重阳节出游时坠马而亡。

二房血脉断绝,伤心的何止是二老爷夫妇。

大老爷这些年亲自教养侄儿,视若亲子,跟着大病一场。

徐氏也不好受,一边要照看丈夫,一边还要去妹妹家安慰外甥女。沈珞虽没有成亲,可已经订下亲事,订的就是徐氏幼妹所出嫡长女。

不想二太太魔怔了,一口咬定何家小姐命硬克夫,连徐氏都给埋怨上。还闹到何家去,逼着何家小姐死殉。何家小姐上了吊,要不是被家人拦下,早就香消玉殒。

徐氏气恼得不行,可也晓得二太太伤心子亡,失了心智,与她计较也无益。

不过二太太这个情景,过继沈瑞之事倒是不好就提。否则以她的想法,要是晓得长房三房早定好过继之事,说不定又将沈珞的意外归咎到沈瑞身上。

而沈瑞到底是如先前打算的过继到三老爷名下,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夫妻两人开始有些拿不定主意。即便欠孙家人情,可要是沈瑞是个不成材的,他们也不会让沈瑞到长房。即便是小宗宗子,也需要支撑门户,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血脉单薄的教训丨也让大老爷夫妇警醒。

沈珞已经十八岁,得了举人功名,眼看娶亲生子,一个意外就没了;要是再守着一根独苗,那二房依旧是随时有血脉断绝之险。

可三房都过继人选,要是小一辈兄弟不能齐心,那二房也难免败落。到底是过继一个嗣子兼祧,还是过继三人,夫妻两个始终犹豫不定。

可沈瑞已经出孝,接他进京的事情不能再拖,便有了徐氏南下“省亲”之行。

今日徐氏带了几个外甥,过来松江,并非偶遇起意,而是专程来此……

第一百零一章 羊狠狼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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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炸鲫鱼,红油肚丝,酱香猪肘,葱香木耳,鸡丝粥,鹅油卷子,玫瑰馅蒸米饼,眼下这早食,堪称豪华精致,比沈瑾在家的时候还要远胜了一筹。

沈瑞坐在餐桌前,笑了。

柳芽在旁,掩嘴笑道:“婢子沾了二哥的光,得了厨房大娘们的一盒软糕,就是小桃也得了两把松子糖。来了这半月,还是头一回见她们这般殷勤。”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看来以后不用担心受小人之气。

先前的账房,是沈举人心腹,因“密下”沈瑞份例,被沈举人发卖;如今这田婆子,是张老安人陪房,因到沈瑞这院子里“偷盗”,如今阖家都担了不是。

不管那账房与田婆子之举动,到底是“胆大妄为”,还是“听从吩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与沈瑞对上后,这两人都成了弃子。

早先看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喜好,对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区别对待的奴婢下人,都一阵阵后怕,也庆幸不已。幸好她们并不曾太过分,引得沈瑞发怒,要不然说不得如今阖家被捆被卖的,就是她们。

不过是一个晚上,四房下人心里对沈瑞的畏惧,已经超过了张老安人与沈瑾,仅次于家主沈举人。

沈瑞笑了笑,却并没有用多少。过犹不及,大早上的本就食欲不振,眼前多是荤的,闻着是香,可吃几口便腻了

想着田婆子那里,要是咬死了说没见过庄票,不知道张老安人下一步会如何应对。

沈瑞便在出门前,悄悄吩咐冬喜道:“莫要露出欢喜来,总要做出些愁模样,账目那里,也添加几笔。”

冬喜闻言,亦小声道:“账册那里,昨儿就添了一笔。”说罢,又掏了个帕子出来:“只当着二哥走了,婢子再‘哭,。”

她名义上是郭氏赠给沈瑞使唤的侍婢,又打理着沈瑞的钱财账目,虽说昨日她出门,这庄票遗失则责任并不在她身上,可要说保管不慎也能扯上边。

等田婆子死活不认账,张老安人少不得疑神疑鬼,也要来这边打探一二。前边既做了,后头总要圆满,否则事情泄露,反而成了笑话。

主仆两人默契一笑,倒是都想到一处。

待沈瑞出了跨院,长寿与柳成已经在候着。

长寿亦将昨晚打探的消息说了:“老安人是真恼了,田婆子家翻出不少东西,有老安人屋里宝石盆景,还有老爷书房的一对缠枝莲葫芦看瓶。这家人手脚还真是不于净。”

有劣迹在前就好,越发辩白不清楚。

想着田婆子还有个二儿子在城外,沈瑞便道:“找两个与田二交好的小厮透话过去,就说田婆子屡次偷盗主家财物事发,老爷要将他们阖家送官。因田婆子服侍老安人多年,老安人不愿送官,想要寻人牙子将他们全家卖到江北盐场去。”

送官的话,非绞既流;发卖盐场的话,也是有死无生。田二想要活着,唯一的选择只有逃。

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门房小厮格外殷勤,抱着条凳上前,在马车旁边摆好,躬身请沈瑞上车。

沈瑞瞥了一眼,示意长寿打赏。

长寿摸了几个钱给那小厮,那小厮如同捧了金元宝似的,躬身道:“谢二哥赏。”

沈瑞轻哼一声,看着长寿道:“昨儿听全三哥说买了新书,我已经开口借了,你一会儿过去取家来。”

长寿躬身应了,沈瑞方登了凳子上了马车,往族学去了。

眼见马车走的远了,长寿方笑着对那小厮道:“你倒是讨巧,不过是抱个凳子,就得了五个钱去,这一月下来,岂不是就一百多个钱?”

小厮面上虽恭敬,可心里到底有些不满,觉得这赏钱给的少,听了长寿这么一说,方反应过来,这给二哥抱凳子可以做成长期差事。要是每日都得几个赏钱,一个月下来也一百多文,赶上自己半月月钱。

他立时真心欢喜,不过想到田婆子家的境况,忍不住一哆嗦,忙凑到长寿跟前,小声探问道:“长寿哥,我笨哩,怕是有服侍二哥不周全地方。求长寿哥指点,服侍二哥可有甚需避讳?”

长寿低声道:“二哥是大娘亲生子,随了大娘软心肠,待下最是宽和,你不用怕。为了跨院里事,老爷与老安人虽大动于戈要狠发做田婆子,却不是二哥本意,二哥心里正不不忍。”

田婆子家虽不是沈家世仆,可陪嫁到四房多年,儿女都是在四房婚配,这下仆之间的关系,也是联络有亲。就是这门房小厮,也是与田家有些瓜葛,听了这话,少不得问道:“老爷与老安人要怎发作田家哩?”

长寿面露同情,四下里望了望,见无旁人,方贴着小厮耳朵,将那送官与卖盐场的两种处置方法说了。

小厮吓得白了脸:“真的?”

长寿轻哼一声道:“谁还扯谎不成?只是这话经了我口,入了你耳,换个旁人跟前,我是不认的……”

眼见那小厮还在怔忪,长寿挑了挑嘴角,道:“我先去办了差事。”说完,便行了几步,堂而皇之地去五房报信去了。

族学里,看着坐在沈珏身边笑吟吟的童子,沈瑞莞尔一笑。这两人昨儿还跟斗鸡眼似的,一晚上就和好了么?还真是孩子脾气。

“沈家老祖宗当年随高宗南下,立足松江,书香传家,子弟累仕不绝,松江府志上,还能查到相关记载……只是后来蒙元南下,沈族亦遭大难……直到中兴祖入朝,家族才渐渐恢复生气,传承到为兄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沈珏没有看到沈瑞进来,正得意洋洋,将沈家的历史说了一遍。

何泰之听得津津有味,何家也是仕宦之家,家族发迹却是只有两、三代。他祖父出身寒门,中进士后入了翰林,直到致仕,也不过止步与侍读学士。他父亲也是进士,要是没有娶个好妻子,也不过翰林院微末小官,可因娶了徐家九女,多了几个得力连襟做臂助,在官场才越走越远。如今不惑之年,就已经是四品位上,前程可期。

何泰之原本因自己是京城人士,只觉得旁人是乡下土包子。可这叙起家族渊源上,还真的少几分底气。

二沈学士,以书法见长,虽已经故去六、七十年,可士林提及,依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太宗皇帝可以称赞过大沈学士沈度为“我朝王羲之”,如今翰林院里用的“馆阁体”,就是从二沈之风。

就是二房三太爷,当年十几岁移居京城,能得以立足,也是因有大沈学士曾孙身份,得了祖上余泽。

旁人还罢,见惯沈珏忽悠人做派,依旧各自做各自的,沈琴忍不住上前凑趣道:“珏哥又在掰扯祖宗,几百年的芝麻谷子有甚好说?且让祖宗耳根子清静清静哩。”

“这是沈字闪着光哩,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沈珏挺着胸脯,骄傲地道:“我等也当勤勉攻书,勿要坠了祖上清名方是,虽有六族兄珠玉在前,我等兄弟亦不该懈怠。”

何泰之脸上崇敬之情越盛,原有的那些许傲气早已收敛的于于净净,沈家除了有个大才的祖宗,还有当世子弟为状元,自己倒是越发拿不出手。

平素最爱玩的就是沈珏,如今一口一个“勤勉攻书”的也是他,学堂上诸同桌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不过有外人在,也没人去拆穿沈珏。

沈珏说话间,看到沈瑞,眼睛一亮,站起身走了过来:“瑞……瑞二哥来了……”

沈瑞笑着看了何泰之一眼,对沈瑞道:“可同董先生打了招呼?”

族学毕竟是传授学问的地方,要是随意带外人来玩耍,岂不是乱了套。因此有禁令,不许学生随意带人进入族学

沈珏闻言,犹豫了一下:“瑞哥还不知吧?昨日董先生已正式辞了族学差事,今日起族学暂有流大叔暂时署理,等月底族中公议此事后,再定山长。”

沈瑞听了,心中有数。

沈家书香传家,子弟多应试下场,只凭有“秋实”班秀才,这主持族学事务的就起码得是个举人。

沈流是举人不假,可会试落第几次后始终不曾放弃,加上还不到四十岁,再考两科也不算老,自然不会将思放在族学上,这接班董举人的最后人选,还得另寻人选。

见沈瑞不于己事的模样,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你且莫要自在,有先前事在,怕是族老们不会再答应请外人,多半从族里的老爷里找。最有可能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源大叔,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沈族中水字辈的举人老爷并不算少,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八房沈流,都有举人功名。

沈流要继续科举,宗房大老爷即便没有族长之名,也是有族长之实,全面接受家族庶务,不可能专门来管族学这一摊;沈鸿则是身体不好,五房家事是都是全托给妻子,即便近些年身体略好些,估计也不会出来接族中差事。最后的人选,是宗房二老爷与沈源。

不管宗房二老爷学问人品如何,只凭着他是宗房一脉,其他各房怕是就不乐意他接手族学。

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人选还真就只剩下四房沈源。

沈瑞听了,一时无语。既然能中举,那沈举人学问定是不差,可难道给族学里挑先生不看人品?

沈举人虽不像张老安人声名狼藉,可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年的“宠庶灭嫡”,现下的“纵情声色”,都不是能瞒得了人的。只有沈举人还天真认为,自己德行堪比君子,即便略沾女色,也是自家婢子,不碍什么。

他若是年轻,不过一句“少年风流”,自不会有人说什么;要是无子,还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堂而皇之纳宠;可他坐四望五的年纪,两个儿子又以长成,加上之前端的架子又太正经,这一反差如何能不引得人侧目

“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点头吧?”沈瑞眨了眨眼睛问道。

沈瑞撇撇嘴道:“除了鸿大叔,就剩下我二叔,你以为三房老太爷会如何?且看八房太爷那里怎么说话,太爷怕是不好说甚哩”

沈瑞想一想那位族长太爷,实是个明白人,虽说为了避嫌,不会贬低沈举人什么,可也不会真的任由沈举人来主持族学。说不得最后的差事,还是落到沈鸿头上。若是沈鸿受不得繁杂,只教导学生,另安排个人给他做助手便是。

这样想着,沈瑞心里便踏实了。

在家里张老安人一直“养病”,沈举人并不要求沈瑞定省,父子三、五日方见一遭。沈源真要到了族学,可是日日相对。沈举人见了他就一副训丨龟孙子的做派,虽是世间“父对子”的常态,可沈瑞还真是接受不能。

见沈瑞旁边空座,沈珏才想起还没给何泰之安排座位,对沈瑞小声道:“让你小子与你坐半日,你可莫要跌了沈家子弟声势。那臭小子才九岁,就过了县试,怪不得走路尾巴都撅着”

九岁过县试,沈瑞瞪大眼睛。

县试毕竟不乡试,各种记录有迹可循。县试年年有,每年录取的童生数有数千人,到底年幼的多不多,最小的考生是几岁也无人说清。

沈瑞只记得张居正是十二岁中秀才,杨廷和十二岁举于乡,他们参加县试的时间应该更早。

由此可见,县试并不乏年幼考生,可参加考试,与过了考生可不是一回事。各地县试录取模式都一样,都是按照当地人口数与赋税比例,偏远地县城数个名额,中等县城十来个,富裕人口稠密的地方十几到二十。

越是富裕地方,读书人口越多,报名考生多,录取比例越低。

何泰之是北直隶人氏,录取比例之低,仅次于南直隶与山东,还能过了县城,可称之为“神童”。

怪不得沈珏方才连祖宗都搬出来,显然是被刺激不轻。

不管徐有贞这个曾经以武功封伯的英宗首辅到底是忠是奸,可家教应该不错,否则外孙里也不会这么多成才的。

不过徐有贞史上留名的才子外孙共有三人,何泰之并不在其列,不是没有到长大,就是长大后泯灭众人……

第一百零二章 风波再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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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目光这样热切,难道自己脸上长了花?

沈瑞被盯得心中直吐槽,不过面上只做不知,依旧专心听着夫子讲书,手上也没有闲着。

何泰之视线顺着沈瑞的手臂,落在桌面上,一行行漂亮的小楷跃然纸上。

何泰之也是记事起就握笔,可见了沈瑞的字,却是难免自惭形愧,连在课堂上走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便端了端小身板坐得正些,望向前面。

这堂课的夫子正是沈琰,原本见夫子这么年轻,何泰之心中还腹诽不已。这么年轻,肚子里能有几分墨水?

不过听了一堂课后,何泰之不得不承认,不管这夫子肚子里墨水几何,四书讲的还真是不错。

转眼,到了课歇时候,沈宝忍不住过来,问道:“何表弟,老师他……”

何泰之道:“祝表哥今日带了魏表哥去访友去了,就是你们族里的沈玥。”

沈玥是宗房旁枝,松江才子之一,以画技出众扬名。

昨日见着何泰之的只有沈瑞、沈珏四位,旁人并不认识他,这会儿功夫,少不得有人去跟沈珏打听一二。

待听说是沈家二房姻亲,北直隶人士,随着二房大太太南下省亲,大家望着何泰之的目光,都生出几分羡慕。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京城到南直隶千里之遥,只这出行见识就先出大家一大截。要晓得,族学里的少年,有的甚至打出生到现下就没有出过百里之地。

不过同窗里也有几个人,想到沈身上。沈自称“二房嫡裔”,如今真正的二房人来了,不知这沈兄弟如何自处。

沈琰还罢,刚才在课堂上即便看到多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也没有想到京城二房头上去,只以为又是沈家哪房姻亲子弟附学,还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年纪在东厢,而不是蒙童班。不过没有往心里去,毕竟除了给学生们讲书,还需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为了明年乡试备考。

他却是不知道,他母亲白氏已经得了消息,而且被这个消息镇住。

“二、二房大太太省、省亲?”白氏面上,满是惊愕。

她一个寡妇妇人,如今全部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之前虽念念不忘让两个儿子出人头地后去京中二房,央求归宗之事。可听闻二房人南下,她第一个感觉不是欢喜,而是惧怕。

公公与丈夫父子俩生前惦记的都是归宗之事,白氏也盼着,可为何要等到长子举业后再谈此事,不过是想着长子中了举、前程可期后,沈族这边的族老们肯定不会乐意出色子弟外流,会帮忙斡旋此事。

单凭他们母子几个,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二房几位老爷点头归宗之事?

如今沈琰只是秀才,搁在别门小户之家,算是出色的,可在沈族中算甚?就松江同辈,有状元沈理,才子沈玥,案首沈瑾,都是早有名气。只有早日中举,方能在同辈兄弟中脱颖而出。

谁晓得二房几位老爷还记不记得当年宿怨,要是真的还记恨在心,晓得他们这一支回了松江,成心打压,那以后两个儿子的前途?

他们这边是微末小民,是鸡卵;那边是高官显宦,是石头。直接对上,又哪里能落下好?

见白氏慌慌张张小家子气模样,董沈氏实是瞧不起,嘴里依旧亲亲热热道:“妹妹怎就听到前面这一句,没留心后一句?二房独苗夭折了,二房大太太可是回来挑嗣子。”

虽说徐氏只在与族长太爷的密议中提及过嗣之事,并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这个话。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如今沈珞既没了,二房择嗣之日不远,自是引得各房头人心涌动。

要是二房小旁枝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还可以招赘;可二房三位老爷都没有男丁,万没有让外星人传承嫡支血脉道理。

“挑嗣子?”白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随着是一阵狂喜。

二房与沈家外五房早出五服,只有内四房还是有服亲。

二房几位老爷与她先夫是同祖父,血脉最近;其次才是二房几支旁枝庶房,与几位老爷同曾祖;沈家内房其他房头老爷,则是同高祖。

看来,自家两个儿子认祖归宗之事不用急了,现下着急的怕是二房那头才是。

随即,白氏又有些纠结。她只有二子,长子支撑门户,幼子是心头肉,舍了哪一个都不是她所愿。

不过想着沈琰学业有成,举业在即,这也没有长子过继的道理,白氏的心还是偏向了沈,只觉得一阵阵不舍,眼圈已经红了:“我们二哥,打落地就没离开过我身边一日,这可怎生好,这可怎生好……”

董沈氏闻言,面上一僵,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三房如今上下都谋划要沈珠过继之事,她这个亲姑姑得了消息,立时巴巴地赶到白氏跟前,难道就是为了便宜沈?

想着沈打架闹得丈夫丢了族学差事,董沈氏更是对沈厌恶不已。

若不是丈夫看重沈琰,女儿又独独看上沈琰,她早就想撇下这门亲事。如今天大机缘在眼前,便宜了侄儿,还不若便宜女婿。若是女婿成了侍郎府嗣子,以后自家两个儿子也能得臂助。

可这白氏,真是个拎不清的。

且不说他们这一支还没归宗,即便归宗,也是旁枝。主支过继的怎就不能是长子?

二房三位老爷无嗣,嗣子说不得兼祧三房,担负传承血脉重任,有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的沈琰在前,为何还要选个半大孩子?

不过董沈氏并未与白氏掰扯,过嗣大事,本就不是后宅女人能插手的,不管白氏如何想美事,都没有什么用。倒是自家这里,两家虽就儿女婚事早有默契,可还没有正式定亲……董沈氏有些坐不住,立时起身告辞,回家寻丈夫商量去了。定亲的事,可不好再拖,否则沈琰被选了嗣子,二房那头另给他选门当户对的亲事怎办?

白氏扶着小婢,亲送出来,便去了东厢。

待看到沈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书,看的真入神,白氏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沈察觉到有人立在跟前,抬头见是梨花带雨的白氏,嘴角不由抽了抽:“娘,这又是怎了?”

白氏用帕子拭了泪,哽咽道:“叫娘如何舍得?这真跟挖了娘的心肝肉似的”

沈不禁抚额:“娘是不是哭错,明年去金陵乡试的是大哥,不是儿子哩?”

“若只是去金陵应试还罢……这北上京城,数千里路,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儿……”白氏越想越伤心,转眼又红了眼圈。

“怎又扯到京城?好好的去京城作甚?”沈只觉得稀里糊涂,皱眉问道。

换做其他女子哭成这梨花带雨模样,见之只有怜惜的,可眼前是亲生母亲,这做儿子的只有无奈。旁人家都是父母庇护儿女,他们家却是颠倒了个,反而是他长兄多受累,上安抚弱母,下照看他这个弟弟。

待白氏哽咽着将二房血脉断绝、大太太回乡择嗣之事,沈听着听着就冷了脸。

学堂里那次打架,对沈来说,不单单是同辈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还迫使他迅速长大。

二房嫡裔?他终于认清,连族谱都没上的嫡裔,不过是笑话。即便族中长辈认下他们兄弟又如何?只有上不了族谱,那他们兄弟的身份便只能含糊,比外室子强不到那里去。

“娘,你莫要胡思乱想,二择嗣又于我们何事?”沈低着头,淡淡地说道。

白氏摇头道:“你年纪小,还不懂,这选嗣之事早有成例,先是昭穆相当,随后便要按血脉远近。当年二房老太爷名下四子,只余了两个儿子,就是京城三太爷与你祖父,论序当从你祖父这一脉择嗣。”

沈冷笑道:“论序当选又如何?难道二房的人死绝,就没有一个人能做主,要等着宗族这边按序推出嗣子?”

只要二房有人做主,又怎会听从宗房安排。

再说,就算“按序择嗣”,选的也不是他们兄弟。他们兄弟不在沈家族谱之上,即便姓了沈,可在律法上同沈氏宗族并无于系。

听儿子这么一说,白氏有些拿不准,犹豫道:“难道二房择嗣,不按血脉远近来?”

沈垂下眼皮道:“娘莫要再说论序当选,的话,没得闹出笑话,真要论序择嗣,,也只会从宗房与四房择人,就是三房,血脉远了一层怕是也没资格,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没有入族谱的外人……”

五房,上房。

郭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里面油润的羊脂玉镯,不由叹气。

鸿大老爷正修剪一盆兰花,见状道:“要是觉得贵重,等沧大嫂子回京时多预备仪程便是了,作何叹气哩?”

郭氏面露忧色道:“老爷,我瞧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不甚亲近,心下不安。”

沈瑞生父亲祖母都指望不上,如今能依靠的只有郭氏与沈理。可郭氏只是女眷,能帮着沈瑞的地方有限,沈瑞最大的指望还是沈理。可早有消息,沈理与京城二房关系较好。

徐氏与孙氏虽有旧,毕竟多年未见,要是不喜沈瑞,怕是连带着沈理在照看沈瑞一事都要有所顾忌。

鸿大老爷闻言,不由摇头:“娘子是关心则乱若不是为看瑞哥,沧大嫂子用专程走这一遭?你也不瞧瞧这是甚么时候,如今二房夭了珞哥,接下来说不得就要有择嗣之事,如今多少人盯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亲近,岂不是将瑞哥推到风口浪尖?”

郭氏听了,重重地松了一口道:“如来如此,倒是忘了这一茬。”

他们夫妻两个向来心正,加上晓得沈家九房,外房与内房又远了一层。即便徐氏这次真为择嗣而来,人选也在内房,倒是没有生出其他想法。

只有郭氏,口中念着“择嗣”二字,想着孙氏三年前的遗书,生出几分怪异感觉。孙氏将嫡长子的名分让出去,莫非就是为的今日?

第一百零三章 风波再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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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书房。

董沈氏急急忙忙地从沈琰家回来,顾不得吃茶,便去书房寻丈夫,提了想要提前给女儿与沈琰订婚之事。

董举人听完妻子的话,皱眉寻思了半响,方摸着胡子道:“沈家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前,淑姐与沈琰定亲的事切莫再提起,等沈家那边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在说。”

董沈氏闻言,不由傻眼:“老爷这叫甚话?怎就提不得?不是老爷早就看好的,琰哥她娘那里也透了话,只等淑姐及笄在正式下定?”

董举人摇头道:“要是沈琰真过继给侍郎府嗣子,那这门亲事还是就此作罢。”

“为甚要作罢?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道沈琰那小子一朝富贵,还敢忘恩无义、毁了这门不成?”董沈氏声音有些尖锐。

娘家这边族侄中,董沈氏早先看上的并不是沈琰。沈琰虽是二房嫡脉,可是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还赶不上旁枝庶房。

她给幼女选中的女婿人选是五房沈全。

五房富庶,家风好,沈全又是嫡幼子,以后要分出去单过,新妇无需服侍翁姑。不过没等她托人带话,便出了三房、九房侵占四房孙氏嫁妆之事。五房太爷本就瞧不上三房行事,经了这件事后,更是远了三房。

董沈氏是三房出嫁女,五房与三房嫌隙本不同她相于。她便托了族中老姑奶奶在郭氏面前透了话,郭氏那边却是一句“全哥命中不宜早娶”,婉拒了这门亲事。

董沈氏愤愤,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死了这个心思。

至于四房沈瑾,即便是少年秀才,又寄名为嫡子,可是她却是看不上眼的。孽庶就是孽庶,只要有沈瑞在,沈瑾这个嫡子做的就没底气。更不要说生母还在,真要将女儿说给沈瑾,以后除了服侍继母婆婆,还要再服侍妾婆婆,里外不是人,如何自处。

选中沈琰,是丈夫的意思,娘家那边老太爷似也放出话来,支持这门亲事。加上淑姐见过沈琰这位表兄兼师兄,也是有意,董沈氏方不情不愿地应了。

没想到女儿及笄在即,眼看沈琰就要身价倍增,丈夫这里又改了主意。

“齐大非偶那是侍郎府,长媳岂是好做的?更不要说是嗣媳”董举人皱眉道:“若是不兼祧还罢,牵扯不多,要是兼祧,说不得还要择顶房贵妾传嗣,这是一般人能应对得了的?”

《大明律》上虽不曾提及兼祧之事,可民间早就有之。若是商户庶民人家,少不得就要口称“两头大”,娶了所谓“平妻”,分做两家,并不在一处过日子。就是上了族谱上,也不过分个前后,两房都能有个妻的名分。不过真要出了纠纷,闹到公堂上,认的只有前头原配,后边娶的只能为妾。

仕宦书香人家,倒不会闹出“平妻”这样笑话,族规律法上承认的嫡妻只能有一人,并不承认“并嫡”,不过为了繁衍子嗣,迎娶二房贵妾传嗣,也无人能说出什么。

董沈氏犹不死心道:“不管怎样,两家的亲事都是早说好的,只差下定罢了。就是侍郎府要着急开枝散叶,淑姐也当占了名分,这才正应早日下定。”

董举人皱眉道:“切莫再说嘴。沈家就只有一个沈琰么?二房过来挑嗣子,各家乐不得将子孙推上去,二房作甚要从有婚约的子弟中选?要是因这门亲事,使得沈琰失了选嗣资格,说不得要埋怨淑姐一辈子。”见妻子不死心,少不得又软言安慰道:“你不要多事,沈琰是个知恩义的,要是他真被选中,无需我们开口,这门亲事他会主动提及。

董沈氏闻言,意兴阑珊,没有正式婚约约束,去赌沈琰良心又有几分把握。说不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白便宜了沈琰。若是如此,还不若盼着这承嗣好事由沈珠占了,那是自己嫡亲侄儿,总不会不认自己这个姑姑……

宗族之间,到底不比外人,尤其是女眷登门,厚着面皮,寻点由头,便能做了“不速之客”不告而来。

因听闻徐氏在,这日宗房女客络绎不绝。

不过大家的殷勤算计统统落空,因为徐氏一早就离了宗房,去知府衙门拜访知府太太庄氏去了,只有宗房大娘子贺氏出面待客。

除了四房、五房无人上门,其他房头的女眷脚跟脚的全到了。

七房、八房女眷,因沈琴、沈宝的关系,早知晓徐氏与孙氏有旧,当年还曾过松江送嫁,闻言并不意外。其他几个房头的女眷,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房湖大娘子“咯咯”笑道:“这侍郎品级不是高于知府,怎不是知府太太来拜会沧大嫂子,反而沧大嫂子亲自过去了?”

贺氏看着殷切切地三房与九房女眷,轻笑道:“看来诸位嫂子弟妇还不晓得,二房大婶婶娘家姓徐,与四房大婶婶有亲,早年四房大婶婶出嫁时,还是二房大婶婶过来送嫁。”

此话一出,不少女眷都变了脸色。

说起来,堂上众人半数比孙氏后进门,并不曾与徐氏打过罩面。可这已经绝了户的孙家,怎又同二房大太太牵扯上关系?

其他房头还只是看个热闹,当年牵扯侵占之事的三房、九房女眷与宗房二太太,面上都不好看。

贺氏心中也着恼,别人还罢,屈氏可是宗房媳妇,即便分家出去,当年的事情也抹不平。就为了他们两口子当年糊涂事,如今宗房上下在徐氏面前都陪着小心。

幸好当年太爷果决,立时将二房分了出去,否则到了今日还真说不清楚,说不得就要被二房误会是宗房贪婪侵产

徐氏昨日在没到宗房前,就使人往蒋知府家递了拜帖,显然对于当年之事情心中有数。

如今徐氏以侍郎太太之尊,屈尊降贵地去拜访知府太太,不用说为了就是三年前知府太太在主持孙氏后事时曾出头。徐氏昨天在茶楼里待郭氏亲近,给福姐的表礼极为精致贵重,显然也是因此缘故。

“恩情”眼看报了,那“仇怨”呢?

这几房不说夹着尾巴做人,反而被却“择嗣”的幌子迷了心窍,个顶个地坐起白日梦来。就是自己这蠢妯娌,也跟着想入非非。

只是旁人还罢,闹出笑话不于自家事,这屈氏还打敲打敲打,省的她行事糊涂,再次牵连到宗房。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应了侄儿、侄妇的请,在太爷面前为她求情,将她从家庙接回来。这才回来几日,又折腾起来,还真是不长记性。

待上了送客甜汤,送了众妯娌离开后,贺氏便留下屈氏。

屈氏比孙氏年长,当年孙氏出嫁时,她已经嫁到二房,见过当年过来松江送嫁的徐氏。当年被徐氏气势所镇,过后又抱怨商妇不知礼的,便就她一个。

如今听闻沧大太太就是当年徐娘子,屈氏底气就弱了几分,加上有三年前那件旧案在,越发觉得心虚。

不过被长嫂留下,屈氏却是心中生出几分指望来,透着惊喜道:“是不是太爷那里有甚吩咐哩?择嗣之事,我家三哥、四哥”

贺氏轻哼一声:“怕是叫弟妇失望,太爷是有吩咐下来,可却是严令宗房一脉参合进二房择嗣之事……”

屈氏听了,皱眉道:“这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中大事,太爷是族长,正当出面做主哩”

贺氏见屈氏鬼迷心窍,懒得多说,垂下眼帘:“反正我将话带到,弟妇且看着办。太爷脾气,想来你也见识过。

屈氏想着这三年被关进家庙的日子,浑身一哆嗦,面上露出几分惧意。

不过见贺氏冷冷淡淡的模样,只觉得被打了脸,“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贺氏道:“真是太爷吩咐,还是大太太传旨意,?莫不是怕我们三哥、四哥占了巧宗,抢了二哥、五哥的好处,方借着太爷之名糊弄我这个傻子?

贺氏见她胡搅蛮缠,怒极反笑。

二房日子过的再好又怎样?宗房就差到哪里去了?

难道为了二房如今声势高,人人就要舍了亲生儿子给旁人?

想着丈夫昨晚与自己说的私密话,贺氏心里更是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不管旁人如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却是不肯过继给人。

眼见着屈氏这模样,显然有着“大志愿”,贺氏反而有些懒得拦了。随她闹去,要是能“祸水东引”,未为不可

何泰之出身仕宦之家,又比同龄的孩子早慧,除了最初的那点傲气令人不喜外,接人待物倒是无可挑剔。

在族学混了半日下来,到了午歇时候,何泰之“表哥”、“世兄”的不离口,倒是混熟了大半。就是在小榕哥与小桂哥两个小一辈面前也有模有样,还让小厮预备了荷包给二人做表礼,引得小榕哥与小桂哥只好捏着鼻子管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毛孩子叫“表叔”,看的大家直乐。

不过何泰之最粘的还是沈瑞,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形意拳”,一得了空,便又悄悄与沈瑞提及此事,想要学习拳法的欲望就挂在脸上。

这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沈瑞又无敝扫自珍之心,便道:“本就养生健体的东西,想来也无坏处,何表弟想学就学。”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何泰之这个九岁小童生,现下看着身子骨虽还好,可苦读日子还在后头,有备无患也不算坏事。

因与董双约定的是逢十的日子教授,沈瑞便又道:“我与昨日作伴的同窗约好了后日传他拳法,何表弟若是便宜,后日中午就跟我一起回家。”

何泰之听了前边一句满脸欢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后一句,不由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何泰之方小声道:“那位小娘子是瑞表哥青梅竹马?不是说南边风气更重礼教?这瓜田李下,瑞表哥怎不避嫌?”

沈瑞听了,心下一沉。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地方,他便将何泰之带出东厢,去了盈园。

正是因为江南一代礼教森严,沈瑞方在怀疑了几次后,依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反而相信了董双只是男生女相。不说远处,就是族学少年中,容颜姣好如女童,也不是一个两个。

没想到何泰之一个九岁小儿,竟说的这般笃定。

“何表弟怎瞧出来?那董双可是没有耳洞也没有缠足?”沈瑞道。

倒不是他不知变通,只盯着这两条,实是如今缠足之风,依旧遍及大江南北,稍体面些人家,没有不给女儿缠足的,否则一副大脚,以后说亲的时候就难。

董双家虽不算富庶,可那是沈家嫡房子弟比,有个举人大伯,读得起书,用得起书童,亦是书香人家。

“谁说她没缠足?要是天足,走路怎会慢吞吞如老妪?那是在鞋子外头套了鞋子,中间又塞了软布,才瞧不出。走路姿势,与天足到底不同。至于耳洞,有女婴落地就穿的,也有父母舍不得等及笄前方穿的。又哪里分男女之别?”何泰之被沈家子弟的声势镇住,老实了一上午,眼见有有旁人不知的地方,便得意洋洋道。

沈瑞见他尾巴都翘起,真想问一句“这辩人经验何来”,不过看他闷了一上午,终于有了笑模样,也不愿扫兴。仔细想了想,董双走路还真是慢的令人发指,有异与常人。

董双家一家三口,上有寡母,下有病妹。既是董双是女儿身,那家中养病的就当是哥哥。

董双隔府跨县地求学,做详尽课堂笔记,似乎也有了解释。只是那董家病子要是上学堂听课的体力都没有,那以后也走不了科举之途。何必要安排这一出?要知事情若是泄露,以江南风气,董双这辈子就别想找到好亲事了。

想到这里,沈瑞露出郑重道:“何表弟,事关女子闺誉,此事还请何表弟只做不知。”

何泰之家中几个姐姐,自是晓得女儿名声至关重要,连忙点头应了,不忘再次提醒:“答应的事虽不好翻悔,可瑞表哥到底要想个周全法子,莫要担了嫌疑……”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再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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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董双之事,沈瑞心情有些不好,不是因董双女扮男装之事厌恶她,而是晓得两人交往该止步。

那是个要强的小姑娘,能为兄长进学冒如此风险,沈瑞心里也敬佩。不过何泰之提醒的对,自己与她搅合在一起,即便没有其他心思,可等到事情泄露,对董双的影响不好,对自己也有坏处,说不得被当成是轻浮无德之人。

在礼教为上的大明,除非不想要在士林阶层立足,否则名声顶顶重要。

沈瑞骨子里是成年人,即便到不了视族学少年为子侄的年岁,可也都将同窗们当成是小弟弟般看待。要说生出其他心思,那才是冤枉。

平素沈瑞即便对董双亲近些,也是见他读书勤勉,为人又老实懂事,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孩子。

可不管董双有什么苦衷,自己都不能陪着她“共患难”。

那亲自教授她练拳之事更是不妥当,可董双对形意拳的迫切如在眼前。

最好法子,就是写成了拳谱给她。

两人本约好日子是后天中午,最好在那之前将形意拳谱做出来。

原还想着董双如此用功,读书上又有天分,即便其年后归乡,以后在仕途上总有相逢的时候,没想到会是如此结局。

为了董双好,董家人从此绝迹松江府才是上策,说不得就此做久别。

这形意拳谱希望能真有些用处,能改善董家病子的身体,使得这一家姑母弱女有靠,也不枉两人同窗一场缘分。

直到下学,回了家,看到长寿迎面过来,沈瑞方精神一震。

他心底自嘲一笑,自己身体是十二岁,里头也跟着变小了么?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谈友情,还生出临别依依之心

“田婆子家可有人召了?”沈瑞打发柳成先回去,低声问长寿道。

长寿伸出大拇指,满脸敬佩:“正让二哥料中,田婆子咬死不招,可田升熬不住板子,便认了田婆子偷庄票之事。因田二没回来,从庄子里直接跑了,倒像是坐实此事。老安人气倒,下午还请了大夫过来。”

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

瞧着柳芽时隔三年,见了板子还冷汗淋淋,就晓得板子不是那么好挨的。

书上有“屈打成招”这一词,疼到狠了,为了躲避痛苦,别说是偷窃,说不得杀人的罪名都忍不住会招。

田婆子晓得轻重,又是积年老人,会咬着不招。她媳妇、孙子虽是下仆,可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哪里能挨得住板子。偏生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这母子两个如今待下甚严,打板子已成惯例。田家家里抄捡出那么多东西在前,又有一千两庄票在后,这板子定不会轻挨。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庆幸。幸好自己留下冬喜身契,打着郭氏的名头,否则张老安人迁怒之下,冬喜这顿板子也跑不了。

回到跨院,沈瑞便见几个婢子都是愁眉苦脸状,柳芽眼圈红红的,小桃、小杏两个也屏气凝神面带忧色。

沈瑞没看到冬喜欢,不由心下一沉,忙道:“冬喜呢?”

“姐姐病了。”柳芽哽咽道:“婢子本想请长寿小哥去请大夫,姐姐却死活不让,说如今老安人与老爷心里都不痛快,不能给二哥添事哩。”

听说不是板子,沈瑞不由松了一口气。

对于柳芽所说“病了”说辞,沈瑞倒是没往心里去。且不说早晨作别时,冬喜还好好的;只他交代过长寿留心这跨院里的事,长寿方才没有提及,那冬喜这病就有说法。

不过想着田婆子一家之前的人事安排,沈瑞也不能保证小桃与小杏两个后头有什么相于。

沈瑞面上,跟着带了几分担忧,只脱了氅衣,家常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去厢房“探望”冬喜。

见着冬喜的第一眼,沈瑞吓了一跳。

冬喜眼睛肿的跟烂桃子似的不说,这脸也白的没血色,口中咳个不停。

沈瑞忙上前两步道:“这到底怎了?可是白日里不小心着了凉?”

后世影视剧中,常见到有人冬日洗冷水澡求病,希望冬喜不是如此。

冬喜看到沈瑞,咳声刚止,便看到柳芽几个跟着沈瑞身后过来,便又帕子捂着嘴,开始咳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冬喜方止了咳,嘶哑着声音道:“二哥,婢子没事……”

沈瑞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早上冬喜即便当时取了浸过姜汁的帕子,沈瑞也当成她要装哭,谁会想到她会如此作践自己。

沈瑞转过身,看着柳芽几个高声道:“都杵着作甚?快去大厨房那里讨了梨子熬止咳汤

除了冬喜、柳芽,沈瑞与其他两个小婢平素交流并不多。如今见他发火模样,柳芽还罢,只有自责的,小桃与小杏两个则是战战兢兢,几人都下去弄汤水去了。

冬喜见沈瑞恼了,便从床上起身,要下床来。

沈瑞随手拉个只圆凳,对着床边坐了,冷哼道:“你既‘病重,,还是好好养着。”

冬喜在床边坐了,讪讪道:“二哥,那是一千两银子庄票,不是十两、百两,岂是婢子掉两个眼泪,老安人心中便不疑的?田家那边翻不出,少不得也得惦记惦记这边院里。如今婢子如此诚惶诚恐,吓了病了,这戏法也足了,总不能让二哥要死要活做不舍状。”

沈瑞见她嗓子实是嘶哑的厉害,到底不忍心,起身倒了杯温茶给她:“这是怎做的假?怨不得你拦着柳芽不叫请大夫,这声势倒是吓人,不过脉象上骗不了人。”

冬喜方才脸色苍白,并不是擦粉,而是因咳嗽的缘故。如今咳嗽止了,脸色又见了血色。

冬喜抿嘴笑了笑,将手中帕子递给沈瑞。

沈瑞只觉得触感毛茸茸,仔细一看,便见这帕子一角绣了只拇指大小的兔子,兔子身上缝着的是真正兔子毛皮。

“这是敏症?”沈瑞皱眉道:“即便要装病,也当想想其他法子,如此咳喘,仔细伤了肺腑。”

冬喜忙道:“不过是沾不得这个,喉咙痒痒方咳几声,哪里就至此?二哥且放心,婢子这是老毛病。之前在隔壁时,每年冬天大家换小毛衣裳时,都要引着犯上几次,过后吃些润喉的汤就好了。”

沈瑞依旧皱眉道:“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晓得轻重。今日咳了这半日,已经足够,等会吃了止咳汤,便不许再咳。等过两日,只说你病好了,我再寻个由子请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看看。要是年年犯,显然坐了病根,莫要轻视这小疾,说不得一不小心就拖成大病。”

冬喜还要再说,沈瑞面露不耐烦道:“勿要再啰嗦。我还指望你多照看我两年,要是你病倒,是来照看我?”

冬喜这才不说话,身子前顷,挨着沈瑞耳边,小声道:“怕是老安人还要找二哥过去探话,二哥记得将大娘子抬出来,老安人那里就当有顾忌。”

虽说晓得沈瑞早慧,可冬喜还是忍不住为他操心。在孙氏病故前,冬喜身为郭氏侍婢,跟随郭氏出入四房,是见过幼年时的沈瑞的。因此,她更清楚地看到沈瑞在失母后的变化,才越发觉得沈瑞孤苦堪怜。

冬喜眼睛跟一对黑珍珠似的,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关切。

沈瑞被这眼神看的心中一颤,只觉得心跟着“扑通扑通”直跳。他能察觉到冬喜将自己当成需要关爱的小主人,并且对自己也十足关切与忠诚,可他不是十二岁的孩子,里面是个成年人。少女的体香就在鼻间环绕,使得他身体一点点升温。

对于董双的亲近,沈瑞生不出遐思;对于冬喜的爱护关切,却让他也不由自主地乐意去亲近她。

同十来岁的董双不同,冬喜如今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时候。她相貌不是极美,性子却如水似柔顺,身上温柔与纯真并存,眉眼弯弯时,就让人移不开眼。

对于冬喜与柳芽两人,沈瑞原本早有打算。柳芽那里,抬举柳成,往后也给柳芽寻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再厚赠一份嫁妆;冬喜这里,若是愿意外聘,他也陪送嫁妆;若是不愿外聘,则请郭氏帮忙,依旧是嫁回五房。毕竟冬喜打小在五房长大,熟悉环境也是那里。只因自己的缘故,才孤零零一个过来。

相处半月,看着事无巨细、全心为自己谋算的冬喜,沈瑞心中早已生出几分舍不得。

见沈瑞神色木木,眉头紧皱,冬喜担忧道:“二哥怎哩?可是担心老安人让二哥再跟大娘子讨要庄票?二哥莫要担心,有大娘子在,如今宗房大太太又回来了,二哥只推给长辈们就是。”

眼见冬喜将自己当成童子,沈瑞有些无力。

“嗯,晓得了。”他强笑着点点头,出了冬喜屋子。

回了北屋,沈瑞往床上一躺,心中有些乱。

想着冬喜放在在床上只披着夹衣,用帕子掩嘴时,露出半截雪白手臂,沈瑞便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倒是没有什么收婢纳宠的想法,毕竟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再说那样想法对于冬喜也是轻贱。可想着方才少女的体香,这小弟弟确实有抬头的趋势。

不过这身体有了反映,沈瑞原本纷乱的心,反而安静下来。他往身下瞄了瞄,在心里问候了一声老天爷。身为过来人,他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小身体开始发育了,忍不住被女性吸引,开始生出性欲望、性幻想、性冲动。

他方才在冬喜面前的失神,只是性欲望萌生的性冲动?

沈瑞在床上打了个滚,脑子里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沈举人,一个是王守仁。

总不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冬喜是个好姑娘,又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性子,可惜两人年纪相差太远,又有身份所限,沈瑞盯着帐子顶,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便见柳芽进来道:“二哥,郝妈妈过来传话,老安人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坐起身,脸上添了不耐烦,不过等出屋子时,已经忧心忡忡状。

顾不得同郝妈妈说话,沈瑞便“急着”问柳芽道:“止咳汤可好了?”

柳芽道:“已经熬上了,小桃在看着火。”

沈瑞这才点点头,看着郝妈妈道:“老安人寻我何事?”

郝妈妈这半月乖觉,早早地暗下“投诚”,沈瑞也不是个心眼小的,当年挨的那几下掐,便不与她做计较,领了这份示好。郝妈妈心中有数,人前不做什么,可私下里通过柳芽给沈瑞传了不少消息。

郝妈妈笑着回道:“是为了老爷收张家两位姐儿做养女之事。老爷说了,明日便要请舅太爷过来立契。老安人说,这不是小事,大哥不在,二哥也当先知晓。”

沈瑞闻言,却是一愣。

本以为是田婆子一事的后续,怎么又扯出张家两位小姐?

沈举人收养女,还真是稀奇,平素并不见待他待见张家那两位,怎么就提起这话茬来?

郝妈妈面上,却是欲言又止模样。

沈瑞心中一动,便随郝妈妈从跨院出来,就听郝妈妈压低了音量道:“老爷这事不妥当,恐怕要出大事……”

第一百零五章 风波再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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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郝妈妈的话,沈瑞放缓了脚步:“可是老爷与张家两位小娘子有甚不妥当?”

沈举人就是个老宅男,除了色令智昏之外,沈瑞想不到他还能闯下什么祸事。

郝妈妈闻言,不由一惊,二哥这点年纪就知晓男女之事?她原本因沈瑞年岁小,怕与他说不清,还踌躇怎么跟他开口。

不过惊讶过后,郝妈妈又觉得并不意外。

若是跟在状元公身边三年,天真烂漫如寻常孩子,那也对不起状元公教导。她之所以如此识时务,暗中弃了旧主,不也是看重沈瑞行事稳重,像是能成大器的。

“张四姐昨晚去了老爷书房,天色露白后才回来。”郝妈妈轻声道:“日子虽短,看不出什么,不过瞧着走路姿势,混不似室女……”

尽管沈瑞表现的像个大人,可年纪在这里摆着,房里婢子又都是规规矩矩,郝婆子便将昨晚得了风声,半夜去书斋外探看,听了半响浪叫淫声的事情掩下。

她之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便告知沈瑞,就是因沈举人在书斋那里行事太无忌惮。家中下仆又不是瞎子、聋子,沈举人与张四姐要是继续在书斋这般闹腾,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虽想到男女之事上,可原以为是年长的那位,没想到是这个小的,好像不过十四、五岁,沈举人倒是能下得去手。之前与婢子仆妇鬼混还罢了,那些人身份都依附沈家,闹不出什么乱子。

不过想一下郝妈妈那句话,他便晓得并非是沈举人摸进张四姐屋子,而是张四姐摸了过去,沈瑞嘴角不由抽了抽,这小娘子倒是不挑人。

若说沈举人三年前,还是一个儒雅看着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的中年儒生;如今的沈举人,被酒色掏空身子,已经显了老态。

有沈瑾那翩翩少年郎对比,这年将半百沈举人,张四姐就下得去手?

还有沈举人,偷情便偷情,这同表侄女勾搭成奸还不算,还要收为养女。

这是欲盖弥彰呢,还是要明目张胆呢?

表叔奸表侄女不好听,这养父奸养女更容易惹人非议。

他倒是没想到户籍上的养女、养儿可以视为奴仆这一条,毕竟张家两个妙龄小姐,给亲戚家做养女说得过去,做婢子下人则太罕见。

他都能想到不妥当,沈举人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显然已是色迷心窍。

沈瑞晓得郝妈妈为甚担心,要是搁在寻常人家,这种不在服亲内的尊长与卑幼乱伦,只算风月官司,与律法无碍。不过要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不是沈举人有功名在身,在仕籍,上头有学政管着。这风化官司要是坐实了,可也够他喝一壶,严重了举人功名都会被割掉。

郝妈妈专程与沈瑞提及此事,自然担心的不是沈举人的功名,而是沈瑞会不会受牵连。

女肖母,子肖父,这句话不是白说的。

沈举人行事太不检点,沈瑞与沈瑾两个即便规规矩矩的,也会因是沈举人之子,被人质疑人品德行。

这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说法。

“我当如何,还请妈妈教我?”沈瑞轻声道。

即便晓得沈举人行事不妥当,可他当儿子的,还能去打骂阻拦不成?抓贼抓脏,抓奸抓双。偏生这种事情只能大被掩了,绝不能揭开说。

郝妈妈低声道:“能发话跟老爷说这个的,只有老安人。偏生老安人如今不管闲事,并不晓得此事,老奴也不敢将风声透过去。大哥后日家来,二哥瞧着,是不是私下告诉大哥?好让大哥去同老安人说道说道。老安人最疼大哥,说不得为了大哥,就将那两位撵了。”

沈瑞深深地看了郝妈妈一眼,道:“这就是妈妈好主意?”

回头得让长寿好好打听打听,这沈瑾没有得罪郝妈妈的地方。老子的事情沈瑞不宜出头,沈瑾就容易出头?事情泄露,被沈举人埋怨是小事,因了这些烦心家事,让沈瑾在读书上分心耽搁影响科试才是大事。

记得三年前郝妈妈可是力顶郑氏与沈瑾,如今“投诚”还罢,这“出谋划策”,对付那边算甚么?

郝妈妈坦坦荡荡,口气中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二哥心眼太实诚……二哥才是真正嫡子,作甚要被那边压了一头?老奴虽上了年岁,却愿唯二哥命之从,效犬马之劳”

沈瑞面露感动:“谢谢妈妈。”

他心中却是实在无语,这叫什么事?这只是个举人人家没错吧?为啥从郝妈妈身上看到“站队”与“夺嫡”的影子。难道在旁人眼中,自己就得跟沈瑾斗个乌鸡眼,将他彻底踩在脚下?

说话功夫,到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张老安人头上包了帕子,靠在榻上,略带病容,不过精神倒是不错。

沈举人坐在东侧椅子上,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吃茶。两个少女坐在沈举人对面的小凳子上,年长那个低眉顺眼,沉默不语;年少则是叽叽咋咋地同沈举人说话,一口一个“表叔”,引得沈举人的脸色也渐缓。

张老安人看着眼前情景,自然是心满意足。她虽是沈家妇,到底也是张家女,还能真看着张家人去死?只是上了年岁,照顾不到,能照看这两个侄孙女,也算对得起娘家。

虽不能将三姐给了沈瑾,略有不美,可正如儿子说的,为了孙子以后说房好亲事做臂助,这表姐贵妾还真是要不得。要是以后孙妇进门,有桀骜之处,另抬举旁人辖制就是。自己是做祖母的,有什么不能做主?

只是那田婆子可恨,一千两庄票至今没寻找,已经打发在守在城里各大钱庄门口,就等着田二露面。

若是田二贪财,还能落入瓮中;要是田二惜命,就此逃了,那可怎生好?

想到这里,张老安人一阵心烦,就听二哥来了,连忙叫进。

沈瑞跟着郝妈妈进来,张三姐见状,立时从凳子上起身;坐在她下首的张四姐却稳稳当当地坐着,笑吟吟地看着沈瑞,还拉了拉张三姐的衣衫。张三姐无奈,只好又坐下。

沈瑞上前给张老安人请了安,又请沈举人安。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还不见过你两位表姐,没有规矩”

过去只做张家姊妹不在,不允许沈瑾与沈瑞以“表姐”称呼是他,如今催着沈瑞行礼的还是他。

沈瑞心中腹诽,只能上前,口称“表姐”,见过了张氏姊妹。

两人都受了礼,起身回礼。

张老安人笑眯眯道:“这表姐称呼,只这一回。明日衙门里过了契,你们就是姐弟,往后更应香亲。”

她原想要问问沈举人这张三姐、张四姐序齿之事。既做了四房女儿,也没有按照张家那边排序道理,不过也不能叫“大姐”、“二姐”的排下去,张三姐比沈瑾大一岁,总不能让她借了排行,压在沈瑾头上。

因此,她便笑眯眯地沈瑞道:“家里没有女儿,你们兄弟两个也孤单,如今老爷要收你两个表姐做女儿,二哥欢喜不欢喜?”

沈瑞看向沈举人,就见沈举人面上肃着,眼风却不时扫向张四姐,便道:“只要老爷、老安人欢喜,我们兄弟也跟着欢喜。”

沈举人到底心虚,听了这话,只觉得意有所指,立时望向沈瑞,见他正一脸孺慕看着张老安人,并不见什么异色

张老安人笑得越发慈爱,招手吩咐沈瑞上前,拉着他挨着自己坐了,指了指张三姐道:“你鹃姐姐已到了花期,只因先前没有份体面妆卤,说亲方耽搁,如今既做了我们家女儿,我们家怕是又要多一门喜事哩。二哥是做兄弟的,也要记得帮衬一二。”

沈瑞乖巧的点头道:“那是自然。等鹃姐姐婚期定了,孙儿便同大哥一道给鹃姐姐添妆。”

张三姐早已是柔肠寸断,身子摇摇欲坠,坐也坐不稳。

张四姐正留心她,忙上前扶住,掐了她后腰一把,随即笑嘻嘻地道:“安人先慢说,姐姐羞臊坐不住。”说到这里,又冲着沈举人福身道:“爹同二哥先吃茶,女儿先下去了……”

沈举人只觉得张四姐媚眼如丝,勾得自己身上酥麻,又听到微带暗哑的这一声“爹”,差点当众丢丑。幸好冬日衣裳厚,他又是坐着,方堪堪遮掩住。

想着昨日在张四姐身上放浪,沈举人不由望向窗外,开始盼着日暮。

那从外宅取回的淫器春药,都是窑子里传出来的,花样百出。沈举人早先虽同那窑姐耍过,到底不曾尽兴。

想着那窑姐是员床笫间老将,不知见识过不少雄风,论过多少短长,沈举人便刚强不起来,每每都需借了药力。在张四姐面前,他却是雄风大振,与张四姐一番好耍。昨晚还在张四姐身上用了“颤声娇”,一番引逗,使得张四姐吟啼半晚,连嗓子都哑了。

男人的心,都是跟着“命根子”走,如今“命根子”既认准张四姐,沈举人这眼中便只剩下一个张四姐,连贺家那门亲事都一时撇在脑后。

张老安人并未察觉沈举人异样,见张家姊妹退下,方与沈瑞说正事:“二哥,你鹃娘姐姐转年就十九,这亲事耽搁不得。如今咱们家给她置办嫁妆,别还好说,那家具摆设却是一时做不得。我同老爷的意思,是想要从你娘的嫁妆里,挑几件与她。二哥说可使的?”

哪里是时间来不及,不过是想要省几个银钱,便打起孙氏旧家具的主意。

沈瑞听了,心头火起。

孙氏陪嫁家具,虽过了将三十年,样式都老了,可都是一水黄花梨。张姐姊妹也配使?

别说张四姐如此不检点,就是这姊妹两个规规矩矩的,也同孙氏之间有“骗卖”嫁妆一层仇在。沈瑞身为孙氏亲生子,要是点头将生母的嫁妆贴补给张家姊妹,那传到外头,别人怎么看他?

还有这老安人与沈举人的算计,难道他看不出?现下是开口讨旧家具,接下来呢?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任由他们索取?给了是孝顺,不给就是“忤逆”?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小脸上满是愤怒道:“张家贱卖我娘织厂,如今又惦记我娘那点木头摆设?老安人请恕孙儿不孝,孙儿是绝不肯便宜了张家,那些物什即便砸了烧了,也不会与张家老安人若是想要帮那两位说话,只管与大哥说去?孙儿等着,看大哥如何行事”说罢,便怒气里夹了委屈道:“孙儿身上不舒坦,改日再陪老爷与老安人说话。”

说罢,不待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反应,沈瑞便一溜烟小跑着离去。

张老安人目瞪口呆,醒过神时,沈瑞早已没影了。

张老安人皱眉道:“瞧瞧这混账行子,这是跟哪个瞪眼?你这当老子的,也不捶他”

沈举人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泥人还有三分火气。

张家与孙氏的旧怨颇深,要是沈瑞半点不记仇才是没心没肺。沈举人本不同意用孙氏嫁妆家具贴补给张三姐、张四姐,孙氏陪嫁过来的都是上等黄花梨,做了陪嫁也是可惜。不过因有张四姐在,想着以后要在外头养的,要是能趁机给她置下几件体面家具也使得。

孙氏嫁妆里,除了雕花彩绘的一张拔步床外,还有一张红漆嵌螺钿花鸟纹罗汉床,价值千金,传家宝都当得,白堆在仓库里也可惜。

只是因疼着张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忘了张家与孙氏旧怨。

沈瑞气恼也应当,三姐、四姐即便名义上做了四房养女,到底是张家人。别说是沈瑞这孙氏亲生子,不会点头;就是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不会应下。

沈举人暗道两声可惜,就丢到一边。

张老安人还在絮絮叨叨:“张家怎了?当年做错事的原是陈家小子与燕娘,张家人也受了牵连,还如此不依不饶,真是小性……”

沈瑞满脸怒气地回了跨院,心里并不松快。

去见了冬喜一遭后,他便带柳芽回了北屋,沉思片刻,低声吩咐道:“去郑姨娘那边,就说冬喜病的厉害,你心里没底,请她过来瞧一瞧……”

第一百零六章 风波再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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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柳芽请自己去跨院的理由,郑氏感觉很怪异。这打着婢子幌子,沈瑞想要瞒的除了那两位,还有什么人?她冷眼旁观,对于沈瑞行事多少也看出点什么。与幼年的顽劣倔强不同,现下沈瑞性格寡淡,待四房上下都不冷不热,并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总不会平白打发人给自己传话。到底什么事,需要背着沈举人与老安人?

是继太太进门之事?沈瑞身后有沈理、有郭氏,宗房太爷那边也会看着,小贺氏进门能有什么作为?有可担心的

郑氏一时猜不透,可还是随着柳芽过来跨院。

跟着柳芽去厢房看了冬喜,随便搭了几句,郑氏便道:“既来了,我也瞧瞧二哥,二哥呢?”嘴上说着,身子却是不动。

她不去见沈瑞,并非托大。她是长妾,沈瑞是没长成的嫡子,人前相见倒是无需避讳许多。只是沈瑞既要瞒着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还不若在婢子这里说话便宜。

沈瑞知晓郑氏过来,也掐了时间过来,正好听了郑氏这一句。

冬喜披着夹衣,歪坐在床上,气色已经好许多。

郑氏坐在凳子上,柳芽正奉茶。

沈瑞看了茶杯一眼,对柳芽道:“眼见天黑了,吃了这茶容易走了困,你去厨房给二娘调一碗杏仁茶。”

柳芽应声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郑氏、冬喜、沈瑞三人。

沈瑞也不耽搁时间,对郑氏直言道:“老爷与张四姐有私,这两晚在书房胡闹,明日又要正式过契收张三姐、张四姐做养女,如此悖伦之事委实荒唐,请二娘给大哥捎个信,让大哥早些回来,看是不是能劝下老爷。这不是老爷一个人的事,要是泄露出去,与大哥功名怕也有碍。”

郑氏脸上血色立时褪得于于净净,只余苍白。她站起身来,狠狠地盯着沈瑞,好像要确认他是否在信口开河。

沈瑞见了郑氏反应,心里松快许多。

紧张就好,都说“为母则强”,郑氏不管自己人品如何,能将沈瑾教养到如今这般,就不是糊涂人,且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沈举人的丑事闹出来,虽说对沈瑞、沈瑾兄弟影响都不好,可这影响也有大有小。沈瑞才十二岁,不管是进学,还是说亲,都得等几年。即便受沈举人影响,也因时过境迁,破坏力会小许多;沈瑾却不同,眼看要参加乡试,又倒了说亲年纪。四房丑事泄露出去,谁家敢将女儿许进来。

冬喜在旁,听了此事,脸色骇白。

郑氏瞪得眼睛发酸,移开眼睛道:“二哥是怎知晓此事?莫不是听了下人胡诌?”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已经信了。

书斋那边这两日闹得不少动静,沈举人发作了兰草,还狠发作了小厮田升。发作田升还有田婆子的缘故,发作兰草时,郑氏心中也曾疑惑过。

沈举人是个“喜新不厌旧”的性子,并不是能下得了狠心的。兰草也是他的宠侍,即便如今得了春月、冬月,也不至于就厌到如此,定是兰草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忌讳,才使得沈举人彻底容不下,不仅打了板子,还直接发配到庄上去。

现下听了沈瑞这话,倒是与昨早兰草的事情对上。

沈瑞当然不会说出郝妈妈,含糊道:“昨晚去书房取书,正好听了一耳朵。原还以为是老爷新收的婢子,并未放在心上。方才老安人使人来传,说了老爷要认养女之事。见了张家那两位,才认出声音来。瞧着老爷在书斋行事,并不怎避人,要是不想法子,怕是瞒不了几日。”

郑氏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看着沈瑞还罢,看到床边坐着的冬喜,眼中流出几分寒意。

沈瑞见状,立时撂下脸,定定地看着郑氏。

郑氏有些尴尬,讪讪道:“二哥年纪还小,不知此事轻重。这要是瞒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沈瑞轻哼一声道:“我这院子有我在,无需二娘费心二娘切早些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来主持大局是正经”

郑氏面上犹做镇定,脚上已经轻飘飘。

这时,柳芽的杏仁茶已经充好,端茶上来。郑氏送到嘴边,吃了两口,就告辞离开。沈瑞又打发柳芽去送。

冬喜忧心忡忡道:“二哥,这事闹开可怎好?”

沈瑞摇头道:“且放心,闹不开,只等分晓。你不用为这个烦心,只当没听过,隔壁大婶子那里也无需提这一茬

冬喜晓得轻重,忙不迭应了,沈瑞又返身回了北屋。

他是个看的开的,如今将事情交代出去,便不放在心上。待到书房坐定,在脑子里将“形意拳”过了一遍,沈瑞便开始提笔,区区几笔勾勒一个小人出来,又在旁边写上注解。

他写的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天黑了也没留意。

柳芽带了小桃取了食盒,还去东厢找了一圈回来,才发现他在书房。

“二哥摸黑写字,仔细伤眼哩?”柳芽见状,忙点了烛台送到书房。

沈瑞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些于涩,不过看着十来张画好的拳谱,还是生出几分成就感。

到了外间,小桃在安桌,小杏取了热水。沈瑞净了手,在桌子前坐了。眼前除了平素的两荤两素例菜之外,还有一道碗蒸樱桃肉,一道甜品。不用说,这是借了张家姊妹的光,沈瑞立时没了胃口,指了指那两道甜菜,对柳芽道:“这两道你们拿下去添菜。”

被沈举人、张老安人这一“提醒”,沈瑞倒是想起如今在主院库房的那些物什。

沈举人续娶在即,新人进门,那主院也要腾出来。与其让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惦记那些东西,还不若在新人进门前,借口腾地方将东西都处理了。不过如今孙氏名义上的儿子有两个,具体如何处置那些,还得等后日沈瑾到家后,两人商议一番再说。

一夜无话。

次日,沈瑞到了学里,依旧见何泰之过来同坐。

不过何泰之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形意拳”上,而是在明日沈家宗房的宴会上。徐氏今日使人往各房派帖子,明日要借宗房地方宴请各房宗亲。

一到了课歇,何泰之便忍不住开口道:“我姐姐还在苏州,姨母不放心,待姨母宴完客后,我们就要返回苏州。瑞表哥后日也得去宗房吧,到时乱糟糟,学拳之事只能先放下。等以后得空,我再同瑞表哥学。”

小孩子兴趣本就来得快,却的也快,对于何泰之的反复,沈瑞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徐氏在松江逗留的时间这么短。孙氏与徐氏渊源他还糊涂着,看来先前还真是妄想。即便徐氏是孙氏故人又如何,时隔这些多年,要是徐氏有心照拂一二,不说前面,就说他守孝这几年也不会不闻不问。

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孩子,怎么反而开始指望起别人来?

如此想着,沈瑞就淡定了。

说完方才那番话,偷偷留心沈瑞反应的何泰之反而坐不住,忍不住问道:“瑞表哥怎不问一句择嗣子之事?”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道:“这都是、大人的事,哪里用得着我们操心?”

他其实想说的是,那都是别人的事。

虽说他上辈子出身二房,这辈子念念不忘的也是早日进京,可还真没有想过去争做二房嗣子。四房这里,上头两个长辈虽不着调,可孙氏已经给铺好了局面,只好他熬两年,借了科举仕途,离了这里便得解放。

二房那里却是六个长辈,又有沈珞珠玉在前,嗣子岂是好做的?

不能说“寄人篱下”,也需看人眼色过活,沈瑞求的不过是自在,才不愿让自己身上再束上几个套子。

何泰之看着沈瑞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有些傻眼。难道眼前这个做事有模有样、学习勤勤勉勉,行事稳重的少年,只是个孩子?还说了什么“大人的事”?他自己只有九岁,都不觉得自己是孩子,这沈瑞可比自己还大三岁。

看着何泰之目瞪口呆模样,沈瑞笑笑,继续整理笔记。

形意拳拳谱昨晚写完大半,今晚在整理整理就完整,正好明日叫长寿连同从董双那里借来的笔记一起送过去,借着宗房宴客名义,正好回了学拳之事。

何泰之可是真着急。

要是沈瑞对嗣子之事没兴趣,过几日不跟大家走,那他跟谁学拳法去?

想着这两日自家姨母私下里使人打听最多的都是四房的事,何泰之便觉得自己没有猜错,姨母属意的嗣子人选就是沈瑞。

且先不论与已故孙氏交情到底几何,只说这沈族这些少年中,最适合挑嗣子的人选都在这班上。西厢那里都是毛孩子,年岁太小,要是长不成怎么好;耳房那几个秀才又年纪大了,不好教养;数来数去,还是东厢这些少年年纪最合适。

要不然,他作甚来这里?还不是帮着姨母,悄悄查看查看诸少年品行。

矬子里拔大个,就只有沈瑞与沈珏两人看着最佳。想到这里,何泰之有些为难。同沈珏厮混两日,两人也有了些交情。要是沈珏给自己做表哥,两人倒是能玩到一块去,他倒是也能接受。

沈珏正好过来,就看到何泰之的包子脸挤成一团,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道:“这是想甚了?这般纠结模样?”

第一百零七章 东道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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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泰之打掉沈珏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道:“珏表哥,非礼勿动”

“哈哈”沈珏笑得不行:“捏你一下怎了?你小时挨捏的少了?”

何泰之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我已经不是孩子,珏表哥要尊重些。”

沈珏原还想要再打趣他两声,不过眼见他绷着小脸,做小大人模样,便撇撇嘴:“晓得了,你都是小童生,自不是寻常孩子。”

何泰之眨了眨眼,似有不解,这童生同是不是寻常孩子又有什么于系。

沈瑞见沈珏又发酸,岔开话道:“明日沧大伯娘宴客,我们也要去么?”

沈珏点点头道:“要去吧,贴子上写的是阖家。沧大婶子难得来松江,自然见一见族中晚辈。反正预备的是飧食,学堂里下了课再过去,也不耽搁什么。”

两人说话,并未压低音量,沈琴、沈宝等人听了,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明日宗亲聚宴之事。

郭胜等姻亲外姓子弟,此事就不相于,不过徐氏是沈家身份最高的诰命,如今回乡,就是他们这些外姓子弟也多有听闻,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虽说大家都晓得,徐氏此事南下,多半是过来是择嗣子的,心里也好奇,可有何泰之在,不好提及这个,便说的都是旁的。

沈琴道:“如今已经是冬月,沧大伯娘难得回乡,是不是要等过了除夕大祭方走?”

何泰之摇头道:“哪里会耽搁那么久?姨母明日宴客后,差不多就要张罗回苏州。”

除了早已知晓此事的沈瑞,其他人多变了脸色。

沈宝急忙道:“怎会这么仓促?作甚不多留几日?”

何泰之笑道:“宝表哥要是舍不得祝表哥,随我们去苏州不就行了。”

沈宝闻言,眼睛立时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抓了抓后脑勺道:“老师要准备应试哩,我哪里好去打扰。”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现下是弘治十三年,去年春闱,下一科要在后年,可还有小两年功夫。你就算跟着去了苏州,难道还要住满两年?”

沈宝胖乎乎的脸上立时有了光彩,不过还是略带扭捏道:“老师并未提此事,我做弟子的,也不好厚着面皮跟着

何泰之拍了拍小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若是祝表哥不开口,我便请你陪我去苏州。苏州才子可不只祝表兄一人,苏州唐解元之名,想来宝表哥也知晓,他是祝表哥密友,才华横溢,书画堪称一绝。”

南直隶一地,三年才出一个解元,士林关注,不过也仅是关注而已。可像唐寅这样倒霉的解元,第一次参加礼部会试就吃了官司,连带着除了仕籍的,还真是少见。这两年在南直隶地区,唐寅大名已经直追南直隶所出的几位状元鼎甲。

他虽沾的是科举舞弊案,可倒是没有人质疑他会舞弊。要是一直省解元参加会试都需要舞弊,那就寻常举子怎么办?

大家只是觉得这唐解元太倒霉,怎么就挑了那么一损友作伴进京,又安置在一处,受如此大牵连,真是命中劫难

当然士林中人关注的是他除了仕籍,断了前程之事,寻常百姓则是乐意听些风月趣闻。这唐解元不仅丢了功名,听说连唐娘子也嫌了他,夫妻合离,带了嫁妆改嫁了另一位苏州籍进士。提及此事,有唾弃唐娘子不守妇道的,也有羡慕那新进士的。在乡试时被压了一头又如何,最后榜上有名的是他,连解元的娘子认的也是他。

苏州与松江毕竟跟着几百里,传到这边的消息,越发走样,将那唐寅说成是落拓才子、古今第一悲苦人。

眼见何泰之提及唐寅,大家都来了兴趣,打探起来。

何泰之跟着姨母南下,在苏州虽住了几日,不过因徐氏娘家在苏州,姊妹也嫁到苏州的多,少不得走亲访友。何泰之不过见了唐寅两面,凑到跟前说了一句话罢了,不过显然是极为推崇唐寅,从表哥那里得来的消息,便在众人面前卖弄一番。

“唐解元十六岁过院试,为当年的案首。要不是后来父母亲人接连故去,守孝耽搁也,也不会磋磨多年。”说到这里,何泰之想起自家祝表哥,似乎也因守孝错过了好几科乡试,便唏嘘道:“是也命也,要是唐解元家没有病故,说不得早举业,会试也不用遭此大劫。”

沈环好奇道:“唐娘子真改嫁了么?”

何泰之闻言,咬牙道:“勿要提那个小人,枉为唐解元密友,却不记得刂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大摆筵席娶了唐娘子做填房。祝表哥已与他割袍断交,苏州士人也多耻与他为伍。”

沈桂道:“他既是敢摆酒,显然是不怕得罪人。想来也是,中了进士,就要选官,总要有熬到花甲老翁方回乡。

何泰之嗤笑道:“此人有才无德,在京城也长不了。苏州籍官员任京官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一时猖獗,过于得意忘形,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被打回原形。”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这显然不是他能说出的话,应该是听大人们谈论过此事。

不过那进士行事确实不当,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多是踏着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又几个没有落第失败过。某进士在唐寅科场失意后,又夺他妻子,使得他破家,这触犯了文人相争的底线,绝对会引起大家的同仇敌忾之心,下场能好了才怪。

十几、二十年考出来的进士,都禁不起折腾,何况沈源这个区区小举人。

沈瑞有些好奇,不知道郑氏那里会如何应对沈举人的“荒唐”。早晨出来前打发长寿盯着那边,也不知盯的怎样

他以为郑氏为了不让沈瑾分心,不会让沈瑾知晓才事,才有昨日说辞,想要促郑氏去了结此事。

没想到到了下午没下课,长寿便匆匆赶来,沈瑞才晓得自己这这回沈瑞还真是料差。

长寿这边自早晨沈瑞走了,就盯着郑氏这边。虽说沈瑞没有交代具体缘由,却告诉长寿,任由郑氏行事,要是她有什不便处,就暗中帮一帮。

郑氏一早就去书斋沈举人跟前做了报备,借口去为沈瑾采购冬衣料子为名,出了沈家,直接到了府学,寻了沈瑾出来。

母子两个在府学跟前茶楼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出来,不知说了什么,沈瑾脸色很难看,母子两个似有争执。

接下来,郑氏去了南街银楼,买了两副头面,就回了沈家。

中午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往衙门里立契时,郑氏带着张三姐、张四姐乘了马车,在衙门外候着。

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出来,张老舅爷自己家去,剩下一行人就去了南城,进了一处酒楼,就是在郑氏先前去的银楼附近。

待用了午食,沈举人先行家去,郑氏带了张三姐、张四姐去了银楼。

接下来,就是变故,等郑氏出来时,便只有一人,并不见张三姐、张四姐。

而后不知怎地,郑氏与沈举人便在书斋吵了起来,甚至沈举人还动了手。沈瑾正好扶了张老安人过来,这才拦下

接下来相信情景,是沈瑞下学回家后,郝妈妈抽空到跨院偷偷讲述。

因张老舅爷今日过来,临时溢价,这过契银钱一时谈不拢。沈举人本答应给六百两,昨日与张老舅爷也说妥了。可张老舅爷昨晚被儿子、媳妇怂恿一番,今日又改口要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咬牙答应了六百两银子出来,已经割肉似的,如今张老舅爷又反口,自是引得他大怒。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弟弟,张老安人只有两下安抚的。

若非张四姐眼巴巴地盯着,沈举人早就佛袖而去。

因此,直到郑氏过来时,张老舅爷与沈举人在老安人房里僵持。

郑氏是得了消息,给张三姐、张四姐两个送头面做贺礼,见了这个情景,便笑吟吟道:“这如花似玉两个孙女,怨不得舅太爷舍不得。只是我们家老爷是好意,才要收做女儿,这舅太爷口口声声提银子可是伤情分哩。”

到底是同沈举人相处小二十年,一句话便说到沈举人心中。

在沈举人看来,张三姐、张四姐因没有嫁妆亲事耽搁,自己本是善心,才要收她们做女儿,为她们料理亲事。张家只有感激的,得几个银子也该满意,哪里有溢价的道理。

再说了,张三姐与张四姐是银子打的不成,开口就加了四百两?

张老舅爷晓得郑氏是沈举人二房,沈瑾生母,见她和气,便道苦道:“总不能两个姐儿进了沈家吃香喝辣,其他人都饿死。如今家里真的过不去,原还指望三姐、四姐身上聘资,这与了你家老爷做女儿,往后她们姊妹可确实同张家不相于了……”

郑氏便为难道::“舅太爷也不容……”

张老舅爷忙道:“是哩,是哩……但凡日子好过些,也不会让她们姊妹耽搁至今还没说上亲事。三姐已经十八哩

郑氏面露不忍道:“这可怎么好……”

第一百零八章 东道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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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原还当郑氏是个懂事的,转眼见她口风又偏向张老舅爷,不由瞪向郑氏。

郑氏不看沈举人,只拉着张三姐的手摩挲,满脸慈爱道:“瞧这姣花软玉般小娘子,叫人看了直爱到心里去。”

张三姐一颗芳心本在沈瑾身上,心里视郑氏为婆婆的,见她这般喜欢自己,却是没有婆媳缘分,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涩。虽晓得过契到沈家,自己想要嫁沈瑾的奢望就落空,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亲近郑氏,满脸羞涩小声道:“不敢当二娘夸赞。”

见她这般纯良乖巧模样,郑氏微怔,随即笑道:“老安人,妾身这里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怕老爷不舍得。”

一时之间,众人都望向郑氏。

郑氏叹气道:“妾身只生养了大哥一个,如今大哥记在大娘名下,妾身倒是孤零零一个人。往后也是孤魂野鬼,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要是有了这样两个女儿,往后妾身身边也能热闹些。”

她这话一说完,就有些冷场。

张老舅爷与张老安人都面露不快,张家好好的嫡女给沈家做养女就罢了,还要给一个妾室做养女?

沈举人倒是有些怜惜郑氏现下名下无子女,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张三姐还罢,认了郑氏为母没什么;张四姐他可是早有打算,以后要养在外处,多了郑氏这个养母,怕是还要碍手碍脚,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氏只做不见,道:“两位小娘子已是花嫁之年,眼见就要张罗亲事。老安人需静养,老爷又管不得这些琐事,妾身便毛遂自荐为两位小娘子张罗如何?”

听了这话,张老安人与张老舅爷脸色立时回暖。

郑氏当年因照顾老母幼弟,家里贫寒,方做了妾室,陪嫁寥寥。不过因郑小舅后来接连中举、中进士,外放知县,郑家日子也渐渐过去来。郑老太太已经下世,郑小舅待长姐如母,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当官,每年郑氏生辰也不忘打发人来给郑氏请安祝寿。

数年下来,郑氏手头上也小有积蓄。

张三姐、张四姐过契到沈家,总要给预备两副嫁妆。毕竟担着“沈家养女”的名分,要是太寒酸,也让人笑话,要是差不多的,一人也要几百两银子。要是郑氏应了,帮着置办嫁妆,倒真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便笑着说道:“莲娘向来是个仔细人,有你帮着费心,也是她们姊妹福气。”

张老舅爷则是有些着急:“那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在旁,眉头又皱起来,刚想开口,便被郑氏笑着打断:“妾身难得求老爷一回,老爷便忍痛割爱,将两个好女儿予了妾身吧”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郑氏便笑着对张老舅爷道:“舅太爷放心,老爷出了大头,剩下那四百两就包在妾身身上。只是可说好了,这两个小娘子既入了我们沈家,可从头发丝儿到脚底都是我们沈家人,往后聘资也好,嫁妆也好,很不同张家相于。”

这本是昨日说好的,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理当如此。”

张老安人眼见事成,只觉得舒心,笑着对那张三姐、张四姐道:“还不改口叫娘”

张姐姊妹便起身,对着郑氏重新见礼,连“二”都省了,直接叫“娘”。张三姐叫的心甘情愿,面上也多了孺慕之色;张四姐却是心里直犯膈应,不过因晓得姐姐与自己的嫁妆要落在郑氏身上,便也甜甜糯糯地唤了两声“娘”。

沈举人虽顺了郑氏的意,没有再反对此事,可面上依旧有些不痛快。

张老舅爷正惦记银子,便道:“既是说妥了,那银子……”

郑氏一手拉着张三姐,一手把着张四姐,笑道:“舅太爷勿急,等过契手续得了,自然将庄票与了舅太爷。我们老爷的人品,舅爷还信不过。”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神色,恐怕他反悔,便催着早些去衙门过契。

郑氏则是看着先前拿来的那两副头面,则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副头面是银鎏金的,戴着鲜亮,却不禁使。你们姊妹收起来,留着赏人。金宝楼这些日子刚进了新鲜样式的嵌宝钗、珍珠手钏丨一会娘带你们去挑。一人先添两套头面戴;衣裳也要添置些,家里并无鲜亮料子,咱们再去绣坊看看……”

张三姐、张四姐的穿戴确实寒酸些,如此年纪的小年纪,哪里有不爱美的,两人脸上都添了欢喜。

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也没有不愿的,既做了沈家养女,张姐姊妹总要穿戴起来,方不坠了沈家脸面。况且就算花些银子,以后充到嫁妆里,也不浪费。

于是,除了张老安人在家外,其他人便都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讲到这里,郝妈妈歇了一口气。

冬喜见状,立时奉了茶上前。郝妈妈接过,吃了两口,方继续说道:“老爷是用了午食回来了,大哥没一会儿也回来,来后院陪老安人说话。待听说多了两个姊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欢喜的。老安人还以为大哥看上三姐,好生安慰了两句。约莫将申时,就有二娘身边婢子小梨过来寻老安人救命。说二娘回来了,与老爷在书斋争执,老爷动了手,还要写出妾书。”

“大哥与老安人都着急,大哥先行一步,老安人随后也带了老奴等人去了书斋。书斋里,已是乱成一团。老爷不仅动手打了二娘,连大哥也打了。又叫人传板子,要对大哥行家法。”

“老安人忙上前拦着,老爷便指着二娘骂‘毒妇,。老安人追问缘故,老爷却不肯说;又问二娘,二娘也不开口。老安人无法,怕大哥吃亏,便叫大哥扶着二娘先下去。老爷又不肯叫她们走,老安人见事情不对劲,便打发婢子婆子们都出去,叫老奴在门口守着,这才开始追问老爷。”

“老爷这才讲了缘故,原来二娘中午同老爷分开后,借着挑首饰的旗号带了张三姐、张四姐两个出去逛,回家时却是一个人。等老爷得了消息,打发人请二娘到书房后,二娘便直接拿了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张身契给了老爷。张家两位小娘子已经叫二娘给卖了,老爷这才恼,追问她卖到哪里去,二娘也不说,才动起手来。”

“老安人听了立时傻眼,却是闹不清缘故,怒气冲冲地问二娘。二娘依旧蚌壳嘴,什么也不说。大哥便跪下,说主意是他出的,人是他卖的,不与二娘相于。还说张家门风不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不得沈家女儿,怕污了门楣。老安人还稀里糊涂,老爷已是气得跳脚,立时狠踹了大哥一脚,开口骂个不停,又追问三姐、四姐下处。”

“大哥就是不说,老安人反应过来,便叫大哥扶了二娘先下去,然后问老爷是不是与两位表外侄女有私,老爷绝口否认,只不住口地咒骂大哥、二娘。老安人将老爷狠骂了一顿。骂得狠了,老爷方不耐烦地道‘自己摸过来的小淫妇,怎睡弄不得?白吃了我家三年饭,只睡三晚还亏了,。老安人气得立时昏厥过去。”

“等老奴等听到动静,扶了老安人回去,便听说大哥带二娘出去。老爷使人去问了两句,听说是去城外庄子,便喝骂两声,并没有叫人去拦。”

讲述完事情经过,郝妈妈啧啧道:“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二娘平素看着温温柔柔,待谁都客客气气,从不与人红脸,这下手却是狠辣。张家四姐行事不检点,有了这个下场也不无辜;那张家三姐却是个老实人,平白受累。

沈瑞回来前,已经听长寿说过,晓得郑氏是一个人回来,已经处理了张三姐、张四姐,可听了这详细情景,依旧觉得诧异。

郑氏这般架势,不单单是要处置张氏姊妹,更像是要与沈举人决裂。

“老爷真写出妾文书?”沈瑞想了想,问道。

郝妈妈点头道:“写了,因这个老安人还念叨老爷好几句。毕竟二娘是大哥生母,不管做错了什么,看在大哥面上,都不当出妾。”说到这里,叹气道:“二娘这次太大胆,郑家又没人在松江,二娘离了沈家也没有活路。老爷似也后悔,不过面上过不去,总要过些日子才能松口。”

沈瑞听了,却是不以为意。

郑氏哪里会没有活路?有个当官的兄弟,亲生子名下也有产业,自己手中有私房,离了四房只有过的更好的。

只是瞧着郑氏行事,用意颇深。

沈瑾待老安人与沈举人向来恭敬,郑氏在儿子面前揭破沈举人的无耻嘴脸,使得这父子之间添了嫌隙。即便沈瑾为人孝顺,不会去斥责长辈过错;那沈举人知晓儿子晓得自己丑事,心里还能自在?一来二去,父子之间只会渐行渐

郝妈妈不过怕沈瑞蒙在鼓里,这几日不小心触到沈举人与老安人火头上,方得空过来报信。该说的说了,便又匆匆忙忙回去。

沈瑞不知为何,想起沈瑾过生日那晚郑氏与沈举人的私语。

估计在那时开始,郑氏便生了离去之心,否则不会短短一晚,就又如此决断。

只是这天下做父母的,多当儿女是命根子,这个郑氏倒是好魄力,真能舍得下沈瑾。这母子二人,真的是去城外庄子么?

第一百零九章 东道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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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赵庆拿着手中请帖,站在书斋外,犹豫不决。这是宗房那边使人来派送的请帖,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诸族亲,请自家老爷阖家赴宴。这帖子上午就送来,门房老李外孙满月,回家吃酒,小厮又不知轻重,这帖子就耽搁。

直到看到赵庆,小厮方想起这件事,将帖子给了管家。

不想当时正赶上沈举人去衙门,管家不好越过老爷直接将帖子给老安人,便等沈举人回来。

就在得知自家老爷回来后,管家往书斋递帖子时,又赶上沈举人与郑氏争执。大管家只听了一耳朵,便立时避而远之。

沈举人私纳张四姐之事,瞒得了旁人,瞒不住赵庆这管家。

做了这些多年管家,前院这点事都在他眼里。

如今瞧着这架势,管家便晓得是“东窗事发”,哪里敢趟这浑水。

避了小半日,眼见天近黄昏,管家想起这张请帖,不能再拖,只好硬着头皮又来到书斋。

在书斋门口踱步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见春月从东厢出来,面上带了几分忧色。

管家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道:“老爷作甚哩?”

春月福了福身,难掩忧心道:“在榻上歪着,直道头疼,看着是气得狠了。又不许人去请大夫来瞧。”

下午郑氏与沈举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留婢子在跟前。春月、冬月与郑氏侍婢小梨,都在院子里候着。直到沈举人动手,惊动了外头,大家才敢上前探看。春月只晓得老爷口口声声骂郑氏“毒妇”,郑氏却一副不知悔改的死样子,到底这夫妾两人为何翻脸却是不知。

等到后来沈瑾与张老安人先后过来,她们这些婢子也被打发出去。

等到大家陆续离开后,春月、冬月两个方到沈举人身边服侍。

东厢里,沈举人躺在床榻上心情很复杂,当知晓郑氏作为那刻,他气冲斗牛,真是心疼够呛。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与张四姐胡混了三晚,要说情深似海那是扯谎,可想到一个娇滴滴小娘子与自己约定终身,并且乐意变着花样服侍自己,他的心都跟着疼。

不过他也不否认,当晓得郑氏卖了张家姊妹,而且死咬着不肯说下落时,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否则他不会只喝骂郑氏,追问张家姊妹下落不得后,也没有派人出去寻找。

在迷恋张四姐的年轻娇嫩时,沈举人心中不是不怕的,只是男人起了花花肠子,有时候就什么都顾不得。

与其说他恨郑氏卖人,不若说他恨郑氏竟然敢将此事告诉沈瑾,在儿子面前揭开他的丑事,半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做老子的留。而向来孝顺守礼的沈瑾,今日又跟倔驴似的,敢护着郑氏,与自己硬顶硬。

除了怨恨,沈举人还生出几分沮丧。儿子大了,自己老了,她们母子两个才如此肆无忌惮。

听到外头动静,沈举人翻身从榻上坐起,双手摩挲了一下脸,起身走到外间,冷声道:“赵庆么?还不进来?”

“正是小人。”管家应声,进来,双手捧了请帖道:“老爷,宗房打发人送来请帖过来,二房大太太回乡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沈举人本心烦,听到“二房大太太”却是一愣:“二房大太太回来省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为了报禀此事,下午早出去打听过,便道:“听说是前日到松江,昨日去了知府衙门拜会知府太太,今日往各房派请帖。”

沈举人接了帖子,看上面的时间是明日下午,不满道:“这是哪里规矩?女眷请客,竟然不是午食,而是飧食?

说着,他又望了望窗外,轻哼一声,道:“这个时辰方使人送请帖,是个什么意思?”

管家见他黑着脸,自然不会说这帖子被门房耽搁半日又被自己揣在袖子里半日,便缄默无语。

沈举人看到帖子上“阖家”几个字,便想到沈瑾,只觉得心火直窜。他将帖子往书案上一摔,吩咐道:“你亲自去宗房回话,就说明日我带了二哥过去赴宴。趁机也打听打听,二房大太太怎突然来松江了”

管家应声去了,沈举人站在窗前,只觉得寂寥。

二房大老爷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已经是侍郎官;他却一事无成,连齐家都没有做好,真是呜呼哀哉。

城西,一处客栈。

二楼套房里,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经凉透,郑氏与沈瑾母子坐在桌前,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沈瑾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道:“二娘作甚自作主张?儿子不是说了,一切交给儿子就好?”

“大哥只需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种脏事我怎舍得叫让你沾手。”郑氏长吁了一口气道:“定要推出个恶人的话,还是我来。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二娘……”沈瑾哽咽着,眼泪唰唰落下:“为甚要如此哩……为甚要自己逼自己……”

郑氏没有跟着哭,反而露出几分笑来:“好大哥,莫要哭,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贵妾也是妾,妾通买卖,只有离了沈家,我方能做回人。往后你也不用再唤我二娘,可以改口叫我声娘……”

沈瑾只举得心如刀割,跪倒在郑氏膝,十七岁的少年,哭得跟孩子一样前:“娘……娘啊……儿子可有甚不是……为甚娘连儿子都不要?若是娘不愿在继续呆在家里,儿子奉娘去城外庄子过活。作甚要连儿子都不要……”

郑氏看着儿子,心里跟针扎一般。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养的,是她身上掉下的肉,眼见着他从小小一团长成这么大。儿子舍不得她,她又哪里能舍得下儿子。可是她晓得,新太太进门在即,为了沈瑾以后不受内宅辖制,她此时离开是最好的。就是儿子说亲,少一层生母庶婆婆,亲事也能说的顺利些。

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沈瑾头顶,轻声道:“好大哥,你已经长大,莫要再做小儿女态……”

沈瑾抬起头,哭道:“娘若是要走,就带儿子一起走……”

郑氏的手一顿,露出苦笑:“你是沈家子弟,沈家是你的根,离了根又哪里能活呢?”

沈瑾还要再说,郑氏已经肃容道:“我也是将四十的人,难道还要等新人进门后去立规矩?妾是什么?妾是‘立女,要给主母定省,要铺床叠被,要服侍梳洗,要侍候三餐先头大娘子是个爱清静的,我也不去她跟前碍眼,两下里太平。谁晓得新人是个甚脾气,无需苛严,只需按规矩行事,我就得老老实实立规矩要是苛严些,我这大年纪,便也只能受其磋磨……到时候,即便你看不过眼,又能如何?你虽是我亲生的,可如今记在先头大娘子名下,哪里有资格为我说话?还是你指望我去同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争风吃醋,让老爷与我撑腰?”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且看好的,我只有你舅舅一个手足兄弟,自打他出去做官,十来年也不得见。如今趁着我还能动,我也想去看看你舅舅……”说到后来,已经放软了话:“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等过个一年半载,在那边住烦,还是要回来。到时就按你说的,去你名下的庄子里安置,也过过当家太太的瘾。”

郑氏将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即便舍不得,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不舍,就留着生母受委屈。

只是郑氏说的容易,去山西探望做官的郑小舅,可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谈何容易?

沈瑾想了想道:“那儿子送娘去看舅舅?”

郑氏皱眉道:“胡闹这一来一往要小半年功夫,你明年要参加乡试,哪里能耽搁得?你若是有心,就全心温书,等过了乡试,早起启程上京,正可以、绕道山西。说不得我还能借了大哥之光,也跟着往京城里见识一番。”

沈瑾听着前面本蔫头巴脑,听到后头却是萌生出满心期待:“娘说的是真的?若是儿子明年乡试过了,娘真随儿进京?”

郑氏笑道:“作甚哄大哥?正好照顾大哥应考。若是大哥榜上有名,娘就随大哥往任上做老封君;若是大哥失手,娘就陪你在京城待下一科。”

沈瑾本觉得绝望至极,才如此痛苦,眼见母子相逢有盼头,便添了精神,使劲地点头。

这一刻,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四房以后会如何,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以后如何……

沈家,跨院。

沈瑞用完晚饭,早早地掌灯,坐在书房将剩下的半套拳谱画好。待取了明胶与棉绳,将拳谱装订好,沈瑞又去整理笔记,零零散散的,足有七、八册笔记在。将这些都整理好,沈瑞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提及明日家中有事,旧约取消,奉上拳谱,让董双试练。又附送新书一匣,作为董双归乡仪程。山高路远,异日春闺场上再相见。

刚将东西整理好,便听到外头有女声道:“二哥在么,老爷打发婢子来传话……”

沈瑞挑了帘子出来,便见院子里立着一女婢,挑灯而立。

沈瑞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来的正是春月,因亲见了书斋这几日变动,早没有早先张扬,见沈瑞出来,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老爷叫二哥明日中午午歇就家来,老爷要带二哥往宗房赴宴……”

第一百一十章 东道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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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书斋,东厢房。

听了管家打听回来的消息,沈举人目瞪口呆。

当年那个随着孙老爷来松江送嫁的徐娘子,就是二房大太太徐氏?这一个商户家嫁女,怎么同二房扯上瓜葛?还有那孙老爷同二房三太爷是至交好友的话,又是从何说起?

京城进士出身的高官显宦,与浙南商贾,隔了这么远,身份天差地别,怎就能成至交好友?

沈举人的心,乱作一团。

随即沈举人想起一件事,自己与孙氏亲事是宗房太爷做媒。而二房三太爷移居京城后,似乎只同宗房一脉有些联系,两位太爷昔日还曾做过同窗。

自己那岳父真是二房三太爷好友?

沈举人对于自家岳父孙梦生了解的并不多,孙氏是老来女,当年出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即便亲来松江嫁女,可相应料理,都是同来的徐娘子出面料理,孙梦生露面的时候反而不多。

沈举人当年应下亲事时,只当宗房太爷与孙梦生有旧,而后看宗房太爷为孙氏多有庇护,似正印证这点。万万没有想到,孙氏与京城二房有旧,而且看来渊源颇深。

沈举人萎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额头上冷汗直冒,问道:“二房大太太可知晓三年前之事?”

管家小声道:“怕是晓得的,听说二房大太太前日在茶楼里偶遇鸿大太太母女,给隔壁小娘子的表礼甚重;昨日去知府后衙拜会,也是二房大太太主动前去。”

沈举人闻言,有些傻眼。知府太太与郭氏,两个都是与四房有于系的?

二房大太太这个是故去的孙氏张目?可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三年,会不会太迟了些?

自己当年似也有不妥当之处,如今续的又是侵占了孙氏织厂的贺家之女,沈举人眼神微闪,生出几分心虚:“二房大太太到底为何来松江?可打听到了?”

管家道:“据二房大太太随从那边的消息,二房大太太本是带了外甥、外甥女回苏州省亲,来松江探访族亲是临时起意。”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还有一个消息,听说是二房大太太亲口所说,二房大哥九月里故去为了这个如今各房都猜,二房大太太这回来松江,是为二房择嗣子来的”

沈举人原正想着明日是不是装病避过这宴请,便听到管家这一句,立时吓了一跳。

二房大哥没了?为二房择嗣子?

沈举人原本绷着的心,立时松了下来,对于明日宗房大宴,反而生出几分好奇。

他摆摆手,打发管家下去,自己坐下又寻思了一回。二房大太太要是有心过问四房之事,岂是他一次回避就能避开。该来的总要来,看来此事还得老安人出面。当年之事,固然他疏忽了;可身为人子,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沈举人便起身去了后院。

张老安人被郑氏所为所惊,又被沈举人顶了几句,昏厥过去,即便后来醒来,精神也不足。这样的事情,不仅不能声张,还要替郑氏将此事掩住,真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郑氏的手段虽狠辣,可张老安人并不觉得过分。可恨的是张家那两个小贱人,恁地不知廉耻,竟然不过辈分去勾引表叔,失了伦理。要是事情泄露,四房上下都不用做人了。不过张家姊妹到底姓张,郑氏不同她商量私自处置;沈瑾那里口口声声说张家家教不好,也使得张老安人气恼灰心。

听说沈举人过来,张老安人本打算不见,可没等使人去传话,沈举人便直接登堂入室。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刚要呵斥,便见儿子举了一张请帖道:“安人,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张老安人先是一怔,随即道:“莫非二房大老爷要择嗣?”

沈举人很是意外,在椅子上坐了,看了张老安人两眼:“安人听说二房大哥夭了的事了?”

莫非下人里还有不安分的,否则他都才知晓的消息,怎么就传到后院来?

这下轮到张老安人意外:“二房大哥夭了?那可是二房单丁?”

“应该是真消息。二房大太太来此,要不是确有其事,谁会平白造这个谣来得罪她?”沈举人点头道。

张老安人惊愕过后,却是露出几分欢喜:“如此甚好正可将二哥送二房做嗣子”

沈举人“腾”地一下身份,皱眉看着张老安人道:“安人莫非老糊涂了?二哥是孙氏独子,如何能过继他人?”

“糊涂的是你孙氏名下可不单单二哥一个,还有大哥。二哥既是嫡次子,如何过继不得?二房择嗣,从远近亲疏看,本就首选宗房与四房那是侍郎门第,二哥真要过去做了嗣子,往后同大哥两个也是护卫臂助”张老安人面色潮红,腰板坐直,郑重其事地看着沈举人:“这是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你可莫要只顾着面皮,就要去拦着”

沈举人见张老安人如此反应,心下狐疑不定,又坐下道:“平素倒是没瞧着安人这般疼二哥?若是过继为人子是顶好的事,以安人对大哥的疼宠,不是当先想到大哥?”

张老安人一时被噎得无语,却挺着脖子道:“则选嗣子传承血脉,定是要挑家族嫡血。要是庶出血脉都可挑,那二房只要寻二房旁枝庶房便是,哪里还轮得到其他房头?大哥虽记名,到底不是孙氏亲生。”

见她强词夺理,沈举人倒是想起一件旧事道:“二哥打落地开始就养在安人屋里,当年也见安人疼爱过,作甚后来就不喜了二哥?”

张老安人皱眉,默了半响,方幽幽道:“二哥八字不好,刑克亲人。你看孙氏早先身子骨好好的,产子后便病弱,后来又病死了。”

沈举人才不信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真要少年失母就是八字硬,那他这少年失父的、老安人这青年守寡的八字也软乎不到哪里去。

张老安人却不愿说这个话题,岔开话道:“明日正可带二哥过去,二哥的年岁正好,已经立住,有没有婚约在身

见她兴致勃勃的模样,沈举人想着明日还得张老安人出面,怕她没头没脑的出了笑话,便将二房大太太的身份说了,又提了孙梦生生前与已故二房三太爷有旧之事。

张老安人显然也被惊住,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还同那边有牵扯”

这一夜,沈家四房里,只有沈瑞好眠,其他人因各种缘故,辗转反侧。

清早起身,沈瑞便在院子里耍了一遍形意拳,身上热乎乎的舒坦不少,早饭都多用了两碗粥。

冬喜“病了”两日,今日终于好了,晓得沈瑞中午要去宗房赴宴,她便拿出一件没上身的素色大氅来,问道:“二哥是早上直接换好,还是等中午回来再换上?”

沈珞十八岁身故,因不到及冠之年,本算是上殇,因已经订婚,所以不算殇,松江宗族这里得了消息,也当按制服丧。

只是沈举人与二房几位老爷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还在五服内;等到沈瑞这一辈,与沈珞便已经出服,只算是族兄弟,并不用服孝。不过也不好穿得太艳丽,换上素服,总是没错。

“直接穿了,省的中午再换。”沈瑞道。

他虽已经出服,可并不喜艳色,郭氏给他裁制新衣,自也按照他的喜好,除了两件节庆场合穿的红衣外,平素衣服都是清雅淡素为主。

因此,沈瑞即便换上素色氅衣,看着也与平素里装扮差别不算大。

不过到了族学,已经到了的同窗少年,眼睛都落在沈瑞身上。

沈瑞四下里一望,就晓得缘故,原来今日族学里几个本家同窗,齐齐换上素色装扮。

何泰之已经来了,正坐在沈珏座位上,同沈珏两个嘀嘀咕咕。见沈瑞到了,何泰之便起身,与沈珏一道过来。

“瑞表哥可得好生谢我与珏表哥”何泰之得意洋洋,举着手中的书轴,对沈瑞道。

沈瑞眼睛一亮,立时接过:“这是祝表兄手书?”

何泰之嗤了一声道:“沈表哥怎就认准祝表哥了?这可是松生的字”

松生?沈瑞觉得有些耳熟,道:“这是八房老太爷的手书?”

何泰之点头道:“连表哥都赞,宝表哥只拿来两副,一副祝表哥留了,一副让我同珏表哥抢来给瑞表哥,连魏表哥都没捞到。”

沈瑞小心地将书轴打开,便见一副龙飞凤舞的狂草,上面不是唐诗宋词,而是一阕小令。

这狂草挥洒的极大气磅礴,这小令却极为温婉缠绵。动静之间,让人莫名生出几分酸楚。

沈瑞看的呆呆的,不知不觉入了神,直觉得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自己一人,那难掩的寂寞与孤单,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又回转到上辈子情景,耄耋之年的曾外祖父,温文儒雅的父亲,内柔内刚的母亲,满身学究气却有保留着挚诚之心的姐姐

不知不觉,沈瑞已是泪流满面。

见沈瑞如此反应,不仅何泰之与沈珏傻眼,连关注着何泰之的沈宝都觉得震撼。

“瑞哥看懂了老太爷的字”沈宝有些沮丧,抓了抓头发,低声道:“或许瑞哥比我的天分强许多,该拜在老师门下的是瑞哥才是。”

沈琴不懂书法,只觉得莫名奇怪,道:“至于么?看个字儿,还能看哭了?”

沈宝叹气道:“昨晚老师看到这幅字时也流泪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琴倒生出几分好奇:“到底写的是甚哩?我也瞧瞧去。”

待沈琴凑到沈瑞跟前,沈瑞也醒过神来,直觉得脸上冰冷,用手一摸,湿了一片,忙用袖子抹了一把。

沈珏咬牙道:“瑞哥到底看出甚了?这般伤心,看的我心里都酸酸的不得劲?”

沈瑞长吁了一口气,方道:“我想起我娘来”

“啊?”何泰之闻言,讶然出声道:“祝表哥昨晚看了这幅字后,也说了这么一句”

沈瑞的视线落在这幅字上,有些移不开眼。

沈宝跟在沈琴身后,也凑了过来。

沈瑞见了,忍不住好奇问道:“当年老太爷是不是遇到极伤心之事?”

沈宝看了沈瑞两眼,方垂下眼帘道:“当年高祖、高祖母去寺里祈福,老太爷本要护送前往,因友人到访,便没有同去,就由曾祖母带了祖父奉亲前往回来时,遇到了上岸的倭寇若不是祖母当时已有身孕,后又生下父亲,四房嫡支便要断绝”

第一百一十一章东道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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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又见倭寇

虽早就晓得倭乱贯穿整个明代,等到嘉靖朝出现鼎鼎大名的戚继光,可沈瑞还是从沈宝平淡的讲述中听到森森寒

丧父、丧母、丧妻、丧子,八房老太爷的命比二房三太爷好不到哪里去。闻名南都的才子就此归隐,原是这个缘故。

不过如今八房已经缓过人气,沈宝上有三兄下有二弟,老太爷有曾孙六人,曾长孙已娶亲生子,元孙也落地,不用再为血脉传承操心。与同样是单丁传嗣的八房相比,四房沈源只是有两个儿子,还真比沈流差上许多。

“又是倭寇,真是该杀二房两位太爷当年如是,八房老祖宗们又是如此,都是他们下的毒手”沈珏咬牙道。

华亭县就有守御松江千户所,上一级金山卫就在八十里之外,洪武年置,就是为了在防御倭寇。

不过沈瑞没有天真的问,为何本地有守御千户所还有倭寇作乱。

小股倭寇不会进城,千户所也不会主动出去迎敌,否则追上还好,追不上就是“败绩”,少不就得杀良冒功。而且倭寇不单单是倭寇,还有许多海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兵匪一家,古今通用。

只是沈瑞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松江不仅仅经济富庶,也是倭寇海匪看上的大肥肉,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上来咬一口。在书上看到的倭寇之乱,对于沈家人来说,却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气氛有些沉默,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字轴卷起来,对何泰之与沈珏道:“何表弟与珏哥的心意,我愧领了。能有眼福得见此字,我已心满意足。这字毕竟是八房老太爷倾情所书,当传承后世子孙,我却是不好私留。”

何泰之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幅字竟然还有这般渊源,也有些讪讪道:“是小弟鲁莽,昨日不该硬磨了宝表哥讨要。定是叫宝表哥为难了?委实对不住。”后一句,是对着沈宝说的。

沈宝摇头道:“这字是老太爷与我的,并无不舍之意。老太爷前几日见了老师的字,极为喜爱,当晚就写了幅条幅出来。待晓得昨天下午我去宗房拜会老师,老太爷便又翻出这幅字,同那幅条幅让我一起带给老师。那条幅老师留了,这幅字老师说‘望而伤情,,不敢收藏。”

沈瑞见过八房老太爷几面,只晓得他看上去颇为慈爱,除了与三房老太爷针锋相对时,其他时候开口并不多。七房、八房视他为老祖宗,他处事也公正,使得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日子蒸蒸日上,子孙家教也甚好。

想着八房老太爷昔日遭遇,又想想八房如今子孙繁茂的情景,沈瑞道:“祝表兄可是说老太爷的字如今锋芒内隐,返璞归真?”

沈宝望向沈瑞目光越发敬佩:“让瑞哥说着了,老师说的虽不是这个话,却正是这个意思。”

沈瑞心中不由一叹,沈家不愧为书香之族。除了子弟举业,在士林上也有一席之地。前有八房老太爷,现有被称为“松江才子”的沈玥。可沈家人行事素来又低调,除了三房因行商贾事过分张扬些,其他房头多谨慎内敛。

若不是祝允明提起,谁会晓得八房老太爷四十来年前还是个大才子;也没有人会晓得,偶尔来给他们上一节书画课的族兄沈玥,在整个南都画坛都小有名气。

何泰之与沈珏虽不反对沈瑞将八房老太爷书作“物归原主”,可沈宝却不肯收。

“老太爷既将此字轴拿出示人,便已放下那些陈年旧痛。瑞哥看懂了这幅字,亦为老太爷知音,这幅字在瑞哥手中,也不至于蒙尘。”沈宝诚恳道:“瑞哥就收下吧。想来就是老太爷跟前,老太爷也会将这幅字赠与瑞哥。”

沈瑞确实极爱这幅字,见沈宝如此,便不在推诿,先谢了沈宝,次又谢了何泰之与沈珏。

他都快成了一个没心肝的木头人,有这幅字画牵着,倒生出几分生气。

前世家人已生离死别,不复得见;今生他会娶妻生子,重生为自己营造一个家。

沈珏这半月常与沈瑞在一处,立时发现他的不同,见他周身冰雪消融,嘴角微翘,忍不住笑道:“方才还说‘不好私留,,这会儿就抿嘴直乐既是喜欢,作甚还唧唧歪歪?”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瑞表哥,君子也。珏表哥,你呀,也难知瑞表哥所想……”

“好啊,骂我是小人么?不就是昨晚分核桃蘸多吃了一口,这就记仇?”沈珏拍了下何泰之的大脑门,轻哼道:“到底是小孩,这个都计较”

何泰之腮帮子鼓鼓地瞪着沈珏:“珏表哥就不是小孩?都老大不小,还与我抢糖吃,恁地不知羞?”说到后来,还刮了刮脸。

沈珏抬头看着屋顶,嘟囔道:“谁抢了你哩?我比你大三岁哩,个头都高了一截,饭量也大,还不能多吃一口?

瞧着这两人为了一口核桃沾引发的口水官司,旁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深感无力。

沈珏还真是不长记性,他因嗜甜常常牙疼,被家里管着不叫吃糖,自己牙疼的厉害时也赌咒发誓再不吃糖,如今却借着何泰之的光又开始吃甜的。

前日还在何泰之跟前装望族公子架势,这才两日功夫,怎就原形毕露?

沈珏与何泰之还在纠结那一口核桃蘸,沈瑞与沈宝、沈琴几个则说起下午将去宗房赴宴之事。

二房大太太虽只请了各房头嫡支,又不是祭祀之时,可这是六十年来沈族九房宗亲首次齐聚,意义非凡。

二房连坟茔地都在京城另设,早已同松江本家井水不犯河水意思,可如今二房绝嗣,情况有变。不管二房择了谁做嗣子,二房与松江本家的关系都撕巴不开。

想到嗣子之事,沈宝与沈琴两个都望向沈珏与沈瑞。两个房头的长辈已经说了,二房大太太最后可能择的人选就是沈珏与沈瑞,嘱咐他们多与两个族兄弟交好。

“琰大哥与二哥呢?”沈琴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那两人:“那两个才是二房老太爷亲曾孙。”

要是按照血缘远近来说,不是当从沈琰、沈兄弟两个中择嗣么?只因他们这一支不在族谱上,就没有了资格。可是正如沈所说,他们才是二房嫡裔,其他房头多是远堂族亲。

忽然之间,原本闹呼呼学堂,立时就安静下来。

沈珏与何泰之察觉不对,不再争论。

众学子都望向门口,门口一神情消瘦的少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眼睛正定定地望向何泰之。

何泰之被盯得打了个哆嗦,往沈珏身后避了避,小声问道:“珏表哥,这是哪个?我没见过他,怎就得罪了他,眼神恁怕人?”

沈珏将身子挪了挪,将何泰之遮住,皱眉看着门口。

沈琴看着少年腋窝下拄的拐杖,面上闪过愧疚之色,上前几步,欲搀扶道:“二哥怎来了?大夫不是嘱咐卧床休养三个月?”

来人正是沈,依旧是一席红衣。不过平素丰神俊朗模样,因清减显得有些病弱;眉眼间尖刻,也淡了许多,像是一下子长大几岁。只有一双丹凤眼,依旧带了几分神采,使得他颓废中,依旧风姿不减,相貌俊秀得惊人。

沈冲沈琴点头致意,却没有接受他的搀扶,自己挪动走拐杖,直直地走到沈珏跟前,看着他身后探出头的何泰之,道:“你就是二房大太太的外甥?”

何泰之听着沈琴方才称呼,晓得眼前这不良于行的俊秀少年也是沈族子弟,心中惧意便去了,挪步出来道:“正是小弟,不知仁兄何人?”

人都有爱美之心,何况这俊秀少年身体又有不全之处,自是容易引得人心软。

沈默了半响,方沉声道:“我亦姓沈,家祖为沈家二房出妇子请尊驾代我兄弟陈情与二房大太太尊前,祖父、父亲漂泊异乡多年,念念不忘的就是落叶归根,只因无名无分,至今不能入土为安。恳请二房长辈仁爱,允我祖父这一支以庶房归宗……”

这是沈第一次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兄弟两个出妇子后裔身份,并没有他想想中的那么艰难。

就在这二房选嗣的传言沸沸扬扬时,沈琰、沈兄弟本不好露面。可瞧着白氏不死心的模样,兄弟两个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看不住白氏做出点什么。

如今参合择嗣之事,且不说会不会引得二房几位老爷想起宿怨,就是一心惦记推自家子弟为嗣子三房与九房那两个,也要生生得罪。还有最有可能出嗣子的宗房,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他们母子三人得以还乡,立足松江,本就受了宗房大老爷的照顾与三房庇护。要是将这两处都得罪,以后日子怎么过?

与其让白氏上窜下跳,将那几个房头都得罪了,还不若他们兄弟亮明车马,早日搭上二房大太太。他们倒没有奢望过二房会点头让他们父祖归宗,不过是想要早日得一句拒绝,也让其他人明明白白地晓得,他们兄弟无力也无资格去争那个嗣子之位……

第一百一十二章 荟萃一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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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着沈举人上了马车,沈瑞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前往宗房赴宴的,确实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没有张老安人,也没有沈瑾。对于这个结果,沈瑞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二房大太太身份显贵,固然各房头都要捧着,可有孙氏旧事在前,四房即便凑过去也落不下好。倒是沈瑾,沈举人提也没提一句,看来是真的因郑氏之事迁怒沈瑾。

沈举人在车上坐定,黑着一张脸,瞪着沈瑞道:“磨蹭甚哩?还不上车来。”

沈瑞应了一声,也上马车。

车帘撂下,马车缓缓前行,沈举人耷拉着眼皮,道:“前几日庙会上二哥见过宗房大太太?她可对你说甚了没有

沈瑞摇了摇头:“不曾说什么。后来见了鸿大婶子,沧大伯娘倒是与鸿大婶子说话的时候多。”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他使人打听了一上午,得的消息也不过是二房大太太见过族中几个少年,给了一模一样的表礼,并未同沈瑞单独说话。不过因心中惊异不定,到底忍不住开口再次确认一回。

或许徐氏当年送嫁只是面子情,否则这二十多年也没见孙氏与京城有往来。

不过到底有些忐忑,沈举人心中不由埋怨上张老安人。

张老安人是长辈,见见二房大太太又能如何?即便二房大太太心中生怨,还能当众对族中长辈无礼?

如今张老安人病遁,沈举人即便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否则如此宗亲齐聚的场合,四房却没人露面,也惹人非议。

想到二房绝嗣之事,沈举人眼神微闪,看着沈瑞:“二哥与珏哥交好?”

沈瑞点了点头,这并不是秘密。回来这大半月以来,沈瑞与沈珏两个虽不至于形影不离,可也常凑到一块。

沈珏虽偶有骄纵,可到底是族长太爷教导出来的,并不惹人生厌,又有一副软心肠。

沈举人稍加思量,又问道:“珏哥在学堂里功课如何?可提了明年县试下场之事?”

“虽不算勤勉,可胜在天资不凡,经书都已背熟吃透,已定下明年应县试。”沈瑞不知沈举人作甚开始留心沈珏,不过这问的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便如实回道。

沈举人点点头,又沉默下来。

沈瑞亦不开口,耳边便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沈氏族人聚族而居,四房与宗房的距离并不算远。

马车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没等马车停稳,便有门房看见,往里通禀。

等沈瑞下了马车,宗房二哥沈带着沈珏出来相迎。

沈上前,亲自扶了沈举人下了马车。

沈举人问道:“都哪房来了?”

“三房、六房、九房都到了。”沈回道。

“三房老太爷这早就来了?”沈举人有些意外。六房当家沈琪辈分最低,早来一步还说的过去;九房破落户,太爷爱钻营;这三房作甚这般殷勤?

平素里三房老太爷自持辈分,族中有什么公议之事,都是姗姗来迟。

沈点点头,神情颇为微妙:“三房是头一个到的,嫡脉阖家齐至。”

沈举人听了,晓得沈为何如此神情。

三房老太爷在世,早年长子病故后,怕其他儿子压着长房孙子们,曾分过一次家;等到长房沈湖等四孙长大,并没有分家,还是一处过活,如此嫡曾孙、庶曾孙辈兄弟十数人,元孙也有几个。加上女眷与未出阁的小娘子,嫡脉齐至的话,得坐十来辆马车。

同三房相比,四房只来父子两个,人丁太过单薄。

沈望了望沈举人身后,好奇道:“源大叔怎就带了瑞哥一个?叔祖母与瑾哥呢?”

沈珏同沈举人见了礼后,便将沈瑞叫到一边,此时事也正压低音量,小声问这个:“老安人同你大哥怎没来?可是晓得沧大婶子身份,吓到了,心虚不敢来?”

虽说二房几位老爷不在,只有大太太一人来此,发的帖子也只是宴请各房嫡脉,可是收了请帖的各房宗亲,即便不是阖家齐备,也多是差不多。

倒不全是巴结与奉承缘故,也不是眼皮子浅为了图一份表礼,而是二房三太爷搬走后,二房首次有人回乡,也有两下认亲之意思。

似四房这样就父子两人赴宴,看着委实太单薄些。不过像三房老太爷那般劳师动众,则又有些喧宾夺主之嫌。

沈瑞摇摇头,亦小声道:“老安人那里不好说,大哥那里……课业要紧,我们老爷并未使人去叫,应不知宴客消

沈珏听了,嗤笑道:“是怕耽搁你大哥读书,还是怕沧大婶子因三年前之事迁怒你大哥?源大叔这心偏的真是没边了……”

说话功夫,后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沈珏认出五房马车,对沈道:“二哥,是五房马车”

沈见了,便道:“你引了源大叔进去,我去迎鸿大叔他们。”

沈举人先时同宗房关系亲近,常来常往,闻言便摆摆手道:“你们兄弟且留下迎客,我自己过去便是。”

沈瑞本想留下,迎一迎五房等人,可眼见沈举人瞪着自己,便抬腿老实跟上。

沈亦不敢轻慢,忙吩咐旁边管家引路。

宗房老宅,还是当年沈学士旧居,是按照五品官住宅营造。

正门三间三架,堂厅是五间七架。

正堂中间三间敞厅,北墙是一面雕花木板,前面是一架八尺阔、五尺高的描金大理石屏风,上面是寿山福海横波图。

屏风前,设一张退光黑漆方桌,上面摆了一对红铜兽炉,香烟缭缭。两侧是一对交椅,上面铺陈半新不旧锦绣坐垫;东西对列四对交椅,中间是方几隔断,交椅上面亦是同样铺陈。靠着东西隔墙边,又贴墙各陈交椅八把。

因宗房一脉始终为族长,常有宗亲聚会宴饮,便在五间正堂后,又接了五间后堂。中间用八仙过海的雕花木板隔开,只留下一个月洞门,赶上大祭宴饮时,酒席就摆在后堂。

后堂出去,就是中厅前天井。

宗亲宴饮时,各房官客之席在后堂,女眷之席开在中厅,既阖族同庆,又不至让男女混坐。

沈瑞随着沈举人到敞厅时,族长太爷正陪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说话。

三房老太爷坐了东边客位首位,九太爷坐在其下首。族长太爷虽辈分比三房老太爷低,可依是稳坐上首主坐,并未到客坐相陪。

三房沈湖与九房沈璐并未列正客位,而是坐在东墙边那排椅子上,宗房大老爷在作陪。另有几个中年人,长相与沈湖相似,应是沈湖的三个兄弟。

再看玉字辈兄弟,除了九房沈璐外,就只有六房沈琪有座,他坐的是正客位的次末位。其他玉字辈子孙,不管是成丁,还是没成丁的,都是站位。即便屋子里还空着十来把椅子,也没有人逾越。

沈瑞扫了一眼,心中有数。

这座位排列,除了长幼尊卑之外,还有兼顾各房头。中间正客位的八把椅子,应该只有各房当家人坐的。三房与九房如今房长虽是沈湖与沈璐,可因两位族老来了,他们就要退后一步。

二房没有官客在松江,否则以沈琪辈分,应该坐末位。

沈瑞跟着沈举人,上前见了一圈礼。

三房老太爷与九太爷对沈瑞都极为亲热,跟看亲孙子似大。

三老太爷满脸慈爱,感慨道:“瑞哥越来越像源大娘子,只是你是男人,到底当刚性些,切不可学你娘性子绵软。要知道,你才是四房唯一嫡子,以后四房还要靠你传承下去。”

九太爷也跟着说道:“就是哩各房头都是嫡血传家,沾了个庶字就混了血脉,四房自也不好乱了嫡庶。假嫡非嫡,没有孽庶掌家顶门的道理”

三老太爷听了第一句时还点头,听到后头脸色不由得发青。

沈家内四房里,三房是沈度庶子一脉,九太爷这话,可是将三房老太爷也骂进去。

三老太爷怒道:“庶支怎就混了血脉?难道老朽活了七八十年,今日倒成了杂种?”

九房太爷讪讪道:“吉大叔,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沈举人在旁,面上也难看。

沈瑾记名嫡子,是孙氏遗命,这两个老头子夹枪带棒、重提旧事,所为何来?口口声声说沈瑞是四房唯一嫡血,这是怕四房去争嗣子?

这二老还真是可笑之极,二房择嗣,首选宗房,又哪里有三房、九房的事?宗房还没提防四房,他们两家倒是先着急上。

这边两个老爷子没等吵起来,沈兄弟引着五房沈鸿父子进来,这父子二人,跟沈举人父子方才你一般,又是一圈请安见礼。

沈举人已经落座,就是与九房太爷相对的西数第二把椅子。西边首位留着,应该是留给八房老太爷。

沈鸿见了礼罢,则是在九房太爷下首落座,沈湖、沈璐、沈琪等早已起身,又过来见了沈举人与沈鸿,方又各自落座。

少一时,七房、八房到了,族长太爷得了消息,领了宗房大老爷亲自出迎。

八房老太爷已下了马车,身边除了七房沈溧、八房沈流,后边还跟着几个嫡曾孙。

这边刚将八房老太爷等人迎进中堂,宗房大门外就又来了一辆马车。

看着马车上下来的人,门房管事刚想要进去通禀,就被叫了回来。

来的正是二老爷夫妇,二老爷下了马车,还有些犹豫。二太太屈氏低声念叨了两句,夫妻两个方进了大门。

三间敞厅,五代同堂,挤得满满登登。

族长太爷便请几位族老移步东稍间,又吩咐曾孙小桐哥带了木字辈去了西稍间,敞厅上方松快些。

各房当家人,序齿辈分重新落座,宗房大老爷坐在客位首位陪客。

族长太爷不在,他这宗子身份,在族中不亚于各房房长。

水字辈其他几位叔伯,也在后面一排椅子上坐了,玉字辈中的年长者,序齿也多有了座位,只有几个年幼的没有捞到座,去西稍间寻各家侄子耍去。

敞厅上二十六把椅子,只空着主位上的两把,坐满了二十四人,加上东稍间的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西稍间的十多个六岁以上童子,这就有四十多人。

这还只是各房嫡支宗亲小宴,等到正经宗亲大宴时,要设在祠堂,否则压根摆不开那么多席面。沈氏一族子孙繁茂,可见一斑。

按辈分来说,二房大太太既来本家省亲,当主动去拜见各房族老长辈。如此一个帖子,就将各房头请来,委实托大。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太爷因由所图,并无不满;八房老太爷却有些不快,若不是看在曾孙沈宝份上,今日本不想来。

眼见着各房头齐至,二房大太太还没动静,八房老太爷不耐烦道:“帖子收了,人也来了,怎地徐氏还不露面?难道要让咱们做叔祖的,去与她孙媳辈的见礼?”

他这般说辞,并非不避男女大嫌,实是各族老的年纪年轻的也是古稀,稍长的也是耄耋之寿,徐氏也是五旬妇人,已经到了无需避嫌的年纪。

族长太爷听了,也有些皱眉,伸手唤了个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少一时,小厮过来回道:“二房大太太回来了,正往客房换衣裳,说稍后便来拜见几位族老。”

听了这话,不仅八房老太爷越发不快,连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脸色也不好。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不是徐氏发的帖子么?客人都来了,她不说出迎,反倒出门去了?”

九房太爷也不满:“即便是三品诰命,未免也太托大,恁地不知规矩。”

族长太爷面上倒是淡淡的,道:“徐氏一早出城去了,去拜祭孙氏。”

八房老太爷依是皱眉,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神色讪讪。

三房老太爷眼神闪了闪,摸着胡子道:“既是拜祭孙氏,怎自己个儿去了,也没带上瑞哥?是不是瑞哥有甚不妥当处,惹了徐氏不喜?”

族长太爷看了他一眼:“不是自己去了,请了五房大娘子作陪。”

东院客房里,徐氏净了面,依旧眼圈泛红。

郭氏在旁见了,劝道:“沧大嫂子勿要太伤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有沧大嫂子照拂,瑞哥也算是苦尽甘来

徐氏叹气道:“是我来的晚了,这瑞哥受了这些个委屈,不怪孩子心冷……只是我瞧着瑞哥是个有主意的,怕不会乐于随我进京,还得请弟妇帮我劝一劝……”

第一百一十三章 荟萃一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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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族长太爷使人催促,宗房大太太早使人留心客院这边消息,晓得徐氏回来,立时低声吩咐次媳待客,自己移步到客院来。

徐氏已经与郭氏说完话,便随宗房大太太去前厅东稍间,与各位族老见礼。

八房老太爷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人上了表礼。不管徐氏什么身份,年岁几何,都是族孙媳妇。

礼数到了,便也是了。至于能不能与二房结下善缘,无须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房老太爷满脸温煦,倒问了好几句,问徐氏何时从京中动身,在苏州待了几日,苏州还有几门姻亲,云云。

九房太爷见三房老太爷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着急,便插嘴道:“珞哥怎说去就去了?前年他中举消息传回来,我还叫小子们去放了一串炮仗理哥也真是,他在京中,也不回往族里报个信”

屋子里立时冷场。

三房老太爷瞪了九房太爷一眼,也唏嘘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是个好孩子,是沈家没福气留住他,只盼着他能转生到好人家……”

八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都曾历过失子之痛,尽管时隔多年,可想到己身,两位老人家心里也闷闷的。

三房老太爷为了三房以后前景,本想要舍了最器重的曾孙沈珠给二房做嗣子,孙子沈湖也赞同,可沈珠本人却反对。为了这个,沈珠已经绝食两日,三房老太爷只当他小孩子倔强不听话,要给他个教训丨现在提及沈珞夭折之事,三房老太爷生出几分不舍,对于过继之事有些意兴阑珊。

九房太爷也一时无语,他儿子也没了。要是真能转世投胎,那也该长大成人。可逝者已矣,总要看顾活着的人。要不然他们这几个老不死硬撑着,为了何来?不还是想要多给孙辈、曾孙辈保驾护航几年?

见众人都静默,九房太爷便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夫妻若是年轻几岁,我们这些老的只会劝你贤惠些,多纳几房妾求子;可你们如今也不年轻,珞哥又没站住,这子嗣之事可不好再拖。”

身为宗族长辈,九房太爷有资格这样说,可是如此直白,听着到底刺耳。

徐氏不见恼色,反而点点头道:“我家老爷也是这样说,只是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我家老爷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委实不知族中子弟良莠。”

见她送了口风,九房太爷只觉得精神一震,直了直腰身道:“你这次省亲,不是正好见见你侄儿们?这择嗣可需郑重,守重人品。最要那孝顺本分的孩子,往后才能少操心。不是老朽自夸,我家琳哥,最是个敦厚老实、孝顺知礼的好孩子。”

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还在寻思琳哥是哪个,三房老太爷已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敦厚老实,那是愚笨好不好?十四岁,还混在蒙童班,别无所长,一点也没读书天分,九房太爷也敢奢想让他做侍郎家嗣子?不过九房子孙确实拿不出手,这琳哥也就胜在老实听话上。不过听得是九房太爷与胞兄沈璐的话,要是真去做了二房嗣子,那二房与九房往后可就扯不清。

徐氏只笑着听了,听完还应和道:“是么,那一会儿妾身可要留意看看。”

三房老太爷见状,不免又有些心动,道:“我家九哥十七,今年已过了院试,得了功名,如今正预备明年乡试。

“十七岁就过院试,可真是难得”徐氏亦赞道。

族长太爷见徐氏做派,倒是有些糊涂。不是已经决定带沈瑞北上?又透出这话锋是什么意思?

宗房大太太在旁,心情颇为复杂,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或许正如丈夫所说,幼子要是能过继二房,以后前程上就有二房提挈看顾,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日子也比家里过的好。她本以为徐氏即便真的择选嗣子,也是首选失母又与其有渊源的沈瑞,没想到徐氏也会留心其他人选。

九房太爷兴致勃勃,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叫孙子赶紧来见徐氏。

不过徐氏与各房老爷尚未见面,还轮不到小一辈请安,九房太爷便对族长太爷道:“是不是该让各房当家人与水字辈的进来认亲?”

族长太爷点头称是,打发人出去传话。

少一时,宗房大老爷为首,引着各房当家人与其他四位水字辈的老爷进来。

看到宗房二老爷沈江赫然在列,族长太爷的眼中多了寒意,强忍了方没有变了脸色。

水字辈的十位老爷中,除了宗房两位老爷是大伯外,其他都是小叔。

在宗房大太太介绍下,徐氏先给两位大伯执礼,随后又见过诸族叔。虽说在与沈举人见礼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可也没有说旁人。

等到诸位老爷都退出去,再进来的才是玉字辈,先是沈琪与沈璐两个房长单独来拜见,随后进来的却是沈、沈珏兄弟。

看来宗房大老爷是按照房头,依次叫玉字辈子侄进来请安,沈、沈珏兄弟是宗房子孙,排在两位房长后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到底有些惹眼,除了八房老太爷不于己事之外,其他几位族老脸色都有些难看。

徐氏却颇为喜爱沈珏,待两人请了安后,招手将他叫到跟前:“婶娘借了你家地方待客,倒是烦劳你爹娘,听说你方才随着你二哥迎客,跟着受累了吧?”

“没有没有,都是二哥张罗,侄儿就跟着后头跑跑腿,并未受累。”沈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

“好孩子,倒是不贪功。”徐氏笑道。

见徐氏如此,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望向沈珏的目光,开始射刀子。

沈珏只觉得被瞪得头皮发麻,疑惑地望向二老,面上带出几分无辜来。瞧那样子,就要开口问这两个作甚盯着他

族长太爷见状,哭笑不得,忙摆摆手道:“还不快下去,莫要耽搁了其他人来给婶娘请安”

沈珏这才闭嘴,老实地跟着沈退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坐在徐氏身边,见幼子一个眼风都没有给自己,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脸色也淡了下来。

再进来的,就是呼呼啦啦一群人。

三房的嫡曾孙、庶曾孙都在这里,足有十几人,年长的二十出头,年幼的便只有六、七岁,足足排了两排。沈珠在其中,确实鹤立鸡群,一眼便让人注意到。

宗房大太太倒是博闻强记,对于隔房的子侄辈,都能叫得上名字,一一给徐氏介绍到。

因三房老太爷方才盛赞了沈珠,徐氏见了众人后,便独留下沈珠,问了几句家常。

沈珠垂着眼帘,中规中矩地答了,神色之间却不亲近。

三房老太爷瞪着宝贝曾孙子,急得要跺脚。

沈珠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半点欢喜。

九房太爷见状,不由嗤了一声。作甚清高模样?难道还以为嗣子非你不可?如此在长辈面前撂脸,太不懂事。

徐氏见状只是笑笑,并无计较之意。

三房老太爷长吁了一口气,学着族长太爷,开口叫沈珠退下。

再进来的,正是沈瑞。

虽说几日前,徐氏已经与沈瑞见过,此回已经是第二次相见,可徐氏依旧是看了沈瑞好一会儿,叹气道:“瑞哥眉眼,真是与你娘一般模样……”

沈瑞无法接话,便唯有默默。可几位族老目光烁烁,实是盯得人难受,使得他忍不住往上首扫了一眼。

三老太爷面上挂着笑,可眼神冰寒;九房太爷耷拉着眼皮,直接黑脸;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看着严肃,不过看人的眼神倒是暖的。

就听徐氏接着说道:“你娘是我带大的,她虽不姓徐,可我心里当她同亲妹妹一般无二。只是没想到她去的这么早,不过幸而留下你这点骨血。你外祖父福地在京城,你以前年纪小,不好与你提这个。如今你已经十二,是不是也当代你娘去拜祭一二?”

沈瑞还是头一回听到此事,不由意外:“侄儿外祖父不是温州人氏么?福地怎在京城?”

徐氏温煦道:“孙家太爷生前与我家太爷是八拜之交,因太爷定居京城,孙家太爷也移居京城,后来两位老人便一起选的福地。你娘嫁的远,这些年都我同我们老爷在打理孙太爷福地。只是我们毕竟不是孙太爷后人,你也当代你娘去尽尽孝。想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盼着见一见唯一的血脉后人。”

沈瑞闻言,眉头微蹙。

虽不知晓徐氏用意,可显而易见想要带自己去京城,还不容他拒绝,方将已故孙太爷都抬出来。

沈瑞念念不忘去京城,可却不愿以这种被勉强的方式。毕竟这不是寻常做客,明年二月就是县试之期,要是进京,童子试就要耽搁一年,说不定还要被卷到二房择嗣的麻烦中。

偏生孝道之下,他又不好回绝,便有些怏怏。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见徐氏亲近沈瑞,开始是忌惮,后来则是傻眼。

孙梦生与二房三太爷的交情这么好,孙氏又成了徐氏带大的,那对于他们这些三年前“趁火打劫”的族亲,真的就不记仇?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有些坐不住。

徐氏却恍若未见,又依次见了剩下几房子弟,那日酒楼里见过的沈全、沈琴、沈宝几个,都留下问话;对于九房太爷提过的琳哥,徐氏也留下,叙了家常。

到了木字辈,徐氏则是一道见了,并未仔细问询。

等孩子们都下去,徐氏说了一句话,叫几位族老统统都傻了眼……

第一百一十四章荟萃一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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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长太爷与诸位族老,年节将近,妾身回苏州后也要准备返京,想要邀各房侄儿进京做客,不知几位长辈可应允?”徐氏缓缓说道。

“邀各房子侄进京?”族长太爷看着徐氏,神情凝重,满脸不赞同。

没有人会将这个看成是寻常邀请,在现下二房三兄弟无嗣的情况下。身为一族之长,族长太爷想的深远,委实不愿各房头为了二房过嗣之事起了嫌隙。

沈家九房传承几代,本就因出了服亲亲缘渐远,关系不那么紧密,要是再为了过嗣之事闹起来,就要成一盘散沙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却是意外之喜。

见着方才徐氏架势,显然与已故孙氏极为亲厚,那要因旧事是迁怒到三房、九房身上,别说是承嗣,怕是以后都要小心被压制。两位老爷子正不安,就听了徐氏这话,如何能不欣喜。

见族长太爷有阻拦之意,三房老太爷忙开口道:“小哥们都没见过二房几位叔伯、叔伯母,早当上京请安。如今随着侄孙媳妇过去,倒也便宜。”

九房太爷亦迫不及待地开口:“侄媳妇,我那孙儿琳哥可也去?”

方才各房子弟进来请安时,每房头徐氏都留人说话,不能说被留下子弟个个芝兰玉树般出彩,不过相比之下,沈琳确实平庸了些。

徐氏轻笑道:“琳哥确实如太爷所赞,是个敦厚本分的孩子,甚好。”

九房太爷立时欢喜,眼神闪了闪,扫了一眼族长太爷:“就算要安排小哥们进京给叔伯请安,也不用去那么多哩。眼看就要过年,总不好让小哥们闹哄哄的吵了你们。我看年长的几个去便是了,年纪小的那几个,出门家里也不放心哩。”

族长太爷稳重如山,只做未听见。宗房大太太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心里却乱作一团,不知该为九房太爷的话松了口气,还是该埋怨九房太爷倚老卖老不要脸。

三房老太爷知晓这是针对沈珏,心里思量一下,被徐氏留心少年中,也就数沈瑞、沈珏两个对孙子的威胁大,便跟着应和道:“是哩,是哩……小哥们都没出过门,就是瑞哥那里,即便要去京城祭扫,也不差这两、三年,还是等他略大些,拖家带口的说不定孙太爷地下见了也欢喜。”

徐氏淡笑听二老讲完,没有应答之意,而是对族长太爷道:“族中这一辈子弟,成才者多。在京几位族侄,我们老爷都见过,对于年岁小的这些品性资质,我们老爷也曾打听过。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些大事,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还有我家二叔、三叔那里,皆膝下荒凉,想来也乐意见一见族中小辈。”

徐氏这句话说完,不仅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都竖起耳朵,连八房老太爷与族长太爷等也跟着意外。

这话中之意,可是直言选嗣之事,并且还有三个房头各选一人之意。

虽早就晓得二房要择嗣,可大家都以为他们既兄弟共居,之前又只有一根独苗,这次选嗣多半也是选一个,谁想到徐氏却是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大家心思各异。

二房三位老爷,老大为户部侍郎,老二为翰林侍讲学士,沈三为举人。看似三兄弟成就各异、门第天差地别,可二房人丁单薄,即便真的被过到二老爷、三老爷膝下,沈沧这个大伯对侄子还能不提挈照顾?

别说本就存了念头的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越发心热,就是原本冷眼旁观的八房太爷都怦然心动。

八房沈流如今也不过是举人门第,儿子却有六个。沈宝虽为嫡子,可上有嫡兄,下有嫡出幼弟,排行在中间,素来不得父母看重。他虽在书画上颇有天赋,八房太爷也顷身相授,可在书法字画上,本就当博采众家之长,再从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技艺。

沈流一心想要走科举之路,对于儿子们教导也是以读书举业为主,对于沈宝“不务正业”本就不喜。若不是有老太爷支持,他早就要让儿子收心苦读。如此之下,哪里会用心给沈宝择师。沈宝不俗天赋,可至到前些日子才终于有了老师传承,正是为这个缘故。

二房三位老爷情形,八房老太爷也大致晓得。

大老爷沈沧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正三品户部左侍郎位上多年,极有可能再进一步;二老爷沈洲亦是二甲进士出身,差一点就是三鼎甲,为二甲传胪,后为庶吉士,散馆后就一直为翰林官,如今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三老爷身体不好,只参加一次乡试,得了举人功名后便没有再下场。不过根据传到松江的消息,三老爷之才并不亚于其两位兄长,只因被身体拖累,才没有更进一步。

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官场,定也会择读书资质好的孩子为嗣子,却是不知三老爷会如何。

宗房大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忑忑,心中犹疑不定,心里仿佛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道:“五哥要是被大老爷、二老爷选上,即便不是亲生,可身为传承血脉的嗣子,也能得尽照拂疼宠。”另一个道:“若是大老爷、二老爷还罢,要是被三老爷看上,可怎么好?三老爷自己就是病秧子,哪里有精力教导嗣子?五哥本就性子散漫,要是没长辈盯着,怕是会耽搁了。”

族长太爷原本悬着的心却跟着放下,并不是人人都舍得将自己子孙过给旁人,要是三房选三个嗣子的话,那相争应会小许多。

看着旁边神思不属的宗房大太太一眼,族长太爷心中轻哼一声,倒是没有再反对徐氏提议的意思。

不过有些事情早点问清楚好,省的各房头人心不稳,平添事端,族长太爷便道:“携哪几个子弟进京,侄媳妇可是有定夺?”

徐氏便道:“沈家九房本休戚相连,妾身之意,便一家一个侄儿。若是年纪大的,有课业功名在,不好耽搁学业;要是年纪尚幼,正如两位族老所言爹娘也舍不得走远路。太爷您看,就妾身方才留下的那几个小哥如何?”

方才徐氏留下的沈家子弟,为宗房沈珏、三房沈珠、四房沈瑞、五房沈全、七房沈琴、八房沈宝和九房沈琳。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忌惮沈珏、沈珏两个,可生怕节外生枝,也不好说什么。

族长太爷道:“落下了六房。”

“琪哥没有嫡兄弟,旁枝庶房子弟这次便罢了。”徐氏轻声道。

听了这话,众族老都点点头,没有异议。

毕竟这于系择嗣之事,自然是以嫡血为主。要是二房真有心从旁枝庶房子弟择人,那也不用去其他房头选人,二房嫡支虽血脉断绝,庶房也有几家。

至于三房祖上是庶出,到底该怎么论,现下倒无人去计较。

若是计较三房血脉不纯,那五、六、七、八、九房血脉还太远呢,剩下能择选嗣子的就只有宗房同四房。

这被选中七个少年,分属七房,有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在,直接能做得了其中四房的主。

族长太爷便道:“五房与七房那里,侄媳妇你还得问问两位当家人。”

至于四房沈举人,亏待孙氏母子在前,方才进来见礼时,心虚得都不敢抬头,当不会有那个胆子回绝徐氏提议。且不论三年前是是非非,徐氏抬出了已故孙太爷,又有一个孝字在。

徐氏点头道:“太爷说的正是。五房那里,侄媳已同弟妇提过,弟妇早有心送全哥进京游历,如此两下正便宜;剩下七房叔叔那里,还得问一句。”

此话一出,旁人还不会多想,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少不得腹诽一二。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素看着五房人清高,以后他们不会参合此事,没想到接着郭氏是女眷,同徐氏往来便宜,已经先一步走到大家前头。

八房老太爷平素虽当得了两个房头的家,可这涉及到出继骨肉之大事,自不会插手。

少一时,七房沈溧被单独请了进来。

听徐氏提了欲携族中子侄进京的话,沈溧愣了半响,方醒过神,面上有些惊疑,求助地望向八房老太爷。

这同二房结个善缘与让出一个嫡子给二房,可不是一回事。要知道儿子过继,以后自己就成了族叔,两下不相于。骨肉虽非死别,却是生离。京城同松江又是千里之遥,这如何能舍得?

八房老太爷见状,便安抚道:“沈宝也跟着去。他们这个年纪能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总是好事。不过是去拜会族中叔伯,即便在京城逗留的日子长些,半年一载也回返了。”

沈溧的心,一下子落地。

不过是进京,又不是就定了名分,其他房头那几个少年,可都是个顶个的出色,自家儿子虽好,可在族兄弟面前也不出彩,哪里就能选上?真是杞人忧天。

如今族老们都不反对此事,自己这一房作甚出恶人?

这般想着,沈溧便道:“且听沧大嫂子吩咐,只是犬子顽劣,怕是要给沧大嫂子添麻烦了。”

徐氏赞了两句沈琴,便又提了请四房沈举人。

真如族长太爷所料,待徐氏提及要带沈瑞进京为孙太爷祭扫之事,原本有些惶惶不安沈举人立时应下,一点异议都没有……

稍间里,徐氏与族老们已经有了定论,敞厅里少年们,还不知他们未来一年半载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并且说不得下一步面对的就是人生第一次重大转折。

沈瑞一出来,沈珏就察觉他脸色不好,凑了过来,低声问道:“瑞哥怎哩?”

沈瑞露出苦笑:“外祖父福地在京城,沧大伯娘要我代母亲进京祭扫,明年县试怕是要耽搁。”

“耽搁甚哩?”沈珏翻了个白眼:“真是服了你了,能跟着出门还是去京中,你不欢喜还愁闷?难道你就不想六族兄?”

沈瑞道:“可是我原本打算好的,明年下场县试、府试,要是去了京里,倒要耽搁一年。”

沈珏轻哼一声道:“你呀,平素看着是个明白人,这回还真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即便明年过了县试、府试又如何?院试不还是得等到后年才开。只要你别将功课丢下,分作两年考童子试同后年一鼓作气又有何区别?还是你羡慕何泰之,想要先捞个童生名头听听?”

沈瑞闻言,醍醐灌顶。

倒不是没想到后年院试之事,而是因四房越来越乱,沈举人又迎娶继室在即,他想要过了县试,府试,便往南京寻家学院附学,这才不愿意耽搁一年。

可是去南京也是去,去京城也是去,都能离了四房这泥潭,他又计较什么?京城有沈珏与王守仁,又能趁机查一查孙家同二房到底什么渊源,如此隐晦,时隔多年,孙家人都死光了才露出来。

说到底还是成年人思想作怪,沈瑞对徐氏不提前商量就直接做出带他北上的决定有些反感。可在徐氏眼中,他只是十二岁孩子,长辈拿主意反而是正常……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荟萃一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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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同几位族老议完正事,便有宗房大太太陪着往中厅见族中女眷去。

东稍间里,只剩下几位族中长者。

三房老太爷将徐氏提名的七个少年在心里过了一遍,心里就踏实。沈珠不管是品貌,还是读书资质,在七人中都是翘首。

若是二房三兄弟只过继一人,那三房老太爷心里没底,毕竟有同二房渊源更深的沈瑞在前,还有个年岁身份都比较做嗣子的沈珏在;如今既要过继三人,那以自家曾孙资质,怎么都会榜上有名。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宴后回家好生开解开解,莫要让沈珠不情不愿。否则如此冷着面皮不讨喜,二房几位老爷怎么会选他?

九房太爷则是患得患失,要是彻底没希望,也就死了心;如今自家嫡孙也在进京名单中,资质却是不出挑,可上可下。

反而是八房太爷最为淡定,沈宝能选上是好事,选不上也没什么,嗣子哪里是那么好做的?骨肉生离,即便是为了孩子好前程好,心里也难舍。

族长太爷则有些怅然,不是想着到底舍不得自己教养大的嫡孙过继旁人,而是感叹像这样将族中出色子弟跟大白菜似的让断嗣小宗挑挑拣拣,归根结底还是如今二房势强、宗房势弱的缘故。

换做别的家族,若是族长一脉强势,这些兴灭继绝之事,多是族长一言堂,按照昭穆相当、服亲远近给安排嗣子

只是族人毕竟是族人,不是仇人,计较起来也没意思。

虽说徐氏一介妇人,如此应对择嗣之事过于强硬,可各房头当家人多心甘情愿,宗房插嘴反而没意思。

且不说徐氏在中厅如何同族中女眷寒暄应酬,沈带了管事,将后堂里席面已经安好,同宗房大老爷过来,请族长太爷与几位族老入席。

后堂里,共开了六席,族长太爷同三位族老入了首席,宗房大老爷同各房当家人做了次席,宗房二老爷同三房三位水字辈老爷、玉字辈几位年长成家者坐了次次席。剩下的玉字辈少年、木字辈童子,分坐了三席。

今日发帖子宴客的虽是徐氏,可她毕竟是女眷,没有到男席待客道理,便请宗房大老爷父子帮忙待客;她自己则在中厅,同宗房大太太一起招呼各房女眷。

沈瑞、沈珏、沈宝等人序齿相仿,关系又好,自然就同席而坐。

沈宝眼见满堂都是族亲,并无外客,便道:“先生同何表弟哩,怎么还不见?”

沈珏无奈道:“听说是沧大婶子安排,只叫人给客院单独预备席,并未叫他们过来吃席。”

沈琴不解道:“又不差那几个座位,怎还单独设席?”

沈珏四下里看了看,道:“许是因今日是沈家族宴。几位表兄表弟过来,也多不认识,长辈又多,两下里都不自在。”

沈宝就有些坐不住,低声说道:“珏哥,我们快点下了席,去见先生他们啊?”

沈珏有些犹豫,今日他可是背负任务,要同父兄一道陪客。首席上不用说,有族长太爷在;次席上宗房大老爷在陪客;次次席上,宗房二老爷虽在,可出面陪客的是沈,毕竟二老爷已经分家出去,回来宗房也算是客;剩下的三席少年同童子,则都得沈珏看顾。

“一会儿下席带你们先过去。”沈珏见沈宝满脸期待,犹豫过后依是点头道。都是族兄弟、族侄,又没有外人在,应该没人挑理。

他们这席族兄弟之间其乐融融,沈珠、沈全所在那一席,几个子弟却面面相觑,有些冷场。他们的席面,正挨着次席,次席上长辈说话又没有掩声。于是,他们就晓得了将有七位族兄弟随着二房大太太一道进京去拜会二房几位老爷。他们这张桌子上,就有两个,三房沈珠同五房沈全。

沈珠脸色已经黑的能拧出水来,沈全却浑不在意。父母早就打算叫他去京中游历,趁着二房大太太返京随同前往,也是两下便宜之事,也能让父母少操心些。

沈全压根就没想到择嗣之事会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却是晓得沈珠为何不痛快。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的事,本不是秘密。沈珠向来心高气傲,在家里众星捧月,肯定不愿意去巴结二房。

沈瑞这一桌上,族兄弟之间说着话,便提及沈瑞将随二房大太太进京之事,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沈瑞想起王守仁同沈理两个,生出几分期待。对于五百年前的京城,更是充满好奇。

沈宝见状,蠢蠢欲动,问沈瑞道:“瑞哥是跟着去苏州,还是等大伯娘从苏州折返在跟着北上?”

沈瑞想了想苏州同松江的地理位置,还有徐氏今日大宴族亲,道:“应是跟着到苏州吧,苏州有运河码头。”

沈宝闻言,眼睛一亮:“那……那……那我能不能随你同何表弟去苏州?等送了你们登船,我再回来?”

沈瑞闻言,有些无奈。

这种小孩子出远门的事情,不是得先经过家长同意么?瞧着八房老太爷行事做派,怕是不会愿让曾孙去打扰并不相熟的二房大太太。

沈宝显然想到这点,神情转为黯淡,自嘲道:“何表弟头午不过说句孩子话,我倒是有些当真了。长辈们怎会答应?”

沈琴见状,也跟着无奈。

换做其他房头的长辈出门,沈宝实是想跟,打声招呼也能跟去;二房大太太这里,与各房头委实是不相熟。即便沈宝现下拜在二房大太太外甥名下,可也不好死皮赖地跟着。毕竟苏州那里,只是二房大太太的姻亲,并不是二房大太太自己家。

因为这一小小插曲,席面上始终有些沉闷,没有热闹起来。

热菜一道道上来,堂上就安静下来,只有落筷之声。

因惦记带沈宝去见祝枝山,沈珏用了一碗饭就撂下筷子。眼见沈瑞、沈宝几个也差不多,他便同同席几个族兄弟高声罪,又沈打了个招呼,带了三人去了客院。

何泰之正同祝允明、魏校同何泰之吃饭,见他们几个来了,立时欢喜地起身相迎。

祝允明、魏校两个,也撂下筷子。

沈珏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动几口,忙道:“两位表兄同何表弟先吃饭,我们先去花厅坐着。”

祝允明等人也都带了小厮服侍,便吩咐叫人上茶。

何泰之心急,吃了两口饭,便撂下饭碗,跑到花厅与众人说话。

“你们宗族大宴热闹不热闹?”何泰之好奇道。

何家发迹不过两代,乡下虽有两门老亲,可也不过是每年打打秋风,并不怎么往来。

沈珏笑着摇头:“这不过是各房嫡支小聚,只能算是小宴,哪里能叫宗族大宴?”

何泰之只晓得一下午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听说这族宴还分大宴与小宴,便道:“那总共多少人,开了几席?”

沈珏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人数,道:“曾祖辈、祖父辈四人,叔伯辈十人,族兄弟二十四人,侄子辈七人,脸上宗房上下,总共四十五人,开了六席。”

何泰之听了,不免咋舌道:“这么多人还是小宴?那大宴得开多少席?”

“四、五十席,反正年末宗族大祭一顿饭,就要用到豚两头、鸡鸭百只。”沈珏回答。

何泰之听得瞪大眼睛:“你们沈家人真多”又有些懊恼:“可惜后日我便要随姨娘离开松江,见识不到这种热闹场景。”

沈宝依依不舍道:“后日你们就走?就不能再待几日么?”

何泰之好奇地看了沈宝一眼,道:“宝表哥怎这么问?你不是随我们一道去苏州么?”

“啊?”沈宝惊诧出声,讪讪道:“何表弟上午不是在说笑?苏州离松江也不近,怎好说去就去了”

何泰之闻言,忍不住笑出声,视线在沈家诸少年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表哥们还不知道么?姨母说携你们进京做客,今日应该就同各家大人说了。”说罢,又掰着手指道:“你们四位,加上全表哥,还有两人,总共是七人。”

这回连沈瑞都跟着意外,他看了一眼沈珏,又看看沈琴、沈宝,实没想到二房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本以为徐氏这回即便是真的来探查嗣子人选,这最终人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定下。等徐氏看的差不多,回到京城与二房大老爷商议后,方会再敲定最后人选。

而这个人选,最有可能的就是沈珏。除了远近亲疏还,还有何泰之这几日对沈珏的亲近,话里话外带出盼着以后也一起玩耍的意思。

沈琴、沈宝两个都有些傻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沈珏却是欢喜出声,一把搂了沈瑞肩膀,“哈哈”笑道:“太好了我能同瑞哥一起去京城了”

他个子比沈瑞小半头,压得沈瑞身子一趔趄。

沈琴、沈宝两个则是被他的动静闹得醒了神,沈宝立时笑得开怀,眼睛成了一条缝;沈琴则疑惑道:“若是每房都有子弟跟着进京,我家怎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哩?”

沈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沈姓少年,得意洋洋道:“我们几个多大,你大哥多大?年长族兄们,要忙着说亲、忙着应试,或是帮长辈们打理庶务,能轻易脱得开身、出得了远门的也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

沈琴想想也是,操着公鸭嗓笑了两声:“我还没出过远门哩松江距离京城可不只千里,这回大家伙是要见大世面了”

一时间,气氛正好,沈瑞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年,脸上也带了笑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飞远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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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里,沈举人阖眼,耳边是车轮声,还有“呜呜”风声。

外头天已尽黑,刮起北风来,沈举人心情,如同这阴寒冬日般阴郁。

虽说在几位族老前对于徐氏提及携沈瑞进京之事,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可过后一直后悔至今。

对着徐氏,到底有甚心虚的?

夫妻二十余年,他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孙氏。即便后来没保住孙氏嫁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四房因此破财,损失亦是不小。

其他房头进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选。沈瑞如今名义上嫡次子,可谁不晓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要是徐氏不过是寻借口携了沈瑞进京,过后就将他留在京城怎么办?

沈举人一时觉得徐氏“居心叵测”,要拐了自己儿子去;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有沈珏在前面,二房当不会看上沈瑞。

沈举人心中纠结不已。

虽说心头偶尔闪过老安人说过的话,可他还是没有动过将唯一的嫡子过继他房的念头。那样的话,外人不知会怎么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实“宠妾灭嫡”的名声。

沈瑞坐到一旁,那里会去管沈举人心中纠结。他向来是个爱未雨绸缪性子,如今进京之事打乱他之前规划,接下来当思量清楚。

冬喜、柳芽、长寿、柳成四人,长寿同柳成两个是要跟着的,冬喜同柳芽两个却不方便跟着。出门在外,带了小厮书童还罢,婢子也跟着,看着就太不像。

在张老安人同沈举人眼中,这两婢身契并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托付给郭氏就行。

跨院本没什么值钱东西,细软冬喜早就收好,到时可以直接带出来。留下空院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着就行。细算算,他不过回来大半月,除了衣服书箱,也没有置办过什么。

出门行李无需归置太多,关键是银钱要带足。三年前随着王守仁出远门,沈瑞也是有些经验。钱带上几百文应应急就够,散碎银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带的是金子。等到了苏州或是京城后,在银店里兑成银子花销也方便。

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马车,都没有人开口。

直到进了大门,沈举人停下脚步,皱眉道:“明日让管家去给你办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将行李收拾起来。东西要预备齐全,莫要等出门后因这等小事烦扰长辈”

沈瑞垂手听了,口中应了。

沈举人见沈瑞这恭敬模样,心里直堵。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儿子小时乐意亲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边凑。自己只觉得他顽劣,怕他被老安人惯坏,每次见了都要训丨斥一遭。不知不觉,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复幼时亲热。

等到孙氏故去,因那顿板子,父子之间越发疏离,甚至他都觉得儿子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这一路纠结,难道就只是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会影响自己名声?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当年因孙氏十来年不孕,他对嫡子嫡女已经绝望;可对着沈瑾时,也不是不遗憾。嫡支断绝,庶子承门户,本就不妥当。

等到孙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祷添个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还因得嫡子而欢喜得酩酊大醉

自家两个儿子,长子翅膀硬了,越来越有主意;次子越来越老成,对自己这个父亲只有恭敬没有亲近。

沈举人长吁了口气,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间弯了下来。

“二房大太太携你们族兄弟进京,多要牵扯到择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头?”沈举人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沈瑞看了沈举人一眼,摇了摇头。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了四房,可也没有想过去做二房嗣子。

嗣子岂是那么好做的?孝道、恩义、规矩,稍有一个不到,就浑身不是。

如今二房势大,族中无人能略其锋芒。他在四房,身为元嫡之子,有个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势震慑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即便他们能仗着长辈身份,给自己添堵,可因护着的人多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二房来说,沈理则不够分量。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长辈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还去哪里找靠山?

如今可是礼教时代,三纲五常最为紧要。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儿子的也不容易。

杀人者死,有一种情况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杀子。

《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尊长打杀卑幼,关系越亲近,罪名越轻。

虽说父杀子这样的极端情况少见,这种担忧也杞人忧天,可父对子的那种从生到死绝对掌控力却让人窒息。

四房这有三年前旧事在,又有孙氏余恩护着,沈举人这“父纲”在沈瑞跟前振不起来。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个乖儿子,按照嗣父母安排,过一辈子?

上辈子沈瑞曾在红学论坛里看到一种推论,贾赦非贾母亲生子,乃嗣子。即便记在贾母名下为嫡长,是荣国府爵位继承人,可依旧要让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则荣国府长幼不分,往来的四万八公却无人觉得不对,就有些说不过去,毕竟越是权贵人家,越是重长幼嫡庶。

贾琏这名义上嫡长孙,打理荣国府庶务,却成了帮二叔管家;王熙凤这长房嫡长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又有贾府规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极畏惧,如同贾环在贾宝玉面前,战战兢兢,并不只是嫡庶之别,还有长幼尊卑

贾政在贾赦面前却向来从容,没有对兄长的恭敬,反而视若无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挂着四书五经,对于窃据荣禧堂却毫无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气,不是贾母偏心,而是自身为荣国公亲生子。

而贾赦年过半百,身为一家之主,在贾母跟前每每被训丨斥的像孙子似的,也不单单是“孝”字压着。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经占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没有管家之权,可因得了爵位,荣国府对他就是仁至义尽。只要他对贾母有一丝不顺从,就是“忤逆”;只要对二房有半点排挤,就是“忘恩负义”。

且不说这种推论到底有谱没谱,可对于嗣子尴尬地位却是点的明明白白。

民间对于“嗣子”有个约定俗成认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养不熟,永远都不是亲生子。没有几家嗣父母会放下身段与嗣子贴心贴肺,多是客客气气,他们会将关爱放在嗣孙身上,所谓“嗣子非亲子,嗣孙为亲孙”。

所谓嗣子,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繁衍家族血脉,选出的“人种”。

二房门第是高,过继为嗣子以后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个“人种”,生完儿女给嗣父母养着,自己被当成客人般,一辈子做个像贾赦那样的孝子,沈瑞还真不稀罕。

沈举人没有再说旁的,摆摆手打发沈瑞自去。

沈瑞却不好先走,直到看着沈举人往书斋去了,方回了跨院。

刚进了院子,便见北屋点着灯,沈瑞本以为冬喜、柳芽在,却见冬喜、柳芽两个从厢房出来。

“二哥,大哥吃了酒过来,说要寻二哥说话,进书房等二哥回来,待了有一阵子。”冬喜道。

柳芽小声道:“婢子先时送醒酒汤过去,就见大哥坐在书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泪,看着叫人心里发酸。”

冬喜轻声道:“是不是郑姨娘那里有甚不好?郑姨娘同老爷在书斋争吵,惹怒老爷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经传遍。”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能有什么不好?”沈瑞叹气道。

沈瑾心里难受,借酒消愁,估计并不单单为郑氏,也是为沈举人昨天对他们母子的绝情。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郑氏面上的巴掌印,还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脚,力道可都不轻。

沈瑞以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过去了,没想到进书房一瞧,沈瑾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对着灯台走神。

沈瑾脸上泪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沈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沈瑞没有装傻地问谁走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短暂分别会早日再见的安慰话。

自晓得郑氏将张氏姊妹这件事上处理这么决绝,沈瑞便看出郑氏心生离意,会离开四房,并且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郑氏都不会摆明车马同沈举人翻脸。

沈瑾只是想要与人倾诉,继续喃喃说道:“我晓得她哄我,她说等我中了举,可以去接她一道进京,以后照顾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却只能装不知道……”

沈瑞叹气,不管郑氏到底是善是恶,可对于沈瑾却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实际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会渐渐淡

这天下做母亲的,有几个能割舍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飞远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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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跨院。

因远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沈瑞便使人往族学请了假,没有去学里。沈瑾昨晚就直接回府学,沈瑞都没来得及与他说离开之事。

“二哥,这些冬衣得带着,可没有薄夹衣,到换季时怎好?”冬喜带了几个婢子,给沈瑞整理行装,将衣物收拾了一半,为难道。

沈瑞是入了冬后方除服,新缝衣服里最薄的也是丝绵夹衣,并没有春秋衫。可现下启程去京城,得腊月底方能到,转年就是开春。

沈瑞笑道:“金银都备足,还怕没衣裳穿?别忘了将庄票都给收拾出来给长寿,让他去钱庄兑出来。”吩咐完,想到得先去隔壁一趟,便离了跨院。

宗房客房,徐氏也正在提及钱庄。

祝允明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庄票,翻了一下,一水千两面值面额,足有百十来张,不由有些傻眼:“姨母,这是多少银子?”

“十万两。”徐氏回道。

祝允明虽也出身仕宦之家,打小锦衣玉食长大,可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多庄票。也只有苏松富庶之地,钱庄底气足,才有这种大额庄票。

“姨母,这都要兑出来?”祝允明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我前天使人去钱庄打了招呼,叫那边预备好金子。明早就要启程回苏州,今日就得先取回来。

祝允明听说要兑的是金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十万两银子,就是六千多斤;真要想要取回来,管拉银子的大车就要先预备七、八辆;兑换成金子,只有六百多斤则便宜许多,一辆马车就够了。不过即便是六百多斤黄金,携带也不方便,稍有不慎露出风声出,说不得就要招来匪患。

想着这一行从苏州过来,除了徐氏身边侍婢妈妈,还有几个书童小厮外,护卫男仆不过六、七人,祝允明便道:“姨母要携了这一大笔金子离开?是不是请沈家安排些人手护送?”

徐氏摇摇头道:“很不必,金子不全带走。你分作两次取了,三千两送到沈家五房,交五房大娘子收讫。剩下七千两运回来,其中五千两交由宗房大老爷收讫,余下两千两直接带这边来。我同这两家已经打好招呼,你只看着将文契收了就好。”

祝允明见徐氏已安排妥当,便带了人离了宗房,尊吩咐行事去。

徐氏坐在罗汉榻上,则有些怔忪。

当年孙氏嫁妆就是她帮着张罗置办,各种产业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两,另有两万压箱银。

虽说时下有厚嫁之风,可这份嫁妆别说是嫁到举人家,即便是嫁到高门显宦之家,也算丰厚异常。

就是徐氏自己,当年嫁妆除了家具衣物等,大头不过妆田五十顷,压箱子三千两,别院铺面四处,这在自家九姊妹中,已经是第一人。只因自家老父罢相入狱后,同僚中只有寥寥几人肯伸以援手,其中就有自己公爹一个,这才许为姻缘,又给她置了双倍于姊妹的陪嫁。

当年徐氏代孙氏置办嫁妆时,也被孙太爷的大手笔所震,以为孙太爷是顷家嫁女。直到后来管家,她才知晓同孙太爷家财比起来,孙氏嫁妆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只是小头。孙太爷在直隶留下的地产,数倍于此。这也是为何后来徐氏得了遗赠却不敢收下的原因之一。

等孙太爷故去后,依照遗赠,那些产业到了她们夫妻手中,可两人心中多有不安,总觉得亏了孙氏。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往松江送银,银子这东西,有时候多了反而是祸根。

孙氏嫁妆,在松江本以够惹眼,只因族长太爷护着,才没人打主意。

因这个缘故,大老爷夫妇商议后,便先将孙太爷这份情记下,想着以后等孙氏有了儿女,就回报她儿女身上。正因如此,大老爷才会知晓孙氏托孤之后,明知会影响家中和睦,还定下过继嗣子之事。

孙氏成化八年适沈家,距今三十来年。若是她好好经营的话,嫁妆产业出息攒下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可是据徐氏所得消息,孙氏生前一直在做善事,又信释教,即便自己不曾亲往各大寺院烧香拜佛,每年暗地里往寺庙庵堂里送的布施都不是小数,俨然善财童子一般,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换做其他人晓得孙氏此举,怕是都要骂一声“败家妇人”,徐氏想到这里,却只有一叹。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孙氏还养在沈家时。有一年秋天,孙太爷同三太爷去香山郊游,遇到一个大和尚。那大和尚神神叨叨为孙太爷解命,说他“命犯天煞,六亲无靠、四海飘零之命,后又沾宿孽因果,冤魂缠身,难得善终,死后亦无血脉祭拜”。

孙太爷并没有放在心上,三太爷将大和尚骂走,气恼了半日后,就有些伤心,甚至还在妻儿跟前念叨两回,说等孙氏同沈洲成亲有了次子后过继孙家,省的孙太爷无后人祭拜。这也是老太太同沈洲悔婚后,三太爷那般恼怒的原因之一。

对于自己公公反应,徐氏当时心中还不以为然。僧道之流信口胡诌,哪里就信得?自家公公也是两榜进士,并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也信起这些胡话?

直到数年后,孙氏已嫁,孙太爷故去,灵柩送到京城,三太爷哭的险死过去。孙家太爷,是横死在外,正应了当年大和尚的话。

三太爷悲痛不已,就是徐氏同沈沧心里都不安生。

孙太爷早年本移居京城养老,若非沈家毁婚,也不会再次南下,这因果委实是说不清。

连沈沧夫妇都隐有愧疚,何况三太爷?

三太爷料理完孙太爷后世,大病一场,从夏拖到入冬,一场风寒就谢世了。

孙氏知晓大和尚当年那段话,从她后来往京城的信中,也能看出她晓得孙太爷的真正死因。就是从那时,孙氏开始信上释教,常年在寺院里布施供奉。

孙氏做尽善事,布施四房,前些年应是为已故孙太爷积功德,好使孙太爷洗清宿怨早入轮回;后十来年当时为了沈瑞平安。

沈瑞是孙太爷外孙,即便不是同姓,也是孙太爷血脉后人。孙氏彼时,父母兄弟具无,成亲十多年才得了独子,可有大和尚那些话在前,诚惶诚恐之心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徐氏不禁有叹了一口气。

要是三年前沈瑞没有熬过去,孙太爷血脉可不是就此断绝?

孙氏虽玲珑心肠,处处都想到,可只这一个疏漏,就差点送断了沈瑞小命。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即便不亲近自己,可眼眸清正,言语谦和,当是个好孩子……

五房内院,上房次间。

看着铺陈了一桌子绫罗,沈瑞无奈道:“婶娘,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离换季还有好几个月,等到了京城再找人缝制便是。”

郭氏摇头道:“以后缝制是以后的,总要先预备些,到时换洗也便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世人都长了势利眼,敬人先敬衣即便你去的是族中长辈家,有族伯、族伯母看顾,到时也会使人为你们裁剪新衣,并不少了你们穿戴。可你们就算带了金银傍身,在侍郎府执事下人眼中,你们依旧吃穿都用着侍郎府,说不得心中就将你们看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看轻慢待。”

“春秋夹衫,昨晚开始已经叫针线房缝制……夏衣料子家中库房没有,早上才去绸缎庄寻了来,你挑两匹可心颜色。只剩下半日功夫,怕是缝制不了几套。我叫人将你三哥今年春衫夏衣找了几套出来,都是没上过身的,也按照瑞哥身量吩咐人改了几套,混在一处,连带着这两天赶制的,也能装满两衣箱。冬衣那里,幸好有之前添的,应也能装两衣箱,四箱衣裳差不多够一时换洗了。”

郭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此时絮絮叨叨,为沈瑞尽数想到。

沈瑞虽觉男人出门只衣服就带着四箱太麻烦,可在郭氏拳拳慈心下,拒绝得话实说不出口,便道:“不过是应景,时间这么赶,没必要裁新的,三哥像我这么大时的旧衣挑几套就是,倒是累的婶娘费心。”

郭氏听了,莞尔一笑:“你三哥当年的衣裳我都替他收着,可他早年爱艳色,四季衣裳多是大红的。瑞哥若是肯上身,婶子立时叫人去翻来”

沈瑞闻言,忙摆手道:“还是不劳烦婶娘了。”

穿上一身红衫,挂个金项圈,打扮得跟大阿福似的,怎么看怎么傻。沈全如今温文儒雅模样,倒是使人忘了小时福娃模样。

虽说爱穿红的童子少年不少,可能像沈那样不显土气的,还真没有几个。

针线房妈妈在旁立等着,待沈瑞指了两匹淡素料子后,郭氏便叫人去缝制,又叫人将剩下绸缎抱下去。

又有婆子进来禀事,道是沈全行李都装好,拢共两口箱子,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常用物什。

沈瑞在旁听了,却是一怔。

等那婆子下去,沈瑞问道:“婶娘,三哥到了京城,不随我们一起住么?”

要是都往侍郎府去,没道理郭氏为沈瑞筹划到了,却不管沈全。

郭氏点点头道:“你大哥、二哥都在京中,也置了房宅,你三哥自然要回家住。到时添减衣裳,有你大嫂、二嫂在。就是你这里,若是在侍郎府有什么不便宜去,也只管去同你大哥大嫂说。”

五房老大、老二因走科举仕途常年在外,前年因祖父丧回来奔丧后曾在松江守孝一年,沈瑞见了几次。老大平和儒雅,老二热情风趣,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大嫂是郭氏亲自挑的长媳,性子宽和周全;二嫂蒋氏温和柔顺,是知府蒋升堂侄女,自小养在知府太太身边,当年这门亲事还是孙氏给做的媒。

同素未平生的二房长辈相比,五房几位兄嫂算是熟人。

沈瑞不由心动,凑到郭氏跟前,道:“婶娘,侄儿到了京里,要是在侍郎府住不惯,能不能也去大哥家住……”

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飞远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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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哥想要去大哥家住?”郭氏闻言一怔,随即挥挥手,将旁边两个侍婢都打发出去,面色转为沉重道:“瑞哥这是不愿随你沧大伯娘进京?”

沈瑞见郭氏面带担忧,忙摇头道:“愿意,能出去见见世面本是好事,京中有族兄们在,更不要说还是随三哥、珏哥等人作伴同去……只是侄儿笨拙,又不曾见过二房族伯、族叔们,怕住着拘谨。”

郭氏沉默了一会儿,方幽幽道:“还没同瑞哥说,昨日婶娘陪着你沧大伯娘出城去了,是去你娘坟前拜祭。在你娘坟前,你沧大伯娘仔细问起你们娘俩这些年境况,婶娘多嘴,尽数说了……她虽没哭出声来,可那难过模样却不是假装……”

莫名其妙掉下个生母故人,或许她没有恶意,可那种因是长辈理所当然安排安排他如何如何的架势,委实让沈瑞无语。

就算她真心为孙氏生前境遇伤心难过,沈瑞也无法感同身受,闷声道:“那沧大伯娘可说过,为何我娘没了三年都没有音讯,现下才想起侄儿来?”

有沈理这个同二房有音讯往来的族侄在乡守孝,要说二房不知孙氏故去音讯那才是假话。

若是徐氏与孙氏渊源真深,在知沈瑞失母后,不是该多有照拂,就如同郭氏与沈理似的。

三年不闻不问,直到二房绝嗣,徐氏回乡择选嗣子时,才说与孙氏渊源,可在人前人后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之处

她虽待郭氏母女颇为亲厚,也主动去拜会了曾照顾过沈瑞的知府太太,看着有些为孙氏张目之意。

可对于沈举人当年“宠妾灭妻”,孙氏嫁妆曾被张家贱卖、被族亲与贺家染指之事,徐氏却是提也没提。

沈瑞这几日也想过,徐氏会不会说为何这三年没动静,是否有什么难处顾忌,可同徐氏见了两面,徐氏压根都没提这话茬。

或许是在人前忌惮的缘故?那私下里,会不会同郭氏说一句?

郭氏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说。不过婶娘虽同她只见了两回,却瞧出她是个心胸磊落、大方宽和之人,想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沈瑞也有几分眼力,也瞧出徐氏不是那种晦暗算计性子,是个能为人着想的。

就比如就说昨日宴客,徐氏做东道,祝允明、魏校、何泰之几个亲外甥出面代姨母陪客,也说的去。

徐氏没有叫他们出来,除了体恤外甥们、不愿让他们拘谨之外,也是不愿麻烦各房族人。

祝允明还好,即便辈分低,可年过不惑,表礼省了也说得过去;魏校弱冠之年,何泰之更是童子,这两人出来拜见,沈家这些长辈表礼却是省不了的。

沈家松江八房,不是每个房头都富庶。日子富庶的,只有宗房、三房、四房、五房几个房头,六房、七房、八房、九房虽也是耕读传家,可日子只比寻常人家略强些。

沈理早年对沈瑞提及京中二房时,对于沈沧夫妇为人行事也是极称赞。

这也是沈瑞觉得徐氏来的诡异,对于她的安排不痛快,却也无法对其人生出恶感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瑞原本有些烦躁心情就安生了。

不管徐氏与孙氏有什么不可言会的渊源,逝者已矣,瞧着徐氏这里如今对孙氏只剩下愧疚,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为难自己之事。

不过想着二房如今是择嗣节骨眼,沈瑞便问道:“婶娘,沧大伯娘那里可提过什么时候送我们回来?”

郭氏笑道:“瑞哥这是没走,就开始想家了?千里迢迢过去,怎也得住个一年半载。不过瑞哥不用担心,你三哥后年要参加院试,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折返,到时你同他一路回来就是,不会耽搁你后年下场。”

沈瑞闻言,松了口气。看来徐氏并未在郭氏跟前流露过让自己久留京城之意,自己这两日深思不安,倒是自作多情。

不过眼见各房头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郭氏却全无此意,沈瑞打心里敬佩。

换做其他人,大好机会在眼前,说不得就找了借口,“幼子出继,往后也拉帮扶两兄长”或是“全哥读书资质不佳,有了侍郎府子弟身份,走萌恩入仕也是出路”,林林种种,理直气壮地为了富贵,割舍了骨肉。

并且正如上面各种借口所说,对于有两个儿子走科举仕途的五房来说,舍了一个读书资质不甚高的儿子换二房对五房帮扶,利益最大。

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像郭氏这样,骨肉为重,不起贪心。

就是沈举人昨晚回来,对他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一句,也透出点什么。若是沈瑞点了头,说想要做嗣子,说不定沈举人便“无可奈何”、“爱子心切”地推波助澜要“成全”他。

郭氏见沈瑞缄默无语,道:“瑞哥可是在想二房择嗣之事?”

沈瑞点点头:“虽不知沧大伯娘到底何意,可携了各房少年进京,怕是到了京城,会有一番热闹,侄儿担心殃及池鱼,才想着是不是随三哥去叨扰大哥、大嫂。”

郭氏闻言,不由沉思。

方才沈瑞提及想去大哥家住时,郭氏并不赞同,是因顾忌二房颜面。

毕竟族中子弟是被二房邀请进京,沈瑞生母又同徐氏有渊源,要是住在外头,倒显得不乐意同二房亲近似的,怕徐氏多想。

可沈瑞的担心,不无道理,郭氏低头权衡下利弊,便点头道:“你是四房唯一嫡血,二房择嗣之事很不同你相于,不过谁晓得旁人如何想。说不定因你沧大伯娘亲近你,有心谋嗣子之位的那些人就忌惮你。要是侍郎府太平还罢,你就跟着族兄弟们安安生生做客;要是真有什么动静,你也莫要忍着,搬出来去你大哥家随你三哥同住。我之前给你大哥的家书上,让他帮你三哥留心书院。你到时便以随你三哥读书的名义出来,想来即便是二房长辈们也不好拦你。

后路也有了,沈瑞心里越发踏实,想起冬喜、柳芽两个,道:“虽说劳烦婶娘许多,可侄儿还厚着面皮再麻烦婶娘一遭。出门在外,不好带那么多人,冬喜同柳芽两人,能不能让她们来这边?”

郭氏闻言,想到沈举人这几年行事做派,眼中亦添厌恶,晓得沈瑞此举用意。

两家几辈子比邻而居,下人之间常通有无,这些日子四房闹闹哄哄,打人撵人戏码,轮番上演,郭氏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有当着儿子说老爷不是的道理,便只能当不知道。

“不用来这边,你出门在外身边也要人使唤,带了她们两个去。你才多大?起居洗漱哪里不要人照看服侍?只带两个小子顶甚用?也不用羞臊,你三哥这里也要带婢子服侍起居。”郭氏笑着说道。

沈瑞犹豫道:“婶娘,这不方便吧?要是人人都带了四、五人服侍,那得多少人跟着进京?”

郭氏摇摇头道:“岂止四、五?不说旁人,就说瑞哥这里,除了你身边常用的,你爹最少也得安排两人跟着。一是说得上话的管家,一是老成妈妈。二房同宗房远了六十来年,终于肯同各房互通有无,你们几个小的又是代表各房头去请安认亲,自然要跟着老成家人过去送正式礼单;还要妥当妈妈看顾你们,约束着不让你们淘气给族亲添乱。”

中华本就是礼仪之邦,这大年下过去,又是疏离几十年后头一次往来,却是没有空手道理。

想着沈举人既爱面子又吝啬的性子,这备礼之事怕是又要肉疼,沈瑞便心情大好。至于派的婆子会不会指手画脚,沈瑞是不担心的。有账房同田婆子两家的下场在前,四房下人里当没有谁有胆子他跟前张狂。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沈全进来道:“娘,祝表兄来了,说是尊沧大伯娘之命过来送东西。到底是甚哩?呼啦啦小厮、男仆十来人护着。”

郭氏起身道:“你沧大伯娘昨日同我说,想要在松江重新置田产,寄放一笔银钱叫我帮忙留心看着买地。”

沈全好奇道:“二房不是户籍都落在京里?怎还回来置产?难道以后沧大伯他们还会回乡不成?”

三太爷当年进京前,将二房祖产尽数变卖,决绝之心可见一斑。如今竟要重新在松江置产,确是令人意外。

沈瑞在旁听着,立时想到“狡兔三窟”这个词。

大明文人治国,可文人之间倾轧也最厉害。又要夹杂厂卫势利,内廷连着外朝,沈沧官职做的越高,处境就越是危险。历数明朝阁臣,多是宦海沉浮,善终者少。

就像徐氏之父徐有贞,因“构陷”于谦有反心无行迹,丢官罢职不说,又被后世之人比之为“秦桧”,背负千古骂名。

实际上身为首辅,皇帝想要收拾于谦,谁还能拦住?不过是同秦桧一般,做了皇帝的替罪羊。

岳飞念念不忘北上抗金迎回二帝,高宗不能容,就有十二道金牌,有“莫须有”之罪,处死岳飞,出来顶缸的是首辅秦桧。

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蒙古人挟其兵临城下,文武大臣束手束脚,汉人江山危亡在即,于谦力挺景泰帝即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使得蒙古人失了依仗;又带领军民,进行北京保卫战,最终逼退了蒙古人。

对君臣百姓来说,于谦救国救民是功臣,景泰帝随后对其也极为倚仗,京城防卫尽相托付。

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于谦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复辟成功后,就以“策划迎立襄王之子为太子”的罪名将于谦问“谋逆”之罪,闹市处死并弃尸街头。

等到百姓们都说于谦冤枉,群情涌动,英宗皇帝便也“后悔”,这屈死忠良的罪名,自然由臣下背了。

论起来,将徐有贞比之秦桧还真是贴切,这两人都是给皇帝背黑锅的。

眼见郭氏同沈全去收点财物,沈瑞便先告辞,回了家里。

既要带了冬喜与柳芽两个同去,也要让她们开始准备。沈举人那里,若是有安排,也该使人找他。

刚回跨院,沈瑞还没同冬喜、柳芽两个说话,沈举人便打发人来传。

等沈瑞进了书斋厢房,便见管家赵庆也在,侍立在旁边。

待沈瑞请了安,沈举人便道:“族亲之间早年疏离,如今既走动起来,当尽了礼数。为父已使人预备节礼,明日让管家随你同往京城,代四房送礼。”

方才已经听郭氏提过这个,沈瑞并无意外,老实应了。

沈举人又指了指书案上一锦包:“这里使人兑了五十两金子,你仔细收好,到了京城若有花销处,兑了来使,且不可吝啬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如此大方,倒是令沈瑞意外,想想沈举人性情,爱面子这条应是在吝啬上。

不过将金子让沈瑞自己保管,而不死交给管家,这管家应是送了礼就回来,不会滞留京中。

沈举人想着礼单还有眼前这五十两金子,确实觉得肉疼,交代完后,便摆摆手道:“老安人那里还有吩咐,你且去吧”

五十两金子不过三斤多些,拳头大小一包。

沈瑞拿了锦包退下,没有急着去内院,而是先将金子送回跨院,叫冬喜收了,又对冬喜、柳芽道:“婶娘说可以多带人进京,你们俩行李也可以收拾起来。”

柳芽闻言,喜形于色;冬喜面上,也带了欢喜。

两人之前虽都在五房住过,可如今都是沈瑞之婢,再去五房也成寄居,反倒不如在沈瑞身边名正言顺,来的自在

沈瑞笑了笑,往后院见张老安人去了。

内房上房,张老安人坐在罗汉榻上,正同旁边侍立的郝妈妈说话。

见沈瑞来了,张老安人满脸疼爱地将他招呼到身边,拉着他的手道:“眼见就要出远门…真是叫人舍不得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二哥这点岁数就走这么远,怎能叫人不跟着悬心?换做其他人,祖母就是舍了面皮也拦着,可开口的是侍郎太太,连族长太爷都不敢说甚,咱们家也只能听着……”

老太太脸上依带了病态,可眼睛锃亮,看着十足精神,口中一连串不舍的话,话里话外都有徐氏依仗着权势逼人、四房无可奈何之意。

絮叨到动情之处,张老安人还红了眼圈,俨然一舍不得孙子离家的慈爱祖母。

同郭氏的精心相比,张老安人这“慈爱”则轻飘飘的,只是嘴上说说,半点不落到实处,连沈瑞行李是否打包,准备得东西是非齐全,她也没想起问上一句。

沈瑞心中嗤笑,只冷眼看这老太太做戏,想来前头铺陈这么多,肯定后头有正文。

果然,张老安人絮叨半盏茶的功夫,听得沈瑞耳边都“嗡嗡”直响,老太太神情一肃,戏肉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高飞远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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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既随长辈出去,且不可淘气,要是惹出是非在族亲跟前闹了笑话,我同你老爷可不依”张老安人板起脸上道。

沈瑞起身道:“安人放心,孙儿只随族兄们行事,绝不敢妄行自专。”

张老安人神色微霎,道:“京城繁华之地,二哥这点年纪,身边又没有老成人跟着,若是被那些坏心肠的引诱,祖母实是安心……”说到这里,指了指旁边侍立的郝妈妈道:“这是我身边得用老人,最是个妥当不过的,就让她随你进京,代我看着二哥。”

这般口气,看来是要派郝妈妈做“钦差”。

如此一来,要真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孙子,定是会将郝妈妈供起来,言听计从。长辈赐的婢子都要格外相待,何况是长辈身边的老妈妈?

只是沈瑞这个好孙子,怕是要让张老安人白折腾。

不过指的是郝妈妈,而不是旁人,还是少些麻烦,沈瑞心中很满意,面上却露出几分不情不愿,道:“安人,老爷那里安排了管家跟着……”

张老安人唬着脸道:“赵庆不过是跟着各房管事进京送礼,到了京城就回转,到时候将二哥孤零零地留在京城,这不是挖我同你老子的心还是你想着没了长辈约束,就能跟着宗房珏哥胡闹,精致地淘气?”

这般唱作俱佳,变脸跟玩似的,看的沈瑞心中暗笑不已,面上依旧老老实实道:“孙儿不曾这般想的,谨遵祖母吩咐便是。”

张老安人脸色这方好些,又吩咐沈瑞坐下,看着他目光悠远,好一会儿方道:“听你老爷说,你外祖福地在京城

“是。正是为此缘故,沧大伯娘方叫孙儿代娘北上祭拜。”沈瑞回道。

对于张老安人知晓孙太爷之事,沈瑞并不意外。昨天徐氏在众族人面前,就是用这个借口让他无法回绝,沈举人回家应该会同张老安人提及。

张老安人叹了口气道:“可怜你外祖家就此断了传承,往后连祭扫的人都没有。你娘最是孝顺不过,怕是在下边也难安生。孙太爷真是可怜,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如今寒冬腊月,也不是冷了没?饿了没?”

沈瑞心中十分古怪,张老安人怎么绕到孙家这话茬上么?竟然不是怂恿他去争二房嗣子?

见沈瑞无动于衷,张老安人眉头微皱,只觉得真是个冷心冷肺小子,待人只是面上情,跟他那死了的娘一般模样

郝妈妈在旁,却忍不住腹诽,孙太爷谢世时二哥还没落地,对这外祖父见也没见过,听着不是跟生人一般。老安人这般装模作样,看了真是好笑。

张老安人唠叨半天,见沈瑞还是懵懵懂懂,口气便有些不耐烦:“也是你娘生前疏忽,以孙家这样绝嗣人家来说,你娘即便是出嫁女,也是你外祖父的独生女,早该张罗为你外祖父过继嗣子嗣孙,承了香火才应当。当年你外祖父过身,过来报丧的人只拿了封你外祖的信过来,说是老爷子有交代,让你娘在家守孝,无需奔丧。孙家那边后来到底如何,谁人料理丧葬事务,我当年也追问过你娘。你娘只说你外祖父老友全权料理。这种大事哪里能交代外人?如今看来,你娘当年说的人就是二房三太爷……又不是旁人,何必藏着掖着二哥到了京里,仔细留心,看你外祖那边还有什么人没有……你外祖虽操商贾贱业,可当年往来也仆从如云,听说在南边闯下一副好大家业……总不会人没了,便都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几分无奈道:“看来二房这些年不曾有动静,就是因这缘故了……只是二哥才是你外祖血脉,即便你外祖留下什么本当也是你的……只是他们势大,又隔了多年,说起来也意思。只是二哥也要心中有数,莫被当成了傻子糊弄……”

听到这里,沈瑞心中勃然大怒。

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孙太爷又没了二十来年,即便真留下什么被二房收下,四房就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张老安人可恨的是,说这番话不是并非是心生贪念去惦记孙氏遗财,而是要在沈瑞心中插根刺。

换做沈瑞真是十二岁少年,即便对这些话半信半疑,可对二房也会心存芥蒂。要是见二房富庶,就会想是不是他们贪了自家外祖父的遗财;要是二房长辈对他好,就会想他们是应当的,因为他们侵占了本属于他的遗财。

长期以往下来,小孩子不是因愤愤不平生了怨恨,就是因理所当然不感恩惹人生厌。

二房长辈固然不会跟晚辈计较,可也不会对他有好感。不管徐氏同孙氏早年有什么交情,也不会对沈瑞的不懂事一直容让下去。

如今各房头都奉承二房,所谓何来?不还是见二房大老爷、二老爷仕途正好,盼着往来亲密,子弟前程得他们提挈。

孙老安人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生怕沈瑞同二房关系近了,要从沈瑞这边,绝了沈瑞与二房的渊源。但凡有半点真心,怎么会舍得让他去得罪二房这“庞然大物”,绝了一条臂助?

固然晓得张老安人不喜自己,可这自己临走临走,还拐着弯地设计一把,还真是可笑。

只是她有耐心做戏,沈瑞可没耐心听了,立时“腾”的一声起身,面带愤愤道:“安人放心……孙儿定会弄个明明白白……孙儿还要使人收拾行李,先不陪安人说话……”

张老安人见沈瑞如此反应,嘴角微翘,却依面带关切道:“财帛动人心,二哥也勿要气坏了身子。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沈瑞“勉强”笑了笑,便俯身作别,大踏步地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张老安人院子,沈瑞方长长地吐了一口胸口浊气。

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老人家?他到底是四房子孙,就算因孙家与二房有旧得了提挈,得便宜的不是四房?半点也不盼着他好,生怕他出人头地似的。

瞧着张老安人这架势,明年二月里能放自己安生县试才怪。这一刻,沈瑞倒是庆幸徐氏南下,得以多一份倚仗。

张老安人房里,郝妈妈有些不解,道:“安人不是想让二哥出继……”

张老安人轻哼一声道:“二哥到底是四房子孙,即便真过了继,也不能真亲了那边,不认本生……”

郝妈妈听了,不由有些担心,便道:“明早就要往宗房去哩,也不知二哥那里行李收拾的如何,要不老奴代安人去瞧瞧?”

听郝妈妈提这个,张老安人才想起这么这茬,点头道:“去吧,将二哥身边的事接了,对那两个婢子也别太抬举

“那是自然,老奴可是安人指的人。”郝妈妈知晓张老安人喜欢听什么,笑着说道。

张老安人果然心情大好:“你到了京里,就按我先头吩咐的,二房择嗣时就推二哥一把,全力促成此事。”说到这里,亦是有些不舍道:“只有这两个孙子,我哪里就舍得予人?可四房数代单传,别无旁枝堂房,想要寻人拉扯都寻不到。大哥明年就要乡试,以后前程也需人看顾,偏生因二哥的缘故,沈理同宗房一脉都不亲近大哥。二哥若了侍郎府嗣子,也是天大福气,往后兄弟之间也能多个臂助……”

如此这般,她又跟郝妈妈絮叨好一会儿,方放郝妈妈去了。

出了张老安人院子,郝妈妈就忍不住撇撇嘴。

二哥可是四房唯一嫡子,二房即便要过继嗣子,也会选子嗣多的人家,从嫡次子、嫡幼子里选人。难道那孽庶记了名,就成真正嫡长子了不成?委实可笑。

连她这做下人的都明白这个,老安人却是如此想当然,真是老糊涂。

回到跨院时,沈瑞心情已经平复。

他又不是真正小孩子,会为张老安人一次蛊惑就去得罪二房,权当她放屁。只是这老太太心思太恶,要是不回报一二,反让人憋闷。

刚好见长寿兑完庄票回来,等他将兑来的金银同冬喜交接完,沈瑞便将他招呼到一旁,低声吩咐一二。

长寿闻言,有些迟疑,道:“二哥,会不会将大哥扯进来?”

这般多嘴,长寿倒不是关心沈瑾,而是见沈瑞平素同沈瑾关系还算亲近,怕他一时出气过后后悔。

沈瑞指了指后院方向,嗤笑道:“有那疼孙子的好祖母在前面,火烧不到大哥身上……”

两人正在院子里说话,便见郝妈妈过来。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可是代安人过来看顾我?”

郝妈妈忙道:“这奴就是奴,哪里能代得了主?老奴是想着二哥身边的大姐们应没出过远门,怕有甚准备不周全处让二哥不便,方过来瞧瞧,二哥别嫌老奴爱操心便好。”

见她如此知趣,沈瑞便也客气道:“如此,就劳烦妈妈多费心了。”

郝妈妈却没有急着进屋收拾行李,而是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模样。

沈瑞心中一动,挥挥手打发长寿下去……

第一百二十章 高飞远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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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妈妈近前一步,压低声道:“二哥,方才听的那番话都是没影子的事,万万信不得。当年孙太爷压了半船银子到松江,谁不晓得孙太爷是破家嫁女?是见不得二哥同二房亲近,要让二哥心生芥蒂……二哥可不能上当……”

沈瑞心里虽早敞亮,可郝妈妈能专程来提点这一番,这人情也是要领的。

沈瑞便道:“听说妈妈家老大在老安人庄上当差?”

郝妈妈不知沈瑞为何问起这个,老实地点点头:“也是个笨的,除了侍候庄子,甚也不会?后被田家老二挤了下来,成了副手。田二跑了,老安人又迁怒到他身上。还是老奴舍了面皮求饶,方没有担不是,还不知以后如何。”

儿女都是孽,说到最后,老人家也带了黯然。

沈瑞淡笑道:“妈妈是个通透人,当时是有后福的……我名下那些产业,不好老劳烦婶娘代我管着,总有接回来时。我这里可没有人手,到时少不得还得劳妈妈操心一二……”

郝妈妈眼睛一亮,立时腰杆也直了,嗓门也亮了,脸上开了花:“二哥放心,但凡二哥有用到老奴处,老奴自是尽心尽力,定为二哥预备的周周全全……”

郝妈妈同冬喜、柳芽两个收拾行李去了,沈瑞则去了书房。

昨晚没来得及同沈瑾提起出门之事,总要知会一声,沈瑞便简单几句写了,进京的理由就用徐氏所提的那个。瞧着沈瑾对生母那般依恋,当不至于会不会生出为何叫他去不叫我去之类的想法。

如今郑氏、沈瑾母子生离,不知他们后不后悔沈瑾记名嫡子之事。

只是三年前的情景,也没人会去管他们心里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孙氏遗书在族亲们跟前一出,妾室庶子要是反对,则就是不知好歹了,以后也无法立足。

不得不说,沈瑾顺利记名到孙氏名下,确实使得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对郑氏没了顾忌。

否则以他们母子对沈瑾看重,只为了沈瑾出身,在孙氏故去后想的当也是扶正郑氏,而不是续娶填房。

“母以子贵”,当没有了儿子,自然也就贵不起来。

见识一次郑氏的果决狠辣,沈瑞不得不佩服孙氏的“未雨绸缪”。张家俩姊妹危及沈瑾前程,郑氏能下得了这般狠手;对于沈瑞,要是有了纷争冲突,又有什么可容情处?

不管这对母子醒过味来会不会心生怨恨,沈瑾名利双收好处却是实打实,但凡露出不满形迹出来,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正想着,就听到外间柳芽惊讶道:“妈妈,怎叫人从厨房取了这些罐子?还没到吃午食的时候,妈妈可是饥了?

“我的小大姐,这出远门,旁的东西都可落下,这些物什却往往不可拉下”郝妈妈道。

沈瑞心中也好奇,挪步出来,就见外间桌子上摆着四只径高都七、八寸的陶瓷罐子,郝妈妈、冬喜几婢都围在桌

见沈瑞出来,冬喜、柳芽两个侧开身,让出桌前。

罐子已经打开,两个是满的,两个是空的。怪不得柳芽问郝妈妈是不是饿了,满的两只一只装了切丝榨菜,一只装的盐津梅子。

榨菜性温,梅子止呕,这两样应该是防止晕车船的。上辈子就听过一种古时传下来的偏方,出远门携了家乡水土带了,到了异地水土不服时,用这两样熬水喝。那两个空罐子,八成是用来装水土的。

沈瑞心里猜个大概,不过见郝妈妈隐有得色,几个婢子也满脸好奇,便也凑趣道:“妈妈,带这么罐子作甚?”

郝妈妈面露得色道:“这离乡背土,哪里又如在家里自在?别的都不怕,就怕身子不舒坦。这晕车晕船,看着不过是小事,可这千里迢迢,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大人身子熬得,二哥哪里吃过那般苦楚?这榨菜、梅子看着是寻常东西,可晕车晕船时用了,顶顶用哩。就算不晕车晕船,吃不惯外头吃喝,用这个佐粥也能开胃。”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指那两个空罐子:“这草木挪了地方尚且水土不服,何况人来?这两个拿到井边去,一只装井边土,一只装井水。等到了京里,二哥若是水土不服,用这个熬了便能治。”

一席话,听得冬喜、柳芽都敬佩不已。

冬喜扶着郝妈妈道:“到底妈妈是积年老人,婢子等只顾着收拾二哥衣裳常用物什,哪里晓得这些个?幸而妈妈来了,要不可是耽搁大事?以后还得赖妈妈多操心。”

柳芽也笑嘻嘻道:“有妈妈在,冬喜姐姐与婢子心里也踏实了。”

郝妈妈自是晓得这两婢身份不同,管着沈瑞身边事,原还怕自己过来这两人会忌惮防备,眼见这两人都亲亲热热的,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她六十来岁人,如此寒冬腊月,哪里会乐意出远门?

只是这未曾不是个机会,倒不是她想着会尊张老安人吩咐如何如何,而是借此服侍沈瑞一回,给儿孙留份善缘。这二哥看着虽清冷,可只瞧他对沈瑾都和和气气,待自己当年不恭也没有找后账,就晓得他是个大度心软的。这不自己不过唠叨几句,便立时得了应承。

同张老安人那几顷地的小庄相比,沈瑞名下的三个庄子,个顶个都是好的。二哥转年就十三,等十五、六说了亲事,娘子进门,产业自然接回来,到时候自家儿孙生计便都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郝妈妈笑得越发开怀:“我也是当年跟着家里的服侍老爷去了两趟京里,要不也不晓得这些。这虽都是寻常人家贱法子,可顶用就是好。老爷当年第一次进京,因水土不服是遭了大罪,病了一个半月,差点连春闺都耽搁。等到第二遭,我从在外跑生活的一个老亲处打听了这个法子,就依此形式,老爷恁事没有哩”

沈瑞虽没亲身体会过那“家乡水土”的妙用,不过能传承到后世,民俗也当尊重。

想到郭氏那里不曾预备这个,沈瑞便吩咐冬喜道:“你去隔壁走一遭,跟婶娘说说这个。婶娘没出过门,两位族兄在外只会报喜不报忧,怕不知晓这个。”

冬喜应声去了,郝妈妈见沈瑞不仅采纳自己提议,还如此重视,心里熨帖,笑容越发真切。

之前沈瑞对于郝妈妈随行不以为然,现下却有些重视。

现在不是五百年后,风俗民情各异,郝妈妈出过门,去的又是京城,有她跟着确实是好事。

沈瑞叫柳芽取了五两金子过来,送到郝妈妈跟前:“妈妈上了年岁,却因我之故再历车马劳顿,我心里也不安生。这中间隔着大年,让妈妈骨肉两处,这几两金子提前予妈妈做个年礼。”

郝妈妈月钱每月不过二两银子,这五两金子折五十两银子,可是顶她两年多月例。

固然郝妈妈服侍张老安人大半辈子,略有积蓄,不缺这几个银钱,可也被沈瑞的大方惊住,诚惶诚恐推迟一番,方感激地收了。

少一时,冬喜回来,对沈瑞道:“大娘子可是惊住,早先并不曾知这些哩说多亏二哥身边有了妥当老人,方能预备得周全。”说罢,拿出一个荷包来,塞到郝妈妈手中,笑着道:“沾了妈妈光,婢子也得了大娘子赏,这份是大娘子赏妈妈的。”

郝妈妈跟着张老安人紧巴了几年,眼见小小一件事,便得了两次赏,真是欢喜不已。

眼见行李预备得差不多,她便带了冬喜、柳芽两个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指了两处纰漏。直到天色将午,这边色色差不离,她方告辞离开。因是出远门,她也需回家收拾行李。

冬喜亲送了出去。

屋子里柳芽忍不住对沈瑞道:“幸好来的是郝妈妈,换个人,没出过门,哪里晓得这些哩……”

一夜无话,次日四更天,跨院这里就便有了动静。

内外点灯,连小桃、小杏都跟着忙起来。

两小婢不能跟着出门,略有沮丧,不过沈瑞一人赏了二两银子,又说下回出门大家轮着去,这两婢便也生出期待欢喜来。

这日早饭,又比平常丰盛几分,粥品两道、点心四色、各色荤素小菜八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瑞便招呼几婢近前:“一道用罢,一会儿你们也有得忙乎。”

冬喜、柳芽还罢,小桃、小杏未免战战兢兢,沈瑞看着也不自在,便指了一盘点心,两碟小菜,让她们下去自用去。

用了早饭,穿戴齐整,沈瑞去了张老安人院子。

张老安人已用完早饭,郝妈妈穿着外出衣裳,同几个婢子侍立在旁。

见沈瑞过来,张老安人又一出祖孙情深,再三叮嘱他懂事,有事多问问郝妈妈,云云。

沈瑞唯唯应诺,张老安人又对郝妈妈道:“老身这宝贝孙孙就要交给你照看,你可要尽心尽力、照看得妥妥当当的,若是你偷懒耍滑,使得二哥有半点不顺心,老身都唯你这老货是问”说到最后,带了厉色。

郝妈妈忙跪下道:“安人放心,老奴定将二哥服侍得妥妥当当。老奴最是忠心不过,又不是那种刁滑的,哪里敢违了安人吩咐?”

郝妈妈这里,张老安人早仔细吩咐过,不过是再敲打一二,便摆摆手叫她起来,跟着沈瑞出去。

沈瑞又到书斋,沈举人已经穿着外出氅衣等着,板着脸道:“这次与你同行都是族中兄弟,年少气盛难免有口角处。且不可斤斤计较,露了小家子气,也不可去跟着胡闹,学那些豪奢之举”

沈瑞依是垂手乖儿子状,听着沈举人喷了半盏茶的口水,父子等人才从书斋出来。

大门口停着四辆马车,除了沈举人那辆,其他三辆都要跟着去苏州,两车坐人,一车载行李年礼,管家与长寿、还有几个男仆都穿的厚厚实实,牵马在旁。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上了后边的马车,沈举人该吩咐的吩咐完,自坐去了,沈瑞便上了第二辆马车,看柳成跟在外头哆哆嗦嗦的,便也招呼他上来同坐。

蒙蒙亮中,一行车马往宗房驶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鸟飞鱼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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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府,西城门。

随着“吱呀”声响,几个守门兵卒打着哈欠推开城门。远远乌压压过来好多辆马车,旁边还有不少骑马仆从。

一方调职过来的年轻兵卒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车队,倒吸一口气:“娘哩,好多辆车,这是府尊大人出行

话音未珞,他脑门上挨了一下,旁边一个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来,即就算摆全套仪仗,也没听说用马车?长得记性,竟让人笑话。瞧着架势,这是城中哪家大户人家出远门,才会跟了这些人。”

年轻兵卒揉了揉脑门道:“谁家哩?好大声势,瞧着足有十来辆马车……”

中年兵卒仔细眺望了一会儿道:“左右不是沈、贺、陆、徐那几家,旁人家也凑不齐这些马车……”

待出了城门口,一行车马仆从,便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们后边半里路开外,跟着一辆马车,车旁几个健壮男仆骑马相随。

少一时,后边又快马追来一骑,到了车厢跟前方勒住缰绳。

车帘挑开,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二老爷贺南盛,皱眉问道:“可打听清楚,沈家这些车马是往哪去?”

来人侧身回道:“回老爷话,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携各房族侄回京,听说从苏州登船,应是先往苏州府去。”

“苏州啊……”贺南盛点点头,吩咐车夫继续跟着前头,便撂下车帘,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来了个豪商,订了几船布,过几日在苏州装船,因是初次买卖,他想着要仔细周全,便打算亲自去苏州走一遭。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见沈家浩浩荡荡车队,心中疑惑,便使人打听一二。

侍郎太太省亲,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这几日大户与城中职官家多留意沈家动静。职官女眷,也有送礼递拜帖的。

徐氏与已故孙氏有旧,曾亲自拜会知府太太之类的风声便也传出来。至于二房断嗣,回来择嗣之事,沈家各房内传的沸沸扬扬,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贺南盛并不担心徐氏找贺家麻烦,有宗房大老爷保媒,使得贺家与沈家四房结亲,不能说前嫌尽弃,也是将旧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样扫的不仅是贺家面子,还打了宗房大老爷与四房沈举人的脸。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这几日,并无为三年前的事翻后账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侍郎太太会带这么多人回京,这是真的要择嗣?

贺家与沈家同处松江,世代联姻,自是晓得沈家各房来历。

同别人一样,贺南盛也想到沈珏身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

沈珏虽是他亲堂外甥,可向来不亲近贺家。偏生最亲近舅家的沈年岁大了,已经娶妻生子,当不会在嗣子人选

由沈珏想到沈瑞,贺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帘子,对方才来人道:“追上前面车队,打听打听,四房可有子弟跟着进京?若有,问清楚了是哪个?”

骑士应诺,策马去了。

贺南盛撂下车帘,摸了摸下巴,这侍郎太太既与孙氏有旧,不会借口沈举人续娶在即、嫡子可期,选了沈瑞做嗣子?

前头车队,一辆簇新马车中,沈珏看着宽敞车厢,四下里摸了两把,啧啧两声道:“三哥这马车可真敞亮,这三日弟弟就过来同三哥、瑞哥混了”

苏州府距离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这才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还不是托了瑞哥的福?当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没说给他弄个这么宽敞稳当的马车。”

沈珏晓得这是沈瑞之前上学坐的马车,搭着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鸿大婶子疼爱,如今又来个沧大婶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见他又犯酸,翻了个白眼,不予他计较。

郭氏与徐氏对他另眼相待是因孙氏缘故,像郭氏这样将他视为亲子、面面俱到则是因为怜他失母,生父亲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珏亲爹亲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欢,也不会有隔房婶子越俎代庖地为他打理什么。这份羡慕,也是白羡慕。

沈珏也不过是随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别的:“三房是不是太劳师动众?节礼就装了三车,跟着珠九哥进京的婢子仆从十数人,听说其中两个管事还是三房远支族亲。幸好都留下来,没有都跟了来,要不声势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过出趟门,书童、小厮、婢子、婆子,一应俱全,倒真是骄奢公子做派”

沈瑞听了,却是有些脸红。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陆陆续续汇集了二三十多辆车,各房头安排的随行家人加起来数十人不止。

族长太爷见了,便发话将送节礼的车都留下,直接从松江启程,陆路进京。各房子弟只带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苏州后,为了赶在年底前进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随从太多不方便。

众人随侍都减为一、两人,只有沈瑞这里,除了赵庆留下之外,依旧带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让他们回家过年,等年后再跟着宗房的人进京,可族长太爷发话,说他年纪小还是多带两人。

有沈珏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小?可族长太爷发话,又是在众族亲面前,沈举人应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

沈珏说完,反应过不对来,忙对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说你你年岁小,离不开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岁小?瑞哥可还比我小一天”

说起这个,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带了婢子不假,可只带了一人,另外又带了一个书童总共才两人。

昨日郭氏说话架势,使得沈瑞以为沈全这里也会多带几人,才毫无负担地决定将冬喜、柳芽都带上。幸好有个财大气粗的三房在前头顶着,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闹笑话。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头,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珏哥与我不多带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唤;你若是带少了,到时要使唤亲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开沈全的胳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珏长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犹豫一下,问道:“珏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还是往械大哥家去

“当然都住了”沈珏毫不犹豫地回道:“既是跟着沧大伯娘进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头,还是得回那边……瑞哥放心,不会落下你,到时你随我同去便是……”

说到这里,沈珏兴奋道:“这不说没觉得,一说起来在京的各房族人还真不少哩二房诸位长辈且不说,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两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庄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见他开始数人头,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珏哥代沈传话给沧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说?”

听到这个,沈珏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也生出好奇:“沈让珏哥传什么话?”

沈瑞便将沈所求父祖以庶支归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话说了。

沈全摇头道:“连族谱没没进,就提到祖坟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爷遗命在,大伯娘应了他才怪。”

沈珏点了点头:“让全三哥说着了,大伯娘不仅没应,还说”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到底说甚了?”沈全追问道。

沈珏叹气道:“说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训丨二房就会出面惩治。”

这是不仅没应沈请求,连他们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认。

想着沈琰、沈兄弟,车厢里一阵缄默。

沈珏嘟囔道:“沧大婶子未免太不尽人情,沈琰、沈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孙,就算祖上有过错,隔了几代人,以庶房归宗又碍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会儿,道:“人心本贪,欲壑难填。大伯娘此举,为的不是积仇宿怨,应是防微杜渐。”

沈珏犹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缘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没出事,沈琰、沈归宗之事说不定还有些指望。珞大哥没了,二房嫡血断绝,要是认了这支庶房回来,以后怕要说不清。”

“有甚说不清的?”沈珏依旧云山雾罩,只觉得沈全与沈瑞话中颇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们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归宗,明日说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说不得就自诩为二房正支。”

“啊?”沈珏吃惊道:“不会吧,瞧着沈琰不像是那没廉耻的人?”

沈全轻哼一声道:“沈不是自诩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长辈没念叨,他怎会这么觉得?沈琰与他是同胞兄弟,看着谦和守礼,可谁晓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说的正好,人心本贪,欲壑难填……”

第一百二十二章 鸟飞鱼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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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马车上,这边沈琴则是一开始便同沈宝一辆马车。

只是平素叽叽呱呱不停的少年,难得得沉默下来,这都出城一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半点动静。

沈宝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恍然未觉。沈宝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摇头,笑容却勉强:“没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两个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长大,沈宝哪里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属,皱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时不还是欢欢喜喜么?今儿怎就不高兴了?”

沈琴耷拉脑袋,沉默了半响,方抬头正色道:“宝哥,你说,随大伯娘进京几位族兄弟中,将来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么?”

沈宝见他如此,脸上也添了郑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还是溧二叔说了什么?”

“我爹说……我是外房子弟,离二房血脉远,读书又没天分,即便择嗣多半轮不到我……可又说不准,宗房、三房人口多、牵扯太多,四房子嗣单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说不得的二房反而乐意五、七、八这几房是非少的人家择嗣……”沈琴冷着脸,继续说道:“我爹说要是选上我,也是我的福气……我倒是不知,有亲爹亲娘,却要予人做便宜儿子,这算甚福气?”

沈宝苦笑道:“溧二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琴二哥这就恼了?七房、八房是什么境况,二房是什么境况,恁是叫谁说都会觉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这两日旁击侧敲也是这个意思。我娘那里,没见有什么舍不得我的,仿佛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差点就要留下我让六哥代我进京,被老太爷骂了一顿,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这嗣子一过,生老病死可就不于本生何于了。伯娘平素将六哥当成眼珠子,这回倒是舍得?”

沈宝嗤笑道:“怎舍不得?只念叨六哥是个有福气的不当在家里苦熬,又抱怨爹儿子生的多,以后六哥成亲少聘银。”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岁,伯娘这急得也太早了……”

沈宝抱怨两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过,便将话题转了过来,问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沈琴讪讪:“要说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远近亲疏,就是按资质挑也挑不到我头上……我心里不安生,是担心你被挑上。到时我们可就两处,我要是以后能中举人还好,还能往京里走一遭,要不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沈宝松了口气,道:“且放心,轮不到你,也轮不到我,我们不过是陪客。能得此机会出门见世面就该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来只会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里生出几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属意谁做嗣子?”

沈宝买起关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珏哥与全三哥两个,听说二房三小房要分着过嗣,那两外两房人选呢?

沈宝摇头道:“你也说二房许是要分头过继,那大伯娘怎好当了那两家的主?如此劳师动众携我们回京,不还是要让二房几位长辈亲自看看我们兄弟。”

沈琴还是糊涂着,追问道:“那老太爷怎就说轮不到你们?”

沈宝没有再卖关子:“之前老太爷不晓得四房源大伯已经说了填房之事,没想到瑞哥身上。昨儿听说了,便对我说沧大伯娘当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亲口承认曾‘养大,源大伯娘,可见不是寻常渊源,若是源大伯这里没有续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过继说不过去;源大伯续娶在即,以后不缺嫡子,又有个记名嫡子已经得了功名,能支撑门户,那瑞哥过继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太爷又说二房润三叔身子不好,向来依附长兄长嫂,许是不会单独择嗣,二房最有可能选两子,一人兼祧小长房、小三房,一人承继二房。有大伯娘的缘故,瑞哥许会记到小长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会挑读书资质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听了,心里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宝道:“老太爷没有将话说死,我心里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见,精简随从连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独一份,将身边服侍的人都带了?瑞哥……正应了老太爷的话,当不会再回松江了……”

松江府,沈举人宅,大门口。

张老舅爷拄着拐杖,面红耳赤,对着拦在前面的门房吼道:“睁开狗眼瞧着,太爷是谁?太爷是你们安人亲兄弟,是你们老爷亲舅舅,竟拦太爷的道?太爷往来沈家大半辈子,今日怎就进不得了?”

后边张家几位表舅、表少爷,亦是怒气冲冲,簇拥着张老舅爷要往里头闯。

门房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他自是认识眼前是哪个,可老爷特意交代,不许张家人进门,他能怎么办?自己方才都说了老爷不在,安人也不在,这老爷子还硬生生往里冲。

瞧着情势不对,门房立时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忙不迭叫小厮拿门闩闩好大门。

一小厮咋舌道:“张家怎换了这般嘴脸?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带了巴结,这回倒是有了底气”

门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厮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让外头顶了门,我去禀告老爷”说罢,急匆匆往书斋去了。

大门外,看着两扇紧闭大门,张老舅爷气得直跳脚,怒喝:“沈源,你给老子出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到底将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里去了?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

虽还不到正午时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张家祖孙三代这兴师问罪架势,早有人停在不远处瞧热闹。

听了张老舅爷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汇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张老舅爷不住嘴的谩骂,可大门依旧没有动静。

五房与四房相邻,早被惊动。

沈鸿在前院书房静坐,为了幼子远行本有些感伤,可被外头动静扰得心烦,就打算要使人出门驱散,可听说是张家人在闹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闷闷地进了内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张家人如此上窜下跳,还不出来应声?外头看热闹的人站了半条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话”

郭氏闻言,也是皱眉,随后又展开:“还能有什么?有是有理,早出来撵人,多半有什么不妥当处,落到张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想起沈举人那门外亲,沈鸿都替他头疼,便撂下此事,道:“胜哥昨儿来,说同窗们走了大半,学堂里闷,以后不想去沈家族学附学了,求我往学里说一声。他爹娘那里还没话过来,我没有应承他,是不是打发人去舅子家问问?

“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无奈,只好招呼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打发她往娘家去了。

沈举人家大门外,张老舅爷骂骂咧咧,嘴里越来越难听:“这是甚狗屁日外甥?亲娘舅上门,连大门都不给开,势利眼见不得穷亲戚还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样装做举人老爷,小时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这没良心白眼狼,老天爷怎就不长眼,没有收了去烂赌鬼的孙子,肺痨鬼的儿子,根子就是坏的,惯是白眼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谁也比不得可怜孙大娘子,菩萨般慈善人,万贯家财地贴补着,都叫你们逼杀了这是要得报应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亲故旧,多是联络有亲。

张家人到沈家四房闹事,先前虽有不少人看笑话,可也没有太当回事。谁不晓得张家就是破落户,儿孙都不争气,靠着沈家四房过活。

不过四房大门关的这么严实,张老舅爷如此高声,使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瞧着阖家齐来、祖孙上阵的架势,不像是来打秋风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张家,使得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地上门恶骂?

有听得久的,影影绰绰听明白两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像是念叨什么三姐、四姐来……四房如今没个主母在,爹壮儿长,一对黄花闺女送进去,谁晓得出了什么新鲜事……”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张老舅爷已经骂道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却是连嫡亲儿子也容不得吃了孙家娘子的、喝了孙家娘子的,孙娘子才咽气,就要打杀嫡子,真是丧心……”

话没说完,就听沈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仆从婢子簇拥着一个精神抖擞老太太出来。

“闭嘴老身还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是先上门倒打一耙,如此颠倒黑白,到底要脸不要?”来人正是张老安人,怒视着亲弟弟喝道。

张老舅爷向来怕这个姐姐,立时有些萎了,随即想到什么,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骂我,且先将我们三姐、四姐叫出来,咱们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飞鱼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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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张三姐、张四姐之事,张老安人这两日本就不自在,听张老舅爷此话,直觉得越发恼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过了契生死就是我们沈家人,又与你们家有何于系?”

张老舅爷先是一愣,随即则是跌脚坐在地上,惊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时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也都惊住,胆小怕事的已经开始散开。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们这些旁观的说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门里做个人证。

张老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也得了教训丨不敢放任张老舅爷在门外继续信口胡说,转了身去,对后头那些男仆小厮道:“还挺什么尸舅太爷犯癔症,还不快扶了他进来?”

“呼啦啦”出来五、六男仆小厮,就凑过来拖张老舅爷。

张家儿孙在旁,自然不肯让,两下里就斯巴起来。

张老舅爷嘴里喊着“说清楚了再进去”,可身子并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进了大门。

张老安人没有立时回去,而是冲围着的那些人郑重道:“老身这兄弟犯了癔症,扰了邻里族亲清静,老身这里代他与大家赔不是”说罢,便推开旁边婢子搀扶,对众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纪,辈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礼,纷纷避开。

有嘴快的闲汉忍不住问道:“老安人,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会真有个万一吧?”

张老安人闻言,立时唬了脸,瞪着那人,喝道:“坏事名声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来的便宜,这是要诬陷沈家?张家两位小娘子过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还需同哪个报备?你要是觉得不热闹,直管往衙门里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个万一出来”

那人不过是一时嘴快,别说沈家不可能真如张老舅爷所说弄出人命案子来;就算张家姊妹真没了,又于他何事?

衙门岂是好进的,沈家四房虽没有人当官,沈举人却是仕籍,后边还有一个恁大沈氏家族顶着,谁会吃饱了撑得得罪他家?

那人讪笑两声,寻了个由子,一溜烟跑了。

张老安人发作这闲汉,明显是“杀鸡骇猴”,围观众人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张老安人轻哼了一声,在婢子婆子簇拥下,转身进了大门。

大门立时关上了,那些驻足瞧热闹的没了热闹看,都三三两两散去。

不过对于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种揣测。

那张家两个小娘子到底哪里去了?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最是糊涂,向来偏着娘家人,眼下怎就闹翻?

虽不知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处,可这张老安人还真是心狠的。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四房真杀人,因着有“过契”之事,便猜着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是被张老安人胡乱嫁了。

为甚说“胡乱嫁”?要是亲事体面,何必瞒着张家,张家上下只有感激的,哪里会如此闹腾?

四房大门外,随着众人散去,回归于平静。

内院张老安人院里,却是一番好热闹。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这人哩?”张老舅爷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气扬道。

张大爷、张二爷也扬着下巴,坐在张老舅爷下首。张家几位小哥过了几年穷日子,家里养娘婢子都没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够使,不是打量张老安人房里的陈设摆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开眼。

张老安人虽有些心虚,可更恨张家人不给自己脸面,来家门外闹事,冷哼一声道:“你是老糊涂了?一千两银子予了你,这才几日功夫,就不认账?要是舍不得孙女,你就将庄票退回来,再来领人”说到庄票,老太太立时添了底气:“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这人牙处买一个人要几个银子?一千两银子,银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庄票来,再说其他”

张老舅爷听到“一千两”,眼神有些慌乱,旁边的张大爷、张二爷都讶然出声。

“不是五百两么?”

“大哥说三百两啊”

父子兄弟都鼓着腮帮子,互相眼瞪眼。

张老安人越发从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着三姐、四姐年岁大了,连一分嫁妆也没有,耽搁了花嫁,我这做姑祖母的看不过才认了做孙女,为她们姊妹操心,倒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有甚话说不得,要去大门外嘈嘈嚷嚷?如今你们住着我的院子,吃的我帮济的米,却来同我算账?那就好生算一算”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张大爷、张二爷本是欺软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阖家倚仗着张老安人这姑母过日子,见老太太厉色,都不敢应声,只望向张老舅爷。

张老舅爷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深深运了一口气,在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取出几张庄票,一把拍到旁边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见了庄票方让我们看人是吧?这是五百两庄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唤个出来,就算是就此退还我家,我也认了”

这一下惊的是张老安人,张家姊妹早被郑氏卖了。

为了遮住自家儿子的荒唐事,防东窗事发,郑氏肯定会将人卖得远远的,哪里找得回来?

张老舅爷说完那番话,就盯着张老安人瞧,两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了解张老安人的非张老舅爷莫属。

见她脸上发僵,眼神闪烁,明显地透着心虚,张老舅爷立时心里踏实。

今日上门来闹,他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

两家既在衙门过了契,那张三姐、张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说了算,本生不得与无资格过问。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过是家贫无力为孙女置办嫁妆方将孙女送外甥家做养女,又不是卖为婢子,怎就过问不得?

他没底气的缘故,是不确定两个孙女到底还在不在沈宅。

要是还在沈宅,他闹上这么一出,就成了笑话,怕也要惹恼了这个胞姐;只有确实如传言所说惹恼了张老安人,让张老安人送外头去,这文章方能做的。

那两个孙女,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活泼机灵,这几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里就会突然恼了?连张家人都瞒着,可见其中有不妥当地方。

不管哪里不妥当,只要张老安人忌惮,张家以后就有了指望。否则瞧这母子两个越来越面酸心狠,哪里还理会张家人死活。

张老舅爷板着脸,看着张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庄票,打发人叫三姐、四姐吧”

张老安人已收了恼意,露出几分无奈:“三姐、四姐错了规矩,我送她们姊妹去庄子里学规矩去了这才去了两日,折腾个甚来?等过些日子规矩学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回来”

张老舅爷冷哼道:“我好好俩孙女被姐姐接进来教导,倒教出两个不懂规矩的?那姐姐说说看,她们姊妹到底错了什么规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张老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面上难掩怒意。

这两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肠子都要悔青。她待张家姊妹如亲孙女般疼爱,这两个却要祸害死沈家。为了她们姊妹,闹得儿子出妾,宝贝大孙子也挨了打骂,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

也就是郑氏出手快,换成是张老安人知晓,也不会再容张家姊妹在家里。

想着不是儿子起了色心,而是张家姊妹摸过去勾引尊亲长辈,张老安人眼中张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着张老舅爷,火冒三丈道:“你还有脸问?教出俩不要面子小贱人出来,老身好吃好喝供养,她们却忘恩负义,闹得我阖家不安生换了旁人,早一顿板子敲死;不过是念在她们姊妹姓张,方便宜了她们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有脸上门来闹?”

张老舅爷虽早猜测这里头定有不对劲处,可毕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处纰漏,见张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装,声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这表姊妹兄弟间,亲热一二,又有甚来?”想到那日郑氏热络大方,便想到旁处:“可是郑氏不许?她一个妾,姐姐也太抬举她”

张老安人方才不过是怒火攻心,方说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听张老舅爷扯到宝贝大孙子头上,她自是不应,立时撂下脸,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说坏大哥名声

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与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

张老舅爷只当两个孙女与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郑氏不容。

按理来说,张老安人本来是有心让侄孙女给孙媳的,当不会如此反应。能让张老安人与郑氏都惊恼防范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还不到月末,这最让张老安人与郑氏担心的是什么?

张老舅爷只觉得自己立时清明,猜到“真相”,看着张老安人,理直气壮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谨、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错处?”

张老安人被这“罪名”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指了张老舅爷鼻子道:“好好的,一个劲往大哥身上扯什么?这要命的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张老舅爷却是坐得稳当:“你们家就这几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还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张老安人闻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说着了,就是四姐那没脸没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边是隔壁大娘子与状元公安排的人,这丢人都丢到亲戚家,我才气得使人送她们姊妹到庄子上。”

她说得信誓旦旦,张老舅爷“腾”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将污水往瑞哥身上推,亏心不亏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没长的娃娃,怎个勾引法?姐姐是将旁人都当成傻子?若是姐姐还这般说,那就去隔壁对质要是隔壁大娘子应一声确有其事,那是我张家家教不好,没教好女儿,去祸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啰嗦,她们姊妹两个任打任杀姐姐可敢同我去?”

张老安人被顶了满脸涨红,浑身直哆嗦。

这本就是遮着的事,方才大门外张家爷孙父子闹了一出,说不得会引得什么闲话。再去隔壁闹腾,难道郭氏是个性子软乎的?

以郭氏对沈瑞的疼爱,要是晓得她将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事情,哪里禁查?

张家人还不知详情,已经借此要挟,那件事是万万不能露半点口风。可是就这样任由张老舅爷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宝贝大孙子头上,张老安人又觉得要呕血。

屋子里僵持住,张老安人傻在那里。

张家父子爷孙,脸上却都跟着放光。

沈瑾是谁?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却是得了天大福气,记名嫡子不说,连带着继承一份丰厚产业。

张家众人本有心与之亲近,那小子却是个势利眼,客客气气,不过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记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妆,却在嫡母孝期逼奸表姊妹有妊,这要是闹出来,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张家众人都看着张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贵生活,对于这张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骗卖孙氏嫁妆固然是张家不对,可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些产业还是回来四房。被沈家族人抢了产业的是张家,连祖田都被逼卖的也是张家。

张老安人不说不体恤娘家,贴补一二,反而越发吝啬起来,连亲戚之间的走礼都免了。

张老舅爷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沈举人黑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看着张老舅爷道:“到底为止,勿要再啰嗦到底想要讹多少?开出价来?”

眼见张老舅爷目露贪婪,沈举人冷哼道:“只是开价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撑死?四房因张家被折腾得如何,账面上到底剩没剩银钱,旁人不知道,舅爷可别装糊涂?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儿子”

张老安人在旁,死攥着拳头,咬紧牙根才没开口,却是眼前昏黑,身子一头栽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鸟飞鱼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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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舅爷听了沈举人的话,犹疑不定,便望向张老安人,正好瞧见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摆住,惊呼道:“姐姐

张老安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昏厥过去。

张老舅爷吓的一激灵,差点松手将张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举人也变了面色,忙唤仆婢进来,将张老安人送到里间,便叫人去急请大夫。

张大爷、张二爷都不敢再坐,几个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乱瞄。

要是因张家人缘故,真将张老安人气死,那两家不仅断了渊源,还成仇敌。张家又有什么资格,与沈家相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坊间药铺的坐堂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看了脉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间,写了方子,道:“老安人这是忧虑过重,这几日饮食不思,少眠无力,身子才虚了,又赶上惊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几副药,用些温和补汤,身子无大碍,可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人家上了年岁,容易多思多想,做儿女的还是当多多宽慰。”

沈举人瞪了张家众人一眼,又回转过来问了大夫医嘱。

这老大夫来过四房几遭,晓得张家与四房渊源。眼见沈举人如此举动,就晓得是张家人闹腾,气病了张老安人。

他交代完遗嘱,受了诊金,带了药童出去,想着张老安人境况与方才半屋子张家子孙,摇了摇头。

前日因、今日果,张老安人一心贴补娘家,倒是养出一屋子废物来,自食恶果……

依旧是张老安人外屋,依旧是张老舅爷带了儿孙,对峙沈举人。

只是张老舅爷没有先前那般有底气,张大爷、张二爷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举人铁青的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张老舅爷讪讪,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凉透,却也无人添茶,张老舅爷只觉得没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张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贴补的,可前头祖产虽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孙氏嫁妆,外甥不敢得罪族亲,就扔了我家出来,家产殆尽,连祖产也没保住。这张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不厚着面皮来你家打秋风,还擎等着饿死?”

“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弃张家是破落户。可当年姐夫那富贵病,耗尽家财,张家也出过救命银子;姐夫走后,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张家钱米上也从没吝啬。就是你当年下场,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这舅舅鞍前马后,四处打点,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过金陵,跑过京城……”

张老舅爷脸上不见方才贪婪与得意,只剩下颓废:“如今你是举人老爷,家业翻了数倍,有争气大儿子,前头娘子留下丰厚嫁财,要续进门的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儿孙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两位表弟还有这几个表侄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说到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张家几个小的都耷拉下脑袋,张大爷、张二爷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泪来。

沈举人听着前头想起旧事还有些心软,不过看到张大爷、张二爷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时恶心住了,冷笑不已。

张老舅爷还罢,六十来岁的人,到了养老的年纪。张大爷、张二爷正值壮年,又识文断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却只知吃喝嫖赌,半生正事不做。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多尽长成了,出去做活计学徒,怎就养活不了自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馋懒奸滑,不肯吃苦罢。

沈举人的心,立时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张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让他们盯上来,以后可斯巴不开。

张老舅爷老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嗓子嚎得响于,也不见外甥宽慰自己,便泪眼模糊地望向沈举人。

见沈举人满脸冷笑,透着几分不耐烦,张老舅爷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泪,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贵手,予我们父子爷孙一口饭吃……你娘城南那处庄子,本也是从张家陪出……”

沈举人嗤笑道:“舅舅是真发了癔症?当年张家陪的是一百二十亩地,那庄子如今是六顷庄子”

张老舅爷面上有些羞红:“姐姐嫁过来四五十年,陪嫁庄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庄子?那不不会给张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举人丝毫不容情,一口回绝道。

“你”张老舅爷恼羞成怒,也没了好脸色,刚想要说话,就听沈举人又道:“不过正如舅舅所说,总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舅舅家搬到庄子上去住吧,那处庄子就请舅舅代为管着。”

有句话说的好,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张老舅爷本想要撕破脸,恶语威胁,被沈举人这一松口,又勾得心动:“那庄子里每年出息?”

张老安人名下那处私产,除了张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亩薄田外,其他陆陆续续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还是经得张老舅爷的手,他自晓得那边出息不少,一年下来三百多两银子是有的。

沈举人道:“只要舅舅约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气恼,那出息便孝顺了舅舅。”

张老舅爷犹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举人皱着眉,犹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从张家陪出来的那百二十亩地,就与了两位表弟。其他的,还请舅舅免开尊口。”

张老舅爷还要再说,沈举人已不耐烦,站起身来:“舅舅若是觉得不够,只管去学官那里去告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难道你空口白牙,还能夺了大哥廪生功名不成?学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两出息,死后还能有百二十亩地留给子孙,同现下不名一文比起来,已是天差地别。

张家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一次,如何还敢折腾第一遭。

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道:“够,够,就按外甥说的法子只是口说无凭……”

这舅甥两个,舅舅觉得外甥心狠,外甥觉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实。

沈举人便吩咐人送上纸笔,一式两份地写了。

张家阖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庄子依旧由沈家管事打理,张家人只有监看之责,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产息出来,若是张家子弟无人惹事,这产息便孝敬张老舅爷;若是张家子孙闹事,小错一次扣五十两银,中错一次扣百五十两,沾染官非为大错此契终止。

对于舅舅一家,沈举人是真怕了麻烦,这次是下狠心将他们一家拘住。

张老舅爷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错小错?”

沈举人便指了指纸上:“舅舅眼花了,这不都写的明白?不违反律令引人非议,又同沈家不相于的为小错,同沈家相于的为中错,违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错。”

一式二份写好,沈举人也不着急,对张老舅爷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几日?”

张老舅爷强笑道:“不用麻烦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举人冷了脸道:“那宅子虽记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却不是从张家陪来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寻了安人嫁妆单子出来对质”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没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恼了他,通快地签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儿孙们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两庄票,自然在张老安人昏厥时,早就趁乱又踹在怀中。

这又是一笔烂帐,他同张大爷说的是得了五百两,张大爷同张二爷说的是三百两,这父子兄弟之间还有的墨迹。

沈举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书斋懊恼去了。

为了个张家姊妹,前头舍了一千两银子,后边又是一个庄子出息,使得四房境况越发紧吧,沈举人如何能不悔?

张老安人直到黄昏时分,才睁开眼,喝了药后,立时打发人去请沈举人。

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张老安人问追问张家之事解决法子。

当知晓张家去了城南庄子,沈举人又应下张老舅爷百年后将那百二十亩陪嫁送还张家,张老安人呆坐许久,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送还张家就送还张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无瓜葛……”

不过张老安人现下最恨的却是儿子,拉了沈举人胳膊,使劲地捶打沈举人:“你这当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举人一时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几下,一把推开张老安人,皱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睁着眼睛将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张老安人憋得满脸青白,指着沈举人道:“还不都是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过错不成?”

沈举人冷哼道:“若没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还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孙子;儿子与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儿子、好孙子了?”

张老安人听他口气不善,知晓这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刚思量如何开解两句,沈举人已摔了帘子出去。

张老安人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想着儿子眼中的厌恶,还有城南自己几十年费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庄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鸟飞鱼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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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珏、沈琴等人充满兴奋,尽管做了一日马车,依然精神头十足模样。

等到了客栈,众人熟悉毕,被徐氏唤到一处,用了晚饭。

等饭桌撤下去,这小兄弟几个就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提起什么都觉得稀罕。

沈全、沈珠两个年长的,都是出过远门的,倒没有几个小的这般兴奋。

只是沈全察留心着沈珠的不对劲,族学中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秀才,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起来,只见他手中抓着一本书,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同这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沈全与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学,早年也是常在一处耍。只因后来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榜上无名,才渐行渐

不管沈珠愿意不愿意,既然已经随着长辈出来,还如此作态,恁地不讨喜,最后哪里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见徐氏笑眯眯地听着沈珏、沈琴两个说话,并未留心这边,便凑到沈珠身旁,小声道:“珠哥这般没精神,可是坐车坐乏了?”

如此说辞,不过是提前沈珠,要是不爱坐,便可以借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着沈全好一会儿,道:“全三哥以前不狠下力气读书么?如今怎么连书本都不见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书本一样,想着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释卷,皱眉道:“珠哥在马车上看书了?再急着看书也不差这几日这马车晃来晃去,眼睛还要不要?”

沈珠说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壳嘴,耷拉着脸。

沈全少不得低声劝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出门,既是跟着出来了,便软和些吧。”

沈珠嗤笑一声,低下头,低声道:“怎软和?跟珏哥、琴哥似乎的耍猴戏?”

沈全见他情绪不对,寻了个由子,拉了他出来,转到角落处,低声劝道:“你耍甚脾气?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谁会哄着你、宠着你?除了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岁小呢,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沈珠抬起头,神色有些狰狞:“全三哥,我实不晓得自己念了十多年书到底是为了甚了?”说到这里,晃了晃手半新不旧的《四书集注》,苦笑道:“自打沧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见去,明明先前背过记过的东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没学过一般模样”

“啊?”沈全惊讶出声:“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时失迷了心窍,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择嗣之事都没影,就将自己生生憋闷坏,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说,好生读书,为她赚个凤冠霞帔、诰命夫人;我爹同我说,好生读书,以后出去做大官、权财齐得;曾祖父同我说,好生读书,转换三房门庭、光耀门楣。我便老实听了,从记事就开始读书。”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学了足足十三、四个年头。可沧大伯娘一来,他们又说读书无用,齐齐推我去做嗣子,说到时岁试科试考不好没关系,可以直接去国子监;以后乡试会试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荫入仕。

“我这十几年算什么?那些书都白读了?他们只想着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后提挈本生,就没想过问一句我愿意不愿意?当年他们哄我读书时,我才三岁,无需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三岁么?平素万般疼宠都是空,用得着我读书之时便哄我去读书,用的着我去做嗣子之时便哄我去做嗣子,这儿孙生下来,难道就是拿来谋好处的?”

听着前面的话,沈全也为沈珠感叹,听到最后,却是摇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长辈那里,不是说就此弃了你,或许在他们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旧是他们亲子亲孙,以后自也是盼着你帮衬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见真是生养我一场,便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当乖乖顺顺地听话一辈子二房几位长辈是傻的,选个一个劲贴补本生的嗣子碍眼堵心?但凡他们为我着想一分半点,我都不会这般难受可个顶个只惦记没影的好处,只当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摆布”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劝,这件事说跟到底还是三房长辈生了贪心,又想的简单。

即便沈珠真如他们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还能阖家登门不成?二房那些长辈都正值壮年,并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当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后,谁晓得又是什么格局?就算沈珠还念着生恩,顾及本生,他妻儿呢?会任由三房打着本生之名上门讨便宜?

这也是三房长辈将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换个圆滑的,先用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过嗣,过后再水磨工夫,沈珠还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这钻牛角尖的架势,委实看着让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书读了,受益的是你,学问进了肚子,旁人也抢不走,总不是坏事;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愿意,虚以为蛇,走个过场,也没人强逼着你,何苦见天自己鼓一肚子气”

“谁说我不愿做嗣子?我偏还真要争一争”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后却是想做人律法族规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还怎么摆布我?”

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半响道:“原来你是愿意的?那你先前这不情不愿?”

沈珠目光幽暗:“这就是所谓‘人心易变,全三哥是个实诚人,我只盼着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于,到了京里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别可将我当对手

沈珠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还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羡慕”

屋子里,众人都听到了沈珠的大笑声。

沈珏对沈瑞挤了下眼睛,低声道:“珠九哥总算是笑了……这黑了一天脸,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瑞笑着听了,并没有多言。

接触次数不多,可瞧着沈珠是个颇为圆滑的人,当不会继续这样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却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岁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当年性子倨傲,为人又骄横,委实不讨喜。谁会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沈琴、沈宝等族兄弟背后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声没娘的孩子命苦。

这番磨难,却将沈瑞这瓦砾打磨成了美玉。瞧着沈瑞平素读书那用功劲头,就像个能成才的模样。如今大家都说笑着,他却是个大人似的稳重,半点也不见淘气。

徐氏抬头望了眼门口,对陪坐在一边的沈道:“全哥年岁不大,却是个细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鸿大婶娘教的好

这次徐氏带沈家众少年回苏州,宗房这边也安排人护送,领队的就是沈。

要是赞的是沈珏,沈自要谦虚几句,赞的是沈全,便只有跟着夸的:“全哥是不错,性子敦厚平和,身为幼子,丝毫不娇气……三年前源大婶子过身,瑞哥拖着病体在灵堂守孝,鸿大婶子不放心,让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着守灵。这寒冬时节,全哥守到最后,一直都发丧都代福姐送了殡,半句抱怨都没有,待瑞哥更是尽心尽力,照顾得周周全全”

关于孙氏去世后详情,徐氏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沈全守灵这一段,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年他自己不过是十四岁半大孩子,确实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养,除了五房谨慎家风外,就是多赖郭氏这个出色母亲。

“我在京里见过五房大哥、二哥,都是两个齐整好孩子,你鸿大婶子会教子。照我看,沈家这些伯娘婶子,就数她同你娘两个是拔尖,又有子孙福。”徐氏颇有感触道。

沈哪里好接这话,只有默默。

徐氏醒过神来,自嘲道:“是婶娘糊涂,怎同你念叨这个来?跟着侍从人手多,还需要你四处盯着,哥别陪我磨牙了,且去忙吧。”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需要留心杂事是多,便起身告罪,从屋子里出来。

刚出的门来,沈便见贴身小厮过来:“二哥,二堂舅老爷也下榻这边,听说二哥在,打发人来请呢。”

“二堂舅也在?”沈面露欢喜,忙吩咐小厮领路。

沈亲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亲戚往来最多的,反而是贺家长房几位堂舅。贺二老爷待小辈向来又大方和气,外甥侄儿都乐意同他亲近。

沈到时,贺南盛这里才叫了酒菜过来,见着沈,招招手道:“哥来了,快过来,天冷呢,陪舅舅吃两盅

沈先请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门,否则就做一路,二舅家马车可比外甥的舒坦。”说罢,把盏给贺南盛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当多陪舅舅吃个尽兴,可我护送着一帮族弟出门,需要看顾的地方多着,又有长辈尊亲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鸟飞鱼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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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南盛闻言却是一愣:“到了忘了这茬,你可是随你那族婶出来……那舅舅是不是当去递个拜贴?”

沈望了望窗外天色,摇头道:“不用了吧?这个时候,又是在外头。”

贺南盛不过一说,也不勉强,只道:“那就算了,明早过去拜会便是。”

舅甥俩都是宗长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产,平素在场面上遇到,也常在一处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谨。

“这都进九了,二舅怎还出门?”沈问道。

“往苏州府去见个朋友。”贺南盛笑着说道。

沈闻言大喜:“二舅也往苏州府去?太好了,正好与外甥同路”

贺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记舅舅那马车?明日过来与舅舅同坐,有你陪着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无趣”

因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辆马车,七、八个健仆。

贺南盛是宗房姻亲,又是沈、沈珏兄弟亲堂舅,在出发前过来拜会,徐氏还是见了,寒暄两句,虽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个过程已经是个贺家面子。

贺南盛心里踏实下来,见沈瑞与沈珏在一处,便笑着招呼他们两个道:“瑞哥、珏哥,要不要来二舅车里坐?”

他说的自然,沈瑞却只是笑,看着沈珏作答。想要做舅舅,还是等小贺氏进门再说。

沈珏忙摆手道:“不去叨扰堂舅了,外甥与瑞哥要听全三哥讲书哩”

贺南盛见他们不来,也不勉强他们,招呼着沈上车去了。

等沈珏拉了沈瑞到沈全马车前,就见沈全指了指马车里,无奈的笑。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帘已经掀开,沈珠大喇喇地坐在里头:“全三哥,怎还不进来?”

“啊?”沈珏看着车厢里,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这这里头。

沈珠笑吟吟地看着沈珏道:“珏哥JM甚了?舌头被猫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书,你们且去寻琴哥、宝哥耍。难为全三哥,整日里陪着你们这些小的粘牙”

沈珏磨牙道:“珠九哥,这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

沈珠灿烂一笑:“珏哥说的对,九哥我这不就先来了么?”

沈珏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儿可就来了。”

沈珠做不解状:“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珏哥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见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珏离开,去了沈珏的马车。

进来马车,沈珏就哀叫一声:“呜呼,全三哥的五尺车厢就这么归了旁人,我想要再躺着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个白眼:“昨儿坐了一整天,也没见你躺上一刻钟”

那车厢虽宽敞,可马车那么颠簸,坐着还觉得忽悠忽悠,躺在车厢上,车轱辘声更是吵人。

沈珏依旧做哀怨状,做着做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真好玩,珠九哥还有这样赖皮时。想要同全三哥亲近就说,还说要背书,车厢里空落落的,哪里看的书本来?”

虽说他们两个同沈珠都不怎么亲近,可队伍中有个要死不活、整日黑着脸上的,看着也叫人扫兴。沈珠如今回转过来,沈瑞、沈珏两个都是乐观其成。

“剩下两日,就你我兄弟两个混了。叫我一个人坐辆车,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珏正说着,便听到马车外有人道:“瑞小哥,珏小哥……”

沈瑞挑了帘子,便见一个精于利索的妈妈站在马车前,看着有些面善,正是这两日随侍徐氏身边的吴妈妈。

“妈妈怎过来?可是大婶娘那里有吩咐?”沈珏问道。

吴妈妈笑道:“太太打发老奴过来请二位小哥过去同坐。”

沈瑞与沈珏闻言,对视一眼,便下车随吴妈妈过去。

沈珏怕拘谨,颇为不情愿,不时对沈瑞挤眉弄眼。

沈瑞却是早想要去徐氏马车里见识一番,得了这个机会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见的车多为独轮车、双轮车,徐氏所乘马车却是四轮马车,七尺长车身,轿厢高大如居室般。

对于四轮马车,沈瑞后世只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过记载,“量可载五十石,骡马多者十二挂或十挂,少亦八卦”。

沈瑞本以为明朝没有四轮马车,还想着以后自己能做主时弄上一辆。因此见到吴氏的马车时,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时进去参观一圈,只是尚没得着机会。

一于队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沈琴正趴在车厢小窗前四下张望,见沈瑞、沈珏上了徐氏马车,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打着哈欠,越发意兴阑珊。

沈宝将一床被子堆在车厢角,招呼沈琴道:“快来这里歪着,这择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汤吧,往京城去,路上还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过去,舒服地呻吟一声:“哪里需那么麻烦?熬两日困狠了自然就晓得睡了……”

“吱呀”、“吱呀”车轮声响,车队启程。

徐氏马车里,沈珏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咋舌道:“婶娘,这马车怎么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宽,七尺进深的车厢,正如居室一般,后面是一床罗汉榻,车厢东西侧有固定的条凳,条凳中间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小方桌四个柱脚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贺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陆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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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发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速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速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嗖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陆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速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于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于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发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发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发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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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发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见一面并不逾礼。可那天下午在苏州码头上船时,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脸上也罩着纱,丝毫没有与大家见礼之意。到了船舱后,也不曾出过屋子,一应事务都有养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间,因有众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来。

沈珠便将话茬又扯到正题上:“我从没出过南直隶,不知北边是何风气?珞大哥生前都是怎么过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对于沈珞的事情知晓得倒是详尽,听到沈珠问起,也只当他是因要进京而忐忑,便将知晓的尽说了。

沈珞如何入监读书,如何与朋友交际往来,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读书闲暇会与朋友进行什么消遣,一一讲到

沈珠面上只做闲话的样子,心里却将这些仔细记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平复下来。

瞧着徐氏行事,更亲近宗房、四房与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长支,要是严格论起远近亲疏择嗣,倒也说得过去。

那样一来,不是沈珏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轮到三房。要是不按远近亲疏来择嗣,还有五房的沈全在前头。

沈全虽表明没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鸿夫妇也是不贪不抢性子,可真要徐氏选上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房怎么拒绝?

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亲之间的义务与责任。

虽不知沈沧脾气秉性,可瞧着徐氏行事,俨然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如此一来,长支无望,自己为何还要往长支费心?

徐氏舱室里,徐氏将一贯钱输的于净,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钱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兄弟在这边吃饭,各自去吧。还是那一句,不许淘气。等晚上停船后想要去甲板透风,也要同全哥打声招呼,让全哥带着,不许往水边去,也不许与人起争执。我将你们好好的带出来,可都要好好的,别让我同你们爹娘没了交代

沈家诸子都起身听了,齐声应诺,从舱室里退出来。

沈珏、沈琴两个,齐刷刷盯着沈全。

沈全只做不见,四下里望了望,自言自语道:“珠哥怎没见?”

“在我们房里。”沈琳闷声道。

这层楼舱里,大的舱室只有中间几间,两头的舱室都比较狭小。

除了徐氏与何家小娘子一人一间舱室外,其他八个少年,便两人一间,占了四间舱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岁不上不下,到成了单个的。虽说族兄弟在一起时,大家也会顾及他,说话会带上;可这行动之间,却是各自有伴当。

安排舱室的时候,沈琳也毫无争议地落单,同何泰之安排在一处。

何泰之性子活泼,爱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并不相熟,可有机会住到一块开始时也欢喜,只当多交一个朋友。

不想这两人性子,一个机灵古怪急性子,一个老实木讷慢吞吞。

沈琳不仅笨嘴笨舌接不上话,这脑子也笨的转不过弯来,何泰之与他说话,鸡同鸭讲,自己急了办脑门子汗,沈琳这里还不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何泰之也不乐意唱“独角戏”,话少多了。

船行这几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诸少年作伴玩耍外,还时不时地去陪姐姐说话。

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边,回来时就有些怅怅,这才没有到徐氏那边。

沈琳出来时,正好见沈珠过去,晓得这两人在一处。

沈全听了,便要过去沈珠,被沈珏、沈琴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拉住。

“全三哥,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时候能去甲板上透气?”沈珏哀叹道。

沈琴跟着也道:“全三哥,弟弟们都要在舱里憋死了。”

沈全轻哼一声道:“你们两住的舱室都有窗户,开着窗户,外头多少气换不来?”

沈珏苦着脸道:“哪里能比得上甲板上阔朗?”

沈琴则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没拦着,全三哥可都拦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虽慈爱,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为了一时任性给长辈添麻烦。这船上住的没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级未必说就要畏惧这个那个,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有”说到这里,用手指指了指上头:“有那几位大人在。这几日,我虽拦着,没有带你们去甲板透气,可也始终安排人手盯着甲板。”

“每晚停船后,那几位大人出来的最早,散步透气约莫有两刻钟功夫,其次是一楼官眷。他家淑人晕船,每晚也由儿孙们搀扶到甲板上透气,时也有女眷出来,我等兄弟也当主动避开一二。至于下舱几位司官,没带家眷,倒是无需避讳。如此算下来,你们想要出去溜达,就要在戌初(晚上七点半)后出去。”

沈珏、沈琴两个早憋坏了,能出去透气就心满意足,哪里会管时间早晚,都小鸡啄米似的应道:“戌初就戌初

就听沈全接着说道:“水面湿冷,夜里风寒,就算出去,最长也不能超过两刻钟。否则见了风、受了寒可怎好?这大年下的,又是上门做客,我们兄弟可万万不能与人添麻烦”

沈珏、沈琴两个虽觉得时间短,不情不愿,可也晓得沈全说的是正经,便都老实应了。

沈瑞在旁,见沈全将族弟们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这细心人缘好族兄管着,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岁在那里摆着,精力不济,一个人盯着一堆小辈又哪里盯得过来;至于二房随着南下的几位管事,到底是下仆,身份所限,也不好约束大家什么。

只有沈全,年岁在族兄弟中为长,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顺地看顾、约束起的族弟们。

不过沈全也确实细心周到,并没有因怕麻烦就想着死拘着族弟们,而是去观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结论做出更稳妥安排。换做其他人,哪有这样耐心?

徐氏隔壁舱室,何小娘子船上居处。

徐氏看着桌子上四道素菜,叹了口气,道:“颖姐执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拦你。只是可要与你说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着养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长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们都是规规矩矩好孩子,又有养娘婢子环绕着,没有私下里说话的时候。青梅竹马情愫暗生,那都是话本子里的说法。正经家的小娘子、小哥,哪个不是自小学礼?你们开始议亲不过这两、三年功夫,就算这两年你将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难道就能顶一辈子?你让你爹娘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水行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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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家小娘子,名颖之,堪堪十五岁年纪,脸上却没有少女娇嫩,苍白面容,双眼凹陷,整个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听了徐氏的话,何颖之眼帘一垂,一行清泪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当舍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应该。死不能相随,生……便守着吧,亦是应有之义。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会……”

“什么应有之义?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没了珞哥迷了心窍,说的都是疯话珞哥没了是意外,又于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时常接了你来身边,也没有被你碍着,怎么就会碍了珞哥?”徐氏皱眉道:“你打小也读书学礼,并非乡下无知愚妇,怎会信起这个?你只觉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当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还是你爹娘的女儿。你爹娘生养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这般糟蹋你自己,对得起谁?难道还要他们为你操心一辈子?你看看泰之,丁点儿大的孩子,这几日都惶惶不安,不见开怀,还不是为了心疼你这个姐姐的缘故?”

“你只觉得自己伤心,毁哀至脱骨之像,难道还想要这样伤心至死?父母生养之恩未偿,你又有什么资格如何糟蹋自己?还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说到最后,徐氏已是带了厉色。

何颖之泪如雨下,哆嗦着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与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捡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娘没有受十月怀胎之苦?你爹没有将你视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数年疼宠,轮到你尽孝时,你倒说爹娘跟前有兄弟?这就是你的孝顺?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场,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门差点出纰漏。我带你出京,不是让你静下心来去念叨三从四德,而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世界天地何其大,离了京城,谁晓得何家是哪家,谁晓得你爹娘是谁?”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变软:“姨母知道,你待自己这般苛严,不单单是为了珞哥缘故,也是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难道你爹娘会为了虚名舍了亲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贞烈不假,每年礼部也都有贞节牌坊赐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们只嚷着叫女子守贞,为何不让男人守义?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速束缚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真疼女儿的人家,谁舍得用骨肉去换牌坊?至于有些为了牌坊逼死孀妇的狠心人,不说不问罪,反而还能得了牌坊免税银,只能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迟早有一日会得报应”

何颖之听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这般说?”

这些话简直是大放厥词,质疑礼教。

“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本不该凌驾与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间,有些规矩守得,有些规矩却无需理会。只要心正,坦坦荡荡做人,就该理直气壮地活着。”徐氏握着何颖之的手,轻声说道。

徐氏的声音不大,可何颖之只觉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与沈珏舱室内。

看着冬喜、柳芽两个摆好饭桌,不仅沈珏的脸耷拉下来,沈瑞也微微地皱了皱眉。

一道清蒸河鱼,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两荤两素,看着搭配也不错,可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船上只有一个大厨房,就在甲板下二层,是几个大灶。虽说徐氏这里不吝打赏厨娘,可船上为了节省材炭,多是蒸菜,偶尔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锅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虽说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这隆冬时间能补给的食材不多,这菜品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

冬天的河鱼带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饪方式,说不定味道还好些,这直接清蒸,腥味挥之不去,味道甚是销魂

还有那火腿,同他们在家里吃的,用高汤喂过后烹制的也不同,烹制手法粗糙,很很浓的烟熏味。

小油菜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咸没有什么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还不错,可架不住每顿都有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叹道:“瑞哥,没胃口了,要不让冬喜抓两把钱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虽带了小厮上路,可到了船上后,这层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与婆子,小厮都打发到甲板下二层去。大家平日打水之类的活计,都是徐氏身边两个妈妈带了两婢照应。

因沈瑞这里有冬喜、柳芽在,便没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见外地使唤起冬喜、柳芽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个,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脸,盯着餐桌运气,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沈瑞摇头,对冬喜道:“将炒米泡了,榨菜装一碟子。”

这是沈瑞临出门前想起来,本是为长寿、柳成两个准备的,想着他们两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可出门在外,沈瑞要吃的还好说,为两个下仆要吃的,一回两回的也说不过去,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谓方便粥,做法很简单,就是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五斤粳米,用素油加盐炒熟,在用擀面杖碾碎,需要吃的时候,直接用开水泡了,就是一碗粥了。

舱室里就有热水壶,须臾,两碗方便粥泡好,一碟子红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红油香,立时满满一屋。

沈珏使劲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虽只有一粥一辅菜,看似极简单,可米粥带了油盐香味,红油榨菜又开胃,倒是比旁边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连着吃了三日船上饭菜,嘴上虽没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同沈珏两个将一碟榨菜吃的于于净净。

吃完后,待漱了口,族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有些为难。

这榨菜、炒米看似简单粗陋,但不可否认吃起来委实不错,不说就此顶了正餐,可每日换着吃,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瑞哥,这炒米与榨菜有多少?”沈珏问道。

沈瑞道:“榨菜还好,三哥那里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尽够了。这炒米当初总共就弄了几斤,现在剩下……”说到这里,看向冬喜。

冬喜道:“长寿同柳成两个觉得这个香,每天饭后都要泡了两三碗吃,不过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这可怎么分?”沈珏皱眉道:“这么多人,还有婶娘与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摇头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里,请他安排人去厨房那里炒些出来不就都有了。不过费一次事,多给几个赏钱就有了,总比因饮食不调大家熬病了好”

这层舱室格局,中间最大一间住的是徐氏,徐氏一侧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紧邻的一间住着徐氏身边仆妇还有何家小娘子的养娘。倒不是她们格外得脸,实是男女有别,为的是让何家小娘子与沈家少年能隔开住,再邻着的是何泰之与沈琳居处。

徐氏舱室另一侧,就是沈瑞、沈珏舱室,其次是沈琴、沈宝舱室、最边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里叫小舱,则是由随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让冬喜装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舱室。

这边刚撂下筷子,有个婆子带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珠也凑过来:“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热水,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是“方便粥”。

闻着这满室米香,沈全与沈珠两个,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人在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惯船菜,不过是年岁在这里摆着,身边服侍的又是徐氏身边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虽未入口,亦可知为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瑞哥,这还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宝哥这几日也没胃口,宝哥都瞧着见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边已经喝了一口,点头道:“有盐津,不错,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这边说着,他喝粥的速度却是不快。

沈全侧目,脸上尽是鄙视状,不过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声,彻底出卖了他。

沈瑞还罢,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饿狠了,我这就去给三哥也取一碗。”说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无奈道:“实是没法子下筷,只能净饿着,权当清肠胃。想着等饿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连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方才应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还有。”又对沈瑞抱怨道:“有这东西,瑞哥也不说早拿出来,这两日可将我们都饿狠……”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行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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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沈珠其人,沈瑞在学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个口舌伶俐极又爱出风头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爱贬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刚到学堂那天,明明是沈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里,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将这东西送来了,解大家饮食不调之苦,沈珠却看不到好处,不说感谢,只觉得沈瑞拿出来的晚了让自己爱了饿。

后世这种人比较多,说的好听叫自我,说直白了就是自私。别人对他好是应当的,别人对他不好就是对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沈瑞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对沈全道:“三哥,这种炒米炒制法子非常简单,是不是叫厨房那边炒制些,每个屋子都预备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时候,也能调调味?”

沈全点点头道:“那这么着,在船上要过半月,可不是三两日。早先没出过远门,倒是忘了饮食不调这事。”

沈瑞道:“婶娘不是也给三哥预备了榨菜罐子了么?用哪个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没人晕船,倒是忘了那个,也算正当用,没白带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见沈瑞不搭理自己,目无旁人模样,立时失了胃口,只觉得嘴巴里发苦,面上也清冷下来。

沈珏已将炒米拿来,还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没有急着吃,像婆子要了几个碗,将沈琴、沈宝等人都招呼过来。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应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过尝了尝,对于“方便粥”不以为然,对于红油榨菜倒是颇为青睐,特意开口跟沈全招呼以后来他这里讨;沈宝则是觉得都不错,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饭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调羹泡水,当茶水吃。

何泰之则是一口气吃了一碗半,然后又厚着面皮要些。

八个人无形之中,就被这炒米试出不同来。

家境优越这五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最娇弱;家境寻常那三人,粗茶淡饭,反而适应的最快。

大家这才也知道,沈琴看着没精神,不是饮食不调,而是择床缘故,这两晚已经开始能睡着了。

沈全并不需要亲自去厨房,使人去请了吴妈妈过来,说了炒米的事。

吴妈妈闻言,神情微讶,随即笑道:“全少爷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块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厨房那边炒面茶,那个当不得午食、飧食,做早点宵夜却是顶好的。”

沈全摇头道:“我可不好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吃食,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烦……”

吴妈妈摆摆手道:“不麻烦,这船上饭菜本就粗糙单调,多两样吃食,换换胃口总是好的。”

吴妈妈往大厨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里不舒坦,便过来拉沈瑞、沈珏两个,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珏说了沈全交代的话,何泰之虽面上有些不情愿,可却没有再张罗出去。

沈珠也是才听说此事,对沈全低声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层住的是内官与锦衣卫,品级又不高,何至于此?还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过是沧大叔平级,又是已致仕,哪里就需要退让这许多?”

听着沈珠不以为然的口气,沈全不由皱眉,正色道:“内官与锦衣卫,天子近臣,如何能论品级?若是他们身份真如同品级似的不高不低,也不会被安置在三层。小心无大错,要是因我等随意给大伯添了麻烦,悔之晚矣。至于工部侍郎家,虽已致仕,可年岁资质在那里,别说我等只是沧大伯族侄,就是沧大伯在此,定也会礼敬。”

沈瑞虽对沈全的说法差不多认可,可依旧嘴硬道:“不管怎样,既是三哥如此说,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就听着,晚些出去便是。”

舱室本就不算宽敞,大家都在这里,便显得拥挤。

沈琴同沈珏约好了一会儿甲板上见,便拉着沈宝先回房去了。

沈珠刚要开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经拉了沈珏胳膊道:“珏表哥,走去看看你们屋子”

沈珏便同沈全打了声招呼,与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这里,只有个沈琳还在这里。

看着沈琳高高壮壮地杵在那里,满脸木讷,沈珠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都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读书,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两个大的,看着些族弟们的功课。

沈琳老实地摇摇头:“还有两篇论语没抄完。”

沈珠摆摆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伤了眼睛。”

沈琳满脸感激地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声,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无人还是他以为有大伯娘撑腰,就能不将我同三哥两个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摇头道:“瑞哥只是话不多。你也太爱挑理,就是方才对瑞哥也抱怨的没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气人,这几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里用饭,谁能想起这个来?”

沈珠闻言,皱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别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长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晓得沈珠没有大毛病,却是被家人惯得爱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这不是多同你一处……瑞哥年岁小,处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当大度些,同弟弟们计较起来可没意思……”

听着前头,沈珠还欢喜,听到后边,连忙讨饶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别再说教,我就听不得这个,都记下了还不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道:“不过瑞哥变化还真大,若不是面上还能瞧出原来模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三哥忘了,当年瑞哥刚入族学时,与珏哥争锋相对不说,对族兄们也不逊,还因在盈园里放风筝与我吵了一架。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气势却足,那跋扈任性模样,比珏哥还胜三分……”

沈瑞前后变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对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为人知的隐情,结果却是沉甸甸的。五房长辈慈爱,小辈孝顺,沈全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不知家人之中还存着看不见的杀机与凶险。

不管沈瑾曾多谦和可亲,也不管沈瑞幼时多骄横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孙氏这边的,最终选择了亲近沈瑞,渐渐疏远了沈瑾。

眼下听沈珠提这个,沈全想起三年前旧事依旧是心里沉甸甸,可也不愿拿四房的事情说嘴,便道:“谁小时都有调皮时,瑞哥长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几年,长进不奇怪,不长进才奇怪。”

沈珠默默,没有再说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沈瑞莫名不喜,之前这种不喜隐藏着,此次同行才显露出来。沈珠本以为是因沈瑞生母与徐氏有旧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刚刚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拨云见日般明白过来。

自己对沈瑞的不喜,源于嫉妒,源于沈理对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与沈珏舱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内演示形意拳。

前几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见姐姐听了姨母的劝,精神略好些,便又开始惦记起这个来。

只是屋子里逼仄,哪里是练拳的地方。

沈瑞不过脚下移了两步,就回转不开,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会去甲板上耍吧?”

这黑灯瞎火的,沈瑞闻言,未免犹疑。

沈珏在旁,也来了劲:“瑞哥练吧,我同何表弟正好跟着学。整日里拘在屋里,再不动弹动弹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闻言,想起一件事,问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来送行时,问我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养生,后来也是欲言又止。当时人多事乱,魏表哥后来同大伯娘说话去了,我也没顾得上仔细问。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讨拳谱?”

何泰之闻言,亦双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说,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谱出来送人?”

沈瑞之前就画过一本拳谱给董双,自是没问题,点头应了。

何泰之欢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给蒋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动,道:“就是那日跟着魏表哥来送行的那个少年?他看着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何泰之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本是身子结结实实的,去年冬染了风寒,过后虽好了,却落下咳症,身子也渐弱。”说起这个,亦是唏嘘:“今年院试,八姨母都狠命拦着,到底没拦住,过后养了两三个月,可是将姨母吓坏了,连府学里也请着长假,不叫叫他读书……今年的岁考也没有参加,要是身子一直调理不好,应不会赴秋试了……”

沈瑞听了,莫名惊悚。

所谓风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说的,蒋焘应该是感冒后转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这个蒋焘,在历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后是不是太懈怠,这拳练的也不如过去勤。

不管自己有多少规划计较,身体都是顶顶紧要的,看来健身强体这件事不能懈怠……

第一百三十一章 顺水行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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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黑的早,如今又是月末,天上只有浅浅勾月。

戌初时分,外头便已经乌漆抹黑。

客船早已临岸停泊,因是官渡,岸边影影绰绰,偶尔有巡丁经过。甲板上,高悬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摇曳,落下零碎浮影。

“哈哈,这个时辰甲板上真没人哩”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带了兴奋道:“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耍?”

何泰之已是莫不及待,拽着沈瑞袖子道:“瑞表哥,快教我们耍拳”

沈瑞好几日没舒展拳脚,身上也锈了,便在灯下寻了开阔地。

何泰之与沈瑞都凑了过来,沈瑞便将形意拳的基本套路与招式要点,与两人说知。

为了让两人看的真切,沈瑞一边讲解,一边比划着,一招一式说的很是仔细详尽。

男人除了身子弱的,没有几个不爱勇武的。

沈珏与何泰之两个眼睛闪亮,学的全神贯注。

沈瑞开始还一招一式,而后来了兴致,便从头到尾地耍了一遍。

一盏茶的功夫,一套形意拳练完。

沈瑞自己耍的热气腾腾,额头都渗出汗来,浑身也觉得热乎乎。

“瑞表哥好厉害”何泰之拍手,满脸崇拜。

沈珏也与有荣焉的笑道:“到底是岳武穆传下的拳法,瑞哥这拳耍得不错,对付三、五个人应没问题……”

话音未落,就听到“噗嗤”一声,角落里传出笑声。

沈珏立时竖起眉头,怒视过去。

沈瑞也望过去,心中微沉,听着动静,离他耍拳的位置,相隔不过四、五丈远。自己自从跟王守仁学过道家吐纳功夫外,耳力向来不弱,可都没有听出那边有人。

阴影处,走出来一人。

沈瑞看了,心中惊诧,似有些不敢相信,仔细又看了两眼。何泰之在旁,也已经呆住。

沈珏却是无知者无畏,质问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你躲在暗处偷看人练拳都已经不对,怎还笑话人?”

那人看上去同沈瑞、沈珏等年岁相仿,不过十二、三岁大,是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他穿着大氅,里面露着锦衣,腰间挂着牙牌。

乍一眼看去,像个富贵人家小公子,仔细看着,方透着点不寻常。

对于沈珏指责,这少年倒是不恼,耐心解释道:“咱家是先来的,听到舱门口有动静,以为是孟侍郎家眷,方退避到一旁,并非有心窥视。”

一层住的致仕侍郎山东人氏,正是姓孟。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还要再说,立时被沈瑞呵止:“珏哥,住口不许对中官大人无礼”

“中、中官大人……”沈珏有些傻眼,望向沈瑞,有些懵懂。

虽一时没反应过来“中官”是什么官,可能当得起“大人”称呼的都是品官。

眼前这年级同自己相仿的文弱少年是品官?

那少年看着沈瑞,轻笑道:“这位小哥倒是好眼力,请问是孟侍郎家子弟还是沈侍郎族亲晚辈?”

眼前少年虽客客气气,可沈瑞却不敢轻慢,老实回道:“小子沈瑞,沈侍郎为小子族伯……”说到这里,又指着沈珏、何泰之道:“这是小子族弟沈珏,这是族伯内甥何泰之……”

若非看到这少年内侍腰间挂着牙牌,他也不敢相信这少年内侍品级不低。

明朝宦官人多等级多,称呼不同,四品以上称“太监”,有品级者称“中官”,杂役称“火者”。这少年内侍虽穿着常服,可腰间牙牌,正好是正六品以上中官等级饰品。

那少年中官略过沈珏,看了何泰之两眼,点头道:“怪不得咱家觉得有些面善,原来是何学士家小公子。”

素来调皮的何泰之,此时规规矩矩:“小子何泰之,见过中官大人。”

沈珏虽还有些迷糊,可见沈瑞、何泰之两个都郑重,便也跟着道:“小子沈瑞,见过中官大人。”

少年道:“咱家是司礼监典薄刘忠,如今在旅途中,几位小哥又同咱们年岁相仿,不必如此拘谨。”

沈瑞听了,心中越发惊讶。

明代宦官多,鼎盛具体人数到底有多少,后世各种专家得出的数字也各异,有说是一万多人的,有说十万人的。

不管总的基数是多少,这其中多是底层宦官,有品级的少。

司礼监典薄,正六品,看似品级不高,上面还有正四品的太监、从四品左右少监、正五品左右监丞。

可这是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之首,有批朱权、票拟权,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的东厂、西厂也由司礼监管辖提督

这少年内侍十二、三年岁,就能在司礼监六品典薄位上,除了自身有才学素养之外,靠山肯定也不一般。难得丝毫不乖张跋扈,反而这般温煦和气。

沈瑞便也放下提防,道:“方才小子族弟并非大放厥词攀扯岳武穆,实是早年传授小子这套养生拳法的老师就这么说的,小子这样说与族弟,他自是信了我的……”

刘忠忙摆手道:“咱家并不是笑这个,小哥勿要误会。咱家是觉得小哥这拳耍的虽好,可到底年少,身量未足,气力有限,或许有强体健身之效,真要对敌之时倒是两可间。”

沈珏在旁,有些不服气道:“瑞哥对付不了三、五人?他很轻松就撂倒我了?”

刘忠笑道:“小哥也是少年啊……”

说话之间,大家倒是去了拘谨。

刘忠见大家说话之间,还称呼自己为“大人”,便道:“你们又不是官场中人,如今又在私下闲话,何必称呼这个?咱家别号栖岩,小哥们不见外,可以此呼之。”

沈瑞是后世来人,对于男人女人中性人之类的都能接受,对于宦官也没有什么歧视的。五百年后虽没有皇帝皇后,可去医院给自己来上一刀就此变了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说到底跟寒门子弟读书以科举进身出人头地一般,这个时候宦官职业也是贫寒无依着一种晋身途径。

不过眼前在这少年,情形又似有不同。他说话带了南音,行事说话带着很好教养,不知为何进了宫廷为宦官。

何泰之则是年纪尚幼,只晓得内官是宫中人,天子近臣,势大可畏。可刘忠年纪这么小,说话又和气,他心中畏惧便去了几分。

至于沈珏,宫廷宦官之类的事,与他来说太过遥远,知之甚少,顾忌便也最少。

这刘忠本出身广东望族仕宦之家,因幼时变故,方没入宫廷为宫侍。

这次来苏州府,是他入宫廷后第一次出门,对于外头世界充满好奇与怀念。可是他身份在此,旁人见了他不是奉承巴结,就是畏惧躲避的,像沈瑞等人能将他当寻常人看待说话的,还真是没有。

刘忠心中既是新奇,也觉得欢喜,与众人话起读书做学问来。

听说何泰之九岁就过县试,刘忠道:“青出于蓝。”

又因沈瑞、沈珏两人都是状元沈理族兄弟,刘忠道:“沈家子弟人才济济,闻达士林之日不远矣”

沈珏实按捺不住好奇心:“栖岩说话文绉绉,看来读了不少书,是不是因学问深方年纪这么小就得了做了六品?

此事亦是刘忠得意事,便道:“不敢说学问如何,咱家不过喜读儒书,当初又被分到乙字库,里面是书籍名画,清点之间倒是别旁人占了些便宜,数年下来,得了晋身之资。”

几人谈的正投机,便听到舱门口有人喊道:“瑞哥、珏哥,你们出来好一会儿,快回舱室来,莫要贪玩吹了夜风

是沈全在舱门口喊人,沈瑞看了一眼刘忠,有些犹豫。

刘忠笑道:“咱家出来许久,也该回去。”

听他这般说,众人便走向舱门。

方才刘忠站在沈瑞等人身后,沈全并没有看到,如今见多出一少年,倒是一愣。

刘忠对沈瑞、沈珏道:“明晚你们还出来么?”

沈瑞见他隐含期待,点头道:“自是出来的,也是这个时辰,栖岩要是不嫌我们兄弟无趣,不妨也下来一会。”

刘忠眼睛弯了弯:“那就明晚再会。”说罢,冲众人点点头,上楼去了。

沈全拍了下沈瑞道:“行啊,瑞哥,一会儿功夫交了新朋友。这栖岩是孟家的?”说到这里,想起不对来:“怎么往上走,是不是走错地方?”

舱门口,不是说话地界,沈瑞便含糊着,一行人上了二层。

沈全在楼梯口顿了顿,往三层瞅了瞅,面上多了郑重,直接跟到沈瑞、沈珏舱室……

三层舱室,最大的一间。

看着刘忠露出欢喜模样,旁边一三十出头的中年宦官笑道:“就这么欢喜?”

刘忠点头道:“旅途无聊,多认识几个人说话总是好的。”说到这里,又道:“张少监,方才那形意拳您也瞧了,觉得怎么样?要不明晚您也随小的下去耍耍?”

那中年宦官道:“瞧着倒是颇有章法,要是大人练了,应也有制敌之力。明晚你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渊源忌讳,若是不碍的,咱家也练着玩玩……”

刘忠点头道:“嗯,小的明日就跟沈瑞好好问问。瞧着他能同时教沈珏与何家小子,应不是不能外传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顺水行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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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哥,方才那少年是内侍?”一进舱室,沈全便正色问道:“到底是什么人?”

“是有品级的中官,正六品司礼监典薄,好像是来苏州公于的。”沈瑞回道。

听着这品级,沈全吸了一口冷气:“竟也是位中官,不是那少监身边随侍?那之前的‘乡仪,倒是少送了一份。

原来自行船后,沈全曾随着二房管事预备过几分“土仪”,分赠三楼舱室的几位,还有楼下孟侍郎家。

因之前只晓得三层住着一位少监,两个锦衣卫武官,沈全与二房管事便按照三份送的,没想到这里出了纰漏。

这并不是徐氏这边有心讨好哪个,实际上是官面上人情走动,同船同路,这遇上了也是缘分,以后官场寒暄也能多分说辞。

就是孟侍郎那里,也给徐氏这里准备了礼。

孟侍郎虽致仕,却也儿孙在官场上,多一份人脉关系总是好的。

徐氏这里送出的东西之外,除了丝绸、檀香扇之类,自也要带些黄白之物。

沈瑞想着刘忠自言“喜读儒书”,便道:“船队那边没声张,又不是这边故意怠慢,刘忠应不会记恨。不过如今既晓得了,早日补上一份也好。他是个爱读书的,为人也颇风雅,祝表哥不是送来几盆玲珑石盆景么?三哥可以送那个做赔礼。”

沈全点点头,随即想起正事,看着沈瑞皱眉道:“瑞哥向来懂事,这回怎失了稳重?既知对方是中官,怎还敢与之相交往来,理当避而远之。”

沈瑞无奈道:“本是无意碰上,对方又有心相交,若是避讳太着痕迹,说不得反而得罪人。”

虽说在宫廷里生活的人都不会太单纯,可刘忠身上还真看不出什么阴沉的地方。他也没有跟大家摆架子,就像一个孤单的小孩,羡慕一群小伙伴,凑上去想要融入,说话都陪了小心与隐隐地热络。

沈瑞虽知道中官身份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面对这样的刘忠,也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亲近。

对于明朝的太监,后世广被人知的委实不少,有“三宝太监”郑和、有为了回乡省亲带来亡国之祸的王瑾、有正德年间“八虎”,有“九千岁”魏忠贤。

这个刘忠,还真是不曾听闻,便也少了几分忌惮。

何泰之见沈全责怪沈瑞,忙道:“全表哥不用担心,这刘忠认识我爹,也知道六姨父,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全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中官也是人,熟人总比生人好。

不过他还是劝几人道:“虽说那刘中官年岁不大,可毕竟不是寻常少年,却不过面去小心应付一下还罢,切不可深交。交好时什么都好说,要是因这个那个恼了,谁晓得会如何,到底需小心谨慎。”

何泰之与沈珏两个心中都不以为然,不过见沈瑞点头应了,便也跟着应了。

沈珏后知后觉,才想起没看到沈琴,起身道:“我去瞧瞧琴哥,他说好了晚上也要去甲板上耍的,却是没去,不会是哪里不舒坦吧?”

听他这么一说,沈瑞、何泰之也露出担心。

沈全拦下道:“不用急着过去,琴哥没事,是珠哥过去给琴哥、宝哥两个讲四书,琴哥才没去甲板上……”

这一日,就像个分水岭。

每日晚饭后,沈瑞、沈珏与何泰之都到甲板上转一圈,刘忠每天也下来。

几个人凑到一起,或是跟着沈瑞练拳,或是天南海北地胡诌,倒是越来越投契。

刘忠表现同寻常士绅少年并无不同,又博览群书,提什么都能讲出一二三四来,使得沈珏、何泰之俩敬佩不已。

何泰之向来以自己九岁过县试为荣,可认识刘忠后,反而开始羞愧自己没有信心去应府试。只觉得自己同博学的刘忠比起来,浅薄的像的不知书的粗人,懊恼的不行,连两人之间差了四、五岁之事都忘了。

沈瑞则是在同刘忠的相处中,一日比一日诧异,并非诧异他的素养与博学,而是诧异他的性子如此开朗敦厚,丝毫不见阴暗面。

对于寻常少年来说,这样性子是正常的,可这刘忠良好的出身教养与现下的身份如此矛盾,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不是正常途径入宫。

宫廷内侍,主要来源两方面,一种是寒门无依着,私下净身到京城找门路,通过二十四衙门或礼部或其他内侍引入等方式,进入宫廷执役;另外一种,则是犯官家眷,没入宫廷。

从官家公子到宫廷内侍,翻天覆地变化,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刘忠身上却不见阴霾。与大家闲话时,他也不避讳谈及自己差事,就像是差事只是差事,将宦官当成一种职业般很平常地对待。

正是因他这种平常的对待,使得沈珏与何泰之俩也淡去了去内侍的畏惧,大家相处得越发融洽。

同时沈珠那边,一下子成了关爱族弟功课的好兄长,每晚都会在沈琴、沈宝舱里为两人讲四书,沈琳后来也被叫了去。一来二去的,白日里这几人也多在一处。

沈珏见了,不免撇嘴,私下对沈瑞抱怨道:“珠九哥才想起做好哥哥,是不是晚了些?”又颇有微词:“既做好哥哥,怎将瑞哥同我排除在外,所为何来?大伯娘说让他同三哥看顾大家伙的功课,难道就不包括瑞哥与我?”

沈瑞看着沈珏道:“瞧着你这些日子同何表弟两个都玩的坐不住椅子,这会儿想读书了?请三哥给讲书也是一样的。三哥虽没有过院试,论起功课扎实来,未必就差了珠九哥。”

沈珏忙摆手道:“可饶了我船上摇摇晃晃,哪里是读书的地方?左右明年不参加县试,不差这半月,等到了京城再说”

他不肯安静下来读书,沈瑞却不懈怠,依然按照自己习惯,每次里抄书,隔日一首诗词,三日一篇时文。白日里除了去徐氏跟前点卯之外,回到舱里就是那些。

至于沈珠那里的小动作,沈瑞是不担心的。

沈琴虽是大大咧咧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沈宝却是个聪明人。不管沈珠想要算计什么,有沈宝在,也无需担心他们俩会吃亏。

可沈瑞一学习,沈珏只觉得闲得无趣,也开始怏怏地拿起书本来,倒是越发盼着晚上甲板上放风光景。

随着河流流向的变化,船队不单单是顺水,也有逆水的时候。两岸有服役的纤夫拉船,行程变得缓慢;遇到闸口时,又要耽搁时间。

船上日子实在无聊,沈瑞、沈珏等人与刘忠的交往,就从晚上也延伸到白日。

刘忠请沈瑞等人上过三楼,沈瑞在同徐氏打了招呼后,也回请了刘忠。

不过因刘忠身份所限,沈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将他介绍给所有人,还是只有他们三人作陪。

沈珏专门拿了炒米出来,显摆一二,没想到正合了刘忠胃口,走的时候讨了一小口袋过去。

沈族众子都是二楼,舱室都隔得不远,沈瑞、沈珏这里来了外客,又哪里能瞒得住人。

这边沈瑞才送走刘忠,这边沈珠就带了沈琴、沈宝、沈琳几个过来。

沈琴满脸好奇,拍着沈珏肩膀道:“珏哥,阉人到底是甚模样?听说阉人因下边不齐全,身上都是尿骚味,你们几个也受得了?”

沈珏赤子之心,已经将刘忠当成朋友,听到这话,便撂下脸道:“琴二哥还请慎言,勿要恶语伤人”

何泰之也不高兴,鼓着腮帮子道:“栖岩兄身上才没尿骚外,琴表哥不要人云亦云”

沈琴被顶的有些恼,沈珠在旁已冷笑道:“琴哥哪里说错?难道你们这些日子交往那人不是内侍?你们都出身书香人家,如此没有气节、谄媚巴结权宦,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么?”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气得沈珏直跺脚:“珠九哥这是什么话?不过是交给朋友,怎就扯到气节荣辱上?”

沈珠哼了一声道:“既知对方是内官,就当避而远之,你们几个反而凑上去,不是谄媚巴结是甚了?”

沈珏气呼呼的,没等再次反驳,就听门口有人轻声道:“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是沈瑞送客回来,在门口看到这出闹剧。

沈珠这动不动就话中贬低旁人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这回更是毫不忌讳地将何泰之这外姓人都说在里头,真要论起来才是真失礼,让人笑话。总算他还有点脑子,知道些顾忌,没有跟沈琴似的口无遮拦一口一个“阉人”。

众人都望向门口,神色各异。

沈瑞一脸平静地走进来,对沈琴道:“内侍同你我都是一样人,只是生计所迫,境遇不同。就如同江南水患,那些流民投身大户人家为奴;内侍多也是家境贫寒,无以果腹,为求生路,方损身投身宫廷为皇家执役。”

沈琴本是恼的,这会儿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讪笑两声道:“是我方才不对。倒不是诚信恶言恶语,实是有些好奇,一时嘴快……”

沈珠在旁,满脸涨红。上回沈瑞是对他视而不见,这次沈瑞是直接骂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接风洗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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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珠等人一离开,沈珏便迅速地关上门,先是捂着嘴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哈,真是笑死人了……珠九哥脸都憋青了,可瑞哥没指名道姓,他总不好承认自己心中有那个……怕是他就是憋死了,也说不出那个字眼来……”

“是啊,是啊他望着瑞表哥眼睛里都要冒火,可也什么都没说。”何泰之亦笑眯眯地说道。

方才沈珠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何泰之心里也不痛快,嘴上连表哥都免了。

且不说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有徐氏这个长辈在,轮不到沈珠来于涉他们的交际往来。

不过这两人笑过之后,何泰之还罢,沈珏明显地带了心事。

沈瑞看在眼中,待何泰之离开后,便劝道:“不要听珠九哥胡说,刘忠只是六品中官,轻易离不得宫廷;我们又不是官场中人,谈不到什么谄媚巴结上。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等到了京城,或许这辈子都见不着。”

沈珏面色有些古怪,目光闪烁,犹豫了好一会,方凑过来,小声道:“瑞哥,这内侍净身……到底割的是甚地方?”

沈瑞被问的一愣,随即往沈珏胯下瞄了瞄。

沈珏只觉得胯下一凉,忙退后一步,伸手遮住。

大家都是读书人,总不好说的太浅白,沈瑞想了想,道:“《古今韵会》上云卜肾为势,宫刑男子去势,。”

“外肾?肾还分内外?”沈珏显然没读过这本书,摸索着肚皮,不解道。

沈瑞翻了个白眼,只好直白道:“卵子就是外肾,精关所在,去了那里,子孙根不能勃起,便也无法行房。”

“啊?”沈珏意外道:“小鸟还留着?我以为割的是鸟……”

沈瑞便耐心讲道:“子孙根连着尿道,要是去了,那可要正如琴二哥所说尿骚逼人……那样味道我们都受不了,何况宫廷里贵人?只是民间对于宫廷里的事情好奇,多有猜测,以为割的是子孙根。

至于将下边全部割掉的净身方式,好像只有清朝才有。

明朝皇帝将侍侍视为家仆,用为耳目或是倚为心腹,投身宫廷为侍成为穷人的一种晋身之路。

该说的都说了,眼见沈珏还要刨根问底的架势,沈瑞皱眉道:“大概明白就行,好好的琢磨这个作甚?要是你一直这么好奇,那以后就别见刘忠,在他面前露了形迹出来,没得得罪人。”

沈珏忙道:“不问了,不问了……我这不是一时好奇么……正如瑞哥所说,他们都是苦命人,但凡有其他生路,谁又能狠心让自己挨上这一刀……”

沈瑞没有再邀请过刘忠下来,赶上外头天气不好,不能到甲板上的时候,便与沈珏、何泰之两个直接去楼上。

期间,还碰到过那个张少监两次。张少监三十多岁,身材颇魁梧,除了白面无须之外,同寻常男子差别并不是很大。

都说阉人因没了子孙根,断绝女色,就会比较吝啬贪财。

这个张少监却是个出手大方的。初次见到三小时,他以刘忠长辈自居,还给了众人荷包做表礼。沈瑞这里,则是双份表礼,为了答谢那套形意拳。

沈珏、何泰之两个,并不觉得意外,这见朋友长辈得了表礼是正常的,不得才不正常,毕竟大明是礼仪之邦。

沈瑞却是感受到了刘忠的诚意,若非看在刘忠面子,一个司礼监少监哪里会搭理几个毛孩子。

荷包沉甸甸的压手,等回到二层,众人打开荷包,里面是两对海棠如意金锞子,每个足有二两,一个荷包就是八两金子。

虽说沈珏、何泰之出身良好,可见了这两对金锞子,也都觉得精巧可爱。

何泰之拿着跟姐姐献宝去了,沈珏虽有心显摆一下,可除了在沈全跟前提了两句“内造”,对于其他人也没有提起。

越往北去,气候越发寒冷。

每晚甲板上活动,也都取消。

等船到济宁,众人下船时,已经是腊月初十。三九严寒,正是最冷的时候。

孟侍郎原籍就在济宁乡下,孟家女眷与徐氏作别,还乡去了。

二房管事早有人行陆路,快马加鞭走在前头,雇好马车与车夫。

贡船也停泊靠岸,船上贡品转为陆路进京。

按照规矩,南边北上的贡品本应赶在运河上冻前抵达京城,可因御用监差事之前出了纰漏,贡入了劣次品,这次安排人重新南下督办,赶在年底补送一批贡品进京。

连下船前,张少监打发人邀徐氏同路进京。

徐氏有些犹豫,可心中算了一下日子,济宁距离京城一千二百里,要是跟着钦差贡品,一路官道官驿,年底能到京城;要是不跟着钦差,多半要在路上过年。

徐氏思量一番后,便应了张少监邀请,与之结伴进京。

如此一来,接下行程,徐氏就省心多了,带了外甥侄儿们,随着钦差队伍行进就是。

除了中间赶上一场暴雪,耽搁了一日路之外,沿着官道,每日路程都在七、八十里开外。

腊月十一从济宁出发,到了腊月二十七,就到了通州。

陆路哪里有水路自在,每晚不同馆驿,也比不上官船上舱室,众人早已劳顿不堪。身子最孱弱的沈琴,更是病怏怏的,没了精神气。

徐氏见状,便决定在通州休整一晚,也打发人往城里送信。

贡车却不停,沈瑞、沈珏、何泰之几个同刘忠作别。

双方都没有相约下次再见的时间,只是沈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自己与沈瑞年后回了松江,等以后过了乡试,也会来京城参加礼部会试,大家总有相逢之日。

刘忠面上虽带了不舍,可也没有再啰嗦什么,同张少监进城去了……

京城,正阳门内,沈宅。

沈沧看完妻子手书,神色渐缓,看着前面管事道:“太太还有甚交代没有?”

管事躬身道:“太太说明日回城时,先去何家送了表小姐与表少爷回去约莫要午后才能到家里。

沈沧点点头,摆摆手打发管事下去。

沈沧慢慢坐下,晓得众族侄即将来访,本当是欢喜的,却也生出满心悲凉。

书房里一片死寂,不仅如此,整个侍郎府也都失了生气。

虽说沈珞没了已过百日,可每每想到,沈沧依旧是心如刀割。

沈珞是在侍郎府出生,在侍郎府长大。等沈珞年岁渐大,沈沧已是年将不惑,绝了生子念头,更是将侄儿当成亲子般教导疼爱。

眼见沈珞成才,马上就要娶妻生子,却又一下子没了,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侍郎府生机,也跟着沈珞身故溜走,只剩下一团死气。

如今沈族众族少年将至,会给这府邸带来生气么?

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从书房里踱步出来。

侍郎府是五进大宅,分了两路,主院这边是老宅,西路则是后买了邻宅,扩到一处的。沈沧夫妇住了主院这边,沈洲夫妇住西南一个三进院,沈润夫妇住着西北一处两进院。

京城各衙门小年前就已经封印,放了年假,因此沈沧兄弟两个都在家。

在路过西南院时,沈沧虽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停,而是直接去了西北院。

早有婢子看到,急急向里通禀。

沈沧进了院子,走到廊下时,沈润已经披着大氅衣迎出来。

沈沧见了,忙疾行几步,上前道:“快回屋子,你才好几日,仔细见了风又咳”

沈润笑道:“哪里就至如此了”

三太太亲奉了茶,便避了出去。

“大哥,是不是大嫂将到了,今儿可都二十七了?要是耽搁在路上可怎么好,大嫂也上了年岁,又是寒冬腊月赶路?”沈润满脸关切问道。

他与两位兄长相差十几岁,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岁。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他还不到十岁,是长兄长嫂带大的。

兄弟之间之所以一直没有分家,不单单是三老爷身体不好,大老爷、大太太不放心;也因三老爷对长兄长嫂依恋甚深,不愿离开。

他因为身子病弱,过了乡试后便没有继续下场,只在家里读书作画为乐,性子也颇为单纯。

大老爷笑着点点头:“方才跟着的管事回来报信,已经到通州,明日午后就能到家来……你大嫂厉害,不单带了瑞哥回来,各房族侄带了六、七人过来,以后家里能热闹些。”

沈润轻哼一声道:“哪里是大嫂厉害,分明是二嫂厉害,大嫂担心她迁怒瑞哥,方多带了人回来

大老爷叹气道:“她也是因珞哥没了难过,无需与她计较。”

沈润皱眉道:“我晓得大哥素来疼珞哥,可也不能再纵容二嫂……求娶颖姐之事,大嫂当年就不应,还是二嫂想东想西的,死活非聘了颖姐,后来又闹那一出,让大嫂多为难。何家与咱们家也是两辈子的交情,颖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这叫什么事?这些天也是,大嫂早来了家信,让家里安排院子,二嫂只做不知,拖了好几日。直到大哥亲自过问,方不情不愿地安排人手……二嫂是不是过糊涂了?这是侍郎府,不是学士府难道就因珞哥没了,以后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风洗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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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客栈。

沈瑞痛痛快快地泡了个热水澡,周身劳乏立时消减了许多。

明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半日功夫到京城,半日功夫接风洗尘,当不会有空闲出来。

再有两、三日就是除夕,沈理那儿需要去见,王守仁那儿也需要去拜,五房大哥、二哥那里也得过去看看。还有宗房大哥那边,也不好落下。

沈瑞在想着二十九那日行程如何安排,便见何泰之气鼓鼓地推门进来,后边跟着满脸无奈的沈珏

“怎么了?口角了?”沈瑞笑问道。

何泰之白了沈珏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瑞便望向沈珏,只见他满脸无辜道:“瑞哥,我可没说甚,只告诉何表弟族亲在京中不少,咱们年岁又小需得各处拜会到了……”

何泰之撅着嘴巴,控诉道:“是我先邀珏表哥与瑞表哥的?”

沈珏对沈瑞眨眨眼,大家本在投机,一路感情有渐深不假,可这大年下的,没有长辈领着,登门造访也太冒失。沈珏没有应,多是因这个缘故。

沈瑞心中了然,便对何泰之道:“正月里各家定是少不得走亲访友,到时何表弟不过来?又不是分别许久,我同珏哥一时半会也不回乡,相处日子还长着。”

何泰之苦着脸道:“可我过完十五就该去上学……跟着六姨母在外松快了两月,回来我爹、我大哥还不知怎地操练我?”

听他提及上学,沈珏不免好奇道:“是家塾还是族学?同窗都好相处么?”

何泰之摇头道:“都不是,是崇教坊一处私人书院。山长是位致仕老翰林,因其子任京官,致仕后边没有回乡,闲暇又无事排解,便开了所书院,收了几十个学生,多是翰林院子弟。”

沈珏闻言,不免心中一动道:“那珞大哥早先也读过这书院?”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呢。”

想着何泰之九岁过县试,沈珞十四过院试,沈珏即便不爱读书,对那翰林院子弟云集的书院也生出几分好奇。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的行程就从容多了。

辰时从客栈出来,顺着官道一路往西,午时将过,已经能眺望到前面巍峨城墙。

“真的到京城了,跟在梦里一般”沈珏挑开车帘,望着远处感慨道:“两千多里路,真就这么走过来,心里还总是不踏实,总觉得一睁眼醒来,还是在松江似的。”

沈瑞看着这陌生的城墙,心情颇为激荡。

时隔五百年,他终于又回来。

这虽然是全然陌生的京城,与五百年后的繁华都市截然不同,可这到底是京城。他这个身体是松江子弟,可客居的灵魂却难对松江有什么归属感。

只有到了京城,即便透过五百年的距离,这里也是沈瑞所认可的故乡。

朝阳门外,马车随着蜿蜒的车队缓缓前行。

沈珏已撂下车帘,扭头望向沈瑞,不由惊讶道:“瑞哥,你哭了?”

沈瑞被沈珏这一打岔,收起激荡心情,拍了他脑门子一下:“好好的哭甚?”

沈珏揉着脑门嘀咕道:“还嘴硬呢,瑞哥方才模样瞧着比哭还难看”说到这里,打趣道:“是不是想家想的哭了?快与我说说瑞哥没出过远门,一时想家也是有的,我不会笑话你的,不用在我跟前强憋着。”

沈瑞白了他一眼:“既去族亲长辈家做客,珏哥规矩是不是也当守起来?省的让长辈们笑话我们不知礼。”

沈珏虽不甘不愿,可还是点头怏怏道:“晓得了,瑞……瑞二哥……”

车厢里的世界再次清静了。

马车缓缓启动,通过了城门,传来道路两侧喧嚣声。

又过了有两刻钟,车厢外喧嚣声渐消,马车放缓了速度,吴妈妈过来传话:“太太先去何家送表小姐、表少爷回去,吩咐小哥们不必下车,改日再带小哥们过来拜会亲戚。”

沈瑞、沈珏应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

沈珏心中好奇,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隙,往外望去,只看到两侧高门林立,不远处大门外一堆婆子婢子簇拥着一对中年夫妇,旁边站着一玉树临风的年轻人,再有就是何泰之与那位依旧带了面巾的何家小娘子。

因大门外不是寒暄地界,随行的又有千里迢迢来的远客,徐氏将一双外甥交到幼妹手中,便同何家诸人作别,携了族侄们往家里去了。

目送着徐氏一行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何家一家人方回转。

小徐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幼子,满脸心疼不已。

待一家人回到上房,何颖之已去了面巾,对着父母福身下拜道:“女儿不孝,累及爹娘跟着操心了”

小徐氏早已红了眼圈,扶了女儿起身,一把搂在怀里,哽咽道:“儿女都是债,老爷同我都是欠你们的。不求别的,只求你们兄妹几个都平平安安,莫要剜这做父母的心。”

旁边坐着的何学士,因骨肉重逢也颇为动容,仔细打量女儿两眼,见她面上隐有憔悴,身子也单薄可怜,不过这周身精神气却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不由心中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不去打断妻女,只望向小儿子,见他身上去了昔日浮夸与骄狂,眉眼间稳重不少,心中酸酸涩涩。既是欣慰儿子懂事,又是感叹天意弄人。

沈珞之夭,对沈家来说是天塌地陷,对于何家影响也巨大。

幸而女儿出了一趟远门,心思回转过来,否则何家以后哪里还有欢快日子。

儿女出门这两个多月,他们夫妻两个跟着提心吊胆,常常半夜被噩梦惊醒。

小徐氏身边,何颖之掏出帕子,亲自给小徐氏拭了泪,又起身,对着何学士下首的年轻人拜下去:“因小妹之故,耽搁了大哥的好日子,妹妹给大哥赔不是。”

这年轻人正是何学士与小徐氏长子何泉之,本是定好十月底娶妻,因沈珞之夭,何家也乱成一团,成亲日子只能延后。

何泉之摸了下妹妹的头,道:“快起吧,大哥还会恼你不成?成亲甚时候不成,为了我妹妹,别说只是延后几个月,就是延后一年半载又有甚打紧?”

何泰之在旁“噗嗤”一声,刮脸道:“大哥这话,也敢去嫂子家说去?”

这厢一家团聚,骨肉天伦,其乐融融;沈宅这里,气氛却颇为古怪。

沈家一大早就打发人去城门口守着,因此马车刚进城,就有人回来送消息。

三老爷已经裹了直毛氅衣,携妻子过来迎接长嫂归家。三太太亦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外柔内刚,同三老爷夫妻琴瑟相和,对于大伯与长嫂也恭敬有加。

大老爷劝不住,便只好允了两人也留在前厅,又吩咐人添炭盆。

三老爷忙摆手道:“别加那劳什子,这屋子地下都有地龙,缓缓呼呼的,哪里就冷了?闹得一屋子里燥热,大嫂与侄子们一会儿打外头回来,这一冷一热的,再激出点病来。”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莫要逞强,今冬好不容易才安生些,要是折腾病了,再请大夫下方子时,定要让他加上半两黄连”

三老爷虽说打小喝药长大的,可还是十分畏苦,不由求饶道:“大哥可饶了我,大年下的,弟弟还想着吃些好东西,没得倒了胃口。”

下首坐着的三太太见丈夫心情颇好,大伯也有了笑模样,眉头也舒展不少。

这些日子,家里的日子实是太过压抑。

即便他们夫妇向来闭门不出,可也晓得家里气氛不对劲。

并非他们夫妇冷心肠,不疼沈珞,只是逝者已矣,不管心中有多悲痛,余下的人到底还要活着。沈沧与徐氏都是五十来岁的人,哪里能跟年轻人似的伤心熬神。

虽都是骨肉至亲,到底也有远近亲疏。

在他们夫妻眼中,沈沧夫妇如同父母般,自然更在乎这边一点。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婢子见来禀道:“老爷,二太太来了。”

厅上气氛立时凝注,兄弟俩的交谈戛然而止,沈沧道:“请二太太进来……”

有婢子挑了门帘,门口进来几道素白身影。

随行的婆子婢子浑身缟素不说,扶着婢子进来的中年美妇亦是一身素白。

沈沧的脸一下子撂下来,直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

三老爷与三太太早已起身候着,见这中年美妇如此装扮,三老爷勃然大怒:“二嫂,你这么什么意思?”

来人正是沈家二太太。

中年美妇闻言,摇摇欲坠,垂泪道:“三叔为甚气恼?珞哥才走了不到四个月,我这当娘的就要换下孝衣,穿红着绿不成?”

按照礼制,不但晚辈对长辈有服,长辈对晚辈也有服制。

“珞哥已过了百日,今日大嫂又回来……”三老爷皱眉说了一句,就被大老爷打断。

“够了”大老爷轻喝一声,打住三老爷话头,又望向门口站着的二太太,冷声道:“乔氏,你大嫂省亲归来,你就打算这样迎你大嫂?老二呢?”

沈沧待兄弟、兄弟媳妇向来和蔼可亲,鲜少有这样冷言冷语的模样,二太太面上有些惴惴,小声道:“我们老爷身子不好……”

大老爷定定地看着她,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对着旁边侍立的婆子婢子道:“二太太也没精神,还不送了她回去”

旁边婆子婢子听了,立时去架二太太。

这些日子,徐氏不在家,二太太没少折腾下人,大家早已憋着火。

二太太没想到大老爷会如此不留情面,不由愣住。

直到被架到门口,她方醒过神来,立时嚎啕道:“珞哥,你怎么就走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接风洗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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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站在前厅门口,高声哀嚎的孝服女子,随着徐氏刚转过影壁的一于沈姓少年,齐齐地傻了眼

徐氏面带寒霜,却没看向二太太,而是眼含忧虑,疾行几步,绕过二太太快步挑了帘子进了厅上

厅堂上,三老爷脸色灰白靠在椅子里,呼吸急促。

大老爷在旁,喝道:“不许气不许恼”口中厉声喝着,面上隐带焦急,手上动作却是分外轻柔地,轻抚着三老爷胸口。

三太太在旁,面带惊恐地看着自己丈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徐氏进来,三太太立时仿佛找到主心骨,哀声道:“大嫂,您可回来了……”

三老爷听到动静,望向门口,面上露出欢喜,可情绪波动之间,原本有些平稳的呼吸又急促起来

徐氏冲着三太太安抚地点点头,对三老爷怒道:“平日里让你抄了多少佛经,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惊惊乍乍?我这才两三个月没在家,三弟倒是脾气见涨”说到最后,到底不忍苛责,口气已不由地变软。

三老爷面上笑着,微微阖眼,心里默念《心经》,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二太太站在门口,并没有留心厅上动静,反而抽泣着止了声音,望向被徐氏扔在影壁前的一于沈族少年。她略过身量不足的沈瑞、沈珏,又略过木讷憨实的沈琳、麻杆似的沈琴,圆冬瓜似的沈宝,直直地落到沈珠与沈全身上。

他们两个正是十七、八岁年纪,相貌长得好,收拾得又体面,俨然一对翩翩少年郎。

二太太的神情先是惊讶,随即是呆滞,而后转为悲伤,最后是愤怒。若是眼睛里能射刀子,沈珠、沈全两人定要千穿百孔。

沈珠见这势头不对,心里直打鼓;沈全也被瞪着头皮发麻,可还是侧身一步,将沈珠挡在身后。

几个小的,也都察觉出不对来。

虽说大家都晓得沈珞没了,可二房有这么多长辈在,如今又是大年下,这一身孝服也太刺眼,多犯忌讳。

还有这妇人瞪着众人的目光,冰寒刺骨,恁地瘆人。

二房总共三位太太,眼前这人无人介绍,可瞧着年纪与这穿戴,也不难猜测其身份。

沈全心中已经是后悔不已,不晓得这人怎么瞪着自己与沈珠。若不是身后还有这些个族弟在,恨不得立时转身就走。

他随着徐氏一起进京,本就是顺路,还有就是受郭氏吩咐好生照看沈瑞。如今大家平安到了地头上,可瞧着二房这气氛也委实诡异了些。要是只有他与沈瑞两个进京,他还能寻个由子,带沈瑞去大哥家;如今这么多族兄弟在,各房又是冲着二房嗣子来的,他想带旁人也不跟他走。他身为众人之长,又不好将族弟们留在这里。

沈瑞与沈珏两人本走在最后,瞧着这架势,心里也不太舒服。

旁人还是自愿来的,他这里可是徐氏用一顶“孝道”的帽子给压来,可这二房也不像是肃静地方,大家好像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珏最是受不得憋闷,小脸绷得紧紧的,拉了下沈瑞袖子,低声道:“要不跟二房长辈请了安后,瑞二哥随我去大哥家?”

虽晓得沈珏是好意,可徐氏既然将一群半大孩子带出来,就不会放大家随意离开的。沈珏的提议,只是空想。

二太太似醒过神来,转身挑开帘子,冲着厅上尖声道:“大嫂,珞哥尸骨未寒您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带人回来,要让人顶了他的位置么?这就是您对珞的疼爱?”

眼见三老爷脸色又要不好,不等徐氏开口,大老爷便冲着门口怒道:“还不送了二太太回去”

门外婆子们眼见势头不对,哪里还敢再耽搁,半拖半驾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再睁开眼时,呼吸已经平顺下来,带了几分虚弱地笑了笑。

徐氏瞪了他一眼道:“还有脸笑?三天不骂,上房揭瓦。你都多大了还不知轻重?她闹她的,自有老爷与我说他,轮得着你来发作?”

三老爷被训丨得讪讪,小声道:“谁叫她对大嫂不恭敬”

徐氏闻言,脸上淡淡道:“且让她闹,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要做甚?”

若说当初穿着孝服去何家闹,还能说是失子之痛,一时迷了心窍方进退失据;如今沈珞故去已经过了百日,乔氏这当娘的还有精神头这般闹腾,不管是为了发泄不满,还是其他,总不会没有缘由。

大老爷见弟弟好些,悬着的心才放下,看着门帘道:“侄子们还在外头?”

徐氏点点头,看着三老爷,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三老爷忙求饶道:“大嫂,我再也不敢了眼见侄子们进来,大嫂还是给弟弟留些脸面。”

徐氏轻哼道:“记得自己是叔叔就好,以后每天将《心经》多默一遍。莲子芯茶加两碗,给他败败心火”后一句,是对三太太说的。

徐氏安排完,方转身出来,站在廊下,招呼众少年上前,低声道:“方才我心急,倒是怠慢几位侄儿……”说到这里,到底有些不放心,低声交代道:“你们三叔身子不好,喜怒惊骇都受不得,你们做侄儿的,就多担待些,我同老爷会感激不尽。”

众人虽心思各异,可面上都是齐声应了,随着徐氏进了屋子。

看着眼前七个少年,大老爷面上有了暖意,三老爷迅速地在众人中搜寻一番,视线在沈瑞、沈珏身上时顿了一下,最后落在沈瑞身上,眼神闪亮。

三太太站在三老爷旁边,看着众少年,最后视线也落到沈瑞身上,手中帕子紧了紧,心中激动中带了忐忑。成亲十几年,要是她有孩子,也该这么大。并非没起过过嗣的念头,只是有沈珞在,长房都没有提嗣子之事,他们夫妇又怎好提?

自从沈沧、徐氏夫妇同他们夫妇两个提及想要将与自家有渊源的族亲晚辈安排做三房嗣子,三太太便常与丈夫念叨起将到的嗣子,恨不得早日使人去接。

可对方在孝中,这为生母守孝也是应有之意,知道对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他们夫妻两个只有更欢喜的。要是连生恩都不念,以后又哪里会念养恩。

三太太盼嗣子进京,盼了整整三年,虽不知对方高矮胖瘦,可估摸着身量,四季衣服已经缝了整整一箱子。

房间也早选出来,就在他们前院东厢,三间屋子,已经早使人收拾出来,陈设摆件这几年也陆陆续续收拾好。

徐氏先招呼沈珏上前,对沈沧等人道:“这是宗房海大哥家幼子珏哥。”说罢,又对沈珏说了三人身份。

初次相见,跪礼是少不得的,早有婆子在地上摆了锦垫。

沈珏进来厅上前,心中还多有不忿,不过见着沈沧时,立时老实了。

沈沧久居官场,自有威仪,沈珏倒不是惧怕,而是觉得沈沧这清瘦肃容模样,有点与自家祖父相似,便自然而然地带了敬,见面礼行的也结实,口气也透了亲近,倒是透出几分虎头虎脑地活泼。

沈沧见状,不由失笑,虚扶一把,叫起了,问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三太太晓得二房与松江本家那里,只有宗房最亲近,有见过沈珏的大哥沈械,对沈珏也多有好感。

随即见礼的三房子弟沈珠,长辈们虽面上依旧慈爱,眼神都有些复杂。

沈珠年纪与沈珞接近,两人高矮胖瘦都仿佛。眉眼之间那种少年人的骄傲,也依稀如故人。

沈珠自是察觉到长辈们对自己似乎不如对沈珏热络,却也没有放在心中。松江沈氏各房族人,谁不晓得二房不怎么亲近族亲,只同宗房最亲近。

只是自己之前的那个计划,真的顶用么?方才那人就是二太太,似乎对于则嗣之事颇为抵触,这可如何是好?

沈珠心里还在忐忑难安,已经轮到沈瑞见礼。

大老爷叫起后,吩咐他去给三老爷、三太太磕头。

三老爷还罢,即便隐有激动,到底晓得轻重,不敢在兄嫂跟前放肆,隐了欣喜,只微笑着点头:“好孩子,是个好孩子”

三太太则是红了眼圈,恨不得立时就将沈瑞拉倒自己院子里去。

尽管从面上看,沈瑞、沈珏等人年纪相仿,可三老爷、三太太夫妇还是都不约而同地认出哪个是沈瑞。

几个少年中,有的憨实,有的机灵,有的活泼,有的斯文,有的敦厚,只有沈瑞,周身尽是冷清,如同旁观者,跟个小大人似的安静,叫人心疼。

想着听说过的沈瑞遭遇与处境,这夫妻两人,满心心疼,都是恨不得立时带入爹娘角色,多给这个孩子些关爱。

沈瑞虽觉得三老爷与三太太望着自己的目光太过炙热,里面充沛的感情似要溢出来似的,三太太更是满脸满眼慈爱,像是看着个小可怜似的看着自己。

他哪里会想到这两位已经带入爹娘角色,只当又是孙氏故人,爱屋及乌罢了。

因徐氏方才在进院子后表现的急迫,还有在廊下低声的嘱咐,沈瑞也不免有些好奇三老爷到底是什么病,听着倒像是心脏病的禁忌。

看了三老爷几眼,沈瑞心中有数,瞧着这位唇色隐隐发青,八成真的心脏病。

徐氏与大老爷自是察觉出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情绪变化,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沉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风洗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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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沈珠身量神态略似沈珞,那沈全则是言行气度肖似。

因这个缘故,即便沈全上前给众人见完礼,沈琴、沈珠等人也陆续拜见,三老爷与三太太的深思都有些恍惚,大老爷面上的笑容也有些苦涩。

沈珠在旁,一直仔细留心,自是发现其中异样,心里不由地跟着提了起来,对于沈全越发忌惮。

落到沈瑞、沈珏眼中,则是二房长辈待族侄们太过冷淡。

除了宗房的沈珏与四房沈瑞,因长辈与二房有旧,似得了个笑脸外,其他房头的子弟,长辈都有些敷衍。

沈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迟疑不定,毕竟千里迢迢才至,不好立时开口请辞。不过眼前这二房长辈们的态度,确实令人心里不舒坦。

见过礼毕,徐氏就命管事先带沈家诸子入客院梳洗。

客厅上,只剩下几位老爷、太太。

三老爷道:“大嫂,怎让瑞哥住客院去了?我那边屋子,早就收拾好了。”

三太太望着徐氏,也面带不解。

徐氏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年三老爷说亲时,以徐氏之意,是想要给他说一门厉害能当家的妻子。以后三老爷不用操心庶务,也有妻子给他打理得整整齐齐。有了子嗣,有个刚性的母亲言传身教,也不用三老爷牵扯太多精力。

大老爷却心疼弟弟,怕说了心气高的妻子,一心催促丈夫上进,不顾及弟弟身体。最后按照三老爷的心意,寻了一宿儒家颇有才名的长女田氏。

田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打小是三从四德熏陶出来的,又因是长女的缘故也会体贴照顾人。嫁入沈家十几年,田氏同三老爷也算琴瑟相和,举案齐眉。只是这夫妻两人,因向来有长房护着,又都是不爱往来交际的性子,都有些天真烂漫。

“家里如今不安生,过继瑞哥之事,暂且不急着拿到台面上说。左右瑞哥也到了家里,不会让他再回去。”徐氏对三老爷、三太太说道:“你们二嫂总不会平白就闹腾,事情总有平息一日。到时候再说,省的这个时候让瑞哥惹眼,使得她平白迁怒到瑞哥头上。”

三老爷、三太太虽有些不舍,可向来顺从,见大嫂发话,便也点头应了。

大老爷在旁皱眉道:“我知道老二家的想要甚么,前些日子顺天府丞家的幼女病夭,她得了消息,想要给珞哥配阴婚。”

徐氏闻言,不由大怒:“她是真想要逼死颖姐么?”

为未娶早夭的儿女配阴婚,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实不宜在这个时候提及。这说阴婚,亦要媒妁俱全,以后两家也会当姻亲走动,可沈珞与何家早有婚约过了婚书的,要是这个时候配阴婚,就要先退了何家亲事。

事情一出,不管是何家小娘子守了“望门寡”,还是被死人退亲,这事情都要再让世人嚼舌说嘴

大老爷道:“我已经骂了老二,老二之前并不知情。为了上次的事,他已经去过何家请罪;再闹一出,他还有什么脸面见何学士?”

二老爷与何学士都是翰林官,同品级,又是姻亲,是多年的老友至交。

三老爷、三太太还是头一回听此事,三老爷咋舌道:“要是过个三年五载,二嫂这提议还算有谱,现在提及这是要与何家结仇么?”

三太太犹豫道:“若真配了阴婚……接下来是不是得过继嗣孙,承继珞哥香火?”

大老爷点头道:“老二家的正有此意,不是老二没答应。老二也是望五的人,真要过继给奶娃娃过来,谁晓得站不站的住……”

西南院,二太太拿着帕子,遮了脸,对着丈夫嘤嘤地哭。

二老爷头上缠着包头,半倚在床上,看着妻子,面上露出几分无奈。

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作态是可爱;二十三岁的小娘子,如此模样是娇憨;三十三岁的小娘子,这般梨花带雨是风韵犹存;四十三岁的半老妇人如此小女儿态,却让人头皮发麻。

当年那个天真浪漫,娇娇嫩嫩小表妹,真的是眼前这人么?

夫妻将三十年,见识过妻子的浅薄与小性后,想起那个端庄秀丽的身影,二老爷不是不悔的。只是人是他自己选的,脚上的泡是自己磨的,他哪里有后悔的资格,唯一能做的便是咬牙坚持,与表妹做一对“恩爱”夫妻,要不然自己当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

幸好后来添了儿子,二老爷将全部心思都放在教子上。

虽因自己当年不孝一直不得父亲原谅,可他延续了二房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此说来,他这个不孝子对二房还是有功的。

二老爷只觉得养好儿子,自己到了地下也能有脸往老父跟前请罪,谁想到又有这番变故。

今日徐氏归来,二老爷并非装病不去迎接长嫂,实是病体无力。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日,二老爷心中憋闷,出城去了坟茔地,在老父与长子坟前自斟自饮,吃了半坛子酒,又见了风。为怕家里人担心,他没敢回来,在外院躺了三日才回来,依旧精神不足。

知晓徐氏午后到家,二老爷打发妻子过去,谁会想到她又闹这么一出。

看着妻子一身缟素,二老爷眉头紧皱,眼中露出几分苦楚,随即道:“莫哭了阴婚之事,即便你磨着大哥大嫂应了,我也不会应”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决。

二太太不由怔住,举着帕子,神情有些呆滞。

她容貌娇美,向来最是爱惜颜色,若然年过四十,可之前看着不过如三旬妇人;可眼下蜡黄脸,眼角细密鱼尾纹,已是难掩老态。

二老爷不免心中一软,道:“若是你想要给珞哥配婚事,也不用这般着急忙慌。等过几年,再寻妥当人就是”

二太太又嘤嘤哭道:“可珞哥在地下,没有人陪多孤单冷清?何家那贱妇既不肯身殉夫主,还不许我们珞哥另寻妻室?”

二老爷直直地看着二太太,冷声道:“你若实在舍不得珞哥,要不你我夫妻去陪他?”

二太太被噎住,见鬼似的看着二老爷道:“这天下只有夫死妻殉的,哪里有子亡父母殉的?”

二老爷垂下眼皮道:“这世上最亲者莫过于父子之亲、母子之亲,要是珞哥真想要有人陪着,肯定最希望的也是父母至亲。”

二太太有些怔忪,好半响,方饮泣道:“老爷切莫吓我,珞哥最是孝顺,定是盼着老爷与我都平平安安的……我们怎么能让珞哥走的不安生……”

二老爷没有再说话,眼中却多了嘲讽。

这就是他的好妻子,不管做什么,都能给自己找到理直气壮的理由。

她是爱儿子不假,可是她也爱自己。看来自己无需担心妻子因丧子而郁郁寡欢了,她总会给自己找到事情做。

今日得罪大哥、大嫂,明日么?

二老爷往床头一靠,直觉得意兴阑珊。

最坏的结果,莫过于如此了,还能坏到什么样呢……

沈宅东南处,客院。

这处客院挨着前院,是处三合院。

三间北房,一名两暗结构,两侧是卧室,中间共有一个小厅。东厢三间是小书房,西厢两间是仆婢下屋。

同白墙灰瓦的江南建筑相比,京城的建筑更加阔朗,开间进深更大,庭院里也宽敞。

院子东南有一颗石榴树,树下有一对空着的大鱼缸。

院子里,长寿、柳成等人随着二房仆从将沈瑞、沈珏的行李送过来。

沈瑞依旧与沈珏分在一处,两人安置在这处院子,除了冬喜、柳芽跟进来服侍外,徐氏另安排了两个侍婢、两个婆子照应着。

见冬喜要带人拆行礼,沈瑞还没说话,沈珏已越主代庖吩咐道:“只挑铺盖与几套换洗衣服出来,其他的暂时先不必等,等过后再慢慢收拾。”

冬喜闻言,便望向沈瑞。

沈瑞点点头:“先按珏哥吩咐的来吧。”

因沈珏没有带侍婢出门,他那边的行李物件,沈瑞也吩咐冬喜帮忙料理。

冬喜、柳芽带着人在北屋收拾两人卧房,沈瑞将沈珏拉倒东厢书房:“珏哥想要走?”

沈珏点头道:“不走留着作甚?咱们只是凑数的,难道谁稀罕与人做便宜儿子?瑞哥只管随我去,大哥、大嫂还能委屈了咱们不成?到时候你实住不惯,就去六族兄家,总比在这里让人嫌弃强”

沈瑞犹豫道:“可我外祖祭祀之事……”

后日就是除夕,明天还得出门拜会族亲,没有大年下祭祀的道理。

正月里也不好提这个,最早也要出了正月,才能行祭祀之礼。

沈珏皱眉道:“实是不行,出了正月再回来。咱们是应了沧大婶子的邀请来做客,又不是来做受气包你瞧方才那二太太模样,跟要吃人似的,要是她真发起疯来伤人,大家岂不是冤枉?就算不伤人,那副模样也叫人心烦,咱们又不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作甚被人瞧不起?”

沈瑞摇头道:“只怕大伯娘那里不会应”

徐氏是个有主意的人,能顺着他们几个少年的心意才怪。

即便沈珏有亲长兄在京,可众少年既是徐氏带进京的,那徐氏自然会看顾照看,不愿大家有半点闪失意外。

沈珏显然也想到这点,挠了挠头,寻思了一会儿道:“既然不好直接告辞,那咱们就不直接说,到时候只叫大哥托词接咱们过去小住,先出去了再说。要是这边去接咱们,咱们就再去六族兄家,反正都是亲戚,也没跑到外头去住……”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到门外道:“好啊,枉我还惦记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既打算开溜,都没想着带哥哥一起……”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接风洗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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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全来了。

沈瑞起身,招呼沈全坐了。沈珏眼睛闪亮,盯着沈全道:“全三哥也觉得二房这边不妥当?”

沈全苦笑道:“你们两个是唯二受了好脸色的两个,都闹着走,我这挨了脸色的自然是更不愿呆的。早知如此,进京后就该央了大伯娘直接打发人送我去大哥家。这种主人不高兴,客人不自在,两下里不便宜,又有什么意思?”

沈珏闻言,讪讪道:“全三哥就是说了,婶娘也不会依。总要接个风、洗个尘之类的,年后能放大家出去就算早的……”

沈瑞在旁,见沈全隐隐地面露不快,稍加思量道:“或许是二房长辈瞧见全三哥与珠九哥,想到已故珞大哥身上,方不开怀,并非是对三哥不喜。”

沈珏在旁听到这一句,只觉茅塞顿开。

徐氏都能对大家一视同仁,二房其他长辈自不会幼稚地将远道而来的族侄们分个三六九等。

方才堂上几位长辈的失神冷淡,或许真是因沈珠与沈全年纪同沈珞相仿,使得他们想起逝者的缘故。那个二太太狠盯着众人时,不也是重点看沈全与沈珠么。

沈珏向来心软,想着二房现下处境,感叹道:“二房长辈们也不容易。沧大叔、大婶娘都是明白人,可都上了年岁;洲二叔人虽人没见着,可老来丧子还不知多难过,二婶子是个脑子不灵光的;润三叔那身子骨看着委实单薄,三婶子瞧上去也柔弱。这边宅邸虽大,仆从婢子也不少,可却四下里只觉得冷清。”

沈全皱眉道:“那就早定嗣子呗……珏哥也好,珠哥也好……”

沈珏闻言,吓了一跳,瞪眼道:“全三哥提珠九哥还罢,作甚还提我?我有爹有娘的,可没想过当什么嗣子?”

见他炸毛模样,沈全疑惑道:“珏哥竟然不晓得?你是众人之中最有可能过继二房的那个,族长太爷没与你说知?”

沈珏已经听得傻眼,愣愣地道:“太爷只说二房有心与本家和解,每房都要有一人进京,我代表宗房,压根没提过嗣之事会与宗房有关系啊……”

沈全想了想,道:“太爷即是这么说,那多半是晓得二房择定的人选是谁……不是珏哥,是谁哩

说话间,沈全陷入深思。

沈珏嫡幼子的身份虽合适,宗房与二房也亲近,可是沈珏不足之处就是与宗牵扯太深。族长太爷抚养大,祖孙情深;宗房大老爷待幼子也宠爱有加,父子感情也好。上面还有两个同胞兄长,是助力也是牵扯。

二房是需要掂量掂量,过继沈珏做嗣子,是不是就将二房交到宗房手中,成为宗房的傀儡。

二房父子两代人,开创这般家业,定是不希望如此。

要是按照这个方式排除,那沈珠、沈琳希望都不大,因为不管他们资质到底如何,他们背后都有着贪婪的长辈。

七房、八房之前家风口碑倒是好,不过那是在清贫的情况下。

若是七房、八房真出来个继承侍郎府的嗣子,那剩下的亲眷还能耐得住清寒,不上前攀附么?谁也保不准。

如此说来,同本生亲长关系最寡淡,日后牵扯最少的,岂不就只剩下一个沈瑞?

想到这里,沈全后知后觉地忆起徐氏到松江后的蛛丝马迹,望向沈瑞,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伯娘择定的嗣子竟然是瑞哥”

这回傻眼的多了一个沈瑞。

“三哥怎会想到我身上,四房可是数代单传,子嗣不繁?”沈瑞不解道。

既是过继嗣子,自然要从子弟多的族亲中选;四房如今虽有兄弟两个,可数代单传,人丁本就单薄。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关键是他是孙氏独生子。

即便如今沈瑾记在孙氏名下,可是从徐氏提也没有提一声,就晓得她对于“记名嫡子”的不以为然。

古人不是最重是香火继承么?过继他房后,孙氏名义上就是他的族婶,以后不能再受他拜祭

沈瑞就是因这点,才没有将嗣子的事情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是想着,徐氏携自己进京后,估计会想个由子将自己留在京城,就近照拂。

从临出行那日,别人的侍婢随从多精简,他这里一人未减也能看出来。

对于那种可能,沈瑞心中并不反对,京城有沈理与王守仁,能留在京城读书,自然是好的。

沈全道:“你上面也有长兄,继母又即将进门,下边弟弟说不得过两年也有了,怎就不能出嗣他房?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有旧,自然乐意过继你到身边照顾你。说起来,还是源大伯这几年太过荒唐,但凡沧大伯娘回松江后仔细打听,都不会放心继续将你留在四房……”

听到这里,沈瑞默默。

沈举人这几年置外宅、纳美婢、私通仆妇,确实闹出不少笑话。偏疼长子,不待见原配嫡子也不是新闻。

或许在徐氏眼中,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最重要。有什么比用过继的方法,将他留在京城更名正言顺?

如此一来,三老爷与三太太对他的格外留心,也就有了解释。那两位多半是徐氏给他选的嗣父母,这两人眼中的怜悯疼爱就有了缘由。

一时之间,沈瑞心乱如麻。

虽只见了一面,可他对三老爷、三太太的印象并不坏,那两位并不是什么精明人,高兴不高兴的都在面上挂着。

只瞧着那两位见着他时的关注与迫切,对他应也是满意的。

想着沈举人行事越来越没有底线,张老安人的各种恶意,郑氏走了以后沈瑾的阴郁,沈瑞对于出嗣之事怦然心动。

不过想着三老爷行三,上面有四位兄嫂,又是三小房兄弟共居,沈瑞就又迟疑。

以大老爷与徐氏对三老爷的呵护,说不得以后管教嗣子之事都代劳,而二老爷、二太太又占着兄嫂名分,也能对三老爷这边的事情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成了三老爷嗣子,也就代表头上会顶着六个长辈。

从徐氏能领这些人进京,就能看出来,二房应不会再将传承血脉之责放在一个嗣子身上,多半会各小房单独择嗣。

那也意味着,沈瑞成了三老爷嗣子后,在六位长辈之外,还会多出两位嗣堂兄,可以对他“发号施令”的人一下子成了八个;好处则是,大家都是嗣亲,不管是从人情,还是从世情看,都要多几分客气,少几分随意。

棒责亲生子,是当老子的管教严;棒责嗣子,则要顾忌会不会引起非议。

见沈瑞沉着脸,沈全只当是自己失言,引得他不快。即便两人关系亲厚,可这当着儿子说老子,到底不尊重,忙道:“是三哥嘴快了,瑞哥别与三哥一般见识。”

沈瑞摇头道:“三哥误会了,我没生三哥气。是三哥的话点醒了我,确实有这个可能,我心里有些乱。”

沈珏眼睛亮亮地看着沈瑞道:“怪不得出发那日太爷对瑞哥另眼相待,这下找到缘由”说到这里,不由笑道:“好,好,瑞哥,你就做侍郎府嗣子,让源大叔后悔去,让你那大哥眼红。他抢了四房嫡长子之名又有甚了不起,二房嗣子可是比那金贵……”

见他说话声音越老越高,沈全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道:“小祖宗,轻声些。到底只是咱们猜测,要是张扬开了,倒好像瑞哥攀附他们。”

沈珏忙捂了自己嘴巴,“嘿嘿”笑了两声:“珠九哥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想着二太太见着众人后的一嗓子,明显对二房择嗣之事极为抵触,要是这个时候被推出来做嗣子,还不知她会闹腾什么。沈瑞皱眉想了想,觉得择嗣之事估计还有的拖。

沈珏见沈瑞皱眉模样,只当他排斥过继之事,忙劝道:“瑞哥,你可莫要愚孝源大婶子在世还罢,有她护着你,这过嗣之事自然没意思;如今婶子不在,你孤零零一个人,还不知以后会受多少冤枉气。源大叔本就不疼你,等继婶子一进门,说不得你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这因后母不慈发生的各种人伦惨剧,何曾少见?”

沈全到底年长,想的颇多。

沈珏只想着沈瑞过继出来,能避开四房长辈的不慈,却没有考虑真要过继后,二房长辈不好相处后当如何应对。

在四房,沈瑞是名正言顺地元配嫡子,即便有了兄弟,身份也诸兄弟之间也最高;成了嗣子,需要忍气吞声的地方也未必比在四房少。

沈全想了想,道:“最关键的还是要先弄清楚源大婶子与大伯娘到底交情有多深厚。真要是如大伯娘所说过的,情如姊妹的话,又是什么原因使得两下里断了往来……若是当年不过是误会之类的,两下失了往来还罢,是个有依靠的长辈。成了嗣子,以后有大伯娘照拂,也不会受气。要是真牵扯到恩恩怨怨这些,一时愧疚会对瑞哥好,可难保心中没有芥蒂。待愧疚过后,再不待见瑞哥怎么好?”

沈珏惊讶道:“不会吧……瞧着沧大婶子不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想起方才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摸着下巴道:“不是指大伯娘,谁晓得其他人呢……大伯娘在松江没有提嗣子之事,还能说是防着源大叔拦着;到了京城,还是将瑞哥隐于众人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书房门外,郝妈妈扶着手中茶盘,蹑手蹑脚地退下去。

并非她故意偷听,不过是瞧着冬喜、柳芽她们都忙着,不好意思闲着,往沈瑞跟前献殷勤罢了,没想到听到这了不得的话。

老妈妈有些傻眼,之前张老安人吩咐她“推波助澜”促成沈瑞为嗣之事,她心里只当是张老安人老糊涂,没想到还真有这回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接风洗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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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都是沈家族侄,并非外姓亲朋,接风宴就设在内院上房。

不过在众人入席前,由徐氏打发吴妈妈们带沈家诸子去西南院,去见了二老爷。

大家想着以二太太露面情景,不晓得会不会看到满眼素白,幸好西南院的装饰与下人服侍,虽不是艳色,可到底没有白茫茫一片。

二老爷是被小厮扶出小厅来的,披着氅衣,虽不像大老爷那样清瘦,可神容惨白难掩病态,不过对族子们倒是和蔼,也随口叙起家常,过问功课之类。

沈珏、沈全等厚道人见状,不免各自惴惴,只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前竟疑起二老爷装病,实是不应该;像是沈珠则是越发思量的多,只觉得小二房一个疯癫,一个病弱,这失子之痛,看似还没缓过来。

在对答之际,沈珠便少了几分拘谨,多了些许自在随意,果然引得二老爷侧目。

听说沈珠已经过了院试,二老爷神情越发慈爱,赞了好几声。

二老爷开始时并未留意到沈瑞,直到他上前请安,吴妈妈口中点出他四房嫡子出身时,方有些失神。

四房嫡子?四房沈源之子?孙氏之子

二老爷神情有些僵硬,看着沈瑞眉目,只觉得眼熟,又觉得陌生。

实在是隔的太久,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二老爷本以为自己心里是记得的,可见到沈瑞那刻,发现自己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个身影似清晰又似遮了一层迷雾,或是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

二老爷抬了抬胳膊,叫沈瑞起来,看着他温和地问道:“你父母年纪同我相仿,你行二,那你大哥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沈瑞闻言,心中惊讶,这位二老爷对四房情况全然不知。

沈瑞回道:“因之前在服中,小侄兄长尚未议亲。”

“服中?”二老爷很是意外道:“是你父还是你……母……”

看来这二老爷对四房之事还真的半点不晓得,沈瑞心中纳闷,孙太爷若是与三太爷两人是生前密友,那不应当只有徐氏与孙氏有旧,二房几位老爷应该也都认识孙氏。瞧着大老爷、三老爷几人神态,对于孙氏之逝也是知晓的,怎么二老爷这里全然不知?

“是家慈三年前因病离世。”沈瑞轻声回道。

二老爷闻言,有些茫然,叹气道:“好孩子,少年失母,苦了你,幸好还有胞兄护着。你外祖生前与我家太爷是生死之交,你到了这里也莫要外道。”

沈瑞晓得他误会,以为自己上面的兄长也是孙氏所出,可不好解释。毕竟沈瑾已经记名,从宗法上说,确实算是沈瑞胞兄。

沈珏自打晓得徐氏选中的嗣子人选可能是沈瑞,就不再张罗走,有心要帮沈瑞促成此事,借此离了四房。

眼见二老爷误会,沈珏便凑过来,“小声”道:“要是瑞二哥真有同胞兄长,源大婶子就不会走的不安心,生怕瑞二哥碍了旁人的眼,不仅将庶长子记在名下,连嫁妆也没敢都留给瑞二哥,生生地分了一半出去……饶是如此,有个打小养在老安人跟前,伶俐懂事、十四岁就中了廪生的长兄比着,瑞二哥笨口拙舌、又不会讨好人,自然不如旁人讨喜,打骂冻饿都是轻的,若非族亲长辈看顾,怕是早就没了……”

沈瑞的下巴顶到胸口上,脸上只觉得发烫。

之前只觉得四房母子是白眼狼、狠心肠,并未想过自己如何如何,可这话从旁人嘴里出来,自己这身份俨然就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且不说二老爷听了这几句如何脑补,沈珠在旁,直觉得牙根恨得直痒痒。

沈瑞还没上前卖乖,沈珏就忙乎开了,这是要“示人以弱”,激起二老爷怜悯心?

打骂冻饿?

当年是闹了那么一出不假,可过后骗卖孙氏嫁妆产业事情出来,四房老安人与沈举人不还是闹得灰头土脸。沈瑞在外头自在三年,得状元族兄亲近教导,才回家带了大半月就又被徐氏带出来,能受什么委屈?

从沈珏嘴里出来,倒像是被磋磨了几年似的。

二老爷失子,对着这样一个失母之子,如何能不心生怜惜?

偏生沈珠不能插嘴去解释,否则要是沈珏念叨起三年前孙氏嫁妆被骗卖之事,那三房与九房也是一身腥。

沈珠望向二老爷,二老爷面上果然转为沉重,脸上说不出是痛是悔。

不用人细说,就沈珏方才那几句,已经能让人想到许多。

孙氏若在世已经四十几岁,可儿子才十岁出头,成亲十余年无子,对于一个娘家人都没了的女子来说,日子得何其艰难。后来虽有了儿子,却也等不到儿子长大就不行。如斯安排,全是为了保全骨肉。但凡有娘家人可以托付,也不会让嫡子受如此磋磨委屈。

二老爷想起当年三太爷写休书后自己要去求孙太爷,被大哥拦住的情景。

大老爷曾问他:“二弟,你可想明白了?孙伯父是因后继无人,方将敏娘托付我家……你这样一去,可是为难孙伯父,陷父不义……”

他是怎么回答来着?

他当时心里是认可了母亲的话,觉得孙家将女儿送进沈家是“挟恩求报”,也担心以后自己会有这样一门不体面的妻族而被人嘲笑,才默许了母亲给自己另定亲事。

即便孙敏十来岁就被送到沈家,有出身相府的徐氏亲自教导,言行并无失当之处,可是一想到她的出身以及会带了的万贯家财,年轻气盛的二老爷都觉得心里跟扎刺一般。甚至他能都想象的到,待成亲后别人会如何指指点点,笑话他因贪图妻子嫁妆娶了商户女。

他是这样回答大老爷的:“孙伯父既同父亲亲如兄弟,定不会愿意因孙家缘故,闹得咱们家阖家不安……”

他是那般厚颜无耻,将家中纷乱的缘由,推到孙家父女头上。

他又跪在孙太爷跟前,说了一番诛心之言:“并非家母背信弃义,实是慈母心肠。因小侄心仪表妹,方行此事,并非有意违逆父亲…对不起孙伯父与孙家妹妹之处,小侄一力承担。还请孙伯父念在家母为父亲生养了大哥与我,又抚养三弟与三妹,并未有失妇德之处,勿要让家母大归,让我兄弟等人失母……”

孙太爷当时直直地看了他半响,问道:“敏娘已经进你们家五年,你不知婚约之事么?”

二老爷不屑扯谎,依是理直气壮道:“小侄与表妹志趣相投,情难自禁,还请孙伯父成全。”

他选择了十三岁的小表妹,放弃了许婚五年的孙敏娘,当时当地没有半点愧疚。

他一个少年举人,本就当匹配仕宦之女,举案齐眉;娶了商户女做妻子,难道要坐在一起打算盘,算计铜子多少么?

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放弃这门婚约,以孙家的万贯家财,孙敏也不愁嫁。自己老父又视孙敏如亲女一般,以后自然会照拂,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娶进家来。

婚姻大事,还是门当户对的好。何必明晓得母亲不喜,还强作亲事,闹得大家都不痛快。

孙太爷听了这一句,就去了沈家,退了这门亲事,带走了孙敏,“成全”了他。

他心中来不及窃喜,就被三太爷打了一个耳光。

“不孝不义”,父亲只骂了他这一句,而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他满心委屈,去跟大老爷诉苦。

大老爷提了一件事,他才晓得两家的婚约可以追溯到更早。

原来他三岁时,孙太爷就曾在京城小住过,三太爷打算将他送给孙太爷做儿子,孙太爷因沈家子嗣来的艰难,三太爷当时也只有两个儿子,又怕在出身上委屈二老爷,便说要他以后做半子。

二老爷闻言很是傻眼,晓得父亲将亲生子都能舍出去,便知他多感念孙太爷早年恩情,自己退亲之事真的激怒父亲了。

他不敢再觉得委屈,一心读书,想要早点成才让父亲重新再看重自己。不想欲速则不达,临下场前一场风寒,使得他耽搁了春闱。

他正失落,三太爷那边已经吩咐开始为他张罗亲事。

他当时还以为父亲是心疼自己,为了开解自己,方让自己早些成亲,弥补不能应试的失落。毕竟乔表妹当时才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本当再等一年再提嫁娶之期。

他娶得心仪的妻子,成亲次日美滋滋地去叩谢双亲时,三太爷却在祠堂里见的他们夫妇。

待吃了媳妇茶,三太爷便立时叫管家送来账册,立时分了家。

他被这惊雷炸的稀里糊涂中,就连同小妻子一道被“树大分枝”分了出来。

三太爷甚至连儿媳妇“三朝回门”都不等,可见他心中不仅埋怨妻儿,连带乔家也怨上。

若是三老太太给儿子定的是旁人家的姑娘,三太爷许是不会迁怒;可乔家是沈家姻亲,三老太太与乔太太又是同胞姊妹。要说乔家不知晓二老爷身上本有婚约,那才是扯谎。

三太爷并未去指责乔家如何如何,可也没有与乔家会亲家的意思。

二老爷当年不过十七岁,带着十四岁的小妻子,被管事们送到城西南的一处三进宅院。

三太爷看来是真厌了这个儿子,沈家在京城正东偏北方向,二老爷的新宅就卖在城西南角。

二老爷当年愤愤中带了羞恼,不肯求饶,一心要在功名上有建树,下一科与大老爷同科下场,会试为亚元,殿试为二甲传胪,比大老爷名次都高。

二老爷骄傲地回老宅,希望能得到三老爷一句夸赞,也希望三太爷能看在他出息的份上原谅他,让他们搬回来。

三太爷只道:“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老爷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只觉得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心都寒颤颤。

他当时不服气,只觉得自己未必比大哥差,一心惦记封阁拜相,可二十几年过去,他正如三太爷所说,依旧混迹在翰林院,不曾做过掌印官。

又过了几年,孙太爷在南边故去,孙家管事尊主人遗嘱扶灵北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接风洗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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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在京有旧宅,可孙太爷是暴毙,属于“外丧鬼”,不能在家里发丧,只能在寺庙治丧,好为亡人祈福。

孙敏早已远嫁江南,孙家没有第二个能主事人,后事全部由三太爷料理。

大老爷、大太太为孝子孝妇,年幼的三老爷与三娘亦是戴子侄孝,孙太爷的灵柩在柏林寺停灵治丧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三老太太欲前往祭拜,被三太爷喝骂回去;二老爷听闻,与妻子换了素服,前往吊祭,也被三太爷撵回来。

待到孙太爷下葬,三太爷精气神也差不多。一场风寒下来,就卧床不起,渐渐不支。

二老爷是真的悔了。

他没想到三太爷会怨他这么多年,没想到三太爷一直都不肯原谅他,没想到孙太爷离开京城后竟然真的“不得善终”,引得三太爷这般愧疚。

在三太爷床榻前,二老爷哭的似的孩子,祈求父亲原谅自己年少时的轻狂与轻率,发誓一定会供奉孙太爷香火,照拂已出阁的孙氏,不让孙太爷走的不安心,绝对不辜负孙家对沈家恩情。

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孙家老父弱女,父已丧、女已嫁。

三太爷直直地看着次子半盏茶功夫,一个字也没有说,反而对旁边侍立的大老爷交代道:“子不类父。永不许他去祭拜你伯父,永不许他去扰敏娘不安生”说罢,便闭上眼睛。

这是三太爷在世的最后一句话,没有原谅发妻,也没有叮嘱长子如何,也没有不放心幼子幼女,而是留下了四个字点评次子,留下了两个“永不许”。

逝者已矣,二老爷却是在悔恨中留下永恒遗憾。

直到沈珞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第三代,二老爷心中方告诉自己,“子不类父”但“孙可肖祖”。自己这辈子让父亲失望了,一定要好生教导儿子,让他成为三太爷喜欢的那种子孙。

几十年的情景,恍如梦幻。

二老爷闭上眼,要是当年……若是当年自己没有做出那样选择,会是什么情景?

孙太爷不会离京南下,不会暴毙而亡,父亲也不会因愧疚郁郁而终,母亲也不会跟着去了……孙敏……孙敏会成为像大嫂那样贤妇……自己没有珞哥,却会有像瑞哥一样的孩子。

为什么自己当年会那样愚蠢?真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他算是什么?怪不得父亲会对他失望。

他为自己找了种种理由,却不能掩饰他的“不孝不义”。

如今落得老来丧子的下场,是不是老天爷予他“背信弃义”的报应?

二老爷慢慢张开眼睛,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

即便在接下来请安见礼中,他神色依旧和蔼,口气依旧亲切,可众人都看出他的虚弱。

二太太始终没有露面,沈全年纪最长,少不大问一句道:“二伯,二伯娘那里,我们是不是也当见礼?”

二老爷摇头道:“你们二伯娘精神不好,过些日子再见吧,反正往后日子还长。倒是你们大妹妹,该出来见见族兄们。”说罢,便吩咐旁边侍婢道:“去叫大姐过来。”

那侍婢应声下去,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带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一身素服,眉眼极精致,头上梳着双鬟,倒是个落落大方模样。

众人便知晓,这是二老爷庶女。

虽是庶出,这大姐却也是独女,倒是不能当成寻常庶出看。

二老爷便对众人道:“这就是你们大妹妹玉姐,今年十一,比侄儿们都小些。”又对沈玉姐道:“来给你诸位族兄见礼。”

大家互相见过,二老爷面上早已劳乏不堪。

沈全便带了大家起身,与二老爷作别,又随吴妈妈回到内院上房。

这边席面已经摆好,分了两桌,三太太与大太太一桌,沈家诸子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桌。因是家宴,众子又是没成家的小辈,便也没有设屏风。

沈家众子这桌,大老爷居上位,左手是三老爷,右手是沈全、沈珠等人序齿排列,最后是沈珏。

饭菜倒是精致,煎煮烹炸一应俱全,一半淮扬菜,一半是北方风味特色菜。却没有上酒,到底是在沈珞丧中。

不管诸子之前心中作何想,从二老爷那里回来后,情绪都有些低沉。

除了沈瑞之外,其他六人,不约而同地想家了。

儿女对父母来说是身下掉下的骨肉,父母对于孩子来说也是顶天立地的倚靠。

出远门的兴奋,随着千里跋涉已经淡去;对于京城的好奇与渴望,在进入京城后也弱了许多,剩下的就是想家。

大老爷与三老爷都不是话多的人,大家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顿“接风宴”吃的有些沉闷。

因大家是远道而来,旅途劳乏,用完晚饭,大老爷与徐氏便打发人送他们回去。

待梳洗完毕,沈瑞躺在床上,抱着被子舒了口气。

同样是冬日,松江的冬日看似天空挂着暖阳,可实际上湿冷湿冷,屋子里即便点了炭盆,可被子总像是捂不热似的;京城的屋子,因是地龙与火墙的缘故,则要暖和多了,穿着中衣都丝毫不觉得冷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自己果然更习惯京城的气候。

可像沈珏晚饭前说的那样,充当个小可怜似的凑到二房避难,真的好么?

子不言父过,自己这里是什么都不能说。可沈珏说的又太多,将四房丑事摊开来,固然有太安人与沈源不慈,可也显得孙氏愚笨,连唯一骨肉都没有护住。

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即便没有二房过嗣这回事,以孙氏之前安排,沈瑞以后也会过的很好,只要他在科举之上走的顺当些,就能尽快离开四房。自己私产有了,靠山也有了,真的要给自己找一对名义上的父母?

沈瑞没有去想同为族人“兴灭继绝”的责任与义务之类,更多的是考虑得失。

他已经十二岁,转年就十三,徐氏可以以“孝道”的名义压着他进京,却不能勉强他过继。

就从沈珠、沈琴等人的反应看,这二房嗣子之位还真不缺人选。

即便徐氏真的属意他,只要他坚持摇头,就没有人会勉强他。

可相对于张老安人的恶意与沈举人的龌蹉,这三老爷、三太太做嗣父母,似乎并无什么不可接受的。

从三老爷说话行事看,他是个直爽安静的人,三太太也娴静温柔,不像爱多事的。

沈瑞闭上眼,决定顺从自然。

至于大老爷深思、二老爷哀痛之类,还是不用去探究那么许多。

半梦半醒之间,沈瑞却觉得不对劲,只觉得眼前床幔帐在动。

沈瑞睁开眼,便见一个黑影影影绰绰,出现在床边。

沈瑞立时惊起一阵白毛汗,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沈瑞瞧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道:“珏哥……”

“瑞哥,我睡不着……”沈珏带了哭腔道。

沈瑞坐起身来,道:“这是想家了?”

沈珏耷拉下脑袋,道:“我方才做噩梦,梦见我跟珞大哥似的没了,祖父与老爹都病了……”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话题,实是令人不舒服。

沈瑞忙道:“梦是反的,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我想祖父了,想我爹了,我想回家……”沈珏嘟囔道。

沈瑞摸了摸他的头道:“明日你不是就去械大哥家么?咱们才到京城第一日,即便你再想的厉害,这中间隔着一个大年,也不能立时回去。”

说到底沈珏是个真正的小孩子,即便平素看着懂事,可这头一次离开父母家人,心里自是不安。二老爷下午时露出的病态,又让沈珏跟着心惊。宗房大老爷的年岁,可比二老爷还年长好几岁。还有宗房太爷,将八旬的人了。

沈珏现下恨不得立时飞回松江,立时守着太爷与自己老爹过日子,看着这两位平平安安的才能放

可松江距离京城,不是一、二百两路,是两千多里远。

沈珏拉着沈瑞的胳膊,闷声道:“瑞哥,等出了正月,不管这边嗣子出来没出来,我都想要回家,怕是不能陪你了……”

沈瑞想了想道:“这里可是京城,有国子监,有皇城根,你来之前不是说都想要去见识见识?千里迢迢折腾这一回,不四处见见就回去,可甘心?”

沈珏被引得有些心动,纠结道:“可是祖父年迈,我爹年岁也不轻了……”

十二岁的孩子,对于死亡有了懵懂的认识,存了畏惧之心。

沈瑞拍了他一下道:“轮得着你惦记太爷与大伯身体……械大哥是长子嫡孙,要是长辈真有不舒坦,定会立时使人与械大哥送信,用得着你在这里杞人忧天?”

沈珏的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想起自己听过的京城景色,又跃跃欲试起来。却是死活不肯回去睡,最后抱了被子过来,与沈瑞一块挤了。

屋子里本就暖和,被褥铺设的又厚实,加上沈珏挤来挤去,倒是睡得沈珏出了一身汗。

不过旅途劳乏却是消减不少,次日起来,沈瑞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暖呼呼的……

第一百四十章 万象更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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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起来,沈瑞便到院子里练了一遍形意拳,身上越发舒展开来。经过一晚休息,长途跋涉带的疲惫消散的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对这五百年前古都的好奇。

如今京城,就是九城门内,就是后世二环里的位置,还有南边扩出来的半圈外城,总共面积不过六十多平方公里。

那就是说,如今京城,从东到西,不过十余里路,从南到北则是二十来里。

同后世挤了上千万人口、城区面扩数十倍的京城相比,如今的京城精致可爱,人口也不如后世稠密。

根据弘治初年的丁口统计,北直隶总人口数在三百四十万,京城人口则占到其中四分之一。

如今虽过去十年,可人口大概数应不会增减稍多。

京城区域划分,是按照坊为单位,每个坊里有数条或是数十条大大小小的胡同。

沈家所在宅邸,位于京城正东偏北方向,名为仁寿坊,距离皇城根只隔着一个坊,在安定门大街东南角。

仁寿坊距离六部衙门并不算近,可也不算远。好处就是距离国子监不算远,附近住的也都是清贵人家,并不像城区东南片那样都是王公府邸,豪奴如云。

徐氏昨晚吩咐过,叫他们不必早起过去请安,等用了早饭再过去。

沈瑞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不敢让沈珏再睡,唤他起来梳洗。

食盒送来,冬喜带人摆好,兄弟两个落座。

顾及到他们都是南方长大,这粥品小食还是以南边口味为主,不过加了两碟奶油小花卷。婴儿拳头大,看着暄暄软软。

就是沈珏这样吃不惯面食的,也觉得这点心味道好,两人倒是吃了个于净。

用完早饭,两人便出了院子,便见沈琴、沈宝站在隔壁院子门口。

沈家七子入住客院,分住在沈宅主宅前头东西跨院。

其中西跨院两处,都是小小三合院,不过七八间屋子,挨着二老爷家,沈瑞、沈琴等四个年纪小的,两人一处,分别住了;东跨院则是小小的两进院,房舍也多些,沈全、沈珠、沈琳三人合住,还有一个锁着的角门,可以直接通到外头。

见沈瑞、沈珏出来,沈琴、沈宝便走过来。

“两位哥哥是等瑞二哥与我?”沈珏好奇道。

沈琴“嘿嘿”笑道:“也不知全三哥、珠九哥他们去了上房没有,我同宝哥怕去早了,扰了大伯与伯娘,又担心去晚了不恭敬,便想着等你们出来一道过去。”

沈珏摆摆手道:“用的着这般小心,沧大叔与大婶子又不是那等爱挑理的。”

话虽这样说着,众人也没敢再耽搁,结伴往后院上房去了。

沈全、沈珠等人并不在,大老爷也不在。

徐氏招呼大家坐了,问了几句起居可还适应,饮食可还对胃口之类的,云云。

众人都起身答了,徐氏点点头道:“莫要外道,有什么不合心处,不管与伯娘开口。”又道:“你们虽多有兄弟长辈在京,可也不必着急出去,你们在京的几位族兄听说你们要来,早使人打听着,今日上午都会过来。”

沈珏闻言,立时带了欢喜。

沈瑞则是不免犹豫,天地君亲师,他既到京城,就当先去拜会王家。今日腊月二十九,登门还情有可原,明天可就是除夕年夜,实不好登门。

年后的话,又隔的太久,有失恭敬。

“你们三位哥哥方才已经来了,随大老爷去了前院书房,你们几个也去吧。”徐氏与众人说完话,便叫了一个婢子,引他们去书房,又道:“瑞哥先留一步。”

待沈珏、沈琴等人出去,徐氏对沈瑞道:“你写个帖子,一会儿伯娘安排人送到王侍郎宅,等你见了族兄们,再去拜会也不算迟。王侍郎家宅邸就在保太坊,离咱们家并不远,只隔着一条马路,就是步行,两盏茶的功夫也到了。”

这正解了沈瑞为难,沈瑞道:“谢谢伯娘。”

徐氏也没放他回去,早已吩咐婢子预备了笔墨上来。

沈瑞提起笔,稍作思量,便提笔写了两行字,最后署名:“不肖弟子瑞顿首拜”。

“瑞哥真是一手好字。”徐氏在旁,笑着赞道。

沈瑞忙道:“不过不丢丑罢了,不敢当伯娘夸赞。”

徐氏叹气道:“伯娘也不知到底是对是错,王伯安确实有大才不假,可因其父缘故多为朝中诸公压制,留在京城恐难有所建树。去了地方想要再回转也是不易。除非朝中有甚大变动,否则王伯安另辟蹊径,否则怕是宏图难展。”

沈瑞听了这繁华,心中诧异。

倒不是为王守仁境遇,而是徐氏对朝局时事的了然于胸,还有这颇有前瞻性的预言。

王守仁后来宦海沉浮,还真是另辟蹊径,以文官充武事,又赶上宁王造反,得以树定国安邦之功

不过想想徐氏出身,又久居京城,是沈家当家主母,有点眼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听这话的意思,王守仁能收自己为弟子,还有二房渊源在里头。

“伯娘,老师收侄儿为弟子,可是伯娘请托了先生?”沈瑞问道。

徐氏摇头道:“不是我,是你大伯。王侍郎与你大伯是好友,是你大伯听说王伯安避居松江禅院,托了王侍郎,想要王伯安教导你一二。当时并未提及拜师收学生上。王伯安后来能收你做学生,还是因看重你资质的缘故。”

沈瑞一愣,讪讪道:“侄儿以为是六族兄……”

徐氏点点头道:“理哥确实也托了王伯安,只是王家小子惫懒,若不是王侍郎压着,怕也不耐心仔细教你。”

那岂不是说,三年前二房就开始关注他,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没有露面。

这人情岂是好欠的?三年前他不过一九岁稚子,又素有顽劣之名。

徐氏说没有提及拜师一事,可只要有了师生之实,即便不能列入门墙,以后按理也应视王守仁为先生,奉王华为师祖,状元徒孙这光环,就可以借光。

即便王华在朝中被诸公压制,不得入内阁,可对于沈瑞这个年纪来说,影响都不大。

那些大学士都是花甲古稀年纪,等沈瑞长大后入朝,他们也都换的差不多。

等到了那时,王华能入阁是好事,不能入朝也有满朝门生故旧,可以为关系网。可中间差了一辈,关系毕竟远些;而王守仁这个老师,又因早年锋芒外漏,为人为忌,实际上对于沈瑞在助力或许没有那么大。

因此,徐氏才说不知道当年请王守仁帮忙教导沈瑞到底是对是错。

除非不走科举仕途,否则师生关系,在仕途上亦是亲族之外的最大臂助。

不过瞧着沈瑞如今模样稳稳重重,一手好字也拿得出手,可见这拜见拜的还是好的。至于沈瑞早年顽劣之类的话,徐氏则是压根不相信,孙氏是个明白人,怎么可能将儿子教成不懂事的混小子。

待拜帖于了,徐氏拿住一张礼单,递给沈瑞:“你初次上师门拜会,总不好空手,伯娘就越俎代庖,帮瑞哥预备,瑞哥看看是否需要添减。”

“劳烦伯娘破费……”徐氏准备的这般周全,沈瑞真有些不好意思。

既早知进京后要拜会王家,沈瑞自然也有准备。只是他预备的那些东西,同徐氏预备的这些相比,则显得过于寒酸,拿不出手。

倒不是沈瑞吝啬,实是以他的年岁与身份,能卖到的东西有限。

只是这礼单上除了文玩雅物,怎还有绫罗绸缎等一应女子用品,还有成对的陈设摆件之类?

沈瑞看着看着,瞪大眼睛,道:“伯娘,老师他……续娶了?”

怎么在之前的信中,没提过王守仁提及此事?还是他觉得除了学问功课,朝政报复,这等家事私事不愿与学生提起?

只是身为弟子,要是老师真续娶,沈瑞身为弟子,还正应为老师预备一份新婚贺礼。

徐氏笑着摇头道:“不是你老师续娶,是王侍郎今春娶了继室。”

沈瑞默默,王伯安都将而立之年,王华年岁听说在五旬开外,这个年纪娶继室……还真是一枝梨花压海棠。

不过五十多岁的鳏夫,又是侍郎官,续娶正常,不续娶才不正常。

“侍郎府那边人口也简单,除了你师祖与新进门的师祖母外,还有你老师与他上一任继母所出的一个妹子,其他人都不必理会。”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徐氏便道:“咱们家人口也不多,你大伯与我早年为了求子抬举过几个侍妾姨娘,到底未能如愿,后来便也绝了念想。那几个侍妾通房,便也让他大伯遣嫁;你二伯那里,除了你二伯母,还有两妾室,都是良家子出身,一个是玉姐生母,还有一个虽没有开怀,这几年也颇得你二伯看重,不过妾就是妾,上不得台面,也没资格凑到你跟前,心里晓得就行了,无需理会;你三叔那里,因他身子骨不好,打小都是叫他修身养性、清淡着过来,除了你三婶,并未另纳内宠……”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万象更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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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大老爷便要考校众人功课,让他们将各自读书或琴棋书画上拿手的说一说。昨日见礼时,虽也提及此事,到底来不及细说。

沈家乃书香之族,翰墨之家,子弟人品是首要不假,可这资质也很重要。品性再佳,要是在科举上不开窍,成就也有限;相对,读书资质再好,人品有瑕疵,以后到底如何也不好说。

科举仕途,固然能一跃冲天,飞黄腾达,可也能零落成泥,家败人散。

要是心志不坚着,与其宦海沉浮,还不如做个太平乡绅。

旁人还罢,沈全简直要无地自容,下巴垂到胸前,自己转年就十八,连院试都没有过,还好意思提什么拿手不拿手;沈珠虽跃跃欲试,可又怕自己先出头,显得轻浮急躁,只不时地盯着沈全。

沈琴则想着徐氏单独留下沈瑞,还有三老爷、三太太对沈瑞的热络,颇有另眼相待之意,到底有些不死心,小声道:“大伯,珠哥善字画,三岁起随八房老太爷学字画,上月里又拜了祝先生做老师

“哦?”大老爷听了,看着元宵一般身材的沈宝,颇为意外。

倒不是以貌取人,实是沈宝看上去老老实实模样,敦厚有余,不像是个有灵气的。

“老太爷早年曾名扬士林,如今有了传人,宝哥当要让大伯见识一番。”大老爷想起八房老太爷,摸着胡子道。

要是单说八房老太爷,大老爷只是小时曾提三太爷提过,到底如何也是耳听为虚。可有祝允明在,这是不一样。

祝允明每次乡试都住在沈家。他比大老爷小十来岁,大老爷同这个内甥关系也亲近,自是晓得他的性子,热心是热心,却不是随便收弟子的。沈宝能得到他认可,定是笔力与资质不俗。

沈宝偷偷地掐了沈琴一把,倒是没有推辞,上前在书案后站了。

书案后,一色笔墨纸砚俱全。

沈宝拿了一支小号狼毫,吃饱了墨汁,在纸上写下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是一首五言绝句,陶渊明的《四时》。

诗云:

春水满四泽,

夏云多奇峰。

秋月扬明晖,

冬岭秀寒松。

大老爷近前看了,颔首道:“有点意思。以宝哥年纪,如此笔力已经是难得。”又问:“四书可通读了?学做时文了么?”

沈宝撂下笔,腼腆道:“四书已通读了,时文也学了,只还粗浅,不堪入目。”

大老爷虽与松江本家往来不多,可对于各房头的情况多少也知晓些。

八房老太爷是举人,其孙沈流也是举人,沈宝祖父当年意外身亡前,虽不是举人可也是生员,正准备举业。八房几代人耕读传家,家风甚好。

瞧着眼前沈宝,这一手字到底有些灵气。只是他这模样,将灵气都遮了。

大老爷道:“你润三叔平素喜好这个,以后在家里,你没事多往你三叔那边走走……你润三叔少年时曾拜在名家门下,也有些文名,只是不指望这个为生,权当消遣……”

沈宝闻言,不胜欢喜,眼神烁烁:“大伯,真的可以去叨扰润三叔?会不会会不会扰了润三叔清静?”

他志不在科举,只好写字作画,好不容易得拜名师,没得什么指教便又匆匆北上。若是三老爷真如大老爷说的那般,他能得其指点,也总算没白来京城一遭,给自己找了事做。

大老爷笑道:“你润三叔巴不得你这样喜欢文墨的少年过去叨扰呢……你润三叔身子虽弱些,戒嗔戒怒,可宝哥是个好孩子,想是也不会平白去引得你三叔恼怒,只管去。”说到这里,想到沈瑞身上,又有些踌躇。

这时正好沈瑞过来,门口小厮进来禀告,大老爷便开口叫进。

沈宝虽被沈琴推出来出了一把风头,得大老爷点头去造访三老爷,欣喜之余不免忐忑,怕沈珠嫉恨,也怕沈珏、沈全等人误会,见沈瑞进来,心思一转,开口说道:“大伯,瑞哥在字画上颇有天分……曾祖父早年草书,侄儿看着只是懵懂,瑞哥却能体会其中深意,反应同老师差不离。”

对于沈瑞学业进展,通过王守仁与沈理,大老爷早已了然于胸。不过对于他其他技艺,却是知晓不多。

眼见沈宝如此说,大老爷不免心中好奇,便吩咐沈瑞上前写一副字。

沈瑞瞥了沈宝一眼,便见他露出几分祈饶之态,

再看书案上一副墨迹未于的草书,沈瑞哪里有不明白的。

沈宝这是“祸水东引”,用得着如此么?眼前都是族兄弟,并没有什么惹不得的人物,即便沈宝因善书出了大风头,又有什么可避讳的,值得他这般小心?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沈瑞只有听命的份。

想着大老爷为自己请托,沈瑞对于大老爷只有感激的。

尽管徐氏担心王守仁仕途坎坷,不能给沈瑞臂助,可沈瑞却晓得能得这样一个千古大儒为老师,对自己来说利大于弊。

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族兄们,下午就能去拜会老师,沈瑞心里大好,从笔筒里捡了一支中号狼毫,落笔道:“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

略为俗气的劝学诗句,不过落到纸上,用行书写出来,不能收力透纸背,可看着依旧十分飘逸。

大老爷在旁看了,心中微诧。

即便方才听沈宝赞称赞,大老爷心中也并不觉得沈瑞真的会比沈宝写的好。

沈宝家学渊源,四房沈举人却是资质寻常。

而且他从沈理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过,晓得沈瑞读书虽勤勉,资质也不错,可幼年时到底被耽搁,九岁时蒙书都没学完。

可沈瑞这手字,还真不像是只练过三年的。没有日积月累,下笔哪里会如此从容。

沈珠眼见沈宝、沈瑞都出了风头,便有些沉不住气,对沈全道:“全三哥,弟弟们都在大伯跟前露了一手,也当轮到全三哥,全三哥莫要再谦逊了。”

沈全气得翻白眼,谁愿意去出风头谁就去出,拿自己做筏子算甚?

一个多月同住同吃,他本以为自己同沈珠已经关系回转,沈珠以后当不会再跟先前似的,没事就贬低自己抬高他自己,没想到沈珠依旧这个德行。

眼见大老爷与众族弟都望向自己,沈全强忍下怒气,讪讪道:“大伯,侄儿琴棋书画都不过是略知皮毛,哪里能献丑……诗词与时文,做的也不怎样,院试考了两次都没有过去……”说到最后,已带了黯然。

大老爷摇头道:“想要走举业以科举晋身的,落第本是常事一路上顺顺当当地考到进士的有几个?每科取士三百,少年进士寥寥无几……不说旁人,就是大伯我,院试也落榜过两次,到了乡试也是第二次才中……使得我心里惴惴,连会试都不敢参加,这回倒不是怕落第,而是怕落到同进士里,压了三年才考……倒是运气,勉强列在二甲里……”

沈全听了,未免有些傻眼。

这提及大老爷,松江本家提及只有赞的,说是少年举人、少年进士,继承三太爷衣钵,官运亨通

没想到大老爷竟然也有落第时候,沈全原本沮丧低迷的心情立时生出几分希望。

大老爷肃容道:“开始时落第无需怕,学无止境,随着读书年头越长,这课业只有更娴熟,应试成绩自然一次比一次会好……只是天下读书人这么多,功名却有数,科场总有人得意、有人失意……五十老童生,三十少进士……不管应试结果如何,这学问学到肚子里,总是自己的,勿要太计较考场得失……”

沈全垂手听了,满脸羞惭道:“是侄儿浮躁了。”

沈瑞在旁,却是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大老爷当年应试的年纪。

大老爷与徐氏同庚,今年五十,二老爷比大老爷小四岁,今年四十六。因沈瑞曾听沈理提过一嘴,所以记得这两位老爷是沈理岳父谢大学士谢迁同年进士。

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状元,当年的会元与探花,也不是旁人,正是祝允明的老师王鳌,如今的吏部右侍郎。

这样算下来,就是二十五年前。

大老爷当年二十五,二老爷当年二十一岁。

大老爷中举后还停了一科会试没下场,那中举的年纪就要往前推四年,就是二十一岁。

又因乡试曾落第过一次,那他过院试的年纪,不是十六岁就是十七岁。

继续往前推,他院试曾落第两次,那首次下场院试的年纪只有十三岁或十四岁。却也说明,在他十三岁或十四岁时,已经过了县试、府试。

而从二老爷中进士的年纪看,他当年也是少年举人,少年秀才。

二房祖孙三代在这读书天分与科举运势上,还真是一般人比不得。

大老爷虽不苟言笑,不过从他用自己当年的失利来鼓励沈全,就晓得是个心软慈爱的长辈。

还有三年前,远隔千里,却惦记为自己寻个好师门,即便是看在孙沈两家故交上,可沈瑞依旧在心里领了这份好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万象更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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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在京诸子中,沈理与二房最熟来的也最早,其次是宗房大哥沈械,五房大哥沈瑛、二哥沈琪随后便也到了。

沈理与沈械都年过而立,沈瑛二十七岁、沈琪二十四,也比这次进京的沈家诸子年长许多,同这次进京的沈家七子之间,好多都是头一回见面。

就是沈瑞,即便同沈理、沈瑛、沈琪相熟,可对于宗房大哥沈械,还是初见。

沈械比沈理年岁还略大些,三十五、六岁年纪,弘治六年二甲进士,没有考入庶常院,入了六部听政,如今是正五品刑部郎中。沈瑛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考入庶常院,如今在翰林院学习。沈琪是弘治十一年举人,十二年会试落第便留在京城,准备下一科。

这三人妻妾家眷,都在京城。

宗房老宅就在崇教坊,紧邻国子监,沈家二房隔了一个坊,倒是不远。后来五房兄弟进京置产,沈械便也请人帮忙,在同一坊给他们寻的宅子。

只有沈理,因是状元及第,有赐宅,紧邻着皇城根,却是在西城安富坊,离二房所在的仁寿坊,要有一段距离,需要绕过皇城,才能过来。

沈理等人倒是并未急着与众小闲话家常,见完大老爷,便又去见了大太太,又往二老爷处、三老爷处都请了安,方又回转过来。

三老爷也跟了过来,他的年岁本就比沈械、沈理大不了几岁,同这两位族侄倒是相熟的。

书房大书案上,沈瑞、沈宝方才写的两幅字还没有收起。

正被三老爷看见,三老爷知晓其中一幅字是沈瑞所书,很是关注,眼中带了几分欢喜;待见了沈宝的,则是惊艳。

惊艳的不只三老爷,连沈理、沈械等人见后,对于沈宝这个小族弟也连连称赞。

沈宝被众人赞得不自在,想要避又无处可避,圆滚滚脸上,露出几分腼腆。

大老爷摸着胡子笑道:“莫要再夸他了,宝哥都操了……”又对三老爷道:“瑞哥与宝哥在字画上都有些天分,以后让这两个小的去找三弟,三弟也多指点指点侄儿们……”

三老爷微笑道:“那倒是好……看到两个好苗子,我心里也痒痒呢……”

沈珠在旁,见众人视线都集中的沈瑞、沈宝身上,心中后悔不及。

早知道方才自己就不该顾三顾四,也该一展所长才是。可想想琴棋书画中,自己样样都会,曾自诩精通,可不过是蒙蒙不懂行的父母曾祖父,真还拿不到台面上来。如此一来,方才自己安安静静,也算是没丢丑。

他虽向来自傲,可在族伯、族叔与几位族兄面前,也不敢露出些什么来。

如今大老爷与徐氏这里似乎都关注沈瑞,大老爷似乎还有意将沈宝往三老爷处推,二老爷那里始终无人提及。

二太太的精神虽不好,行事瞧着也有些异常,可二老爷风度却极好。

沈珠心中这样想着,满心嫉妒才消减许多,原本急躁的心情也平复许多。

族侄们难得这么全乎,大老爷与大太太自然是预备了席面,留他们用了午饭。

玉字辈十一子,外加上大老爷、二老爷,分作了两席。

看着眼前众子,大老爷既是心酸又是欣慰,欣慰的是沈家书香之家、翰墨之族,子弟一代比一代兴旺;心酸的是优秀的子弟都是别的房头的,要是沈珞还在就好了。

等到用完午饭,沈械与沈瑛便提及想要接各自胞弟回家过除夕之事。

明日就是除夕,沈珏与沈全都有兄嫂在京,自然也想着手足团聚。至于二房这里,反正初一还要过来拜年。

大老爷应了沈械与沈瑛的请求,沈珏与沈全两个看着旁边的沈瑞,都有些着急。

沈珏低声对沈械道:“大哥,瑞哥同我住一起呢,也接了他去吧,省的留下他一个怪孤单的。”

“有沧大叔、沧大婶子在,会照看好瑞哥,勿要多事”沈械低声斥责道。

倒不是他因初见沈瑞,与沈瑞不熟才将他落下,实是半月前接过祖父手书,提了二房择嗣之事二房大老爷、大太太选定的嗣子就是沈瑞,吩咐他以后在京城能照拂就照拂一二。

沈械将祖父交代的话记在心中,今日对沈瑞的印象也尚可,不过如今二房冷冷清清,选定的嗣子虽进京,正是相处添人气的时候,自己这个时候提接人可就太不知趣。

沈全这里着急虽着急,可看到沈理在,心里便又踏实了。

等出了二房,沈全随着大哥、二哥上了马车,开口一问,果不其然,沈瑛没有提接沈瑞之事,是因之前沈理已经露过接人的口风。虽说五房两位兄弟也有心与沈瑞亲近,却不差在这几日,没必要非要与族兄抢着接人。

沈全想起关于嗣子之事,有些犹豫道:“怕是六族兄也接不出瑞哥来……”

沈瑛沉思一下道:“三弟觉得,沧大伯、大伯娘选中的嗣子是瑞哥?”

沈全点头道:“多半会如此,要是只为让瑞哥给孙家太爷祭扫,等几年瑞哥大了又何妨?而且二房长辈既与孙家有渊源,自不会忍心看着瑞哥以后日子难过……”

沈琪点头道:“也就瑞哥了……行事既稳重,读书又刻苦,二房这样门第,择嗣子首要要看资质……要是资质不好,以后连乡试都过不去,难道还要恩荫入仕不成?就沈珠那样的虽也算是读书种子,可满肚子小算计都挂在脸上,小家子气十足。沧大伯与大伯娘能看重他才怪,其他几个,看着也不像……”

沈全虽之前隐隐猜测到,可听两位兄长也这般说,就有些不自在。

对于沈瑞来说,能借着过嗣之机从四房跳出来是好事;可对于走了的孙氏来说,沈瑞毕竟是唯一亲骨肉,过继他房,以后也享不了香火供奉。

沈全心里,虽偏生沈瑞,可也记挂着孙氏:“那源大婶子香火……”

沈琪道:“源大婶子慈母心肠,定是乐意瑞哥过继……以瑞哥的资质与勤勉,若真入嗣二房,以后锦绣前程,定是没问题。”

沈瑛摇头道:“瑞哥为嗣,锦绣前程是跑不了……可要说源大婶子乐意,那倒是未必。二房子嗣单薄又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源大婶子若是真有心出继瑞哥,早就着手安排……以源大叔与四房老安人两个,想要拦着源大婶子筹划,怕也是不能……”

沈宅,书房。

在宗房与五房子弟离开后,大老爷也吩咐人将沈瑞等人送回客院,只留下沈理说话。

沈理未免疑惑,他方才也提出想要接沈瑞回家过除夕之事,大老爷却不置可否。这单独留下自己,所为何来?

大老爷并没有与沈理卖官司,直接将一封信递给沈理,正是孙氏病故前留给徐氏那封信。

沈理疑惑地接过,看着看着,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原来孙氏留下的遗书,共有两封,一封是明面上的,托付给知府太太庄氏,处置嫁妆与将庶长子记名;一封是暗地里的,留给二房大太太,将沈瑞与十万两银票托付给徐氏。

“三年前收到孙氏的信,我与你婶娘就打发王寿疾驰往松江奔丧原想要直接接瑞哥回来,可名不正言不顺,便想着安排瑞哥过继在你三叔、三婶名下,接他进京教养。因你在松江,瑞哥又守母丧,便不急着使人接他。想着等他出服后,再正式议此事……后来赶上珞哥出事,就耽搁了,如今人虽接来,却不好一时半会儿就提这个。”除了孙氏与二老爷曾有婚约,在沈家教养之事,其他的事情,大老爷都没瞒着,都给沈理说了。

沈理撂下信,半响方道:“沧大叔,依是打算将瑞哥过继给三叔么?”

大老爷摇摇头道:“我与你婶娘商量了,想要让瑞哥过到我名下。”

二房小长房嗣子

沈理听了,不由心动。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读书读的再好,考中进士,也未必就代表有了前程。沈理即便是状元及第,若没有岳家提挈,也不会年纪轻轻就熬到这个位置上。

大老爷如今在侍郎位,明年京察还有可能再进一步;大太太那边,娘家徐氏虽已沉寂,却有好几门得力姻亲。这样的嗣父母,带给沈瑞的会是一条坦途。

“四房源大叔那里……”沈理有些迟疑:“瑞哥到底是源大叔唯一嫡子……”

至于沈瑾,记名就是记名,做了嫡子也是“假嫡”。

大老爷皱眉道:“他已经同贺家长房结亲,贺家小娘子明年就要进门,以后应不会缺嫡子。即便以后没有嫡子,前头不还是有个得用的庶长子么?”

“贺家?”沈理闻言,不由带了怒气,咬牙道:“贺家真当沈家没人?这是想要借着婚姻抹平前事?当年侵占了源大婶子嫁产的,就是他们家。竟也敢称书香门第,行如此不义之事”

大老爷皱眉道:“他们家大老爷,如今正谋了李相门路,明年若是无差,怕也要升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万象更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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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状元都文曲星下凡,可这三年一个,文曲星也太多了些。见到王华的时候,沈瑞莫名地想起这个来。

要是按照平均三十岁中状元,平均寿命六十岁算的话,当世的状元,总要有十个、八个。沈理是一个,王华是一个,沈理的岳父谢大学士是一个,沈瑞知晓姓名的就三个。

能生出王守仁这个美男子来,可见王华姿容亦不俗。即便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上去如同四十来许人。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道服,待沈瑞这个隔代弟子,还算亲切,寒暄两句后,便挑着四书中生僻的地方,提了几处,考校沈瑞。

沈瑞自是一一答了,王华点头道:“尚可。”

瞧着他神色,对沈瑞也无甚不满意处,沈瑞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据他所知,王守仁目前正式收的学生只有他一个。即便王华这里,早先使人捎带过给他这个隔代弟子见面礼,可闻名不如见面。自然是王华这个师公满意自己方好,否则自己不仅丢王守仁的脸,也丢了沈家的脸。

与王守仁的随性不同,王华看似温煦,却是个立身极正、极正统文人。这也是为何阁臣们压制他,却无法从他本身攻讦他,只能借打压其子来打压他的缘故。

王华即便休沐,在除夕将至,家中也有安排,能抽空见沈瑞,除了看在儿子与沈家面上,也是有心想看看沈瑞为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长子已年将而立,王华依是忍不住为这个长子操心。

沈瑞是同僚好友托付的小辈,儿子是受自己要求,方接受此人。

偏生这沈瑞同长子一般,少年丧母,又曾受磋磨,王华惭愧往事之余,不免担心沈瑞心情。若是师生两个臭味相投,王华真不知是该哭该笑。

眼见着是个稳重守礼的好孩子,不似王守仁少年时那般任性随意,王华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又使人送了一份表礼。

陪着王华一起见沈瑞的继室填房,正如沈瑞所想想的那般年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即便装扮的比较庄重,可到底年纪在那里。

幸而是个温柔腼腆的,对于沈瑞这个“徒孙”,即便眼神中带了几分好奇,可也没有说什么。

明日就是除夕,这老夫少妇都有事要忙,见完沈瑞,王华开口留了晚饭,便打发他们师生自去说话。

王守仁就直接领沈院回了自己的居处,是位于宅邸东路的二进小院,前院是书房。后院应是女眷所在,如今王守仁之妻诸氏病故,后院并没有女主人。

五宣早已领着长寿下去,寻老家人叙旧去了,书房有有十来岁的小厮奉茶。

虽说王华方才已经考校过沈瑞,可到了王守仁这里,依旧没有落下。

他随口提了句四书,让沈瑞破题。

沈瑞本是应试教育过来的,这几年也是如此要求自己,只将八股当成议论文来做。又得沈理提点,紧咬着“忠君为民”这六字为骨,又将经书典故做肉,做出来的时文,即便有的地方依旧略显生硬,做不到行云流水般通畅,不过看似华丽又不显空洞。

时文通篇不到四百字,比后世动辄万八千字,小论文也要三千字相比,字数虽不算多,不过格式要求更严,其中有些句式还要求对仗,写起来并不容易。

沈瑞即便一气呵成,从提笔到收笔,也用了半个时辰。

虽说早在师生早先的通信中,曾见过沈瑞的文章,可眼见他半个时辰就破题解题,且还破得有模有样,王守仁面上亦带了欢喜。

不过仔细再看一遍,王守仁觉得有些不对头,从书桌抽屉出翻出一封沈瑞先前的信来,将其中的时文与现下这一篇一对比就看出蹊跷来。

虽是不同命题,可这两篇文章换汤不换药,甚至中间有几句对仗句式都大同小异。

师生两个这两年半虽一直通信,可的王守仁对于学生的教导也是循序渐进,这大半年才开始给他讲解时文。

之前一两月一篇看不出什么,如今这一对比却瞧出沈瑞的取巧之心。

不是说这样的时文不好,相反这样的时文,并不显得空谈,反而显得很平实。

要是不知沈瑞品行,只看文章,也会觉得少年充满朝气。这样文章,经过润色,就是院试也可一试。

只是王守仁这个老师晓得,自己这个学生,并不是那种忧国忧民的热血少年,甚至有些过于冷清

文不对人,这时文格式做的再整齐,用词再华丽,也显得有些生硬。

王守仁将两篇文章都放下,抬头看着沈瑞,不由皱眉。

沈瑞只有十二岁,若无人影响,怎么会有这样的行文风格?

能影响到他的,不是旁人,定是状元沈理。

尽管对于沈瑞这种做文章时的讨巧,王守仁心中不以为然。可想到教导他如此的是沈理,王守仁反对的话就说不出口。

文为心声不假,可在科举之途上,确实这样讨巧的文章才更容易入考官的眼。

自己当年曾不屑一顾,总想着“言之有物”,结果就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落第。

王守仁心中默默,道:“瑞哥以后有甚志向?”

沈瑞闻言,并未立时作答,而是陷入沉思。

十三岁的王守仁是立志做将军,荡平关外蒙古人。十三岁的沈瑞,应该立什么志向?

早先的沈瑞,志向是早日成为士,入了仕籍,为了在这个不自由的时代争得更多的自由。不过宦海沉浮,岂是那么容易的。以他的年岁,正德间出仕,嘉靖年间能熬出头就不错。

想要随心生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去改变规则,一条是去适应规则。

可规则哪里是那么好适应的?即便一心向上,登阁拜相又如何?说不定得罪个阉人,就要被罢相。严嵩权倾天下,代价是给皇帝做刀,还附带着试药丸,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改变规则虽是一条更艰难的道路,可接下来正德皇帝是历史上最任性的皇帝之一,未尝不是机会

“老师,弟子不求为国为民流芳千古,亦不会祸国祸民遗臭万年,只想要科举入仕,尽微薄之力,在其位、谋其政,不做尸位素餐之辈,对得起王门弟子之名。”沈瑞挺了挺胸脯,掷地有声。

至于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后一步去改变规则,那是后话,现下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不能让现有的规则束缚压制自己,要学会掌握与利用规则。

王守仁虽比沈瑞年长十六、七岁,可依是存了报效国家百姓之心,否则也不会将工部观政这样旁人避之不及的坏差事,做的尽心尽职。

沈瑞这话并没有像他文章里提及的那样,将“忠君爱国”摆在前头夸夸其谈,甚至有点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不能说是什么志向。

不过王守仁却甚为满意,因为他听得出来,沈瑞口气中的自傲。

眼前这少年,不仅望向自己的目光一直带了崇敬,确实也以能为自己的学生为傲。

王守仁的心中,不由一暖。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如给沈瑞信中提及的那么轻松,身为侍郎之子,二甲出身,连庶常院都没进去不说,六部观政都是六部之末的工部,要说心中不受打击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王守仁却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为国为民”的想法,想法竟是同沈瑞所说不谋而合,那就是“在其位谋其政”,而不是同旁人那样一心钻营混日子。

这个少年只有十二岁,心智如此成熟,回想起自己少年时,则是轻狂自傲不自知。

或许,他会比自己走的顺当。

王守仁面色肃穆,对沈瑞正色道:“你既随徐淑人上京,对于侍郎府择嗣之事如何看?可想过去争做这嗣子?”

话题转的这般块,沈瑞想了想,方回道:“弟子不被家中长辈所喜,若是能借此避居到京城,也是一条出路。只是此事本是当二房长辈安排,没有小辈自谋道理,还是看缘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沈瑞没有清高地说自己留恋生恩,对侍郎府的权势富贾不屑一顾;也没有凭借着生母与侍郎府渊源,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嗣子之位非自己所属。

他只是很直接地告诉老师,将过继他房当成是一条出路。对于这条路,自己渴望,却不会去行手段夺取。

王守仁闻言,不免愕然。

看着沈瑞小大人似的性子,倒是忘了他还是个需要长辈庇护的孩子。

自己虽少年失母,当年却有疼自己为命根子的祖父,还有慈爱的祖母,即便父亲一时疏忽,也不是是非不分。自己这弟子,失母时比自己当年还年幼,家中长辈又不慈,如今能“避居”的事都想到了,可见从西林禅院回家后依是难以融洽。

如此看来留在京城对于沈瑞来说,还真是有益无害。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侍郎府之事毕竟是沈家内务,外人不好插嘴。不过即便侍郎府没有选你做嗣子也无所谓,有我这老师在,留你在京城,也不是难事。”

天地君亲师,又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老话,要是王守仁这个老师开口留沈瑞在身边教导,还真是名正言顺……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万象更新(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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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客院。

沈珠拿着书,坐在小书房里,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沈珏被宗房大哥接走了,沈全被五房大哥接走了,三房也有人在京中,却是连侍郎府的门都没登过,自然也不会如那两家一般早得了消息,来接他离开去过除夕。

倒不是他真的想要离开,而是莫名地觉得难堪起来。

从大老爷待沈理、沈械等人的态度看,俨然相熟,可为何松江那边却一直没得消息,只当二房依旧疏远本家。

想到这里,沈珠不由冷笑。

看来是宗房、五房与沈理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了同二房的亲近,不过是怕别的族人也同二房亲近,得了二房青睐去。

五房兄弟看着倒是无心参合过继之事,他们兄弟都是同母所出,家境又殷实,两个哥哥又争气,同二房本就有关系,即便不借嗣子的光,照样与二房亲近往来,嗣子不嗣子的自是不重要了。

宗房那里,沈珏走的也于脆利索。

倒是沈瑞,莫名地又出来个在京城的老师来。

还有沈宝,午饭被三老爷带去了三房,也不知回来没有……想到这里,沈珠有些坐不住。

他便从小书房出来,穿过前院,到了西跨院客房。

沈琴正百无聊赖地发呆,见着沈珠,忙站起身来。

沈珠四下望了望道:“宝哥还没回来,这去了可有一、两个时辰了……”

“可不是么?定是乐不思蜀了。”沈琴怏怏地说道。

族兄弟两个向来“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可三老爷并不知晓,只叫了沈宝一个过去,沈琴也不好硬跟着过去。

沈珠面露担忧道:“宝哥沉迷书画不是坏事,可润三叔身体不好,宝哥这样不周全,润三叔不会说什么,说不得要引得三婶娘不痛快。”

沈琴点头附和道:“就是,我也这般担心。到底不是自己家了,要是做了‘恶客,,被人厌烦可不好。”

沈珠见他只说话,却不提开口去找人的事,皱眉微皱,随即道:“要不,咱们去接宝哥回来?”

沈琴却摇头道:“还是再等等,到底咱们初来,各处不熟,随便走动也失礼……”

话音未落,见听到院子里有动静,随即进来一个婢子道:“琴少爷,三太太打发那边的青荷姐姐来传话。”

沈琴闻言,虽不知青荷到底是哪个,可能被婢子们恭恭敬敬叫姐姐的,肯定是三太太身边得意人,也不敢怠慢,忙道:“快请进来。”

这婢子应声下去,随即就带了一美婢过来。

这婢子不过十四、五岁,体态婀娜,容颜秀美,身上穿着绫罗,对沈琴笑吟吟道:“婢子奉我们太太之命,过来请琴少爷过去。”

沈琴闻言,不由微怔,迟疑道:“三婶娘那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这都是要饭时了,三老爷那边不放沈宝回来不说,三太太怎么又将自己提溜过去。

青荷笑吟吟道:“是我们太太要留宝少爷飧食,想到琴少爷这边一个人也无趣,便打发婢子来请琴少爷过去。”

长辈传召,自是没有不去的道理,只是沈珠还在这里……沈琴有些想要问一句,三太太可否还请了沈珠、沈琳,又怕没有的话让沈珠下不来台。

沈珠却是知趣,起身道:“琴哥快去吧,勿要要润三叔、三婶娘久等,我回去看看琳哥……”

沈琴见他并无恼色,便点了点头,随着青荷去了三房。

三房后院上房稍间,已经摆了炕桌。三老爷坐在炕上,旁边坐在沈宝,叔侄两个正头碰头地说什么。三太太笑眯眯地坐在炕桌另一侧,听丈夫与沈宝说话。

沈琴随着青荷进来,视线自然就寻沈宝。

沈宝身上已经不是中午那身装扮,已经换了簇新青妆花斗牛绒衣。

沈琴虽没有绒衣,家中母亲却有一件,这种衣服看着不显臃肿,却又暖和,最适合做秋冬衣裳。一匹寻常不带细花纹的丝绒料子,都要三、四两银子,更不要说沈宝身上穿着这妆花斗牛纹。

沈宝见沈琴进来,起身要下炕,被三老爷按住。

“琴哥,你也来炕上坐。”三老爷招呼沈琴上前。

“润三叔,三婶娘。”沈琴见先了三老妇夫妇,方挨着炕边坐了。

方才沈琴进来留意沈宝衣裳,三太太看在眼中,便笑着道:“你们大伯母虽吩咐人与你们准备新衣,可到底仓促,年前每人能轮个一两件就差不多。你们在南边常穿的衣服,到了北边未必合意。婶娘就多事,寻了你三叔未上身的衣服使人改了几件给你们兄弟。不仅宝哥有,琴哥也有。琴哥要是不要,就是嫌弃你三叔、三婶娘了。”说罢,使婢子捧上一件衣裳。

南边温度虽不如北边酷寒,可南边湿冷,屋子里只有炭盆,家常穿戴衣服都是直毛皮子与丝绵,衣服都是厚实保暖;京城外头虽寒冷,可屋子里都有地龙与火墙,反而温暖如春,穿不住厚衣裳。

三太太给沈瑞预备了一箱子的衣服,因晓得他出孝后已经是冬日,冬天衣裳预备得尤其齐全。

可嗣子之事没议定,众族侄面前,三太太也不好厚此薄彼,就想起这么个主意来。使人连夜将三老爷的衣裳改了几件,打算分送沈家诸子,这样沈瑞的衣服送过去,也就不惹眼。

长者赐,沈琴自是躬身谢了。

沈宝虽被三老爷拦着,没有下炕,可依是挪了三老爷下首位置给沈琴。

沈琴这才留意到,三老爷家常衣裳也是妆花绒儒衫,且款式颇为宽松。怪不得改了后,沈宝那肉墩子似的身子也能穿的。

再细看三房这上房稍间,看似收拾得简单,可多宝格上摆着宝石花盆景,桌子上立着双面绣炕屏,色色都透出不凡来。

三太太打扮虽素淡,并未穿金戴银,可头上别的两支珠钗,珠子足有莲子大。就是三太太身边侍婢,都是绫罗上身,收拾得不俗。

沈琴看着旁边沈宝,不知当不当欢喜。

或许在二房三小房头中三老爷这房这弱,三老爷自己只是举人功名,三太太的娘家也不过是读书人家,可同沈家七、八房来比,三老爷这里也是强出许多。

要是沈宝能入嗣三房,终是好事。

只是唯一的不好,就是三老爷同大老爷、二老爷相比,年纪太轻,谁晓得以后会不会有亲生儿女。若是做嗣子做到一半,下边再添了小兄弟,那可是两面没着落。

沈宝哪里想到沈琴会想这么多,正是乐呵呵地与三老爷讨论某种书画技法。

实没想到,三老爷最擅长的竟然是美人图。

二房三兄弟中,二老爷长得最好,大老爷最有威仪,三老爷反而相貌略寻常些。

不过从三太太花容绮貌,还有这满屋俏丽侍婢,就晓得三老爷是个好颜色的。只是此好色非彼好色,否则夫妻两也不会如此恩爱,一个侍宠都没有纳。

三老爷虽爱沈宝之才,可显然看不得沈宝这肉墩墩身材。

等到婢子上来摆饭,三老爷便吩咐将其中两代素菜都摆在沈宝跟前。

沈宝看着眼前的芝麻菠菜还有鸡蛋青瓜片,只觉得胃口大开。冬日里青菜少,松江即便比京城好些,也不过是白菘、小油菜之类。

北上这一路,他们更是发现青菜难觅,一路鸡鸭鱼肉下来,大家早倒了胃口。

到了京城这两顿,每餐虽也能见得新鲜绿菜,可众目睽睽之下,沈宝也不好往远处夹菜。

只是如今都摆在自己跟前,沈宝欢喜之余,又有些不安:“谢谢三叔,不用尽放侄儿跟前。”

三老爷轻哼一声道:“你当我是疼你?我这是要饿你呢。好好的孩子,眉眼也清俊,都被一堆肥肉给掩了。要不然是我眼力好,还真瞧不出你本来模样。”

沈宝闻言,不由苦了脸:“三叔,侄儿打小就这么胖了……并非饮食之故……”

三老爷扬眉道:“不管你是怎么胖起来的,眼下都要先瘦下去。以后举业也好,做名士也罢,都不能这般模样。即便你有十分才气,只这憨愚样子出去,旁人也是不认。”

沈琴在旁,现下好奇:“三叔,宝哥这不是本来模样么?”

他与沈宝同庚,自打他记事起,沈宝就是这肉圆子模样。

三老爷面露得色:“只有我这眼力,方能瞧出宝哥瘦下来模样。”说到这里,倒是并不急着抬筷子,吩咐旁边侍婢道:“去书房取了我刚才绘的小像来。”

婢子应声而去,没一会儿捧了一画卷回来。

沈宝面露腼腆,三老爷已经打开画卷,给沈琴看。

三太太也生出几分好奇,探过身来瞧,却是不由怔住。

“这……这不是二哥么……”沈琴瞪大眼睛,惊诧道。

这话一说,三老爷不由好奇道:“哥?哪一房的子弟,正同画中人相似么?”

沈琴方才脱口而出后,便开始后悔。

不过三老爷既问了,他只能回道:“哪一房都不是……是二房曾伯祖父当年出妇子之孙……”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万象更新(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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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伯曾祖父出妇子之孙”,三太太明显是听得糊涂。

三老爷在脑子里转了一个圈,明白过来是哪个,原来是二房六十多年前的出妇邵氏之曾孙。

三老爷神情立时淡了下来,道:“琴哥怎么称他‘二哥,,这是打哪里论起?要是我记得不差,当年我们老太爷曾留下话,不许那一支上族谱。”

沈琴虽有些同情沈兄弟处境,可到底没胆子为其分辨什么,惴惴道:“之前在族学中,大家都是同窗。”

三老爷看了眼手中画卷:“他与这宝哥长得相似?”

沈琴摇头道:“倒是瞧不出像宝哥来,倒是更像这画像,一双凤眼,顾盼生辉,平素喜着红衣,神采飞扬。”

三老爷直直地看了画卷一会儿,又瞥了一眼沈宝,然而对沈琴淡淡地道:“那一支涉及二房早年过往,琴哥以后还是记得不要提及,省的你大伯、伯娘心里难过。”

沈琴老实应了,心中不无后悔。他并非是想要为沈辩解什么,实在是瞧着这画像与沈十分相似,才忍不住脱口而出。

随着徐氏回松江省亲,沈兄弟那一支的过往自是被翻了出来。

早先三房、九房虽看在沈琰成才的份上,对他们兄弟格外亲近些;可随着沈珞夭亡,徐氏来挑嗣子,三房、九房最忌惮的也就是沈琰兄弟。

六十余年前邵氏恶性被翻出来嚼舌,还夸大了十倍不止。在大家口耳相传中,邵氏俨然就是天下最恶毒的继母。

害死原配两个年长儿子不说,年幼的三太爷也被她故意苛待,坏了身子骨。二房嫡支子嗣不繁的罪魁祸首就是邵氏,再无旁人。

早先还有些旁枝族人觉得二房嫡支太霸道,毕竟沈琰兄弟这一支也是沈家子孙,很是同情他们兄弟。甚至不乏有觉得他们是二房老太爷亲孙,是京城嫡支近支堂亲,最有资格承继二房。

等邵氏早年行事传开,早先同情沈琰兄弟的族亲都闭了嘴。对于二房嫡支不许沈琰父祖这一支归宗之事,非议的声音也少了许多。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邵氏这般恶毒,害死前面两个嫡子,将三太爷也折腾的病弱,要是让她的子孙过继二房,还真是没有天理。以三太爷生前刚烈脾气,怕是再地下也要气个半死。

因提及沈,到底有些扫兴,接下来气氛就有些压抑。

眼见三老爷面上也带了乏色,用完晚饭后,沈琴、沈宝两个就告退,回了客院。

沈琴有些不安,待回了客院后,便对沈宝道:“宝哥,是不是我提及二哥,惹得润三叔不快?

沈宝安慰道:“润三叔不是那般小气人,只是乏了,琴二哥无需担心。不过邵氏子孙毕竟涉及二房早年惨事,我们听着不过是无关痛痒的陈年旧闻,对于二房长辈来说确实刺骨之痛。不是你我小辈当提及的,琴二哥以后记得别再提了就是。”

沈琴吐了下舌头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以后一定长记性”

沈宝笑了笑,岔开了话。

他没有对沈琴说的是,下午三老爷在书房对着他做完那副小像时,神态也三太太看那副小像时神态差不多。

三老爷曾说道:“宝哥这眉眼长得得好,倒是比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还像珞哥。”

当时沈宝只觉得小像有些新奇,想着自己瘦下来竟会这般俊秀,旁的倒是没有多想。

待听了沈琴的话,沈宝方想起沈来,确是与画中人相似。

这倒也不奇怪,沈与沈珞毕竟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

不过瞧着三老爷的意思,显然想要隐下沈肖似沈珞之事。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沈宝都不愿意多事。

三房稍间,三老爷歪在炕枕上,有些意兴阑珊。

三太太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亲自奉茶,坐在炕边,道:“老爷还在想那邵氏曾孙?”

对于邵氏之事,三太太也晓得些,毕竟二房与原籍本家不亲近,总要有个说法。对外人是一个说辞,对于三太太这嫁进来的沈家妇,自是不会瞒着。

三老爷接了茶盏,在嘴上抿了一口,点点头道:“沈肖似珞哥这个消息可万不能让二嫂晓得。珞哥没了这几个月,她已经魔怔了,要是知晓此事,谁晓得会闹出什么来?”

“有大哥、大嫂在,何须老爷担心?再说二嫂糊涂,二哥可是明白人,不会节外生枝。”三太太安慰道。

三老爷道:“且不说当年恩怨,只看大嫂这次带了七个族侄回来,却提也没提那一支,就晓得她与大哥的意思。二嫂去何家闹腾已经惹了大嫂不痛快,不过是瞧在珞哥面上,无人与她计较;要是她再闹一回,怕是大哥也容不下她。”

听三老爷这么一说,三太太安静下来。

三老爷见妻子半响没动静,抬头望过去,就见她神情怔忪。

“想甚呢?”三老爷问道:“可是下午我带宝哥回来,扰了你清静?”

三太太忙摇头道:“我这里有什么好扰的?能有人陪老爷说话,我欢喜还来不及……”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老爷怎忽然对宝哥热络起来?要是让孩子误会了,总是不好。”

三老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伸手将妻子的手握在手中:“这次来京诸族侄中,瑞哥不仅资质佳,为人又稳重,与本生尊亲关系又疏离,实是嗣子不二人选。”

三太太看着丈夫,脸色一点点转为苍白:“老爷……”

三老爷沉声道:“当年孙姐姐离开咱们家时,我已经记事,本是咱们家受了孙太爷大恩在先,又对不起孙姐姐在后。大哥、大嫂受太爷遗命,祭奉孙太爷香火,对于照看孙太爷唯一这点骨肉自是责无旁贷。早先想要安排在咱们名下,是有珞哥兼祧长房,到底顾及着珞哥。如今珞哥已故,长房无嗣。这两日,我也看出来瑞哥心性坚韧,专心举业,又拜得名师,以后定要要走科举仕途。与其让他在咱们这房,还不如去承继长房。这道理我能想得到,大哥、大嫂自也能想得到。不过是怕扫了咱们兴致,方不好与咱们说知。”

三太太闻言,不免黯然,不过看着丈夫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立时精神一震,强笑道:“我没事,老爷不必担心我……若是老爷喜欢宝哥,那就选宝哥,正好以后也能多个人陪老爷。”

三老爷摇头道:“除了瑞哥剩下诸族侄中,宝哥心性最通透,人也聪明,又是个荣辱不惊的。要是能被二哥选上,好生教导几年,即便比不过珞哥,举业应没问题。他又长相与珞哥三分相似,说不得也是缘分。”

三太太闻言,不由皱眉:“二房之事,大哥、大嫂都不插手,老爷也省省心,随二哥、二嫂去了就是。”

她这般说,倒不是嫌丈夫多事,而是担心他多思多想累的自己。

三老爷道:“咱们总共就兄弟三个,不管二嫂怎么闹腾,瞧着二哥模样是不愿离开老宅。以后小一辈兄弟过来,也是要共居。要是二房选了爱淘气的,说不定又生出是非。至于咱们这房……”

看着妻子的脸,剩下的话,三老爷有些说不出口。

三太太与他做了十几年夫妻,哪里瞧不出丈夫为难,反手握着丈夫的手,轻声道:“咱们这房,就让瑞哥兼祧吧……”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平静地提及此事,不由动容。

三太太笑了笑道:“连老爷与妾身都赖大哥、大嫂照看,再多添了嗣子,也不过是给大哥、大嫂多找麻烦而已……”

“是我对不住你……”三老爷低下头道:“若是你当年嫁给旁人,说不得早已……”

不待说完,已经被三太太伸手止住。

三太太满脸恬淡笑容:“老爷这样自责,难道也要妾身跟着自责早年不曾为老爷纳妾?这天下福气,总不能一个人享尽……我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好夫君;老爷没有女儿,却有妾身这个妻子……如今不要嗣子,等过几年却有嗣孙,又有什么不美……”

沈瑞只想着自己或许会承继三房,还不晓得大老爷夫妇与三老爷夫妇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决断,自己的身份逐渐明朗。

在状元府用了晚饭后,沈瑞便同王华夫妇辞别,被王守仁亲自送回沈家。

保太坊与仁寿坊本就挨着,步行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王守仁便没有叫人预备马车,师生两个并肩而行,踱步回来。

王守仁想起沈瑞破题的速度那么快,问道:“你这半年常做时文?”

沈瑞点头道:“隔一日做一篇,依是有些不顺手。”

王守仁道:“解题立意还罢,典故成语贫乏,用词单调生硬。改日我列个书单给你,以后除了四书五经,你再多通读些史书典籍。”

沈瑞老实应了。

王守仁又道:“当年你师公中了状元后,我便随着进京,算是在京城长大,也有三五好友,还有交好同年。等过了初五,你抽出两日时间,我带你出去访友。”

这是要将沈瑞这个学生,正式介绍出去。

沈瑞再次应了,心中不免雀跃。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王守仁这千年大儒认可的知交好友,当也不是俗人。

说话功夫,师生两个已经走到沈宅大门外。

王守仁止住脚步,对沈瑞道:“你代为师同沈侍郎、徐淑人转告,就说天色将晚,我就不冒昧打扰,过几日再来与二位拜年。”

沈瑞应了,在王守仁的目送之下,带了长寿进了沈宅大门。

他打发长寿下去歇着,自己没有回客院,而是去了书房。

他既是客居,出门回来,总要与长辈打个招呼。

大老爷不在书房,沈瑞便又去了二门上。

二门上的婆子态度倒是恭敬,倒是没有提什么需禀告方放行之类的话,看来是早得了吩咐。

到了上房,吴妈妈正在廊下与婢子说话,见状忙迎过来,笑道:“太太方才还问起瑞少爷,担心瑞少爷回来晚上吹了夜风,刚要吩咐人去车接。”

眼见天色昏黑,沈瑞也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同老师说话,一时忘了时间,回来了迟了。”

吴妈妈忙道:“老奴可不是唠叨少爷,瑞少爷同先生一别好几年,这到了一起可不是有说不完的话。”说话的功夫,亲自挑了门帘,又扬声向里头禀道:“老爷,太太,瑞少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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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元复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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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与徐氏正商量明日年夜饭之事,到底是丧中,即便有族侄们在,也不好太过喧嚣。

不单单是顾及二老爷、二太太,就是他们这做伯父、伯娘的,想到珞哥也不好受,不愿太热闹。可又不宜太冷清,众族子千里迢迢地过年,都是半大年纪,过节时候难免想家,总要让大家多些欢喜才好。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与徐氏都住了话茬。两人问了几句王家做客的事,沈瑞也转述了王守仁的话

大老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王伯安,从瑞哥这里论起来,倒是长了辈分。”

徐氏也笑道:“待到了王侍郎跟前,这辈分还是只能各论各。”

大老爷点头道:“王伯安少时持才傲物,这些年看下来倒是踏实下来。如今分到工部观政,亦是尽心尽责,倒是比寻常新进士强上许多。”

他能称赞王守仁,沈瑞身为弟子,却不宜点评师长,只能安静听了。

王守仁眼下这点挫折同他以后的境遇相比,实不算什么。等到正德登基,刘瑾弄权,才是王守仁的苦日子。只是自己既已知晓,难道还让眼睁睁地看着王家父子因得罪权阉而贬流?说不得要想个法子,帮助王家父子避开此劫。

外头天色渐黑,到了将掌灯时分。

眼见沈瑞还穿着外出衣裳,显然一回来就过来,徐氏与大老爷与其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吴妈妈送他回去。

郝妈妈、冬喜、柳芽等人都在,见沈瑞回来,冬喜、柳芽上前服侍沈瑞梳洗,换了家常衣裳。

吴妈妈在旁,则是拉着郝妈妈问起的沈瑞这两日起居可否有不便宜处,饭菜可用的妥当之类。

郝妈妈都一一答了,吴妈妈看了冬喜、柳芽一眼道:“瑞少爷身边的小大姐看着年岁都不小,以后如何安置瑞少爷可提过?这两个小大姐服侍瑞少爷倒是实心实意,身契这里用不用太太与那两家说一声?”

哪里有送人不送身契的?多半是那两处长辈,不放心四房,方将身契留下。

如今这两人服侍得既忠心,沈瑞与之相处又好,自是将身契收到手中,方是长久之道。

郝妈妈与大家一起北上,与两婢早就熟了,听着话两人口气中,俨然奉沈瑞为主。

郝妈妈也有些拿不准这两人身契是不是真的如沈瑞早先所说依在旧主手上,迟疑道:“两位小大姐以后安置倒是不曾听二哥提过,这两人身契之事需不需麻烦大太太,老奴可不敢多嘴。”

吴妈妈服侍徐氏回南,又受徐氏吩咐,对于沈家四房之事格外留意,自然早晓得郝妈妈是老安人吩咐下的人,不过见她一路上乖觉,待沈瑞也殷勤周道,便晓得是个明白人。

见她如此谨慎,并不倚老卖老替沈瑞拿主意,吴妈妈只有满意的,笑道:“老姐姐服侍瑞少爷北上,也是辛苦,我们太太都在眼中,先前还与我夸老姐姐忠心仔细来着……”

“哪里敢当大太太的赞,不过是尽本分罢了……”郝妈妈满脸堆笑道,后背却直冒冷汗。

幸而自己没有老糊涂,去听老安人的安排,倚老卖老辖制小主人,否则别说沈瑞会不会忍下,就是徐氏也不会饶了她。只是二房选定的嗣子若真的是沈瑞,那她先前的种种算计都落了空,未免有些

郝妈妈前脚刚走,后脚三太太那边便打发青荷过来送了一包裹过来。

还是对沈琴、沈宝那番说辞,什么怕针线上忙,新衣裁的不多,担心大家家常换洗衣裳不宽裕,便改了三老爷未上身衣裳,请侄子们莫要嫌隙,云云。

沈瑞自是叫人收了,又有郝妈妈上前往青荷手中递了荷包。

看了看窗外黑的差不多,沈瑞便对青荷道:“天色晚了不好去扰婶娘休息,劳烦姐姐回禀婶娘,明日早饭后我再过去亲自道谢。”

青荷是三太太贴身近侍,自是晓得三太太话这么说,实际上要送的正主就是眼前这少年,越发客气,笑吟吟应了,回去复命。

冬喜将包裹打开,便见里面是两件簇新夹棉衣裳,一件平绒蝙蝠面的,一件素缎暗葫芦纹面,摸着都不厚,倒是正合适在屋子里穿,又正对年节。

“这衣裳倒是精致,二哥快来比一比长短。”柳芽摸着衣服料子,道:“到底是侍郎府,家常衣裳都用这么好的料子。”

冬喜向来仔细,看了看衣裳袖口针脚,只觉得细密,绣的暗纹亦是浑然天成,道:“二哥,这倒是瞧不出是改过的。”

沈瑞点点头道:“婶娘既这么说,咱们就这样听着就是了,想来其他几位族兄那里,婶娘也都有馈赠。”

一夜无话,次日就是年三十。

用了早饭,沈瑞换上那件平绒蝙蝠面夹棉新衣裳,想起一件事,吩咐冬喜预备荷包。

这荷包是连冬喜都有份的,冬喜倒是不好自专。

沈瑞想了想,道:“郝妈妈那里十两,剩下你们四个每人五两。”

冬喜闻言,忙道:“二哥,是不是赏了太多?二哥还不知在京城多久,手上银钱还是当省些花。

沈瑞摇摇头道:“就这样吧,难得来一次京城,你们手中也富裕些好。等过了初六,市面上的铺子开张,叫长寿领你们上街。”

他这里并不缺银钱,先前换的庄票就有几百两银子,又有沈举人给的金子,还有郭氏预备的一份。今日头午沈理过来,又留了庄票给他。

冬喜见状,接着问道:“那粗使婆子与两个小丫头那里?要不要使人问问其他几位少爷那里的打赏?”

沈瑞想了想道:“不用费事,直接问问她们在二房这里月例是多少,按一个月月例赏就是。”

说到这里,想起沈琴、沈宝、沈琳这三个都不是富足的,沈瑞拍了拍脑门道:“这两日忙的事情多,倒是忘了这一茬。一会儿你将碎银子拢一拢,分出些来,我去谢了三婶娘后,往各处送一些。”

冬喜闻言,笑道:“怕是不用二哥费心,大太太瞧着是个周全人,当不会忘了此处……”

话音未落,便见柳芽进来道:“大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

来的不是吴妈妈,是另一位周妈妈,也是徐氏身边得用人。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婢,一人手中托着一个托盘。

周妈妈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太太使针线上缝的新衣,因匆忙,只有两套。我们太太说了,请诸位少爷们先穿着,等过些日子再补。还有这里,是五十两银子两贯新钱,给瑞少爷零花使,其他少爷也是一样的。”

郝妈妈接了,少不得又递上荷包,亲送了出去。

冬喜看着那两套新衣裳,迟疑道:“二哥用不用换衣裳?”

沈瑞摇头道:“今日就这么穿吧,明日再换那个。”

虽说三太太是长辈,可沈瑞不爱白收东西,向来习惯“礼尚往来”,便使冬喜寻了回礼包好,主仆两人一道去了三房。

三老爷、三太太夫妇两个,昨晚便听了青荷传话,用了早饭,就依旧留在屋子等沈瑞来访。

这道谢还罢,实没想到沈瑞会预备“回礼”,而且又合了两人心意。

三老爷所得,是一幅唐寅所绘美人图。

是之前何泰之分给沈瑞的,沈瑞因昨日听三老爷爱画美人图,就想到这幅画。虽说有几分舍不得,可想想凭着沈宝与祝允明的关系,以后自己去吴县四大才子跟前求字画也有了渊源,便也忍痛了。

三太太这里,则是一块歙砚,是沈瑞在松江淘换到的。不过因太小巧,更适合闺中用,便也只做个收藏。这次进京,除了金银等物,沈瑞所收集的这些文玩雅物不放心留在家里,都带了上路。

去年唐寅虽落第,可其才名在京城也颇有传扬,又是祝允明好友,三老爷自然也是晓得其名。

见了这幅美人图,三老爷便如珍似宝,有些舍不得移开眼。

待看了题记,晓得其绘者是去年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唐解元,三老爷不由叹道:“只从这幅画就能瞧出唐解元才名名副实归。可怜交友不当,白白地折了功名。”

说到这里,三老爷肃容对沈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也有唐解元自己行事猖狂、放荡不检的缘故。前人之鉴后事之师,瑞哥当引以为鉴,宁可少交友,不可交损友;行事当谨慎本分,即便得意处亦不可张扬太过。”

沈瑞站起听了,道:“侄儿谨遵润三叔教诲。”

三老爷为幼弟,早先虽有个侄子在,有两个兄长在前,也轮不到他来教诲。眼见沈瑞乖巧听话,三老爷心中生出几分欢喜,摆摆手叫沈瑞坐了,侧过身去看三太太手中砚台。

三太太见状,就将砚台递过来。

三老爷接了,把玩了一会儿,道:“砚料一般,雕工平平,也这样式还算是精巧难得。”

三太太闻言,忍不住白了丈夫一眼,从三老爷手中手中抽了砚台过去,抿嘴一笑:“不管老爷怎说,反正瑞哥这份礼,是送到我心坎上了。婶娘很是欢喜。”后一句,是对沈瑞说得。

夫妻两个昨晚已经说开,三太太心里本还有些惆怅,可眼见沈瑞不曾因自己这房声势不如小长房、小二房就失了尊重,心中也熨帖。

她早使人留心着沈瑞那边,自是晓得长嫂早上使人往客院送了衣服与金子过去。

原本她还想着,沈瑞会不会先去了长房再来这边。若是从长幼上论,那样的谢法,倒也不算离谱

没想到沈瑞依旧是先来的三房,且还穿着她昨日使人送过去的衣服,而不是针线上新裁的。

沈瑞并没有久坐,又陪着三老爷、三太太说了几句话,便告退离了,又去徐氏那里道谢去。

三老爷、三太太看着各自得的“回礼”,会心一笑。

沈珏、沈全两个被各家长兄接走且不说,单说剩下的沈家五子,昨天都得了三太太的衣服,今日得了大太太的衣服与银子,可选择先到三太太处致谢的,只有沈瑞一个。

这是一个仁义的好孩子,不枉他们夫妇惦记他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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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一元复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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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家祠设在主宅东路,一处三进院中,正祠堂里面只供奉大老爷往上三代尊亲神主。

除夕这日,最主要的事情是祭祖,其次才是年夜饭。沈瑞等人都是沈家血脉,即便不是二房子孙,二房祖上尊亲也是他们的堂亲族亲长辈,自然是少不得跟着二房几位老爷叩头。

一直没有露面的二太太也出来,没有收拾的一身白,不过也是素服,和和气气,同前日怒视众子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大老爷奉香到父祖神主前,心中不无愧疚。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们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独苗,早就该想着传承之事。即便他偏心侄子,想要让沈珞兼祧长房,也当想着为三房另择嗣子,多一条血脉传承。却是贪心,也为了省事,默认了沈珞兼祧三房之事。

独苗难养,要是三房早有嗣子,即便遇到变故,也不至使得二房众人如此绝望。又想到孙氏与二房渊源,转了一圈,她的独子依旧来了二房,倒也有几分命中注定之意。

沈家诸子,站在三位老爷身后,心思各异。

沈瑞是看着前面的神主,想到自己前一世,生出几分荒唐之感。上辈子他就是二房后裔,自己入了二房,是要给自己做祖宗?

不过看了看身边众人,沈瑞又淡定了。

早先二房三小房由沈珞兼祧,那是因沈珞是亲侄子,又资质出众,大老爷与三老爷心疼侄子,才愿意让其兼祧;沈珞既身故,三位老爷受了血脉凋零之苦,定会各择嗣子。

自己是内定的三房嗣子),不知长房与二房有没有人选。

若是让沈瑞说,沈珠、沈宝等人各有不足,还是沈珏、沈全两个最合适。即便他们两个与宗房、五房本生亲人亲近,可事情有弊有利。当二房决定从本家过继嗣子时,同族里的关系就联系起来,哪里是能撇的清的。

在大老爷、二老爷在时,自是不用担心宗房与五房会向二房插手;大老爷、二老爷若是不在,沈珏、沈全两个要是年岁大了,自然会有自己主意,不会去受本生父兄摆布;要是年少的话,在受本生父兄约束时,也是多了一份依靠。

五房父子压根不是多事的人,绝不会出现坏了规矩,让沈全为难的事;宗房大老爷父子,即便有小算盘,可谁叫他们是宗子宗孙,行事多少人看着,也不敢行事太离谱。在说,宗房大老爷是宗子,离不开松江;宗房大哥只是本生兄长,对沈珏的约束也有限。

站在沈瑞前面的沈珠,虽不知沈瑞心中所想,可显然另有一番见识。

在他看来,小长房看中沈瑞,小三房多半是看中沈宝,剩下沈家诸子中,沈全、沈珏跟着各家胞兄离开,也是一种放弃嗣子身份的姿态,以二房几位老爷的秉性看,怎么会去强求嗣子?二房嗣子的人选,自然从剩下人中选。

他与沈琴、沈琳两个站在一处,只要不是瞎子,就不会挑错人。

这般想着,沈珠原本焦躁的心,反而踏实下来,行事也不再像先前那么焦躁,反而多了几分从容

不得不说,瞎猫碰上死耗子,这回沈珠倒是与二太太的想法不谋而合。

二太太前日闹腾了一场,这两日虽托病不出,可到底有耳目在,早使人盯着客院这边。

不过显然同二老爷相比,她对沈瑞的身份认识还不足,只晓得他是沈家四房嫡子,嗣子候选人之一,因他年岁小,反而没怎么在意,注意力都在沈珠、沈全两个身上。

沈全随着胞兄离开,在二太太看来也是放弃嗣子之位的意思,剩下的沈珠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现下沈珠表现得越是从容洒脱,言谈之间也带了珞哥的某些影子,可落到二太太眼中却是越发刺眼,只觉得沈珠“东施效颦”,虚假作态,面目可憎。

待祭完祖宗,众人各自回去换常服。

一回到二房,二太太就忍不住对丈夫道:“老爷既不许我过继嗣孙,那就算了。老爷说的也是,老爷与我都不年轻,照看一个小孩子又哪里是容易的?又有何家在,选了嗣孙后,她就得抱着牌位进门。只是那这嗣子之事需二房先挑,就那几个人,要是等长房、三房都挑剩下,谁晓得身下什么歪瓜裂枣?”

二老爷听着前面的话,还觉得宽慰,听到后头,却觉得不像,皱眉道:“长幼有序,即便正式择嗣,自然也要大哥、大嫂选挑人,哪里有我们争先的道理?”

说着话,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少年身影,只觉得心中酸涩不已。

不过想到三太爷临终前那句话,还有早年那段往事,他即便面对沈瑞再愧疚,也没有脸去跟长兄、长嫂提想要择沈瑞为嗣的话。

又看了看妻子,眼下如此平静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二老爷晓得,这是因妻子还不知他是孙氏之子,要是知晓后,即便不折腾,也亲近不到哪里去。

沈瑞可以入长房,也可以入三房,却注定与二房无缘。

被丈夫喝了一句,二太太已是“嘤嘤”地哭了起来,用帕子抹着眼泪道:“长房先挑就先挑,只是有一人妾身是死也不愿他进沈家。每每看了,就勾得我想起珞哥,心如刀绞似的疼。就是大哥、大嫂跟前,我也是这个话。我晓得因着何家的事,大嫂恼了我,连带着大哥都不待见我。若是大家都不顾及我,我就去别院待着,省的碍了大家的眼。”

二老爷听了,却是一愣。

他一下想到沈瑞身上,妻子这话中虽有威胁之意,可是这话只能威胁自己,威胁不到长兄、长嫂身上。若是那两位立定心思要择沈瑞为嗣,别说是妻子,就是自己出面拦着也拦不住。就是自己,对于妻子的纵容也不过是习惯,并非是不能狠心拒绝。

只是大过年的,真要让妻子因择嗣之事闹起来,也会引得大家不痛快。

二老爷便皱眉道:“几个族侄我也见了两回,怎么没瞧出到底哪个像了珞哥?到底是谁碍了你的眼,让你这么不待见?”

“三房沈珠”二太太咬着牙根说道。

二老爷想了想,点点头道:“长得虽不像珞哥,年岁与珞哥相仿,可行事作态是有些珞哥影子……只为这个,也不至于就让你这般不待见?”

二太太想到儿子,流泪道:“我就是看不得他,凭甚珞哥就去了,他就巴巴地随了大嫂子过来,想要占了珞哥之位……”

二老爷叹气道:“总要有人承继香火,这嗣子总要挑的。沈珠是诸族侄中唯一有功名之人,大嫂能带他上京,即便不会过在长房,多半也会留他给三弟支撑门户。”

二太太哽咽道:“那岂不是要锥我的心?”

二老爷冷眼看着妻子,道:“在我跟前,你也不说实话?到底因何看沈珠不顺眼总要说与我知,即便我去大哥、大嫂跟前探话,也要心中有底。”

二太太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就是见不得这满肚子算计的东西旁人年岁还小,跟着大嫂出远门多是遵从家中长辈吩咐;沈珠却是十七,又有功名在。明年就是乡试之年,连备考都弃了,巴巴地跟到京城来,所为何来?这般急赤白脸奔着嗣子之位来的东西,我如何能容得下?”

二老爷闻言,不由默默。

他方才虽与妻子说沈珠是嗣子人选,可心中并不这么认为。且不说沈珠年岁颇大,就说其背后的沈家三房,即便二老爷远在京城,也听过其不妥当之处。

二太太说完那番话,也在偷偷留意丈夫。

做了沈家二太太几十年,她自然晓得大伯与妯娌的脾气,不是自己能劝住的。可二老爷不同,大老爷待两个弟弟极亲厚,只要丈夫肯出面为她说项,大老爷那里说不得就能应了。至于大太太,虽然平素厉害,可向来“贤良”,此等大事,自然不会与大老爷意见相左。

二老爷沉默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方抬头看着妻子道:“淑芬,你可要想好,关于嗣子之事,我可要去跟大哥去张一回嘴,可也只有这一回。是去跟大哥说不要沈珠入二房,还是先在诸侄中选个人来承继咱们这一房,这两条只能选一条。就是长房、三房有其他人选出来,再怎么不合你的意,我也不会再多言。”

想着不单单长房、三房会过继嗣子,就是自己这一房,为了早日给珞哥传承香火,这嗣子也当早定,二太太瞬间又红了眼圈。

不过关于自己这一房的嗣子人选到底是谁,对她来说都无甚差别,只要以后有了嗣孙,过继到沈珞名下,她就别无他求。

因此,二太太便柔柔道:“我又不是糊涂人,哪里会让老爷为难两次?只有这一回,实是我无礼了。”

二老爷想着接下来的年夜饭,还有最近几个月家中的沉闷,生怕二太太晚上又出事来,闹得大家都跟着不痛快,便摸了摸妻子的肩,软言道:“前日……大嫂即便没说什么,一会儿咱们去给大嫂陪个不是……大嫂也是五十岁的人,大哥这几个月精神也不好,我晓得你难受,可日子总要过下去……

二太太自是晓得,前天的事情,自己不占理,丈夫好言好语地商量,她便也痛快地点头道:“是我犯了混,一会儿就去给大嫂赔罪……”

有二老爷提前这安抚,等到去了上房后,二太太就先给徐氏赔了罪,言谈中也带了几分懊恼与后悔。

不仅徐氏与三太太齐齐松了一口气,就是另外一座的大老爷、三老爷提着的心也放下来,心情舒展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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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元复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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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眷那一桌,不用说,阖家全算上,不过是三位太太加上一位小娘子。屏风外这桌,三位老爷加上沈家五子,倒是坐满一张圆桌。

大老爷居正位,左手依次是二老爷、沈珠、沈琴、沈瑞,右手边则是三老爷、沈琳、沈宝。虽然吃饭讲究个“食不言”,可因这是年夜饭,又是不同。几位老爷便也和和气气,时而与族侄们闲谈一两句。

沈珠进京三日,终于挨上二老爷的边,如何能不雀跃。

在二老爷与他说话时,他便不由自主地带了讨好,望向二老爷的目光也满是崇敬。不过在二老爷过问功课学问时,又不由自主地带了得色,提起族兄弟时,话里话外带了傲气。

看着如此得意洋洋的沈珠,二老爷挑了挑嘴角。当年自己自诩少年举人、当世才子时,在他人眼中是不是也这般浅薄可笑?

他倒是并不厌恶沈珠,反而还多关注几眼,只觉得从这少年身上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二太太担心大老爷夫妇会选择沈珠,二老爷却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对于这种绣花枕头似的少年,只有二太太才会只看到其表面,觉得他优秀与其他人,大老爷、大太太能看中才怪。

想到这里,二老爷不由自主地望向沈瑞。

因座位是按照尊卑年齿拍下来,沈瑞的位置离三位老爷最远,他不用陪着说话,反而专心在席面

在松江时,四房饭菜也算是好的,鸡鸭鱼肉都不缺,大荤的菜也有猪肉。可京城毕竟不同地方,这边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许多食材都是松江不曾见的,例如黄雀、黄鼠、野鸡、狍子等野味。还有几道凉拌小菜,看着寻常,却是用春夏存储起来的野菜做的,这个时节用,别有一番滋味。

除了菜肴色香味俱全,器皿也精美,用的是成套的漆器香色碗碟。搁在五百年后,都是古董级宝贝。

只是留心归留心,到底有良好教养在,沈瑞倒是没有露出什么不当处。对于满桌子佳肴,即便偶有觉得对了胃口的,也不过多夹一筷子,就住了手。

同他的从容自在相比,其他几个沈家子弟也表现得可圈可点。

尽管各房家境不同,不过到底有基本教养在,又都上了多年书,不至于为了几口吃食就出丑露怯。只是在几位长辈面前,到底拘谨,即便动筷子,也不过是顾着眼前一、两盘菜。

三位老爷都是不约而同地留意沈瑞,自是越发觉得此子养气功夫好,透着不俗。

一顿年夜饭,即便用的有些冷清,也算平安无事地用完。

席面撤下去,因要守岁,大老爷没有放大家回去,吩咐大家就在这里守岁,便带了大老爷、二老爷去了东厢内书房。

徐氏安排婢子上了于果鲜果,叫婢子拿了围棋、双陆棋、牙牌等给他们兄弟耍,吩咐周妈妈带了两个婢子服侍,便携二太太、三太太去了西稍间说话。

屋外寒风萧瑟,晚饭前还洋洋洒洒地下去雪,不过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

大家都没有打牌下棋的兴致,沈琴想家了,拉着沈宝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沈珠则是有一句每一句地与沈琳说话;沈瑞坐在旁边,想到沈珏、沈全两个,不由有些走神。

每逢除夕,最有年味的除了祭祖、年夜饭,就是放炮竹。

自打晚饭前后,远处隐隐传来的炮竹声就没有断过。对比之下,越发趁着沈宅的冷清。几位老爷固然都神色温和,可也难掩黯然。

估计二房的阴郁气氛,等沈珞出了周年方能回缓。

沈瑞不是小孩子,自然察觉出在晚饭时几位老爷所有若无的视线,心中不免觉得怪异。他望了望窗户,二老爷、二太太既出来,那是不是二房几位老爷该提起承嗣之事?

三位老爷中,沈瑞自是觉得三老爷亲近,倒不是先入为主,因晓得自己八成会过继三房,而是因三老爷这不染世俗的文人品格,与上辈子的老爹极为相似,使得沈瑞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

东厢书房中,几位老爷正如沈瑞所想,第一次兄弟三个凑到一起,提及嗣子之事。

二老爷并没有如二太太所想的,提及沈珠如何如何,而是直接问道:“侄子们来了有几日,大哥可有属意的嗣子人选?”

大老爷看了眼三老爷,道:“别人且不说,瑞哥先算一个且不说这孩子资质却是不凡,就是看在孙太爷与敏姐昔日情分上,我们也当接他来京中照看。”

二老爷听了,便又看向三老爷:“老三,听说你昨日带了宝哥回去?可是瞧上了宝哥?”

三老爷闻言,忙摆手道:“二哥误会,我不过是觉得宝哥在书法一道上颇有天分,见猎心喜罢了……我同蓉娘商量过了,就连我们自己都由大哥、大嫂照拂,哪里能去照看好一个孩子?小三房无需另外择嗣,等大哥选了嗣子,兼祧三房就是。”

大老爷皱眉道:“怎么又想起兼祧来?三弟妹那里,可是早盼着养个孩子,不会是你自作主张吧

三老爷忙道:“大哥可莫要冤枉人养个孩子,又不是养个小猫小狗,那里那么容易?需要操心的事情多着,蓉娘哪里做的了这个?”

大老爷摇头道:“独苗难养……这兼祧之事,还是容后再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又不是要人兼祧三房,大哥与二哥各自则嗣就是……至于我这里,难道侄子就不是骨肉?等大哥、二哥各有了嗣子,我这个做叔叔的擎等着孝敬又有甚不好?”说到最后,情绪颇为激动。

大老爷见状,心里担忧,忙喝道:“急什么?好生说话”

三老爷稳了稳心神,沉声道:“我意已决,大哥勿要再劝。我这身子骨,自打落地就拖累家里,人参鹿茸吃得没数去……爹娘去后,又是大哥、大嫂当我是儿子似的养,要不是大嫂嫁妆贴补着,这家底都让我折腾于净……我本不该厚颜苟活,可蝼蚁尚且贪生,到底还是想要活着,才厚着面皮贴着大哥、大嫂……即便我这里过了嗣子,以我的身体也无暇去教养,还是要劳烦大哥、大嫂,何苦费事扒拉的?”

三老爷是早产儿,除了有心疾,还有先天不足之症,打小真是拿人参来养出来的。就是现下,人参、燕窝也都是日常滋养着。

听到这话,大老爷看了二老爷一眼,苦笑道:“真要说起来,老三需要感激的不是你大嫂,而是孙太爷。咱们沈家又欠了孙太爷一条命”

有些话他顾及二老爷面子本不想说的太明白,可沈瑞过继在即,总不能让二老爷心中存了疙瘩,大老爷还是选择对两位弟弟如实相告。

二老爷心下一颤,三老爷却不解道:“怎么扯到孙太爷身上……孙太爷不是没了二十多年了?”

大老爷道:“你大嫂虽是相府嫡女,可出嫁时徐家已经离京城,嫁妆也是有数的,当年我起复时又花了不少……她名下那些大庄子与收租的铺面,都是孙太爷当年进京时置办的,原是要给敏姐做嫁妆,后来没用上,便转赠给你大嫂,酬谢她教养敏姐。”

京城居,大不易。

三太爷当年独身来京,后置办的产业本就有数,后来还分了一部分给二老爷夫妇。三老太太虽也有嫁妆留下,可也是有数的。毕竟当年三太爷即便顶着沈学士曾孙名头进了京城,也不过是一新科进士,即便得了沈学士故人青睐,妻之以孙女,可不过是书香门第,并非显赫人家。

偏生三太爷、三老太太去的又早,大老爷、二老爷即便都已经入仕,可一个六部主事,一个是翰林,都是微末小官。

父母双亲的孝期,连着守下来,就是五、六年的功夫。

人走茶凉,沈家想要继续立足京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少不得各处打点。

三老爷虽没有入仕,并无官场上花销,可这调理身子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孙太爷那份产业,大老爷夫妇早年都是没动的,后来三老爷调理身子需要的开销越来越多,实是周转不开,才开始用那份银钱。

三年老爷听得有些傻了:“难道这些年,我花费的那些银子都是孙太爷留下的……”

大老爷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你嫂子怕你多想,早就想要告知你实情,是我拦着没让……孙太爷生前视我们兄弟如亲侄一般,哪里会与我们计较这许多。”

三老爷苦着脸道:“就算那些铺面是孙太爷留下的,既馈赠给大嫂,自然就是大嫂私产。归根结底,还是我拖累了大哥、大嫂,要不然以大哥、大嫂的秉性,当不会去动那些银钱,说不得还打定主意要归还给敏姐姐。”

大老爷不愿引得弟弟多想,道:“你莫要多想。当年刚收到那些产业时,你大嫂确实不想收,想要给敏姐,不过太爷没许。如今瑞哥失母,境遇不好,咱们这边又要择嗣,我与你大嫂便想着让瑞哥过继长房,你大嫂名下产业,也能名正言顺传给他,也算是日原主,。”

三老爷听明白缘由,对于沈瑞不能过继三房的最后那点不舍都抛到脑后,点头道:“理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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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元复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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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老爷在书房说完话,转回到上房时,沈珠正拉了沈琴坐在炕边下象棋,沈瑞、沈宝、沈琳等三人在旁围观。

见三位老爷回来,沈家众子都站起身来。

三老爷畏寒,即便在屋子里也手足冰凉,便与大老爷一道往炕上坐了。二老爷坐在炕边,看了看棋盘上,一方已是长驱直入,杀得对方就剩下残兵败将,眼看就要将军。

二老爷想了想方才沈家众子的位置,笑着对沈珠道:“珠哥这是要赢了?这棋力凌厉,倒是不俗

沈珠谦道:“不过胡乱下的。”

他这一谦虚,却是将沈琴给埋进去。

他胡乱下都赢得大开大合,那沈琴的棋得下的多烂。

沈琴在旁讪讪,耷拉着脑袋有些不自在。

方才大家都没兴致玩耍,只有他不愿抹了沈珠面子,方做了陪客,却没落下好。

三老爷得了婢子递上的炕枕倚了,招呼沈瑞与沈宝两个年岁小的近前,道:“离子夜还有一两个时辰,你们也别在地上杵着,都到炕上来。”

沈瑞点头应了,去了鞋靴,挨着三老爷坐下。沈宝也拉了沈琴过来,围着三老爷坐了。沈珠与沈琳两个到底年岁了,不好做孩子态,就坐了方凳,陪着大老爷、二老爷说话。

三老爷看看沈宝、沈琴,又看看旁边的沈瑞,还是觉得沈瑞看起来最顺眼。虽说他依是嫌弃沈宝胖,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提起这个,便道:“沈家诗书传家,子弟多要举业,你们几个可曾想过以后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三人中,沈琴年齿最长,沈瑞与沈宝两个便不作答,都望向沈琴。

沈琴抓了抓后脑勺,操着公鸭嗓道:“侄儿读书资质寻常,心无大志,不过胡乱混日子,以前虽也读书,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过了院试,就算对得起爹娘……这次进京,见了几位伯父、叔父,还有几位留京的族兄,见贤思齐,倒是生出博功名的念头来。侄儿以后会专心读书,勤能补拙,再也不敢懈怠。”

这是他的心里话,见了几位优秀的族兄,沈琴不免心生自卑,就生了好好读书的念头。

对于寒门学子来说,一举成名天下闻;对于沈家子弟来说,功名是非在身,也是个分水岭。

宗房、二房声势为何最盛,是因为这两房子弟功名不绝;五房为何风声鹊起,也是因这五房大哥中了进士,立时换了门庭的缘故。沈理本是九房旁枝,族中长辈原本都不曾留意过的小人物,一朝成了状元公,连宗房太爷都要客气应对。

三房富饶,可为何被族人所鄙,那就是因这房几代人都没有功名,当家人身上只能顶个监生名头

七房、八房家底薄,之所以能在族中有一席之地,不单单是因两房同气连枝,也是因为这两房子弟耕读传家,即便没有出进士,可举人、秀才不绝。

三老爷对于沈琴原印象平平,沈琴无貌又无才,实是不合三老爷眼缘。可眼下沈琴这几句话,却使得三老爷对他生出些好感,点头道:“你转年才十四,立志始读书亦是不晚。”说罢,又看向沈宝

沈宝不自在地挪了挪胖乎乎的身子,掰着手指头,小声道:“三叔,侄儿实是不耐烦看四书。也不是看不会,就是没有兴致,死记硬背地背下些,却是学不进去……待见了字画书法,脑子方清明了

三老爷轻笑道:“我少年时也同你一般,瞧不上功名,厌恶读正经书,只觉得学自己心爱的就好,你们大伯见状,便带我出去转了转。我方知晓,同样是书法字画好,有功名的人被称为‘大家,,没有功名的人被称为‘匠人,。大家的字画千金难求,偶尔流出一张出去,润笔银子也够锦衣玉食;匠人从早到晚,累个半死,也不过勉强糊口……宝哥,你专心书画不是坏事,可你以后长大,总要思量生计之事,总不能一直吃爹娘的,是做‘大家,还是做‘匠人,,你自己思量……”

当年三太爷、三老太太向后病故,三老爷随着大老爷、大太太长大,这兄嫂二人因心疼他小小年纪,饱受病痛折磨,对他甚至宽容,不过在读书一事上却从来没有妥协过。

大老爷早就与三老爷说的明白,不让他去考进士,起码要中举人,得了功名,入了仕籍。即便以后大老爷、大太太老了,或是大老爷仕途不顺,三老爷凭借举人身份,也能有一席之地。

大老爷并没有让三老爷费事巴拉去考童子试,直接给他捐了监生功名,让他准备乡试。

三老爷当年心中虽不以为然,可因向来听兄嫂的话,还是老实地读书,最后直到大老爷点头,觉得他火候到了,方下场一试,一次就中了举人。

不过就那一回,也使得三老爷送了半条命,足足卧床三、四个月。

大老爷、大太太当时自责不已,可始终没有说后悔让三老爷下场的话。

等三老爷年岁渐大,也终于体会兄嫂的苦心。

要是他没有正经功名,只顶着监生混日子,即便是真的身体不好,只能静养,外头也只会觉得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不会给予尊重;他得了正经功名,即便不再继续一步,也无人再轻鄙,反而会感叹造化弄人,使得他前程止步举人,要不然兄弟三进士,也是士林佳话。

沈宝听了三老爷这一席话,却是陷入深思。

为了书画耽搁读书,他从小挨了多少打骂。之所以越来越学不进去,也有这些缘故在里头。

他想到了上个月新拜的老师祝允明,之所以被称为才子,为南直隶士林所知,除了他字画书法确实好之外,也因他本身是士人,是士林的一员。与他齐名的另外三个才子,也都是读书人身份。

正如三老爷所说,书画技艺再好,没有士人身份,便只是“画匠”、“字匠”,真正的读书人,哪里能会去接受称赞他们?

“侄儿早先误了……”沈宝正色道:“幸好三叔这一席话,点醒了侄儿,侄儿晓得以后该怎么做

三老爷露出几分笑意,道:“等过了子夜,就是新一年,是乡试之年。等到新举人出来,你老师也会随着新举人进京应试,算下来不到一年的功夫,你愿不愿意留在京里,等你老师进京?当然,在你老师进京之前,你也别想着闲着,跟在我身边,我也过一过教导弟子的瘾”

沈宝闻言大喜,又有些迟疑:“会不会叨扰太久,太劳烦长辈们?”

三老爷掐了一把沈宝的胖脸,“哈哈”笑道:“你若是怕吃穷了你大伯、大伯娘,以后每餐就少用一碗饭,也正好减减这肉膘”

沈宝涨红了脸,小声道:“可侄儿吃四碗饭吃不饱……”

三老爷闻言,瞪着眼睛道:“可这两回同你一道吃饭,你都吃了三碗?这么说,竟是五碗的饭量

沈宝讪笑道:“在长辈们跟前,不好意思放开了吃。”

三老爷摇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这饭量还是得减下来,要是再胖下去成什么样子?明儿开始,一餐不许超过两碗。”

大老爷、二老爷那边,早就安静下来,听着三老爷他们说话。

三老爷虽是好心,可族侄上门做客,掉了分量回去,等回去后倒像是二房在苛待族侄。

大老爷忙咳了一声,道:“宝哥还小呢,正是长身体时,哪里能饿着?等过几年身子长成了,饭量自然就下来了”

三老爷心中虽不认同大老爷的话,可向来没有与兄长顶嘴的习惯,便无奈地对沈宝道:“既是你大伯说了,那宝哥五碗就五碗吧……”

沈琳在旁,羡慕地看着沈宝。他的饭量也是五碗,可是因怕人笑话,出门后就减成三碗,开始时饿了不行不行,身上也轻了不少。可是因他长得五大三粗,平素又少言寡语的,旁人一时也没留意的。如今沈琳的胃口生生地饿小了,想要再吃五碗也吃不动。

在他看来,能吃是福,沈宝是有福的,才会在诸族兄弟之间,第一个得了准话,留在二房。

沈琳笨拙,将三老爷的“邀请”与则嗣当成一回事,沈瑞、沈琴几个却都不是笨人。

听着这意思,不仅三老爷自己不会过继沈宝,其他两房也没有这个意思,即便留下沈宝,也不是三老爷的“爱才之心”。

沈珠心中惊诧不已,沈瑞因以为自己是三房嗣子的缘故,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沈琴则是想起沈宝昨晚的话,沈宝昨晚就曾提过,三老爷虽对他亲近,却不关选嗣之事。可是沈宝留在京城,他就要回松江么?沈琴面色苍白,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沈宝瞧着他神色不对,迟疑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三老爷笑着道:“琴哥不是立志要读书么?要是不嫌弃你三叔只是举人,也随宝哥留下,入了我门下,随我读书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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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一元复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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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老爷的话,不仅惊呆了沈琴,连沈瑞都有些纳罕。

收族侄做学生?三老爷所为何来?要知道沈琴资质在沈家诸子中只是平平。

沈宝心中虽也讶然,却是反应的快,忙拉了拉沈琴后襟,低声道:“琴二哥,还不快谢三叔”

“啊?”沈琴方醒过神来,满脸激动:“润三叔,侄儿……侄儿……”

三老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可也说好了,三叔我精力有限,能教导你的时间不过是一年半载;等宝哥回乡时,你也跟着回去。既是立志科举,就莫要存了取巧的心,还是从童子试一级一级考下来方是根本。”

沈琴忙不迭的点头,眼睛亮亮的,满脸感激地看着三老爷。

他出来之前,家里父母就教导过,让他安心做陪客,不要起什么心思。因为对于无缘嗣子之事,他并不意外,三老爷肯收他做学生却是意外之喜。

他晓得自己多半是沾了沈宝的光,三老爷真心想要收的学生应该是沈宝,可是沈宝已经有了老师

不管怎么样,能同沈宝一道留在京城,还有个举人叔叔做老师,对于沈琴都是欣喜不已。

被三老爷这“神来之笔”闹得,大家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立时也精神许多。

外头四面八方传来的炮竹声越来越响,子夜时间将至。

徐氏同二太太、三太太从西稍间过来,几位老爷、太太重新落座。

等到子时一过,就有婢子往地上撂了锦垫,从最年长的沈珠开始,沈氏五子依次给诸长辈叩头,拜了早年。

几位老爷、太太这里,早使人预备了装有金银锞子的荷包,散给众人做压岁钱。

大家又年长一岁,众长辈少不得也说些勉励劝进的话,就是二太太,眼圈虽有些泛红,可对于族侄们也面带慈爱。

守岁到这里,告一段落。

三老爷这里,被大老爷、大太太盯着,裹上厚厚的连帽貂皮大氅,与三太太携手回去;二老爷夫妇也在婢子们送走诸少年后,同大老爷与徐氏作别。

自来到大明,沈瑞向来早睡早起,除了孙氏出殡前那晚,还没有熬到这么晚的时候,就有些走了困。

眼见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苦等着自己,眼皮都在打架,沈瑞回到客院后,便打发她们下去歇了。

屋子里点着灯烛,沈瑞穿着中衣躺在炕上,却是睡不着。

三老爷留下沈宝,又要收下沈琴,倒像是在拉拢沈家七房、八房。

为什么要弄的这么复杂?

有大老爷、二老爷在,松江本家那边的人情有没有又有什么重要?

沈家七房、八房除了有个族老在之外,就是因两房子弟读书不绝,仕途有望,所以旁人不敢轻视

可对比沈家二房,七房、八房实不算什么。

按照二房早先作风,同族中关系不是牵扯越少越好么?如今不单单要收嗣子,连弟子也收了,牵扯的房头却是越来越多。

三老爷即便说话有些直爽,可绝对不是糊涂人,这样行事定有用意。

是为了……平衡之道?

沈瑞莫名地想到这个上,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身来。

就听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门道:“瑞哥歇了么?”

是沈珠的声音。

沈瑞皱了皱眉,站起身来,趿拉着鞋,披了件衣裳,走到门口开门道:“珠九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沈珠没有带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披风上有些雪花,笑着道:“扰了瑞哥了。”

厢房里听到外头有动静,就有人掌灯,沈瑞见状,扬声道:“是珠九哥过来,你们自歇着,不用过来。”

厢房里有人应了一声,又吹了灯。

夜风袭来,雪花打在脸上,沈瑞打了个寒颤,忙将沈珠让到屋里。

茶壶里的水还温着,沈瑞兑了半壶热水,给自己与沈珠各倒了一杯,请沈珠炕上坐。

沈珠灭了灯笼,弹了弹身上雪花,解开身上披的狐皮斗篷,撂在一边,方往炕上坐了。

沈珠捧着茶杯,吃了几口,方道:“这雪倒是越下越大,都能没了脚面……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雪……”

“瑞雪兆丰年”沈瑞笑着接了一句:“早先只在书上见过,如今这不是正是了。”

北直隶地区向来十年九旱,又不像江南那样水道纵横,能普降大雪,对于民生来说总是好的。

“各家来给二房长辈们请安送礼的管事,应该快到了。”沈珠若有所思道。

沈瑞在心里算了下路程,那些人走陆路,并不会比他们慢多少,十五之前怎么也会到京城,便点点头道:“毕竟有个送节礼之名,应会赶在正月十五前。”

沈珠抚摸着杯子,低声道:“琴哥与宝哥受了润三叔邀请,会留在京城;你我兄弟这等没有受邀请的,等管家过来,是不是当随管家回去……”

沈瑞闻言,却是想到祭祀孙太爷之事。

不知道徐氏与大老爷会安排什么时候,让他去祭拜孙太爷。

对于自己这位外公,沈瑞想起此人,并没有生出什么骨肉之情,反而总隐隐地觉得有违和感。

孙太爷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孙家就连一个族人都不曾听闻,连后事都托付给朋友三太爷?父族、母族、妻族,都死绝了不成?

别说是古人,就是五百年后的人都讲究“叶落归根”,孙太爷既是温州府人氏,怎么就将福地设在京城?

沈珠将沈瑞沉默不接话,只当他心中也担心,道:“大伯娘可提什么时候让瑞哥祭拜外祖?”

沈瑞摇了摇头,道:“大年下的,估计不好说这个。”

沈珠犹豫了一下:“全三哥与珏哥明儿都会过来拜年吧?”

“那是自然,二房几位伯父叔父都是长辈,族兄们自然要先来拜年。”沈瑞道。

如此一来,他们几个做族弟的倒是也省了事,无需再往各位族兄家跑一趟。沈瑞这里,只需往王守仁家拜个年就行了。至于沈理、宗房大哥与五房大哥,少不得要随族兄弟们过去小聚,不过具体时间,也要看各家安排。

前日几位族兄临走前,都提了这个话,至于沈理那里,本还说想要接沈瑞过去,后来不知为何又改了口,说等他拜祭完孙太爷再过去小住。

沈珠闻言有些不自在,自嘲道:“我二堂兄也是京城,怕是连侍郎府大门向哪里开都不知道。”

沈瑞没有接话,他心中原也奇怪,早听沈珏提及京中族人时不只是前日来的几位族兄,还有三房沈玲,可到了京城却无人提及。

不过想一想,二房与宗房有往来,宗房大哥又在六部当差,与二房有往来说得过去。沈理则在翰林院,与二老爷同衙门,岂有做陌路的道理。

五房兄弟即便早先与二房没有往来,可因沈理的关系,开始与二房有了走动也说的过去。

反而是三房,即便到了京城,也是行商贾事。京城与松江毕竟不同,三房在松江背靠沈家,能将生意铺陈得开,到了京城却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即便他们早先想要依附二房,也没有门路,应是另有托庇之处。

见沈瑞这么沉闷,沈珠有些百无聊赖,想起一件事道:“源大伯年前应过了聘礼,不知这婚期定的什么时候?咱们回去时,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沈瑞想起没了的孙氏,走了的郑氏,被卖的张三姐、四姐,对于即将进门的小贺并无恶感,只觉得又一朵鲜花插了牛粪。

这沈珠恨不得在脸上都刻上“想留下”三个字,却口口声声提回松江的事,也是有趣。

沈瑞便笑道:“二月里倒春寒,办喜事的人家不多,最快也要三月里……要是咱们过了元宵节就离京,应该还来得及赶上……”

沈珠只觉得沈瑞笑着没心没肺,皱眉道:“继母进门,瑞哥怎就不担心?”

沈瑞依是一派天真烂漫:“担心甚?宗房大伯做媒,说的又是宗房大伯娘的堂妹,并不是旁人

沈珠恨铁不成钢地道:“这天下后母要是有良善的,当年二房也不会闹出人伦惨剧你是源大伯发妻嫡子,即便前面有瑾哥顶着。可是他已经长大,又有功名在身,岂是好算计的?等你那继母进门,首先容不下的就是你要是娶的外姓女还罢,瑞哥受了委屈,还能求族中长辈庇护,可你继母既是宗房大老爷的姨妹,那旁人顾忌宗房,谁人会为你出头?”

沈瑞有些明了沈珠用意,面上淡了下来,垂下眼皮道:“继母亦是母,为人子者,自然要孝顺为先”

沈珠摇摇头:“平素看你也是个聪明的,恁地不开窍?沧大伯娘既与源大伯娘情分深厚,你又到了京城,不是正应求沧大伯娘怜惜?你呀,跟宝哥、琴哥好生学学,在长辈跟前循规蹈矩是好事,也可要学会讨喜。”

在沈珠看来,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之事,十有八九,可不知为何大老爷、大太太一直没有与沈瑞明说。沈珠这里乐意取个巧,到沈瑞跟前卖个好,做个好兄长。

即便沈瑞入嗣的是长房又如何,长幼有序,他比沈瑞年长,等入了小二房,也是沈瑞堂兄。他又已经有秀才功名,以后在仕途上也比沈瑞快一步,以后沈家二房第三代,到底谁是当家人还真是说不

想到这里,沈珠又是有些窃喜,又是有些不安。

窃喜的是嗣子候选人终于少了沈宝、沈琴两个人,不安的是明日沈全、沈珏就会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从今晚年夜饭上看,二老爷对他很是亲切,守岁时也常与他闲话家常,对于其他人反而不见热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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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元复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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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上房,大老爷、大太太并没有睡,也在提起嗣子之事。

“老三说什么也不肯择嗣……”大老爷道:“他的意思,是让瑞哥兼祧大房、三房。”

“三弟妹私下也与我说了,他们夫妻两个说是顾不上……哪里是顾不上,多半是担心另外选了嗣子麻烦,毕竟长房、三房一直没有分家……”徐氏叹气道。

徐氏与大老爷都不是在钱财上计较的,即便以后真的与三老爷分家,也不会委屈了三老爷夫妇。不过若是沈瑞不过继三房,徐氏名下产业就没有分给三房的道理,还是会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之所以明明晓得会让三老爷、三太太白欢喜一场,夫妻两个在看过沈瑞资质依旧决定将沈瑞留在长房,除了觉得沈瑞性格稳重能支撑门户之外,还有就是免了以后的财产纠葛。

要是长房过继其他人为嗣,沈瑞入了三房,即便徐氏将那些产业的渊源讲了,可钱帛动人心,谁晓得会不会使得长房嗣子心里留疙瘩。与其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因为钱财坏了骨肉情分,还不如沈瑞直接留在长房,名正言顺地继承徐氏名下产业。还有就是三老爷、三太太想到的,沈瑞喜读书,入嗣大老爷名下,对于其以后前程也是助益。

“二弟选了珏哥过两日我便给族长太爷写信,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有异议;倒是瑞哥那里,怕是要有麻烦些……”大老爷道。

徐氏对于二老爷的选择并不意外,只要二老爷晓得沈瑞身份,心中对孙家存愧疚之心,就不会选比瑞哥年长的嗣子:“二弟妹那里还有的磨叽。听她今日话茬倒是并不忌讳择嗣之事了,不过却是急着抱嗣孙……瞧她话里话外很是厌恶珠哥,倒是打听全哥来着……”

大老爷道:“五房的侄儿们教养都不错,全哥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人心易变,就因为他们与瑞哥关系亲近,反而不好凑到一家做堂兄弟……人皆有私心,五房弟妹即便再感恩,怜惜瑞哥,也不会疼过亲子去……”

正如徐氏所料,二太太乔氏还真就在沈家诸子中选中了沈全。

虽说在初见时,她对沈全、沈珠两个印象都不好,不过随着沈全随着两位胞兄离去,二太太便将这恶感全部都转到沈珠身上。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惦记自己家的东西,越是有人想要越是不想给;对自家东西没兴趣的,反而心甘情愿地想给了。

最主要的是,在来京的沈家诸侄中,沈全年纪最长,已经十八岁,到了能娶妻生子、支撑门户的年岁。

二太太在年夜饭后,就试探过大太太,听着她的意思并不怎么对沈全上心,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大老爷与自己考虑的一样,为了子嗣传承选择沈全。

等回了二房,二太太便与丈夫提及此事:“老爷,明日宗房与五房的几个族侄都会过来拜年……五房全哥,老爷瞧着怎么样?”

二老爷瞥了二太太一眼,道:“是个稳重孩子,就是读书资质平平。”

二太太闻言,未免有些犹豫。

传承血脉是大事不假,可沈家是仕宦之家,二房的嗣子也不能碌碌无为。

“乡试也困难么?”二太太问道。

就算读书资质平平,要是能过了乡试,也可以捐官入仕,只是不如正途官前程好罢了。

二老爷道:“运气好两三科就中举也是有的,运势不好的好,就保不齐了。”

二太太算了下夫妻两个的年岁,就算沈全入嗣小二房,出服后就娶妻,生子又得延一年,等到自己丈夫年到花甲时,嗣孙已经十来岁大,并非不可取。

二老爷道:“大嫂不是说了,五房日子过的不错,族弟与弟妹并无过继亲子之意,你怎么又提及全哥?”

“越是这样规矩人家出来的孩子,以后才越省心。五房两个哥儿自己争气,家底也不俗,就不会想着借着兄弟来占二房便宜。真要小门小户的,后头一溜穷亲戚等着打秋风,以后也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二太太柔声道:“说到底,咱们真过继了全哥,还能不多看顾他两个胞兄,对于五房也是好事

二老爷摇头道:“这过继本是两厢情愿之事,没有明知旁人不愿还夺人骨肉的道理……我同大哥说了,咱们这房选宗房的珏哥……”

“啊?”二太太诧异出声:“老爷怎会选了珏哥?要是我没记错,来京诸侄中他年岁最小……”说到这里,想着沈琳、沈琴、沈宝三个,一个都没看上眼,沈珠又是打心里厌的,便道:“就是四房瑞哥也比珏哥大啊珏哥后头还有族长一房,反而不如四房省心”

二老爷看了妻子一眼:“珏哥与瑞哥同年同月份,只是晚了一天。十三了,也不算小。”

二太太意外道:“倒是没瞧出来,瞧着瑞哥比他高半头,还以为要大上大半岁。”

祭祀孙太爷之事,原本要安排在元宵节前,不过几位老爷商议过后,觉得还是将日子延期,等沈瑞正式入嗣二房后再随同大老爷、大太太一起去祭拜孙太爷。省得使得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份,又要节外生枝。

大家并不会因她闹腾改变主意,只是家和万事兴,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几位侄子我都考校过,珏哥聪敏,读书有天分,即便比不得珞哥,以后举业是不用担心的……他是宗房骨血,也不都是坏处……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大哥与我都上了年岁,以后珏哥有本生兄长为助力,总是好事……”二老爷说道。

“就是年岁太小了”二太太还是有些不满意。

二老爷道:“他入了二房,出孝就是年底,转年参加完童子试,就可议亲,不过两三年功夫。”

二太太心中虽有些不情愿,可见丈夫拿了主意,便也不在啰嗦,不过想到剩下的沈家诸子后知后觉道:“既是老爷去与大哥说了沈珠不行,全哥家里又舍不得,珏哥归了我们这一房,那大哥、大嫂莫非选的是四房瑞哥?”

这三兄弟昨晚年夜饭后在书房已经订了二房嗣子人选,商议妥当,等过了十五衙门里开印,二老爷便请假回乡,办理过嗣之事。因此,二太太这里也没什么瞒的,便点头道:“就是瑞哥,大哥大嫂爱其稳重。”

二太太听着丈夫话风,这嗣子是长房先挑的,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也觉得沈瑞看着比沈珏稳重,可嘴上却要强道:“我怎没瞧出瑞哥好来?瞧着闷闷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哪里有珏哥机灵懂事?”

二老爷道:“大哥大嫂都不是爱热闹的人,瑞哥这性子也是同他们有缘……”

二太太不晓得三老爷邀请沈琴、沈宝留京那段,打着哈欠道:“三叔那里不用说,选的定是宝哥,看着倒是个喜庆的孩子……”说到后来,已是含含糊糊,半睡半醒。

二老爷没有接妻子的话,躺在那里,睁着眼睛,脑子越来越清醒。

元宵节后,他回松江,不单单是为了嗣子之事,还有回去置办祭田。

今年是京察之年,以大老爷这几年政绩,定是要升一升,只是未必能留在户部。不过不管去哪一部,都是掌印官,越是高位,越是凶险。

今上虽政治还是清明,待臣下也优容,又值盛年,本无需担心后来事。可是京官消息灵通的,谁不晓得今上身体不好,这到底能圣寿几何,却是谁也说不好。

每到朝廷新老更替时,京里都有要大变动,要是品级低的京城还不怕,不过是跟着混日子,品级越高反而越凶险。

大老爷行事谨慎,在朝中向来中立,鲜少涉及党政。可在侍郎位上,几位阁老还允许他中立,成了掌部尚书,想要继续保持中立却是不容易。

换做外地官员,遇到朝中风波,还能寻个由子致仕还乡,沈家二房早年去迁到京城,入籍在京城。安排他回松江重新置办祭田,也是给二房留个规避朝廷动荡的退路……

客院中,沈瑞依旧与沈珠对坐。

沈珠精神依旧比较亢奋,可在他各种“淳淳教导”下,原本不困的沈瑞反而有了睡意,哈欠不断

沈瑞不是委屈自己的人,趁着沈珠喝茶润嗓子,揉了揉眼见,做受不住模样,道:“珠九哥,我熬不住,得先歪一歪,今儿是大年初一还得早起。”

沈珠虽意犹未尽,可眼见沈瑞如此,也只能道:“是太晚了,该歇了……我就不折腾,在瑞哥这里挤一晚。”

如此自来熟,使得沈瑞有些无语,可半夜三更的,又不能开口撵人。

眼见沈珠要与自己抵足而眠的架势,沈瑞忙道:“珠九哥随意,我是不惯与人同睡的。”

这里只有一个被子,沈瑞可没有与旁人同被窝的习惯。就是沈珏之前过来挤他,也是另抱了被子过来。

沈珠听了沈瑞这一句有些不快,沈瑞却打着哈欠,往铺盖上一道,扯了被子,闭了眼睛。

沈珠看了沈瑞半响,到底拉不下脸上前挤。幸好京城屋子多是火炕,其他地方也能睡,只是没有幔帐被褥罢了。

沈珠只好扯了氅衣,在身上盖了,却是觉得身下太硬,炕上只有羊毛毡子不够软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之前来过沈瑞这边,自是晓得西屋卧室是沈珏居所,有铺盖在。

犹豫了一会儿,沈珠还是起身,趿拉着鞋子,举着灯火,去了西屋。

在他身后,沈瑞睁开眼,不由皱眉。

虽说西屋也是客房,可毕竟先前归了沈珏暂住,如今沈珏不在,沈珠就这么大喇喇去了,实是无礼。沈珏素来有洁癖,晓得沈珠睡了他的铺盖,定要恼一番。

沈瑞后悔方才没有直接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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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运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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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为正旦,有朝贺,有爵勋贵与品官都要进宫朝贺,三品以上命妇也要进宫。这也是为何,沈家诸子昨晚过了子时,就先拜了早年的缘故。

昨晚沈家诸子守岁散去时,徐氏便交代他们朝食自用。沈瑞没有偷懒,早早醒了。西屋沈珠那里倒是睡得实,一直没有动静。

因为王守仁也要进宫朝贺,沈瑞倒是并不着急出门。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等给沈瑞磕头,两个分到这边的小婢如意、扣儿也随着后头,又有长寿与柳成也过来。

从郝妈妈开始,众仆婢依次给沈瑞叩头拜年。

沈瑞既沾着特权的光,过着呼奴使婢的生活,自不会惺惺作态说什么“人人平等”的话,只是对于上了年岁者,到底多几分尊重,吩咐冬喜、柳芽搀了郝妈妈起身。

荷包昨儿就已经装好,沈瑞示意冬喜挨个赏了。

沈瑞待身边服侍人向来大方,连有些惦记松江儿孙的郝妈妈惦着荷包的分量都心满意足,只觉得不白随着上京来一回。两个小婢也是欢喜,才分到客院就赶上过年,原想着沈瑞年岁小,八成想不到年赏上,没想到竟得了。

众人都欢欢喜喜地起身,不管沈宅其他地方如何,这客院里有了些过节的喜气。

“听说城市各处有庙会,不过这两日这府里上下应会忙,我们既是客居,还是省些事。等到了初四、初五,看看能不能要了马车,让妈妈带你们出去转转。”沈瑞看了一眼郝妈妈,笑着对冬喜、柳芽道。

冬喜面带欢喜,柳芽则是欢呼出声。

大家自进京就进了宅门还没有出去过,冬喜、柳芽两个自是意动,如意、扣儿两个脸色也带了艳羡,郝妈妈笑吟吟地奉承着,暗地里却留意沈瑞与冬喜、柳芽相处。

沈瑞已经十三岁,这个时候有屋里人也不算早。

不过瞧着沈瑞神态温煦,可看上冬喜、柳芽两个的目光并无淫邪,郝妈妈不由心中唏嘘。

早年为张老安人心腹,主仆两个自是同仇敌忾,没有在背后说孙氏坏话,可凭着良心说,孙氏是个良善人,对待下人从不朝打暮骂。在郝妈妈看来,沈瑞肖母,看着冷冷清清,可待下人真不坏,心肠还是软的。

若是沈瑞真的过继二房,总比在松江要强多了。只是不晓得,老安人那里“心愿得偿”后,会不会真欢喜。只是那边大哥以后怕是难熬,就算功课再好,一路举人、进士考下去,前程也未必比得了二哥。

“瑞哥这里好热闹”刺耳的公鸭嗓响起,是沈琴、沈宝两个联袂而至。

沈瑞忙起身让座,郝妈妈带了众仆见过两位少爷,就退了下去,冬喜留下奉茶。

“听说两位你伯父与大伯娘要中午才能回来,这一上午无事,咱们请了珠九哥、琳二哥去三叔哪里耍?”沈琴兴致勃勃地提议。

沈瑞指了指西屋道:“珠九哥昨晚过寻我说话,后来就在西屋歇下。”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道:“都要晨正,怎地九哥还高卧?咱们过去瞧瞧”

沈瑞想想时辰,也察觉不对,起身带了沈琴、沈宝两个过去。

沈珠身上卷着被子,如蝉蛹一般,不过面上却潮红。

“九哥睡得倒是香甜,这是多晚才睡?”沈琴轻哼着,面上有些犹豫,看来是拿不准是不是上前唤醒沈珠。

沈瑞却瞧出不对劲,上前几步,走到炕边,伸手去试了试沈珠额头,烧的滚烫。

沈琴、沈宝见他动作,觉得不对劲,都凑了上前。

沈瑞忙一把拦着:“九哥昨晚顶雪过来的,估计是吹了夜风受凉琴二哥身子向来也单薄,别过了病气”

这家伙瞧着是感冒了,谁晓得过不过人。

沈珠已是烧的迷迷糊糊,沈瑞叫了两声“九哥”,也不见他睁眼,只嘴里含含糊糊地胡乱接话:“怎还叫九哥,叫二哥”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沈珠已经一抓了沈瑞袖子,吧唧着嘴:“娘,再来半碟白糖糕……”

他平素在学堂里端着族兄的款对于族弟们指手画脚,这一路共同进京也没少摆兄长的架势,如今却跟个幼儿一般,又是喊娘、又是喊糕的,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沈瑞拉了拉衣袖,却是沈珠抓的紧,只好小声哄道:“九哥,先放了我,一会儿使人给你做糕…

沈瑞手松下,嘀咕道:“以后留在京城,吃不着白糖糕了……”

要是前头那句“二哥”还莫名其妙,加上这一句却是对景。

沈瑞嘴角抽了抽,沈琴、沈宝看着浑浑噩噩的沈珠,神色也有些奇怪。

别的暂且不用说,眼下请大夫是要紧的。

沈瑞便同沈琴、沈宝两个出来,立时吩咐人去告诉管家请大夫。

按理来说,即便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入宫,沈宅还有三个主人在。可二太太与三老爷都是病怏怏的,只有三太太一个精神人。可是要惊动三太太,少不得也会惊动三老爷。外头雪虽停了,可倒是比昨天还冷,三老爷出来一回都被大老爷夫妇叮嘱再叮嘱的,这些事还是不要麻烦他的好。

沈琴的神色渐平缓,只觉得沈珠病着睡梦中都念叨嗣子之事,可笑又可怜,望着西屋不由担心:“九哥怎这时病了?不会有事吧?”

沈瑞心里也拿不准,想着西屋的地龙虽也烧着,同东屋一样暖和,沈珠这感冒应不是睡觉着凉。至于昨晚沈珠来时,也是裹了大氅,能吹着多少风?

想到这里,沈瑞心里就有些踏实下来。

沈瑞情形,瞧着像是夜风诱发的感冒,不过根子却不是夜风,而是这一个多月的劳乏。

沈珠是三房骄子,这连着赶路,也够他吃一壶。

沈宝也想到路途劳烦上,道:“应该无大碍,前阵子九哥精神头绷得太紧,路上大家又累,如今一场病诱发出来,多休养些日子也是好事……”

过了将一盏茶的功夫,不仅管家匆匆而来,周妈妈也着急忙慌的赶来。

管家还好,得了准信,知道病了的是沈珠;周妈妈那边,得了一耳朵消息,还以为病的是沈瑞。

眼见着沈瑞好好的,也弄清楚病的是沈珠,周妈妈心中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她巴结沈瑞,看不上沈珠,是因为沈瑞年长,身体自然结实些;另外就是沈瑞是二房选中的嗣子,要是有了闪失,几位老爷、太太怎么受得住。

管家得了消息,并没有立时使人去请大夫,这大年初一家家都过年,大夫难请不说,这请大夫上门也晦气。他怕沈瑞年纪小,不知道轻重,看到族兄弟身子不舒坦就“大惊小怪”,所以过来瞧一瞧

眼见沈珠真病了,而且烧的又厉害,管家哪里敢耽搁,立时安排马车出去请大夫去。

等大老爷、二老爷与徐氏从宫中回来,大夫已经来给沈珠诊过脉,下了方子。

一回府,就有管家将沈珠生病的事情禀了几位老爷、太太。

大老爷夫妇与二老爷连礼服都没有换,直接去了客院。

周妈妈在这里照应着,沈瑞、沈琴、沈宝都在,见几位老爷太太来了,都起身相迎。

虽说徐氏心中疑惑沈珠怎么会歇在这里,可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待听了周妈妈的话,晓得沈珠不过因之前赶路累着,身子发虚,引得外邪入体,只需用药好生调理几日,补补元气,并无大碍,徐氏与大老爷、二老爷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同松江族人虽不亲近,可几个族侄到底是徐氏带着北上,又是为二房择嗣之事来的,要是沈珠真有个不好,他们心里也难安生。

二老爷刚病过一场,大老爷也有些虚弱,这朝贺又折腾一上午,兄弟两个都有些受不住,徐氏便催他们各自回去换更衣。

徐氏留下,看了看沈琴、沈宝道:“晓得你们关心族兄,不过也别在这里守着,仔细过了病气。你们也大了,当晓得爱惜自己,别让长辈跟着担心。”

沈琴、沈宝两个老实听了,乖乖地回去。

徐氏又望向沈瑞,却是犹豫。

依照她的意思,即便沈珠病中不好挪动,也应该将沈瑞挪出去。这依旧在住一处,过了病了怎么办?沈瑞年岁比沈珠少许多,也是一路奔波过来的。

可是该往哪里挪?

东跨院客院?还是主院跨院?还是别处?

主院跨院空着许久一时没法住人,别处也是一样的,东跨院客院那里,沈全之前住的屋子倒是空着。

沈全虽去了胞兄家住,可也是她邀请进京的小客人,如今连屋子都要占了,倒好像是在撵人。

沈瑞能想到感冒传染拦着沈琴、沈宝两个,如何能猜不到徐氏想法,忙道:“伯娘,侄儿这里没事,这里分东西屋呢……”

徐氏闻言皱眉,还是有些不安心:“要不瑞哥先挪到内书房歇几日?”

沈瑞是去过徐氏上房,自是晓得所谓“内书房”就是主院东厢房,那岂不是要在大老爷与徐氏眼皮底下?

沈瑞忙道:“伯娘,这不用费事……要不,等今儿六哥与几位族兄过来,我跟着他们去叨扰两日

徐氏想到沈瑞守孝这几年都是由沈理照顾着,沈理年前便打算接沈瑞,便点点头道:“听说你们亲近,过去认认门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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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时来运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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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等人已从宫中回来,那王守仁父子也当回来。沈瑞便与徐氏打了招呼,带了长寿、柳成两个去王家拜年。

王华状元郎出身,先是翰林院,后入礼部,在京城的门生故旧不可胜数,自是有不少人登门。沈瑞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再逗留,回了沈家。

王守仁这里则是与他约好,过了初五带他去访友。

虽说正月里都是拜年请酒,可也分了远近亲疏,亲戚族人自然是前头,朋友之类宴请都要押后。

沈宅这边,沈家在京诸子,除了沈琦之妻因重身不能出门外,沈理、沈械、沈瑛都阖家齐至,沈珏与沈全两个自是也跟过来。

沈珏虽因沈理用了他的铺盖,跟沈瑞嘀咕了两句,不过想着他大过年生病,又有些不忍心:“这趟出门,珠九哥也不容易,打小也是金尊玉贵的长大,抬抬手指就有人服侍,这一路上却是跟大人似的,即便没看顾上我们什么,到底也曾为我们费心……”

沈全也道:“他向来要强,这年节口偏又病了,心里定是不自在,大家也多宽慰他些。”

沈珠喝了药,依旧睡着,沈瑞便随着沈全、沈珏等人到徐氏上房。

徐氏这里的上房,挤了一屋子人,女眷在一处说话,男人去了内书房,沈瑞、沈珏等半大孩子,则同小一辈一起,依旧被放在东稍间里。

沈理是两男一女,三个儿女;沈械带了两女一男,听说家中还有一不及周岁的庶子;沈瑛是一儿一女;沈琦成亲本就晚,中间又守孝一年,因此还没有儿女落地。

八个孩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两、三岁,坐满了一屋子。

沈瑞、沈珏等人都成了叔叔辈,徐氏这里,早已帮他们预备好了荷包,给侄子、侄女们也发了压岁钱。

沈瑞与沈理家的几个孩子都是相熟的,如今分开数月,两下里没有生疏去;对于沈瑛的儿女,沈瑞之前也见过;倒是宗房大哥家的三个孩子,此时还是初见。

两个小姑娘还罢,一个八、九岁,一个六、七岁,乖乖巧巧,已是小淑女模样。给诸位族叔都见了礼,拜了年后,就同其他两个小姑娘一道,被玉姐带暖阁玩九连环去了,东稍间这里只剩下一群小子。

对于宗房大哥长子,沈瑞却是多看了两眼。这不单单是族长太爷曾嫡孙,还是沈家未来宗子。

沈械嫡长子名栋,今年也是十三岁,不过月份比沈瑞、沈珏大半年,站在那里端端正正,看着比沈珏稳重多。他虽没有像何泰之那样九岁就下场,不过听说读书也读的甚好,估计今年年底就该回原籍,准备明年童子试。

见沈瑞看自己,沈栋恭恭敬敬道:“瑞二叔可是有事吩咐侄儿……”

对于这个称呼,沈瑞倒是处之泰然,笑道:“听说京城正月里不少地方有庙会,我心中好奇,想要与栋哥打听打听……”

沈栋闻言,面上却赧然:“侄儿很少出门……只听说过隆福寺庙会,具体如何倒是不晓得……”

沈理长子沈林在旁听了,笑嘻嘻道:“瑞二叔,侄儿晓得,待会瑞二叔随了我家去,明儿侄儿领瑞二叔去……庙会可好玩了,有耍百戏的,还有各种吃的……”

沈珏在旁,听得心动。

他虽去了胞兄家,可兄弟两个年岁隔的太大,实是说不到一块去;有个年纪相仿的侄子,又是个书呆子,将沈珏憋得不行。

“小林哥真要领瑞二哥去庙会,也知会我一声,我随你们同去”沈珏兴致勃勃道::“琳二哥、琴二哥、宝四哥你们也一道来,到了京城,总不能只闷在院子里。”后一句是对几位族兄说的。

沈琳、沈琴几个都是半大少年,没有不爱热闹的,听了自然意动。

沈瑞的确想要去庙会,不过看了看沈林个头,心中疑惑,拉他到跟前,小声问道:“林哥当真去过?”

沈林今年不过十岁,三年前只有七岁,那么大点的孩子,家里会带他去人多的地方?

沈林闻言,果然涨红了脸,小声道:“侄儿当年在京时还小呢……不过表兄们都去过,今年我也大了……”

别人家是严父慈母,沈理家却是严母慈父。

谢氏因是状元之妻,又嫁状元为妻,对于长子向来寄予厚望。沈瑞可不敢勾着小侄子玩,去得罪谢氏。

沈瑞便摸了摸沈林的头,将话题从庙会上岔开,问起沈林上学的事。

沈林因已经十岁,年后要送到书院读书,就是何泰之所在那一处翰林院子弟学校,与何泰之将是同窗。

沈瑞是晓得郭氏安排,知道沈全会留在京城读书,想到这一处翰林院书院,应是他们所知最好的学校。

“瑛大哥那里可是提过,年后安排三哥往何处读书?”沈瑞道。

沈全道:“大哥说想要求六族兄帮忙,看是否能进春山书院。”

春山书院,就是沈瑞的那翰林子弟学校,在京城各书院中,颇有名气。

沈珏算了下时间道:“三哥要是在京中入学,那岂不是明年才会回乡?”

今年是乡试之年,停院试,明后年才有院试。

沈全摇头道:“大哥说我要是能进学院,就好生读两年书,不用着急下场。等过了两年,功课扎实了,院试也就水到渠成总比这样一回回考下去,每次提心吊胆没底要强。”

沈珏点点头:“瑾大哥、琰大哥今年都要下场,不知到时结果会如何,说不得沈家又出两个新举人”

倒是没人提沈珠,沈珠既随徐氏来京,就放弃了岁考、科考。不经岁考、科考的生员,无法评定等级,也就没有乡试下场资格。

少一时,席面齐备。

周妈妈过来,领着众小入席。

今日席面设在中厅,摆了整整五席,倒是比昨晚的年夜饭用的还热闹些。

方才在书房里,大老爷已经与沈家诸子说了想要过继沈瑞、沈珏之事,沈理、沈械两个并不意外,五房沈瑛兄弟之前猜测过,也觉得是意料之中,只是心里还有些不安。

在旁人看来,沈瑞入嗣二房,是从举人门第到侍郎府,是往高处走;在兄弟两个看来,沈瑞却是从四房元嫡之子到了处境尴尬的嗣子,以后自处谈何容易。就算二房几位长辈向来慈爱,可这对侄儿与对嗣子岂是能一个样?

这是二房家务,除了四房之外,旁人也没有多嘴余地。连沈理这个沈瑞身后的大靠山都不反对,自也轮不到他们兄弟说话。

若是沈瑞还是四房唯一嫡子,那过继之事无论如何也扯不到沈瑞身上;沈瑞既成了嫡次子,又有孙家与二房渊源在,这过继之事也就顺理成章。

孙氏三年前留下那一封让庶长子记名的遗书,到底是无心安排,还是为了今日?

兄弟两个暗暗思量,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械是早已收过父祖家书,晓得对于二房择嗣之事,祖父不置可否,父亲则是心动。

如今二房选中的人选中果然有沈珏,沈械不知该欢喜父亲“心想事成”,还是该惆怅胞弟要变成族弟。隐隐的还有些觉得不足,觉得沈珏要是入嗣小长房才是更加圆满。不过小长房嗣子以后要顶门立户,牵扯的多,大老爷、二老爷他们不选沈珏多半也是防着宗房插手二房事务。

女眷这里,二太太既晓得丈夫定下的嗣子是沈珏,自是开始留意械大奶奶行事,心中暗暗挑剔。不过沈械之妻是沈家未来宗妇,当年千挑万选出来的大家嫡长女,端庄贤良,也不会露了错处在亲戚家。

二太太便又留心谢氏与瑛大奶奶,瑛大奶奶亦是出身官宦人家,都是同械大奶奶跟一个模子出来的似的,不像是族妯娌,倒像是亲妯娌,接人待物都在规矩内。倒是谢氏,因是家中幼女,父兄娇宠,说话行事更爽利些。

二太太眼神这么活,几位奶奶早被盯得不自在,不过碍于她是长辈,也不好与她计较。

徐氏瞧着她实不像话,暗中不停使眼色,方让她安生了。

三太太并不插手两位嫂子的眉眼官司,只同谢氏说话,话里话外将几个族侄都夸了一番。谢氏虽随着丈夫回松江守孝三年,不过对于沈家族人还是不熟,这几人中,也同沈珏、沈全相熟,不免也将这两人提出了夸了又夸。

沈全是二太太心中之前选的嗣子人选,如今没得到,反而越发觉得沈全好,便也随着谢氏、三太太的话头称赞沈全。

直夸的瑛大奶奶这个亲嫂子有些坐不住,众人才换了话头。

械大奶奶也晓得些过继风声,不过身为长嫂,倒不好同丈夫提及此事,否则倒像是容不下亲小叔似的。

用了席后,沈瑞并没有随沈理回去,而是先跟着沈珏去了。

明日是正月初二,京中习俗,出嫁的女儿、女婿要回娘家拜年,沈珏怎么好去沈理家添乱;反而械大奶奶娘家在松江,并不需要回娘家。

待从侍郎府回家,听丈夫提及二房嗣子已定之事,械大奶奶不由诧异:“竟是瑞哥与五弟?前头在席面上,听着二婶子、三婶子都在夸五房全哥来着?”

沈械闻言,不由沉思。

从血脉远近来看,二房选沈瑞、沈珏为嗣子正是合情合理,可五房的血脉也内四房也差了不远。同从宗房子弟择嗣相比,自是择五房子弟,更能免了是非。

沈全年岁又长,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岁。

听着妻子的话,那边二太太、三太太也是觉得沈全好的,那为何还舍沈全选了沈珏?

唯一的理由,就是沈珏比沈瑞年纪小,不会以有个堂兄压在小长房嗣子头上。

沈械想到此处,生出几许好奇来:“当年孙家到底与二房有何大恩,使得沧大叔不仅要收瑞哥做嗣,还用心良苦地瑞哥打算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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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时来运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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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沈家坊。

白氏额头上包着帕子,脸色青白,躺在床上,眼睛肿的跟烂桃似的,眼泪跟流水是的止不住。

沈琰坐在床前凳子上,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递上帕子,道:“娘,亲事不成就不成吧……”

白氏“呜呜”地哭出声来,拉着沈琰的胳膊:“我的儿,竟被他们如此嫌弃,原只当董家是好的,谁想到他们也是这般势利。早先本是董家娘子先示好,如今反悔的也是他们,都不是个好的”

别人家的新年,都会热热闹闹,对于沈琰、沈兄弟家,却是风雨飘摇。

除夕宗族祭祀,没有他们兄弟的份。往年也是如此,只是今年更让人绝望。二房大太太传出的话,不容他们以庶支归宗,邵氏旧事又翻出来,连宗房也没有法子再让他们这样不明不白地以族人的名义混日子。

沈琰、沈兄弟对于这个结果,并非不能接受。

当时沈厚着面皮承认自己出妇子孙的身份时,就做好了被二房嫡支不待见的准备。原想着这样一来,身份明了,也省的想要推嗣子出来的宗房、三房、九房等忌惮。

只是没有想到,不仅归宗不成,连沈氏族人这个名头都保不住,沈琰的亲事也有变。

董沈氏见沈琰归宗无望,连沈家旁枝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两姓旁人,名声又被长辈连带坏了,便不顾董举人阻拦,开始相看旁人。

今天是大年初二,董沈家回娘家的日子,白氏便早早地去了三房,董沈氏却是只做没瞧见她。

白氏不死心,估摸董沈氏从娘家回来,又去了董家,却是连大门都没进去。

白氏回来就倒下,沈琰晓得亲事有变,虽是黯然,也是舍不得同董举人师生情谊,对于董家那个性子略带娇蛮的师妹,倒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强扭的瓜不甜,既是师母不愿,这门亲事以后不提也罢……娘莫要再哭了,等儿子中了举人,给娘说个更好的媳妇。”沈琰轻声劝道。

白氏拭了泪,眼中满是恨意:“都是义庆堂子孙,作甚嫡支要如此容不下我们?他们是怕哩,担心我儿一飞冲天,去寻他们不是,才如此打压我儿,又故意搅合黄了你的亲事,好让你分心,不能专心备考。都是黑心肝的东西,活该生不出儿子来大哥可莫要中了他们的奸计,专心准备乡试就好……董家那丫头又懒又馋,我倒是要瞧瞧,他们家能攀上什么高枝去?”

看着满脸怨愤的母亲,沈琰心中苦笑。

二房嫡支远在京城,连各房族人都懒得理会,哪里会将他们这支弃子放在心中。还出手打压他、搅合他的亲事?沈琰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自不会信了白氏的胡乱猜测。

他苦笑是因为对于今年的乡试,压根没有把握。

他虽也是四、五岁启蒙,读了十多年书,可读书人家子弟,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也没见得个个都是举人进士。

他早先是曾想着等到考中举人后,就去京城二房求父祖归宗之事,然而二房独子身故,却彻底断了这个可能。

二房嫡支子嗣断绝,追根溯源也有当年邵氏恶行的缘故。那边没了子孙,这边他们身为邵氏曾孙,想要归宗,如何不碍眼?

又劝了好一会儿,吩咐婢子服侍白氏歇下,沈琰才从北屋出来。

刚到屋门口,就沈跟柱子似的站在那里,脸色十分难看。

沈琰见状,不由皱眉,低声呵道:“哪里学来的坏习惯,鬼鬼祟祟地学会听壁角?”

沈看了北屋一眼,拉着沈琰回到东厢。

“大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事?是不是我不该去学堂里将二房的阴私摊开说?”沈满脸愧疚:“是我错了……连累大哥被退婚……”

沈琰摇头道:“不于你的事,就算你不去学堂,三房、九房那边也会将曾祖母的事传出来……我们兄弟毕竟同京城血脉更近,他们为了稳妥,自然想着先断了你我过继的可能……”

“可是董先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是向来看重大哥么,就任由他娘子胡闹?”沈愤愤道。

沈琰叹了口气,道:“不怪老师……老师到底是沈家姻亲,总不能因我的缘故,将沈家都得罪了

沈琰、沈兄弟是二房发了话不认的,董举人要是再执意做亲,就是得罪沈家二房。董举人的两子都入仕,自然顾忌也就多。

沈咬牙道:“原当沈家三房是好人,没想到烂了心肠的就是他们,怪不得沈家没人待见他们那一房曾祖母那些闲话都是从三房传出来的,听说撺掇董家娘子悔婚的也是他们……沈珠还没赚上嗣子呢,他们倒抖起了了,老天有眼,且看他们算计成空那一日……”

想着随徐氏进京的沈家诸子,沈又生出几分希望:“要是最后选定的嗣子有琴哥就好了……琴哥虽嘴碎些,却是热心肠……”

沈琰听了,却有些怔忪。

人皆有傲气,被嫌弃至此,还非要死切吧列地惦记归宗么?

他小时很是不理解祖父与父亲为何念念不忘归宗,如今境遇变化,却使得他晓得,有家族能依靠是多么让人心安之事。即便挂着旁枝族人名号,也不会随意被人欺了去。

只是正如沈所想的,二房大太太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那在二房长辈在世时,他们这一支想要归宗都是妄想,说不定真要等到老一辈故去,小一辈当家时,才有可能。

他正想着,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叩门声,便起身出去。

沈好奇道:“这个时候,谁会过来?”说着,也随着兄长出去。

来的是董举人。

“老师,您怎么来了?”沈琰颇为意外,忙将董举人让到东厢小厅。

沈骨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虽因董家毁亲之事对董举人心有不满,可不愿长兄为难,还是老实下去倒茶。

董举人一个人过来的,看着沈琰依旧恭敬自己如往昔,既是愧疚也是惊。

愧疚的是,他出尔反尔,没有拦着妻子胡闹;心惊的是,沈琰小小年纪,遇到这样毁婚之事,寡母又受辱,面上却依是不露声色。

“都是我不好,没有拦下你师母……等过了十五,两家就过婚书……”董举人满脸羞愧道。

沈奉茶上来,听了这一句,不由偷偷望向长兄。

董举人虽好,可董家娘子行事翻来覆去,沈还真替兄长看不上。

沈琰瞪了他一眼,沈方老实地退了下去,可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在门口站下。

就听里头沈琰道:“老师有命,学生本当遵从……只是因学生之故,使得老师家反宅乱,学生已是不安。婚姻向来是合两家之好,师母与家母性情不和,心中又另外属意的女婿人选,这门亲老师无须再提。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便无缘与老师做半子,学生也不会忘记老师数年的提点教导之恩”

沈琰声音不大,可语气却果决。

沈举人连声叹气道:“这、这、你师母无礼,我不好往令堂身边去,琰哥代我与你母亲赔罪吧…

对于这个学生,沈举人还是比较看中,想着沈家二房行事,如此不留余地也太刻薄。不管当年沈琰、沈曾祖母错了何等错事,这都过了几代人,如今还计较又有什么意思。

“最近传的难听话太多,这里毕竟是沈家坊,早先嫉妒你们兄弟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你可有什么打算?”沈举人道。

说到底他们还是“客居”,就是这小宅子也是宗房名下产业,并不是他们私产。

沈琰道:“等考完科试,学生想要奉母去南京……早日过去熟悉水土,也能早日安心备考。”

今年是乡试之年,等过了正月,学政会到各府主持科试。学政通过去年的岁考与今年的科试,将生员分为六等,一二等取得乡试资格。要是不经岁考、科试,生员就不得下场应乡试。

听说沈琰打算阖家去南京,董举人点点头道:“早日过去,清静下来读书也好。”说话间,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撂在小几上:“这是我给你预备的压岁钱,你只需听话收了,不许拒绝,否则就是心里怨我了……师生一场,我只盼你早日举业,纵然是归不得沈族,也能立世……这世上,没有家族助力,寒门子弟一步一步熬出头的,也不是没有……”

董举人话说的这个份上,沈琰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只好躬身道:“既是先生所赐,学生就愧受了

不管是沈琰小小年纪城府深,还是真的心情敦厚不记仇,董举人都只有叹惋的。

要是有选择,他自是乐意继续这门亲事,可事情闹到现下,就算他能劝好妻子,白氏平白受辱,如何能心无芥蒂。

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师生两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董举人便离去。

沈琰亲自送出大门,眼见着董举人走远了,方转身回来。

沈站在小厅,正瞪着小几上那荷包,腮帮子鼓鼓的:“董举人这是什么意思?谁缺几个银钱么

沈琰只是笑笑,拿起荷包,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待打开来,里面是四张庄票,不多不少二百两银子。

沈上前看了,倒吸了一口冷气:“二百两银子做压岁钱,董先生好大手笔?”

就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也呼奴使婢的,每个月不过几两银子开销。当年他们阖家搬回松江时,那边处理产业得得银子也不过三、四百两。

幸好有沈琰在族学里的贴补,才使得一家三口没有坐吃山空。

董举人家虽也买田置业,可到底是寒门子弟出身,祖上没有积蓄,又要照应胞弟留下的孤儿寡母,日子过的并不宽敞。这二百两银子,对于董举人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沈琰叹气道:“先生与我恩重”

沈目光从银票上移开,有些不自在道:“大哥要收下?不退回去?”

沈琰笑了笑:“作甚要退回去?等科试过了,咱们就搬家,正需要银钱的时候……”

沈皱眉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虽不算是嗟来之食,可董家悔婚在前,又拿银子出来,倒像是堵大哥的嘴?大哥不是正该坚持不受?”

沈琰看了弟弟一眼:“二弟只想不好的,怎么不想好的?老师或许只是晓得我们日子窘迫,为了我安心备考,方送银子过来。”

“谁信哩?咱们家一直这样,要是董先生想要贴补大哥早就贴补了,何必等到这时候?大哥总是只想着旁人的好”沈撇撇嘴,道。

“老师肯收我做弟子,好生教导我,与我已是有大恩。老师又不亏欠我,我自然记得老师的好。所谓婚约之事,当初不过是几句闲话,并未落在实处,如今不成也算不得背信弃义。若不是真心关爱我,老师也不会急我所急,赠与重金,解决我后顾之忧。难道我不念老师十分好,反而因那一分不好就心生怨恨?那是什么道理?”沈琰正色道。

沈定定地看了兄长几眼,有些拿不准:“大哥真的不怨董家悔婚?”

沈琰笑了笑道:“好男人何患无妻还是二弟觉得大哥没出息,以后给你说不上嫂子?”

沈坐在椅子上,支棱着下巴,道:“要是人人都能跟大哥似的,只觉得旁人的好就好了……”

邵氏与二房早年旧事,沈琰、沈兄弟即便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些,可为尊者讳,知道的并不全。

直到徐氏回松江,择嗣子的话出来,二房旧事才被挖了出来,兄弟两个才知晓详情。

原本沈还因父祖不能归宗对嫡支心中埋怨,知晓当年旧事后却怨不起来。将心比心,要是有人敢害沈琰,那沈也是记恨一辈子,立誓报仇。

不过就算大家将邵氏说的再恶毒,也不能抹杀她对三太爷十多年的养恩。这也是族中人早年觉得二房三太爷太薄情的原因。

沈琰垂下眼帘,自嘲一笑。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不记好的,难道只记仇?那岂不是跟自己娘亲似的,日日折磨自己不安生,自己又不是女人,非要寻人依靠,怎就不能跟沈理似的,以功名晋身,顶门立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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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时来运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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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的隆福寺庙会,与后世沈瑞见过的那种春节时间京城各大庙会还不同。后世的庙会,是以“吃喝玩乐购”为主,现下庙会,礼佛的意义更大些。

不过因是在新年期间,烧香拜佛的人多,寺院外头也是各种商家云集,与沈瑞先前在松江看过的佛诞庙会相似,只是规模要大的多。

沈珏央求了沈械,说什么也要来来庙会见识见识。

想着正式过嗣之日不远,隆福寺就在的本坊,沈械对胞弟便也多了几分纵容,就应了他的请求。

不过沈珏所提的由他带了沈瑞、沈栋两个出来,则被沈械给否了。

三个半大孩子,自家儿子不是圆滑的,两个弟弟又是初到京城,沈械如何能安心放他们出去。

初二用了早饭,沈械就带了沈珏、沈瑞还有沈栋三个出来。

京城初一香火旺盛的庙宇有数十,隆福寺虽名气大,聚集的人不少,可并没想象中的那般混乱。

仁寿坊算是离皇城近的坊,这边住的还是官宦富庶人家为主,寻常百姓多住在南城圈出来的外城

即来庙会,少不得要烧香拜佛,即便沈械是儒家门生,今日也“入乡随俗”。

有上千的香客云集隆福寺外,由知客僧带了沙弥引导者,排队入内烧香。

沈瑞等人也过去排队,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落了半身香火,才烧完香,从人群中挤出来。

隆福寺前半条街,都是各色小吃摊子,沈械也是打少年过来的,自然不会刻板地不许几个小的吃外食,可外头寒风烈烈,哪里敢让他们跟旁人似的直接站在风口吃,少不得挨个摊子打包,弄了不少南边不曾见的小吃点心之类带回去。

一行人,倒是早早就回了沈械家。

随手寻常人家叔嫂之间亦需避讳,可械大奶奶长子都比沈珏、沈瑞两个大半岁,年岁差了太多,沈珏、沈瑞又小,倒是无需避讳太多。

械大奶奶就直接让人将点心小吃都热了,在上房暖阁里,摆了一桌子,将两个小叔子与几位儿女都叫来。

乳果,牛油炒面,牛肉于、黑麦小窝头……这些或是从蒙古人那边传来的吃食,都是南边没有的,就是沈栋兄弟也是初见。

就是械大奶奶之前说过,让大家浅尝即止,省的晚饭时吃不下,不过等到械大奶奶一离开,大家一人几筷子,十来份各色吃食,也吃了七七八八。

说到底不管是糕饼类,还是炸果,味道并不算新奇,不过为了酥软可口,都放了糖,小孩子自是爱吃。像沈珏这种嗜甜的,则更是如老鼠掉进米缸里。

沈瑞对甜食无爱,嚼了半条牛肉于,就慢悠悠地对付半碗牛油炒面。

沈珏已经撑得不行,胡吃海塞了一气,到底撑着了,歪在一边直揉肚子。

沈械家两个小姑娘看着规矩,吃相也斯斯文文。即便吃的并不多,眼睛还有些移不开,不过见沈珏这个叔叔已经用完,沈瑞这个族叔也一调羹一调羹地吃面茶,沈栋跟着放下筷子,小姊妹两个便也撂下筷子。

沈械次女慧姐才六岁,倒是比姐姐宁姐要活泼些。

瞧着沈珏面上挤眉弄眼地难受模样,慧姐便凑过去,轻轻拍了拍他肚子:“五叔,痛痛飞,痛痛飞了”

沈珏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神色有些怔忪。

沈栋在旁,呵斥妹妹道:“怎同五叔动手动脚?”

慧姐被吓了一跳,眼眶里泪珠开始打转转。

沈珏“哈哈”笑了连声,伸手将小侄女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道:“真不疼了,好慧姐,再给五叔拍拍”

慧姐闻言,眼眸一亮,伸出小胖手,在沈珏肚子上又轻拍了两下:“痛痛飞,痛痛飞,五叔不疼了”

屋子里满满稚嫩的童音,还有沈珏欢快地笑声。

械大奶奶进来时,就见小女儿坐在沈珏膝上,小嘴巴拉巴拉地说道:“娘就是这样摸我……真的不疼了,五叔说是不是?”

械大奶奶摇头道:“这孩子,真是人来疯……快下来,不许闹你五叔”后一句,是板着脸对慧姐说的。

慧姐从沈珏膝盖上下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没闹五叔……我疼五叔呢,跟娘疼我一样…

这小丫头“大言不惭”的一句,听得大家都笑出声来。

械大奶奶伸手指了指小女儿额头:“又胡乱说话,你是侄女,是当孝敬你五叔,你五叔有你祖父、祖母疼呢。”

童言童语,听得沈瑞心里都跟着欢快许多。不过在望向沈珏时,沈珏还是察觉出他的异样。

这时,就听械大奶奶说:“瑞二叔、五叔,你们要是用完,就去前院书房寻你们大哥,大哥有事寻你们说。”

两人已经吃完,有婢子送了清水,漱了口,便离了暖阁,相伴往前院书房去。

“可是又想家了?”沈珏见沈珏神色怏怏,问道。

沈珏摇摇头,自嘲道:“早年看史书上云寐生不为生母所喜,恨之欲死,我还觉得夸大其词……等这两年长大,才晓得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是什么意思。不晓得大哥、二哥小时,我娘有没有疼过他们,在我这里是没见识过的……”

这话中隐有抑郁之气,沈瑞道:“即便为人父母,也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好恶,这世上父母也不过是寻常人,不是圣人……我家老爷不也是如此,看重长子,对我这个次子不屑一顾”

沈珏偏过头,看了看沈瑞,觉得自比起沈瑞遭遇磋磨,自己心中这点不平实不算什么。

他“哈哈”两声,搭了沈瑞肩膀道:“听瑞哥这话一说,咱们一个母厌,一个父憎,倒是难兄难弟了”

沈瑞轻哼了一声:“人前是瑞二哥,这没人时间又唤了称呼?你也不怕在大哥跟前说露嘴,小心再挨一顿训丨斥”

沈珏脸上露出害怕:“几年没见大哥,大哥越来越刻板,还真是怕了他”

昨晚回来时,沈珏就顺口叫了沈瑞一句“瑞哥”,被沈械耳提面命地说教了一番,后让他将“兄友弟恭”四字抄写一百遍。

书房里,沈械将写好的家书封好。

二老爷回乡祭祖,与大太太回乡省亲又不同。大太太是回苏州府省亲,顺便回松江本家;二老爷这次回去,除了祭祖,还有敲定嗣子名分。

宗房那里,自然先得了消息,早做准备为好。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中既是惆怅胞弟变族弟,又是有些欢喜宗房与二房之间有了珏哥做纽带,牵扯得更深。

沈瑞也好,沈珏也好,年岁在那里摆着,不过十三岁,等一步步地考出来入仕途,少说也要十来年功夫,二房大老爷年过半百,就是为了嗣子、嗣侄筹划,也会提拔族侄做与力。

沈家在京的几位玉字辈中,沈理背靠相府,无需借二房的力;沈琦还是举人,想要提挈也提挈不上,剩下的人选就是他与五房沈瑛。

沈瑛还在庶常院,离散馆还有一年半,暂时也无需提挈。如此一来,二房能扶持的人选,只剩下自己。自己是沈家宗孙,珏哥胞兄,自己更进一步,对沈瑞、沈珏来说都是好事。

年后二老爷回松江,按理来说,沈珏、沈瑞也应该随之回去,不过大老爷意思,两位小哥年岁小,不耐长途跋涉,就无需回去了。

可这过嗣的话,总要有人与二小说。

正想着出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大爷,瑞二爷与五爷来了。”

沈械点头叫进。

看沈珏笑嘻嘻的,沈械不由有些头疼。

这个弟弟虽惫懒,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之前他也试探过沈珏,晓得自己这个弟弟对于二房嗣子没有半点兴趣。

如今也是趁着沈瑞在,沈械方好与沈珏提及此事。否则只有兄弟两个,沈械还真要不好开口。否则沈珏不愿意的话,自己是该劝还是不该劝?

两人虽是同胞兄弟,不过因年岁相差太远,沈械又离乡多年,实际上并不亲近。

“大哥唤我们,可是有话吩咐?”沈珏见沈械半响不说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开口问道。

沈械醒过神来,指了指书案前的两把椅子:“说来话长,你们先坐。”

沈瑞、沈珏两个坐下,沈珏还是稀里糊涂,沈瑞心中却隐隐有了谱。

能让沈械如此难开口的,除了沈珏出继之事还有什么?

看来二房大老爷那边,已经有了决断,选了沈珏做嗣子。

自己这小三房嗣子的身份,沈械应也是晓得了,否则不会不避讳自己。

见沈械欲言又止的,沈珏有些不安:“大哥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事?有什么不能开口的?”

嘴上说着,他的心却一下子悬了起来。

他面上一下刷白,“腾”的一下,站起身来:“大哥,可是松江那边有家书过来,不会是……不会是……”

沈械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瞪了他一眼,道:“童言无忌,大过年的也不想得好的且安心,家中一切安好”

沈珏轻哼一声,坐了下来:“谁让大哥神色沉重,犹犹豫豫的,倒像是遇到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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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时来运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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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械要说的话,被沈珏打了个岔,又咽了下去。

看着七情上色的胞弟,再看看旁边老成持重的沈瑞,沈械便将要说的话掉了个顺序:“有件事,该告诉你们……二房沧大叔、沧大婶要过继瑞哥做嗣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留心沈瑞与沈珏反应,没想到这会儿神色不变的是沈珏,面带讶然的反而是沈瑞。

“果然是瑞哥……那之前全三哥猜测果然没错……”沈珏笑着说道:“这是好事呀?大哥怎还吞吞吐吐的?”

沈瑞本当自己定要入嗣小三房的,没想到去的是长房。

即便他不是爱攀附权势的,可也晓得过继大老爷名下与三老爷名下的区别。古往今来,权二代就是拼爹。一个侍郎老爹,一个举人老弟,这分量孰轻孰重,不是傻子都能晓得?

只是二房小宗宗子,族中眼中的香饽饽,就这么落到自己头上?

想到孙家与二房渊源,似乎这个结果,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

“珏哥觉得过继嗣子是好事?”沈械心下一动,问道。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是好事……大哥你不晓得,四房源大伯有多偏心,将庶长子捧得高高的,压着瑞哥一头。源大婶子没法子,临走临走,送了一半嫁妆给庶长子,给他记了名。要不然瞧着四房长辈对那庶长子的偏爱,恨不得逼死瑞哥,将瑞哥的名分钱财都占去了才好……那哪里是家哩?狼窝还差不多,一窝养不熟的白羊狼……”

沈珏是义愤,口不择言,听得沈械不由皱眉:“闭嘴越说越离谱,族亲长辈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说嘴祖父真是太惯着你,这么大了还不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幸好瑞哥不是旁人,向来与你交好,不会与你计较。否则你这样当着瑞哥,对四房的事情说三道四,岂不是太无礼?要是旁人当着你的面说宗房长辈不是,你乐不乐意?还不快点与瑞哥赔不是?”

沈珏点了点头,面上带了几分懊恼。

他不过是旁观者,觉得四房有不平事,每每忍不住为沈瑞抱不平。可沈瑞是四房子,又已经失母,在心里定还是尊敬亲近父亲,这也是人之常情。沈源爱重庶长子比沈瑞这个嫡子甚,沈瑞心里指定不好受。自己却不懂事,每每在沈瑞跟前念叨沈源偏心之类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是什么?

想到这里,沈珏讪讪,看了沈瑞一眼,拱手叨扰道:“瑞二哥,弟弟口无遮拦,冒犯了瑞二哥,请二哥原谅我这一遭”

沈瑞晓得沈瑞不过是为自己不平,并非有什么恶意,可是对于他的“口不择言”也心有余悸。自己就是四房之子,要是祖母、生父都臭名昭著,旁人瞧着自己也是黑的。

只是沈珏说话的用意是好心,自己要是与他正经八百地说不要说之类,倒好像沈珏“好心没好报”似的。

对于沈械喝止沈珏,沈瑞乐见其成。

眼见他正经八百地赔罪,沈瑞便摆摆手道:“我这里并不会埋怨珏哥。只是械大哥说是好,无论如何,长辈就是长辈容不得我们说嘴。珏哥以后再抱怨就在心里偷偷的,莫要宣之于口。要不然被人晓得,不会理解珏哥是急公好义,说不得当珏哥是个藏不住话的。”

沈珏道点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再也不念叨长辈不是……我可不想像琴二哥那样每天唧唧歪歪的,让人当成浅底碟子似的……”

说到最后,却是看到沈瑞使劲给自己使眼色,沈珏一时没明白过来,可声音也渐小。

沈械揉了揉额头,这样任性肆意的沈珏给二房做嗣子真的好么?有稳重懂事的沈瑞对比,沈珏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咬牙道:“看来昨晚珏哥的大字没写够今晚除了‘兄友弟恭,再加上一句‘长幼有序、尊卑有别,难道同辈族兄就不是尊长了?”

沈珏捂着嘴巴,有点不敢说话了。

并非是他不动规矩,沈珏就是这个毛病,越是亲近的人跟前,行事越是随意。在他眼中,沈瑞是族兄弟,是同窗好友;沈械这个胞兄,即便打小相处的少,可长兄如父,心中也只有敬重且乐意亲近的。

沈瑞想着昨晚沈珏写四个字,一百遍就写了半夜去,如今又添了这一句,可不是要命。

“械大哥,眼下是没旁人珏哥说话方随意些;在旁人面前,珏哥规矩可是半点不差……械大哥教导珏哥,弟弟本不该插嘴,可是昨晚珏哥写大字,写到三更天,今天加了一句,怕是要熬到后半夜……”沈瑞求情道。

写大字可不是抄书,四个字须臾而得,一张大字下来,少说也得半盏茶功夫。

沈珏闻言,亦是露出可怜兮兮表情,将右手伸到沈械跟前,带了几分委屈道:“大哥您瞧,昨晚写大字写的,手心现下也没消肿呢”

沈械见了他如此模样,也带了几分心疼,低头去看沈瑞手心。

白白嫩嫩的手心中,却是有几处红肿。沈械先是心软,随即却是寒了脸。

沈械转向沈瑞:“瑞哥,你伸出右手来”

他年过而立,唬着脸说话,还真有几分族长太爷的影子。

沈瑞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按照吩咐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两张手心一对比,沈瑞这里中指上多了握笔留下的茧子,沈瑞哪里只是红肿,并无老茧。

沈械摇头道:“太爷真是太纵容你……都十三岁,还不晓得勤勉读书”

沈珏心中对于长兄虽心存敬畏,到底更敬重祖父。听了长兄这话,忙道:“我虽不如瑞二哥读书刻苦,可该学得也都学,在读书上祖父可没有纵过我……”

沈械见他对于读书兴致寥寥的模样,心下不由叹气。

沈珏要是留在宗房,做为嫡幼子,不爱读书的话没什么,只要混个功名立身就行。

二房仕宦之家,子弟肯定要进学,乡试、会试一路考下去。

读书也好,过继二房也好,都是一样的,不管沈珏这里愿不愿意,结果都是一样。

如此想着,沈械原本难以吐出口的话便也出来:“二房除了定下瑞哥为小长房嗣子,还定了你做小二房嗣子”

“什么二房小二房的?”沈珏方才因提及祖父,心中想念亲人,一时跑神,没有听齐全。

沈瑞在旁,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二房另一个嗣子是沈珏,而不是旁人,对于沈瑞来说只有欢喜的。两人感情好不说,沈珏又比他年幼,少了个堂兄在头上。

沈械看着沈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沈珏听了,眼睛立时直了,脸色血色褪尽。

沈瑞见他不对,忙道:“珏哥”

沈珏脸上呆滞已经转为愤怒,怒视着沈械道:“谁要去做二房嗣子?我哪里做的不好,要将我过继与旁人?祖父、父亲都不在,大哥就做了我的主不成?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大哥,使得大哥不要我这个兄弟?”说到最后,已是满脸愤愤,红了眼圈。

兄弟两个箭弩拔张,沈瑞怎么能旁观,拉了拉沈珏袖子,道:“珏哥,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自有长辈们做主,械大哥身为晚辈,怕是也才得了消息。”

沈械叹了一口气道:“瑞哥猜着了,昨天下午沧大叔方与我说了此事……原当昨晚就告诉你们两个,可我实是说不出口……”

“难道我不愿意,二房长辈还能硬逼着我?”沈珏咬牙道:“又不是非我不可,自有现成的人等着”

沈械正色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家内四房本就是一个祖宗。轮序本当从宗房、四房选嗣子,兴灭继绝是身为沈家族人的责任,你莫要这个时候犯混”

沈珏挺着脖子道:“沈家人多着,哪里就差一个我?我不信祖父舍得不要我这个孙子,将我过继给旁人”

至于大老爷那里,因早有口风在沈珏面前,所以沈珏晓得自己父亲是赞成自己出继的,也苦口婆心地与自己讲个好处。可是他就是不愿意,好好的自己家不待,去旁人家里,就那么好?

骨肉天伦,若是只因目的与算计成了二房人,那还算什么一家人。

沈瑞需要“避难”,自己也过去算什么?

沈械心中不由佩服自家老爹算无遗策,晓得沈珏性子,早早就附了太爷手书上京。他低下头,打开书桌下抽屉,取了太爷手书出来:“喏,这是前几日家信中带的”

沈珏打小跟在祖父身边,哪里认不出太爷的字。

太爷手书只有几行字,可沈珏只觉得重于千斤,胳膊都抬不起,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手书从沈珏手中滑落,轻飘飘落在地上。

沈珏起身拾起来,扫了一眼,上面提及沈珏身为宗房子孙,上京亦是代表宗房脸面,同族兄弟一起为二房嗣子候选。若是二房择嗣到他头上,他不可胡闹,坠了宗房身份,万事听从长辈安排就是;要是没有择到他头上,也不要节外生枝。

沈瑞将太爷手书撂在书案上,心中不无羡慕。

族长太爷那么疼爱沈珏,却依旧选择让他出嗣,也是真心疼爱沈珏。

不知道四房那里,沈举人与张老安人晓得自己被二房大老爷择为嗣子,会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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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来运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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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械书房回来后,沈珏就一直没有说话,回到客院后,就往熏笼上一躺,一动不动。

这没有什么可安慰的,只能让沈珏自己想开。

骨肉亲情,最难割舍。这也是为何寻常过嗣人家,首选嗣子是襁褓中的婴儿或是幼童。就是因不管养恩如何,生恩难忘。年纪越大,对本生亲长的感情就越深厚。

沈珏之前可是念念不忘早日回乡,最放不下的也是族长太爷,可寄来手书、让他听话留京的也是族长太爷。

少一时,就有械大奶奶那里打发婆子过来,请沈瑞、沈珏两个过去用晚饭。

沈瑞见沈珏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对婆子道:“劳烦妈妈转告嫂子,我与珏哥俩方才吃了不少点心小食,如今还不饿,晚饭就不吃了,请大哥、大嫂先用。”

婆子应声去了,沈珏翻身从熏笼上起身,道:“不吃晚饭怎么行?”

沈珏看了他一眼道:“你能吃的进去?”

沈珏轻哼了一声道:“怎吃不进去?我现下能吃一桌饭菜下去”

“且放心,饿不着你大嫂是个仔细人,稍后会送吃食过来”沈瑞道。

沈珏往后一倒,摊成一个大字:“谁让我是她小叔子呢……”又倒:“以后……他们可不是只有更客气周道的……”

沈瑞听他话中,将沈械夫妇也埋怨上,道:“你莫要只想不好的,也念念大家好处……族长太爷那么疼你,同意你出继也是用心良苦。在长辈眼中,在京城不管是求学,还是其他,到底比松江时便宜些。二房珞大哥能十六岁过乡试,除了天资出众外,也有京城名师多的缘故。”

或许宗房上下对于沈珏出继乐观其成,有其他的私心在里头,可也不能否认最大的原因还是因对于沈珏的前程来说,出继有益无害。

沈珏翻身坐起,苦笑道:“瑞哥,这可是出继,不是小事往后爹娘不是爹娘,祖父不是祖父……”说到这里,耷拉下脑袋:“先前觉得瑞哥出继时,我身在局外,只当这个是好事,还没心没肺地为你欢喜,这哪里是值得欢喜的事?源大叔与老安人固然对你不好,源大婶子定是疼你的,你心里也未必乐意出继。”

沈瑞摇头道:“珏哥,你猜错了……我心里是乐意出继的。这世上,人与人的情分都是处来的,不是有血缘就是亲人。就如同在我心中,即便沈瑾为长兄,可是我因同你与全三哥亲近,反而觉得与你们兄弟感情更深……你虽与我情形不同,可长辈们若是都觉得出继好,那定有他们的思量与道理。你一时不舒坦正常,只是莫要埋怨他们。你如此不舍,族长太爷他们心里又如何能舍?就是械大哥,要不是因心中难受,也不会觉得此事这般难以开口。人活立世,谁也不能随心所欲。你要是咬紧了话不乐意出继,为难的只有族长太爷。太爷身为族长,兴灭继绝是应有之义,难道别人家的孩子出继的,宗房子孙就出继不得,让族人如何看?”

沈珏呲牙道:“怎么就轮到我头上?我刚进京城时,是觉得侍郎宅好来着,可也没有想着长长久久地留下”

他已经十三岁,虽心里抑郁难当,到底是明白人。

沈瑞这一番劝说,还是听进去了。

正如沈瑞所料,过了两刻钟,械大奶奶来了,后边还跟着几个婆子婢子,抬了食盒过来。

沈珏已不是方才那半死不活模样,脸色虽没有笑模样,可还是起身跟在沈瑞身边,对械大奶奶执

械大奶奶见状,心下稍安,笑道:“就算方才吃了小食没甚胃口,这飧食也当用些。瑞二叔与五叔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不吃饭怎么受得住”

沈瑞道:“劳烦大嫂费心,我与瑞哥方还想着晚上饿了怎么寻嫂子要宵夜呢……”

械大奶奶道:“即来了家里,瑞二叔莫要外道。灶上有婆子值夜,瑞二叔想要甚么吃食直打发人去要”说到这里,又望向沈珏:“五叔,你大哥说你爱吃藕粉,家里早先没有了,今日嫂子打发人去瑛大叔家讨了些,你要是想吃,便吩咐人调给你。”

沈珏挤出笑道:“使嫂子费心了。”

械大奶奶亲自带人摆了饭菜出来,方带了婆子婢子离开。

沈珏哪里有胃口,沈瑞方才却是没有吃什么,如今被饭菜的香气一引,勾出食欲来。

他在桌子前坐了,看着沈珏道:“不想吃就不吃,等你饿了调藕粉,我先用了……”

松江那里饭菜,鲜少用羊肉入菜,荤的是猪肉、鸡鸭、鱼虾,京城这里的饭桌上,却是常见羊肉

冬日里一盏羊肉冬瓜汤,很是对胃口。

沈瑞便给自己盛了一碗,撒了点香菜碎,香喷喷地喝了一碗。

待去盛第二碗时,沈珏忍不住,将自己面前的碗推过来:“给我也来一碗多大点事儿,难道还会耽搁得了吃饭?”

沈瑞便给他盛了,沈珏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低着头开始胡吃海塞。

桌子上四碗四碟的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用了大半下去。

沈瑞见状,忙拦着道:“差不多了就行了……小心撑坏了……”

沈珏下午就吃了不少点心小食,肚子里本就是饱的,一口子又用了这么多下去,能舒坦才怪。

等吃完了饭,沈珏便抱着肚子,在炕上直哼哼。

沈瑞想要拉他下来消食,沈珏也不动。沈瑞没法子,只好吩咐婢子泡了浓茶,助他消化。

结果沈珏肚子不疼了,又走了困,大半夜拉着沈瑞说话,越说越精神。

直到外边传来五更的梆子声,沈珏说也说的乏了,沈瑞也被他念叨的耳朵起了茧子,眼皮越来越重。

迷迷糊糊中,就听沈珏道:“瑞哥,我心里恁疼……”

折腾了一晚上,两人早上都没起来。

沈械因沈珏昨日神色不对,一直使人留心客院这边,见到了晨正,这边还没动静,便亲自过来瞧

听婆子说卧房的灯一直亮着,两位小哥聊了一宿,沈械心下叹息,亲自进去看了两眼,见两人确实睡得正香甜,方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这一觉,沈瑞、沈珏直睡到将中午时。

还是沈全过来,两人方醒。

看着沈珏眼下青黑一片,沈瑞也是哈欠连天的,沈全笑道:“昨儿你们这是玩疯了,累成这模样?既不过去,也不打发人去与我说一声,害的我一上午好等不说,还担心的不行”

沈瑞羞愧道:“是我一时睡过了头,忘了此事,累的三哥担心。”

原来前日从侍郎府回来时,沈瑞便与沈全说好,初三过去沈瑛家。虽然沈瑛兄弟与瑛大奶奶,沈瑞都已经见过;可琦二奶奶那里,还没有去拜年。

没想到昨晚被沈珏拉着一晚上唠叨,直接忘了这一茬。

沈全方才嘴里虽那么说,可心中并不认为沈瑞真的贪玩,又见沈珏神色怏怏,晓得定有什么变故,只是不知好不好相问。

沈瑞同沈全素来亲近,倒是不觉有什么可瞒他的,便道:“三哥,械大哥昨天下午同我与珏哥说,二房嗣子定下来了,是我与珏哥,珏哥心里不痛快,昨晚没有歇好。”

沈全那里,早已从胞兄那里得了消息,对于这件事情丝毫不意外,点头道:“这个我也听说了我不是早说过,论序也是你们两个,二房择你们并不奇怪,另外选人才奇怪哩”

想到病重的沈珠,沈全叹气道:“自古以来,宗族过嗣就有例可循,自是先从血脉远近,也只有珠哥想东想西的,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沈全说的如此轻松,沈珏不忿:“这事是没摊到全三哥身上,全三哥方站着说话不腰疼”

沈全见沈珏鼓着腮帮子,跟斗牛似的,摇头道:“珏哥向来聪明,怎么想不开了?名分虽变,可亲情难断,不过是让你到二房传承血脉,又不是让你与本生老死不相往来。以后慢慢找个两全法子就是,现着急恼怒有甚用?”

“两全法子?”沈珏闻言心动:“全三哥快说说,到底有甚两全法子哩?”

沈全笑笑道:“这法子也不难想。你读书用功些,早日得了功名支撑门户,再早早娶了媳妇,生出一堆嗣孙出来……将嗣子当尽之责都尽了,寻常行事谁会拘你?二房几位长辈也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只要你行事在规矩内,不坏了规矩就好……”

沈珏懊恼了一晚,听了沈全的话,怦然心动。

沈瑞在旁,不由好奇道:“这向来后入之家,不都是忌讳嗣子与本生亲近么?”

沈全道:“那多半是嗣子年幼,后入之家怕其被本生家拿着生恩哄了去,与自家隔心,或是拿了自己东西去贴补本生。珏哥已经十几岁,又不是小孩子,宗房长辈也不是那等不要脸面的人。二房长辈既能选你们为嗣子,就不怕你们与本生亲近,要不然直接过继个奶娃娃不就行了?”

沈珏听了,即便不能说烦恼尽散,也多少生出些指望来。

沈全见状,少不得道:“只是二房长辈既慈爱,珏哥也当晓得不让长辈们为难才好。生恩难忘,未必都挂在脸上,反闹得大家都不自在。如今你也渐大了,即便不出继,以后出来读书应试终有离家那一日……这样想着,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了……”

沈瑛前日回去就与沈全告知此事,并非是存不住话,而是也为了沈全读书的事。

以沈瑛身份,想要送弟弟入春山书院,就要去拜托沈理,原也是这样想的。可沈瑞、沈珏要是留京的话,以他们的年岁,定也要春山书院读书,所以沈瑛有些不好对沈理开口。

沈珏那里不用说,二老爷就是翰林学士,入学不用担心;沈瑞这里,要是能送一个人进去,肯定更愿意送沈瑞。

沈瑛便告知弟弟,入书院读书的事再等等看。要是沈瑞直接由二房送去读书,再求沈理,省的让族兄为难。

沈全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大哥读书读愚了。

春山书院是翰林子弟书院不假,可翰林也分等级,编修与学士能是一样?

二老爷与沈理都是从五品,一个侍读学士,一个侍讲学士,都是长入宫廷的天子近臣。一个是大学士女婿,一个是侍郎胞弟,两人往春山书院送学生,别说多送一个,就是多送几个谁会拦着?

即是原定好去给族嫂拜年,沈瑞便没有再耽搁,梳洗过后,用了半碗藕粉添了肚子,便随沈全出来。沈珏精神好了大半,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兄长嫂,便也随沈珏过来。

沈瑛、沈琦兄弟去往座师同年处拜年过去,并不在家里。

倒是瑛大奶奶,因早得了消息,晓得沈瑞会来拜年,早就叫人预备了席面等着。

琦二奶奶肚子已经八个月,产期将至,怪不得不敢出门拜年。

沈瑞、沈珏两个看着她顶着硕大的肚子,都跟着提心吊胆。

琦二奶奶是松江知府蒋升族侄女,能嫁入沈家五房,还是孙氏早年做的大媒。因这个缘故,琦二奶奶待孙瑞便也格外亲近些,道:“荣哥听说你要进京,先前还念叨来着……”

她口中“荣哥”是蒋知府三子蒋荣,当年在松江时与沈瑞有旧,与王守仁也相熟。

翰林院除了一个正五品掌院学士外,还有四个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沈家叔侄就占了两席,剩下一人是大老爷连襟何学士,另外一人就是蒋知府之兄蒋学士。

这也是因沈理与二老爷虽是同族却已经出了五服,否则早有言官弹劾规避。

想到此处,沈瑞莫名地生出几分翰林院成了沈家后花园的喜感。

琦二太太到底月份大,陪着沈瑞、沈珏说了一会儿话,身子就乏了,告了罪先下去歇着。

沈瑞、沈珏几个,则因听琦二奶奶提起蒋荣,少不得又提起蒋知府任满之事。

从琦二奶奶这里算,蒋知府与大家也是姻亲。

又从蒋知府提及蒋学士,由蒋学士提及翰林院,沈全与沈珏两个也发觉翰林院与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珏眼睛发亮道:“看来咱们以后读书进学,度当奔着翰林院去。听说现下翰林院掌院学士年岁已高,继任学士无论是哪个,都是亲戚哩”

见沈珏磨拳搽掌模样,沈瑞与沈全相视一笑,悬着的心都跟着放下。

沈珏这性子极好,烦恼来的快,消得也快,大家还为他担心着,他自己早就过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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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夙世冤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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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瑛一直在外应酬,沈琦则是下午回来的,正赶上饭时,瑛大奶奶便让他来陪客。

看着满桌子佳肴,却是没有酒水,沈珏便嚷嚷道:“琦二哥,怎么有菜没酒?瑞二哥与我也都十三了,不是奶娃娃,大过年的可不是要好吃好喝。我大哥脾气向来严厉,不准我们吃酒,好容易出来,琦二哥也让我们吃两盅解解馋啊”

沈琦一副过来人的模样,点头道:“是大嫂太小心,你们又不是孩子,吃两盅酒又有甚?如今到了这边,赶上大哥不在,咱们正好吃酒”说到这里,又道:“有个关中朋友年前送了几坛子酒过来,咱们也尝尝西北的酒”说罢,吩咐小厮去酒窖取了酒坛子过来。

沈全还罢,已经十八岁,兄嫂们并不禁他吃酒;沈珏可是有些馋酒,被勾起了酒虫来,兴致勃勃地等着。

沈瑞见沈琦暗笑,不由莞尔。

关中酒,沈瑞就知晓一种,就是一直流传到五百年后的稠酒,度数跟江南常见的酒酿相似,不到一度。只是酒酿是用糯米或粳米做的,颜色奶白色;稠酒多是用谷类等杂粮做的,颜色浑黄。

果然酒坛一开坛子,沈珏就察觉出不对来,吸了吸鼻子道:“这是甚酒,怎不见酒香,味道好淡

冬日里,冷酒伤身,旁边早已预备好温酒的小炉子。准备的也不是酒盅,而是三寸直径的小碗。

待酒一温好,沈珏顾不得挑剔颜色,就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咋舌道:“味道这么淡,这也叫酒?还好意思送礼使?”

沈琦笑道:“此为稠酒,关中籍京官最爱的乡仪听说在关中是极便宜的,运到京城,这一坛子就要一两银子”

整整一坛子,二斤稠酒,四人一人几碗,都吃了个于净。沈珏面上虽是不显,可早先也多少有些想要“借酒消愁”的意思,才主动讨酒吃,可滚热稠酒下肚,醉意没上来,倒是吃了半头汗。

因之前沈理那边已经定好初四设宴,宴请在京族兄弟们,大家明日还能再见,沈瑞、沈珏用完饭后,就没有等沈瑛回来,就回了沈械家。

一夜无话,次日沈瑞、沈珏,随着沈械一家去了沈理家。

沈理这里,除了五房兄弟过来之外,三房沈玲也来了,二房那边沈琴、沈宝、沈琳三个也被接出来。只有沈珠,病情虽好些,到底不敢折腾,才没有出门。

沈家玉字辈兄弟,在京诸人,汇聚一堂。

这其中,沈理、沈械、沈瑛为进士,如今已经是官身;沈琦是举人,进了仕籍;沈全是童生,余下众人除了三房沈玲外,其他人也都在读书。

再提及松江各房其他玉字辈举人、生员,沈家这一代,已呈鼎盛之势。

未出仕这些少年还想不到这些,沈械却是暗暗欣喜不已。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只有体会在外的漂泊,才会深刻地晓得在家时的安心。

官场之上,固然有同乡、同年、同门、师生等各种关系为纽带,形成种种人情网,可这多是利益使然,遇到宦海沉浮,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对比之下,族亲因血脉牵系,则是最好盟友。

自沈度、沈灿兄弟出仕,沈家子弟读书传家,历代都有人出仕,可除了二房嫡支显赫外,其他房头都是微末小官,最高的也不过是宗房已故老太爷,在从三品参政位上致仕。

如今瞧着这势头,沈族出色子弟不是一个两个。即便科举仕途,大浪淘沙,只要能再进学两三个,沈家在官场上就有了接力人,可以等到沈栋那一代人逐渐长成。即便最后没捞到举人、进士功名的,只要有向学之心,以后在教养子弟上留意,读书种子也只会越来越多。

沈理并没有在众人跟前提二房嗣子之事,不过在与沈械、沈瑛说话时,却提到春山书院。沈全、沈瑞、沈珏几个到底如何入学,还要先看二房长辈安排,左右并不用太担心就是。

十几个族兄弟,虽都在一屋坐着,可因年齿不同,分坐了几处。沈理这里,不用说是沈械与沈瑛、沈琦几个;沈全那里,是陪着三房沈玲与沈琳说话;沈瑞、沈珏这里,与沈琴、沈宝坐在一起。

至于栋哥、宁姐、慧姐等小一辈,则也由同辈的族兄弟、族姊妹处招待。

沈琴、沈宝这里,听说沈瑞、沈珏前日去了隆福寺,都是艳羡不已。

沈琴抱怨道:“珏哥没义气啊……也不说去唤我们一声”

沈珏偷偷地指了指沈械坐着的方向,低声道:“是随着大哥去的,规规矩矩地烧香拜佛,在庙会上就打了个转罢了……”

瞧他模样,就差加一句“谁去谁后悔”。

大家虽是同辈兄弟,可因年岁相差太大,大家对沈械这未来沈家当家人也多有敬畏。

沈琴缩了下脖子:“这次算了,下回珏哥可记得唤我同宝哥一声”

几个小的正凑到一起说话,三房沈玲,脸上带了几分小心随着沈全走了过来。

若是来的只有沈全,众小都相熟的,自然无需多礼。可对于这个三房族兄沈玲,大家实是陌生,反而都带了客气。见他过来,便都起身相迎。

沈玲是沈珠堂兄,是三房二老爷庶长子,在族学里念了两年书,识了字后,就进了铺子里学打理生意;前两年被派到京城来,打理南城一处布庄。

三房子孙繁茂,家里生意又多,除了嫡子嫡孙被看重外,其他庶子庶孙,多是如沈玲这样,早早就接了差事,当成掌柜或伙计使唤,也是防着外头雇的掌柜弄鬼,才多爱用自家人打理产业。

论起年岁,沈玲比沈全还要大两岁,按理应是同沈全做过同窗。可因他读了两年书就进铺子学差事,同沈全刚好错过。

沈玲已是弱冠之年,不过在众族弟跟前,他却没有摆族兄的谱,反而十分客气。

见众人起身,沈玲忙道:“快坐快坐,无需如此,是我扰了你们说话……”

四小中,沈琴年岁最长,便道:“玲二哥太客气……我们也不过是东一句、西一句闲聊呢……”

沈玲过来,是专程来寻沈琴的。

“琴哥,听说九哥病了,我想要去看看,你瞧着二房长辈那边便宜么?”沈玲带了几分拘谨说道

沈琴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玲二哥怎问起我来?沧大伯、大伯娘都是极和气的人,二伯与三叔待人也慈爱,哪里有什么不便宜的?倒是玲二哥,身为晚辈,怎么还没有过去拜年?外道甚了,都是族人?怕是珠九哥那里,也是念着玲二哥的。”

沈玲讪讪道:“先前并不晓得你们来京,不曾去过二房长辈家,怕是冒昧登门不便”

哪里是他不想去呢?就是以前没有往来,如今二房与族中关系缓和,他身为族侄也当去拜见。更不要说堂弟来了,就住在二房。他十来岁就出来打理买卖,最是晓得人情高低,岂会那般失礼。

他是想过去,却是不能去。

沈珠尚未到京,沈玲就接了三房老太爷家信。三房老太爷不许他往二房去凑,怕他行商贾事为二房长辈不喜,牵连到沈珠头上。

沈玲无法,也只能做不知沈珠上京。

如今沈家族兄弟聚会,沈玲不能再装不知道;更不要说沈珠病了,他这个堂兄总不能不闻不问,否则传回松江又是他的罪过。

三房老太爷改换门庭,读书的子孙都是宝,不读书的都是草芥一般,偏心的没谱。

但是有老太爷家信,沈玲怕真的被二房长辈所厌,少不得上来寻沈琴、沈宝兄弟打听打听二房长辈们脾气秉性。

虽说二房大老爷已经与沈理、沈械等人初一那天就说了准话,敲定嗣子人选,可沈琴、沈宝两个并不知晓。

瞧着二老爷待沈珠温煦,二太大也颇为留心沈珠病情,沈琴、沈宝两个还以为小二房看上沈珠。至于小长房那里,不用说,看重的就是沈瑞。沈瑞虽出门做客,可大太太因沈珠住着沈瑞先前客院,已经使人开始收拾另一处院子。并不是前面客院,而是在二门外一处偏院,便前面跨院要宽敞许多。

至于沈琴、沈宝为何能知晓新院子是给沈瑞准备的,那是因为无需猜测,只看大太太带着沈瑞两个侍婢收拾院子,就晓得院子的新主人是哪个。

如此一来,在沈琴、沈宝看来,二房择定的嗣子就是小长房沈瑞、小二房沈珠、小三房沈珏,除了沈珠这里微微有些意外的,其他两人也觉得是意料之中。

为此,沈琴与沈玲客气完,心里就开始后悔。

大家腊月二十八抵京,年前年后也待了好几日,沈珠可是提也不曾提过沈玲这位堂兄。说不定为了怕碍二房长辈的眼有心与堂兄疏远,自己这一多嘴,说不得坏了沈珠先前算计。

沈全向来热心,见沈玲只因身份庶出又行商贾事,族兄弟跟前没底气,心下不忍,道:“我也正打算去沧大伯家探望珠哥,玲二哥要是不放心珠哥,就随我一道过去”

沈玲闻言,面带感激道:“那可是好,就劳烦全哥了……”

沈全想到沈瑞在沈械处住了两日,道:“瑞哥甚时候回沧大叔家?要是不着急,也跟我家去住两日?”

“我初六要随着老师出去,明日就该回去了。”沈瑞道。

他随着沈珏出来,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要是随着王守仁出门,少不得要回去换衣裳。

沈全点点头:“那样的话,我与玲二哥明日就随你一道过去,也省的提前往那边递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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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夙世冤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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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时族兄弟分坐,待到开席时,却是大家团坐了一张大圆桌。

十一位族兄弟,来自沈家七个房头,除了二房、六房位,其他房头都有子弟在。年纪最大的是沈理,年纪最小的沈珏,前后差了将二十年。

除了沈玲与大家不甚相熟之外,这年前年后沈氏子弟已经聚了两回,也都熟了。

就是沈玲这里,几位年长的族兄待他也温煦。

待问过他只读了两年书就进了铺子,从学徒做起,后来进京做了南城布庄掌柜,沈理、沈械等人面上没说什么,心里不免腹诽三房老太爷的糊涂。即是念念不忘改换门庭,为何不让儿孙都读书进学,还分了嫡庶出来?

沈玲对答之间,初有些拘谨磕绊,可稍相熟后,是个极有颜色的人。想他的年纪,弱冠之年就能进京为大掌柜,这待人接物定是错不了,是个聪明人。这份伶俐劲,用到读书上,保不齐又是一个读书种子,却是生生耽搁,只能经营商贾行当。

宾主尽欢,待众兄弟告辞离去,沈理便留下了沈瑞。

沈瑞前晚已经听沈械讲过,自是晓得沈理留自己所谓何来。

“瑞哥,过了元宵节洲二叔就回松江,敲定嗣子过继之事……你为小长房嗣子,珏哥为小二房嗣子,后入为嗣,虽不容易,可你的情况又不同。你既有心举业,入了二房只有好处。”沈理有些担心沈瑞想不通,劝道:“也不要想的太多,婶娘能将你托付给沧大伯娘,定也会乐意让沧大伯、沧大伯娘照顾你。”

毕竟在古人眼中,骨肉天伦最重,沈瑞要是欢欢喜喜出继,就有不孝之嫌。

因这个缘故,沈瑞即便心中再乐意,在沈珏跟前能承认,在沈理面前却不好多说,只道:“我晓得了。”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你现下还小,不知世情,多了这个侍郎子弟的身份,对你只有好处。”

沈瑞沉默了一下,看了下身上衣服,问出心中疑惑:“六哥,二房润三叔选的嗣子是谁?”

沈械前日说时沈瑞就想要问了,不过当时沈珏状态不好,没有顾上这一茬。

或许在旁人看来,二房小长房的嗣子是小宗宗子,以后支撑门户,大老爷品级最高,大太太娘家姻亲也得力,可好处越多,责任越重;反而不如小三房,看似举人门第,不过因三老爷养病未出,照样可以得到伯父、伯母的照拂。

沈理道:“沧大叔初一那日当着我们几个年长的族兄弟没有提及润三叔嗣子之事,不过私下告诉我,属意你兼祧两房,只是那是等你过继到二房以后的事,现下无须声张,只要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瑞甚是意外,抬头道:“先前二房长辈不是还感叹独丁难养?怎么又绕到兼祧上?”

瞧着沈润夫妇的模样,也是极盼着嗣子的模样。

“我原也疑惑,后来沧大伯说小长房、小三房并未分家,多半是因这个缘故。”沈理道:“二房与族中早先往来不多,我也是听沧大伯提才晓得二房三太爷在世前,沧大伯与洲二伯就已经分了家,如今是分产不分居。”

虽说按照世情,多是父母去世后兄弟辈才分家单过,不过父母为了防分家不均伤了兄弟情分的,提前主持分家也是常有的。对于二房兄弟已分产之事,沈瑞与沈理都没有多想。

不过因提及往事,使得沈瑞想起孙家与二房渊源:“六哥,您在京城时间不短,嫂子那边年头更长,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我外祖与二房当年到底有何渊源?听着沧大伯娘意思,我娘当年也是在京城长大,大伯娘与我娘往来还十分亲密,可为何先前并不曾听我娘提及?”

事关已故孙氏,沈理面上带了几分郑重:“二房长辈只说孙家太爷生前与三太爷交情颇深,其他的都含糊,是当好生打听打听。只是到底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估计得需要些时日。”

沈瑞道:“左右又不急,六哥、六嫂帮忙留心就好……我就是想晓得孙家与二房除了外祖与三太爷的交情外,有没有其他事。总觉得孙家与二房之间有甚隐晦处,不好对人言,否则我娘也不会隐下这段渊源……”

以京城二房这些年运势,只要孙氏早早将这靠山摆出来,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怎么敢算计她?就是沈家其他房头,畏于二房之威,也不会惦记侵占孙氏产业。

沈理原本并不觉得古怪,听沈瑞这么一说,也察觉出异样,不免有些犹豫。

要是真查出听不得的阴私怎么办?二房过嗣之事,需不要推迟?

要是嗣子名分订了晓得有不妥当处也晚了。

可是对于二房来说,过继是大事,几位长辈已经有了定夺,自己这样多事好么?

随即,沈理又觉得自己想多。

以二房大老爷、大太太的人品,怎么会像做了恶事的。要是二房真有对不起孙家之事,孙氏也不会对大太太托孤。孙氏之前没有显露这段关系,多半是不愿借势。

沈理留下沈瑞,除了与他提及此事外,主要的还是要提醒他读书:“若是想要入仕立世,家势是底气,也是锦上添花,自身学识却是不可缺。官宦人家子弟,科举入仕是便宜些,也不是人人都能中举成进士,成为纨绔之流的不乏其人。即便读书辛苦,可也要有自强之心,且不可因有了捷径,就连走路都觉得累了。那样的话,叫你入嗣反而是害了你”

沈瑞认真听了,躬身道:“六哥放心,殿试之前,一日不会懈怠。”

不中进士,一切都是浮云。

等中了进士,在这个时代就是鲤鱼跃龙门,搁在后世就是高级公务员,有了铁饭碗。

沈理见沈瑞毫不犹豫地模样,又自信百倍的模样,笑道:“这话对也不对能到殿试,是可也歇一歇。不过过了殿试就无需读书了?须知学无止境。”

沈瑞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对于沈瑞的科举之途,沈理倒是不担心他考不上举人,不过少年举人与中年中举又不一样。

少时中举,进士科耽搁落第几次,只当是磨练心性;中年中举,进士科就耽搁不得,否则到了儿孙满堂才中进士,仕途上就别指望有进益。

想到沈瑞这次进京,耽搁了县试、府试,沈理道:“原想着你分两年应童子试,把握也大些,准备的也充足,如今看来要明年下场…时文之外,诗词也当做做,你的诗词虽有些灵气,到底浅白,遇到年岁大的考官还是喜欢华丽厚重的文风。有备无患吧,先准备着,等明年再仔细打听。”

同样是读书十多年,为何官宦子弟比寒门子弟容易中榜,除了父族传下的应试经验外,还有因官宦人家消息更灵通。

县试还罢,多是死题,无需去揣测考官喜好;到了府试、院试,就要考虑考官的喜欢与文风。到了乡试与会院试,也有各种取巧的法子,不是作弊,而是应试捷径。

想起自己当年应试时的忐忑与艰辛,对比沈瑞现下的轻松自若,沈理瞧着不由碍眼,轻哼道:“明年我叫林哥也应童子试,你这做叔叔的,要是被侄子超了去,看你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沈林今年十岁,明年十一,下场县试,并不算小。

再想到沈械之子沈栋,明年多半也会下场,沈瑞确实生出几分紧迫。

自己装在一个少年壳子里,又不是真的少年,比不上沈理他们这些人还罢,要是连几个十来岁的少年都比不过,那可是白活两辈子……

次日,早饭过来,沈全便带了沈玲过来接沈瑞,三人一起去了侍郎府。

沈瑞是出门后归来,沈玲则是初次上门,三人到了侍郎府,自然是先去见长辈。

大老爷不在家,出去与同僚小聚去了,三人直接去了上房见徐氏。

徐氏初次见沈玲,少不得给了表礼,对于京中还有这一族侄也颇为意外,少不得说两句以后往来,勿要外道的话。

态度不过是客客气气,不过也足以⊥沈玲受宠若惊。

因沈全、沈玲两个过来,是为了探病,徐氏寒暄几句后,便吩咐婢子带他们两个去客院,独留下了沈瑞说话。

“你那院子珠哥养病,就别回去住了,我又叫人收拾了住处给你,冬喜、柳芽两个如今都在那头。”徐氏道。

沈瑞昨天已经听沈琴悄悄说了此事,倒不意外,只道:“劳烦伯娘费心。”

徐氏摆摆手,将他招呼到跟前,道:“好孩子……想来沈械、沈理都已经同你说了过嗣之事,也没问你愿意不愿意,我与你大伯就打算将你长长久久地留在京中……”

沈瑞不好说愿意,也不好说不愿意,只有默默。

徐氏便道:“我虽没与你祖母打过交道,却是见过你父亲的……四房那里,估计会提及你名下产业。要是按照律法,你若出嗣,那份产业理应留在四房,可法理不外乎人情……就是伯娘我,也不愿意的就如此白白便宜了他们,你可有什么打算,要不然伯娘帮你争一争……”

沈瑞抬头,道:“伯娘,侄儿不想争,我娘生前扶贫济困,是个极善的人,那些产业能不能也捐了做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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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夙世冤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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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听了沈瑞的话一愣,随即微微皱眉道:“做善事?瑞哥怎么想到这个?莫非在禅院住了三年,也开始信佛?”

对于孙氏生前行为,徐氏心里并不认同,连自己与儿子都护不好,接济了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对于佛道之流,徐氏向来敬而远之,也不喜欢沈瑞受了孙氏影响沉迷佛教。

道家求长生,佛教修来世,追求的都是虚无缥缈。有的时候,也是一种逃避当下责任的手段。

“我虽不信佛,我娘生前却信。用她留下的钱财积她笃信的福德,也是适得其所。”沈瑞回道。

徐氏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

孙氏虽是个好人,可徐氏并不希望沈瑞继承她所谓的“善心”。

她微微一笑:“如何做善事,瑞哥可有了腹稿?”

沈瑞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鬼使神差地问道:“伯娘,要是将我娘名下产业捐给朝廷、造福地方,能不能给我娘换个诰赠?”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下一软。

在她看来,沈瑞此举显然是因要过继二房才想要如何行事。

难道这孩子一心出仕,就是为了以后给亡母赚个诰赠?孙氏做了再多善事,可商贾出身到底为人诟病。

这世间当娘的最大福气,莫过于“母以子贵”。沈瑞有此孝心,也不妄孙氏生养了他一场。

换做其他孩子,这个年纪哪里会想到这么深远。

不得不说,徐氏将事情想多了。

沈瑞本意,不过是不想便宜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母子,又想起上辈子看过的族谱,才有此一问。

沈瑞既有此心,徐氏便沉思,仔细地想了想,最后摇头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咱们这样人家最忌讳出风头,露富此等事,又最易招灾……若是同你娘生前似的静悄悄地散财倒是不怕,最怕拿到台面上说……”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加上这个时候,是你出继二房时,那些银钱你大张旗鼓地捐出去,也会惹人非议。旁人不会觉得是你自己的主意,只当我与你大伯借口哄了你的银子。还不若你留在手中,等你以后有了功名,入了官场,能熬到上朝官时,以嗣子身份捐了生母遗赠,为生母捐一份诰赠,亦是师出有名。”

“只有这一个法子么?”沈瑞问道。

徐氏道:“做主捐产业的是你,那上表朝廷求诰赠的也当是你……以你如今年纪,又无功名,自是不妥当……”

族谱五十年一修,沈瑞也不晓得孙氏得诰赠那条是不是后来修族谱时加上的。

“那我会努力读书,争取早日登科入仕,再行此事。”沈瑞道。

眼见沈瑞懂事,又是能听得进劝的,徐氏心情大好,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账本,递给沈瑞:“瞧瞧这个”

沈瑞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不过就几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某某钱庄取金几多、银几多。

寄存宗房大老爷处银钱几何,寄存五房郭氏处银几何,寄存苏州祝允明处置田银几何,魏家置地银几何。

沈瑞在心中过了一下金银数,十万两银子,不由睁大眼睛。

孙氏病故前后,名下产业尽数被骗卖,贺家那边两个织厂交易银是五万两银子,沈家宗房、三房、九房染指产业交易银加起来也是五万两上下。因这十万两银子下落不明,张老安人可是没有少咒骂带了银子跑路的张燕娘夫妇。

沈瑞一直觉得“有口皆碑”的孙氏最后下场太惨了,与她向来行事对不上。

既然出来徐氏这个“托孤人”,以孙氏心性之好强,即便有人让徐氏照拂沈瑞,也不会让沈瑞去占二房便宜。

徐氏叹息道:“瞧你的模样当是想到了。没错,这正是你娘留下的,她在给我的信中就提及想要你进京,这些银钱也是给你做后手。松江那边人太看轻了你娘,若是连嫁妆都护不住,那也就不是你娘了。不过她这局布得好,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将那些产业留在四房,被这个那个惦记,一点点想法设法占了去,等到你大时,能不能剩下还不好说,还不若撕开那些贪婪之人嘴脸,直指人心。”

以二房声势,想要保住沈瑞名下产业并不难。

沈举人满脑子小辫子露在外头,一抓一把。

不够徐氏能为沈瑞着想,沈瑞很感激,却也要为二房考虑:“我若为嗣,还握着生母嫁妆,会不会引人非议,给大伯、伯娘添麻烦?”

“法理不外乎人情。你是你娘独子,你们母子又曾被四房苛待,四房本有不是在前,宗族这里没人会有异议。除非四房老爷真舍得下面皮,将事情闹到公堂上去,这产业归属才会出现争议。这些你无需担心,你洲二伯既亲自回松江本家,自会将事情都处理周全。”徐氏道:“只是伯娘这里这份,你心里晓得就好,就无需拿到台面上说,你也莫要说捐了的话。狡兔三窟,你大伯品级越高,京城里越是不稳当,谁晓得以后有没有沉浮时,这银钱加上我这里还有些私房,刚好与你另外在南边置份产业。”

沈瑞想起张老安人嘴脸,道:“侄儿出京前,家祖母曾叫了我,对于族亲多有关切,也曾问二房家事;家父是最重礼教,爱惜名声,生怕惹人非议。”

沈瑞说的婉转,徐氏哪里听不出他话中之意,立时恼的不行。

这个张老安人,恁地无情,唯一的嫡孙都想着出继出去,半点骨肉之情都不念。

徐氏强压了怒气,对沈瑞道:“伯娘晓得了……瑞哥莫要再担心这些琐事,交给长辈们就好,你只安心读书……你三叔留了琴哥、宝哥两个在,等过了十五,你与珏哥也去凑数,给他做学生去……

同沈瑞说完话,徐氏便打发婢子送沈瑞去侧院新居。

沈瑞新居,就在中堂东侧院,是沈全、沈珠、沈琳他们之前住的客院后头,是个小两进院,前后十几间屋子。

除了郝妈妈、冬喜、柳芽之外,剩下四、五个婢子都是生面孔。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带了喜色。

冬喜向来最有眼色,并不着急与沈瑞叙话,而是牵了一婢子的手过来,笑吟吟道:“二哥,咱们这里来了新人,这是大太太跟前的春燕妹妹,被大太太的指给二哥了。”

沈瑞在二房住了几日,也晓得徐氏身板的几位太太身边一等婢子都是以颜色起名。眼前这个既叫春燕,那就不是一等。徐氏方才没有专程提及,就是过来做小丫鬟的,只是不知冬喜为何专门提及。

春燕十三、四岁年纪,长了一副圆脸,未语先笑,福身道:“婢子春燕,见过二哥”

沈瑞却是不由多看了两眼,心中有数,道:“瞧着你面善,莫非与周妈妈有亲?”

春燕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平添了几分俏丽:“回二哥的话,那是婢子姨母。”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她的外甥女过来当差,是徐氏对沈瑞的体恤。

沈瑞之前在客居,对于二房上下也是客人的认识;眼下要久居,自然需要个熟悉二房上下的人来打听事。春燕年岁虽不大,后头却有个周妈妈,打听起什么来自然便宜的多。

介绍完春燕,冬喜也没有落下旁人,又将其他几个婢子也叫过来,给沈瑞见礼。

沈瑞见过,只道:“虽说迟了几日,到底是在年节礼,旁人都歇着,大家收拾屋子也不容易,冬喜姐姐记得给补上压岁钱”

冬喜笑着应了,待到无人时,对沈瑞道:“二哥,这边院子像是早就收拾出来只有地龙先前没烧。打初一开始,这边就点了地龙,满屋子摆火盆,几日过去,潮气都散了。”

沈瑞闻言,心中有数。

看来二房这里,自从徐氏南下,也有了迎接嗣子的准备,以这偏院的位置,虽在二门外,不过也不是客房。

因沈全在西客院,沈瑞到新居看了几眼,便去了西客院。

沈珠已经起了,穿着家常衣裳坐在中厅,除了来探病的沈全、沈玲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在座

一进屋子,沈瑞便察觉出不对劲。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自己,沈家诸子神色各异。

沈琴是懊恼心虚,沈宝则是带了忐忑小心,沈全则是殷殷关切,沈玲满脸艳羡,沈珠则是脸黑的能刮下霜。

“这是怎么了?”沈瑞莫名。

沈琴讪笑两声道:“是哥哥不好,方才嘀咕瑞哥来着”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人说。

以沈全与沈瑞的关系,沈琴即便背后说沈瑞,也不会是坏话。

只是引得大家这些反应,定不是寻常话。不过瞧着沈珠的脸色,沈瑞心中也隐隐猜到,不外乎嗣子已定之类的话。

按理来说,他出门几日回来,当先问候沈珠的病情,不过眼见沈珠跟炸毛鸡似的,沈瑞也不去自讨无趣,只对沈全道:“三哥你这边说完话没有,得空也随弟弟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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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夙世冤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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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珠看着沈瑞的目光,本是有怨有嫉,不过沈瑞没有搭理他,反而与沈全说话,使得他颇为意外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再抬起头时面上怨恨嫉妒已掩住,只余下愧疚,对着沈瑞道:“都是我不好,在瑞哥这里生病,倒是将瑞哥这个正主挤走了……如今我将好了也当搬回去……”

瞧他强颜欢笑模样,沈瑞心中一叹。

早先那个在族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即便那时骄傲自得的沈珠同样不讨喜,也有自己长处,总比眼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做作之人要强。

沈珠想要过继二房,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管他面上如何恳切热络,只要知晓最终结果,都会恨上沈瑞、沈珏两个。

沈瑞便也无心与他拉关系,淡淡道:“珠九哥随意……”说罢,又望向沈全:“三哥随我去坐坐

沈全已经起身,笑道:“好,玲二哥难得过来,正好腾出地方让玲二哥与珠哥说话。”

沈宝拉着沈琴起身,赔笑道:“我与琴二哥也先回去了。”

即便沈珠开口挽留,可大家还是从西客院出来。

出了门口,沈琴便惴惴地看着沈瑞道:“瑞哥,我方才多嘴,说了大伯娘给你收拾新院子之事了

“珠九哥就为这个着恼?”沈瑞皱眉道。

给他收拾院子的大太太,瞧着沈珠前些日子劲头,明显是奔着小二房嗣子去的,怎么还为小长房的事情着恼。

沈琴讪讪道:“我只是见珠九哥老提搬回去的话,就多说了一句,‘不用惦记搬,二伯父那里也收拾屋子,珏哥有地方住,……”

大家都不是孩子,谁不晓得沈珠介意的不是住处,而是嗣子已定之事。

沈瑞看了沈琴一眼,轻笑道:“许是我误会了,珠九哥或许只是因身子不舒坦才有些不高兴……

沈宝瞪了沈琴一眼,对沈瑞道:“琴二哥就是烂好心,见珠九哥还洋洋自得以二房嗣子自居,怕珠九哥以后晓得越发下不来台,方点破此事,并非是有心引得珠九哥迁怒……”

沈琴涨红了脸,耷拉脑袋,不再说话。

沈瑞见沈宝陪着小心模样,道:“即便琴二哥今儿不说,珠九哥也终会晓得,这没什么……”

沈全素来和气,待族兄弟们也亲厚,此时却没有说什么。

沈琴、沈宝回了住处,沈瑞则带了沈全来了侧院,直接进了前面书房。

书房是三间,一明两暗,东边两间无隔断,东墙是一面书架,已经装满书册,书架时是一条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西首一间多宝格式书架做了隔断,南窗户下是一副炕,炕上放了小书桌,还有一块厚毯,地上是雁翅排列四把椅子。

沈瑞方才已经见过,沈全赞道:“这倒是冬日读书的好地方”

两人落座,奉茶的婢子退下去,沈全方正色道:“珠哥对过继之事极为上心,如今希望落空,心中定会恼恨,谁晓得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以后瑞哥对他还是避而远之。”

沈瑞点点头道:“谢谢三哥,我晓得了。三哥也莫要太担心,听伯娘的意思,过了十五洲二哥回松江时,会带了沈珠、沈琳回去。”

沈全闻言微愣,随即叹气道:“这么多兄弟,旁人都留京,只有他与琳哥被带回去,怕是他到时又想不开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长辈们不留他,当也是怕生出事端……”

不管沈珠有什么短处,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眼见他越陷越深,沈全也生出几分埋怨:“珠哥妄想是不对,可二房长辈也有错处……要是早早将择了你与珏哥之事表明,不弄得这样含含糊糊,珠哥也不会越来越糊涂。”又道:“珠哥也是,沧大伯、洲二伯选了嗣子人选,润三叔哪里不还是没说么?不过是瞧不上润三叔举人身份,心高想要做个衙内公子……”

沈瑞懒得去理会沈珠的小心思,想着五房三子都在京城,沈琦即便以后考中,也是去外地做官或留在京城,不会回松江,便道:“三位哥哥如今都在京城,有没有想过接鸿大叔、大婶子来京?”

后世这种很常见,父母随着子女迁徙。如今这种情况也有,京官接了原籍的老太爷、老太太进京孝敬的。

古人最重乡土,未必是要让沈鸿夫妇搬家,不过趁着他们还年轻,进京荣养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我前几日也与大哥念叨这个来着……前年大哥金榜题名后,就写过家书,想要接父母进京,不过我娘担心北方气候不好,不利于我爹修养,又因我要应童子试,福姐年纪小。可我瞧着,京城冬天冷是冷,屋子里却比松江要舒坦。用地龙火墙取暖,也比炭盆于净暖和的多

沈瑞看着沈全,想到沈全除了院试,还有乡试一道坎,终有回乡的时候,以郭氏对幼子的疼爱,绝对不会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南边应试。要是真能进京小住的话,也就这两年功夫。对长辈们来说,未必愿意折腾。

沈全显然也想到此处,摸着下巴有些犹豫:“只去了书信过去,我爹我娘多半不爱动,要不我随了洲二伯回去……可书院的事情怎么办?怕是大哥、二哥不肯让我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道:“瑞哥、全三哥……”

是沈宝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不对,沈瑞与沈全忙从书房出来,就见沈宝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满脸焦急道:“瑞哥、全三哥,快去瞧瞧,珏哥被烫了,大伯娘已经过去……”

沈瑞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仔细问,便随着沈宝从偏院出来。

沈全边走边问:“沈珏什么时候来的,到底怎回事哩?”

沈宝脸色煞白,带了惊悚道:“我也不晓得,原是想着玲二哥走时得去送一送,免得失礼,方打发婢子留心那边。谁晓得没一会儿,那边就出了大事,珏哥回来,不知怎地又被滚烫了……乱糟糟的好怕人,已有人去请了大伯娘,我心里害怕,就过来叫瑞哥与全三哥……”

说话功夫,众人已经进来西客院。

北屋乱糟糟的,有哭声,有说话声,就听徐氏怒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一下子肃静下来,随即有个婆子挑了帘子出来,对沈瑞等人福了福,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瑞挑了帘子进去,顾不得去看别人,就用眼睛寻沈珏。

沈珏闭着眼睛,倒是椅子上,左半边脸通红,从眼下到脖颈,都是密密麻麻红红亮亮水泡,看的人触目惊心。

徐氏站在一旁,满脸惊怒。

沈玲站在一旁浑身战栗,沈珠也站着,红着眼圈、满脸痛苦之色,浑似被烫伤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自打沈瑞守孝期满后,同沈珏两个就形影不离,固然生不出兄弟之情,也是将他当侄儿似的待。眼见他这个模样,沈瑞心里直揪,上前道:“珏哥,珏哥……”

沈珏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望向沈瑞,眼泪一大滴一大滴滚落:“呜呜瑞哥…恁疼……”

这种烫伤,要是刚被烫时,用冷水冲洗两刻钟到半个时辰,就不会起水泡;如今沈珏半张脸成这个模样,还不知要遭多少罪。

沈瑞心中虽难受,可总不能陪着沈瑞哭,便望向徐氏。

徐氏看着沈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瑞哥就烫着了?”

沈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疚道:“伯娘,都是侄儿不是,珏哥过来探病,我心下感激,就亲手倒了茶,却是失手跌碎了茶杯,烫伤了珏哥……”

沈珠没等说完,沈瑞已经听不进去,上前就是狠踹了一脚。

沈珏是坐在椅子上,沈珠站起身给沈珏端茶,即便失手跌了,落了茶盏,也只会往沈珏衣裳腿上落,怎么能烫到沈瑞脸上?

这话能骗得了哪个?

“啊”沈全惊呼出声,跌倒在地,脸上还有些怔忪。

众人都愣住,沈瑞素来斯斯文文,还头一次见他怒目金刚模样。

沈瑞踹完一脚,手下没停,又狠狠甩了沈珠一个耳光。

旁人还罢,心中对沈珠的埋怨即便比不得沈珏,也都带了气愤。只有沈玲不好旁观,忙上前拦在沈珠身前,带了祈求道:“瑞哥,莫要动手,珠哥不是故意的,到底是族兄弟,怎么能动手呢……”

沈珠已经醒过神来,恨恨地望向沈瑞:“君子动手不动口我即便失手伤了珏哥,自有长辈们惩处,还轮不到你这个做族弟的来问罪”

沈瑞冷哼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我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并非他冲动,而是实在看不惯沈珠这样。如今沈珠是客居沈家二房,只要他咬牙说不是故意的,旁人也不能强着他认罪。可要说他不是故意的,那鬼才相信。

二房长辈是隔房族亲,怎么罚沈珠?宗房大哥是沈珏的胞兄不假,可毕竟是沈家宗孙,也不好处置沈珠。

可他轻飘飘地请罪,沈珏这罪就白受了?哪里有那么便宜的美事

且不论沈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这弟殴兄到底不妥当,徐氏见状不由皱眉。

沈全、沈琴、沈宝三人在旁,则是神色各异。

原本簌簌流泪的沈珏,见了眼前情景,却觉得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瑞哥说的好,明明是故意烫我还不敢承认,真是小人我也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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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夙世冤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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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客院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太太亲至,又打发人去请大夫,距离西客院不远的二太太与三太太那里,自然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见伤的是沈珏,伤势又这么严重,二太太眼泪立时下来,三太太在旁,也忍不住急的红了眼圈。

先不说沈珏入嗣不入嗣的话,只说沈家本家各房族侄进京,一个两个的病了、伤了,也说不过去

“这是怎了?好好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模样?”二太太望向徐氏,哽咽着问道,心中不无埋怨。

好好的孩子,眼看就要入二房为嗣,就烫伤了脸。小二房真是走了背字么?

徐氏心里恼怒,无心为沈珠遮掩,便说了沈珠“失手”落下茶盏之事。

二太太本就极厌沈珠,此刻望向沈珠的眼里淬了毒,怒视沈珠骂道:“好一个黑心肝混账种子,这般狠毒,还有脸说是失手?珏哥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下这般狠手?能将人烫成这个模样,得是多开的水?”说着,便望向沈珠的手。

沈珠已经被沈玲扶起来,脸色苍白,露出几分惶惶来。

被二太太目光刺的,沈珠将握着拳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沈瑞发现怪异,上前几步,抓了沈珠胳膊。

沈珠怒视沈瑞道:“你又要作甚?”

沈瑞手上用力,将沈珠胳膊抬起,另一只手掀开沈珠袖子。

沈珠气得直发抖,狠握着拳,想要挣脱开,使劲了两下又没动。

这会儿,众人也都明白过二太太的意思。

大太太神色更黑,三太太望向沈珠的目光也带了诧异。

沈玲见状,不免着急,想要上前,却被沈全一下子拉住。

沈全寒着脸道:“玲二哥,有些事还是弄明白的好”

沈瑞那里,使劲捏了一下沈珠手臂,沈珠原本紧握着的拳软软的松开,只见他五个手指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红彤彤的水泡。

证据就在沈珠自己手上,他方才那番“无心”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珠一下子挣回胳膊,使劲地将右手往袖子里缩,脸色青白,低着头无语。

真相大白,屋子里却诡异的静寂。

二太太方才怒急,顾不得在妯娌晚辈面前,口出恶言;如今醒过神来,又是恢复柔弱状,对着沈珏垂泪。

沈珏却是已经收了泪,红着眼圈,瞪着沈珠咬牙道:“珠九哥,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你怎么就要烫我?”

沈珠闻言,一下子抬起头:“你没得罪我?瑞哥本不关心出继之事,四房也只有瑞哥一个嫡子,你却借着源大婶子与沧大伯娘有旧,四下里搬弄口舌,将瑞哥说的凄惨无比,引得二房长辈们怜惜,将瑞哥推在前头。又处处显摆出与瑞哥交好,接来送去的,不过是借着瑞哥卖好……你明明晓得我想要入嗣二房,还如此算计,你又哪里当我是族兄?”说到最后,满是恨意,先前惶惶已经化作满身怨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珠九哥、珠九哥说的这是我?我怎么不晓得,我何时有那个心思啊?”

“若不是因你与瑞哥交好,沧大伯、洲二伯怎就会选了你入嗣小二房?同我相比,你哪里强了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是破了相,绝了仕途,沧大伯、洲二伯还会不会继续要你做嗣子?”沈珠挺直腰身,冷冷地说道。

沈珏神情一下子僵住,倒不是为嗣子不嗣子的事,方才只顾着疼,现下经沈珠这话,他才反应过来,这半脸烫伤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此说来,珠九哥这碗茶水,是故意对着我的脸上烫?”

沈珏这一句话说的很慢,话里带了冷意。

沈珏是临时来访,沈珠正因得了二房嗣子已定的消息,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将做了这等恶事。

若是心思正,也不会忍着手上的疼去害沈珏。

这点小心思,以沈珠的脾性,本会闭口不认。

不过二太太点出他的手,沈瑞将他手上的烫伤显露人前,沈珠也就光棍,挺着脖子道:“故意的如何,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左右你是族长嫡孙,二房选的嗣子,金贵着。我算什么?三房又有什么?要打要杀随你们,只是以后莫要再提兄弟不兄弟的话,没得叫人恶心”

就在方才出事前,沈全口中虽提醒沈瑞小心沈珠,可心中依旧为他抱不平,眼下见他如此手辣,直接就要断送沈珏前程,还如此振振有词,不由黯然,心中已是失望至极。

沈琴、沈宝两人脸色也不好看,沈琴面上是惊诧、愧疚、委屈,沈宝则是愤怒。

既已经清楚原委,徐氏懒得再听沈珠磨牙,叫了两个婆子,吩咐将沈珠“送回”东客房,好看“照看”。

事已至此,确实是沈珠有心犯错,沈玲涨红着脸,没有脸面代沈珠赔罪,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好跟着婆子继续去看沈珠去了。

沈珏本是听说沈全今日要带沈玲探病,想要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这样祸事。

徐氏这里,除了等大夫过来,少不得还得打发人去沈械家知会沈珏兄嫂。

二太太初见沈珏伤势,心中只有怜惜,听了沈珠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异样。若是沈珠真的因此毁容,绝了仕途,那以后怎么支撑起小二房?即便小二房以后会有嗣孙,在嗣孙长成后,也需要长辈提挈。小二房自己要是立不起来,难道要继续依附长房?

三太太则是忍不住看了看沈琴、沈宝二人,沈珠只因自己没选上嗣子就生了这等恶心肠,又行的如此狠辣手段,那沈琴、沈宝两个呢?

三太太心中,不免添了隐忧。

三老爷留下沈宝,收下沈琴,确实有爱惜沈宝天赋的意思,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二房嫡支人丁不繁,即便将来过继沈瑞、沈珏,也不过是堂兄弟两个,别无堂亲。

留下沈琴、沈宝,即可以培养两人,以后给沈瑞、沈珏做助力,也是交好两人身后的七房、八房。若是有朝一日,二房长辈故去,宗房想要借着沈珏插手二房家务,欺凌小长房,沈瑞也能拉着五房、七房、八房挟制宗房。

三老爷此举,实是用心良苦,为兄嫂分忧,为沈瑞尽点心。

可三太太想着沈珠魔怔模样,不免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少一时,大夫来了。

因请的是专门在外科擅长的老大夫,来人的药箱里,各色烫伤膏药亦齐全。

根据大夫所说,沈珏脸上伤看着凶险,可毕竟是水烫伤,不是烧伤,加上他年纪尚小,仔细养伤未必会留疤。

众人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就连沈珏,原本提着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只是这等烫伤,要先将水泡挑开,否则水泡化脓,反而不易好。挑水泡用的竹签子,大夫的药箱里已经齐备。

沈珏先前就被扶回卧房,徐氏见大家挤了一屋子,便开口叫大家先回去,连着二太太、三太太也被劝走。

沈瑞不肯走,徐氏晓得他与沈珏兄弟感情好,便也随他。

眼见大夫要开始给沈珏挑水泡,沈瑞便想到酒精消毒上,便开口道:“伯娘,能不能让大夫稍等会儿再挑水泡”

大夫一愣,望向徐氏:“徐恭人……这位小哥的是……”

“是我侄儿。”徐氏说道:“瑞哥,为何要等会儿挑?”

沈珏躺在床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瑞哥,我不怕疼,你莫要担心我”

沈瑞道:“伯娘,家里可有烧酒?”

烧酒既蒸馏酒,宋朝开始就有了,只是酒精度数不如后世的高。

徐氏点头道:“有。”

她并没有问沈瑞作何用,便吩咐婢子去厨房取了一坛烧酒。

沈瑞要了洗面盆,将半坛子烧酒倒入盆中,剩下烧酒倒入一个空茶碗里。

沈瑞做完这些,方道:“伯娘,侄儿从书上看过,说烈酒可以杀毒,若是伤处用烈酒杀毒后,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溃烂。”说到这里,指了指那洗面盆道:“请大夫用那个洗手,比清水更有用。”又指了茶碗:“用这个给竹签子杀毒,也比在火上炙烤要好”

沈瑞没有去给徐氏与大夫普吉“细菌”、“病毒”理论,将酒精的消毒作用含糊为“杀毒”作用。至于“毒”是什么,徐氏与老大夫没有多问,沈瑞便也没有多说。

好像是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才有明显的消毒作用,现下的烧酒度数应该达不到,不过也比没有强

那老大夫花甲之龄,行事却不刻板,也不因沈瑞年岁小就心存轻视,带了几分好奇地在洗面盆里用烧酒洗了手。

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子也用烧酒浸过。

这下,诧异是沈瑞:“老大夫,您怎么不多问问,就敢这样试?”

老大夫笑着抚摸着胡须道:“小老儿虽不知小公子说的‘毒,为何物。不过烧酒性烈,能杀虫倒是真的……”

关键是徐氏没有拦着沈瑞,老大夫是惯来沈宅的,知晓沈家大太太是个厉害人,相信沈家大太太的眼力。

徐氏没有多问的缘故,则是因相信沈瑞是个晓得轻重的孩子,若非对于烧酒的作用有十分把握,不会这个时候在沈珏身上胡乱用。

准备就绪,老大夫才动手,就引得沈珏呲牙:“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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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夙世冤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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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担心三老爷着恼,可沈珠闹出这么大动静,沈珏又伤在脸上,三太太回去后,还是将事情缓缓地与三老爷说了。

三老爷在三太太安抚提醒下,倒是并未大怒,只是觉得惊讶:“这沈珠到底怎么过的院试?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他可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就算晓得珏哥要成小二房嗣子心中着恼,也不当用这种手段”

三太太想着沈珏半脸水泡,唏嘘道:“法子粗糙,好用就行……颧骨上都是水泡,离眼睛也不远了……幸好大夫说,面上的还好,看着都起了水泡可是比脖颈上的强,脖颈上当时有衣服捂着,热气没散出去,要掉一层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大哥、大嫂要为难了。”

沈珠即便犯下大错,可毕竟是隔房的族侄,又是大太太邀请进京。三房没有长辈在京,确实不好惩处他。

三太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担忧:“沈珠由嫉生怨,沈琴、沈宝两个呢?留下他们两个,不会再出什么麻烦吧?”

三老爷稍加思量,摇头道:“宝哥大智若愚,是个省事的孩子;琴哥小毛病虽多些,心地也不坏。我又将话都摊开来讲的,不会有麻烦。”

被三老爷、三太太提及的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回了住处,沈全也在。

看着沈琴青白着脸一言不发,沈宝将埋怨的话咽下,道:“莫要担心,大夫不是说了么,好生养护的话珏哥脸上不会留疤”

沈琴耷拉着脑袋,依是沉默。

沈全自己也心乱着,倒是没有像沈宝似的劝沈琴。

沈宝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珠真是看不透,即便他不能过继二房为嗣子,也是二房几位老爷的族侄。又有这次进京做客做铺垫,彼此相处有了情分,以后多少也能多份倚仗。

就是沈瑞、沈珏两个,即便入了二房为嗣子,也还是他们的族兄弟,往后互为臂助,又有甚么不好?

如今这一盏热茶倒下去,不说以后,就是之前的交情也断送了。

沈珏先时还故作坚强,不肯在徐氏与沈瑞跟前露怯,不过待老大夫处理他脖颈下的伤处时,他还是呻吟出声。

与脸上与脖子上大大小小水泡不同,沈珏领子里的皮肤并没有起泡,而是红皱皱的,已经被烫熟

沈瑞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紧。

徐氏心里也不好受,却也觉得沈珏难得。换做其他人,伤成这样,估计只有哭的。沈珏先前是疼的哭,后来却很坚强。

等大夫将沈珏脸上、脖子上的伤都处理一遍,沈珏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头发一绺绺的。

沈珏的衣箱已经带去了大哥家,这边并无换洗衣服。

沈瑞就打发人去侧院取了一身新衣服,让沈珏从里到外换了。

沈珏这小半日连惊带吓的,面上看着极乏,徐氏便不许他在说话,让他闭眼歇着。可他疼得厉害,哪里能歇得住,睁着眼睛,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瑞。

不管最后怎么处置沈珠,他手上的伤还是的先看,徐氏便吩咐周妈妈带大夫去东客院。

沈珏这里,徐氏就交给沈瑞照看。

等徐氏离开,沈珏呲牙道:“全三哥呢?”

他伤处在脸上,说话时难免牵扯到,看着很是费劲。

他们这间客院,与沈琴、沈宝的院子正挨着。

沈瑞道:“在隔壁院子,要不叫三哥过来?不过你少说两句,省的碍着伤处。”

让沈珏分分神,也省的他老想着伤处,只会感觉越来越疼。

沈珏点点头,沈瑞便叫婢子去前院请人。

少一时,沈全随着婢子过来。

看着沈珏涂满药膏的半张脸,沈全的眼神不由紧了紧,面上带出愧疚来:“若不是我多事,领了沈玲过来,说不得也不会生出后边这么多事。”

他心中怪沈珠心狠手辣,将三房也迁怒进去。

沈珏闻言,忙摆摆手道:“哪里关全三哥的事?是珠……是他自己想不开,说不定早就瞧我不顺眼,心中憋着火呢”说到这里,又不忿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经他一说,到好像我真的算计了这个那个是的”说到这里,瞪着沈瑞道:“瑞哥,你若是敢想东想西,我可要与你绝交”

沈瑞笑道:“放心吧,我想不到旁处去。还是那句话,他自己心里存了小算计,就当旁人也都心怀叵测。我心中藏佛,看着你也是佛。”

沈珏闻言,初是欢喜,随即觉得不对劲。

佛印与苏东坡之间这段“佛与牛屎“的小段子,读书人都晓得,对应沈瑞早先在船上吃哒沈珠那一句,沈珏轻哼道:“好么,那他心中装着牛屎,看着我也就成了一坨牛屎,我冤不冤哩”

沈瑞与沈全心里都颇为沉重,不过在沈珏面前却都掩了。

沈珏心中是真想喊冤的,这嗣子之位不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珠却怨到自己身上

东客院里,沈珠年前住处。

婆子们将沈珠连拖带拉地送过来,就关了房门。连带着随沈珠过来的沈玲,也都被关在里头。

两人名为堂兄弟,年岁又相仿,可一个是次房庶子,一个是长房嫡子,实是不相熟。

沈玲问了两句,沈珠却懒得搭话,堂兄弟两个就都安静下来。

直到周妈妈带了大夫来,给沈珠处理了右手伤处后,沈珠方算活了起来,甚至还不忘从沈玲讨了银子,打赏周妈妈。

周妈妈先是一愣,随后还是道谢地接了赏。

眼见周妈妈依旧客客气气,沈珠将先前的恐惧忐忑放下,面上多了从容。

他是当局则迷,看不出周妈妈客气中的敷衍,沈玲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待周妈妈带了大夫下去,沈玲便皱眉劝道:“九哥,你犯如此大错,不管心中作何想,也当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等着长辈们惩处才是”

沈珠举起右手,十指连心,几个手指都烫伤,如何能不疼?

可这身上的疼,却赶不上他心里的疼。

他在松江也是爹娘长辈捧在手心中的娇子,只因三房门第低,出门后他便装了一路孙子,讨好这个奉承那个,跟在跳梁小丑似的。

沈全能大言不惭地说不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而且也做到了对二房择嗣之事避而远之,凭的是什么?要是他没有一个进士长兄,一个举人次兄,能有这般底气?

有这样两个兄长在,二十年后的五房说不得就又是一个二房,沈全自然不用讨好二房。

三房又有什么呢?

嫡支旁支都算上,四代人中,只出了他这一个秀才。

想到这里,沈珠心中越发有底。

无论如何,自家曾祖父不会放弃他这个有功名的孙子。

他之前冲动之下对沈珏做的事,彻底得罪了宗房与二房,可他是三房子孙,宗房、二房想要惩处他,也要让三房长辈点头。

原本他对于读书心里还有些厌倦,如今却生出十分兴致来。

他狠狠地握着拳,不能过继二房又如何?只要他跟沈理、沈瑛等人似的,早早中举,然后中进士,自己也能支撑起一个门户,何须借力旁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后悔,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沈玲一直看着沈珠,见他神色越来越淡定,后来于脆翻出一本书,坐在南窗下念书去了,显然是不听劝的。

沈玲只觉得头疼,皱眉道:“九哥,你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只怕会惹得二房长辈越发不喜”

“即便不喜,又能如何?”沈珠轻飘飘地说道:“我是三房子孙,要打要杀,也要老太爷做主

见他犯了左性,越来越不通情理,沈玲叹气道:”听闻族长太爷最是疼爱珏哥,这下怕是会恼了三房……三房虽有几门姻亲为臂助,可能立足松江,还是得宗房庇护……”

沈珠却不耐烦听这些,将手中的书一摔:“一人做事一人当,连累不到二哥身上……二哥这病也探了,热闹也瞧了,也当告辞,莫要做了恶客……没得叫人误会,只当我们兄弟都要死巴着二房贵亲我晓得因我得老太爷疼爱,堂兄弟们都看我不顺眼,如今我有了错处,二哥也能偷笑一回”

他这话说的诛心,沈玲即便脾气再好也恼了,起身道:“好心都做了驴肝肺原来在你心中兄弟不是手足,都是用来嫉妒生怨的仇人!怨不得你今日能下得了辣手”说罢,便挟怒出来。

房间门口,有两个健壮仆妇把守,不过她们受命是“看顾”沈珠,并不是沈玲,因此沈玲出来也没人拦他。

沈玲怒冲冲地出来,走到院子时却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北房,使劲敲了敲额头,满脸无奈。

沈珠不懂事叫他走,可他哪里就能真的撇下沈珠,就这么离开二房。

虽说沈珠心中,没有将他这个堂兄当回事,可堂兄弟就是堂兄弟,一爷公孙。三房没有长辈在京,他这个三房子弟可是在。

沈珏伤成那个模样,总要有人跟长辈们请罪,沈珠既犯了倔,自己这个堂兄就得顶缸去替他赔情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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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夙世冤家(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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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械夫妻两个是一起来的,两人本出去赴宴,得了消息没等开席便匆匆赶过来。

身为长兄长嫂,要是沈珏在京城有什么不好,他们实无法对家里交代,自己心里也难安生。

送信婆子说的清楚,夫妻两个晓得沈珏是烫伤了脸,除了伤势之外,忧心的就是破相不破相。

沈珏性子虽惫懒,可在读书上很是开窍,资质颇佳。要是因破相从此断了仕途,那不担是太可惜些,家中太爷说不得也要迁怒到他们夫妻头上。至于嗣子之事会不会有变,沈械倒是不担心,只说沈珏在二房受伤,二房长辈就要给个交代。

夫妻两人过来,自是先要拜见大老爷与徐氏,大老爷还没回来,徐氏见了二人。

徐氏面带愧疚,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说伤就伤了,没照看好珏哥,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夫妻两个。”

即便是沈珠动的手,可到底是在二房发生的事,二房诸位长辈难辞其咎。

沈械忙道:“又于婶娘何事?听说是珠哥失手翻了茶盏……都是意外……”

族兄弟之间,一个为了嫉妒故意害人,这说起来是家族丑事,徐氏自不会让出去请人的婆子随便说,因此去请沈械夫妻时只说是意外。

徐氏晓得他们夫妻两个心焦,也不多耽搁,亲自带他们去了西客院。

沈瑞、沈全两个都在外间,见有人挑帘子进来,沈瑞忙小声道:“动静轻些,珏哥方歇下”

徐氏、沈械等人都放缓了脚步,沈瑞、沈全见是他们,连忙起身,小声见礼。

沈械夫妇到底不放心,即便听说沈珏歇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卧房,亲自看过方转出来。

械大奶奶养育三个儿女,最是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沈珏虽是小叔,可比械大奶奶长子栋哥还小半岁,械大奶奶亦是当他如小辈般关爱。因沈珏脸上伤势骇人,械大奶奶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流下眼泪。

沈械脸上绷得紧紧的,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婶娘,沈珠呢?”

仆妇传话虽说是意外,可沈珏的伤又在那里摆着。

徐氏哪里不晓得他想要问的到底什么,道:“我得了消息,原也想着是意外,不过瞧着珏哥伤处实是不像。后来你二婶子点破了沈珠,他倒是承认,是听了珏哥要入小二房为嗣之事心中不忿,故意用滚茶泼在珏哥脸上你大叔父、二叔父不在,到底如何处置沈珠,我也不好做主,便使人送到东客院看管起来。”

沈械沉着脸道:“侄儿先前只觉得沈珠不过有些性子轻浮,没想到心肠竟然这般狠辣”

械大奶奶闻言,则是忍不住望向沈瑞。

同样被二房选为嗣子,沈瑞怎么好好的?沈珏不过心血来潮过来溜达一趟,就出了这般意外?

倒不是她心存恶念,只是人与人有远近亲疏罢了。沈瑞伤了,不于己事;沈珏伤了,即便不于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他们也担了不是。传回松江,太爷只会埋怨他们两口子没有照顾好小兄弟。

沈械夫妻最担心的,还是沈珏面上是否会留疤痕。

徐氏将大夫诊断与医嘱都说了一遍,这夫妻两个才放下一半心;至于那一半,还得等沈珏真的好了,并且没有留疤,才能安心。

至于沈珠那里,沈械恼是恼,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发作沈珠,听说沈玲也在那边,便提出想要见见沈玲。

徐氏自是不会拦着,打发婢子过去相召。

沈玲依旧在东客院,不过没有在前头,而是在后边屋子,从沈琳嘴里套话。

他是三房旁枝庶子,今日是头一遭来二房,对于二房择嗣之事,也不过是从曾祖父信上听得一句,具体内情并不知晓。

沈玲很是不明白,沈珠怎么会觉得沈珏“抢”了他的嗣子之位。这择嗣之事本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珏哪里能左右长辈们的决定?还是沈珏真的有什么不当之处,惹恼了沈珠,使得沈珠忍无可忍?

虽说这两日接触沈珏,对于这个宗房族弟沈玲印象还不错,不过之前在松江时也听过传言,晓得他为族长太爷宠溺,是跋扈嚣张的性子;还有四房沈瑞,如今看着稳重,当年亦有顽劣之名。

沈琳倒是实在,沈玲问什么说什么,倒是丝毫不隐瞒,将知晓的都说了。

西客院与东客院之间隔着中路,离的不近,沈琳向来只有一个人,安静地住在后边屋子,即便西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人想起知会沈琳一声,因此他还不晓得有变故。

在沈琳看来,族兄弟们自然都是好的,相处都是和睦,沈珠待族兄弟们关照,还教大家读书写字之类;沈珏为人爽快,不吃独食;沈瑞安安静静不多事,在读书上勤勉用心。

沈玲是想要探寻沈珠与沈珏的矛盾,并不是听族兄弟们兄友弟恭。

不过说话这会儿功夫,沈玲也瞧出沈琳脑袋不够用,心中纳罕九房怎么会让他进京。不过想一想九房灵气似乎都让沈理一人占尽,嫡支那些歪瓜裂枣,也难挑出旁人。沈琳虽愚笨些,起码没有别的毛病,不招人厌烦。

听说徐氏相召,沈玲的心就跟着提了起来,七七八八地想起几套说辞,不过等随着婢子走到西客院门口时,他只剩下叹气。

事情已经出来,沈珠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沈玲能求情,却不好为沈珠辩解,说的越多越像是狡辩。

这般想着,在见了徐氏与沈械夫妇后,沈玲态度就十分恳切:“我晓得都是珠哥的错……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我早当接他出去,劝着他熄了想要做二房嗣子的念头,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也不会累得珏哥遭了大罪”

沈械心中早恼了三房,不过在徐氏面前,不好撂脸子,便道:“你们虽为堂兄弟,可打小不在一处,你又哪里管得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沈珠那里现下如何了?他可是与你交底,怎么就这么恨上珏哥?二房长辈们是选了珏哥做小二房嗣子不假,可这又同沈珠有何关系?”

沈玲涨红着脸道:“正后悔呢…都是族兄弟,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早先相处都好好的,要不然珏哥今儿也不会专门过来探望珠哥……嗣子那事,是珠哥自己想窄了,他以为械大哥接了珏哥去、瑛大哥接了全哥去,宗房与五房子弟就不是二房嗣子候选……他素来心高,觉得剩下的几个族兄弟中拔了大个自己是顶好的……没被长辈们选上心里不好受,面上也下不来,这才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大错”

这虽不是沈珠亲口承认,不过是沈玲得出的结论,却是距离实情八九不离十。

沈械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兴灭继绝”本就当按照血脉远近,论序为嗣,二房首选宗房与四房子弟才是合情合理,至于沈珠想东想西,想的再多也不过是妄想。

只因妄想落空,就能对相熟交好的族兄弟下此狠手,只能说沈珠此子,心术不正。

若不是他姓沈,沈械首先想的就是想法子除了他的功名,绝了他的上进之路,除了给沈珏出气之外,也让他尝尝前程尽毁的滋味。

可是因沈珠是沈族子弟,宗房一系反而束手束脚。

若是沈珠出手伤的是旁人,宗房还能出面做主,以残害族亲、犯了族规为名处置沈珠;可沈珠伤了是宗房子孙,宗房出面倒好像是“以公谋私”。

可是宗房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总不能让沈珏平白被欺负

到底该如何惩治,沈械清晰事情原委后,反而变得为难。

加上这毕竟是在二房,又有二房长辈们在京,沈械身为晚辈,不好越过几位长辈拿主意。

沈全这回没有提等沈玲,见宗房大哥大嫂到了,沈珏也歇下,便同徐氏告辞出来。

沈瑞亲自送到门口,沈全迟疑一下道:“瑞哥,长辈们到底会如何处置沈珠……”

沈瑞皱眉道:“毕竟是隔房子弟,三房又没有长辈在京,除了呵斥他几句,还能怎样?就是沧大伯与洲二伯那里,不与三房长辈打招呼,还能直接使人打他板子不成?”

沈全闻言,神情立时有些微妙:“现下三房是没长辈在京,过两日说不定就有了…来京前在宗房汇集启程那日,族长太爷将跟着的管事等人都留下,三房老太爷当时也在……他原是安排一个庶支随着沈珠进京,后来好像要换人,不是沈珠二叔就是三叔”

“这大过年在路上赶路,倒是也不嫌劳乏”沈瑞说完,自己也想明白原因。

即便是路上累些,可只要到了京中就能与二房几位长辈搭上关系。三房素来利益为上,正经老爷行下人事也不意外。三房真是舍得下脸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关系还没开始攀,沈珠这里已经闹了个大没脸,将二房狠狠地得罪了。

沈瑞皱眉道:“真要打他一顿板子,倒是便宜了他”

沈珠犯下这等德行有亏之恶行,要是能挨板子,反而是轻罚。

毕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沈珏这里伤势又不是不可好转,不管是宗房还是二房长辈们都不好与沈珠再计较,否则倒显得宗房、二房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要是在京城就这么拘着,什么惩处也落不到沈珠身上,使得大家心中都憋着恶心,反而是彻底厌了沈珠。

正如沈瑞所料,大老爷与二老爷晚上回来,听闻此事后,心里确实跟堵了苍蝇似的恶心。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珠狼心狗肺,能下得去狠心绝沈珏的仕途,大老爷、二老爷却不能一顿板子将他打死了。又因这中间还涉及宗房,到底如何处置沈珠,大老爷、二老爷不得不考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种种原因,成了沈珠的护身符。

三房二老爷沈涌同各房管事一行,是正月初八到的京城。

因之前二房与族中鲜少往来,很多房头与二房还是初次打交道,一行人进城后总不能直接摸上二房去,便先到了沈械家。

沈械是宗孙,沈家未来族长,由他领着各房管家去二房送礼拜会,也是应有之义。

沈械见了沈涌与众管家,答应往二房递帖子,引众人去拜会。他并没有同沈涌提沈珠伤了沈珏之事,不过沈涌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冷淡。

沈涌摸不着头脑,心中十分诧异。

要知道三房老太爷虽行事有些张扬,仗着辈分高时常冒犯族长太爷权威,可三房几位老爷向来会来事,与宗房关系并不坏。

就是京南那处专门贩卖松江布的布庄,也是得了沈械庇护,才能得以在京城开张。三房也没有白用沈械,许了两成于股给他;还有两成于股,是通过沈械孝敬了贺家大老爷。

否则在京城,权贵品官云集之地,沈械这个微末小官,实不算什么。

京城那处铺面,当年是沈涌进京后置办规整出来的,那时也常来沈械处,两人本是相熟。

沈械这个宗孙虽有些清高,不过对待族叔也客客气气的,这次却是换了模样。

沈涌心中不安,顾不得沈械这里与众人的接风宴,就寻了托词从沈械家出来,往南城布庄里寻儿子打听原委去了。

沈玲此时,正在发愁。

沈家三房能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托庇在沈械名下,借了是沈械外家的势。之前一时太平着,可初六开始挂幌子,就时时不顺。

沈玲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沈械要发作三房。

为了京城这处产业,三房可是没少砸银子进来,沈玲可不敢担这个于系。可这没头没尾的,就去沈械处说,要有“兴师问罪”之嫌,他实是左右为难。

正是愁闷得不行时,眼见亲爹来了,沈玲激动的差点落泪。

无需沈涌细问,沈玲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沈珠的事情说了。

沈涌听了,立时傻眼。

老太爷安排沈珠进京,是想要讨好二房,怎么二房没讨好,反而连宗房都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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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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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开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后,访友赴宴。

王守仁虽刚到而立之年,不过在京里早有才名,又是状元之子,结交往来的也都是进士举人。

正月初八这天,沈瑞如愿地看到了来大明后见到的第三位状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试魁首――南直隶昆山人毛澄。

沈瑞虽没有见过毛澄,却是早闻其名。毛澄是苏州府近几十年来第二位状元,当初从松江到苏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几次。

毛澄自幼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他弘治六年中状元,时年祖父逢百岁,可谓“双喜临门”,传为士林佳话,地方官在苏州府为其立“人瑞状元坊”。

若不是来时仓促,何泰之还念念不忘领沈瑞、沈珏过去见识一番。

毛家祖父年寿既高,在毛澄中了状元两年后谢世了。毛澄身为承重孙,丁忧三年,因此如今依旧是翰林院编撰任上,并未升官。不过他是状元,毕竟不是寻常翰林小官,听说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宫廷听讲。按照这简在帝心的架势,今年“京察”后,毛澄定是要高升的。

在前来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与沈瑞讲了自己同毛澄的渊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状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参加会试,与毛澄两人在会试前相识。

与别的士子不同,毛澄并不是书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监生的身份应试,很是被应试举人排斥。王守仁当时正是意气风发,交友向来随心,并不挑剔门第出身,倒是与毛澄十分投缘。

毛澄为人方正、有古君子风,王守仁志向高远、心存家国,两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两人,欢欢喜喜携手下场应试,结果一个过了会试,殿试时高中状元;一个会试落地,黯然离京。

换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说不得渐渐疏远。

毛澄与王守仁却都是君子,心怀坦荡,交情反而越来越深厚,数年下来成为莫逆之交。

听闻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经收下的,毛澄对沈瑞就颇为留意,在给了表礼后,就开始考校起沈瑞学问。

在他看来,王守仁年纪轻轻,几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礼部会试落地后攻读圣贤书备考还来不及,能有兴致收学生,那定是沈瑞天资出众,使得王守仁“见猎心喜”,方不可错过。

至于四年前沈瑞还在稚龄,毛澄反而没有放在心上。苏州府文风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后,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书五经背的还算熟,经史子集也有涉猎,可在诗文与时文上只是平平,诗文浅白,时文略显生硬,实是不怎么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孙,背负血脉繁衍之责,成亲较早,不过先头生的都是女儿,年将而立才得了长子。正赶上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给长子起名为“迟”,年纪倒是与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岁。

毛澄在叫了长子毛迟与王守仁见礼后,就吩咐他带沈瑞下去招待。

待两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着沈瑞资质似乎并不出众,伯安怎么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书香门第,士绅之家,即便没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读不起书的,这收徒所为何来?”

士林之中,师生关系最重,并不亚于血脉亲人。

收徒可不是简单的事,有时弟子行事不谨,也会牵连到老师身上。

像王守仁这样正经八百地收了学生,又带出来交际,俨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样。可沈瑞年纪在这里,才学也不显,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实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带了几分得意道:“宪清兄是不是觉得我这学生时文做的中庸,诗文也浅,就觉得瑞哥资质寻常?”

毛澄点头道:“那是自然。除了学问这块,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对答之间也不拘谨,倒是比寻常少年稳重许多。可科举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学问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个手指头:“我这个学生,小时候被耽搁了,九岁时三百千还背不全。正经读书只有三年,学时文不过半年,宪清兄还觉得我这学生资质寻常么?”

毛澄讶然出声:“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着他四书倒是扎实,还真瞧不出是只学了三年的,县试、府试是无碍的。如此说来,要是他早年没有耽搁,这个时候说不得院试也过了。”

王守仁与有荣焉模样:“虽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几年,胜在还算勤勉,无需人督促便晓得读书。我瞧着倒是比我这么大时懂事,要是我当年也早就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那么轻狂无忌,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说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业”说到最后,亦带了唏嘘。

毛澄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还晚么?不过是你之前太过平顺,才将落第两科看的重,二十几岁中进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说来,我这三十几方中进士的,岂不是该讨饭去了?那些四十几、五十几还准备下场的,就更不用活着……”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不过感慨一声,两人的话题就转到时政上。

毛家小书房里,沈瑞这个小客人,正由沈迟相陪。

沈迟个子不高,长相斯文,并不因沈瑞年纪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极为用心。

奉茶、上点心,然后他就陪着沈瑞,找话题叙话,聊四书、聊诗赋、聊时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过中下,可在毛迟看来,这个年纪能指着四书出题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来,已经十分了不起。

待论起籍贯,晓得沈瑞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氏时,毛迟小大人似的说道:“松江府早年文风虽弱,近些年却是人才济济,虽还不能与苏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远,成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状元、弘治六年的传胪都出自华亭县……”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世兄既是华亭县人士,与弘治三年登科的沈学士可是同族?”

至于苏州的文风么?那不用细说,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连两科状元都是苏州府人氏,足以说明苏州府文风鼎盛。

沈瑞点头道:“沈状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迟闻言,面上带了几分热切:“前几日有幸随家父往沈学士家拜会,沈学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伟岸,学识亦过人,当世之君子也”

官场上按品级与资历排辈,沈理年纪虽比毛澄小十来岁,却是早一科进士,品级又在这里,毛澄即便是状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会。

沈瑞听了毛迟的话,面上带了笑。

沈理若不是仪表堂堂,也不会在还是举人时,就被谢大学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于毛迟所说的沈理“身形伟岸”那也是对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于长相,毛澄是容长脸,留着短须,白净儒雅,要是真的长得歪瓜裂枣,即便文采出众中了状元,也早被丢到犄角旮旯,哪里会时常被宫中传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迟不仅个子不高,又长了一副圆圆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纪小。同沈瑞两个在一处,他即便端着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会觉得沈瑞年长。

毛迟虽是家中长子,上面父母姐姐们向来疼宠,同沈瑞聊着聊着熟稔了,言行之间多了随意,不知不觉带了些娇气出来。

提及就读的春山书院,毛迟苦着脸道:“实不明白书院里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师兄弟十余岁就要参加童子试,夫子们也不怕拔苗助长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苏州府,明年下场,又哪里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争气似的。与他们实是不能比”说到这里,带了几分踌躇道:“我拖延到现下没有下场,并非书读的少……只是担心名次不好……”

沈瑞见他提及考试就带了忧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状元的儿子也不好当,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个状元老爹,也不会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民间俗语,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才是世人对儿子的期望。

可是状元已经是文魁,除非儿子也中状元,否则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寻常人应试,中了同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等到他们这些状元的儿子应试,即便进了二甲,都会被人说长论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几岁中二甲进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轻有为,可只因有个状元老爹,之前落第两次就成了污点,被人说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点头道:“我那状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为世兄所忧之事烦恼。”

毛迟听提及沈理家,精神一震:“原来还有同病相怜之人……”

情绪显然好上许多,这种晓得别人也烦心,自己心里也就安生许多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

这一日,沈瑞见识文曲星一尊,收获小个子话唠属性新朋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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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以群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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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毛澄面前,王守仁会赞沈瑞,待师生两个在毛家用了午饭乘坐马车出来时,王守仁就开始教训

“让你用冬景赋诗,不是雪就是梅,刻板无新意。我早让你不要一味拘在屋子里读死书,多走走,多瞧着,闭门造车又能做出什么好文章?”王守仁带了几分不满道。

沈瑞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毛澄虽当他的面没有说什么,可考校完后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刺人。

沈瑞上辈子自己就是教育工作者,哪里不晓得那种惋惜挑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瑞之前一直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了,今日被嫌弃挑剔,深受打击。

二房嗣子人选之事已定,沈瑞便同王守仁说了,估计等正式入嗣后,需要为沈珞服制,多半是要在沈珞周年后再去寻书院入学。

王守仁晓得弟子能名正言顺地留京,心中也欢喜。虽说他没有见过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可是只凭沈理之前的说辞,还有沈瑞当年入西林禅院后长辈们的不闻不问,就晓得他的处境艰难。

嗣子虽也不易做,不过沈沧夫妇人品端方,沈瑞生母同沈沧家渊源,本生家又离京千里之遥,轻易不会到京中,倒是也会省了许多是非磨合。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我元宵节后就要往衙门去,带不了你几日。过几日我列个单子给你,标注几处京郊景致,你每旬抽出一日出来转转。只要见了真正景致,方能生出锦绣情怀,落笔才有实意。

沈瑞老实应了。

说实在的,他也想要四处转转,不过他年岁在这里,又是到了京城就赶上除夕,长辈们不会放他随便出来,这几日还是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在,才得以跟出来见见世面。

王守仁这次提议,正和了沈瑞心思。就是王守仁不吩咐,等年节过了,沈瑞也会想由子出去转转

王守仁吩咐马车绕道,将沈瑞送回沈宅,交代了明日来接他的时辰,便乘车离去。

沈瑞没有回九如居,也没有去西客院去探望沈珏,而是先去上房同徐氏与大老爷报备。

据他这些日子接触,晓得徐氏与大老爷都有极重规矩的人,沈瑞便也告诫自己按照规矩走。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世人定下规矩,总有这样那样的道理,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的好。

九如居,取自“天保九如”,有福寿延绵不绝之意。

天保九如本是祝寿的话,用在沈瑞这个舞勺之年的少年身上,并不妥当,不过这是大老爷亲自取的院名,匾额则是三老爷亲书。

看来沈珞之夭,让他们兄弟心有余悸。

不得不说,看到这样的匾额时,沈瑞心中还是颇为感动。他以为自己既要为嗣子,大老爷这里对他的要求定是责任、担当、孝道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劝学,可是大老爷要他平安长寿。

没等到进主院,就听到一阵喧闹声。

沈瑞闻言,心中吃惊。徐氏治家颇严,沈宅鲜少有这般吵闹时候,这是怎么了?

他加快了脚步,疾行几步,就见迎面沈珠飞奔,横冲直撞地冲上来。

沈瑞忙侧身避开,沈珠等到越过沈瑞,方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会儿功夫,后边已经追出一人,一把抓住沈珠胳膊,拦在他面前:“珠哥,站住莫要再犯浑

沈珠神色冰冷,看着来人道:“二叔真要打我板子?”

来人四十来岁,身量圆滚滚的,正是沈珠二叔沈涌。

“你做了错事,自然要得教训丨快随我去长辈们跟前赔罪”沈涌板着脸道。

沈珠闻言,立时伸手指向沈瑞:“我要挨教训丨那沈瑞呢?我伤了沈珏是不应该,可沈瑞身为卑幼对我动手之事就没人提了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沈涌既然听儿子讲过当时事发详情,自是晓得沈瑞动手之事,心中对沈瑞也不满。可他晓得,眼下不是去计较沈瑞对错的时候,沈珠这个样子继续拧下去,可就真的要将宗房、二房都得罪了。

宗房无需出手,只要不再庇护三房,三房往后的日子就要难熬。至于京城二房这里,以后沈珠真的要走科举仕途,也少不得这边族亲拉扯。

沈珠年轻气盛,不晓得轻重,沈涌如何能不晓得?

沈涌皱眉道:“莫要攀扯旁人,快随我回去请罪”

沈珠满脸怒色,抽出自己胳膊,冷笑道:“我自私恶毒,不将族兄弟当兄弟,眼前这个就将旁人当族兄弟?作甚如今都怪我,他倒成了好人?难道他是侍郎公子,就比旁人尊贵?原来二叔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人”

这还是在主院中,沈珠就如此大放厥词,沈涌气得直发抖,抡起胳膊就给沈珠一个大耳刮子,跺脚道:“不董尊卑的东西,反了你了”

沈珠身子一趔趄,退后两步方站稳,显然被打懵了。

前几日沈瑞动手那一次,沈珠精神恍惚,又心虚理亏,挨了打也只动嘴皮子;如今盛怒之下,挨了这一下,沈珠既委屈又羞臊,满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冒着一团火。

沈涌已经拉着沈珠往回拽,沈珠一把推开沈涌,转身往外跑。

沈涌身子肥硕,哪里追的住,跟着没几步,眼见沈珠跑远了,狠狠地拄拄脚,又折返回来。

沈瑞莫名地生出几许不安,想着沈珠跑前的眼神,森森地骇人,立时追了出去。

沈涌见沈瑞见着自己练请安道好都没有就跑了,轻哼了两声,回转上房。

沈瑞的预感没错,沈珠果然跑去西客院寻沈珏去了。

沈瑞追过来,挑了帘子进屋时,这边已经闹上。

沈宝伸出一双胖胳膊,使劲地抱着沈珠的腰,沈琴挡在沈珏身前,与沈珠对峙。

沈珠没有挣扎,只是越过沈琴,直直地望着沈珏的脸。

沈珏被他盯得发毛,咽下一口吐沫,却也不敢开口挑衅沈珠。

他已是瞧出沈珠神态异常,想起这几日让他日夜难以安生的痛楚,恼恨中也有些畏惧。从小打到,他还是头一回吃这样大的苦头。即便小时争强好胜,与沈瑞两人也常滚在一处扭扭打打,可那种疼痛与现下这个根本不是一回事。

平素看着沈珠素来是儒雅公子做派,即便说话不讨喜,也不曾听闻他与人动过手脚,谁会想到他这般能下狠手。

沈瑞一步一步上前,在沈琴身边站定,转身望向沈珠,神情冰冷,眼中带了戒备。

沈宝见沈珠不再动,就放下胖胳膊,站在沈琴另一侧,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沈珏身前,将沈珏护得严严实实。

距离沈珏受伤已经几日过去,沈珏面上已经开始结痂。这个时候,沈珠要是再使坏,说不得沈珏真要破相了。

沈珠的视线终于从沈珏脸上移开,依次从沈宝、沈琴、沈瑞等人脸上滑过,接下来却是仰头望天,哈哈大笑。

虽说他是笑着,可这笑声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珏从沈瑞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珠时,眼中有恼怒也有困惑。

沈珠大笑几声,眼角都笑出眼泪:“好好好我竟成了洪水猛兽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人模狗样,端起架子来,就忘了当年烦狗憎,的德行,如今好成一个人似的,不过是臭味相投,我倒是要瞧着你们手足情深能到甚时候都出了五服,八辈子远的族人,弄起兄兄弟弟这一套,连自己个儿都糊弄了,面皮真是够厚的。还是真以为巴结好了沈珏,就能谋了剩下的嗣子之位?可惜了了,二房只小三房差一个嗣子,你们这焦孟兄弟可怎么办好呢?”

前一句讥讽的是沈瑞、沈珏,后一句则是嘲讽沈琴、沈宝。

沈琴忍不住还嘴道:“不用珠九哥操心,除了珠九哥,旁人都不会做白日梦”

沈珏在众人身后,也忍不住接话道:“我与瑞哥要做一辈子好兄弟呢有人想要瞧的话,可是有得等了”

沈瑞与沈宝两个都默默,并没有与沈珠斗口,而是提防他“狗急跳墙”。

沈瑞拭了拭眼角,面上带了笑:“好,你们都是好的……独有我是个做白日梦的大蠢蛋”说罢,深深地看了沈珏一眼,转身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沈珏使劲捶了捶脑袋,懊恼道:“作甚露怯哩?心虚的又不是自己

沈瑞想着沈珠神情癫狂,不由皱眉,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琴二哥、宝四哥,我瞧着沈珠有些异样,三房涌二叔来了,现下在上房,是不是去知会一声?”

沈琴、沈宝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亦带了忧虑。

方才沈珠的模样,疯疯癫癫,确实不寻常。两人也不耽搁,立时往上房寻沈涌去了。

沈珏见状,面露不安:“瑞哥,不会出什么事吧?”

沈瑞劝道:“你莫要担心了,不过是怕沈珠羞愤之下胡乱跑出去,长辈们着急,能有什么事?”

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感觉却不好,沈珠方才模样,明显又钻了牛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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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以群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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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安抚完沈珏,沈瑞去上房时,沈涌已经不在,大老爷与徐氏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听说方才沈珠又去客院闹了”徐氏皱眉道:“珏哥可还好?沈珠可是又要动手?”

沈瑞想了想沈珠方才情形,摇了摇头:“瞧着他的模样,倒像是去确认珏哥伤势。”

沈珠已经十八岁,比沈琴、沈宝二人大四岁,即便是书生身材,身量单薄,可真要狠心挣扎,沈宝一个人也抱不住他。

徐氏闻言,神色稍缓:“总算没有糊涂到家。”

大老爷则是肃容看着沈瑞:“方才瑞哥也在院子里,可是得了教训丨了?”

沈珠对沈瑞指责时,就在院子里,没有压低音量,大老爷与徐氏自然也听得清楚。

沈瑞闻言,面露羞愧。

惩处沈珠的法子不是就这一种,他选择了最简单解气的,却是坏了规矩,留了话柄。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当戒急戒躁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这个道理。不管如何,人前当为君子状。不是挥着拳头,就真的让人畏惧。这次有珏哥的事情在前,你年岁又在这里,不会有人寻你错处,要是再有这一回,你这骄横无礼之名就要坐实了”

沈瑞垂手听了,小声道:“再也不会了。”

下回要收拾哪个,不管直接不直接的,却不能留下首尾。

大老爷见沈瑞服帖,微微颔首,道:“若是这回珏哥真的因此毁容,你会如何行事?”

沈瑞闻言,心下一颤,抬头看了大老爷一眼。

大老爷端坐在上,徐氏因丈夫教导沈瑞,怕沈瑞面上下不来,已经避到里屋。

大老爷目光深邃,颇有深意,并不像随口一问,更像是在考校。

沈瑞没有急着作答,仔细思量一番,道:“族规上有一条,禁止族人血脉相残,沈珠既犯了族规,又酿成恶果,自然要得到惩罚。侄儿会寻求族长与族老出面,将沈珠除族,以儆效尤。”

“这倒也合世情规矩”大老爷点头道:“只有这样么?”

沈瑞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沈珠用滚茶泼珏哥,目的是要断送珏哥前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然要让沈珠自尝恶果方好……要不然即便出族,沈珠也能凭科举出仕,以后风光得意,未免对珏哥太不公。”

他不是不能在大老爷与徐氏跟前装成老实良善模样,只是能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不成?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也没有圣人胸怀,是个“以直报怨”的性子。

他没有看到,听了他这番话后,大老爷的嘴角弯了弯,不过迅速地回复,面上看着越发严厉。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要是功名真是那么好除,那读书人之间有了私怨嫉妒就去坏人功名,岂不是儿戏?难道学政官是傻的,任由人糊弄?”大老爷皱眉道:“回去动动脑子,下回我不想听这些虚话”

沈瑞恭敬地应了,心中却觉得怪异。

大老爷这个架势,是想要教他如何坑人么?

大老爷一脸正气地说这这话,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这位显然是个肚里黑。

沈瑞正腹诽,就听大老爷道:“这次你是出于对珏哥的兄弟情义方对沈珠动手……要是下回对不起你的是珏哥呢?你当如何行事?”

沈瑞直了直腰身,面上带了凝重,缓缓地回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沈珏要是对不起他,不当他是兄弟,那他自然也不必当沈珏是兄弟。

大老爷没有再问什么,只道:“切记你今日之言”说罢,便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徐氏从里屋出来,嗔怪道:“前面的还罢,老爷作甚又说起珏哥来?他们如今是好友,以后要做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即便有了小打小闹的,哪里就不能化解了?”

大老爷面上含笑,摸着胡须道:“人心本贪,当家人最忌惩罚不明,否则就不会有彳得寸进尺,这个词。即便是兄弟之间,亦是如是。若是瑞哥顾念情分,对于珏哥日后不当处纵容谅解,一来二去的,会成什么模样,太太也能想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教导兄弟、约束子侄都是瑞哥之责,要是他因旧情一味厚道,我还真是不放心……”

回了九如院,沈瑞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大老爷面前,他还是颇有压力。

大老爷向来话不多,像今日这么长时间的对答,对沈瑞来说还真是第一次。

这种老子教导儿子的模式,使得沈瑞心中非常微妙。

他换了家常衣服,就去了书房,不过坐在书案后就有些跑神,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倒不是因大老爷的教导想起上辈子的父亲,而是想到上一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生出几分奢望。

即便自己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后,可他也希望父母家人不要因他伤心难过。要是小沈瑞的灵魂没有消散,去了五百年后就好了。即便以母亲的聪慧,肯定会迅速识破,不过也能让父母心中留下希望。

仁寿坊外,沈涌嘴巴堵了,被几个武士按倒在地,看着前面被押着的侄儿瑟瑟发抖。

就在一刻钟前,沈涌追上了沈珠,却是已突生变故。

沈珠在仁寿坊外的路口,冲撞了贵人。沈涌到时,那边已经将沈珠按倒,要轮棍子。

沈涌早年也曾在京城住过两年,自是晓得京中贵人云集,最是不能得罪人。

那贵人身裹貂皮大氅,高坐马上,周遭簇拥了二十来名锦衣华服的佩刀武士,就晓得不是常人。

只是沈珠在他们手中,沈涌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冷眼旁观,即便胆颤依旧硬着头皮上前求扰,少不得将族兄沈沧抬出来,希望对方息事宁人。

马上贵人听了沈涌的话,示意旁边人拉他上前。

沈涌这才发现,马上贵人穿戴气派,面容却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岁,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或许只是哪家权贵子弟,以沈沧侍郎身份,应该能大事化小吧。

这贵人似是看破沈涌的小心思,面上多了几分戏谑:“方才冲撞了本伯爷的小子,真是户部左侍郎沈沧之侄?”

伯爷?

沈涌心中暗暗叫苦,老实回道:“不敢欺瞒贵人,正是如此”

那贵人讶声道:“这倒是怪了,沈沧不是只有一个侄儿,去年重阳落马摔死了,怎么又跑出一个侄儿来?”

大冷的天,沈涌额上却是汗津津的,忙躬身道:“回贵人话,是族侄,年前随沈家大太太从松江来京。”

那贵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原来只是族侄,罢了,给沈沧一个面子。冲撞本伯爷本该赏他六十棍,这回就赏三十棍吧”

沈涌闻言大惊,开口想要继续求饶,那贵人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聒噪”

旁边早有武士上前,堵了沈涌的嘴,将沈涌拖了下去。

沈珠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马上权贵是要真打自己,怒喝道:“我是松江府生员,谁能打我?”

那贵人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旁边动手武士丝毫没犹豫,直接伸出手卸了沈珠下巴,将他往地下一按,棍子已经开始抡起来。

沈珠被打的“嗷嗷”直叫,沈涌看得心惊胆颤。

这贵人自称伯爷,对于沈沧直呼其名,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这到底是哪个?

沈珠开始还嚎叫,后来动静越来越小,衣裳外已经渗出血来。

三十棍,一棍不少地打完,那执行武士才收了棍子,到贵人马前复命。

贵人策马几步,到了沈珠跟前,嗤笑道:“本伯倒是头一回晓得生员是打不得的,照这个话说,若不是生员了,本伯不就是打得了”说罢,就带了众武士,策马而去。

沈涌立时翻身而起,跑到沈珠跟前。

沈珠面如白纸,下巴耷拉着,腰下到腿弯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

沈涌见状,唬着魂飞魄散。

因今日来二房是要“教训”沈珠给宗房、二房消气的,为了顾及沈珠面子,沈涌并未带随从,只好掏出银子,央求过路的人去沈宅送信。

方才贵人下令打人时,就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等贵人一走,都出来了。

沈涌出手阔绰,有帮闲的乐意跑腿,左右又不远,揣了银子,小跑着去了。

沈涌搂着沈珠,急得眼泪都出来。

沈珠面如死灰,拉着沈涌衣袖,吃力起说道:“扑灰色狼壶……”

沈涌一时没听懂,沈珠又念了两遍,沈涌才明白是“不会侍郎府”。

沈涌心中哀叹一声,又在看热闹中的人中招呼两人,问了附近药堂,将沈珠抬过去了。

一条街外,方才那贵人策马而行,旁边一人道:“伯爷倒是心慈”

这打棍子也分轻重,要是存了心,往腰上打,不死也残。

那贵人轻哼一声道:“到底是沈沧族人”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梁奎那家伙,可是都处置于净了?”

旁边人道:“早就处置于净,这等自作主张的东西,死了也是便宜他弄出这样的事来,幸好瞒住了,要不然娘娘与侯爷跟前伯爷又要难做”

那贵人道:“本伯爷倒不是怕那个,只是那狗东西坏了我的规矩难道本伯爷是那等输不起的,要用这等阴私手段?要是旁人晓得,本伯爷这脸还要不要?偏生这狗东西还摸错了马,沈沧那个侄儿倒是可惜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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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以群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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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闲的到了沈宅,自然见不到大老爷。因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话中出事的两人正好与才离开的沈涌、沈珠叔侄对上,门房也不敢耽搁,立时禀告管家。

管家出来,仔细盘问了几句,就匆匆禀到大老爷处。

大老爷听说沈珠在路口冲撞了贵人,还挨了板子,不由皱眉。

倒不是担心沈珠性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冲撞了皇亲国戚,也送不了性命。只是沈珠性子偏激,之前还在跟族兄弟闹,如今又得罪了外头的人,看来还是当早日送回松江,否则是晓得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么大的少年,最是不逊,让人恨得直痒痒。

想到这里,大老爷便吩咐管家去处理,又交代管家仔细打听沈珠到底冲撞了何人。

既然沈涌在人前,已经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装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冲撞贵人在前,说不得沈沧还得亲自登门去赔不是。

徐氏亦听了沈珠之事,不免后悔:“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携了他进京。不知到底打成什么样,要是有个不好,我心里也不安生,族亲们也要埋怨二房。”

“不过是皮肉之苦,天子脚下,别说是伯,就是公侯也没有哪个敢当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沧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里出事,晓得丈夫说的在理,心里安生许多。

过了将一个时辰,管家才回来,沈涌惶惶然跟在后头。

一见大老爷,沈涌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沧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爷闻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么不好?”

沈涌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哭道:“珠哥即便冲撞了贵人,可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多大的错也够了……可是那贵人说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轻伯爷连沈沧这个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儿一样。

大老爷闻言,眉头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么,怎么又扯到功名上?”

沈涌站起来,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还不算,还说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细说?怎么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爷皱眉道。

沈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沈珠表明生员身份,而后那人临走前的威胁,一个字也没改,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老爷听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因沈珠不服帖,随口吓唬人罢了。

大老爷便望向管家:“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爷?”

管家面色沉重,躬身道:“瞧着年岁,还有随从装扮,应是建昌伯。”

大老爷听了,面色不由一黑。

要是寻常伯爷还罢,登门代族侄赔罪就赔罪,可这建昌伯是宫中张皇后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大老爷在朝官,往来需要避讳。即便真是为了族侄冲撞赔罪,可被旁人晓得,说不得就要当他是谄媚权贵。

沈涌既在京城住过两年,自然晓得建昌伯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几岁就封伯的张小国舅,谁人不知。

“沧大哥……这、这可怎么好?”沈涌面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寻常勋贵,大老爷要是去亲自求情,说不得还能给几分面子;既是权势赫赫的张家,有个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里需要给人留面子?

大老爷虽觉得头疼,可也晓得这麻烦避不开,便道:“建昌伯那里,我会亲自出面,倒是沈珠,伤势如何了?”

沈涌抹了一把汗:“后边一处好肉都没了,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爷伤处都在臀上至腿弯上,因此方没伤筋骨,看来建昌伯那边留了余地。”

大老爷神色稍缓,却晓得往张家送的礼得再加厚三分。

这位张小侯爷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后溺爱地厉害,在京中飞扬跋扈,为诸纨绔之首。沈珠冲撞了他,又口出不逊,他只这样教训丨一下,并没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经是留有余地。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大老爷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这里,是次日一早,才知晓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责之事。

是长寿得了消息,悄悄说与沈瑞听的。

沈瑞听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寿坊,沈珠在仁寿坊路口挨了杖责,落在外人眼中与打大老爷的脸没什么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内部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一家人。

这建昌张延龄与他的兄长寿宁侯张鹤龄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显赫数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两个方倒台。

沈珠给沈大老爷招惹这么个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轻的。即便建昌伯不会因这等小事就与当朝侍郎结仇,可难保有人听闻此事,为了讨好张家,对大老爷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爷仕途升转正紧要时。有了这一遭,还不知是福是祸。

王守仁接了沈瑞,见他神色怏怏,问了缘故。

沈瑞将昨天的事情讲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守仁听说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则无需担心。他既下令杖责你那族兄,就不会记仇……”

沈瑞听他口气,俨然与张延龄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师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在东宫讲学时,张家两位国舅在东宫陪读……建昌伯长兄寿宁侯年纪与我相仿,年当也常在一处玩……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往来就少了。不过张家兄弟念旧,对你师祖向来客气,每年也要来家里拜会一回两回。”说到最后,却是面容发苦。

沈瑞一思量,就晓得关键。

怪不得诸位阁臣齐心压制王华,不单单是因他帝师身份,还因他与张家兄弟有这般渊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与勋贵向来泾渭分明。王华亲近勋贵,在外人看来,有攀权附势之嫌,就是失了风骨。

不管张家兄弟是真尊师,还是做样子,却是将王华给坑了。

要是张家兄弟真的那么看重王华这个便宜老师的话,后来怎么会任由刘瑾折腾王家父子。如此看来,张家兄弟待王华也不过是面子情,说不得是给宫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听说是极仁善的性情。

这日聚会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见的不是前几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来岁,长相清奇,长须飘飘,还真的带了几分出尘之气。对比之下,那肥头大耳的和尚,年纪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对于辩经讲禅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响,也略有涉猎。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顺利通过。

那道士还罢,问询沈瑞几句,只对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颇佳。”

那大和尚却是对沈瑞颇有兴趣,道:“此子有慧心,与我佛有缘,老衲见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给老衲做徒儿?”

王守仁轻哼一声道:“大和尚怎么生了执着心?我这弟子是与佛有缘,却不在修佛上,他在禅院住过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气儿,你觉得欢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问两句,待晓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点头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禅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里住三年,实是大幸。”

三人虽分为僧道儒三教弟子,却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寻僧道手谈的。

待棋局摆上,大和尚与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后,亦盯着棋盘。高手过招,最是难见。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日子,王守仁能专程出城寻二人下棋,这两人定是国手水准。

两人你来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开大合路数,棋局厮杀惨烈。

沈瑞视线从棋盘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像弥勒佛,这棋风却凌厉,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觉出沈瑞视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见状,转身回头,对沈瑞道:“你也别老杵着,难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几棵玉兰,如今虽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转转。”

沈瑞视线从棋盘上挪开,虽心中有些不舍这盘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还是躬身应了,随着一个小沙弥去后殿看白玉兰。

禅房中,只剩下王守仁与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着胡子,面色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隐现早夭之相,对照他的八字,亦是本当不存于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云之气,难道是有道友给他续了命?”

王守仁道:“他几年前是经过一劫难,险死还生。至于续命之事并不曾听闻,不过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积累诸多功德,许是因这个缘故。”

“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那道士点头道:“你这弟子收得好,与伯安是双星同明,相辅相成。说不得日后,伯安还有借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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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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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却也从不曾轻视过佛教道教。

道家玄学,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还曾引得王守仁来了兴致,破有涉猎。

王守仁即便得了进士出身,入了六部观政,看似将脚跟落到实地上,可里头还是那个抱着做圣人念头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对沈瑞这首徒就颇为看重,一心想要与沈瑞师生两个做大明朝的圣人与颜回。

沈瑞对他这个老师的崇敬丝毫不作伪,可沈瑞看似是性子谨慎,心中却无敬畏;立志高远,却不思家国天下。

不能说他不是君子,可这样只盯着自身荣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这一点,王守仁心中存了隐忧。沈瑞对亲族冷淡,身上没有缰绳,他担心其以后入了仕途会养成不择手段的性子。

王守仁这才特意带沈瑞来见一道一僧,想要借助这两位大师的观人术,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话,正是对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圣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颇高。

大和尚却抚着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欢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顺。他虽有功德护身不假,可也有恶果需偿,波折是少不得的,说不得还会造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门,修去满身恶业,方能平安康泰一声。”

王守仁闻言一愣:“他一少年,不过十余岁,这恶果何来?”

大和尚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辰未到。沈小施主的亲人即能将功德传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将恶业传下”

沈瑞家的情况,王守仁知道得很详尽,晓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数,沈瑞的祖父与曾祖父去世时都年寿不高。这般书香门第,能造下多大恶业?

听着大和尚的意思,这传下的恶业与沈瑞身上护身的功德相互对峙抗衡,给沈瑞以后的人生会添不少麻烦。可孙氏做了几十年善事,难道沈家那位祖上做了几十恶不成?

后殿前庭院,沈瑞站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前,抬头仰望。

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着树枝。

城外不如城里暖和,徐氏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花骨朵已经手指头那么长。

这玉兰的小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沈瑞看了几眼就腻了,却不着急回禅房。王守仁方才打发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多半是那几位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沈瑞便请小沙弥继续带路,将山寺前后都逛了一圈,什么古槐、古松之类的看了几棵。

这寺庙规模不大,位于西山,后世却不曾听闻,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其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沈瑞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脉,生出想要登山的兴致,不过估摸一下时间,又歇了心思。上辈子每次在京城,隔个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自己也要经常来京外转转。

将小小山寺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瑞方回了禅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着一串沉香手串,爱不释手模样。

见沈瑞回来,王守仁将他招呼到跟前,将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师父道谢,这是大师父与你的见面礼”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几年没见,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来越厚……见面礼就见面礼,也是这珠子与沈小施主也有缘,以后每晚诵《地藏经》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着油光,是沉香中质地最好的沉水满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来就是香料中的贵族,价格居高不下;这大和尚又是一脸肉痛模样,显然是极不舍。

沈瑞虽觉得这手串不错,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只能犹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对沈瑞道:“这是大师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灵性,希望能借着大师父福泽,庇护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师父那里我已经答应送他一本棋谱,以弥补其损失。”

沈瑞便将手串受了,对大和尚真诚道谢。

大和尚的见面礼给了,道士这里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给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过,转眼到了午饭时,沈瑞对于斋席便也报了很大期待。

没想到送上来的,只有一粥一汤,还有一碟子馒首。

粥是小米粥,汤是白菜豆腐汤,馒首则是黄黑色粗麦。

沈瑞心中诧异,王守仁与僧道几人,面上看不出异色,已经开始动吃饭。

直待离开山寺,王守仁才对沈瑞说了斋饭的缘故,原来这山寺与其他寺院还不同,鲜少留香客用斋饭,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会单独准备吃食,都是大锅饭。

沈瑞听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这寺院最后会消失。

佛家虽提倡“众生平等”,可众生又哪里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门礼佛,自然愿意寻找风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并不差,可连斋饭都不预备,显然是没有将香客当成天王老子惯的习惯。

西山距离城里有四十里远,一色的青石板铺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积雪,车夫也只能慢行,将近一个时辰,师生两个方回到城里。

京城习俗,商家初六开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安静。

王守仁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果真还是槛内人”还不忘对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态,其中自有学问。”

沈瑞点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

想着从大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沈瑞问道:“老师年后要入刑部么?”

王守仁点点头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师”沈瑞道。

虽说六部堂官、司官之间品级相同,可实际上却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分了高低。

有的时间即便是平级转动,可也分了升迁还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观政,却能入刑部,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迈进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并无两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眼见他精神矍铄,可身形明显清减,沈珠劝道:“不管老师想要做何事,有多大报复,身体是根本……老师这两年可还曾练拳?”

这拳并不是沈瑞这里传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练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两声道:“这两年实是太忙了”

眼见王守仁明显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历史上,王守仁辞了好几次官,有时候是因官场不如意,有时则是因身体原因。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老师管学生,没有学生开口教训丨老师的道理。沈瑞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寻思哪日再去王家时,便与王华好生探讨探讨此事。

沈瑞这个学生管不得王守仁,王华这个老子管教儿子却是天经地义。

到了沈宅,看着王家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转身进了大门。

依旧如昨日的习惯,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仅大老爷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妈妈说道:“老爷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爷、琴少爷与宝少爷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涌父子与沈玲在,徐氏当时探病去了。至于大老爷,不用说,定是代沈珠去张家赔情去了。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这边才换好家常穿戴,那边长寿已经得了柳成传话,过来见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过去探病可是哪个撺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习惯,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绝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长寿道:“外头那里,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见了昨日给珠少爷看诊大夫,珠少爷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主院这里,小人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听说大太太出门前,琴少爷与宝少爷两个拉了琳少爷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无礼,现下被打得惨,沈琴、沈宝等人怕是觉得可怜的是沈珠。

“罢了,明日开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听打听老师那边可有议亲消息,身边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年秋天,王守仁发妻故去就满三周年,这续娶之事也拖不得了。

身为长子,王守仁有传承子嗣之责,可子女缘却单薄,如今而立之年,也没有一男半女。

沈瑞真心觉得王守仁将道德、国家等方面看的太重,丝毫不念己身,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未免太孤单些,让人看着心揪。

主仆二人说完话,打发长寿去了,沈瑞便起身,想要去沈珏处溜达一圈,刚推门出去,就见沈珏衣袖掩面,走了进来。

“不好好养着,你怎么出来了?”沈瑞嗔怪道。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道:“在那边实是无聊,听说你回来,就过来瞧瞧你。”

他半张脸都结疤,看着很是怕人。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做出衣袖掩面这样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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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人以群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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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嘻嘻哈哈,话题却一个劲地往沈琴、沈宝身上引,沈瑞哪里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你这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这是想要关心关心沈珠,就不能长长记性?

沈珏收了嬉笑之色,正容道:“不管怎地,沈珠到底姓沈哩,总不能平白让外人欺负了去”

沈瑞轻哼一声道:“不想白欺负还能如何?难道还想着望登门问罪?别说是问罪,就是沧大伯这里,少不得还得俯身低头去赔不是”

沈珏皱眉道:“御史呢?沈珠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建昌伯就任由下人杖责,未免太猖獗。作甚还得沧大叔去赔罪?”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珏哥这是心中不平,想要为沈珠讨公道?还是你真是以为,这世上没有尊卑高下,真的有公道可言?”

在京城建昌伯势大,在松江时,沈家何曾不势大?

沈珏一噎,讪讪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

“本不过就是一件小事,难道还要非得闹大了,让京官勋贵都晓得沧大伯族侄冲撞了国舅爷,得罪了张家?”沈瑞反问道。

沈珏撇撇嘴:“沈珠走路,对方骑马,怎么个冲撞法?定是沈珠嘴巴臭,说了什么难听话,才引来这场祸事。”

“这不挺明白的么?前面还那么多废话。”沈瑞白了他一眼:“要是建昌伯真的无缘无故就随意责打良民,那不用旁人,今上也不会纵容他。”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之所以对张家兄弟没有太过约束,除了因张皇后的缘故“爱屋及乌”外,也是因张家兄弟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至于张家兄弟的“盛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帝王心术,一个四下里得罪人的外戚,说不得比邀买人心的外戚更容易让人安心。

沈珏先前有些为沈珠抱不平,不过想到沈珠那张嘴,说话恁地难听。平素族兄弟之间,无人与之计较,可外人哪里会惯着他,说不得还真是祸从口出。

沈珏往榻上一坐,支棱着下巴道:“那沈珠得罪了张小国舅,以后的前程会不会有碍?”

沈瑞想了想道:“不好说。建昌伯未必会记得此等小事,可难保以后有人会挖出来。”

沈珠要是不中进士还罢,进了进士入了官场,就难免有倾轧纷斗。旧事翻出来,说不好还真能断送沈珠前程。冲撞了建昌伯的人,哪位上官敢拉扯他,不落井下石踩两脚都是厚道的。

昨日路口之事,与建昌伯来说,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对于沈珠来说,却是难以化解的大事。

沈珏叹了一口气道:“沈珠这性子,还是安安生生待在松江好。守家在地的,又没人与他计较。

正如沈瑞所说,对于建昌伯来说,昨日之事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要不是沈珠横冲直撞地从胡同口里冲出来,差点惊了建昌伯的马,过后又口出不逊,建昌伯也懒得与他计较。

对他来说,既是叫人打了几十棍,教训丨了沈珠的出言不逊,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待沈沧亲自登门,送了礼单与拜帖,建昌伯反而有些不自在。

他不怎么想见沈家人。

不过沈沧毕竟是户部左侍郎,不是寻常小官,既亲自过来,总要见一见。建昌伯就吩咐人将沈沧请到客厅奉茶,自己正正了衣冠,过去待客。

因大明选妃惯例,为防外戚于政,后妃都选自民间,当今皇后张皇后亦是如是。

张皇后之父不过是秀才,以乡贡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张皇后能从众多民间仕女之中脱颖而出,选为太子妃,相貌自然是不俗。

建昌伯张延龄是张皇后胞弟,今年二十五岁,尚未蓄须,安生说话时,还真是斯斯文文好风仪。

虽说他没存害人之心,可沈珞到底是因他而亡,张延龄心中多少有些心虚。要是沈家子弟多还罢,沈家又是三房只有这一根独苗。只因他一个疏忽,使得手下犯下这等绝人血脉的大孽,他每每想起心里也不自在。

对着沈沧时,张延龄就将身上倨傲掩了,一副温和守礼模样。

待听到沈沧是为族侄鲁莽冲撞请罪来的,张延龄便道:“没想到那出言不逊的秀才真是沈侍郎族亲,早知如此,我昨日不与他计较也罢他直愣愣地冲出来,险些惊了我的马,我也不是担心自己如何,只怕他出事。沈侍郎也晓得,我是外戚,多少言官御史盯着,但凡有半点不是,都要被那些老爷子翻来覆去嚼舌,使得皇上与娘娘为难。要是昨日他真伤在我马蹄下,那些御史言官才不会去理会原委如何,说不得次日就上弹劾折子,告我一个‘内城纵马、践踏良民,的罪过。”

这是张延龄的真心话,说的也恳切。

沈沧见他如此温和,同传闻中桀骜无礼的张小国舅判若两人,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哪里瞧不出真假

张延龄所担心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因他是皇亲国戚,即便受帝后疼宠,可也背了不少骂名。

沈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是下官没有约束好族人,给伯爷添麻烦了。”

张延龄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沈侍郎不怪我越主代庖管教令族侄就好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沈侍郎膝下犹空,莫非这族侄,是沈侍郎择选的嗣子?”

想到这个可能,张延龄有些后悔。

虽说沈家并不知晓沈珞落马的真正缘由,可张延龄却记在心上。在他看来,总要寻个机会还沈家一个大人情,将这段恩怨了了。他向来恩怨分明,不愿平白担这段罪孽。

昨日那小子要真是沈家嗣子,他抬抬手放过就是了,教训丨起来也没甚意思。

沈沧闻言,忙摇头道:“非也。只是隔房族侄,下官嗣子已定,另有人选。”

张延龄听了,露出几分兴致:“那我也恭贺沈侍郎后继有人。沈侍郎选中人选,定是人才出色,待日后见到,我倒是要仔细瞧瞧。”

两人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勋贵,素无往来,说到这里,已经是言深交浅。

沈沧因张延龄晓得自家事,心中只觉得怪异;张延龄察觉出自己失言,神情淡了下来,轻咳一声,端起茶来。

沈沧见状,便起身告辞。

张延龄打发管家送了出去,神色便转为轻松。

沈家选了嗣子也好,以后他提挈一把,也算平了前事,省的自己心里不安生。

想到此事,又想起伯府下人,不少借着是张家老人,以前服侍过先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他这个主人待下又向来宽和,没少打着张家旗号在外狗仗人势,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被牵连,张延龄就心中恨恨,打定主要要拢一拢尽数发卖到盐场去,不能再留了。

张延龄怒气冲冲正想着,就听有人道:“这是怎么了?沈沧哪里得罪了你?”

张延龄见了来人,忙起身道:“大哥怎么来了?”

来人三十来岁,面白如玉,穿着半新不旧紫貂大氅,立着一双丹凤眼瞪着张延龄,不是旁人,正是张延龄胞兄――寿宁侯张鹤龄。

“怎么,大哥还来不了了?”张鹤龄轻哼道。

张延龄忙将兄长让到上座,赔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哥不是应酬多么,哪里像弟弟这么清闲。

张鹤龄上首坐了,抬了抬眉毛:“你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今日又引得一个侍郎登门赔罪,我自然要过来见识见识张伯爷的威风。”

张延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传到大哥耳中了?”

“你使人在马路上杖责儒生,难道就不晓得会传开?”张鹤龄皱眉道:“昨日之事还罢,是那小子冲撞你在前,也不怕闹到御史跟前,只是不好再闹大。沈沧既登门赔罪,此事就到止为止,不许你再闹腾”

张延龄想要吐血,苦着脸道:“大哥,我冤枉我没有再闹腾啊,这不是好好陪了沈沧吃茶,也收了他的礼么?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

勋贵与文官不是一系,他在勋贵圈里交好哪个,得罪哪个,今上都会一笑而过,不会放在心上;要是他与京中堂官有所往来,不管关系是交好还是交恶,今上都要思量思量。

张鹤龄见他没有由着性子犯浑,心中颇为意外,又带了几分欣慰,点头道:“到底是过了年,长大了一岁,我家二郎也开始懂事了”

张延龄讪笑两声,暗暗松了一口气。兄长越来越爱唠叨,幸好不知晓重阳节赌马的事,否则还不知要念叨成什么模样。

沈沧这里,从建昌伯府出来,上了马车便陷入沉思。

建昌伯待人温和,说话亦斯文有礼,沈沧开始只当是传言有误,后来却察觉出不对来。建昌伯在他跟前,言谈似乎过于客气,有几分刻意交好之意,且对沈家之事又过于关注了。

沈家与张家并无旧交,以张家如今之势,建昌伯也不无需将沈沧这个侍郎放在眼中。

可要说他对自己存了恶意,委实也不像。

一时之间,沈沧也猜不到原委。只是建昌伯这是友非敌的态度,说到底还是好事,要是因此张沈两家交恶,自己不怕,可沈家子侄以后在仕途上说不得就要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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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闻风而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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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珠情形很不好,除了身上伤势之外,被当众杖责的耻辱感也彻底击垮了他的骄傲。

自打昨日回来,他就吃不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杖责时周遭的嘲笑声,直觉得脑子要炸了一般。

除此之外,就是他没有宣之于口、心中隐藏的惊惧。

那个飞扬跋扈的权贵不是旁人,竟然是国舅爷建昌伯。

换做旁人,说除了自己功名或许只是一句笑话,换了张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今上只有一后,后宫无妃,建昌伯除了是皇后胞弟,还是太子舅父。

自己得罪了张家,又哪里能谈前程?沈珠只觉得自己满心抱负都化为乌有。

知晓徐氏领了几个族弟来探病时,沈珠一瞬间也曾生出些希望,是不是能央求徐氏保全自己的功名,不过想一想昨日建昌伯的猖獗,便又灰了心。

建昌伯权势赫赫,沈家大老爷也不过是三品官而已,要是他真的给沈家颜面,自己也不会挨了这顿打。

沈珠不免又想到,是不是沈家先前有得罪建昌伯的地方,方使得自己受了这无妄之灾。

人总是容易逃避错误,不能接受自己是“罪魁祸首”,自己遭罪是“罪有应得”。

沈珠寻到这个理由,对于二房长辈越发愤恨,心里的恐惧之外,又觉得委屈。

至于几个族弟,在他眼中,不过是来幸灾乐祸的。他们都是势利眼,晓得沈瑞、沈珏已被择为嗣子,个顶个地去巴结那两个,恨不得对自己落井下石模样。

这般想着,无论沈涌、沈玲父子如何劝说、恳求,沈珠都不肯见徐氏与沈家诸少年。

沈涌没法子,只好满脸惴惴地出来,对徐氏道:“珠哥臊的厉害,不敢见人”

徐氏眉头微蹙,关切问道:“药可用的好,有什么缺的只管过去取。珠哥既是我带到京城,我也希望能完完好好地将孩子送回去。”

沈涌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道:“听说二族兄过些日子回乡祭祖,原想着随二族兄一起回去,这下却是不能了。”

沈珠即便没有伤筋动骨,可皮开肉绽模样,没有旬月修养,也不敢让他上路。

徐氏也是为这件事担心,不过沈珠如此,不好催促其上路,只道:“有你这个亲叔父在,珠哥这里我也就不担心了。”

沈涌心中不免失望,可徐氏不提接沈珠回侍郎府养伤去的话,他也不好主动提出来。

再想想沈珠之前的错处,再往二房凑未必能落下什么好,沈涌便也死心,斟酌着问道:“建昌伯那里?”

“你沧大哥今日亲自登门请罪去了”徐氏淡淡地回道。

沈琴、沈宝、沈琳三人坐在徐氏下首,神色各异。

他们方专门央求到徐氏跟前,才跟了过来,没想到沈珠却是避而不见。

沈琳还罢,向来心粗,只沈珠真的是羞臊;沈琴则有些闷闷不乐,莫名地生出几分愧疚;沈宝是不放心沈琴自己出来,才跟着溜达,对于沈珠到底如何并不关注。

徐氏与沈涌也不相熟,又说了几句沈珠的伤势,徐氏便起身告辞,带了几位少年出来。

等上了马车,沈琴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沈宝皱眉道:“琴二哥到底难受个什么劲?”

沈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若不是咱们昨日太护着珏哥,伤了珠九哥的心,他也不至于挟怒而去,有了后边的事”

沈宝皱眉道:“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欺负珏哥?”

沈琴摇头道:“不是那个意思昨日情景,大家应该坐下来好好说话,没必要非得箭弩拔张。”

沈宝不再看他:“纵容为恶亦是恶。琴二哥若是觉得他可怜,那珏哥得了半脸的伤是自讨的?”

沈琴耷拉下脑袋,不再说话。

沈宝摇头道:“就算心软也不当是非不分,否则就是糊涂了。”

沈琴讪笑两声:“晓得了,晓得了,宝哥可别念叨哥哥,我错了还不成?”

沈琳坐在旁边,脸上露出几分懵懂:“珏哥怎了?半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沈琴与沈宝听了,都开始缄默。

大家都要留京,沈琳却是元宵节后就随二老爷南下的。他向来实在,旁人问什么说什么,沈珠之事固然是沈珠为恶在前,可是这错处不宜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否则传到三房那里,说不得三房老太爷就要迁怒到他们两个头上。

他们族兄弟两个虽被三老爷留下,可并不与沈瑞、沈珏似的长长久久地留京,最早年底、最迟明年就要回去,要是得罪了三房上下,以后也有了聒噪。

沈琴“哈哈”笑了两声,凑到沈琳跟前,岔开了话,聊起旁的来。

沈琳心眼子直,被岔开话头,就没有再问此事。

沈琴与沈宝偷偷对视一眼,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沈琴与沈宝两个放心的太早了。

沈琳只是脑袋转的慢,并不是傻子。他虽然不再问沈珏的伤,可回到沈宅后,不急着回去,而是要去探望沈珏。

沈琴、沈宝两个面带苦笑,随着沈琳过去。

因沈珏不在,三人又追到沈瑞的九如居。

沈琳亦后知后觉,讶声道:“原来瑞哥换了院子”

沈珏先前被沈瑞讥讽了一顿,倒是不再烂好心地关切沈珠状况。不过沈瑞这里,即晓得沈琴等人去探病,少不得问一句。

沈琴怏怏道:“珠九哥并没有见我们,听涌二叔的话,他这回伤的不轻,从昨日开始只能趴着,连翻身都不能,怎么也得养个旬月方好。”

沈琳在旁,看着沈珏的半脸伤,则是傻眼。

“伤的恁重呢,这是怎么弄的?”沈琳满脸担忧地问道。

因他质朴心实,族兄弟几个固然无人与之交好,可能照顾他的时候也尽力照顾,几个族弟亦然。沈琳心中,对大家伙向来感激不尽。

沈珏想起前几日受伤时的情形,还有这几日伤痛折磨,对于沈珠那最后一点怜悯也抛到脑后,轻哼道:“总不会是我自己烫着玩,还不是拜沈珠所赐”

自打沈珠动手伤人,沈瑞与沈珠两个“同仇敌忾”,不约而同地省了那个“珠九哥”的称呼。

沈琳有些糊涂,望向沈琴、沈宝,一脸寻求解惑模样。

沈琴、沈宝两个眼神漂移,只当未见。

沈瑞心下一动,回道:“洲二叔择了珏哥做嗣子,沈珠不忿,就用滚茶泼了珏哥的脸。不只脸上,珏哥肩膀上也都伤了。”

沈琳闻言,立时傻眼。

他想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反应过来二老爷选的嗣子不是沈珠而是沈珏,而沈珠竟然动手伤人了。

“怎能这样哩?怎能这样哩?有话好好说就行了,作甚动手?这得多疼啊”沈琳围着沈珏打转,越看越担心,自己急出眼圈都红了。

屋子里原有些沉默,沈琳这模样,倒是引得大家抑郁的心情一下子舒展开来。

沈珏甚是豪气地摆摆手道:“琳二哥莫要担心我,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点小伤小痛地算甚么?”

沈瑞、沈琴几个闻言,想起沈珏当日“呜呜”哭泣模样,对比他现下“豪言壮语”,不免都带了笑。

这日过后,沈琳没有再提去探望沈珠的事,沈琴这里也就此安生了。

只是沈珠先后闹出这么大动静,沈家众族子那里是瞒不下的。

沈瑛、沈琦兄弟诧异沈珠的心狠时,也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兄弟没有参合进去,否则沈珠与沈全就住在一处,还不知会存什么坏心。

至于沈理,则是意外沈珠的心智,已经十八岁,却还能做出这等事,还真是大愚若智。三房教养,可见一斑。

沈械犹为气恼,他是宗孙,有约束族人之责,沈珠伤了沈珏还只是私怨,惹上建昌伯说不得是要给沈家惹来祸患。

他虽没有跑到沈珠面前大骂,却叫人去请了沈涌,直接交代道:“好生约束沈珠,不许他再出门胡闹”又因二房大老爷亲自往建昌伯府请罪一事,道:“为了沈珠无礼,沧大叔出了重礼,又俯身去赔罪,明明是三房惹出的祸事,没有二房掏银子的道理,涌二叔莫要装糊涂”

沈械说的直白,半点不客气,沈涌满脸涨的通红,道:“大哥,不是我忘了这个,实是布庄那里如今纷扰不断,现银送出了不知多少,一时有些周转不开”

沈械冷冷地看着沈涌,并不言语。

他不否认,南城布庄如今的窘境是他在后头推波助澜,为了是给弟弟出口气,也让三房晓得本分。只是大家毕竟是族人,如今又在京中,远离故乡,没有自家人厮杀的道理。

只要沈玲机灵,晓得早日带了沈珠登门赔罪,事情也不是不可回转。

可没想到沈玲将银子舍给这个那个,也没有过来赔罪。

沈涌见沈械神色,便将后头的话咽了下去。

他是被沈珠挨打的事情分了心,才没有仔细思量布庄之事。布庄有沈械与贺家大老爷于股,只要这两人发话,那些上门惹事的小喽啰压根无需理会。

沈涌心中后悔不跌,连忙赔笑道:“是我糊涂了,今日回去便筹银子,总不能让二房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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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二章 闻风而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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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建昌伯在仁寿坊外闹出的动静,到底是在京中传开了。

旁人还罢,对于此事并不觉得新鲜,建昌伯要是每个月不闹出些动静来,就不是建昌伯。因今年“京察”有心挪位置的几位,都十分留心此事后续。

沈沧在户部左侍郎位上数年,成绩斐然,今年一个尚书定是跑不了的。要是能借此让他与建昌伯对上,那说不得尚书位上就能空出一个来。

不过,沈沧能屈能伸,建昌伯那里竟然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明明可以引得两家交恶的事情,最后竟然没动静,惊落了一地眼球。

有讥笑沈沧无风骨的,也有佩服他识时务的,褒贬不一。

只有松江籍官员贺东盛,因同沈家并立松江的缘故,对沈侍郎府邸始终留意

贺东盛就是贺家大老爷,为从三品光禄寺卿,同沈家宗房是姻亲,去年亲上加亲,又同沈家四房联姻。

大明的“九卿”分为“大九卿”、“小九卿”之说,“大九卿”是六部尚书、都察院都御使、大理寺卿、通政使司通政使,有廷推廷议之权;“小九卿”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士府詹士、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上林苑卿、尚宝司卿,都是京中各衙门掌印官。

同“大九卿”相比,“小九卿”的分量就有些不足。

贺大老爷正值盛年,投身内阁李东阳李学士门下,就是想要更进一步,瞄准的位置就是沈大老爷的户部左侍郎。

同别人的幸灾乐祸相比,贺大老爷更希望沈大老爷能平平安安升任,莫要生什么波折。否则的话,沈大老爷不动窝,户部左侍郎的位置腾不出来,贺大老爷苦心钻营,难道就为了去刑部、工部做个闲散侍郎?还不若现下做着掌印官舒坦。

因这份关注,贺大老爷就得了沈二老爷即将回乡祭祖的消息,打发人将沈械请了过来。

“沈学士回乡,可是为过继之事?这嗣子到底择定了哪一家?”贺大老爷问道。

他收到过贺三老爷家书,晓得徐氏去年冬月省亲之事,对于沈侍郎家则嗣之事也颇为留心。

宗房大老爷家的子弟,是贺家外甥,要是能过继到侍郎府,那往后两家也能更进一步。

“是珏哥与四房瑞哥”沈械回道。

贺大老爷闻言,眼睛不由一眯,掩住其中喜色。

沈珏是他的堂外甥,过年那几日还曾随着兄嫂过来拜年;沈瑞他虽不曾得见,却是听自家老太太提过,在三老爷的信中也见过这个名字。

沈家四房去年往贺家下了定,婚期就定在今年三月,沈瑞将是他名义上的外甥。至于之前嫌隙,有这门亲事在,怎么也掩过去了。

“可是珏哥在沈侍郎名下、沈瑞在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道。

沈械摇头:“非也,是瑞哥入嗣沧大叔名下,珏哥入嗣洲二叔名下。”

贺大老爷闻言一愣:“怎么会如此?沈家京中这一房,沈侍郎是嫡支嫡脉,择嗣序,不是当择宗房子弟?怎么反而选了沈瑞?”

在贺大老爷看来,沈家京城这一房已经绝了血脉,从宗房择嗣子,以后两个房头彼此扶持,也是双赢之道。

沈械道:“瑞哥外祖父与二房有旧,年纪又比珏哥年长。再说沈家四房亦是中兴祖嫡脉,从四房择嗣子与从宗房择嗣并无二样。”

两人虽为甥舅,可毕竟是两姓旁人,沈家的事贺大老爷也不好再细问。眼下这个结果,显然已经出于他的意料。

沈械走后,贺大老爷在书房坐了一刻钟,叹了一口气,往内院见贺老太太。

贺老太太在京中荣养三年,儿孙孝顺,并不曾见老,精神矍铄。如今唯一让她忧心的,就是打小亲自养大的孙女云姐。

云姐今年十六岁,先前为了她在京中择婿,还是松江择婿,贺老太太一直犹豫不定。

待思前想后,贺老太太到底不放心将这个父母双亡的孙女许给外人,就从娘家择了一侄孙为孙婿,婚期定在今年年底。

贺老太太想要回乡亲自送嫁,可她的年岁,真要回去指定不会再折腾出来。贺大老爷好不容易将老母接到身边尽孝,如何肯依。

贺老太太无法,开始给孙女准备起来,等到了四月里让贺家五老爷送云娘回乡待嫁。

待听了沈侍郎择定沈瑞为嗣子,贺老太太懊恼不已,叹惋道:“要是当年老身坚持做亲就好了……那样云姐既能嫁到京城,也是知根知底人家。就凭两家几辈子的交情,他们也不会慢待云姐。”

贺大老爷苦笑道:“娘只想到这个?”

贺老太太神色微凝,长吁了一口气道:“老三当年恁糊涂”

贺大老爷皱眉道:“娘既同沈瑞打过照面,那您瞧着此子心性到底如何?可是个心窄的?”

沈瑞入嗣沈家二房小长房,以后就是这一房的当家人,要是他是记仇性子,那贺大老爷不得不思量是不是以后出手打压。

毕竟夺产之恨,亦不是小仇。本当两家亲上加亲,贺家多出些嫁妆,又与沈瑞多了甥舅名分,彻底将旧事掩了。如今沈瑞出嗣,局面又变。

就是沈瑞出继沈学士名下,贺大老爷都不用担心,因为上面长房压着贺家外甥。

如今却是沈瑞压了沈珏一头,沈珏无法辖制沈瑞,还得以沈瑞为马首。

贺老太太拨弄着手上一串蜜蜡佛珠,摇头道:“这个无须担心,有孙氏那样的生母,孩子心性歪不了。沈家二房在沈氏一族中最显赫,沈侍郎与他那个太太都是精明人,要是沈瑞心性不好,就是念旧情那两口子也不会择了他做小长房嗣子。”

贺大老爷方才关心则乱,这会儿听了贺老太太的话,心里踏实下来道:“如此正好。沈瑞此子并不单单是沈侍郎嗣子,还是王侍郎徒孙,两家提挈这一个,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出头了,真要是个心窄的,往后可让人不省心。”

贺老太太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说老身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年就该想法子将云姐定给沈瑞,如今却是说什么都晚了。”

贺大老爷闻言,不由心动:“五姐十一岁,倒是与珏哥年纪相当。”

至于沈瑞那里,沈举人已经定了小贺氏,贺家许上一个孙女,姿态则太低了。

贺老太太皱眉道:“莫要再提这话且不说沈学士那里如何,就是你堂姐那里晓得也要埋怨你。五姐模样虽好些,到底是庶出。”

贺大老爷也不过是一提,心中扼腕不已。他总共有四女,长女、次女、三女为嫡出,已经出嫁,只剩下这一个未嫁女,却是庶出……

元宵节是个分水岭,元宵节后,年也就算过去了,衙门里开印。

大老爷、二老爷都开始往衙门去,二老爷的长假请了下来,眼看启程在即,二太太这里早已开始给丈夫打点行装;大太太徐氏则是带了三太太,给沈家各房拟回礼单子。

先前沈家各房头送来的礼,虽说丰俭不一,可各房头都是尽了诚心的,二房怎么好只进不出。

又因来京诸少年中,有择为嗣子的,也有没有择定的,总不能让大家跟着白奔波一场,沈琴、沈宝、沈琳名下皆有馈赠。就是沈珠名下,大太太也没有落下。并没有沈全的份,不过却以沈瑞名义,给五房上下都准备了重礼。

对于沈瑞来说,年节既过,就当专心读书。

从正月十六开始,沈瑞、沈珏同沈琴、沈宝一起,族兄弟四人,开始早晚出入三老爷院子,听三老爷讲书。

三老爷这边之前给沈瑞上京专门收拾出来的前院东厢房,如今改为小学堂。

三老爷虽从没有教过学生,却是被教过,又亲身下过场,晓得科举主要考的是什么。因此,他虽开始授课时有些磕磕绊绊,不过一来二去也摸到些教学门道。

三太太原担心累着丈夫,吩咐书童留心,自己早晚也仔细探问。不过见丈夫虽为备书费神,可精神越来越好,话也多了,胃口也好了,她心中也就跟着欢喜。

沈全那里,则是得了二老爷荐书,即将入春山书院读书。

为了此事,沈瑞专门抽了一日,带了沈珏,专程在外设了一小宴,邀请了沈全、何泰之与毛迟。何泰之与沈全早就认识,无需介绍,主要是介绍沈全给毛迟认识。

毛迟已经在春山书院丝年,算是春山书院老人,沈全初来乍到,得他看护几分,也省的被人欺负了去。

春山书院招收的学生从十一岁到二十五岁,沈全这个年纪入学,虽有些大了,可也并不显眼。

至于同年入学的沈理长子沈林,则轮不到也无需沈瑞操心。

沈林年纪在那里,入了学院也入初级班,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本身又是大学士的外孙、侍讲学士之子,那翰林院子弟学校里也不会有人欺负到他头上。

沈全入的却不会是初级班,各色人等混杂,序起家世,又只是举人之子、庶吉士之弟,实没什么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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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闻风而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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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擅交际,毛迟也是个周道人,两人经沈瑞介绍,虽是初次相识,可说起话来倒也投机。

毛家状况与何泰之家很是相似,两家都是寒门,父祖靠科举晋身。沈家则是书香仕宦之族,比毛何两家有底蕴多了。

毛迟很是心仪沈全身上望族子弟的大家做派,也乐意与之亲近。

沈全这里,因毛迟顶着“状元之子”的名头,亦是对这新交格外看重。

状元三年一个,士子中的魁首,都是人中龙凤。虽见不到毛状元,可得以见毛状元之子,两人以后还能成为同窗,沈全觉得荣幸,在毛迟身上寻找状元的影子。

何泰之在旁见状,羡慕中带了几分不足,对沈瑞、沈珏道:“瑞表哥、珏表哥你们要是也今年入学就好了……”

沈瑞道:“不过一年功夫,明年就能做同窗……两家住的又不远,平日里学院里休沐,何表弟也可以过来寻我们。”

他既要过继大老爷夫妇名下,以后就是大老爷与徐氏的儿子,何家这里算是正经亲戚。

何家这里,已经得了消息,小徐氏那里,亦给沈瑞这个即将出炉的外甥预备了好多礼物。

只是因二太太的缘故,小徐氏不肯登沈家门,徐氏便打发沈瑞、沈珏过去两次。何泰之本就与沈瑞相熟,如今成了亲表兄弟,只有欢喜的,对于沈瑞倒是越发亲近;至于沈珏,因要过继到二太太名下,何泰之心中有些不自在,想要避嫌。不过到底是孩子,行事随心了些,与沈珏又投脾气,一来二去的还是往来如常。

今年虽停乡试,县试、府试却是年年有的,沈珏想起此事,问道:“何表弟,今年府试你下场么

“自然要下场的,学院里夫子说了,童子试这一关早下场没坏处。”何泰之点头道。

看着何泰之尾巴又要翘起来的模样,沈珏轻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忧郁,不免面上就带了些出来

“珏哥担心甚呢?”沈瑞见状,开口问道。

沈珏迟疑了一下,道:“瑞哥,春山书院的夫子既提倡早应童子试,像咱们这样一直没参加童子试的,会不会让人笑话?”

不待沈瑞回答,旁边的毛迟脸黑了:“此乃陋习,不可尽信。读书读进肚子里,难道不下场,肚子里的墨水就空了?”

沈全亦着劝道:“珏哥莫要杞人忧天,弱冠之年下童子试的比比皆是,你们才十几岁,哪里就算迟了?当年我初下场时,也十三、四了。”

毛迟闻言,心中讶然,十三岁就下场,至今还是童生?

院试三年两考,五年之中最少三次院试,这是三次都落第?

沈全还不知晓,自己一句话就透了底细,不过毛迟倒没有心生鄙视,而是忧虑更重。

方才两人谈话,提及四书五经上,沈全自有一番见解。毛迟估量着,沈全的功课即便不比自己强多少,也差不了太多。

沈全这里却是落第三次,那自己明年呢?

毛迟深深地抑郁了。

沈宅,二老爷处。

二太太带了几分犹豫,对二老爷道:“如此往来奔波数千里,还是我随老爷一道去吧……”

二老爷摇头道:“你身子方养好些,哪里禁得起长途跋涉之苦?且安生在家休养……前院屋子也该打发人收拾出来,总不好让珏哥一直住客院……”

二太太闻言,身子一颤,面带哀切:“老爷,那是珞哥先前的屋子……”

二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珞哥走了就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提及亡子,哪里还忍得住,用帕子遮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二老爷只觉得头痛欲裂,使劲地揉了揉太阳穴,却不去哄二太太。

夫妻将三十年,他哄了妻子太多次,已是身心俱疲。

二太太显然不适应丈夫的缄默,抽抽搭搭自己止了泪,幽怨地看了丈夫一眼,只觉得心如刀绞。

看着自打儿子故去后日益冷漠的丈夫,二太太对于过嗣之事,对于二房择定的嗣子沈珏,突然就不那么排斥了。

二老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不同,兄弟三人中,二老爷身体最好。膝下除了沈珞与玉姐一双儿女外,早年二太太还曾怀过一胎,只是那时她年纪小,胎儿没有坐住,五个月的时候流掉了。否则那个孩子生下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

二老爷今年坐四望五的年纪,要是纳两房好生养的妾室,未尝不能生下亲生子。

与其让丈夫庶子继承家业,二太太宁愿选族亲做嗣子。

“是我不好,明儿开始我就打发人将前院收拾出来,等老爷回来就让珏哥挪过来……”二太太拭了泪,柔声道。

两人是嫡亲表兄妹,二太太一副软,二老爷反而不好责备她。

想到等过继事情完了,二太太晓得沈瑞身世后定也有痛苦难熬的时候,二老爷便也放软声音道:“我得小半年才能回来,你也不用太着急……没事莫要在屋子里闷着,去寻大嫂与三弟妹说说话……

二太太看了丈夫一眼,终是忍不住,问道:“三叔这次作甚没定嗣子?是不是……三叔年轻,还想要求亲生骨肉……”

二老爷道:“想来是有旁的打算吧,左右三弟夫妻两个年轻,提嗣子之事尚早……”

至于沈瑞兼祧小长房与小三房之事,二老爷并未与妻子说。二太太常抱怨两位妯娌抱团,又说小叔子更敬重长兄之类的话,很是没意思。这会儿晓得两房只择一个嗣子,保不齐又有泛酸。

二老爷不愿再与妻子磨牙,说完便起身道:“我明儿就动身,现下去看看三弟去……”

二太太站起身来,将丈夫送到门口,看着他大步流星去了,方转回屋子。

她素来敏感多思,哪里感觉不到丈夫的冷淡疏远。只是先前伤心独子之丧,顾不得丈夫这头。如今振奋起精神来,二太太就有了斗志,总不能让丈夫真生出纳妾生子的心,还是当好生笼络。

又想到丈夫素来敬重长兄长嫂,如今夫妻两个冷淡,未尝没有长房从中挑拨架秧子的缘故。

二太太坐在窗前,恨了一回,怨了一回,最后还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决定明日就去寻大太太,往何家给小徐氏道歉。

大太太是当家长嫂,又得几位老爷敬重,自己除了服软,还能如何呢?

三老爷院,二老爷看着有模有样的小学堂,还有三老爷精心准备的试题,笑道:“没想到,我家三弟还颇有做夫子的天分”

三老爷双眼如星光璀璨,笑道:“二哥,我做的真的好么?”

今日小学堂的几位沈家子弟虽不在,可开课时大老爷、二老爷都曾过来旁听,除了看看几位少年读书状况外,更主要是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见三老爷颇为自制,行事并不任性,两位哥哥方安了心,随他去教。

“那是自然,你打小学东西就快,学做夫子又有何难?”二老爷笑着点头道。

三老爷闻言,面上带了些许兴奋,双颊微红:“二哥,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要成立一所家塾

二老爷一愣,随即笑道:“如今这不就是家塾么?”

三老爷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是那种以后开始扩充为书院的家塾……除了自家子弟,也招外头的学生……”

这是想要办学?

可是谈何容易。

京城大小书院星罗密布,大多数不过是儒生谋生之所。

沈家并不缺那几个束惰银子,三老爷的身体也受不住办学的劳累。

二老爷皱眉道:“好好的,怎想起这个来?想要做事不是坏事,可爱护身体也要紧,大哥大嫂五十多岁的人了,难道你还忍心叫他们还为你你操心?”

三老爷面带祈求:“二哥,我都三十几岁,不想就这样胡混一辈子……”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二老爷素来也疼爱这个弟弟,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摇头:“做事要量力而行,几个侄儿懂事,不会让你太费心,外头的学生怎么行?”

三老爷忙道:“我又不是想要做蒙师,不收蒙童就是……像春山书院似的,将学生的年纪限定在最小十一岁,也是不需费心的年纪……”

二老爷想了想,还是觉得行不通,摇头道:“办学不易,需要费心劳神的地方多……就是家塾办起来,生源亦是问题……”

“二哥……”三老爷见二老爷似有松动,越发地央求:“我可从没开口求过二哥,就这一回,二哥帮弟弟同大哥说一声吧……”

二老爷看着他,哭笑不得:“多大的人,还恁地赖皮……”

三老爷点头道:“就是就是,我都三十好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大哥、大嫂庇护活着。大哥大嫂上了年岁,难道以后我这当叔叔的还要接着靠侄儿养活……”说到这里,祈求中已经带了几分苦涩。

二老爷听了,心中闷闷的:“好生生的怎么提及这个?瑞哥是个懂事的孩子,真要敢有不孝顺的地方,大哥与我还看着。”

三老爷自嘲道:“关瑞哥何事,是我自己不想要继续做废人……”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当着我的面,你倒是什么都敢说,有胆子去大哥跟前叹气去还是你觉得哥哥、嫂子护着你,还护出错了?”

三老爷忙摇头道:“二哥,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不想再拖累大哥、大嫂……这两年家里事多,大哥的头发白了一半,大嫂去年也开始乌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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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闻风而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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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老爷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弟弟的央求,点头答应帮他在兄长跟前说项,不过却不是现下,而是打松江府回来后。

“到时我会先叫大夫来给你诊看,确认你这几个月确实没有因教学生的缘故熬神损了身子,我才会开口。否则别说大哥肯不肯,就是我这里,也不会由着你任性”二老爷板起脸来,说道。

三老爷虽不死心,可也没有旁的法子,只有苦笑着看着二老爷道:“在大哥、二哥眼中,我还是孩子。我即感怀两位兄长的关切,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呢……”

二老爷瞪了他一眼,道:“这是嫌大哥与我啰嗦你了?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爹娘还在,即便日日啰嗦千遍,大哥与我都只有欢喜的……”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时,不过是五旬寿数。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背约另娶,说不定老爷子、老太太尚在。

如今时过境迁,孙家老爷没了,三太爷、三老太太没了,孙敏也没了,只剩下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活着。

二老爷心中一绞,险些站不稳。

三老爷在旁,忙一手搀扶住,惊讶道:“二哥,您这是怎么了?”

二老爷揉了揉额头道:“没事,许是昨晚没歇好,有些乏。”

三老爷见状,心中越发愧疚。

大老爷不年轻了不假,二老爷也不过比大老爷年轻四岁,也是奔五十的人。这种奔波回乡的差事,本当他这个最年轻的弟弟出面,却是因身体的缘故,只能由二老爷操劳。

“要是我身体好些就好了。”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懊恼。

二老爷看了他一眼:“知足常乐,三弟怎么忘了这一句?这些年三弟妹照顾的好,你的身体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么?每年冬天你都要卧床一阵子,去年冬天却是没事。”

三老爷讪讪没有说话。

不是他没有不舒坦的时候,只是当时家中情形,他怎么忍心让兄嫂们再为他操心,不过强忍着罢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能忍住,没有被病痛击倒,未尝不是身子比过去结实的缘故。

他看了看窗外,看着布置得雅致清幽的小院,对于妻子愧疚更深。

三太太虽现下不再给沈瑞做针线,可前几年做针线时的欢快情形历历在目。

三老爷心中暗暗叹气,他对得起兄嫂,却对不起发妻……

沈宅上房,大太太徐氏将往松江各房送的礼单最后看了一遍,又吩咐人去前院清点清楚,今日封箱,明早就要送到通州码头去。

又因到了二月,要裁剪春衫,又打发人去绸缎庄,让他们明日送一批布料过来。

里里外外的家事,大太太忙了足有一上午。

三太太坐在旁边,见大太太时而吩咐家事,时而对她讲解其中关键,竟然有传授点拔之意。

待管事娘子们都下去,三太太忍不住道:“大嫂这么忙,我还是别跟着添乱了……”

大太太摇头道:“怎是添乱?我精力不济,以后弟妹正好帮我搭把手。说起来亦是我的疏忽,打你进门,我就该带着你管家。不过当年三叔身子不如现下结实,时常病着,你照顾三叔还忙不过来,也不好让你做旁的。如今三叔情形渐好,弟妹可别想着偷懒。”

三太太虽觉得有些不妥,可想着大太太如今已经不年轻,心中亦不忍,道:“我素来笨,大嫂要是不觉得我跟着添乱,我就随大嫂行事……”

妯娌两个都没有提二太太,二太太在男人跟前流泪撒娇是好手,可并不擅长打理家务。她当年出嫁时年岁小,许多主妇需要学的地方都没有学全,早先不过依赖身边几位陪房管家。

后来搬回老宅,有大太太在,也轮不到二太太插手家事。不过大太太瞧着她清闲,怕她生事,也交代过一些零散的差事给她,都处理得黏黏糊糊的,后来大太太便也不再多事。

“这些年委屈你,沈家能得你为妇,是沈家的福气…”大太太望着三太太,慈爱地说道。

换做旁人家的女儿,侍候病秧子丈夫十余年,无儿无女,怕是早就生怨。三太太是出身书香门第,骨子里刻着“三从四德”,不仅不曾有怨,待三老爷还全心全意。

三老爷因打小被病痛折磨的缘故,原本性子并不好,这十余年下来心性渐平和,身子也渐好,都是三太太精心照料的结果。

三太太对沈家这份功劳,大老爷与大太太始终记在心中。

待三太太离去,大太太便叫人传周妈妈进来,问道:“隔壁怎么说?”

周妈妈回道:“像是他们家得了准信,他们家老爷订下今年要放外任,如今只等着吏部公文下来。因在外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加上他们家老爷有了年齿,说不得在外任上熬到致仕,京中宅子他们就不典了。”

大太太点点头,道:“那就预备银子吧。”

周妈妈道:“太太,那是不是寻经济将宅子即将空出的消息放出去?”

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这次宅子收回来。等收宅子的时候你带人去看看,到时好生翻修一遍……后头再修建个小花园出来……”

周妈妈听了,心中诧异,随即想到沈瑞身上。自己太太这是要给嗣子准备房子?

沈家如今宅邸是在老宅的基础上扩进了当年的西邻,如今再将东邻五进院子扩进来,就是三路五进院,可称得上是大宅。

这是器重嗣子呢?还是担心以后住的近了有摩擦?

周妈妈饶是大太太的陪房,也有些猜不准大太太的心思。

二老爷明日即远行,当晚沈宅这里摆酒,给二老爷送行。

沈理、沈械等沈家子弟,都过来给二老爷践行,沈涌父子也来了。

明日去松江的,除了二老爷之外,随二老爷同行的还有五房二哥沈琦与沈涌之子沈玲。

沈玲是被沈涌打发回去,亲自往三房老太爷跟前禀告沈珠之事;沈琦这里,则是受了长兄长嫂托付,回乡劝父母进京。

沈瑛虽还在庶常院,距离散馆还有一年功夫,未必能留在翰林院,不过想要谋个京官却是不难,这才起了接父母进京奉养的心思。

至于沈涌这里,在沈械跟前赔了不是,因沈珠冲撞贵人之事也往二房补了一份重礼。如今南城布庄依旧开着,上门闹事的巡捕、地痞早已不见。

不管宗房与三房之人彼此心中作何想,面上就算是过去了。

沈玲同众族兄弟接触了几回,在大家面前也就自在从容许多。

看到随着长辈们那桌坐的几位进士、举人堂兄,再看看自己这桌年岁小的族弟们,沈涌心中不仅生出几分迷茫困惑。

读书真的那么难么?

三房几代人只出来一个沈珠,沈珠便成为三房上下宠溺的天子骄子。在三房老太爷口中,沈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旁人都是脑子笨,读不进去书,只能去做其他营生。

可是在座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个个都是读书的。在他们口中,也没有将童子试看的太重,更多的是关注今秋的乡试。

提及今秋乡试,就不得不提及一人,那就是四房记名嫡长子沈瑾。

沈瑾,虽记在嫡母名下,可出身还是庶出。

沈玲只觉得心头被锤子狠砸了一下,神思立时清醒了不少。

难道自己一辈子从商贾业,给三房做个大管事?

都是沈家子弟,某某公血脉,为何他就读不得书?

沈玲望向另外一桌,看着在二房几位老爷面前小心翼翼巴结的父亲心中十分不平。

倒不是怨到二房几位老爷头上,而是在埋怨自家曾祖父的不公平。对外说,为了三房繁茂,子孙合力,才不让几个孙子分家。实际上是因三房大老爷这个当家人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是个半吊子,三老太爷就拘着其他几个孙子,给嫡长孙卖命。

这二十年,三房的产业翻了一倍,的确是三房几位老爷齐心合力的结果,可添的再多也是公中产业,等到能分家时,就要三房大老爷占了大头。

几位老爷虽是亲兄弟,可到底也都有自己的小家,不是傻的,谁肯白白为兄长卖力气。这几年,几位老爷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纷纷在外头置办产业。

沈玲自己是庶出,下边还有嫡出的兄弟,如今就在沈家族学读书。

这就是嫡庶之别,庶出的识几个字就要去铺子里学徒;嫡出子孙即便读书资质再不好,也能在族学混到十几岁。

自己要是坐着掌柜位置上就满意了,二十年后未尝不是另外一个老爹。

沈玲想到这里,一口饮尽杯中酒,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这次回松江后,要想个法子留在松江。

沈瑞这里,因晓得沈琦回乡之事,特意同沈琳换了座位,凑到沈全跟前,眼睛亮亮的:“三哥,鸿大叔与婶娘真的会来京么?”

来到大明三年,他最近亲的女性长辈就是鸿大太太郭氏。

郭氏外柔内刚,一个女子支撑起一个房头来,极为不容易。沈瑞在她身上,能看到上辈子母亲的影子。郭氏对他真心怜惜关切,沈瑞对郭氏亦是真心敬重,婶侄两个相处得甚好。

即便现下即将入嗣大老爷、大太太名下,可在沈瑞这里,依旧不减对郭氏与沈理的感激。

孙氏生前对沈理与郭氏的恩情,是孙氏的事;自己要是没有这两人的“雪中送炭”,想要保住小命都艰难,更不要说过着几年清静日子。

等二老爷从松江回来,自己就会从四房子出继为二房子,可他对沈理、郭氏的感激之心不变。

还有活泼可爱的福姐儿,不仅与沈瑞有兄妹名分,这几年的感情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作伪。

即便沈瑞前几年在西林禅院,可每逢天气好的时候,沈全也常带了福姐去看他。

郭氏不是不晓得沈瑞在禅院读书,可依旧打发儿女常过去,就是怕他日子冷清难过,或是小小年纪独居禅院生出些旁的念头,方让儿女去给他的日子添活气儿。

这拳拳用心,换做其他孩子,或是难以领会;沈瑞本不是孩子,哪里又不明白?

沈全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自己胸口:“我在这里,我爹我娘哪里会不来?”

五房如今三子都在京城,鸿大老爷身体也渐好了,未必不肯出行。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三哥莫要得意,等婶娘见了宝贝孙子孙女,估计就想不起你这老儿子了。

沈全假意哀嚎一声:“这可怎么好?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见不着大孙子时,我爹娘的命根子是我;见了小大哥,我定是要靠后。到时爹不疼、娘不爱的,我就要躲到瑞哥这里哭……

看他耍宝,一桌子族兄弟都笑了。

沈琳因能回家了,只有欢喜的,露出一口白牙,合不拢嘴。

沈琴、沈宝两个,有些想家了,第一次出远门,又过了几个月,族兄弟两个前几日差点就要同三老爷告辞,想跟着二老爷一道回乡,后来强忍住。

沈珏这里,笑嘻嘻地看着沈全,眼中说不出的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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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闻风而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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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沈琦、沈玲分别来沈宅汇集,沈瑞、沈珏等四人则随着管家送二老爷一行前往通州。

至于大老爷与沈械等人,都是职官,不好轻离;沈全这里因还没有到春山书院报道,便也跟着往通州去。

通州运河码头,距离城里有四十余里,因沈家一行人等出发的早,开城门时就出城,因此到达通州码头时,不过巳正(上午十点)。

时值二月,乍暖还寒时节,运河上还飘着浮冰,民运此时并不通,只有年前因运河上冻滞留码头的官船,这个时候才会南下。

官船与贡船又不同,搭载行人货物那是常见的。

沈家大老爷是户部左侍郎,给弟弟安排一条顺路官船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

等到了码头,早有得了招呼的户部司官在这里候着,听到沈二老爷到了,殷勤地迎了过来。一行上船事务,完全无需二老爷操心,那边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

随着二老爷南下的三位族侄中,沈琦年长,又有举人功名,便随着那司官去安排相应事务。

等到行李都上了船,二老爷便回头,对沈瑞道:“这里人杂,莫要随意逗留,寻个地方用些饭食便安生回去,勿要让长辈们担心。”

沈瑞垂手应了,二老爷又交代随沈瑞等人过来的管家。

沈全、沈珏等人,则是在一旁同沈琳话别。

大家在族学时,就做过同窗,当时虽不怎么在一处,可北上这几个月大家同吃同住的,就是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何况一个大活人。沈琳虽脑子笨些,说话办事反应慢,可为人实在质朴,大家对这个族兄弟并不讨厌。

如今这一分别,大家就有些舍不得。

沈琴凑到跟前,低声道:“琳二哥,你也长些心眼,伯娘给你预备的东西,回去别一股脑地交出去……你家大哥、大嫂素来会过日子,若是搁在他们手中,怕就成了他们的……”

沈琳只是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沈琴还要再说,就觉得后腰上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沈宝。

沈宝往沈琴的嘴上瞄了一眼,轻哼了一声。

沈琴立时闭嘴,不再罗嗦。

沈玲站在一旁,看着众族弟们话别,心中十分艳羡。

他转过头去,眺望京城方向。

相隔几十里,哪里能看得到什么?

不过他心情很激荡,告诉自己,总有一日自己要回来,不是以一商铺掌柜的身份。

十来岁就在铺子里学徒,即便是沈家血脉,可因是庶出缘故,吃了旁人想不到的苦头,熬了十来年,一步步从学徒熬到掌柜。

这样的苦自己都吃得,为何还吃不得读书的苦?

同这样蝼蚁般挣扎一辈子相比,为何不用下一个十年再拼搏一把?

沈玲心中斗志昂扬,不过他晓得,想要摆脱家里安排的差事,安下心来读书,不是那么易于的。只要不分家,他行动就不由自己,上面无数长辈压着;多少年后,还有嫡出兄弟骑在头上。

自己要想要得自在,先得三房分家。

如今三房几位老爷都是面和心不合,除了大老爷之外,其他人早就盼着分家,不过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独断惯了,无人敢违逆老太爷的意思。

想要安安生生读书,还需好生筹谋……

正午时分,二老爷搭载的官船终于离开了码头,渐行渐远。

一于少年目送着官船远去,旁人还好,有些离别之意,可因不是久别,都淡淡的;唯独沈珏,眼前渐渐模糊,心里堵成一团。

二老爷此去,除了去族里添减族谱,正式过继沈瑞、沈珏为二房嗣子之外,还会将两人的户籍挪出来。

沈珏晓得,等到二老爷再回京,自己依旧是沈珏,可也不是昔日那个沈珏了……

沈瑞一行五人,由管家带着,进了码头不远处的一处酒楼。

虽说正是饭时,不过因这个月份码头往来行人少,酒楼大堂只有两三桌散客。

沈瑞要了一个雅间,带了几位族兄弟上楼;又吩咐管家在楼下要了两桌,领了随行众人用。

一大早出城,大家早都饿了。

没有外人在,等饭菜上来,族兄弟几个便动了筷子。

这个时候的鱼叫“开河鱼”,经过一冬天冷水里生长,肉质十分紧致,土腥味也最淡。

鲤鱼红烧,鲫鱼酥炸,鲢鱼炖豆腐汤,族兄弟几个吃的津津有味。

除了沈瑞之外,因两辈子为人的缘故,口味比较杂,其他四个都是在松江土生土长。

沈全还稍好些,沈瑛那里的厨子是从松江那里带过来的;沈宅这里,即便沈家诸子过来后,份例菜也常有南边的菜,可食材在这里摆着,还是以鸡鸭猪肉为主,即便吃过几回鱼都是冻鱼,跑了味道

如今这河鲜吃法,虽依旧是北方重口,可食材新鲜,大家很是解馋。

待到将几道鱼菜清盘,其他的菜基本未动,族兄弟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忍不住都笑了。

沈瑞走到门口,唤了小二,将那几道鱼菜又要了一份。

想到几人的书童小厮都是松江跟过来的,沈瑞便问小二:“楼下那两桌,可要了鱼菜?”

小二躬身道:“如今开河鱼贵,贵管家点的那两桌,荤菜只有肘子同羊杂汤,没有鱼菜。”

沈瑞迟疑了一下,从荷包里摸了块碎银,打发了小二。

要是只有他们族兄弟几个出来,他可以给长随小厮们加几道菜;如今有二房管家在,他再多事反而不美。

至于这河鱼,运河这里既然已经下网,那城里那边用不了多少日子也该有了。

沈瑞在雅间门口添菜,里面几位自然都听了动静。

大家便都撂下筷子,等新菜上桌。

沈珏这里,离受伤已经将一个月,伤口上结痂早掉了,留下粉粉的印记。前些日子为了怕留疤,都是忌口的,饮食也以清淡为主,使得无肉不欢的沈珏极为不适应。

不过短短一个月,沈珏瘦了十来斤,两腮都瘦的陷进去,加上行事也沉稳些,倒是少了孩气,添了几分少年英气。

沈全看了沈珏一眼:“珏哥终于无需忌口,这回可得好好补补……”

沈珏对沈全拱手道:“还是三哥最晓得我,弟弟可是无肉不欢,这一个月就没吃好过”说着,举起左臂,用手捏了捏:“怎么肉都没了?可是养了十几年的肉膘。”

沈琴侧身道:“我这里倒有个养肉的法子,珏哥要不要试一试?”

沈珏上下看了沈琴一眼,对着他那竹竿似的身材摇摇头道:“这话要是宝四哥说,我还信;作甚琴二哥嘴里出来,我就觉得没谱呢?”

“谁还哄你?”沈琴兴致不减地说道:“法子简单,就是每晚临睡觉前用上一碗汤圆,汤圆汤里再加上一调羹大油。”

沈珏呲牙道:“汤圆馅里就是大油,汤里再放大油,这还能吃?”

“怎不能吃?真是合用的增肥法子。当年我姐出阁前,我娘嫌她太瘦,就用这法子给她补肉,一个半月就胖了小二十斤。”沈琴说道。

沈珏忙摆手道:“我又不是小娘子,胖点瘦点有什么,这法子还是敬谢不敏”

沈瑞在旁听了,好奇道:“琴二哥自己没试试?”

沈琴讪笑两声:“我就试了一次,结果拉了半晚上肚子,折腾了一场,一两没胖,反而还瘦了几斤。可见法子是好法子,也不是人人都用的……”

大家闻言,不禁莞尔。

松江,宗房老宅门口。

五房大太太郭氏下了马车,心中有些不安。昨天宗房大太太打发人相邀,所为是何事?

这几年五房与宗房打交道的地方并不少,五房沈瑛、沈琦初到京城时,也多得沈械这族兄帮助。郭氏因此对于宗房这边,也只有感激的。

不过感激归感激,对于宗房大太太这位宗妇,郭氏往来的却不多。

两人都是当家主母,宗房大太太因是宗妇,还要协助丈夫料理些族中女眷事务;郭氏这里,则是因丈夫早年身体不好,里里外外一手抓,忙的不行。除了族中女眷必要的往来应酬,鲜少出门交际。

等过了二门,郭氏的心里就安定下来。

她之前忧心不安,是想到几个儿子身上,才心中焦急。儿行千里母担忧,三个儿子都在外头,郭氏心中煎熬可见一斑。另外,还有沈瑞,也在京中,挂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不过想想要是京城真有什么急事,宗房大太太不会这么不紧不慢的,应该早就使人告诉她。

能提前一日相邀,用的又是有事相商的理由,那应不是急事。

待见了宗房大太太,听了她的话,郭氏是不用急了,却是为难得紧。

原来宗房大太太邀了郭氏过来,是想要与她一起往四房清点孙氏嫁妆。

“大嫂,这到底是四房家务事,这么插手不方便吧?”郭氏迟疑道。

宗房大太太叹气道:“怎地不方便?弟妇莫要忘了,你身后还有着瑞哥,难道你真忍心让瑞哥连个念想都不剩?”

郭氏皱眉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

四房与贺家的婚期定在三月,婚期前一个月男方要正式过聘礼,就是过几日的事。宗房大太太眼下提及此事,显然是防着四房母子挪用孙氏嫁妆。

宗房大太太道:“四房舍得下这个脸,我却丢不起这个人……若是真闹出丑事,知道的晓得是四房母子糊涂,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贺家贪财……与其到时弄得不明不白,还不若现下清理于净,两下都免了嫌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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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闻风而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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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房大太太说的不无道理,四房母子的人品确实让人难以放心。不过宗房大太太此举,却也打破了各房头家事自专的惯例。

郭氏身为五房当家主母,自然不是鼠目寸光之人。此事虽有为沈瑞做主的意思,不过这口子一开,说不得宗房以后开始插手其他房头的事务。

郭氏便沉吟着,久久没有应答,心中十分纠结。

她既想要为沈瑞保住孙氏嫁妆做念想,又不想让宗房大太太开这个先河。

宗房大太太似是看透郭氏担忧,无奈道:“难道在弟妇眼中,我就是那等多事的人么?我嫁到沈家四十来年,何曾多走过一步?这回实在是没法子了,谁让我们老爷多事,做了这糟心的媒人。我是怕了四房母子,若是不在新太太进门前将孙氏嫁妆清点清楚,等到新太太进门,他们一股脑推到新太太身上,连带着我以后也不用做人。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人皆有私心,私心并不可耻。

宗房大太太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倒是比方才真挚的多。用这个做理由,多少也能站住脚了。

郭氏道:“大伯也是好心,四房没有正经当家主母怎么行?咱们这样的人家,总不能真的闹出妾室扶正的笑话”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只是大嫂虽是好心为四房操劳,也得四房领情才好。总不能不知会一声,咱们就直接过去,那看着也不像。是不是跟大伯说说,让大伯寻四房大老爷先说一声

宗房大太太扯了扯嘴角,道:“那是自然。”

宗房大太太这里忙着,不过说话的功夫,就来了两拨回事的人管事婆子;郭氏也不是闲人,两人彼此交了话,郭氏便起身告辞。

宗房大太太打发身边管事妈妈亲送出去,自己独坐了一盏茶功夫,方起身往前院书房去。

宗房大老爷正在书房给长子写信,松江距离京城两千里,往返消息延迟,可宗房大老爷实在担心幼子,这几个月的功夫,已经写了几次家书。

自打沈珏走后,宗房一下子冷清下来。

宗房大老爷这几个月纠结了无数次,到了最后,他自己也糊涂,不知是盼着沈珏能出继,还是希望沈珏不会出继。

尽管不服老,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上了年岁。要是像太爷那般高寿还罢,能照顾幼子到娶妻生子;要是不能像太爷那般高寿,两个年长的儿子会像自己一样疼爱照拂幼弟么?

答案,不可知。

沈械、沈本就与沈珏年纪差的大,兄弟们打小并不在一处,感情有限。再说,那两个已经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对于弟弟能照顾到哪里去?

至于妻子那里,宗房老太爷是不指望的。

或许她不是不疼幼子,可是冷淡的时间太久,她也不晓得该怎么与幼子相处。

想到这里,宗房大太爷不禁自嘲,他不敢赌自家人的人心,却是赌二房人心。莫不是在他心里面,其实觉得二房几位族弟比自己妻儿更可靠?

“老爷……”宗房大太太进了书房,见丈夫坐在书案后出神,开口轻唤道。

“太太来了……”宗房大老爷面露乏色,点点头道。

“老爷为何事忧心?”宗房大太太拉了把椅子,坐下道。

宗房大老爷望向妻子:“五哥头一回出远门,又走了这么长日子,太太就不牵挂?”

宗房大太太露出几分不自在:“有大哥大嫂在京,有甚好牵挂的?老爷也真是的,大哥行事素来稳妥,自会好生照看兄弟。”

“要是二房择了珏哥为嗣,太太会如何?”宗房大老爷瞥了妻子一眼,问道。

宗房大太太神色一僵,狠狠地掐了下手心:“兴灭继绝是族人之责,论序二房又是当从宗房、四房择嗣,我身为沈家宗妇,能说什么?”

见妻子还是咬着规矩,不提人情,宗房大老爷心中非常失望:“你舍得就好……”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火苗直窜,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自己舍得就好?让儿子跟徐氏进京,是自己做的主?想着二房几位老爷官场有助力,有心让沈珏出继的是自己?

如今舍不得了,倒是都推到自己身上。

宗房大太太撂下脸,道:“旁的且先不说,四房大老爷那里,请老爷帮忙打个招呼”

“打什么招呼?”宗房大老爷随口问道:“是往贺家下聘之事?莫不是那边提了什么要求?”

“不于贺家的事。弘治十年冬,依照孙氏遗嘱她的嫁妆分作两份,产业铺面都分了,其他物件还没分。如今四房新太太即将进门,这东西也当分了。”宗房大太太摇摇头道。

宗房大老爷皱眉道:“这是四房的事,太太操心这个作甚?”

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要是新太太不姓贺,自然是四房的事;新太太既姓贺,老爷又是大媒,我怎么能不操心?不管是四房母子占了孙氏嫁妆,还是新太太进门眼皮子浅,或是两下里推诿,到时一身骚的不还是老爷与我?我好好的名声,作甚要被旁人带累坏了?更不要说如今二房大太太站在瑞哥身后,一不小心就将人丢到京城去”

宗房大老爷见妻子这话不仅是对四房母子不满,连小贺氏也说进去,忙道:“小姨不是那样的人

“哈?小姨?老爷叫得倒顺口,这是早当了那是嫡亲小姨子?”宗房大太太讥笑道。

大老爷皱眉道:“说的是甚话?她不也是你的妹妹?”

“我娘可只有两个女儿,我攀不起这个妹妹”宗房大太太冷笑道:“老爷‘爱屋及乌,也好,念着旧人也罢,只别将我当傻子……”

宗房大老爷被说的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身来:“胡搅蛮缠个甚?与你真是说不通”说罢,便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却是个有主意的,即便没说通丈夫,依旧以丈夫的名义,打发人往四房请沈举人过来说话。

宗房大老爷被妻子“先斩后奏”,心中恼怒,可还是去见了沈举人。

宗房大太太尽管态度不好,可意思说的明白,孙氏剩下那些嫁妆实不宜再节外生枝,否则没脸的除了四房,还有他们夫妇。

宗房大老爷想到日后的麻烦,已经开始后悔做媒了。

对着沈举人,宗房大老爷就直言道:“新人下个月就要进门,这前头弟妹的嫁妆也当清点,省的以后说不清楚。”

沈举人闻言,不由皱眉:“大哥,这是贺家的意思?”

宗房大老爷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他们这般小心,是怕以后有了嫌疑使得瑾哥、瑞哥埋怨……瑾哥、瑞哥都不是孩子了,两下里清清楚的,总比含含糊糊的强。”

沈举人心中不快,冷哼道:“这是什么道理?小贺氏还没进门,贺家就想要插手沈家家事?”

宗房大老爷只觉得头疼,道:“他们未必是要多事,不过是碍着京中二房。贺家大老爷也在京中做官,要是以后两家为了此等小事再起波澜,贺大老爷面上也挂不去。”

想到徐氏,沈举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想着孙氏那里散了大半的嫁妆,讪讪道:“孙氏进门几十年,许多当年的东西都用了使了,怎能凑的全?”

“有多少算多少,只要让瑾哥、瑞哥心里有数。”宗房大老爷看了沈举人一眼,道。

“要不等瑞哥回来?”沈举人依旧有些犹豫。

宗房大老爷大手一挥:“让五房大太太代瑞哥清点。”

宗房大老爷本还埋怨老妻多事,眼下见了沈举人的反应,倒是觉得妻子顾忌的有道理。

沈举人因心虚,口气倒不那么坚决,只道:“总要家里先收拾收拾,将东西都拢一拢。”

宗房大老爷笑着点头:“那是自然”

等沈举人走后,宗房大老爷便打发人盯着四房。

待晓得沈举人从外宅抬回两口箱子,又拿着单子,去街面上寻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宗房大老爷十分无语。

用故去发妻的嫁妆去哄窑姐,这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只是不知到街面上去采购的那些旧东西,是填补不足,还是要“以次充好”。不管是哪一种,搁在沈举人身上,都不稀奇了。

转眼过了五、六日,正赶上府学里有旬假,沈举人便打发人叫了沈瑾回来,又往宗房去信。

在沈举人看来,此事早了早好,以后再有人拿孙氏嫁妆说嘴,也不会说到他头上。

只是先前打算,不得不变更。

因顾及贺家面子,沈举人之前将聘礼准备得极为隆重,也从孙氏嫁妆里挪用了些不显眼的物件。

如今虽是不能了,沈举人倒是不担心聘礼。他这几年日子虽节俭,可手上也收拢了些银子。只是那多是沈瑾名下产业收益,沈举人原不打算动用。事到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聘礼多少,关系到嫁妆上,以贺家宗房门第,沈家四房的聘礼不宜太寒薄。沈举人决定,自己不在收拾这些零零碎碎的,直接将聘银从两千两加到四千两好了。

既是双倍嫁妆的话,就麻烦贺家多破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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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至亲骨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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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沈举人宅,张老安人上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张老安人知晓宗房大太太与五房大太太马上就要上门来清点孙氏嫁妆,气得浑身直哆嗦。

沈举人之前因怕节外生枝,并没有知会张老安人此事,直到现在瞒不住,才对张老安人说了。

张老安人想着前些日子沈举人寻由子从自己这里搜刮走的宝石盆景、象牙炕屏等好东西,只觉得心肝肉都跟着疼了:“非涉家法族规,沈家各房家务自专,这是几辈子传下的规矩,宗房大太太怎么就敢坏了规矩?”

沈举人闷声道:“又于宗房大太太事,是贺家那边的要求……贺老三爷畏惧京中二房之势,怕担于系吧……”

在他眼中,宗房大老爷是好的,宗房大太太也是好的,多事的是贺家人,还有……京中的二房

沈瑾坐在沈举人下首,眉头微蹙。

这个时候清点孙氏嫁妆,真的是贺家人提出来的么?

如此明显的戒备,不是打贺家的脸?新太太没等进来,就来上这一出,未免太不好看。

不管如何,两家既订了亲事,待小贺氏进门就是一家人,可这哪里像是一家人的做派?

张老安人显然也想到此处,嗤笑道:“到底不是嫡亲的妹子……这哪里是折腾咱们,这是折腾小贺氏……”

沈举人显然不愿提这个话题,见张老安人还满脸不忿模样,劝慰道:“不过是清点一下,东西还在四房,也没有被旁人占了去”

张老安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望向沈瑾的目光就添了几分慈爱:“那些东西,有一半是瑾哥的……祖母帮你收着可好……”

沈瑾点头道:“那是自然……劳烦祖母为孙儿操心了……”

沈举人见这祖孙两个一问一答,将自己撇开,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不过想想沈瑞名下还有一半,心气就稍平些。

沈瑾已经十八岁,不管今年乡试结果如何,都该议亲了,如今名正言顺分了孙氏的嫁妆,以后聘礼就已经出来一半。沈瑞那里,也是如此。

他倒是没有惦记妻子嫁妆的意思,只是东西都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将那些东西堆积在库房里,还是用起来的好。

如此一来,以后两个儿子成亲的聘礼就省下一半银子。

想到沈瑞,沈举人有些走神。

二房的嗣子选的到底如何了?沈瑞到底有没有希望入嗣二房?

若是沈瑞入嗣二房,做了侍郎府的公子,那他是本生父,是不是也能跟着借光?又想着,自己生养了沈瑞一场,即便二房真要过继沈瑞做嗣子,也没有白抢了人家儿子的道理。

只是嫡子出继,也太难看了。

若是二房大太太不是孙氏故人,对沈瑾似乎抱有成见,沈瑾反而是最好的嗣子人选。

没一会儿,宗房大太太与郭氏联袂而至。

张老安人是长辈,固然糊涂,她们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周全,便过来上房请安问好。

张老安人见了这两人,心头熄了的火气立时又起来,讥讽道:“宗房大太太操心的事情倒是越来越多,怕是将族里的事情都当成家事了……”又对郭氏道:“鸿大太太莫要忘了,瑞哥是四房的儿子,不是五房的,即便鸿大太太帮着瑞哥打理产业,也不过是帮忙。”

宗房大太太神色淡淡道:“四房没有当家主母,我费点心不算什么?总比出了差子,贻笑大方的好”

郭氏亦不卑不亢道:“劳烦老安人提醒,侄媳不敢忘,定会帮瑞哥好好看着,不会让他被欺了去

这族妯娌两个,硬邦邦地将话顶回来,张老安人气了个仰倒。

宗房大太太不与张老安人磨牙,望向沈举人道:“我与弟妇既来了,那也莫要耽搁功夫了……”

沈举人既埋怨张老安人多事,也有些怪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不客气,皱眉道:“东西都在正院厢房锁着,让瑾哥带两位去吧。”

宗房大太太自然无二话,她上了年岁,又是嫂子,与沈举人在一处无需避讳;郭氏却是族弟媳,与沈举人还是避开得好。

沈瑾得了吩咐,前头带路,领着两位长辈去了正房。

因新太太进门的日子就剩下一个来月,正院这里已经焕然一新,只有东厢小库房因装着孙氏嫁妆,还没有收拾出来。

沈瑾拿着孙氏进门时的嫁妆单子,沈举人不是没想过在这上动手脚,不过又担心被揭破,终究还是原样递上来。

宗房大太太,果然有备而来,拿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嫁妆单子。

原来当年孙氏进门嫁妆单子拢共有三份,四房这里一份,宗房留了一份,剩下一份在徐氏手中。

单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从产业到家具到摆设到衣料首饰。

东厢房里,亦是堆了满满一屋子。

不过宗房大太太见了却是皱眉,郭氏脸上也有些难看。

只因这一屋子大多数都是些陈旧的家具摆设,嫁妆单子上值钱的物什十不存一。古董珍玩本有十箱,如今剩下不到三箱;各种金银器,更是就剩下鎏金、镶银的这些花哨东西;瓷器摆设,看着倒是有不少,不过器形粗糙,让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除了那些用了多年的黄花梨家具之外,其他的东西与嫁妆单子上对比过后,剩下不过三、四成。

按照道理,那些东西,即便破了损了,总有账目可循;可孙氏已故,沈举人也没有多解释的意思

沈瑾在旁,看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面带寒霜的模样,只觉得羞臊的不行。即便这些东西并不是他侵占了去,可他毕竟是四房子孙。长辈们有不是之处,他心里也难受。

在他心中,对于嫡母向来崇敬,如今看着这零散的嫁妆,也生出几分感叹来。

说句不恭敬的话,以孙氏的行事为人到了其他人家,日子说不得会好过些;自己祖母与父亲的性子,实是不够宽厚。

宗房大太太没有打发人去请沈举人,只是一边清点,一边叫身边侍婢重新登基造册。

厢房里都是大件东西,小件只有那三箱古董珍玩,还有几套金银器皿、以及不成套的瓷器摆设,登记起来并不慢。

只是在登记那些瓷器的时候,郭氏开口道:“要不打发人问问源大老爷,是不是下人放错了东西

孙氏的嫁妆即便过了三十年,可依旧能瞧出个顶个都是好东西,这些瓷器形状倒是与嫁妆单子能对上,可看着半点不精致。

宗房大太太摇头道:“不用费事,源大老爷既预备了这些东西,咱们就按这些登记好了……”

她过来清点孙氏嫁妆,可不是为了与沈举人扯皮。

郭氏无奈,也不避讳沈瑾,叹气道:“不说旁的,就是源大嫂子生前屋子里常见的几件摆设,这里一件也没有……”

她们毕竟是沈家妇,不是孙氏族人,能想到此处,提前分了孙氏嫁妆已经不容易,要是再就嫁妆物件与沈举人扯皮,旁人只会觉得他们多事。

沈瑾低下头,几乎能抵到胸口前。

宗房大太太瞥了他一眼,心底嗤笑了一声。

去年四房的新鲜事一茬接一茬,其中就有沈瑾生母郑氏离开沈家之事。听说当时郑氏带走了整整两车东西,里面就没有孙氏的嫁妆?要知道,那个郑氏,可是做了四房二十来年的“二房”,甚受沈举人宠爱。

这母子两个,才是成了精,半点亏也不吃。儿子这里名利兼收,郑氏那里眼见扶正不成,立时想法子出了沈家。

可笑孙氏那个糊涂人,生前自诩为良善人,却忘了“养虎为患”的道理,逼死了自己不说,连带着沈瑞这个元嫡之子对庶兄都要退避三舍。

新单子很快就整理好,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按照上面物件的大概价格,将东西分了两份,单列了两个单子。

宗房大太太对沈瑾道:“收拾的差多了,去请你父亲过来”

沈瑾应声而去,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与沈举人一起回来。

两个单子,沈瑾与沈瑞兄弟一人一份,沈瑞既不在,就由沈瑾先阄了。

沈举人无异议,东西就被抬出来,按照单子分作两处。

沈瑞名下那一份,直接抬到沈瑞院子的厢房中,而后上了三道锁。三把钥匙,宗房大太太、郭氏、沈举人一人一把。

沈瑾那一份,张老安人虽提过要代沈瑾保管,不过沈举人胳膊一挥,也按照沈瑞的例,抬到沈瑾院子的厢房上了锁。只是这回宗房大太太与郭氏都没理会,沈举人便只叫人上了一把锁,将钥匙自己收了。

沈瑾那份单子,宗房大太太叫人抄了两份,一份给了沈举人,一份给了沈瑾自己收着;沈瑞这一份,则抄了三份,除了沈举人之外,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手上一人存了一份。

清点清楚,事情完了,宗房大太太与郭氏便告辞离开。

沈举人转到沈瑞院子里,看着厢房上的三把锁,只觉得碍眼无比,差点就要叫人立时将锁砸开。

不过想着宗房大太太与郭氏抄走的单子,他又歇了心思。

待回了书房,看着东厢一间上锁的屋子,沈举人面上很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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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至亲骨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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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四房这几年内院没有主母,张老安人“荣养”,沈举人一味苛严,下人们当着他的面恭恭敬敬,背后却只有埋怨东家不慈的。

四房发生的事情,更是口舌相传,传了个于于净净。

各房头得了消息,议论纷纷,有笑宗房大太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这将贺家小娘子说给沈举人的是宗房大老爷,如今弄出这一遭的是宗房大太太,翻手云覆手雨的都是这两口子,这两口子倒是会做好人;也有埋怨宗房大太太与郭氏的,隔房女眷去插手四房家事,这算什么事?也有笑话四房沈举人不检点的,若不是有了短处,也不会这般被拿捏。

又有那一等人,唯恐天下不乱,专程将此事传到贺家人耳中。

贺家三太太正准备贺五娘的嫁妆,既要光鲜,显示贺家与四房结亲的诚意,又不能太过了,毕竟贺五娘只算是贺家宗房养女,并不是亲生女,这又是嫁人为继室。

听了宗房大太太带了族妯娌去清点孙氏嫁妆之事,贺家三太太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

这叫什么事?

外人尚且没说什么,贺家出去的姑奶奶倒是将贺家当成了贼这事情传出去,叫旁人怎么想贺家

贺三太太心中不忿,立时打发人请了贺三老爷,说了此事。

贺三老爷心里也满是怒火,因着几年前的旧事这几年没少被人念叨,家中老母亲与兄长都谴责过,外人也讥讽过。

他放下身段,专程寻了个族妹许给沈家四房,就是想要化解这段前事。

宗房大太太此举,却是如同一个耳刮子打到他脸上。

外人见了宗房大太太此举,定会拿贺家嚼舌,几年前的旧事就又要被人翻出来说嘴。

之前旁人说嘴,贺三老爷还能笑着否认什么;如今是他嫡亲堂姐亲自安排这一出,他即便再说当年的事情是无心,又有谁会相信?

贺三老爷只觉得嘴巴里发苦,不过并不觉得大堂姐此举是专程针对贺家。她自己就是贺家出嫁女,贺家名声坏了,与她又有什么好处?

贺三老爷皱眉道:“大姐作甚不喜五娘……”

归根结底,宗房大太太此举,最为难的不是贺家,而是即将进门的贺五娘。

她即便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背负上“贪财”的嫌疑。

贺三太太摇头道:“这话是怎么说?这半年五娘闺中待嫁,两人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更没有相处过,何谈喜欢不喜欢……”

说到这里,她迟疑一下:“不过因当年的事,大姑奶奶向来同九房那支疏远……会不会是因五娘出自九房……”

十三年前旧事,贺三太太当时做为年轻媳妇,上面公婆具在,不过知晓些影子,贺三老爷却是清清楚楚。正因如此,他才对九房存了愧疚之心。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周全,如今连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情都做了,看来当年的事情是要记一辈子

贺三老爷想到此处,怒极反笑:“当年本是她求着娘家人,如今倒成了贺家不是?逼死一个还不算,还想要逼死第二个?”

当年宗房大太太产后垂危时,宗房大哥已经娶妻生子,说句不好听,就是宗房大老爷真续娶了旁人,有族长太爷压着,族法家规盯着,还真的能虐待到前面嫡子头上?

明明是宗房大太太心窄,怕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自己三个儿子吃亏,才一心要在娘家族妹中亲选继室,最后挑了出身庶房旁枝、性子温顺的族妹。

就是那族妹与宗房大老爷的几次相处,也都是宗房大太太安排,否则一个姐夫,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又哪里能不避嫌?

最后宗房大太太身子回转过来,就翻了脸,硬是逼着娘家这里将那族妹远嫁。

可怜闺中弱质女,最后落得个远嫁他乡、年轻夭亡的下场。

贺三老爷自觉良心未泯,实见不得宗房大太太如此,也是心中堵着一口气,道:“将五娘的嫁妆再添三成,十里红妆铺陈出去,我倒是看看,谁还会觉得贺家女是那等惦记前妻嫁妆的人?”

事关贺家女儿名声,贺三太太自己也有女儿,当即点头道:“就按老爷吩咐的办……”又忍不住埋怨道:“大姑奶奶即便想要撒火也不当如此,看来是做了沈家几十年宗妇,儿孙具全,底气足了,不指望娘家帮扶……”

听妻子提及“帮扶”,贺三老爷就想到沈械身上,寻思是不是给长兄去信好好敲打敲打沈械,随即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如今沈家二房同本家关系缓和,即便自己不照顾沈械,京城还有沈家二房长辈在。

除了增加贺五娘的嫁妆,让贺家露露富之外,对于宗房大太太的昏招,他竟没有其他对策。

没几日,沈家四房正式下聘的日子到了。

沈举人预备的聘礼只有三十二抬,松江厚嫁成风,聘礼也重,这些抬数只算是中等,不过却没有人笑话沈家四房寒薄,只因那三十二抬聘礼中,有十抬是银子,每抬都是五百两,只聘银一项就是五千两。

亦是沈举人贪心不足,从原来的一千两提到三千不算,临了临了又厚着脸皮添到五千两。

这不过是娶继室,就这般大手笔,来客不由啧啧称奇,感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沈家四房这几年看着沉寂,没想到底气依旧十足。

有同沈家有旧的,未免替去了的孙氏不值,攒下万贯家财又如何?等新人进门,住你的屋,花你的银子,说不得还得打你的娃。都说好人有好报,可老天爷也有打盹的时候。

贺三老爷听着宾客的道喜声,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面上笑着,眼里却一片冰寒。

真是拿他当冤大头?他自己有心,想要给贺五娘多陪送几成是他的事;被强按着添嫁妆,可是没人乐意。

除了那十抬银子,其余二十二抬一看就是凑数的,却是因这银子晃眼,使得旁人都忽略了其他聘礼的不足。

贺三太太看着聘礼单子,亦是人前带笑,人后发愁。

待见到丈夫时,贺三太太道:“这可怎好?之前预备的嫁妆,还差一半。沈家真是的,之前都知会过了,怎么如此不厚道?”

之前他们夫妻两个给贺五娘按照五千两银子预备嫁妆,通过宗房大老爷也将消息传给了沈家四房。后边打算添的那一千五百两子的嫁妆没有另外告知沈家,也是要有意在晒嫁妆的时候压沈家一头。

沈举人此举,实让他们措手不及。

贺三老爷冷笑道:“这有甚愁的?前些日子不是新添了一个十五顷的庄子么?直接添上”

贺三太太闻言,满脸舍不得:“那庄子多是上田,老爷可是用了一万多两银子才买到手……”

贺三老爷端起茶来,吃了一口:“不用舍不得,是贺家的终究是贺家的,嫁妆单子上添上一句就

贺三太太闻言,晓得丈夫意思。

世间嫁女,为了防夫家侵占嫁产,有的就在嫁妆上记上这一条,所陪卤田铺面只传自家外甥或外甥女,要是出嫁女无子女,娘家则会在出嫁女去世后收回陪嫁产业。

贺三太太苦笑道:“添上这句又有何用?五娘正是宜生产的年纪,看她身子骨也结实,那边四房大老爷又值盛年……”

贺三老爷轻蔑道:“地再好也要看种子……沈源想要占贺家便宜,他是找死……”

贺三太太听明白丈夫弦外之意,未免觉得五娘子有些可怜,想要劝上两句,不过想到那十五顷的庄子,就又闭上嘴……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换上新衣,冬喜将后襟上的褶子抹平,叹道:“二哥个子又长了一寸”

沈瑞听了,只是笑,并不说话。

沈瑞本就比同龄的沈珏个子高挑,进京这几个月,更像是适应了京城水土似乎的,身量直窜。如今虽说只有十三岁,可身高已经五尺五寸。

随同着身子抽条,有一日沈瑞早起时发现裤裆里黏糊糊的,伴随着初次遗精,嗓子也开始变音,不再是清脆的童音,而是十分尖锐。

沈瑞便轻易不肯开口,并非是怕旁人笑话他声音难听,而是为了养护嗓子,如此一来倒是又显得稳重几分。

如今虽说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出继,不过身份已明,就连原本最抵触过继的二太太都开始收拾屋子,府中下人管事们自然瞧得真真的。

不少人往沈瑞身边巴结,沈瑞只做不见,除了一心跟着三老爷读书之外,并没有收服下人,培养心腹的意思。

九如居里,除了沈瑞带进京的两个婢子之外,就只有大太太给的春燕,与大太太从三太太那边院子拨过来的春莺能近身服侍。至于之前随着他进京的郝妈妈,则是由宗房大太太做主,直接由二老爷带回松江去了。

郝妈妈虽晓得沈瑞既为侍郎府嗣子,前程远大,可是儿孙具在松江,也怕张老安人心血老潮让她彻底留在京城,就顺势推舟地跟着南下。

临行之际,沈瑞叫冬喜包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还说了一句:“妈妈放心,我去年说的话算数,等过两年婶娘将庄子转过来,就要劳烦妈妈费心……”

郝妈妈先前早已死心,如今喜从天降,立时跪下给沈瑞磕头。

她向来识时务,无需沈瑞示意,便已经在那里提及不敢忘了小主人,以后会时常写信给小主人请安问好。至于请安的信中会不会提及其他家常,那就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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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至亲骨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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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这里才换好衣裳,就有徐氏房里的婢子来传话:“瑞少爷,太太有请。”

沈瑞与沈珏两个还没有正式过继,下人依旧“瑞少爷”、“珏少爷”的叫着,等正式过继,重新序齿,沈瑞会继续行二,沈珏就要行三了。

沈瑞低头看了下身上新换上的春衫,没有更衣,直接随着婢子过去。

他与沈珏虽没有开始正式为沈珞服孝,不过衣裳也换了素色,就是沈珠、沈琴两个,也自觉避开鲜亮颜色。

徐氏坐在上房稍间的炕上,正俯身看着炕桌上的东西,见沈瑞着新春衫来了,笑着看了两眼道:“越发像个大孩子的模样了”

“伯娘”沈瑞躬身给徐氏见礼。

徐氏听到他的声音,问道:“打发人给你送去的银耳羹,每天可用了?”

沈瑞闻言,面色发苦,那甜滋滋的东西实不对他的胃口。不过他也晓得,徐氏专门吩咐小厨房每日都炖一碗送过去,是为他养护嗓子用,自是都用了。

沈瑞点点头,道:“伯娘,能不能只炖银耳,莫要再放冰糖?侄儿实不爱吃甜的。”

沈瑞进京两个半月,这是头一回主动开口提什么要求,徐氏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那银耳就不放冰糖了,回头叫人给你送包雪糖过去,添多少你自己看……论起来燕窝更好些,咱们这样的人家并不是吃不得,只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除了人参是补气提命的东西,其他补品你大伯向来不主张多用,就是我平时也是用银耳养颜,鲜少用到燕窝。这日常调理的事,咱们也没必要招他……”

沈瑞笑着听了,心中却诧异不已。

大老爷勤俭持家是正道,徐氏“夫唱妇随”也没什么错。燕窝那东西论起营养来,确实跟银耳猪蹄差不多,可这个时候的人不知道,只当燕窝鹿茸是顶好的补品。

就是沈举人家那样的乡间士绅,张老安人每日都能有一碗燕窝,徐氏这里却只用银耳养颜。

要是二房上下都这么节俭,沈瑞也就不会觉得诧异,关键是三老爷那里日日雷打不动地一碗燕窝,都是大家眼见的。

徐氏说完,也有想到三老爷处,道:“你三叔那里情况又不同。太爷、老太太没得早,你三叔的生母又早就不在了,你大伯是长兄,我是长嫂……这些年操了多少心,总算是将你三叔的身体养回来些。别说是燕窝,就是日日人参,你大伯同我也会张罗来。以后你同珏哥都入了二房,也要做兄弟,瑞哥也要有长兄担当……”

因她说到最后已经有训丨导之意,沈瑞便垂手听了,恭敬地应下。

徐氏一笑:“你是个老实懂事的孩子,平素也是你照顾珏哥,又哪里用得着伯娘聒噪?快上前来,咱们娘俩说正事”

沈瑞听命上前,徐氏便指了指炕桌上摊开的图纸,道:“瞧瞧这个”

沈瑞看去,就见是一张宅院图纸。

五进的宅子,大致格局与沈家现下东路这五进差不多。

“伯娘要收拾院子?”沈瑞有些疑惑。

九如居就是年前新收拾出来的,沈珏的新院子在二老爷那边也已经开始修整起来,怎么还需要收拾院子?

“这不是咱们家老宅的地图,这是东邻的宅子。那边也是咱们家的,二十年前从一位致仕翰林学士手中买过来。因家里人口少,用不着那许多,就一直典了出去,前几日才收回来……”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你大伯衙门里忙,伯娘又精力不济,就想将这收拾宅子的差事交瑞哥,瑞哥可愿替伯娘分忧?”

二房人丁实在单薄,确实无人可用。

沈瑞虽现在读书为上,可也没打算成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便道:“伯娘吩咐,侄儿自是尽力,只是侄儿之前并不曾打理过此事,开工动土毕竟不是小事,还需伯娘给个章程出来。”

徐氏见他落落大方的应了,心中欢喜,道:“什么章程?”

沈瑞想了想道:“侄儿想知道,这宅子伯娘打算作何使?是大修还是重建?除了房屋之外,是否有需要改变布局,例如修建花园之类?”

沈家三房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几口人,如今两路五进大宅,已经比较空旷,并不缺住人的地方。徐氏将东宅典出去二十年,今年却收回来,肯定是有用途。

徐氏看着沈瑞,十分欣慰:“难为你这点儿年纪就能想的这么周全,伯娘也正要告诉你,这宅子是给你三叔修的。你三叔三婶那里只是两进院子,如今你们几个过去读书,地方就小了,你三婶出入也怕惊动你们……”

说到这里,她指了指那房宅图纸道:“当年那翰林学士家子孙繁茂,修的屋子也多,咱们家用不上。我的意思,是想要留着前面三进院子,南边两进给你们做学堂,第三进你三叔、三婶住,后边两进全部推倒,好好地修个园子,以后家里也有个溜达的地方。”

沈家之前只有个小花园,就在三老爷他们院子的东北面,不过很小,几丈见方。

沈瑞听了,就有些犹豫。

徐氏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道:“可是瑞哥觉得伯娘安排的有不妥当处?”

沈瑞迟疑了一下,道:“既是要给三叔、三婶修的宅子,能可着三叔、三婶的心意不是更好?是不是知会三叔一声,让三叔跟着一起规划宅子呢?”

徐氏摇头道:“这修宅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三叔身子好容易方调养好些,禁不得累”

沈瑞又问道:“伯娘觉得三叔现下气色好些,还是年前好些?”

徐氏笑道:“这还用说,自然是现下气色好。早先你三叔的脸色儿白的怕人,嘴上也没有红色。伯娘晓得你们几个都是懂事的孩子,这都是你们几个陪着你三叔的功劳。”

沈瑞摇头道:“三叔给我们整理时文题目,又搜集四书注解,费了不少心思,可不是好好的?侄儿倒是觉得,大伯与伯娘关心则乱,将三叔护的太严实……三叔毕竟不是小孩子,整理日静思养病,是不担心怒了喜了,可心里难开解,如何能开怀;找点事做,说不得心里也没那么闷了……”

徐氏闻言,不由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是你大伯与我将你三叔护着太严么?”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小孩子,被关起来,还总想要出去淘气淘气;三叔恁大的人,整年整月闭门不出,定也会觉得闷……”

三老爷年过而立,正值盛年,却能心如止水地安心做宅男,肯定也是顾忌身体,不愿意让兄嫂担

“近些日子,三叔常问族学的事,对于族学似乎十分感兴趣,对于全三哥与何表弟入的春山书院也打听了……侄儿瞧着,三叔像是有志教书育人……”沈瑞斟酌了一下,补充了一句。

徐氏闻言,不由皱眉。

收拾出一处清幽之地,让三老爷带了几个侄儿读书解闷,与专门做私塾收学生可不是一回事。

沈瑞族兄弟几个,除了沈琴有些爱多嘴之外,其他三个都是孝顺懂事的孩子,无需长辈多费心;外头的学生,谁晓得秉性如何?

“你大伯只有这两个兄弟,你三叔又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就算你三叔起了兴致,你大伯也不会答应。要是出了闪失,可没地方吃后悔药去?”徐氏不将沈瑞当成小孩子,便对他实话实说:“当年太爷在病榻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三叔,你大伯可是在太爷跟前立下誓言,要好生看护你三叔,保他平安喜乐一生……”

三太爷自己当年在身体不好的情况下,还寻医问药生下三子三女。年长的两个女儿都夭折了,年幼的三老爷是病秧子,只有中间三个儿女身体稍好些。

因这个缘故,三太爷对幼子颇为怜爱,每每看到小小的孩子被病痛折磨,都后悔自己贪心不足。站住了两个儿子还嫌不够,强要了第三个,否则三老爷没有投生到沈家,做了旁人家的儿子,说不得能活蹦乱跳地活着。

等到三太爷临终,女儿已经寻了妥当人家嫁了,长子是个能顶门立户的,又得了贤妻为助力;次子虽混账,却也算是有岳家可以暂时倚靠;独有这幼子,药罐子身子,能不能养成都是两说。

三太爷到底是慈父心肠,即便晓得幼子这从根子里带的体弱怕是一辈子也难调理好,可还是将他托付给长子长媳。

沈瑞听了,心里明白,大老爷、徐氏照顾三老爷是受了遗命不假,可对三老爷的疼爱也半点不掺假,否则哪里会三老爷三十多岁了,大老爷夫妇事关这个弟弟,还事事都想到头里。

拉扯未成年的兄弟,娶妻生子,给分上一份产业,就算是尽到力。

大老爷与大太太待三老爷明显是将弟弟当儿子养,不,也不像是养儿子,养儿子会像对沈瑞这样粗养,更像是养闺女,一味没原则地娇养。

幸而沈家家教在这里,大老爷夫妇都是人品端方的人,否则说不得三老爷的脾气早就被兄嫂给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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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至亲骨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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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徐氏就说了修宅子的事,并提议将此事交给三老爷。

大老爷没有反对,打发人去请三老爷过来说话。

三老爷果然对要修宅子的事情极为感兴趣,露出欣喜:“大哥、大嫂,这宅子真是要修成家塾?

大老爷本来对妻子的提议并不赞同,不过眼见弟弟这个模样,就抚着胡须点头道:“你那院子本就不大,如今几个哥儿都在你那边读书,还是收拾出个地方为好”

三老爷两眼放光地看着房宅图纸,犹豫了一下道:“这后边两进好些房子,拆了未免太可惜”

“前面两进还不够你使?”大老爷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问道。

三老爷讪笑两声:“现下只有瑞哥、珏哥他们四个,自然是够了……以后再有其他学生,两进院子就小了……”

大老爷素来关心这个弟弟,即便三老爷并未在他跟前明说,可这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他的小心思。

大老爷倒没有像大太太想的那么紧张,三老爷年过而立,想要做一番事业,并不是坏事,不过需量力而行,细细筹谋。

他思量一番道:“办学不是那么易于……人也不可能一口吃成胖子,你若是对此实在有兴趣,我会帮你好好打听。三弟妹娘家也有书院,天气好的时候,你就多陪三弟妹往娘家走走。”

三老爷闻言,很是意外:“大哥不反对?”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我要是反对,你就熄了这个心思?”

三老爷讪笑道:“我会央求大哥,也求大嫂与二哥帮我说项……”

“独木难支。此事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与你二哥衙门里又抽身不得……如何选帮手,选谁做帮手,你心中也要有个成算”大老爷说到这里,顿了顿:“那种不分弟子资质、广收学生的方式,我不赞同。咱们家不指望这个糊口,莫要抢了旁人生计,你身子也受不住。就咱们前后这几个坊,住的不是官员,就是士绅,谁家也不是掏不起束惰……照我看,还是慢慢来。不说别人,就是瑞哥、珏哥他们几个,要是在你的教导下,童子试一下过了,你的名气就多少能打出去些。待到他们兄弟乡试榜上有名,别人就会求着往你这里送学生……”

大老爷面带郑重,说得头头是道,三老爷边听边点头。

徐氏在旁,本悬着心,听了丈夫的话心里踏实下来。

大老爷嘴上答应的痛快,却是给三老爷花画了个大饼。

沈瑞、沈珏他们族兄弟几个明年才下场,就是顺利,也要明年六月过院试;乡试的话,就要三年后。

三年功夫,三老爷适不适合教书,身子会不会累坏,都能看的真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三老爷要是不改初衷的话,兄嫂自然是乐意见他成就一番事业;要是三老爷累到伤神,那不用旁人拦着,他自己心中也晓得轻重。

三老爷被大老爷郑重的模样糊弄住,一时想不到这是“拖延之计”,想起沈瑞、沈珏兄弟四个来,开始认真地思量起这几人早日得功名的可能性。

将几人资质想了一遍,三老爷道:“明年院试瑞哥能一试,其他几个能过了府试就不错,院试还得两年水磨工夫……”

听他这么一说,大老爷也有些关切:“你瞧着,这几个侄儿都是能举业的?”

三老爷点点头:“琴哥资质差些,估计要多下几次场,其他三个侄儿,都是顶好的读书种子……只是宝哥先前心思没在四书上,根基不踏实,落后瑞哥、珏哥一截……”

大老爷感叹道:“沈家到瑞哥他们这一辈传承六代,终于有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三老爷将族中小一辈的出色人物数了一遍,不由咋舌:“幸而沈械、沈理那一波与瑞哥、珏哥他们这一波年岁差了二十来年,要不然沈家这一代子弟也太惹眼……”

三老爷还是揽了修宅子的差事去,不过徐氏与他商量好了,让他趁机好好教教几个侄儿庶务。

如今时值二月中,正是万物复苏时,不冷不热的时候,正是修宅子的好时节。

东宅还是徐氏早先规划的,前面两进留出来,直接留临街大门;第三进是三老爷、三太太的住处,与主宅这边有角门相连;后边两进屋子全部推倒,修建一个园子。

虽说是三老爷主持此事,可沈家管事下人向来训练有素,又晓得在沈家,三老爷虽没出仕可地位不一般。平素惹恼大老爷、大太太,不过是革钱粮或是打板子;要是谁敢惹三老爷生气,阖家都要撵出去。

加上受命“襄助”三老爷的沈瑞、沈珏等人,都个顶个地留心着三老爷,生怕累着他,能想到头里的也想到头里。

因此,三老爷接了差事半月,丝毫没累着不说,气色反而越来越好。

徐氏暗暗留心,心中唏嘘不已,便对大老爷转述了沈瑞那番话。

“说不得真是关心则乱,老爷与我也该学着放手……”徐氏道。

大老爷沉默了好一会儿,叹气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咱们真错了,要是老三早些立起来,择嗣之事他也就不会为难……”

大老爷与徐氏夫妻两个看法差不多,那就是人比银子重要。对于三老爷提及让沈瑞“兼祧”之事,他们心中并不十分赞同。只是因没有其他人选,他们又不放心三老爷、三太太,才含糊应了。

要是有朝一日,三老爷、三太太改了心思,想要再择嗣子,他们夫妻也不会反对……

回松江祭祖的二房二老爷虽还在路途上,可京城二房嗣子已定、二老爷即将回乡的消息通过各房头的家书,已经陆续传到松江。

宗房大老爷拿着长子的家书,去见了族长太爷。

父子两个相对无言,宗房大老爷道:“倒是正如父亲所想,小长房果然择了瑞哥……珏哥能入嗣小二房,也是好事,可有沈珞珠玉在前,珏哥怕是会很辛苦……”

族长太爷长吁了一口气道:“莫要贪心不足珏哥读书资质本不亚于械哥,之前在家里就是太没上进心了……”

宗房大老爷年过不惑才得了沈珏这个幼子,向来偏疼,此刻虽是“心愿达成”,却委实欢喜不起来。

他沉默了半响,道:“爹,珏哥已经十三了……他的亲事……”

族长太爷闻言,皱眉道:“莫要犯糊涂珏哥以后是好是赖,自有嗣父母为他筹划,你若真心疼他,就离得远远的,莫要让孩子为难……”

宗房大老爷想着长子信中所提,沈珏、沈瑞几个并不会随二老爷南下,如此说来,年前分离就是骨肉离散,再见面还不知何年何月。

他的腰一下子弯了下来……

五房,郭氏也收到长子沈瑛的来信。

因沈全、沈瑞两个远去京城,郭氏日夜跟着悬心,见了家书,自是迫不及待地看了。

待到看完,郭氏却是傻眼。

沈全读书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会入专门收翰林院子弟的著名书院读书;可沈瑞这里,算是怎么回事?怎么半句没提他祭祀孙家外祖之事,反而直接成了二房嗣子?

沈瑞跟着徐氏进京,得二房庇护是一回事,直接入嗣二房,成了徐氏与沧大老爷的嗣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郭氏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闷闷地难受,立时打发人去请丈夫过来。

“源大嫂子只有瑞哥这一亲生子,二房怎么能如此?”郭氏带了几分不平,同丈夫抱怨道:“这叫什么事?难道以后源大嫂子要靠庶孽一支祭祀香火?四房早年破落成什么模样,源大嫂子挣命似的支撑起来,就是为了给庶孽攒家底?”

“太太当初不是极赞成瑞哥进京么?”鸿大老爷见妻子这般恼火,有些迷糊。

郭氏咬牙道:“我是盼着瑞哥得二房庇护,可也没想着直接让瑞哥过了他们家。源大嫂子只有这一根独苗,二房大太太倒是真忍心?”

鸿大老爷摇头道:“隔壁越闹越不像样,瑞哥即便在四房守着元嫡之子身份,又能得什么好处?沧大嫂子即念着故人,对他只有好的,你作甚不放心?就算源大嫂子在世,二房要过嗣子,为了瑞哥好,源大嫂子也会点头。”

郭氏还是沮丧:“这对瑞哥虽不算坏事,可我只是替源大嫂子委屈……”

不管他们作何想,关于“兴灭继绝”这样的事,除了宗房还能说话之外,其他房头都不好插手,也插手不上。

宗房、五房都不是爱声张的人,两家人心中有数,没有将此事传出去。

至于三房那里,因沈珠闯的祸在信中说不清,沈涌就没有写信回来;四房这里,沈举人更是消息闭塞,半点不曾听闻。

沈举人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三月里的迎娶上,对于贺家宗房能出多少嫁妆很是关注。

沈贺两家并立松江,沈家聘礼风风光光地送过去了,贺家嫁妆要是寒酸,那丢的也是贺家脸面。

至于贺二老爷之前让宗房大老爷传的话,嫁妆之前是按照五千两银子准备,沈举人当然不乐意。贺二老爷当年侵占孙氏嫁产,使得沈家损失的可是几个五千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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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至亲骨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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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二太太坐在屋子里,心里却闷闷地发堵,掐算着日子,盼着丈夫早日归来。不过算算形成,丈夫说不得还没到松江,又需要在松江滞留,等到返京还需数月。

这叫什么事?

三老爷向来是甩手掌柜,大太太却让三老爷负责休整东边的宅子。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东边那五进大宅竟然是沈家的。

那边原来住的也是官宦人家,两家既是邻居,少不得往来走动,二太太也去过隔壁做客。那边与这边中路一样,色色齐全。

真没想到,那边的宅子也是沈家的,可是她与二老爷都不知道。

即便有隔壁的院子,当年太爷在世时,还将他们赶到南城去做,那边鱼龙混着,哪里有这边清静幽雅?

大家本就是分产共居,如今这都拘在一个宅子里成什么话?

那隔壁的宅子,为何不给他们住?

是太爷偏心,留给小儿子的?

三老爷只是庶子,二老爷才是大老爷的同胞兄弟,可这么多年下来,也没见大老爷对二老爷另眼相待过,反倒对三老爷关照有加。

二太太又想起当年成亲次日,直接被分家的情景,当时太爷说是他们兄弟平分家产,可实际上到他们夫妻手上的,只一处南城的宅子,两处房山的庄子,还有四千两银子。

她当年只有十四岁,尚未及笄,就连带着嫁妆,一起出了沈宅大门。

婆婆就是她的亲姨母,可婆婆除了哭,什么也不会,太爷与大伯看她的眼神是冷的,长嫂亦是敷衍。

二太太晓得,他们是埋怨自己,觉得自己不该抢了二老爷,坏了沈孙两家的婚约。可他们一个个满口“仁义道德”,有谁真心为二老爷想过?

士农工商,二老爷真要娶了商户女,就要被人笑话一辈子。

至于孙敏……二太太想到这里,心中有些不自在。

自古以来,亲事都讲究门当户对,孙敏即便没有嫁进沈家,可既是孙家独女,有嫁妆傍身,肯定也错不了,说不得早已儿孙满堂。

想起“儿孙”两字,二太太的眼泪潸然落下。

要是当年自己没有一意孤行,说什么非要与何家结亲,给儿子定下小三岁的何家小娘子,而是寻个年岁与儿子差不多的媳妇,儿子也不会到了十八岁还没成亲,与朋友出城跑马。

即便天命不可违,要是儿子成亲的早,也能留下骨血在。

等到沈珏入了小二房,她可不会再犯这个毛病,定要早早地将嗣子亲事定了,早日得了嗣孙,大家也都踏实了;即便二老爷以后有了庶子,也要排在后头……

松江,码头。

沈洲从船板上踏到实地上,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他活了四十几岁,之前出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北直隶境内,距离京城几百里的地方;如今两千里水路,整整在船上窝了一个半月,他觉得自己骨头都锈了。

宗房自得了京城消息,就打发人在码头这里盯着。

虽说没人认识沈洲,可跟着他一道回来的各房头管事,还有沈琦、沈玲、沈琳几个,却是大家熟识的。

这边,二房给松江各房的回礼还没卸完,那边宗房大老爷已经带着儿子沈匆匆赶来。

按长幼尊卑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族兄,沈洲是族弟,本不用宗房大老爷亲迎。可沈洲情形又不同,他是自打六十年前三太爷离开松江后,二房头一次回松江祭祖男丁。去年徐氏虽也回来过,可她毕竟只是妇人。

沈洲见了宗房大老爷,忙拱手见礼。

族兄弟两个并不是亲近,弘治二年,沈械第一次进京会试时,宗房大老爷亲自送子进京,也带着儿子去拜会了二房。

今年是弘治十四年,那已经十二年前的事情。

当年宗房大老爷正值壮年,沈洲不过而立之年,如今两人都老了。

二房要祭祖,祭的就不是二房这一房的祖辈,因为二房在松江的墓地,如今只葬着旁支。三太爷当年将生母与两位长兄的坟都迁到京中,等到二房老太爷飘渺无踪多少年后,三太爷又将这一房开房老老太爷的坟也迁到京中,至于二房老太爷那里,最后立了衣冠冢。

“这一别可是十好几年,哥哥我已经老了”宗房大老爷感慨道。

他也是坐五望六的人,看到沈洲有心亲近,可想到他会成为幼子嗣父,就有些不自在。

沈洲道:“当年大族兄送械哥进京,械哥还是毛头小子,如今大族兄的长孙都能下场了……小一辈长大,咱们都老了……”

要说当年宗房大老爷在京城也是见过徐氏的,不过因徐氏是女眷,不好细瞧,离徐氏去松江送嫁又过了将二十年,早已记不起。

族兄弟两个寒暄着,沈去拉了沈琦在旁说话。

去年随徐氏进京的少年可是有七个,如今怎么就回来沈琳一个?

除了沈珠略过未表之外,其他五人情形,沈琦就给沈讲了一遍。

因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太爷并未将沈珏将出继的消息告知家人,沈先前并不知道。待听了沈琦的话,沈心里就惊涛骇浪。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少一个弟弟分家产;还是该沮丧,为何自己不小几岁。

宗房长支嫡次子,轮序也该如此轮,不过是他年岁大了,才接着是沈珏。

只是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庶务,沈已经练就不动声色的本事,笑着道:“如此说来,长辈们安排的倒是周全……”

二房单独送沈琳回来。半点脸面也不给九房留,仔细想想也不稀奇。

谁让九房出来个状元,而当年九房太爷侵占孤儿寡母产业的吃相又太难看。二房与沈理同在京城,因他的缘故,不待见九房嫡支也是有的。

实际上,沈想多了。

不管当年恩怨如何,沈理显然没有迁怒到沈琳头上的意思,不过也没怎么搭理就是。两人是从堂兄弟,就在沈械、沈瑛年前纷纷接人时,沈理想的也是沈瑞,不是沈琳这个从堂弟。

沈理都如此,二房长辈怎会多事地为难沈琳。

说句实在话,但凡沈琳有一点资质,三老爷都会将他留京。实是发现沈琳就是石头脑子,留京也就这样,三老爷才没有留沈琳。

这会儿功夫,沈渊与宗房大老爷已经寒暄完毕。

宗房大老爷请沈洲上车,一行人缓缓地往沈家坊行去。

没等到沈家坊,就听到前面一阵喧嚣,围着不少人。

沈见状,立时打发一个人过去看看。

原来是贺家在送嫁妆,十里红妆,大家都在看热闹,将路口都给堵住了。

沈打听清楚,就策马到马车旁,对里面的宗房大老爷禀了此事。

宗房大老爷想着自己做媒的这桩亲事,觉得十分没意思。

媒人不易做,稍不小心两边都有埋怨;自己这里,却是三边都有埋怨。

“既是碰到贺家送嫁妆的队伍,那就靠边先等等。”宗房大老爷道。

沈应了一声,马车里沈渊有些好奇道:“贺家?就是贺东盛所在的贺家?那不是大族兄的姻亲?如今这是亲上加亲?”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就是他们家……如今又同四房结亲,明儿就是正日子,洲二弟正赶上吃喜酒。”

沈洲之前因孙氏的缘故,并不怎么好打听沈瑞的事,如今听到宗房大老爷提及“四房”,就问了一句:“这是四房大老爷续弦,还是是庶子娶媳妇?”

宗房大老爷“哈哈”两声道:“是沈源续娶。”

沈洲虽没见过沈举人,可知晓他对孙氏母子不好后,沈洲便也对此人生厌。

他淡笑道:“于得好不如赶得巧,明儿就随大族兄过来讨酒吃”

沈家四房,贺五娘的嫁妆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沈举人面上笑容更盛。沈瑾跟在沈举人身后打,看着眼前的热闹情景,心里十分难受。

学政二月底就到了松江府,沈瑾考了一个一等,可是去南京准备乡试了。

可因沈举人续弦之事,沈瑾不好轻离,否则外人看了,还以为他是不喜后母进门才避出去。

沈瑾对于明日就要进门贺五娘,并无恶感,反而还有些怜悯。自家老爹,实不是怜香惜玉的性子

还有个喜欢生事的祖母在,这四房当家主母可不是好当的。

沈举人看到嫁妆心中欢喜,即便嫁妆单子上明晃晃地列着那一句所陪产业只传贺五娘亲子,也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

沈家坊,后街。

沈琰将白氏搀上马车,回头看了看住了几年的宅子,就上了后边的马车。

除了两辆坐人的马车之外,还有两辆拉箱子的马车。

这些马车,都是沈琰去跟宗房大老爷借的。

并不是他吝啬,想要省下雇佣马车的钱,实是松江距离南京不近,他不放心雇佣外头的人,才厚着面皮央求了宗房大老爷一次。

宗房大老爷痛快地答应了他,却没有提及二房二老爷即将到松江之事。

沈琰兄弟更是无从得知,因此这一日,两下里就错了开来。

二房二老爷抵达松江之日,沈琰兄弟奉母离开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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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双喜临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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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侄儿沈洲见过叔父,给叔父请安了。”沈洲初次见族长太爷,两人又是没出五服的从堂叔侄,就双膝跪地,大礼相见。

看着沈洲,族长太爷颇为激动。

京城距离松江两千里之遥,对于二房二老爷,族长太爷这还是初见。

他看着沈洲,心中不由自主地将其与当年的三太爷做对比。无奈三太爷当年离乡时太年轻,同眼前这人到中年的沈洲对比,相似的地方并不多。

或许,沈洲更像当年的二房老太爷。

族长太爷这样想着,自己也拿不准了。委实是年头隔的太久,当年三太爷闹起来时,族长太爷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如今这都过去六十多年。

“爹……”宗房大老爷见族长太爷面露迷茫,还不叫起,忙在旁边低声唤道。

族长太爷这才醒过神来,点头道:“好,好,快起来……”沈洲这才起了,在族长太爷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了。

族长太爷唏嘘道:“恍惚还记得当年我十余岁时,同四房太爷一道,常跟在你父亲身后的情景,这一转眼连你们这一辈人都不年轻了……”

沈洲想起自己小时似听过自家太爷与宗房、四房相交甚好,只是四房太爷身子骨亦不好,好像不到而立之年就病故了。

四房嫡庶子嗣不繁,祖上又曾出过败家长辈,家道中落,沈洲一直以为孙敏带着丰厚的嫁妆嫁过去,会如鱼得水,哪里想得孙氏会过的那般辛苦。

想着方才沈家坊街口贺家十里红妆的模样,沈洲就觉得讽刺。

世情在此,贺家既然能将嫁妆铺陈得这般丰厚体面,可见沈家四房聘财亦不菲。沈举人拿着前妻攒下的家财风风光光去聘后妻,对嫡亲骨肉却凌虐不慈,人品可见一斑。

又想到,族长太爷虽看着白发苍苍模样,可毕竟还活着。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宗房沈海兄弟这一辈无人出仕,可有族长太爷镇着,宗房并未见败落,到了孙辈沈械就又撑起来。

要是自己老爹还在,二房说不得也不是如今这般情景,沈洲便也跟着叹气。

宗房大老爷见这叔侄两个对着叹气,忙道:“爹,洲二弟回乡,这是大事,族中各房头是不是聚一聚,给洲二弟接风?”

族长太爷点头道:“那是自然……”

无需宗房安排人往各房头送信,各房头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宗房二老爷亲到松江祭祖来。

各房头送礼的管事回去,自是少不得禀告京中一行与二老爷南下之事。

可是他们是管事,年后随沈械到了二房,也不过是给二房几位老爷请了安,奉上礼单,没有人会去告诉他们二房择了谁做嗣子,留下谁又有什么用意。

不过像沈宝、沈琴两个,即便没有渠道先寄家书回来,可也让自家房头的管事,带了手书回来,里面将进京后的事情详细写了,就是沈珠与沈珏的纠纷也没有落下。

三房这里,沈玲一回来,就被老太爷提溜过去。

见沈珠留京,三房老太爷心中本隐隐窃喜,不过听了沈玲的详细禀告后,老爷子笑不出了。

“这九哥,白疼了他十几年,关键时后却是废物点心一个”老太爷听完,气得吹胡子瞪眼,恨声道。

沈玲在旁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地坐着。

“法子笨不说,也没找对人……宗房岂是那么好惹的?他倒真敢下手。且不说出继不出继的,沈珏要是真破了相,他的前程也保不住,宗房那爷俩可不是吃素的,我也未必能护着住他……”老太爷越说越气。

沈玲听着曾祖父这话并无与宗房对上的意思,暗暗松了一口气。

正月里布庄的闹剧,使得他们前前后后损失了小一万两银子,最后要不是沈械没有赶尽杀绝之意,那铺子只能歇业了事。他们三房在京城扑腾了五年,也抵不过权势之下的一句话。

至于三房老太爷之前的那句话,沈玲只当没听见。

年前年后吃了几次酒,各房的族兄弟沈玲也都接触了。沈瑞能被二房大老爷、大太太选中为嗣子,绝不是单单只因外家与二房有旧。老太爷觉得四房是软柿子没什么,可沈瑞不是软柿子。

沈珠之所欲敢算计沈珏,没有打沈瑞的主意,说不得也是因心中忌惮。

“这事,你要烂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老太爷唬着脸,对沈玲道。

沈玲忙应道:“那是自然,关系到九哥前途,自然要将此事掩下……父亲就是怕走泄消息,方打发孙儿亲自回来与老祖宗禀告……只是事关珏哥,二房长辈不会瞒着宗房,械大哥又在京中,各房都有族弟在京,这事能瞒着外头,怕是瞒不到族里……”

沈琴、沈宝等人,不会对外宣扬,可也不会瞒着自家人。

老太爷想要掩下此事,不过是自欺欺人。

老太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儿孙都是孽,我亲自去宗房代九哥请罪……只愿九哥能长了教训丨专心读书,早日举业……只要宗房不追究此事,其他房头即便有闲话也只是闲话……”

幸而沈珠现下留在京中,没有随着二房二老爷一起回来,要不然事情也不好瞒下。

沈玲低头听了,狠狠地握着手心。

沈珠酿下如此大祸,使得三房得罪族中最强的两个房头,老太爷这里除了最初的恼怒,竟连惩罚都不提,八十来岁的人竟然亲自去替曾孙赔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沈珠是秀才,被看成三房未来支柱。

沈玲从没有这般急迫过,对于分家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三房二老爷虽也是嫡出,可以老太爷对长孙的偏疼,几个孙子分家,绝不会四孙均分,定要留下大头产业给长孙,其他三个孙子能有宅有铺就不错了。

沈涌正值盛年,分家后那点产业自己就能打理过来。到时怕是沈玲想要插手,嫡母也会防着他,毕竟他比嫡出弟弟年长十来岁。到时即便让他打理庶务,也是冷清产业,正好得了空闲,私下读书。

至于他的亲事,只要他不提,嫡母巴不得延迟几年,省的庶长媳进门生下庶长孙来,以后在年岁上又狠压嫡孙一头。

三房是老太爷压着几个孙子,不让分家,谁要是先闹分家,即便最后如愿,定要担不孝之名。

如今沈涌不在松江,三房分家,二老爷这一支说不得会在经济上吃亏,可名声上却是无碍。

沈玲心中思量一番,已经有了决断……三房三老爷、四老爷早早因老太爷偏着大老爷一支心中有火,沈珠得罪宗房与二房之事,说不定正是分家契机……

八房,老太爷房间。

七房、八房几位老爷、太太、齐聚此地。

看了沈宝、沈琴的家书,老太爷笑道:“琴哥、宝哥他们都是好孩子,二房三老爷有心教导,我们这两个房头可得领情……”

老太爷之前也不过一点点念想,想着沈宝性子质朴,痴心书法,说不得能投二房三老爷眼缘。没想到,沈宝确实入了三老爷的眼,可三老爷却没有择其为嗣。不过三老爷既是成心教导,对沈宝来说只有好处。

至于沈琴,能入二房三老爷门下,与二房三老爷有了正经师生名分,则是意外之喜。

进京沈家诸子中,除了沈琳愚钝之外,就数沈琴功课最差,要是没有名师指点,以后童子试都未必能过;如今三老爷既肯收他,那他定不会止步于此。

七房、八房两位老爷显然也想到此处,面上都带了喜色,身为沈家外房子弟,与内四房已经出了五服,他们本也没指望让儿子们去争嗣子之位,如今这结果,甚好、甚好。

只有八房流大太太,心中颇有不足。

就连平素不怎么机灵的沈琴,都得了二房三老爷弟子的身份,沈宝却是连个弟子也没争上,定是是痴肥木讷不讨喜;要是年前去的是自家幼子,说不得早入了二房几位老爷的眼。

只是老太爷与自家老爷都欢喜,流大太太不过心中腹诽几句,丝毫不敢露在面上,只是陪着笑…

要是三房这里是怒,七房、八房是喜,那五房这里,则是惊了。

沈瑛之前虽有家书寄回来,提及嗣子已定与二房二老爷回乡祭祖之事,可却没有提自家二弟会随二老爷南下。

看到次子与管家一起进门,鸿大老爷不由傻眼。

沈琦已经跪了下去:“爹,儿子回来了”

他是弘治十一年年底进的京,如今离开家已经两年半。

鸿大老爷吓了一跳,忙一把扶起,瞪眼道:“二哥、二哥怎么回来了?”说到这里,面露忧色:“莫不是在京里闯了祸?”

沈琦笑道:“儿子最是乖巧,是那等惹祸的人么?”

见他言笑如常,鸿大老爷提着的心放下,瞪了儿子一眼道:“打小就见你淘气,变着法子气我同你娘……赶紧交代,作甚这个时候回来?”

明年就是会试之年,沈琦此时不是正应该在京城苦读备考?

沈琦晓得父母最重视几个儿子的功课,不敢直接说是自己主动请命回来接父母北上,道:“二房大伯父与六族兄看了儿子的文章,觉得儿子略有不足,明年即便下场机会也不大,不赞成儿子死读书,叫儿子离京转转,下一下书本外的功夫,说不得对做学问更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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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三章 喜事盈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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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大老爷自己就是举人,自然晓得科举仕途不是那么容易的。

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总共六个关卡,越往后越是艰难。

就是沈瑛,读书资质已是不俗,会试还曾落地一科。沈琦资质,本就与长兄差许多,当初过乡试时已经侥幸,会试多磋磨几科也是寻常。

因此,鸿大老爷便点头道:“你沧大伯与六族兄说的正是,读书要紧,却也不能读成不知世事的书呆子。”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郭氏在后院已经得了消息,顾不得等儿子过去,就急匆匆地赶到前院来。

同丈夫一样,看到儿子的那刻,郭氏未喜先惊。

沈琦的话能骗的了鸿大老爷,这个叫“君子欺之以方”,郭氏是女子,又是个全心惦记三个儿子的母亲,沈琦这一套说辞,却瞒不住郭氏去。

只是儿子大了,又是千里迢迢才归家,在鸿大老爷跟前,郭氏就没有揭破此事。

毕竟沈琦的笑脸在这里摆着,要是京中真发生什么大事,他也不会如此轻松自若。

郭氏笑吟吟地听他说了京中的消息,其中顶顶重要的不是沈全入名书院之事,而是二奶奶蒋氏在正月十六时添了沈琦长子。

沈琦二十多岁,夫妻两个成亲也好几年年,蒋氏始终不曾有妊,郭氏与鸿大老爷之前都颇为担忧

如今听了这消息,夫妻两个都只有欢喜的。

虽说以沈琦与蒋氏的年纪,这一胎即便是女儿也好,先开花后结果也没什么;可能一举得男,到底是好事,蒋氏心里也踏实些。

蒋氏由知府太太教养大,是个脾气品行都上佳的女子,郭氏亦是真心疼爱这次媳。她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命运多蹇,多亏了蒋知府太太庄氏教养,又有孙氏做媒,才能嫁到沈家五房这样的清静人家。

之前他们夫妻点头打听这门亲事时,族中女眷还有不少人风言风语,说蒋氏八字硬,嫁妆不丰厚之类的,又讥讽五房此举是为了巴结蒋知府。

如今又如何?蒋知府荣升在即,蒋知府的弟弟在京中亦仕途平顺,沈琦妻族有这两位长辈在,以后入仕,就多了一门臂助。

要是当初从松江富户中为沈琦择妻,嫁妆是能多些,可五房并不缺银子。

有失有得,不外如是。

这世上哪里又有十全十美之事呢?

想到这个,郭氏对孙氏的感激又多了三分。

这门亲事当初无人看好,即便是孙氏牵线,郭氏心里也曾犹豫。还是孙氏说的清楚,沈家五房既然要子弟读书,几个孩子又都成气,那官场上的关系臂助比真金白银更可贵。

除了次子添丁之外,郭氏顶关心的就是沈瑞入嗣之事。

沈琦便将诸少年到京后表现都讲了,沈瑞并无出彩之处,可也没有半点错处。他那个老师,竟然也不是寻常人,而是成华年的状元、帝师、礼部侍郎之子。

“我与大哥之前就猜着二房大伯父、大伯母会选瑞哥,果不其然。”沈琦道。

郭氏皱眉道:“我之前叫沈全带口信给你们,叫你们打听瑞哥外家与二房渊源,你们可打听清楚了?”

沈琦点头道:“过了这些多年,还真是不好打听,幸好大哥有个同年出身京中仕宦之家,正与二房老宅同在一个坊,与二房两家也是有交情的,打听到一二…二房伯祖父在世时,是有一孙姓好友,本是南边的人,后迁居京中,就在沈家西邻买的宅子。孙太爷丧妻,独有一老来女,因怕无人教养,当年就养在二房,有伯祖母教养。那应该就是源大婶子了……”

郭氏与鸿大老爷闻言,齐齐愣住。

这哪里是有渊源,这是渊源颇深。

怪不得当年二房大太太送嫁,孙家没有女性长辈在,两家既是通家之好,二房大太太张罗此事,也说得过去。虽说她当年年轻,也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可因是长媳,到底与寻常腼腆小妇人不同。

只是这样的渊源,为何要掩下?

孙氏生前虽有贤名,可日子过的并不舒心,也受了四房母子不少的气。之所以默默忍了,不过是娘家后继无人的缘故。有二房这样的靠山,又什么可遮掩的?

郭氏觉得很不对,鸿大老爷也察觉出不寻常来,问道:“孙家与二房一直交好?没有交恶的时候

沈琦摇头道:“这个倒是不曾听闻,当年孙家太爷是死在外头,家中管事扶灵进京的,福地与伯祖父在一块,当年是在寺里操办的丧事。因是沧大伯与大伯娘充做孝子孝妇,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才有人记得当年这段旧事……”

郭氏与丈夫对视一眼,极为震惊。

看来二房三太爷当年与孙家太爷真不是一般交情,让长子、长媳充孝子孝妇,不是一般人能做出的。

既然是这样的交情,对于孙氏这个孙太爷独女,三太爷怎么不将其嫁到京中,而是远嫁到松江来

郭氏到底心细,问道:“除了这些,可还打听到过旁的?二房二老爷是哪一年成的亲?岳家是什么人家?”

沈琦惊讶地看着郭氏道:“娘也想到此处了?我与大哥私下里也说来着,以伯祖父与孙太爷的交情,为了照顾当年的源大婶子,最妥当的法子,就是结为姻亲,两家成了一家……当年沧大伯已经娶妻,润三叔还是稚龄,倒是洲二叔年纪只比源大婶子年长一岁,正是青梅竹马。”

郭氏皱眉道:“听说二房二太太与二老爷是亲上加亲,如此一来,倒是也不难猜。即便三太爷当年有心照顾老友之女,可孙家是商贾之门,听说三老太太是高门之女,定是瞧不上孙家,另作亲事了

沈琦想了想道:“说不定让娘猜了个正着,大哥那同年还曾提及一事,那就是洲二叔当年成亲成的很仓促,成亲后就被分了出去……一直到伯祖父去世,伯祖母病倒,他们夫妻才搬回老宅侍疾,后来就没有再搬出去……”

郭氏冷哼道:“怪不得你源大伯娘掩下此事,以她的心性,要不是有瑞哥在,怕就是死了也不会去求二房……”

鸿大老爷向来脾气好,见妻子生气,忙劝道:“不管当年发生什么事,如今源大嫂子已经走了几年,气也是白气。这事不管是真是假,都不好揭开来说。”

郭氏长吁了口气道:“要是当年旧事真的如此,那瑞哥以后也有为难的时候倒是庆幸二房二老爷已经与大老爷分家,虽住在一起,到底是两家人了……”

虽说过去三十年,可当年发生的事情总是有迹可循。二房二老爷还不知道,他才踏到松江,五房一家三口,就已经拼凑出当年旧事。

鸿大老爷夫妻亲近孙氏,对于二房二老爷自然心里就有了成见。

不过收到宗房的邀约,晓得当晚宗房设宴给沈洲接风洗尘,夫妻两个还是去了……

沈举人明日就是成亲正日,这一日喜棚已经搭起来。

待见了从京城回来的管家与郝妈妈,晓得沈瑞被选为二房小长房嗣子,沈举人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双喜临门”。

他之前不赞成张老安人的功利,觉得嫡子出继有损自家颜面,可沈瑞不在这几个月,他也偶尔会想象一下沈瑞要是出嗣二房会如何如何。

二房小长房,大老爷是侍郎,徐氏是宰相之女,除非沈瑞蠢笨如珠,否则以后前程定是飞黄腾达

他是本生父,沈瑾是沈瑞的本生兄长,似乎四房眼前也出现一条直入青云的平坦大道。

或许有人会因此讥讽他,可那又如何?

瞧着二房大太太去年回京,各房都心甘情愿地送了嫡子嫡孙过去,就晓得大家都是惦记二房嗣子之位的。

只是沈瑞毕竟是他元嫡之子,沈举人不能表现的太欢喜,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显得他这个当爹的不慈。

同他的欢喜相比,张老安人则是恼了。

“什么?竟然是小长房嗣子?”张老安人听了郝妈妈的“报喜”,丝毫不觉得欢喜,反而气得面色发白:“不是有沈珏在?小长房怎么会择了沈瑞?”

郝妈妈显然被张老安人的反应惊的愣住,这老太太糊涂了?之前她不是盼着将嫡孙出继出去么,眼下怎么又改了主意似的?

“年前腊月二十八大家才抵达京中,次日宗房大少爷就接了瑞少爷过去,五房大少爷接了全少爷,状元公也想要接二哥过去,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却没让……自打二哥过去,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就颇为看重二哥……”郝妈妈斟酌着,回道。

“那边大老爷、大太太怎会如此哩?让沈瑞做小宗宗子,他们怎么敢?”张老安人自言自语道:“难道他们不晓得孙家的身份?”

郝妈妈听着这话有深意,耳朵忙支愣起来。

同沈瑞相处这几个月,她瞧出来沈瑞待下是真的仁厚,并不是刻意收服那个。

四房张老安人已经老糊涂了,沈举人也越来越荒唐,她倒是宁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为沈瑞在松江做耳目。

张老安人却只念叨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只是神情甚是纠结,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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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双喜临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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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房中厅,当晚各房头嫡系齐聚,为沈洲接风洗尘。

同年前徐氏那次一样,在正式宴饮前,沈洲先见过众族亲。九房头嫡系水字辈兄弟之中,只有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年长与沈洲,其他人都是族弟。

沈洲同大家多是初见,并不相熟,不过是彼此见礼,疏离得狠。

不过三房、八房、九房有三位族老在,沈洲相见时,少不得要恭敬地请安问好。

三房老太爷犹自心虚,看着二老爷,只有温煦的,丝毫不摆架子;八房老太爷则是对二房心存感激,态度亦是亲近;九房太爷虽因进京的沈氏七子中,只有自家次孙回来,心中甚是恼火,对于二房不无埋怨之意,可想着管家带回来的二房回礼,还有沈琳那一份礼物,恼火就化作殷勤。

三位族老如此亲切,那些水字辈的老爷们,对于沈洲只有客气的。

等到了玉字辈族侄们,见沈洲时便越发恭敬。

沈洲一个房头一个房头的见下去,面上挂着笑,心中却隐隐作痛。

同松江各房相比,二房人丁太委实太单薄。

待见到四房沈举人与沈瑾父子时,沈洲未免多看了几眼。

沈举人这几年沉迷色欲,最近又忙着迎娶之事,双眼下乌青一片,透着几分气血亏虚的模样;沈瑾则是落落大方,在玉字辈族侄中人才亦是十分出色。

沈洲压下对沈举人的厌恶,与他淡淡寒暄两句,就看向沈瑾,道:“听说你如今是府学廪生,那今年科考自不在话下,考了几等?”

沈瑾躬身道:“侄儿侥幸,考了一等。”

沈洲笑道:“松江这些年文风鼎盛,你在一府之地能考一等,今年乡试或许可期。府学里教授怎么说?”

沈瑾道:“教授说侄儿年轻,勿要太计较得失,等到下场时,按照素日发挥就好。即便不中,也能为下科积攒经验。”

他不卑不亢,又仪表堂堂,相貌俊秀不亚于沈瑞,沈洲即便对他的出身有些膈应,也无法对他产生恶感。可也晓得越是这样挑不出错处的沈瑾,之前对沈瑞的威胁越厉害。

孙氏将一半嫁妆留给庶长子,顺手推舟地将他记名,多半是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沈洲面上笑容淡了下来,没有了同沈瑾说话的兴致。

等沈洲与其他几个房头的老爷都见过,众人便上了席面。

正席上,除了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还有沈洲这个远客,宗房大老爷、沈举人、鸿大老爷、七房渫二老爷,六房沈琪。其他沈湖、沈流、沈璐等人与宗房二老爷、三房三老爷、三房四老爷等人则坐了次席,另有玉子辈中年长少年,也坐了两席。

沈举人心中带了几分急切,可偏生沈洲与众族老闲话家常,并不提及嗣子之事。

宗房大老爷坐在沈举人旁边,想着明日是沈举人续娶正日,低声问道:“你明日大喜,可邀了洲二老爷明日吃酒?”

沈举人闻言,才想起此事,摇头道:“还没来得及提这个一会儿我亲自请二房族兄……”

想到从郝妈妈那里得来的消息,沈举人只觉得底气又足了几分。

都说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亲密,那又如何?二房以后的当家人出自四房,难道还能远了四房,同别的房头亲近去?

就是宗房沈珏,素来被族长太爷宠溺的无法无天,如今还不是让沈瑞一步。

年前进京的沈氏七子中,其他人都是嫡次子、嫡三子,独有沈瑞不同。

沈瑞是四房元嫡之子,唯一的真嫡子,二房想要张张嘴就将其过继出去却是不能,总要有能说得过去的说辞……还有就是他这个本生父的点头……

否则的话,只要自己咬牙不肯,即便是宗法族规也没有强逼着人出继儿子的道理。

这样想着,沈举人就对沈洲生出几分不满,觉得他对自己太过冷淡,不够亲近。

说到底不过是欲壑难填,心有所期罢了。凭着二房给各房预备的回礼,就能晓得二房日子鼎盛,不亚于松江各房,沈举人心中自然有所盘算。

同样觉得二房是大肥肉,吃了一口叫人还想在吃一口的,还有九房太爷。

旁人都能沉得住气,即便关心嗣子之事,也没有人主动开口详询。

二房择沈瑞与沈珏,不管是从血脉远近,还是从几个房间的渊源亲疏上,都说不得去,轮不到旁人有异议。结果已定,早提此事与晚提此事,没有什么不同。

九房太爷却不这样想,在他看来二房不能让各房白折腾一把,对于没选上的房头应该给予补偿。少年们千里迢迢地进京,耽搁了小半年的学习也不容易。

因此,九房太爷就迫不及待地提及嗣子之事,道:“二房择嗣,到底如何?琳哥回来也说得含糊,说是择了宗房珏哥与四房瑞哥,又留了七房琴哥与八房宝哥,这是甚个意思?是三族孙那里还没拿定主意,还是觉得你们那一房人丁凋零想要两个全都留下……”

九房太爷一口气问了这许多,屋子里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如今消息灵通的,自是晓得二房择了两个嗣子出来,对于沈琴与沈宝留京之事,除了七房、八房之外,其他房头知晓的并不多。

沈洲笑了笑道:“让老太爷费心了,择瑞哥、珏哥为嗣,是家兄之意,除了论序当从二房、四房择嗣之外,瑞哥、珏哥人品上佳,家兄与孙儿都极喜欢,就想要择这二人为大哥与我的嗣子。至于琴哥、宝哥,是入了我家老三的眼,琴哥做了我家老三的弟子,宝哥如今也随着我家老三读书。至于我家老三那里,不像家兄与族孙,已经是年到半百;他正值壮年,我那弟妹也年轻,倒是还不到提及嗣子的时候……”

这些情况,不用沈洲说,九房太爷也从沈琳那里听了个七七八八。

之所以当众发问,不过是为了下一句,九房太爷皱眉道:“二房择亲也好,择爱也罢,都是你们二房的事,只是几个孩子随二房大太太进京,委实也辛苦……待几个孩子上,可不好太过偏颇……”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

这是怎么话说?

即便他不怎么过问家事,可也晓得徐氏预备礼物的事。沈琳回乡,不是空手回来的,徐氏给他预备的文房四宝、衣服布料、金银锞子,加上起足足装了几口箱子。

难道这些东西,还平不了沈琳进京之事?

要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徐氏是主动邀请各房族侄进京不假,可除了沈瑞、沈珏是她开口点名之外,其他少年都是各房自荐。

族长太爷见九房太爷眼神乱晃,哪里不晓得这老爷子又犯了贪病,拧了眉毛刚想要开口,九房太爷已经对三房老太爷道:“吉大叔,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拢共进京七人,这都是族侄,难道还要分了远近不成?如今二房留了四个,那三个不是白跑了一趟?我家琳哥脑子笨,耽搁了半年也不过是在族学里多磨两年,珠哥可是读书种子,如今连科试都没顾上,乡试耽搁了一科,下次就要三年后……

九房太爷与三房老太爷素来臭味相投,这下也是想着拉三房老太爷做“盟友”。

可是这回,九房太爷注定要失望了。

三房老太爷因沈珠闯祸,正要寻机会代孙子向宗房与二房赔不是,哪里会应和九房太爷的话去占二房便宜?

他八十来岁的人,自是晓得轻重,银子再好也比不过权势,否则也不会念念不忘让子孙读书。

要是宗房与二房不肯原谅沈珠,即便沈珠以后侥幸中了举人、进士,官场上无人提挈,也谈不上大前程。

同沈珠的未来相比,几个银子算什么?

他连这张老脸都舍得,更不要说那点便宜?

因此,三房老太爷就瞪眼道:“混说什么?谁求着你送孙子进京?如今谈什么耽搁不耽搁的,有什么意思?能随着二房大太太进京,让孩子们见见世面,比什么都强。珠哥、全哥他们两个本也当随琳哥一道回来,不过他们两个都有兄长在家,兄弟之间多聚聚,想要延迟回乡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的孩子长大了不是放出去,拘在家里算什么?”

三房老太爷这几句话,并没讲什么大道理,却听得不少人面面相觑。

实在是三房老太爷胡搅蛮缠的时候太多,如今这说话竟然能明明白白的,与平素的昏聩糊涂截然不同。

八房老太爷想起沈宝的家书,心中不由暗骂一句“老狐狸”。

三房老太爷平素做着糊涂人,大家即便对他心中不喜,也不好与他计较什么。一来二去的,三房老太爷仗着辈分与这脾气,可没少占便宜。

如今这是晓得沈珠做的事犯了宗房底线,不是他想要装糊涂就能糊弄过去的,这才开始“明白”

旁人多看着九房太爷与三房老太爷说话,沈瑾却有些怔忪。

嗣子是沈瑞与沈珏?

怎么会?

二房断嗣,需要嗣子入继不假,可四房人丁也不兴旺。

二房好歹还有旁枝庶房,四房可是几代单丁,别无堂亲。只到了他们兄弟这一代,才站住兄弟两个,不再是独丁单传。

沈琦坐在沈瑾上首,见他面色苍白、神思恍惚模样,低声问道:“瑾哥怎么了?”

两家比邻而居,沈瑾年岁同沈全相仿,打小常在一处玩耍,连带着沈琦对沈瑾也相熟。

沈瑾皱眉道:“琦二哥,二房长辈怎会择瑞哥做嗣子?四房血脉亦不繁,瑞哥又是正嫡,怎么能与人做嗣子?”

沈琦愣了一下,道:“论序二房当从宗房、四房择嗣,瑞哥本就是人选之一。加上他外祖家与二房有旧,二房长辈择瑞哥不是正在情理之中?”

沈瑾摇头道:“可是瑞哥是四房正嫡,我虽有幸记在母亲名下,可瑞哥才是母亲亲子”

沈琦笑着听了,心下不以为然。

要是沈瑞这个嫡子对于四房真的不可或缺,当年也不会险些被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磋磨死。

沈瑾这话,却是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要是他真得觉得自己这个假嫡子不作数,那分孙氏嫁妆时怎么无二话?

眼见沈瑞有了更好的前程在前头,他反而开始强调沈瑞四房正嫡身份?

沈琦瞥了沈瑾一眼,不管沈瑾是故意还是无心,这人都有失厚道。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占着便宜还大义凌然。

沈琦心中轻嗤了一下,看来自家老三与沈瑾疏远不是没有缘故的,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沈全待人实在,要是真喜欢哪个,那可是十分关切,能照顾多少就照顾多少,就像前几年对沈瑞。沈全自己就是幼子、幼弟,可在沈瑞面前,却是做足了哥哥的模样,能帮的都帮了,能陪的也都陪了。沈瑾这人,看着也是满脸真挚,可更多的是动动嘴皮子,观其言行,常有口不对心之处。

沈瑾为了沈瑞出嗣之事正忧心忡忡,并不知自己因这两句话就得了沈琦猜疑厌恶。

世人都晓得嗣子难做,更不要说是高门嗣子。

四房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沈瑞这个正嫡之子,作甚要出嗣他房做那不尴不尬的嗣子?至于前程助力之类的事,十八岁的沈瑾认识的还不深……

正席这面,九房太爷没得到三房老太爷的回应,反而得了一顿白眼,不由有些傻眼。

说到底,还是沈琳这孩子太厚道,即便对自家祖父讲了京中之事,可对于沈珠烫伤沈珏的事却是没讲。

沈琳即便脑子笨,也晓得那绝不是好事,说出去说不得会坏了沈珠的前途。沈珠即便错了,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大家毕竟是族兄弟。

九房太爷不知晓沈珠之事,就被三房老太爷这反应惊住,随即不免思量是不是二房暗中给了三房什么好处。

要知道,三房除了沈珠没回来,随着管事们过去送礼的沈涌也没回来。

想到此处,九房太爷不由心里直痒痒,恨不得立时拉着三房老太爷私下问问是否能让九房分一杯羹,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只能强笑道:“我也不过是代珠哥、全哥不平,方抱怨两句,并没有旁的意思

沈洲淡笑,难道是二房表现的太好说话?这老爷子凭什么觉得,二房的便宜他想占就能占?

这就是族亲?

还真是有些意思。

自家老爹性子最是受不得这些小算计,看来太爷生前疏远松江族亲,也不无道理。

九房太爷闹了个没趣,心里不自在,心里也火起,低头吃闷酒。

沈洲因被九房太爷说开嗣子之事,说不得望向沈举人道:“听说明日是朝元续娶填房的正日子,看来这几天朝元是没空闲了,等过几日你那边闲下来,咱们族兄弟好好说说话。家兄早有吩咐,四房子嗣也不繁,不能白占了你一个儿子去……”

沈举人抓心挠肝地等了这许久,为的就是看看二房对四房的态度。

眼见沈洲给了准话,他强按下满心欢喜,皱眉道:“沈瑞素来顽劣,恐不堪大任……大族嫂即便顾念孙氏情分,也不当将二房小宗宗子人选当儿戏……”

他在众族人跟前说这番话,并非是要谴责徐氏“任人唯亲”,而是要告诉大家,并不是自己主动献子,是二房主动选了沈瑞。

旁人还罢,闻言神色各异,沈琦在隔壁桌上,却是低下头忍不住嗤笑一声。

倒是瞧着沈举人与沈瑾是亲父子,方才沈瑾作态,一副不愿弟弟出嗣模样;如今沈举人这里,也是大同小异。

沈举人前面那一句没什么,沈瑞还没有正式出嗣,还是他的儿子,老子骂儿子是常事,要是当众夸自家儿子反而显得轻浮,后边那一句却是极不妥当。

徐氏年长,是隔房族嫂,如何行事轮不到沈举人来评说。

沈洲立时撂下脸,道:“朝元说笑了,小长房择嗣对二房来说至关紧要,怎么会是儿戏?瑞哥为人稳重,行事大方,读书勤勉,是个极好的孩子,甚得大哥、大嫂喜欢……”

沈举人被顶了回来,羞愤不已,满脸涨红,立时想要起身甩袖而去,却又不敢。

孙氏在时,四房往来官宦之门,沈举人并不觉得自家与官宦人家差距多大;等到孙氏故去,四房人际关系也冷清下来,他才晓得举人门第对比寻常小户风光,可在仕宦人家眼中什么也不是。

沈洲要是温和可亲,沈举人还能大几分胆子;可沈洲气势在那里,对众族亲只是淡淡的,沈举人还真不敢去试探沈洲的脾气。

宗房大老爷见大家说僵,忙岔开话道:“朝元,明日你可要预备好酒,我们可都要到你家讨酒吃

沈举人挤出几分笑道:“家中酒窖正有几坛桂花白,明日起出来招待大家……”

沈家这里族人齐聚,贺家当日也得了消息,晓得二房二老爷回乡祭祖之事,不过贺二老爷顾不得去琢磨沈家二房如何,而是拿着兄长的信,郁闷至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年前他就曾想过沈瑞会不会过继到沈家二房,没想到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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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双喜临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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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房这接风宴,直到日暮方散。

沈举人已经有了醉意,眼皮发沉,走路有些不稳,被沈瑾搀扶上马车。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这算不算是“双喜临门”?

等马车离了宗房,沈举人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沈瑾道:“今科乡试,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沈瑾闻言,沉默了半响道:“若说四书,儿子只觉得吃透了……可考场上变幻莫测,具体结果能如何,儿子也不晓得……”

沈举人也是打乡试过来的,哪里不晓得其中竞争之激烈。尤其是在江南,向来文风鼎盛,读书的人多,举业更加艰难。

“情分都是处出来了,瑞哥如今还小,你们兄弟之前相处的日子又不多。等你日后到了京中,你们兄弟也要好好相处。”说罢,沈举人便又闭上眼睛。

要是沈瑾十年、八年进不了京,他说不得就要另想法子。

沈瑾心中纠结,想要问一句为何同意将沈瑞出继,不过话到了嘴边就又咽下。

沈瑞不出继,留在家里,能给四房带来什么好处?或许在长辈眼中,沈瑞出继,使得四房借此搭上宗族中最显赫的二房,是幸运之事。

难道除了他,就没有人想起孙氏?

孙氏嫁进四房小三十年,做了那么多年的“贤妇”,如今连亲生儿子的祭祀都享不了……

沈瑾错了,张老安人此刻眉头皱成一团,正在心里念叨孙氏。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怎么会挑沈瑞?他们不可能不知晓孙家底细,那就是自己猜错了孙家的来历

张老安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对于远在京城的嫡孙真心实意地惦记起来。她自己是娘家嫡长女,嫁入沈家四房为嫡妻,自是更重视嫡出子孙。

之前不过是对孙家有误解,以为沈瑞是祸根,才心中生厌,亲近不起来;如今既晓得这其中或有误会,张老安人心中不无悔意。

听说沈举人父子回来,张老安人就立时打发人去请了沈举人。

沈举人酒后见了风,只觉得头疼。

张老安人却是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问道:“二房二老爷可提了入嗣之事?珏哥还罢,他是宗房嫡幼子,出继也就出继;瑞哥却是不同,他是四房正嫡,焉能过继旁人?那样一来,四房不是断了嫡系香火?”

沈举人见老太太连一碗醒酒汤都不预备,上来就唠叨个不停,很是不耐烦,揉着太阳穴道:“娘的心思怎么一会儿一变?年前瑞哥没进京时,娘不是还盼着瑞哥去二房做嗣子?前些日子您也还念叨过,今日‘心想事成,,怎么又变了心思?”

张老安人被噎的无语,好一会儿方板着脸道:“你先前不是还怕旁人戳脊梁骨,如今这是又愿意了?”

沈举人点头道:“这是旁人都盼不来的好事,作甚不愿意?四房就这点家底,贺五娘明日就要进门,以后开枝散叶,瑞哥能不同兄弟们分家产,还能得了二房家产,这是好事”

张老安人皱眉道:“真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为了后妻还没影的孩子就出继发妻之子,你还真是好狠的心肠,难道就半点不念骨肉之情?”

沈举人被说的恼怒,没好气地道:“我不念骨肉之情?我有甚对不住瑞哥的地方?老安人倒是好意思说我,当年将瑞哥安排在偏僻院子,不许人给瑞哥吃饭的是哪个?老安人现下想做慈祖母,是不是太晚了些?”

张老安人气得浑身直发抖,瞪着沈举人道:“你这是在怪我?到底是谁宠妾灭妻,坏了家中规矩?如今连郑氏都不稀罕你,宁愿大归也不愿继续在沈家,这才叫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要说沈举人这一年最恨之事,就是郑氏的离开。

原本仰他鼻息的妾室,竟然大喇喇地破门而出,这就什么事?

虽说并没有人当众就此事嘲笑沈举人,可沈举人一想到郑氏风韵犹存,就觉得自己头顶要变色。

郑氏连沈瑾这亲生骨肉都不顾念,一心要离开沈家,难道就是为了回娘家去看弟妹、侄子们的脸色?说不定自有旁的谋算。

沈举人心中有屎,看旁人就也像屎,连带着对沈瑾都带了猜忌。

“还不是老安人教出的好孙子撺掇郑氏离开,归根结底不过是埋怨我没有扶正郑氏……孽种就是孽种,欲壑难填,嫡庶尊卑岂是能乱的……”沈举人冷哼道。

不待他说完,张老安人已经喝道:“快闭了嘴真是黄汤灌多了,你倒是什么都往外说……传到瑾哥耳朵里,这父子之情还要不要?”

沈举人嗤笑道:“老安人说的这话,我却是不懂,我是他老子,怎就骂不得他?难道就因他是少年廪生,前程锦绣,我这当老子还得巴着他不成?他要是真正的嫡长子,我也就不说什么,不过是小妇庶出,我还活得好好的,轮不到他来支撑门户”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满口酒气,越说越歪,不由摇头叹气。

门外,沈瑾捧着一碗醒酒汤,面如表情地转身离去……

京城,沈宅,三房。

三老爷拿着一张房宅图纸,笑吟吟地在三太太跟前摊开。

三太太俯身望过去,就见这纸簇新,这上面绘的房宅,与先前三老爷拿回来的相似,又有几处不同,上面将宅子、月亮门、影壁之类的都画了小小的浓缩图

“这是老爷绘的新图纸?”三太太问道。

三老爷笑着摇头道:“不是我绘的,是宝哥绘的……东宅前面几进院子都开始动工,只有后花园这里,我本去请示大嫂,大嫂说家中正忙,顾不上这个,让咱们商量着弄就是……”

三太太闻言,道:“可是吏部有消息了?”

今年虽是“京察”之年,可实际上京官的各种考评政绩,都是年年记载的,只需对着册子核查一遍。

升调的官员,与罢黜的官员,并不是都等到“京察”完了一起任免。

从二月里开始,京官这里,随着“京察”的开始,就已经有升有降。

大老爷不管是从资历,还是从政绩,都到了年限,今年该升一升。不过前提是得有人腾出缺来,否则京里没缺,说不得就要外放。

大老爷已过知天命之年,二房众人自是不愿意他外放地方。

再说,地方上文官最高品级只是从二品,礼部尚书与左右都御史却是正二品。

三老爷道:“今天大嫂提了一句,刑部前些日子好像查出些不妥当处,掌印尚书与两个侍郎好像都要有不是。”

三太太即便是内眷,可嫁入二房多年,也晓得些官场上的事。

像刑部这样,在“京察”的年份主官被一窝端并不是稀罕事。

除了国之重器的吏部与户部,其他吏、兵、刑、工四个衙门,每逢“京察”之年,主官落马,早有先例。要是他们不挪窝,后边的人怎么动?

前面一个动了,后边就能跟上一串,从上到下就关系着不少人的前程。

至于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也有人惦记,后边的四个尚书,要是不想被搞下来,也只能咬牙奔着前面使劲。

只是通常情况下,吏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这两个要职多由阁臣兼任,一般人也撼动不了。

三太太松了一口气,道:“有了消息就好,只是刑部离家里太远些,以后大哥去衙门要绕半个京城了……”

刑部衙门并不像其他部那样在正阳门内,而是在同大理寺、都察院在西城。

六部官员中,即便品级相同,可在朝会上也分了先后。例如大老爷这个户部左侍郎,在六部十二个侍郎中,排位仅在吏部两个侍郎后。

大老爷要是真的入主刑部,在六部尚书中排第五,仅比工部尚书靠前。不过正三品升正二品,是官场上一个大坎,只要能升上去,即便在正二品上致仕,也能惠及家族子孙了……

九如居里,书房。

沈珏看着沈瑞,跃跃欲试模样。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除非你答应带帽子出门,再将脸遮严实了,否则央求我也没用。”

沈珏苦着脸道:“我又不是大姑娘,带帷帽出门,叫人看了笑话死”

他面上结痂,正月底就落了,底下是一块块浅粉色印。

徐氏请了太医,又寻来宫里流出来的养颜方子,弄出珍珠膏来,每日使人盯着沈珏用,为他去疤痕。

又因天气渐暖,日头越来越毒,徐氏又发话不许沈珏出门。

如此一个半月保养,沈珏脸上的疤痕淡了不少,可他也憋的不行。

沈瑞道:“被人笑几次,也比被人笑话一辈子强就是伯娘不拦你,你敢胡来?真要落下疤,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珏拿起一柄手镜,皱眉照了照道:“这不都好的差不多……”

沈瑞道:“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你不用再继续拾掇这张脸,任由这些印子留着,以后出门见人时,记得涂粉就是了……”

沈珏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真是的,涂粉都想出来明日还是带我一起出去吧,我带帷帽就是……”

三老爷这里,每旬给他们放一日假,明日就是旬假之日。

徐氏将带沈瑞去城外寺院礼佛,这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徐氏明日要带沈瑞去孙太爷墓地。

孙太爷生祭,就在这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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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双喜临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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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要外出,次日一早,沈瑞早早起了。

等过了早饭,沈珏过来,两人就去了正院。

大老爷已经去了衙门,徐氏穿戴好,吩咐完家中管事娘子,就携沈瑞、沈珏兄弟两个出来。

不想,还没到二门,就见三太太的贴身婢子青荷面色焦急地地追过来:“大太太……”

徐氏见状,心下不由一沉,忙道:“怎么了?可是三老爷有甚不舒坦?”

青荷忙摇头道:“不是我们老爷,是我们太太昏厥过去,我们老爷也急的不行……”

徐氏闻言,哪里敢耽搁,忙吩咐跟着的周妈妈道:“快去前院传话,立时去请大夫过来。”说罢,便急匆匆地往三房赶。

沈瑞、沈珏闻言,亦是惊诧不已,随着徐氏前往三房。

昨日中午三太太还露过面,怎么一下子就昏厥了?

三房上房,已是乱成一团。

三太太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躺在炕上;三老爷坐在炕边,拉着三太太的手,看着生死不知的妻子,脸色比三太太好不到哪里去。

看到徐氏进来,三老爷立时像多了主心骨,站起身来,露出几分手足无措道:“大嫂……”

徐氏顾不得去看三太太,只三老爷的模样,就已经让她心惊胆颤。

三老爷脸色没有半分血色,嘴唇亦发青,身子不自觉地瑟瑟发抖,瞧着那样子随时要倒下。

徐氏立时沉下脸,呵道:“都三十多岁的人遇事就慌里慌张,一会儿弟妹没事,你再折腾个好歹来还是孩子么?恁不知轻重?”

三老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是依旧不能镇定下来。

徐氏担心,忙对沈瑞、沈珏道:“快扶你们三叔坐下”

沈瑞、沈珏闻言上前,扶了三老爷,让他在炕边坐了。

徐氏这才去看三太太,见她脸色虽白些,却没有三老爷这么骇人,即便是昏厥中神态看着也平和,并无痛苦之色,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似的。

三太太穿着家常衣服,头发也拾掇得利利索索,再看旁边炕桌上碗碟还没撤下去,这是在吃饭时昏厥的?

“三弟先将心放下,我已经打发人去接大夫,你倒是与我说说,弟妹好好的怎就突然昏厥了?”徐氏稳了稳心神,问道。

三老爷这会儿情况比方才稍好些,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方才还好好的,只用完早饭,她起身的时候,就一下子昏厥下去。幸好有青荷在旁扶住,要不就且不说病情如何,身上也得摔伤了。”

徐氏闻言,不由心忧:“总不会莫名其妙就不好,先前肯定有征兆,三弟仔细想想,弟妹先前可是有不舒坦的地方?”

三老爷仔细想了想,道:“没听她说什么不舒坦,只是这些日子春困的厉害,晚上早早歇了不说,白日里午睡的功夫也比往常要长。”

徐氏拧着眉头想了想,还是猜不到缘故,又叫青荷上前,问道:“除了嗜睡,你们太太近日可还有其他不妥当处?”

青荷看了三老爷一眼,犹豫着说道:“我们太太这些日子胃口还不太好,吃饭时候并不曾少用,不过过后胃里就不舒坦,昨日上午还吐了一回……”

三老爷闻言大急:“昨日就不好了?”

嗜睡,胃口不好,还吐了?

徐氏听着有些不对头,即便她没有生儿育女,可对于女子妊娠症状也晓得些,当年也亲见过二太太怀孕的辛苦。

她不知自己该惊还是该喜,隐隐地生出几分期盼。

三老爷见徐氏只沉思,并不说话,急道:“大嫂,这可怎好?她这是怕我担心,才瞒了这些日子

徐氏道:“不要瞎寻思自己吓唬自己个儿,一切等大夫来了再说”

沈家常请的大夫,就在本坊,说话的功夫,周妈妈已经引了大夫进来。

那大夫给三太太诊了脉,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

三老爷忙问道:“大夫,内子到底如何了?”

这大夫拱拱手道:“恭喜三老爷,三太太脉象似滚珠,呈滑脉之相,这是有妊了……”

三老爷一时还没反应出来,徐氏已经开口道:“多久了?”

那大夫的道:“脉象初显,应是一个半月到两月之间……三太太年岁不轻,又是初次有妊,身子受不住,方昏厥过去,并无大碍。不过接下来怕是要好生静养旬月,好生调理调理,等满三个月坐稳胎就不怕了……”

三老爷只觉得如在梦中,似乎眼前都变得不真切起来,嘴巴里响于,身子也发软,想要说话却是张不开嘴。

沈瑞听闻三太太是喜不是病,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就见三老爷身子摇摇摆摆。

“三叔”沈瑞大惊,忙上前扶住。

沈瑞即便比沈珏个子高些,到底只有十三岁,三老爷压了过来,沈瑞只有硬撑着着。幸而沈珏与其他人都反应过来,上前搭把手,才算将已经人事不知的三老爷扶到炕上。

大夫就在跟前,立时给三老爷看了,道:“三老爷只是受惊……”

三老爷有心疾,喜怒惊惧都怕,不过惊到底比喜怒平稳些。加上他昏的快,情形反而没有太糟。

徐氏听着大夫的话,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到肚子里,只剩下莫名酸楚。

三太太有妊,明明是喜事,三老爷却只有惊的,看来也是意外之至。他与三太太成亲十余载,夫妻向来恩爱,三太太却一直没有动静。

老天爷开眼,这回还真是喜从天降

徐氏想到这里,就望向沈瑞、沈珏,见两人除了欢喜,并无异色,这才真正地欢喜起来。

大夫写了两个方子,一个给三太太是安胎补身的,一个给三老爷的是压惊的。

徐氏想起民间老话,心有忌惮,对青荷等几个三房婢子道:“小孩子都娇气,未满三个月,你们几个嘴巴都严实些等三太太满了三个月,你们这几个贴身服侍的,人人都要赏”说到这里,又因这几个婢子都是黄花闺女,服侍人会,可服侍孕妇到底不如经事老人,便又对周妈妈道:“一会儿你亲自去郭妈妈家,就说我说的,请她受累,再回来看顾三太太些日子……”

郭妈妈是三太太的乳母,当年随着三太太一起到沈家,这两年上了年岁,出府荣养去了。

没一会儿,三老爷就醒了。

徐氏少不得又训丨斥了他一顿,嘱咐他勿要乍悲乍喜,凡事缓缓的。

三老爷即便性子有些急,可也不敢拿自己性命做儿戏,少不得缓缓地呼了几口气,平息心中波动,面露带欢喜道:“大嫂,娘子真有妊了?”

徐氏笑道:“恭喜三弟了,已经小两个月,等到入冬,家里就要添丁进口”

“真是想也不敢想……”三老爷依旧带了笑,眼里却是水波闪动。

徐氏见状,也觉得眼角发酸,道:“有的人子女缘分早些,有的人晚些,你与三弟妹都是有后福的……如今不为了旁人,只为了这个小的,你就更要护好自己才行……

被三房的事情耽搁了一早上,徐氏又是上了年岁的人,出了三房时面上就带了乏色出来。

徐氏看着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一惊一喜的,伯娘也有些挨不住,今日不能陪瑞哥出去了……孙太爷生祭正日子是后日,要不后日咱们再过去?瞧着你三叔的模样,这几日怕也无法静下心来教导你们几个读书。”

沈瑞摇头道:“侄儿也不是小孩子,哪里就需要伯娘陪着。等到后日,让管事送侄儿过去就好。

东宅院子还在修建中,三老爷、三太太又是这般模样,徐氏哪里能离开?

徐氏迟疑道:“你第一次过去见孙太爷,倒是当郑重些。”

沈瑞道:“难道伯娘不陪着,外祖父就不认我这个外孙了不成?珏哥与我同去,伯娘要是不放心,吩咐几个老成人跟着就是。”

三太太这个情形,三老爷又惊不得吓,徐氏还真要些不放心,便只能点头道:“这些日子我是得在家守着,那就叫管家带你们过去。”

徐氏虽吩咐三房下人勿要声张此事,不过这等大喜事,却是不能瞒着一家之主大老爷,也不能瞒着三太太娘家那边。

三太太多年无子,对于亲家太爷、亲家老太太来说,亦是心病。

没等到大老爷落衙回来,就有跟着大老爷身边的长随回来报喜。

吏部公文下来,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被宫里传召,进宫面圣去了。

虽说之前已经得了些风声,晓得丈夫多半是这个位置,可吏部公文一日没下来,就保不齐有变动

直到现下,方算尘埃落定。

一日之内,双喜临门。

三太太有喜的事情,因月份浅,三房上下也不敢拿来说嘴。除了大太太身边的人与沈瑞、沈珏,其他人还不知晓。

大老爷升官这事,却是没什么忌讳处。

随着徐氏吩咐管家阖府放赏,沈宅上下人等都晓得大老爷已经升任刑部尚书。

即便是奴婢下人,也与有荣焉。

这仁寿坊里,住了多是官宦人家,不乏高门。沈家虽是侍郎门第,可有时却也不得不低人一头。

如今随着大老爷升为刑部尚书,沈家门第也从侍郎宅邸变成尚书宅邸,在京城里也算是能数得上的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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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春风得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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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通》谓:“婚者,谓昏时行礼,故曰婚。”

《礼》:“婚礼必用昏,以其阳往而阴来也。”

黄昏时分,沈家各房嫡支的老少爷们齐聚沈家四房。

这倒不是说沈举人的人缘有多少好,而是亲族之间,婚丧大事,不管交情如何这个人情却是需做的,所谓礼尚往来。更不要说,今日还有二房二老爷这位远客在,大家自然乐意做出族中各房各支和和气气的模样。

四房几个主人,却是心思各异。

张老安人昨日被儿子呛声,憋了一肚子气,身子有些不舒坦,脸色儿难看

至于沈瑾,昨日隔着门听了“私话”,晓得祖母没有自己以为那般看重自己,父亲那里更是口气中就带了厌恶。

虽说是阳春三月,沈瑾每每一想那母子两人的对话,就只觉得遍体生寒。

想着故去的嫡母,远走的生母,还有生死下落不知的张三姐、张四姐,沈瑾对于沈举人的敬意不知不觉已经散了大半。

又想到渐渐疏离的沈全,从不对自己假颜色的沈珏,还有马上就要出继二房的沈瑞,沈瑾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在床上烙饼似的翻了一晚上,早起后双眼就发青。

沈举人本欢欢喜喜等着再做新郎,见了这一老一少,立时就撂下脸。

在他看来,张老安人是故意要打自己的脸,方作出这番姿态;至于沈瑾那不用说,自是有了私心,不乐意他正正经经续娶妻室。

沈举人“眼不见心不烦”,先开口打发沈瑾回自己院“读书”,又吩咐人好生“服侍”老安人在屋子里休息。

张老安人与他正置气,懒得与他分说,倒是乐意在屋子里躲清静;沈瑾听了,却有些迟疑。

四房现下一共就这祖孙三人在,张老安人上了年岁,可以歇着;自己不陪着父亲迎客,不好吧?

沈举人见状,只当沈瑾不听话,道:“怎地?我竟是管不了你了?”

沈瑾忙道:“亲朋们就要登门,儿子怎么好在这时候躲懒?读书虽重要,却也不差这一日半日。”

沈举人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来迎来送往,且回去好生读书是正经”

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只有听命回自己院子里。

他的院子就在前院,离喜棚并不远,外头隐隐传来的各种声音,哪里能清静?

沈瑾拿着书卷,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神色呆呆的。

几个婢子见状,蹑手蹑脚,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随着前院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沈瑾的神色也越来越冷。

他挑了挑嘴角,似乎想明白什么,转身吩咐两个侍婢道:“今日开始收拾行李,过两日咱们去南京……”

张老安人既然“被”生病,那女眷这里总要请人出面款待照应。

沈举人即便心里对于宗房大太太厌得不行,此时也只能捏着鼻子请她出面帮忙应酬。

至于郭氏,虽是近邻,可因郭氏是小婶子,倒是不好张罗族伯家的事。宗房大太太是宗妇,又是族嫂,反而无碍。

虽说今日沈、贺两家同时摆酒,可宗房大老爷是沈家妇,只能陪着丈夫来四房;至于娘家那边,则是打发沈夫妻两个过去代贺。

宗房大太太并不是爱揽事的性子,要是其他房头的开口,她定要婉拒;可是眼下是沈家四房,娶的又是她名义上的堂妹,真闹出笑话来,连她也会被人说嘴,倒是由不得她不管。

因此推脱两句,在沈举人的再三央求下,宗房大太太就应了他的请。

四房下人虽说规矩有些不足,可这两年也被沈举人的板子给吓住,面上还是多恭顺。

宗房大太太点了几个管事妈妈,吩咐在花厅设了席位,将族亲女眷都引到那边说话。

这女眷们既凑到一起,说的都是家常,眼下大家最关注的反而不是沈举人的亲事,而是沈瑞、沈珏出继之事。

当着宗房大太太的面,倒是无人敢说什么,不过是彼此一个心知肚明的眼色;待宗房大太太不在屋里,有嘴快的少不得招呼一二相熟的族妯娌,说起这个来:“宗房连嫡孙都舍出去,却没能挣上二房小宗宗子,倒是让四房捡了个大便宜”

有人接话道:“可不是如今四房新太太刚进门,前面嫡子就要出继出去,这贺家五娘子可是省了心,要不然轻不得重不得,后娘难为……虽说还剩下一个,到底不是真嫡子,又已经有了功名,两下里客客气气就完了……”

有良心的则是想起孙氏:“可怜源大嫂子,死后竟是不得亲子祭祀,旁人忘了源大婶子犹可,瑞哥却是不应该……”

郭氏素来嘴严,鲜少与族妯娌闲话,不过眼下提及沈瑞,不得不开口道:“瑞哥还是孩子,出继不出继,哪里轮得着他做主?”

三房沈珠之母湖大太太因二房嗣子没有定沈珠,早已憋了一肚子恼,听了此话,撇了撇嘴,道:“都十三了,知人事的年纪,哪里还小了?即便长辈有心,只要他自己个儿不乐意,谁还能强逼他不成?身为独子,却不顾亡母香火,另嗣他房,这可不是孝顺的做法”

郭氏闻言,恼道:“湖大婶子还请慎言你又不在京中,怎就知是瑞哥自己乐意?过继不过继的,到底只是传言,具体如何自有二房二伯与四房大伯说话”

湖大太太冷哼道:“我虽不在京中,不得亲见,却有耳朵。我家九哥在京中,我们二哥昨日又打京里回来,我就不能打听几句?”

郭氏见她咬死要给沈瑞扣一顶“不孝”的帽子,不由大怒。

沈瑞即便出嗣二房,可松江是沈家的根,要是打松江族中传出去其“不孝”的话,外人不知晓的说不得就要信了。

三房沈珠之事,沈琦回来就没瞒着。

都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珠瑕疵必报、心狠手辣的性子总不会是天生的。因他在京中行为,使得沈瑛、沈琦几兄弟都开始质疑三房人品。

之所以沈琦将此事告知父母,倒不是存了“幸灾乐祸”之心,而是告诫父母对三房“敬而远之”。

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得罪君子不怕他报复,得罪小人谁晓得什么时候对方会来一刀。

鸿大老爷与郭氏闻言都咋舌不已,实是沈珠平素看着斯斯文文,即便有些好强,并不是打架斗狠的性子,没想到下手却这般不留余地。

不用沈琦说,只要一想想进京的沈家七子的年纪,郭氏就能想到儿子肯定与沈珠在一处的功夫多,亦是后怕不已,打定主要要给幼子写信,让他离沈珠远远的,与这样的人交往稍有不慎就要结怨,委实太可怕。

明明是沈珠做恶在前,三房不思悔改,反而在这里信口开河往沈瑞身上倒污水,这就什么事?

“难道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糊涂人,千挑万选地选了个不孝之辈做嗣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少不得要使人请了三房二哥来,我倒要问问,瑞哥到底有甚不孝的地方落到他眼中?”郭氏板着脸,说完这一句,立时吩咐旁边的郝妈妈去前院请沈玲。

湖大太太见状,忙道:“不许去”

郝妈妈心向沈瑞,早就看不过湖大太太满嘴喷粪,只做没听见,往前院叫人去了。

人人都晓得郭氏与沈瑞母子的渊源,倒是无人觉得她是管闲事。

三房大太太将话说的这么难听,她要是不闻不问,大家才觉得不对头。

三房大太太不过是为了图痛苦,胡言乱语,眼见郭氏较真,不由羞恼:“到底是成了侍郎府嗣子,金尊玉贵,我这做族婶的连说都说不得了……”

郭氏寒着脸,并不搭理她。

三房大太太如坐针毡,昨天沈玲回来后,老太爷先是与沈玲说话,随后就将他们两口子叫出去,将沈珠的事情一说,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又让他们准备厚礼,准备登门向宗房大老爷夫妇赔罪。

嗣子之位没挣上,又要舍了一大笔钱财出去,三房湖大太太觉得心肝肉疼,这才迁怒到沈瑞身上。

同三房老太爷一样,将四房与沈瑞当成软柿子捏的不是一个。在湖大太太看来,自家儿子笨了,想着挤下沈珏还不如想着挤下沈瑞,宗房得罪不得,四房却是没甚可畏的。

至于二房大太太与孙氏的旧情,那是孙氏出阁前的事,三十来年,还能剩下什么情分?

郭氏将二房大老爷夫妇抬出来,又要寻沈玲对峙,湖大太太立时心虚,同时也在心中庆幸不已,觉得幸而郭氏不知沈珠之事,否则定要拿沈珠来说嘴。

她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郭氏晓得沈珠品性有瑕疵,告诫儿子们要远着沈珠,可也没有打算将他的错处四下宣扬。

沈珠即便有错处,可到底只有十八岁,未必没有回头的余地,何必要去坏他的名声,断送他的前程。

少一时,沈玲跟着郝妈妈进来。

郝妈妈看不上湖大太太,却晓得沈玲是个明白人。大家从京城同船回来,也是打了几次照面的。因她是积年的妈妈,之前又在沈瑞身份服侍,沈玲对她还格外客气。

郝妈妈念着他的好,投桃报李,路上就悄悄地将湖大太太与郭氏拌嘴的缘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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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春风得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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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素来张扬,湖大太太又是不让人的,同族中各房头的关系并不好。

大家即便说着二房过嗣的闲话,也不过感慨两声,偏她上来就往沈瑞身上扯,一口一个“不孝”,连带着之前说话的人,在郭氏面前都有些惴惴。

谁不晓得湖大太太这是得了红眼病,是让他们家将秀才九哥都推上去,可二房就是没看上。

眼见郭氏要追根问底,大家巴不得湖大太太吃瘪,都等着看热闹,竟是无人开口为她解围。

湖大太太没法子,立时起身道:“得罪起步还躲不起?竟是连话都说不得,这喜酒吃不起了……”说罢,起身就要走。

郭氏也不拦她,道:“湖大婶子随意,左右有玲哥在,我只需问他说话

这会儿功夫,沈玲已经随着郝妈妈进来了。

湖大太太方才不过是信口开河,哪里能禁得起“对峙”,不过又不肯在众族妯娌面前服软,就又坐回来,看着沈玲道:“二哥,是不是你跟我说的,瑞哥很是愿意过继到四房?”

一边说着,她一边猛给沈玲打眼色,想要让他认下来。

郭氏看着湖大太太,眼睛里能冒出火来。

湖大太太当众这么问,其心可居。

不管沈玲回答“是”,还是“否”,对沈瑞来说都不是好事。要是沈瑞乐意过继,有薄情冷心之嫌;要是沈瑞不乐意过继,传到二房长辈耳朵里,也容易生嫌隙。

沈玲闻言,却是满脸惊愕,似乎难以置信地看着湖大太太。

湖大太太见他没应声,使劲皱眉道:“怎么?昨日我放心不下九哥,叫你去问京中事,你不就是这样说的?难道是你拿话糊弄我不成?还是你眼红瑞哥得了好处,造谣生事?”

郭氏在旁,不由皱眉。

这湖大太太倒是能给人扣帽子,要是沈玲不认下,这就是要斥责沈玲居心叵测、搬弄口舌。

沈玲自然也晓得这点,立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苍白着脸道:“侄儿昨日确实见过大伯娘,可大伯娘许是记错了……侄儿在京中布庄当差,与众族兄弟只在年节时见了一面,同瑞哥都不曾单独说过话,委实不晓得瑞哥到底乐意不乐意……”

他心中已将将湖大太太咒骂不停,自己这位大伯母还真是损人不利己,这会儿招摇生事,三房能得什么好处?现下还要将黑锅推给他。

不管沈瑞对于过嗣之事乐意不乐意,这话从三房嘴里出来,就没有几个会相信。

这黑锅岂是好背的?

一下子就得罪二房、四房与五房,即便他用上十年的功夫,能通过科举晋身,前途也谈不上了。

更不要说,除了得罪人,这种搬弄口舌的事情也为人所鄙。

“你”湖大太太见向来的机灵的侄子,竟变得笨起来,气了个半死。

郭氏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玲,有些不忍,只是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旁人却是没什么顾忌,早有人嗤笑出声:“原来是湖大嫂子错了,老话说的好,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湖大嫂子以后还是长长记性的好”

湖大太太又气又臊,哪里还呆得住,恶狠狠地瞪了沈玲一眼,气呼呼地往外走。

走到花厅门口,正好与宗房大太太对了个正着。

宗房大太太只是看着湖大太太,淡淡道:“新娘子花轿就要出发了,婶子这是往哪儿去啊?”

湖大太太想到沈珠所做之事,自己已经心虚上了,气势一下弱了下来,强笑道:“我身子有些不舒坦,就先家去了……”说罢,也不待宗房大太太反应,立时落荒而逃。

宗房望着湖大太太的背影,眼中冰寒一片。

昨日二房二老爷到了宗房,就对宗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致歉。沈珏在京受伤,固然有沈珠偏执狠毒的缘故,可二房长辈也没有尽到看顾之责。

之前沈械寄过家书回来,因怕长辈们担心,对于此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晓得,宗房大太太这里却是不知道的。

等听了沈洲讲了原委,晓得沈珏伤在脸上,将养了旬月方好,宗房大太太心里立时跟油煎似的。

在她心中,已经将三房恨上。

上梁不正下梁歪,沈珠小小年纪,就能犯下如此恶性,都是长辈们“言传身教”的缘故。

等到进了花厅,看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沈玲,宗房大太太有些慈爱地说道:“好生生的怎跪着?还不快起来?天气虽暖喝了,地上却有凉气。”

沈玲惶惶不安地起身,脸上露出几分懊恼,小声道:“好像是侄儿说错话,惹得大伯娘恼了……”

宗房大太太轻笑道:“她一个做长辈的,有什么好与小辈计较的,莫要再苦着脸。你二哥昨日还赞你来着,你也莫要见外不登门。”

听了宗房大太太的话,沈玲不由纳罕。

以宗房与三房的关系,维持面子情已经不错,怎么这大太太还有示好的意思?

不过他面上面点不显,只带了几分小心与几分感激道:“只要二哥不嫌我闹,我过两日就去寻二哥吃酒……”

沈没有举业,随着宗房大老爷打理家中庶务,之前倒是与沈玲也有过往来。

这里都是族中女眷,即便多是沈玲的长辈,可也有不少嫂子弟妹。沈玲弱冠之年,又不是孩子,自然不好多留,与宗房大太太说完话,就告辞往前院去了。

依旧是郝妈妈送出来,眼见四下无人,沈玲带了几分感激,低声道:“谢谢妈妈提点,过了这两日,我再好好答谢妈妈……”

沈玲荷包里就有散碎银子,可是他却没有拿出来打赏。

他原以为郝妈妈既然从京中回来,没有留在沈瑞身边继续服侍,是不得沈瑞的心,被“发配”回来的,可瞧着郝妈妈方才与郭氏的熟稔,又觉得不像。

沈瑞是谁?

过去或许只是四房一个丧母嫡子,上面有个出色的庶兄压着,又不得家中长辈所喜,全靠着亡母的余荫活着;以后的沈瑞,却是侍郎府大公子,二房未来的当家人。

即便沈珏是族长亲孙、宗子幼子,入嗣二房后,身份地位上也要低沈瑞一

更不要说沈瑞一边连着玉子辈第一人状元沈理,一边与五房几兄妹如同手足。

地位有了,人脉有了。

现下还看不出什么,可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沈瑞在族兄弟中就会走到头里。

沈玲早有心结交,却是苦于寻不到机会。

又有沈珠伤了沈珏之事在前,沈瑞即同沈珏交好,能待见三房的人才怪。

如今通过郝妈妈,说不得却是一条路。

沈玲虽不是四房的,又是庶出身份,可到底是沈家的少爷,这般客客气气同自己说话,脸上的感激又是实心实意,郝妈妈只觉得心里熨帖,脸上直放光,倒是没有将沈玲的话当真,只当成是客气话,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玲少爷无需放在心上……”

天色渐暗,各处屋子已经掌灯,四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沈举人最是爱面子,即便这几年吝啬,可在续娶这样的大事上,却是舍得花银子。在他看来,即便排场摆出来,可也能接到随礼,还是不吃亏。

席面已经摆上,女眷这里也开始入席,迎亲的花轿出了四房。

等到大家用的差不多,花轿也抬回。

后院男宾止步,女眷却是能入洞房去看新娘子。

年轻的媳妇子,乐的看热闹,对于这个年轻的族伯娘(族婶子)也有些好奇。

不管她本生那一房境况如何,既入了贺家宗房,就是贺家宗房的女儿。昨日嫁妆摆出来,可看出是贺家女的做派。虽说那些嫁妆比不得宗房大太太当年,可也比寻常人家丰厚许多。

上了年岁的这些水字辈妯娌,看着水嫩嫩地新娘子,心情却是复杂的多。

宗房大太太摸了摸鬓角,心中直发苦,同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相比,旧人哪里比得上?

怪不得宗房大老爷当年见了小贺氏就念念不忘,怕是在他心中,说不得是盼着自己当年死了的。

对女子来说,丧夫如天塌地陷一般,恨不得能随了去了;对男人来说,中年丧了老妻,再续娶一青年美貌的妻子说不得是人生一大乐事。

郭氏的神色则淡了下来,这屋子是四房正房,当年孙氏的住处,如今却半点不见旧日模样。

虽晓得孙氏死在前头,即便没有贺五娘,也会有其他人进门,可郭氏还是忍不住迁怒到眼前这小娘子身上。

女眷们打量着贺五娘,贺五娘面带腼腆,却是在观察着众人。

旁人还好,宗房大太太这位族姐她是认识的;五房鸿大太太,她也格外多看了一眼。

宗房大太太带着郭氏来四房,提前分了孙氏嫁妆之事,贺二太太并不曾瞒着贺五娘。

贺二太太是这样说道:“嫁过去,一定要直起腰板来,莫要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孙氏那里就能留下金子不成,还防着这个那个的?咱们贺家的闺女,自有嫁妆傍身,哪里会稀罕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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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九章 春风得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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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五娘只是旁支庶房之女,家里生计又寻常。或许对于其他小娘子来说,给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做填房,定会不情不愿,可是贺五娘是个极识时务的女子。

寻个年轻后生做丈夫,除非低嫁,否则想要寻门当户对的亲事,娘家就要耗尽心力地为她预备嫁妆。以她们那一支的穷困,要是真能预备出符合身份的嫁妆,她也不会直到及笄亲事都没有定下。

至于那些掏不起聘财、指望白得个媳妇的穷小子,她爹娘也不敢让她嫁。

旁枝族姊妹中,也有嫁妆寒薄,嫁到小门小户的,结果服侍一家老小,过得连仆妇都不如。

要是日子一直穷酸还罢,要是做牛做马、费心巴力地讲夫君供出秀才、举人来,那更是难以落好。

越是读书人越是爱脸面,让他承认自己曾吃过软饭,跟要了他半条命似的。自是端起老爷的谱来,爱妾美婢的养着,将原配发妻当成管家婆子使唤。

宗房要收她做养女之前,贺二老爷亲自问过贺五娘,说得清楚,要是贺五娘觉得这门亲事不妥当,那提议就此作罢。

贺五娘将沈家四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就亲自点了头。

沈家四房是松江大族沈族嫡支之一,沈举人又是自己考的举人功名,即便有两个儿子在,那又有什么?只要她做了继母,分了辈分尊卑,大家客客气气的就是了。

有贺家宗房后后头,她并非无根浮萍,不必担心丈夫没了受继子凌虐。

要是有幸得个一儿半女,就是她的福分到了;即便没有儿子,有继子在,也有人养老送终。

至于张老安人,当年因张家骗卖孙氏嫁妆,灰头土脸多年,应不会也不敢重蹈覆辙。再说自己不是没了娘家人的孙氏,也不会忍气吞声、任由婆母拿捏

贺五娘晓得自己嫁过来,只要侍候好丈夫就行,当个掌家太太,以后能帮娘家就帮一把。至于族姐妯娌,都是隔着房头的,谁还能管道她头上?

因此,她即便察觉出宗房大太太的敌意与郭氏的不喜,却只当不知晓,依旧做腼腆状。在满族女眷跟前,做了规规矩矩的新娘子,那那些善意的、恶意的话,都当成是好话,笑嘻嘻地听了。

等到宾客散去,沈举人进了洞房。

贺五娘即便之前看过“避火图”,可到底是深闺里养大的小娘子,浑身青涩。哪里禁得住沈举人的撩拨,早已化作一滩春水。

沈举人得了小娇妻,莫名地想到张四姐。

即便一个大胆放荡,一个腼腆羞涩,可少女娇嫩的身子却是同样使得人兴致盎然。

一个存心乞怜,一个有心收服,老夫少妻,被翻红浪,鱼水尽欢。

等到次日一早,沈举人望向贺五娘的目光已是带了柔和,贺五娘望向沈举人的目光也带了娇羞。

沈举人这几年早已在脂粉阵仗里见识过,晓得想要收服一个女子,除了床榻之上,出手也不能小气。

贺家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送了个养女过来,他都打定主意,要让贺家“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此,等到婢子们给贺氏梳头时,沈举人已经取了一个锦盒,打了开来,里面是一支掐丝嵌宝的金步摇,亲自给贺氏插戴上。

贺氏满脸绯红,可眼中的欢喜却直溢出来,软绵绵道:“老爷……”

沈举人隐下得意,看着贺氏满脸满眼的崇敬,觉得直到如今才有了夫唱妇随的快活。

等到张老安人收拾齐当,沈瑾也到张老安人处等着认亲时,就见沈举人带了新妇过来。

张老安人虽不喜贺家人,可也晓得如今这个家里儿子当家,自己犯不着给自己找气受,就接了贺氏的茶,不冷不热地教训丨两句,就放了一副金镯子在托盘上。

沈举人见状,眉头不由皱了皱。

那金镯子样式寻常,分量也不重,这见面礼也太应付。要是传到贺家,丢的也是四房与他的脸。

等贺氏敬完婆婆茶,就轮到沈瑾上前见礼。

看着比年岁还大的继子,贺氏也是悬着心,生怕他会想法子刁难自己。

沈瑾却没有多事的模样,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口称“太太”,贺氏也回了声“大哥”,讲准备好的文房四宝奉上,算是给了见面礼。

四房现下拢共就这几口人,并无近支堂亲,这“认亲”就算完了。

贺氏暗暗庆幸不已,人丁单薄有人丁单薄的好处,不用应付那么多事。只是她是继室,按理还需到原配灵位前奉茶,怎么无人提及此事o

贺氏不免有些犹豫,怕这其中有忌讳,自己贸然提了,引得婆婆与丈夫不喜;可自己要是不提的话,传到外头被人当成是不知规矩岂不冤枉?自己刚进门,可不好落下这个把柄。

更不要说前面的孙氏虽没娘家人,名下却有沈瑾这个四房长子在,还有个过继到二房做小宗宗子的亲生子,外头受过孙氏恩惠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自己这个腰,是无论如何也要弯的。

沈瑾在旁,也觉得不对。

眼见张老安人闭目养神的模样,沈举人也耷拉着脸,新太太则是面露忐忑,沈瑾只能硬着头皮道∶“老爷,是不是该去祠堂了……”

四房家祠就设在老安人院子东边,沈举人拧着眉毛,看了张老安人,便起身道:“去那边吧……”

沈举人倒是没想过要省下这一道程序,毕竟家祠那里供奉的灵主除了孙氏,还有四房历代祖先。贺氏新妇进门,总要去给祖宗磕头。

只是他心情有些复杂,即便晓得那不过是木头牌子,可还是有些不敢去见孙氏灵主。

倒不是为续娶之事心虚,世间男子有几个能像他这样,妻子过了三周年才提续娶的?能守一年的都要被赞成仁义,有的除了热孝新妇就进门了。

他是因沈瑞出继之事,有心不敢见孙氏牌位……

京城,沈宅。

人逢喜事精神爽,大老爷心情甚好。

顺利通过廷推,又被圣人圈点为刑部尚书,前程总算有了着落。他才五十来岁,在仕途上还能有十好几年,未曾没有更进一步的余地。

这个喜虽喜,到底是早有准备,也是意料之中。

三太太有妊,则是意外之喜。

要是有幸生了男孩,那是三房血脉未绝;即便生了女孩,对于三老爷、三太太也是慰籍。

一个家中,最忌惮人丁凋零。

有了添丁进口之事,平添多少鲜活。

不过欢喜归欢喜,大老爷不忘三老爷的身体状况,少不得私下跟徐氏念叨了再念叨,请她一定要多安排人手,好生看顾三太太。

原先没有指望还罢,如今有了指望,要是再有闪失,怕是三老爷就要受不住。

徐氏担心的也是这点,昨日就打发去接了三太太的乳母进府。

三太太三十好几才怀上这一胎,昨日醒来后就患得患失,连起身都不敢起身,正需要人从旁多劝解宽慰。

“要是这一胎是男丁就好了……”大老爷叹气道∶“以后瑞哥也能轻省些,三弟、弟妹他们也能多了盼头……”

“老爷莫要得陇望蜀,不管是男是女,三叔三婶也只有欢喜的。难道给老爷添个嫡亲侄女,老爷就嫌弃了?”徐氏看着丈夫,道。

大老爷摇头道:“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氏正色道∶“不管老爷作何想,这话却是不好再说。且不说传到三婶眼中,孕妇难免心思更重;就是下人们,如今也有人看着风向,想东想西。”

大老爷闻言,不由黑了脸道:“有人慢待瑞哥、珏哥了?”

“倒是无人敢慢待,不过昨天周妈妈碰到两个嚼舌头的,我已经罚了……可瑞哥、珏哥两个并未正式入嗣,那边三婶有了骨血,别说是府中下人,就是传到京中各房族侄那里,也难保不会有人多想。要不然咱们这里,先改了口?”徐氏面带沉重道。

即便三太太有了身孕,可他们也没有想过改变主意。

过继之事,不是儿戏,哪里能说变就变?

且不说胎儿没落地不知是男是女,即便是男婴,等到养成还得十几年。

更让人不放心的是,三老爷身子骨如此病弱,这孩子将来到底能不能像寻常孩子似的康健还两说。

只是这股歪风邪气得刹住,否则传来传去走了味道,二房说不得里外不是

大老爷想了想,却没有赞成妻子的主意,名不正则言不顺。

过继嗣子毕竟是大事,二老爷如今不在京中,沈珏那里总不能直接越过嗣父,先认嗣母。

就是沈珏这里,没等到四房沈举人点头,直接叫他改口也是强人所难。

“家中就这几口人,还有人不安生,太太莫要心慈手软,不拘背后的主人是哪个,该撵就撵了去”大老爷面带几分厌恶道。

他是最晓得妻子的,最是规矩不过,家中下人也多服帖,有几个规矩松散的都是二太太早年带进来的陪嫁。

那些人虽是后入沈家,可因沈家有三老太太留下的陪房下人,也是出自乔家,两下里黏糊上,没少给徐氏添乱。

徐氏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将老人全部“恩典”出去,那些人才消停下来

后来随着沈珞出生,三房就这一根独苗,乔家那些陪房也渐渐抖起来。

徐氏看在沈珞面上,反而不好与之计较,不过都安排了闲散差事,眼不见心不烦。

没想到事到如今,这些人又要生事。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妹,容忍度已经到了极限。

当年知晓二老爷有婚约,她还与二老爷私自相授,才使得孙敏远嫁,引得三太爷与孙太爷抱憾终身。

刚回老宅时尚且安分,等有子傍身而长嫂无出时,二太太就开始各种小算计,对于长嫂也没有之前恭敬。

大老爷早就看在眼中,不是不想发作,都被徐氏劝下。到底是看在弟弟与侄子的脸面上,才不与她计较。不过对于沈珞的教育,大老爷可是上了心,生怕他被乔氏给带歪,丝毫不让二太太沾手。

等到沈珞故去,二老爷、二太太痛不欲生,大老爷又何曾好过?

偏生二太太还闹了一出又一出,大老爷连再次分开住的念头都起了,不过是看二老爷可怜,到底没忍心开口。

“以后既要在一处住着,规矩总要竖起来。说到底,还是你我早年没有尽到兄嫂之职,不曾好生提点她。”大老爷想起故去的沈珞,心头酸涩不已,叹气道。

他们这些年对二太太的纵容,固然有看在二老爷与沈珞面上的缘故,归根结底还是不喜乔氏,不乐意去费心教导。

他们也不是圣人,怎么能心中无怨?

孙太爷死的太惨,三太爷抱憾而终的时候还不到花甲之年,二老爷与二太太又是始作俑者。

眼见着二太太身为人妻、人母,依旧立不起来,每日里伤春怀秋、迎风流泪,只顾着痴缠丈夫,里里外外需要二老爷自己操心,他们作为兄嫂的虽有时也心疼下二老爷,可更多的是觉得二老爷自作自受。

当年徐氏乐意手把手地教导孙氏,可换成是二太太,她可没有那份热心。

二太太将家事都托了身边乳母、陪房,一心做不知世事的仙子,也无没心思去学柴米油盐这些。

徐氏听了丈夫的话,想起往事,不由苦笑。

人真是偷不得懒,当年省了长嫂的义务,没有去教导二太太;如今三十年过去,大家都老了老了,她还得为这个弟妹操心。

九如院,正房。

沈瑞喝着汤,看着满脸气愤的柳芽道:“那个赵妈妈到底说了甚?将你气成这个模样?”

柳芽已经是红了眼圈,道:“二哥,要不咱们家去吧?”

沈瑞的脸沉了下来,冬喜在旁着急道:“二哥问你,你就痛快说?莫不是她吃了雄心豹子胆,编排起二哥来?”

柳芽恨声道:“可不正是说什么侍郎府有了自家血脉,不稀罕外人……还说莫要当自己是尊贵人……”

冬喜听了,不由大怒:“你平素的厉害都哪里去了?就任由她胡吣?”

自从昨日三太太诊出喜脉来,沈瑞就晓得有什么东西会不一样,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想到徐氏的为人行事,沈瑞反而不恼了,直接对冬喜道:“去禀告大太太此事,都这话如实学了,就说这赵妈妈既瞧不上咱们这里,请她另外高就……

沈瑞已经十三岁,徐氏给他安排新居时,也不过是派了一个二等婢子春燕来提点他,并不曾往他这里安排管事妈妈与年长的婢子,就是怕他觉得束缚。

那个赵妈妈,是管着九如院扫洒的小头目,如今总不会平白说这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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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春风得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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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沈瑞的话,冬喜犹豫了一下:“二哥,这样大张旗鼓的好么?”

沈瑞道:“没什么不合适的,遮遮掩掩倒像是咱们多想,一切自有伯娘做主”

冬喜应声下去,柳芽带了小心道:“二哥,婢子方才就该唾她……”

沈瑞想到沈珏,道:“等会儿你去前边客院转转,看看那边可是有人慢待珏哥”

沈珏那里与沈瑞这里不一样,沈瑞这里有松江带来的柳芽、冬喜,还有大太太跟前的春燕、三太太院子里出来的另一婢子。

沈珏那里虽也有四个婢子,可大太太不好往那里安排自己人手,二太太又安排不上,徐氏就是在各处的婢子中提拔了几个过去。

沈珏的脾气虽不像是受气的,可如今身份不尴不尬,难免心中不自在。

沈瑞吩咐完柳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拿了两本笔记往三房去。

三老爷昨日并未说今日放假,这课还是得上的。

课堂上,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到了,正凑到一起说话。

见到沈瑞,两个都止了话。

昨天是三老爷这里旬休,两人一早就出去了。沈宝有个表叔,是个举子,几年前来京应会试,落第后并未回乡,直接在松江会馆寻了个差事,留待下一科。

沈宝昨日就是带着沈琴往松江会馆去了。

没想到回到沈宅,他们两个就得了了不得的大消息。

大老爷高升、三老爷即将添丁。

两人虽没有去九如居去寻沈瑞,却是已经跟沈珏核实过。

“双喜临门,是不是伯娘这里也该请客摆酒?”沈琴招呼沈瑞过去,带了几分兴奋道。

沈瑞摇摇头道:“三叔这里的添丁酒,最快也要等‘洗三,或‘满月,的时候;大伯父的升迁酒,‘京察,未结束,这个时候也不好张扬。”

沈琴最是爱热闹,闻言不由失望道:“那竟是不摆酒了?还以为能热闹两日……”

话未说完,就听到有人道:“摆酒?摆什么酒?”

是三老爷来了。

他眼下有些泛青,可双眼灼灼,精神头倒是十足。

三小都起身。

沈琴躬身道:“昨儿回来的晚,还没给三叔道喜。”

他虽正式拜在三老爷门下,可称呼还是按照以前的称呼。

沈宝亦跟在后头道喜。

“你们都晓得了?”三老爷心情甚好,挑着嘴角道:“这小家伙,我同你们三婶盼了多少年,都半点动静也没有,后来都不敢再指望了,倒是姗姗来迟

虽说孩子才两个月大,不知是男是女,可三老爷的心已经软的一塌糊涂。

他看了看沈琴、又看了看沈宝,露出两分嫌弃来,最后目光落在沈瑞身上:“瑞哥以后没事,多往你三婶跟前转转……”

沈瑞哭笑不得,沈琴、沈宝两个不免讪讪。

沈琴无奈道:“三叔,又不是我自己不想胖……”

三老爷轻哼了一些道:“反正在你弟弟、妹妹落地前,你得胖起来……这竹竿子似的身材,要是吓到你那弟弟妹妹,三叔可不饶你”

沈琴郁悴了,打小他就是细高细高的,不曾胖过,这回可怎么办?

沈宝在旁,本偷笑着,被三老爷看了个正着。

三老爷拍了拍他敦实的肩膀一下,道:“宝哥也跑不了……以后每日里练字的时辰减半个小时,加练半小时马步”

沈宝这回笑不出了。

这会儿功夫,沈珏来了,脸色有些僵硬。

三老爷见状一愣,问道:“珏哥这怎么了?”

沈珏摇头道:“没甚……”

他不想说,三老爷也不好多问,便开始给大家讲起四书来。

半个时辰一小节,休息一刻钟,两小节为一大节。因三老爷身体不宜太疲乏,通常都是上午一大节课、下午一大节课,其他时间留了功夫,让族兄弟自己读书

除了讲解新功课,三老爷还将前日留下的作业收上去,在大家背书的时候,就为大家批改作业。

这个时候学习,首要一条就是通背、通讲。

讲的都是四书五经,可难度也在一层层加重。

三老爷给大家讲解的,比松江族学里夫子讲解的更深。

松江族学,夏耘班是为了应童子试,针对的是县试、府试,三老爷这里却是以院试为目标,在讲授时更多的是重视时文,还有一些下场应试的小窍门。

书香门第为何举人秀才络绎不绝?除了他们打小读书之外,就是这一代代传下的应试经验。

待今天的两节课上完,三老爷见沈珏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就没有再问,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叫沈瑞跟上,低声吩咐了两句,就回后院陪三太太去了。

沈珏接下来并无异样,沈瑞也不好在沈琴、沈宝跟前追问什么。

想想今早柳芽听到的那些,沈珏那里多半也是这个缘故。

等到中午时候,大家从课堂出来,沈瑞就招呼沈珏去了九如居。

回去后,他也不劝沈珏,直接问冬喜:“伯娘那里怎么说?”

冬喜回道:“大太太说了,这种搬弄是非的下人留不得,她们一家子都开革出去……只是他们是二太太的陪嫁,身契不在大太太手中,大太太使人捆到二太太处,说是发卖还是撵到庄子上听凭二太太处置……”

沈瑞好奇道:“二太太是怎么处置的?”

那二太太看似柔柔弱弱的,可不像是个明白人。

不管这话是从二房传出来的,还是下人婆子自己嘀咕的,都触了大太太的底线。

家和万事兴,嗣子在嗣父母跟前需小心,嗣父母在嗣子面前何曾也不是如此?

没有血脉牵连,这相处更是不容易。

冬喜撇撇嘴道:“二太太打发人送他们到庄子上去了……”

“二太太可是往大伯娘那里赔罪?”沈瑞想了想,问道。

冬喜摇头道:“这个倒不曾听闻……”

沈珏在旁边本听得稀里糊涂,好一会儿才睁大眼睛,看着沈瑞道:“瑞哥你告状了?”

沈瑞点头道:“伯娘是当家主母,这敢拿主家说嘴的下人不是正应伯娘约束?总不能咱们自己去教训丨这个、教训lj卩个。”

沈珏见他理直气壮地模样,不由迟疑:“这会不会显得小题大做?咱们现下,毕竟客居……”

沈瑞道:“就算客居,也不是来受气的……珏哥到底在担心什么?咱们还小呢,遇到什么事,不是正当长辈们出面做主?还是你信了那些下人的胡说八道?”

沈珏满脸涨红道:“谁担心了……我只是、只是不愿多事罢了……要不然传到外头,还不知旁人会怎么想……”

沈瑞轻哼一声道:“你理会旁人作甚?我认识的珏哥,可不是畏畏缩缩的受气包子……有的气需受着,有的气犯不着受着……”

沈珏抓了抓头:“我就是心里有些憋闷,三婶要是早点怀孕就好了……”话中,不无寂寥之意。

显然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二房过嗣之事折腾到这个地步,不是三太太怀孕就能改变的;可话要是说回来,要是三太太在选嗣之前就怀孕,那二房的择嗣之事也不会这样仓促,说不得是另外一番格局。

“三叔方才还担心你来着,你切莫多想了……一会儿咱们去见伯娘,明日咱们出城祭扫,正好也散散心。”沈瑞道。

他能明白沈珏的郁闷,也晓得沈珏的郁闷无处宣泄。

同沈全与兄嫂的亲近热络相比,沈珏与长兄、长嫂一家的关系则过于客气生疏,不过面子情。

沈珏听了,犹豫道:“瑞哥,这好么?才出这一茬事,咱们就出去。”

沈瑞道:“没什么不好的,我外祖生祭的正日是后日,咱们提前一日过去也没什么。听说那里有祭庄,也有能落脚的院子,咱们可以过去待几日。”

沈珏带了几分兴致,眼睛放光道:“那瑞哥不早说?咱们也叫了琴二哥、宝四哥一道去吧……瞧着三叔乐的找不着北的模样,这几日也没法安心教导咱们……”

沈瑞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先去问问两位族兄……要是他们乐意去,咱们再去求伯娘安排人手……”

等两人用了午饭,去寻沈琴、沈宝,两人自然无异议,齐声催促沈瑞立时去徐氏跟前报备。

等进了徐氏院子,沈瑞的脑子清醒下来,隐隐地有些后悔。

他就该一个人消停去、消停回来。

他进京三个多月,徐氏才提祭扫之事,可对外说的还寺院上香的话,可见这其中定有隐情。

自己没头没脑的,只当是出城踏春,就要带了族兄弟们一起,失稳重不说,说不得还会给徐氏添麻烦。

主院,上房。

徐氏面如寒霜,下边回话的一个婆子,却是沈珏院子里当差的。

原来九如院里的事情后,徐氏不放心沈珏那里,传人来问话,这才晓得客院那里也有人传闲话。这回倒不是二太太的陪房,而是家中的家生子。

“我早就有规矩,不许搬弄口舌是非,竟还有人明知故犯”徐氏心中气恼,立即吩咐周妈妈道:“将他们家上下都拘了,一会儿喊了人牙子领了去……虽有错处,也莫要骨肉离散……”

周妈妈应声去了,旁边站着的婆子婢子都噤若寒蝉。

即便大太太没有说让人敬重沈瑞、沈珏的话,可通过此事,怕是再也人不敢生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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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春风得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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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沈瑞说想要明日出城,徐氏并不觉得意外;不过待听说想要同几个族兄弟一起去,徐氏不免沉吟,道:“可是珏哥那里也听了闲话?这是恼了?”

沈瑞摇头道:“闲话听了,恼倒是称不上。只是侄儿想着如今春光明媚,大家去郊外转转也没有坏处。再说三叔这几日欢喜,也该让他松快两日,好好陪陪三婶。”

徐氏是当家主母,这沈宅里发生的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又哪里瞒得住?

因此客院那里有人说闲话的事,沈瑞就没有否定。

徐氏想了想道:“那就明日去,后个正式祭拜完就得回来……到底你大伯这里是升迁之喜,即便不请外人,姻亲好友也要请几桌,你们几个还需回来给我搭把手……”

沈瑞自是点头应了。

眼见徐氏没有其他交代,沈瑞心中不由诧异。

难道这祭祀可以声张开了么?那之前徐氏要带他出门时怎么半遮半掩?

他哪里晓得,徐氏要瞒的只有二太太一个。

而在这个家里瞒住二太太,也不是什么难事,徐氏才没有交代沈瑞什么。

二太太房里,二太太歪倒在榻上,看着窗外石榴树,神色惘然。

旁边一个妈妈坐在小杌子上,拿着美人锤给二太太敲腿:“太太,真的打发赵家的去房山庄子?”

二太太瞥了她一眼道:“还不知足?是谁让她去搬弄口舌?连带着我也跟着没脸。要不是看在妈妈情分上,我早就交了她们一家身契出去,任由大太太发卖”

这妈妈陪着小心道:“赵家的也不过说了一句实话……三太太这不是有了么?同那些族中少爷相比,那才是二房亲生骨血。要是个姐儿还罢了,要是个哥儿,难保大老爷、大太太不后悔……那可是亲侄儿呢……”

二太太冷哼道:“珞哥也是他们的亲侄儿,珞哥走了也没见他们哪个真心疼了,都是虚的……”

她能说大老爷、大太太不是,那妈妈却是不敢接话。

二太太看了她一眼,自是晓得她的顾忌。

大老爷与大太太是当家老爷、当家太太,待下人向来苛严,这些人即便是在私下也不敢讲那两位的不是。

只是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多年,都没有动静,怎么珞哥走了没多久,就有了喜了?

二太太想到一个可能,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眼泪已经涌出来。

那妈妈是她的陪房,晓得自家太太是个爱伤怀的,忙劝道:“老爷不在,太太也当好生爱惜自己……”

二太太抚着胸口,带了几分热切期盼,看着那妈妈道:“会不会是珞哥晓得我舍不得他,又回来投胎了?”

“啊?”那妈妈闻言,不由目瞪口呆。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二太太说完这一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满脸懊恼:“都是我不好,我早些将老爷从书房拉回来,说不得珞哥就投胎到我肚子里了……”

那妈妈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犯嘀咕。

自家太太竟然还想要老蚌生珠?也不瞧瞧一把年纪,都四十好几的人,倒好意思当着旁人的面说拉男人睡觉的话。

“定是珞哥回来,想要投胎到我肚子里,却是不能才去了北院……”二太太面上露出痛苦之色,眼泪跟珠子似的,一滴滴落下。

那妈妈听着这话不对劲,可晓得自己太太素来主意正,听不得人劝的,只能奉承道:“大哥最是孝顺,定是舍不得太太……”

二太太闻言,已经带了几分迫不及待,立时起身拭泪,道:“快去寻两棵好参、半斤燕窝,我要去探望三太太……”

三房稍间,三太太与三老爷坐在一处,正专心致志地听郭妈妈讲孕妇注意事项。

郭妈妈昨天中午就搬回沈宅,宽慰了三太太一下午,才劝得三太太下了炕

说句不夸张的话,对于这个“意外之喜”,三太太不只是喜极而泣,而是患得患失地厉害,甚至连打喷嚏都不敢打,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了孩子。

郭妈妈见她如此,不免心忧,面上却丝毫不敢带出来,拍着胸脯道:“我养了三个哥儿,太太只管听我的……”

三太太面对乳母,也跟有了主心骨似的,吃口饭、喝口茶的都要先要郭妈妈先看过。

三老爷见妻子如此,也深受影响,围着郭妈妈问东问西。

郭妈妈被这两人磨得没法子,只好在心里顺了顺条理,将自己晓得的产育事项都提了一遍。

三老爷生怕哪里记落下,打发人取了笔墨,边听边记。

看着这样认真的丈夫,三太太摸着自己的肚子,觉得人生最大的快活莫过于此。

屋子里其乐融融,青荷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太太来了……”

三太太闻言,连忙起身。

三老爷吓了一跳,忙扶着她胳膊道:“慢点儿……”

郭妈妈也从杌子上起来,站在三太太身后。

二太太笑容满面地进来,可三太太还是看出她眼圈泛红,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身后避了避。

本没有什么可心虚的,可是想到沈珞走了不到一年,自己这边就怀上了,三太太到底有些不自在。

幸好沈珞热孝时,大家心情都不好,没有敦伦,否则这孩子要在早怀上两月,可真是没脸见二老爷、二太太。

“二嫂。”三老爷与三太太见过二太太。

三老爷是小叔子,既见了礼,也该回避一二,却是不肯下去,笑嘻嘻地看着二太太身后婆子怀里的大包小包道:“嫂子这是送好东西过来了?”

二太太拉着三太太的手在炕上坐了,白了三老爷一眼:“莫要馋嘴,都是给弟妹与我那小侄儿的,可没有你的份……”

自打沈珞过世,二太太就阴阳怪气,何曾有过这般热络温煦的时候。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视一眼,两口子心中都有些拿不准她的来意。

二太太却是直接跟三太太念叨:“害口了没有?可有甚想吃的?晓得你素来贤惠,可这个时候可不好亏嘴……当年我怀珞哥时就惦记吃野菜,寒冬腊月的,去哪里淘换野菜?后来还是你二哥央了人,寻了半框洞子菜来,叫厨房变着法的做给我吃,才勉强解了馋……”

三太太摇头道:“不瞒嫂子,要不是昨日大夫说,我压根就没想到孩子身上……就是前些日子胃口不大好,没有甚想吃的,是什么都不想吃……”

二太太看着三太太尚未显怀的肚子,一副过来人模样:“不想吃也得吃,如今你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可也不能吃的太多,要不然孩子大了生的时候大人遭罪……”

三太太点头道:“妈妈方才也这般劝我来着……”

二太太这才留意到三太太身后的郭妈妈,道:“妈妈回来了?三太太身边正需要经年老人服侍呢……有妈妈在,大太太与我也就放心了……”说罢,便吩咐人打赏。

郭妈妈随着三太太在沈家呆了十几年,晓得这二太太最是清高之人,对于她们这些下人向来懒得搭理,如今这样委实让她受宠若惊。

她本想要说一句“大太太已经赏过”,不过又怕得罪了二太太,只能闷声道:“服侍我们太太,都是老奴分内之事,不好当二太太的赏……”

二太太依旧让人将荷包递给郭妈妈道:“妈妈尽管拿着……等我那侄儿落地,我再给妈妈预备厚赏”

二太太这般关切模样,倒是看得三老爷、三太太没了底。

二太太却无他话,拉着三太太唠叨了几句保胎养身的话,就带了妈妈、婢子回去。

留下三老爷、三太太、郭妈妈几个面面相觑,郭妈妈咋舌道:“二太太向来跟仙女似的,眼睛看天,没想到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事出反常必为妖。

三太太想着二太太看着自己肚子的目光,不由得一哆嗦,一下子抓着三老爷的胳膊,焦急道:“老爷……二嫂、二嫂是不是等着过继咱们的孩子……”

这话听得三老爷心头也一激灵,不过看到妻子的模样,哪里敢露出来?

他笑了笑道:“胡思乱想甚?二房已经有了嗣子,哪里还会惦记咱们的孩子?”

“可二嫂那眼神热辣辣的,恁地怕人”三太太抚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三老爷摇头道:“这是二嫂的亲侄儿,正稀罕呢,能不多看两眼?昨日大嫂过来,不也是老盯着你的肚子瞧?”

三太太听了丈夫的话,依旧有些不放心:“要是二嫂开口要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三老爷嗤笑一声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凉拌你就将心放回到肚子里,且不说二嫂未必有这个意思,就是她真有妄想,咱们就任由她不成?上面还有大哥、大嫂在,你怕她作甚?”

听到三老爷提及大老爷、大太太,三太太的心方安生些。

她也不避讳乳母,拉着三老爷的手道:“老爷,为了这个孩子,咱们定要活得长长久久……”

三老爷打小被病痛折磨,从没有敢奢望过自己长命百岁,眼下却是真心生出几分盼头,回握妻子的手,点头道:“好,都活的长长久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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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春风得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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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同沈琴、沈宝都在九如居等着沈瑞的消息。

等沈瑞回来,听到徐氏已经应允,几个人都有些雀跃。

沈瑞看了看窗台上沙漏,道:“大家是不是忘了下午还有课?三叔那里可还没请假,这回总不能还让我上去顶缸吧?”

沈琴拍着胸脯道:“走,咱们去那边,我同三叔说去”

三老爷那里,舍不得离不开妻子,等到了时间,恋恋不舍地去了学堂。

三太太见状,心里甜丝丝的,又有些不安,将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郭妈妈道:“妈妈,是不是我错了?”

郭妈妈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忙道:“太太这又是想到哪里去了?有了双身子就是如此,容易胡思乱想,太太且想好的。”

三太太看着前院的方向,好半响方道:“若是我当年坚持给老爷纳妾,或许老爷膝下早有儿女……妈妈也瞧见了,老爷是盼着自己亲骨肉的……”

当年的事情,郭妈妈都是尽知。

三太太嫁过来后,三年无妊,愧疚难安,曾主动提及给三老爷纳良妾繁衍血脉,大太太却是没点头。

大太太使人请了太医,瞒着三老爷,悄悄给三太太看过,确认她身子骨利利索索,并无宫寒难孕之症,这才劝住了三太太。

因这不孕症许是在三老爷身上,三太太从此就闭口不提提儿女之事。

时隔这么多年,她想起当年的事,就有些拿不准:“或许是我儿女福薄,才耽搁了老爷这么多年……”

“我的好太太,可不敢这样想。老天爷有眼,您与三老爷都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这都是上天的福祉……太太莫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仔细小少爷在肚子里也跟着恼了,还是想着欢喜的,让小少爷也跟着欢喜欢喜……”郭妈妈连声安抚道。

三太太闻言,却是又添了心事:“阖家都盼着,要是生下哥儿还好,要是生下姐儿来,老爷不高兴可怎好?”

郭妈妈只有耐着性子劝道:“谁说老爷不稀罕闺女?老爷这些年疼玉娘子也不亚于大哥呢……”

三太太被她的话转移了注意力,念叨道:“自打瑞哥、珏哥他们几个在前院跟着老爷学习,玉姐倒是不好过来了……”

前院课堂,沈琴按捺住性子,听三老爷讲完一小节课,便一下子蹿了过去:“三叔,三婶那里如何?给侄儿们讲书,会不会耽搁三叔去陪三婶?”

三老爷白了他一眼:“好好走道都十几的人,没个稳重样即知道三叔我是舍了你们三婶出来的,你听课就用功些。说吧,到底什么事?让你跟着了尾巴似的坐不住”

沈琴“嘿嘿”两声道:“三叔,这不是昨日大伯娘本要带了瑞哥出城祭扫么……后来三婶不舒服,大伯娘就没出门,安排瑞哥明日出城……我们几个族兄弟想着,那位既是瑞哥的长辈,也是我们的长辈,总不能让瑞哥一个人出去祭扫,就想要跟三叔告两日假,陪着瑞哥一起过去。”

三老爷开始还笑着听着,到了最后,面上却带了几分郑重。

“是了,后日就是三月二十五,孙太爷生祭。你大伯娘这回不去?”三老爷看着沈瑞道。

沈瑞道:“伯娘说不去了,她在家里给外祖上香……”

说到这里,沈瑞心力越发觉得怪异。

大老爷夫妇受二房三太爷遗命,照看孙太爷的坟茔地,勉强还说得过去;可家里还供奉孙太爷的灵位不成?要是如此,怎么没有叫沈瑞这个外孙去灵位前见礼的意思?

三老爷却是习以为常模样,点头道:“我也当去老爷子跟前敬一炷香……”说到这里,就有些犹豫:“要不明日我带你出城?”

沈瑞闻言,吓了一跳,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三婶如今正是需要人陪着的时候,三叔您还是在家里陪三婶就好……”

三老爷却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心感激孙太爷。

对于幼年之事,他隐隐约约也记得些。

孙太爷的年纪比自家老爹大十来岁,那个时候已经是年过花甲,却是真心疼爱自家兄弟几个。对于他的这个最小的侄子,更是常抱到膝上。

还有跟在大太太身后的孙敏,三老爷也记得。毕竟孙敏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五、六岁,记事的年纪。

等到孙太爷去世时,三老爷已经十来岁,跟着大哥、大嫂一起给孙太爷守灵。因这个,他还小病了一场。

当时只晓得孙家太爷曾对自家太爷有过救命之恩,也隐隐约约地晓得自家二哥、二嫂被撵出去的原因,只是没想到孙家对沈家二房的照拂并不随着孙太爷的故去而终止,自己这条小命也是靠着孙家的银子来撑着的。

三老爷心中除了感激,就只剩下羞愧。

孙太爷待他们同子侄,可他们并没有视孙太爷唯一的骨血为姊妹。若不是大太太提起,三老爷早就忘了孙敏是哪一个。

想到这里,三老爷看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柔和:“行了,这回我不随你们去就是……等你二伯回来,正式大祭时,我再去孙太爷墓前磕头……”

话收到这里,三老爷也忘了他们“先斩后奏”之事,只嘱咐道:“你们几个小子出门,可不许淘气……要是让人操心的话,以后的旬假就不要想了……

沈瑞等人都是老老实实地应了。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沈珏等人到大太太告别,由周妈妈领着到前院时,却是不由惊呆了。

除了五辆马车之外,前面还有沈宅二管家关福与十三、四个牵马男仆。

而跟着四子过去服侍的,除了周妈妈与另外三位妈妈之外,还有四个十三、四的婢子。

再加上沈家四子与各自的长随、小厮,这一行人就是三十多人。

沈琴、沈宝见状,觉得太劳师动众,不免迟疑,都目视沈瑞,等着他拿主

沈瑞却什么也没有说,跟关福见了礼,就按照周妈妈的安排,同沈珏上了其中一辆马车。

沈珏反应过来不对头来:“这出去祭扫又不是见不得人事,前两天大婶子为何用进香做幌子?”

沈瑞摇摇头:“谁晓得,昨儿我想问来着,不过瞧着大伯娘没有要说的意思,就没开口……”

沈珏撩开窗帘,看了看后边一车祭品,不解道:“之前需打幌子,如今怎么就不需了?”

沈瑞依旧摇头:“我也想不到,要不珏哥帮我想想……”

其实尽管徐氏没有说,可沈瑞从她的行迹中也猜测出来些。

徐氏此举,定是要瞒着沈宅里的哪个,前几日才打算用进香做幌子带沈瑞出城。

沈宅如今就五位长辈在,大老爷不用说,与徐氏夫妻一体;三老爷、三太太向来不管外头事,对沈瑞只有友善亲近;就剩下一个,压根就不用猜了。

那一位是与孙家有仇呢,还是与孙氏有仇呢?

沈瑞摸着下巴正寻思着,沈珏已经讶然道:“难道是为了瞒着二婶子不成

显然,他也想到此处了。

“二婶子年纪与源大婶子相仿,不会闺中小姊妹翻脸,早年有什么恩怨吧?”沈珏生出八卦之心。

“多大的恩怨?要记三十年?”沈瑞皱眉道。

他不喜欢这种遮遮掩掩的感觉,要是徐氏、大老爷觉得他的存在会引起二太太的强烈反应,影响家和万事兴,就不该强接了他进京。

沈珏在旁摇头晃脑道:“天下大仇,摸过去夺妻之恨、杀父之仇……二婶子看着娇气得很,源大婶子又是良善人,让这两人拿刀子那是笑话……那剩下的,两个女子也无妻可夺……”

说到这里,沈珏一下子愣住。

接下来那句,说出来就不恭敬了。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二老爷的年岁只比孙氏年长一岁。

沈瑞在旁,也傻眼了。

这几个月,他都在琢磨孙家与沈家除了恩,还可能会有什么怨,却从没有往联姻上想。

毕竟二房三太爷当年已经做到大九卿之位,孙家只是商贾之家。即便与二房关系再好,两家门第差的也太远,在世人眼中是门不当户不对。

可是想想三太爷行事,就不是顾及世俗眼光的,自己思路反而被条条框框束缚了。

如此一来,孙氏远嫁,又绝口不提二房,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徐氏还不晓得,她之前一个进香的借口,就使得沈瑞、沈珏两个猜测到多年前的往事上,而且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正吩咐人将前院的事情瞒着二房那头。

听说二太太昨日去了三房,又送了人参、燕窝等,徐氏并不觉得奇怪。

或许二太太早年曾傲过,可为人妇多年,满身傲气也收敛的差不多。

能主动到她这里请罪,又去何家给何太太赔不是,不管二太太是真心实意,还是做给二老爷看,毕竟肯做了。

同三老爷、三太太那里,二太太虽从没有诉之与口,可这些年因嫡庶之别,对于三房向来疏离。

三老爷虽记在嫡母名下,可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三老太太的娘家乔家

如今,二太太肯主动交好三房,徐氏只有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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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利之所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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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路上,沈瑞与沈珏都很沉默,实在是这猜测太令人意外。若是真如此,沈瑞的身份未免尴尬。

沈珏看着沈瑞欲言又止,吱吱呜呜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瑞哥,要是真有此事怎么办?”

怎么办?

沈瑞虽醒来时,孙氏已经故去,并无一丝交集,谈不到母子之情去,不过他不能否认,这三年来平平安安地活在大明朝,做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都是托了孙氏余荫。

就是如今这天上掉下来的嗣子之位,也是因孙家与二房的渊源。

可是为了所谓“尊严”,放弃尚书府的衙内不做,继续去跟沈举人、张老安人扯皮,那也是开玩笑。

要是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也枉为人子。

一时之间,沈瑞还真的陷入两难之中。

按照他的想法,管他二太太乐意不乐意,是婶娘又不是老娘。后世亲缘单薄,所谓家人,不过是上下直系血亲,叔伯都是亲戚;可现下是大明朝,同祖一家住在一起都算是一家人,更不要说大老爷、二老爷是同胞兄弟。

徐氏即避讳二太太晓得沈瑞与孙太爷的关系,那就是晓得二太太肯定接受不了这个关系。

然后,只要沈瑞入嗣二房,这段关系总要揭开。

那就是他们抱着“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

沈瑞恶寒了一下,看了沈珏一眼道:“我也糊涂了……总觉得此事听起来有些荒唐,不过却不无可能。一时之间,我也不知当如何了??”

沈珏拧着眉毛想了半响道:“总不能去问长辈吧?这没凭没据的,又牵扯到源大婶子,本不是咱们当琢磨的事。若是真有此事,沧大叔与大婶子总不会一直瞒着你,总有一日要与你说清楚……”

沈瑞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当,摇头道:“总不能稀里糊涂下去,过两日看是不是能旁敲侧击问问大伯娘……”

孙太爷福地在昌平,与沈家二房的福地挨着,这里还有个几十顷地的祭庄

在江南几十顷的庄子不算什么,可在京畿之地,权贵云集,这样整的庄子就算是大庄。也就是因登记的是祭田,又有沈、孙两家的福地在,才没有人夺占。否则在三老爷去世后,以大老爷与二老爷当时的年岁与品级,未必能保下这个庄子。

如今祭庄庄头,就是周妈妈的次子周二,三十出头,长着蒜头鼻子,看着面相倒是憨厚。这祭庄虽不是油水大的地方,家族墓地所在,这个周二能成为这里的庄头,肯定有周全仔细的地方。

昨日徐氏已经打发人过来传话,周二夫妇将供沈瑞等人落脚的院子早已清理于净。

与京城日益燥热不同,京郊的三月颇为凉爽。

旁人尚可,沈琴下了马车,就欢喜不已:“总算看到满眼的绿色儿……”

他们进京三月,除了在沈宅之外,也出去过几次。同松江相比,京城房子多、人多,可冬日于燥的气候,也使得他们这些江南生、江南长的少年不能适应。

如今冬过去了,春也步入尾声,京城似乎才开始带了水汽,不再让人觉得那般于燥。

这边庄子因是祭扫时歇脚的地方,并不算大,只有三进。就在山脚下,周围除了两个两进院住得是庄头管事等人之外,其他都是乡民佃户的屋子。

沈瑞等人自然会不会大喇喇地去住正房,就在前院落脚。

早上出城,在马车上坐了一个半时辰,这个时候也将中午。

待沈瑞等人梳洗完毕,午饭已经准备得了。

这个时候除了河鲜,山里的各色野菜也有了,很多都是南边不曾见或是少见的,倒是吃了族兄弟几个个个肚圆。

虽说明日才是孙太爷生祭正日,可沈瑞还是叫了周二,提出先过去孙太爷墓前看看。

周二虽是初次见沈瑞,却晓得这是大老爷这一房的嗣子,尚书府以后的当家人,哪里敢有丝毫怠慢,自然忙不跌地应了。

沈珏、沈琴几个无事,便也张罗跟着去。

因晓得二房太爷的墓与孙太爷的相邻,沈瑞便叫人将准备好的祭品分出一篮,使人提了,一起上山。

孙沈两家的墓地,就在山南麓,相隔不过几丈远,一侧只有一个坟头,一侧则是散落着六、七个坟头。

这两处墓地修整的十分于净整齐,坟头上半根杂草都没有。

就是最爱说话的沈琴,此刻也闭上嘴巴。

沈瑞先到孙太爷的墓前站了,就见墓碑上写着“亡兄孙公讳梦生之墓”,下边落款是“不肖弟沈君泣立”。

同寻常墓碑相比,这里简单了些,没有生卒年。

沈瑞少不得撩开衣襟,在墓前三叩首。

再看沈家墓地,最上面的是二房老太爷与原配老太太的坟头,夫妻两个并未合葬。二房老太爷当年远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用说那立的是衣冠冢。

下边,左侧是二房大太爷、二太爷的墓,这兄弟两人当年出事时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一个为上殇,一个为中殇。

右侧则是三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的墓,夫妻两个也是各自坟头。这倒是怪了,当年二房老太爷与二房老太太没有合葬在一处还有情可缘,毕竟老太爷对邵氏在留手以及在听闻邵氏有子后心生反复,已是伤了夫妻父子情分;这三太爷与三老太太没有合葬,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原委。

三太爷坟头一次,还有一个小坟头,里面埋的是三太爷的长女,八岁时病夭,算是下殇;听说另外一个次女,年纪在二老爷与三老爷之间,不到八岁就夭了,连下殇也算不上,就没有治墓。

再往下空着几处,才又有一坟头,不用说正是沈珞之墓。

沈珞虽是十八岁去世,不足十九岁,可因民间习俗男子已定亲、女子已许嫁不为殇,因此,这坟头规制与两个伯祖父还不同。

站在二房墓地,沈瑞不由惊悚。

这子孙繁衍,多是一代比一代多,二房这里却是正好相反。

要是没有松江本家在,二房连嗣子都没处寻去,可真是后继无人。

沈琴、沈宝等人,看着这一个个坟头,想起年前传的沸沸扬扬的二房往事秘辛,心头也变得沉重。

沈宝还罢,想到自家,若不是老爹能生,嫡子庶子一堆,八房嫡支的情况也比二房强不到哪里去。不管老爹能不能顺利考中进士,只血脉繁衍这里,算是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沈琴则是面上有些发烧,莫名生出几分羞愧。

要是当年大太爷、二太爷没有出意外,早已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二房血脉怎么能这般单薄?

归根结底,还是邵氏当年心肠太坏,害了大太爷、二太爷,又伤了三太爷的身子。

三太爷碍于曾经母子名分,除了揭露邵氏害人之事,并未另行报复,已是不容易。

可笑自己听了这段过往,也还觉得往事已矣,需看顾眼前人,还觉得沈琰、沈兄弟一脉也是二房子孙,回归沈家并无不可。他们想要求父祖骨灰入沈家祖坟,也不是什么过分之事,毕竟死者为大。

只看了眼前这二房墓地,那一个个殇者的大小坟头,谁还能再说出死者为大的话?

要是有一日沈琰、沈兄弟的父祖真的要入沈家祖坟,那三太爷不得气的从坟里爬出来?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不是正经祭日,沈瑞等人就在三太爷墓前简单拜了拜,就下山了。

下山途中,还是沈琴忍不住开口道:“要是大太爷、二太爷在世,二房人丁定是不亚于宗房……”

宗房族长太爷兄弟四人,子侄十数人,到了沈珏这一辈堂兄弟、从堂兄弟加起来更是几十个。

二房这里,要是邵氏当年没有阴害两个继子,二房老太爷有前面的三个儿子,外加上沈琰、沈之祖,总共四小房,繁衍到今,自是不弱宗房,哪里会人丁凋零至此。

若是二房没有人丁凋零,即便沈珞出意外,也不会发生从别的房头过继嗣子之事。

“害人害己,可谓如是”沈珏冷哼道。

尽管族中不少人同情沈琰、沈,觉得二房不应该与他们计较,应该让他们归宗,沈珏却不这样看。万事皆有因果,就像孙氏积德行善,福报应到沈瑞身上一样;沈琰、沈兄弟有族归不得,如无根浮萍,也是祖上长辈行恶的果报。

难道邵氏害了两条人命,就白害了?只临死掉两滴眼泪,就能将之前的罪恶都消了?

想到这里,想着沈瑞曾私下赞过沈琰,沈珏看着他道:“瑞哥,要是以后沈琰举业后想要归宗,你会不会帮他说话?”

沈瑞摇头道:“我没资格也没立场帮他说话就是大伯父,有生之年,也不会点这个头”

“娶妻娶贤,就是这个道理了一妇不贤,祸害了几代人”沈珏愤愤道

沈琴、沈宝都出声附和,沈瑞则想起二房张老安人。

即便沈瑾读书较同龄人出色,可有那样的祖母,还有沈举人这个虚伪败德之父,四房还真是难以撑起来。

徐氏与二房的出现,对自己来说,也是一条解脱。可是该问的话,自己还是得要问出口……

松江,沈举人宅。

沈举人陪着贺五娘“回门”去了,家里只有张老安人与沈瑾在。

沈瑾便过来,与张老安人提了想要月底启程去南京之事。

张老安人诧异道:“乡试在八月,六月出发也不迟,这时候去是不是太早了?”

沈瑾摇头道:“不早,前些日子科试过了,同窗中已经有人启程……南京书院多,名儒亦多,孙儿正好可以去寻师求教……”

张老安人还是不放心:“这一去就要大半年……”说到这里,皱眉道:“可是贺氏或贺家的陪房怠慢了你?你才想要早早去南京?”

沈瑾忙摆手道:“没有……孙儿早就想要与祖母开口,可前几日家里忙着喜事,孙儿才延到今儿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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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利之所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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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沈瑾说早有启程往南京的打算,并不于贺氏进门的事,可张老安人却不这么想。

贺氏进门三日,待沈瑾客客气气,对张老安人恭恭敬敬,对沈举人柔柔顺顺,任是谁也挑不出不是来。可张老安人就是难自在,因为小贺氏的恭敬在她看来,不过面子情。

敬茶当日,五更才起,让婆婆继子都等着,好个不知羞的妇人。

若是真的恭顺,她怎么就敢对婆婆阳奉阴违?一句“老爷吩咐”,连站规矩都省了?

可她背后有沈举人撑腰,儿子不孝顺,还能指望媳妇么?

张老安人晓得,要是撕破脸,自己也占不得便宜,就只能也跟着装模作样,总不能让新媳妇看出来,自己在这个家里说话已经没分量,那样的话说不得那新媳妇以后连面子情都没了。

想着是宗房大老爷保媒,张老安人心中暗恨。

朝廷律法,民间宗族,只需五代而居,过了五代就要分宗。

沈家如今名为一族,实际在内外房早不在五服之内,就是内四房,也该到了分宗的时候,宗房却依旧仗着是嫡长之一脉,对诸房家事指手画脚。

又想到小贺氏身后是在松江声势不亚于沈家的贺家,想着孙氏那两家被占的年入千金的织厂,张老安人心中不由又咒骂贺家……

贺家宗房,贺二太太看着笑颜如花的贺五娘,晓得自己准备的半肚子劝慰话都白准备了,这位并没有觉得委屈。

想想沈举人的年纪,四十几岁,收拾得又儒雅,还真不怎么显老态。

就是沈举人没有说贺五娘,从小门小户娶个黄花闺女也不是难事。

只是想着丈夫说过那句沈举人“没种子”的话,贺二太太望向贺五娘的目光中就忍不住带了怜惜。

贺五娘来宗房备嫁这半年,跟在贺二太太身边学习打理家务,姑嫂两个相处得甚好。

贺二太太拉着贺五娘的手,带了几分真心道:“我晓得世人重嫡庶,可如今你们家老大已经有了功名,往后前程还不知到哪一步,且客客气气的,莫要想着假嫡非嫡就要慢待。只要你没错处,即便他以后官至一品,诰封也有你的一份。莫要起那等小气心思,寻思什么他有了我儿就少了的话。且不说你肚子里以后生的是男是女,即便是添了男丁,以后难道不要兄长照拂?还有你家老二,听说会过继出去,这嫡子出继,本不怎么合规矩,不管你心里到底欢喜不欢喜,要是族亲们过问时,也要露出几分不舍来。”

这淳淳教导,贺五娘自能听出里面真情实意,不由红了眼圈:“谢谢嫂子教我,我一定好好的,不予贺家丢脸。”

贺二太太想到张老安人,有些不放心:“你婆婆可难为你了?那可不是个善的,孙氏生前哪个不赞好,可你这个婆婆嚼用着媳妇的嫁妆,还闲媳妇肉割的少,恨不得直接要了性命去”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在贺五娘心中,沈家是她的家,贺家也是她的家。因为她晓得,她要是不将贺家当家了,那她在沈家也就没了立足根基。

因此,贺五娘就如实道:“只是要立规矩,并不算什么为难。可我们老爷不许,只说她上了年岁需养,,只让我定省,不许我一日三遍的TI

贺二太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摇头道:“怪不得世人都说‘男子爱后妇,,他四、五十岁的人,得了你这样花朵似的妻子,自是晓得疼人。只是会不会太过了些?你这才进门呢,立几日规矩又能怎地?万不可留下把柄,需知口舌能吃人”

贺五娘眉头微蹙:“我心里也觉得不安,可我家老爷性子刚愎,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不是能听劝的。”

贺二太太想了想,道:“女子出嫁从夫,你万事听夫君的也好,即便有了不是,也落不到你身上…只是人前面子情要做足,朝夕定省,衣食孝敬,孝心都要落在明处。即便你们老太太想要挑你的不是,你也莫要反驳强嘴,如此一来,苛待媳妇的是她,守足规矩的是你,谁也挑不出你不是来。孙氏那样贤良孝顺的媳妇她都不自足,挑剔你旁人也不意外。”

贺五娘笑着应了,心情颇为微妙。

自己这个二嫂不是长媳,却因贺大老爷为京官,松江贺家如今以二老爷、二太太为首,二太太颇为眼高,可是对孙氏却是如此褒赞,不知孙氏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就问出了口:“二嫂见过孙氏?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贺二太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道:“一时我也形容不出,总之就不像是寻常举人娘子就是了……那行事气度,说起来丝毫不亚于大姑奶奶,甚至还略胜一筹……”

贺五娘闻言,不由咋舌。

自己那大族姐,可贺家宗房嫡长女,又嫁进沈家宗房为宗妇,两个大家族养出的气度,丝毫不亚于诰命夫人。

“孙氏不是出身商贾么?”贺五娘开始有些没了底气。

贺二太太道:“现下想想,即便孙家是商贾,可不是寻常商贾,否则怎么与沈家二房往来从密……”

贺五娘才十几岁,那点小心思,贺二太太一眼看透,笑道:“她即便再强,如今也是黄土一抒,你怕个甚?你即晓得你家老爷性子刚愎,只管症下药,就是。莫要想着‘东施效颦,,反丢了自己长处……孙氏命不好,说不得就坏在她的好名声上。这世上男人,有几个能容了妻子比自己强的……”

贺五娘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只是对于沈举人,她心里不免又添鄙视,一个男人连妻子都嫉妒,可见是个多小气的人……

贺家客厅,沈举人的小气病又发作了。

贺二老爷对于沈瑞要出继之事,自是十分不乐意。他折腾一回,陪送了几千两银子的嫁妆与一个庄子过去,就是想要平了之前的事,免得给兄长留下后患。

事到如今,贺五娘嫁了,嫁妆送过去了,贺沈两家再结姻亲,本都妥妥当当的。可沈瑞出继,又出继到沈家如今运势最强的二房,这情况可就不好说。

说到底他当初接手那两个织厂并不是沈家四房的产业,而是孙氏的嫁妆,本应归于沈瑞这个孙氏亲子的。

最有资格记恨贺家的本不是沈举人,而是沈瑞。

要是沈瑞记仇,借着二房嗣子的身份给贺家添堵,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贺二老爷将心比心,自然不希望沈瑞就这样出继下去。

可这是沈家的事,贺二老爷不好直接反对,只能旁敲侧击道:“前日哥过来提及二房过继之事,听说竟然是挑了瑞哥?瑞哥是朝元元嫡之子,怎好过继旁人?是不是哪里传差了?”

可惜的是贺二老爷少估算了沈举人的肚量,沈瑞未必惦记贺家早年这茬,沈举人却是念念不忘。

听了贺二老爷这话,沈举人难得清明,心中冷笑不已。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是这个道理。

沈瑞不过将贺家当路人,沈举人与贺二老爷却不约而同以为沈瑞定会深恨贺家,得了机会就会报仇。

沈举人做无奈状,道:“到底是族人,兴灭继绝也是责任。我固然舍不得瑞哥,可又能如何?要是当年瑾哥没有记到孙氏名下,我还有借口推脱此事,如今竟是一个理由都没有了……”

贺二老爷皱眉道:“到底瑞哥是正嫡……”

沈举人叹气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只是瑾哥既已经在孙氏名下,上了族谱,不管是律法上还是宗族里,就是我这一房的嫡长子。瑞哥是嫡次子,二房想要过继,我哪里好拦着?宗房大哥素来疼宠嫡幼子,都狠心舍了出去,我还能说甚?”

再说自己又不是傻子,舍个儿子去继承二房产业这样的好事,作甚要拒绝?这个贺二老爷,当人是傻子不成,还是见不得自己这一房的好?

他将宗房大老爷都抬出来,贺二老爷还能说什么,只能心里懊恼。

若是早知道沈瑞会出继,何苦要结亲?直接低了头,将两个织厂还到沈瑞手中,沈家二房只有领情的;如今结亲都结了,嫁妆也陪送了,再那样行事,倒好像贺家畏了沈家……

沈家宗房,族长太爷处。

“府学教授?”族长太爷闻言,不由皱眉:“虽说是微末小官,到底有品级,沈源未必当用,何必多此一举……”

沈洲道:“并非侄儿多事,只是听大嫂的话,沈源这几年行事不甚稳当,他到底是瑞哥生父,真要污了名声,难免牵连到瑞哥身上。可又不好自曝家丑,去除了他的仕籍。与其让他做个无人拘束的自在士绅,还不如引他入了官场,自有人约束……”

男人都有野心,教职升迁虽需满九年方许升转,可要是文风鼎盛的地方,每科乡试举人数目合了要求,这升转亦是铁板钉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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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利之所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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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沈洲的话,族长太爷有些不自在。

沈举人的荒唐都传到京中二房耳中,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可沈举人四十多岁,又是四房房长,难道自己还能整理日就着族侄的房中事耳提面授?

孙氏刚去世时,自己不是没寻机会提点过他,可他哪里是能听得见去劝的

“可要是闯出祸事来……”族长太爷不由迟疑。

虽说朝廷有规定,为了防止口音有异碍于教学的缘故,教职可以就近府州县入职,可教授与学正、教谕、训丨导还不一样。后三种尽管也领俸,却是不入流,教授是从九品。

同为教职,府学负责人为教授,州学为学正,县学为教谕,除了负责人之外,另有训丨导两到四名不等。

训丨导考绩好可升级教谕、学正,教谕、学正考绩好可升教授,教授满九年,考绩合格可升转实职文官。

穷乡避壤的教职,素来都是苦差事,总有空缺,因为地方读书人少,没有成绩,升转无望,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可江南地区的教职,则是热差事,不是谁都讨到手的。

要不是南直隶如今的学政是沈洲的表弟兼内舅,他也不敢将这个拿出来当人情。

沈洲道:“沈源为人,我也打听了。虽品行有瑕,并不是胆子大的。他年岁又在那里,入了官场只有往上奔的。要是这个也不稀罕,那只有以财动人,不过那毕竟难听……”

族长太爷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就不再多说。

沈洲这里与族长太爷商量完,就亲自写了帖子,使人送到二房,言明请沈源明日小聚。

沈举人从贺家吃完回门酒,带了几分醉意回来,就听说沈洲使人送来帖子,立时去书房看了,面上露出几分得意来。

他拿着帖子,坐下想了好久。要是让他主动开口同二房索要好处,实在拉不下脸,可平白舍一个嫡子出去,也不是他所愿。

一时之间,实是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沈举人便将帖子丢到一边,决定看看二房这边表态再说。毕竟过嗣之事,二房着急,他这边可不急。

至于沈瑞本身,到底乐意不乐意过继他房,沈举人却不会在意。

父为子纲,有他这个老子在,哪里能轮到沈瑞自专?

张老安人房内,贺氏站在那里,神色微变。

张老安人见状,心中多了几分得意,没有好脸色道:“没听到我的话么?赶紧给大哥收拾行李,大哥明日动身去南京……”

沈瑾之前只过来与张老安人说想要尽快出发去南京,并没有定在是哪一天

张老安人之所以说的这般仓促,不过是见不得贺氏得意。

不管贺氏怎么故做贤良,进门几日就逼走继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贺氏哪里想不到这一点,才不由地心急。

她可是牢牢记得贺二太太的话,要做个外人挑不出错来的沈门主妇。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是沈瑾自己的主意,只当张老安人故意为难自己。

“老爷那里,并没有提此事……”贺氏柔柔地道。

张老安人轻哼道:“瑾哥是我的孙子,我做不得他的主?家里乌七八糟的,耽搁了大哥读书怎么好?早早地去了南京,也得了清净,省的有人使坏,不让他好好读书”

一边说着,她还一边拿眼睛瞥贺氏。

贺氏不过十几岁,张老安人这话就差直接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恶毒后母。

贺氏面上臊的通红,无心与张老安人分辨,只低眉顺眼道:“媳妇尊老安人吩咐,这就下去准备……”说完,福了福身子,就退了下去。

张老安人难得有机会刺刺贺氏,还有半肚子酸话在肚子里,眼见贺氏这般自说自话就走了,压根没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由火冒三丈。

想着这几日沈举人与贺氏蜜里调油,将老母亲与儿子都撇在旁处,眼中只剩下这一个的模样,张老安人心中满是不愤。有心想从房里挑个婢子送过去分分贺氏的宠,可这几年家中稍后姿色的婢子都已经让沈举人淫遍。她这院子里四个出色的月,本是打算给孙子的,后来也都落到沈举人手中,剩下的都是平头正脸的。

可是任由贺氏猖獗,在四房就这么站住脚,张老安人又不甘心。

她想了一会儿,就使人叫了郝妈妈,吩咐道:“去寻个相熟的牙婆,就说家里要卖几个会唱曲弹琴的家伎,与我解闷……”

郝妈妈迟疑道:“安人,有技艺傍身的伎子身价银子可不菲,老爷那里未必肯”

张老安人咬牙道:“不用去知会他,用我的私房买人就是……”

至于为何不买几个婢子,那是因人牙手上的婢子多是小婢,年长的也是粗使,实在出色的人才也不会混在婢子堆里典卖。

况且,知子莫若母。

只从沈举人养在外宅那个青楼里脱籍出来的窑姐三年还有来有往,而家中收用的婢子没有宠过半年的,就晓得他不爱那等老实乖巧的。

再想想张四姐的爽利泼辣,张老安人心里就有谱了。

想到不知所终的张三姐、张四姐,张老安人虽有些心疼,可更多的是担心。张三姐还罢,怯懦绵软的性子,并不担心有什么后患;张四姐却是素来刚性,定要记仇。

到了如今,张老安人并不觉得郑氏处置的不对,反而觉得她的手段有些软了

贺氏从张老安人房里出来,丝毫不遮掩,就开始掉眼泪,一路流泪到正房,心中恨得不行。

她是新媳妇,如今婆母有命,自当遵从。可落到外人眼中,就是她迫不及待地打发继子出门,她怎么肯莫名其妙地背这个黑锅?

她没进门前,那是无可奈何,让宗房大太太联合郭氏坑了一把;如今张老安人这个坑,她眼看着还要往里跳,那就是自己犯蠢。

她本有心做个“孝顺”媳妇,可这老虔婆不给她机会,她也只能无可奈何

想到这几日对沈举人的了解,贺氏晓得,此事只能“夫唱妇随”。

回到房里,早有婢子奉上水,贺氏净了面,露出于于净净的小脸,又换下一身大红吉服,换上一身嫩粉色衣衫,看着就跟花骨朵似的。

她正值妙龄,又是贺二老爷从族中专门挑出来的,即便不能说是姿色超凡,可也比寻常小娘子要娇弱秀美三分。否则也不会一下就入了沈举人的眼,与她如胶似漆起来。

婢子见贺氏红着眼圈,少不得上前低声相劝,贺氏只微微摇头,依旧是流泪不止。

沈举人回房,见的就是这幅美人垂泪的画面。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带了几分心疼,上前道:“可是老安人又为难你了?

贺氏闻言,不由微怔。

怎么就“又为难”?说句实在话,除了今日这事之外,张老安人前几日虽不怎么待见她,可除了让她立规矩,也没有什么磋磨她的地方。

说起来还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沈举人是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张老安人那“花样百出”的调教手段,连孩子都能折腾掉一个可见当时惨烈,这才对张老安人有了防备,生怕贺氏也遭了孙氏当年的罪。

只是那时他还是不通世情的毛头小子,张老安人只苦口婆心地说,都是为了他好,不降服媳妇的性子,以后家里难免西风压倒东风。

沈举人因妻子嫁妆丰厚,心里也隐隐自卑,就任由张老安人行事。

孙氏又是不爱道苦的性子,一来二去,沈举人只当是小打小闹。

后来孙氏掉了孩子,连族长太爷都惊动了,张老安人因此进了家庙。

沈举人当时心里虽也埋怨张老安人,可也怪孙氏不小心,又羞愤“家丑外扬”,夫妻两个终情浓转淡,渐行渐远。

直到孙氏去世,沈举人也看破张老安人的嘴脸,才明白过来,当初张老安人压制孙氏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自己。

孙氏流掉的是男胎,可怜他那没落地的嫡长子,要是活着,如今已经年将而立,早已能支撑门户,哪里轮得着沈瑾张狂?连带他也被人冤枉成“宠妾灭妻”、“嫡庶不分”。

贺氏这不言不语模样,落到沈举人眼中,就成了“默认”。

他挨着贺氏坐了,伸手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哄着道:“到底她怎么为难你,说与老爷听,老爷与你做主?”

贺氏晓得他这口气不对,并不像是对着妻子说话的口气,反而像似对着小辈,不过这几日私下里听了好多回,已经见怪不怪,便也柔柔弱弱拿出小女儿态,耳朵贴着沈举人耳朵道:“老爷,女儿遇到难处,可怎么好呢……”

酒是色媒人,沈举人本有了酒意,这姣花软玉在怀里抱着,又听了这一声“女儿”,哪里还忍得住,立时双手托臀,将贺氏抱到腿上。

贺氏身量娇小,被沈举人抱坐在腿上,倒真像是孩子了。

“好女儿,快与爹说说,是不是这里为难了,让爹好好疼疼你……”沈举人上来淫性,一边说着淫话,一边还颠了颠腿,正好让那祸根对着贺氏私处研磨去。

贺氏哪里受得住这个,早已羞得不敢抬头,心中犹疑不定,难道别的夫妻也是这般相处?这就是夫妻“闺戏”?为何这般叫人羞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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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利之所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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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虽是青天白日,可屋子里已经是娇喘声声。

门口侍立的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听得心跳面热,有机灵的少不得悄悄下去,吩咐小丫头备水。

贺氏陪嫁中,没有乳母,有两个媳妇子,也没在内院服侍。剩下几个陪嫁婢子,都是黄花闺女,尽管晓得这时夫妻“敦伦”有些不妥当,可也没人敢去扫兴。

至于沈家这边的婢子,则难免想到“白日宣淫”四字,对这新太太心生鄙视,要是妾室还罢了,不过是个玩意儿,老爷喜欢什么时候都能上床;一个当太太的,却是脸面都不要,还真是新鲜。不过,腹诽归腹诽,面上谁也不敢带出来。

沈举人在孙氏病故后就住在书房,如今却是搬回主院,与新太太蜜里调油似的,大家面对贺氏时就不由自主地多了恭敬。

贺氏也能察觉,这才越发奉承沈举人,明明带了羞涩,依旧任由他摆弄。

屋里鸳鸯交颈,云收雨散,枕臂而眠。

直到掌灯时分,沈举人方睁开眼。

贺氏似察觉,跟着醒来,却是羞羞答答,不敢与沈举人对视。

或许对旁人来说,沈举人不比少年郎英俊,眼角有了皱眉,身上也有赘肉;可对于贺氏这才出深闺的小娘子来说,平生只同这一个男人亲近过,又是名正言顺的夫主,除了曲意逢迎,也有三、两分真心在里头。

沈举人见她娇艳欲滴模样,生出几分得意,在她怀里揉了一把:“现下知道羞了……方才哪个求我不要出来……”

贺氏“嘤咛”一声,霞飞双颊,将小脑袋瓜子缩到沈举人怀里。

沈举人摩挲着她的后背,直觉得心里痒痒的,却是体力有限,一时雄风难再,便道:“晚饭时辰都过了,五姐饿不饿?”

贺氏知趣,娇声道:“回门都没吃好,正是饿着呢。”

夫妻两人起床,要水收拾一番。

等收拾完,饭桌已经摆上。

看到自己面前一碗酸笋醒酒汤,沈举人心中一暖,望向贺氏时多了几分真

酸笋汤清清爽爽,沈举人用完一碗,立时觉得胃里舒服许多。

看着贺氏眼圈微肿,想起她方才流泪的事,沈举人道:“到底遇到甚难处了?你我夫妻一体,你有了难处,作甚要忍着?难道是信不过我会为你做主?

贺氏闻言,不免迟疑。

不管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是,毕竟是沈举人亲娘,这哪里有对儿子说娘不是的道理?

就是贺二太太那里,私下叮嘱的时候,也告诫她莫要犯了天下媳妇的通病,在沈举人面前不要直陈张老安人不是,要晓得疏不间亲。

沈举人见她犹犹豫豫不爽利,不由皱眉。

贺氏最会看人脸色,心下一颤,做出几分难过状,道:“就是老爷不问,我也要与老爷说的……若是单单涉及我一个,怎地我都忍了……可后头还牵着老爷名声,我万不敢自专……”

沈举人闻言,面上带了几分郑重:“到底怎了?”

贺氏轻叹一声,便将张老安人让她收拾沈瑾行李之事说了。

沈举人立时黑了脸。

贺氏说完,含泪道:“在外人眼中,我要成为容不下继子的狠毒后母……可安人怎么不为老爷想想?家事不宁,难道老爷就是那等昏聩之人么?说到底都是我不讨喜,要不然宗房大太太也不会不顾四房颜面,咄咄逼人;如今,安人又不喜我……”

沈举人最爱的就是面子,偏生这几年将里外面子丢了再丢。

眼见续娶了妆卤丰厚的娇妻,长子举业有望,次子出继高门,正是风光得意时,自己糊涂老娘却又要生事,不由大恨。

沈举人连食欲也没了,立时起身道:“荒唐这是嫌四房名声还不够丑,非要闹出些笑话来此事你无须理会,我去与那老安人说去”

贺氏自是跟着起身,柔柔顺顺地应了,亲送沈举人出来。

站在廊下,借着灯光,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贺氏扶着自己的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怪不得圣人说女子当“三从四德”,婆婆再麻烦又能如何?只要有丈夫在前面顶着,自己只管做个顺从“贤妻”即可。

如今没什么再盼的,只希望早日得个一儿半女……贺氏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平平的小腹,心里多了几份甘甜与期待。

张老安人房里,却是箭弩拔张。

“儿子已经说了,请老安人安心荣养,等着儿子媳妇孝敬,作甚老安人还要生事?非要搅合得四房声名狼藉,族人笑话,老安人才安心?”沈举人一进屋子,就见老安人悠悠然地吃燕窝,心里越发着恼,毫不客气地道。

有孝道在,自己已经将老娘供起来,只希望她不要再生事,可她却一次次与自己为难。

张老安人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举人已经再次开口道:“还是老安人觉得家里不自在,想要往家庙里清净去?”

张老安人闻言,浑身一颤。

守着病夫弱子,张老安人能将四房支撑起来,早年也是极刚强的性子。可她平生最恨之事,就是当年孙氏过门后,自己被送到家庙中之事。

四房子嗣单薄,孙氏流掉那个孩子是她的嫡长孙,她又怎么不心疼?

只是孙氏可恶,惯会装模作样,又巴结宗房做靠山,她要是不调教媳妇,将媳妇的傲气压下去,四房以后就不知谁当家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儿子。

没想到过了这些年,沈举人却用这个来戳她的肺管子。

张老安人火冒三丈,气得浑身直哆嗦,却依旧神思清明,指着沈举人道:“老婆子做了甚?让你喊打喊杀?那搅家精到底挑唆什么,让你连孝道都忘了

“搅家精?”沈举人听了,不由冷笑:“难道是贺氏扯谎?老安人没吩咐她给沈瑾收拾行李?”

当年孙氏进门后,对张老安人稍后不顺,张老安人就要闹一番,对孙氏也是一口一个“搅家精”。现下想想,孙氏温柔贤良,侍上恭顺,又哪里有半点错处?归根到底,张老安人当年进了家庙,也是自作自受。

如今新妇进门,张老安人又来这一出。

她没腻歪,沈举人却看腻歪了。

到底哪个是“搅家精”,还有说么?

张老安人见沈举人面色不善,哪里敢说是沈瑾自己张罗走,皱眉:“科试也考了,大哥早日启程去南京有甚不好?”

沈举人嗤笑道:“然后呢?给贺氏扣个狠毒不贤的帽子,任由老安人拿捏?老安人难道不是四房人,这四房闹出笑话来,老安人脸上就添光彩?”

张老安人嘴硬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是那搅家精自己心虚罢了。贺氏到底要作甚?她就存了黑心肠,见不得大哥好,想要闹得大哥没法安心读书……”

张老安人巴拉巴拉说着,沈举人仿佛想起三十年前孙氏初进门时张老安人的日夜诋毁,只觉得心浮气躁,不耐烦道:“老安人要记得,如今儿子才是一家之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个女子就晓得大哥前程如何安排,贺氏如何调教,都是我的事,很不劳烦老安人操心依是那句话,请老安人养,四房这几年的笑话已经够多了,不用老安人再给大家添笑料”说罢,也不待老安人反应,立时甩袖而出。

母子两个开始说话声音还是不大不小,后来都有了火气,恨不得吼起来。

郝妈妈与几个婢子在门外侍立,听得战战兢兢,恨不得立时避开。

沈举人到了院子里,夜风一吹,想起在宗房住着的沈洲,决定回去就叫管家打发几个仆妇到这里“服侍”,不能让张老安人再生是非。

这时闹出笑话,他可没脸见二房人。

至于沈瑾去南京之事,自然是扯淡。

八月里乡试,七月出发都不迟,作甚要赶得这么紧?

老安人越老越糊涂,只想着借此下新媳妇的面子,却忘了贺氏如今已经是沈门之妇,与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新太太下午从老安人屋子里哭着走的,正房里大白天就撵了婢子又叫了水,晚饭后老爷去老安人房里闹了一场。

这一日下来,新闻一条接一条。

四房世仆尽管背后说起贺氏都带了几分不屑,觉得养女就是养女,即便顶着千金小姐的名头,行事也太没规矩,比寻常小门小户里的小娘子还不知羞;不过心里却对贺氏颇为忌惮,这新太太年纪虽小,却肯放下身段收拢人,这才进门几日,就将老爷拢在身边,帮她出了几次头。

沈瑾房里几个婢子,都是沈家家生子,自是也有消息门路。

等到沈瑾撂下书本后,就有人上前低声禀了。

当然,中间那条“叫水”的新闻隐下了,那不是婢子当说的,也没有儿子过问老子房事的道理。

沈瑾并不晓得这些事都由他而起,不免皱眉。

想着那新太太看着柔弱安分,并不像挑事的人,难道又是老安人故意为难

沈瑾直觉得心乱如麻,脑子里立时成了浆糊,烦躁得不行。

老安人到底怎么想的?家和万事兴,非要一家人闹得四分五裂才安生?

还有自己那老爹,即便要替新太太撑腰,可也不当这般不留余地。这家里上下尊卑,真是乱了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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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利之所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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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沈举人早早起了。

想着沈洲那温文儒雅模样,他对着镜子,就觉得自己这一身装扮不顺眼起来。

他身上穿着的,是为了成亲专门请人缝制的儒服,看着这簇新簇新的,总觉得带了村气。

沈举人撂下镜子,就去了书房,将衣箱里的衣服都翻出来,寻了一件只下过一次水的八成新儒服换上,身上才自在些。又觉得头上儒巾颜色浅了,显得不稳重,有寻了深色的换上。

他自然不会跟乡下老财主似的,带了金戒指或是金簪为饰,君子如玉,他就寻了块羊脂白玉的喜上眉梢牌,挂在腰带上。

沈洲与他是同庚,不过大他几个月,可却是十六岁的举人、二十岁的进士,如今又是在顶顶清贵的翰林院任侍读学士;自己十六岁时也是秀才功名,第一次下场乡试,落地不说,接下来又连落第四回,年过而立才中了乡试;礼部会试,他不是没想过,也曾两次上京,可每次都名落孙山。到了第三次,他已经没有勇气上京。

自己一事无成,面对功成名就的沈洲,沈举人心里如何能不唏嘘?

想当年他少年时,十五岁过院试,曾被族人誉为少年才子。松江几个有名望的人家,也有人从中传过话,可是那些人狗眼看人低,因当时四房落魄寒薄,便只想要将旁枝庶房之女许给他。

不管如何,他是四房小宗宗子,娶妻岂能马虎?

后来族长太爷做媒,说了孙氏,即便是商籍,可嫁妆丰厚,行事稳妥,是没有一处不好的。

孙氏性子温和柔顺,长得又好,自己当时真心欢喜……要是没有张老安人闹了一出又一出,使得他们夫妻决裂,也不会引得他心烦,不能专心在读书上

想到这里,沈举人对张老安人的埋怨不禁又多了几分。

这一日沈洲宴请沈举人所在,并不是在宗房老宅,也不是在外头酒楼茶馆,而是在宗房大老爷一处别院。

宗房大老爷是沈家宗子,未来的族长,不会跟沈举人似的弄个脱籍妓女“金屋藏娇”,不过是个清净之所,偶尔有不方便在家招待的朋友,就到这里吃酒。

沈洲之前跟宗房大老爷提要寻处幽静说话之地,宗房大老爷就提供了这处别院。

沈举人早年同宗房走的近,与宗房大老爷交情亦深厚,倒是晓得这个地方,并不需要宗房这里安排人另行引路。

帖子上约好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沈举人怕去得早了,让人小瞧;又怕去了迟了,显得没规矩。就估摸时间,巳初过了就到了,却没有立时进去,而是在街口寻了个茶馆,消磨了两刻钟才慢悠悠溜达过去。

沈洲与宗房大老爷已经来了,坐在厅上吃着。

茶汤清澈,味道香醇,正是今年明前龙井。

宗房大老爷有一故交是茶商,这往来送礼的龙井茶都是专门私制的,同外边常见的龙井茶不可同日而语。

沈洲是个爱茶的,慢慢品着,只觉得茶香沁入心扉。

宗房大老爷见状笑道:“味道是不是极佳?要不要淘换块茶园给你?”

沈洲笑着摇头道:“不过口舌之欲,可不费那个心”

盐茶向来是重利,好的茶园哪里好容易弄到手的?

这天下没有白吃的筵席,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即便有茶商想要借着宗房大老爷搭上沈家二房,沈洲也不想为兄长揽这个麻烦。

自家又不差那几个银钱,何必去操那个心?

自己兄长顺顺利利升到六部尚书位上,比什么都好;除非是不挪地方,否则升不了京官,除了去做从二品的布政使,可还有一种可能,去南京六部吃茶

到了那时候,想要致仕养老都不容易。

被发配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们,除了年纪尚轻等着机会的,其他的就盼着早日原品级致仕。回乡教导儿孙,也比在南京六部吃茶混日子强。

宗房大老爷不过提了一嘴,沈洲不接话,就转了话题。

两人正说这话,管事引着沈举人过来。

族兄弟三人,重新见礼,再次入座。

眼见沈洲老神自在,并不急着开口的模样,宗房大老爷知趣,便笑着说道:“庄子送来一些河鲜,我去看看,中午咱们添菜……两位弟弟且慢聊……”

厅上只剩下两人,沈举人不由有些忐忑。

他本以为沈洲前几日在人前温煦和气,这回又是“有求而来”,定会对自己十分亲近热络,不想自打他过来,沈洲神色十分冷淡。

随着宗房大老爷的离去,沈洲的面色越发难看,屋子里的气氛越发凝重。

沈举人额头直冒冷汗,仿佛回到年前面对二房大太太的情景。

他突然想到来,二房不单单是他的族人,还算是孙氏半个娘家人。

孙氏娘家只有一老父,当年却能得二房大太太亲自南下送嫁,两家交情不菲。

可是孙氏……想着张老安人昨日对贺氏的“折腾”,再想起孙氏当年进门后入遭受的那些,沈举人莫名地有些心虚。

难道二房不是“有求而来”,而是“兴师问罪”?

沈举人咽下一口吐沫,心中有些慌乱,只能暗暗期待沈洲略过这一茬。

沈洲看着沈举人脸上没了隐藏的得意,开口问道:“孙氏是怎么死的?”

“自自然是病死的……”沈举人听是这个问题,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在沈洲的注视下,回答起来依旧有磕绊。

“病死?真的是病死?听说孙氏‘头七,时,瑞哥也‘病,了,等到后来族人才晓得他是先挨了打,后来又冻饿,差点送了性命”沈洲声音里带了几许寒意。

要说过去他对孙氏的愧疚只有五分,那待详细了解孙氏母子在四房的日子后,就成了十分。

沈举人见沈洲不留余地,直接揭开旧事,只能硬着头皮道:“都是贱妾耍的手段,险些害了我家二哥”

“贱妾?郑氏,你那长子沈瑾生母?既是以下犯上,那可是送了衙门?或是不好家丑外扬,送了家庙?”沈洲淡淡地道。

沈举人面色僵硬,道:“如此恶妇妇人,沈家容不得她,我已经出妾”

沈洲见沈举人大言不惭模样,不由好笑。

以徐氏的性子,即已经存心要过继沈瑞,怎么会打无准备之仗?

年前她虽带了沈族诸子离开松江,却留下两个管事,名义上是随宗房大老爷添置二房祭田,实际上就为了打听四房的事。

偏生四房因没了主母约束,沈举人待下又一味苛严,使得下人怨声载道。即便没人敢故意出去宣扬主家不是,可对于四房丑事也没人会刻意隐瞒。

关于沈举人包妓子、淫仆妇婢子,外头不过影影绰绰,二房管事这里却查了准信,连淫侄女这最紧要的都没落下。郑氏卖张家姊妹之事,也调查得清清楚楚。

沈举人行事这般不堪,让沈洲对孙氏的内疚从十分成了十二分。

要不是顾及沈瑞,沈洲恨不得立时写信给小舅子,除了沈举人功名;不过有沈瑞在,事情又不能这么处置,于是便想要给他套个绳子。

只为了沈瑞,沈举人这个生父,就得好好的,否认外人哪里管你是肖父还是肖母,只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连带着沈瑞都会被人当成品行卑劣之人。

不过为了防止沈举人“得陇望蜀”,以为可以凭借沈瑞本生父就对二房“任意索求”,沈洲少不得先敲打敲打他。

沈举人将错处都推到已经离开的郑氏身上,心里多了几份底气。

沈洲懒得与他做口舌之争,直接取了一个折纸,往沈举人身边的几上一丢

那折纸看着单薄,沈举人却不敢去拿。

“巧言令色你以为你做的好事能瞒了哪个?”沈洲冷哼道。

沈举人并非白丁,亦是熟知《大明律》,自是晓得自己这几年行事有不周全的地方,如今也开始收敛了。

听了沈洲的话,他心里打颤,一下子想到张四姐身上,又存了侥幸,取了折纸,打开看了,越看脸色越白……

京城,昌平。

孙太爷墓碑前,摆了祭桌。

沈瑞身着素服,手捧祭酒,为孙太爷做了生祭。沈珏、沈琴、沈宝等人,在沈瑞祭拜完,也上前陪祭。

看着沈家墓地那边子孙几代人的坟头,又看看孙家墓地这边孤零零一个,沈瑞叫了周二上前:“外祖没有近支族人,远支族人也没有么?”

这个时候的人都讲究香火供奉,大老爷夫妇尊三太爷遗命供奉孙太爷香火,附和人情,可不和法理。毕竟大老爷夫妇是两姓旁人,孙太爷这样无嗣的,从孙氏族中寻一个男丁才承续香火才是正经。

沈瑞问起此事,并非想要没事找事,给自己添个舅舅、表弟之类,而是想要探问探问孙家那边可有老人在京。

即便相信徐氏人品,晓得她要是会告之陈年往事,就不会编瞎话骗人,可沈瑞还是想要听听孙家这边的人会怎么说。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不外如是。

周二摇头道:“小人来祭庄小十年,并不曾听闻孙太爷那边还有族人……或许是在南边,不曾进京也说不定……”

以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情谊,要是孙家真有族人在,定会安排嗣子嗣孙之事

二房父子两代人都没提这一茬,可见孙太爷还真是天煞孤星似的人物,除了膝下一女,竟是半个族人也找不到。

“外公旧仆,可有人来祭拜过?”沈瑞不死心地问道。

周二摇头道:“这小人倒不曾听闻……孙太爷这边的祭祀向来都是老爷、太太亲自张罗,之前小人不晓得,小人在这里这些年,并没有见有人过来拜祭孙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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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八章 利之所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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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宗房大老爷吩咐人准备好席面,请沈洲与沈举人入席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府学教授虽是教职,又毕竟从九品品级在那里,半脚迈入官场。二房有心提挈,这对沈举人是好事,怎么还跟死了老子娘似的?沮丧中又有不愤?

再看沈洲,依旧不热不冷温吞模样,倒是瞧不出有恼怒的地方。

这是沈举人“狮子大开口”?

要说从交情深厚上说,宗房大老爷与沈举人认识大半辈子,自然要比沈洲深;可真要论起亲疏远近,心里还是向着二房的。

且不说长子在京需要二房长辈照拂,就是幼子以后也要在二房生活。

对于二房小长房没有选沈珏,宗房大老爷虽有些遗憾,却也能理解。实在是沈珏与宗房关系太紧密,做了二房小宗宗子,以后宗房二房容易牵扯不清;选了沈瑞,则没有这个顾虑。

想着沈瑞幼年经历坎坷,老成持重,与自己儿子感情又好,兄弟两个一动一静,往后在二房正好相互依靠扶持。

因此,宗房大老爷是极不希望这过嗣之事有变动。

他没有直接去敲打沈举人,不过在酒席之上,少不得将二房大老爷、二老爷赞了又赞,又将二房显赫姻亲提了几门。就差直白地表明,只要二房愿意,在京中权贵云集之地,或许弄不出什么动静,在松江一地却能翻手云覆手雨。

沈举人原来心中还有些懊悔,不该在沈洲胁迫之下写了出继文书,现下听到宗房大老爷的话,想着沈洲那一句“张家姊妹在京中”,后悔就又变成了庆幸。

就是为了沈瑞面上好看,二房也不会揭破此事。

沈举人面色,反而变缓。

沈洲见他一副认命模样,才开口说了府学教授之事。

对于沈举人来说,本以为二房抓着自己小辫子,半点好处也落不到,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

这一回,他真是喜形于色,对沈洲躬身道:“二族兄厚爱,弟定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辜负二族兄这番提挈”

之前满心的不平与比较,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从九品,这也是二房一个姿态,二房乐意扶持四房。

宗房大老爷在旁,却是有些傻眼。

这才提府学教授的事?那这两人先前在客厅上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说的是甚?

沈洲看着沈举人前倨后恭的模样,丝毫没有得意的地方。用沈举人的小辫子辖制沈举人,本是徐氏定下的策略,他只不过是临时加了个府学教授的饵在里头。

至于那张家姊妹,谁晓得被卖的哪里去了,不过是拿这一句吓唬沈举人。

正如徐氏所料,这一招对沈举人完全管用。

可沈举人半句不问沈瑞在京状况,一点不舍嫡子的模样都没有,也让沈洲心寒。

宗房这里是已经点头的,沈举人这里出继文书也写了,就差族谱更名,与迁沈瑞、沈珏的户籍。

沈洲怕节外生枝,就与族长太爷商议后,次日开祖祠堂,为沈瑞、沈珏重填族谱……

京城,安定门外,沈家马车缓缓而行,沈瑞一行人等从昌平回来。

将到城门时,就听到后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骑马随行的管事见状,连忙叫车夫将马车往右边赶,让出中间的路。

一骑呼啸而过。

沈瑞探出头来,就见那人在城门前举着牌子喊了一句,就有门丁驱排队进城的百姓让路,让那甲士骑马进城。

“这是兵部传信的甲士”骑马随行的管事见沈瑞面带好奇,策马过来道

“是……蒙古人?”沈瑞问道:“蒙古人时常犯边么?”

那管事点头道:“要是肯安分了那也不是鞑子了每年冬春时节都要闹腾两回,见怪不怪。”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当年永乐皇帝从南京迁都北平,就是为了防止蒙古人南下。

蒙古人被汉人逼回塞外,一直没有死了南下之心,在“土木堡之变”后甚至还曾兵临城下。

沈珏在马车里听了,也探出头来:“朝廷就容他们挑衅?”

管事道:“哪能呢……朝廷也盯着这块,常遣人巡边……”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沈珏摩拳擦掌,有些不甘地对沈瑞抱怨道:“为何朝廷重文轻武?要是文武并济,我真想就此投了军去

并非是他世故,嫌弃武职前程不好,而是因一入军籍,子孙后代都要从军户。他即便有这个念头,也晓得沈家不会允他如此行事。

军户虽不是贱籍,子孙都在兵部征兵名册上,除非考了功名,入了仕籍,否则就要吃兵粮。

沈瑞笑着听了他的抱怨,没有接话。

有明一朝,除了开国时与靖难时群英荟萃,出现不少出色的武官,剩下就是平定宁王之乱的王守仁,还有明中后期那几位抗倭名将。

大明朝天子,防着武将权重,可是爱用太监做监军。

谁敢出头,谁又能出头?

就算有武将得了功劳,不是被抢了,也是被掩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正适合大明朝的边军。

族兄弟四人进京,少不得先见徐氏,后去见三老爷消假。

兴奋了几日后,三老爷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教学生涯。不过因陪妻子的时间增多,对于东宅修建顾不上,就做了撒手掌柜,全部交给沈瑞去打理监看。

沈瑞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于这些事虽是初次接手,可有管事在,不懂的开口问就是了。

只是看到花园本有一处半亩荷塘的规划,如今就要动工开挖,沈瑞仔细想想,觉得不妥当,就去寻了三老爷。

“三叔,这处荷塘是不是改成旁的?牡丹园或是菊圃之类?”沈瑞问道。

三老爷摇头道:“平白改了作甚?你大伯娘爱吃藕,你三婶娘也爱荷花…

“可家里以后有幼儿,小孩子最是调皮……”沈瑞道。

不是他防患于未然,实在是水火无情。

南边的孩子,常听闻有溺死的。

即便沈家这样的人家,小孩子落地前后定是奶妈、婢子的跟着,可总要以防万一的好。

以三老爷的身体,说不得这个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血,怎么重视都错不了

三老爷这才明白沈瑞所指,不由脸色一白:“是我糊涂了……竟没想起这一茬……”说到这里,又有些不放心,叫人取了东宅图纸来,盯着看了半响。

“要是你三婶给你添的是弟弟还好说,等稍大了随便分一处屋子就行……要是给你添个妹妹,可还得有闺房……”三老爷说着,对于这东宅之前的设计,就有些不满意起来。

沈瑞笑道:“家里这么多屋子,还会少了地方住?三叔担心的忒早了”

三老爷轻哼了一声道:“你是臭小子,晓得什么?女儿家最是矜贵,这闺房可不能设在随便地方……”

不过他看了图纸半天,心里却拿不下主意。

沈瑞怕他因此事耗神,少不得多嘴道:“不是有玉姐的例在……”

三老爷想了想,点了点头,在图纸上划了一处地方,本是花园一处读书小轩:“那就在这里起个小三间的二层阁楼”

他轻飘飘的交代一句,剩下还是沈瑞张罗。在已经定好的工程上,推翻原来的,也不是简单的事。就拿这木料、砖料来说,原来准备的,现下肯定不够用。

还有花园拢共就那么大地方,此处屋子扩建,旁边就要跟着腾地方,需要修改的地方不是一处两处。

冬喜见沈瑞从早忙到晚,读书的功夫都少了,少不得担心,私下道:“二哥,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要不要与太太说一声?”

沈瑞摇头道:“不必。不过忙着两日,等都吩咐妥当了就好了。”

三老爷将事情都推开他,徐氏也任由他安排,都是在给他立威。

即便之前因三太太怀孕沈宅下人里有些动荡,可如今也都悄无声息。

沈瑞本想要直接问徐氏孙沈两家事,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当,便请了周妈妈过来,旁敲侧击了几句。

周妈妈是徐氏陪房,随着徐氏进沈家三十余年,当年的事情自然是晓得得真真的。

只是主人们没说,她哪里敢多这个嘴?吱吱呜呜的岔开话,离了九如院,立时往正房去了。

沈瑞要的,也是这个效果。

不好直接问徐氏,可也不好稀里糊涂下去,否则就有为了富贵不顾生恩的嫌疑。

到底告不告诉他,如何告诉他,还是让徐氏那边拿主意为好。

听了周妈妈的话,徐氏沉默了半响,叹气道:“我晓得他是个聪明孩子……罢了,这事总要与他说的,去请瑞哥过来……”

周妈妈闻言,不由迟疑:“太太,要不等过继后?要是瑞少爷受不住?”

沈瑞进京三月,周妈妈虽没有投靠,可也示好了几回。

同三房没落地的孩子相比,周妈妈自是希望沈瑞做长房嗣子。

即便沈家对不起孙氏,可徐氏却对得起孙氏,有这份渊源在,沈瑞只有更孝顺徐氏的。

徐氏摇头道:“他既是聪明孩子,就晓得怎么是对自己最好……如今问这一句,不过是不想当个糊涂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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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章 尘埃落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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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打发婢子过来相请时,沈瑞微微有些意外。周妈妈才从九如居离开没一会儿,他本以为要等个三、两日。

不过想想徐氏平素为人行事,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管孙沈两家不可言会的纠结是什么,总有告知沈瑞的一天,早一日、晚一日又有甚差别?

正房里,徐氏从梳妆台下的一个妆匣里取出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发脆,上面字迹也有些不太清晰,正是孙太爷当年将在京产业全部赠与她的手书。

算下来,孙氏远嫁已经三十来年,孙太爷、三太爷等人也没了二十余年。

即便现下想起,徐氏依旧心里沉甸甸的。当年连续两年,她们夫妻两个就在一场接着一场的丧事中,随后大老爷、二老爷守了六年孝,那个时候的艰难非同一般。

等到沈瑞过来,徐氏招呼他上前坐了,吩咐婢子上了茶果。

此事说来话长,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交代的事。又因涉及到二老爷与二太太,徐氏想了想,就挥挥手将其他婢子都打发下去,独留下知情的周妈妈在旁服侍。

只是有些话能对沈瑞说,有些话却是不好说。

徐氏心里转了一圈,就从沈孙两家太爷的交情讲起。

三太爷既将孙太爷视为恩亲,那恩情指定不小,确实也是如此。

当年三老爷与家人族人决裂,独自北上,出发没几日就病倒。

船行运河之上,船家自然怕晦气,就将他们主仆撵下船。正赶上江匪作乱,上岸劫掠,三太爷几乎送了性命。恰逢孙太爷路过,救了三太爷一命。

这就是两家交情之始。

后来三太爷远离族人,立足京城,几次被人为难,还曾被官场对手挤出京,又是孙太爷屡次援手,出钱出力,为三太爷筹划,才使得三太爷得以重返京城,升了小九卿,后来又官至通政史,位列大九卿。

三太爷与孙太爷相交四十余年,相比骨肉,后见孙太爷年逾古稀,后继无人,膝下只有一稚龄之女,就劝他到京中养老。

孙太爷这才陆续结束南边生意,带女儿孙敏进京。

因孙家是老父弱女,三太爷主动提及儿女亲事,为次子求娶孙敏,又接了孙敏进沈家教养。

至于二老爷悔婚那段,徐氏也没有隐瞒:“等到你母亲将及笄,两家打算正式议亲。二老爷已经十六岁,中了举人,二太太是他与你大伯的姨表妹,表兄表妹的两下生出情愫来。先姑溺爱次子,便私下与乔家又订婚约……”

而后三太爷要休妻、二老爷去太爷处“负荆请罪”,一直到孙氏远嫁、二老爷会试落第后成亲分家,徐氏都没有隐瞒,一件件是说了。

最后说到孙太爷的暴毙与三太爷的抱憾而终……

因沈瑞先前已经想到孙氏与二老爷婚约的可能性,所以对于婚约这段并不算意外,令他诧异的是孙太爷与三老爷感情之深厚,怎么有超越骨肉之情的意思?

当年三太爷已经位列九卿,长媳又是相府千金,次媳出身也不当太差,却不顾门第之别,直接为次子定下商贾出身的孙氏。

二老爷的悔婚与三老太太对次子的纵容,倒是更符合人之常情。

两家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几十年的交情,也该渐行渐远。

可是孙太爷依旧信赖沈家,将独女婚嫁托到三太爷手上;即便不是儿女亲家,也将京城产业借答谢徐氏名义馈赠沈家。

三太爷这里直接舍了二老爷这个儿子,后因孙太爷之死毁哀过甚,不到半年就死了;到死也没原谅三老太太,夫妻两个最后分葬。

这两个老爷子倒是“有情有义”,可却是将这份“义”凌驾在在骨肉之情

人都有私心,可这两个老爷子面对老友的时候,好像更是为对方着想的多

沈瑞听了,莫名觉得古怪,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这两位老爷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交情在?”

徐氏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沈瑞一眼,道:“什么交情?”

沈瑞道:“例如契兄弟之类的……”

孙太爷籍贯温州府,闽浙之地向来男风盛行,民间私下结为契兄弟的男子并不少见。

三太爷北上时,是弱冠少年;孙太爷年长十余岁,这个么……

徐氏本想要斥责沈瑞言语轻浮,可是见他一面正经的模样,显然并不是说笑,而是真的在琢磨这个可能性,哭笑不得道:“莫要想七想八,没有这回事

两人本是外姓人,即便有救命之恩在,可情逾骨肉,也曾引得人遐想,三老太太就是其中之一。

可徐氏冷眼旁观,并不觉得这两位老爷子是好男风的。

三太爷有妻有妾,孙太爷身边妾室侍婢也没断过,两人交往亲近归亲近,却不是那种关系。

沈瑞听了徐氏的话,就将这个可能性划去。

虽说为尊者讳,可徐氏连沈家悔婚这些事都说了,别的自然也不会特意瞒着。

想了想孙太爷与三太爷的年纪,沈瑞不由想到昨日在昌平沈家墓地看到的二太爷衣冠冢。

二房二太爷比三太爷大九岁,当年松江城外遇倭寇时,只知被砍杀,却并不曾找到尸首。

这二太爷与三太爷差九岁,孙太爷与三老爷差十来岁,这似乎也能贴边。加上三太爷命长子、长媳为孙太爷充孝子孝妇,披麻戴孝。

“伯娘,两位老爷子真不是亲生骨肉?”沈瑞想到这里,开口问道。

后边的话,他本可以不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大老爷夫妇的照拂;不过那样的话,说不得多想的就是大老爷夫妇。他稍有不是处,就会被人看成是“携先辈恩情”任性。

徐氏叹气道:“你大伯与我也这般问过先翁,先翁却不置可否,除了去了的先人,谁也不晓得答案到底是什么……”

要是孙太爷就是当年的二太爷,为何不重回沈家?孙敏怎么能嫁回沈家?

要是孙太爷不是二太爷,那除了大家熟知的“救命之恩”之外,还有什么大家不知晓的关系?

沈瑞觉得自己没弄明白,反而越发糊涂了。

不过逝者已矣,不管孙太爷到底是何身份、与三太爷到底是何关系,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沈瑞该如何面对二老爷、二太太。

“二太太要是晓得我娘姓孙,可会反对我过继?”沈瑞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徐氏摇头道:“你是我们这一房的嗣子,我与你大伯的事还轮不到她插嘴

“那大伯娘瞒着她……”沈瑞有些不解。

徐氏道:“是二老爷私下恳求的……二太太不会与旁人闹,却会闹二老爷

到底二老爷、二太太是沈瑞长辈,徐氏怕沈瑞心里不自在,道:“当年先翁在时,就给你大伯他们兄弟几个分了家,如今虽一块住着,却不用顾忌那许多……若是有一日,大家相处不好,搬离的也是他们……”

徐氏将立场摆的足足的,已经有了取舍。

二太太的偏执,沈瑞进京第一日就曾见过。

想着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沈瑞虽感动徐氏的取舍,可也不由头疼:“大伯娘,以后那边定是要看侄儿不顺眼的……”

徐氏轻哼一声道:“那你就怕了?要知道你以后不单单是我与你大伯的嗣子,还是二房小宗宗子,需要应对的可不单单是二太太一个,会遇到的麻烦事也不会只有这一桩”

徐氏的口气有激将之意,沈瑞心中叹息一声。

同四房那两位“至亲长辈”相比,二太太这里委实没分量。

四房张老安人与沈举人一个是他亲祖母、一个是他生父,只要心想,随时都可以一顿板子要了他性命;他要是不过继出来,以后的婚配与科举前程,他们也可以完全插手做主。

二太太一个隔房婶子,不过是亲戚,顶天了是冷言冷语。

“侄儿担心的并不是二太太,而是二老爷实不愿让大伯与伯娘为难……”沈瑞道。

要是二老爷见他不自在,一来二去的,为难是只会是大老爷与大太太。

大老爷对于二太太这个弟媳妇不假颜色,可同二老爷、三老爷之间兄弟之情却重。

徐氏闻言,却是一怔。

沈瑞年纪轻轻,在刚知道这般大事的情况下,还能想到长辈的立场与难处,难能可贵。

她面上带了笑道:“你不用担心二老爷,当年的事情本就是二老爷有错在前,我冷眼瞧着,他早就悔了……要不是我与你大伯先订下你,怕是他都要惦记讨你做嗣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年是是非非,毕竟是当年事。孙沈两家到底恩恩怨怨也掰扯不清楚,你晓得此事就好,没有必要去计较。要知你不单单是孙家外孙,还是沈家子弟。我与你大伯择你为嗣,有孙家这一段前缘的缘故,也因你是沈家子弟,可最主要的是舍你其谁?你是个勤勉好学、能支撑起门户的好孩子,在族兄弟之间最出色的……”

一番毫不吝啬的褒赞,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有些发烫。

不过等出了主院,沈瑞就恢复了常态。

九如居中,沈珏已经在等着。

见了沈瑞回来,他立时迫不及待地问道:“瑞哥,你可是问大伯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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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尘埃落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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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白了沈珏一眼,道:“就这么想听秘辛?”

沈珏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嗯,想听想听”

沈瑞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冬喜上了茶,将从徐氏那里听来的孙沈两家的渊源,给沈珏讲了一遍,不过却是有删减,那就是隐去了孙氏与二老爷的婚约,还有孙太爷对徐氏的馈赠。

倒不是觉得这段婚约历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毕竟从头到尾,孙太爷与孙氏都是被动,并非是有意高攀沈家,从婚约成立到悔婚都是三太爷与二老爷父子这边的决定。

只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两人有不对的地方,这两人却要做沈珏嗣父母的。要是沈珏心中对这两人有成见,面上带出来,以后就难相处。

至于馈赠那里,算是徐氏私事,不知徐氏怎么处理的那些产业,别人晓得不晓得,沈瑞便就不好多说。

沈珏听得津津有味,不过最好奇的还是孙氏与二老爷是否有婚约。

见没有这一段,他不免着急道:“都讲完了,没落下?”

沈瑞轻哼一声道:“昨日险些被你带歪了三太爷当时是通政司通政史,正三品,你觉得他会给二老爷定下什么样的亲事?”

沈珏一想,自己的猜测确实没谱。

不管三太爷与孙太爷两人私交如何,联姻毕竟讲究门当户对。

要是三太爷是个太平士绅,为了报恩的缘故与商贾联姻还有可能,即是三品官,定下商贾出身的媳妇就不恰当。

他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没有这茬就好,否则还真叫人为难……我都不晓得以后是站在瑞哥这边,还是站在那边了……”

沈瑞想起三太爷与孙太爷之间的“情义”,问沈珏道:“珏哥,有朝一日你结交一个知己好友,会将他看得比妻儿重么?”

此类男人之间的义气,书中常见,常常有令人动容之处。

沈瑞在听了三太爷与孙太爷的故事之后,想到“契友”上,并不是因为他有个腐男之心,而是后世的朋友之交,鲜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大家为人行事,首先想的是自己,其次是家人,然后才是朋友。

沈珏是地道的大明少年,沈瑞想要听一听他的看法。

“那是自然不是有句老话,士为知己者死”沈珏拍着胸脯道:“大丈夫立世,遇到激昂处,何惜一死”

沈瑞见状,不由失笑:“昨日谁念叨城外庄子没甜点来着?原来我眼前立着当世大丈夫”

次日,沈瑞、沈珏等人依旧往三房,随三老爷读书。

松江祖祠这里,却是九房齐聚,在族人的见证下,由宗房大老爷执笔,在族谱上添了几笔。

宗房、四房名下沈珏、沈珏的名字并没有划去,而是在下边标注出嗣,同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添上两人名字。

昨日沈洲虽挟制沈举人写了出继文书,可并不是正式的。

正式文书要详细的多,缘由,中人,见证。

宗房大老爷署名时,手腕微微发抖,有几笔都写歪了;沈举人则是眼睛转了几圈,有些不甘心,却也没胆子再生事,接了毛笔就利索地书上自己大名。

五房大老爷见了沈举人的反应,暗暗摇头。

出继二房,对于沈瑞来说或许算是好事,可对四房来说绝对不算好事。

四房有个记名嫡子的庶长子在,又有刚进门的贺氏,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添丁。有沈瑞这个原配正嫡在,不管沈瑾如何出息,也不管后边贺氏再添几个儿女,都越不过沈瑞去。

沈瑞要是不在,到底是该沈瑾承继四房,还是该贺氏的儿女承继?到时候,又是说不清。

还有沈举人之前就有“宠妾灭妻”的嫌疑,如今更是将嫡子出继,以后士林名声不用要了。

三房老太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在那里运气。

如今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压根没有三房什么事。

择了宗房的沈珏,三房老太爷无话可说,沈珏是嫡幼子,宗房与二房祖上又是一母同胞,血脉最近;四房血脉近是近,可沈瑞可是四房眼下唯一的嫡子

四房血脉不繁,旁支庶房皆无。

挑嗣子怎么会从四房挑?、

三房也是内房,大家一个祖宗,如今又子孙繁茂,为何不从三房择人?

要是没有沈珠之前的事,三房老太爷早就要起来发表“异议”,眼下却是不敢节外生枝,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八房老太爷却是笑眯眯地望向族谱,看着那“沈瑞”二字,想起几次与沈瑞相见的情景。

谁能想到,当初丧母后险些病夭的孩童会有这样的造化?

沈瑞母丧先后的变化,也是有目共睹。

世事都有因果,要是沈瑞没有母丧父不喜,二房即便与孙氏有旧,也不可能过继了孙氏独子过去。

可见世事无常,今日是祸,明日未必不是福。

八房老太爷抚摸着胡须,想到曾孙沈宝,没有被择为嗣子也未必就是坏事

至于九房太爷,眼红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他虽也是族老之一,可三房老太爷不出头,他就不够看,说话也没分量。

他同二房不熟,虽有些埋怨二房不会挑人,憨厚孝顺的沈琳不挑,挑了任性顽劣的沈瑞、沈珏去,可最怪的还是沈理。

沈理是九房旁枝,沈琳是他的亲从堂弟,他没促成沈琳过继之事不说,还任由沈琳回松江。

年前沈氏七子进京,如今旁人都留京,只有沈琳被送回来,这不是打九房的脸?

沈全有胞兄在,沈珠有堂兄,沈琳不是也有从堂兄在京?

可沈理对沈琳不闻不问不说,连沈琳回来,也没有说预备份孝敬送过来,哪里有半点做晚辈的样子?

不管各房头作何想,沈瑞、沈珏在族人见证下,正式过继二房为嗣。

接下来就是衙门那边改户帖,沈瑞、沈珏如今都没有应童子试,并没有学籍在,倒是少了一层麻烦。

待到宗房大老爷出面,去华亭县衙里将沈瑞、沈珏两人的户籍名帖改了,沈家两子过继京城二房的消息,就传开来。

贺二老爷听闻此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妻子道:“此子有城府,不类寻常少年,我许是给贺家树立一个仇人”

贺二太太道:“照我说,老爷也担心的过了……当年的事老爷虽做的不算厚道,可也是花了五万两银子,并不是平白占了孙氏产业。那样的价格,即便老爷不买,难道其他人就不买了?如今五姐成了四房太太,即便是继母,可在三父八母之母,沈瑞也是有服的……他要是为难贺家,将本生父母放在哪里?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即便成了高门嗣子,又能闹出多大动静?

为了奉承嗣父母,与本生这边自然是越疏远越好;要是念念不忘孙氏,那叫嗣父母怎么看?

贺二老爷摇头道:“你没见过沈瑞,所以不晓得……当年孙氏病故时,他才九岁,素以顽劣之名,可等到我见了,才晓得传言有误。半点孩气都没有,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拜在名师门下,读书又刻苦莫欺少年穷,我之所以张罗五姐这门亲事,就是为了消弭两家嫌隙,不想却又有过继之事……”

贺二太太道:“就算他再出息,这科举之路不是一撮而就,总要一步步地考出来。即便中了进士又如何?不还是从微末小官熬起?等到他到了连大老爷都忌惮的时候,少说也得三、四十年……那时候谁还会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贺二老爷心忧的正是这点,沈家玉字辈出色子弟络绎不绝,进士就出了几个;贺家他们兄弟这一辈,只能算是勉强,到了小一辈,子侄不多,读书种子也少。

如今在松江地界,贺家还能勉强与沈家并立,可二、三十年后,贺家却是定不及沈家。

“沈家的运势来了……”贺二老爷无可奈何道。

这个时候,他倒是盼着贺五娘能给沈举人添了一儿半女。要是能给沈瑞添了异母兄弟,那就更好了。等到沈瑞以后想要报复贺家的时候,也有了顾及。

京城,李大学士府,花厅。

听了李大学士的话,贺东盛立时苦了脸:“阁老,怎么是刑部?”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说的就是当朝三阁老,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太子少傅、太子太傅兼武英殿大学士刘健,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谢迁。

贺东盛面前的李大学士,正是李东阳。

李东阳幼年就有才名昭显,虽说现在不过知天命之年,却是历经四朝。

他四岁时就会写,径尺大字,被京城人传为神童。顺天府将他当成“祥瑞”,推荐给景泰帝,得以在御前提笔,并且得了赏赐,后来还曾两次面君,又得景泰帝钦点,入顺天府官学。

等到英宗时,李东阳中进士,殿试二甲传胪,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到了成化年,在翰林院一级级升到侍讲学士,辅太子诵读;到了弘治时,李东阳已经是三代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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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一章 尘埃落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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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贺东盛的哀叹,李东阳道:“伯兴,户部侍郎那里廷推时不是不能加上你的名字,只是以你目前资历,即便过了廷推,也是在次位……你可要思量好了,说不得两下落不下……”

六部侍郎出缺,与六部尚书出缺还不同,是由吏部尚书主导,也是推两人,交由天子最后圈点。

这会推出来的名单上,就有了先后之分。

除了天子对于后边的人相熟器重,否则按例都是圈前边的。

这朝廷官职,哪里是想挑就挑的?

以贺东盛的年纪与资历,别说是入刑部为侍郎,就是入工部为侍郎,也得有人提挈。

贺东盛晓得这点,不过是之前对户部侍郎期望过大,如今方失落罢了。

眼见李东阳神色已经淡了,他哪里还敢不知趣?

贺东盛忙道:“全赖阁老提挈,自然是听凭您老安排……”

李东阳“嗯”了一声,叫人上汤。

身为三阁老之人,李东阳门下自然不会只有贺东盛一人,如今在偏厅等着候见的不是一个两个。

贺东盛忙起身,告辞了出来……

谢大学士府,书房。

一五旬开外老者,留着一把美须,一边轻抚胡须,一边望向棋盘上。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已经战成一团。

老者对面,正是满脸沉思的沈理。

等到老者落子,面上带了几分笑意,沈理见自己被吃掉的那条大龙,只能弃械投降:“小婿又输了……”

老者微笑道:“那幅黄山谷的字帖……”

沈理满脸割肉似的,咬牙道:“自是当孝敬岳父……”

“哈哈哈微言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切记切记”老者笑道。

沈理无奈道:“岳父若是记得‘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美德,小婿便能做到‘不动声色,了”

这老者正是当朝三阁老之一的谢迁,是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论起来还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的同年。

谢迁与沈理两个,既是师生,又是翁婿,情比父子。

两人都有雅嗜,就是爱文玩字帖。

以棋局博弈,不过是翁婿之间的一点情趣。

如今“京察”在即,又赶上翰林学士告老出缺,谢大学士总不会平白召女儿、女婿回家。

只是大明朝文官升转,有“资”、“级”、“年”、“次”等说法。

“资”就是资格或资序,包括了“资”、“级”、“年”、“次”等。

“资”,说起来就是某一级低级官职只能升补某些高级官职,或者反过来说,某些高级官职,只能由某些低级官职升补。例如,训丨导轶满,例升教谕,若升教授,就是越资。

天顺二年以后,“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说的也是“资”

“资”不仅针对品级相邻官职,也影响以后的一系列升迁,“资”有的时候也指“出身”。

“级”,既品级,又特与“品”对称,谓“凡文官之品九,品有正从,为级十八”。

“年”指在官时间,具体到月份与日期,“旧例,升必满考”、“诸官九年称职,升两级”。低级官员升迁,多是要遵循这一条,所以说正五品是个坎。因为一般人从殿试后授官,要二十七年才能升到正五品,很多人熬不到这个年纪就致仕,或者在五品上终老致仕。

实际上这一条“年”有的时候也指“俸”,“升俸”、“降俸”、“罚俸”都影响年满升转的时间。

“次”是指位次,选人选官、官员升迁都要遵循一定的次序。

如今翰林院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与蒋冕的年与资都不够升级,即便赶上京察,也是原品级留任,有机会更进一步是沈洲与何学士。

尤其是沈洲,与谢大学士同年进士。

同年的状元谢大学士早已入阁,探花王某如今任吏部右侍郎,大老爷升了刑部尚书,只有沈洲,还在从五品的位置上。

只是在官场之上,不是资历够了、年俸满了就能升转。

以沈洲如今的资历,要是某一任外放不是问题,可要是想升翰林学士却是难。

翰林学士虽只是正五品,却是“小九卿”之一,又能有机会常入宫闱,是炙手可热的清贵职位。

沈大老爷、沈二老爷显然也明白这点,连指望都没指望,才让二老爷告假省亲。

果不其然,谢大学士说的正是沈洲:“传话你那族叔,莫要在翰林院耽搁功夫了,趁着机会谋一任外任是正经……”

除了谋外任,自然也能往京城其他衙门升转。

可六部这里的堂官,按例要求是“亲土官”,有外放履历的。沈洲要是依旧升级京官,九年后说不得就能难再进一步。

沈洲的资历,已经可以升两级到从四品。因京官向来比外官清贵,外放的话说不得还能再升一级,就是正四品知府,可为一地父母。

“翰林学士的廷推候选是何学士?”沈理问道。

何学士与沈家虽是姻亲,可是更亲近刘阁老一系。

谢大学士摇头道:“刘阁老倒是想,不过圣人钦点了梁储。”

“原来是他……圣人倒是明白人……”沈理道。

梁储是成化十四年传胪,是翰林院老人,丁忧前任侍讲学士,丁忧起复后,因翰林院侍读、侍讲四学士已满,就在内廷行走,授命在东宫值讲。

翰林院如今四位侍读、侍讲学士中,沈理是谢大学士的女婿,天然的谢派;沈洲是沈理族叔,即便沈家兄弟向来中正自守,可在外人眼中,也是亲近谢派;何学士是刘派,蒋冕与李东阳有私交。

因沈瑞的缘故,沈理与王守仁也私交渐少,少不得问一句:“岳父,礼部王侍郎那里……”

谢迁皱眉道:“莫要操心太多……有刘阁老在,他想要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沈理好奇道:“王侍郎到底怎么得罪了刘阁老?竟被压制至此?”

谢迁沉吟道:“刘阁老是天顺四年进士,庶常散馆后以翰林院编修入仕,一步步升迁至今,许是见不得王华幸进……再有两人当年都曾在东宫值讲,许是有不为人知的宿怨……”

本朝大学士四殿两阁,满员的时候并不多,多以四人的时候居多。

可从弘治十一年刘健为内阁首辅后,内阁就保持三人格局。

今上曾有意点太子时的老师礼部侍郎王华入阁,每次都被刘健否定。

刘健性子颇为刚愎,对于他的做法,谢迁与李东阳都不置可否。

不过说起来,谢迁与李东阳两个,即便看不惯刘健打压王华的做法,可也没有提出异议。

从他们立场看,阁臣自然三个比四个好,多一个人分了权力不说,等到刘阁老退下,首辅之争说不得又添对手。

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状元,在官场上资历比不上成化十一年状元谢迁,也比不上天顺八年的传胪李东阳,可是他曾在东宫教导还是太子的今上八年,师生情谊在这里,是谢李两人比不上的。

与其说是刘健压着王华,阻止其入阁,不如说三阁老联手阻止王华入阁。

这是私心所在,谢迁不愿意在女婿跟前多说,就岔开话题,问起别的来…

沈宅,正房。

徐氏拿出一个名册,递给沈瑞:“这是家中姻亲故旧的人情往来名单,过些日子请客,哪一些当请,哪些人延后相请,瑞哥也来帮伯娘参详参详。其后列名单,写帖子,伯娘也都躲躲懒,托与瑞哥了。”

接过沉甸甸半尺高的册子,沈瑞道:“大伯与伯娘的寿辰都不在本月,当以什么理由发帖子呢?”

沈大老爷升刑部尚书,这些日子家中贺客不绝,沈瑞时常被打发出来应酬。遇到品级高的,关系亲近的,沈瑞这个孩子分量自然不够,就由三老爷带着他出面;一般人,品级寻常的,就只有沈瑞独自应对。

沈瑞晓得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这酒席要摆,亲友还是要酬谢的,可不想要太张扬,刺了旁人的眼。毕竟“京察”还没结束,有升迁的就有罢黜的,不是家家都能欢喜。

徐氏道:“女眷这里还罢,你三婶子娘家那边前两日送了十来盆牡丹,如今含苞待放,这正是个由头;只是官客那边,一时还没想到缘由……”

沈瑞想了想道:“伯娘那里赏花,那大伯这里能不能赏文物雅宝?”

不过就是个由头,收到帖子的宾客自是晓得沈家为何请客,这个说辞只要不离谱就好。

徐氏沉吟了下,点头道:“如此也好,用此做借口,正好也将请客的次序分开来。”

亲友与同僚肯定不能一天,高品级官员与低品级下属肯定也不能放在一天

“那就定在三月二十九,宴请族亲姻亲;三十日休沐日正日,宴请你大伯的同年好友;四月初一,宴请你大伯的旧属……”徐氏想了想道:“将客人的人数控制在三十人之内。你先按照人情册子拟了名单,咱们娘俩再商量着定夺

沈瑞起身应了。

徐氏看了身边的婢子红云一眼,道:“咱们家与各家的关系往来,人情册子上没列的,你就问红云……她跟在我身边多年,是尽知的……”说罢,又交代红云:“这两日你多往瑞哥院子里走两趟,将咱们家的亲戚往来也跟瑞哥好好说说……”

沈瑞院子里虽有个春燕在,可只是二等婢子,对于沈家家里的事情晓得,对于外头的就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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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尘埃落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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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沈举人书房。

沈举人看着沈瑾,感觉很微妙。他已经渐老,这个儿子却已经如同青松般挺拔。

想着年轻娇嫩的妻子,再看看眼前英姿勃勃的长子,沈举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沈瑾的年轻。

他皱眉道:“听说你吩咐人收拾行李,这是要作甚?”

沈瑾躬身道:“爹,儿子想要早点去南京,府学同窗里如今已经有动身的了。”

“胡闹”沈举人呵斥道:“八月份乡试,哪里需要去这么早?族学里那边今年也有子弟下场,等到七月族里会安排人去南京,你随行就是。作甚要特立独行?”

沈瑾忙道:“儿子只是想要避开暑热上路,早日去南京读书……那里名儒众多,士子云集……”

“不过是借口想要读书,哪里读不得?还是你存了狠毒心思,想要给太太扣个不容继子的罪名?”沈举人黑着脸道:“或是想少了长辈管束,去繁华之地风流卖弄?”

沈瑾闻言,却是怔住。

自己不过是想要安心读书,怎么成了“狠毒心思”?如今乡试就差几个月,又怎么可能有功夫有心情“风流卖弄”?

沈举人只当自己说中沈瑾心思,瞪着他道:“当我是死了不成?莫要做鬼我说了不许去就不许去,等到七月时随族人一道过去就是”

沈瑾还想要再说,沈举人已经摆摆手,喝道:“莫要再啰嗦,还不下去

沈瑾面色苍白,望向沈举人,眼中隐带祈求。

沈举人却是满脸不耐烦,立时转了身去,看也不看沈瑾一眼。

沈瑾无奈,只能长吁了口气,低声道:“那儿子就退下了。”

出了书斋,沈瑾精神有些恍惚。

方才沈举人面色的厌恶毫不遮掩,父子之间为何到了这个地步?

年纪相仿的继母进门,自己这个年长继子避出去,有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狠毒心思”?

想着在自己百般恳求之下,沈瑞还是被出继,沈瑾心里越发难受。

尽管他不晓得沈举人从二房得了什么好处,可只从沈举人这几日春风得意中也能晓得这其中定是得了甜头的。

为了好处,就可以丝毫不顾念骨肉之情,将次子过继;等有一日,又有其他好处,他这个长子是不是也能毫不犹豫地被舍弃?

父子之情,到底算什么?

自己又做了什么罪不可恕的事,引得父亲如此厌憎?

沈瑾想着那次隔门听到的对话,尽管是暮春时节,江南早已经热了,却依旧是身上直发冷。

精神恍惚之下,他没有留意前面,在拐角处差点与人撞了个正着。

“哎呀”一人轻呼道。

沈瑾抬起头,就见贺氏扶着一个婢子,站在一旁,身后还有一个婢子,手中提了食盒。

方才惊讶出声的,正是贺氏身边一着青衫的婢子。

虽说为人子女者,晨昏定省是孝道规矩,可是沈瑾这继子与继母年纪相仿,瓜田李下总要避嫌,沈举人早就发话免了定省。

因此,这还是贺氏进门后,继母子之间第二次相见。

看着眉眼清俊的沈瑾,贺氏倒是没有什么歪心思,只是遗憾自己与丈夫差了三十岁。要是她嫁的是少年沈举人,定也是这样养眼的少年郎。

沈瑾则是忙退后两步,躬身道:“太太……”

贺氏穿着粉色比甲,下着柳绿色百褶裙,看着就像是桃花般娇嫩,温温柔柔道:“大哥……”

她和气,她身边那婢子却是口吃伶俐的:“大哥走路也看着些,冲撞了婢子没甚,要是冲撞了太太……”

沈瑾满脸涨红,忙道:“是我走的急了,冲撞了姐姐……”

见他如此好脾气地赔不是,那婢子望向贺氏,见贺氏微微点头,方道:“罢了罢了,大哥下次仔细些就好了……”

身为长辈身边服侍的人,她说沈瑾两句并没有什么;可是贺氏才进门,她这个婢子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如此就有些托大。

沈瑾却无心计较,只点头应了,避到一旁,让开路给贺氏。

贺氏扶着婢子,袅袅而去。

沈瑾望向贺氏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贺氏与沈举人“白日宣淫”之事,沈瑾的侍婢虽不好与他说这个,可是他也并非半点不晓得。

他身边小厮白鹤是他奶兄弟,打小一处长大的,对他向来忠心耿耿。

待听了主院传出来的消息,白鹤私下提醒沈瑾道:“大哥,这新太太行事与先头太太可不是一路。瞧着老实温顺,可这行事却不好说……若是她不来招惹大哥还罢,她那边如何不关大哥事,就怕她生贪心容不得大哥,大哥也要心里有数……”

沈瑾虽晓得白鹤是好心,可也训丨斥了他几句,不许他拿老爷与新太太的事情说嘴。

不过沈瑾也能察觉,这个家随着贺氏进门气氛已经变了,之前那些讨好他的下人,如今也两面摇摆开始观望起来。

尽管沈瑾是四房长子,又有了功名,可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里当家主妇还是贺氏。

之前厨房那里的点心孝敬,这几日也没人送了。

沈瑾一心惦记去南京,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去猜忌贺氏,对于白鹤的提醒也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见了贺氏,沈瑾却察觉出了怪异。

贺氏妆扮不算出错,可也略显轻浮,与她当家太太身份不甚相符。

还有她去的是沈举人的书房,那里是前院,贺氏随行婢子提了食盒,这是往那里送吃食?

即便是送吃食,打发人过去就行了,贺氏出了二门,而且瞧着那样子,并不像是头一回。

这样行事,确实短了规矩。

想到这里,沈瑾不由苦笑。这个家里,没规矩的地方还少了?

书斋中,看着贺氏袅袅而来,沈举人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

贺氏已经从婢子手中接了食盒,放在书案上,柔柔道:“妾身可扰了老爷

沈举人拉着她的手,到罗汉榻上坐了:“看书看乏了,正要歇一歇……好太太,又送了什么好汤来……”说到这里,捏了捏贺氏的手心。

平素夫妻两个胡闹,也是在无人时,如今在婢子前就不规矩,贺氏双颊飞红,娇嗔道:“老爷……”

沈举人晓得她羞了,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才将她搂在怀里。

沈举人到底是四十奔五的年纪,这几年身子又有虚空,这些日子常有心有余力不足之时。贺氏只做不知,可却吩咐厨房每日做了补身汤。

“是人参瑶柱汤……”贺氏柔柔地回道。

“瑶柱……”沈举人往贺氏腰下瞄了一眼:“倒是一块好肉……”

贺氏见他开始说荤话,觉得身上发燥,脸上红的越发厉害。

沈举人见状,在她脸上香了一下,闷声笑道:“好女儿,想到哪里去了?你才见识了甚?一会正可有好东西与你长长见识……”

贺氏这才晓得自己误会了,将脑袋搭在沈举人肩膀上,羞答答不敢抬头。

面对这样娇娇嫩嫩的小妻子,沈举人生怕她嫌弃自己老了,恨不得使出十二分解数。

只是贺氏到底面嫩,哪里会吩咐人直接预备壮阳之物,多是些补元气的温养汤,对于沈举人效力有限。

沈举人这几日之所以能大展雄风,却是私下用了药物。只是他也不傻,晓得那不是长久之计,自己年纪也禁不得长期用药,就想起从外宅取回的那些淫器。

当初在张四姐身上试过,如今这娇妻在床笫之间虽不及四姐放荡,却是个乖巧任施为的……

松江城外,城西沈家墓地。

沈洲先去宗房墓地拜祭了沈度夫妇,随即来到二房墓地拜祭曾祖父与几位曾叔祖父,而后对陪祭的宗房大老爷道:“海大哥,孙氏墓地在哪里?我也当去上柱香”

孙太爷与二房既是通家之好,沈洲去祭拜孙氏也说不得过去。

对于沈洲的话,宗房大老爷没有多想,指了指西边道:“过了三房福地,就是四房的……”说话间,引了沈洲过去。

站在孙氏墓前,沈洲眼前闪过一个婀娜身影。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孙氏模样,可站在孙氏墓前,昔日站在大嫂身后的那少女眉眼却逐渐清晰起来。

宗房大老爷见他怔忪,催促道:“洲二弟……”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从宗房大老爷手中接了祭篮,蹲下身来,在孙氏墓前摆了,又敬了水酒,上了三炷香。

不管孙氏生前如何积德行善,如今也只剩下一个土馒头。

看着孙氏坟头修整的于净,半根杂草也没有,沈洲点头道:“沈源行事有些不着调,不过对这里照料的倒是精心……”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生前他都不曾念过孙氏的好,死后还能记得?这是五房沈鸿家的使人打理的,沈理在松江时也常来祭扫,要不然估计早不成样子。孙氏没了这几年,并不曾听闻沈源来拜祭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沈源也不是坏,就是少了几分担当。他爹没的早,有个老娘又是个不着调的,早年行事还算老实,太爷方做主将孙氏说给他,谁会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因这件事,太爷心里也不好过,早年都是盯着四房的,没少舍下脸去插手四房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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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尘埃落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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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二房三太爷托族长太爷给孙氏择嫁,是族长太爷选中了四房沈源。

孙氏的不幸,确实有族长太爷识人不清的结果。

宗房大老爷说这些话,有为族长太爷解释之意,可也说的清楚。对于孙氏的事情,族长太爷并非没有插手,只是这居家过日子是自己过得。族长太爷能帮她一次、两次,却不能帮她一辈子。

沈洲闻言,不由苦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孙氏是遇人不淑,可他哪里有脸去怪罪族长太爷给孙敏挑错了人?

当年的事情,罪魁祸首本就是他自己。

孙氏倒霉就倒霉在,先遇到一个“背信弃义”的自己,后又遇到一个没有担当的沈源。

看着宗房大老爷面上隐隐地殷勤与讨好,沈洲叹了口气,道:“海大哥,你肯将珏哥出继与我,我只有感激的,定会视珏哥为亲子……”

沈洲到松江这几日,宗房大老爷全权陪同,安排得妥妥当当。

以宗房大老爷的年岁与地位,哪里需要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拳拳爱子之

沈洲自己也曾为人父,哪里会不晓得这当爹的心?

宗房大老爷神色一僵:“我没有放心不下洲二弟,只是…只是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跟前,性子颇为顽劣,要是以后有不逊之处,还请洲二弟缓缓教导…

沈洲摇头道:“海大哥您也担心的太过了,难道我还会对珏哥朝打暮骂不成?”

宗房大老爷没有说话,毕竟从礼法上,沈洲成了沈珏嗣父,对于儿子确实有生杀之权,这就是“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不得不说,宗房大老爷真的想多了。

二房要的是传宗接代的嗣子,又不是仇人,对于已经十几岁的嗣子来说,只有示好拉拢的,哪里会管教的那般严厉?

见宗房大老爷依旧是满脸担心模样,沈洲并未觉得不快。

骨肉至亲,哪里就容易割舍?

从落地的一个小肉团子,养成十几岁的少年,就这样给了旁人做儿子,宗房大老爷舍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同宗房大老爷相比,四房沈举人的反应才是凉薄。

“海大哥如今身体还康健,要是不放心珏哥,就常往京里走动,没人拦着你看珏哥……”沈洲说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却是不由心动,仔细望向沈洲,想知道他是否是说笑。

毕竟通常情况下,过继嗣子的人家都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就怕养不熟

宗房大老爷本也抱着骨肉相见无期的打算,才会这般难以割舍。

沈洲却是满脸恳切道:“即便海大哥无暇进京,若有机会,我也会安排珏哥回松江探望海大哥与海大嫂子……旁人家或许会防着嗣子与本生亲近,可我们有什么好防的?如今二房即便过继了瑞哥、珏哥过去,也不过是叔伯兄弟两个,如此单薄。家兄与我又上了年岁,能扶持他们几年?等瑞哥、珏哥大了,以后少不得与其他房头的族兄弟互为臂助。”

沈洲说的直白,宗房大老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太婆妈……”说完这句,沉吟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都云‘家丑不可外扬,,可洲二弟不是外人,我也就直说了。珏哥因生时难产,不得你嫂子喜爱,打小养在太爷处,与兄嫂们也不甚亲近。我有了年齿,不放心的只有这一个。只怕太爷与我去了后,他孤单无依,如今能过到洲二弟名下,得一双父母照顾,我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一件心事……”

沈瑞虽有些意外宗房大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人,不过妇人性情本就容易偏执,这种因生产不顺厌恶骨肉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便感慨道:“珏哥性情爽朗大气,并无阴郁愤愤之色,还是太爷教导的好……”

松江城,沈家坊,沈举人宅。

书斋里,沈举人已经将贺氏抱到屏风后。

贺氏虽觉得羞涩,可夫妻两人这几日蜜里调油,并非第一次白日行事,便也不想扫沈举人的兴。

如今她一进门,就接了账册钥匙,接手了中馈,全因丈夫宠爱,又哪里会得罪了靠山?

不想,沈举人将她放在床榻上后,却是没有宽衣之意,而是起身拉开床榻旁的柜子抽屉,从里面翻翻捡捡,拿出一物来。

不过龙眼大小,却是金灿灿,像是黄金制成。

沈举人拿着黄金丸子,坐到床边,面上露出几分促狭来。

“老爷……”贺氏莫名有些不安。

沈举人俯下身子,在她嘴上啄了一口:“怎么还叫老爷?”

贺氏却是羞答答,不肯叫人。

沈举人便用两指捏了那丸子,笑道:“乖女儿,叫声爹,这丸子就赐了你

要是未嫁之前,贺氏或许会将金丸放在眼中,如今带了丰厚嫁妆出嫁,陪嫁过来的首饰就有几匣子,加上这几日沈举人给的,都是好东西,哪里还会将这小小金丸放在眼中?

不过她向来机灵,晓得这个时候沈举人不会拿个寻常金丸出来,就带了几分好奇道:“老爷巴巴地寻来,这是什么宝贝不成?”

沈举人得意一笑:“好五姐说的正着,这可不是寻常金丸,这叫卩意丸,,并不是大明的东西,可是从外国传过来的宝贝……”

贺氏望着沈举人手中看起来连个花纹都没有的金丸子,实看不出它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

沈举人已将翻身将贺氏压在身下:“好乖乖,这回这让好好见识见识……

后院,张老安人处。

听了婢子低声回禀,张老安人面上露出冷笑,对旁边的郝妈妈道:“只有这等不知羞的贱人,才会耐不住白日里就往爷们屋里钻我呸还有脸装大家出身,就是半掩门的姐儿也比她晓得廉耻”

郝妈妈站在旁边,却是心里不安,忙劝道:“这到底是老爷房里的事,老安人只做不知道好了……”

张老安人怒道:“作甚要装不知道?老爷年岁不轻,哪里禁得住她这样妖精似的缠磨……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不能断送到这贱人手中……”

张老安人这几年在儿子跟前抬不起头,不过是因张家三年前骗卖孙氏嫁产之事过于恶劣,影响了母子情分;在她看来,即便儿子如今上了岁数,性子偏执,那也是她的儿子。

儿子是亲的,媳妇是外来的。

如今贺氏这般不顾惜沈举人身体,张老安人如何能坐得住?

自打听说正院里白日要要水,张老安人就存了心火;后来又有消息,说贺氏每日往书房送汤水,更引得她怒不可赦。

贺氏如此不知廉耻地缠着沈举人,定是为了早日得个一儿半女。她年岁轻,自然经得起日夜折腾,沈举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张老安人虽因儿子偏着新妇,有心下贺氏的脸,可更多的却是关心沈举人的身体。

当年丈夫早早就病逝,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多年。

或许沈举人早已忘了那些苦日子,可张老安人却不能忘。

儿是娘的身上肉,她怎么会同沈举人计较?

她虽有的时候恼怒沈举人有了主意,不孝顺她这个亲娘,可在心里还是将沈举人看得最重。

即便郝妈妈苦口婆心劝着,可张老安人还是气冲冲地离开屋,打算去教训贺氏。

沈举人之前虽动过念头,要安排几个仆妇在张老安人处“服侍”,可这几日又是出继,又是教职之事,一时还没顾得上。

张老安人有心落贺氏面子,却不是要儿子出丑,因此带的人并不多,除了郝妈妈之外,就另外带了两个粗使妈妈。

书院院子里静悄悄,并无人在。

贺氏的两个侍婢被打发出来,就被书斋侍婢冬月招呼到西厢吃茶。

冬月虽是沈举人的通房,贺氏进门前也颇为受宠,可贺氏一进门,沈举人就挪回正院去,不再书房这里留宿,她便也不上不下。因她没有正式开脸,也没资格去给贺氏敬茶。

如今难得见到贺氏身边人,她当然小心奉承着。

于是,张老安人一行进来时,就也无人通禀。

张老安人是来过书院的,晓得沈举人平素在东厢房坐卧,便直奔东厢房。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女子的娇喘声:“女儿受不住了……”

张老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怒,立时推门进去,口中大骂:“不知廉耻的贱人,活该千人攮的淫妇”

屏风后,却并非鸳鸯交颈,沈举人衣冠齐备,坐在床边,正笑眯眯地欣赏贺氏娇媚之态。

贺氏如同煮熟的虾子团成一团,身子不停地蹭着沈举人,面带潮红,目光迷离,眼看承受不住,就要开口祈欢。

沈举人也是意动,已是箭在弦上,正准备提枪上阵,就被张老安人这一嗓子吓的一机灵。

这会儿功夫,张老安人已经一把推倒屏风,露出后边的床榻。

贺氏虽被这“如意金丸”折磨的心神失守,到底还有一丝神智,被这惊变亦是吓的不行,情急之下,直往沈举人身后躲。这一挪动,那“如意金丸”催动的厉害,更是要了命,引得她“嘤咛”一声娇吟出声。

张老安人见她衣衫半解,露着半拉白腻腻的胸脯子,恨声道:“这是哪家家教,青天白日就将爷们往床上扯?不知耻的贱人,窑子的姐儿也没你腰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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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尘埃落定(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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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举人书斋在沈宅一侧,沈瑾所在偏院在另一侧,中间隔着庭院,动静传不过去。

不过等到张老安人被人从书斋里抬出来,沈举人打发人去请大夫,自有机灵的跑到沈瑾处报信。

沈瑾闻言,还以为听错了,忙道:“是老太太,不是太太?”

方才带了婢子往书斋送汤的不是新太太么?怎么是老安人从书斋里抬出来

那婆子道:“老奴瞧的真真的,哪里敢扯谎骗大哥?真是老安人,后头还跟着郝妈妈呢……”

沈瑾听了,不由焦急,立时往张老安人院里去。

张老安人院子里,婆子婢子已是乱成一团。

见沈瑾来了,婢子们就簇拥过去。郝妈妈眼神闪了闪,并没有挪步,依旧站在床边。

张老安人双眼紧闭,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沈瑾见状,忙疾行几步,到了床前。

张老安人是个极爱于净的老太太,平素里头发规整的纹丝不乱,衣服也上板板整整,没有半条褶皱,如今头发却有些乱了,身上裱子也皱着。

“安人这是怎了?”沈瑾看着这样的张老安人,心里十分难受。

不管张老安人这些日子如何念叨“嫡孙”,可过去那十几年的疼宠也不是假的。

沈瑾不是白眼狼,只记对方的不是不念对方的好。他能疏远了沈举人,因为父子之间本就情分不深;却疏远不了打小朝夕相对的老祖母。

郝妈妈十分为难,这是当说呢?还是不当说呢?

要是说了,像是她在搬弄口舌,以沈举人的脾气,未必会看在她是家中老人的份上就饶了她。先前的田妈妈,还不是一顿板子打了。

沈瑾见郝妈妈欲言又止地模样,就有些恼:“郝妈妈……”

这是定要逼她说了,郝妈妈心里不自在,便含糊道:“老奴也不甚清楚,只晓得安人非要往老爷书斋去……”

沈瑾沉下脸,还想问的仔细,郝妈妈却成了蚌壳嘴。

张老安人昏厥未醒,沈瑾也不能这个时候罚郝妈妈,便道:“那老爷呢?怎地不见?”

这个倒是没什么不可说的,郝妈妈便道:“太太也有些不甚爽利,老爷留在书斋那里陪太太呢……”

沈瑾听了,不由瞪大眼睛。

新太太再不爽利能比得过昏厥未醒的老安人严重?老娘昏厥,当儿子的不见,反而去陪着媳妇,这……这……不合孝道……

郝妈妈只说这一句,就在旁边低头,心中却是腹诽不已。

即便新太太不尊重,也没有闹到外头去,新进门的小媳妇要是没有老爷纵着哪里会做到这个地步?

老安人即便心疼儿子,也当教训丨子,直接闯过去骂新媳妇算什么事?

要是面嫩的,被她这样污言秽语地骂了,哪里还有脸活着?

至于自家老爷,这几年倒是脾气越发见长,之前不过是冲着下人与两位少爷使劲,如今面对老安人,也是说甩脸子就甩脸子,那不耐烦的口气哪里像是儿子对老娘说话?

瞧着那口气,说什么要老安人去城外“静养”也不像是玩笑话。

老安人将老爷视为命根子,受不住这个,气的昏厥过去都是轻的,没呕出一口血来都是好的……

书斋里,沈举人早已没了兴致,正搂着哭泣不已的贺氏柔声安慰。

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因闺房之乐被老娘闯进门大骂,自己面上也挂不住。何况贺氏不过十几岁的新妇,一切都是听从他这个老爷的,本没有甚错处。

贺氏是真的羞臊了。

贺家九房即便日子穷迫些,可女孩也是闺中规规矩矩养大的,哪里听得过这些污言秽语?

当时这书斋并非只有他们夫妻两个,院子里还有仆妇婢子在,往后可怎么见人?

还有张老安人在这边昏厥过去,虽是沈举人顶撞所致,可不知道的说不得就会将不是推到她身上。

“呜呜老爷,安人不喜妾身,就让妾身回贺家去吧…”贺氏边说边哭,十分可怜。

“莫要哭了……”沈举人给她拭泪,安抚道:“都哭成小花猫……她不是不喜你,谁进了这个门,她都不喜欢……她不服老,还惦记自己当家作主的威风呢”

贺氏听他口气中对张老安人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即便方才张老安人昏厥过去也不过是打发人送过去,就抽咽两声道:“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不敢来书斋陪老爷…要不在主院那里老爷也改了吧?再有第二回,可叫人活不得了……”说到最后,已是战战兢兢,惊恐中带了黯然。

沈举人如今这般卖力,除了想要收服贺氏,也盼着再添嫡子。

又因关系到子嗣,沈举人理直气壮,并不觉得自己夫妻“敦伦”就是好色荒唐。

可是张老安人今日这一出,却让他成了个大笑话。

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头了,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要将张老安人送到庄子上去。

等到了那边,闹腾不起来,张老安人就消停了。

“有老爷在,你怕甚?老安人糊涂了,等她去了庄子后,家里就清净了……”沈举人道。

贺氏虽流泪,心中却一阵狂喜。

即便有沈举人撑腰,可家里有个张老安人在,仆人中就有不少人“倚老卖老”;等张老安人走了,自己才是这个家里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大夫已经接来。

不管心中对张老安人有多少不满,在外人面前沈举人还是要遵守孝道。

贺氏从床榻上起身,犹豫着要不要随沈举人去。

沈举人见她虽双眼含泪,可这动静之间依旧面带潮红,就按着她坐下:“好生躺着……老爷要去那边陪着,你自己捣鼓着了火,老爷现下可没空灭火…

贺氏虽没心思去琢磨这个,可身子是诚实的,到底不敢随意动,乖巧地坐在床上,目送着沈举人离去。

等沈举人离去,贺氏的脸就撂了下来。

活了十几岁,她还是平生第一回受这般辱骂。

想着张老安人那刀子似的恶言恶语,贺氏就浑身发抖。

那些话要是传出去一句两句,她往后也不用抬头做人。

她本是打算将张老安人当个摆设,两下里“井水不犯河水”就完了,毕竟世人重孝道,自己儿媳妇身份在这个摆着。

可张老安人对她没有半点善意,她对张老安人也只有越发厌恶的,莫名地生出“有我没她”的念头来。

不管沈举人方才那句送老安人去庄子上的话是真是假,贺氏都已经决定想法设法促成此事。

张老安人房里,大夫坐在床边,给张老安人诊了脉。

“老安人是急怒攻心,方致昏厥……到底是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以后还是勿要使其动心火的好……”大夫常来沈家四房,对于四房的事情多少知道些,说这话时,望向沈举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莫名。

沈举人虽有些不通世情,可对于寡母这些年来却是真心孝敬;沈瑾更不必说,打小被老安人当成心肝宝贝,祖孙两个只有好的。

那能气的张老安人昏厥的,不是沈举人父子的话,就只有没露面的新太太

那新太太是贺家宗房养女,十里红妆地嫁进来,有着如此倚仗,底气自然十足。

这张老安人也不是省事的,婆媳两个定是“针尖对麦芒”,只是不晓得沈举人这“孝子”会帮着哪一个?

或许在张老安人看来,母子之情乃是天性,恒久不变;可在沈举人这里,一次次消磨,已经只剩下厌倦。

不过,他想要尽快送张老安人去庄子“静养”的打算却是落空,因为张老安人这次生病来势汹汹。

沈举人虽不耐烦去做床前孝子,可也不是黑心肝的,就真的能狠心地将病中的张老安人送走。

他不乐意过去侍疾,就只能由沈瑾这个做儿子的代劳。

可是,有沈瑾在张老安人床前服侍,贺氏这个年轻继母便只好避闲,每天不过早晚陪着沈举人过去露一面,问问张老安人汤水起居。

对于贺氏这般规规矩矩的行为,沈举人十分满意。

却是累了沈瑾,连个与他换班的人都没有,昼夜服侍在张老安人榻前,坚持着不倒下都是好的,哪里还有功夫与精力去读书……

京城,沈宅。

沈瑞与沈珏等人在三房读完书,就回了九如居。

月底宴客的帖子已经拟好,早已经派送出去,明日就是宴族亲姻亲登门的日子。

其中有一家,沈瑞颇为留意,那就是前国子监祭酒乔家。

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也是二太太的娘家。

乔太爷曾为国子监祭酒,已经病故多年,如今还有乔老太太在。乔家有三子,是二太太的两兄一弟,一个弟弟是进士出身,如今在南直隶按察使司任正五品佥事兼南直隶提学;乔大老爷是恩萌入仕,年过五旬还在混六部,如今在工部员外郎任上;乔二老爷顶着个监生,并未出仕。

乔太爷生前是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三个儿子如今最高的不过是正五品,可见一代不如一代。

当年二房三老太太与沈洲选乔家,弃孙家,不过是为了借乔家的力,瞧着这样子乔家却是不复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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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如意算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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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就是沈宅宴客之日。

男客因多是职官,邀请的是晚饭,女眷与孩子都是中午就过来了。

沈理、沈械、沈瑛这几家不必说,都是族中晚辈,自然要来捧场的;姻亲这里,来的主要有四家,除了沈瑞颇为关注的乔家之外,还有何家、田家与杨家。

沈家二房在京城定居六十年,论起姻亲来,肯定不会只有这几门,这些日子拐着弯来巴结的“亲戚”更是不可胜数,可论起远近来,却是这四家最亲。

其中,乔家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与二太太的娘家,何家是大老爷的连襟家,田家则是三太太的娘家,杨家则是几位老爷的妹夫家。

当年三太爷共有三子三女,其中长女、次女早夭,只有三女长成,正是大老爷胞妹、二老爷胞姊。

等女儿及笄后,三太爷就将她嫁给自己的学生杨镇。

不过这位三娘寿数不长,三太爷、三老太太去世没几年亡与产关,母子双亡,只留下一女。

杨镇与大老爷、二老爷本是师兄弟,后来又成姻亲,交情甚厚。即便三娘病故,两家也没有断了往来,他后续的这房太太,当年还是央大太太挑的。

杨家大娘子出阁前,亦是常随继母来舅舅家走动。

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杨家大娘子的夫婿中了三甲同进士,外放知县。杨家大娘子随夫出京,沈瑞等人才没有见过这位表姐。

沈瑞在松江时,因四房没有堂亲,几代也没有出阁的姑奶奶,所以论起“表亲”只有张家一家。后来因张家与沈家决裂,这亲戚也跟断了似的,“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就无人提及。

就是张三姐、张四姐在沈家住着,沈举人也没有让沈瑞、沈瑾去喊她们表姊妹。

不过今日,沈家上门的客人中,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却是都齐全了。

乔、何、田、杨四家的小一辈,论起来正是沈瑞、沈珏两个的表亲。

沈瑞与沈珏两个被徐氏安排,先是见过一于长辈,随即同随行而来一于表兄弟、表姊妹见了礼,而后表兄弟这里就有他们兄弟作陪,一于表姊妹们则是由玉姐带去花厅吃茶。

女眷这里,在同徐氏寒暄过后,小徐氏、田太太与沈家诸侄媳留在上房继续吃茶,乔家女眷自然是二太太迎去二房;田家女眷,则是随三太太去了三房说话。

虽说二房还没有正式摆酒,宣布沈瑞、沈珏的嗣子身份,可亲戚之间谁不晓得这两人就是嗣子准人选,二老爷回松江就是为了此事。

四家中除了何家,因只有一个女儿,如今还在为沈珞守一年孝,不会想七想八之外,其他三家确是都有自己个儿的小算盘。

这几家姻亲之中,其他几家都不如沈家,自然盼着小一辈也亲近起来。

沈瑞还不知道,他与沈珏兄弟俩这嗣子名分还未正式定下来,已经有人惦记兄弟俩娶媳妇的事。

而其中,田家与杨家因自家老爷品级不高,倒是没有那么眼高的打沈瑞的主意,而是惦记沈珏。

惦记沈瑞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昨天留意了一下的乔家。

今日来的乔家女眷,是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婆媳。

看着二太太瘦了一圈,乔老太太心疼得直掉眼泪。

二太太想着这半年的苦楚,亦是眼圈一红,眼泪滚滚而落。

“娘的囡囡,可是苦了你了……”乔老太太也顾不得长媳在跟前,就将二太太搂在怀里。

“娘……娘啊……”二太太露着乔老太太大哭,是真的伤心了。

儿子走了半年,这个家里已经换了天地,想起修缮的东宅、大老爷夫妇的不假颜色以及丈夫的冷淡疏离,二太太觉得自己要委屈死了。

乔老太太虽有三子,可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是千般宠爱,哪里见得她如此?

乔老太太面上露出几分郑重:“看你闷闷不乐模样,可是那个沈珏不听话?还是其他?快与娘说,娘与你做主”

换做其他亲家,自然不会这般有底气,可乔老太太除了是二太太生母,还是几位老爷的亲姨母,自然有资格开口教训

二太太无法真心喜欢沈珏,可也晓得有沈珏做嗣子,总比二老爷再生庶子强,这些日子面上也多殷勤拢着,两下里倒是客客气气。

她拭了泪,摇头道:“珏哥很好,不关珏哥的事……”

乔老太太脸一撂:“那又是徐氏?她还想要怎地?你都低头去给何家陪了不是,她还要没完没了不成?”

二太太去年大闹何家的事,乔老太太知晓,虽心里并不赞同,可也没有太当回事。在她看来,女儿是丧子之痛一时迷了心智,正是需要人体谅的时候。

徐氏身为妯娌,正该好生开解二太太,而不是偏帮着妹子家数落二太太。

对于徐氏这个大外甥媳妇,乔老太太一直看不上眼。

说什么相府出身的大家闺秀?实际上娘家早已败落,却偏偏端着贤良贵女的架子,将沈家上下哄得服服帖帖。

对她这个姨母,不是面子情,不见真心恭敬。

自己这个女儿又是娇养大的,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妯娌压着,这些年来过得委实不容易。幸好二老爷是好的,晓得疼人,总算使得老太太没有后悔当年抢了这个外甥做女婿。

三十年前,一手推动沈乔两家婚事的,正是乔老太太。

乔氏当年只有十二、三岁,天真烂漫,要是没人诱哄,哪里会起淑女之思

二老爷是孔孟门生,大家少爷,也不是轻浮放荡之人。要不是乔老太太时常叫外甥过去,又有意给安排,二老爷与二太太哪里有机会相处?

归根到底,是乔老太太娇养女儿,舍不得将她嫁到旁人家吃苦,才盯上自己姐姐家的外甥。

大外甥年纪比乔氏大八岁,已经娶妻,自然不是考虑之内;二外甥比乔氏大三岁,又是少年才子,前途可期,不正是最好人选?

她晓得二外甥已经有婚约,可也晓得孙家身份,很是不以为然。

三老太太因沈孙两家婚约,没少对乔老太太这个亲妹妹抱怨。

只是三太爷积威所致,加上三老太太向来“以夫为天”,即便嫌弃孙氏出身低,可也没有起过悔婚的念头。

还是乔老太太买通姐姐身边的婆子,时常在三老太太跟前念叨些“谁家女婿得了岳家提挈”、“谁家取得小门小户媳妇交际中丢丑”、“谁家娶了商户出身媳妇被笑话贪财”之类的话,才引得三老太太对次子与孙氏的婚事越来越不看好。

等到二老爷与乔氏两下有情的事情爆出来,三老太太明知丈夫不快依旧“顺水推舟”地应了此事。

而后,沈家与孙家退亲,二老爷与顺利与二太太成亲,乔老太太顺心如意,本是欢喜的。

可随即就是晴天霹雳,二老爷夫妇直接被分了出去,沈家也就此远了乔家

不仅沈家运势急转直下,没过几年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病亡;乔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乔老太爷在一次“京察”中被寻了错,夺了国子监祭酒的清贵差事,降两级外放出京,后来就至死没有再爬上来过。等到下一辈,大老爷、三老爷虽入仕,却是晋升艰难,二老爷更是只能顶着个监生的名头混日子。

如今乔老太太儿孙的前程,又要仰仗沈家这边。

可沈家当家的大老爷、大太太,同乔家并不亲近,对她这个姨母客客气气不见亲近。

沈珞没有定亲时,乔老太太本打算两家亲上加亲,将长房孙女许给沈珞。二太太却瞧不上兄长家的门第,不愿意娶娘家侄女,主动挑了何家。

为了此事,乔老太太还曾埋怨过女儿,母女两个有过嫌隙。

不过等到沈珞出了意外,最心疼女儿的还是乔老太太,哪里还舍得埋怨?母女两个重归于好,倒是比之前往来更紧密。

待听说沈家要过继嗣子时,乔老太太并没有想到“亲上加亲”上。老人家好强,被女儿嫌弃了一回,哪里还有脸提这个?

不过今日见了沈瑞、沈珏兄弟两个,乔老太太却是不由多想了几分。

旁人见沈家三兄弟共居,还以为沈家并未分家,乔老太太却是晓得的。

这个家里是长房当家,现下是,以后也是。

自己的女婿只是从五品,今年又没有升迁的消息,可大老爷如今已经是尚书。

过继嗣子是为了传宗接代,以沈瑞的年纪,肯定会早早就成亲,到时难道要女儿在侄媳妇手中讨生活不成?

至于二老爷夫妇分出去的事,乔老太太在脑子里想了想就给否了。

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二太太在尚书府,乔家与这边走动起来才更加名正言顺。

心疼闺女的同时,乔老太太不得不为儿孙做打算。

原本不曾听闻沈家择嗣之前,乔老太太想的好好的,等沈珞周年后,就择一孙求娶玉姐。

沈家这样人家,虽不会召赘,可对于玉姐这几房剩下的最后一点亲骨血,叔伯只有越发疼爱的。旁人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家却不是这样,从沈杨两家交好至今就能看出来。

等以后过继年幼的嗣子,即便养成,也未必能越过亲闺女、亲侄女去。

谁会想到沈珞过世不及半年沈家就议定了嗣子人选,而且选的还不是年幼的嗣子,而是十几岁的半大少年。

同两房名正言顺的嗣子相比,玉姐这个二房庶女反而显不出分量来。加上三太太怀孕,不管是男是女,嫡出到底比玉姐这个庶出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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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如意算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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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哥的亲事,徐氏可提及了?”乔老太太问道。

二太太闻言,抬头望了乔老太太一样,就有几分不痛快:“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且不说如今老爷没回来,尚未正式过继;就是过继了,也不差这一年半载。”

乔老太太道:“他们两口子已经过五十的人,怎么会不急?”

二太太脸子一下子耷拉下来,没有回答乔老太太的话。

乔大太太在旁,见气氛不对,忙道:“娘,就算大表嫂要选人,也得重阳节后……”

重阳节后,是沈珞的周年。

徐氏向来规矩守礼,重阳节前怎么会提及沈瑞的亲事?

乔老太太想起此事,不由讪讪。

二太太见乔老太太如此,未免心灰,又流眼泪:“珞哥才走半年,连娘都忘了珞哥了……”

乔老太太捶胸道:“你这是剜我的心……我哪里是忘了珞哥,我是不敢想

这母女二人又是相对流泪,乔大太太在旁,懒得费口舌相劝,只能陪着抹眼泪,心中满是不屑。

二太太当初能定下沈珞的亲事,那是因为她是沈珞的亲娘,看中的人选又是与沈家门当户对的何家;如今乔老太太还想要通过女儿插手沈家长房嗣子的婚事,不是白日做梦是甚?

当乔老太太能谋算成功,是因为三老太太在世;如今徐氏当家,可不是三老太太那样的糊涂人……

三房,三太太笑吟吟地陪着两个嫂子吃茶。

不过听两个嫂子隐晦地打听沈珏的事,三太太也听出其中未了之意。

三太太的父亲虽没出仕,却是京畿一代的名儒,两个儿子都有功名在身。田大舅爷是进士出身,如今是正六品国子监司业;田二舅爷是举人,如今继承祖业,协助老父打理自家书院。

田大舅爷的长女与沈瑞、沈珏年纪相仿,如今正是开始挑人家的时候。

田大太太倒不是因沈家是高门就想要攀附,实是心疼女儿。

沈家门风在这里摆着,当家大太太是个极宽和的人,三太太嫁过来多年,除了在子嗣之上不顺心之外,都是娇养。

再说,又不是与沈家长房联姻,只是沈家二房。

沈家二老爷是从五品,田家大舅爷是正六品,这门亲事不是说不得。

只能说三太太过于贤惠,从来不在娘家人面前谈论婆家妯娌不是,只提好的。而徐氏给人的印象又太好,就是二太太看着天真烂漫些,可在外人看着也是和和气气的脾气,田家嫂子们对于沈家内宅的印象太好了。

换做其他人家,老父老母去世后,兄弟都要分产别居;沈家三房没有分家,只在一处,日子又能过得这般清净,只能说几位老爷太太都是难得的忠厚人

三太太却是额头要渗出汗,倒不是觉得沈珏不好,而是这半年见识了二太太的偏执与刻薄,哪里敢将侄女陷进来?

何家小娘子是大太太的亲外甥女,二太太当初都能上门去逼小姑娘死;田家的女儿真要进门,有了不是处,说不得二太太也能逼到田家去。

连长嫂的面子都不顾,哪里会顾及她这个小婶子?

“养女儿是债,哪里舍得就给了旁人呢?如今的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两家结亲前说的好好的,过后翻脸的大有人在,也就是小姑这里,十几年下来,过得什么日子咱们家里都瞅着清清楚楚。”田大太太满脸诚挚,望向三太太的目光带了几分恳求道。

三太太不好说二太太的不是,只能硬着头皮道:“乔家也有与珏哥年纪相当的姐儿,那边之前一直惦记亲上加亲,还不知会如何……”

田大太太闻言,有些黯然:“倒是忘了他们家……”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三太太的肚子,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要是三太太没有查出这一胎,肯定这次也要过继嗣子,要不然也不会有四个沈家少年留在京城。只是如今三太太有了亲骨肉,不管是男是女,一时半会谈不到过嗣上……

前院,偏厅。

除了沈瑞、沈珏之外,沈琴、沈宝两个也被请出来陪客。乔、何、田、杨四家今日过来的表兄弟们,年长的不过十五、六,年幼的也有十一、二岁。

再大些的,不是有差事就是进学,不会过来与几个孩子应酬;再小些的,尚不懂事,来了只会添乱。

何家的不用说,来的正是何泰之。

并非他逃课,而是今年要参加四月里的府试,这些日子正在家备考,没有去春山书院,今日就随何太太过来。

杨家来的是杨镇继室所出的次子杨仲言,今年十四岁,正月里曾随着杨镇夫妇过来拜年,与沈家几个小辈并非初见。

倒是田家与乔家两姓少年,今日是初见。

田家两个少爷,是叔伯兄弟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三,到底是书香门第熏陶出来的,已经有几分儒雅之气,应答之间亦是斯斯文文。

乔家来的亦是数百兄弟两人,是乔大老爷的幼子与乔三老爷的长子,都是十五岁。

乔三老爷虽在外任,可怕耽搁儿子读书,就将长子留在京成。

来客六人,加上沈家四少年,正好十人,倒是坐了偏厅半屋子。

何泰之不用说,与沈瑞、沈珏两个早就相熟的。

杨仲言的性子,与他生母很像,见人三分笑,小小年纪就带了几分圆滑世故。

论起来杨家与沈家的关系要逊于那三家,杨仲言却是自来熟的模样,一口一个“瑞表弟”、“珏表弟”,叫他们只管招待旁人;他自己则是同过年时曾见过面的沈琴、沈宝说话,丝毫不见外。

这种熟络不招人厌烦,还有为沈瑞、沈珏搭把手的意思。

沈瑞与沈珏自然也承他情,口气中也亲近几分。

何泰之后知后觉,察觉出杨仲言的用意。

今日沈家几位族侄奶奶并没有带孩子上门,想来也是担心非年非节的带了孩子给这边添乱。而姻亲中的少年过来,却是冲着沈瑞、沈珏两个来的。

沈珏、沈珏两个初次待客,一下子招待四家,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杨仲言此举,岂止是识趣?也是划分了远近亲疏,将自己归到无需客气应酬的熟客中

何泰之便也活络几分,与田家兄弟两个说话。

他虽只有十一岁,可已经过了县试,向来不将自己当孩子。田家兄弟待人斯文有礼,倒是并不因何泰之年幼就轻视,几个人提及即将到来的府试,倒是谈论到津津有味。

如此一来,沈瑞、沈珏兄弟只需陪好初次相见的乔家兄弟就好。

乔三老爷的长子乔永善,应答之间颇为和气,可乔大老爷的幼子乔永德,神色却难掩倨傲。

乔永德看着沈瑞、沈珏的素色细绢袍,还有下面的裤子,撇了撇嘴,露出几分轻薄:“不是说江南富庶?马尾裙在京城流行几十年,还没流行到松江么

今日来的六个姻亲少年中,杨仲言与乔家兄弟都穿裙。

沈瑞、沈珏初到京城时,还多看两眼,如今已经见怪不怪。

大明朝穿裙子并非女子专利,男子有的也穿袍裙,亦是连身的袍子,只是下裳做成裙状。

对于这个“马尾裙”,沈瑞略知一二,是朝鲜那边传过来的。用马尾织成伞状,系衬衣里,使得外衣张开。

虽说在京畿地方流行了几十年,在成化年时因有位阁老爱穿,上行下效,官场普及;等到弘治初年还有人专程为此上了折子。

不过流行虽流行,向来为士大夫所鄙,认为是“妖服”。江南地方并非没有,只是不如京城这边普及,也有公子纨绔做如此装扮。

见乔永德如此口气,沈珏已是恼了。

沈瑞则摇摇头,道:“江南士林衣食住行多循规蹈矩,倒是不如京城这里自在”

乔永德听了,开始还得意,随即听出不对劲来,恼道:“这叫甚话?难道谁不守规矩?到底是没见识,大惊小怪如今朝廷官员多穿这个,只有那些外地来的土包子,才会不识货”

沈瑞讶然道:“乔表兄作甚恼?小弟说什么了么?”

乔永德说话这般不客气,沈珏立时不应了:“不过是,有甚显摆的?上门做客就要守做客的礼节,这是童子都知晓的道理。整日里将心思放在奇装异服上,还不若学学什么是礼”

四姓姻亲,只有乔家这么差劲,沈珏觉得很丢脸。

不管他心里怎么别扭,过继之事难以更改,乔家也就成了他的新外家。

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之前那种掂量猪肉分量似的打量眼神,已经引得沈珏心中十分反感;这个乔永德又言语轻蔑,让人忍无可忍。

乔永德向来自诩是京城人士,对于外地人很是瞧不起。

在他看来,除了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其他人都是外地来的土包子。

对于今日这表兄表弟的应酬场面,乔永德心里也不屑一顾。

如今风光得意的沈家,当年能在京城立足,是沾了乔家的光;至于何家,虽也是京城人士,可祖辈不过是地里刨食的;田家在城外,不过是乡下地主;杨家老爷杨镇如今虽在正四品大理寺左少卿任上,虽是仕宦子弟,可家道中落,只能巴结沈家。

乔永德连沈家都瞧不起,对于沈家嗣子族侄之类的人物,自然更是轻鄙。

偏生从家里出来前,不管是祖母还是母亲,都叮嘱他要好生与沈瑞、沈珏两个相处。

沈珏毫不客气这一句,自然是点着了乔永德的心火。

他“腾”的一下起身,瞪着沈珏道:“到底是哪个不知礼?我们是客,你们就不是?还没有改了祖宗呢,就当自己是主家,真是叫人笑话谁不晓得沈家这一房并未堂亲,八竿子远的族人上门打秋风,就真当自己是尚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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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如意算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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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永德话说的太难听,不仅将沈家四子骂进去,旁边众人也不好受。

如今大老爷身居正二品尚书,为众姻亲中品级最高,无形之中沈家也成为几姓主心骨。大人如此,小一辈自然也多跟乔家兄弟似的,得了家中嘱咐,好生结交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在乔永德口中,连沈瑞、沈珏都成打秋风的,那凑到沈家跟前的其他几家算什么?

“五哥……”乔永善面露焦急,去拉乔永德的胳膊。

乔永德却一把挣开他的手,冷哼了一声,斜眼看着沈珏、沈瑞。

沈珏的脾气,哪里禁得住他如此挑衅,立时就要挥拳头,却是被沈瑞拉住

沈瑞轻笑道:“我到是不知,这在沈家,沈家人怎么就做不得主人了?珏哥,方才你还提及礼,现下怎么反而要失了待客之礼?”

沈珏满心不忿,却晓得眼下不是耍脾气的时候。

徐氏吩咐他们兄弟出面待客,闹出是非来,不管到底是谁对谁错,也在长辈心中留下不担事的坏印象。

沈珏嗤笑道:“是我迷瞪了,与不知礼的人计较什么?没得自己也失了身份”

何泰之早就瞧不惯乔永德目空一切的模样,凑趣道:“就是,珏表哥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懂事些吧”

旁人还可,沈琴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才大家相见时,在场诸人序了年齿,乔永德年纪最大。

乔永德涨红了脸,望向沈瑞满脸不善:“沈家大老爷是我表伯父、沈家二老爷是我表叔与亲姑父,是你甚么人?”

沈瑞讶然道:“自然是在下伯父,许是这位方才没听真切,小子姓沈……

见沈瑞避重就轻,乔永德越发恼:“这天下姓沈的多了,名分还没定呢,就装起大爷来?仔细闪了腰,被打回原形去?”

沈瑞见他歪缠得没完没了,腻味的不行,撂下脸道:“于卿底事?”

乔永德冷哼一声,还要再说,沈瑞已经转过头去,对杨仲言道:“让表哥受了池鱼之殃,对不住杨表哥了……”

原来杨仲言身上,也穿着马尾裙。

杨仲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说句实在话,我也不爱穿这个,就我这身段,穿着越发富态,不过如今京中流行,就跟着上身了……”

他长得本就有些胖,穿上这马尾裙就显得越发胖了。

沈珏这才发现自己失言,忙起身对杨仲言作揖道:“杨表哥,小弟之过,还请杨表哥恕罪……”

杨仲言忙摆手道:“没事没事,不过一句话,有甚计较的?珏表弟太见外了”

沈珏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性子,眼见杨仲言这般热络,便也亲亲热热道:“表哥不怪罪就好,方才听表哥与琴二哥、宝四哥说起城外庄子的野趣等真要过去时,表哥可不许落下瑞二哥与小弟我……”

杨仲言今日过来,本就是与沈家小一辈结交的,见沈珏搭了梯子,自然立时接了:“那是自然,改日三舅这里放假,咱们兄弟一起出城……”说到这里,还不忘对田家兄弟与何泰之道:“田表哥、田表弟与何表弟得空也一道去…

一于人等说得热闹,将独独将乔家兄弟撇在一边。

不怪杨仲言这样圆滑的人也摆明立场,实在是乔永德的性子又臭又硬,又无自知自明,不招人待见。

在众姻亲中,沈家不用说,新出炉的尚书在这里摆着;杨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何家有个侍讲学士;田家品级虽低,田家书院在京畿一代却是数得上的书院。

相比之前,反而是乔家光景败落,又后继无人。

论起亲戚之间,沈、杨两家在官场互为臂力;沈、何两家则有些微妙,毕竟立场不同;田家向来清贵,虽与沈家结亲,可这些年来也鲜少有求到沈家的时候;反而是乔家,如今需要依附沈家。

无人理睬,这下不单单乔永德面上难看,连乔永善都露出几分尴尬。

乔永德还想要再说话,乔永善低声喝止道:“五哥”

被乔永德闹了这一场,气氛即便回转过来,也有些冷场。

乔永善倒是放得下架子,主动凑过去,与大家聊起下四月里府试的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即便心里再恼乔永德,乔永善却一直没有失礼,也就接了话去。

何泰之苦着脸道:“也就只有我们书院的先生,总是守着功名需趁早的教条,催促我们早日下场……换做其他书院,说不得先生反而要学生多学习两年

乔永善知晓何泰之在春山书院读书,带了几分羡慕道:“谁让你们那里夫子都不是寻常人,学生又都是出身翰墨之家,自然与寻常子弟要求不同……”

何泰之叹气道:“那也不用火烧屁股似的呀……肚子里半瓶子水过去晃荡不是更丢人,哪里有书读透了一鼓作气的好……不瞒诸位表哥,小弟才学两年时文,实在是心里没底……”

说到这里,他看了田家兄弟一眼,道:“倒是羡慕两位田家表哥,听说南城书院的学子过了十六方应童子试……”

田家两兄弟,年长的叫田英,年幼的叫田荣。

田英苦笑道:“书院的学子是十六应童子试,田家祖训男子及冠方可求功名,我们兄弟还有好些年……”

大家听了这一句,都十分意外。

要知道科举出仕,谁也不能保证一撮而就。有的人白发皓首才举业,即便侥幸中了进士,不过是止步七品;同样要是少壮进士,入翰林也好,外放也好,才能更进一步。

像春山书院那里,因为大家都是翰林子弟,本来就是书香子弟,家学渊源;其次就是致仕的翰林教书,老师的水品就比外头书院高一头。

起点高,先生的要求也要,不是觉得学生们十几岁就肯定能得了功名,而是希望通过一次次考试,使得他们在科举仕途上能比旁人早行一步。

像南城书院这样要求学生十六岁应童子试的,倒是如今民间学子的常例。六岁启蒙,十年苦读,十六岁开始下场,一场场地考下去。

不过像田家兄弟这样,有祖训丨要求二十下场的,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旁人十五、六岁下场,田家满二十才许下场,这前后就差了两科。

等到田家人考到最后,得了功名时,在仕途上也比同龄人晚了。

这难道就是田家人不出高品级官员的原因?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

沈瑞是旁观大明科举制的后来人,觉得这制定田家家训的!先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实在是科举这条路“诲人不倦”,大明朝三年一科取进士百十余人,这条路哪里是那么好走的?多少人走不到终点,倒在半道上,有的是身体垮了,有的是心智被摧毁。

男子二十岁的时候,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都是成熟的时候。如此就是科举落第,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至于晚登科也有晚登科的好处,处事沉稳,不容易为外物所惑。不过坏处就是,容易泯灭与众人。

大家都是少年人,提及科举,就提及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虽是同进士出身,却是十二岁举于乡,是大明朝开国以来年纪最小的举人。

又提及翰林院侍读学士蒋冕,十四岁的解元。

还有成化五年的王臣,十六岁中进士与庶吉士,大明朝最年轻的进士。

如今在座众人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十五岁,都在读书求学中。提及上面那几位少年登科的儒林先辈,都是羡慕不已。

不说旁人,就是沈瑞心里,即便没奢想着在功名之上顺风顺水,可也无法想象自己从十几岁考到三、四十岁的光景。

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二十岁之前中举,三十岁之前谋进士。如此一来,正好在正德中出仕,避开正德初年的官场动荡。

离正德登基还有四年,是不是该想个法子提醒王守仁了?

沈瑞想到此处,陷入沉思。

乔永德在旁,听着大家说的热闹,没人搭理自己,肺要气炸了,也顾不得堂弟方才私下劝说,“腾”的一下起身,一下子踹倒了面前的小几,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小几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偏厅上一下子静了下来,乔永善满脸无奈,忙起身对众人抱拳道:“我家五哥这几日遇到点事,心里正不痛快,还请诸位表哥、表弟勿要与他计较,永善在这里代五哥给大家陪不是……”

没有人接他的客气话。

乔永德算老几?他不痛快,就在家里猫着就是,有什么资格对大家发火?

见大家神色淡淡,乔永善求助似的望向沈珏:“珏表弟……”

沈珏轻哼一声,转过头去,并不接乔永善的话。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也要顾及沈珏,便道:“我们没事,乔表哥还是先去看看令兄吧……”

乔永善感激地看了沈瑞一眼,转身追乔永德去了。

沈珏没好气地道:“瑞二哥倒是好脾气?”

沈瑞道:“难得诸表兄、表弟过来,何苦为了个浑人,扰了大家兴致?”

杨仲言笑道:“瑞表弟说的正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将咱们都当成乡下人,咱们就一块村着,别搭理他那个城里人,就是……”

何泰之摇头道:“不过井底之蛙,谁不晓得江南富庶不亚京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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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八章 如意算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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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乔永德年纪小些,这样跑出去,沈瑞只能去找大人;可乔永德十五岁,即便没有成丁,可也算不得孩子,又在诸人中年纪最大,有个亲堂弟跟出去,大家便也将他丢到一边,又说起旁的来。

尤其是沈琴,凑到杨仲言跟前,满脸好奇地打听起马尾裙。

杨仲言是个爽快的,也不扭捏,直接撩开外裙,让沈琴看了里面。

看着马尾织成尺长的蓬蓬裙,沈琴不由打了个哆嗦:“这乍一看倒是像人头发,这戴在身上多慎得慌”

杨仲言道:“不过就是衣服撑子……将衣服撑起来不容易出褶子……”

沈琴面上有些犹豫。

沈珏笑道:“琴二哥若是穿上这个倒是会显得不那么竹竿了……”

沈琴眼睛一亮,道:“珏哥也这么觉得……”

沈珏点头道:“不过这价格应该不便宜,瞧着里面像是用了细铜丝……”

杨仲言点头道:“寻常的也要四、五两银子,手艺稍精致些的几十两银子的也有……”

“这么贵?不就是马尾编的么?一匹马才多少钱?”沈琴咋舌道。

杨仲言道:“关键是一匹马就一条马尾,良莠不齐,好材料难寻……”

沈瑞在旁,见他们围着一条裙子说得没完没了,田家兄弟在旁脸上已经满脸不自在,岔开话道:“何表弟,你们学院的学子外籍的多不多?有没有‘寄籍,的?”

何泰之点头道:“有呢,不过即便父祖任京官,多是惦记落叶归根的多,除非做到高品,否则寄籍的京官并不多。他们的子弟,多是略过童子试,直接得了监生身份下场……”

所谓“寄籍”,是一种对离开原籍者的一种安置政策。即允许一些在原籍还有产业、或家中还有丁口支持原籍产业,而自己经年在外,又不想完全脱离故土,就可以保留原籍,在寓地“挂籍”寄居。

虽说大明朝科举原则上只允许在原籍应试,可实际上京官子弟不乏“寄籍”参考者。

沈瑞原以为沈家二房在京城是“寄籍”,不过后来才晓得沈家二房这样在原籍没有产业,没有丁口撑家,全部男丁都在京中,买地置产,入了京城户籍的,已经不是“寄籍”范围,而是正式“入籍”。

何泰之说的“监生身份”则是“荫监”,大明开国时,文官一到七品,都可以荫一子入监,后来范围限制到京官三品,而且需要上折子请荫入监。

入了国子监以后,通过重重考试,要是课业优异者可参加会试;即便课业寻常也能参加乡试,越过童子试这关。

沈家大老爷早就是三品,名下有一个监生名额,因沈珞当初好强,一路从童子试考到乡试,并没有用上这个监生名额。

何泰之说到这里,显然也想起沈大老爷名下荫监之事,望向沈瑞的目光立时有些泛酸:“瑞表哥可是好了,不用这样一回回地考下去……”

众人反应过来,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艳羡。

别人的功名都要一步步考出来,结果如何还是未知数,沈瑞这里却是有个现成的监生名额。

国子监坐监出来,即便乡试、会试落地,也有资格入仕。

沈瑞摆摆手道:“我也要应童子试的,何表弟不用羡慕……”

即便他成了沈大老爷嗣子,也未必就入国子监。

沈家三太爷生前名下就有荫监名额,也没见大老爷、二老爷越过童子试,白身入国子监;等到三老爷,那是因身体不好,用的是三太爷死后的“恩荫”名额。

科举考试这一路上,也是搭建各种人脉的时候。

同年、同窗、同门,各种因科举产生的新关系,在以后的仕宦之路上,都是助力。

沈瑞即选择科举之路,自然要一步一步地考出来,混个正统读书人出身。

杨仲言诧异道:“瑞表弟不想去国子监?”

沈瑞看了他一眼,见他隐隐带了苦闷,心下一动,道:“杨表哥可是要入监?”

杨仲言苦着脸道:“我读书不如家兄,也不比诸位表弟这般通窍……估计以后只能混国子监了……”

沈珏道:“省了童子试不是正好?乡试、会试都痛痛快快,童子试要考三次,真是啰嗦死了……”

大理寺少卿是正四品,满九年升两品就是正三品,最后可能的就是本衙门内升转,那就是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有资格参加廷推表决权的大九卿之一。

沈瑞想到这里,心中是高兴的,沈家小一辈任京官的虽不少,可品级太低,不能为大老爷助力。有杨家这门姻亲,在官场上守望相助是好事。

自古以来,官场上都是硝烟弥漫、党同伐异。

沈家在官场上的关系越重,就越不容易成炮灰。

直到沈家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各位有职在身的客人登门,晚饭开始,乔家兄弟也没有回来。

待用了晚饭,送走了客人,沈瑞少不得到徐氏房里回话。

乔家兄弟中途离开之事,固然不是他的过错,可还是交代清楚的好,毕竟其中牵扯到乔家,他又刚知晓乔家与自家的宿怨,可不想被徐氏误会。

徐氏身为当家主母,即便身在内院,对于前院之事也并非半点不晓。

听沈瑞讲述了一遍,她叹气道:“乔家五哥打小养在他家老太太跟前,你珞大哥在时也常过去,表兄弟两个颇为亲厚。”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对侄儿与珏哥带了敌意,却针对珏哥更厉害些。”沈瑞道。

徐氏面上带了讥笑道:“不单单是因珞哥的缘故……去年你珞大哥刚没的时候,那边曾有心让乔五与玉姐结亲……”

“不会是想要入赘吧?”沈瑞诧异道。

赘婿在前朝属于贱民,不许科举;大明朝虽没有律法规定赘婿不得下场,可到底为人轻鄙。

乔永德虽任性狂妄,却看得出是家中得宠的,家中长辈能舍得将他给人做赘婿?

徐氏摇头道:“怎么会?那边是即想要占便宜,还想要面子……就提议将来玉姐的次子给沈家做嗣孙……”

关系到二房嗣子嗣孙之事,剩下的沈瑞反而不好追问了。

肯定是大老爷与徐氏不同意,有亲侄在,放弃过继嗣子还说得过去;亲侄都没了,等着过继侄外孙,要是小二房一个房头的事还罢;二房三兄弟都如此,只能说他们自己脑袋抽了。

就是松江本家那边也不会同意,此为“乱宗”。

徐氏道:“二老爷没有同意,他看不上乔家人……”

虽说徐氏口气未变,可沈瑞莫名地听出几分幸灾乐祸来。

对于二老爷与岳家的关系亲疏,沈瑞无心八卦,他现下是担心沈珏:“大伯娘,乔家人似不好相处,珏哥以后会不会很为难?”

乔永德因失去的利益会迁怒沈瑞、沈珏,那乔家人呢?

沈瑞是小长房嗣子,不过是亲戚,平素远着点就是了;沈珏可是要做二房嗣子,以后就是乔家外孙,是避不开乔家。

徐氏听了沈瑞的话,脸上颇为欣慰。

乔永德今日那般无礼,沈瑞却没有借题发挥说乔家一句不是,只是担心沈珏,可见心性厚道。

“不用担心,二老爷不会压着珏哥与那边亲近。去年那边算计玉姐亲事,已经惹恼了二老爷,如今不过是面子情……只是你告诉珏哥一声,乔家人可以不搭理,二太太那里总要哄着,不要太让二老爷为难,说到底她也是可怜人……”徐氏说道。

听了这话,沈瑞就放下心来。

眼见天色不早,徐氏也带了乏意,沈瑞就起身退下。

待沈瑞走了,大老爷才揉着额头从里间出来。

眼见他露出难受的模样,徐氏忙叫人端了醒酒汤,服侍他喝了:“幸好明日休沐,能起的晚些,老爷也真是的,今日来的也不是外人,吃了恁多酒”

“我是高兴,今日千里过了廷推,落衙前内廷传出消息,圣人已经御笔圈点了……”大老爷笑着说道。

“谢天谢地”徐氏闻言,亦不由喜形于色:“如此一来,老爷肩上的担子总算能轻些。”

大老爷也长吁了一口气道:“关键是有了千里,就不用直接靠到那边……三位阁老看似温煦,可这次‘京察,中落马的门生也不是一个两个……”

大老爷在官场上向来中立,并不参加党争;可品级越高,想要保持中立越难。

之前的趋势,因沈理的缘故,他偏向“谢党”。

可是他也晓得,即便投过去,也难成嫡系,毕竟不是谢阁老自己提拔出来的;反而容易成为官场博弈中被牺牲的棋子。

他们夫妻口中的“千里”就是沈家的姑爷杨镇,在官场上向来站在大老爷这边,也是中立派。

如今舅子、妹婿两人同为九卿,就不像之前那么艰难,反而依旧可以保持之前的中立立场。

对于大老爷的升官,夫妻两个心中早有准备,却是忧大于喜,连置后路的心思都出来;直到今日,夫妻两个才算真正欢喜起来。

九如院,上房。

沈瑞已经换下待客的衣裳,散了头发,坐在榻上听春燕说话。

“乔家虽是大老爷、二老爷的姨母家,不过之前上门的时候并不多,倒是那边老太太常打发人接二太太与大哥过去……他们家五哥倒是随大哥来过几遭,倒是极爱粘着大哥的……”说到这里,春燕顿了顿道:“去年重阳节那日,他们五哥也随了大哥去城外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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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九章 如意算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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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珞过世的详细情况,沈瑞虽没有仔细问过,不过这小半年也听得七七八八。重阳节郊游,骑马出了意外,坠马重伤,不治而亡。

不过这其中有乔永德的事,沈瑞还是头一回听说。

“二太太没迁怒乔家?”沈瑞问道。

沈珞的意外即便与乔家不相于,不过表兄弟两个出门,一个完好无事,一个就此送命,以二太太的脾性,不像是不迁怒的。

春燕压低音量道:“听说二太太回娘家讨说法,喊打喊杀,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乔家大舅爷过来,也是寻二老爷说话,不敢见二太太呢……等到年后,二太太回了乔家两回,这才有了往来……”

这话就与沈瑞的印象对上了,过年前后沈家虽有不少人上门,可并不曾见乔家人来。

想来在乔家人看来,乔家老太太是长辈,两家关系即便僵了,也没有长辈先低头的道理。直到二太太主动回娘家,这两家才算恢复往来。

乔家内院,上房。

乔老太太坐在炕上,看着乔永德、乔永善,恨铁不成钢地道:“先前交代你们什么,这样没等开席就跑出去?这是去交人,还是去得罪人?”

看着乔永德挺着脖子的模样,乔老太太哪里不晓得定是这个五孙子左性又犯了,却舍不得骂他,只对乔永善瞪眼道:“六哥,你是怎么看顾你五哥的?我早上啰嗦了那些,你还出了这样的纰漏……”

乔永善低着头,没有应答。

他是弟弟,乔永德是哥哥,向来只有哥哥管弟弟的,没有弟弟管哥哥的,老太太说这话没道理。只是祖母向来偏心,他爹娘没在跟前,没地方诉委屈去,只能受着。

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老太太,六哥向来懂事,哪里是六哥的错?说到底,六哥还是被连累的那个……”

乔永德皱眉道:“祖母,娘,那两个小子即便做了沈家嗣子,也只有他们巴结咱们的份,作甚要去巴结他们?”

见他这么不懂事,乔老太太无奈道:“说甚巴结不巴结,不过是亲戚走动罢了……沈瑞、沈珏两个都不错,你们以后就是表兄弟,年纪仿佛,正当好生亲近……”

“不错个甚?不过两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倒是摆着架子来,一个说话刻薄,一个目中无人……”乔永德冷哼了一声道。

乔老太太听了,心下不快:“什么?那两个小子给你们脸子了?”

“可不是压根就不搭理我们,只顾着同其他几家人说话”想起白日情景,乔永德面上难掩羞恼。

这下连乔大太太面上都带了沉重。

乔沈两家的亲戚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还是乔家主动贴过去。

乔老太太自言自语道:“莫非是徐氏私下嘱咐的……”

乔大太太望向乔永善道:“六哥,沈家兄弟两个真的只亲近旁人,不理睬你们兄弟?”

乔永善看向乔永德,很是无语。

明明是乔永德挑衅在先,如今却是倒打一耙。

虽说乔永善晓得,自己说实话就要得罪堂兄,护短的祖母心里也未必自在,可他已经十五岁,远离父母一个人在京,心智倒是比寻常少年成熟,晓得乔沈两家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实不宜再有什么误会。

自家大伯没有上进之心,可以继续混迹六部;自家父亲在江南官场,却需要沈家庇护。

因此,乔永善并没有直接回答乔大太太的话,而是将今日的情景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从十人入偏厅开始,彼此见礼,序了年齿,而后杨仲言与沈琴、沈宝说话,何泰之与田家兄弟聊天,沈瑞、沈珏则是招待他们兄弟两个……

乔永德的话,与沈家兄弟的应答,他都讲述了一遍,直到堂兄踹了小几离开,自己追出沈家为止。他只从旁观者的角度,做了陈述,并未添减。

沈永德在旁,羞恼不已,开口要阻止,被乔大太太喝住。

听完乔永善的讲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脸色都很难看。

即便再宠溺孙子,乔老太太也晓得今日之事,是乔永德做错了。不仅仅是得罪沈家兄弟,还让其他几家看了笑话。

在几家姻亲中,明明乔家当与沈家最亲近,而不是其他家。

老太太看了眼满脸不知错的乔永德,又看了一眼乔永善,不得不承认是自己错了,就不该带五孙子过去。要是只有乔永善一个,定会同沈家兄弟相处的好好的。

从沈家兄弟专程招待乔家人,也能看出他们本是晓得亲戚之间亲疏远近。只是让乔永德闹了这一出,错了交好的机会。

“这沈珏倒是个争强好胜的……”乔老太太叹了口气,与乔大太太抱怨道:“那个沈瑞么,看着温煦,傲气却不小。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轻狂不看人的模样,不正是与徐氏差不离?”

“哪里是沈珏、沈瑞的过错?都是这混帐行子,这般不知礼,丢人丢到亲戚家……”乔大太太瞪了一眼儿子,道。

乔大太太倒是个明白人,只是性子绵软,儿女的管教权利始终不在她手中,看着儿子长歪了,也只能于着急。

乔老太太心里虽怪孙子,却受不得媳妇教训`子,皱眉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哪里只是五哥一个人的过错?五哥开始也没说甚,明明是那两个小子牙尖嘴利……”

听了乔老太太的话,乔永德扬着下巴,露出几分得意。

乔大太太不好顶撞婆婆,心里只能无奈叹气。

乔永善却是握着拳头,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与堂兄一起出门。

这样得罪人的“交际”,不要也罢,忒丢人了,有那功夫还不若好生在家读书

松江,三房,大老爷书房。

三房大老爷沈湖看着手中的单子,瞪大眼睛道:“这些都是真的?老二、老三、老四他们真在外头置产?”

他面前站着的,正是三房二管家。

二管家躬身道:“小人哪敢欺瞒老爷?先前就曾听过风声,只是无凭无据,小人也不敢胡乱禀告老爷……这几年老太爷上了年岁,不怎么管事,几位老爷行事越来越猖獗……里里外外,不过是瞒着老爷一个……”

沈湖气得不行:“他们这是要作甚?这还没分家里呢,这些都是公中产业……怪不得这几年公中进项越来越少,他们只糊弄我说是生意不好做,原来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二管家道:“谁叫那些铺子都是几位老爷出面打理,那边掌柜、管事也多是几位老爷提拔的人……”

沈湖唬着脸道:“不行,我要去寻老太爷……”

二管家道:“老太爷常念叨家和万事兴,即便晓得此事,不过是骂那几位老爷一顿……”

沈湖冷笑道:“他们胆子这么大,不过是忘了老太爷的脾气……”

等三房老太爷听沈湖讲了此事,看了有十几处挂着几个媳妇名下的私产,立时吹胡子瞪眼,叫人去传三老爷、四老爷。

二老爷沈涌此时在京,倒是逃过一劫。

沈玲自从将东西抛出去,就打发人关注老太爷这边动静。

正与他预料的没差,三老爷、四老爷这回是遭了大罪。三、四十岁的人,当众被轮了二十板子,打了个半死,先前隐匿的那些私产,也尽数被收没。

湖大太太带了婆子、婢子,抄家似的,将二房、三房、三房折腾了一遍。

一时鸡飞狗跳,孩子哭闹,乱得不行。

这顿板子,将三房“兄友弟恭”的遮羞布给打落下来。

沈家坊里,沈家各房头也都就此事议论纷纷。

虽有人觉得三老爷、四老爷不应该的,不过大多数人都同情三老爷、四老爷。

实在是三房沈湖这个长兄做的不怎样,平素里全靠三个弟弟支撑三房生计。沈湖自己没出息不说,又是个好享乐的,妻妾成群,儿女成行。三房玉字辈兄弟排行到十六,其中就有半数是沈湖的儿子。

换在别人家,父母不在,兄弟之间早就分家。

三房四兄弟共居,下边三位老爷费心费力地养活兄长一家,长期以往生了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谁都晓得,三房如今家底,并不是祖上传下来的的,多是几位老爷后添置的。

三老爷、四老爷早就有分家之心,不过是碍于三房老太爷在,挨了这顿板子,是真的伤心了。

他们晓得老太爷只看重长孙,没法在家里说理去,就叫人抬着去了宗房。

看着三老爷、四老爷递过来的两个账册,宗房大老爷也是无语。

一份账册是三房这些年添置的产业,一份是三房这些年的开销。

三房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北上京城,南下两广,这些年折腾出不少出息;可三房的开支,也跟流水一般,大头就是沈湖一家。

沈湖嗜美食、爱华服、重女色,平素又喜附庸风雅,常与读书人往来,被人糊弄入手假的古董文玩,只他一个人的开销每年就有几千两银子。沈湖的妻妾女儿,更是占了三房开支的大头。

宗房大老爷虽也同情三老爷、四老爷,可也晓得这不是他能插手的。

三房与宗房虽在五服之内,可三房有三老太爷这个长辈在,只要没有触犯国法家规的地方,连族长太爷也不好插手三房家事,更不要说宗房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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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章 如意算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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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房大老爷是个明白人,无心插手三房家事,三房老太爷却是不知晓,怒气冲冲地追到宗房来。

“这些混帐东西,只要我在,谁也别想分家”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对宗房大老爷咆哮道:“要是有人想要掺和三房家事,可是得好生掂量掂量”

宗房大老爷郁闷的不行,他这里可是什么也没说。

三房老太爷见宗房大老爷不应答,又望向三老爷、四老爷,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教导你们多年,让你们兄弟齐心,才有了三房今日光景。如今好日子过了没几天,骨头就轻起来……”

三老爷、四老爷带了伤,跪在地上,满脸惨白,浑身死气沉沉。

三房老太爷见状,也存了顾忌,口气就变软道:“我晓得你们兄弟都是好的,都是那等不贤良的妇人,挑唆着你们起了私心……”

骂骂咧咧,要不是三太太、四太太都有子女傍身,连休妻的话都要说出口,显然是要将此次三房的变故归罪于两个媳妇身上。

四老爷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绝望:“祖父,求求您了,给孙儿们留一条活路吧”说罢,便叩首不已。

三老爷也抬头,满脸悲愤:“我家的与四弟妹不贤良?还要怎么贤良?我与二哥、四弟从南到北的奔波,每年三、四万两银子的进账,家中儿女却需要靠妻子的嫁妆贴补,要不然连一口肉都吃不上,这样的日子不是一日两日,是十几二十年……这样的妇人还叫不贤良?”

在宗房的地盘上,被两个孙子掰扯三房的事,三房老太爷不由着恼,皱眉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勤俭持家乃是正理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能娇惯?”

三房除了湖大太太出身书香门第,其他三位太太都是商贾出身,带了嫁妆嫁到沈家的。不过因出身低,即便有银子傍身,在三房也没有多少底气。

三老爷苦笑道:“我们几家的不能娇惯,平素里想要吃碗肉菜都要自己拿钱到厨房里要……长房却能设小厨房,每日里肥鸭肥鸡的供着……就是婢子抬的贱妾,也比其他几房正经的哥儿、姐儿日子好……”

不患寡而患不均,三房几位老爷这些年也是憋屈的狠了。

当年父母早丧,由老太爷这个祖父养大,手足兄弟之间不是没有感情的,对老祖父也有孝顺之心。之所以忍到现下没有分家,一是老太爷已经年过八旬,不愿惹老太爷生气;二是二老爷性子敦厚,即便吃亏,这些年也没有抱怨,三老爷、四老爷两个年幼的也不好说什么。

说句实在话,如今不过是等着老太爷过身罢了。

“父母在,无私财”,三房几位老爷早就丧了父母,成亲后就当分家,等老太爷过身,即便沈湖再不愿意,也拦不住兄弟们单过。

老太爷这顿毫不留情的板子,将那点祖孙之情都打散了。

三老爷还在苦笑,四老爷额头已经渗出血来,面上带了几分狰狞:“这样窝囊的日子,孙儿是一日也不要再过下去即便净身出户,孙儿也要分家”

三房老太爷气得晕眩,差点摔倒,幸而宗房大老爷一把扶住。

到底是三从堂兄弟,平素里三老爷、四老爷又是会做人的,眼见如今模样,宗房大老爷也不忍心,道:“叔祖,也不怪老三、老四,他们如今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

一大家子在一处,兄弟齐心是好,要是不齐心早分了也省的伤感情。

之前养活哥哥、嫂子还罢了,现在连侄子、侄孙都养活了,自己儿女却过不上好日子,难怪三老爷、四老爷不乐意。

说到底,还是沈湖两口子不会做人。两口子自己不节俭,只在其他几个房头省钱,却忘了家中银子本就是其他几位老爷赚的。

三老爷、四老爷能忍到现下才发作,已经够厚道了。

这其中,也有三老爷、四老爷妻族乏力的缘故,换做其他人家,女儿外孙过这样的日子,早就出头与女儿张目。

三房老太爷一把推开宗房大老爷,吹胡子道:“轮不到你操心三房的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分家”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四老爷说的:“要是你们觉得板子打轻了,回头老子就给你们这些小兔崽子补上”

三老爷、四老爷的脸上露出绝望。

族长太爷始终没有露面,三房老太爷叫人抬了三老爷、四老爷回去。

宗房大老爷求情不成,满心纠结,亲送到门外,就立时回去寻族长太爷。

“爹,这样不管好么……”宗房大老爷犹豫道。

族长太爷抬了抬眉毛:“怎么管?”

宗房大老爷卡壳了,是啊,怎么管?

宗房能插手四房家事,是有张老安人不慈在前;三房老太爷待儿孙,只能说是偏心,也不能说是不慈。

至于三房几位老爷分家不分家的,更轮不到其他房头说话,否则说不得里外不是人,毕竟那边是亲兄弟,其他都是外人。疏不间亲,世间常理。

见宗房大老爷面上依有纠结,族长太爷摇头道:“族长不是家长,你莫要忘了这个要是宗房真的就其他房头的事事事参合,那沈氏一族早就散了……毕竟论起来,外五房与内四房早出了五服,理当分宗……”

宗房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爹,三房闹成现下这个模样,那边老三、老四都积怨生恨,这日子还能过下去么?”

族长太爷道:“沈湖是个眼大心空的糊涂人,说不得还真的能如了那两人的意……”

要不得说人老成精,族长太爷说的果然不差。

待到三老爷、四老爷被抬出三房,因要养伤,就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不过沈湖夫妇却是生了分家的心思。

三房不管现下产业多少,都是公中产业,并不是长房私产。又因其中祖产寥寥无几,肯定会归到长房名下的产业也有限。

真要是等到老太爷过身,按照“诸子均分”的规矩,那其他三位老爷就要分了大半出去,这是沈湖夫妇不能容忍的。

当家这些年,这夫妻两人已经将三房产业当成自家私产。

如今四老爷提了“净身出户”的话,怎么不引得沈湖夫妇心动?

在他们两口子看来,用“忤逆长辈,隐匿私财”的名义,将几位老爷“净身出户”分出去,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这个店。

即便不能“净身出户”,以老太爷对长房子孙的偏爱,在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分家,也能给长房分了大头。

这些年眼见几位老爷生财有道,沈湖夫妇怎么会不眼红?不是不想要分一杯羹,只是插不进手去。

不想两口子旁敲侧击,三房老太爷却不接这个话,反而将沈湖夫妇给臭骂了一顿。

孙子是他拉扯大的,他自是晓得沈湖的性子,不能是支撑起家门的,这才将下边的三个孙子扣下不让分家。

只要下边三位老爷在,三房日子才会越过越好,否则只会走了下道。

沈湖夫妇显然并不明白老太爷的苦心,不敢去忤逆老太爷,就待其他几房越来越刻薄,想要逼着那几房去闹,又安排下人撺掇长房儿孙去与其他房头的儿孙争执。

一时之间,三房硝烟弥漫,大家火气越来越旺。

直到这日,沈湖的长孙小大哥拿着棒子,打破了四老爷家十五哥的头。

沈湖的长孙七岁,十五哥才两岁。即便七岁孩子手上力道有限,也不是二岁幼儿能承受得住的。

抱着昏迷不醒、满身是血的儿子,四老爷险些疯了,立时要去打杀小大哥

还是沈玲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死命按住了四老爷。

四老爷三十多岁的人,泪流满脸:“二哥,快给你爹写信,这个家是吃人了”

沈玲脸上也不好看,他即便有私心想要分家,可也没有害人之心。眼见天真烂漫的小堂弟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不由心生悔意。

“四叔,侄儿打发人去请大夫了,您别着急……”沈玲没了素日的机灵,口气有些僵硬。

乱糟糟的,又有婢子来报,四太太动了胎气。

原来四太太有妊在身,听闻小儿子受伤,就有了流产之兆。

二太太与三老爷、三太太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见得到就是四房这人心惶惶的凄惨境况。

这次变故,成为了三房分家事件的分水岭。

待老太爷得了消息过来,大夫也过来给十五哥做了诊治。

十五哥虽醒过来,却受了惊骇,需要静养。四太太没有那么幸运,流掉了五个月的男胎。

眼看着四老爷满脸毫不遮掩的恨意,其他几位老爷、太太神情也带了凄楚,老太爷心中叹了一口气,终于点头同意分家。

不过具体怎么分,什么时候分,他没有说。毕竟二老爷沈涌现下不在松江,这分家大事,总要等他回来。

沈湖夫妇虽对四太太之事略有不安,不过想到能“心想事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后悔的,明面上训丨斥了小大哥一番,私下里却叫人弄了不少吃食过去“犒劳”长孙。

在他们夫妻看来,十五哥是受了伤不假,可那血糊糊的模样,也吓到了小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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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木落归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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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三房召沈涌、沈珠叔侄回松江的信送到京城时,已经是六月中旬。

差不多的时间,沈宅这里也得了消息,二房沈洲即将松江返京,同行的还有五房一家。

五房大老爷夫妇禁不住次子沈琦的央磨,终于同意进京了。他们一家四口,正好与沈洲一起北上。

因他们用的是户部进京的官船,路上的时间是固定的,徐氏便估摸着日子,打发沈瑞、沈珏两个去通州码头等着。

五房那里也得了消息,沈瑛等人自然是雀跃不已。不过因沈瑛不好轻离,就安排沈全从书院里请了假,与两个族弟同去通州码头接人。

这兄弟三个,清早出城,却是心思各异。

沈珏的心情颇为复杂,随着沈洲的归来,他与沈瑞两个户贴也会迁到京城大老爷、二老爷名下,正式入籍成为二房嗣子。虽说这是意料之中事,却依旧带了几分惆怅。

沈瑞则只有欢喜的,倒不是因嗣子之名正言顺之事,而是因五房大老爷一家进京。

郭氏的慈爱,福姐的娇憨,五房大老爷的儒雅温煦,曾经带过给沈瑞许多温暖,是他所思念的。

沈全则是欢喜中带了几分惆怅,父母妹妹进京是好事,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可是对于他来说,也算是喜忧参半。因父母都进京,等到他回乡院试时,就要一个人。

六月京城的天气,十分闷热。

几人到了通州码头后,就寻了个于净的客栈,订了几个客房,以便沈洲等人下船后暂做休整,又打发人去码头盯着,而后兄弟三个去了对面的茶楼,要了一壶茶,吃茶说话。

“三哥到底参加明年的院试还是后年的?”沈珏问道。

要是参加明年的院试,沈全过了年就要南下;后年的话,倒是不用着急了

沈全沉思了片刻道:“后年的吧……与其一次次可上可下的,心里没底,还不若踏踏实实学两年……”

因明年的院试,不免又提及今年乡试。

“如今已经是六月中,瑾哥该启程去南京了……”沈全道。

沈珏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喜沈瑾,吃了口茶没说话。

沈瑞点头道:“算算日子该动身了,他去年岁试考了一等、今年科试也不会差……乡试只要不出大错,当是差不离……”

沈瑾十四岁就过院试,又是中了“小三元”,成绩是府学同窗中的翘楚,搁在后世亦是“学霸”似的人物。

沈瑞虽然与他接触的不多,可是也能瞧出他是打心里喜欢读书的,压根无须长辈督促,全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如此专心致志,加上资质尚佳,沈瑾成绩自然令人侧目。

要是当年孙氏没有病故,沈瑾参加弘治十一年乡试,也未尝没有一搏的可能;延了一科,榜上有名的希望自然更是大增。

早先沈全对于沈瑾的出色,心中颇为微妙。作为打小的玩伴与族兄弟,两人在科举仕途上的成绩相差太多。

如今进京,入了有名的翰林院子弟学院,见识了各种课业优异的同窗,沈全反而淡定了:“希望瑾哥顺顺利利,如此年底就能随流大叔他们进京了……

明年是会试之年,地方上的新旧举人年前年后会汇集京城。沈氏族里会进京的举人老爷,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瑞想到沈琰身上,道:“不知沈先生会如何……”

沈全道:“反正是比不过瑾哥,今年族中能下场应试的有三、四人,瑾哥课业还是排在头里。要是有一人举业,也是瑾哥,其次才轮到旁人……”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考场之上变化莫测,名次也说不好……”

沈全想了想,道:“也是。唐谢元中了南直隶解元,可在礼部会试中却连三甲也没排上蒋学士十四为解元,三次应礼部会试,先前也落第两次……

沈珏好奇道:“唐谢元不是牵扯进舞弊案才被罢落的?”

沈全摇头道:“我原也这般以为,后来进了书院听同窗们提及才晓得并非如此。在舞弊案出来前,先出的皇榜,唐谢元就名落孙山。”

沈珏道:“那可真是倒霉的……都落榜了,还能被咬进舞弊案中,连功名都没保住”

沈瑞临窗坐着,一边听沈全与沈珏说话,一边往街头随意眺望。

就见街头有几个眼熟的人走过来,进了茶楼对面的客栈,正是沈涌、沈珠叔侄与几个小厮、长随,后头跟着一辆马车,上面载了些行李物品,停在客栈跟前。

沈瑞转过头来道:“二房二老爷与沈珠来了,进了对面客栈……”

沈全探身过去,沈涌叔侄已经进了客栈,只有几个面熟的长随、小厮从马车上卸东西。

沈珏没有探身去看,轻哼了一声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端午节时,沈涌带了沈珠去了沈宅,沈珠也给沈珏端茶赔罪,不过沈珏并不觉得沈珠是真心悔改,不过是碍于沈涌不得不低头罢了。

因此,即便晓得沈涌、沈珠到了,他也不想过去相见。

沈全有些为难,并非因沈珠的缘故,而是有涌二老爷在。

之前在松江时,大家与涌二老爷相处的不多,这半年同在京城,却是见了不少回。

涌二老爷行事虽有些圆滑,不过待族侄们颇为厚道,沈琦长子满月与百岁的时候,涌二老爷都准备了厚礼;就连沈全入学,涌二老爷也不忘准备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送过去。

沈械是宗孙,又是三房在京城的靠山,可以对沈涌不假颜色;五房沈瑛兄弟几个,对于沈涌还是颇为尊敬。

并非是因拿人手短,而是因沈涌为人有值得尊敬之处。

三房从上到下,很多人不讨喜,却不包括这位族叔。

三房四位老爷,除了三老爷是庶子之外,其他三位老爷都是嫡出。

沈涌不上不下,却正经是三房顶梁柱。

沈湖与湖大太太为人实难令人恭维,三房这些年却能蒸蒸日上,沈涌功劳占了大半。

“瑞哥……”沈全望向沈瑞,有些为难。

沈瑞想了想,道:“他们既然也投到这家客栈,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避不开,还是当过去见见……”

沈珏倒是对沈玲印象颇佳,道:“涌二叔他们这是要回松江?没听说玲二哥回来的消息啊,他们怎么这会儿就回去……”

沈全见他态度软了,道:“听说涌二叔在广州那边也有买卖,许是要顾着别处……”

兄弟三个又吃了半壶茶,就下了楼,回了客栈。

跟掌柜的打听了一下,就让小二领着,大家去拜会沈涌。

沈涌见几个族侄过来,非常意外,摸了半把铜子打赏小二后,就笑容满面请大家进了客房。

“你们兄弟三个怎么在这里?这是……来接沧二老爷……”沈涌招呼着大家坐下,笑着问道。

他虽笑容满面,可面色晦涩,眼底青黑一片,看着十分憔悴。

沈瑞点点头道:“不单单接洲二伯回来,洪大叔与洪大婶子也随着一道进京”

沈涌闻言,望向沈全道:“恭喜全哥心想事成了,瑛哥那边显然定也会极欢喜……一家人在一处,他乡亦是家乡……”说话之间,亦呆了几分唏嘘。

沈瑞与沈涌并不熟,应完那一句便没有再开口。

沈全看着沈涌神色,有些担心道:“瞧着二叔气色不大好,这是要回南边?怎么这个时候启程……”

沈涌笑容有些勉强,道:“家里有些事,老太爷叫我与珠哥回去,就赶得有些急……请宗房大哥出面帮寻的官船,明早登船……”说完这一句,就岔开话,提起旁的来。

毕竟是隔着房头,沈涌无心细说,沈全倒也不好追问,只道:“之前不晓得消息,否则总该为涌二叔践行。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涌二叔下次还不知哪年过来……”

听了这话,沈涌的目光从沈全、沈瑞、沈珏身上依次打量过去,带了几分惆怅,道:“实是归程定的仓促,否则我也当去看看诸位侄儿……全哥还罢,总要回松江,咱们叔侄有相见的时候,瑞哥与珏哥以后却是不好难见了……”

他这般热络,沈瑞与沈珏两个也不好冷淡。

沈瑞道:“玲二哥什么时候回来?”

沈珏也道:“以后还是玲二哥在京里么?”

沈涌苦笑道:“我原是这般以为的,以后却是有些说不准了……不管是玲哥进京,还是三房其他哥儿进京打理南城铺子,你们兄弟能看顾的就看顾些…

沈珏带了几分不情愿道:“若是玲二哥,我们是认识的,自然都好说;换做旁人,大家又不熟……”

他回答的率直,沈涌却并不恼。

商场之上,尔虞我诈太多,像沈珏这样喜怒随心的性子,反倒少见了。

不过沈涌也晓得,这样的脾气容易吃亏,看了沈瑞一眼,他心里庆幸沈珏运气好。即便出继为嗣子,有沈瑞这个性子稳重的密友做堂兄,也能多一份依靠。

众人在屋子里说得亲近,门外沈珠站在那里,面色越来越黑。

这三人即看见沈涌,怎么可能没有看到他?可这进屋说了半天话,却一个人也没有提及他。连远在松江的沈玲都被提及,沈珠的名字一次未见。

同族的兄弟,他们凭甚这般瞧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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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木本归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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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上来送茶,看到沈珠站在客房门口,躬身道:“这位公子……”

沈珠轻哼一声,推门进了客房。

见沈珠进来,客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沈瑞从座位上起身。沈珏带了几分不情愿,却也跟着起身。

沈珠看也不看沈瑞、沈珏,对沈全道:“全三哥……”

沈全点点头,道:“幸好遇上了,要不还不知你们要回松江……”

沈珠道:“是仓促了,全三哥可要给家里带信?”

沈全摇头道:“不带了……我家老爷太太上京了,随洲二伯同路,我这次随瑞哥、珏哥两个出来,就是来接他们……”

沈涌见沈瑞、沈珏两个守礼,沈珠却如此目中无人,皱眉道:“九哥”

沈珠见他带了恼意,方不情不愿地看着沈瑞、沈珏道:“你们兄弟两个也来了……”

“珠九哥……”沈瑞不冷不热地见了礼。

即便心中不喜,可该守的礼节还是要守的,否则落在旁人眼中,无礼的就是自己的。

沈珏显然也明白这点,不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沈珠看着沈珏这模样,倒是正是几分趣味来,抬了抬眉毛道:“你们叫我九哥,我该叫你们甚?瑞哥、珏哥出继后,爹娘都换了,是不是也该换名字了

他这话加上这阴阳怪气的口气,就十分惹人厌。

沈瑞神色冷了几分,沈珏则是怒极而笑,道:“我与瑞二哥以后叫什么名字,这就无须珠九哥操心了,毕竟以后能不能再相见都是两说……”

沈珠闻言,不由变了脸色。

沈珏、沈珏在京,沈珠回松江,大家再次相见的时候,就是沈珠举业后进京应礼部会试。沈珏这话,是诅咒他不能举业?

沈珏已经不看沈珠,对沈全道:“三哥,咱们是不是去码头看看……”

沈全如今与沈珠也不过是面子情,既拜会完沈涌,也无心多留,便起身道:“是该去瞧瞧……”

沈涌见状,跟着起身道:“我也当过去迎迎……”

沈全忙道:“涌二叔且留步,官船什么时候到京还说不好……等那边靠岸了,涌二叔再过去也不迟……”

沈涌知趣,也不勉强,道:“且记得打发人来说一声……”

沈全应了,同沈珠点点头,带了沈瑞、沈珏两个离开。

沈珠没有动地方,沈涌则亲自送到客栈门口,看着沈全等人走远了,方转回客房。

“二叔是长辈,作甚这般殷勤巴结?”沈珠皱眉道。

看着沈珠面上隐露不屑,沈涌想着前天收到的家书,连教导沈珠的意思都没了,只揉了揉额头,道:“我有些乏了,先倒下歪一歪,九哥自便。”说罢,就转入内室。

留下沈珠在当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使劲拄拄脚,甩了门出去。

内室里,沈涌睁开眼睛,脸色十分难看。

前日他收到的家书,拢共是三封,一封是老太爷亲笔,一封是四老爷亲笔,一封是沈玲亲笔。

三封家书拼凑到一块,沈涌对于三房变故的前因后果便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这几年兄弟之间波澜涌动,早有摩擦,沈涌劝着上边的,安抚下边的,才使得三房没有散了去。

他之前一直担心三老爷会闹出来,毕竟三老爷是庶出,与其他几位老爷隔了肚皮。

没想到这次反目的是大老爷与四老爷,两个同胞兄弟。

沈涌早就晓得这个家维持不了几年,不过因不愿引得老太爷生气,也放心不下兄嫂一家,才上下弥合。

说到底,他也不是圣人,否则就不会同三老爷、四老爷一般,也置了私产

如今这样闹出来,眼看着兄弟成仇,沈涌除了觉得有些丢脸之外,还觉得心寒。

兄嫂一家祖孙三代,都是他们兄弟养活着,却养成了白眼狼。

沈家三房富庶,仆从如云,小大哥又是长房嫡长孙,身边养娘、婢子何曾离开人。要是没有人私下吩咐,她们就敢让小大哥手中拿棒子耍?还眼睁睁地看着他打人?

如今没的是四太太肚子里小的,四老爷都恨成这般模样;要是十五哥真没了,这个仇还能化解么?

十五哥不过两岁大的孩子,做这个局的人心肠该有多狠,才能下的了手?

这哪里是亲人?

想到此处,沈涌闭上眼,心开始硬了。

沈湖两口子眼皮子浅,这把热心费力地想要分家,是惦记公中后添置的那些产业。

想要独吞或是占大头,那是妄想……即便他并不看那些,也不会白白便宜了那白眼狼一家……

码头上,人头涌动。

如今虽不到漕粮进京的时节,可南来北往的官船、商船往来如织。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处,十分难闻。

沈瑞走了几步,就不爱走了,看到远处河边有棵垂柳树,就招呼沈珏、沈全两个过去遮阴。

沈珏使劲摇着扇子道:“这京城的夏天也太燥热……”

沈全拿着帕子擦了汗道:“我倒是觉得比松江时强,现下是在外头,没得挑了……要是在屋子里,起码还有冰……松江那边,除了每日里多洗两次澡,可没有降暑的法子……”

沈瑞道:“也不知鸿大叔、鸿大婶子会不会适应京中气候……这个时候赶路有些遭罪,不过也比九月底好,那个时候上京太冷了……”

之前没得到消息前,几个人聊过五房大老爷一家进京的日子,就猜测不是随沈洲过来,就是同沈流等进京赶考的举人一起。

随着沈洲的话,来京的日子不会太晚,毕竟沈洲是职官,请假的日子有限;跟着后者的话,则要等到乡试结束后,那边才会启程进京。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远处过来十几骑,马上人是穿着罩甲,腰挂绣春刀,正是锦衣卫的装扮。

“贵人出行,闲人逼退”几个锦衣卫小校高声喊着,驱散道路上的行人

在他们身后,则是穿着圆领罩衫的衙役正用清水净街。

“好大声势啊”沈珏道:“这般声势,难道是藩王进京?”

沈瑞摇头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卫,藩王进京应是礼部与宗人府的官员出面……”

随着退避的人群,原本带着几个小厮去码头等着官船的二管家也从码头上退避出来。

看到沈瑞等人在树下,二管家就过来禀道:“瑞少爷、珏少爷、全少爷,昌国太夫人省亲归来,宫中遣使迎候,码头上也撵人呢……”

昌国太夫人,当今圣人之岳母,皇后生母金氏。

向来凡称“夫人”,是夫贵妻显,称“太夫人”,则是母以子贵。如金氏,若是没有加封,诰命本当为昌国公夫人或是寿宁侯太夫人,偏生天子重外戚,弘治十一年加封金氏为“昌国太夫人”,从其夫昌国公峦爵号。

除了这“昌国太夫人”的诰命封号之外,金氏还常驻宫中。如今宫中遣使相迎,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沈瑞他们所在之处,离官道还有一段距离,倒是无须回避。

沈珏皱眉道:“竟是他们家,一介外戚,竟这般声势……”

话未说话,就被沈瑞打断:“珏哥慎言”

沈珏嘀咕道:“就因沧大叔贴了他们家的边,尚书都差点没了……”

因正月里沈沧亲往建昌伯府“赔罪”,等到衙门里开衙后就得了御史弹劾,三月里廷推时,也因此得人非议,差点与刑部尚书之职失之交臂。

沈瑞道:“罪魁祸首是惹事的沈珠”

文官瞧不起外戚勋贵,可真正能爬到高位的文官也得罪不起实权的外戚权

正月里那场事故,沈沧可以清高的不低头,在士林之中是能得清誉,而后就会多了一门仇家,在官场上再难寸进。

本就是小事,沈沧出面,小事化了;沈沧不出面,就是扫张家兄弟的脸,就是小事化大。

沈沧入仕小三十年,当然晓得孰轻孰重。

张家可不是挂名的皇亲国戚,皇后的娘家,太子的外家,别说沈沧当时不过一个三品官,就是阁老大臣与张家对上也没好处?

不远处,昌国太夫人的全副仪仗已经缓缓而来。

沈瑞等人也住了话头,眺望昌国太夫人的仪仗过去。

前后簇拥的除了锦衣卫,还有数名穿红的中官,还有一人,骑马随行在太夫人的车架边,二十出头年纪,穿着莽服。这个打扮,这个年纪,应该就是金氏次子,建昌伯张延龄。

官道两侧的士民百姓,即便无须跪迎,也都屏气凝声,生怕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这时,却是从一侧的人群中突然出来一少年,就要往车架边凑,被随行的锦衣卫给拦下。

“二舅,外祖母……”那少年身着锦衣华服,高声喊道。

不仅拦着他的锦衣卫面露迟疑,就连沈瑞、沈珏这些远处驻足眺望的,听了这一句都惊呆了。

昌国太夫人的外孙,建昌伯的外甥,不正是东宫太子么?

随即觉得不对劲,东宫太子好像只有十来岁,那少年看着有十三、四岁大

那些本来迟疑的锦衣卫们,显然也想到此处,再次将那少年拦住。

因这少年的拦路,昌国太夫人的车架还是停了。

建昌伯张延龄策马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少年。

那少年抬起头,带了几分讨好道:“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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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木落归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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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沈珏等人所在位置,距离官道十几丈远,眼见着碰上这般八卦,都不免有些好奇。

与沈珏、沈全两个不同,沈瑞年后曾随王守仁出去交际,对于京城官场上流传的皇家与大臣八卦之类的也听了不少,从这锦衣少年之前的称呼,一下子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这次“京察”后告老还乡的礼部尚书徐琼。

徐琼是景泰二年的举人,元顺初年的榜眼,到弘治年已经入仕四十余年,经历三朝。

有传闻,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就是徐琼捅出来的。

大明朝职官志上,虽注明一部尚书只有一人,可实际各部尚书却不止一人

有阁臣的加衔,还有各种恩封,加上南京礼部尚书,最多的时候达六人。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而阁臣入阁前还要先入礼部。

徐琼的资历,本有机会入阁,却是因为人行事,为文官所鄙。

在京城高层流传范围很广的一则八卦,那就是成化末年,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徐琼在回京叙职时,纳一监生之外室女为妾。

此事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监生有一嫡长女被选为太子妃。

虽说这则八卦,徐琼从未公开承认过。昌国公去世前,徐琼也始终在南京为官,并未回京。

不过在昌国公去世后,原本在南京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徐琼,确实是青云直上,从侍郎到尚书,加太子少保,俨然要入阁的架势。而且在几次今上加恩外戚张家的封赠上,徐琼都是站在今上这边,支持对张家的重封。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发生,被弹劾涉案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受冤入狱,最后落得冤愤而死的下场后,徐琼的圣宠也到头了。

过后有消息传出来,是徐琼暗中指示给事中华昶弹劾主考官科举舞弊。

程敏政亦是榜眼出身,只是比徐琼年青十几岁,在科举仕途上晚了不少科,不过同仕途不顺多年的徐琼相比,虽也沉沉浮浮,不过日子要风光得意的多

程敏政十三岁以“神童”被荐入朝,奉旨入翰林院读书,十九岁中解元,二十三岁中榜眼,曾直讲东宫,与当今皇帝有师生之缘。

弘治元年,程敏政因性格耿直曾被人中伤致仕,弘治五年冤情得雪复官,从此一直是天子近臣。弘治十一年升礼部右侍郎,任《大明会典》副总裁,专掌内阁诰敕,这已经是稳稳要入阁的前奏。

虽说徐琼为尚书,程敏政只是礼部右侍郎,两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同样与今上有师生情分的礼部左侍郎王华,不过入阁可不讲究官员品级与先来后到。

按照当时的圣眷,程敏政越过徐琼与王华直接入阁,不无可能。

程敏政出身累世宦门,程敏政出自累世宦门,家族先祖出仕可以追溯到元朝,其父官至尚书,他自己少年进京后又拜在几个大儒名士门下做学生,姻亲故旧不能说满朝,也不是徐琼可比的。

虽说关于徐琼阴害程敏政之事只是传言,可无风不起浪。加上徐琼素日为人行事利益为上,没有文人风骨,这件事不管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这屎盆子都扣到他身上。

程敏政病故后,今上赠礼部尚书。其长子程瑾本是以祖武功授锦衣卫世袭百户,在其父病故后,藉父遗恩升锦衣卫副千户;幼子程堂,则恩荫入国子监读书。

虽说后来也有传言牵扯到继任的礼部右侍郎傅瀚身上,说是他惦记程敏政的位置,才使人阴害程敏政,不过谁会信呢?

傅瀚是天子近臣,德行出众,为世人赞誉。即便之前他并未任六部实职,可早就挂了尚书衔,在皇上身边充当顾问。

尚书去惦记侍郎的官职,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等到今年“京察”前,弹劾徐琼的折子就不是一份两份;到了“京察”时,礼部查出来不妥当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

徐琼这个礼部尚书,只能“告老还乡”,接替其尚书职位的,正是傅瀚这个礼部右侍郎。

在皇帝与六部九卿心中,谁忠谁奸,已经有了评断。

礼部尚书的更替比刑部要晚,是端午节后的事,徐琼应该已经归乡了,只是不知还留没留亲眷在京。

那锦衣少年管建昌伯叫“二舅”,难道真的是徐琼之子?

瞧着建昌伯的模样,显然是认识那少年的,不过却没有好脸色。

在那少年口呼“二舅”之后,建昌伯举着鞭子,不知说了两句什么,便吩咐左右将那少年拖了下去。

那少年面露惊恐,却因已经被堵了嘴巴,没有继续继续开口。

接下来,昌国太夫人仪仗继续前行,渐行渐远。那拖着少年的几个锦衣卫,则是拿着板子,在路旁“噼里啪啦”地打起了板子。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那些锦衣卫将那少年丢到那里,呼啸而去。

人群也从各退避处出来,指着那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锦衣少年指指点点。

沈全松了一口气,道:“真是吓人一跳,我开始还真以为是太子微服……

沈珏则道:“这建昌伯还真是爱打人板子,上次沈珠是如此,眼下这少年也是如此”

沈全道:“我倒是觉得建昌伯的脾气并非传闻中那样跋扈……即便使人打板子,也没叫人打几下……”说着,冲着官道那边示意。

大家望过去,就见那锦衣少年摇摇晃晃起身,旁边过来几个小厮,将他扶着扶了。

这挨了板子还能起身,可见建昌伯真是手下留情了。

“咦?那不是杨表哥……”沈珏惊诧道。

沈瑞看出来,后出现的一个小胖子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

之前官道两侧行人多时,他们兄弟站在树下还不显,如今行人散去大半,他们这里也比较显眼。

沈瑞等人认出杨仲言的时候,杨仲言显然也看到他们这边,同那锦衣少年说了两句,就小跑着过来。

沈瑞等人不好于杵着,只好迎了过去。

“是二房三姑父后妻所出次子。”因沈全没见过杨仲言,沈珏便低声告诉了沈全一声。

杨仲言头上汗津津的,却顾不得擦,望着众人面带惊喜道:“瑞表弟、珏表弟”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口称“表哥”与他见过礼,沈瑞又介绍了沈全。

“原来是全三哥……”杨仲言也不见外,就顺着沈瑞的称呼叫起来。

沈全见他虽不及沈宝那么胖,可也像个大阿福似的笑容可亲,不禁心生好感。

眼见那锦衣少年带了小厮长随在不远处等着,沈瑞便道:“杨表哥是不是有事?有事您先忙,左右我们又不是外人”

杨仲言回头看了那锦衣少年两眼,神情有些纠结,好一会儿方低声解释道:“那是徐五,礼部尚书徐琼幼子。徐尚书致仕,恩荫一子入监,就留了徐五在京。徐家是我家邻居,今日徐尚书还乡,家父衙门脱不开身,就嘱咐大哥与我过来送行。送了人后,大哥先回城去了,徐五听人提及昌国太夫人的坐船到了,说什么也不肯走,方才一个没留意,就让他跑过去了,真是叫人头疼……闹了这一出,也不好将这麻烦精介绍给全三哥与两位表弟认识,我先送他回城,就不随大家一道接二舅,明儿过去给二舅请安时,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话……

沈瑞等人自然无异议,与杨仲言别过,看着他与那锦衣少年上了马车远去

沈珏奇怪道:“尚书的公子管国舅叫‘二舅,,从哪里能论上?这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关于徐琼纳昌国公庶女为妾的传闻,在京城官场流传甚广,沈珏、沈全总有一日也会听到,沈瑞也没什么瞒的,就将听来的八卦讲了一遍。

沈全诧异道:“真没想到,这一声‘二舅,不是胡乱攀扯,竟然是有缘由的昌国公到底是怎么想的?即便是外室女,也不能送人作妾啊皇后娘家竟然出来做妾的女儿,这叫什么事?”

沈珏也讶然:“皇后娘娘的姊妹,竟然是妾室……”

沈瑞道:“确实是不可思议不过有传闻,昌国太夫人有房夫人之风……

沈珏想了想道:“即便徐尚书当年是纳妾,后来也该正位了……总不能让皇后的亲妹子一直做妾吧……”

沈全道:“那倒是未必瞧着建昌伯的模样,明显是不认这门亲戚……皇后娘娘是天子正嫡,有个妾扶正的妹子算甚?这是叫天下人尊崇正统,还是怎地?要是这张氏妾一直居侧室,流言只是流言,要是真的扶正了出来交际,姊妹之间难免有相像之处,皇后娘娘与张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沈瑞点点头道:“全哥说的正是。这徐琼虽早在弘治初年就丧了发妻,不过一直没有续娶,也没有扶正……”

沈珏道:“方才那位徐五公子的架势,可是铁了心要认外家的……这样闹腾几回,不知张家人会怎么应对?”

换做庶民百姓,这般挑衅皇亲国戚的权威,说不得一顿板子就送了性命。

徐五是尚书公子,又恩荫留京入国子监读书,张家人想要下死手,还真要掂量掂量。

今上是仁君,待张家这般亲厚。要是张家冷血无情、六亲不认,那今上会怎么看待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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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十四章 木落归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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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呕……”

鸿大老爷一下船,就疾行两步,到了路边柳树下,躬身呕吐起来。

沈琦见状,面上不免带了担忧。

鸿大太太道:“有我在这里看顾老爷,你只管随管家去卸行李,带的东西多,不好全麻烦二房的人,也要小心,莫要胡乱弄丢了……”

鸿大老爷听到妻子说话,也转过头道:“二哥且去,我这里无碍的……”

五房如今举家搬迁,随行下人行李装了半船,如今能出面去照应的只有沈琦,沈琦见鸿大老爷并无大碍,稍稍放心,便带了几个管事去了。

沈瑞等人即便不在码头,也早吩咐人盯着码头这里,这会儿功夫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鸿大老爷已经吐完,面色有些苍白。

沈瑞等人上前见了,顾不得叙重逢之喜,就不约而同地担心起鸿大老爷来

五房三兄弟接父母进京,是为了尽孝;要是鸿大老爷因旅途劳乏有个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不过,鸿大老爷面容虽有些憔悴,精神头倒是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家人团圆在即,鸿大老爷自然心里欢喜。

寒暄功夫,沈洲已经与官船随行的户部司官说完话,走了过来。

沈瑞等人少不得上前,见过沈洲。

沈洲伸出胳膊,叫大家起身。

看了看鸿大老爷的脸色,又抬头看看天色,沈洲道:“官船将停靠码头前,耽搁了会儿功夫,前面要入码头的船排了两里路出去,如今将申正,回城怕是来不及……”

沈瑞躬身禀道:“侄儿等人在前头客栈订了几间房,原打算给长辈们做暂时休整之用,要不今日先歇那里?”

沈洲点点头:“只能如此了……”

码头上不是说话的地界,随行物品之类自有管事的照应,沈瑞等人便引着沈洲与沈鸿一家往客栈去,又打发人快马回城去送信。

福姐是弘治十年落地,如今虚岁算五岁,还不到需男女大防的时候,便直接由沈全抱着。

沈瑞与沈洲并肩而行,说了些沈宅这几个月的家事;沈珏则是跟在鸿大老爷身边,问起旅途情形。

之前在松江的时候,福姐同沈全、沈瑞十分亲近。如今半年过去,她将两人忘得差不多,即便不怕生,也带了几分拘谨与腼腆。

沈全见状,不免心中发酸,与郭氏道:“幸好爹娘现下来了,这才半年福姐就差点忘了我这个哥哥……再过两年,更是半点不记得了……”

郭氏横了他一眼:“是不是你撺掇的大哥、二哥?哼,到时候会记得找你算账……”

沈全满脸无辜道:“要接爹娘进京,都是大哥、二哥与两位嫂子的孝心,儿子可不敢居功”

“这是夸你呢?”郭氏哭笑不得,捶了儿子一下。

之前订的客栈,距离码头并不远,大家出了码头,走了一盏茶功夫就到了

等到沈洲与鸿大老爷一家三口梳洗完毕,沈瑞打发人叫的两桌席面也送了过来。

同在一个客栈住着,这边有动静,沈涌那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先前码头迎接的时候差了一步,沈涌正犹豫什么时候过去。怕过去早了,扰了大家休整;去的晚了,又显得怠慢。

不过沈瑞已经同沈洲与鸿大老爷说了他们叔侄在,随后也过去请他们过来

一桌席面直接送到鸿大太太房里,给鸿大太太与福姐用;另外一桌送到沈洲房里,众人也过去,算是为沈洲与鸿大老爷洗尘。

等用了饭,沈涌并没有急着告辞,而是看着沈鸿欲言又止。

沈瑞见长辈们有话说,便随着沈全、沈珏去了郭氏那里说话。

郭氏将沈瑞拉到跟前,上上下下打量半响,方道:“不过半年功夫,这个子长了一寸多了……”

“婶娘……”面对郭氏的慈爱,沈瑞也是动容。

不过这声音一出来,郭氏就皱眉:“方才在外头还没留意,瑞哥这是变嗓子了?这个时候还是少说话,要是坐下公鸭嗓可没地方哭去……”说到这里,又不放心:“当年你几个哥哥变嗓子时,都是每日里用一盏雪梨燕窝滋养润喉,这嗓子才养护的好好的……瑞哥这里……”

沈瑞道:“婶娘放心,大伯娘每日也使人炖了补品给我,我能不开口的时候也就不开口……”

郭氏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且多忍忍,过了这两年就好了…

沈珏坐了旁边,静静地听郭氏与沈瑞说话。

沈全见了,有些不忍心,就道:“娘,您与我爹出来前去过宗房没有?族长太爷身子可还康健?海大伯过些日子去南京么?”

郭氏看了沈珏一眼,回道:“临行前一日,老爷与我过去了。族长太爷精神抖擞,这些日子爱上垂钓,入夏以来,每天日头足前都去坊后的河边钓鱼……宗房大老爷好像没有去南京的意思,听说是吩咐哥带族中秀才去南京应试,算算日子这个时候也该启程……”

沈珏虽依旧没有吱声,可是耳朵已经支楞起来。

沈全犹豫着要不要再问问宗房大太太,可是宗房大太太待幼子不亲近并不是秘密。沈全怕自己问多了,沈珏面上下不来。

郭氏已经说道:“宗房大太太预备了不少东西,让我捎带过来。如今跟家里行李混在一处,等过两日行李收拾出来,再给珏哥送过去……”后一句,是冲着沈珏说的。

沈珏神色有些勉强,道:“谢谢鸿大婶子,叫大婶子费心了……”

郭氏心中叹息一声,柔声道:“我们登船时,宗房大老爷说了,以后会来京城转转……尤其是珏哥举业或是成亲大喜的时候……”

沈珏闻言,难以置信,眼睛闪亮道:“我爹真这么说?”

郭氏点点头,道:“你爹与你鸿大叔说的,婶子亲耳所闻,自然不做假

沈珏面上放光,嘴角已经忍不住往上挑。

天下父母,将儿女视若珍宝,自然也希望儿女孝顺重情。

沈珏身为出继子,这般眷恋本生亲,并不恰当。

郭氏虽欣慰,不过依旧正色道:“骨肉难断,可毕竟以后名分有别,珏哥将这番念想都搁在心里,莫要挂在脸上,让长辈们为难……”

沈珏小鸡叨米似的点头应了,望向郭氏的目光越发亲近。

郭氏说的话虽硬,却是为了他好,沈珏不是孩子,自然晓得好歹,这就是逆耳忠言了。

沈瑞在旁,眼见沈珏听到家人消息时的眷恋不舍,心中莫名。

四房上下,即便是之前并无冲突的沈瑾,与他来说也不过是比陌生人强一些,还真是没有什么不舍的。

同沈珏这热血少年相比,他可算是冷心冷肺。

换做在旁人面前,他会流出几分“不舍”,表示自己重情重义;可是在郭氏面前,不愿意作伪。

郭氏看着沈瑞,却是露出几分苦笑:“这次我带来的东西,除了宗房大太太给珏哥预备的那一份,还有一份是四房老安人给瑞哥预备的……”

沈瑞听了,很是意外。

宗房大太太不管先前怎么不待见幼子,毕竟十月怀胎,到了生离时,骨肉难舍还说得过去;张老安人那里,先前入嗣之事没影时,就巴巴地盼着他出继,如今哪里会舍不得?

郭氏叹气道:“我也觉得意外,还怕老安人有什么筹算……不过这千里迢迢的,老安人岁数也不是能挪动的,往后能算计你的地方不多,估计是为了沈瑾卖好铺路。沈珏那孩子,不说别的,倒是真孝顺,只是可惜了了……”

沈瑞听她口气感慨颇深,好像沈瑾有什么变动,好奇道:“他怎么了?不是过了科试么?如今也该往南京备考了……”

郭氏摇头道:“今年这科怕是不能了……三月了四月初时,老安人生病卧床,都是沈瑾日夜侍疾……熬了半个月,沈瑾身虚,白日里跌了跟头,胳膊折了”

不仅沈瑞惊讶,连沈珏、沈全两个也讶然出声。

“瑾哥摔折了胳膊?”沈全毕竟与沈瑾相伴长大,十数年交情,不免关切,难以置信:“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就能将胳膊摔折了?他素来稳重,竟会出了这么大纰漏?”

沈珏问得更直接:“四房新太太不是已经进门?怎么还是沈瑾侍疾?沈瑾是应试秀才,不是正该读书备考?”

郭氏叹气道:“四房的事,真是没法说……那新太太我也见过,瞧着温顺知礼,并非跋扈性子……听说是老安人不喜新太太,不用她侍疾……”

“那源大伯呢?”沈全皱眉道。

郭氏摇头道:“听说那些日子你源大伯的身子也不好,才让沈瑾代父侍疾

两个“听说”,这沈举人的病就是托词了。

否则以两家的族亲与比邻而居的关系,沈举人真的病了,五房大老爷肯定要去探病。

沈全无奈道:“源大叔他真是……真是……没听说哪家老太太病了,儿子媳妇束手不管,全交给孙子侍奉的……不会是源大伯的偏心病又犯了吧?早先是偏心瑾哥,视瑞哥为瓦砾;如今偏心新太太,瑾哥就成石头了……”

郭氏闻言,大怒:“闭嘴长辈们如此行事,是你当说的?谁教你的规矩,可以拿长辈说嘴?”

当年之事,即便沈源做的再不公道,郭氏也不想再提及。那是沈瑞之痛,如今出继之事都定了,再去计较本生亲长的不好也没甚意思。

沈全讪讪,忙捂了嘴巴。

沈珏小声道:“全三哥又不是胡说……侄儿倒是觉得是沈瑾的报应到了。当年他受源大叔疼爱的时候,哪里顾及过瑞哥日子如何?后来是得了便宜卖乖,倒是做起好兄长模样。如今让他尝尝长辈偏心的滋味,倒是也叫人心里爽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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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木落归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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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洲房间里出来后,沈涌脚步有些沉重。

这叫什么事?小大哥打破了十五哥的头,四老爷就寻了机会棒打了大哥;大老爷不于,就又寻借口打了四老爷长子八哥的板子。

二房与三房也未能幸免,二哥为了护着堂弟八哥,也被大老爷责罚。三老爷同四老爷同气连声,如今与长房一家已经视若仇寇。

沈家三房前些日子闹出的笑话一出接一出,都传到外头去。

这兄弟反目,叔侄成仇,一家子骨肉恨不得对方欲死,下手一次比一次重

三房老太爷开始还弹压,后来也弹压不住了。

连族长太爷都惊动了,直接开口训丨人。

真要是闹出人命官司,可就不是沈家三房的事。真要是闹出衙门去,沈氏一族的清名都不用要了。

如今三房上下,已经分了灶,只等着沈涌回去,就正式分家。

回到房里,看到沈珠在,沈涌一愣:“九哥不是觉得不舒坦?怎么不在房里歇着?”

方才去见了沈洲、沈鸿之后,沈珠就借口不舒服告辞回来。

沈珠带了几分扭捏道:“我只是懒得搭理那几个……”

沈涌想着方才从沈鸿那里得来的消息,心里直觉得冷飕飕,待沈珠也亲近不起来了,神色淡淡道:“左右明早咱们就登船,不想见就不见吧……”

自己这个侄子自私狭隘的性子,同他老子一脉相承。沈湖虚张声势、无能了一辈子,沈涌现在也不指望沈珠以后能好到哪里去。

沈珠并未察觉,带了好奇道:“二叔,五房这是要迁到京城来?他们家可是搭上二房了……”

沈涌摇头道:“不过侨居,总要回乡的……”

“沈瑞、沈珏两个都与沈全交好,鸿大太太还真是精明人……”沈珠口气中带了几分酸涩道。

这半年来,他即便嘴硬,可心中真的不曾后悔么?

要是他与沈全似的,同沈瑞、沈珏交好,还用这般灰溜溜地回乡?连沈琴、沈宝两个都能得二房提挈教导,可偏偏没有他的份。原因不过是他没有讨好沈瑞、沈珏两个罢了。

沈珠后悔了无数次,可这世上并无后悔药。

想着沈珏诅咒他不得举业的话,沈珠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待到三年后那一科,一定要榜上有名,让那些小瞧他的人好好看看……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沈瑞等人先去码头送了沈涌叔侄上船,随即就开始返程。

中午前后,一于人等进了京城。

沈琦、沈全兄弟奉了父母回了五房大哥在京的宅子,沈瑞、沈珏则随沈洲回了仁寿坊。

听说他们回来了,二太太与三太太夫妇都过来前院相迎,徐氏随后也出来。没有被安排去通州接人的沈琴、沈宝两个,自然也没有落下。

看着二老爷即便面带乏色,不过总不像先前那般跟个木头人的呆涩,徐氏心中微微放下一口气。

虽说她对二老爷当年行为多有异议,不过到底是亲眼看大的小叔子,也不忍他继续被丧子之痛困扰。如今出去转了数月,能去了心中郁结也是好事。

二太太满脸温柔地望着丈夫,不过心下却越发忐忑。她怀疑自己想多了,否则夫妻小别重逢,丈夫看着自己的目光怎么半分不见眷念亲近,越发冷了?

随着二老爷回京,沈瑞、沈珏两个户贴也从松江转过来,正式入籍在大老爷、二老爷名下。

二老爷回京第三日,大老爷与徐氏在家里设宴,宴请鸿大老爷一家,同时还请了在京的各房族侄作陪。

在家宴之前,大老爷开了家中祠堂,在众族亲的见证下,将沈瑞、沈珏之名正式记到二房家谱下。

沈瑞与沈珏的名字未变,只是需从已故的沈珞重新序齿,沈瑞依是行二,上下改口称“二哥”,沈珏序齿行三,上下改口称“三哥”。兄弟两个对干二房各长辈的称呼,也都依照各自身份,各自改了。

对于二房来说,这是后继有人的喜事,本当摆酒待客,广而告之。只是大老爷刚进刑部不久,二老爷这里前程未定,就没有大肆声张。

按照大老爷与徐氏的意思,择嗣是沈家之事,如今先自家人订了名分。等到二老爷前程定下后,在一道宴请亲友,宣布此事就是了。

实际上,关注沈家的人家已经得了消息,例如贺家,例如乔家。

贺大老爷吩咐妻子预备重礼,想着要寻个机会,与沈家走动起来。

如今大老爷为刑部尚书,贺大老爷为刑部右侍郎,两人正好是上下级。

贺大老爷背靠李阁老,倒是不畏惧沈沧什么,只是县官不如现管,关系好些总没有坏处。

乔老太太则是生了半天闷气,且不说她是大老爷、二老爷嫡亲姨母,就是乔家是二太太外家,沈家过继嗣子也不该越过乔家去。

如今这算什么?只让沈氏族人见证,难道在沈沧夫妇眼中,出了五服的族人,比两代姻亲的乔家还亲不成?

老太太同乔大老爷抱怨了几日,乔大老爷被念叨得头疼,却是不敢去找表兄沈沧,就去翰林院衙门外堵了沈洲,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顿。

沈洲心中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家大舅子,道:“珏哥已经来京半年,亲戚之间也都见过,改日莲娘回娘家,让她带珏哥去给外家长辈请安……”

乔大老爷听了,只当沈洲服软,带了几分得意点头道:“本当如此……这事可拖不得,莫要惹恼了老太太……”

沈洲点点头,他这般应下不是畏惧岳母什么,而是不想给乔家人上门的机

上次宴客时,乔家五哥对沈瑞、沈珏兄弟不善之事,他已经听闻。

虽说沈珞出事,只是意外,并不于乔五什么事,二老爷面上也没有迁怒到内侄身上,可心中难免膈应。

对于乔家上下,沈洲早存了疏远的心思。

不过沈家其他人都能避开乔家,他与沈珏两个因二太太的缘故,到底避不开,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的。

仁寿坊,沈家东宅。

看着簇新的课堂,不仅沈瑞、沈珏等人觉得空旷,连带着三老爷也觉得有些眼前学生少了。

东宅修缮了半年,先前就收拾的差不多,只是二老爷没到家,三房才没有搬。等到二老爷回来,三房也正式搬到东宅。

如今三太太已经是六个多月的身孕,要是再不搬家,就要等到生产后。

三房空出来两进院,徐氏与二老爷、二太太商议,想要收拾出来给沈珏住

二太太虽也使人收拾了二房的屋子,不过因之前二老爷不在,沈珏依旧住在客院。他已经十三岁,没几年就要成亲生子,到时候与二老爷夫妇在一处住得也拥挤。

沈宅如今是三路五进大宅,最不缺的就是屋子。

二老爷闻言,有些犹豫。

二太太这里,已经开口道谢了。

在她看来,本当如此。仔细论起来,三房住了东路,已经是不合规矩。长房住在中路,这没有什么可争的,毕竟中路是老宅正房;东路与西路的话,位置上来说自然以东路为尊。

可是大老爷、大太太向来偏心三房,连长幼尊卑都不顾,让三老爷夫妇迁到那边,还专门修建了花园子。

如今腾出来的西路院子,要是不给二房也说不过去。

二老爷见事已至此,便也点了头。

他倒不是想着哪房的屋子多,哪房的屋子少,而是想着小一辈只有沈瑞、沈珏兄弟两个,又都是嗣子,并非一爷公孙,这样住在一处往后情分自然也就越来越深,倒是比分开两处要好。

三老爷之前的院子,因一直住着人,养护的极好,倒是无需大变动,不过是清扫屋子,粉刷门窗这些。

过了半月,就收拾得焕然一新。

沈珏见了,倒是有些不安。只因这院子比沈瑞的九如居宽敞,屋子也要多几间。

他不好与沈瑞说这个,就私下与二老爷提了:“父亲,二哥是哥哥,我是弟弟,要不这院子还是给二哥住吧……”

二太太或许忘了这里是尚书府,沈珏却记得清楚。

小二房与小三房都是依附长房而居,没有“客大欺主”的道理。

二老爷颇为欣慰地看着沈珏道:“是你伯娘安排你住的,你尽管安心搬过去……二哥那里不会少了住的地方,等以后他要成亲前,会扩了住处……”

沈珏这才放下心,欢欢喜喜地搬了家。

因沈瑞的九如居是大老爷提名,二老爷便也在书房里想了半天,为沈珏住所起了个“松柏居”的名字。

沈珏得了新院名,面上自是恭恭敬敬地谢了二老爷,私下里却与沈瑞唏嘘道:“旁人家的父亲,都是望子成龙……如今大伯与父亲却只盼着咱们两个平安康泰,这叫人心里发酸呢……”

沈瑞想着因近日搬家的事,沈珏在读书上的心思又有些散漫,就轻哼了一声,道:“即便长辈们没有殷勤期盼,你就想要偷懒不成?”

沈珏讪笑道:“不过就歇几日……”

沈瑞摇头道:“何表弟都过了府试,珏哥再不急,明年二月要是过不了县试时可别对着我哭”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心中也带了几分紧迫。

他可是比何泰之大两岁,本来下场年岁就大了,要是再止步县试,那可真的没脸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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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木落归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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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书房。

二老爷从大老爷手中接过一张纸,看着上面列着的几个从四品到正四品的地方官职,半响无语。

“你在侍讲学士的位上,已经满了九年。如今格局,且不说新学士已经上任,就算新学士过两年升转,你后边那三个都不是吃素的。何苦留在方寸之地,争得大家撕破脸?”沈大老爷道。

翰林院如今四个从五品侍读、侍讲学士中,二老爷是资历最深,可也因沈家兄弟至今中立的缘故,成了靠山最弱的。

那三位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阁臣的影子。二老爷继续在翰林院熬下去,等到大学士再换人时,也未必能争过那几个。

“大哥意思呢?是赞成我出京?”二老爷沉思了片刻,抬头问道。

二老爷的资历,轶满九年晋升两级无异议,那就是从四品位上。可京官的职位中,从四品只有国子监祭酒一个缺。

国子监祭酒是“小九卿”之一,是极清贵的官缺。早在“京察”开始不久,就有不少人盯着这个位置。

国子监祭酒一职,从弘治十二年因上任祭酒因“不职”被免官后,开始出缺。李东阳向今上举荐弘治四年因疾致仕的前南京国子监祭酒谢铎继任国子监祭酒,不少言官也纷纷举荐谢铎。

弘治十二年八月,朝廷提升谢铎为吏部右侍郎掌国子监祭酒,开部堂官兼国子监祭酒之先河。

不过谢铎无心出山,多次上折请辞,迟迟不肯动身赴京。直到弘治十三年四月,今上派了钦差过去谢铎家乡,谢铎才开始启程赴京,走到途中因卧病,就以病为由,托地方官向朝廷递辞呈,病势稍起后返乡。今上爱惜人才,不准辞呈,再次下旨相召。

谢铎只得再次离乡,十一月抵京。

今年“京察”后,谢铎再次上折子乞老。

盯着谢铎位置的不是一个两个,可最后还是希望落空,今上依旧是不准辞

二老爷在翰林院资历有了,却没有能越级提拔的政绩。想要继续留京的话,只能往正五品的职缺上看。

沈家亦是累世宦门,大老爷如今在九卿位上,想要给二老爷谋一京缺不是难事。

可是去做正五品的京官,还不如现下从五品的学士清贵。

大老爷道:“要是想升转,京缺不能了,外放的话,从四品的布政司参议、盐运司同知可补,正四品的按察司副使也可勉力一试……”

说到这里,他犹豫一下道:“要是想留在京中,也不是不可,詹士府右谕德有缺……”

詹士府虽是炙手可热的衙门,可右谕德只是从五品。二老爷现下过去熬,等到太子登基,就能混个太子近臣的身份,不过想要出头也不容易,上面压着好多人。

外放地方,即便不是掌印官,可有大老爷这个尚书胞兄在京城为奥援,二老爷也不会被欺负了去。

要是按照大老爷的意思,自然希望二老爷选择外放。

二老爷也是奔五十的人,继续在从五品的位上熬日子,说不得就止步正五品。趁着外放的时候放出去,品级升上来,以后再回京,就可谋小九卿之位。

不过二老爷自打入仕,就在翰林院,并不曾出京。大老爷这个当哥哥的,还真有些不放心他外放。

二老爷听了兄长的话,耳边响起一句话:“做官就是做人,你不会做人,也做不好官,不过翰林院又添一酸儒亦是天下之幸,使你不得负君负民”

二十余年的蹉跎,已经印证了三太爷当初这句话如此准确犀利。

二老爷只觉得心里一揪,沉默了好半响道:“大哥,我想要出京……”

三老爷身体不好,到了三伏天上下都精心看护着,倒是没出问题;没想到伏天过了,秋风乍起时,三老爷贪凉吹了夜风,就开始发起烧来,随即诱发宿疾,没过几日就卧床不起。

三太太已经将八个月,肚子显怀,为了三老爷的病,差点动了胎气,被徐氏下令卧床养胎。

大老爷、二老爷都有职在身,轻易脱不开身。三太太重身不便,徐氏又要忙着里里外外的事,侍疾的差事就最后就交给沈瑞与沈珏两个。

沈瑞自然是无话,虽说在三太太有身孕后,大老爷夫妇没有再提过让他兼祧两房的话,不过身为长房嗣子,为徐氏分忧,给叔叔侍疾也是尽孝。

他进京半年,已经瞧出来大老爷夫妇对三老爷完全是养儿子没模式。或许三房没选嗣子,也是大老爷夫妇不放心将三老爷交给旁人照顾。

至于沈珏,这半年与沈瑞同出同进的已经成为习惯。即便在侍疾过程中略显笨拙,看到三老爷咳出黄绿色浓痰时面上有些僵硬,不过总的表现依旧是可圈可点。

三老爷每年都要病个一两回,之前除了兄嫂探问,就是三太太精心服侍。如今换了晚辈在身边侍疾,对于三老爷是个新奇的经历。

沈瑞、沈珏侍疾没两日,沈琴、沈宝两个也主动请缨。

客居半年,三老爷待他们两个教导的用心,他们心里也念三老爷的好。开始时候,两人没好意思主动请命,是因徐氏只安排了沈瑞、沈珏两个侍疾,没有吩咐他们俩。

他们两个一个有学生之名,一个有学生之实,其实主动请命侍疾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三老爷至今未定嗣子,他们怕有嫌隙,才畏缩不前。

不过他们两个坐了两日,到底心下不安,就坐不住了……

如此一来,三老爷跟前就换成四人侍疾,分作两班。沈瑞与沈琴一班,沈珏与沈宝一班。

沈瑞之前对沈琴的印象并不算好,沈琴即便没有什么坏心,不过嘴巴很坏,常犯“无心之过”。

不过经过这半年接触,沈瑞也看出沈琴的变化。

沈琴已经在尽量克制自己的冲动,行事稳重许多。只是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言谈行事已经能看出几分略带稚气的急公好义。

这日下午,轮到沈瑞与沈琴侍疾。

服侍三老爷用了药,安置他睡下后,沈瑞与沈琴两个就退到西稍间。

炕几上有一本《四书集注》,还有一本上一科会试的时文汇编,前者是沈琴的书,后者是沈瑞的。

这也是徐氏对他们的要求,让他们几个在侍疾的时候也要温习功课。

学习向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不是看他们几个自律,徐氏早就另请先生,暂代三老爷授课,不会让他们放羊似的,毕竟读书是大事。

沈瑞洗了手,坐在炕边开始看了起来;沈琴却是面带踌躇,一眼又一眼地望向沈瑞,欲言又止。

沈瑞抬起头:“琴二哥有事?”

沈琴犹豫了一下,道:“瑞哥,我与宝哥是不是该告辞了?”

沈瑞讶然,撂下手中书卷:“不是要等族中长辈进京,过了明年春闺才回去么?琴二哥怎么说起这个来?可是下人有所怠慢?”

沈琰与其他族中秀才能不能举业后上京,如今还不好说,可是八房沈流是早就定下今年进京赴考的。

沈琴连忙摇头:“大伯娘治家有方,哪里会有那样的事?”

沈瑞挑眉道:“那是为甚想要离开?”

沈琴神色有些黯然:“三叔耗了精神,大夫不是说宜静养么?”

沈瑞沉吟不语,关于三老爷的病,他与徐氏之前也谈起过。

徐氏那里,就是否让三老爷继续教导他们四个族兄弟之事,也在犹豫。

之前本是计划让三老爷教导他们一年,后来三老爷兴起办学的念头,徐氏与大老爷夫妇两个不忍拦着,不过也提心吊胆。

如今三老爷一病,他们身为兄嫂难安心,也想到此处。除了担心三老爷的身体受不住之外,也担心沈瑞等人会耽搁学业。

毕竟在他们这个年纪,正是夫子教导,整日学习的年纪,总不好让他们拿前途来迁就三老爷。

见沈瑞不说话,沈琴又道:“洲二伯要外放为官,要是派了南边的差事,我与宝哥两个正好无需劳师动众,直接顺路回家……”

沈洲要外放的消息,在沈宅已经不是秘密。

为了此事,二太太还哭闹了一场,闹到最后惊动乔家,连乔老太太都亲自登门,与大老爷夫妇不欢而散。

如今二老爷的名字已经在吏部排着,就等着栓选。

以沈家大老爷如今的身份,与二老爷老翰林的资历,不会派到穷乡僻壤去,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山东、闽浙、湖广这些富庶省份。

沈琴单单是为了三老爷“耗神”,起了早离的念头?

望着那已经翻出毛边的《四书集注》,沈瑞皱眉道:“琴二哥是想要参加明年县试?”

沈琴听了,身子一僵,随即苦笑道:“瑞哥果然是聪明人……”

明年会试在二月,殿试在三月,京城落第举子回乡早说也要在二月末,那样的话,回到松江就是四、五月份,可是县试时间在二月。

“连先前最执着考试的全三哥都耐心性子,越过明年院试,琴二哥怎么突然急切起来?”沈瑞不解道。

沈琴倒是实话实说道:“如今三叔教导我们的,都是简单的东西,族学里的夫子也能教导,何苦还非要留在京城,还累了三叔?再说,瑞哥与珏哥明年定是要下场的,我与宝哥也不想落的太远……”

沈瑞眉头微蹙:“这也是宝四哥的意思?”

沈琴点点头:“只是怕三叔多想,也因松江路远,不想要麻烦长辈们费心,才一直没说……如今要是洲二伯派了南边的差事,我与宝哥两个顺路回去,也能省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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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贞元会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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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沈琴、沈宝两个是顾及三老爷的身体,还是真的不想错过明年县试,既能对沈瑞将这话说了出来,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希望沈瑞往徐氏那边透个话。

要是他们两个过去说,倒像是嫌二房待客不妥当似的。

沈瑞想了想道:“要是二叔选的不是南边的缺呢?”

沈琴道:“那能不能看看松江会馆那边的人,要是有人回乡,顺路就回了

他与沈宝两个十四岁,想要单独上路,二房长辈也不会放心。二千里路,不是二百里,路上最快也要一个多月。

沈瑞见他连这个都想到了便道:“且看看长辈安排,二叔那里的消息也差不多该下来……”

等到徐氏跟前,沈瑞转达了沈琴、沈宝想要归乡之意。

徐氏闻言,亦是犹豫。她的心里还是赞成三老爷静养的,不过对于沈琴、沈宝提出的想要随同乡南下的事却不赞成。

族侄是随着她这个族伯母进京的,即便要回去,也当二房安排人手妥妥当当送回去。

此事就耽搁下来,只等二老爷的外放结果。

等到中秋节后,三老爷终于痊愈。人清减了不少,面上更是瘦的双眼都洼陷进去,看得沈瑞、沈珏等人都胆战心惊,

倒是几位老爷、太太,见怪不怪,反而觉得三老爷这两年已经不错,早先每逢换季时总要病一病的,可打去年冬里到今年秋,就只病了这一次。

转眼到了八月二十五,吏部双月大选,二老爷的补缺也正式下来。

洪武间,定南北更调之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其后官制渐定,自学官外,不得官本省,亦不限南北。

若非如此,二老爷原籍在南直隶,现籍在北直隶,要是南北都规避的话,就只能选两京任职与西北、西南任职了。

二老爷由从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升调从四品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

在亲朋好友眼中,二老爷京官转外官,算不得喜事。

不过,江西行省地处江南,百姓富庶、文风鼎盛之地,不管是大老爷、还是二老爷对于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二老爷这里,也开始准备离京。原本九月初就有宜动身的吉日,不过因沈珞祭日在重阳节,就定了九月十一启程。

二太太先前还闹,如今已经有了结果,知晓再闹无用,便也安静下来。

如今二房需要考虑的,就是带不带沈珏与玉姐南下。

至于二太太,那不用说,自然要跟在二老爷身边的。

沈家没有公婆需要媳妇进孝,二太太即便觉得京外穷困,也不想离开丈夫,孤零零一个人留京。

沈珏才正式过继到二老爷夫妇名下,正是当相处生情分的时候,两下分离难免感情生疏;玉姐十二岁,却到了该教导规矩、相看人家的岁数。要是随着父母南下,说不得亲事就要被耽搁。

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两个商议一番后,定下沈珏南下、玉姐留京的决定。

除了舍不得将玉姐嫁出京外,兄弟两人也不相信二太太会教养女儿,还是决定将玉姐留给徐氏教养。

对于玉姐这个庶女,二太太这十来年,虽没有磋磨,可也没有上心过的时候,不过是无视。

只因沈家嗣子少,玉姐即便是庶出,也是三房唯一的小娘子,徐氏这个当家人又公正,才没有下人敢怠慢欺负玉姐。

至于沈珏,读书资质甚好,性子散漫无恒心,二老爷想要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长辈们的决定一出来,沈珏就有些傻眼。忐忑中又带了几分期待,因为二老爷南下时会先送沈琴、沈宝回松江,再逆江而上到江西。

就为了这个,面对长辈们的盘问时,沈珏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表示自己乐意随嗣父母南下。

等回过神来,沈珏心中不知是酸是涩。

跑到九如居来,他看着沈瑞,颇为愧疚:“方才脑子一热,倒是忘了二哥……我们都走了,岂不是就剩下二哥一个人在京里?”

旁人不知道沈珏,沈瑞还能不知道?

每当沈珏脸上露出这样挣扎复杂的模样,定是又想起本生家来。

与沈瑞这个伪少年不同,沈珏是真正的十三岁,遭逢骨肉生离,想念那边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他私下里与沈瑞也埋怨那边,如今肯定在相见或不见中犹豫了。

沈瑞道:“你以为你会去多久?三年后二叔即便不调回来,你也会被送回来应童子试。不过几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好好收收心安心听二叔教导吧

沈珏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我满心舍不得二哥,二哥倒是心狠……

沈瑞笑道:“那我说舍不得,珏哥就留京不走了?”

沈珏翻了个白眼,抱胸道:“想的美眼气去吧,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我可是要去见世面去了……”

东宅里,三老爷书房。

沈琴、沈宝已经定下随二老爷南下,过来与三老爷致歉。三老爷不仅是族叔,还是教导他们兄弟两个的师长,他们越过三老爷就议返乡之事,也是不对

三老爷面上露出几分不舍,可想着长兄、长嫂的劝告,也晓得其中道理。

自己即便有心开书院教学,也不是一撮而就之事,需要慢慢筹划,可沈琴、沈宝年岁却是耽搁不得,正是该勤勉苦读的时候。

如今兄嫂并不拦着他办书院,可也不希望他“纸上谈兵”,希望他好好去其他书院考察一番,看夫子怎么授课,如何引导学生之类。将这些都摸清了,再开始招学生,省的浪费自己精力,还耽搁了学生功课。

三老爷心里虽觉得有些挫败,可也晓得兄嫂说的有道理。

只是如今三太太临盆在即,他又才痊愈不久,倒是不急操心办学之事。对于沈琴、沈宝的离去,即便觉得不舍,他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琴哥是急性子,只是读书之事不是心急就可的,需循序渐进……明年要是想下场也不是不行,只是胜败需从容……”三老爷先对沈琴教诲道。

沈琴恭敬应了,三老爷又望向沈宝:“只是宝哥这里,这一南下,要与你老师岔开了……”

祝允明是举人,今年年底会随着新举人进京应会试。

沈宝抬头道:“过几年侄儿与琴二哥再来京里,总有再听先生与三叔教导的时候……”

祝允明与他有师生之名,三老爷与他却有师生之实。在沈宝心中,同只相处了几日的祝允明相比,三老爷更亲近,眼中就带了不舍。

小家塾开设这半年来,三老爷除了教导四人四书五经,私下每日还抽出半个时辰,指点沈宝书法技艺。

虽说半年的时间,沈宝的字画还不到改头换面的地步,不过进益也颇深。

到了重阳节这日,是沈珞周年祭,沈珏正式除服。在此之前,沈瑞身为堂弟,已经服完九月大功。

因沈珞去世时年纪小,家中长辈都在,烧周并没有大张旗鼓做法事,只在京城几处寺院里舍了钱米,为他做了几处供奉。

沈家这里,自打进了九月气氛就开始凝重;到了正日子这天,沈大老爷从衙门告了假,带了三老爷、沈瑞、沈琴、沈宝几个,随着二老爷一家去了昌平,给沈珞烧周年。

只徐氏留在家里,照看快要足月的三太太。

等到日暮归家的时候,就见门外管事都是神色激动地上前报喜。

今日中午三太太开始发动,用了一个半时辰,申正生下一个小少爷,母子均安。

几位老爷都欣喜不已,二太太听到这个消息,眼泪立时出来。

“我的珞哥回来了……”她在心底喃喃自语,心里又酸又软。

东宅产房外间,徐氏看着襁褓中的小婴儿,心里担忧不已。孩子虽是将足月生产,可体重还不到五斤,又瘦又小。

徐氏虽没有生产过,可却是看着沈珞与玉姐落地的。沈珞生下来五斤八两,玉姐则过了六斤。同别人家的孩子相比,并不算大。

眼前这小婴儿,同当年的沈珞与玉姐相比,还要小了一圈,小胳膊小腿细弱的吓人。

待婢子进来禀告,几位老爷与二太太、少爷们回府,如今正往这边来,徐氏忙收敛不安焦虑的神色,露出几分喜意,迎了出去。

三老爷强自镇定,可面上依旧是带了兴奋的潮红,喘息也加重。

大老爷、二老爷无法,只好强拉着他,让他走的慢些。

“我有儿子了,大哥、二哥,我有儿子了……”从在大门口得了消息,三老爷嘴里这来这一句,现下手舞足蹈地念叨起来:“哈哈,我有儿子了”

大老爷含笑颔首:“晓得了,晓得了……”

二老爷亦笑着,心里除了欢喜还有些茫然。

何谓生,何谓死?

一年前的今日,珞哥身故;一年后的今日,新生儿落地。

若是人死后能转世投胎,那珞哥是不是也该进了轮回,再生人世?

二老爷并非佛教徒,不过在妻子的念叨下,也开始惦记起生死轮回来。倒不是像二太太那样,神神叨叨地觉得沈珞再次投胎沈家,而是希望儿子能转世投胎再入人间,娶亲生子,将上辈子没经历的都经历了,好好过一辈子。

沈瑞等人,跟在几位老爷身后,自然也为三老爷欢喜。

三老爷在几位老爷中虽算年轻的,可也三十好几的人,旁人这个年纪都快抱孙子,三老爷这才有了头生子。

只是这落地的日子,有点不赶巧,正赶上沈珞祭日。

想着二太太的脾气,众人不由都望向二太太的背影。

二太太早已拭了眼泪,不过目光依旧湿润着,在婆子的搀扶下,脚步中了几分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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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贞元会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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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看到襁褓中的新生儿后,大老爷、二老爷便心下一沉。三老爷直愣愣地看着,欢喜中带了几分忐忑:“大嫂,这是哥儿不是姐儿么?怎么这么小?

徐氏笑道:“这是疼娘的孩子,要是哥儿胖了,当娘的可要遭大罪。弟妹今儿午时发动,两个时辰就生下哥儿……旁人家的孩子,哪里有生的这么顺当的?现下小不怕,到底是将足月而生,只要乳母奶好,等到百岁的时候照样是大胖小子……”

三老爷听了,这才安心,却是死活不敢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伤了这小婴

沈珏、沈琴、沈宝几个家中都有弟妹或侄儿、侄女,只有沈瑞两辈子加起来,还是头一回见刚落地的新生儿。

看着那红红皱皱的小脸,稀稀落落贴着几根头发,沈瑞实是不能在这小婴儿脸上看出“头发浓密”、“眉眼俊俏”来。

可瞧着徐氏笑呵呵的模样,又不像是扯谎。

二太太站在徐氏跟前,看着徐氏怀里的襁褓,眼睛直勾勾的移不开。

徐氏察觉出她的异样,侧身将襁褓交给乳母,吩咐乳母带下去,随即对众人道:“也看了小侄儿来,大家还是先回去梳洗……”

二太太醒过神来,一把拉住乳母:“珞哥……珞哥……”

那乳母吓了一跳,胳膊也一抖,差点惊醒襁褓中的婴儿。

徐氏见状,忙拉下二太太的手:“二婶出去一日也乏了,还是先回去歇歇

几位老爷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二太太并不是会掩藏心事的人,这大半年二房里关于“珞哥投胎”的话也传出来过。

虽说沈珞也是他们心疼的子侄,却不会听信二太太的疯话,将三房新落地的孩子当成是沈珞转世。

二太太眼泪簌簌落下,望着徐氏恳求道:“大嫂,真的是珞哥回来了……不仅生在这个日子,长得也与珞哥当年一般无二……”

徐氏本就心里担心才落地的侄儿,怕惊到三老爷,强忍了不安强颜欢笑,二太太这里却又给添乱,很是不耐烦。

不过见二太太满脸流泪,心中叹息一声,她便只有忍了恼怒,道:“二婶想左了,孩子落地不都是一个模样?珞哥要是转世投胎,如今都要百岁了,这日子也对不上……”

二太太“呜呜”哭泣,还要再说,二老爷已经上前,扶了她的肩膀道:“你太累了,回去歇歇……”说罢,连搀带扶地将二太太带了下去。

三老爷脸色带了愤怒,之前二太太私下念叨那是自己犯病,如今到大家跟前来哭求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要夺了他的儿子过去?

里面三太太刚生产完,二太太这个做嫂子的问也不问一句,还惦记起他们的孩子,这是想要作甚?

“大哥、大嫂”三老爷越想越恼:“四哥是我的儿子,谁要也不行”

大老爷皱眉道:“她糊涂,旁人也没糊涂,你计较个甚?左右你二哥明日就带她走了,你生气也是白生气……”

徐氏亦劝道:“今日这日子,她心里难受,莫要与她一般计较……”

三老爷听着兄嫂的劝,依旧不放心,冷哼了两声道:“今晚这院子可要多安排人手,要是她起了坏心偷了四哥去呢?”

大老爷瞪了他一眼,道:“浑说什么?你侄儿们还在呢,莫要叫孩子们笑话……”

三老爷这才闭嘴,不过神色之间,依旧带了几分不安。

大老爷见状,心下一软,道:“且放心,我去与你二哥说,定不会让她再闹什么幺蛾子……”

二房,上房。

二太太拉着二老爷,泪如雨下,道:“老爷,那真是珞哥啊,老爷认不出么?”

二老爷轻叹道:“珞哥已经走了,莫要让儿子走的不安生……”

二太太哽咽道:“老爷,我心里难受,那是我们的儿子回来了……是珞哥回来了……”

二老爷见她反复就这一句,神色之间已经有几分癫狂,心下一惊,带了几分试探道:“珞哥回来了?”

二太太猛地抬起头,看着丈夫,使劲点头道:“老爷,真的是珞哥回来了,我梦到珞哥了,他说要再给我们当儿子,才托生在三婶的肚子里……要不然三叔三婶成亲十几年,一直没动静,怎么珞哥走了就有了动静?”

二老爷皱眉道:“就算是珞哥回来了,如今已经成了三弟的儿子……”

二太太眼中露出疯狂,双眼放光道:“老爷,那是珞哥,我们的儿子……明早我们偷偷带珞哥走吧,我们一家人口不分开……”

看着二太太面上的兴奋,二老爷只觉得心里发寒。

且不说三老爷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儿子被“偷”的打击;就是四哥刚落地的孱弱模样,哪里禁得住这样折腾?

二老爷想着自己刚才本要甩袖而去,就一阵后怕。

真要明早让二太太折腾这一出,那后果不堪设想,不说三老爷、三太太会恨他们一辈子,大老爷与大太太那里也不会再原谅他们。

原本对妻子的那点怜惜,已是半点不剩。三十年了,她心里依旧只有她自己,何曾考虑过旁人。

二老爷强忍下愤怒,安抚道:“好,好……你先歇一歇精神,我来想法子

二太太今日去祭亡子,本就心力交瘁,又大喜大悲哭了这一场,在丈夫的安抚下沉沉睡下。

等二老爷皱眉出了屋子,大老爷也过来。

“三弟吓坏了,生怕二太太要去偷孩子,你仔细盯着她些……”大老爷开门见山道。

二老爷满脸羞愧道:“给大哥大嫂添乱了,我会看着她,不会让她再胡闹

大老爷点点头,叹气道:“我晓得你也不容易,只是我与你大嫂都老了,这个家里,再也禁不住折腾……”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庆幸二老爷之前的选择。

若是二老爷留京,二太太还不知会怎么闹腾。除非狠心将她拘起来,否则又要闹得上下不安生。

大老爷从不插手二老爷房里事,此时也忍不住道:“你大嫂已经后悔了,后悔二太太进门后没有好好教导她……你纵容了她半辈子,难道还要纵容一辈子?以后当管也要管束些,要是她再这样糊涂下去,以后珏哥也难做……”

二老爷低头道:“大哥放心,我不会再纵着她……”

二老爷明日就要启程离京,大老爷也不好再多说,叹了叹气,就离开了。

今日三太太生产,本是大喜事,可前有沈珞祭日,后有二太太闹这一出,将这喜意也冲淡了几分。

九如居里,沈瑞换下素服,叫了热水。

如今重阳节,秋高气爽,不过一早就出城,也野外吃了半天沙子,感觉身上灰蒙蒙的。

等到洗完澡,就见沈珏做在外间椅子上,看着窗外发愣,不知再想什么。

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也是才沐浴更衣的模样,沈瑞皱眉道:“这都深秋了,你也敢顶着湿头发出来……”

沈珏转过头来,带了笑道:“我方才带了帽子……”

明日就要离京,沈珏期待中带了几分惶恐:“这一别就要三年呢……”

沈瑞吩咐冬喜取了两块毛巾,扔给沈珏一条:“先擦于了头发再说话……

京城习俗,十月初一才烧地龙。

如今屋子里虽不算冷,可到了傍晚也有些阴凉。

沈珏接了头巾,心不在焉地擦了头发。

沈瑞看出他心里不安,可有些事他早已劝过,再啰嗦也没意思,就岔开话道:“初三是寅日、初五是辰日,乡试该放榜了……”

乡试榜单又叫“龙虎榜”,惯例选在寅日或辰日放榜。

“不知沈琰考的如何?”沈珏听了,道:“他年后带了老娘与兄弟去南京,要是中了举人,不知会不会带老娘与兄弟来京城……”

沈瑞道:“可惜沈瑾,预备了三年,还是错过了这一科……”

沈瑞心里是真的希望沈瑾早日举业,支撑起四房,要不然四房笑话越来越多,即便牵扯不到他身上,听了也叫人心烦。

沈珏轻哼道:“十八岁的举人金贵,二十一岁的举人就常见了……当年过了院试就跟中了状元似的翘尾巴,活该眼下丢人现眼……”

沈瑞皱眉道:“嘴下留德,你也不小,以后说话也别这样肆无忌惮……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随二叔南下,以后少不得随二叔往来应酬,还是需谨言慎行……”

沈珏忙告饶道:“晓得了,晓得了……这半月来,二哥都念叨几遭了,难道我就是那祸头子?”

到了晚饭时候,因要给二老爷一家与沈琴、沈宝兄弟践行,徐氏在正房设宴。

沈瑞与沈珏结伴过去,除了刚生产的三太太之外,旁人都过来了,只有二太太不在。

二老爷与大老爷夫妇告了罪,只说二太太乏了,先歇下。

大老爷夫妇没有多问,三老爷暗暗松了口气。

即便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可是二太太一副要夺子的架势,三老爷很难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嫂子。

没有二太太这个捣乱的在,晚饭气氛很好。

对于沈家二房来说,三房添丁是大喜事。

即便小长房与小二房都有了嗣子,可这个侄子来的也不晚。

只有徐氏,想着四哥的孱弱,心情复杂。

现下孩子还小,看不出什么;只要稍大些,才能看出好坏。

要是如三老爷这样的身体,还不如生个女孩,不过是娇养十几年;要是个男孩,就要拖累沈瑞一辈子。

并非徐氏冷心肠,不心疼这个侄儿,实是她身为长嫂,精心照看三老爷三十多年,知晓其中辛苦。

等用了晚饭,沈珏舍不得沈瑞,就跟着沈瑞回了九如居,兄弟两个同榻而眠。

将婢子都打发下去,兄弟两个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不少,迷迷糊糊中,沈瑞就听到沈珏道:“四哥看着病弱,以后不晓得能不能离四哥远点,莫要担了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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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贞元会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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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九月初十。

因二老爷明日就要离京南下,亲朋好友就在这一日上门践行。

虽说在外人眼中,二老爷出京并不是光彩事,可有大老爷这个尚书在,也没人觉得二老爷以后会回不来,倒是没人会避之如蛇蝎。

乔老太太这次倒是没来,只打发儿子媳妇过来。因外放之事,乔老太太对于二老爷这个姑爷意见颇深,连大老爷都埋怨上。

大老爷罢了,她这个姨母向来管不住;二老爷这个姑爷这次一意孤行,引得老太太是真恼了。

在她看来,自然是大老爷只想着自己的富贵,对于二老爷这个弟弟不尽心,否则就不会在“京察”的关键时刻,让二老爷为庶务离京。

否则以二老爷的资历,即便升转不到詹士府这样的热门衙门,升转到小九卿衙门做副手也不成问题,哪里到了需离京的地步。

偏生她跟二老爷抱怨几句,二老爷只一味为大老爷说好话,倒好像她这个老婆子在挑唆他们兄弟感情似的。

乔老太太气的不行,最后也懒得管了。

二太太这日并没有出来待客,旁人问起时,徐氏面露为难道:“昨日伤心了,精神有些不足,就没有出来,还请大家体谅……”

亲朋故旧,多晓得昨日是沈珞祭日,倒是不好多问。

乔大太太这个娘家嫂子却是不好不去探看的,徐氏就让人引她到二房,她本以为小姑子因丈夫外放心中不自在耍脾气,正想怎么规劝一二,没想到到了二房却看到二太太睡得正香,压根都没有起身。

外头一堆客人,可是为了二老爷夫妇一来,她这个正主却是是睡觉?

乔大太太气了个半死,可也没法子。

二太太四十多岁的人,连徐氏这个厉害的婆家大嫂都管不了她,自己说多了里外不是人。

等回到家里,乔老太太问起时,乔大太太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否则以老太太的脾气,就要怪她这个大嫂不懂事,不去劝小姑子了。

她便只说起二太太昨日乏了,今日没精神,没怎么出来待客。

乔老太太晓得女儿脾气,只当她还在与丈夫呕气,叹了两口气,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吏部行文都下来了,这个时候即便再恼,还能抗旨不尊?

到了九月十一,沈瑞带了管家随从等人,将二房一家与沈琴、沈宝送到通州码头。过来送行的,还有身上没有官职的乔二老爷与沈琦。

至于三老爷,原本也想要跟着出来,却被大老爷夫妇借口四哥“洗三”给留下,没敢让他再奔波。

三老爷的身体,做怕喜怒,这几日却是心绪波动颇大。

直到登船,乔二老爷也没有见到姐姐的面。

他没想太多,只同二老爷与沈珏说话。

乔老太太与乔大老爷脾气又臭又硬,乔二老爷倒是个识趣的人,对待沈珏也是真心亲近。

沈珏的性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见了乔二老爷几次,对于这个便宜舅舅,倒是觉得投契。若不是这次要随嗣父母南下,说不得舅甥两个还真的能乐呵到一块去。

来码头的时候,沈瑞身边带着长寿与柳成两个,等回京时只剩下长寿。柳成被沈瑞托付给沈珏,带回松江去了。

与长寿不同,去年沈瑞虽与柳成家签了契书,却不是死契,柳成并未入奴籍。

之前在松江时,沈瑞将柳成带在身边,是想要回报柳芽当年的援手之义。如今沈瑞定居京城,却不得不考虑柳成读书的事。

先前三老爷授课时,允许书童旁听,以后沈瑞出去读书,柳成想要借光读书可就没有那么便利。书童毕竟不是陪读,尊卑有别。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柳成回乡读书。

至于柳芽,沈瑞也仔细问过。

柳芽看重柳成这个弟弟,不过这世上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加上她虽相貌清秀,可到底身体有残,晓得即便回家除了被爹娘再卖一次,也说不到好人家,就决定留在沈瑞身边服侍。

沈宅三路五进大宅,呼啦啦走了一半人,一下子冷清下来。

徐氏不放心玉姐一个人住在西路,已经将她挪到正院跨院。

玉姐与沈珏一样,要为沈珞服一年孝,如今除服,可以随徐氏出来交际。十二岁的姑娘,想要寻一门妥当的亲事,总要看个一两年。

玉姐虽是庶出,可是沈家三房唯一的女儿,倒是不愁嫁。只是想要寻个合心的,也不容易。到底是庶出,即便生母是良妾,门当户对的人家总会挑剔;低一些的人家,又是多为攀附来的。

每每想起玉姐的亲事,徐氏也是发愁。

不过同玉姐的亲事相比,眼前最重要的却是沈瑞读书的事。

如今沈珏、沈琴、沈宝几个都走了,三老爷又刚得了儿子,兴奋的紧,也无心教书,可沈瑞总不能在家里自学。

原本带沈瑞上京时,关于学校的事情,徐氏与大老爷就有安排,那就是春山书院。不过后来被三老爷一打岔,沈瑞就同族兄弟们留在沈家,没有送到书院去。

虽相信三老爷的学问,不过对于这样的安排,大老爷与徐氏心中并不情愿

要知道在人际往来中,同窗是重要的人脉。少年时大家性子天真浪漫,喜恶出于本心,最容易结交下真正的友谊;等以后到了,晓得计较得失,这情分就杂了。

只是三老打小被兄嫂护着好,不通世情,才会一时兴起留了侄儿在家读书

大老爷与徐氏不愿扫他的兴致,想着左右就一年功夫,大不了晚一年送沈瑞去书院。

没想到小家塾没坚持一年就散了,送沈瑞入春山书院的事情就又列入日程

偏生二老爷离了翰林院,要不然就是一封荐书的书。

因春山书院名声在外,想要往那里送子弟入学的京官不是一个两个,所以那里入学也卡的最严。

需是翰林院子弟或亲属,要有荐书,还要有入学考试,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二老爷已经离了翰林院,沈瑞想要入学,只能寻何学士与沈理要荐书。

徐氏与大老爷商议一番后,还是决定请沈理帮忙。

要是论起来,何家是大老爷连襟,沈理只是族侄,何家与沈家的关系,未必比族人远了;不过沈理到底对沈瑞不同,要是略过沈理,回头说不得他心里还难受。

正好十一这日是四哥“洗三”,亲朋好友也过来贺喜。

沈理从翰林院当值出来,也专门过来贺喜。他与三老爷年纪相仿,名为叔侄,实际上更像是好友。对于三老爷添了一子之事,到底是喜大于忧。喜的是三老爷终于有后,忧的是大老爷夫妇向来疼宠三老爷这个幼弟,如今有了嫡亲侄儿,不知会不会越过瑞哥这个嗣子去。

即便从法理上说,沈瑞是大老爷夫妇的儿子,是比侄子亲的;可人情是人情,要是大老爷夫妇不重视血脉,当年也不会多年不过继嗣子,想要让沈珞兼祧。

等沈瑞等人从通州回来,徐氏正与沈理商量沈瑞读书的事。

沈理道:“婶娘只管交给侄儿,待侄儿周旋好了,安排瑞哥过去考试就是

春山书院每年二月新生入学,沈瑞现下过去,算是“插班生”。

“如今这个时候入学,会不会让六哥为难?实在不行,等到明年二月也没什么。”徐氏道。

沈理回道:“之前也有半路入学的,就是入院考试单出,比平素要难些。不过也就是县试水平,瑞哥这里是不怕考的,婶娘尽管放心。”

徐氏担心的,哪里是沈瑞的成绩,不过是怕太麻烦沈理,引得谢氏不高兴

沈理固然全心全意为沈瑞打算,可后头还有个谢氏。

虽说同为相府出来的娘子,可徐氏与谢氏不同。

徐氏小时候,徐父就已经被除官免职,经历人情冷暖;要不是三太爷为人方正,顾念与徐家的旧情,也不会给长子定下徐氏为妇。

等到徐氏嫁入沈家没几年,三太爷夫妇相继离世,然后就是六年孝期。

要不是大老爷任职勤勉,徐沈两家又有几门姻亲在官场为助力,沈家说不得就要彻底沉寂下去。

沉沉浮浮的,也就养成徐氏从容豁达的性子。

谢氏身为状元之女,后为状元之妻,父亲又入成阁臣,却是未经挫折,一日比一日风光。

沈理与九房堂亲关系疏远,自婆母故去后,谢氏就越发自在,无人辖制。即便在京中,同二房与其他族兄弟有往来,也是君子之交。

只有沈瑞这里,因是“恩亲”之子,沈理对沈瑞极为看重,视若手足兄弟。谢氏也跟多了个小叔子似的,难免不自在。

谢氏在丈夫跟前待沈瑞殷勤,过后瞧着就有些勉强。自从沈瑞来京后,她往二房应酬的次数多,笑容也越来越浅。

偏生沈理粗心,察觉不到妻子的小心眼。

沈瑞知趣,就借口读书,鲜少往沈理身边凑。

徐氏恼谢氏的小家子气,可也不愿挑开来让沈理难堪。毕竟沈理入仕十来年,能到今日,多赖岳家提挈。

“你家二哥也八岁了,如今送瑞哥过去春山书院,会不会耽搁了你家二哥以后上学?”徐氏想了想,还是问道。

问出这一句,她已经有了后悔。

要是直接请何学士帮忙,哪里用得着顾忌这些?

之前只想着不让沈理难做,可这事交给他,说不得谢氏心里就又不自在。

沈理失笑道:“婶子怎么会问起这个?二哥还有三年呢,又不是每家只能送一个子弟过去……”

沈理毕竟是翰林院仅次于掌院学士的侍讲学士,没过几日就打发安排妥当,打发人过来传话,让沈瑞准备准备,十六日去春山书院参加入学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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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贞元会合(四)(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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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书院的入学考试,与县试水平等同,并不是说笑。

九月十六这日,沈瑞就在三老爷的带领下,来春山书院参加了入学考试。

虽说对于这种考试模式有些好奇,不过经历过上辈子的应试教育,等沈瑞拿到考卷后,就进入了应答模式。

看得监考的山长与几位夫子暗暗赞叹,要知道这样在几位师长的注目下答题,不是哪个都能同沈瑞这样从容自若。

春山书院用这种法子,震慑了不少学子,推掉了不少走后门的学生家长。

否则的话,官宦人家子弟,只要在读书上用心,资质不是木头,学习五、六年应对县试水品的考卷应该多能过关。真有笨的,家长也不会丢丑往这边送

沈瑞出自沈家,是沈洲的嗣侄,沈理的族弟,与翰林院有香火情。

虽说官场上向来人走茶凉,可沈洲才走半月,春山书院这里也不至于就故意为难他的侄儿。不过是例行如此,大家没有特意为难沈瑞,也没有放水就是

春山书院为何在京中能占有一席之地,那就是“严进严出”,保证学子水平。

春山书院的山长,与沈瑞印象中的枯瘦老翰林不同,是个略有些富态的七旬老翁。他望向沈瑞的目光有审视,不过等到看着沈瑞的试卷,老人家的目光就带了赞叹。

对于读书人来说,一手毛笔字就是第二张脸,沈瑞的“第二张脸”并不难看。

即便在四书五经上他才认证学了三、四年,可这一手字却不是三、四年的水平。加上他年纪在这里,旁人不知的,难免就想着他是打小苦读出来的,对于他的学习水平也就高看一眼。

凭借着一手好字,还有圆圆满满的答卷,沈瑞通过了春山书院的考试。

他不知道,眼前这些胡子都白了的老翰林之间也爱八卦。

加上沈家独子去年死于意外之事,在翰林中本不是秘密。沈瑞离开书院后,几位夫子便开始八卦。

“要是不知沈尚书家事,倒是看不出像嗣子,瞧着倒是不比沈珞差……”一个夫子道。

另一位老翰林摸着胡子道:“沈尚书这一房虽人丁凋零,松江沈家却是大姓,选出来的嗣子,自然不会是庸才……”

总的来说,老师们对沈瑞的印象不错。

柳成已经离京,长寿的年纪大了,徐氏就让周妈妈从家生子中择了几个少年出来,让沈瑞从中选书童小厮。

沈瑞并没有直接选人,而是跟周妈妈询问了各家长辈的脾气秉性。

在沈宅大半年,对于沈家前后宅的管事、内管事之类,沈瑞也都认识了。

如今有资格往他身边送子弟的,都是下人中数得上的人物。沈瑞身为小主人,没有借着书童名额去拉拢收服下人的意思,不过是想着“龙生龙凤生凤”,从父母家人秉性来挑人手。

毕竟他身边的书童,以后就是他能倚重的心腹,要是选了不合意的,以后换起来也麻烦。最后择了两人,一个老实本分,一个机灵活络。两人都是阿毛、二狗之类上不得台面的小名,实不文雅,沈瑞就改为白砚与墨书。

至于身边的长随,除了长寿之外,徐氏早就又给了他一个,是大管家的长孙。对着长寿的名字,被徐氏改名为长福。

沈瑞在南边时,乘马车上学,那是因年纪尚小,又是寒冬腊月。在京中出行,车马多是路远或女眷与孩童乘坐,沈瑞这个年纪该骑马出行了。

对于沈瑞来说,这也不是难事。

他上辈子本就会骑马,这辈子也在半年前就学会了。

书包已经准备好,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就等着次日上学。

当天晚饭后,沈全与何泰之都过来了。

因他们早就关注沈瑞进学之事,晓得他今日参加入学考试。

对于沈瑞的成绩,他们倒是不担心,转成过来,是为了同沈瑞将春山书院再次仔细介绍了一遍。

春山书院里面的班级,仿国子监,有等级制,并不以年龄划分,而是以功名分,倒是与沈家族学类似。不过不是分成三个班,而是分成五个,甲乙丙丁戊。没有功名者入戊班,过了县试入丁班,过了府试入丙班,过院试入乙班,过了乡试入甲班。

沈全与何泰之两人如今都过过了院试,在丙班,做了同窗,沈瑞是白身只能入戊班,并不与两人做同窗,这两人才担心他。

沈瑞总算晓得毛迟为何郁闷,因没回原籍参加童子试,毛迟是白身,一直卡在戊班。而沈全之前对于春山书院的事情不愿多提,想来也是因卡在丙班的缘故。

因春山书院鼓励学生早应童子试,入学的学生,多是当年或次年就参加县试,如此一来戊班就是流水的营盘,多是刚入学的十一岁少年或是籍贯在外地的学生。毛迟的年岁,坐在一堆孩子中间,不仅自己难受,夫子也会觉得碍眼

“这样说来,小林哥现下在丁班?”沈瑞问道。

何泰之讪讪道:“正是如此,四月府试前,我们还做了两月同窗……”

别看何泰之去年还在沈家子弟跟前得意过,不过回了春山书院后,就将尾巴都收了,真的得意不起来。

春山书院里,十岁出头的童生,十四、五岁的生员,弱冠之年的举人,都是寻常。一茬茬都是优秀学子,除非过了会试,否则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比旁人强些。

听着沈全与何泰之的介绍,沈瑞对春山书院又多了几分好奇。

次日是沈瑞头一日入学,倒是无需长辈们再出面。

大老爷对沈瑞告诫几句,无非是勤勉读书、勿骄勿躁之类;徐氏这里,则是劝他多与同窗交流往来,莫要只捧着书本做书呆子。

去年沈瑞有过入族学的经验,今日进了书院,就直接在秦先生门外等了。

秦先生是昨日入学考试的“监考”老师之一,也是戊班的夫子。昨日沈瑞离开前,三老爷就带着沈瑞见过秦先生。

秦先生五十来岁,倒是比其他露面的几个先生年轻许多。

这个年纪,怎么看也不像是到了致仕的年龄。听三老爷私下告知,沈瑞才晓得他确实是翰林出身,还是成化年间的翰林,早年因得罪权阉被罢官免职。等到弘治年间,被朝廷平反后,秦先生并没有重新入仕,而是选择到春山书院做了先生。

春山书院虽是翰林院子弟学校,可学费上并不低,反而因给先生们的束惰高,这里的学费是其他书院的两、三倍。沈瑞这样刚入学的学生学费最低,每月也要五两银子。一般人家,也承担不了这么高的学费。

与一般书院的书声琅琅不同,春山书院给人的印象就是安静。

进了春山书院所在的胡同,就不闻烟火气似的,让人也不由自主的屏气凝神。

昨日三老爷介绍过,这是因为这个胡同里除了春山书院之外,其他几处宅子也是归属翰林院,是翰林院一处编书所在。因这个缘故,胡同里并无住户,胡同里也常有人驻守,所以格外安静。

至于春山书院里,因不收蒙童,就免了朗诵背书那些。即便是戊班学生,也是从四书集注与解题开始讲起。

如同沈全、何泰之所说的,戊班的学生很少,只有十来人,看着都是十来岁年纪。沈瑞因个子高挑,不像十三、四,倒像是十五、六的少年,随秦先生进了课堂,引得大家侧目。

不过还好,有个熟人毛迟在,沈瑞不至于太尴尬。

毛迟坐在最后一排,看到沈瑞,先是目瞪口呆,随即露出惊喜来。

秦先生看了下沈瑞身量,就指了毛迟身边的座位。

等秦先生离开,毛迟侧身过来,带了几分不解,低声道:“不是说明年来书院么?怎么这个时候插班进来?”

如今已经九月下旬,距离年底放假就剩下三个月。书院里虽每年也有插班生,可也多在上半年。

沈瑞低声讲了沈珏等人随二老爷南下之事,毛迟感叹道:“我竟不知此事,否则也当过去送行。”

沈瑞道:“连全三哥与何表弟都没送,谁不晓得你们书院除了应试时候松些,平素都不好请假,珏哥哪里会与你计较这个?”

欢喜过后,毛迟看着前面一排小萝卜头,感叹道:“总算有人与我做伴,之前就我一个在这里杵着,知道的人还罢,晓得我离原籍所在远,不知道的还只当我是蠢蛋……”

沈瑞低声道:“令尊怎么没想着寄籍?”

翰林院里的翰林,籍贯来自全国各地,这些学生的原籍肯定也并非都在京中。

毛迟打量了沈瑞一眼,老气横秋道:“沈小弟还小,不知世情,‘京城居,大不易,,哪里是那么好寄籍的?翰林院又是清水衙门,除非到了侍读、侍讲学士,否则能在京里买得起房、置得起产的有几个?多是赁屋而居。”

“寄籍”的先决条件,就是买房置地。

不是所有京官都有资格“寄籍”,否则京城中的考生就太多了,对于顺天府本地学子不公。再说即便可以“寄籍”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在京城应童子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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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贞元会合(五)(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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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地方上相比,京城应试读书人更多,竞争更激烈。

毛迟之前就与沈瑞提过,打算明年年底回乡,参加后年的童子试。

沈瑞看了看前面的萝卜头,迟疑道:“即是这里按照学生功名分班,那先生在这里讲授的会不会太浅显,世兄也不怕被耽搁了?”

毛迟笑道:“院试与乡试有什么区别呢?会试与乡试也是,考的都是四书集注与时文,不过是考试地方不同,主考不同……相对于其他班,这里讲的四书是浅白些,时文的破题也是刚入门,不过等到逢十日驻讲,大课堂讲课,不拘班级,可以去旁听……”

沈瑞听了,默然,莫名地觉得熟悉,这就是公共课呀……

运河上,某渡口。

看着二老爷满脸铁青地看着自己,二太太不由哆嗦了一下,随即却是直了直腰,面带恳求道:“老爷,就让妾身回京吧?”

二老爷冷着脸道:“我早就对你说过,死了那个心思。四哥是三弟的儿子,你这样闹腾是要害死三弟么?”

二太太含泪道:“老爷即便不信我的话,不当那个孩子是珞哥,那也是老爷亲侄儿……是义庆堂的嫡支血脉,我只是想要回京,多看看那孩子……”

二老爷摇头道:“侄儿就是侄儿,太太有那心思,多关心关心三哥。”

二太太眼睛闪了闪,犹豫了一下道:“当初过继嗣子,是因义庆堂血脉断绝,如今三叔有了四哥,为何不能跟当初珞哥在时似的兼祧三房……”

不待她说完,二老爷已经皱眉:“兴灭继绝是何等大事?岂有反复的道理?别说三弟这一房得了儿子,即便是大哥、大嫂添了儿子,也没有这样行事的道理”

二太太还要再说,二老爷已经不耐烦,站起身道:“这样的心思赶紧灭了,要是在三哥跟前露出一星半点,母子生嫌,那也没人再为你周转”

二太太在出京当日醒过来后,就一直闹着要下船。

这几天来,要不然二老爷始终叫人盯着,说不得真就让她在码头下了船。

二老爷该说的也说了,该劝的也劝了,二太太却依旧自说自话。

曾经二老爷是极喜欢妻子这天真烂漫的性子,只觉得性子真、不作伪,如今却是瞧出来。二太太的“天真”,只会按照自己的心思“天真”,这种“天真”有的时候对于旁人则十分残忍。

二老爷对二太太耐心用尽,可不敢再放任,只能安排人狠盯着。

之前二老爷还盼着出京后,二太太会与沈珏相处出情分来,毕竟以后小二房要依靠沈珏。三太爷不到花甲之年就没了,他们三兄弟之中,他身体虽比大老爷、三老爷强些,可也并不觉得自己能高寿。

即便二太太有再多不足,到底做了他三十年的妻子,他希望二太太老有所依。先前在京中,这嗣母子两个相处的太客气了,不像是一家人。

如今二太太既起了后悔过继的心思,即便她主动往沈珏身边凑,二老爷也不放心了。

他只觉得心中憋闷的不行,一刻也待不下去,大踏步地出了舱室,对门外侍立的两个仆妇正色道:“好生训芋太太,要是再让太太有个疏忽,就不是一顿板子了事”

二太太身边老人,之前被徐氏发落过一些;这次出京,二老爷将其他人送到庄子上,一个也没留。就是晓得妻子耳根子软,怕被撺掇了闹事。

出京后二太太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二老爷安排的。不过被二太太连哄带吓的,还是服了软,给二太太提供便宜。要不是二老爷另安排人盯着二太太这边,说不得真让二太太下了船。

二老爷气的不行,直接叫人打了板子。

门口这两个仆妇战战兢兢应了,心中都觉得稀奇。

虽早听过各种“宠妾灭妻”的传闻,可沈家家教严,几位老爷重规矩,没有那种尊卑不分的时候。

瞧着二老爷软禁二太太的模样,不像是恩爱夫妻的模样。可随行各色人等中,并无姨娘,这两口子反目是为了哪般?

他们乘坐的这艘官船是大船,除了二老爷夫妻之外,沈珏与沈琴、沈宝等人也在这船上。

刚离京时,沈珏是忐忑中带了激动,船行数日后则平静下来。

这离松江还有一个多月的水路,现下激动也太早了。

如今秋高气爽,他又不是头一回坐船,倒是比去年上京时要自在许多。

想着沈瑞、沈琴等人都是明年参加童子试,只有自己是三年后,沈珏也不敢再懈怠,很自觉地拿了书本看。

只是行船上看书,到底费眼,沈珏就常跑到甲板上,坐在条凳上眺望江景

这日,沈琴、沈宝两个也是在甲板上找到他。

看着他怡然自得的模样,沈琴带了担心道:“二伯娘可是‘病,了这几日,珏哥这样不管不顾的好么?”

沈珏让出大半拉条凳,请沈琴、沈宝坐了,道:“我也想去‘侍疾,,老爷不是没让么……”

沈琴犹豫了一下,道:“二伯娘一直没露面,到底是不是真病了?今儿在码头上可是有些乱,洲二伯向来好脾气,这次还罚了人……”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都不操心这个,琴二哥也忒爱操心……”

沈琴气结,捶了他一拳道:“你这没良心的家伙,我这般操心是为了谁?先前在京里是沧大伯娘当家,洲二伯娘这里你不过是客客气气请个安就完事;到了外头,你可是要在洲二伯娘手下生活……你这样不管不顾的,以后吃了亏怎好?”

沈珏虽嘴硬,心里却是领沈琴的情的,笑嘻嘻道:“即便到了外头,家主也是老爷,不是太太,我心里有数,琴二哥就放心吧……”

沈琴摇头道:“男主外,女主内。京里也是沧大伯是当家人,可平素里主持家务的不还是沧大伯娘?”

沈珏想了想,道:“在外头还真不一定是太太当家,太太身边的老人一个没带出来,老爷那边想必早有安排。”

沈琴在沈宅住了大半年,对于各房体面婢子婆子也多见过,只是先前没往这方面想。

听了沈珏的话,他瞪大了眼睛,道:“还真是如此,那几个紫字辈的大姐竟是一个没见……”说到这里,带了几分好奇道:“到底因何缘故,珏哥这里可晓得?”

沈珏迟疑道:“不晓得。不过太太是打重阳节后开始‘告病,的……”

沈宝听了这一会儿,见两人要细究此事,觉得不妥,开口道:“长辈行事,那里是我等晚辈能说嘴的?琴二哥与珏哥还是换了话,莫要再继续说这个…

沈琴讪笑两声道:“那说甚哩?涌二叔与珠九哥六月末走的,中秋前就该到松江了,不知三房分家分好了没有……”

沈珏撇撇嘴道:“好好的,提那一房作甚,没得败兴?倒是南京那边,龙虎榜出了有些日子,什么酒宴也都吃的差不多,新举人是不是该启程进京了?

沈琴不由自主地想起沈琰、沈兄弟,一时之间说不好是希望沈琰榜上有名,早日进京;还是希望沈琰落第,远离京城。

沈宝脸上的笑容则是浅了,袖子里的拳头握着紧紧的。

他父亲是老举人,落第数次也依旧每科上京。想到每次沈流看着他时眼中的嫌弃,沈宝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这个时候出京真是太好了。

即便在运河上相遇,也不过是擦船而过,不用打照面。

南京,乔宅。

乔三老爷看着眼前的新举人,满意地点点头。

他只是学政,并非乡试主考,可却主持过院试。年初科试时,他还曾到过松江府。对于松江府的年轻生员,他早就留意,只因松江大姓沈家,是他姐夫沈洲的本家。

三月里沈洲南下祭祖,还曾绕道南京,姐夫与小舅子两个见过面。

松江沈家,对于京城权贵来说,不过是乡下土财主似的人物,可只有乔三老爷这样的学政官,才能看出沈家的底蕴与不凡来。

老爷一辈还罢,并不明显,除了京城二房外,本家只有几个举人,并无什么出色人物;到了小一辈,却是了不得,进士、举人、生员加起来十来个。

书香望族,不外如是。

想着乔家后继无人,沈家却满地读书种子,乔三老爷十分羡慕。

只是读书人清高,前两年连京城沈家与本家都鲜少往来,他这个姻亲自然也没有主动凑过去的道理。

如今却是不同,京城沈家从松江本家过继嗣子,恢复了往来,乔三老爷便也可以将沈家当成姻亲走动。

他之前看重的人,并不是眼前的沈琰,而是弘治十年的“小三元”沈瑾。沈瑾读书资质高,性子纯良,乔三老爷有一庶女,已到及笄之年,在亲事上高不成低不就,先前就相中了沈瑾,有心等着今年乡试后择婿。之前痛快地答应姐夫保举沈举人为教授,也是因这个缘故。

没想到沈瑾没有参加这一科乡试,而且在嫡出兄弟出继之外,身份也从记名嫡子成为家中的支撑门户的独子。

乡试之前,沈举人曾拿着沈洲的名帖来拜见乔三老爷,乔三老爷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再想想之前听过的那些沈家四房“宠妾灭妻”的传闻,乔三老爷就熄了与他做亲家的心思。

反而是沈琰,先前连廪生都不是,如今乡试却是榜上有名,乔三老爷对他印象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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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久闻大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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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之前留意的是沈瑾,并不是沈琰,所以乔三老爷对于沈琰知晓的并不多,只晓得他早年失父,之前在松江,今年乡试前带了寡母与胞弟寓居南京。

今日,他将沈琰叫过来,就是想要问问沈琰到底是沈家哪个房头的。

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白氏寡居,乔家不好直接与白氏提此事,就想要从沈家找个能做主的族亲长辈出来。

至于沈琰不是沈家族人之事,乔三老爷想也没有想过,毕竟沈琰的仕籍上,写了曾、祖、父三代,曾祖年岁太久远不好说,这祖父从名字上却是与乔三老爷的姨父同辈,父沈清又与沈沧、沈洲兄弟一样从水字旁,沈琰与他弟弟沈则是与沈珞一样从斜王旁。即便是巧合,也不可能三代人都巧合。

“听闻松江沈氏分了九房,不知松贞所在是第几房?”乔三老爷开门见山问道。

至于沈琰尚未婚配之事,他早已经打听清楚。即便看重沈琰,也是在沈琰没有婚约的情况下。

这本不是什么阴私话题,可对于沈琰来说,还真是不好回答。

他要考科举,学籍上就要注明祖上三代。可是他曾祖父当年发话,不许他们这一支子弟入族谱。

他迟疑了一下,答道:“学生虽姓沈,确实是沈大学士五世孙,可是学生祖父这一支没有入族谱……”

乔三老爷闻言,不由皱眉。

他想过沈琰可能是沈家的偏支庶房,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他之前想要择沈琰为婿,除了沈琰人品资质不错之外,只要也是看沈琰出自沈家,是书香门第。

沈琰的学籍上,父为举人,祖父为生员,曾祖父亦为举人。即便没有一个出仕做官的,可也不是百姓人家。

没有入族谱,用途入了族谱再除族还不同。

入了族谱再除族,那肯定有犯了族规家法的地方,被家族所弃;没有入族谱,多半是出身有瑕。

可沈家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沈琰这一支几代人都是读书为业,这般有上进心的族人,为何不让回归家族?

不过想着在乡试前,沈家宗房派了沈琦来南京,曾带了几个生员过来拜访他,其中并没有沈琰。

之前乔三老爷还以为是沈琰如今住在南京的缘故,现下看来这其中还有说法。

“沈家那里,可提了你们这一支归宗之事?”乔三老爷问道。

沈琰摇摇头,不想说太多。

他并不知乔三老爷与沈家二房的渊源,对于学政大人关心自家事,心中颇为古怪。隐隐察觉到什么,可想到自己隐私之事,也欢喜不起来。

乔三老爷好奇的不行,沈琰祖上到底是什么出身?不过这其中定有不好对人言处,乔三老爷见沈琰不愿意提,也不会直接问起,就问了沈琰几句进京的事,就叫人上了汤。

待沈琰离开后,乔三老爷吩咐人传了管家过来,打发他去打听沈琰的身世

松江是大府,松江来参加乡试的学子如今还有不少滞留南京。沈家是松江望族,说不得有什么蛛丝马迹打听出来。

乔三老爷即便晓得沈琰身世有异,依旧没有死心。

在他看来,沈家不许沈琰祖父入籍,多半沈琰祖父是外室子。沈琰的曾祖母是再醮之妇或是妓子,不为书香门第入接纳,连带着儿孙也都上不了族谱。

自打宋后,儒家信奉程朱理学,对于女子贞洁要求尤为苛刻,不许纳妓或是再醮妇进门的人家,并不是一个两个。

即便不被宗族接纳,沈琰的祖父依旧读书为业,有了功名;沈琰之父这里,又更进一步;再看沈琰的为人行事,家教这里是无需担心的。

乔三老爷的庶长女,不过是婢生女,才在亲事上被人百般挑剔,高不成低不就。因此对于沈琰的出身,乔三老爷并不是很挑剔,只是想要弄个明白罢了

等到管家打探一圈,得到的消息,却是令乔三老爷拿不定主意。

沈琰来南京之前在松江沈家族学任教,其胞弟也在沈家族学读书,沈琰家在松江时住在沈家坊。这明显是被沈家接纳的意思,那为何沈琦来南京没有带沈琰在身边交际?而沈琰这里,提及松江沈家时,也没有想要归宗的意思。

南京距离松江并不算近,不过乔三老爷还是打发人前往松江打听。至于沈琰这里,瞧着他有为尊者讳的意思。沈琰的胞弟,年岁不大,未必晓得家族私密,唯一能打听的就是沈琰之母白氏。

乔三老爷就与妻子说了,让她寻个由子见见白氏。

乔三太太有个嫡女今年十二岁,巴不得将前头的庶女早嫁了,好专心为女儿准备嫁妆,对于丈夫的吩咐就痛快应了。

白氏是举人之妻、举人之母,并非寻常民妇,乔三太太给她下帖子,也不算太失身份。

白氏收到学政太太的请帖,真是又惊又喜。不过她一个内宅妇人,倒是不敢自专,就叫来长子商量。

沈琰看着帖子,想起前两日在学政家的对话,若有所悟,道:“即请了娘去,娘就去吧……要是学政太太问及曾祖母之事,也不必瞒着……”

白氏惊恐道:“她作甚要问及这个?莫不是发现大哥学籍不妥?还是沈家人要害了大哥?”

沈族并不认下沈琰这一支,可沈琰既要进学,学籍上曾祖父之名总不能空着,添的还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真要计较起来,这样并不妥当。要是沈氏族人到学政处上告,就能告沈琰一个“伪籍”。

白氏对沈家再不满,也不敢闹事,顾及的就是沈琰的学籍。

沈琰忙道:“娘别担心了,不于学籍之事,多半是要问儿的亲事……”

白氏闻言,立时转惊为喜:“阿弥陀佛,真是老天开眼,莫不是学政大人要招大哥为婿?”

沈琰摇头道:“或许是为了旁人家保媒,除了说亲之外,也没有什么可探问到祖上的道理。”

白氏犹豫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实话实说好么?要不先看看那边人选如何?要是人选好,是不是当瞒一瞒?”

沈琰皱眉道:“不可婚姻结两姓之好,要是有所隐瞒,那不成了骗婚?娘还是实话实说吧。不管学政大人为何人保媒,门第当在我家之上,要是因此得罪人,反而给儿子平添一个仇人。”

白氏恨恨道:“都怪二房大太太,恁地心狠的女人……要不然去年归了宗,也不会让我儿到了现下这般尴尬境地……”

沈琰忙道:“这般抱怨的话,娘在家里说说就罢,到了外人跟前可莫要提起……二房大老爷升了尚书,要是娘在外头也这般抱怨,让人误以为我兄弟两人对二房心存怨尤,不用二房嫡支发话,就有人为了巴结二房大老爷发作我们,说不得前程就要断送了……”

倒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是世情如此。只是未必就这么严重,沈琰晓得母亲秉性,不愿她在外头乱说,才故意说的严重几分。

白氏白了脸,忙捂了嘴道:“这也未免太霸道,连抱怨两句都不行么?”

沈琰道:“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嫡支这些年没有寻祖父与父亲不是,多少也因离的远的缘故。如今儿子就要上京,若是纠缠当年往事,惹恼了那边,儿子可是扛不住……”

被沈琰连吓带哄了一顿,白氏去赴乔三太太的约时,就谨言慎行起来。

乔三太太看到她这般容貌,心中讶然不已。要不是她之前见过沈琰,这母子两个容貌确实有相似的地方,她都要怀疑白氏是不是后母了。

不过论起年齿,晓得白氏比自己还年长一岁,乔三太太就只有羡慕白氏保养好的。

白氏到底是士子之妻、士人之母,言谈中即便带了几分小家子气,也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乔三太太看出她的软糯脾气,不是难相处的,对于这门亲事就更热络几分

她素来想的开,不怕庶女嫁的好,只怕庶女嫁的不好。乔三老爷心肠软,要是晓得庶女嫁的不好,往后怕是多有操心的地方。

乔三太太对白氏满意了,就旁敲侧击问起沈琰兄弟的身世。

白氏因得了长子吩咐,并无隐瞒的,倒是痛痛快快说了。又因长子的警告,白氏一句抱怨沈家人的话都没提。

乔三太太闻言,沈琰的祖父竟是出自沈家二房,不由有些傻眼。沈琰这身世,可是比他们夫妻两个之前想的截然不同,倒是说不好是更好还是更坏。

不过因白氏这般坦荡,她对白氏的好感就又升了几分,言谈上依旧亲切,并无变化。

白氏眼见乔三太太并不因自家是出妇子后代就生鄙视,倒是十分感动。

等到乔三太太叫人上汤时,白氏已经当乔三太太是个贴心人了。

乔三太太这里送了客,却是收了笑。

等乔三老爷回来,乔三太太就将白氏那里打听的消息说了。

乔三老爷闻言,亦是讶然:“竟然不是外室子,而是嫡支……”

乔三太太皱眉道:“老爷可莫要这样说,姐夫家才是沈家二房嫡支……”

乔三老爷叹气道:“要我说,姨父的性情实是太刚烈……换做旁人家,即便后母不贤,也没有不认弟弟的道理,竟任由血亲遗留在家族之外……”

乔三太太犹豫道:“老爷,这门亲事还是罢了……沈琰是不错,可沈家那边在择嗣的时候都没认回他们,想来也无心让他们归宗……”

乔三老爷想了半响,道:“前些日子看邸报,姐夫外放江西,倒是说不得会路过南京,且看看姐夫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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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久闻大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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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久闻大名(二)

京城,春山书院。

夫子留下一篇时文题目,就吩咐学生们散学。

饶是两世为人,想到明日就是望朔假期,沈瑞心中都生出几分欢喜。

不是他想要偷懒,实在是春山书院的课时安排太密集了,卯正(早上六点)开始,到酉正(下午六点)结束,每天在学堂里六个时辰。

真是起早赶晚的,怪不得沈全与何泰之开学会都鲜少见人影。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能休息,自然是人人盼着。

不管沈瑞之前在松江族学,还是在沈家三老爷的小私塾里,课程安排都没有这么紧,一时还真有些适应不良。

待出了课堂,就见沈全在外头站着。

“三哥在等我?”沈瑞迎上前去。

沈全看了看沈瑞身边的毛迟,还有随后出来的一堆小少年,扶着沈瑞肩膀小声道:“是不是幸好有毛贤弟在?”

沈瑞左右看了两眼,已经淡定。之前同窗们看他是比较侧目,不过待晓得他年纪只有十三岁后,隔膜也就没那么深。毕竟他们的年纪十一、二岁,与沈瑞也小不到哪里去。而且因沈瑞身量高挑的缘故,他们还十分羡慕。

倒是沈瑞,入学院小半月,熟悉了这里的升级机制与学习氛围,有些担心道:“我还好,三哥那里呢?”

这书院里十来岁的学生,夫子就撵着下童子试,十六、七时大多数院试都过了。沈全的年纪,已经十八岁,就是搁在丙班,也不算小了。

沈全笑道:“不过是开始时被当成不开窍的傻瓜,格外‘关照,了些时日,不过对我来说到底是有好处;即便是族学时,也没得过师长这般重视。”

沈瑞见他眼神清澈,面上并无阴霾,可见是真的适应了春山书院的教学节奏,这才放下心来。

毛迟本与沈瑞结伴而行,眼见沈全过来寻沈瑞,就先带了书童离去。

沈全道:“自打瑞哥上学,我娘就开始念叨,不放心你呢……明日休沐,瑞哥可有什么安排?要是得空,就过去坐坐。”

沈瑞点头道:“当然有空,我本也要过去给婶子请安的。”

沈全笑道:“那明天我可能借瑞哥的光打吃好的,前几日松江那边来人,送了不少食材过来。我娘留了大半,就惦记叫瑞哥过去。”

至于送到尚书府,以郭氏素来行事,是不会那么做的。尽管沈瑞与她亲近,她也是真心疼沈瑞,不过这份亲近却不在人前显露。

以前沈瑞是娘不在爹不疼的可怜孩子,她这个婶子愿意将沈瑞拉倒五房羽翼下,护着他疼他。如今沈瑞已经是二房嗣子,她要是再摆出只有婶子最疼你的姿态,只会让沈瑞难做。

就是之前帮沈瑞料理的庄田账册,郭氏进京后,也痛痛快快地交到徐氏手中。

沈瑞笑道:“那感情好,倒是惦记南边的吃食了。”

族兄弟两人说笑着出了书院,到了仁寿坊两人就作别,沈瑞进了胡同,沈全继续回家之路。不过在临别前,两人约好,明日沈瑞过去探望郭氏与福姐。

回到尚书宅,沈瑞先回九如居换了家常衣裳,并没有直接叫晚饭,而是先去正房。

大老爷也在,与大太太之前不知在说什么,夫妻两个面色都有些沉重。

沈瑞先给二人请了安,随即说了明日想要去沈瑛家探望五房长辈之事。

徐氏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点头道:“二哥也有些日子没过去,是当过去请个安。”又道:“你鸿大叔、鸿大婶子是头一年在京城过冬,怕是受不得这边的寒,福姐年纪又幼小,正好这几日家里收拾皮子,我叫人挑几块出来,明日二哥带过去。”

沈瑞应了,就听大老爷道:“打发人去瑛哥那里一趟,将拜会的时间改成下午……王伯安回京了,身子不大好,你当先去那边问疾。”

倒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当排在前面,而是探病避讳下午过去,多在中午之

王守仁如今是刑部主事,二月里出京去安徽清查旧狱,算下来出京已经大半年。

沈瑞不由动容:“老师什么病?”

王守仁可不是单纯的文人,打小习武健体,这要是病了肯定不是小病。

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道:“估计是累着了,加上心病他南下这半年成果斐然,可也得罪了好些人……”

沈瑞听了,仔细一想,就明白过来。

这种清查旧狱的差事,真要成绩好,可不是得得罪人么?要是将已经定罪的案子翻过来,不仅要得罪当初审案的地方官,还有按察使司,乃至刑部,一层层的官员。

当初王守仁出京前,沈瑞就想到此处。可王守仁一心为国为民,沈瑞身为弟子,虽婉转规劝,可也不能拦着,而且也拦不住。

“可是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沈瑞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

大老爷自己如今就是刑部掌印官,刑部这里应该是不怕的。至于地方官,王守仁之父王华虽没有升级,可依旧是正三品侍郎,难道还庇护不了儿子?

大老爷看了沈瑞一眼,很是欣慰他的通透:“并非是得罪一人两人,而是他犯了官场忌讳……王华这次虽无升无降,可位置未必就安稳了,盯着他位置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王伯安这次南下,固然有功,不过随即的弹劾也少不了,就怕这个时候有人落井下石……要是牵扯到王华身上,恐父子都难保全……

沈瑞大惊:“父亲,师公他不是圣眷优容么?”

大老爷道:“去年卷入会试舞弊案的程敏政,圣眷并不在王华之下。”

沈瑞进京大半年,也常旁听大老爷说些朝廷上的事,对于现下朝廷格局心中有数。

如今的格局是皇权与文臣和平共处,勋贵武将打酱油。

文臣这里,因三阁老的缘故,又分了派别。“谢党”、“刘党”、“李党”,还有如大老爷与王华这样的中立人士。

在这次“京察”中,三阁老相争的苗头就越老越明显。

王华无党无派,又有希望入阁,三阁老即便不会直接对付王华,可下边人要是盯着王华的礼部左侍郎位,想要将他弄下来,也不会拦着。

想到此处,沈瑞不由皱眉道:“父亲,他们是不是太嚣张?这次对付师公,那下回瞄准哪个?父亲与姑父也不是党人,他们会不会也对父亲与姑父出手

大老爷抚着胡须,欣慰道:“二哥能想到此处,甚好、甚好……为父之心忧,亦在此处……朝廷是圣人的朝廷,不是阁老的朝廷……几位阁老在高位上久了,越来越听不得其他声音,时而久之,难免陷入意气之争。最好的法子,就是保持朝廷现下格局,勿要让几位阁老的势力再膨胀。”

“要是他们想要借着老师这次清查旧狱‘隔山打牛,,那为了免除后患,是不是当‘釜底抽薪,?”沈瑞想了想道。

大老爷脸上笑意更盛:“二哥说来听听……”

“先生既‘病,了,就当好好歇一阵子……”沈瑞道。

王华父子在朝虽没有什么靠山,不过因王华是状元出身,为人方正,在士林中口碑甚好。又因之前在翰林院,如今在礼部,王华的门生故旧也很多。不过多是品级低,在朝廷上说不上话。

大老爷点头道:“要是真如此,也可解王华忧患,只是王守仁性情桀骜,未必肯退这一步。”

沈瑞并没有在大老爷面前保证什么,心里却是下定主意,要劝住王守仁。

从正院出来,沈瑞并没有回九如居,而是去叫了长福,吩咐他立时往沈瑛宅走一趟。

王宅那边,距离尚书宅这么近,沈瑞恨不得立时就过去。不过想想规矩与避讳,到底忍了,只是打发长寿过去打听一二。

等沈瑞回了九如居,用了晚饭,长寿也从王宅回来。

“没见大爷,只见了五宣哥。大爷这半年日夜辛劳,又因在外,饮食不调,肠胃就有些不好,听说清减许多;又在差事的缘故,得罪了不少地方官吏,受了不少刁难,最过分的是,大爷回京时,那边的人在船上使坏,沉了大爷所搭乘的座船……大爷与五宣哥知水性,虽没事,可随着大爷南下的两位文书遇难了……”说到最后,长寿带了几分沉重。

他是王家旧仆,早年也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旧主自然关切。

沈瑞听了,终于明白大老爷为何让王守仁暂时隐退。

官场之上的争斗,虽说凶险,可多在律法许可之内行事,像这样摆明旗鼓,连谋害性命都出来了的,可见这其中有无法化解的仇怨,使得对方连规矩都不讲了。而对方敢这样肆意,定也有所倚仗。

王守仁父子两个如今都在官场,可实际上除了圣眷之外,并无什么得用的官场助力。

原本他打算带冬喜一起去沈瑛家,与郭氏商量商量冬喜的婚配之事的,毕竟冬喜今年十九岁,年纪已经不小。

可晓得王守仁的事,沈瑞也没了心情。

辗转反侧,到了次日一早,沈瑞用了早饭,就匆匆前往王宅侍疾。

他是王华的徒孙,王守仁的学生,春节前后时常来王家的,倒是无人拦着

到了王守仁的居所外,沈瑞就听到一阵阵的咳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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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闻大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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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院子里服侍的人不多,沈瑞走到房外,正好有个婢子出来,认出是沈瑞,忙屈膝道:“瑞少爷……”

沈瑞点点头,直接挑了帘子进去。

王守仁倚坐在炕上,正弯腰咳个不停。旁边有个婢子,手中捧了痰盂。

听到外头动静,王守仁抬起头来,道:“是瑞哥来了。”

沈瑞先见了礼,而后亲自倒茶奉上:“老师先吃口茶压一压……”

王守仁接了茶,吃了几口,咳的果然轻些。

沈瑞看着王守仁清减的模样,还有刚才不住声的空咳声,不由有些担心,附身去看痰盂里的痰。虽说他不是学医的,可自己当年却是得过肺炎,当时的状态与咳出的痰的颜色,都与王守仁现下相仿。

“老师这是在下水后受凉引得咳症?”沈瑞担忧道。

这个时候可没有抗生素,肺炎严重了也能要命。这是感冒引发的肺炎?

王守仁淡笑道:“瑞哥不用太担心,我这是老毛病……前几年一次伤寒坐下的病根,这次又发了,这几日已是见好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说话之间都带了喘声。

他吩咐婢子拿了椅子,让沈瑞坐了,问起他上学的事。

知道沈瑞进了春山书院,王守仁点头道:“那边授课的都是翰林院的老儒,莫要因他们上了年岁就轻视他们。他们都是一层层考上来的,没谁比他们更熟悉科举章程。”

沈瑞也这么认为,这半月来学习的很用心。不过也晓得,有些科举窍门,则是子孙相传,没人会往外传授。幸而沈家有几位老爷在,外头还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并不需要其他人指导。

要说八个月前的王守仁是阳光青年,那现下这阳光青年的脸上有了阴霾。

天子君亲师,就如沈瑞这个学生能不请自来,直接登堂入室,王守仁在学生面前也没有掩饰他的沮丧与迷茫。

说到底,王守仁再有才,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

这次江南之行,定是让他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

沈瑞上辈子来自信息世界,网络上各种负面消息铺天盖地。

就是不问王守仁,他也能猜到王守仁的遭遇。

王守仁是真正地忧国忧民,算起来也是热血青年。

沈瑞不说话,王守仁却长吁了口气,道:“瑞哥,你我都应该庆幸,生养与仕宦人家……这世上,小民艰难……”

沈瑞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国家有律法,可官场之上更重视人情”

所以小民受冤,并不稀奇。地方官为了政绩,命案肯定是要破的。这个时代,又不像后世那样有健全的刑侦手段,肯定是疑罪从有。刑法之下,什么口供求不出来。冤假错案,定是不可胜数。

至于地方官为了荷包,侵占乡绅商户财产之类,也不罕见。

古往今来,官欺民的手段多是大同小异。

这次“清查旧狱”,肯定让王守仁长了“见识”。而且他的反应肯定也很强烈,才会引得对方铤而走险。

沈瑞过来之前,想了一肚子劝解的话,眼前却有些难开口。

同王守仁的忧国忧民相比,自己这“明泽保身”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

不过无论如何,他是不想看着王守仁父子走上历史上的旧路。

看着沈瑞欲言又止的模样,王守仁揉了揉眉心,道:“瑞哥到底想要说甚,犹犹豫豫的?”

“老师,父亲昨日与我说,最近京中风声不对”沈瑞迟疑了一下,道

王守仁正色道:“怎么了?”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道:“都察院那边盯上老师了……”

王守仁嘴边露出讥讽道:“意料之中,要是朝廷没有倚仗,他们也不敢无法无天,在地方作威作福。”

沈瑞沉默,面上尽是忧色。

王守仁笑了笑道:“瑞哥不要担心我,最多不过是罢官免职……”

沈瑞抬头道:“要是单单算计老师,学生并不怕,只有师公在朝,老师总有起复时……可是父亲说,这个时候怕是有人会落井下石,对准师公……”

王守仁闻言一愣,随即面色沉重起来。

连进京不到一年的沈瑞都明白朝廷格局,他哪里又不明白?今年这次“京察”,六部九卿衙门变动很大。王华要不是为人方正,没有明显的小辫子露在外头,这个礼部左侍郎的位置说不得早就抢了。

沈瑞一个半大孩子,沈沧专门与他说这些,不过是给自己传话。

王守仁觉得胸口里塞了一团棉花,堵着自己喘不上气来。

沈瑞却是没有再说旁的,他与王守仁相识这几年,晓得王守仁的脾气秉性。要是劝王守仁退一步保全自己,王守仁是连考虑都不会考虑的。只有抬出孝道来,才有希望。

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要在王华那边使劲,沈瑞就从王家告辞出来。

王华今日在衙门,并不在家中,想要见王华只能等王华落衙或休沐的时候

沈瑞就先回了尚书宅,叫人带了礼物,前往沈瑛家。

沈瑛、沈琦兄弟都不在,沈瑞先见了鸿大老爷夫妇。

听说沈瑞带了一车皮子,郭氏犹豫了一下,就叫瑛大奶奶收下。

徐氏昨天说是给沈鸿夫妇与福姐几张皮子,可哪里好落下五房其他人。自然人人有份,就弄了一车。

尽管五房日子富庶,可这一车皮子价值也不是小数,郭氏心里已经想着给如何还礼了。

不过眼前最关心的还是沈瑞,虽说之前沈全将春山书院说的千好百好,可郭氏不亲自问问沈瑞,心里还是不放心。毕竟沈全十八岁,沈瑞只有十三。两人不在一个班上,要是沈瑞挨了欺负怎么办?

听着郭氏满含关心的探问,沈瑞道:“婶娘放心,同窗们都友好,没有那等欺负人的。”

沈全在旁,听了此话,不由失笑道:“娘,就瑞哥这年岁、这身量,不欺负旁人就行了,哪里会挨欺负?”

郭氏轻哼了一声道:“瑞哥就算个子高些,岁数在这里,又是才去,说不得就有人欺生。”

沈全想着沈瑞班上那群萝卜头,笑道:“娘,您就将心放回到肚子里吧……瑞哥没考童子试,如今进了的初级班,学生都是十来岁,瑞哥的年岁都算是大的。”

郭氏先是一喜,随即一忧道:“都是小学生,那夫子讲课是不是也是容易的?会不会耽搁了瑞哥功课?”

沈全之前倒是没想到这点,点头道:“娘顾及的也有道理,可是书院里升级卡的紧,都是随着科举功名走,并无例外……”

沈瑞道:“婶子,我们那里逢十日有大讲,学生都可以去听的,并不会耽搁什么。”

郭氏这才放心,才问起沈瑞探病之事。

沈瑞将王守仁咳的厉害之事说了,郭氏因“爱屋及乌”,便也颇为关切,说了几个治咳症的食补方子,让沈瑞下次探病时告之。

福姐坐在郭氏旁边,早已经等着不耐烦。

见郭氏说完话,她便下了炕,跑到沈瑞跟前,拉着他的袖子道:“二哥,球球……”

沈瑞道:“福姐想要球球?二哥这次没带来,下次给福姐带来……”

福姐却拉着沈瑞的袖子不放手,用另外一只小胖手指着外头。

沈全笑着说道:“福姐是让你带她去踢球呢,我前些日子做了个皮球给她

福姐满脸期待模样,沈瑞看着心里软软的,起身道:“鸿大叔,婶子,我与三哥带福姐去玩……”

郭氏叫人给福姐带了帽子,又吩咐沈全与沈瑞道:“一两刻钟就屋里来,别冻着了福姐……”

外头虽是阳光明媚,可到底已经入冬。

沈瑞与沈全带了福姐在庭院里玩了一会儿,就哄着她去了书房。

沈瑞要了纸笔,在纸上化了几个卡通小人给福姐玩。

福姐拿着那张纸,十分喜欢模样,指着上面的小人“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地叫了起来,看着沈瑞与沈全直乐。

福姐转过头来,望向沈全:“三哥,三嫂呢……”

沈全一愣,随即一把抱过福姐,面色有些古怪道:“福姐是听谁说‘三嫂,?”

“爹,娘”福姐脆生生地答道。

沈全有些傻眼,沈瑞笑道:“是不是鸿大叔与婶子要给三哥选三嫂了?”

沈全已经十八岁,旁人这个年纪早已经成亲。只是他不是长子,没有传嗣压力,功名上又卡在院试,才一直没有想到亲事上。

不过沈鸿与郭氏作为父母,肯定不会疏忽儿子的婚姻大事。

沈全有些忐忑,又有些好奇的:“如今到底是寓居京城,爹娘怎么好好的想起我的亲事来?”

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全不好直接去探问,沈瑞这里却是没什么顾忌的。

等用了午饭,沈瑞就问起郭氏。

郭氏道:“是你大哥的一个同年,如今也是庶常,苏州府人士,父亲已故,接了家眷来京,家中有一幼妹,正在寻人家。可又不想嫁到京中,怕以后致仕回乡后两下分离。他来过家里,见过三哥,知晓三哥还没定亲,就有心结亲

沈瑞道:“论起来,倒是门当户对,却不知那女孩品貌如何,婶子可见过

其实沈瑞说“门当户对”并不妥当,“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即便那女孩家是寒门出身,有个庶吉士兄长,也是不愁嫁的。

郭氏摇头道:“闺中女儿,哪里是那么好见的?我与你叔父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总要心里有了主意,再定下相看不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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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久闻大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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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瑞将从郭氏这里探听的消息告诉沈全后,沈全虽强做镇定,不过眉眼间依旧带了几分期盼。不过年纪多大,只有成家,在旁人眼中才不是孩子。

沈瑞道:“苏杭出美女,三哥好福气。要是婚事成了,三哥可要多谢瑛大哥”

五房在松江虽是富户,可在权贵云集的京城则不算什么。

沈全目前连秀才都不是,论起门第来,不过是举人之子。这样一门亲事,对沈全将来大有好处。即便目前那边不过是庶吉士,可庶吉士又称“储相”,往后在前程上错不了。等到沈全一层层的考下去,考出头的时候,也能借上大舅哥的光了。

而沈瑛多这样的姻亲,往后也能互为臂助。

同在松江找个门当户对家的小娘子相比,这门亲事好上太多。

若是没有沈瑛这个大哥在,对方即便想要在找临近苏州府的亲家,也不会选中沈家。

沈全白了沈瑞一眼:“瑞哥真是的,大哥是我亲兄长,要是说谢不是外道

提及“兄长”,沈瑞莫名地想到沈瑾。

谁会想到沈瑾准备了这些年,竟然错过今年乡试,只能说沈瑾的运气真的不好。要是孙氏没有故去,他三年前就参加乡试,十五岁的举人,前途似锦。如今不仅错过了十五岁那科,连十八岁这科也错过。三年之后,说不得就泯灭众人了。

沈全也因自己的亲事,想到沈瑾身上:“瑾哥与我同庚,如今乡试没有下场,是不是该说亲了……”

他不过是念叨这一句,沈瑞对松江沈家的后续消息知道的并不多,只有沉默。

难得休息一日,沈瑞还有其他安排,就没有在沈瑛家多待,用了午饭后就回家。

王守仁如今在受打击后有些颓废,诱之以孝道,说不定会愿意暂时隐退;可王华那里也要通通气,否则王华刚硬起来,不许儿子暂退呢?

王华的性子,实在清高的过了。

其实,他是谢迁任同考官时过的会试,两人同为余姚人,又有半师之谊,就痛快地站到“谢党”去又能如何?

谢迁可是历史上有命的“贤相”,并无恶名。

王华就算他不站队,可刘阁老与李阁老还是会将他当成亲近“谢党”的人。而谢阁老那里,因怎么拉拢都拉拢不过来,对他也会心存不满。结果就是孤立无援,身如浮萍。

回到沈宅,沈瑞先去正院见徐氏。

徐氏看了他的打扮一眼,道:“你三叔那里来客人了,刚才还打发人过来叫你去陪客,你先莫要换衣裳,先去见了客人……”

三老爷虽没出仕,不过少有才名,儒林中也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

沈瑞应了,就往东宅去。

三老爷正在前厅待客,见沈瑞过来,十分欢喜,忙招呼他上前。

客座上坐了两人,一人年纪与三老爷差不多,一人是弱冠年纪,这两人相貌有些相仿。

“于吉,以中,这是我二侄儿瑞哥……”三老爷先对那两人介绍沈瑞,随即对沈瑞道:“瑞哥,这是叔叔的好友,他在家行三,你唤‘谢三叔,就是……”说罢,又指了指那年轻人道:“这是你谢三叔的侄儿,今年顺天府的解元

沈瑞按照三老爷的吩咐,口中叫着“谢三叔”、“世兄”,躬身给两人见礼。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今年顺天府的解元,可不是寻常举人,而是国子监生谢丕。龙虎榜一出来,就传的沸沸扬扬,除了解元年轻之外,最主要是的今科解元不是旁人,而是三阁老之人的谢迁之侄谢丕。

余姚谢氏是当地大姓,分了十八个房头,论起传承来追溯到东晋谢安。松江沈氏与余姚谢氏相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

谢阁老这个侄子,名为侄儿,实是他嫡亲儿子。因他弟弟谢选早逝无子,谢阁老在得了这个嫡次子后,就奉父母之命,将他过继到已故长弟谢选名下。

既然这叔侄二人,侄儿是谢阁老的儿子,那这“谢三叔”就不是旁人,而是谢阁老的弟弟谢迪。

沈瑞虽没有见过其人,却听过其名,谢迪与沈瑛、王守仁都是弘治十二年的二甲进士,王守仁虽与他没甚往来,不过两人是同乡,王守仁在与朋友的交往中曾提及过谢迪之名。

谢迪今日过来,是来贺三老爷生子之喜的。

他中了进士后,入兵部为主事,之前去西北公于去了,近日才回京。

至于谢丕同来,那是因除了谢迪与三老爷是之交好友之外,谢丕与三老爷也有渊源。他入国子监之前,在南城书院读书,拜在田老太爷门下,论起来是三太太的师弟。

不过既有三老爷与谢迪的交情在前,谢丕就不好与三老爷平辈论交,只能做侄辈。

等谢氏叔侄告辞离去,沈瑞从三老爷口中知晓这两人与沈家的渊源,不由无语。

方才他还担心王华,现下看来沈家的处境,未必好过王华。

大老爷与谢迁是同年,三老爷与谢迪是好友至交,沈家族侄沈理是谢迁之婿,这怎么看都是“谢党”啊。

王家与谢家并无往来,沈家与谢家却不禁往来,这落到旁人眼中,哪里能掰扯的清楚?

三老爷没有入仕,对于朝廷官场之事也向来不留心,说完谢迪叔侄与自家的渊源后,还不忘对沈瑞道:“今日你既与谢丕打了照面,往后也多多往来……他的学问功课向来不错,之前与珞哥也常在一处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以后瑞哥大些,还是当入国子监……国子监里,也有不少才俊……”

沈瑞想到在通州码头看过的徐五,道:“三叔,国子监生不是有要求要二十岁?那为杨表哥也张罗入监?还有致使礼部尚书徐琼,也留了一子在京,比杨表哥大不了多少,听说也要入监。”

三老爷道:“国子监早年年纪卡的死,那时候人也多……如今将恩荫品级定在三品官之上,官生都是勋贵子弟,有不服父母管束的,就被送到国子监坐监……倒是并不卡死在二十岁,过了十五岁也有请旨送过去,不过算是恩旨入监读书,不为常例……”

三太太还在做月子,三老爷却惦记着儿子,方才已经带了好友与世侄去显摆一遭,如今见了沈瑞,也不忘道:“瑞哥要不要见见四哥?四哥又胖了”

沈瑞笑着道:“前些日子早出晚归,好些日子没过来,正想要看看四哥…

三老爷比划道:“已经这么大了,我昨儿用软尺量了,已经一尺八寸,以后定也能同瑞哥似的,长大个儿……”

沈瑞笑着听了,莫名地想起沈珏那晚的呓语。

总觉得那句话不像是沈珏的性子能说的。

想到这里,沈瑞还真有些想念沈珏了。

春山书院功课紧,每天上完一整天课后,还有作业,真是早晚不得闲,使得沈瑞无心他顾。

现下想想沈珏那句话,意思太微妙。叫沈瑞离四哥远些,为何要远了?

是三房这里有什么防备落在他眼中?还是二房那里有闲话让他听见?

如今二房除了看院子的粗婢,剩下的都随二老爷南下。

沈瑞留心三老爷这边,可是三老爷这样的性子,真要防备侄儿亲近儿子,也不会主动带沈瑞去见四哥?

沈瑞与三老爷去时,奶娘才喂完四哥,将襁褓方才炕上,四哥正醒着。

三老爷见状大喜,摸了摸四哥的小手道:“四哥,爹带你二哥来看你了…

尚不满月的婴儿,听到声音,就望了过来。四哥还没有满月,不过看上去大了一圈,脸上有肉,没有刚落地时那样孱弱。

三老爷笑的开怀:“瑞哥,快来瞧,四哥在冲我笑呢……”

沈瑞站在三老爷身后,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怎么也看不出那是在笑。娇娇嫩嫩的小婴儿,嘴角闪亮,明明是在流口水。

三老爷感叹道:“有了四哥,我与你婶子这辈子也就知足了……方才瑞哥不在,你没瞧见,谢三郎看到四哥时眼里的稀罕劲……他只比我小一岁,今年三十五了,妻妾几房,膝下只有一女……”

沈瑞看着的小小的四哥,心里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养大。

之前一直没有希望,三老爷夫妻日子也过得;如今有了牵系,再有万一,这两口子谁也受不住。

不过瞧着三老爷如今这慈父模样,不知还记不记得之前要办书院的事,怕是一时半会顾不上那个。

从正房出来,三老爷并没有放沈瑞离开,而是直接带他到书房,道:“瑞哥那套拳,真的能养生么?”

沈瑞点头道,道:“侄儿觉得能养生,强身健体,外邪不侵……”

三老爷道:“明早我与瑞哥一起练拳吧……”

“三叔之前不是看不上这个么?怎么改了主意?”沈瑞好奇道。

三老爷道:“方才我与谢三郎提了,我打算重捡书本,参加会试……幸好这大半年给你们几个小子讲书,倒是将丢下的四书五经又捡起来……要不是怕身子受不住,本当参加明春这一科。只是如今四哥年幼,我宁愿晚一科,也不愿去冒险……”

沈瑞闻言,不由动容。

后世有句话叫“无恒产者无恒心”,眼前三老爷这里明显是“有了儿子有恒心”。

要是只是他们夫妻两人过日子,夫妻两个都是心态平和,不好名利之人,自然怎么过都过的。

如今有了四哥,三老爷要开始发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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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久闻大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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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老爷不愿站队的想法,沈瑞能理解。毕竟大老爷与王华还不一样,王华即便中了状元,也不过是乡绅之子,起步虽高,却是没家族可依。

大老爷是出自仕宦之门,不乏高品的姻亲故旧,真要是叙起父祖家世来,并不亚于谢迁。而他与谢迁年岁相仿,又是同科进士,让他低头去依附谢迁太过为难。

如今这样,在保持中立的基础上,交好谢派人士,是大老爷的策略么?

可在外人眼中,这与站队又有什么区别?

沈瑞见过谢迪、谢丕叔侄后,有些拿不准大老爷的用意。

沈瑞带了疑惑,回了九如居。

今天的九如居,与往日不一样。

前些日子生的炭盆都撤了,不过屋子却比之前暖和。方才去正房时,沈瑞也觉得屋子里暖和,只是因与徐氏说话,没想到别的。

“生地龙了?”沈瑞问道。

冬喜、柳芽两个正服侍沈瑞更衣,冬喜道:“前几日就通了灰,将底下的炭灰都清尽了,今早二哥一走,这边就点了火,就怕驱不散潮气,晚上住不得人……烧了一整日,开着窗子晾的,这屋子里半点潮气都没了……”

柳芽道:“去年就觉得这边屋子好,外头比南北冷,可这屋子里还真暖和呢”

主仆仨人都是去年年底进的京,在京城过过冬,对于北方的寒冷倒不会一惊一乍。

沈瑞净了面,想起这一日来,有些心累。

他倒是有些羡慕五老爷一家,沈瑛即便散馆,也不过是从六品、七品做起,即便朝廷党争,也轮不到他们做炮灰,正是安安生生往上爬的时候。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四年,听闻太子今年已经十来岁。他对于弘治、正德这段历史记得并不多,可谁叫正德皇帝“鼎鼎大名”,流传后世的消息不可胜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八虎”、“豹房”、“宁王之乱”等。

“八虎”之首刘瑾,可是被称为“立皇帝”。

刘瑾当势,王华父子被贬谪,沈大老爷能幸免么?

怎么才能拦下刘瑾当势?

冬喜向来心细,见沈瑞闷闷不乐,小声道:“二哥这是怎么了?可是担心王先生?还是鸿大老爷那边有糟心事?”

沈瑞摇摇头道:“就是有些乏了……”

冬喜见他不想说,也没多问,让沈瑞歪了身子,拿了美人捶来给他捶肩。

屋子里暖呼呼的,后背又捶得舒服,沈瑞直觉得眼皮子发沉,侧卧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时,已经睡掌灯时分。

沈瑞是被冬喜推醒的:“二哥快醒醒,再睡下去晚上走了困……”

沈瑞翻身坐起,看了看点着的灯,道:“我睡了多久?”

“将一个时辰了……”冬喜回道。

柳芽已经提了食盒进屋,正带了春燕摆饭,看到沈瑞醒了,冲着他直乐。

沈瑞被笑得莫名其妙,往脸上摸了两把道:“可是压了印子?”

柳芽笑道:“二哥方才打鼾了,原只当二哥是个神仙人,这才见接了地气

沈瑞哭笑不得,冬喜怕他窘,忙道:“可见二哥是真累了……”

这两人都是在他九岁时就曾服侍过他的,晓得他与寻常孩童不同,并不因他年纪小而失了恭敬。尤其是柳芽,对于沈瑞更是心有畏惧。

谁家九岁的孩子,能跟沈瑞似的,算计自己老爹与一杆子白胡子老头,而且还能算计成了的?

而沈瑞在人前孩子气,可在她面前,压根不像个孩子,就跟壳子里头是大人似的。

旁人不知道沈瑞曾昏迷过数日未醒,柳芽随着王妈妈看顾沈瑞,却是记得清清楚楚。沈瑞迷迷糊糊中,并不是安安静静的,而是哭闹着叫爹叫娘叫祖母

王妈妈心肠软,当时就受不住,跟着流泪。后来实是见沈瑞哭的可怜,还曾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劝。沈瑞迷迷糊糊的,除了叫人,就是骂人,骂沈瑾骂郑姨娘,看着又淘气又可怜。

柳芽这里想到自己没了的亲娘,也心里发酸。

谁会想到沈瑞醒来后,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神色淡淡的,对于家里的事似乎都迷糊了,还故意与她话家常,从她嘴里套话。

柳芽只是看着笨拙些,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二岁又是已经懂事的年纪,自然是看出沈瑞蹊跷。

连柳芽都瞧出来,更不要说活了大半辈子的王妈妈。

王妈妈私下与她说:“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瑞哥这里是太太保佑,才叫他开了心窍,变了性子……要是再像先前一样莽撞天真,在这个家里怕是难立住。这是常有的事,你勿要大惊小怪,咱们好生服侍瑞哥,说不得也沾沾瑞哥的福气……”

柳芽晓得,这是王妈妈让她闭嘴呢。

她本也没有要四处吵嚷去,她一个粗使小婢,即便对旁人说瑞哥古怪,旁人也不会信。

沈瑞拿供她弟弟读书的事来哄她做事,柳芽虽是怕,可还是做了。并非单单是因沈瑞的许诺,还因怜惜他同自己一样,都是个没娘的孩子。

王妈妈说的话成真,自己确实沾了瑞哥的福气,可王妈妈却没熬过去。

瑞哥这里也不知晓,有个老妈妈受了老安人几十板子,也没有将他的“古怪”说出来。

过后她与柳芽被发卖,被沈理安排人买回。

柳芽只是伤了腿脚,王妈妈却是熬过伤,最后送了命。沈理夫妇怕吓到沈瑞,就瞒得死死的,只说安排王妈妈荣养。

每想到这里,柳芽心中都不由黯然。

柳芽虽晓得沈瑞待自己亲近,也晓得自己能有现下的日子都靠沈瑞,可对沈瑞依旧畏大于敬。

如今沈瑞也有发愁的时候,睡觉也能跟孩子似的打着小呼噜,柳芽心里的畏惧不由就减了几分。

沈瑞倒是没有计较柳芽的直言,只是有些纳闷,问道:“我真打鼾了?”

柳芽笑道:“这也不是甚稀奇事,作甚骗二哥?婢子乏的时候,也常常打鼾呢……”

沈瑞平素不习惯留人在上房值夜,冬喜、柳芽也不知他晚上睡觉如何。

见沈瑞有些清减,冬喜心里已经惦记如何去回郭氏,给沈瑞补身了。

沈瑞伸了个懒腰,要是自己真是十三岁就好了,哪里会惦记这些糟心事?做个纨绔的尚书公子多自在?

待用罢晚饭,沈瑞就去了书房,却不是温习功课,而是取了一张白纸,画了几个圈,圈里是一寸来高的卡通小人。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老,彼此对立,可对外又是统一的。大圈套小圈,他们代表的是文官势力,与他们相对的正是君权,至于外戚、勋贵、武将等几个圈都是在旁边打酱油的。还有有明一来一直参合朝政的阉人,也画了一个小圈。

文官势力既辅佐君权,又制约君权,眼前正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君臣相亲、政通人和的景象。

至于大老爷、王华等“无党派”人士,要是归类,自然也是归在文官势力范围。他们与阁老党人的矛盾,论起来也算是内部矛盾。

文官集团与君权的圈是等同大小的,外戚、勋贵、武将的圈要小的多,阉人的圈也不大而且依附君权。

沈瑞画完这张图,又取了一张。

一方依旧是刘健、李东阳、谢迁代表的文官势力,君权一方的圈却变小了。不过在君权的圈旁边,外戚的圈变大。勋贵与武将的圈没有变,阉人的圈也变大了,并且跑到君权的圈前面,对文官集团的圈对峙。

在君权旁边,又出现一个新圈。

画完这张图,沈瑞不由愣住了。

他并不相信大明朝活的最肆意的皇帝,会真的被宦官操纵在手上。

大明朝的宦官虽与汉、唐一样,名宦辈出,也常参合到朝政中。同汉、唐可废立皇帝的官宦相比,大明朝的宦官更像是寺庙里的菩萨,看似威风八面,实际上却是泥塑木雕。

大明宦官的威风,都是依附与君权。即便牛叉叉如“九千岁”魏忠贤那样的,也是“狐假虎威”罢了。换个老虎,不待见他了,依旧能“呜嗷”一口吞了他。

刘瑾是正德皇帝小时身边的大伴太监不假,可皇宫里出生、皇宫里长大的少年天子,真的允许身边的一条狗做“立皇帝”?

后世历史也好、野史也罢,都过分渲染了刘瑾的嚣张跋扈,可也拉低了正德皇帝的智商。

沈瑞脑子里似乎找到什么,有些激动,抓了那两张纸,大踏步出了屋子,就往前院书房去。

这个时候,大老爷通常在前院书房。

见沈瑞过来,大老爷以为他是要说王家父子的事,并不意外。

“王伯安状况如何?”大老爷问道。

沈瑞将王守仁的情况说了,除了咳症复发之外,重点讲了下他的精神状态

大老爷抚着胡须道:“看来王伯安打击不小,这个时候即便没病,他怕是都想要歇一歇……”

沈瑞闻言,倒是意外。

实在是王守仁后世名声太大,加上他向来对自己要求严格,沈瑞真的担心他太刚烈,还想着怎么“双管齐下”呢?

大老爷看着沈瑞神色,摇头道:“你也太小看你老师了,连你都能看出如今不是硬碰硬的时候,难道他三十来岁,还会一味蛮于不成?”

沈瑞讪笑两声道:“可是老师去清查旧狱时,不是就没有变通么……”

大老爷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眼见不平事,还能无动于衷的,就不是王伯安,如今将旧案都捅出来,已经轮不到他决断,他怕是要思量思量这‘圣人,还到底要不要做下去……官场之上可没有‘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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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未雨绸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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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大老爷看着沈瑞递上来的两张画纸,颇为好奇地问道。

沈瑞没有立时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圈中小人身上的标字。

大老爷看着看着,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放下第一张时,他看了沈瑞一眼,接着看向第二张。

那看到第二张中的标注为“上”的那个圈变小,里面的人也矮了半截时,大老爷不由瞪大眼睛,变了脸色。

他“腾”的一下起身,皱眉望向沈瑞。

沈瑞并不觉得自己这么直白的标注能瞒过大老爷,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大老爷长吁了口气,道:“随我到里面说话……”

大老爷的书房,分外内外间。外间是书柜书桌,里面是暖阁,并没有明窗,四周墙壁上用的是毡子。这屋子暖和,而且隔音好。

“好好的,二哥怎么想起琢磨这个?”大老爷与徐氏从不将沈瑞视为孩童,这回便也直接问道。

沈瑞将谢迪、谢丕叔侄来访的事情说了,而后道:“父亲虽君子不党,可在世人眼中,沈家与谢阁老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三位老爷之间内斗,不过是高低争锋,尚且涉及不到生死,沈家勉强可做壁上观,要是有朝一日,同外边斗起来,孩儿担心沈家受了池鱼之殃……”

大老爷拿着第二张图纸,沉默了半响,低声道:“二哥怎就想起兴衰之事

有一句话,大老爷没有直接诉之与口,那就是如今皇帝正值盛年啊。即便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些。

沈瑞想了想道:“听闻弘治初年,宫中曾驱除僧道这几年却有复起之事……”

他自然不能说正德皇帝少年即位,只能托词。

大老爷神色颇为复杂:“二哥见微知著,能想到此处,旁人如何能想不到呢?只是即便到了那日,三位阁老也是托孤之臣……”

沈瑞躬身道:“自古以来,托孤之臣又有几个好下场的……”

大老爷看着第二张图纸,道:“为何二哥会觉得更替之时,阉宦会兴起?

沈瑞道:“我朝宫中后妃出自民间,有外戚之名,却无外戚之权,文臣勋贵又向来防范外戚阉宦之流,背靠厂卫,要是在默许之下,却与文臣有一争之力……”

大老爷皱眉,道:“二哥可再试一图……”

后续的历史,沈瑞知晓的详情并不多,不过刘瑾下台之事却是记得清楚的。这也并不意外,“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帝王常用手段。先是推出一把刀来,打出个局面来,然后再将这把刀交出去,平息众怒。

沈瑞就取了纸笔,在炕几上画了第三张图。

第三张图中,“上”的那个圈变大,没有其他圈能与之比肩,宦官那个圈变小,回到“上”圈身后。代表三阁老的三个圈,都大大缩水,且“刘”圈,“谢”圈离开文臣圈,跑到图纸边上,只剩下“李”在。

而原本在“上”全身边的“詹”圈,变大,并入文臣圈,与“李”圈对峙

要说前两张图是沈瑞知晓的朝局,那第三张就是猜测了。

三阁老之中,要是全部驱逐,朝廷就剩下新人,那变数太大,也无人制衡东宫旧人;要是留下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峙君权,肯定不是新皇愿意看到的;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驱二留一。

三位阁老中,刘健年岁最大,又是首辅。新帝要是想要不当傀儡,第一个换的就是他。剩下谢迁与李东阳二人中,根据沈瑞听来的传闻,谢迁方正,李东阳温润。

真到了刘瑾弄权的时候,谢迁与李东阳中,能退一步的应该只有李东阳。

如此,等到刘瑾下台,朝局就是新帝乾坤独断,新旧文臣对峙的局面。

沈瑞的想法并非天马行空,正切合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意。

而且他提出的新帝会以阉宦对抗老臣,也早有先例。英宗复辟后,清算景泰旧臣时,用的就是这个手段。就说当今弘治皇帝,刚上台时,也有权阉“弄权”之时。

先前不过是以为今上性子仁和,才会在即位伊始被宦官所欺,如今看来,不过是帝王手段。

沈大老爷看完这第三张图纸,撂下来,问道:“二哥能想到此处,可想到自保之道?”

沈瑞指了指那“詹”圈道:“数年之后,能立在堂上的是这些人……儿子觉得,沈家与其亲近谢家,还不若在东宫属臣中,择一人为同盟……”

大老爷见沈瑞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笑道:“二哥心中可有了人选……”

“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沈瑞道。

他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本不想表现的太精怪,可也担心沈大老爷压错宝。詹士府属员众多,多是朝官兼任,可前程最好,贯穿整个正德朝,以首辅之名名传千古的,就是杨廷和了。至于嘉靖朝,那太遥远,暂时不作考虑。

大老爷自然不会晓得沈瑞是“知古今事”,只当他真的聪敏,欣慰道:“二哥能从几位阁老身上,想到此处,很是不易……

沈瑞闻言,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疑惑,待仔细想了想三位阁老的履历,恍然大悟。这三位阁老都是成化年间的东宫旧属,任过詹士府官职,做过弘治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讲师。

大老爷与沈瑞都没有提外放的二老爷,虽说求人不如求己,结好东宫属官,不如成为东宫属官,可二老爷资历太高,去了詹士府,被品级高的官员忌惮,未必是好事,说不得还被东宫属官排挤。

再说,二老爷已经外放,后悔无益。

大老爷没有再追问该如何与杨廷和结盟,而是想到沈瑛,道:“明年是会试之年,亦是庶常院散馆之时,瑛哥行事倒是老成稳重……”

沈瑞问道大喜道:“儿子倒忘了此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默契。

沈瑞并没有再多嘴的意思,同大老爷告辞出来,心里踏实许多。

同大老爷相比,他那点算计实不算什么。如今将大方向点给大老爷,以大老爷入仕三十年的见识来说,当不会让沈家走弯路。

不过想到王家,沈瑞的脚步就又沉重下来。

他敢在大老爷面前夸夸其谈,却不敢去王华跟前放肆。

而且即便他在王华跟前说了同样的话,也未必会改变王华的决断。

入冬以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沈瑞不放心王守仁那边,就常打发长寿过去。

没等到十五休息,王守仁尚未病愈,沈全那边就有了消息,沈全的亲事正式定下来。

沈瑞是从徐氏这里听说的,就是那位苏州翰林的妹子。

沈瑞闻言,很是为沈全欢喜。

不过听到徐氏道“这是门好亲事,五房在官场上也多了一门臂助”时,沈瑞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想到王守仁头上。

王华已经续了第三房妻子,是小官之女,只有借光王家的,不能给王家什么奥援;王守仁如今正是丧妻,并未续娶。

王守仁姿容俊美,仪表堂堂,二甲进士,如今是正六品官,家里又是侍郎门第,即便是续娶,也可也精挑细选。

沈瑞想的再好,也不能去跟王守仁说“老师,你老爹靠不住了,找个靠谱的岳父”,便凑到徐氏跟前,跟徐氏道:“老师卧病,儿心不安……老师而立之年,孤零零一人,看着委实可怜……”

徐氏听沈瑞提及王守仁,倒是并不意外,将他叫到跟前,笑着道:“二哥小小的,怎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老师身边连个近婢都没有,除了粗使婢子,就是小厮,笨手笨脚的,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徐氏面上笑意更盛,道:“二哥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老师的亲事要定下了”

沈瑞闻言,不由吃惊:“这……这……并不曾听老师提及啊……”

徐氏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徐侍郎做主……”

沈瑞满心好奇:“不知我那师母出自哪一家?”

徐氏轻叹了一口气,道:“二哥也见过,就是你何家表姐……”

沈瑞这回可真是大吃一惊,徐氏口中的“何家表姐”就是何泰之之姊,沈珞的前未婚妻。

沈珞去世之后,二太太虽去何家大闹一场,可二老爷随后却退还了何家小娘子的庚帖,算是解除了两家婚约。

徐氏见沈瑞愣神,不由皱眉:“二哥觉得颍之不该再议亲事?”

沈瑞忙摇头道:“何表姐正值妙龄,谈婚论嫁自是天经地义之事,儿子惊讶只是因之前先何表弟提及何表姐要外嫁,没想到如今在京中议亲……”

何颍之已经十六岁,如今议亲已经不早了。

即便沈何两家名义上退了亲事,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学士与小徐氏夫妇也默许何颍之为沈珞守一年孝。

如今沈珞周年已过,何家为何颍之说亲,便也不稀奇。

想到何学士算是刘阁老一系,沈瑞就觉得嘴巴里直发苦。

徐氏见沈瑞神色有异,道:“二哥不看好这门亲事?”

连徐氏都已经知晓之事,那何王两家差不多都订下来,沈瑞再说旁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便苦笑道:“表姐要是做了师母,那以后怎么称呼?表弟怕是要得意了

徐氏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实诚,自然是各论各的……”

徐氏虽没有追问,可也没有信了沈瑞的说辞,只是心中暗暗生疑。何家与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哪里有不妥当之处让瑞哥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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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八章 未雨绸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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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海大伯娘……”

清脆的童音已经不在,少年的声音有些黯哑。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只觉得身子已经僵住,这一年多的思念,汹涌而出

眼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可是她那十几年做了什么?自怨自艾,因丈夫的变心,迁怒到幼子身上,没有朝打暮骂,可做的比那个还过分。在他小时候闹着要娘时,一次一次地将他推开,直到“娘”变成了“母亲”,“母亲”变成“太太”,直到满眼孺慕成了冷淡疏离。

对于一个母亲最大的报复,就是儿子在眼前,却已经不属于她。

“海大伯娘”,这称呼就跟刀子似的,在扎她的心。

乔氏被丈夫软禁了一路,早已经憋了一肚子火,对于这种“认亲”意兴阑珊。因想着京城里的四哥,乔氏连丈夫都埋怨上了,对于沈珏也懒得亲近。

不过见了宗房大太太这反应,乔氏才醒过味来。

沈珏是出身宗房,眼前这个就是本生母。

看着宗房大太太红了眼圈,乔氏心中生出几分不屑,真要心疼儿子,怎么舍得给人做嗣子?如今将儿子给人做嗣子了,还这般作态,是想要谋什么好处?只是这样明晃晃的不避人,是不是太过了?她这个嗣母,可就在边上坐着。

原本看着宗房大太太行事说话与徐氏相类,一看就是脾气不好相与的刻板妇人,乔氏心里就不自在,不愿与之寒暄。

等沈珞进来请安,宗房大太太如此动容,乔氏隐隐生出几分快意。

即便是宗妇又如何,即便儿孙满堂又如何,养大的儿子如今不还是归了她

乔氏望向沈珏,面色慈爱:“三哥可见了族长太爷与海大老爷?”

“见过了。”沈珏低声回道。

乔氏笑道:“那就坐下说话,让你海大伯娘好好看看你……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到底生养了你一场,以后即便再见不着,亦不可忘了生恩……”

沈珏站在那里,抬头望了宗房大太太一眼,随即就听从乔氏吩咐,在乔氏下首坐了。

宗房大太太长吁了口气,面色已经平静下来,对沈珏道:“洲二老爷进士出身,又在翰林多年,珞哥以后当见贤思齐要好生读书……”

沈珏起身听了,低声应了一声。

乔氏虽不喜宗房大太太这说教口气,可因她话中赞了自家丈夫,倒是不好说什么,只道:“三哥读书资质甚好,我们老爷也赞过的……南下这一路上,也是我们老爷督促三哥读书……”

她说话向来柔声细语,这回在“三哥”两个字上却是加了重音,看来是不满宗房大太太对沈珞的称呼。

沈珏神色有些木然,没有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宗房大太太行事向来端庄大气,眼下却有些神思不属。

乔氏低下头,心中嗤笑一声……

前院,客厅。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沈,父子三代人都在,沈洲是第二次来松江,与宗房诸人都是相熟的,眼下倒是不见陌生。

宗房大老爷喜形于色,族长太爷神色也温煦许多。

虽说沈洲上半年过来时,说过并不隔绝沈珏与本生家的往来,可好话谁都会说,松江距离京城两千多里,要是宗房长辈专门上京去探看已经出继的子孙,那也太不知趣。

没想到峰回路转,沈洲会外放出京,沈珏也随之南下。

族长太爷孙子五个,重孙子也有了,可亲自带大的只有沈珏一个。本以为有生之年见不到小孙子了,如今却是骨肉得以相见,族长太爷如何不欣慰?

沈身为晚辈,敬陪末座,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不过见祖父与父亲,不是问起沈珏,就是提及京城的沈瑞,压根不提别的,心里很是犹豫。

要是沈琰没中举还罢了,不会去京中碍眼;可如今沈琰已经中举,说不得已经启程进京应礼部试去了,是不是当知会二房一声?

沈洲看到沈的异样,笑道:“如今秋闱已经过了将两月,还没有问哥,今年族中子弟可有登榜者?”

这却是将沈问住了。

这沈琰到底算不算族中子弟?

沈洲见他没有喜色,颇为意外:“四房沈瑾岁科考试是一等,秋闱竟然没在榜上?”

五房进京,会将四房的八卦告诉沈瑞,却不会专程与沈洲讲。

沈瑾受伤是在沈洲四月里即将离开松江之前,宗房的下人也不像四房的小人那般嘴碎,因此沈洲并不知晓这个消息。

沈苦笑道:“瑾哥四月里摔伤,错过了这科乡试……虽有四位族叔、叔兄弟下场,结果颗粒无收……”

他虽想要提一提沈琰,为沈琰兄弟求求情,可在祖父、父亲面前还是不敢放肆。

沈洲道:“旁的人家,一代能有一、两个读书种子都是好的,我们沈家玉字辈已经出了三个进士,两个举人,生员数人,已经当得起书香门第,不必计较一科两科……”

沈道:“洲二叔说的是。”

知子莫若父,儿子吞吞吐吐的,旁人看不出,宗房大老爷哪里还看不出?

虽说邵氏之事是二房阴私,可沈琰有了举人功名,除非放弃科举,永远不进京,否则这件事总要再揭开说。

要说过去宗房大老爷心里同情沈琰、沈兄弟,希望他们能归宗,如今却变了想法。

二房虽无祖产可争,沈琰、沈兄弟即便归宗,也影响不到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地位,可谁晓得他们兄弟两个心中对沈家是不是有怨?

要是他们因父祖飘零在外,怨恨族人的话,那恨意就要落在二房身上。让他们兄弟两个借着沈家的势起来,回头再报复沈家,那可是大笑话。

到底是将沈琰兄弟用家法族规约束住,还是放任兄弟二人在外,宗房大老爷与沈还专程商量过此事。

其实,为除后患的话,还是将兄弟两个束缚在族中好。否则的话,虽不会让他们借了沈家的势,同样沈氏宗族也没资格管教约束他们兄弟。

不过因徐氏去年已经发过话,宗房总不能越过二房代二房做主,至于父子两人还没有章程。

宗房大老爷想到这里,就打发沈下去预备酒席,随即才对沈洲提了沈琰中举之事。

沈洲并不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上半年过来时,虽没有见过沈琰兄弟,可也听说过邵氏留下的这一脉子孙。

“二十岁的举人,算是难得了……”沈洲赞道。

他对于邵氏子孙,无怨也无憎,实是隔了几代人,恩恩怨怨年代又太久远

他听着沈琰兄弟的事,与陌生人的事差不多。

宗房大老爷道:“沈琰虽不在沈家族谱上,可仕籍上依旧标注了已故老太爷之名……”

沈洲自己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自然晓得怎么回事,摆摆手道:“这也是没法子之事,考生需填三代姓名,曾祖父一栏总不能空着。”

宗房大老爷犹豫了一下道:“去年大太太来松江省亲时,沈琰胞弟沈请人传话想要以庶支身份归宗,被大太太所拒……如今沈琰这样进京应礼部试,恐大太太听闻不喜……”

沈洲不以为然道:“家嫂向来宽和,哪里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京城那么大,只要他不往二房身边凑就是了……”

族长太爷在旁听着,见沈洲如此“大度”,不由皱眉。

二房昔日变故,对于宗房大老爷、沈洲来说,太过遥远,族长太爷却是亲身体会。

当年二房大老爷已经订了亲事,二老爷也十四、五了。兄弟两人要是没有出意外,早就儿孙满堂。

既然二房老太爷留下话,不许邵氏子归宗,那二房晚辈遵从也是应有之义。徐氏待沈琰兄弟的不假颜色,才是为人子女的道理;像沈洲这样不痛不痒的,叫人看了有些碍眼。

要说族长太爷之前对沈琰、沈兄弟有过一丝心软,可在听说沈自诩为“二房嫡裔”时也没了。

当年的时候,已经过去六、七十年,知情人都死的差不多。

连水字辈知晓这些事的都不多,更不要说玉字辈。

沈这“二房嫡裔”的话,总不是一个孩子自己臆测出来的。邵氏子与邵氏孙,要是对于先人过错真有悔过之心,又哪里会这般自诩?

沈洲脾气这般绵软,看着可不像是当官的料啊?族长太爷莫名了担忧起来

南京,乔宅。

“如今已经是十月中旬,再不动身,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乔三老爷皱眉道。

他的面前,站着一儒服青年,回道:“学生多有不足,能入乙榜,已是侥幸,哪里还敢奢望甲榜?与其往返白折腾一趟,还不若安心再读三年书。”

看着眼前温文儒雅的年轻人,乔三老爷不由生出几分佩服。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自知自明,觉得自己功课尚不足,就放弃一科礼部会试,而且还能放下身段主动去塾学求聘。

乔三老爷生在官宦之家,即便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往来的朋友也多是官宦人家子弟;即便偶有寒门子弟,也多是清高孤傲。

沈琰的人品行事,却是从容坦荡,令人欣喜。

即便沈琰的身份有些尴尬,可乔三老爷还是不想要放弃这个女婿人选,只能在心里盼着姐夫姐夫早日到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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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未雨绸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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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沈洲一家抵达松江,二房二老爷外放从四品参议的消息,也立时在族中传开。

最开心的莫过于四房沈举人,自打乡试结束,他就掐着手指头算教职交替的时间。即便沈洲之前答应的好好的,可他还是忍不住生了小人之心,怕有什么变更。

没想到,沈洲外放,路过松江。

沈举人之前也曾两次进京,不过都名落孙山,本绝了仕途之心。如今被勾起来,这股念头却是越烧越旺。

自打孙氏故去,四房波折不断,沈举人也算见识了世态炎凉。

即便是族人,为何大家都乐意去奉承二房,不过是“权势”二字。

贺家人丁本不敌沈家,这些年为何隐隐有与沈家抗衡之意,不过是贺家大老爷中了进士,做了京官;而沈家宗房两位老爷都落第,到了玉字辈才有人出仕。

沈举人连一天也等不得,得了消息,立时准备了拜帖,前往宗房。

沈洲虽不喜沈举人,可也没有毁诺之意。见了沈举人之后,对于沈举人得寸进尺想要随他一起动身之事也应了。

沈举人心里这才踏实了,再三道谢,忙不迭地回家准备行囊去了。

沈洲毕竟是上任途中,即便路过松江,也不好久留,休整个三、两天后就要再次启程。

因地方教职考核是按照乡试成绩论的,所以乡试结果出来,各级教职的考评结果也就出来,满九年是升还是降都有了说法,新旧更替时间就在年底。

沈洲之前给沈举人谋的位置,是扬州府府学教授。那里的教授上了年岁,今年满职要退的,沈洲就拖了乔三老爷“内订”了这个教职。

在平头百姓眼中,府学教授也是官身,实际上在官场之上,真正有门路的都不稀罕这个。因此,运作起来,十分容易。

沈举人留心教授的事,如何安排家里的事情,心中早有了决断。

张老安人行事越老越左性,乔氏那般温顺腼腆,她却能狠下心来刁难,闹得家里不安生。即便是生身之母,沈举人心中也只剩下怨愤。

要是可以选择,他自然想要将张老安人抛在松江,自己也得了清净。不过想着过了半年穷日子,又开始不安分的张家人,沈举人可不敢将张老安人留在家里。

否则,她是老主母的身份,行事无人制约,说不得就要将四房都搬回张家去。

松江这边的事情,可也交给沈瑾。

沈瑾在先前的岁试、科试上虽是一等,有乡试资格,可到底是错过了。想要参加下一科乡试,就不能离开松江,还要参加每年的岁考科考。

即便没有岁科考试,沈举人也不打算带沈瑾。

沈瑾与乔氏两人虽为母子,可年岁相仿,这小半年来因沈瑾居家养病,一个家里住着,总有打照面的时候。

沈举人自己行事有了参差,看着旁人就也心下存疑,很是防着沈瑾。同时,也是担心与沈瑾这个少年相比,乔氏会嫌弃他老了。

疑神疑鬼的,沈举人的心火就越来越燥。要不是乔氏温柔小意,沈瑾向来又孝顺恭敬,他早就要发作起来。

如今能隔开乔氏与沈瑾,沈举人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宗房,族长太爷房里。

与沈洲叙完话,宗房大老爷就来寻族长太爷。

沈洲提出想要带两个族侄去南昌,请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选两个妥当的

沈洲外任,除了幕僚管事等人之外,乐意提挈族中晚辈,这对沈家来说也是好处。同样,沈洲此举,也是为二房培养助力。

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闻言,自然也是愿意。

族中各房子弟,除了三房从商之外,其他各房头多是读书为业,可科举仕途,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不是谁都能考出来的。

跟在沈洲身边,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三哥被屈氏娇惯坏了,四哥又太怯懦提不起,宗房这里最妥当的就是二哥。二哥读书虽不成,可接人待物是不差,可偏偏家里离不开他……”宗房大老爷感叹道。

族长太爷道:“宗房不当参合,没得叫珏哥为难其他房头,科举无望的子弟,可也选两个出来,不怕他笨,本分为上……”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拖家带口的就算了,从没成亲的人里选。”

宗房大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思量,就明白族长太爷的用意。

官场之上,最常见的结盟手段就是结亲。沈洲即便没有带女儿南下,就是摆明了不会将女儿嫁到京外。沈珞只有十三岁,现下议亲还早。要是带两个没定亲的族侄南下,到了地方上,可也借结亲,拉下两个盟友。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四房不用说了,如今只剩下沈瑾一个,又是一心科举……五房嫡支都在京城,沈瑛如今前程正好,要是拉扯五房的人,以后多半也会同那边亲近六房向来不顶事,嫡支不行,旁枝子弟也没有出挑;七房、八房家教好,可七房子弟年纪小,八房沈流怕是舍不得儿子们不读书……剩下九房,沈琳倒是个忠厚性子,可连县试都过不去,脑子太笨了些……”

原觉得族中子弟众多,可真挨个房头论起来,宗房大老爷为难了。

即要跟在沈洲身边,做些跑腿传话的差事,那年岁不能小了。可又要没成亲定亲的,那年纪稍大些的都不行。

这个年岁,资质稍好些的都会读书。

数来数去,宗房大老爷竟然挑不出人来了。

“笨拙不怕,性子本分是好事,沈琳算一个,再挑个机灵的与他互补也就够了……”族长太爷想了想,道。

宗房要避嫌,四房无人,五房如今嫡支兴旺,二房培养助力就要从剩下的房头选。

“三房……”父子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三房。

即便他们对三房老太爷不喜,可大家毕竟是同族,总不能看着三房真的败落下去。的

前两个月沈涌与沈珠叔侄回乡后,三房已经正式分家。

三房的产业被分作两份,一份被老太爷归于“祭产”,不可分割,由三房大房继承;另外一份分了五分,三房大老爷一份,三房大哥身为长子嫡孙,又分了一份,剩下三份,三位老爷一人一份。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操劳了十几二十年,兄弟齐心,为三房赚下万贯家业,结果每家只分得十分之一家产,如何能服?

二老爷还在默默,二太太却不于了,联合三老爷、四老爷,求到宗房来,求族中做主。几房的子孙,更是摩擦不断,见面就恨不得问候对方祖宗,却忘了大家都是一个祖宗。

眼见三房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纷争越来越严重。

族长太爷无法,只好出面调解。

三房老太爷虽恨几个孙子忤逆,可对比着三房祖产的单子,也晓得这个分家方式不公。

可他偏心长孙一系惯了,也不肯答应均分家产。

在他看来,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既学会了买卖手段,即便少分些家产,以后也能赚回来;大房一系的子孙,多是读书为业,不会商贾事,正需要殷实家业供着读书。

等到沈珠他们出息了,自然不会忘记其他房头的叔叔们。

如今几位老爷先是置私产在前,后又闹分家在后,实是太没良心了。

他将分家的条件定的这般苛刻,未尝没有给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一个台阶下的道理,顶好是不分家。

三位老爷在生意上精明,平素也不是笨的,这些年忍下种种不公,不过是孝顺友恭那套支撑着。他们看出老太爷的手段,就也有了决断。

家,是一定要分的,可又不想便宜了长房。

事情就扯皮起来,直到长房小大哥“意外”掉到池子里,差点没送命,随后长房与四房连主子带下人发生械斗,放到了四、五个。

三房老太爷才终于死心,退了一步,重新分配家产。将其中五成分给大老爷,剩下五成,四成均分给二老爷、四老爷,剩下一成分给三老爷。

这是他的底线,长房一系的产业不能少于五成。

三位老爷虽不情不愿,可也没法子。

三房分家,折腾了大半年,大家都已经身心俱疲。

三房老太爷偏心长孙,固然被当成老糊涂,可他们这些死活要分家的孙子,名声也落不下好。

父母早亡,祖父抚养他们兄弟四人长大,闹到如今这样也不是他们心中所愿。

最后几位老爷点头,答应给大老爷五成家产,不过二老爷与四老爷对剩下五成家产的分配提出异议。那就是要三房均分,并不因嫡庶之分,就让三老爷吃了大亏。

这场分家之争中,二老爷因之前在京中,不在松江,台面上一直是大老爷与四老爷争斗。同胞兄弟,几成生死仇人的模样,甚至刀锋相见。

不管是沈家族人,还是其他人家,都在看三房的笑话。

觉得他们简直不配为读书人家,不仅行商贾事,为了争利,连礼法规矩都不讲了。

谁会想到,分家争产,分到最后,争到最后,二老爷与四老爷会主动让产

三老爷当时痛哭流涕,二老爷、四老爷想着兄弟三人几十年的奔波辛苦,却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也是黯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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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未雨绸缪(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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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沈洲一行在松江休整的时间短暂,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商量一番后,就在各房子弟中,拟了个名单出来。

具体定下哪几个,就请沈洲自己拿主意。

沈洲看了名单,见了沈琳与沈玲都在上面,心下就有思量。

二月里回南时,他与沈琳、沈玲两人同行,大家同船共度一个多月,彼此颇为相熟。

沈琳虽读书笨拙,为人行事也不圆滑,可待人真挚、性子质朴,倒是颇对沈洲的脾气。他少年得意,在翰林院混了二十来年,见的多是聪明人,像沈琳这样天真烂漫的人倒是少见。

还有沈玲,年岁不大,为人行事却极为周全。不仅做人有眼色,而且还有上进心。

其他的人名,沈洲看着也略眼熟,当时春日时来松江时曾给他请安见礼过,却没有多大印象。

在见了几个年轻人后,沈洲还是觉得沈琳、沈玲两个最和眼缘。加上他们与沈珏也相熟,以后族兄弟之间也好相处。

不过,在做正式决定前,他寻宗房大老爷仔细打听了三房的事。

三房闹分家,是在他上次来松江时就闹开来的,实在是闹得不像话。

沈玲是小一辈,分家的事涉及不到他什么,可沈洲还是想要打听打听其父沈涌的人品。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三房里,只有老二沈涌是个实在人。上敬兄长,下抚兄弟,不是长兄,胜似长兄……要是没有老二,三房也没有今日,就是太厚道了,难免自己吃亏,分家的时候,整个三房只有他一个顾及着骨肉之情,不想分家,幸而二太太是个精明的,站了出来,要不然说不得分家还有的磨……

沈洲是见过沈涌的,对这位族弟的印象倒是平平,因沈涌行商贾事,还有些不入眼。

不过听了宗房大老爷的话,知晓他并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在分家不公道时,也没有与祖父、长兄闹腾,甚至还将自己稀薄的产业再分给庶弟,沈洲觉得沈涌堪为君子。

“那沈玲呢?虽是庶出,行事周全却无小家子气,又有上进心,怎就耽搁了读书?”沈洲接着问道。

宗房大老爷道:“玲哥是涌老二长子,早年涌二太太无子,将他当儿子养在身边的……等到玲哥八、九岁,那边添了嫡子,境遇就变了。换做旁的孩子,这般大起大落,心性说不得就歪了,玲哥却是肖父,是个孝顺宽厚的,就听从父母之命去学做买卖。说到底还是被耽搁了,要是碰上孙氏那样的嫡母,说不得早就有了功名。涌老二不是不疼这个长子,只是到底重视嫡子些。”

沈洲与沈玲同船将两月,也曾指点过他几次,哪里看不出他是爱读书的?

旁人家这个年纪的少年,都是读书为业,沈玲却十来岁就从族学出来,沈洲不由生出几分同情来。

“就沈玲与沈琳两个吧,他们与珏哥相熟,彼此也能做个伴……只是这两人以后婚姻与前程,到底如何安排,是不是需提前说一声?”沈洲道。

宗房大老爷笑道:“那是自然,这两个孩子是好孩子,可也要防着这两家给洲二弟添麻烦……你带了族侄在身边教导,本是他们的大福运,要是因此多了麻烦也让人恼……”

由宗房大老爷出面,沈涌这里自然是无二话。

三房分家后,沈涌一家就搬了出来。分到的那些产业,都被二太太拢在手中。二太太本是商贾出身,在三房忍气吞声了二十年,终于一展所长,自然是攥得死死的。

沈涌因委屈了妻儿二十来年,对于妻子有愧,倒是无心计较。

虽晓得妻子此举,未尝没有防着沈玲的缘故,可沈涌想着十来岁大的嫡子,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暗中拿了私房贴补沈玲。

不过因沈玲已经二十岁,二太太依旧不开口提亲事,沈涌也有些忍不住,正想要求到宗房大老爷处,请宗房大太太帮忙相看媳妇人选。

如今沈洲能看上沈玲,想要带沈玲赴任,对于沈涌来说真是天降之喜。

对于宗房大老爷所说,沈玲婚姻前程都归于沈洲安排之事,沈涌更是无异

沈洲是从四品官,即便沈玲在他身边只是族侄的身份,也足以与官宦人家结亲。说不得历练几年,还能靠着二房安排,补个官。

因此,沈涌痛快地写了文书,白字黑字的写清楚,将沈玲托付给沈洲,沈玲娶亲、前程等事悉听安排,旁人不得插手。

到了九房那里,九房太爷则闹起幺蛾子。

“怎么看中了琳哥?他笨笨蠢蠢的,哪里会服侍人?还是让璐哥去,璐哥老成,又是监生,行事也便宜哩”九房太爷振振有词道。

宗房大老爷心里冷哼一声,道:“璐哥拖家带口不便宜,洲二弟那边要选没成亲的晚辈……”

这半年来三房“好戏连台”,九房也有笑话。

沈琳从京城回来时,带了几口箱子的东西,不仅都被兄嫂占了去,连身上的衣裳也没落下,被改小了穿在侄子身上。旁人问起,璐大奶奶只说是从娘家得来的好料子。

旁人不知晓,沈琴、沈宝两个见过衣服料子的,却是晓得。

沈琳都这般老实了,偏生他那侄子是个没规矩的,压根不能这个叔叔当长辈,当面就“傻子”、“傻子”的叫,被沈琴、沈宝碰了正着。

沈琴抱不平,就嚷了出来,大家才晓得九房得得那些东西都是二房大太太赏给沈琳的,同九房其他人并无于系。

其实不仅九房,就是沈琴、沈宝两人从京城带回来的东西,两家太太也是看着眼热。

五个手指头有长有短,当爹娘的心也是偏的。

七房渫二太太还好,不过与沈琴好商好量,让沈琴匀出些东西给兄弟姊妹;沈琴不是小气人,就也痛快给了。

八房流大太太,却是直接将沈宝带回来的行李“整理”了一遍,将东西都收刮的差不多。还是八房老太爷出头,将东西讨了回来,可到底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同母几个嫡出兄弟,对于沈宝都有了埋怨。

沈宝也不计较,只专心跟在八房老太爷身边读书。

他不计较,沈琴却替他委屈。只是八房长辈再不妥当,没有他去发话的道理,就在心里憋气。真要闹起来,伤了两家情分,爹娘也饶不得他。

碰到沈琳这样的事,沈琴就故意大闹了一场,使得人人都晓得九房兄嫂不慈,夺了沈琳的东西;九房小大哥跋扈,待亲叔叔不恭敬。

九房被闹得灰头土脸,沈琴也没得了好去,到底挨了二十板子。

旁人不知道沈琴为何这般闹,渫二老爷如何不知道?

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比邻而居,流大太太因夺了沈宝的东西被老太爷夺了管家权,对外人是秘密,对七房来说却不知秘密。

沈琴闹了这一出,明面上折腾的是九房,实际上也给了流大太太一个耳光

就连渫二老爷与渫二太太,想着自己也从儿子那里讨了东西,心里也生了不自在。

要是九房太爷是个明白人,闹出这样笑话,就当好好教训丨沈璐夫妇,好生安抚沈琳才是。偏生他是个糊涂的,不仅不怪沈璐夫妇,反而埋怨到沈琳身上,觉得他是多事,带累了兄嫂与侄儿的名声。

既是厌恶,怎么会愿意让他跟着沈洲去南昌混前程?

“若闲璐哥大,还有我们小大哥呢……我们小大哥聪明,以后说不得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九房太爷道。

宗房大老爷嗤笑道:“叔父莫要闹混了,洲二弟要族侄在跟前跑腿传话,可不是要带孩子?你们小大哥才十来岁,就是跟着做小厮,年岁也小了些……

九房太爷讪讪道:“小点怎么了?正好与珏哥做个伴,省的珏哥孤单呢…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还是算了。你们小大哥可不是一般人,对着亲叔叔能骂傻子,,对着族叔能挥拳头,我可怕珏哥受欺负……”

九房太爷虽是不甘心,还要磨牙,可宗房大老爷却不耐烦与他再啰嗦,直接提了二房对沈琳馈赠之事:“叔父也想想,要是洲二弟追究此事,可有沈璐两口子的好?”

九房太爷到底心虚,又有不甘,就挺着脖子道:“若要带走琳哥也行,那琳哥就要放弃这边家产,以后婚娶之事也不碍这边……左右他跟着沈洲吃香的喝辣的,比家里过的好呢……”

宗房大老爷被气的笑了:“家产一分不给琳哥?”

九房太爷哭穷道:“九房又不比三房,不过是几亩薄田罢了,家里嚼用都不够,璐哥又是承重孙……”

宗房大老爷想了想,道:“那就提前分家,将文书立了,以后两下里不相于。”

九房太爷想要点头,觉得不对,抬了抬眉毛道:“那怎么行?他们爹娘虽没有了,还有我这个祖父在,琳哥总要养我,与我养老送终……”

宗房大老爷道:“沈璐既是承重孙,又要占全部家产,难道还不给长辈养老?”

九房太爷厚着面皮道:“我也是古稀之年,等到咽气时,也不能只拖累璐哥一个……”

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既然如此,那沈琳还是留在松江吧……”

九房太爷只是一时贪心发作,见宗房大老爷如此,反而服了软。

次日,沈家九房兄弟分家,沈琳“净身出户”。

得了消息的人家,没来不及为沈琳抱不平,就得了消息,沈琳与三房沈玲已经离开松江,随二房二老爷赴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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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未雨绸缪(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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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春山书院。

就在沈瑞同大老爷提过杨廷和不久,还不知大老爷那边与杨廷和是否搭上,这边他就见到了未来的状元,杨廷和的儿子杨慎。

这个杨慎,除了以状元身份青史留名之外,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流传后世,最著名的就是《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过,此时的杨慎,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虽是四川人,却是生在京城,之前早有才名,九岁就入了春山书院,与毛迟做了两年同窗,彼此交好。弘治十二年丧母,他打击颇大。杨春爱重这个孙子,就致仕还乡,想要回乡教导孙子。没想到回乡途中,杨春之妻得了疾病故去。

杨慎就随叔叔杨廷仪回乡守制,如今守制完才回京城。

只是这次回来,杨慎虽回了春山书院,却不在戊班。他去年在四川老家过了院试,如今已经是秀才。只因他年纪小,长辈们觉得他应该继续学习,今年乡试就没有叫他下场,而是让他随叔父杨廷仪进京。

杨廷仪是弘治十二年二甲进士,与沈瑛是同年,中榜后就赶上母丧,因此并未参加庶常考试,也没有选官。

杨慎个子不算高,不过容貌清俊,满身书香气,是个儒雅少年。

听闻他回书院,毛迟就拉了沈瑞去了乙班。

杨慎迎了出来。

一个是老友,一个是新朋,毛迟先给二人做了介绍。

对于沈瑞来说,这真是意外之喜。

他之前只想着让大老爷去结交杨廷和,压根没有想到杨慎这里。

在打听过杨廷和家的情况后,他还以为杨慎会留在四川,代父尽孝,等过了乡试才回京,没想到现下就回来了。

杨慎听了沈瑞身份,倒是还算亲切,不过言谈中可也看得出,他看重的并非是“尚书之子”,而是“状元族弟”,口气之中对于沈家祖上的沈度学士与现下的沈理都极为推崇。

毛迟道:“眼看到了月底,等到假日,我与沈二弟做东给你接风洗尘。”

杨慎这个年岁,也是极看重朋友的,早年是活泼的性子,这两年因丧母打击才沉寂下来。

听毛迟这般说,他便点头应了。

不过他对于沈瑞这么迟入学,多少有些奇怪,私下里问了毛迟。毛迟与他说了沈瑞的嗣子身份,又提了沈瑞丧母之事,杨慎不免生出几同病相怜来。

到了十一月初一,春山书院假日。

就由毛迟与沈瑞做东,在成贤街一个酒楼订了席面,为杨慎接风洗尘。除了杨慎这个主客之外,还拉了沈全与何泰之做陪客。

杨廷和与何学士是同年,都是成化十四年进士,两家也有往来,因此何泰之与杨慎也认识。

至于沈全这里,沈瑛与杨廷仪是同年,也能说起渊源。

这些日子,沈瑞算是耳濡目染,知晓了些大明朝的官场习俗,那就是想要攀关系的,“同乡”、“同年”、“同窗”这就是结成一个大网。同时,除了姻亲之外,只要是同姓,不拘天南海北,还可也“连宗”。

松江沈氏出自吴兴沈氏,吴兴沈氏如今也有人出仕,与沈家二房就是连了宗的。不过这倒不是谁攀扯谁,而是论起祖宗来,确实能论上来。

沈全是初次见杨慎,倒是并不觉得生疏。

一顿饭吃完,他看了看杨慎,又看了看沈瑞道:“杨世兄与瑞哥倒像是双生兄弟……虽长相不相似,谈吐却仿佛……”

毛迟看了看二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当初见了沈二弟就觉得亲近不生疏,确实是这个缘故……”

何泰之轻哼道:“都做大人态倒是真的”

沈瑞只是浅笑,他是壳子里的魂是大人,是“伪”少年老成;杨慎可不是,他的确比十几岁的少年老成持重。

杨慎看着面带浅笑也矜持难开怀的沈瑞一眼,却是心有戚戚然。

他也曾如毛迟、沈全等人似的,活的开心自在,可丧母之后,天却榻了一半。

如今那个家里,有父亲、有继母、有庶母,有庶出弟弟们,他要是不长大,如何能护住自己与胞妹。

想到这里,他看了沈瑞一眼,又看了一眼何泰之。

杨家与旁人家不同,他父母就是定的娃娃亲,他也是周岁就有婚约在身。如今他胞妹虽才九岁,可在他进京前,已经同祖父商议过妹妹的亲事。是将妹妹嫁到京城,还是嫁回四川,祖孙两个都拿不定主意。

嫁到京中的话,杨家父子总有致仕回乡的时候;嫁回四川的话,要是父兄一直做京官,两下里离的又太远。

大家吃吃喝喝,年岁又相仿,在书院里赶上大讲时便也凑到一处,彼此倒是越来越熟稔。

沈瑞是有心交好,杨慎因是少年才子,博览群书,难得碰的一个对脾气的,倒是感情真挚,两人相交倒是有“后来居上”之意,超过了杨慎与毛迟之间的交情。

毛迟虽在背后与沈瑞抱怨了两句,可到底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计较这些。只是读书越发勤奋,沈瑞读书的勤勉,都在他眼中,可想而知,等到明年童子试,沈瑞定会一路县试、府试、院试地考下去。

杨慎有才,沈瑞也不俗,要是自己落后太多,只会被好友落下。

这边沈瑞与杨慎相交,那边大老爷已经是不动神色地留心着杨廷和其人。

随着李东阳收杨慎为学生,使得大老爷拿下了主意,请何学士为媒人,打算为沈瑞聘杨廷和嫡长女杨恬为妻。

在此之前,徐氏在出门交际时,已经见过杨恬。

蜀地出美女,杨恬虽只有九岁,可已经是个小美人坯子,不亚于江南闺秀

别说徐氏受大老爷所托,对杨家长女多有留心;就是小徐氏,也颇喜欢杨恬。只是因杨恬已经失了生母,怕其少了教导,何泰之年纪有小,才没有想到亲事上。

听到姐姐为沈瑞挑中了杨恬,小徐氏心中也有些泛酸。

大老爷之所以这么快就有了决断,除了沈瑞之前的话之外,还因李东阳。

在三位阁老中,李东阳行事最圆滑,连他都不动神色地拉拢杨廷和,可见沈瑞的目光没错。另外,样李东阳才收了杨慎做学生,这个时候与杨家结亲,在外人眼中,也算是有亲近李派的意思,淡化谢派痕迹,一举双得。

杨廷和对于沈家的提亲,颇为意外与不解。

京中官宦人家并不流行娃娃亲,小儿难养,礼法森严,要是对方有了闪失,岂不是耽搁儿女?

而像沈家这样子嗣艰难,选了嗣子承祧香火的,多半会早婚。沈瑞与杨恬差了四岁,等到杨恬及笄时,沈瑞已经十九岁。

何学士道:“内大兄最关心的不过是瑞哥的学业,瑞哥虽拜在伯安名下,可伯安身体不好,明年开春就要回乡……瑞哥不好另拜他人,内大兄只能为他寻一个岳父以作教导,到底是慈父心肠……”

杨廷和并不曾见过沈瑞,不过却晓得沈家是沈度学士之后,沈大老爷与已故太爷都是九卿,论起门第来,比杨家高了几头去,能使人向杨家提亲,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杨廷和的祖上是赘婿,高祖父、曾祖父都是白身,祖父是贡士,家族才成了读书人家。他自己先与其父中了进士,而后其父中进士,父子出仕,才晋身仕宦人家。

不过即便受宠若惊,杨廷和也没有一口答应。

不管沈大老爷官声清正,徐氏如何有贤名,沈瑞到底是嗣子,不是两人亲生子。对于沈瑞的人品,杨廷和还想要“眼见为实”。

两家做亲,这“相看”也是应有之意。

何学士传话回沈家,大老爷与徐氏自然无异议。

等到沈瑞下学回来,被叫到正房,就得了这个消息。

沈瑞对于沈杨两家结亲并不意外,官场之上最后的结盟手段,就是联姻。只是没想到自己身上,原本以为会是玉姐对杨慎的庶弟。

毕竟他是承嗣子,多半要早婚,而他的年纪与杨家嫡女的年纪相差又大了

听说过两日就要随大太太往杨家赴宴,沈瑞心里直抽抽。

他是想要借杨家的光,让沈家在正德年间不翻船,可没有打算彻底上杨家的船。

杨廷和固然做了两朝首辅,可下场并不好,晚景凄凉。

可是这门亲事,既已经托人传了话,到了“相看”的时候,就轮不到沈瑞再说什么……

南京,乔宅。

沈洲一行到了南京,因乔三老爷在南京任上多年,姊弟之年数年未见,少不得也暂留几日,骨肉团聚。

乔三老爷因惦记庶长女亲事,就对姐夫提了沈琰之事。

沈洲这里,因有宗房大老爷曾经说了好话,对于沈琰并无恶感:“祖上的事情都过去数十年了,倒是无人会与之计较。不过因祖父早年有遗命在,不许这一支归宗,我们身为晚辈也不好忤逆……小舅子要是不挑家世,只看人品,定就定下吧……”

乔三老爷自己品级不高,长女又是庶出,不管是在江南,还是在京城,庶女都不好寻人家。犹豫了一下,到底看重沈琰人品,加上沈洲话中并无反对之意,还是决定定下这门亲事。

乔三太太看了便宜外甥沈珏,觉得他性子爽朗,相貌也好,比沈珞当年还强一些,就私下与乔三老爷商量,想要亲上加亲。

乔三老爷道:“还是莫要自取其辱,当年老太太开口,都被姐姐拒了,何必讨这没意思……”

乔三太太想想大姑子的脾气秉性,叹了叹气,就也死了这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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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金风玉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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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辈子头一回相亲,对方是个九岁的小妹妹?怎么破?

沈瑞面上做镇定,心中却是哭笑不得,这叫什么?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不指望两情相悦,可的这同预期的婚姻也差太多了。

可是,对比他现下的岁数,说个小四岁的未婚妻,虽让人觉得有些意外,倒是也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等再次在春山书院,见到杨慎时,沈瑞就觉得他眼睛里能射刀子。

好友相交没什么,对方的人品这些日子的往来也是看在眼中的。可两家真要论起亲事来,最挑剔的就是杨慎。

他盯着沈瑞,只觉得处处不顺眼,恨不得在沈瑞身上挑出十个八个毛病来

沈瑞之前的长处,如今都成了短处。安静少语成了木讷无趣,博览群书成了读书不专心,待人宽和、喜怒不形于色成了城府深。

要是将胞妹嫁到寻常人家,杨家父子总能为其后盾。

沈家门第高于杨家,沈瑞在读书上又勤勉,科举仕途可期,杨慎便觉得心里没底。

对于这门亲事,杨慎听父亲提过后,就满心纠结,一边觉得沈瑞在同龄人中算是翘楚,比那些黄口小儿要强上许多;一边又觉得朋友变妹婿不对味,之前他心中虽有过小小念头,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这样七情上面,对沈瑞一下子冷淡下来,毛迟见状,不由疑惑,私下问沈瑞道:“你们这是吵架了,昨日大讲上不还好好的?”

沈杨两家亲事还没定下,沈瑞不好多说,便道:“谁晓得,许我无意得罪了他……”

毛迟性子宽厚,少不得还安慰沈瑞道:“或许是有旁人的事情翻新,并非因你之缘故……”

不管沈瑞心里作何想,终于到了十一月初十,杨廷和休沐之日。

徐氏收到的帖子,也正是这一日。

这一日,大老爷也是休沐。只是他如今是堂官身份,不好轻动,杨家才邀请的是徐氏,而不是大老爷。

不过显然对于嫡长女的亲事,杨廷和并不打算交给继室俞氏,而是要亲自相看,才定在他休沐这一日让沈瑞过去。

为了这次“相看”,徐氏提前使人去春山书院请了假。

沈瑞是长房长子,未来的当家人,他的亲事当然不是小事。

三老爷、三太太都已经听闻,知晓对方是杨家女儿,三老爷倒是觉得还算门当户对,不过听说对方比沈瑞小四岁,则有些不太乐意。

徐氏年过五十,近年来体力不支,他还盼着侄媳早日进门,为长嫂分忧。

只是见徐氏张罗,三老爷不好当面泼冷水,只对妻子抱怨道:“定是大哥那边拿的主意,真是太不体恤大嫂……毛丫头一个,等到能进门,还有那些年,到时候受累的还是大嫂……”

三太太道:“瞧着二哥的劲头,埋头读书的,或许大伯与嫂子不想让二哥早分心,才定了个年岁小的……”

三老爷摇头道:“那也小太多,依照我说,小个一两岁正好……谢三郎的独生女比二哥小一岁,要是从谢阁老论起,也算匹配……”

三太太道:“听说是何学士做媒人,老爷就莫要再开口,省的大嫂为难…

三老爷看着襁褓中的儿子,两个月的孩子,已经大了一圈。

白白嫩嫩的,看着结实许多。

三老爷并不记得自己襁褓时的情景,不过见儿子落地时虽细弱,可两个月来并没有生病,就安心许多。他神色柔和,轻声道:“如今二哥要说亲,还不知我家四哥以后的娘子落地了没有……”

九如居中,冬喜已经得了吩咐,为沈瑞提前预备了出去见客的衣裳。

不像平素上学那样穿的素淡,可也并不是簇新簇新的,八成新的素缎夹丝袍,外头是潞绸面的毛皮大氅,还有一块编了红色络子的墨玉平安无事牌、一只用银线提花的荷包做配饰。

沈瑞穿戴上,不显奢华,可也透着几分不俗,趁着他唇红齿白好相貌。

服侍他收拾完,冬喜赞道:“谁家的小郎君这么俊?别说是学士家的小娘子,就是公侯家的小娘子,这般模样,也匹配得上了。”

柳芽道:“太太一年四季地给二哥添新衣裳,二哥只捡素淡颜色的,如今这好颜色的也衬二哥哩。往后到底当穿一穿……”

沈瑞看了看冬喜与柳芽,柳芽还罢,只有十六岁,冬喜却已经十九岁。

虽说在他看来,十九岁还小,可在大明朝这已经是老姑娘。这般一个温温柔柔的妙龄少女在身边服侍,要说心中没有绮念那是假话,不过也只是想一想罢了。

他不是真正的毛头小子,冬喜也不是那种轻浮之人,倒是成不了宝玉与袭

他低头紧了紧腰带,对冬喜道:“今年就剩下一个半月,到底是外聘,还想要留在家里,或是回五房婶子那里去,你心里也要拿个主意。要是这里府里有看上眼的,你也与我说,我为你做主。”

冬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满脸通红,素来大方爽朗的性子,倒是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柳芽在旁,捂了嘴巴,吃吃地笑。

沈瑞心中莫名地有些酸,生出几分舍不得。

他要是个姑娘,冬喜出嫁后已经可以以媳妇子的身份服侍他;可他是少爷,男女有别,冬喜要是嫁人为新妇,就没有继续在他身边服侍的道理。

冬喜、柳芽两个虽都服侍他,可因年岁的缘故,多半还是冬喜照顾他的时候多。

不过一个女子的年华有限,冬喜既对他忠心服侍,他也要为冬喜安排给出身。

他本以为这等婚姻大事,不管是走是留,冬喜总要考虑些日子,没想到她寻思了没一会儿,就红着脸道:“婢子当年是从牙行卖进五房,并不知晓外头父母亲人,同孤魂野鬼似的没两样。婢子不想外聘,也不想回五房,还想要留在这边服侍二哥……”

听到这里,沈瑞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不过想想自己的年岁,还有徐氏的心情,自己想要“红袖添香”是做梦。

就听冬喜接着说道:“旁人婢子也见的少,往常见的不过长寿与柳成两个……柳家小弟不必说,只不知长寿小哥那里……”

冬喜涨红着脸磕磕绊绊地说完,沈瑞的心里就跟做了过山车似的。

方才还夸他长得好?怎么就有眼无珠?

竟然看上了长寿,都没有看上他这个少爷?

沈瑞不知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恼了,瞥了冬喜一眼道:“要是旁人,我能直接成全了你。长寿到底是老师身边的旧仆,我不好直接为他拿主意,总要他点头……”

冬喜点头道:“那是自然……”

她的神色之间有羞涩,却也忐忑。

沈瑞莫名地有些意兴阑珊,倒不是真的看上冬喜,而是隐隐地有些失望。原以为冬喜全部心思都放在他这个小主人身上,可眼见她神色,对于长寿并非一厢情愿地事。

先去书房见了大老爷,随后沈瑞才去了正房,随着徐氏一起出门。

虽说是寒冬腊月,可他到底年长了一岁,并没有与徐氏坐车,而是骑马,长寿与长福两人也是骑马随行。

平素看着长寿,觉得他机灵有眼色,今日沈瑞却瞧他有些不顺眼。

原想着长寿与柳芽年岁相仿,平素相处见他也没有嫌弃柳芽坡脚的意思,以后就成全这两人,没想到长寿这猴崽子盯上了冬喜。

长寿跟在沈瑞身边三年半了,自然一眼就瞧出他脸色难看,带了几分担忧,就勒马近前小声道:“二哥可是担心杨家小娘子长得丑,且放心,都说蜀中出美女呢……”

看他满脸关切不作伪,沈瑞倒是不好意思自己的小心眼。

他斥了一声道:“嚼什么舌头?叫太太知晓,小心板子……”

长寿讪笑两声,侧身望了眼马车。

徐氏重规矩,连带着沈瑞都循规蹈矩,他身边的人对于徐氏更是多了敬畏

见长寿嬉皮笑脸的模样,沈瑞就替冬喜委屈。

就算这两人看对眼,要是长寿是个有担当的,也当由他来开口,而不是冬

“等到十五我要去给鸿大婶子请安,到时会问问婶子冬喜的终身怎么安置……”沈瑞道。

长寿闻言,神色立时僵住,忙道:“冬喜姐姐的身契鸿大太太不是早给了二哥?怎么还是那边安置冬喜姐姐?”

沈瑞漫不经心道:“鸿大婶子是旧主,本就是借了人与使,我怎么好越过那边去……”

长寿面上露出几分急切,沈瑞却无心再说,回头对长福道:“大管家这些日子好些了没有?”

沈宅大管家是长福之祖父,是沈大老爷的乳兄弟,上个月的中风卧床,如今正在养病中。如今沈家外院琐事,已经交由二管家暂时代理。

长福面带忧色道:“倒是能起身了,不过却没好利索,如今半拉身子都是麻的,说话也不利索……”

沈瑞听了,心中也多了几分沉重。大管家是大老爷的乳兄,比大老爷大五、六岁,还不到六十岁。

徐氏与大老爷年过五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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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金风玉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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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廷和,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今年四十二岁,正值盛年,现为左春坊大学士。

早在沈瑞随徐氏出门前,沈瑞在心里就将杨廷和的履历记了一遍,却是不能不佩服。虽说如今他还没有下场应童子试,可身边族兄弟多有应试者。沈瑾十四岁过院试,都被族人称赞,被对方学官认为前途可期,杨廷和可是十二岁过的乡试,往前推一年,那就是十一岁过的院试。

所谓神童,这就这样了。

成名需趁早,这话就是有道理。

等杨廷和过礼部会试时,只是在三甲,年纪在十九岁。即便算是少年进士,可多了一个“同”字,含金量就低了。可是因他是明朝开国来最小的举人,早已经在御前备过案的,所以得以以同进士身份入庶常院,而后入翰林。

有这样的能人比照着,沈瑞就在心里盘算自己应试的时间。

明年十四岁,应童子试;大后年十六岁应乡试,顺利的话十七岁第一次应会试。

杨廷和十二岁中举,十九岁却才过会试,可见会试难度之大。

沈家族人中,水字辈,宗房大老爷、沈举人、五房大老爷、七房二老爷、八房大老爷都是举人,其中沈举人还是少年举人,可是全部都会试落第。

想想会试的概率问题,沈瑞只觉得头皮发麻,不过身在这个时代,却没有选择的机会。

杨家坐落在照明坊,离沈宅所在的仁寿坊就隔了一条街。

杨廷和的继室俞氏,论起来与徐氏还有远亲,只是要拐了几个弯,比较远了。

到了沈瑞这里,则要称俞氏一声“表姨”。

因是随徐氏过来做客,又是以俞氏亲戚的缘故,因此到了杨宅后,沈瑞先见到的是俞氏。

大明朝礼制,父丧母丧都是守三年。

不过父亲在世的话,母丧只需守一年。

当年沈瑞在西山寺居三年,前一年曰守孝,后两年对外也称是养生。

这也是为何杨廷和弘治十二年丧母,不及两年新妇就能进门的原因,因为已经出了服。

俞氏十七、八岁年纪,进门不足一年,此时还是新妇,言行之间还有些腼腆。

见了徐氏,她亲近中带了恭敬。倒不是因诰命等级的缘故,而是徐氏虽与她同辈,可年岁应该比她父母还年长。

沈瑞虽身高不低,可到底是少年身材,面上带了稚嫩,嗓子还没有过变音期。

俞氏与他对答几句,就去了拘谨,对徐氏道:“瑞哥与我那兄弟年岁差不多,见了他倒是想起我那兄弟来。”

俞氏之父本是京中小官,今年“京察”评为上等,外放知州了。

徐氏笑着道:“他们甥舅年岁相仿,往后总有亲近的时候……”

俞氏笑道:“表姐说的是,正是这个道理。难得表姐过来,我家那几个姐儿、哥儿也该过来与表姐请安……”说罢,便吩咐婢子去传人。

稍一时,就随婢子进来几个孩子,年岁从三、四岁到十二、三岁不等。

令沈瑞意外的是,杨慎也是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都瞪圆了眼睛,随即立时移开视线。

从高到矮六个萝卜头,除了先太太所出的长子杨慎,长女杨恬之外,剩下杨家二哥、三哥、四哥与二姐儿都是杨廷和侧室蒋氏所出。

这个时代,士大夫有妻有妾算不得什么,只是让沈瑞觉得不自在的是杨二虽也是九岁,可年纪比杨恬大半岁。

虽说现下见礼,杨二老老实实地管沈瑞叫“沈表哥”;可要是两家亲事真成了,这就是他的内兄了。

徐氏依次给了几个孩子见面礼,不得不说,杨家这几个孩子长得十分体面,尤其是蒋氏所出的四兄弟,容貌比杨慎、杨恬兄妹更胜一筹。由子及母,可见其生母的相貌定是不俗。

杨廷和先头太太黄氏除了嫡长子、嫡长女之外,再无所出,剩下的孩子由侧室包圆了。即便没有“宠妾灭妻”的风声传出去,可谁也不是傻子,这几个萝卜头就是证据。

想到这点,徐氏对于杨廷和难免腹诽,对于杨慎、杨恬兄妹就生出几分怜惜。

徐氏是为了杨恬来的,自然将杨恬拉到跟前,仔细问起平素喜好。

杨恬虽父母都是蜀中人氏,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倒是一口官话,应答起来脆生生的,是个极爽利的小姑娘,并无扭捏之态。

虽说她的相貌,比不上庶出妹妹,可也比寻常人强出许多。

何太太赞她水秀,比美江南闺秀,不无道理。

徐氏自己就是端庄大气的性子,自然见不得那种羞羞答答的小娘子。杨恬这性子,倒是正合了她的胃口。

加上杨恬虽才九岁,可是底子好,头发如墨,趁着皮肤雪白,鹅蛋脸,柳叶眉,已经是小美人坯子。徐氏虽是盼着沈瑞早日成亲,不乐意给他定个小媳妇,可既是丈夫交代了,便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

沈瑞在旁,只能无语了。

徐氏看杨恬是丽质天生,沈瑞看她则是大号娃娃。

九岁的未婚妻,只要想想,就觉得一阵恶寒。

孩子们都在跟前,徐氏虽亲近杨恬,可也没有冷落其他人,对待杨恬的胞兄杨慎,尤为关注几分。

待听说杨慎已经过了院试,如今也在春山书院,徐氏的笑容就更真挚几分:“我家二哥也在那里读书,往后在课业上遇到难处,倒是可以请教他表兄。

这也能看出徐氏的豁达,换做其他人家,一辈子没儿子,选了嗣子定要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

加上沈瑞身边的两个小厮,其中长福正是沈家家生子。要是徐氏想要知晓沈瑞在书院的往来与交友情况,并非难事,可是徐氏却从不如此。

她虽也过问沈瑞的交友情况,可并不将沈瑞拴在眼跟前,因此还不知沈瑞刚交了新朋友。

沈瑞满心不自在,杨慎也不好受。

他今日是主动留在家里的,即便妹妹的亲事他不能做主,可是他还是不放心。慈母故去,如今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是最亲的人。

之前他知晓这门亲事后,对沈瑞虽不假颜色,可心中也是隐隐窃喜。

毕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换做妹妹许了旁人家,他还要担心妹婿人品;到了沈瑞这里,起码心就放下一半。

他留在家里,并不是等着见沈瑞的,而是为了见见徐氏。

徐氏是沈瑞嗣母,非亲生母亲,要是脾气不好,往后做了亲家,相处起来更是轻不得重不得叫人为难。

待见了徐氏,杨慎就彻底心安了。

相由心生,徐氏说话爽利,目光清正,面上也端庄,并未尖刻之气。

俞氏对杨慎这个才归家不久的继子,心中颇为在意。

对于这门亲事,她心中并不乐意。她知晓自己身份,小户人家出来的继妻,前面有发妻留下的嫡子女,后边有宠妾的四个庶子女,都不是她能左右的,就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并无心插手继子女婚配。

左右都交给自己老爷做主,好坏也怨不到她身上。

谁想到,如今谈婚论嫁的,却是她这边的远亲。

以后要是有个不好,阖家都要埋怨到她头上。

可是如今何学士为媒,老爷这里没摇头,两家开始相看上,俞氏就只能盼着结果好了。

眼见杨慎神色稍缓,对这门亲事没有抵触之意,俞氏不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道:“正巧我们老爷今日休沐,瑞哥就随我们大哥去见见我们老爷……”

徐氏点头道:“正该如此呢……”

俞氏就嘱咐杨慎带沈瑞去前院书房,而后又吩咐养娘带了其他孩子下去。

待屋子里清净了,俞氏紧绷着的神色才松弛下来。

后娘难为,徐氏见她如此,也不禁怜惜道:“这样的人家,你爹娘也是心狠的……”

俞氏轻声道:“是我命薄,本以为要青灯古佛一世,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不敢想了……”

她同何家小娘子一样,都是早年订了亲,未等成亲就死了未婚妻。等到再说人家,就难说门当户对的亲事,除了远嫁,就只能给人做继妻。

徐氏想到自家外甥女,虽也是与人做继室,可同俞氏跟前这儿女成行相比,到底算是好些……

沈瑞与杨慎出了正院,杨慎就哼了一声,狠瞪了沈瑞一眼。

沈瑞面上讪讪,心里羞愧。要不是他跟大老爷说那些话,又点出杨廷和,大老爷也不会想到联姻上。自己活了两辈子,还要借着那点“先知”,用婚姻为手段来巴结未来的权贵,这不能说是正道。

要是杨廷和的女儿,如今是个妙龄少女,那沈瑞即便心中羞愧,也是乐意顺水推舟。

可面对的对象,是个九岁女童,沈瑞只觉得难堪。

杨慎本想刺沈瑞几句,不过见沈瑞神色有异,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与沈瑞同龄,又因聪敏的缘故,从不将自己当孩子看。如今十三岁,虽专心读书,可也不是木头疙瘩,对于男女之事多少晓得些,将心比心地想一想,自己会看上一个九岁的孩子么?答案是否。

这般想着,杨慎心中反而生出几分忐忑。

他沉默了一会儿,便别别扭扭对沈瑞说起杨廷和的喜好来。

沈瑞见杨慎“放水”,心中大奇,不过也仔细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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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金风玉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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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杨家那几个孩子,杨廷和的长相也不会是歪瓜裂枣。沈瑞在见到真人前,由子推父也猜测过杨廷和的外貌,不过见到真人的时候,依旧是大吃一惊

有王华、王守仁父子的儒雅俊秀在前,杨廷和的外貌再好,也不至于让沈瑞吃惊的地步。他吃惊的是,这未来的权臣,周身气质让人熟稔,就像是他大学时的班导。

杨廷和已经年过不惑,不过看着如同三十来许人。要不是留着短须,将他与王守仁放在一处,说年纪相仿也差不离,可实际上两人差了一旬。

这种年轻,不单单是相貌的年轻,而是给人的感觉。

久在官场的人,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带了官威与阴郁,然而杨廷和身上尽显温文儒雅。

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儒衫,看上去像个夫子,而不像是官员,这种感觉十分温煦可亲。

王华、王守仁父子气度也儒雅,可却有高山白雪的感觉,让人仰视,同杨廷和这种邻家夫子的感觉截然不同。

沈瑞在观察杨廷和的时候,杨廷和也望着眼前少年。他尽管面上如沐春风,可双眼烁烁,心中也有了计较。

作为十一岁过院试、十二岁举与乡的牛人,杨廷和的少年时期就不同与常人。因此,对于沈瑞的内敛与稳重,杨廷和丝毫不觉得不妥,反而觉得此子行事不轻浮。

不用与旁人比较,只同自己儿子在一处,就将傲气难掩的杨慎超了一头去

杨廷和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可也不得不承认,与沈瑞的内敛相比,自家长子尽管也绷着脸,可像个装大人的孩子。

沈瑞这样内敛性情,颇对杨廷和的胃口,可杨廷和自身才学不俗,待与沈瑞彼此见过后第一件事便也是考校沈瑞的学问。

沈瑞重生大明已经整四年,除了守灵的那一个多月,其他时间全部思都在四书五经上,自然不会被杨廷和问住。

不过这些四书五经里死记硬背的东西,实不算什么。杨廷和就指了指书案,随口出了一个题目,让沈瑞写一首试帖诗。

沈瑞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有些发苦。

这几年他在时文上使劲,算是摸清了八股的规律,不管是要花团锦簇的,还是要平时有务的,都能提笔而就。可是试帖诗这里,只能说勉强,却说不上好了。毕竟作诗需要灵气,沈瑞只能算是个读书人,并不是诗人。

他自己动手磨了墨,沉思了一盏茶的功夫,而后提笔请了一首五言试帖诗,而后撂下毛笔,对杨廷和躬身,面带羞愧道:“小子露怯,先姨父教正。”

杨廷和接了诗稿,入眼便是笔走龙蛇,只觉得是一手好字,不过再品内容,就有些面上发僵。

这试帖诗的内容,只能算是平平。或许对于一个十三岁少年来说,一刻钟一首试帖诗,这样的急才算是不俗,可沈瑞不是一般人,他有个名誉京城的老师。

就算他学文时间短,比不得王守仁,可就诗才来说,比杨慎还差了一等,就有些说不过去。

杨廷和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之处,见了杨廷和如此反应,就有些讪讪。

杨慎满心好奇,挪到杨廷和身后,去探看诗稿上的内容。

杨廷和已是神色恢复如常,将诗稿撂下,道:“文字用的正,字甚雅”

对于诗文内容,他却没有评判,而是问道:“听何学士云,你师从王伯安,何时入王伯安门下?”

沈瑞老实回道:“小子弘治十年腊月,拜在老师门下,与老师读书。”

王守仁是弘治十二年进士,杨廷和在心中算了算时间,沈瑞同王守仁学习的时间,最多大半年,就心下稍安。

王守仁少年时,就因才学卓越誉满京城,只是因性子轻浮狂妄,才在仕途上不如意。如今沈瑞言行稳重,杨廷和倒不怕他步其师后尘,就怕其读书资质不足。

杨廷和自己科举出身,如今兄弟子侄都是读书为业,他自然也希望以后的女婿走科举仕途。

毕竟在读书人眼中,科举入仕才是正途。

杨廷和之所以考虑这门亲事,不单单因沈瑞是尚书之子,还因他是王华的徒孙。

杨廷和年岁虽比王华小,可实际上比他还先入仕,只是一个是同进士,一个是状元,境遇不同。

与朝中阁老对王华的忌惮与压制不同,杨廷和本人是极敬重王华。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可在读书人眼中,能中状元的人,还是有才学过人之处。

杨廷和在这里与沈瑞闲话家常,杨慎在旁边,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案上,看着看着眉头紧锁。

沈瑞这试帖诗,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都觉得平平,并无出彩处。

名师高徒,沈瑞平素言行亦不俗,为何做了这勉强尚可的诗文?

是一时文思不畅,还是故意中庸?

杨慎心中不由生出怒意,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以为他是因不满意这门亲事才如此。

即便有了功名,到底年岁在这里,才有这样的猜测。

婚姻结两姓之好,即便两家还没有正式过帖,可既已经到了“相看”的时候,哪里是小儿一句话就能否了的。

杨廷和那里,已经聊到弘治十二年春闱之事。话里话外,不过是想要知道王守仁既在京城,那尚未进京的沈瑞随谁读书?

杨廷和虽没有表现出来,不过沈瑞也感觉到了他对于读书举业的重视。

不管沈瑞是谁家公子、是谁的学生,要是科举无望的话,这门亲事应该都会不了了之。

谁让大明官场之上,勋贵荫官都是摆设,只有正牌子科举出身的,才能青云直上。杨廷和这也是爱女之心,看得不是当下。

沈瑞虽对着九岁的杨恬儿会觉得恶寒,可心里却是乐意结这门亲的。

说现实也好,识实务也好,与杨家结亲,使得沈家站在东宫党人这一边,未来二十年无忧。至于二十年后,沈瑞正值壮年,就不会像现下这样被动。

因此,沈瑞就没有谦虚,直接将沈理搬了出来。

要说杨廷和给人感觉温煦平和,那沈瑞的假面就是“少年持重”、“质朴纯良”。

沈瑞带了几分腼腆道:“小子幼时顽劣,九岁始读书,有幸拜在老师门下……老师当年返乡后,小子从六族兄习文,而后三年。只是小子资质鲁钝,不及六族兄万一……”

杨廷和听到这里,心下一动:“你口中六族兄,可是前几年丁内艰的沈学士?

沈瑞点头道:“正是六族兄……”

杨慎在旁听着,心中酸的直冒泡了。

杨廷和望向沈瑞的神色柔和下来,他与初见沈瑞时的毛澄一样,在失望过后又觉得惊讶。

读书人家子弟,三、四岁启蒙都有的,读书十年应童子试是寻常。可沈瑞九岁开始读书,四年的时间有如今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读书资质远超常人。

就是杨廷和自己,要是也同沈瑞这样只读四年书,也不能说自己会比沈瑞强。

对于沈瑞的科举仕途,杨廷和不再担心。

沈家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进士,沈瑞的族兄是状元、师公是状元,这样群策群力之下,还供不出一个进士来?

只是既然有沈理的教导在前,沈家之前提前的理由就有些站不住脚。

杨廷和能历经四朝、为两朝首辅,自然是比于心窍。

稍一思量,他便悟出沈尚书不欲嗣子继续从沈理读书的缘由,不过是避讳谢阁老。

他望向沈瑞,目光中到了多了几份趣味。

都说名师出高徒,沈瑞有那样的老师、那样的堂兄,会走到哪一步,他心中也有些好奇。

他又看了眼杨慎,决定以后对长子的课业督促的更严些。虽说现下杨慎先一步过了院试,可再过几年乡试上未必能强过沈瑞去……

沈瑞与徐氏用了午饭才从杨家回来,大老爷已经等得有些急了。

虽说他有心结亲,可也晓得“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的道理,对于未来儿媳妇的品格,大老爷还是颇为关注。

沈瑞先对大老爷、徐氏回禀了与杨廷和对答的细节,随即就回九如院去了

这次与杨廷和的见面,他面上没什么,可还是很伤自尊。之前的毛澄,现下的杨廷和,都是如此。

现下沈瑞年岁还小,还能用读书时间短来应付旁人,也能用这个借口自欺欺人,再过两年可没脸再用读书时间短来遮羞。

拿着《四书集注》,沈瑞咬牙切齿。

对于后世应试教育小二十年熬出来的人,沈瑞对于自己的科举之路计划的好好的。十五岁之前应童子试,二十岁之前中举人,三十岁之前,中二甲进士入仕途。

可是现下,顶着个名师弟子的名头,压力很大。要是他这样按部就班走下去,在旁人眼中就沦为庸才了……

沈瑞终于明白毛迟的感觉……

正房,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问道:“杨家大娘子人才如何?”

“十分相貌,言谈也爽利,是个大方的小娘子,配得起二哥……”说到这里,徐氏有些踌躇:“只是杨家庶子女太多,三子一女都是同母所出,其中庶次子比杨家大娘子还年长半岁。”

大老爷皱眉想了想:“杨介夫行事周全,不会乱了嫡庶,即便有内宠,也不过是小节。”

徐氏道:“杨家大哥带了傲气,不过十三岁能过院试,足以自傲……”

大老爷淡笑道:“其他人家要是有这样出色子弟,早已宣扬开来,杨家老大却是外头不显,杨介夫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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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金风玉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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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重新做了一张科举计较表,明年应童子试,参加岁考、科考,取得乡试资格,参加乡试。乡试不像会试鼎甲、二甲、三甲功名有天差地别,只要榜上有名,即便是最后一名也是成功。

二房三太爷当年十五岁中举,二老爷是十六岁中举,沈珞也是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少年举人。

沈瑞十五岁那年可下场,即便落第一次也不怕,留出一科余地。

要是运气好,十八岁中举,那就停一科,参加四年后的会试,二十二岁。到时就看功课扎实与否,还有主考官的“脉络”能不能摸准,要是心中有底就下场,否则就再等一科到二十五岁下场。

弘治十四年就要过去,剩下十一年。

沈瑞做完计划表,心中哀叹一声,可也无可奈何。自己之前想的太简单,不说旁的,就是大老爷的年纪在这里摆着,也不容他慢腾腾的。

大明朝官场之上,可不兴那种七、八十岁还恋着权利不放,除了被圣人倚重的阁臣之外,其他官员多是在六十岁就有致仕的。

沈瑞要是入仕晚,借不上大老爷的光,在官场上就要艰难。

今是请了一天假,如今还有小半日空闲,沈瑞就去上房打了招呼,带了长寿、长福去了王家。

王守仁从江北回来后,在刑部交接完差事就告了“病养”。

按照规矩,官员生病,可以请病假三月,三月满了需要再请,否则的话职位就要出缺。王守仁这里,并不是请假三月,而是直接因病出缺。

王守仁的确是大病了一场,不过没有外人猜测的那般严重。只是他在江北查旧狱,一下子得罪太多人,朝堂上风声有些不对,如此退避一步,也是为了保全父子两个。

只是有些委屈何颍之,因订婚仓促,婚期又在腊月里,倒是被不少人看成是王家在“冲喜”。

其实婚期之所以定的仓促,是因王守仁年后就要回乡“养病”。

沈瑞到的时候,王守仁正临窗而坐,手中握着一卷书。经过将两月的休养,他早已病体痊愈,只是因之前生病掉的分量一直没回来。加上这些日子不怎么出屋子,皮肤有些泛白,看着就有些单薄。

沈瑞没有换衣裳,依旧是早上那身外出做客的装扮,王守仁撂下手中书,招呼他近前坐了,笑道:“收拾得这般郑重,这是往杨家去了?”

沈杨两家联姻的事,即便没有宣扬开来,可王守仁是知晓的。

对于这门亲事,他也是颇为赞同。

杨家书香门第,与沈家算是门当户对。

要知道现下三位阁老,当年都是在詹士府任职过,是今上任太子时的故人

如今朝中三阁老互相别苗头,沈大老爷身为尚书,无论倾斜哪一方都不妥当。沈瑞的亲事,一个不妥当,就会将沈家拉入党争。如今跳出三党外,即便杨家根基薄些,也不无好处。杨廷和出身虽不是三鼎甲,可也是翰林院出身,又是东宫任上,以后入阁可期。

沈瑞想到上午杨廷和那隐带失望的眼神,讪讪道:“弟子又给老师丢人了

王守仁坐直了身子,道:“怎么回事?”

沈瑞苦笑着将上午试帖诗的事情说了,王守仁摇头道:“那是你的弱处,我早嘱咐你除了读诗词选集,还要勤作诗……这两个月我这里事情多,你那边书院课业又重,倒是忘了这一茬……”说到这里,面上带了几分遗憾道:“杨大学士不知你有急才,否则考一篇时文,即便得不了褒奖,也能上了台面。”

沈瑞道:“之前弟子并不着急,即便知晓自己所短,也想着循序渐进,如今却是有些急了……想要在此处有进步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离明年县试就剩下几个月,弟子真有些摸不准。”

并非是担心童子试过不去,而是怕成绩太低,叫杨家人轻视。

杨家父子搁在后世,就是学霸类型的人物,沈瑞不想差不多。

王守仁想了想,道:“只要走科举仕途,试帖诗就绕不过去,从童试开始,入了翰林也要照旧。你若是不将此处补足,院试还罢,乡试、会试都希望飘渺。”

沈瑞听了,只觉得头疼。

时文是定式文章,大家水平高低,除了自身解题的水准之外,还取决于主考官的喜好,可以有迹可循;试帖诗文字更少,可要求更高,一不小心就流俗

沈瑞目前不是做不出,而是没灵气。在低等考试时,可也勉强过关;到了乡试、会试,同其他人一比,就成了不足。

王守仁看着弟子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一笑:“你也是呆了,先前学时文时的机灵劲都哪里去了?说到底,试帖诗同时文,都是限定题目,限定格式,只是字数多寡不同罢了。只要你能做出花团锦簇模样,谁会去与你扣字眼,领会诗意?”

沈瑞听了,眼睛一亮:“老师的意思是,弟子之前那种‘总结试,的法子,也可以应用到试帖诗上?”

王守仁点头道:“有何不可?你要是哪一日做试帖诗,也同做时文一样花团锦簇,那也就能蒙人……”

沈瑞之前一叶障目,总觉得诗词好坏需要诗才,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为了应试,并不是为了在士林扬名,只针对考官就是了。

他站起身来,对王守仁躬身道:“谢老师指点。”

王守仁无奈道:“不过是取巧,到底不是好事……你既在这里是短处,就要扬长补短,否则即便科举顺利,以后士林交友难免为人所轻。诗画不分家,有沈家三老爷在,你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以后每日再加练十张大字,丹青这里闲暇也用用心,只要有所展长,旁处短处便也能掩了……”

认识四年,王守仁也看出,自己这个弟子即便读书勤勉,天资出众,可也做不了文魁。

沈瑞垂手听了,老实应了。

想着王守仁明年就要返乡,沈瑞带了遗憾道:“可惜弟子明年要应童子试,不能随侍老师身边……”

王守仁白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不回京,作甚小儿女态?等过两年,一切安生,我会奉祖母进京……”

沈家与杨家既已经“相看”过来,两家有了默契,沈瑞要订婚的消息就也在亲族中传开来。

即便沈大老爷与徐氏是嗣父母,完全可以做主,却也不好略过对沈瑞关爱有佳的沈理与郭氏去。沈理那里,就由沈大老爷告知;郭氏这里,徐氏则使人送了帖子,亲自过去走一趟。

郭氏闻言沈瑞议亲,并不意外。

毕竟沈瑞是嗣子,传承香火为要,现下议亲,明年定亲,十五、六成亲也不算早。

不过听闻对方只有九岁时,且只是五品官家的小姐时,郭氏面上没露什么,心中却是吃惊的。

毕竟女子与男子还不一样,男子十三、四岁能知人事,女子年纪太小不能产育。她本以为,二房即着急为沈瑞说亲,就算不找个比沈瑞大的媳妇,也是年岁与沈瑞差不多的,没想到竟然小上这许多。

另外就是这杨家只是五品官,同沈家大老爷相差太多,即便是“低门娶妇”,以沈大老爷如今的二品官身,选择的余地也很多。

不过徐氏与沈大老爷就沈杨联姻之事,早已统一说辞,那就是为了沈瑞的学业。

郭氏听了这话,倒是没有生疑,且暗暗为沈瑞欢喜。

不以子嗣传承为念,一心只顾沈瑞学业,联姻也是也是以沈瑞前程为重,就是亲生爹娘,也就如此了。

等徐氏离开,郭氏与鸿大老爷提及这门亲事时,依旧是感概不已,只说大老爷与徐氏厚道。

鸿大老爷到底是男子,眼界宽些,道:“沧大哥上了年岁,开始为瑞哥铺后路了……”

倒是沈全,从父母口中得知此消息,意外之后多了不愤道:“这个瑞哥,倒是嘴巴严,之前一点风声都没露……”

次日到了书院里,沈全寻了沈瑞,拉到无人处,劈头盖脸地训丨了一段。

沈瑞连连告饶道:“三哥就饶了我这一遭,倒不是成心瞒着三哥,只是之前还没准信,不好声张……”

沈全嗤道:“尽是哄我杨家又不是显贵人家,难道还会挑剔你不成?”

沈全向来护短,沈瑞也不好说自己被杨廷和挑剔功课,只道:“一家女、百家求,选女婿的人家总要慎重……”

沈全自己才订婚不久,立时反应过来:“前几日你请假那日,是去相看,了?”

沈瑞点头,沈全想着自己“相看”前也没有大肆声张,轻哼了一声,算是饶过沈瑞一遭。

倒是毛迟,见杨慎依旧对沈瑞不给好脸色,沈瑞这里却一味容让,难免不平。他先前已经劝了两回,杨慎却我行我素模样。

毛迟忍无可忍,对杨慎抱怨道:“要是实是脾气不相投,就不要往一堆凑,何苦这样没意思。沈瑞到底犯了过错,使得你这般不待见?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介绍你们做朋友……又不是小孩子,说翻脸就翻脸……”

杨慎没有应答,不知是不是听见去了,不再往戊班来。

毛迟反而有些不忍心,对沈瑞道:“是不是我先前的话说过了?”

毛迟一心为友,沈瑞不好再瞒他,就说了两家议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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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金风玉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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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这里,感念大老爷与徐氏的厚道;沈理这里,得知二房的议亲对象,为沈瑞高兴的同时,也暗暗感叹不已。

身在官场,他如何看不出沈大老爷的避讳之处?

只是谢迁是他老师,又是他岳父,他年纪轻轻跃居高位,都是因谢家婿的身份。他即便晓得几位阁老如今风头太盛,却也无可奈何。

幸而当今圣人仁厚,几位阁老都是真正的栋梁之才,并不因明争暗斗影响国事。同成化年间动则抄家流放的阁臣之争,如今几位阁老这些争斗堪为“君子”。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等三位阁老权势越来越大,说不得倾轧也跟着升级。

这次的“京察”就出来多少纷争,沈理身在局中,看着也胆颤心惊。

沈家二房抽身事外,沈理心中虽有些别扭,可还是理解大老爷的做法。

如今沈家二房是松江沈氏在官场的主心骨,没有必要让沈家成为谢家的附庸。

只是看明白大老爷的决心,沈理晓得自己这里也要有决断。即便他真心亲近沈瑞,以后族兄弟之间也不好往来过密。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一言一行并不单单代表自己,自己这个铁杆“谢党”与他亲近,对他并无好处。

不过在疏远之前,他还是想要为沈瑞做点什么。

他在书房坐了半响,俯身拉开抽屉的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匣子来,转身离了书房。

内宅,上房,灯火通明。

谢氏梳洗完毕,放下头发,歪坐在稍间炕上,看着手中请帖,面上带了不忿,对身边婢子抱怨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前些日子才透了话过去,那边就定了旁人家?”

那婢子道:“或许那边早就有了打算。”

“这般匆匆忙忙定亲,还以为高攀了什么人家,不过是五品官之女……到底不是亲生的,门当户对的媳妇不要,非要说个低门的,不过是怕嗣子媳妇以后不服帖,弹压不住,却连沈瑞的前程都不顾……”谢氏将帖子往炕桌上一摔,道。

婢子道:“到底辜负了太太的好心。尚书府的小姐,别说是许到那边,就是公侯人家也嫁得了。”

谢氏蹙眉道:“没个得力姻亲,往后那边不还是得靠我们老爷,真是没完没了,偏我们老爷厚道,几两银子的人情,念了这些年……”

话音未落,就见帘子挑开,沈理大步进来。

谢氏面上一僵,连忙起身迎上前,一边弹落沈理肩膀雪花,一边娇嗔道:“外头落雪呢,老爷也不披个斗篷,就这么回来……”

沈理道:“不过几步路,懒得费事……”

那婢子乖觉,晓得老爷在时谢氏不爱她们在上前服侍,忙退到一边。

谢氏瞟了一眼,依旧觉得碍眼,道:“还不去热了姜茶来……”

那婢子应声退下,沈理在炕边坐了,将手中匣子放在炕桌上道:“明日你往沧大叔那边走一遭,将这个给大婶子送去……”

谢氏给丈夫奉了茶,坐到炕桌另一侧。

请贴上的日子是五日后,作甚明日还要专门前往?

谢氏带了几分好奇,笑着拿了匣子道:“这是什么?”

说话间,她手中已经抽了匣子,里面只有几张房契、地契。

房子是内城的房子,在京城西南,与沈瑛家不远,是一个三进院,是官府登记过的红契,上面直接用的是沈瑞的名字。另有一张地契,同样是记的沈瑞之名,是通州的一处小庄,八十亩地。

谢氏只觉得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心里的火苗直蹿腾,勉强道:“老爷,这……这……”

沈理虽是出身松江大户的沈家,可只是九房旁枝,并无什么祖产。入仕十来年,除了回乡丁内艰那三年,一直在翰林院任职。

翰林院虽清贵,可到底不像六部衙门那样热门,能得的冰炭敬也少。

沈理除了俸禄之外,其他所得也不过是松江籍外官进京时的“乡仪”,与一些润笔之资。其中一部分交到谢氏手中,一部分留在书房小账上,沈理有时爱买些文玩古玉,就用这笔银子。

今年“京察”,不少京官落马,变卖京中产业。

谢氏早已使人盯着,趁机置办了几处产业,沈理前些日子从账房支用了一大笔银子之事,她是知晓的,本还当丈夫淘换了什么金贵东西,小账房的银子不够。如今看了这几张地契、房契,哪里不晓得缘故?

这是给沈瑞置产去了。

这恩情要还到什么时候?难道自己儿女长大要喝西北风去?

且不说孙氏留下的半幅嫁妆,就是尚书府那里,只有沈瑞这一个嗣子,往后还能亏了他去?

谢氏咬着牙根,只觉得眼睛里要冒出火来。

沈理端起茶盏,吃了一口,淡淡道:“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五岁丧父,叔祖父以我们这支没有成丁为由,将家中几十亩地占了去,舅家又没有人出面做主鸿大婶子心慈,知晓此事,每月三两银子一石米的救济,直到我中举,又送银子叫我上京……或许在娘子眼中,这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人情,与我却是再生之恩,万不敢忘……”

谢氏哪里还坐得住,涨红了脸,起身惴惴道:“老爷,我……我不是忘了婶娘恩德……”

沈理轻嗤道:“我晓得,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对瑞哥好……”

谢氏忙摇头道:“老爷误会我了……”

沈理抬起头,望向妻子,眼神冰冷。

谢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道:“我只是为林哥委屈……老爷教导瑞哥比林哥还精心……”

沈理定定地看了妻子半响,道:“是我的错。我承的恩,当我来还情,不该拖了你……”

听了这话,谢氏心中只剩下惊慌,哪里还顾得上去恼火,连声道:“我是一时犯了小心眼,老爷莫要恼我,你我夫妻一体,我心里也是感念婶娘恩德…

尚书府与这边这一年的疏离,不单单是因谢阁老的缘故。沈瑞进京将一年,沈理这边也尚书府也走动,可谢氏却是越来越应付。沈理念叨了两遭,谢氏都是应得好好的,回头依旧是不冷不热地对沈瑞。

这一处宅子,一处小庄,沈理不是没想过私下给沈瑞,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当过了明路。

他虽是状元,如今又是侍读学士位上,可家底寒薄。除了新置办的这两处产业之外,也不过早年置的一处小庄与一处宅子。其他家中产业,不是谢氏嫁妆,就是谢氏用嫁产出息后添置的产业。

可以说这一宅一庄,占了沈理真正家底的一半。对于沈瑞来说,这虽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理来说,却是倾力而为。

这么一大笔银钱开支,谢氏总要问的,与其让她过后心里不痛快,沈理还是想要提前告知,没想到却听到了了妻子的“真心话”。

见丈夫冷着脸,谢氏急的眼泪都出来了:“老爷……”

沈理叹了一口气道:“莫要哭了,只这一回,等瑞哥订了亲,往后那边就不要走动……平素应酬,能推就推了吧……”

谢氏听得愣住:“这是什么话……”

“只当寻常族亲吧……”沈理垂下眼帘道。

谢氏用帕子拭了泪,心中不知是该快慰,还是该疑惑,小声道:“哪里就到这个地步?让外人看了,还以为老爷忘恩负义……”

“与我有恩的是鸿大婶子,不是沧大叔、沧大婶子,以后瑞哥由那边教养,我再多事反而不知趣……”沈理道。

恩情不用挂着嘴上,等到沈瑞需要他时,他自然会为沈瑞出头。只是这些无需告知谢氏,她一个后宅女子,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有这个小家。

谢氏心中稍安,之前的不舍都抛到脑后。

倒不是她黑心肝,忘恩负义,只是头上顶着天大的恩情,看着丈夫对沈瑞比自家骨肉还亲,她委实大度不起来。

要是用银钱能偿还恩情,她早就掏银钱了。

如今即便送了房产小庄,可能买丈夫心安,谢氏就没有之前的舍不得,反而觉得有些拿不出手,道:“是不是太薄了?前一阵子叫管家添的庄子也有一处在通州,一百五十亩,要不将那处也添上?”

沈理摇头道:“不必。这样就行……”

沈宅,九如居,书房。

即便书房的烛台同时点了五根蜡,沈瑞也不敢太费眼睛。这个时候没有近视镜,与其弄出近视眼后四处寻水晶磨镜片,还不如好好养护眼睛。

读书不是朝夕之事,因此到了晚上沈瑞就不看书,除了练大字之外,就默写白日背过的文章。

直到今日课业都写完,大字也写满二十张,沈瑞才吹了蜡,离了书房。

冬喜与柳芽听到动静,忙叫了热水,服侍沈瑞梳洗。

书院里到底不比自家暖和,因此沈瑞每晚都要用高腰木盆泡脚。

等他净了面上后,就坐了炕边泡脚。

柳芽笑道:“二哥,过几日太太去杨家插戴,能不能带了冬喜姐姐?”

沈瑞睁开眼睛,望向冬喜,见她面上也是意外神色,便晓得是柳芽自作主张。只是柳芽因腿疾的缘故,并不爱出去,才将冬喜推出来。

沈瑞不与她计较,点头道:“好,明日我与太太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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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金风玉露(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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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虽比不得结婚,可也不是小事,即便不如结婚那样大张旗鼓地操办,也要设宴,至亲好友还是要通知到的。

郭氏欣慰,谢氏不忿,到了乔老太太这里,则是恼羞成怒。

偏生沈二太太如今离京,徐氏这个外甥媳妇与乔家向来不亲近,乔老太太除了自己憋气,也别无法子。

不早不晚,就在收到沈家请帖次日,乔三老爷的家书到京,其中说了庶长女定亲之事。

乔老太太知晓,又是一阵气闷。

之前不好端着长辈架子,直接与沈沧与徐氏提联姻的事,就是因三房嫡孙女上边还有个未议亲的庶姐。再看信中人选,只是新举人,并非官宦人家,乔老太太与乔大老爷对这门亲事就没了兴致。

乔大老爷这里,对弟弟还生了不满:“老三真是读书读迂了,即便侄女是庶出,也不当这样草率…真是不识好人心,我之前寻的那两家人家哪里就差了”

乔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没有接那个话茬。

乔大老爷自己品级就不高,能给庶出侄女寻什么妥当亲事?除了鳏夫续弦,就身体有残不好说人家的亲事。

他不疼侄女,乔三老爷却是个疼女儿的。

乔三老爷将儿子留京,带了该说亲的女儿去任上,就是表明不愿让兄长插手儿女亲事。

乔老太太想到这里,只觉得心里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自家家道中落,偏生儿子们还不能齐心。就算沈沧两口子不给她这姨母脸面,为了儿孙以后前程,她也不能远了那边……

沈洲的家书,与乔家家书差不多同时到京。

虽说沈沧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可看了二老爷的来信,还是不由皱眉。

沈琰,沈清之子,邵氏子之孙,邵氏曾孙,今科乡试中举,被乔三老爷择为庶长女之婿。

去年徐氏从松江回来,曾对丈夫提过沈琰兄弟。虽说徐氏没有亲自见沈琰兄弟,可能得宗房大老爷看重并说情,这兄弟两也有可取的地方。

当年邵氏虽作恶,可沈琰兄弟到底留着沈家的血,宗房大老爷有心说和,也并不令人意外。

只是有二房老太爷当年遗命在,二房不点头让沈琰一支归宗,其他房头也没资格多说。

要是沈珞依在,沈琰兄弟人品无暇的话,以庶支归宗,对于嫡支也无妨碍;如今嫡支小一辈,两个是别房头过来的嗣子,一个襁褓中又体弱,就不宜再多事端。否则的话,等到老一辈过去,说不得又起纷争。

即便无心让沈琰兄弟归宗,沈沧也做不到去伸手打压,不过是两下里不相于罢了。

可偏生沈琰过了乡试,又成了乔家女婿,即便今年没有进京,也总要进京应试。

沈沧不由有些恼,并非恼乔家。两家即便是亲戚,可到底是两家人,没有乔家人择女婿还要沈家人点头的道理;他恼的是二老爷,既然这门亲事乔三老爷问了二老爷,有顾及沈家之意,二老爷就不该点头。

如此一来,倒像是沈家认可了乔三老爷所为,以后说不得要眼见心烦。

大老爷心里烦闷,就回了后院,将二老爷的家书给了徐氏。

徐氏看了家书,也是摇头:“二叔向来心肠软,怕是生了不忍之心。”

乔三老爷既然打听到两家恩怨,又主动问二老爷,那就是将这门亲事的选择权交给了沈家。要是二老爷反对,乔三老爷绝对不会接这门亲,否则就是与沈家二房生嫌隙了。

二老爷要是明白人,就不该点头,给自家找麻烦。

毕竟乔家是几位老爷的姨母家,母族长辈在京的只有这一家,平素里是避不开的。

二老爷点头的同时,也是变相地对沈琰兄弟的接纳。

要是沈琰兄弟以后借着这门亲戚关系,顺杆儿爬,膈应的还是这边。

不过这都是小事,除非沈琰有惊天之才,否则别说中了举人,即便现下进士及第也有得熬,还没资格让大老爷与徐氏忌惮。

见微知著,大老爷与徐氏担心的,根本不是沈琰兄弟,而是二老爷的性情

“哎,我也不知点头让他外放是对是错…原以为他能主动要求出京,就是懂事了,没想到处事还是这般优柔寡断,这点小事都应对不好……”大老爷叹气道。

即便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年纪只差五岁,可长兄如父,大老爷对于这个弟弟即便多有不满,可到底还是牵挂。

徐氏知晓丈夫心忧,劝慰道:“二叔是辅官,又有老爷在京,出不了什么篓子。真要是官场上的事,不是还有老爷给寻的两个师爷在……”

大老爷道:“现下人都过去,后悔也晚了,且看看吧,要是还这样不争气,三年后就想法调他回来……就算在京里混年岁,只要安安生生的,也能少叫人操心……”

之前对弟弟抱了多少期望,眼下大老爷就生出多少失望。

想着沈瑞、沈珏的年纪,再想想襁褓中的四哥,大老爷叹气道:“是我奢望了,老二已经四十望五的年岁,我还指望他改了性子,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几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十一月三十,次日就是沈杨两家文定的日子。

沈氏族人,乔、何等几家姻亲都收了帖子,也给了回复,明日会过来吃酒

杨慎这里,在两家亲事尘埃落定后,也终于回复了正常,不在阴阳怪气地对沈瑞,倒是比之前还要亲近几分。

要说毛迟之前还曾不忿过这两人的亲近,如今也没话说了,毕竟这两人成了大舅子与妹婿。他只能感叹,自己没个妹子,要不然沈瑞这样的品格,确实是令人放心的。

沈瑞记得柳芽先前提的事,之前一直没顾得上提起,从书院回来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三太太也在,正在与徐氏商量次日摆酒的事。

见沈瑞过来,三太太笑道:“二哥明日就要定亲了,欢喜不欢喜?”

徐氏在旁,亦是笑眯眯地看着沈瑞,似是在等他回答。

沈瑞看着徐氏面上隐带乏色,点了点头道:“欢喜。”

只是杨家大姐年岁太小了,要是十五、六就好了,进门就能协理家务,沈瑞倒是不怕“早婚”。

他一本正经的应答,三太太倒是不好再逗他,只掩口而笑。

见他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显然是有事,三太太便起身告了辞。

沈瑞亲自将三太太送到门口,方转身回来,与徐氏说道:“母亲明日过去,能不能带了冬喜过去,让她与红云姐姐她们一道……”

徐氏挑眉道:“是她与你说的,想要跟着去杨家?”

沈瑞摇头道:“冬喜是鸿大婶子调教出来的,最重规矩,哪里会提这个?是我想要她跟过去瞧瞧。兼听则明,除了在客人跟前之外,也想要打听打听下人这边的口碑……要是有所不妥处,总要露了行迹在外头……”

徐氏闻言一愣,随即苦笑道:“你这般谨慎虽不是坏事,可这个时候才想起这茬来也未免太晚了……明日就要定亲,就是发现了不是处,还能反悔不成

沈瑞讪讪道:“倒是没想过反悔的事,不过是想要心中有数。若是那边真有不足之处,还有这好几年,能想法子补全了自然是好的,省的以后劳烦母亲跟着操心……”

听沈瑞这样说,徐氏也跟着担心起来。

杨恬看着爽利,可生母已故,继母又年轻,到底少了管教。

只是这些话,不好在沈瑞跟前说,否则在他心中留了不足,以后也影响小两口感情。

徐氏便道:“这些都有我呢,哪里用得着二哥操心?你这两日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读书太辛苦?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上进是好事,也当爱惜身体。”

沈瑞道:“之前孩儿之前读书太懈怠。杨慎与我同庚,已经过了院试……

徐氏见他好强,倒是不拦着他,只道:“科举这条路长着,你心里要有成算,不是一年两年的事……”

因沈瑞提及冬喜,徐氏道:“冬喜那丫头转年就二十,她既服侍你精心,又是你鸿大婶子给的人,你当好生安置……”

长寿那里,沈瑞已经问过,瞧着那模样,对冬喜也是有意的。

沈瑞已经决定成全他们两个,原本打算忙过这段再同徐氏说,话赶话说到这里,就道:“我身边的长寿十六,在我身边三、四年了,我想着等过了年,就将冬喜配了他。”

徐氏听了,面上带了不赞同:“你能想到他们的亲事是好事,可不当这样胡乱配……他们是你身边的近身人,管事们都盯着,要是分别指了更妥当……

就像官场上需要联姻一样,家生子中也要需要联姻。

长寿与柳芽两个,虽是外头来的,且无父无母孤身一个在沈宅,可如今却是下人眼中的“新贵”。一个是沈瑞身边得用小厮,一个是沈瑞院子里的掌事姑娘。

两人又到了婚配年纪,内外多少管事盯着,早有人求到徐氏跟前。

徐氏晓得沈瑞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便不想插手管这些事。如今看来,沈瑞聪明是聪明,可年岁在这里,又是男子,想事情到底不周全。

沈瑞听出徐氏话中未尽之意,可却不想改变主意,只是有些懊悔,自己不该越过徐氏去。幸而徐氏是大度的人,否则自己这样直接做主,也太不讨喜。

沈瑞便道:“是我想的不周全,只是想着冬喜照看人精心,长寿是老师给的,前几年在禅院时是他陪着我,以后得了冬喜做媳妇,也是他的大福气……

依旧没有改口,徐氏有些意外,看了沈瑞一眼,却也松了一口气,不是担心沈瑞去“收服”家中管事,而是担心他身不得冬喜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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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天作之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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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沈宅三路五进相比,杨宅要小的多,不过是四进院。

说起来,杨家根基浅,算上杨廷和家族中出不过是两代为官,沈家从沈度兄弟算起来,已经六代累世出仕,到底不一样。

朝中文官中,南人占主流,北人稍弱之,出身蜀地的并不多。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蜀地出身的官员“乡谊”更加深厚,在京的蜀籍官员更加抱团,蜀地官员彼此结亲的也多。

想要与杨家结亲的人家不是一个两个,今日到杨宅来吃酒的人家,就有杨家姻亲。盯着杨家长女,想要亲上加亲的,不是一家两家。

只是因杨恬年纪又小,前几年杨家又没有主母,加上大家品级都不高,才没有人开口。没想到,杨家会同沈家联姻。

即便有人不忿,也不得不承认,杨家这门亲事极好,不是他们能比得上的

这日,是沈杨两家定亲的日子,杨宅里热闹非常。

京械是“首善之地”,定婚彩礼的多寡,都是持之以礼,并不像江南地区那样“彩礼”变“财礼”,双方还需要讨价还价,财礼的轻重都成为议亲的条件甚至首要条件。

不过彩礼是放大定的时候过,定亲的时候是放小定,主要是互换“龙凤贴

出面去杨家给杨恬插戴的是徐氏,随之过来的女眷是郭氏与瑛大奶奶、械大奶奶;过来换帖的男性尊亲是三老爷与杨镇。

冬喜穿着与红云同样式的青色小袄,手中托了锦盒,随侍在徐氏身后。

一于人等到了沈家,三老爷与杨镇被迎到前厅,女眷则都迎到二门。

俞氏带了几个妇人,亲自在二门相迎,将徐氏等人迎进内宅。

到了上房,俞氏便给大家做了介绍。杨廷和虽兄弟侄儿不少,可都在蜀地读书,在京的只有弘治十二年中进士的杨廷仪一家。今日过来的女眷,就有杨廷仪之妻,还有俞氏的娘家亲眷,剩下就是近亲的“同乡”、“同年”家的女眷,品级都不算高。

徐氏是尚书夫人,身份最高,又是杨恬的准婆婆,被请到上座,大家自然众星捧月一般。

徐氏客客气气地应对了一会儿,就到了吉时,穿戴一心的杨恬被养娘、婢子簇拥出来。

又有婢子出来,在徐氏面前摆了锦垫。

俞氏起身,迎上前去,亲自扶了杨恬过来。

杨恬对着徐氏行了叩拜之礼,徐氏含笑受了,起身扶了杨恬起身。

冬喜在旁开了锦盒,里面是今日“插戴”用的首饰,共有四样,衔珠钗一对,金镶羊脂玉手镯一对,掐丝金白玉葫芦耳坠一对,同心金指环一对。

冬喜神色不变在侍立在旁,看着徐氏给杨恬插戴,心中却是惊讶不已。

杨恬身量不高,看着更像是七、八岁大的女童。

虽说之前冬喜就晓得杨家小娘子比自家二哥要小四岁,可也没想到她会长得这么小。不说同京中少女相比,就是与同龄的江南女子相比,杨家小娘子都要显得秀气。

跟个孩子似的。

冬喜心中,隐隐地有些失望。

沈瑞已经跟她透了话,让她开始预备嫁妆,年后就寻个好日子,让她与长寿成亲。到时她就卸了九如居的差事,去徐氏身边做管事媳妇。

冬喜本以为沈瑞同意柳芽的胡闹,是因上次来杨家没看到杨恬,借着她的眼镜仔细看看的。

她本想着杨恬即便年岁小,可身为长女,肯定与同自家二哥似的“少年老成”,可这看起来与寻常女童并无什么不同。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眼徐氏。

在她心中,最佩服的人本是郭氏,后来进京,就成了徐氏。她本以为徐氏亲自挑的媳妇,肯定品格也像徐氏,可这看起来却不像,真让人不放心……

沈宅,客厅。

大老爷是职官,即便是今日这样的好日子,需要去衙门点了卯再回来。三老爷又去了杨家,现下随沈瑞招呼客人的是几位族兄,除了随三老爷去了杨家的沈瑛,沈械与沈琦、沈全都在。

沈理虽也携妻而至,却只是坐在客人堆里,没有同沈瑞一道待客。

沈瑞穿着新衣服,接受着众人的恭喜,心里却半点不欢喜。

虽说对于二房与沈理“分道扬镳”之事,他早有准备,可没想到来的这么早,而且又是沈理一方主动提及。

他进京之前,虽受沈理与郭氏照顾,可因守孝的缘故,实际上还是在沈理身边的时间长。

因他壳子里是成人,对于沈理这位族兄做不得敬若“父兄”;可实际上,沈理对他是掏心窝子的好,当成亲弟弟似的待,关爱教导起来,连亲生骨肉都靠后。

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谢氏不满。

沈瑞受了谢氏的脸色,却没有想着还回去,也是因这个缘故。对于沈理对他的关爱,他在享受的同时,也觉得心虚。

对于那一庄一宅,沈瑞心里并不打算要,可还是收下来,并非是因贪财,而是想要让沈理心安些。

沈家几房出仕子弟,除了沈理之外,都以二房为主心骨。

沈理决定疏远二房,以后与其他房头也不会再亲近,说不得还要被人误解。就是御史,闻风而动,说不得也会盯上沈理。等到各位阁老争斗升级时,说不得沈理与沈瑞的关系还要被人拿出来说嘴。

沈瑞收下这份“重礼”,沈理身上也扯不到“忘恩负义之类的话。

到了巳时(上午十点),大老爷从衙门回来,换了官服,就来前厅陪客。

沈全同沈瑞最熟,跟在沈瑞身边一早上,虽不晓得沈理为何摆出“客人”模样,却察觉到沈瑞情绪低沉。

见大老爷回来,沈全便悄悄对沈瑞道:“瑞哥有没有空?陪三哥去吃杯茶去吧,站了一早上,腿都直了。”

他年纪最小,沈械与沈琦在客厅陪客,他却要随着沈瑞迎来送往。

沈瑞笑了一上午,也觉得脸上发僵,就去大老爷身边告诉了一声,带了沈全去偏厅小歇。

“瑞哥,六族兄怎么了?今儿怎么瞧着怪怪的?”沈全进了屋子,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沈瑞叹了一口气,将谢氏前几日过来送“贺礼”的事情说了。

沈全听完,面上带了疑惑:“他这是什么意思?谁稀罕他的东西不成?要是舍不得就别送,送了又撂脸子算什么?”

“偿还了恩情,以后要远了。毕竟论起来,两下里都出了五服,如今往来也太密。六哥是谢门女婿,有自己的立场,父亲这里却是不打算站队的。再继续往来下去,两下里都为难,这样分开也好。”沈瑞道。

沈全虽没出仕,可到底十八岁,常与同窗论时政,对于时事并非完全不晓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瑞哥,前几日我听大哥说,械大哥那边,如今与贺家走动越来越亲近。”

沈瑞皱眉道:“真不知他想什么,他能居郎中位,已经是机缘巧合,总要熬上几年才有资历再升迁,如今这般迫不及待……”

沈械之前面上站在二房这边,并没有借着贺家投靠到李阁老门下;不过等今年“京察”后,沈械与贺家的往来就多了起来。他虽没有表现出来对二房的不满,可对于自己无缘升迁还是有所怨愤,却不想想他的资历在那里摆着,之前已经是幸进,哪里能每次好事都赶上。

说到这里,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都觉得无奈。

随着沈家小一辈族兄弟在仕途上越走越远,沈家不再是铁板一块,家族分崩离析之日不远。

大老爷虽摆出要“中立”的姿态,可其他子侄都有自己盘算。能跟在二房身后不变的,也只有在官场上别无牵扯的五房。

内宅花厅,因徐氏往杨家下定,就由三太太带了琦二奶奶招待各女眷。

沈理在前厅神色冷淡,谢氏的笑容却比每次都的真诚,神态上也颇为殷勤

虽说前几日她遵从丈夫的意思,过来送了“贺礼”,二房这里也接了礼过去,可她欣喜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想着丈夫这几日郁郁寡欢模样,谢氏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悔。

只做寻常族亲?就这样让丈夫与族人远了,好么?

沈家族人可不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二房有尚书,宗房、五房有进士,说出去谁不说沈家书香望族,不愧为沈度学士后裔。子孙如此成器。

她记得清楚,丈夫早年与沈氏族人鲜少往来,即便中了状元,可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乡下小子。就是她娘家的亲戚中,也不乏有说酸话的。

直到丈夫与族人开始往来,这几年沈家各房在京的人越来越多,提起沈理来,除了状元身份外,旁人也会想到“松江沈氏”。

就是她的几个儿女,论起家族来,也是与有荣焉。

自己之前的小肚鸡肠,是不是错了?

谢氏越来越后悔,今日这般殷勤,也有想要弥补关系之意。

三太太与琦二奶奶虽觉得谢氏反常,不过却也没有多想,只当她自己想明白了。

谢氏之前对丈夫的族亲端着架子,对沈瑞不冷不热的,本就不妥当。没有当年孙氏恩惠,就没有状元沈理,最应该感激孙氏的就是谢氏。要是聪明人,早当“爱屋及乌”好生笼着沈瑞,也能得丈夫一份感激,她却犯了女子左性,对沈瑞不冷不热的,沈理能高兴才怪。

只是她端着“阁老之女”的身份,与大家都是面上情,大家即便看出她行事不妥当,也没有人“忠言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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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天作之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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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文定”之礼,杨廷和这个当家人自然也不会缺席,在詹士府打了个照面回来后,他带了三弟杨廷仪与长子杨慎招待客人。

说起来也巧,杨镇虽比杨廷和年长,不过两人是同年举人;沈三老爷与杨廷仪同年举人,沈瑛与杨廷仪是弘治十二年的同年进士。

宾客之间过去虽无什么往来,可眼下叙起关系来,倒是去了生疏,多了几分亲近。

沈三老爷虽是沈瑞亲叔,可杨镇这个“姑父”年长,且位尊,今日就做了主宾。身为大媒的何学士因这几日犯了旧疾,在家养病,并没有过来。

沈家姑奶奶虽病逝,可杨镇这姑父依旧当的理直气壮,待晓得何学士生病之事,替内侄来过婚书之事便当仁不让地抢了过来。

杨廷和与杨慎虽是同姓,可一个在京城人士,一个来自蜀地新都,倒是八竿子扯不上关系。不过到底同朝为官,两人也认识,便在一处说话。

杨廷仪带了侄儿杨慎在旁招待沈三老爷与沈瑛。

杨廷仪对沈瑛笑道:“看来以后要占玉华便宜,当一回世叔了。”

两人因是同年,本是平辈论交。不过如今结了亲,就差了辈分。

沈瑛道:“既为婚姻,本当如此。”说罢,就重新给杨廷仪见礼。

杨廷仪连忙扶起,对沈三老爷道:“真是羡慕姻兄,有这样出色的侄儿…

杨家这几代人丁也稠密,杨廷仪的同母兄弟就有十人、庶弟两人,其中序齿六人。如今除了杨廷和与杨廷仪已出仕外,序齿第四的杨廷宣是今年乡试新科举人。

在新都一地,杨门父子三进士,已成美名。

不过同沈家这样累世宦门的人家相比,就有些不够看。

杨家父子杨春是在正五品上致仕,杨廷和现在是正五品,杨家的姻亲品级也不高。

可沈家这里,除了当家人是二品尚书之外,连姻亲都是九卿,剩下族中子弟在京做官的好几个,还出过状元。

杨廷仪年岁与三老爷年纪相仿,未及而立之年的沈瑛同他们相比,则是“年轻有为”。在官场上,沈瑛也算是“少进士”,又是庶吉士出身,以后的前程也比旁人容易的走的多。

沈三老爷指了指旁边的杨慎,赞道:“舞勺之年既为新秀才,有这样侄儿在,三老爷何须羡慕旁人……”

杨廷仪谦道:“不过是早下场的缘故,我已经听家兄说了,瑞哥学问也不差,明年童子试应无碍的……”

沈三老爷道:“不过是勤勉,论起天分来,到底不比世侄。”

杨廷和与杨镇这会儿已经寒暄完,正一边吃茶,一边听厅上其他人说话。

杨镇看着少年儒雅的杨慎,再想想沈家的沈瑞、沈珏兄弟,对比自家只晓得淘气的小儿子,真是羡慕嫉妒恨。要是能选择,他宁愿小儿子是个闺女,嫁回沈家,亲上加亲。

谁让次子是个小子,家中虽有闺女,却是庶出。他即便有心与沈家亲近,也没脸用庶女提亲。

杨廷和却是在关注沈瑛,二甲进士出身,又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是弘治十二年进士中的出色人物。

再有几个月,这科庶吉士就要散馆,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留馆”。可对于沈瑛来说,留在翰林院却未必是好事。

谁让翰林院有个沈理在,族兄弟两个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以沈理的资历与年岁,极可能就是下一任翰林学士,为了避嫌,倒是不好提拔沈瑛。

沈瑛随着三老爷过来下礼,并没有想自己的前程。

他更多的是感叹杨家父子的不俗,十二岁举人,十二岁过院试,这父子足以令大多数读书人羞愧。

再想想杨家老太爷与大老爷、三老爷三进士,沈家即便传承几代人,也只有二房一家达到这个地步。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外地举人已经陆续抵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

沈琦也会参加下一科,不过却是心里没底。沈琦读书资质中平,乡试时成绩就不高,会试这里更是没底。

按照沈瑛的打算,沈琦毕竟年轻,考个三、四科下来,也不过三十来岁。到时实在不行,再另选出路。

沈琦这里,却是不想继续考下去,已经有了主意,要是今科依旧落第,就去考教职。

后院徐氏“插戴”完,前院杨镇看着时间,打算要正式过贴。

这时,就见管家匆匆而来,在杨廷和身边低声禀了一句。

杨廷和闻言,眉头蹙起,连忙起身,对众人道:“家中有急事,先容我告退下,稍后就回来”说罢,又吩咐杨廷仪好生待客,就大踏步随管家下去。

客厅上其余人等,都是面面相觑。

如今已经是腊月,杨廷和却觉得额头渗出汗来。

转过影壁,就见一着狐皮大氅小少年站在那里,正满脸兴致勃勃地看着影壁上的图案。旁边侍立一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仆,后边还站了几个健壮侍卫。

看到杨廷和过来,那小少年露出一白牙:“先生”

杨廷和疾行了几步,就要屈身下拜。

小少年忙扶了杨廷和的胳膊道:“先生莫要多礼,孤不告而来,做了不速之客,还请先生勿怪

杨廷和见他白龙鱼服,不由心忧,小声道:“殿下怎么出宫了?”

“听闻师妹今日‘文定,,孤便过来讨先生一杯酒吃”少年含笑道。

杨廷和却丝毫不觉欣喜,侍奉这位殿下几年,对于这位殿下脾气秉性他也知晓。眼前这人虽挂着笑模样,可眉眼间满是阴郁。瞧着这样子,心里是带了

杨廷和暗暗头疼,生怕这位小祖宗闹出点什么事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恭恭敬敬道:“能得殿下亲至,臣不胜欣喜,外头天寒,还请殿下移步。

少年见他并不啰嗦“千金之子做不垂堂”这些话,面上就好看几分,带了几分好奇道:“瞧着前头停了不少马车,这是沈尚书家的人?今日来的大媒是哪个?”

杨廷和今日早退,为的是长女“文定”之事,少年自然也得了消息,晓得杨沈两家联姻之事,才这样问。

“今日过来送帖大媒人是沈尚书妹婿杨镇杨大人……”杨廷和道。

“杨镇……孤听着倒是耳熟……”小少年沉吟着道。

那白面无须的内侍近前道:“是今年才上来的大理寺卿。”

“原来是他呀,他家那个胖儿子,孤前些日子见过,与张家那个外孙交好,倒是个有趣的”小少年嘻嘻笑了两声,道。

说话功夫,杨廷和已经引着少年到前院书房。

小少年却停下脚步,四下里望了望道:“宾客在哪儿?先生今日是主家,也不好轻离,孤还是随先生过去那边。”

杨廷和露出几分不赞同:“殿下……”

小少年扬了扬下巴道:“先生,今日来的是上门给先生贺喜的学生,哪里有什么殿下?”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孤……我……姓朱名寿,学生就是朱寿”

外人不知晓,当今太子乳名“寿哥”。

眼前这小少年,正是当今皇上嫡长子,二岁被立为东宫的太子殿下。

杨廷和还要劝阻,太子的眼风已经扫过来。即便面上依旧带了笑意,可眼神却阴沉的怕人。

宫廷之中,又哪里有真正的孩子。

杨廷和晓得太子的脾气,真要在自家发作起来,自己可吃不起。到时候皇上与娘娘才不会去想谁是谁非,落不是的还是他这个臣子。

他便在心中哀叹一声,道:“既是如此,寿哥就随我去客厅上见客。”

太子见他知趣,连称呼都换了,笑着点头道:“好,正也要见见老师家人

他因好武事,看着倒是比同龄的孩子身量高些,可到底只有十岁,不过到杨廷和胸前,随着杨廷和进客厅,引得大家不由侧目。

大家虽猜测杨廷和匆匆出去或许是有客至,可没想到客人是个孩子。

旁人还在疑惑,杨镇却是坐不住,“腾”地一下子起身。

杨廷和虽将太子带过来,可到底不敢真的将太子当成晚辈,否则传到宫里去,可都是他的不是。

因此,他便先对太子一一介绍众人身份。

按照规矩,要介绍人时,像位尊者先介绍。他这样一来,众人哪里还能不晓得眼前这小少年不是一般人。

加上杨镇之前的反应,大家便也不由自主地带了恭敬。

太子向来被恭敬惯了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口中依旧自称“学生”,可却大喇喇地坐了上座。

其实,杨廷仪与沈瑛也参加过大朝会,可因位卑,远远地站在后头。对于曾出现在大朝上的太子,即便见过,也瞧不真切。

不过京城的权贵虽多,能对杨廷和称“先生”,让杨镇诚惶诚恐的,又是这个年纪,还有能哪个?

杨廷仪是提心吊胆,太子微服,来的又是杨家,要是有半点闪失,杨家老少都是死罪。

沈瑛则是心中讶然不已,杨廷和虽是詹士府大学士,可只是正五品,除了同品级的左春坊大学士之外,上面还有正三品的詹士、正四品的少詹士。看着眼前少年对杨廷和,却很是礼遇与信赖。

二房沧大伯给沈瑞挑了这门亲事,单单是让沈瑞拜在杨廷和门下学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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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天作之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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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对于杨家“文定”之喜带了几分好奇,不过太子也是三纲五常教导出来的,并没有冒昧地要提提见见“小师妹”之类的话,反而对旁边的少年颇为关注。

杨慎长相与杨廷和肖似,太子便道:“这位就是前些日子从四川回来的师兄?”

不得不说,杨慎的卖相极为讨喜,相貌俊秀,看着就是那种乖乖好孩子的模样。又因读书多的缘故,更添儒雅。

十来岁的少年,都爱同大孩子玩。

今上后宫只有皇后,还有几个没有封号的夫人,是皇后入宫前就在的宫女子,没有册封嫔妃。龙子龙女,都是中宫皇后所出。太子本有一同胞弟弟、一同胞妹,不过却是幼殇。如今宫中,天家只有太子这一血脉。

要是杨慎是寻常少年,不知太子身份还能随意些;如今既猜到太子身份,一时不免有些拘谨,应对之间守了尊卑之礼,显得生疏不亲近。

太子轻哼一声,露出几分不满,立时对杨慎没了兴趣,对杨廷和道:“先生有几子?”

杨廷和道:“有四子。”

太子眼睛一亮:“那其他人呢?”

杨廷和忙目视杨廷仪,杨廷仪下去,少一时领了几个孩子进来。

这是杨廷和庶出的三个儿子,年纪最大的二郎杨悍九岁,三郎杨忱七岁,四郎杨恒三岁。

太子站起身来,打量了几个孩子一眼,回头对杨廷和道:“先生,这三个都是师弟……”

杨廷和听了这话,加上太子方才的反应,只能硬着头皮吩咐几个孩子道:“这是你们师兄,快上前见过。”

方才带几个孩子出来前,杨廷仪已经嘱咐他们要规矩老实。可他不敢对几个孩子说出太子身份,几个孩子便也没有对皇权的畏惧,除了年岁尚小的四郎之外,二郎、三郎眼中只有好奇与隐隐地亲近。

多了一个师兄?哪里来的?

这般天真烂漫模样,反而得了太子的心。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道:“既是初次见几个师弟,总要与份见面礼”说罢,便目视旁边侍立的白面中年内侍。

那内侍乖觉,立时从袖子里摸出两个荷包来,双手奉上。

太子笑嘻嘻接了,扫了杨家几兄弟一眼,也从自己身上拽下个荷包来,不过低头看了一眼,上面金线绣龙纹的图案若隐若现,怏怏地收回,又去看那内侍。

那内侍陪着笑,咬着牙根在袖子里摸出枚一寸直径的碧玉环来,打着大红色络子。

太子将那两个荷包给了三郎、四郎,将玉环给了二郎。

几个孩子开始都不敢接,都是等到杨廷和点头后,才接了,跟着谢了“师兄”。

几个孩子脆生生的话出来,即便没有多言,屋子里也一下子像是添了生气

太子眉眼间阴郁散了些,不过看着旁边空着手的杨慎,想了想就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羊脂玉平安如意牌来,递给杨慎道:“到底是初次见师兄,小小表记,还请师兄勿嫌轻薄。”

太子的随身配饰赐下来,这是多么大的脸面。

杨慎这里本当跪下谢恩,可既是太子不愿表明身份,便双手接过,道:“荣幸之至……”

不过太子既摆着“师兄弟”的身份,杨慎这里也不好空手,就从荷包中取了一方田黄石印料,道:“我比师弟大,本当为师弟准备表礼,如今只能算是回礼……”

他本比寻常少年聪敏,已经看出眼前太子不愿守“君臣之份”,有心与杨家亲近。自己最初的应对,是在规矩之内,却是违了太子的心意。

方才太子给二郎兄弟“见面礼”时,杨慎心中也带了几分紧张。

杨家内宅虽不至于嫡庶混乱、尊卑不分,可想到亡母郁郁而终,同父亲宠爱侧室不无关系,他对几个异母弟弟却真的亲近不起来。

要是这几个弟弟入了太子的眼,杨慎不晓得自己会不会嫉妒。他想要自己保有君子德行,可也是寻常人,难免有心生怨愤之时。

太子手中把玩着黄田石印料,面上笑容更盛三分:“谢谢师兄,小弟却之不恭了……”

这还是他平生收到的第一份“回礼”。

杨慎本就是性情率真,去了最初的拘谨,与太子应答也随意起来。

太子就将几个小的撇在一边,只与杨慎说话,“师兄在哪里读书”、“学院里有武事么”、“操练什么拳脚功夫”。

太子问题一个接一个,看得出来言谈之中比较爱武事,杨慎却是地道书生,应答起来就带了一个人出来:“父亲虽早就教导过我劳逸结合,可我染了读书人不爱动的习惯,还是听了毛迟的劝,方开始练习起拳来。”

太子好奇道:“毛迟是哪个?他拳脚很好么?”

“是我昔日同窗,他身体不好,沈瑞就将一套养生拳法教给了他,前些日子他又交给我……”杨慎道。

这套拳法,毛迟倒不是私自做主,在传给杨慎时也是经过沈瑞同意的。当初的目的,是想要用这个来拉近杨慎与沈瑞的关系,不想要两人继续僵持下去

太子听闻是“养生拳法”,带了几分不以为然:“不会是花拳绣腿的架子货吧?”

虽说因沈瑞来“相看”时表现的不怎地,引得杨慎少年多有不满,可如今联姻之事尘埃落定,在杨慎心中,沈瑞这个未来妹婿就是亲人。甚至真要在心中论起亲疏来,因“爱屋及乌”的原因,沈瑞还要排在几个异母弟妹头里。

杨慎带出拳法来,就是为了引出沈瑞,就道:“书生练起来或许是花拳绣腿,可沈瑞练起来可不是……他那老师就是文武双全之人,他身上功夫也不差

太子聪敏好学,在朝野并不是新闻。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听太子说话,倒像是更偏爱武事一些。

在武事上,杨慎无长处,就想到沈瑞,就拐了个弯带出沈瑞来。

他只当自己“婉转”,推荐人不着痕迹,可客厅上众长辈哪里看不出来,不免神色各异。

“沈瑞?沈尚书之子?那岂不是我的小师妹……婿……”太子反应过来,越发好奇,四下里望了望道:“今日不是他与小师妹‘文定,之礼,他怎么不在?”

杨慎道:“今日来过帖的是亲家尊亲长辈,并不用沈瑞出面。”

太子有些泄气道:“还想要与他比比拳脚,看来要等下一回……”

太子随侍来的内侍与近卫等,都在心里盼着这小祖宗早些回宫,不过却没人敢开口催促,只能用眼神示意杨廷和。

杨廷和今日做了太子“先生”,已经是出了大风头。

太子身边多少人盯着,什么风吹草动,或许能瞒住外朝,可宫中与詹士府是瞒不住的。

想着宫中帝后将太子当成眼珠子似的,杨廷和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天色不早,家中长辈要惦记,寿哥当回去了……”

太子眉头一拧,瞪向杨廷和,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道:“如此,我就不再继续打扰先生……”说罢,也不同众人告辞,甩袖就走。

杨廷和忙与众人告了声罪,带了杨廷仪、杨慎亲自送了出去。

杨镇与沈三老爷对视一眼,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沈瑛则是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开始猜测到太子身份时,他虽有些紧张却无惧怕;不过待杨慎拐弯抹角地对太子提及沈瑞时,却惊出一身汗来。

杨慎或许是无意,或许是好心,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储君也是小老虎。

沈瑞虽比寻常孩子稳重些,可到底年岁阅历在这里摆着,提前在太子跟前挂号不知是福是祸。

杨宅门口,太子正拉着杨慎,道:“这次没见着沈瑞,这次孤出来,师兄可要帮孤寻了来……”

没有外人在,太子便也混着叫起来。

杨慎不敢应,否则担了勾引太子出宫的嫌疑,传到宫中去可落不下好,便含糊道:“等有机会,定会带他给殿下请安……”

旁边杨廷和已经暗暗扣了荷包,塞到那中年内侍手中,低声道:“那碧玉环定是刘中官心爱之物,本当归还,只是殿下既赐下,不好不恭,倒是叫刘中官破费……”

那内侍捏了捏荷包,觉得轻飘飘的,面上带了笑道:“杨大人莫要嫌弃是杂家身上的就好,虽不算什么稀罕物,也是早年殿下赐下。”

杨廷和小声道:“如今已经进了三九,寒冬腊月,殿下怎么会出宫来?”

那内侍拿人手短,不好做蚌壳嘴,便微微一笑,低声道:“殿下今日心里不痛快,非要出宫来散散郁气。旁的地方杂家也不放心让殿下去,正好听闻杨大人家今日宴客,就只能叨扰杨大人,杨大人不会埋怨杂家多事吧?”

杨廷和心中咒骂一声,面上却不动神色道:“殿下亲至,蓬户生晖,倒是借了刘中官的光……”

太子骑马而来,除了方才跟着进宅的内侍与几个近身侍卫之外,门厅这里还停着十余人。

待侍从将太子的马牵过来,那中年内侍亲自将太子扶上马,带了一于侍卫,簇拥着少年离开。

杨廷和如何能放心,就吩咐杨廷仪带了几个长随,尾随而去。

杨家所在坊街与皇城不远,直到目送太子一行人等进了皇城门,杨廷仪方回来。

杨廷和这才将提了的心放下,回到客厅继续进行下一步,与杨镇两人交换了“龙凤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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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天作之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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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了一日,到了傍晚时分,宾客相继离去,沈宅又重新归于静寂。

沈三老爷从前院书房出来,紧了紧身上氅衣,面上还带了几分担心,叹了一口气,回东院去了。

三太太已经回来,哄睡了儿子,不时地望向门口。

见丈夫回来,三太太忙迎上前,见他面带乏色,就露了几分心疼。

不过三老爷是沈瑞亲叔叔,为侄儿的亲事出面天经地义。要是这点事三太太还唠叨,就是不懂事了。

三老爷往西稍间望了望,小声道:“四哥睡了……”

三太太点头道:“才哄着歇下……”

三老爷去了大氅,站了站,待身上寒气散了,方蹑手蹑脚进了西稍间。

四哥穿着小红袄,盖了被子,在摇篮里睡的正香。旁边两个养娘不住眼的看着,见三老爷进来,都起身避到一边。

三老爷站在摇篮边,看了熟睡中的小婴儿,觉得心里软软乎乎的。

站了好一会儿,三老爷方转身出来。

大喜的日子,早上三老爷也是面带喜色的离家,晚上回来却不带喜色。

三太太不由担心,服侍丈夫梳洗完,便道:“老爷怎么了?可是今日杨家那边不顺当?”

三老爷沉默了好半响,方道:“我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瑞哥……瑞哥才十三岁,为了顶门立户,手不释卷,又早早定下亲事。这般急迫,不过是大哥上了年岁,沈家后继无人……要是我身体好些,承上启下,也不至于只让兄长侄儿受累……”

三太太听着,心下黯然。

她也是知廉耻之人,怎么不晓得他们夫妻两个不事生产拖累着兄嫂?

要是丈夫身体无碍,她原意分家,即便吃糠咽菜也不会觉得苦;可是丈夫身体金贵,人参鹿茸不断流的调养着。她自己出身耕读人家,嫁妆有限。要是离了这个家,丈夫说不得就要送命。

同性命攸关相比,廉耻清高就顾不得了。

今日沈瑞定亲,三太太将儿子撇下,从早到晚跟在徐氏身边张罗,也是真心实意。尽管沈瑞没有成为三房嗣子,可三太太与丈夫惦记了三年,在感情上到底要比对沈珏亲近。

不过三太太也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她是盼着沈瑞成器的。

当初没怀孕之前,听到兄嫂说让沈瑞兼祧两房,她只是心里发酸;等生了儿子后,虽没有再想着兼祧的事,可在心里也觉得以后能依靠的是沈瑞。

可丈夫说的对,沈瑞不过是十三岁,还是个孩子。他们夫妻两个,都该羞愧。

三老爷对于参加会试的心思更盛,书房里大老爷与沈瑞也在说话。

方才三老爷留在书房,就是专程对兄侄两个提及今日杨家见闻。东宫微服,对杨廷和以“先生”呼之,对杨家长子也多亲近之意。这些对于与杨家刚联姻的沈家是好事,可杨慎在太子前引出沈瑞来,则是福祸不定。

当今东宫太子,身为正嫡,且又是独子,同历朝战战兢兢的皇子不一样,极受帝后宠爱。

瞧着他今日做派,又是个随心所欲的,保不齐哪日想起来要见沈瑞。

沈瑞这里,总要心中有数,早作准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若是真有机会见东宫,也要应对合宜,莫要触怒。

大老爷听闻太子刚到杨家时脸上隐有愠色,不由蹙眉。沈瑞这里,则是满心好奇。

待三老爷离开,父子两个就在书房说起当今太子来。

“父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身份贵重,怎能轻出宫阙?”沈瑞不解道。

虽说后世官员正德的野史轶闻不计其数,可多是他登基后的事迹,登基前的事情并不多。

“娘娘乐意让东宫与外家亲近,并不禁止东宫出宫”大老爷面上带了不赞同,道:“到底是妇人见识,幸好如今天下太平,否则稍后不慎,遗祸无穷”

对于杨慎的“举荐”,大老爷与三老爷观点一样,并不觉得欢喜。

沈瑞这里,却隐隐地存了期待。

正德皇帝在历史上虽名声不算好,是贪玩好色的皇帝。可作为帝王来说,他对自己信赖的臣子算是厚道。

要是能与这未来天子结一段少年之谊,对于沈瑞将来的仕途大有助力。

只是这点隐晦的小心思,不好宣之于口,沈瑞便提及宗房大哥由贺家引荐亲近李阁老的消息。

大老爷无奈道:“论起来,贺家是他的外家,说不得在他心里,那边比二房还要亲些。算了,左右以他的品级,一时半会儿的争端也到不了他头上,随他去。要是拦着,倒像是阻了他的富贵。”

大老爷对宗房大哥的印象并不算好,之前觉得他世故喜钻营,这在官场上也是寻常,并不算什么,不过在二房正式选嗣子前,宗房大哥有意无意的推出沈珏,少了手足情分,这点令大老爷看不上。

像五房那样不羡富贵,父慈子孝、兄弟齐心的人家,更容易得大老爷的敬重。今日专程让沈瑛随杨镇、三老爷去杨家,也是大老爷特意而为。

如今已经是十二月,明年二月庶吉士散馆。沈瑛已经有了庶吉士的出身,算是在翰林院里熬过来,就没有必要死守着翰林院,能在散馆后入詹士府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那时,说不得正在杨廷和手下……

回了九如院,沈瑞就没了精神。

早早地起了,待了一天客,还真是熬人。这一日来,都在想着沈家之事,倒是没空正经想到杨恬来。

想着那日惊鸿一瞥见过的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沈瑞想起源氏物语。不过他也晓得,这只是想象,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想要玩“养成”那是做梦。

不过想想杨慎对杨恬的看重,还有他们兄妹两个如今的处境,沈瑞要是不闻不问,只等着几年后成亲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个,他就招呼冬喜与柳芽两个近前,问道:“十来岁的小娘子最喜欢什么?”

沈瑞并不是地道大明人,可也听闻过“潘驴邓小闲”。

潘安貌,虽没有,可相貌也不难看;驴这条,只能意会,暂且不适用;闲呢,又有礼教隔着,有功夫也没机会相处去。

唯一能使用的就是“邓小”两条,要舍得掏银子,还要表现出小意温情来

冬喜、柳芽闻言,脸上都带了笑。

柳芽笑道:“二哥将来会是好郎君咧,这才定亲,就想着讨二娘欢喜……

还是冬喜靠谱,道:“婢子小时候多吃两块麦芽糖都是欢喜的,得了姐姐们给了耳坠子、头花就觉得是世上顶好的东西……只是婢子们的喜好,哪里能与小娘子们的喜好相同?明儿婢子去大姐儿那边打听打听……”

柳芽道:“婢子晓得大姐儿最爱什么。大姐儿擅刺绣,喜欢绣品,乔家大太太今日过来,还给大姐儿带了绣件过来……”

沈瑞听了,皱眉道:“大姐儿现下还整日在绣房?”

沈玉姐是庶女,性格像迎春与探春的结合体,有迎春的绵和却没有迎春的怯懦;有探春的好强,可没有探春的锋利,是个外圆内方的性子。

对于这个堂妹,沈瑞还是很有好感,尤其是如今二房离京,玉姐留京,由徐氏教导,兄妹两个见的次数多了,也熟稔起来。

玉姐待他也恭敬,鞋袜针线都没断过。

沈瑞虽觉得玉姐的针线出色,也领这份情,也可心疼这个小姑娘。沈宅虽在二房离京后,剩下的主人就七口人,可玉姐哪里能只给堂兄一个人做针线?小堂弟、大伯、大伯母,这几个都是落不下的。有了这些人,就不好略了三老爷与三太太,如此算下来,玉姐可不是得针线不离手?

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孝敬亲长的东西,也就只有亲手做的针线了。

沈瑞看着心疼,就私下里与徐氏说了此事。徐氏借口教玉姐管家,整日里带她在身边,省的她整日里在房里做针线。

柳芽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婢子倒不知道了……”

冬喜道:“太太前些日子给了大姐儿添了两个针线人,如今大姐儿整日里跟在太太身边,哪里有功夫在绣房……”

沈瑞想着这次自己定亲,玉姐送了笔袋与荷包,自己还没有回礼,便道:“明儿我留长寿在家,你们去趟银楼,捡那时兴的样子去订几套金银首饰……玉姐那里,添个金项圈,在兑上一匣子银锞子,正好算是年礼……”

柳芽听闻能去银楼,面上有了雀跃,冬喜犹豫道:“二哥,婢子们选的如何能入大姐儿的眼,也不恭敬,是不是二哥亲自走一遭?”

沈瑞道:“金项圈玉姐那边并不缺,是母亲早年给的。你明日过去,只管挑重的选,算是给玉姐提前添私房……”

冬喜领会了沈瑞的用意,玉姐转年就十三,也要议亲事。等到出阁时,沈瑞这个堂兄虽能添妆,却不好越过玉姐名义上的兄长沈珏去。

如今私下里多给玉姐添些金银之物,师出有名,没有那么多说法。

柳芽道:“那金银首饰也不是也要择重的?只是一口气送这许多,会不会太多了?”

沈瑞摇头道:“那金银首饰不是给玉姐儿的,是给你们两个的,一人一套……金子的寻常戴不上,不用择样子;银子的,平素能用上,可着你们喜欢的挑……”说到这里,想起春燕她们,道:“除了你们两个金银首饰一人一套,再预备些钗环锞子之类的,年下里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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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作之合(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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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这里,并不缺金银。进京前沈举人给了一份,郭氏给了一份,连张老安人也意思了一份;进京后,徐氏这里除了去年年底给了一匣子银锞子之外,按月还有月钱。

等到沈理、沈瑛过来看沈瑞,怕他手中银钱不够花,也给送来了不少。

沈瑞花银子的地方不多,手中很有富裕。

他让冬喜、柳芽两个去订金银首饰,除了投桃报李,给玉姐添点私房之外,就是为了给冬喜预备嫁妆。他已经与冬喜、长寿两个说过,等他考完院试就让两人成亲,如今算下来,也不过半年功夫。

次日一早,沈瑞就带了长福一个去书院,将长寿留在家里,让他带两婢出门。徐氏那里,自然是报备过的。

对于出门采购,冬喜与柳芽两个虽带了雀跃,可也没有因私忘公,真的去为自己定金银首饰,还是先完成沈瑞交代的差事,为玉姐挑金项圈。

沈瑞想的简单,觉得玉姐既有常戴的金项圈,再送新的也不过是压箱子,分量越重越实惠。

可他这个未来当家堂兄所赠之物,玉姐就是为了讨大老爷、大太太欢心,也不会束之高阁。

因此,冬喜与柳芽到金楼后,并未只挑分量重的项圈,而是择中,既是实心分量足,又要精巧不粗苯。

除了金项圈之外,她们两个商量着,又选了两挂金锁片,一对寿字簪,一对福字簪,一对蝙蝠纹手镯,一对菊花纹手镯,一对万字纹手镯。

金银楼里的饰品,有直接售卖的,也有需订提前定制的。

冬喜与柳芽择这几样并非镶宝嵌珠的,都有成品在。冬喜用拿来的金子添了工费,一下兑出四十六两金子去。总共带来五十两金子,除去这些,还剩下四两。

两人便选了细手镯要了两对,剩下几钱金子添了两对金耳坠,两只金戒指,都是没花色的。

银首饰有成套的,葫芦纹,缠枝莲纹的,钗环耳坠等齐全,一套下来重三、五两银子的,重十来两银子的也有。

两人便细细挑了,挑了分量不轻不重的两套,又选那样式简单,工费低廉的戒指、细手镯选了几样。

又兑了各色精巧银锞子一盘。

用了半日功夫,装了几匣子。

长寿结账的时候,不由咋舌:“两位姐姐也太实诚,带来的五十两金子竟是都花于净,半点没剩……”

冬喜道:“难得出来一回,一次预备了也省心。”

柳芽掐着手指头,将今日的开销算了遍,担忧道:“要是成了常例,二哥以后可怎么好?”

冬喜笑道:“二哥晓得孝敬长辈们,长辈们就白收了东西不成?有来有往,亏不了二哥去。”

长寿在旁听了,心下啐了自己一口,胡思乱想些什么,难道冬喜姐姐是贪财的?会仗着二哥的器重,就大喇喇地给自己预备私房?

要是冬喜是那样的人品,也就不会得鸿大太太与二哥看重……

等到沈瑞傍晚从书院回来,好奇冬喜、柳芽的采购内容,就张罗着要看。

待两人取出来,沈瑞觉得不对劲。

首饰分了两种,一种是做工精良,带了各色吉祥花纹,如项圈、钗、环等;一种是没有花纹的,细金手镯与耳坠、戒指之类,还有银饰。

沈瑞看了看,不由皱眉道:“让你们买自己用的首饰,怎么添了这许多旁的?”

冬喜笑道:“今日已经是初二,过了腊八各家就开始送年礼。不用说,到时老爷、太太定要让二哥出面,虽说太太会预备了礼单,不过二哥添了自己的孝敬,长辈们心里也服帖不是?加上因二哥定亲的事,长辈们多得受累,二哥趁着送年礼的时候谢过,也不失礼。”说罢,指了指那两对钗道:“这是孝敬太太与三太太的……”又指那两队手镯:“这是孝敬五房大太太、姑太太、姨太太……”又指剩下两挂金锁:“这是四哥与福姐的……”

沈瑞之前压根没有想到这一茬,不由有些傻眼:“怎么都是女眷与孩子的?那老爷、三叔他们的呢?”

冬喜道:“老爷、三老爷的孝敬哪里能在银楼里找?二哥那里上街,自己寻去,反正离过年还有些日子。”

想到人情往来,沈瑞不由觉得头疼:“那嫂子们呢?族兄与侄儿们的呢?

冬喜道:“不是还有太太,二哥只管求太太去……”

沈瑞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他这里预备下长辈们的礼,是他的孝心;平辈与小辈那里,请徐氏帮忙准备就行,否则他色色齐全了,倒显得外道。

不过这些东西,可是四十多两金子,小五百两银子,要是混在年礼里,成了常例可没地方哭去。

沈瑞就让冬喜将那些金首饰装了一匣子,捧着去了正房。

徐氏正吩咐婆子准备几样药材,明日三老爷要去何家探病。

见沈瑞捧着个首饰匣来了,徐氏带了好奇道:“这是什么?专程捧了来…

沈瑞将东西撂下,道:“这些日子为了我定亲之事,使得母亲与长辈们受累,孩儿无他孝敬,就想起这些俗物,今日就打发人去寻了来,到底是一点心意”

九如居两个婢子今日出门,徐氏是知晓的,也知晓她们坐马车去了银楼,可本以为是沈瑞赏了银子让她们添嫁妆,没想到是为沈瑞采购。

虽没看到东西,可沈瑞这般感恩知义,徐氏也觉得欣慰:“是什么好东西,快与我瞧瞧?”

沈瑞将匣子打开,拢共四层,都是黄灿灿的金首饰。

徐氏看了,不由傻眼。

她们这样的人家,又不是乡下地主,即便头上戴了首饰,也都是镶金嵌宝。这样赤金首饰,寻常赏人用还行,真要往身上戴,沉甸甸的,除了年轻爱俏的小媳妇,没有几个爱的。

“怎么这许多?”徐氏不解道。

沈瑞将那对寿字钗取出,道:“这是孝敬母亲的……”又指出其他的,说了用途。

徐氏听闻里面连小徐氏与杨镇继妻都有一份,笑着点头道:“何家与杨家是这门亲事的大媒,等到你成亲时,还有的让姑太太、姨太太操心的地方,是该好生孝敬……”

东西预备的粗糙,却也是一片赤子之心。沈瑞自己的年纪在这里摆着,哪里能准备的色色齐全,不过是取这份心。

徐氏便在心里算了下日子,道:“今年的年礼晚些送,到了十五你放假时就往各家走一遭,也说清了,是这次的谢礼与孝敬,不是常例……。”说着,将那两挂金锁片与项圈单独拿出来,道:“这几样先留一留,四哥的正好做百岁礼,玉姐与福姐的年跟前再送……”

叔嫂之间,避讳颇多,沈瑞没有预备几位族嫂的,也算是守礼。至于这次为沈瑞定亲,出面帮忙的瑛大奶奶、琦二奶奶等人,等到年礼时徐氏这里多送一份尺头就是。

进了腊月,京城的气温一日冷过一日。

寒风凛冽,沈瑞换上直毛大氅,徐氏也不许他在骑马上学,换坐了乘车。

松江沈氏族中与姻亲中的几个应试举人,经过千里跋涉,终于与腊八前抵京。

七房沈渫,八房沈流,宗房旁枝沈玥,还有六房沈琪的内兄赵举人,总共进京四人。

宗房这里早得了宗房大老爷的信,预备了客院。

宗房大哥所居宅子,是沈度学士当年留下的宅子,即便不如二房如今的宅子大,可当年是御赐,到底意义不一样。提前预备客院,招待族中举子,也是宗孙分内之责。

除了沈玥是初次进京之外,其他三位举人,早年都曾进京过,也是住在宗房老宅这里。

沈玥是旁枝晚辈,赵举人是外姓人,沈渫与沈流却是一房之长。早年二房不与其他房头往来时,还能不理会,如今情形不同,自然也要走动起来。

少不得在京的各房头排下来,轮流设宴,为几位族亲姻亲接风洗尘。

二房长辈年岁最大,身份最尊,就有二房开始轮起。

先是二房,随后是五房。大家本以为第三日该是沈理家,可没想到不单前两日沈理推脱,阖家没有露面,随后也没有出面为族叔、族弟接风的意思。

宗房大哥虽觉得不自在,可也勉强不到状元郎头上去,第三日就由宗房设宴。

三老爷因志在科举,应酬之间,对于几位举业的族兄、族侄也多了几份热络。

沈渫之前考了三回,沈流考了两回,都落第不中。两人都是四十来许人,读了半辈子书。提起四书五经与时文来,都是滔滔不绝,可三老爷听着,就是觉得这两位少了几分灵气。

反而是族侄沈玥,相貌寻常,可应答之间透出几分不寻常来。

沈瑞便对三老爷提了沈玥所长,沈家子弟人才济济,可被成为“才子”,名扬南直隶士林的只有沈玥一个。

三老爷本就醉心书法字画,待听闻沈玥擅丹青,不由心喜。

两人虽差了辈分,可年岁相仿,聊起书丹青来,倒是伯牙遇子期。

加上三老爷也是有心科举,只是如今放下书本的时间太多,对于该准备的课业早生疏,便对大老爷与徐氏提了,想要请沈玥来这边客居,也能相伴学习

大老爷与徐氏无异议,宗房大哥虽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扣住人不放。

沈玥因是才子的缘故,多少有些持才傲物,身为宗房旁枝子弟,与嫡房关系并不好。客居宗房老宅,本就不怎么情愿,如今能换地方,却是巴不得,不顾宗房大哥的明示暗示,带了书童,搬到二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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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天作之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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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玥搬到二房没几日,祝允明也到京。他原本打算与同乡住在苏州会馆,不过在过来拜见时,被徐氏教训丨了一番,还是住进沈家客院。

自打二房南下,沈宅就冷清下来,徐氏巴不得家里热闹些,族侄都留了,更不要说是亲外甥祝允明。

早在祝允明没到京前,徐氏就与大老爷提了此事,客院都是早预备好的。

最高兴的还有三老爷,祝允明之前已经数次进京,与三老爷与相熟。

现在再加上沈玥,三人说起话来,倒是投机。

之前大家之前聊的都是丹青字画,如今三老爷有心继续走科举仕途,聊的就是时文、经书这些。

沈瑞心中对于祝允明虽极为仰慕,可因要上学,早出晚归,见了两次,都是匆匆。加上进京后,历史名人见了一个又一个,状元见了几个了,未来的皇帝也见了,连未来权倾朝野的权阉也见了,不再像去年那样少见多怪。

一直到腊月十五,书院里正式放年假,沈瑞才得了空。

祝允明去年冬曾过去松江,与沈瑞也是认识的。

从徐氏论起来,两人如今是表兄弟,祝允明待沈瑞也亲近几分。又因沈瑞拜在王守仁门下,要走科举仕途,祝允明对于沈瑞的功课也颇为关注。

待晓得沈瑞已经通读四书,时文也做了两年,如今在京城最著名的春山读书读书,明年就要应童子试,祝允明感叹道:“后生可畏”

沈瑞最关心的还是“四大才子”的消息,唐寅那倒霉孩子罢了,仕籍都除了,已经是民籍,没有资格再进行科举考试,那剩下的文征明与徐祯卿呢?文征明记得是科举不顺,一辈子连举人都没熬上,徐祯卿好像是中过进士的,只是不晓得是什么时候。

“吴中四才子”在南直隶早已名声鹊起,常被人联在一处说起。

沈瑞问起文、徐二人,也不算冒失。

等祝允明说了,沈瑞才晓得,徐祯卿参加今年乡试,不过落第,所以都没有进京。至于文征明,则是因岁试没过的缘故,乡试就没有下场。

文征明比祝允明小十岁,如今年过而立;徐祯卿比祝允明小十九岁,如今才二十出头。两人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即便不是举人,在世人眼中看来,都还年轻。

倒是祝允明,已经年过不惑,第四次进京应礼部试,因此压力很大。

客院灯火,都要三更后才熄,天不亮又点起。

徐氏听闻后,暗暗叹气,并没有去劝,只是叫人买了几筐白蜡,如同九如居书房那样,给客院添了几个烛台。又吩咐人取了人参,每晚客院这里,都送了人参茶。

沈玥原本作息还寻常,不过后来被祝允明带的,也不好意不勤勉,开始手不释卷。

等到沈瑞代表二房,送了一圈年礼后,衙门里也开始“封印”。

腊月二十一,风和日丽,京城的年味越来越重。

沈瑞早早起了,同玉姐、祝允明一道,随徐氏去了何学士家。

何家正式嫁女的日子是明日,今日要送嫁妆。

京城婚嫁奢华,前些日子沈瑞订婚礼,都热闹了一整日,更不要说正经娶亲。官宦人家,常要搭上五日喜棚、七日喜棚的。

只是何、王两家联姻,与寻常男女做亲还不一样。

王守仁是“病退”,又是续娶,亲事仓促,不好太热闹。

何家这里,徐颍之丧了未婚夫,即便这次不算是再嫁,可也不好大张旗鼓

如此一来,两家都没有宴请外客,请的就都是至亲好友。

何家本是寒门,宗亲族人少,看起来就越发冷清。

徐氏虽早早地给外甥女准备了丰厚的添妆礼,可看到门庭冷清模样,心里还是不好受。

沈瑞随着何泉之、何泰之、祝允明一道,往王家送妆。

王家这里,因王华门生众多的缘故,倒是比何家要热闹些。只是宾客虽多,正主却迟迟没有露面。

王守仁之前即是“病退”,如今即便是续娶之喜,出来见客时依旧蜡黄脸,在人前匆匆露了一面,就以身体不好休息去。

沈瑞昨日来过王家,晓得王守仁真正的身体状况,倒是没有什么担心。何泰之阴沉着脸,眼圈都红了;祝允明跟在何泉之身边,与王门弟子说话,可眼中也难掩忧色。

他实不明白,为何疼爱女儿的姨母、姨父会给女儿寻这样的亲事,门第是清贵,新郎官也是才子,可这身子骨委实令人担心。

只是这都要行大礼,他身为亲戚,都觉得糟心,也不想说什么给何家人添堵。

何泰之却是憋不住话的,待王守仁下去,就将沈瑞拉倒一边,咬牙切齿道:“瑞表哥,你得告诉我实话,王守仁他他到底病的重不重……”

沈瑞见他这般为姐姐难过,心里也为难。

王守仁的情况,瞒着外人,却没有瞒着何学士夫妇。否则何学士夫妇即便希望女儿早些嫁人,走出沈珞去世的阴霾,可也不会舍得真的让女儿去做“冲喜新娘”。

之所以没告诉何泰之,多半也是因他年小藏不住喜怒的缘故。

沈瑞这一迟疑,何泰之的心就沉了下去,他跺脚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给姐姐定下这样的亲事……万一……万一……可让姐姐怎么活……不行,我不能让姐姐嫁给这样的人……”

沈珞坠马而亡,沈二太太大闹的何家,何颍之“命硬克夫”的流言早已传来。如今嫁给了“病秧子”,真要有万一,就是坐实了之前的流言蜚语,吐沫星子都能逼死她。

沈瑞见他炸毛,忙一把拉住,道:“表弟不要着急,师公昨日还请了太医过来,老师身体无大碍,年后回乡休养两年就好了……”

何泰之却是不信这个说辞,在他看来昨日还请了太医,那就是没有病愈。

“不行,我要去寻王侍郎,这门亲事不能就这样结了……”何泰之很是激动,身子晃动,想要挣开沈瑞的手。

两人本就角落里说话,可何泰之这声量一高,就引得旁人侧目。

“噤声”沈瑞使劲一攥他胳膊,皱眉低声道:“难道只有你疼表姐,姨母、姨父都不疼……”

何泰之抬起头,面上带了愤愤:“那是瑞表哥老师,瑞表哥到底算是哪边的?还是在瑞表哥眼中,老师亲近,我们这些表姐、表弟是外一路的……”

虽说他已经十一岁,可姊弟情深,委屈愤怒之下,眼泪都出来了。

这熊孩子。

沈瑞被迁怒了,哭笑不得,想着何泰之这一年来对自己的亲近,便也不忍瞒他,低声道:“老师已经病愈……只是之前在官场上得罪了人,如今在避祸,不敢让人晓得,才露了一面就又回房休息的……”

何泰之闻言,不由惊愕。

他瞪了沈瑞半响,方醒过神来,小声道:“真的?”

沈瑞白了他一眼:“骗你作甚?”

“怪不得我爹我娘同意冲喜,,大哥也没有反对”何泰之后知后觉道:“好啊,只瞒了我一个,难道我就是信不过的么……”

他越说越气,望向不远处坐着的何泉之,恨不得要上前理论的模样,到底知晓分寸,晓得不能闹出来,就气呼呼地看着沈瑞埋怨道:“我向来与瑞表哥好,瑞表哥却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我担心了这许久……”

沈瑞低声道:“是我错了,改日摆酒给表弟请罪。”

何泰之见他老实认错,倒是不好再迁怒,有些怏怏:“旁人家的喜事办的恁地热闹,姐姐的亲事却这样,受了这些委屈……”

沈瑞小声安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别的我不敢说什么,老师不仅学问好,人品也是顶好的……”说到这里,忍不住附耳小声道:“老师德行堪为君子,不二色……”

这句话要是说给旁人听,是极有诱惑力的。毕竟如今这个世道,仕宦人家,除了公主下降之外,有几个女子能不与人分丈夫的。

何泰之只有十一岁,即便读书读的好,可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

加上何学士当年是“高娶”,夫妻感情又好,并未置妾室;沈大老爷与徐氏早年虽因求子置过妾室,后来子嗣没求成,也都散了妾。

至于乡下何家那边的亲戚,倒是有置妾的,不过同灶上婢似的,花钱买人使唤,抬脚就能卖了的。

因此何泰之对于内宅争斗,便也没有直观认识,只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不会是有病吧?”

沈瑞翻了个白眼道:“反正是难得的人品,你回去说与姨母、表姐说,看她们欢喜不喜欢……”

能名正言顺地置妾室通房的世代,像王守仁这样的操守,堪为“圣人”。更不要说王守仁原配已经去世三年半,他又是壮年。

何泰之觉得被小瞧了,可也没有与沈瑞再就此事拌嘴。

不过等到回家后,何泰之就悄悄与小徐氏说了。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你姐姐的福气……”小徐氏听了这个消息,果然很高兴。

不过待何泰之再去告诉何颍之,何颍之却没有什么反应。

何泰之见姐姐人前带笑,人后怅然若失,心里只觉得酸酸的。

虽晓得姐姐心里未必能忘得了青梅竹马的沈珞,可何泰之也晓得“逝者已矣”,便将沈瑞平素里赞王守仁的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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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青云路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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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王家与何家的喜事办完,除夕降至。

同去年相比,今年沈宅添了不少生气。加上族人、姻亲在京的也多,各种宴请不断。祝允明与沈玥虽之前醉心备考,可到底是大年下,也出来应酬。

沈家三个小辈,四哥还在襁褓中,就只有沈瑞与玉姐跟在徐氏身后,料理年节事物。

玉姐话不多,可耳濡目染之下,行事有徐氏之风,是个很心中有丘壑的小姑娘。徐氏颇为欣慰,沈瑞对这个妹妹也多几分真心疼爱。

之前买的金项圈与银锞子,沈瑞就在除夕前做了年礼,送了玉姐。

玉姐这里,也早备了一套新衣服给堂兄做年礼。

他们堂兄妹亲近,家中几位长辈都看在眼中,各有思量。

在大老爷夫妇看来,沈瑞并不因二老爷、二太太与孙氏早年恩怨就疏远二房骨肉,是个心怀广阔的。

说起来,玉姐只是庶女,又是堂妹,没两年就要出门子。以后只要沈瑞照拂的,没有什么能帮到沈瑞的地方。

沈瑞能不考虑恩怨,不计较得失,真心对玉姐,尤为可贵。

三老爷并不知晓沈瑞晓得三十年前的往事,只觉得沈瑞能善待堂妹,以后对四哥也错不了。毕竟他与三房长辈的关系,比二房要更亲近的多。

三太太是女人,想的仔细些,对丈夫感概道:“送玉姐东西不算什么,瑞哥做哥哥的,与堂妹礼尚往来是应有的,难得是这份贴心……大伯与大嫂好眼光,瑞哥确实当得了长子……”

沈瑞一口气散了五十两金子出去,也是心疼。原本除了给玉姐定个分量十足的项圈之外,剩下打算给冬喜、柳芽一人一本做嫁妆本。

大明朝虽在服制上有要求,金玉饰品非诰命不得佩戴,可从成化帝宠爱万贵妃,宫中崇尚奢靡开始,上行下效,民间奢华之风也渐始。

别说是仕宦人家女眷,金玉上头佩戴不再严遵律法;就是庶民商贾之家,披金戴银也是常事。

不过沈瑞让冬喜、柳芽置办金饰,更多的是看重的金子的保值。

没想到冬喜做主买了那么送礼的饰品,她与柳芽两个每人就挑了二两重的东西。

一两金兑十三两银子,这算下来每人是二十六两银子,加上每人一套五、六两重的银首饰,每人也不过是三十两银子的东西。

冬喜精心服侍了他一年多,嫁的又是长寿,两人都是孤儿,连个亲人都没有,沈瑞如此会小气?柳芽又坡脚,以后说亲时如何能不被嫌弃?

只是冬喜晓得规矩,不贪心,沈瑞便也不再让她自己张罗。只是心里打定主意,等到冬喜成亲时,再私下贴补她与长寿两个。

冬喜与长寿两个不管是之前,还是以后,都是他得用心腹。

除夕一过,就是正月。

除了沈家的姻亲族人之外,官场上的人情往来,比去年更盛一筹。

沈瑞作为大老爷嗣子,沈家名正言顺的公子,也是片刻不得闲。或是在家招待亲友,或是随大老爷出门应酬,偶尔还要奉徐氏出行。

又长了一岁,沈瑞已经十四岁,身量已经五尺三寸,俨然翩翩少年。

不少人打听沈瑞的亲事,待晓得他年前订了杨大学士家的长女,都是叹惋不已。

谁不知晓沈家早年千里良田一根米啊,去年沈珞落马夭折的消息,也不是秘密。如今沈家则了嗣子,沈大老爷高升,沈族子弟成才者众,一番繁华景象

有心与沈家结亲的人家,就不是一家两家。

四哥才过百日,当然不会有人问询,打听的就是小二房嗣子沈珏与庶女玉姐。

沈珏入嗣二房后,虽在京待了大半年,不过因随着三老爷读书,鲜少出去应酬,见过沈珏的并不多。

倒是玉姐,年前年后跟在徐氏身边,经常出门。

加上她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四品官之女,尚书的亲侄女,就也有不少太太为自家庶子小辈打听玉姐。

徐氏也透过话去,给侄女择人家,不挑门第,要对方不挑嫡庶的,还需是读书人家的子弟。

这也是心疼玉姐,要是只为门当户对,选个二品、三品大员家的庶子、庶孙,极为容易,可是庶媳妇难做,上面两重婆婆,也难得家族助力,反而需做牛做马为嫡出兄弟做臂助。

那种家中庶能压嫡的人家,即便来提亲,徐氏也不敢将侄女嫁进去。

至于读书人家子弟,那也是为了沈家以后能多一门姻亲,沈瑞、沈珏兄弟以后多份助力。

那些太太也知趣,将闭口不再提庶子,只提侄儿外甥之类。

只是除了商户人家,又有几个不重嫡庶的?提出的几个人选,多是旁枝或是依附亲戚的落魄户,想要迎娶玉姐,为的还是尚书府的权势与玉姐的嫁妆。

这样的人选,徐氏如何会考虑?

虽说玉姐才十三岁,还有两年及笄,亲事并不急,可这试探之下,徐氏心中还是有些懊恼。

她也是知天命的年纪,年前年后又操劳颇多,又在玉姐的亲事上受了憋闷,情绪就有些怏怏。

大老爷见状,便道:“实是不行就给二弟去信,将玉姐记在乔氏名下……沈家这一代就这一个女孩儿,又是个孝顺懂事的,亲事上总不能含糊……”

徐氏叹气道:“我之前也想过如此,可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等到结亲的时候,能糊弄得了谁去?真要挑嫡庶的人家,记名也无用。”

大老爷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从寒门举人中择婿,当年太爷为三妹就是这样择女婿……”

徐氏摇头道:“这世上像杨姑父这样念旧情的人有几个?再说,杨家当年只是家道中落,并非全无根基……”

玉姐落地十三年,嫡母过问的时候少,反而是徐氏这个大伯娘过问的时候多。加上人上了年岁,就怕孤单冷清,大老爷每日往衙门去,沈瑞每日要上学,陪在徐氏身边就是玉姐,娘俩的感情倒是越来越深厚。

等到看到玉姐真心敬爱沈瑞这个堂兄,沈瑞也能对堂妹看爱有加,徐氏就生出个念头来。沈家即便过了嗣子,小三房也生了四哥,可只有堂兄弟三人,还是单薄。

沈珏读书资质不错,可上面还个不省心的嗣母,嗣父也不是明白人,能担当起二房的那一滩,不拖累沈瑞就是好的。三房那里,四哥才几个月,又是病弱的父亲所出,以后如何还都不好说,起码二十年之内,都要靠着长房过活。

沈瑞身为长房嗣子,连个臂膀也考不上,以后太辛苦。

要是玉姐成了长房的女儿,说一门妥当的亲事,沈瑞这里也能多个妹婿。而对玉姐来说,离了乔氏那样的嫡母,将长房当成依靠,也是好事。

只因二老爷这有玉姐这一个亲女儿,徐氏即便因私心起了念头,也都压了下去。

不过等到看到来打探亲事的“歪瓜裂枣”,徐氏压着去的念头又起来。

她想了想,便道:“老爷,即便记嫡,正式结亲时难免论起嫡庶;要是过继过来,本生亲那边却是无需提及的……即便是说起来,也没人会去计较……

大老爷闻言,不由迟疑。

玉姐是他的亲侄女,为了说门好亲事,过继长房也不是大事,他也舍得为侄女预备一份嫁妆。可是对二房来说,沈珏是嗣子,玉姐却是亲女,二老爷未必舍得过继。

徐氏也明白大老爷顾忌,并不想勉强,便道:“要不就给二叔去信问一句,听一听二叔的意见?小一辈只有玉姐姊妹一个,真要嫁给小门小户还真叫人舍不得……”

即便有私心在内,可徐氏也不想勉强成事。

毕竟玉姐过继长房,以后婚嫁聘娶就归了长房,说起来也费事。要是给她选的人是出息的,能做上沈瑞臂助;要是个平庸的,说不得以后还给沈瑞增加负担。

还是两厢情愿的好。

大老爷久在官场,晓得族人姻亲的重要。

沈家二房庶女,与沈家长房嗣女,绝对不是一个分量。

真那要按照徐氏建议,不管对玉姐还是对沈家都是好事。玉姐的亲事也不会再高不成低不就,叫人为难,就可以在名门仕宦人家择优秀子弟。

大老爷点头道:“好,我与二弟去信。他即便再糊涂,也晓得怎么对玉姐才是好的……”

徐氏闻言,心中的浊气终于散了不少。

沈瑞这里,并不知晓徐氏与大老爷的打算,只晓得徐氏出门会带了玉姐,有相看人家的意思。

虽说他心里觉得玉姐还是小姑娘,可也晓得这个时候姑娘十三、四议亲,十五、六出阁是常例,便也不去啰嗦。

过了正月十五,衙门里开印,大兴县衙贴出了告示,今年的县试开始报名了。

京城是顺天府,顺天府倚郭宛平县、大兴县。

京城从正中间分开,左半拉隶属宛平县,右半拉隶属大兴县。

沈家二房在京入籍大兴县,因此沈瑞就要应大兴县的县试。

县试是二月里举行,由县令主考,主考地在县衙大堂。

待县衙贴出告示后,学子就可以去县衙礼房报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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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青云路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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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读书识字起,一个儒童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到十六、七岁下场应童子试,有望成为秀才。资质好的可要提前几年,资质差些的考到三十岁还过不了院试的大有人在。

不过即便过不了院式,只要能过了县试、府试,就是文童,可称“童生”,就区别与“民”、“民人”,见官可要有座。不仅面上体面,屁股也变得金贵,即便是犯了事,公堂之上也多给几分颜面,轻易不会打板子。

京城首善之地,勋贵官员多,百姓也比地方上殷实,报名县城的儒童多。

沈瑞所在的春山书院,先生们是提倡早下场的,因此戊班京籍的考生,在弘治十五年春就纷纷报名应童子试。

因考生籍贯在京府各县,应试地方不同,告假离书院的学生也多了起来。春山书院平日里请假不容易,可每逢考期却是很宽松。

沈瑞籍贯在倚郭的大兴县,县衙就在京城东南,并不需要出城,可沈三老爷还是建议他请假,在家接受三老爷的“小灶”。

沈瑞从谏如流,自然无异议,因此便也随大流在书院里告了长假。

因今年是会试之年,京城士子云集,考试气氛很是浓烈。

同会试相比,县试就显得不起眼。

不过这是科举的第一步,沈瑞又是沈家的希望,长辈们对于此事依旧很关注。

至于为什么是三老爷盯着沈瑞应试之事,而不是王守仁这个老师,那是因为过了二月二,王守仁就携了继妻何颍之回乡“养病”去了。

沈瑞之前的课业,王守仁始终盯着,对于学生的水平心中有数,县试、府试都是无碍的,院试不出意外也能过,并不担心什么。

倒是沈瑞自己,因身边人起点太高,不敢再像过去那样想着过线即可,对自己倒是越来越严厉。

三老爷这些日子陪着沈瑞读书,看出他的要强,便也有心帮侄儿一二。

只是沈瑞的功课尚可,县试又不是学政主考,都有县衙礼房出题,不好押题。至于使手段从县衙买题,又不至于也不屑如此。

他思前想后,不担心侄儿的作文水平,倒是担心他不适应考试节奏。

因此,他便根据县试水准,自己出了一套考题,打算设了个小考场,让沈瑞假装考一次。

沈瑞听了,莫名惆怅,这不就是模拟考试么?上辈子高考时,每月考一次,大家都熟啊。

因县试天不亮就点名,考生提篮子进场,三老爷便也知会徐氏,给沈瑞准备了提篮,里面出了文房用品,还有食物与水。

二月初四这日,沈瑞丑时起床,穿戴整齐,用了早饭,而后就提了提篮去了东院模拟考。

三老爷这里,完全按照县试的程序,天未亮点名进场。

县试一共考五场,每天一场,关键是第一场“正场”,其他四场都是打酱油的。

正场考卷内容除了四书五经里的填空题之外,就是时文两篇。县试的名次,取决于正场的发挥。

偏生不管是死记硬背的经书题,还是时文,都是沈瑞的长项,倒是无需担

沈瑞又是快手,从晨初(早上七点)开始答题,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答完题,做完两篇花团锦簇的时文。

只是县试考场,即便答完题,也不能直接出考生,要等交卷的考生满十人才放一次。

三老爷就收了考卷去判卷,让沈瑞继续在“考场”里适应,一直让他坚持到申初(下午三点)。

这期间,沈瑞可也吃自带吃食,也可以在考场“买水”,就是不能出去方便。

沈瑞为了这个,早上就没有吃流食,倒是并不觉得难熬。

等到了申时,三老爷才拿着看完的卷子,笑眯眯道:“如此文章,院试也无妨了……”

沈瑞来大明朝已经四年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为的就是科举。

听了三老爷的话,他也松了一口气,道:“三叔,那案首……”

院试惯例,县试案首与府试案首都会取中,为的是顾全知县与知府颜面,也是儒林惯例。

沈三老爷想了想,道:“要说瑞哥这火候是差不多,不过京县到底不同地方,书香门第多,知喜好不同,这名次倒是不好说,不过应在前十之列……”

有科举以来几百年,连中六首的也就只有一人。至于那些中了小三元,乡试屡试不第的大有人在。

沈瑞只是希望名次好看些,倒是并不苛求案首,之所以在“案首”这里问一句,也是对院试有些担心,盼着取巧罢了。根据三老爷所说,县试考题最简单,到了院试就与乡试差不多。

如此一来,要是县试得了“案首”,就不担心院试了,也是好事。

从初四考到初八,五场模拟县试下来,三老爷面上都带了乏色,沈瑞依旧精神头十足。这是沾了他每日练拳与练习吐纳功夫的好处,体力充沛。

三老爷见状,只有羡慕的。

三老爷不爱动,是个地道宅人,沈瑞劝了他两回,想要拉着他一起练拳,都让三老爷给推了。

如今三老爷既有心继续科考,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身体。如今他有了儿子,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这回见沈瑞锻炼身体的好处,三老爷就主动提及与沈瑞一起练拳。

不过他对沈瑞练习的大开大合的形意拳没兴趣,练一套道家流传甚广的“内家拳”。

沈瑞瞧着有些眼熟,其中有太极拳的影子。待问了来源,来自武当张道人,就晓得这是后世太极拳的原形。

沈瑞见状,心中后悔莫及。这太极拳从武当太极发展到陈氏太极再发展到杨氏太极,成了后世流传最广的、被世人推崇的健身拳法。

偏生因他认识的长辈练习形意拳,并不怎么看上太极拳,连带着他对太极拳也只是一知半解。否则的话,演练出来,倒是最适合三老爷这样体弱之人练习。

如今后悔也晚了,沈瑞就将王守仁传授的吐纳之法,传给三老爷,还有道家“辟谷”、“服气”等小法门,也与三老爷说知。

三老爷博览全书,对于佛道两门都有涉猎,不过以往并不留心罢了。

如今为了身体康健,他开始关注起道家的养生术。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县试开考。

沈瑞因月初模拟考的缘故,已经习惯晚睡早起,作息时间也倒了过来,便神采奕奕地去县衙考试。

他是乘马车前往,带着的东西除了提篮之外,还有一套桌椅。

县试不比府县、院试,有专门的考场,而是在县衙大堂临时设置,座椅就需考生自备。

沈瑞所带的一套桌凳,是前两个月新制的,用的是南方榆木,分量比较轻便,桌子与条凳可也套在一起,拿着比较方便。桌凳的尺寸也是按照规定,不许超过三尺。

县衙外,衙役与吏员全员出动。

县衙前边,灯火通明。

先到的考生已经在排了四列,正在由县衙安排的人手核对考生。在没有照片的大明朝,想要核对考生就要按照报考时礼房注明的体貌特征来唱名分辨,什么“面黑,颔下有痣”,还有“面阔眉浅”之类。到了沈瑞这里,是“身体修长,肤白,凤眼,无须”。

这核对相貌不算什么,可“搜身”可让人不好受。

为了防止考试作弊,考生不许穿带夹层的衣服,要求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过穿几件不限。

核对完相貌后,就要由吏员检查提篮,再次就是检查考生身上。

衣服裤子都要解开,并不需要赤膊露体,可除了身上中衣之外,也要将外衣检查一遍。脚上鞋子也要去了,检查一下鞋底。头上带了帽巾的,也要除帽去巾。

怪不得这边寅正(凌晨四点)就开始放人进场,这检查起来,确实很费事

不过因县试年年有的缘故,报考的人数并不扎堆,否则县衙也坐不开这些考生。尽管如此,人数也比地方考生人数要多,沈瑞目测了一下,有二百多人

县试录取比例,是按照当地户籍人数定的,大兴县是京县,录取人数比外县要多,不过每年录取人数也不过十几人。

等进了县衙,由衙役领着,沈瑞自己提了桌椅进去。

县衙大堂里,已经摆了大半桌椅,他的位置有些偏后。

沈瑞将东西放好,后边的人陆陆续续进来。

县衙大堂面阔五间,屋子里摆满桌椅后,其他的就摆在廊下。

沈瑞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庆幸。

如今是早春二月,京城乍暖还寒,在廊下还真是难熬。

如今天色刚刚放亮,屋子里还雾蒙蒙的,距离正是开考,还有将近一个时辰。

考生入场后不能四下走动,沈瑞就闭目养神。

等到考生们进场完毕,原本有些喧嚣的大堂开始肃静起来。

随着外头的钟声响起,大兴县县令穿着官服,带了几个吏员上堂。

官场上有句俚语,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

附郭省城都是让人如此深恶痛绝,更不要说是附郭京城。

这大兴县的父母官四十来岁,就带了阴郁之气,坐在堂上,俯视众考生,目光烁烁仿佛是盯着贼人似的。

沈瑞抬头看了一眼,就低了头。

京城权贵云集,这县试是多好的施恩机会,大兴县令却摆出这个姿态,恁地不会做人。

怪不得被安排了这个差事,看来也是于不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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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青云路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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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县是京县,正堂宽敞,足有半亩。不过前面县令带了吏员所在的座位占了一部分,考生与考生之间的过道也占了一部分,剩下地上挤了小二百人。

之前没坐满时还不觉什么,如今考生都进了场,看着就挤的不行,味道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沈瑞因练了几年吐纳的缘故,五感比常人要敏锐些,可是遭了大罪。

后边传来一股臭烘烘的油腻味,沈瑞实忍不住,回头一看,就见后头坐着一魁梧少年,满脸憨厚,十六、七岁年纪,那身子板比成年男子高大。他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布衣,尽管淳朴,看着也于于净净。

味道是他的桌子发出的,看着那说不出是红是黑的案板,上面都是一道道刀痕。

那是做什么板子?这味太熏人了。那憨厚少年见沈瑞回头,还巴巴地露出几分笑。

这憨厚少年本是长着一对牛眼,不笑的时候看着还想寻常人,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傻。

沈瑞并无多少好奇心,对少年点点头,就回过头。

就听到有人轻哼一声,道:“坐无坐样,斯文委地”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正是自己的左手边,过道对面座位上的考生,虽没有留须,不过看上去也三十来许。

既然有五十岁依旧过不了院试的童生,那三十来岁来应县试儒生也不算稀奇。

只是这人精神怕是不大好,否则在考场上也不会这般无聊地管人闲事。

至于为何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对旁人不屑一顾的模样,估计是钱多烧的。就看他穿着打扮,虽是单衣,可用的却是平纹素缎,连脚上单鞋也是缎面的,手指上带了个金戒指,上面镶嵌着鸽卵大小的红宝石。

再看这人用的桌椅,虽说也是泛红黑红色,可同沈瑞后头那少年用的柳木板子不同,泛着淡淡的檀香味,这用的是上好的檀木。

真要论起来,眼前这人连童试都没过,还是“民”、“庶民”身份,这份穿着打扮已经是逾越。只是京城权贵云集,奢华成风,别说是良民,就是奴仆下人披金戴银也是寻常。

同这人一对比,沈瑞这连漆都没有刷的原色榆木桌椅就显得寒酸。加上沈瑞穿着打扮,浑身下上半丝绫罗绸缎不见,用的都是细布,要是不看气度,就是寻常耕读人家少年的装扮。

身后的少年乐意亲近他,旁边这位对他不屑一顾,也是因他们对沈瑞身份的定位。

沈瑞扫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他是打定主意,要做两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出来,定要在前十名中。

每场的前十名,在下一场就可以单独考试。

等到了晨初,天色大亮,顺天府大兴县弘治十五年县试第一场开始。

等考题与考纸发下来,沈瑞就拿起毛笔。

那些填空题,自然一口气做完。就是时文这里,他也占了巧,其中有一个题目正好是之前曾经做过的,就默了下来。至于第二篇,因为要琢磨一会儿,他便暂时撂下笔。

等着一抬头,沈瑞却是吓了一跳,就见一个短衫装扮的人手中提了提壶,站在一旁,对旁边那大龄青年小声道:“公子,要不要热水?”

即便他之前已经听说考场上有人贩卖食物与水,也以为会在中午一阵,没想到这才开考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叫卖。

等四下眺望一下,沈瑞就发现这样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两、三个。

有自己带了杯子的考生,就取了杯子买水;没有带杯子的也没事,卖水的伙计这里有备有的粗瓷杯子。

旁边的大龄青年已经从提篮中取了青花瓷盖碗,又取了茶叶,等热水注入,便是茶香四溢。

那卖水伙计手中捏着一小元宝,满脸红光道:“感谢公子惠顾”

等他转过身,对着沈瑞时,沈瑞就从看戏人变成戏中人。

视线在沈瑞身上转了一圈,这卖水伙计挺直了腰板,依旧带了和气,小声道:“这位小哥,要热水么?”

这跑堂伙计最是火眼晶晶,沈瑞虽是穿着布衣,可这沉稳劲也不像庶民百姓出来。加上他年纪看着又轻,小伙计便也收了怠慢之心,好声好气地说起话来。毕竟,只有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子弟启蒙早,应童子试的也早。换做百姓人家,十来岁开始读书,小二十岁下场应童子试的大有人在。

沈瑞点点头,从提篮中取了白瓷碗:“有劳”

那伙计迟疑了一下,道:“小哥,一碗水五十文……”

沈瑞从考篮中取出一个蓝布荷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铜钱出来,数出五十枚,交到这伙计手中。

小伙计接过,又数了一遍,方提着水壶给沈瑞倒了大半碗热水,顺着过道往后去了。

沈瑞拿着荷包,却是若有所思。

他这一套考试行头,都是徐氏亲自给预备的。

昨晚就准备好了,沈瑞自己也检查了一遍。虽说不知徐氏为何给他准备的东西这样简朴,不过沈瑞也没有多问。出来是答题,又不是人际交际,只要笔墨纸砚都没问题其他都是小事。

到了方才买水,沈瑞才隐隐地觉得不对劲。

一杯热水,成本连一文都不到,却能卖五十文,与其说是买水,不如说是借着买水索拿。只是这是科考惯例,大家一代代传下来,也就约定俗成了。

徐氏在考篮中装了两个粗布荷包,里面装了不少铜钱,为了就是此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沈瑞身后有人道:“我就十文钱,十文钱中不?”

接着是那伙计的声音:“呦呵,还想赖账不成?旁人都给了五十文,作甚你就要十文,你是宰相家的公子不成?”

想着身后少年方才那憨厚一笑,沈瑞就忍不住回过头去。

那憨厚少年手中捏着几个铜板,满脸惶恐,额头上已经急出汗来。

沈瑞的眼风落在考桌上,就见一个粗瓷杯里倒满了热水。

水汽寥寥,那伙计神情越来越冷冽,那憨厚少年急的眼圈都红了。

就听那伙计道:“要是想赊欠,也并非不可,只是到了明日这茶水钱就…

没等到他说,那憨厚少年已经看到沈瑞回头,立时跟抓了救命稻草似的,探出长胳膊抓了沈瑞肩膀:“大哥,借我四十文钱”

这般不按牌出招,那伙计愣了,沈瑞也微怔。

这憨厚少年见沈瑞没应答,嘴角一裂,豆大的眼泪就滚落下来。

考生的座椅,除了过道之外,都是一个挨着一个。

这块一有拉扯,周围的考生就都探头过来。

那伙计的面上也有些兜不住,瞪着那憨厚少年运气。

这也是索拿的常用手段,读书人家的考生,长辈进过考场晓得规矩的,会预备下散碎银子铜板之类,泥腿子人家出来的小子不知道规矩就要吓一吓,使得他服帖,明日带了银钱过来。

不想着呆小子不按理出牌,这又是考场之上,索拿是索拿,可也不好公之于众。要是喧嚣起来,考生得不了好去,这伙计也会落不是。

沈瑞被无辜牵连进来,心中生出几分不耐烦,可也不过是后悔自己多事。

对于这憨厚少年,倒是并未有多少迁怒。

能读得起书的人家,毕竟不是赤贫,要说凑不齐五十文钱也不至于,不过是这少年无人指点,才没有带银钱进考场。这伙计看着笑眯眯,却是个心黑的,越是这样百姓无根基的人家,越是想要捞上一笔,才故做刁难。

即然这少年借钱,沈瑞便转身从荷包中摸出四十文,放到那少年的桌子上

那少年正哭得伤心,见了铜钱,立时破涕为笑,连声道谢,“呵呵”两声,取了铜钱,递给伙计。

那伙计虽脸色依旧不好看,却不敢再招惹这憨厚少年。

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明明是大傻子,还来考童子试?谁家爹娘这么不懂事,将这傻小子放出来了。

至于前面掏铜板的少年,书香门第出来的,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鲤鱼跃龙门,可不是他一个伙计能得罪得起的。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沈瑞静下心,在心里破了题。

买来的热水放凉了,沈瑞一口也没有喝。

他虽然答题快,可考场放人是十个一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去,为了免得解手,还是不喝水的好。

等到沈瑞在草稿上做完第二篇时文,又在答卷上抄写好后,已经又过去一个时辰。

沈瑞这个时候可也交卷,但是他没有交,交了也是等着旁人,还不如等一等。

卖水的伙计继续在过道里穿行,只是这回手中提的不是水壶,而是烧饼篮子,里面是一包包油纸包的烧饼。

一杯水都卖五十文,这点心要是论起成本来,自然是热水的几倍,或许是考虑众考生随身带的银钱有数,加上当初的告示要考生自带食物,总算没有太离谱去。这回有了选择,夹牛肉的烧饼五十文,寻常的二十文,可买可不买。

沈瑞没有要,后边的傻大个没钱买,两人吃的都是自带吃食。

旁边的金戒指大龄青年,显然也看不上这粗糙吃食,不耐烦地摆手。

那伙计却不肯走,只一位陪着笑。

金戒指青年满脸烦躁,都已经开口撵人,可那伙计就是不肯走。最后还是他气鼓鼓地掏了一个小元宝出来,那伙计才留下几个油纸包,笑眯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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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青云路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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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金戒指青年,显然被当成了冤大头。

每过半个时辰,就有伙计过来卖水或吃食,那青年摆着一张臭脸,尽管不情不愿,可到底还是掏了银子。

这样暴发户的装扮,应该是被伙计看透了,才有胆子过来索拿。

沈瑞坐在旁边,只当看戏。早上丑时就起了,熬了这大半日下来,沈瑞也有些累,只盼着大家早交卷。

这时就见前面的人荸荸的,似要起身的模样。

沈瑞见了大喜,他不爱做出头鸟,引得众人侧目,才不肯头一个交卷子,想要跟在旁人身后交。

不过这人从座位上起身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蹲了下来。

随即这人就脱了鞋子,沈瑞见状,不由皱眉。

之前听沈全与何泰之所过,考场上有考生忍不住便意,偷着解手的。考官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管。毕竟关系到前程的大事,没有人愿意死得罪考生。

沈瑞只当是笑话听。

可眼前这人先是除鞋,再是脱袜,这鬼鬼祟祟模样,与传闻中往袜筒里解手的人很像。

果然这个人下一个动作,就是撩开衣襟脱裤子。

沈瑞直觉得头皮发麻,抬起头往前望去。

县令不知何时已经退出去,只有两个小吏在闭目养神。

四下里的考生,倒是有所察觉,望着那蹲着的人,都侧身往远避。

就是沈瑞,也被恶心了,忍不住身子往后边靠。

可是座位与座位之间,不过两尺宽的距离,沈瑞即便紧靠着后边桌子,里前面这人也不过是三、四尺的距离。

“哗哗”的声音,传入耳中,接着就是一股尿骚味散开来。

虽说不是大便,可沈瑞也被恶心住了,将面前的考卷整理一番,就起了身。考篮是之前就装好的,倒是不费事。

至于桌子与凳子,倒是无需动。上面按照千字文贴了考号,等到五场考完时拿着考牌领回就行。

这时就见前面隔了一排的一个考生也起身,提了考篮出来,正好走在沈瑞前头。

瞧着他皱眉掩鼻的模样,定也是被身后这当众撒尿的小子恶心。

做完考题,在座位上观望其他考生的不是一个两个。

这边那考生与沈瑞一前一后往前走,前后就又几个考生相继起身。

等到沈瑞等人走到前面时,后边跟着好几个人,廊下的考生也听到动静,开始有人起身交卷。

不过因人数只有八人,没有凑齐十人,还不能放出场,这几人就由一衙役领着在出了大堂,在县衙门口一侧空厢房里候着。

这第一批交卷的八人中,连上沈瑞竟然有四人出自春山书院。大家都是戊班的同窗,就凑到一起,小声说起这次的时文题目来,一个是“则我从先进”,一个是“执礼皆雅言也”。

在书院中先生教过的时文类型中,这两种都属于好破题的,对于大家来说倒是不算难。

几个少年面上笃定模样,都是心里有底的,只是做不得倨傲之态,嘴里亦谦虚些。

少一时,又下来一个考生,正是沈瑞身后那憨厚少年。

见到沈瑞,他满脸感激,咧嘴一笑:“大哥,太谢谢你了,我明儿带了钱还你。”

沈瑞颇为意外,他起身走前往后边瞄了一眼,这憨厚少年的卷子都空着,可不像是要交卷的模样。

只是萍水相逢,没必要多问,沈瑞便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还是要谢谢大哥,要不我怕哩,估计连一道题也答不出,怎么能答四道题,多亏大哥了……”那憨厚少年一边摸着后脑勺,一边说到。

沈瑞在少年中算高挑的,这憨厚少年比沈瑞还高小半头,一口一个“大哥”,引得旁边的考生都侧目。

等到这少年说完,大家面上疑惑不解,有个嘴快的问道:“答了四道题?只答四道就交卷?后边的时文呢?”

那憨厚少年眨了眨眼道:“我背了先生给的十篇考题,题目都被对上,就空着了。”

虽说各个书院私塾都有老师押题的,可像这少年这样诉之于口的还真没有

沈瑞倒是觉得这少年实诚的可爱,只是不解他这样的水平为什么还要参加县试。县试虽是科举考试中录取率比较高,可在京城地区,竞争激烈,也是十几取一。

这少年四书五经的填空只会三道,可见是个一知半解的。

先交卷的考生,多是答完考卷的,算是考生中比较优秀的一批。

眼见这憨厚少年不是读书种子,大家就收回注意力,不再理睬他。

这憨厚少年凑到沈瑞跟前,道:“大哥贵姓,明早我给大哥送钱来……”

沈瑞虽不缺那四十文钱,可这少年满脸真诚,便道:“免贵姓沈,明日碰上再说吧……”

这憨厚少年对于应考之事,好像半点都不知道,听了沈瑞的话,就笑着说道:“好,座位没动呢,明儿我还坐大哥后头,到时候还给大哥……”

沈瑞壳子里虽是不小,可顶着这小身板,被人一口一个“大哥”叫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我叫沈瑞,弘治二年生人,你叫我名字即可。”

那少年瞪着牛眼,摇头道:“当叫大哥呢,我是弘治三年生的……”

沈瑞听了,看着这少年好几眼。

这是十三岁?这样的个头,这样的身板只有十三岁?这身高按照后世的论,一米八都多了。

沈瑞那三个同窗,都是十二岁,只比这憨厚少年小一岁,身量比这憨厚少年矮了一头还不止。

他带了好奇道:“你这么小怎么就来应童子试?再读几年书来也不急啊?

憨厚少年苦着脸道:“我爹逼我读书哩,我实在记不劳,不想再读了,就来考个试,也让我爹死心……”

旁边几个春山书院考生之前懒得搭理这憨厚少年,不过听说他才十三岁,又不想再读书,就有人不解道:“你才这丁点儿年纪,不读书做什么去?”

这憨厚少年举了举胳膊道:“我跟我爹杀猪去,我现在就能按住两百斤的活猪,就是我爹不让呢……”

这是屠夫的儿子,那几个春山书院考生都是翰林子弟,未免觉得此少年粗鄙,即便觉得他憨憨傻傻的挺有趣,可也或多或少地露出几分不屑。

这时,又有个考生过来,正巧也是春山书院戊班的。

前面那几个同窗不由欣喜:“终于凑齐十人,可也出去了……”

随着那考生过来的,还有个吏员打扮的中年人,笑着招呼大家出了厢房。

另一侧厢房,涌出几个衙役来,身上都披红绸,手中拿着却是锣鼓唢呐等物。

县衙的大门缓缓推来,这边锣鼓等已经吹打起来。

门外围了不少接考生的家属,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便跟着喧嚣起来。

沈瑞等十人,就按照交卷顺序,排了一排,依次出了考场。

这十人就是“出头牌”,后边还有“二牌”、“三牌”也都敲锣打鼓欢送。只有先交卷的前三十个考生有这种待遇,后边的人就没有了。

尽管县试是科举考试中的第一步,可因沈瑞是沈家未来之主,上下都比较重视,过来接送沈瑞的除了他随身的小厮长寿、长福外,还有沈家二总管。

见沈瑞出来,二总管便带了长寿、长福挤过来,将沈瑞簇拥而去。

马车在不远处等着,上面茶水吃食都准备好。

这里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即便肚子里有些饿了,可看了于巴巴的点心也没有食欲,就吃了几口热茶。

出场前,听那个吏员提了下时辰,未正二刻(下午二点半),还不到申时

等沈瑞回到沈宅,三老爷已经在等着。

不过见沈瑞面带乏色,三老爷就没有急着问他考生情形,而是叫他先回九如院更衣。

沈瑞更衣后,先去见了徐氏,随后就回到前边书房见三老爷。

沈瑞将时文默了一遍出来,三老爷看了不由颔首叫好。县试的时文题目本就浅显,沈瑞的时文当年却是沈理这个状元公手把手教导的,文章做的极为漂

“虽不能为案首,可前十无碍了。”三老爷放下手中文章,道。

虽说三老爷并没有应过童子试,可沈珞前几年是考过的。因大老爷、二老爷都是职官,就数三老爷清闲,所以沈珞应童子试时,都是三老爷跟着盯着,对于考题的难易倒是晓得。

沈瑞听了,只有无奈。

他原是惦记县试案首的,可知晓县试并不糊名后,就晓得机会渺茫。

京城勋贵子弟多,寄籍的官宦子弟也多,考官为了不得罪人,当不会让高官显宦人家的子弟做案首。

那样的话太着眼,其他没当上案首的勋贵官宦家说不得就要记仇了。

多半是书香门第人家的子弟做案首,旁人即便有不满,可是也不好说什么

沈瑞现在倒是有些盼府试。

要说科举之路,会试时难度最大,除了四书五经的熟稔,经史子集涉猎,在时文上也不是花团锦簇就能过关的,还需要言之有物。

只有在童子试这里,对于县试、府试两层,考的都是四书五经与时文,到了院试时涉及其他经史。

府试开始“糊名”,要是府试过了,院试时则是直接取了,也能让人省心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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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青云路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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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次日沈瑞歇了一日,养足了精神,二月十七依旧是丑初就起了

等到寅正(早上四点)到了大兴县衙外,这里已经来了不少人。

同昨日相比,今日不是“正场”,不过一应入场程序依旧按照昨日情形。唯一的区别时,在大家进场前,就由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了红纸,红纸上写了“正场”前十考生的名字。

沈瑞在交卷时,排在第二位,不过在今日榜上排了第三。

沈瑞见状,松了一口气。

只要排在前十就好,再像昨日似的小两百人挤在一处考试真是令人头疼。

再细看这十人名单,有几个都是熟悉的,昨日与沈瑞一道“头牌”交卷的四个同学都名列在上。

第一第二的名字倒是头一回听闻。

等到卯初,沈瑞随着队伍,进了考场。

早有吏员等着,引着红榜上的前十去了偏厅。

偏厅了摆了十套桌椅,五张桌子一排,总共摆了两排。正对着这些桌椅,有一行太师椅,中间用梅花几隔开。

桌子上按照沈瑞等人的名字,贴了每人的考号,大家按号入座。

沈瑞排在第三,就是头排正中间,距离左右桌子都有三尺空地,距离前面的太师椅却只有不到一丈距离。

吏员将大家引进来后就出去了,外头天色才蒙蒙亮,屋子里还很幽暗。

不过考官还没来,考试还没开始,大家便也随意些。

一个春山书院的学生道:“果不出所料,那个屠家子不在前十中,要不然成了同榜岂不羞煞个人?”

另一人道:“要是他在前十才令人诧异。不过听说偏远州县百姓不知学,县试、府试时常录不满。父母官为了应付差事,只有报名的就全部录取……什么时候京城也那样,大家就省心了……”

虽说这些翰林子弟在同龄人中学问算是好的,可没有经过考试都不作数。即便是县试,没有出来结果前,大家还是会担心。

不过正场考入前十,通常后边名次就差不多不会变了。

不管今年大兴县录取儒童的数量是否有增减,排在前十的考生应都不会落榜。

说完这两句闲话,几个春山书院的学生都望向第一与第二。

这两人并不是春山书院的学生,那个排在第二的是昨日第一个交卷的少年,排在第一的穿着朴素,两人都是十六、七岁,气度儒雅有些相似。

这第一、第二两个少年似是相熟,在春山书院学生聊天时,两人也在说话,话中也提及“书院”、“山长”这样的字眼。

春山书院这边的五个考生中,除去沈瑞是十四之外,其他四人都是十二岁,都是正要强的岁数。加上家学渊源,父祖叔伯是翰林出身,便也惦记在科举上争个先。

眼见第一旁落,第二、第三也没挤上,大家便都有些不自在。

沈瑞还罢,到底是同窗,也是春山书院出身,沈家书香传家不是寻常人家,可前面那两个小子,看着不过寻常人,怎么就占了先?要是真是才子,也不会熬到十六、七才开始应县试。

要知道,春山书院的师兄们,十六、七多过了院试,成绩好的乡试都下场了。

带了不忿,就有个小学生开口问道:“两位竟然是同窗么?出自京城哪家书院?”

第一那人笑着没有应答,第二少年扬着下巴道:“我们出自南城书院……

问话的那小学生听了,面上讪讪,立时熄了声。

南城书院不是无名书院,每年顺天府一地的县试、府试案首,常有南城书院的学生。因县试、府试案首在院试时不落第,南城书院的院试过关率便也高。这一点,并不亚于春山书院。

沈瑞闻言,眼睛却是一亮。

南城书院不就是田家书院么?虽早就晓得南城书院在平民书院中是翘楚,可沈瑞也没想到他们成绩会这么好。

不过真要论起来,南城书院的考生也占了两个便宜。那边的书院要求学生十六岁下场,同春山书院的小学生相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另外就是南城书院的生源,多来自京城低品官吏家与寻常耕读人家,在县试案首竞争这里,就比春山书院子弟有竞争优势。

南城书院传了几代人,桃李满天下,在北方士林极有人望。

要是三老爷真的专心教育,开创书院,就可以按照田家的模式走。

不过现在三老爷有心开始求仕途,开书院之事倒是不了了之,说起来还真是可惜了。

虽说知晓那两个少年是南城书院学生,与自家有渊源,不过沈瑞也没有去攀扯关系,依旧闭目养神,心中在思量这十个考生。

从穿着打扮来看,除了第一、第二那两个之外,其他人都是仕宦子弟。寒门子弟,想要鲤鱼跃龙门谈何容易。

怪不得后世提及科举时,将考籍分为“热籍”与“冷籍”。

祖上三代之内,有科举功名的人家被成为“热籍”,三代民人的人家或是其他匠人、商户人家则是“冷籍”。

清末状元张謇就是“冷籍”出身,冒了同县同姓人家的“热籍”应考。

大家都是早起,旁人见了沈瑞如此,便也纷纷效仿,偏厅里倒是一下子静了下来。

等沈瑞打了个盹,外头关闭考场的钟声的也响了起来。

外头已经大亮了。

又等了有一刻钟,县令领着四个吏员进来。

开篇是县令几句劝勉鼓励的训丨导,随即才将考卷发了下来,依旧是几页四书五经的填空题,还有两篇时文。

沈瑞因座位在正中间的缘故,正对着县令。

距离县令近了,看的也真切了,便见他眉心是深深地川字纹,紧绷着脸,倒是颇为官威的模样。不惑之年,还是区区县令,在仕途前程也上有限。

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大堂内外二百多考生,县令一眼望过去都是人头。

现下这偏厅总共就十个考生,县令自然也一一打量。

沈瑞见过的品官好几个,嗣父就是二品京堂,倒是没什么怯场的,加上他晓得案首没戏,没了患得患失之心,反而淡定下来。

因县试不糊名,前十名的三代履历县令也心中有数。

他心中虽不愿担了巴结高官显爵的嫌疑,不过对于沈瑞却没有刻意往后压。只因沈瑞这三代履历漂亮,祖父、父亲都是进士。

他心中最厌恶的,反而是翰林院子弟。有的不过一腐儒,可入了翰林就金贵起来,眼睛长在头顶上。虽没有刻意打压,不过他也没有抬举那几个翰林子弟就是。

世人皆有“仇富”之心,二甲、三甲出身的进士,则是“仇”翰林官。

说到底,还是羡慕嫉妒恨。

至于择了普通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做了第一名、第二名,则是世情由此,县令不过是随大流。

尽管前面五个人盯着,沈瑞也浑不在意,开始专心答起题来。

他之前只当自己是快手,为自己的作文速度颇为自傲,经过昨天“正场”,就发现自己自大了,“才思泉涌”的人不是他一个。

等答完填空的几张考卷,时间才过去两刻钟。

有个衙役提了茶杯与茶壶进来,给十个考生倒了茶水。

沈瑞想了想昨日的交卷时间,就端起茶杯,吃了两口茶,接着开始破题。

今日没有昨日的好运气,两个题目都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因不是正场的缘故,这题目出的比昨日还浅显。

只是时文制式,从构思到遣词用句,到底是费时间。

等到沈瑞在心里构思完全,在草纸上将两道时文都做出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他手有些酸,便撂下毛笔,揉了揉手腕。

眼前一片黑影,沈瑞抬起头,就见县令大人走到座位前,拿起一张草纸看

“真是一笔好字……”县令大人面上神色渐缓,倒不像开始时那般严厉。

虽说昨日前十的考卷县令也看过,觉得沈姓考生的字不错,可是字不对人

眼前人名与真人对上,看着沈瑞衣着朴素,做起文章时也行文流水,肚子里有墨水,便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沈瑞不好应答,便垂首做腼腆状。

身为大兴县父母官,县令大人的消息要比寻常人灵通的多。

沈尚书家断嗣又择嗣的消息,虽已经不是新闻,可昨日圈了前十后,就有幕僚说与县令,私下里提了旁的。

区区嗣子,有个尚书嗣父,还有个詹士府的大学士做岳父,眼前这少年的运气好的令人嫉妒。

县令压下自己的酸涩,想起昨日心腹幕僚的提议,不由有些心动。

他仔细将沈瑞做完的时文的看了一遍,越看眼睛越亮,面上隐隐地露出喜色来。

沈瑞因低着头,没有看到县令大人的神情变化。

将两篇时文都看完,县令就撂下草纸,踱步出去。

不仅沈瑞松了一口气,其他考生也都松了一口气,不过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其他。

沈瑞没想那么多,又歇了一刻钟,手腕不酸了,就抄了一篇时文。

将午时,有衙役提了食盒进来,里面取了食盘进来,每个考生桌子上放了一盘,里面是四枚夹牛肉烧饼,一枚有小儿拳头大小。

除了考生,那四个监考的吏员也是每人一盘夹肉烧饼。

衙役又给大家续了热茶,大家便都撂了笔,开始吃午饭。

这里的吃食,都是免费供应,也是前十名的福利了。

不少人从考篮中另取了吃食点心出来,沈瑞因爱洁,本也不爱吃外头东西,不过想到方才县令的异样,他莫名心中一动,就没有去动考篮,而是与第一、第二的两个少年一样,直接拿了夹肉烧饼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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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褎然举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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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大兴县衙随着县试的开场在考试日封闭,这些夹肉烧饼自然也是前一就备好的。

不过因陪着县令大人的监考的吏员也用这烧饼,或许是照顾自己人,上来时倒不是凉的,而是热过的。不过因热的马虎,并没有热透,外头软了,里面还略有些硬。

就着茶水用,有些噎得慌,入口勉强。

沈瑞是凌晨用的早饭,肚子里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三枚烧饼,才用茶水漱漱口,吞咽完毕。

他用眼风扫了扫其他人,除了第一、第二两人面上带了几分虔诚吃着夹肉烧饼之外,其他考生都拿了考篮中自备的吃食。即便有一、二人对县衙这准备的吃食略有兴趣的,试吃了一口也撂下。

并非都是因娇生惯养,吃不惯外头吃食,有的人则是带了谨慎,怕吃了荤食肠胃不调,影响接下来的考试,宁愿吃自己带的馒首或素烧饼。

等到未初(下午一点),离场大半个时辰的县令大人才踱步回来。

他的视线在每个考上桌上的碟子上打了个转,看到沈瑞右手边时,眼神就有些冷。

那是春山书院的小学生,咬了一口夹肉烧饼又吐了出来,吐出的半口烧饼牙就搁在碟子里。

第一的考生用了两枚、第二的考生用了一枚烧饼,到沈瑞这里用了三枚。

知县的视线在沈瑞的桌子上顿了顿,眉毛动了动、

沈瑞已经开始动笔,抄写第二篇时文。

等到撂下笔,他一抬头,正与知县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知县对沈瑞点了点头,沈瑞连忙颔首回礼。

虽告诉自己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沈瑞还是忍不住想的多了些。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先交卷,右手座位的小同窗已经起身,随即身后也有动静。

看来被南城书院的学生抢了先,春山书院这边的学生都不甘,今日要强先交卷。

沈瑞见状,便也收了笔墨纸砚,跟在两个小同窗身后,成了第三个交卷的考生。

依旧由吏员引着,同窗三人去了昨日等着开门的厢房中。

一个小同窗道:“不知明日排名是否有变动?”

另一人接道:“县尊应该会抡才排名才是,否则要是一场定胜负,何必还要考五场?”

前边那人闻言,带了期盼道:“希望能此”说到这里,带了不忿道:“不过是仗着比我等年长几岁罢了,我们要是也熬到十六、七才下场,哪里还能轮得着他们占头里?”

他话未说完,旁边那人已经开始咳上,瞄了眼沈瑞,不停给这少年使眼色

这小少年却没明白同窗的用意,继续说道:“师兄们这个年纪都准备秋闱了”

沈瑞只做没听见,这小少年后知后觉自己失言。

他说的是第一、第二两考生的年岁,却将比同学年长两岁的沈瑞也说进去。他向来傲气,对于沈瑞这个第三的排名也未必就心服,便扭了过头去的,只当不知自己失礼。

“首场”排在前十的,都是已经遴选出来的出色考生。

没一会儿,就又有两个考生出来,就是那排在第一、第二的两个考生。

五人分属两个书院,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都无话。

不过幸而后边的几个考生答题时间都不慢,等了两刻钟,剩下的五个考生也都出来。

今日“出头牌”,就是昨日首场的前十名。

算算时间,现在才未正,比昨日“出头牌”早了半个时辰。

依旧是披红的衙役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地将十个考生欢送出考场。

沈瑞上了自家马车之后,便琢磨起这大兴县县令来。

大兴县因是京县的缘故,是正六品衙门。大兴县父母官虽称县令,却不是正七品,而是正六品。

既然是正六品官,就不可能是考了进士后直接栓选,多半是外放知县任满考评卓异部推上来的。

能对推为京县知县,定是之前真有政绩的,不过肯定是没有靠山,才被安排在这容易背黑锅的位置上。

同样是父母官,京尹是热缺,京县则是避之不及的冷缺。

就算京中权贵拉关系、卖人情,走的也是顺天府衙门,而不是两个京县衙门。

沈瑞有心想要叫人打听打听这大兴知县的行事做派,不过想到京城人多眼杂,自己如今又正是考生身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熄了念头。

且看下一场,沈瑞心中暗暗对自己道。

回到家中,三老爷虽也过问两句,却没有同昨日似的让沈瑞默文章。沈瑞即“头场”进了前十,这次县试应无碍。

倒是徐氏那里,早听管事回报,晓得沈瑞是“首场”前十,笑着道:“看来要准备红包了,明儿儿会有人上门贺喜呢……”

沈瑞对于此风俗先前也有耳闻,每场前十名的考生,县衙会安排人手去考生住处“贺喜”。

沈瑞道:“一碗热水五十文茶水费,二百多的考生一一收到,算下来就是十多贯钱,这还不算考场中叫卖的点心吃食…不知今日还是不是如此?又有这‘贺喜,红包,县衙考试一回,倒是收益不少……”

徐氏道:“习俗如此,县试年年有,每次一旬功夫,要是没有丁点儿油水,县衙的人也不乐意……真要有赤贫子弟,他们也多睁一眼闭一眼,不敢太勒索……”

沈瑞想着那屠家少年没带银钱,差点被逼着欠债,就晓得徐氏是高估了那些人的操守。

那少年是个实诚的,一心惦记还他那四十文钱。

沈瑞虽对那少年没有轻视之心,可也会真的有功夫在考场外等那少年还钱

次日一早,大老爷才上衙门不久,县衙“贺喜”的队伍就到了。

就是前两次送沈瑞等人“出头牌”的那些人,看着穿着打扮,正职应是县衙衙役,客串鼓乐手。

他们一路吹吹打打的进了仁寿坊,后边就跟了不少看热闹的帮闲与顽童。

等到了沈宅这条胡同,鼓乐声响得越发厉害,街坊邻居都惊动了。

三老爷带了沈瑞出面,谢了大家的“贺喜”,又送上“茶钱”。

即便来的是尚书府,众衙役屏气凝声的,可在收“茶钱”的时候却没有手软,收了一次后又鼓乐齐鸣了一番,直到三老爷又送了一回“茶钱”,领头的才满嘴吉祥话,带了众衙役去往下一家。

被这队衙役闹腾的,仁寿坊中家家都晓得沈尚书家公子今年应县试且中了红榜。

大老爷为人宽和,徐氏行事素来周道,这两口子当家,街坊邻里之间就没有红脸的。

之前不知道还罢,如今既晓得沈瑞应试,各家女眷便纷纷上门道贺。

如今县试都还没完,徐氏哪里好大喇喇地受大家的祝贺?一家一家的劝回去,只道如今孩子才应考,还瞧不出什么,不好饶了邻里,等过几个月若是顺当,再请大家来吃酒。

大家闻言,心中有数,这说的是院试了,便也都知趣,只说等徐氏帖子。

当年沈珞在时,县试也是“红榜”上,沈家也是在院试后摆的酒。

如今沈家后继有人,不免有人想起已经夭折的沈珞,对比起兄弟两个。当年沈珞英气勃发,是个不错的孩子,可到底是侄子不是儿子,行事并不与沈尚书与徐氏相似。

如今这位嗣公子,行事倒是随了沈尚书,人前虽寡言少语,可看着彬彬有礼,倒像是随了沈尚书的宽和性子。

就是徐氏,也因县衙报喜的队伍想起沈珞当年,情绪有些低沉。

等到晚上,大老爷落衙回来见老妻神色有异,叹了口气,道:“可是想起珞哥了?”

沈珞是弘治十年参加的童子试,县试时第二,府试、院试都是“案首”。

即便不喜二老爷与二太太行事为人,可沈珞却不愧为沈家子孙。

徐氏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二月十七,要是珞哥还在,也考完会试了……都是命数,如今颍姐也南下了,只盼着孩子们都好……”

夫妻两人虽为沈瑞的好学自强欣慰,可想想如今这才是科举仕途第一步,也隐隐地有些心急。

旁人不晓得,只有夫妻两个心中有数,大老爷去年高升尚书,对沈家虽是喜事。可掌印尚书不比之前的侍郎,公务也繁重。偏生刑部虽在六部之中排在倒数第二,可所有的案卷案宗都涉及律法人命,不得轻忽,大老爷又是个极重责之人。

就算是寻常人,到了知天命之年体力都会不支,更不要说大老爷身子骨本就比寻常人弱些。

这半年下来,大老爷委实累的够呛,去年入冬后就病了两回。

“瑞哥是个要强的孩子,逼自己逼的紧,用不了几年就就能撑门户……”大老爷安慰妻子道。

徐氏虽心疼丈夫,可也晓得如今的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子侄尚幼,全凭大老爷支撑着,叫大老爷致仕休养是妄想,便也不再啰嗦。只是心中酸涩得不行,可在丈夫面前又不愿露出来,便转过头去,低声道:“幸而选的是瑞哥…

虽说她心疼沈瑞,可时不我待,却不能不逼着沈瑞快点成长了。

否则的话,怕是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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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褎然举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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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二月十九日,县试第三场这日,第二场的“前十”在红榜上已经贴出来。

不过在进场前,告示牌前生出一阵喧嚣。

“怎么没有我?”少年的声音尖锐中带了莫名悲愤。

旁边几个春山书院小学生,也是面面相觑的模样。

沈瑞就在旁边,听了个正着,看了几个同窗一眼,再次望向榜单。

今日榜单与前日的不同,沈瑞前日榜单上位列第三,这次却是第二。仔细看其他人的名字,原本位列第四的同窗,就是方才开口那小少年,果然不再榜单之上。

春山书院另三个同窗,在红榜上的名字似乎也有变动,不过依旧在榜上,掉出红榜的只有一个人。

沈瑞心中一动,只觉得微妙得很。对于自己位置的变化,他心中并不算意

不过同掉出红榜的同窗相比,他挪这一小步并不惹眼,一时倒是无人关注他。

依旧是按照前两场的程序进了场,沈瑞的位置从第一排中间挪到第一排第二个座位。

坐在左一位置那人看到沈瑞入座,面上带了讶然,随即还是平复下来,对沈瑞点头致意。

沈瑞亦点头回礼。

不管今日红榜排名的变化是与他有关,还是他“自作多情”妄想了,多少让他隐隐地看到一线希望。

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将答出一份毫无瑕疵的考卷。

离开场还有将一个时辰,沈瑞依旧老习惯,闭目养神。

可身边火辣辣的视线直射过来,使得沈瑞不得不睁开眼,侧过头望过去。

右邻是老熟人,正是昨日的第二。

他耷拉着脸,望向沈瑞,就像沈瑞欠了他银子似的。

沈瑞也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兴致,淡淡地扫了一眼,就回过头来,继续闭门养神。

右侧呼吸声越来越重,看来这少年在运气了。

就听前面有人带了惊喜道:“可是南城书院的王兄?”

沈瑞睁开眼,就见一个面生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正带了几分惊喜站在前面,对着沈瑞右侧那少年打招呼。

右侧少年打量两眼,道:“在正确实姓王,只是尊驾是……”

那少年笑道:“小弟姓吴,家父与田山长有旧,前年小弟随家父前往南城书院拜访过田山长,见过王兄一面……”

右侧少年虽因降了一位心中不痛快,可伸手不打笑脸人,道:“令尊既是恩师故交,又是姓吴,可是柳荫书院的吴山长?”

那少年点头道:“正是家父。”

这里到底是考场,不是叙话的地方,那吴姓少年打了招呼,拱了拱手,就去寻了自己的座位。他正好在第二排第二位,是沈瑞身后。

今日场上十人,四人来自春山书院,两人是南城书院,一人是柳荫书院,剩下那三人都是“独行客”,并不与人寒暄,看着穿着打扮应即便不是仕宦之家,也是士绅富户,个顶个地扬了下巴颏。

沈瑞想着这变化的榜单,一时之间不由失神。

不管是不是他多想了,总算有一丝希望,到底是好事,沈瑞的嘴角挑了挑。虽说“案首”对他来说,是锦上添花,可想到“案首”可以直接通过院试,就使得人不得不期盼。

县试、府试他倒是不怕,院试这里却是有心担心的。要是能直接过了,也能松一口气。

这时,就听到耳后传来风声。

沈瑞侧身,转过头去,就见那吴姓少年伸着胳膊,瞧着那姿势,正要怕他的肩膀。

见沈瑞回头,那少年撂下胳膊,探身向前,满脸无辜地低声问道:“敢问这位仁兄,我这里之前堂,时坐的是谁?怎么好几个人瞪着我,活像我抢了座位似的?”

前日红榜无名,今日晋身红榜,难道这人就不晓得红榜只有十人?

看他目光闪烁,面上掩不住的小算计,沈瑞默默地转过身来。

依旧如前两场的顺序,只是今日县令开考的时候没到,将到中午才过来。

今日午饭,还是县衙提供的牛肉烧饼。

沈瑞依旧是就着茶水,用了三枚烧饼。倒不是故意多吃,而是他的饭量本就比寻常少年大。右侧那王姓少年见状,满脸的轻鄙,嘀咕道:“还真是饭桶

第二场的两篇时文,沈瑞就比较用心;今日第三场,更是丝毫没有轻忽。

如此一来,今日行文时间就比前两场时间长些,等他撂下毛笔时,发现考场就剩下三个考生。

沈瑞见状,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

要是按照交卷时间定名次的话,之前那春山书院的同窗也不会落了红榜。那个少年第二场时可是第一个交卷的,可见排名并不看那个。

县令大人接了沈瑞的考卷,嘴上虽没有多说什么,面上却带了温煦。沈瑞见状,神态就越发恭敬地致意,随即出了考场,去了候时的厢房。

除了小考场出来的七人之外,厢房里还有个魁伟少年。

见沈瑞进来,那魁伟少年满脸欢喜地迎上前:“沈大哥”

正是“首场”的那个屠家少年。

沈瑞点点头道:“交卷这么早?”

那魁伟少年“嘿嘿”两声道:“要是不早点怕是见不到沈大哥……前日见沈大哥座位空着还以为沈大哥有事耽搁考试了,问了旁人才晓得沈大哥在堂,……”

说话间,他已经解了荷包,倒出里面的铜钱,伸手送到沈瑞跟前:“大哥,还你钱,谢谢嗷……”

那荷包虽看着还算于净,可这半把铜钱却是泛着油花。

沈瑞只做未见,接了过来,放进自己的荷包中,道:“不客气。”

要是这魁伟少年是个读书种子,沈瑞心中会对他提前交卷之事愧疚几分;不过既晓得他的底细,这考试不过是混场,就不以为意。

这魁伟少年看着高高大大,性子却天真烂漫,即得了沈瑞帮助,就觉得沈瑞千好百好。

即便沈瑞神色淡淡的,少言寡语,这魁伟少年也自来熟地围在沈瑞身边,满脸亲近,自报家门:“沈大哥,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呢?我叫高文虎,崇北坊的,哪日里请沈大哥到我们哪儿去喝羊汤……我们那街口有个羊汤魏,汤可好喝了,就着芝麻烧饼,我一次能喝三碗……”、

沈瑞自打到大明朝,往来的同龄人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与同窗,都是出身良好的公子少爷。

像高文虎这样的市井少年,沈瑞还是头一回接触。

这样质朴天真的性子,倒是并不招人厌。

沈瑞便道:“还没往那边过去,改日倒是想去你提的这家羊汤店尝尝……

高文虎眼睛一亮,道:“沈大哥家住哪里?等县试完了我去接沈大哥耍?

沈瑞道:“我家住城北,离南城倒是有段距离……不用你来接我,改日约好了我直接去南城寻你就是……”

高文虎欢喜不禁,立时道:“好,好,沈大哥一定要记得去寻我,我家就在河沿胡同进去第二家……”

厢房里其他的人,原本也三三两两的在说话,可因这高文虎是个大嗓门,等沈瑞进来高文虎一开口,大家就只有听着他们两个说话的份。

眼见这两人,一个魁梧憨实,一个清俊儒雅,两个看起来丝毫不相搭的人,本是考场相逢,却谈兄论弟起来,众少年看着不免心思各异。

不知沈瑞底细的,就觉得他气度好,待人温和。

知道沈瑞底细的不免心中酸涩,只觉得沈瑞如此对一个屠家子太过作态。

不过十几岁,毛都没长全,做什么“礼贤下士”态?又觉得那屠家子不愧出身市井,眼睛倒是毒辣,一眼就盯着出身最高的考生巴结。

高官显宦家的子弟,即便走科举仕途,一般也不耐烦应童子试,多是取了监生资格直接应乡试;像沈瑞这样身为尚书之子,差不多就是本次县试出身最好的人了。

他们不敢去得罪沈瑞,也不敢直接面对高大魁梧的高文虎,便只能在旁边冷嘲热讽道:“真是开眼了,到考场来巴结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分量,不过是几句客气话,倒是当真了……”

沈瑞听了,不由蹙眉。

这高文虎却压根不晓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掐着手指头与沈瑞算日子订约。

又有一个考生出场,头牌人满,依旧是敲锣打鼓放“出头牌”。

临别前,高文虎拉着沈瑞道:“沈大哥,可是说好了的,就二月最后一日,我在家里等沈大哥……”

沈瑞应了,高文虎才满脸舍不得放手……

次日是二月二十,已经是衙门里的人上门吹吹打打贺喜。

听闻沈瑞的名字前进了一名,“首场”前十还有个被降落的,三老爷颇为意外:“看来现任县尊倒是个认真仔细的性子,听说一般的州县除了‘首场,试卷,其他场的卷子多是走了个过场,有的压根就不看这每场有升有降的,看来是一场一场的阅卷……”

随说这大兴县令行事出人意表,可三老爷并不担心沈瑞。

参加县试的儒生水平参差不齐,沈瑞的时文一放出来,别说是第二,真要论起来“案首”也当得。不过是因不糊名的缘故,多半会与沈珞当年似的,为寒门子弟让位。

二月二十一,第四场考试,第三次红榜。

沈瑞由第二成为第一,第二是前两次榜单上的第一常伦,第三正是吴姓少年,第四是南城书院山长弟子王姓少年。

二月二十三日,第五场亦是最后一场考试,第四次红榜,榜上人名与名字与上次一样,不再有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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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褎然举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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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五日,县试放榜。

沈瑞并没有亲自过去看榜,倒是长寿按捺不住,随着二管家早早去县衙外头守着看榜。

晨时刚过,县衙门就汇聚了不少人,都是考生家属,大家都等着榜单出来

二管家带了长寿在县衙不远处茶馆坐了,叫了一壶茶水,等着县衙出榜单

虽说时间尚早,可茶馆里已经有了几桌客人。多是青衣青帽,看着像仆从装扮,应该也是等着县衙放榜。

临着二管家与长寿这桌的,是两个儒生,一个花甲之年,一个年过不惑,衣着有些寒酸,却是满嘴之乎者也。

长寿正临窗望向外头,就听到“沈瑞”两字,原来这两人提及县试这几场的“红榜”。

二管家也听到自己公子之名,也提了耳朵,仔细听这两儒说话。

老儒道:“往年⊥榜,不变,今年县尊上任首次主持京县县考,许不知规矩也……”

中年儒生冷哼道:“京县县令乃六品,京府重地,能接任县令者,无不是外县父母官中政绩卓异之辈,难道不曾主持过县试?不外乎存投机之心、攀权贵之门。可怜寒门士子,十年寒窗苦读比不得有个好家世,可悲可叹……”

老儒道:“县考不f弥,,谁人敢动手脚?贤弟此言谬也。”

中年儒生越说越恼:“此獠愚笨,为攀权贵,连廉耻都丢之。且看他有何下场?京城首善之地,岂容他枉法徇私?”

老儒道:“勿恼,勿恼,且看榜单,且看榜单”

中年儒生道:“若非要抬为‘案首,,作甚变更红榜,将京堂之子挪到首位?从第三挪到第一,日日见肯,不过掩耳盗铃”

听到这里,二管家与长寿都变了脸色。

“沈瑞”之名,从二月二十一的“红榜”开始列榜首,他的出身被人打听出来也不稀奇。只是这“欲加之罪”,却是恶心人。

沈家书香望族,传承百余年,代代都有进士、举人,现今更是连状元都出了。就是沈家二房,大老爷、二老爷是进士、三老爷与已故大哥都是举人。

区区一个童子试,难道还会有去钻营作弊?

长寿是愤怒不已,他服侍沈瑞五年,看着沈瑞读书的勤勉。可以说着五年来,沈瑞无一日不在读书,手不释卷,从不曾移心二用。

跟着王守仁学四书五经,随着沈理做时文,县试“案首”不是手到擒来?

二管家则是惊恐,京城可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地界。自己老爷又在尚书位上,多少双眼睛盯着。

即便自家晓得这些流言不过是子虚乌有,可旁人可不觉得。

上次春闱弄出来的舞弊案,弄死了一个礼部侍郎,弄废了一个学政,根源不过是言官的“风闻奏事”。

衙门前的人群喧嚣起来,二管家见状,顾不得多想,忙摸出一把钱来结了茶钱,带了长寿去看榜。

几个衙役抬了告示牌出来,上面贴着红色大榜。

县试榜单按成绩发榜,不过排列并不是常见的从右到左、从上到下,而是行事独特,曰“轮榜”。

依照车轮样式每五十人围成一个圈,最后不足五十人的也围着一个圈,就是人名松着写,也做圆圈样式。

今年县试人数二百余人,榜单上就有五个车轮,一个在上,四个在下。

第一个圈正中就在红榜上最上方,写着是本年县试第一名名字,既是“案首”。

看到“沈瑞”两个字时,二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叫了长寿叫往回赶。

长寿也傻眼。

要是没听到方才那酸儒的“义愤”之言,这就是意外之喜。

连着两次“红榜”第一,要说他没盼着沈瑞得“案首”那是假话,不过想到方才的“流言”,这风头也不好出,便也忧心忡忡……

沈瑞自打二月二十三考完,一日不曾歇,就又捡起功课。

县试只是第一步,四月里就是府试。

虽说要是这次侥幸得了案首,府试不会被罢黜,可要是排名太低,面子上也不好看;要是县试不能得案首,那府试则更需努力。

三老爷知晓,唏嘘不已,对妻子道:“这般心气,这般毅力,怎能在科举上无建树?若是我当年在学业上有这般毅力,也不至于荒废这些年。”

三太太想到沈珏道:“要是瑞哥今年一口气考出来,后年说不得就要下场参加乡试珏哥与瑞哥本是同年同月,听老爷讲两人功课也相差不多,现下却是要被瑞哥落下了……”

三老爷听妻子提及下一次乡试,想到自己身上,握拳道:“岂止是落下珏哥……珏哥启蒙晚,旁人寒窗苦读十年方求功名,瑞哥至今读书不过四年半……等到三年后,说不得文章也做得好了。到时叔侄齐下场,我这做叔叔的可别被侄儿落下……”

虽说现下看起来,沈瑞的文章远远比不得三老爷,可他读书这般勤勉刻苦,一日当两日使的劲头,谁也不知三年后会如何。

三老爷既欣慰沈家后继有人,又生出几分紧迫感……

县衙“报喜”的队伍还没到,二管家与长寿匆匆回来。

大老爷不在家,三老爷不敢惊动,二管家直接到二门求见主母;长寿这里,也是往九如院给沈瑞传话。

因沈瑞年纪不小了,开始有外头的交际,除了在九如院中有内书房之外,今年开春徐氏在前院给沈瑞收拾出一个外书房来。

平素里读书,来人可以做待客之所。

不过沈瑞读书起早贪晚的,还是用内书房的时候多。

见长寿面上发苦,沈瑞心下一激灵,生出不好的念头来,直接问:“是榜上无名?”

长寿忙摇头道:“二哥中了案首”

沈瑞蹙眉道:“那为何做忧色?可是有什么不对?”

事关重大,长寿不敢隐瞒,将茶馆里的听到的“流言”讲了一遍,又提了二管家去求见太太之事。

沈瑞闻言,庆幸不已。

幸而他之前没有使人冒然打听县令,否则这落到旁人眼中正是对景。

如今虽是“木秀于林”,可胜在“理直气壮”。

他站起身来出了九如居,前往正院。一路上,他在心里将得失算了一下。

“京察”早已尘埃落定,如今京城官场已经形成微妙的平衡。

即便有御史言官想要就此事弹劾大老爷,可县试只是县试。要说春闱天下士子云集,文无第一,榜单容易有争议;那县试这里,连只会三道填空题的市井少年都会参加,可见水平之低。

沈瑞的文章都是用心做的,这个案首,当得并不心虚。

大老爷身下坐着尚书之位,不是三阁老的门人,换做其他年份,说不得真就有人“借题发挥”,想要弄掉大老爷。

不过今年是春闱之年,士子云集京城,经过三年前那场“科举舞弊案”的闹剧,朝廷内外定也不希望科考上传出什么不好来。否则人云亦云,引得士子云从,又要生事端。

想到这里,沈瑞的心里就踏实下来。

否则要是因他侥幸得一县试案首,就引得沈家惹祸上身,那才是得不偿失

二管家已经到了上房,同徐氏说了沈瑞中“案首”之试,还有寒门儒生对县令与沈家的污蔑言论。

徐氏虽是听得皱眉,却并不急迫,只道:“二哥争气,这是好事……你莫要慌里慌张的,不被人妒是庸才。不过是几个腐儒酸话,为难不了沈家……”

沈家大老爷为京官,这些年也经历过风风雨雨,眼见徐氏神态镇定,二管家便也心安。

徐氏道:“报喜的人估摸快到了,准备赏钱去……”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亲家与王府那头,打发人去报喜……”

二管家应声下去,在院子里与沈瑞碰了个正着。

“恭喜二哥”二管家躬身道。

沈瑞看了二管家一眼,淡笑道:“这些日子也让安叔受累了,改日请安叔吃酒……”

二管家连声“不敢”,下去张罗赏钱去了。

早有婢子看到沈瑞,一边往里传话,一边挑帘子。

见沈瑞进来,徐氏忙招呼他上前,笑着道:“没想到竟得了‘案首,,还真是开门彩,咱们二哥好运道”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母亲,会不会给父亲添麻烦?”

徐氏笑着安抚道:“虽说‘县试,取耕读子弟是‘惯例,,可也没有律法规定仕宦子弟就做不得‘案首,。京城官场虽不太平,可你也要相信老爷。能做到京堂位上,难道还能被几个书生用‘莫须有,的罪名拉下马?加上今年是春闱之年,关于营私舞弊之类的弹劾何其敏感,即便有个小鱼小虾蹦出来也弄不出大动静。”

这话却是与沈瑞想到一块去了。

徐氏的性子虽不爱张扬,可想到有人就此事盯上沈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

她倒不是担心丈夫,而是担心沈瑞。

要是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不管清白与否,与沈瑞的名声都有碍。

沈瑞一个孩子专心致志地考试,却因成绩斐然被人说嘴,说不得心中正忐忑,她便不想让他再添气恼。

徐氏笑着吩咐婢子道:“去,传话给二管家,准备一筐炮竹出来,等报喜的人来了,家里也帮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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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褎然举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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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从县衙报喜的队伍过来,尚书府大门外就开始燃放炮竹。

一地红纸屑,空气中都是火药味。

沈家的仆人们,也都满脸喜色。

太太发话,二哥得了“案首”,家中下人每人赏一个月月钱。

仁寿坊各家住户,不管是与沈家有往来,还是无往来的,通过沈家这么大动静,也晓得沈家二公子中了县试“案首”的消息。

不少人嗤之以鼻,区区县试“案首”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了进士。不就是显摆后继有人么?这显摆的也太早了。

不过大兴县令竟然敢点京堂子弟为“案首”,真是胆子肥了,也不怕惹非议。只是便宜了沈家那小子,“案首”既到手,府试与院试就没门槛了,倒是好运气。

同沈家相熟的街坊邻里,不免奇怪。当年沈珞童子试时,沈家也没弄出这么大动静,难道是因这位“二公子”是嗣子的缘故,徐夫人有心给嗣子做脸?

这般猜测着,大家就少不得备了贺礼,上面凑趣道喜。

仁寿坊中住的虽多是官绅人家,不过如今品级最高的就是沈大老爷,远亲不如近邻,能做人情的机会,大家都不会错过。

徐氏虽没有大宴宾客,不过也是乐呵呵地招待了邻里众女眷,收了大家的贺礼。即便没有摆席吃酒,可也准备了丰厚的回礼,俨然心情大好模样。

看的众女眷不免泛酸,除了有爵位的人家,子弟是否成才毕竟还要看科举。沈家二公子得了“案首”,今年就妥妥的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十四岁的秀才,也不是谁家都能出的。

虽说大老爷与徐氏一样觉得这“案首”的名次有些扎手,不过也并不怎么担心。沈家并非无根浮萍,不是几个腐儒的酸话都动摇的了的。

即便真的有御史闹到朝堂之上,大老爷也不怕。

沈家子早慧并非没有先例,当年三太爷十五岁中举,二老爷与沈珞十六岁中举,祖孙三代都是十三、四过的童子试。

三老爷与三太太对时局朝政知晓不多,只有为沈瑞高兴的。

尤其是三老爷,亲自教导了沈瑞大半年,见侄儿得了案首,不免与有荣焉

正如徐氏与大老爷所料,县试榜单出来次日,就有御史上折子弹劾大兴县令县试“徇私”,不过却是小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了。

因为春闱放榜了。

新贡士出炉,几人哭、几人笑,哪里还会有人关注小小县试。

沈宅热闹了两日后,又沉寂下来,因为客居沈宅的两个应试举子沈玥与祝允明双双落第。

不止他们两位,就是在宗房京城老宅客居的几位族人举人,也无一人在榜

几千举人云集京城,每科只取三百人,落第也是寻常。

祝允明至今已经是第四次落第,从最初的意气风发,到现下的无奈怅然。

徐氏心疼外甥,也不知该怎么规劝。要是祝允明只是寻常举人,徐氏或许会劝他去考教职或者找关系补官;可祝允明是士林才子,在南直隶极有名望,乡试时又顺当,不甘心就此止步。徐氏毕竟只是姨母,不是亲娘,总不能拦着外甥不让他再继续考。

伤心再次落第,祝允明不想继续在京城逗留,春闱结果一出来,就约了几个苏州举人,结伴回乡去了。

倒是沈族的几个举人,听闻今年礼部有教职考试,就有心动的。

其中包括客居尚书府的沈玥与住在宗房老宅的七房二老爷沈渫、八房大老爷沈流。

前者是才子心性,对于会试并不是特别执着,不过是因是旁支庶房,长辈们都期盼着他入仕。至于沈渫与沈流两个,则是落第数次后灰心,加上家中生计问题。如今子侄辈的孩子都开始举业了,他们三年折腾一次上京,耗费那么多银两,还不如留下银钱好好供孩子们。

进京应考的举人数千,有这样念头的不是一个两个。

幸而天下州县多,教职向来缺,倒是不愁考不上。剩下的区别,就是去什么地方做教职了。

虽说教职为了口音的缘故,只要不是本府就可以任职,可南直隶文风鼎盛,是教职最好捞政绩的地方,多少人盯着。

不过对于沈家这几人来说,倒不是难事。

沈大老爷为京堂,为族人谋几个教职缺不过是一张帖子的事。

堂官之间,虽不好往来过密,但是同朝为官,举手人情还是乐意做的。招呼早就打了,只等殿试完了,教职考试时再做安排。

沈瑞这边虽说县试后当回书院继续读书,不过为了准备四月府试与六月院试,与大老爷与徐氏商议后,还是决定再家备考,因此这日就回书院告长假。

同窗们看着沈瑞的目光,十分羡慕。今年戊班参加县试的同学有十人,县试过了四个,其他六人落第。过了县试的其他三人,也未必就能顺顺当当地过府试、院试,多半是捞个童生的名头再读几年,沈瑞这里却是一个生员功名眼看到手的。

再说,春山书院的学生在府试、院试时得案首寻常,县试就拿到案首的,还真不多见,上一次已经往十来年前数了。

好友毛迟,看着沈瑞的眼睛都要放光:“之前我怎么就没想到?要是不计较院试排名,可不是县试案首最自在……只急这一回,后边两回考试都能放宽心……我原以为县试太浅,无须太仔细,等到院试时发力就好,如今看来却是大误……”

沈瑞见他跃跃欲试模样,笑道:“看来毛兄是打定主意奔着明年县试案首去了?”

毛迟咬牙道:“那是当然,舍我其谁?身为父子的儿子,不敢大言不惭地提什么三元,、‘大三元,,难道一个县试案首还拿不下?”

沈瑞听了,本想与毛迟科普科普自己才知晓不久的各种县试知识,不过想到毛澄品级不高,且又是状元出身,即便原籍县令真的点毛迟为县试案首,也不无可能。毕竟毛迟的身份,不单单是“京官子弟”,还是“状元之子”。

老子英雄儿好汉,状元公的儿子得“案首”并不稀奇,不得案首才算稀奇

与毛迟作别后,沈瑞去丙班探望沈全与何泰之。

两人虽已经得了沈瑞中“案首”的消息,可因没到休假日的缘故,还没有见过沈瑞。

今日见了,两人都是满脸欢喜模样。

沈全拍了拍沈瑞肩膀,大笑道:“二哥好样的,我早就晓得读书上你不会亚于瑾哥这也算是开门彩。这个时候可别躲懒,再使把劲拿下府试、院试案首,就是三元,了”

何泰之不以为然道:“不过是童试,即便得了三元,,对乡试也无用,何必如此上心?要是一根弦绷到院试完了,那不是白考了一个县试‘案首,

沈全道:“三元,入官学时占便宜,定是一个廪生到手的。等到了岁考、科考,学政见了考生履历,也会给个一等。”

何泰之听了,不免有些担心:“还有这样的说法,那我岂不是没戏了……

他县试时进了前十,府试则在数十名后。

沈全笑道:“你才多大?着急什么,之前排名不好,不过是因你稚龄的缘故,比不得那些读书年头多的考生。等过两年下场,一个院试案首也并非难事

何泰之看了沈瑞一眼,道:“家父让我明年或者三年后考院试,可我今年就想下场……不过心里也没底就是了……”

沈瑞道:“想去就去,就当暖场,左右明年还有……不说外头,就说书院里你这个年纪的学生多还在戊班呆着……你过了院试是好事,不过院试也不算丢人……”

何泰之听了,点头不已:“我也是同瑞表哥这般想。不管成不成的还是想要试一次,可真没耐心烦等到明年”说到这里,不免佩服沈全道:“还是全三哥沉得住气,班里其他考籍在原籍的同学,都是去年秋里就回乡了。”

沈全笑道:“我原也那样打算,不过被家兄教训丨一顿……多读一年书,心理踏踏实实的去应考,总比每次战战兢兢的强……”

上课时间快到了,课堂外也不是相聚的地界。

再有几日就是书院的假期,沈瑞就与沈全、何泰之两个约好到时再聚,就让两人回课堂去了……

前门外,崇北坊,河沿胡同。

看着抬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小乞儿,魁伟少年使劲握了握自己的荷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今儿不能请寿哥吃包子了,过几日有好朋友过来的,我要留着钱请他喝羊汤去……”

小乞儿虽穿的补丁叠补丁的衣裳,脸上也沾着一块一块青灰,不过眼睛是又黑又亮。

他面上带了几分委屈,耷拉脑袋道:“文虎哥,我两天没乞到东西,肚子好饿……”

魁伟少年正是与沈瑞有过两面之缘的屠家子高文虎,虽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极心软的性子。

见着乞儿可怜,他到底松开手中荷包,道:“那就省着点,给你买馒首吃……”说罢,去了旁边的馒头铺子,买了两个馒头递给乞儿。

乞儿抓了两个馒头,满脸感激:“谢谢文虎哥……”

高文虎犹豫了一下,又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钱来:“这几个钱你收着,要是乞不找东西的时候就拿来买吃食,总不能饿了肚子……”

乞儿没有接着,口气有些发酸:“文虎哥不是要留钱请人喝羊汤么?”

高文虎道:“留下一碗的钱就行,到时候不吃,左右也我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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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褎然举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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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逢月末,沈瑞用了早饭,就与徐氏报备一声,带着长寿、长福出门去了。至于想要独自出门,在徐氏这里是想也不要想。

京城虽是太平地界,沈瑞也不是容易被拐带的小孩子,可毕竟没有成丁,徐氏哪里放心他一个人出门。

后世有句老话,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就是说的京城的城门,内城九门,外城七门,皇城四门。不过此时的京城,虽也分内城外城,可还没有修外城城墙,就更不用说外城城墙了。

只是因京城人口越老越多,城市住不下,在前门外聚居的人口越来越多。后来因这边店铺云集,就成为商贾云集之地。城里城外的市井小民,为了生计,也多到前门外安置。

久而久之,便在前门外形成了几个坊,崇北坊就是其中一处民居汇聚地,挨着崇文门这边。

不过对官宦权贵与巨贾大户来说,即便前门外再繁华,在城外买宅置产,可也多是外宅,本宅多还在城内。

虽说近些年政通人和,蒙古人即便偶尔犯边也是小打小闹;可当年英宗皇帝在时,蒙古人可是兵临城下。

即便当时的兵部尚书在蒙古人到达前,叫人开城门放了外城百姓进城,可还有些来不及进城的百姓死于蒙古人的铁骑下。城外的房舍,也多被焚烧殆尽

不过几十年过去,当年惨烈情景早已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繁华。

沈瑞进京一年半,即便与何泰之等人出去逛过几次,也是内城的坊市,还是头一回到前门外来。

反倒是长寿、长福两个,一个是常被沈瑞打发出来跑腿,一个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对前门外都比沈瑞要熟。

河沿胡同,顾名思义,临近护城河边,倒是不难找,在坊口一打听,就得了方向。

刚到胡同口,就见前面杵着两个少年,各自一高一矮。

高个那个正是高文虎,矮个那个穿着泛白的青色补丁衣裳,脸上也青一块、黑一块,手中是半截竹杆,一副常见的乞儿装扮。

虽说高文虎的块头有旁边矮个小少年两个大,可沈瑞还是忍不住将视线落在旁边那矮个少年身上。

只因那小少年虽是乞儿装扮,可看起来却有些奇怪。

沈瑞扫了一眼,就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因为这少年的衣服鞋子太于净,脸上的青灰痕迹也太刻意,倒像是刻意涂抹上掩盖面容,像后世特种兵面上的迷彩。

前门外,都是黄土路,人流一多,暴土扬尘。

就是沈瑞一行三个,从前门走到沿河胡同,鞋子与裤脚上都有不少尘土,这少年的鞋面上,虽是打着粗布补丁,可却没有灰尘。

沈瑞即便心中纳罕,也不过是一眼的功夫,面上并不露出来,只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满脸欢喜,已经大踏步迎上前来:“沈大哥”

看出这大个子是真心乐意与自己亲近,沈瑞倒是并不排斥,笑道:“今日我来扰文虎了。”

高文虎“嘿嘿”笑道:“我早就盼着沈大哥来呢,快与我家去认认门”

沈瑞就是为了长见识来的,自然乐意随高文虎过去。

高文虎看看沈瑞身后的长寿与长福道:“这两位就是前些日子在县衙外接沈大哥回家的两位大哥吧?”

沈瑞点点头,道:“就是他们两个,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出门,让他们俩跟着。”说到这里,顿了顿,望向那小乞儿道:“这位小哥是?”

高文虎道:“这是寿哥,同我交好的一个小兄弟”

说话的功夫,进了胡同,到了一个略显陈旧的木门外,上面贴了福字。

高文虎笑道:“我家到了。”

推开大门,就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小院,除了北屋三间,还有东边两间厢房,西边是厕所,厕所下是一个下陷式的猪圈,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小院子里除了一个十字形石子路之外,其他的地面都翻开来,栽葱种菜,绿油油的满眼生机。

寿哥满眼新奇,指着那旁边一垄小葱道:“这个长这么高了,上回看到时才发芽……”

高文虎道:“前两天你没进家来,上次来家时还是月初呢……”

沈瑞则是瞄了眼猪舍,其格局与后世他在陕博看到的石雕一模一样,都是上面是厕所,下边是猪圈。

宋朝之前将猪肉叫“脏肉”,士大夫不吃猪肉,看到这家养猪的过程,能吃的进去猪肉才怪。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就见北屋门帘挑开,出来个布衣荆钗的中年妇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之间与高文虎有些相似。

虽说这妇人相貌寻常,却是个极开朗的性子,看了众人一眼,笑着嗔怪儿子道:“混账小子,客人既家来,怎不让到屋里吃茶?”

高文虎憨憨一笑,拉过沈瑞道:“娘,这就是孩儿念叨了几回的沈大哥,县试时帮了孩儿大忙的……”又指了指长寿、长福两个:“这是沈大哥的伴当

沈瑞上前见过,随即从长寿、长福手中接了两提纸包,递上前去:“小侄沈瑞,见过高婶娘,冒昧来访,给高婶娘添麻烦,这是几包南味点心,不成敬意,还请高婶娘勿要嫌轻薄。”

自打前年冬徐氏带沈家子弟进京,沈宅大厨房就添了做南边菜的厨子与做南味点心的师傅。

菜品还罢,京城这边口重,烹饪风格都是齐鲁传过来,重油重盐,换了南边口味正好清淡下来,适合大老爷与徐氏这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三老爷与三太太也极爱。

点心这里,沈瑞不爱吃甜的,沈珏又出京去了。

点心师傅签了几年的契,不好总闲着,徐氏便常吩咐点心师傅做了点心走礼用。沈瑞今日出门前,就叫人去厨房要了几包带着,多少比在外头临时买的诚心。

这高家娘子却是个极实在的人,虽觉得沈瑞不带烟火气且带了仆从,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没想着占便宜,连忙摆手道:“来就来了,怎还带东西过来?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哪里用得着讲这个虚礼?”

沈瑞道:“不过是自家厨房做出来的吃食,既带了来,怎么好带回去?要是真带回去,家母怕是就要教训丨我了……”

高娘子听了,这才犹豫着接了沈瑞手中的点心包。

那个寿哥显然是认识高家娘子的,无须高文虎介绍,便亲亲热热地叫“婶子”。

高家娘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招呼沈瑞等人进屋,吩咐儿子陪客,自己去厨房弄茶水去了。

高文虎直接带大家去了西屋,西屋除了半面北炕之外,地面上还有一张八仙桌。

高文虎招呼大家入座,长寿、长福两个面带犹豫,不肯入座。

这市井民居,自然是同沈宅那样的官宦门第不同,房子不高,里面间幅也小,火炕又占了一半地方,剩下地方占了几个人,就显得满满登登。

沈瑞便吩咐长寿、长福道:“难得出来一趟,你们不用在跟前守着,四处逛去,午后再来接我。”

沈瑞不是寻常少年,他即开口,长寿、长福两个只有应声的份,就先离去了。高文虎亲送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沈瑞与寿哥。

看着寿哥大喇喇地坐下,直勾勾地打量人,沈瑞开口道:“可是瞧出我有甚不对处?”

寿哥轻哼一声道:“你出门带随从,想来是富家公子,作甚跑到高大哥家来?高大哥是实在人,可不许你哄他”

沈瑞不解道:“是高小弟邀我来的,我作甚要哄他?”

高文虎已经打外头回头,口中喃喃自语道:“沈瑞,沈瑞,这名儿恁地耳熟……”

寿哥一听,来了精神:“高大哥先前不晓得这位沈大哥的名字?”

高文虎点头道:“只晓得大哥姓沈,没问全名呢……不过大哥名讳听着耳熟得很,到底是哪里听过呢?”

寿哥闻言,望向沈瑞,狐疑道:“有很多人叫沈瑞么?作甚我听着这位名字也觉得耳熟?”

高文虎拍了拍额头道:“想起来了那个那个县试第一不是就叫沈瑞么?咦?到是与大哥同名呢……”

“大兴县案首?”寿哥望向沈瑞,眼睛眨了眨。

这时,就见高娘子端了食盘进来,上面是五个粗瓷大碗,还装了两碟点心,旁边还放了一把筷子。

这倒不像是吃茶,像是用点心了。

“那两位小哥怎走了?家中没有什么好吃的,我做了蛋茶……”高娘子撂下食盘道。

所谓蛋茶,就是糖水鸡蛋,暗红色的糖水,散发着蛋香与甜香。

寿哥则露出几分馋样:“婶子做的蛋茶最好吃……旁人做的都不是这个味

高娘子笑道:“喜欢就多吃些,今日有富余的……”

高文虎的眼睛则是粘在那两盘点心上,道:“娘,这是沈大哥带来的?怪好看的,白色的像白糖糕,那个绿色儿的是甚来?”

高娘子道:“就是沈家小哥带来的,娘也头一回见咧”

“白色的定胜糕,绿色是闵饼,用糯米与闵草做的,南边常见的春饼,京城这边倒是不怎么见。”沈瑞道。

高娘子意外道:“沈小哥官话说的这么好,竟不是京城人士?”

沈瑞道:“是京城人士,不过祖籍在松江,小时候在南边长大……”

大兴县案首,南方点心,沈沧从南边来的嗣子……寿哥看着沈瑞,脑子里飞转,睁大了眼睛,讶然出声,道:“你就是沈瑞?刑部尚书沈沧之子,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之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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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近朱者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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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娘子与高文虎是市井小民,并不清楚“左春坊大学士”到底是什么官,可却也听过六部尚书。

刑部尚书之子?什么大学士的女婿?案首?

娘俩都诧异地望向沈瑞。

沈瑞则是望向寿哥,要是关注今年大兴县试,知晓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并不难,不过怎么连定亲的事都晓得?

这小少年是谁?

寿哥?寿哥

沈瑞不由眯了眯眼睛,沈杨两家过帖子时,杨家也出现一个“寿哥”,莫非彼寿哥就是眼前这个寿哥?

沈瑞面上不变,心中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看着年纪,倒是差不多。可真要是那个人,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外城外,又是这个装扮?

高文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沈大哥,你是案首?”

高娘子则面上带了几分拘谨,方才就觉得这孩子气度不似常人,有是出门带仆从的,要真是高官家的少爷,那可不是他们能招惹的起的?自己儿子傻乎乎的,硬是邀了人到家做客,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瑞点点头道:“我是得了第一。”

高文虎咧嘴大笑,满眼崇敬,立时与有荣焉的模样:“沈大哥你太厉害了,几百人考试,竟然能拿第一,不愧是大哥……”

寿哥见高文虎关注的重点偏了,咬牙道:“高大哥,他还是大官家的公子

高文虎点头道:“晓得了,方才寿哥不是说了么?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沈大哥是大官家的公子,功课又这么好,以后也定能当大官

他没有诚惶诚恐,没有羡慕嫉妒,似乎在他眼中“大官的儿子”与“铁匠的儿子”、“屠夫的儿子”是一种类别划分,而不是高低贵贱之份。

高娘子看着憨厚的儿子,又看了眼神态始终温和的沈瑞,还有旁边年岁不大却带了几分精怪的寿哥,将提着的心放下,由着几个小的说话,自己下去做家务活去了。

即便是大官的儿子又如何?客客气气上门来,就是她儿子的客人。她只要好生招待不失礼就行,反正也没指望巴结哪个。

寿哥的肺都要气炸了

既生气高文虎这傻子对旁人太实在,不分好赖人;又生气沈瑞被揭穿身份后还故作镇定,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他乐意高文虎对自己好,可不乐意高文虎对旁人好。

他按捺住愤怒,拉着高文虎袖子,“小声”道:“高大哥,当官的都可凶了,我上回讨饭就被一个当官的放狗给咬了……要是他们晓得自家公子来找高大哥,说不定将高大哥都怨上了……”

沈瑞在旁,听得真真的,心中翻了个白眼。当官的再凶,也比不得当皇帝的凶。他并不觉得这小少年的行为真的能瞒得住上面的“家长”,不过都说那位性情“仁和”,又是只有一根独苗,要不是如此宠溺也不会惯出来鼎鼎大名的“顽主”。

高文虎倒是听进去,眉毛挤成一团,露出忧色,显然是听见去了。

寿哥瞥了沈瑞一眼,暗暗得意。

不想高文虎直接对沈瑞道:“沈大哥怎么办?大哥家里会不会寻我爹告状,说我拐带沈大哥顽了?沈大哥过了县试,不是过两月还考试么?今儿出来顽会不会耽搁了读书……”说到最后,脸上已经带了惧意:“要是真来告状,我爹说不得就要打我。我爹打人可狠了,棒子都能打折了”

沈瑞闻言,莞尔一笑,道:“文虎放心,我出来前与家母报备过的,说有一个朋友要带我去尝羊汤。家母还吩咐我别忘了回邀文虎,改日也往家里做客

寿哥在旁,已经无语了。

眼前这个沈瑞是二品京堂家的公子,不是胡同口私塾里的小学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挑拨了两次,懒得再来一回。

无知者无畏,寿哥已经不指望高文虎这傻子能对沈瑞生畏惧之心、避而远之了。

高文虎惦记带两人去吃羊汤,催着两人喝蛋茶。见两人都不去碰那点心,倒是没有去劝沈瑞,亲手夹了两个给寿哥。

定胜糕微甜带了米香,闵饼则是带了闵草的清新。

寿哥细细对品了,觉得这点心不仅卖相好,用着也不错,不过没糖没油的,未必合高文虎的胃口。

果然高文虎猪八戒吞人参果似的,一样用了一块,就没有再伸手。

寿哥见了,已经打定主意,下回过来要带两包蜜三刀之类的点心出来,将沈家的点心盖过去。不是他小气,不想给高文虎带东西,只是他这个身份,不方便送礼。如今有了沈瑞做比较,却是不甘心了。

高文虎已经端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蛋茶,抹了两下嘴,道:“走,咱们吃羊汤去……这时候不是饭点儿,正好不用排队;要是赶饭点去,要排出半里地去……”

沈瑞痛快地起身,寿哥面上却有些迟疑。

他可是记得清楚,前几日高文虎说就有一碗羊汤的钱,总不能沈瑞坐着吃汤,他与高文虎两个瞅着吧?那也太寒碜了。

高文虎伸出小簸箕似的大手,在寿哥的头上揉了一把,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寿哥别担心,我攒够买汤的钱了,一人一碗……”

寿哥抬头道:“怎么攒的钱?”

高文虎:“我大舅家的驴生骡子,上不了磨,我就在豆腐坊于了几天,得了二十文呢……”

寿哥抓了高文虎的手,翻开来手心向上,就见上面都是水泡。

寿哥鼓着腮帮子,开始运气。不知是气高文虎不爱惜自己,还是气他舅舅将他当牲口使。

沈瑞在旁,看着高文虎手心上的血泡,对于羊汤的期待顿时减了大半。

同高娘子打了招呼后,三人还是从高家出来。

不过走到胡同口时,沈瑞就察觉了异样,后边有人缀着。他回头扫了一眼,有挑担的货郎,还有看似过路的行人。

沈瑞并不觉得意外,看了正拉着高文虎说话的寿哥一眼,没有多事,而是想高文虎。

高文虎才十三岁,就这样的身高个头。虽没有比划过,可能在磨坊磨了几天磨不见疲色,可见确实有把子力气。

“文虎,考秀才未必只考文秀才,你考虑过武科没有?”沈瑞想了想,道

高文虎道:“我们塾学里的先生说过这个,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却有一把子傻力气不过我爹我娘说了,好男不当兵要是去考武科,以后就要吃兵饭……”

沈瑞摇头道:“不是兵,有了功名就是武官。想要做世袭武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即便真的得了世职,也不是坏事……到底是官身,以后子孙想要考文举也是无碍的……如今每次春闱,就有军户出身的进士……”

高文虎听着有些傻眼,晕乎乎道:“我读书不行,武科不考做文章么?”

沈瑞看了寿哥一眼,道:“这个详细的我倒是不晓得,要不请人打听打听

不待高文虎说话,寿哥已经挺起小身板,拍着胸脯道:“高大哥,不用请人打听,我刚好有些门路,定帮高大哥打听的好好的”

高文虎心实,也不去想一个小乞儿会有什么门路,笑着点点头道:“那就看寿哥的真要是有这等好事,我也考个官儿当当,以后寿哥就不用再去讨饭了,我来养活你”

寿哥听了,眼圈有些泛红,带了愧疚道:“这小半年我占了高大哥太多便宜,要不是为了给我买吃的,高大哥也不至于老跑到外头找活……”

高文虎不以为然道:“说让我大呢,就是你那小身板想要找活去,也没人用你。我找说了,你就别在外头折腾,到我家来,总能吃上饱饭。等我家还了当年我爷在世时欠下的钱,日子也就不会这么紧巴了……”

寿哥摇头道:“那怎么行,我有手有脚总不能吃白食,况且高大哥家又不宽裕……”

说话的功夫,已经转过两个胡同,到了坊与坊之间的大街上。

高文虎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幌子,道:“就是那儿,他们家的羊汤可好吃了……”

羊汤铺子的店面不大,不过两间门脸,里面摆了七、八张桌子。因还不到饭点,只有两桌有人。

或许是小店的缘故,伙计并没有富贵眼,客气将将三人领了位置。

“三碗羊汤”高文虎摸了摸钱袋,道。

“好嘞,羊汤三碗”伙计扯着嗓子,往厨房的方向喊了一声,里面又传来应答声。

不到办盏茶的功夫,伙计就端了食盘上来,上面是三个直径八寸的海碗,旁边还放了一个碟子,里面是三个烧饼。

羊汤十文一碗,这烧饼是赠送的,不够吃了可也再加,不过就需要花钱了

说是羊汤,可实际上就是羊骨头汤烩羊杂,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便宜,因此这羊汤的香味中就带了脏器味。

这与沈瑞意想中的羊汤完全不同,沈瑞两辈子都不吃脏器,看着这碗羊汤就,心中颇为难。

要是吃的话,实在不合胃口,闻着都够难受了;要是不吃的话,对不起高文虎,毕竟这买汤的钱得之不易。

沈瑞拿不定主意,就去看寿哥。

小小少年,看着眼前的海碗,显然是傻眼了。

尚书府的厨房都不见脏器,更不用说皇宫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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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近朱者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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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瑞与寿哥还迟疑时,高文虎已经用筷子夹着汤碗里的于货吃。

黑黑的毛肚,红红的羊肺,酱色的羊肝,泛着白油的羊肠,加上这扑鼻而来的腥膻味,看的沈瑞心里直翻腾。

身为屠夫之子,本不当馋肉才是,高文虎却如此,方才高娘子的衣服上也带了补丁,可见家计真的是艰难。

从他方才的话看,应该是早年给老人看病或是发送老人时借了外债,如今还没还清。

难得在如此情况下,高文虎却有善心关照“小乞丐”,虽不知因何而缘起,不过可见是一份善缘。

宫廷里出来的人精子,浑身都是心眼,看着人的眼神都带了防备。只有高文虎这憨厚的性子,才能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寿哥察觉出来沈瑞看他,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闲着,眼见着将汤碗往桌子边挪动。

可见他也是无法用这汤的,又无法直接开口说,便想到了“迂回之道”。

沈瑞看了,觉得好笑,但总不能看着寿哥真的将这一海碗汤摔倒地上。大家都坐在八仙桌前,汤汁四溅的,说不得就要“殃及池鱼”。

于是,沈瑞便扬声招呼伙计过来,道:“小二哥,能不能帮忙借个汤罐食盒之类的?我想将羊汤带家去。”

小二犹豫道:“倒是有装汤的瓷罐。不过是掌柜家自用的……”

沈瑞从荷包里摸出半把钱,塞进那小二手中。因有桌子做遮挡,倒是无人看见。

小二拢了袖口,面上立时热络起来:“不过小哥既开了口,我就与掌柜商量去……”

沈瑞这“神来之笔”,使寿哥住了手,看着沈瑞若有所思。

高文虎也撂下汤碗,这才发现沈瑞与寿哥两个一口没喝:“沈大哥、寿哥你们怎么不喝汤?”

寿哥并不作答,只看向沈瑞。

沈瑞腼腆一笑,道:“现下节气变化,我娘胃口不好,我见了这好东西,就想要带回家去让我娘尝尝鲜……”

高文虎闻言,看了自己眼前下去了半碗羊杂汤,不由涨红了脸,小声道:“沈大哥真好,想的也周全,我是混帐东西,有了好吃的都没想起我爹我娘来

寿哥眼睛一眨,忙将汤碗往高文虎方向推了推,道:“我们都是当小的,这样好吃食正当先孝敬长辈。高大哥,左右这里离胡同口不远,你快趁着热将这碗羊汤给婶子送家去……”

高文虎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那是我请你吃的,怎么能拿家去?”

寿哥摸着肚子道:“我方才吃了蛋茶,又吃了四块点心,怎么能吃得了这么一碗羊汤?还是高大哥拿去给婶子……我……我喝高大哥剩下的半碗……”

高文虎却还是不肯,寿哥没法子,只好咬着后槽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不好再看戏,开口劝道:“方才听婶子咳了好几声,像是春日咳的模样,羊汤润肺,婶子用了也能补补……文虎就依了寿哥吧,你若是不应,他心里也不安生,以后怕是不好意思吃你的了……”

寿哥在旁,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已。

高文虎迟疑了一下:“那……那我给娘送去?”

寿哥连忙道:“快去,快去,一会儿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高文虎便起身,端着寿哥拿碗没动的汤大踏步出了汤铺。

这会儿功夫,伙计提了一个瓷罐过来:“小哥,您瞧着用这个装中不?”

脏器菜肴沈家的食谱上就没有,想来大老爷与徐氏也不会吃,沈瑞也不想真的只装一罐羊杂汤回去,正巧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客人面前冷盘,便道:“你们这里的羊头肉怎么卖?”

“二十文一盘。”伙计道。

沈瑞道:“来二斤打包,一会儿带走……”

伙计听了,有些糊涂:“小哥方才不是要装汤么?”

沈瑞便道:“两个都要……”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伙计手中。

伙计接了银子,满脸带笑地去了。

寿哥挑了挑嘴角道:“你倒是‘孝顺,?”

沈瑞没有提议让寿哥也买点羊头肉外卖之类的话,宫廷里的外食哪里是好进的,说不得就犯了忌讳,便指了指那半碗羊汤道:“寿哥快喝汤吧,趁热喝

寿哥眉毛立时立起来,看着那半碗汤如看仇人似的看了一眼,转向沈瑞时面上又露出几分不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好我吃独食,沈大哥才是今日的主客,怎么能落下,还是大家分着吃是正经?”

沈瑞微笑道:“我会与文虎说,自己不惯与人分食,倒是寿哥,要是再不想办法,等文虎回来怕是‘盛情难却,”

寿哥看着那半碗汤运了几口气,回头对门外喊道:“纪五,快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穿着短打的精壮青年从门口进来,扫了沈瑞一眼,随即站在寿哥旁边。

寿命指着那半碗汤,满脸嫌弃道:“赶紧喝了”

那精壮青年也不废话,立时从命,举了汤碗吞了几大口。不过因碗底有不少于货,倒是没有喝于净。

寿哥犹豫了一下,本想打发这精壮青年下去,不过想了想高文虎的实在,就递上筷子。

那精壮青年撂下汤碗,双手接了,几筷子将那些心肝肚肺之类的东西也吃了。

寿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打发那精壮青年出去。

伙计提溜两片羊头肉过来,道:“小哥,这一整只羊头肉是一斤半上下,二斤的话,就要添上一小片,您看哪里下刀?”

沈瑞方才进来前,在外头挂着的幌子上看到回文。

这是一家清真羊汤店。

虽说屋子里都是腥膻味,可看着窗明几净,桌椅也擦拭的于净。

眼前这水煮羊汤肉看着也洁白于净,沈瑞想了想家里的人,就道:“不用切了,就来整只的吧,来上两只……”

伙计应了一声,拿下去用黄纸包了,捆好了递上来,羊汤也装到瓷罐里,又捧了一把钱过来:“小哥,承惠一百八十文,方才收了您三钱银子,这里还剩下一百二十文……”

沈瑞只拿了那一串钱道:“谢谢小二哥,汤罐明儿打发人送回来……”

这汤铺本不是富贵人的吃食,来的客人也多是为了跟前的街坊或是一些进城找活于的汉子。

沈瑞方才就打赏了十几文钱,这回又有二十文,伙计脸上笑得开了花。

这时,就见高文虎气喘呼呼的跑过来。

他往桌子边一坐,撂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娘骂我了,不过我看到她偷着笑来着,可见是欢喜的……不过她没喝,说要等晚上我爹回来一起吃……”

一口气说完,他才看见眼前汤碗都是空的。

他看了眼烧饼道:“怎么办呢?只吃烧饼多噎得慌”

寿哥伸出舌头,笑嘻嘻道:“都是我没忍住,方才一口气就都喝光了……

高文虎倒是没有怪罪寿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瑞。

沈瑞笑道:“我回家陪我娘一起用,想来我娘也会欢喜……”

眼前就剩下三个烧饼,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那咱们下回再来喝汤,先去前门大街看杂耍去……”

沈瑞看了眼寿哥,见他迟疑,再看看他脚下的鞋,就晓得他这“微服出行”的范围也是在划定范围内的,便道:“改日再去,还是回你家里说话,外头怪吵的……”、

寿哥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家去吧……”

高文虎没有意见,抓了钱袋要结账,沈瑞指了指眼前的纸包与汤罐道:“因想着给我爹娘叔婶带吃的,我就先结账了,文虎下回再请客……”

高文虎愣了一下,倒是没有与沈瑞争抢,只对寿哥道:“我这还有三碗汤的钱,寿哥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来一碗?”

寿哥闻言,脸上一白,道:“不用不用,我肚子里饱饱的,都顶到嗓子眼了”

等出了羊汤店,就见街边柳树上倚着一个“闲汉”,正是那里舾太阳,就是方才进屋喝汤那青年。

等沈瑞一行前边走了,他便随着其他几个各色装扮的人,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大家去而复返,高婶子已经乐乐呵呵地待客,这回给大家上了是面茶。

沈瑞胃里正空着,喝着这糜子面面茶,觉得刚刚好。

寿哥因之前说着“饱饱”的,闻着香香的面茶,也只能做饱腹状,推给高文虎用。

高文虎虽性格爽朗,可沈瑞毕竟与他才是第三次见面,本身又不是爱说话的人,加上旁边有个寿哥,就有些冷场。

倒是寿哥,因沈瑞之前提了武举之事,颇为上心,捏着高文虎的胳膊道:“高大哥,你这把子力气,拉弓射箭肯定没问题……你是不是寻个武馆去学学拳脚弓箭功夫?”

高文虎道:“沈大哥说着顽的……穷文富武,都是有钱人家才学武,我家没有钱做学费……”

寿哥见他不以为然,倒是急了:“没钱也得想法子凑钱,要是中了武举人,就能授官,到时候一年最少也几十两银子……”

高文虎却如听天方夜谭似的,没入耳中,憨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美事?要是那么容易,旁人早抢疯了,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还是踏踏实实,随我爹学杀猪去。会了一门手艺,一辈子都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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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近朱者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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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上房。

婢子们摆了饭桌,沈瑞在徐氏下首坐了,陪着徐氏一起用晚饭。玉姐这几日有“恙”,正卧床休养,没有到上房来。

当然这个有“恙”是官方说法,沈瑞身为堂兄,听说堂妹病了,定要去探

根据沈瑞看来,小姑娘气色虽有些苍白,可面上带的却是腼腆与羞涩。身边跟着的养娘与婢子不见愁色,反而都是欢天喜地模样。

就是徐氏,心里也好了几分的模样,叫人给玉姐添衣服首饰。

这哪里是病呢?

沈瑞上辈子有个年纪相仿的姐姐,曾半夜被逼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过护翼小宝贝的,对于这些生理卫生知识自然也懂。

在古代,姑娘初潮就代表有生育能力,能出门嫁人,自然是喜事。

只是此事长辈们能贺,沈瑞这个做堂兄,却不好去贺,只能做懵懂不知。

徐氏已经与他提了想要过继玉姐到长房之事,如今往江西的信也去了,就当二老爷的回信。

沈瑞自然是无异议,不管是对干玉姐,还是对于沈家,嫡女身份都是好事

真要玉姐身份抬起来,沈瑞心中倒是有个妹婿人选,只是如今二老爷那边还没落定,变数还多,他就也没有说出来。

大老爷今晚有应酬,有个丁忧的同年老友起复,宴请客人,请了大老爷做陪客。

沈瑞得了消息,便过来上房,陪徐氏一起用晚饭。

在这个家里,徐氏里里外外操劳,最是辛苦,可也最是孤单。沈瑞就常过来陪徐氏用晚饭,大老爷在的时候还时来时不来,大老爷不在的时候多是要过来。

“这白水羊头虽是外头买来的,可那家是个清真店,收拾的于净,要不我也不会买了家来,母亲尝尝。”见徐氏没甚食欲的模样,沈瑞开口劝道。

旁边叫婢子准备了醋碟,是年前剩下的腊八醋。

用这个沾冷切羊头肉,又酸又辣,却是极开胃。

徐氏上了年岁,嘴里寡淡,过年时又累着,一直没缓过来,如今听了沈瑞的劝,就着羊头肉,多喝了一碗粥,面上也多了几分精神头。

等撤了饭桌,上了茶水,徐氏问起沈瑞白日出门做客的事。

进京一年多,沈瑞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结交的新朋友有限。这次出门开口出门,徐氏颇为关注。

沈瑞道:“喝了蛋茶,还有糜子面的茶汤,早先只是听过,如今才算尝了

徐氏闻言,笑道:“瑞哥这是早上出去空着肚子么?怎么就看着吃的了?那高家长辈可宽和慈爱?高家小哥又是什么人品性子?”

“没看到当家人,只见了高家娘子,虽是寒门陋户,生计艰难,却是个安贫乐道的性子,待人又心实,要不然也不会养出那么个天真质朴的孩子。”沈瑞想了想高家母子,道。

不说别的,就看高娘子见到小乞丐装扮的寿哥不嫌弃,听闻沈瑞是大官家的儿子也没有巴结,这品性就比一般人强出太多。

徐氏道:“既对了眼缘,又是靠谱的人家,往后与那高家小哥就多往来,你这样的年纪,正是当呼朋唤友的时候……”

沈瑞摇头道:“孩儿满脑子都是四月的府试,出去散了半天,已经透了气了,接下来正当读书要紧。”

徐氏叹气道:“叫你别上心,你到底上了心……为了旁人几句闲话,就这样逼自己,可不是聪明人所为”

沈瑞道:“也不单单是为了闲气,只是想着未雨绸缪的好……无风不起浪,现下有春闱比着,闹不出动静来,等到什么时候被人翻起来,说不得就生出什么是非来落到老爷身上。口舌能杀人,何况在官场上即便孩儿府试无缘案首,只要名次在前头,也是应对……”

沈理眼看着疏远了,沈家二房青黄不接,大老爷所处又是紧要之所。

杨家虽是姻亲,可那是以后的路,近几年是借不上光的。

沈瑞能想到此处,徐氏只觉得心里酸酸的,道:“想法虽好,却要记得量力而行,要是损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

沈瑞举了举拳头道:“孩儿每早都坚持练拳,母亲且放心……”

沈瑞如此体恤长辈,又如此懂事,徐氏只有欣慰的。

沈瑞并没有将遇到太子的事情告诉徐氏,这件事多说无益,难道他现下还能贴过去巴结太子不成?太子出宫,并非容易之事,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像今日这样相见有没有下回还是两说,与大老爷、徐氏说了,除了让他们担心之外也没有旁的好处。

虽说对于今日“偶遇”太子,沈瑞心中是隐隐窃喜,也有心抱一抱未来天子的粗腿,可他也晓得,这不是能“喜形上色”之事。

就像徐氏会打听他往来朋友的脾气秉性,皇宫里那对夫妇会打听的更详细,说不得连沈瑞说什么话,什么表情都会打听得到。

沈瑞只能是“偶遇”太子,且也不应该认出太子身份。否则稍有不慎,就回当成是心思诡异的攀附之辈。

就像今日沈瑞从高家出来前与高文虎说的那样,未来一个半月他打算闭门读书,即便再同高文虎相见,也是定在府试过后。

沈瑞是这样计划的,整个三月也是按照这个计划实施的。

每天卯初(凌晨五点)起床,作时文一篇,随后练半个时辰形意拳,随后用早饭。

早饭后,去主院请安,送大老爷到大门外,服侍大老爷上轿或上马。

回来后,开始抄写《四书集注》一个时辰,读经史一个时辰。

午饭,饭后小憩半个时辰,下午继续分析前人所做时文两篇,自己做时文一篇,随后继续看《四书集注》。

晚饭时间,多半是在正房,陪徐氏或大老爷说话。

晚饭后,就不再看书,多是默写白日温习过的功课,一直到子初方安置。

整整三十日,沈瑞除了初一时去给鸿大太太请了一回安之外,就闭门不出

这份勤勉与自制力,沈家诸人早就看在眼中,并不觉得稀奇。只是徐氏这里,即便晓得沈瑞是懂事的,也心疼他,吩咐着小厨房,各种温补。

可这番辛苦,落在旁人眼中,就只有感叹了。

紫禁城,坤宁宫。

临窗的罗汉榻上,隔着方桌,坐着天下最尊贵的夫妇。

弘治皇帝三十余岁,因身体不好的缘故,看着有些清瘦,脸色也有些清白

对面坐着的丰腴美妇,就是弘治皇帝的发妻,如今的皇后张娘娘。

“一日里要读七、八个时辰的书,这孩子恁地刻苦别说是仕宦人家的公子哥,就是寒门子弟,能做到这样的也不容易怨不得能得案首,就这个劲头,要是不得第一也亏了”张娘娘看着手中的折子,感慨道。

弘治皇帝点头道:“到底是沈家,百余年来,进士、举人出了多少个。换做其他人家,出仕几代人,子孙就吃不得这份苦了……”

张娘娘撂下折子,蹙眉道:“寿哥别说七、八个时辰,但凡每日里肯安静读上一个时辰的书,我就要谢天谢地……”

弘治皇帝听了,心里也发愁,不过嘴上却道:“寿哥正是顽皮的时候,难免贪玩了些……”

张娘娘叹气道:“要是一时贪玩我还不怕什么,可听内官说寿哥如今爱上武事,整日里在校场开弓射箭……”

提起唯一的儿子,弘治皇帝心里也发愁。

不过在妻子跟前,他不想表现出来,就做不以为然状:“沈家那个小书呆子每日抱着书本还不忘记练拳,还不是为的强身健体?寿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去操练操练,身子骨也结实些……”

张娘娘晓得丈夫有多宠爱长子,想要说他嘴里听一句长子不好,那是想也不用想。

她低下头,笑容有些僵硬。

若是小儿子活着,她哪里会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寿哥身上?

难道是上天注定她只能有一个儿子?

张娘娘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不知是该悔还是该恨……

三月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殿试。

在殿试进行前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沈瑛没有留在翰林院,也没有去六部,而是去了詹士府。

等到殿试完毕,壬戌年的新进士新鲜出炉。

沈瑞既立志科举,当然关注今年春闱。会试时有应试者三千七百余人,取中贡士三百人,贡元是湖光景陵县民籍出身的监生鲁铎。

等到殿试结果出来,贡员鲁铎并不在第一甲,不过也在二甲前列上,随后考为庶吉士。

今年第一甲中,状元康海,是陕西武功籍民籍,监生;帮要孙清是北直隶武清籍卫籍,浙江余姚县人,监生;探花李廷相是锦衣卫籍,山东濮州人,顺天府学生。第二甲第一与三甲第一都是南直隶人士,都是监生。

后世的监生泛滥,为读书人所鄙,现下的监生却是金贵,常有人出没鼎甲,今年更是包圆了三鼎甲。

沈瑞看了,对于国子监更是好奇。

等到今年院试完了,他就在仕籍上,可成为官学生。不过瞧着春山书院的学长们,多是在官学挂名,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

自己到时候去哪里读书,沈瑞心里还没有定下来。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四月份的考试。

沈瑞没有丝毫懈怠,绷着书本,一口气紧绷到四月十五,府试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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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近朱者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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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顺天府是京府,顺天府的府试与南直隶院试地点在一处,都是在京城贡院。

这回不用考生自带桌椅,不过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不仅今年过县试的儒生要应试,往年止步院试的儒生也不少报考的,考生人数就是县试时的数倍,足有七、八百人。

相应的考试程序倒是与县试时差不多,也要“提堂”与“放牌”,只不过是考三场。

四月京城虽已经热了,可还不到暑热时,不过几百人汇集到一起,味道也不好闻。

幸好有“提堂”,沈瑞只在第一场时遭了些罪,剩下两场都十分惬意。

说来也巧,现在这位顺天府尹张宪与大兴县令虽无私交,却都是寒门出身,且有同乡之谊。

自二月末大兴县试完了,大兴县令“徇私媚上”的流言出来,张宪就传了大兴县令。毕竟是他治下,要是真的闹出乱子来,他这个上官少不得也要背个失察之责。

不过要说沈家会为“县试”走关系,张宪也不信。

大兴县令取中沈瑞,确实有几分私心在,可到底也是因沈瑞的才气在。

因此,在应对上官的诘问时,大兴县令也很有底气,当场将沈瑞所做的时文默了两篇。

张京尹看了这文章,虽觉得沈瑞当得起这个“案首”,可心中还是觉得大兴县令行事鲁莽,要是点了第二,哪里会生出这些是非?虽无凭无据,可酸儒们叫起真来也叫人厌烦。

如今虽看似没甚妨碍,可等到什么时候被朝中哪个捡起来说事,沈家树大根深,未必会如何,大兴县令却是跑不掉的。

等到府试时,第一场人头涌动,分辨不出谁是谁。

等到第二场、第三场“提堂”时,总共就十个考生,京尹大人就关注这些

沈瑞因是奔着名次来的,在第一场时就没有隐藏实力,不仅文章做的顺畅,且交卷的时间也早,是头一个交卷的。

卷面于净,文字秀丽,时文言之有物,并非是那种夸夸其谈的堆砌辞藻,京尹大人先入为主也好,还是觉得这卷确实当得第一也罢,反正头一场后,沈瑞之名就排在红榜第一位。

当时成绩出来,除了糊名,京尹晓得第一是沈瑞时,也曾犹豫过,想着是不是将他压到第二,不过犹豫过后还是没有动。

衙门里虽都是他的属下,可府试毕竟不是小事,多少人盯着。他这里变动名次,落在旁人眼中,心中无鬼也有鬼了,还要得罪人。

如今这案首一圈,能保全大兴县令,也能为卖沈家一个好,何乐而不为?

顺天府尹可不是好当的,不是性子圆润的人做不稳这个位置,张宪从弘治十年做到十四年,去年“京察”没有升迁,并非是成绩不好,而是资历没到。

既有机会卖沈家一个好,而沈家这个嗣子确实是个有墨水的,卖个人情不过是举手之事。区区府试“案首”,又不是解元状元,一年一个,也不是金贵的头衔。

第二场下来,沈瑞依旧是红榜第一。

等到四月二十一,顺天府府试放榜,沈瑞就将“案首”收入囊中。

府衙报喜的队伍上门时,沈瑞提着的心才放下。两辈子算下来,都没有这两个月这么刻苦,这种强迫症似的读书,让他也有些生厌,他不知自己能坚持多久。

可是为了对压下县试“案首”的风波,他只能使劲。

如今有了这个府试案首,总算将前面的是非了了;至于院试时的排名,即便再低,对比他的年纪,都够看了。

徐氏与大老爷这里,也都松了一口气。

看着沈瑞这般刻苦读书,他们夫妻两个也不放心。只因沈瑞性子好强,又是个有主意的,夫妻两个都不好拦着。

如今府试过去,成绩令人欣喜,夫妻两个便不约而同地与沈瑞聊起读书与养生的关系来。

沈瑞这一根筋绷了两个月,真是身心俱疲,晓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道,便痛快地听了徐氏与大老爷的劝,调整自己的读书时间。

见沈瑞没回春山书院,何泰之不于了。

他去年过了府试,止步院试,今年还在犹豫是否参加院试。

自打府试放榜,他就等着沈瑞来书院。按照沈瑞现下成绩,再回书院就是丙班,正好是何泰之同窗。

不想等了几日都不见沈瑞动静,等到五月初一假期,何泰之就冲到沈家来

何泰之先去见了徐氏,随后与沈瑞到前院书房说话。

何泰之直接问道:“瑞表哥怎么还不去书院?叫人等的着急?”

“我怕麻烦,上回请假就直接请到六月底……”沈瑞道。

何泰之道:“在家里未必有在书院里好……去年我就同瑞表哥似的,也是连着请了几个月假,想着一口气过了院试再回书院,结果闭门造车,文章越做越死,整理日看书脑子也成了浆糊一团。院试到底不比府、县试,几千考生入场,考题也由学政大人出题,并不让乡试什么。瑞表哥这里虽无落第之忧,可名次也至关重要呢……”说到最后,口气中带了沉重。

春山书院虽是名扬京城,里面的学生也争气,可院试毕竟是科举之路上第一个关卡,也不是人人能过的。

在春山书院中,十几岁过县试、府试,混个童生功名很容易;可卡到院试这里,连年落第的也不乏其人。

因此丙班的同学,年岁差距最大,小的有如何泰之这样十一、二岁的,年长的有沈全那样十八、九的,资质差些的弱冠之年没过院试的也不乏其人。

像沈瑞这样运气好的,得了“案首”,提起来让大家真是羡慕嫉妒恨。

京城之地,百姓教化的好,参加院试的儒生也多,院试竞争也就更加激烈,并不亚于乡试。

看出何泰之神色有异,沈瑞想起当年被连番落第打击的信心皆无的沈全,道:“表弟今年要参加院试?姨父那里怎么说?”

何泰之蹙眉道:“父亲让我自己拿主意,我还是想要试试……读了这些年书,要是连下场的勇气都没有,岂不是连自己哪里不足都不晓得?”

沈瑞挑眉道:“你入丙班都将近一年,四书五经早深学了一遍,竟还担心自己不足来?那像我这样只在戊班呆过,老师连四书都只是粗讲过,岂不是更没脸下场?你我这样年纪,早一年晚一年怕什么?难道真觉得自己脑子是榆木疙瘩,笨的要死了,才这般患得患失?”

何泰之白了沈瑞一眼,埋怨道:“我早先也是不愁的,可谁让有瑞表哥比着,我都比成了傻蛋了……”

沈瑞的底细,旁人不晓得,何家却是知晓的清楚。

沈瑞接连得县试、府试“案首”,旁人听闻,并不觉得稀奇。毕竟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在科举成成绩斐然,小小的童子试显不出什么。

可何家这里,晓得沈瑞九岁开蒙,至今读书不过四、五年。

且自打二老爷、二太太出京,何家与沈家走动的也勤了些。

徐氏与小徐氏姊妹数人,相继离世,如今就剩下姊妹三人,其中一个还在苏州老家,京城只有姊妹两个。

小徐氏长媳已经进门,女儿也嫁出去了,正是轻松的时候,姊妹相见的次数就也多些。

妇道人家凑到一处,谈的都是儿女经。

徐氏这里,即便身边教养着玉姐,可最关心的还是沈瑞。为了沈瑞读书刻苦,徐氏同妹子叹了好几回。

小徐氏这里既为姐姐欣慰,可对比着自己儿子,也难免有些泛酸。

何泰之虽年幼,可却是四岁开蒙,读书的年头是沈瑞的小两倍。

等回了家里,小徐氏就在丈夫、儿子跟前念叨了几次。

何泰之顺风顺水地长了这么大,去年院试虽失利,可因他年岁小,也无人指责他什么;对于今年的院试,他原本也抱着可参加可不参加的想法。

如今有沈瑞对比,却是压力倍增。

沈瑞不打算回春山书院,即便他有心放缓自己的读书节奏,可对于未来两月的课业安排早已有了规划,并不打算变动。

其实,他在府试之前就已经取巧。

大兴县令芝麻绿豆官,不好打听什么;顺天府府尹却是正三品大员,向上可入阁,外放能封疆的人物。

顺天府府尹张宪何方人士,师从何人,喜欢什么样的文章,都是有迹可循

加上府试年年有,张宪在任上四年,已经主持过两次院试,比对着之前的出题风格,也能看出这位京尹大人到底侧重哪方面的时文。

时文,常见的不过几大类,论政,论民生,论德行操守等。

童子试时,题目出的多浅显且保守,很少有论政的。

张宪能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几年,依旧太太平平,是极小心的性子,出的题目都是中大平和。沈瑞提前压了好多题,虽一个也没压中,却是有两篇擦边的,修改后也能用,这才在考场上写的又顺又快。

府试时得了好处,院试这里,沈瑞也打算这么做。

眼见何泰之为院试忧心忡忡,沈瑞想着他对自己的亲近,便道:“家里有三叔在,随时能请教,倒是不比在书院差;要不表弟也从书院请假,过来一起备考?如今直隶学政正是翰林院里出来的翰林,咱们请姨父帮忙寻了他的旧文章出来好生琢磨琢磨他的喜好……”

何泰之听了,眼睛立时亮了,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那我明儿就去请假……”

紫禁城,乾清宫。

穿着朱色常服的小少年满脸乖巧,带了几分期盼道:“父皇,就允孩儿出去半日吧,沈瑞早就说回请,却一直没空,终于考完府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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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近朱者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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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五月,不管是官宦人家,还是百姓人家,多开始人情往来,应节应景地准备端午节。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沈参议宅,二老爷太阳穴凸凸直跳,却是没有半分过节的欢喜,瞪着二太太,咬牙道:“五百两银子,都捐了?”

二太太拿着帕子,抹泪道:“下月是珞哥生祭……”

二老爷揉着额头道:“上个月不是捐了二百两?”

“那是寺庙,这回是道观……”二太太哽咽道。

二老爷冷声道:“所以春衫就裁了一半,端午也不过、人情也不走了?”

二太太低着头,道:“不是老爷嘱咐说如今不比京里,要节俭?”

二老爷怒极而笑:“是了,在珏哥与两个侄儿身上节俭,然后都用来烧香拜佛如今真是添了新闻,只收礼不回礼了”

二太太含泪道:“不烧香拜佛做甚?如今老爷拘贼似的拘着我怎就没准备走礼?不是重新拟了礼单了么?”

二老爷看着妻子这般作态,满心怒气忽然消了。

有什么好气的?

这半年来,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自己还在期待什么?

出京不久,就要偷着返京;到了松江,倨傲无礼,将宗族女眷得罪一半;到了南京,与舅太太吵闹不休。

种种不妥,看着他心惊,劝了又劝。

结果妻子每次都拿亡子说事,引得他恻隐之心。

到了南昌府后,他虽没指望妻子为自己交际上下级官眷,可也没有在外人面前伤她主母体面,开始慢慢放宽人手,将内宅事务想托,也是想要让她有点事做,不至于愁思百转。晓得她早先不善打理庶务,安排妥当婆子一点点教她

结果半年下来,散了几百两银子出去,博了个“慈悲人”的名号,引得女僧道姑上门求布施之外,家里却越来越乱。

上级女眷不爱见,自陈学不管旁人的谄媚;下级女眷瞧不上,懒得与之应酬。

女僧道姑之流的几句奉承,二太太反而上了心,笃信起今天来世、夙孽果报之类,就变着法子的搂银子,舍布施,积福德。

先是饮食,后是衣衫,如今连人情走礼都糊弄上,将张家的礼,送了李家,半点不添减。要不是沈玲发现不对,沈家就要丢大人了。

二老爷身子有些萎缩,只觉得身心具疲。

看着妻子满脸委屈的模样,二老爷除了叹气,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这日起,原本就因身体不好,不怎么爱出来应酬的沈参议太太继续“病养”。

沈参议家的里外事务,全托给族侄沈玲打理。

只是沈玲能打理外务,可官场女眷往来却是替代不了,沈参议家多有不便。一来二去,就有心思通透的的下属,晓得沈参议太太身体不好,想要巴结上官,有送美婢的,也有中间说话想要帮二老爷置良妾。

二老爷为人虽略刻板,可人品却无暇,并未趁机纳妾置婢,对于送上门的美眷也都婉拒退还。

一时南昌官场的老爷们,不免有人嘲笑二老爷“惧内”,或是假道学;不过南昌府的官眷们,提起沈参议,却只有赞的,只觉得是真正君子。

对于随沈家二老爷到任上的三位沈家少年,之前大家齐齐关注的是嗣子沈珏。随着沈珏入书院读书,并不怎么显露人前,这沈玲出面的时候就越来越多,关注沈玲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因沈玲弱冠之年,尚未婚配,有心与沈家结亲也不是一个两个。不过多是佐官属下家的庶女之流,读书人家嫁女反而挑剔,嫌弃沈玲无功名在身。

沈理央同僚太太帮忙相看,花了近千两银子做聘礼,为族侄沈玲聘娶了一个科举出身的知县家嫡长女,进门打理家务。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京中。

礼部的教职考试也考完了,留在京中参加礼部考试的三位沈家族人,都得了可心的职位,离京赴任去了。

沈宅似乎有静寂下来,不过沈家众人的心情只有欢快的。

二老爷的回信已经抵京,关于兄嫂要抬举玉姐之事,二老爷自然是无不应允。大老爷与徐氏这里,便在四月底正式开家祠,将玉姐“过继”到长房名下

沈瑞与玉姐从堂兄妹成为兄妹,玉姐由从四品参议庶长女成为尚书府大小姐。

不仅沈家在京的各房族人齐齐道贺,有交情的人家也颇为关注。

规矩森严的人家,依旧难免有所挑剔,可之前那些开口为旁枝庶子求亲的人都齐齐熄口,不敢再心生妄念。否则的话,就是打沈家的脸了。

虽说门当户对的人家依旧挑玉姐出身,嫌弃这“嫡长女”之名有水分,尚书府子嗣单薄,不过三、四品的人家,则开始有人托人打听。

徐氏这里,反而没那么急迫,打算等院试完了再说。

三房那里,四哥已经八个月,经过大半年的调理,有些肉呼呼的模样,正是开始爱爬的时候。

他是个爱笑的孩子,也不认生,极是可人疼。

三太太便常抱儿子到上房来,陪着徐氏说话。

三老爷则在亲家老太爷的劝说下,经常去了南城书院,结交一些应试举子

沈宅上下,一片温馨祥和。

沈瑞就是在这个时候,禀明了徐氏,邀请高文虎与寿哥到家中作客,又请了沈全、毛迟与何泰之为陪客。

这三人都与沈瑞交好,常来沈家,徐氏是惯相熟的,这日是早早到了,

知晓沈瑞请的主客是县试时遇到的寒门子弟,徐氏不怕沈瑞会怠慢客人,反而担心何泰之失礼。至于毛迟,虽是状元之子,可家中却是匠籍,出身市井,性子极平和。沈全年岁在这里摆着,行事又周全,没什可担心的。

何泰之是亲外甥,也不是外人,徐氏便私下劝诫道:“不可以因出身轻慢客人,既是你表哥看上的人,即便县试没过,人品上也有值当敬重之处。”

何泰之讪讪道:“甥儿已经长大了,怎么还会如此浅薄,以考试成败论英雄”

想着自己当初去松江时因过了县试便沾沾自喜,何泰之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稚嫩的心中生出几分沧桑感。

沈全这里,则是对来客身份满心好奇。

原以为沈瑞会一口气闭门读书到院试完了,没想到现下还有心情请客交友。看来沈瑞知晓读书需松弛有致,并非像外人说的那样冲着“小三元”去的。

能被正式当成客人,又郑重其事地请了大家作陪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至于毛迟,只要能离开书院松口气,就觉得开心快活,对于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没有不在意。

除了“寿哥”的真实身份沈瑞没有直说之外,对于高文虎的出身,与寿哥带侍卫的“伪乞丐”身份,沈瑞都提前与三人交代了。

否则这三人真要有一时不小心,轻慢了那位,说不得就是埋祸。

他特意请三人过来,除了想要添些热闹之外,也为了给三人一个机会,结份善缘。

巳正(上午十点),高文虎带了寿哥,进了仁寿坊。

高文虎后知后觉,终于晓得尚书是了不得的大官,沈瑞是大官家的公子,不过因心宽的缘故,并无生出多少惧怕,手中提着一个提篮盐卤蛋就带了寿哥赴约来了。

寿哥依旧是补丁叠补丁的装扮,手中提着半截竹竿,不过因夏日天热,用了排汗极好的细棉布做衣裳,白白净净的小脸也没有再抹灰,于于净净地露着,这“乞儿”扮得委实不像。

看着高文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寿哥不由撇了撇嘴。

他很是好奇,高文虎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怎么就不晓得怕呢?

知道沈瑞是大官公子也没有疏离的意思,那是不是知晓自己身份也依旧能如过去似的待自己?

寿哥想着,眼睛滴溜溜直转。

两人身后,断断续续缀了十来个人。

实际上锦衣卫今日派出来拱卫寿哥的人手,不只这十来个人。

自打数日前,沈瑞的帖子递出去,沈尚书宅外,就有不少眼线盯着。出入沈家的男仆下人,在锦衣卫也有了名单报备,省的有闲杂人等混入。

沈瑞虽没有在如高文虎似的在坊口候客,可也打发长寿、长福在胡同口盯着。

等高文虎带了寿哥走到沈宅门口,正琢磨怎么叫门时,沈瑞已经得了消息,亲自迎了出来。

“沈大哥,恭喜恭喜,又是第一”高文虎看到沈瑞,就咧着嘴笑道。

自打上次见面足有两月没见,高文虎从“魁伟”变成为“黑魁伟”。一张脸不能说炭黑炭黑的,也红着泛着黑,比春日里相见黑了许多。

“怎么晒成这样?这是……练武了?”沈瑞讶然道。

“嗯”高文虎点头道:“寿哥帮我寻了个学武艺的地方,不用教钱,还管一顿饭顶好顶好……”

沈瑞看了眼寿哥,又看了看不远处行迹略显生硬的各色人等,心道:“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地方吧……”

明代锦衣卫,臭名昭著又声势显赫。

寿哥见沈瑞看他,扬起下巴,带了几分得意。

沈瑞看了看寿哥的细胳膊、细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在武事上有所长的:“恁好的地方,寿哥怎没去学?”

“学了……”高文虎道。

沈瑞看着寿哥白白净净的小脸,不太相信。

如今已经入夏,日头正毒辣,要不然也不会短短两高文虎就黑了好几个色。寿哥脸上,可不像是晒过太阳的。

寿哥皱眉道:“别瞧不起人,我如今都能拉一石弓……我学的地方,与高大哥不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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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风云际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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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那一会儿可得看看”沈瑞面带不信,挑眉道。

寿哥磨牙道:“我还扯谎不成?”

沈瑞瞄了一眼他的小胳膊,淡笑不语。

一石弓的拉力可不小,瞧着寿哥这小胳膊小腿的模样,还真不像。

寿哥不忿道:“不信,一会儿就比一比?”

不等沈瑞说话,高文虎已经摇头道:“不行不行,你不是说拉了一次胳膊疼了三日?那是拉伤了,可不能逞强再试”

寿哥的小脸,涨的通红,狠狠地瞪了高文虎一眼。

高文虎憨憨一笑,摸着寿哥的头道:“你还小呢,拉半石弓已经很厉害,过两年大了,就能拉满石弓……”

沈瑞看着寿哥满脸黑线的模样,心里笑的不行。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带二人进了沈宅。

“先去见见我母亲,随后咱们去花园耍,那边已经准备好了,我给两位介绍几个朋友……”沈瑞道。

高文虎点头应了,神色上略带拘谨与好奇。他虽对所谓的尚书门第并无畏惧之心,可到底出身平民小户,还是头一回见宅门大院,难免有些不自在。

寿哥则不痛快,道:“你不是请高大哥与我么,怎么还叫了旁人?是顺带着招呼我们不成?”

沈瑞笑道:“怎么会?今日主客是文虎与寿哥,那三位是我请的陪客。人多,热闹。”

寿哥这才不吭声了,随着沈瑞到了主院。

有个穿绿背心的小婢站在廊下,看到沈瑞过来,忙向里通传。

等沈瑞等到走到廊下,徐氏已经叫进,婢子挑了门帘,柔声道:“二哥快进吧。”

寿哥倒没什么,高文虎虽性格憨实,到底是少年,见这俏生生的婢子立着,香风扑面而来,就臊得不敢抬头,忙闪身避在沈瑞后头。

那绿衣婢子见他这么大的块头,却如此扭捏,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高文虎满脸通红,手脚更是没地方放似的。

寿哥见高文虎这见了女子就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只觉得自己面上也滚烫,即是恨铁不成钢,又怕他被人瞧不起,忙去看沈瑞。

就见沈瑞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望着那绿衣婢子。

那婢子见沈瑞在自己面前停住脚步,霞飞双颊,羞的不敢抬头。

沈瑞则是气个半死。

九如居里冬喜已经配给长寿,就等着沈瑞童子试后出嫁,这在沈家并不是秘密。

剩下的柳芽身体有残,春燕相貌平平,就有风声出来,说过一阵子九如居要进人。

沈家是高门大户,除了三老爷因身体不好的缘故,早年没有房里人之外,大老爷、二老爷在成亲前都有屋里人。

如今沈瑞十四岁,虽订了亲,可未来二娘年岁小,过一、两年少不得也要放屋里人。

旁处的人还好,寻常也见不到沈瑞,主院这里的二等、三等小婢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些日子没少往沈瑞眼前晃荡。

要说徐氏全然不知,沈瑞才不相信。

只是不知徐氏是要磨练沈瑞,还是其他想法,就睁一眼、闭一眼。

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沈瑞平日也不将这些“暗送秋风”的小把戏放在眼中。

可今日在外客之前,一个小婢如此轻狂,沈瑞就恼了。

他皱眉道:“你是哪个?”

那婢子先是一喜,抬头见沈瑞神色不对,又是一惊,忙蹲着身子,小声道:“婢……婢子小月……”

沈瑞没有再说话,进了屋子。

就听到西稍间里一阵笑声,沈瑞神色也柔和下来,扬声道:“母亲,孩儿的客人到了。”

上房这里虽不是富丽堂皇,也没有什么违制之处,可徐父当年位列首辅,又因军功封候,徐家本家也是苏州士绅大户,徐氏的陪嫁极为丰厚。

一水的苏式黄花梨家具,用了几十年,依旧光亮如新。

因沈瑞说了,今日来客是两个小朋友,一个十三,一个十来岁,所以徐氏并未出来,就直接在稍间见客。

三太太也在,正坐在炕边,哄着四哥爬。

见沈瑞身后跟进来个魁伟男人进来,三太太忙扭过头,不知是否该退避,小声道:“嫂子……”

徐氏年过五十,已经到了不避外男的年岁;三太太却依旧是青春貌美,需要避讳。

徐氏对三太太道:“这就是瑞哥说的客了,比瑞哥还高大半头,怨不得说个子高……”

沈瑞已经带高文虎与寿哥近前,道:“母亲,三婶,这是孩儿二月里结识的两位朋友,高个的是高文虎,比孩儿小一岁,另一个是寿哥……”

高文虎撂下手中的咸蛋,憨声问好道:“沈大娘好,沈三婶子好……”

沈瑞被这称呼雷了一下,虽不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呼,可还真是头一回听到旁人这样称徐氏。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事情多了,并不以为忤,笑着应了。

不过一照面,她就瞧出虽来客是两人,可这高个子是个憨实没心机的孩子;倒是那个小的,装扮得漏洞百出,眼珠子乱转,不能说浑身心眼子,也是个爱耍小聪明的。

徐氏本身就是有城府的,对着寿哥反而露出几分怜悯来,慈爱地笑笑,似乎当成真的小乞丐似的,随即对高文虎道:“既然过来家里做客,就莫要外道,有甚想吃想耍的,尽管与瑞哥说去……除了亲戚同窗,瑞哥平常也没什么小伙伴,如今交了新朋友,你们莫要嫌弃他闷葫芦的性子……”

高文虎忙道:“沈大哥心好还仗义,乐意帮人,谁会嫌弃呢……”

寿哥在旁,满心无奈。难道就听不出这是客气话么?还嫌弃不嫌弃的?一个平民小子真的能去挑剔尚书家公子不成?

不过想着徐氏方才的怜悯,寿哥耷拉着脑袋,看着自己这身破衣烂衫,心里就多了不自在。

旁人见他这样装扮,多是鄙视厌恶的多,像徐氏这样慈爱的少。

怪不得能将病弱的小叔子当儿子养几十年,用嫁妆出息做家用也毫无怨言,即便膝下无子,在隔房侄儿在世时连也从不提过继之事,这沈家大太太确实是厚道良善的妇人。

虽然徐氏上了年岁,花容绮貌早已不在,鬓角也霜霜点点,可阴错阳差之下,倒是合了寿哥的眼缘。

世人通病,没有不喜欢旁人夸自己孩子的,徐氏也不例外。

眼见着高文虎话中另外故事,徐氏颇为好奇,道:“瑞哥帮过你?”

高文虎点点头,将那几十文钱的渊源讲了一遍。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道:“我还当是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嘴上这样说,她心里也有些明了沈瑞为何乐意与高文虎继续往来。这孩子性子憨,且念恩情,是个值得帮扶的人。

加上沈瑞自己,因少年丧母,早年际遇挫折,也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怕是不乐意与心眼多的人往来。高文虎这样性子简单的朋友,轻轻松松相处,对沈瑞来说并不是坏事。

说到底是人老成精,不过几句话之下,徐氏不仅探了高文虎的底,连沈瑞的大致想法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至于寿哥,只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就不是百姓人家能养出来的。况且进了尚书府,在自己这二品夫人跟前都只带了好奇,并无惧色,身份定是不会低了,保不齐是哪个侯门伯府出来的淘气小子。

只是徐氏相信沈瑞,不拘这寿哥是什么身份,都会被瑞哥哄住,欺不到瑞哥头上。

人也见了,该送表礼。

徐氏吩咐人拿了两只荷包出来,道:“本是叫人预备了笔墨等物,不过早上叫瑞哥见了,说你们以后多半要走武科,笔墨等物用不上……只是习武辛苦,你们也多爱惜自己,仔细莫要磕碰到了,省的长辈担心……”

高文虎不好意思收,寿哥则是神色莫测,上前一步,接了两个荷包。

手中分量不轻,摸着里头硬硬的,寿哥甚是失望,眼神一下子阴郁起来。

这是瞧不起他们,用银锞子做表礼打发人?

正好落在徐氏眼中。

徐氏有些明白沈瑞这般仔细待客的缘故了。

这寿哥年岁不大,脾气看来倒是不晓,不是个大度的性子。

徐氏笑着对瑞哥道:“全哥他们三个还在花园等着,你带了两个小伙伴过去吧……”

沈瑞应了,同三太太别了,才带了高文虎与寿哥出来。

高文虎小声道:“怎么好收东西?快还给沈大哥……”

寿哥扔了一个荷包在高文虎身上,没好气道:“长者赐,怎么能不收?喏,这是你的”说完,打开自己那个,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在手心上。

里面是一枚平安无事青玉牌与两对刀剑样式的银锞子。

这样的表礼,别说是对平民小子,就是官宦公子也给的。

寿哥挑了挑眉,原本低沉的心情,莫名地又好起来。

高文虎见状,便也将自己的荷包倒了,里面的东西与寿哥的一模一样。

高文虎忙装回荷包里,递给沈瑞道:“这不能要咧,这银子足有二两,怎么能要得?”

沈瑞推还给他,道:“连寿哥都晓得长者赐不敢辞,文虎就拿着……那平安无事牌是早先是寺里开过光的,带在身上没坏处银锞子拿回去给高婶子,叫高婶子多买肉给你吃。穷文富武,想要练好武艺,可得多吃肉……”

高文虎还要推却,寿哥已经不耐烦,道:“大娘都叫了,侄儿都当了,收个荷包怎么了?难道你不当沈大哥是好朋友么?”

高文虎这才无话了,寿哥捏着荷包,想着徐氏的宽和慈爱,心中的小火苗一窜一窜的,看着沈瑞怎么都不顺眼,轻哼一声道:“看你就是惯在长辈跟前装老实的,明明长了十多个心眼,是个贼精贼精的人,话多起来又婆妈,长辈却当你腼腆少语,生怕旁人欺负了你去……”

沈瑞听了,暗暗磨牙。

这熊孩子,哄人的时候一口一个“大哥”,损人的时候嘴巴又臭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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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风云际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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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哥随口将沈瑞损了一顿,心中郁气散了不少,眼见花园在即,想着徐氏方才的怜悯,就随后将手中的半截的竹竿扔了。

今日是上门做客,又不是上门乞讨,这碍眼的家伙事就扔了吧。

随后他便昂首挺胸,扬起下巴,立时跟小公鸡似的。

即便三人之中,寿哥身量最小,可这补丁叠补丁的装扮,带上这骄傲神态,倒是比身高魁伟的高文虎更惹眼。

沈全、毛迟与何泰之正坐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眼见沈瑞带了主客来了,三人便都客气的起身。

见寿哥奇装怪异,沈全与毛迟还罢,两人年纪大些,自有城府,何泰之却是眼睛一亮。

沈瑞已经给众人做了引荐,大家彼此见过,宾主落座。

因高文虎年长,沈瑞招待人时又是以高文虎为主,沈全与毛迟两个就也与高文虎寒暄起来。

待晓得他今年不过十三岁,沈全与毛迟两个则是惊叹不已。

沈瑞长得已经比同龄少年身量高,这个高文虎比沈瑞还高大半头。即便面带稚嫩,可要是不知道的,说是十六、七岁也有人信。

这两人一个处事圆润,一个出身微寒,即便晓得高文虎只是平民小子,也并未有轻鄙之心。反而因是沈瑞的新朋友,两人爱屋及乌的,待高文虎也亲近几分。

高文虎虽性子憨实,却是知道好赖,感受到两人的善意,就将身上那点拘谨散尽,露出天真质朴的性子。

对比之下,奇装异服、神色傲慢的寿哥,就显得分外不讨喜。

瞧着沈瑞带他神色客气疏离,一副彼此不熟的模样,沈全与毛迟两个打了招呼后,便也没再理会寿哥。

寿哥见状,暗暗地瞪沈瑞一眼,觉得他真是小气,自己不过随口说他几句,倒是记仇了似的。

寿哥不过十来岁,哪里就真的一眼将沈瑞看透,评点个一针见血?

不过是他自己待人就是两个模样,心情好的时候,恁般乖巧的模样都做得出;心情不好的时候,是谁也入不得眼的。

不料信口胡诌,却是将沈瑞掩藏的性子说个七七八八。

沈瑞虽一时有所触动,倒是没有记仇,只是觉得寿哥这熊孩子蹬鼻子上脸,近之则不逊,还是冷着他点,他反而能装个好孩子模样。

即便是未来天子,能调教的时候也当调教。

眼见众人都围着高文虎说话,并不搭理自己,寿哥就觉得无趣。

他早已察觉何泰之盯着自己狠瞧,只因何泰之并没有露出瞧不起的模样,就没有理会,现下却是满心不顺,便没好气地问道:“你作甚老盯着我?”

何泰之见寿哥开口,眼睛更亮,凑到他跟前来,目光黏在他身上,道:“这是哪里传出来的样子,如今京城流行穿这个样式百衲衣?”说到这里,又低头看他脚下:“哎呦还有配套的鞋子”

两人这一说话,众人便都望向二小。

寿哥觉得被剥了皮,面上滚烫,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看着何泰之眼中闪过的戏谑,恨不得一脚将何泰之踹开。

何泰之已经掉过头去,对沈瑞等人抱怨道:“叫我说,还是书院的规矩太死板,连如何穿衣都有要求,弄得我们这些人都跟不上京中时兴……”

虽不知为何寿哥出门做客这样装扮,可看着他窘迫模样,沈全与毛迟两个就晓得,这身装扮绝不是什么流行。

沈全便对何泰之嗔怪道:“还有一个多月就要下场,如今你不想着怎么连阵磨枪,还有心思去琢磨京中时兴什么衣裳?都云近朱者赤,何表弟也学着些瑞哥的专心吧……”

听提及学习,何泰之忙做了个告饶的姿态,苦着脸道:“求求全三哥且别提读书,我读书都要读得吐了,如今一听就脑袋疼……不是说好今日有瑞表哥的新朋友过来,大家跟着借光松快一日么?”

高文虎后知后觉,反应的慢,只当何泰之与沈全等人真是不曾见过这样式的装扮,生怕伤了寿哥的心,憨声道:“这是百姓人家常见的装扮,衣服洗的多就容易破,缝了补丁能再穿一年。就是我在家也常穿的,出门了才换上没补丁的服……”

他正经八百地解说起来,不卑不亢的,沈全还罢,何泰之这个始作俑者难免心虚,讪笑着道:“原来如此,是我见识短了……”

沈瑞之前没并未看到何泰之的神情,听他问话时,只当他真的不曾见过这样的衣服。

现下才反应过来,何泰之老家就是京郊乡下,每年都要回乡祭祖,哪里是养在宅门不知世情辛苦的贵公子?

这孩子是皮痒了,故意逗寿哥。

沈瑞不由暗暗担心,就望向寿哥。

寿哥本觉得何泰之不讨喜,装模作样来呕自己,不过瞧着他一提读书就头疼的模样,倒是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小孩子都爱同大孩子一起玩,寿哥父母都为长,堂亲表亲中他排在第一。堂亲远在外藩,轻易不得见;即便张家那边有几个表弟、表妹,在他眼中都是鼻涕娃,他才懒得理睬。

眼前这几个人,除了何泰之与他同庚,其他人都比他年长。他并未觉得有什么隔阂,反而兴致勃勃地留心起几人来。

沈瑞这个族兄,是个脾气好的,比大家年纪大了一截去,也没有仗着年长就对大家管三管四的,行事说话间颇为照顾人。

毛迟这家伙,看着还真不像是已经十六岁的模样,个子也不高,说话慢声细语的,倒像是南边人的绵软性子。

这个何泰之则是“倚小卖小”,一口一个“全三哥”、“表哥”,可却是欠收拾的家伙。

沈瑞见寿哥时,寿哥正对着何泰之磨牙瞪眼。

沈瑞见他恼虽恼,却无怨愤之色,便将提起的心又放下。

何泰之却是敢作敢当的性子,眼见沈瑞、沈全等人都隐带责怪,寿哥的小眼神也不善,晓得自己方才冒昧,便有心化解,坐在寿哥身边,小声道:“方才是我无礼,委实对不住……只是好好的你作甚如此打扮?”

寿哥不由一怔,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低声请教道:“有甚不对?哪里就露了马脚?”

何泰之看了寿哥一眼,带了几分得意道:“整匹马都露出了,还用找马脚?这补丁上的针脚虽粗,可用的却是松江细棉布。这样的布,看着寻常,价格并不比丝绸便宜。要不然也不会曾为贡品。虽说今上仁善,爱惜民生,停了松江贡布,可京城勋贵仕宦人家,用这布的也不少……”

将这布贩到京城的,就是沈家三房。

三房走礼,少不得二房这里。

徐氏见这布用着好,便也常往何家送。

寿哥不服气道:“不都是布么?还真的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你一个小子,又不是小娘子,怎么还留心起衣服料子?怨不得那个全三哥说你读书不专心,这心分得也太散了”

沈瑞几个年长的,原本担心这两个小的相处不好,即便说着话,也多留心这头,怕这两个吵起来。

没想到这两个小的小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倒是热热络络模样。

实际上,何泰之这里已经恼了。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沈全年长,方才又是为他扫尾,说他两句他也听了;眼前这臭小子阴阳怪气的,嘴巴还真是臭。

只是碍于他是沈瑞的客人,何泰之不愿意与他拌嘴,便按捺住不快,便指了指沈瑞:“谁留心衣服料子?我早先也认不出,不过是瑞表哥不爱穿绸衣,多爱这种细棉布衣裳,连带着我娘也说这料子好,给家兄与我也做了几套……只是我穿不惯,觉得不如绸衣凉快……”

寿哥去看沈瑞的衣裳,的确是布衣,看着不过寻常,与外头读书人的装扮并无什么不同。

他便不再纠结之处,反而想起徐氏方才慈爱略带怜悯的眼神来。

若不是将他当成真乞儿,那为何还带了怜悯?

他还不知道,徐氏虽没有探问到寿哥底细,可对于他的来历也有了猜测。

只当他是哪个勋贵府邸不得志的小公子,丁点儿年纪,眉眼间就带了抑郁,混迹市井也没尊亲长辈管束。

要是有亲娘关爱的孩子,哪里会如此?多半是没了亲娘,亲爹后娶,才会让贵介小公子如此荒唐度日。

因这般猜测,徐氏才面带怜悯,即便看出寿哥是个不宽和性子,也无心阻拦沈瑞交友。

寿哥想不到这些,可也并不觉得徐氏作伪,就是觉得纳闷罢了。

饭时未到,大家总不能于坐着,沈瑞早已准备好了游戏牌子,道:“离吃饭还有些功夫,咱们来顽抓曹操,吧?”

沈全与毛迟点头道好,其余等人却是面面相觑。

“什么是抓曹操,?怎么顽?”寿哥问道。

沈瑞道:“原是南边流行的一个小游戏,酒桌上助兴的,简单易懂……我并没顽过,不过是听人提过,觉得现下也能顽……”

所谓“抓曹操”,跟后世曾风靡一时的“杀人游戏”有相似之处,论起来当得起“杀人游戏”的始祖。

将预先写好的“诸葛亮”、“曹操”、“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等人名写成牌子,放在布袋或者罐子里,然后大家一人抓一张。

“诸葛亮”发令,点某位将军抓“曹操”。

被点名的将军报到,对坐上其他人猜抓。抓错了,罚酒一杯;抓到“刘备”,惩罚翻倍,且“刘备”伴饮一杯;一直到抓到“曹操”,一局游戏终了。

这是沈瑞在现在世面上各种常见的游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

若是智能或棋牌类游戏,高文虎的脑子不够用;要是竞技类游戏,沈全、毛迟三个跟不上。

这“抓曹操”简单易懂,也好上手,倒是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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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风云际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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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沈全见过幼年沈瑞的顽劣,晓得他早先并不是如今这样性子;其他的人,对于沈瑞的印象都差不多,就是个诸事不理、专心读书的家伙。

如今沈瑞主动提起游戏来,大家都便都很捧场。

尤其是毛迟与何泰之两个,一年到头到书院里读书,正是想要松快的时候

待沈瑞将“抓曹操”的游戏规则说完,何泰之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既是酒桌上的游戏,都是用来罚酒的,如今不在酒桌上吃,用甚做惩罚?”

沈瑞笑道:“以茶代酒吧……”

除了沈全是抱着陪着弟弟们的心思之外,其他几人都对游戏本身有兴趣,即便觉得这惩罚太轻了些,依旧兴致勃勃。

沈瑞没有用凉亭里的茶,另吩咐小婢端了茶盘过来。茶壶还罢,个头与寻常茶壶差不多,可这茶杯却极为小巧,直径不过一寸,高只有八分,跟酒盅差不多。

何泰之不解道:“作甚上两套茶具,莫非有什么乾坤不成?”

沈瑞道:“表弟不用急,等开局了便晓得了……”

六人团坐,高文虎右手边是寿哥,寿哥往右,依次是何泰之、沈瑞、毛迟、沈全。

因在座总共是六人,除了“诸葛亮”、“曹操”、“刘备”必备竹牌之外,里面添了的“关羽”、“张飞”、“赵云”三个武将。

沈瑞取了预备好的抽口锦袋过来,将几个竹牌放进去,让高文虎先摸。

高文虎摸出一张一寸见方的竹牌出来,随即是寿哥、何泰之、沈瑞这样轮过来。

第一局摸到“诸葛亮”的是毛迟。

他就是南边人,对这个游戏正熟,将竹牌亮出来,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道:“孔明点兵,赵云听令,速抓曹操,莫待天明……”

沈瑞在旁,也在留意众人神色。

听到“赵云”名字时,何泰之与高文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沈全笑着亮着手中的竹牌,道:“赵云得令”

沈瑞没玩过这游戏,都晓得留心众人表情,沈全是玩惯这个游戏,自然也早就留意。

不用说,何泰之与高文虎已经泄漏身份,这两人就是另外两个将军。那座位上不动声色的两个,就是“曹操”与“刘备”。

沈瑞还罢,幼年经历挫折,性情大变,有了城府。早些年还罢,行事之间还能看得透;如今渐大了,即便是年岁了五岁的沈全,有的时候也看不透沈瑞在想什么。

这个寿哥,十来岁年纪,看着是个任性肆意的,却也能做到神情莫辨,倒是叫人费思量。

一时之间,沈全倒是对寿哥的身份生出几分好奇。

他的视线在沈瑞与寿哥身上来回转了两圈,依旧看不出端倪来。

何泰之已经催促:“全三哥快些猜,左右猜错了不过罚杯茶……”

沈全笑了笑道:“好,那我就猜是瑞哥……”

沈瑞闻言,眉头却是一蹙,随即立时展开,翻开自己竹牌,上面用隶书写着“刘备”二字。

毛迟笑道:“全三哥不仅抓错人,还抓到丨备,身上,罚茶两杯,刘备陪一杯……”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取了茶杯,倒了三杯茶出来。

茶汤浅碧色,看着倒是上好茶水。

每杯不过七分满,毛迟挪了两杯放到沈全面前,剩下一杯放到沈瑞面前。

沈瑞却不着急吃茶,笑吟吟地望向沈全。

沈全却是不由多看了沈瑞两眼,慢悠悠的地端起一杯茶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茶水是温的,实闻不出什么。

可沈全晓得,即是作为惩罚用的茶汤,肯定不是寻常东西,否则沈瑞也不会换了小杯子。

一杯不过一口的量,沈全就一口吃尽。

随即沈全眯了眯眼,将另一杯茶也一口咽了,随即去看沈瑞。

沈瑞倒是寻常吃茶的模样,端着小小的茶杯,一口一口,分三口吞咽了事

沈全看着,眼中露出诧异来。

毛迟道:“惩罚茶也吃了,继续猜抓吧……”

沈全这回没犹豫,直接指了寿哥道:“这是曹操”

寿哥本隐带得意,正与何泰之低头说话,结果一下被逮了正着,只好不甘心地翻开眼前的竹牌来,上面正是“曹操”二字。

毛迟又倒了一杯茶,传到寿哥手中。

寿哥端着茶杯,却没有着急吃,而是抬头看了沈全与沈瑞一眼,正好这两人也在看他,视线对碰了个正着。

寿哥挑了挑眉,低着头将茶饮尽。

等再抬头时,寿哥脸上却是添了笑,大声道:“再来”

新的一局开始,高文虎是“诸葛亮”。

不过,他亮出竹牌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是好半天不吭声。

寿哥道:“高大哥,你快点兵啊,关羽、张飞、赵云哪个都行……”

高文虎却是摸了摸后脑勺,为难道:“我忘了词了,毛大哥方才说的那些我没记住……”

毛迟温煦道:“那词不是固定的,直接点人名就行……”

高文虎点点头,憨笑道:“那我就点‘关羽,抓‘曹操,……”

话音未落,何泰之已经带了几分兴奋举起手中竹牌:“我是关羽关羽得令”

不过将剩下可能是“曹操”的四人看了一圈后,何泰之有些懵了。

他使劲地瞪着眼睛,想要从大家脸上看出丝毫线索来,可剩下四人,两人是会玩的,剩下两人是惯会装模作样。

何泰之从左边看到右边,又从右边看到左边,也瞧不出哪个像“曹操”。

他只能胡乱猜道:“寿哥是‘曹操,……”

众人望向寿哥,寿哥嗤笑一声,翻开手中的竹牌,上面书着“张飞”。

“嘻嘻,猜错了,我这就吃茶”何泰之道。

高文虎倒了茶,伸着胳膊递了过来。

何泰之接了,就往嘴里送,随即却是“噗”的一声将半口茶喷了出来。

幸而寿哥往后躲了一步,否则就要被喷个正着。

何泰之的脸挤成一团,伸着舌头道:“这是茶?这么苦?”

说完这一句,他反应过来不对劲来,先看了看那壶茶水,随即看了看沈全、沈瑞,又看身边寿哥,哭笑不得道:“苦成这样,你们几个也受了,还装成寻常样子,还真是厉害”

寿哥眉眼弯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沈全笑道:“这是苦丁茶,清心败火的好东西,我家也有,早年吃过几回,不过今日这壶泡茶汤泡得浓,一时没瞧出来……”说到这里,望向沈瑞道:“倒是瑞哥,记得是不吃苦的,没想到今儿弄出这茶来……”

沈瑞摊手道:“母亲近日给我准备的,我同寿哥想的一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拿出来与大家、享,”

何泰之不解道:“好好的,姨母让瑞表哥吃这个作甚?你不是连苦瓜都不吃么,受得了这个苦?”

沈瑞摸了摸额头上的红疙瘩,讪笑两声,道:“最近天热,有点上火……

沈全望向沈瑞,似笑非笑的,看的沈瑞直发毛。

寿哥嗤笑道:“还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白了就是自己难受见不得旁人好,旁人难受了你心里便也舒坦了,这叫损人不利己,……”

沈瑞忍不住又磨牙了。

这般精挑细选,连惩罚的东西都不敢用白开水,怕白开水喝多了也伤身,用了这养生保健的苦丁茶,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眼前这熊孩子。

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在,沈瑞并不觉得今日沈家这小聚会的细节会满了宫里。

又自然,又要稳妥,他容易么?

至于恶趣味的想要看看大家喝苦丁茶的笑话,那不过一丁点儿的心思。

说了这些话,喷出半口茶,可何泰之剩下的处罚还是免不了,那半杯茶还需吃。

看着还剩下大半杯的茶汤,何泰之苦着脸,后悔不已。

早知这茶汤这样苦,他就不该学沈瑞吃茶时的儒雅模样,应该一口折进嘴里才对,那样一口都喷出来,也省的再遭罪一回。

寿哥见他这般模样,却是开怀,眉开眼笑道:“方才你老催促旁人,如今怎磨磨蹭蹭起来?快些吃了,还得继续抓呢……”

何泰之晓得是避不开的,满脸苦大仇深,将剩下的茶一仰脖倒进嘴里,使劲地咽下去。满嘴苦涩,苦得他咧着嘴,眼泪花花的。

毛迟见了不忍,忙到了一杯正常的茶水递过去。

何泰之满脸感激地接过,大口大口吃了满杯,嘴巴里的苦涩才去了些。

遭了这大罪,何泰之继续猜抓时,哪里还敢信口胡说?他面上就带了郑重,目光在沈全、毛迟、沈瑞三人脸上转来转去。

剩下那三个,即晓得游戏规则,如何会在脸上露出来?

何泰之并不是笨人,虽第二局还没完了,可对于这游戏的关键也看出个七七八八,明白过来为何上一局时沈全只在寿哥与沈瑞两个之间选“曹操”,对于他与高文虎看也不看一眼,定是因他们两个的神情泄漏了身份。

“寿哥,求援手”何泰之眼睛眨了眨,看了一圈后,立时有了定夺,转身对寿哥道。

寿哥本幸灾乐祸,眼见何泰之要拖自己下水,诧异道:“咦?还待求援的

这句话却是看着沈全问的。

毕竟沈瑞方才说过,他没有玩过这个游戏;毛迟年纪不大,看着又是性子乖顺的那种老实孩子;沈全年纪最长,到了参加酒局聚会的年纪。

沈全点头道:“倒是并无不可,不过许不许求援,需要剩下的人定夺,只要有一人反对就不行。若是许了求援,要是援军认错了人,将军就要惩罚翻倍……同理,要是‘曹操,被援军抓了,也要惩罚翻倍……”

何泰之闻言,立时望向毛迟与沈瑞,目光烁烁,道:“有人反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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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风云际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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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泰之这点小聪明,大家哪里看不出?不就是想要让大家自己露马脚。

毛迟与沈瑞两人相视笑,齐齐点头道:“许求援手”

剩下的沈全,当然也不会反对。

何泰之从三人面上看不出什么,有些怏怏地去看寿哥。

寿哥来了兴致,摸着下巴,打量沈全等三人,可实看不出什么。寿哥也浑不在意,反正沈全也没说“外援”要陪着受处罚,便随后指了指毛迟。

毛迟笑吟吟地翻开眼前竹牌,上面写着“赵云”二字。

何泰之的眉毛立时耷拉下来,觉得嘴巴里苦苦的。

毛迟却是笑呵呵地取了茶壶,给何泰之倒了两杯茶。

眼见众人都瞅着,又有新朋友在,何泰之咬着牙,将两杯茶都吃了。

寿哥本以为自己猜错人,何泰之会嗔怪自己,正准备如何反击,没想到何泰之痛快认罚,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他自己倒是不好意思了,将旁边的果盘送到何泰之跟前,道:“快吃几粒樱桃压压……”

何泰之苦着脸道了谢,抓了半把樱桃塞到嘴里。

看着沈全与沈瑞,寿哥有些为难了。

这两人一个是“曹操”,一个是“刘备”,抓到“曹操”还好说,抓到“刘备”何泰之这小子就要吃四杯苦茶。

并非是他心疼何泰之,只是不愿意显得自己太笨,连个猜抓都抓不准。

他正迟疑间,就见沈全对自己眨了下眼睛。

寿哥还当自己看错了,又望向沈全,就见沈全仿佛不在意似的伸出手指,抚了抚自己的额头。

寿哥飞快地瞟了沈瑞一样,见沈瑞正侧身与旁边的毛迟说话,并未看到沈全的小动作,嘴角不由弯了弯,开口道:“沈三哥是‘曹操,”

“哎呀,被抓着了”沈全亮出自己的竹牌来。

他暗中示意,倒不是为了去讨好寿哥,只是见何泰之一口气吃了四杯苦丁茶,有点不忍心这孩子继续吃下去了。

大家认识几年,何泰之年纪最小,即便是游戏之中,沈全也忍不住想要呵护一二。

至于自己,虽不像是沈瑞那样拱火拱到脸上,可年轻气壮,也正是火力壮的时候,多吃两杯苦丁茶也没什么。

何泰之在旁,已经拍手道:“寿哥真厉害,这回抓到了……若是让我抓,多半还要抓瑞表哥……”

沈全只当寻常吃茶似的,吃了两杯苦丁茶。

何泰之看着他如此轻松的模样,想着自己方才“欲仙欲死”的模样,就有些不平衡,盼着其他没尝过苦丁茶的几位也都尝尝。

又是几局游戏下来,座上诸人,一个都没落下,或多或少都吃了几杯茶下来。

只因越到后来,大家花样越多,有故作破绽骗人,有被求援后专门歪着点人的。嘻嘻哈哈之间,大家伙倒是没有开始的生疏,都熟稔起来。

寿哥与何泰之这两个小的,也成了好伙伴。

这两人都是心智早熟的孩子,寻常都是同年长的人相处,同龄的朋友还真是没有。

两人又都是爱顽的年纪,说起吃喝玩乐来,是各种兴致盎然。

大家嬉闹的功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沈瑞并未让厨房预备席面,而是吩咐人腌制了各色肉类,做了肉串与蔬菜串。

又寻了两块凹形槽铁代替烤炉,从库房里找出去年剩下的松木炭,准备花园烧烤。

不过考虑到大家都是初次动手,动手能力不熟,沈瑞还是吩咐人准备了几盘凉拌小菜与几盘子点心面食。

至于喝的么?考虑到大家的年纪,酒是没有的,只有新压的樱桃汁。

等长寿、长福带了小厮将一应东西送到花园,不仅寿哥与何泰之带了雀跃,连沈全、毛迟等人都觉得新奇有趣。

看来大家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吃法。

寿哥与何泰之不用人让,就已经抢着要自己动手。

沈全与毛迟年纪大了,带了几分矜持,在旁看着。

沈瑞则是不放心寿哥与何泰之两个的手艺,自己用另外一个烤炉给二人做示范。

结果寿哥与何泰之毛手毛脚的模样,看的大家心惊胆颤,倒不是怕两人糟蹋东西,而是怕他们烫着自己个。

沈瑞见状,忙请沈全上前帮寿哥,毛迟上前帮何泰之,自己招呼了高文虎,最后大家一起动手起来。

寿哥与何泰之两个却不肯闲着,围着大家,一会儿张罗洒盐,一会儿张罗花椒粉,也忙活得热闹。

说起来,对于烧烤这件事,沈瑞也是“纸上谈兵”。

他这“示范”都没做好,何况其他新学者?

结果大家兴奋了半天,烤出来的东西还是受热不均匀,卖相委实不佳。幸而食材新鲜,肉类也腌制进盐津,味道倒是不错。

大家自己动手烤出来,挑剔就少了,觉得还美味。

等到烤好第二盘时,看着就有些样子了。

到了第三盘时,沈瑞就叫挑拣起来,吩咐人分了一份,一份送到上房,一份送到玉姐处。

上房里,四哥已经睡了。

三太太正陪着徐氏用午饭,见沈瑞送来吃食,不由笑道:“二哥还真是孝顺……”

徐氏笑道:“吃食还是小事,二哥是真心疼玉姐呢……”

三太太好奇道:“又给玉姐打首饰了?”

徐氏笑着摇摇头,道:“早上随全哥过来的毛家小哥,弟妹瞧着如何?”

三太太道:“身量不高,不过瞧着谈吐,倒是个斯文守礼的孩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是二哥的朋友,那定是错不了……”

徐氏道:“那是翰林院毛状元的长子,昆山人士,今年十六,尚未婚配。

三太太笑道:“这可不是顶好的女婿人选,这回大嫂也不用为玉姐的亲事发愁了。”

徐氏笑着点头,心中却也没有十分把握。

论起家世来,两家做得亲事。即便毛澄是状元,前程似锦,可家里是匠籍,祖上无功名,并不算什么高门。玉姐虽是嗣女,却是大老爷的亲侄女,嫁过去算不得高攀状元门第。

没有女方上门提亲的道理。

可这样好的女婿人选,错过了就不好找了。

花园中,一片狼藉,大家吃了个肚圆。

沈瑞倒是没有撑着,不过见寿哥与何泰之两个腆着肚子,也怕两人吃多了肉积食不克化,就带着大家投壶。

说起来,沈家也有小校场,就在中路一个跨院,里面也有靶子、石墩子之类的东西。这是去年沈珏他们随三老爷读书时,大老爷叫人收拾出来的,让他们在读书的同时,也锻炼锻炼身子骨。

不过想着寿哥逞强好胜的性子,沈瑞可不敢将人往那边领。

若是寿哥非要拉一石弓,伤了胳膊,说不得宫里那位就要将自己列入黑名单。要不是想要让大家在最短的时间内彼此相熟起来,就是这顿饭沈瑞也不会安排的这么出格。

既知晓寿哥是个爱玩的,最好的抱大腿方法就是跟着一起玩。

消了一会儿食,沈全与毛迟先走了。

半月才休一日,他们还有其他安排。

在走之前,沈全将沈瑞拉到一旁,小声道:“大伯娘让你败火,是为你好。你才十四,可不好过早接触房事,要不伤身……等过两年,大伯娘肯定会有安排,你别着急……”

沈瑞闻言,哭笑不得,讪笑两声,道:“我晓得了,不用三哥劝我,我一点也不急……”

沈全只当他臊了,拍着他的肩道:“都是男人,有甚不好意思开口?长大了都晓得想女人,又不是过错?你不同我说,还能同谁说去?”

听沈全提及这个,沈瑞倒是有些好奇。

他对冬喜并无男女之情,不过是意淫过两回,都有些舍不得冬喜嫁人;沈全那个屋里人,可服侍他小两年,难道真舍得放出去?

“三哥的屋子人真要在成亲前打发了去?到底是服侍了三哥一场?”沈瑞带了几分好奇道。

沈全闻言,面上添了几分不自在。

沈瑞见状,不由后悔,忙道:“我多嘴了”

郭氏立下这样的规矩,对于五房的儿媳妇们是好事,对于家宅安定也有益处。总是听到旁人家婆媳纷争,就是四房当年婆媳也是一场官司,可五房那里,婆媳却不见龌蹉,相处得亲亲热热的,真要说起来,同郭氏对媳妇们的维护也不无关系。

只是人心肉长,男人对于自己的女人难免怜惜。沈全未必就舍得将屋子里放出去,自己直接问出来,有点不知趣。

沈全神色黯然,道:“翠羽已经配人了……”

翠羽就是沈全前年收的屋里人,并不是他身边的婢子,是郭氏房里的二等婢子,相貌娇美,人也温顺,沈瑞也是见过的。

沈瑞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沈全虽然已经定亲,婚期定在明年。现下遣翠羽出去,沈全即便心中不舍,一年半载也忘得差不多。

没想到不是送回松江,而是直接在京城配人。

看着神色黯然的沈全,沈瑞明白郭氏此举的用意。

沈全看似通透世故,可实际上是心肠极软的性子,翠羽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又陪他从消沉中走过来,由怜生情也是并不意外。

倒是郭氏的手段,这般于脆利落,丝毫没有因沈全是幼子就多怜爱几分。

沈瑞怕沈全心中生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归根结底,婶娘还是为了三哥好……”

沈全苦笑道:“放心吧,我还能狼心狗肺地怨到父母身上?我只是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

沈瑞虽看起来老成持重,可毕竟年岁在这里摆着,沈全也不好太细说,带了几分怅然走了。

看的沈瑞心中也有几分抑郁。

因这几个月备考辛苦的缘故,徐氏担心他身体亏虚,各色补汤补着,结果就是补得他“上火”。

晨勃之类的不用说,还梦遗了两回。

待看到徐氏身边的妙龄婢子时,沈瑞的视线也偶尔被牵引,是身体里面觉醒的雄性本能。

不过是既成道德观约束,使得他对于美婢的“暗送秋波”面上都无动于衷,不过偶尔还是有心跳加速的时候。

经历了第二回青春期的沈瑞晓得,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沈瑞并不是禁欲之人,不过让他仗着身份对身边的婢子动手,他又舍不下那个脸。

只有懊悔自己有个年幼的未婚妻,怎么就小了四岁?要是大四岁,说不定现下他就能准备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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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风云际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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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与毛迟走了一会儿,高文虎与寿哥也该走了。

沈瑞这里还罢,知晓寿哥身份,晓得是轻易见不着的。自己三月之内见了两遭,虽结了缘分,可福祸不定,以后见不见的并不强求。

何泰之这里,难得遇到投契的玩伴,对着寿哥恋恋不舍起来:“你我虽只见了一遭,可既做了朋友,往后还是当常来常往的好。什么时候再见呢?”

寿哥得了新朋友,不无欢喜,可行动之间不得自由。这次来沈家,还是央求了许久的结果。

何泰之见他迟疑,只当他家里管束的严,道:“是不是为了准备童子试的缘故,你家里勒令你闭门读书?你是明年下场?”

寿哥苦着脸,点了点头。

左右都是读书,虽说不是为了科举,可也足以⊥寿哥拘的慌。

何泰之眼睛一亮,指了指沈瑞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个县府两试的‘案首,摆在这里,你还担心什么?只管与家中长辈说去,说不得尊亲还巴不得咱们在一道读书呢?我原也读书读得燥,心烦的时候捧着书本半日功夫也瞧不进去一个字去,随着瑞表哥一道读书后,学习的时间虽比自己在的时候长了,却不觉得累,反而学进去了。”

寿哥眨了眨眼,道:“这是尚书府邸,你与沈家是表亲,往来自是无碍的……寻常外人,沈尚书与沈夫人怎会允许他扰了沈大哥学习……”

听他这样一说话,何泰之也不好自说自话。

沈瑞允他过来一起备考,对他也多有提点之处,自己已经占用了他的时间,再来一个沈瑞还真的未必乐意。

何泰之不由讪讪,望向旁边的沈瑞。

沈瑞只当没听见,正同高文虎说起武举的事:“武举也要考策论,是避不过去的,不过到底不比文科费事,拢共就几本书,你一年啃一本下来,有个六、七年的功夫也差不多。”

高文虎苦着脸道:“沈大哥,我真不是读书材料,兵书也是书,我认识字就是看不懂……”

沈瑞道:“寿哥怎么说?”

高文虎耷拉着脑袋:“寿哥说让我尽力,实在读不进去也没法子……”

沈瑞安慰道:“你才十三岁,也不用太着急,先学两年看……”

寿哥见沈瑞只留心高文虎,不怎么搭理自己,就不乐意了,想着何泰之方才的话,便笑嘻嘻道:“沈大哥,以后我能不能过来寻你一块读书?”

他想要看沈瑞怎么推托,不想沈瑞却是点头道:“欢迎之至”

寿哥一愣,挑眉道:“你也不问问我是哪家的?就敢让我随意出入沈宅?

“那你是哪家的?”沈瑞从谏如流地问道。

寿哥卡壳了,吱吱呜呜说不出来。

何泰之却是不于了,埋怨道:“你这人恁地不实在这样的装扮,又隐姓藏名的,哪里有这样交朋友的?”

寿哥被指责得满脸涨红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长辈们管的严厉……”

何泰之不以为然,撂下脸道:“我们是街头的地痞流氓,还是见不得人的狐朋狗友?就算你是公侯府邸出来的小公子,难道身份就比大家尊贵了去?我们这些人,竟还不配做你的朋友了?”

寿哥今日欢欢喜喜地大家顽了半日,正是满心舍不得的时候,就被何泰之这样连番指责,不免心中委屈,圆圆的眼镜瞪着沈瑞,里面带了几分恳求。

在他看来,沈瑞虽有些装模作样,可行事算是大度洒脱。二月里在羊汤铺那回,即便晓得他身边带了随从侍卫暗中跟随,过后也没有多啰嗦一句。

何泰之这样的性子,就有些咄咄逼人。

并不是他不实在,而是他真要将身份亮出来,别了尊卑,还怎么做朋友?

就是高文虎这里,能将尚书公子当成新朋友,也未必敢将自己当朋友。

沈瑞见何泰之越说越恼的模样,皱眉道:“寿哥即不说,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好朋友只当互相体恤,斤斤计较不是为友之道”

何泰之被说的抹不开脸来,嘟囔道:“我还不是为了瑞表哥抱不平瑞表哥读书这么紧,还抽出一日功夫请客,又专门找了我们来当陪客,这般看重新朋友。可寿哥这样装扮上门不说,连身份也遮遮掩掩的”

沈瑞道:“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刨根揭底?难道寿哥是公侯公子,就要趋而奉之;寿哥是寒门丐户,就避而远之?表弟向来不是那等挑剔门第的势利人,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有何要紧?”

何泰之被说的讪讪,对寿哥作揖道:“是我言语刻薄,给寿哥赔不是”

寿哥带了几分不自在,小声道:“没事,我不怪你我也有不厚道之处。

何泰之脑补一番,带了几分怜悯道:“你家尊长定是拘你拘的紧了,使得你正大光明交朋友都不敢……不过没关系,咱们私下里交好…等过几年大了,大人们就不会这样约束人……”

寿哥忙不迭点头道:“好,好,以后得了功夫,可要常在一起顽……”

这两个孩子,说话之间变脸,说话之间又好了。

沈瑞在旁看着直乐,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少年。若是让他像何泰之这样天性自然地寿哥凑到一处,他还真的做不到。

不过寿哥虽将何泰之当成小伙伴,可对自己也多了亲近、信赖之意,这就是沈瑞的收获了。

出了仁寿坊,看着高文虎与寿哥去了,沈瑞与何泰之方回转沈宅。

“瑞表哥,寿哥到底是哪家的?”何泰之忍不住问道。

沈瑞摇头道:“不晓得,观其气度,门第不会太低。我来京城的时间不长,表弟对于京城的公侯府邸知晓的多么?”

“勋贵与文官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有名望的几家时常传出些消息之外,其他人家外人知晓的并不多……”何泰之道。

何泰之也不过是一时好奇,即便勋贵与文官不是一路人,可大家眼下还小,并没有入朝,做朋友也没有什么可避讳处。

“是我鲁莽了,幸好他没答应过来沈家读书。这半日功夫,哪里听他提过读书?看来是不爱学习的,勋贵有恩荫,并需要走科举之路,一处顽还罢了,一块读书的话,未必能学到一起去。”何泰之后知后觉道。

沈瑞没有在意,要是寿哥能将沈家当成“学堂”,时常过来读书,他是乐观其成的。不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寿哥偶尔出宫放风有可能,时常出来的话不可能。作为大明帝国唯一的皇子与储君,一身关系到社稷江山,行动之间岂可轻便?

何泰之直接回家去了,沈瑞则是去了上房。

三太太已经带了四哥回去了,徐氏正笑吟吟地与一个婆子说话。

见沈瑞进来,那婆子忙从杌子上起身道:“见过表少爷……”

沈瑞听着这称呼,看着也面善,便道:“是姨母叫妈妈来接何表弟?何表弟方才家去了……”

那婆子堆着笑道:“我们太太打发老奴来向姨太太报喜,我们姑爷打发人进京报喜来了……”

沈瑞一时没反应过来,徐氏已经问道:“你们太太可说什么时候打发人南下?”

那婆子欢喜道:“今儿上午接到信,太太就开始张罗,人手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亲家老爷那边的消息,两家管事要结伴出京……”

徐氏点头道:“我晓得了,明儿过去给你们太太贺喜……你先忙去吧,我不虚留你……”又叫婢子赏了荷包。

那婆子乐呵呵地告辞了。

沈瑞才回过神:“母亲,是何表姐有身孕了?”

徐氏笑着点头道:“听说出了京就开始害喜,算下来正好是月里的孩儿,这是难得的福气。幸好她身体结实,走的又是水路,总算太太平平回乡,如今算下来已经五个月了……”

对于这个外甥女,徐氏始终有牵挂着。怕她念着前情,不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丈夫,夫妻之间生了嫌隙。如今有了孩子,徐氏的心里总算踏实下来。

沈瑞也跟着欢喜不已,却是站在王守仁的立场。

王守仁年过而立,而未有嗣,外头早有闲话。他发妻在时,还有人说他是惧内,才没有纳侧延续血脉;等到发妻故去,闲话就难听起来,不乏有质疑王守仁不行的。

如今何氏有妊,不管是男是女,之前的流言蜚语都不攻自破。

紫禁城,乾清宫。

寿哥早已换下那身百衲衣、那双百衲鞋,换了朱色常服,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这半日见闻。

弘治皇帝笑着听了。

在开国历代帝王中,他子嗣最少,除了夭折的一子一女外,就只剩下眼前这一根独苗。

从襁褓中开始,太子就被他安置跟前,亲自教养大。

儿子天资聪敏,做老子的也与有荣焉。不管多么疼宠这个孩儿,他都心甘情愿。若是可以的话,他愿意让他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他晓得这半年来,儿子被拘束得狠了,才对读书越来越反感。

因此,对于儿子偷跑出皇宫,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寿哥滔滔不绝地讲道:“沈家可真是读书的人家,那个沈全兄弟三人,都走科举仕途,老大三月里才从翰林院散馆,如今就在詹士府,之前孩儿都没留意,老二是举人,他自己明年也要回乡去考秀才;毛迟是状元的儿子,一提科举他就头疼,生怕考的不好了,被人笑话‘子不肖父,;何泰之与孩儿同庚,已经过了府试,如今跟在沈瑞身边,准备六月里的院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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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天威莫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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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哥将今天见过的朋友点评了一番,又将新尝的吃食说了一遍,弘治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心中纳罕不已。

寿哥这两年最讨厌读书,对于入宫直学的翰林们都是满心不耐烦,今日却能与几个读书种子谈天说地。还有那吃食,寿哥向来挑食,豆腐类的菜肴是向来不吃的,方才还夸起豆腐于烤着吃好吃。

寿哥一口气说完,小脸上就露出几分恳求。

弘治皇帝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才回来,就惦记下次出去玩了。

“认识的新朋友既是书院读书的学生,那也不是日日得空的,就算你想出去寻他们玩,他们也没空。”弘治皇帝温和地说道。

寿哥眼睛一亮,道:“父皇,他们那边望朔日休假,那等到十五孩儿再去寻他们耍?”

弘治皇帝摸了摸他的头道:“你不是说沈瑞与何泰之要参加院试,在考试之前他们应是没空呼朋唤友吧?”

寿哥闻言,意兴阑珊:“是了,倒忘了这个了……何泰之还念了一句想要下次再见,沈瑞那家伙却是提也没提,定是怕我寻他玩,耽搁了他读书……”

沈瑞从出生到现下的详细底细,早已写的详详细细,在皇帝案桌上放着。

弘治皇帝没有拦着儿子与其再次交往,也是看在沈瑞勤奋好学上。希望寿哥能受到影响,不再那么厌学。

加上方才寿哥提及的几个新朋友,沈全倒是寻常,何泰之与毛迟的老爹,一个常入宫直讲,一个是弘治钦点的状元,提起职位人名来,皇帝哪里会不知晓?

虽没有见过那几个孩子,不过能同沈瑞交好的,定是也好学向上。

弘治皇帝心中生出几分希望,道:“今日里他们可是提及科考之事了?他们几个的功课如何?”

寿哥想了想,道:“也提了几句,听着他们说话的意思,沈瑞已经是‘案首,,院试定过的;何泰之那里,倒不像是十分把握,好像过于不过两可之间。毛迟中秋后回原籍备考,沈全好像也要回松江呢。”

其他人都比寿哥年长,倒是何泰之令弘治皇帝颇为意外:“何泰之与寿哥同庚,要是能过院试,可就是小秀才……”

寿哥不服气道:“不过是秀才,有何了不起?杨学士十二岁举与乡,中秀才的时候不是更小?杨家长子杨慎也是十二岁过的院试,听说他家老二年纪不大,也开始做时文了……”

听着这话,弘治皇帝有些酸意。

詹士府众属官中,寿哥对杨廷和多为敬重。

在东宫任直讲的几位先生中,杨廷和的课风趣易懂,确实比其他夫子讲的精心。

要不是有杨廷和这样的先生在,怕是寿哥对于学习就越发厌倦。

弘治皇帝既觉得杨廷和不错,备课用心,又不愿意他影响儿子太多。

他心中叹了口气,摸了摸寿哥的头,道:“是啊,不过是秀才,又有何了不起?即便以后他们中了进士,也不过是寿哥的臣子……”

寿哥一愣,抓住弘治皇帝的大手,满脸顽皮道:“让他们做父皇的臣子,孩儿悄悄地与他们做朋友,等到他们以后晓得孩儿身份,定会吓一跳……”

弘治皇帝想着自己的身体,越发心酸,抬头望向远处,目光有几分迷茫道:“都是父皇不好,没有给寿哥添几个弟弟妹妹,让寿哥孤单了。若是你二弟没有夭折就好了,你也能多个臂膀……”

寿哥闻言,后背一僵,眼中露出几分惊骇与痛苦。

衣袖里的拳头紧紧地握着,他挑了挑嘴角,心中冷笑不已。

若是他那个好二弟没有夭折,那他这个太子还能平安长成么?

若不是那位存了旁的念头,怎么会故意安排小内侍在他身边引得他淘气?若不是父皇真心疼爱,加上只有这一个儿子,怕是早就厌了他。

老天有眼,二皇子夭折,再落地的是公主,也没有站住。这紫禁城内外,依旧只有他一个皇子。

不管那人心中做何想,人前人后却必须摆出慈母的模样。

不过对于那人的私心与变脸,父皇显然已经有所察觉,将他身边的侍从都换了一遍,父子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多了……

仁寿坊,沈宅。

大老爷从衙门回来,徐氏便对他说起今日沈瑞花园待客之事,重点提了毛迟。

“我原本还琢磨瑞哥怎么好好地想起在家招待朋友,见了毛家小哥才有些明白过来论起年岁与门第来,毛家小哥可不是个顶好的人选?比玉姐大三岁,性格看着温和……”徐氏道。

对于状元毛迟,沈大老爷自然晓得其人。

“既是十六了,怎么连童子试都没过?”大老爷关心的还是本人的读书资质。父母在好,本人不争气也没用。

“听瑞哥的意思,是毛家不打算寄籍,所以去年才没回原籍,定好的是今年年底回去,明年童子试、后年乡试一口气地考下来。他是瑞哥的同桌,瑞哥说他的功课比瑞哥还好三分,童子试无碍的,就是乡试说不得也可期……”徐氏道。

既是状元之子,学问上又是沈瑞认可的,大老爷便点点头。

至于毛家祖上是匠籍之事,大老爷倒是并无挑剔。即便是匠籍又如何?从毛澄考上状元开始,毛家就已经改换门庭。毛迟本人又是读书种子,毛家只有一代比一代好的。

至于这媒人之事,大老爷倒是并不愁。

王守仁虽不在,王华可是在京。实在不行,还可以再请何学士帮一次。

至于女方主动提及亲事,并不是丢脸之事。婚姻本为结两姓之好,即是觉得女婿好人选,就没有必要端着架子,平白错过。

只要娘家父兄靠得住,嫁妆体面,毛家还会慢待玉姐不成?

自己觉得人丁单薄,担心瑞哥以后在官场上助力不足;毛家还不如沈家,不是更需要助力?

“沈瑞,你来陪孤玩”一身金黄蟒服的小少年趾高气扬道:“孤一个人孤零零的,身边连个小伙伴都没有,好不容易认识了你,咱们在一处……”

沈瑞站在少年对面,面上似是受宠若惊,心中却隐隐得意。

就听那小少年道:“你进宫陪孤,还是先净身吧……”

旁边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呼啦啦的上前,制住了沈瑞。

沈瑞想要挥拳,可架不住锦衣卫人多,被死死地按住地上。旁边几个面上无须的宦官手中拿着八寸长的剃刀,“咯咯”地笑着,冲着沈瑞过来……

“不要”沈瑞浑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他忍不住往胯下望去,小兄弟虽是蔫头蔫脑的,却是完完整整地在。

沈瑞不由失笑,好好地怎么做起这样的梦来?

都云“伴君如伴虎”,看来自己在面对寿哥时表现得淡定从容,可心中不无担忧,生怕有半点不妥当脱离自己的掌握。

如今是皇权至上的时代,寿哥又是历史上有名的任性皇帝,毕竟不是寻常少年。要是寿哥任性起来,岂是他能兜得住的?要是真的宫外惹出是非来,说不得自己就要顶缸。

如今有了这样的渊源,以后做了君臣,也有一份旧情在,就已经比旁人强出许多,自己要是再谋算其他,才是贪心不足。

即便寿哥年幼,可宫廷里那位九五之尊可不是能算计的。

自己那点心眼子,还是隐起来的好。

反正自己已经成了杨家女婿,未来正德朝都有了靠山,还是勿要再想着投机取巧的好。要不然不小心落了痕迹,就不是福,而是祸了。

想到这里,沈瑞松了一口气。

这一日待客下来,他身心俱疲,就是因有欲求、患得患失的缘故。

这都不像自己了。

沈瑞既有了决定,对于高文虎与寿哥就渐少提及,又开始了抱书苦读的日子。

何泰之本有几分淘气,可被沈瑞带的也起了好胜心,每日在沈家读书不说,即便回到家里,也要读书到三更。

小徐氏见状,心疼不已,劝了两回,哪里是劝得住的?

“瑞表哥得了县府试案首,院试准过的,还手不释卷,一刻不敢松懈;孩儿这里心里还没底呢,哪里敢偷懒?”何泰之振振有词道。

小徐氏既是欣慰幼子懂事,又是心疼他刻苦,对丈夫抱怨道:“他才十二呢,哪里就这样着急了?老爷也不劝劝。”

何学士摇头道:“这才是正经读书的样子。外头的寒门士子,哪个不是如此刻苦?小二占着有点小聪明,以往不过是取巧罢了,读书并不专心。如今有瑞哥在旁,见贤思齐,这才有了开始用功起来,我们不说鼓励,怎么能拦着?

小徐氏担心道:“这伤了身子骨了怎么好?”

何学士道:“无需担心,不过这一、两个月。以小二如今的课业,即便侥幸过了院试,岁科考试也是过不了,乡试要过几年。知子莫若母,小二的脾气你这当娘的还不知道?不是个有长劲的,如今不过是一口气抻着,过了院试自己个儿就泄了。”

小徐氏想想幼子的脾气秉性,确实如丈夫所说,就不再啰嗦此事,只是盼着院试早点过去。

到了六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三年两次的院试也临近。

杨廷和虽早就考校过沈瑞的学问,不过临了临了,还是在休沐日将他叫到家中。

虽说在科举仕途上童子试不过是起步,实不算什么,可杨廷和还是希望沈瑞能取得一个好成绩。要是沈瑞得中“小三元”,岁科考试也就不担心了,说不得明年就可以参加乡试。

乡试不比会试,不拘名次先后,只要过了就是好事。

反而是会试,因进士与同进士之间天差地别,要是没有十全的把握,还是等两科再下场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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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天威难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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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试只考两场,分“正场”与“覆试”,考试完三、五天内,就正式出榜

顺天府院试,实际上是直隶一地的院试,共有府八,直隶州二,属州十七,县一百余的童生齐聚京城。

参加人数,比顺天府乡试与会试的人还多。

院试考场就是府试考场所在,只是同上回相比,这次考场布置比上次更为紧密,考生的座位缩到两尺一位,要是两个胖子相邻,就要伸不开胳膊了。

幸而府县试前十的考生,要“提堂”考试,不必在外头的考棚中。

坏处就是学政官与知县、知府不同,县试、府试时的主考多是露个面,安排人手盯着考堂就下去了,学政官却是坐得住的,从头到尾地盯着堂上诸生。

如今顺天府学政,乃去年从翰林院里出来的翰林官,是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庶吉士散馆后留在翰林院。

这是他主持的第一次院试,沈瑞并没有什么考试的机巧可投。不过何学士曾将此人的文章整理过两份,给沈瑞与何泰之看了。

此人做了十多年翰林官,行文风格已经是标准的馆阁模式,做出的时文也都是一个套路。

这样的文章,对于沈瑞来说并不难。

另外此人性情中庸,性子老成低调,是个不爱张扬的人。

沈瑞思量一番,就没有头一个交卷,而是等三人交卷后方起身,依旧是“头牌”出考场。

院试参加的考生多,“正场”结果就要五天后才能出来。“覆试”则是在“正场”结果出来后,“正场”取中的童生,才能参加“覆试”。

“覆试”时除非表现的不好,否则差不多都会过了,出来的排名就是本直省生员排名。

“正场”结果出来,并不是报差报喜,而是街头识字的闲汉小跑着报喜领

沈瑞这里,因是县府试“案首”的缘故,并不担心落榜,对于“正场”的报喜,也就没有什么好激动的。

等到六月二十二,“覆试”第三天,披红的报差敲着铜锣,举着大红报单来到沈宅时,沈瑞的脸上才露出笑意。

皇天不负有心人,手不释卷两月,体重都熬瘦了小十斤,院试“案首”终于到手了。

大管家早已准备了两筐炮竹,报差一来,就点起了炮竹。

徐氏早已叫针线上准备了簇新的儒衫儒帽官靴,送到九如居。

接了喜报,冬喜、柳芽等人就服侍沈瑞换装。

管家早已打发管事、小厮往亲戚家报喜,沈瑞从里到外,焕然一新,秀才装扮,由三老爷陪着,先去上房给徐氏叩头报喜。

徐氏满脸欣慰,三太太与玉姐也都是欢喜不已。

沈瑞虽才十四岁,还不是成丁,可今日得了功名,就不会再被视为孩童。

自打二月县试完了,徐氏与三老爷等人就晓得秀才功名到手,可没想到他真的这么争气,苦读两月,真的拼了个院试“案首”回来。

毕竟沈瑞平日所显露的不过是读书踏实勤勉,同当年才华横溢的沈珞不能相比。

没想到在继沈珞后,沈瑞也得了个院试“案首”回来,连同县试、府试,就是一个“小三元”。

以沈瑞读书的时间与年纪看,实是难得。

“这下踏实了,可当要好好歇几日,要不我可不依”徐氏扶起沈瑞,看着他的黑眼圈,带了几分心疼道。

沈瑞好强,徐氏既欣慰又心疼。要不是沈瑞依旧坚持练拳,在勤勉刻苦的同时作息也能自制,徐氏早就要拦着了。

她虽因大老爷身子不好心中焦急,可也不愿沈瑞因苦读损了身体。沈家二房几位老爷已经吃够了身子不好的苦,难得沈瑞、沈珏两个结结实实的,要是因读书伤了身体才是得不偿失。

沈瑞带了赧然道:“是儿子定力不够,患得患失,要不然出了考场后就该放下。”

徐氏摇头道:“你这般辛苦地读书,到了出结果的时候要是无动于衷那不叫有定力,那成了木头人了。”

三老爷也笑道:“这回终于说了实话,看起你这两日云淡风轻的,还当你不在意。这样才正常,你又不是老头子,如何能心如止水?”

有了功名,哪怕是最低等级的秀才,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因从此步入仕籍,不算民人,可以见官不跪。

因此,沈瑞见过众长辈后,就又被众人簇拥去了祠堂上香,告慰祖上。

同一时间,何学士宅邸,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只是同沈瑞的镇定相比,何泰之则是欢喜得手舞足蹈,难免带了几分自得

虽说“正场”过了时“覆试”就多半没问题,可到底让人悬心,直到今日放榜才真的让人踏实下来。

小徐氏亦是喜出望外,她是内宅妇人,儿子向来都交由丈夫管教,对干幼子的功课并不知晓太多,不过也听丈夫提及儿子的文章还差火候,今年院试多半没戏,再学习一年明年差不多。

没想到幼子勤奋刻苦两月,竟然是过了院试。

这边她正要打发让往沈宅报喜,就见沈宅报喜的人过来。

听闻沈瑞得了院试“案首”,小徐氏倒是并不意外,反觉得本该如此。

想起丈夫说过儿子文章还欠火候的话,小徐氏心中对沈瑞满是感激。这两个月,幼子可是将“瑞表哥”挂在嘴上,对上沈瑞在应试上的指点,也同父母兄长提过。

那些应试的技巧,并非是沈瑞独创,有些是沈家的传承。

书香门第,都有差不多的传承。

何家出仕才两代,祖上贫寒,差的就是传承。

沈瑞能不藏私,教导给何泰之,足以令小徐氏感激不已。

就是何学士也曾跟妻子赞过:“有大毅力者多有大志向,沈家后继有人矣若有次女,当抢来做女婿,可叹可惜了”

小徐氏都能看到沈瑞对何泰之的帮助,更何况何泰之本人。

“若是没有瑞表哥这两月指点,儿子肯定过不了,这回瑞表哥又是三元,,娘可要准备份厚礼贺喜答谢”何泰之穿着小号版的儒服,凑到小徐氏跟前道。

小徐氏笑道:“还用你交代,我早就准备好了。改日老爷休沐,咱们请你姨母一家过来吃酒。”

何泰之扶了扶自己的儒巾,带了几分迫不及待,道:“不知瑞表哥穿儒服装什么样,儿子先过去瞧瞧,也问问簪花宴的事”

看着他满脸雀跃的模样,小徐氏不愿扫儿子的兴,便道:“去吧,顺便问问你姨母哪一日摆酒。两家里错开来,省的碰上。”

何泰之忙不迭点头应了,唤了两个小厮去了沈家。

看着何泰之穿着儒衫来了,徐氏只觉得喜上加喜,三老爷、三太太则是不免在心里将他与沈瑞比了一比。

三太太娘家家规始然,即便是耕读传家,可子弟下场都比较晚,只觉得十四岁中秀才难得,像何泰之这样十二岁的可称为“小才子”。何泰之当年九岁就过了县试,如今名次虽比不得沈瑞,可年纪又小了两岁,倒是不能分高低,到底是学士之子。

三老爷却是不以为然,这两个月他多指点沈瑞与何泰之的功课,对于两人的点滴进步都记在心上。

要是没有沈瑞分享笔记给何泰之,还有每日两篇时文的强训丨何泰之想要过院试怕是还差火候。

如今何泰之名次虽是靠后,可到底过了院试,一个秀才功名到手。

至于岁科考试,何泰之年纪在这里,倒是无需着急,过几年参加乡试也不晚。

何泰之着急忙慌地赶过来,其实就是想要问一问沈瑞考试后的安排。

以沈瑞的名字,既排在院试“案首”,过些日子的岁试是不怕的,肯定是一二等,顺天府府学的廪生。至于何泰之这里,则是心里没底,不管是入府学还是入县学,估计是要是附生。想要更进一步,一两年之内没希望。

与其在府学与县学做个挂名的附生,还不若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不少春山书院的学生,就是这样做的。不仅是附生如此,就是廪生也多半如此。

同县学、府学的教授、教谕相比,春山书院乙班的夫子可都是致仕翰林。

“瑞表哥,你也别去府学,还是回春山书院吧?书院里丙、丁、戊班都是散养的,到了乙班老师教导的才多些。要是去了外头,倒是怪可惜的。”何泰之带了几分期盼道。

沈瑞不否认春山书院的先生教导水平高,可是也发现了一个弊端。那就是春山书院的学生太过于排外,翰林院子弟自己成一家。

如今虽没有形成“春山书院”党,可等春山书院里的学子入了官场,十几二十年后,说不得就是隐形的党派。

大明朝文官治国,翰林院的这些人又是文官中的顶尖人群,这些人的子弟在科举仕途上,就比寻常士子起点要高的多。

现下或许没有人留心,可等到被人注意时,就是春山书院闭院之时。

沈瑞对于仕途有自己的规划,无心结党或是打上某党的印记。

“有个三元,的名头在,岁时之时肯定被人盯着,要是真的考砸了,保不齐外头又有什么话?若是过了一等、二等,不去官学的话,又未免显得狂妄,多半还是要去那边。”沈瑞想了想,道。

何泰之闻言,眉头挤成一团:“那以后怎么办?要不我也想法子去顺天府官学?我不想离了瑞表哥……”

“同窗”、“同年”、“同乡”是官场必不可少的人脉之一。同顺天府官学相比,荟萃翰林院子弟的春山书院同窗质量更高。如此看来,留在那里,也是有利有弊。

沈瑞便不肯替何泰之拿主意,只道:“这不是小事,且听听姨父怎么说

何泰之虽有了功名,可与沈瑞又不同。

沈瑞性子就老成持重,大老爷与徐氏会将沈瑞看成是大人,凡事也能尊重他的决定。何泰之是幼子,上面有父兄庇护,又得小徐氏溺爱,即便穿着儒服,也未必能做的了自己的主。

何泰之也想到这一点,叹了一口气道:“要是我早点使劲读书就好了,要是名次也在前头,自然就跟瑞表哥在一处,也就不用这样难定夺……”

皇城,清宁宫正殿。

寿哥看着手中的纸卷,自言自语道:“没想到沈瑞真的得了院试‘案首,,没白让孤在父皇面前赞了一回,何泰之也是榜上有名,这倒是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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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天威难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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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沈家与何家两家的欢天喜地相比,乔家的气氛则阴郁得怕人。

乔老太太面上恍惚,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没有,一个也没中?别是看错了吧?你五哥的先生不是说他火候十足了么?当年府试时可是考了第十五名”

乔永善满脸愧疚,站在一旁,低声道:“确实榜上无名,许是五哥一时没考好,孙儿这里也不争气,让老太太失望了。”

乔家毕竟是仕宦人家,翰墨之族。老爷辈的不用说,好歹出来一个二甲进士,第三代却只有长房幼子乔永德、三房长子乔永善两个读书种子。

乔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掏了大钱为两个孙子延请名师,前年堂兄弟两个下场,双双过了府试,卡在院试上。当时兄弟两个才十四岁,十四岁的童生也算体面,没想到过了两年,依旧是双双落第。

寻常人家,十六岁卡在院试这里并不算什么。院试三年两考,努力学习几年,再考也不算晚。

乔家原本也不着急,可谁让沈家过继来个沈瑞。

自打二月里沈瑞中了县试“案首”,乔永德就来了狠劲,摩拳擦掌,不甘人后。连带着乔永善也被堂兄带的紧张起来,正经苦读了几个月。两兄弟的老师都对弟子褒赞不已,只说乔永德火候够了,乔永善要看运气。

今日院试放榜,乔永善因老师的话本有些惴惴,却被意气风发的堂兄拉着去看榜。

没想到不仅他自己榜上无名,乔永德也名落孙山。乔永德看完榜单就寒了脸,立时甩了袖子气鼓鼓地走了。

乔永善追不上,晓得家中长辈在等消息,就含羞带愧地回到禀告。

乔老太太还在叹气,旁边站着的乔大太太已是带了急色:“五哥可说去哪里了?”

“没说,不过两个长随都跟着。”乔永善道。

乔大太太虽担心幼子,可也晓得怪不得侄子头上。知子莫若母,幼子被老太太打小溺爱,最是任性,就算是兄长们说话也不会听,何况是堂弟。

乔老太太长吁了口气,道:“有长随跟着就好。五哥辛苦了半年却是这么个结果,孩子心里憋屈呢。”

乔永善耷拉着脑袋,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心里极不好受。

他也苦读了半年,今日亦是落榜,可父母不在跟前,祖母、伯娘只会顾着堂兄,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他却是不知道,对于他的落第,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是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乔永德生性好强,比不过表弟心里会难过,要是被堂弟超过去会更不痛快。倒不是她们不希望乔永善有功名,而是希望他晚一些,别超了乔永德去。

乔老太太是因偏心的缘故,五孙子打落地养在身边,自然是更看重些;乔大太太则是不希望三房压过长房去。

乔大老爷与乔三老爷如今都在仕途,乔大老爷是工部挂闲差,估计难再进一步,毕竟是恩荫补的官,不是正途官;三老爷那里却是不同,二甲进士出身,又在南直隶,任满升到京城并不是难事。

乔三老爷在官场上后劲已经比乔大老爷足,要是三房永善再先长房永德一步得功名,那三房势态更盛。

“苦了五哥,若不是沈家那孩子比着,哪里会将好好的孩子逼到这个地步?”乔老太太带了不忿道:“到底是乡下来的,念了几日书骨头就轻了起来,毛还没成全呢就贪功名”

乔大太太唯有苦笑,自家孩子不争气,还能怪到旁人家去?说到底还是儿子眼高手低,之前仗着有几分聪明在读书上不刻苦,如今临阵磨枪几个月也不顶用。

倒是沈家那个,既是从一族子弟中被挑选出来的嗣子,定是在读书上有所长,否则沈大老爷夫妇也不会挑中他。

乔永善随着堂兄去看榜,除了寻找自己的名字,也记住其他几个人名,其中就包括沈瑞。实在是沈瑞的榜首位置太显眼,压根就不用留心查看。

“沈家二哥中了三元,,亦是难得体面,多半会摆酒,到时是不是当问问玉姐的事?”乔大太太问道。

乔老太太耷拉个脸,道:“徐氏惯是奸猾,要是真有心抬举侄女,早十几年想什么来着?如今你妹妹将庶女养到十几岁,倒叫她占了个便宜……到底是小娘养的,不过是换了个名分,恁地金贵起来……”

瞧着乔老太太不情不愿的模样,乔大太太只有叹气。

玉姐如今是沈家长房记名嫡女,或许门当户对的人家会挑剔玉姐的出身,可乔家有什么资格挑剔玉姐?

乔大太太自玉姐过继长房,也有自知之明,并未想着高攀,还是被婆婆念叨的心中生了念头。盼着幼子今年过院试,也有这件事的缘故,觉得幼子要是争气,这门亲事也并不是不能提。

乔老太太在媳妇跟前端架子,可想到大外甥媳妇徐氏心里也没底。

要是玉姐还是二房庶女,乔家想要求娶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乔老太太之前也有过这种想法。不过没想过嫡孙,想要说给庶出的孙子,结果没等开口沈珞夭了,老太太心中便另有盘算。

沈家兄弟三人,当时只剩下玉姐这一点血脉,即便是庶出也比寻常人家嫡出的小姐尊贵,嫁妆是少不了的,说不得还有可能会召赘。

不想沈家随后过继了两房嗣子,沈三老爷又添了嫡子,玉姐的行情急转直下。

加上沈瑞、沈珏两个嗣子都未婚配,更是比玉姐引人关注。

没想到乔老太太这里尚无计较,沈家二老爷外放出京,沈瑞那里又是急促定了亲事。

乔老太太的心思,只能放在沈珏那边。当年乔氏看不上娘家侄女,不肯与娘家结亲,那是因沈珞是她亲生子,想要给儿子找个有助力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如今沈珏却是嗣子,乔氏从娘家选嗣媳妇,以后婆媳相处也能亲近,添了嗣孙也有自家血脉。

乔老太太连着给女儿去了两封信,结果那边的回信上却压根不接这话。

乔老太太呕个半死,却是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等到玉姐过继长房,乔老太太就又舍不得玉姐这头。

谁不晓得徐氏出身高门,嫁妆丰厚,玉姐成了徐氏的女儿,这嫁妆定是少不了。其次作为沈家小一辈唯一的女孩,她即便不是大老爷夫妇亲生,却是亲侄女,大老爷夫妇既肯抬举侄女到长房,玉姐的地位就不会低于嗣兄沈瑞去。

乔永德是乔大老爷嫡幼子,上面胞兄、庶兄都有。乔家本就成了空架子,等到几位老爷分家时,各房家底就更薄了,轮到乔永德头上更是所剩无几。

乔老太太之前并不着急乔永德的亲事,是早已打算将自己的私房留给这个孙子。可儿孙不争气,老太太的私房也有数。

玉姐如今名分高,嫁妆也会丰厚,倒是顶好的人选。

可有个徐氏在,乔老太太晓得自己想要顺心如意,还需细细盘算……

刑部衙门。

面对着同僚下属各种恭喜声,刑部尚书沈沧也难得地露了笑模样。到底是“小三元”,沈瑞的辛苦有了回报,在士林中也初露头角,有了体面。

并不是沈沧打发人去看榜,而是有个主事的儿子也参加今年院试,早早打发在去看榜,结果自己儿子榜上有名不说,榜首更是熟悉的名字。

这样报喜的事难得遇到,这主事如何肯错过,自是立时在衙门里声张开来

本部尚书家的嗣子得了府县试“案首”的消息,在刑部衙门早已不是秘密,盯着沈家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留心主官家的各种八卦,这也是官场规则之一,因为该送礼的时候需送礼

宁可多送,不可漏送,否则谁晓得什么时候穿小鞋。

随着沈沧前后脚到刑部任侍郎的贺东盛也听闻这个消息,满脸诚挚地对沈沧贺喜,心中却是后悔不已。

早知沈瑞这么有出息,当初就应该通过沈家宗房那边“亲上加亲”。

不过有贺家与沈家四房的联姻在,沈举人这个“本生父”成了贺家女婿,总算两家算不得结仇。

沈沧在欣慰自家后继有人的同时,难免想起沈珞来。

当年沈珞虽读书上有天分,可丝毫不懈怠,十分勤勉,才能下场时一口气过了童子试,次年又过了乡试。若不是自己担心他落到同进士上,压着他不让下场,说不得春闱有望。

叹了口气后,沈沧摇了摇头,逝者已矣。

沈珞当年就是在有了功名后开始出去交际,是沈沧给侄儿起的字;如今沈瑞有了功名,也要开始结交朋友,虽不到及冠之年,却是该取字了。

沈沧琢磨了一下午,写了满满一张纸出来,可都觉得不满意。实际上,他心中莫名地存了惧怕。

沈珞之夭对他打击甚大,如今在沈瑞身上,沈沧难免杞人忧天起来,有些不敢敢嗣子起字。

等到落衙回家,他也与沈瑞提及此事。

有资格为沈瑞取字的人,除了沈沧本人之外,其实还有沈瑞的老师王守仁。只是王守仁不在京城,信件往来需要数月,沈瑞“簪花宴”在即,需要一个字出去应酬。

沈沧沉思了一下,有了定夺:“去寻你岳父,请他帮你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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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威难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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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也,玉为信为瑞,吉之兆为瑞,字可称‘恒云,”杨廷和摸着短须,微笑颔首道。

沈瑞垂手听着,却是稀里糊涂。

名字名字,字多为名的补充,他自己名“瑞”,字不应该是“景星”、“庆云”、“凤仪”之类的么?若是从美玉从璧,为“昆山”、“连城”之类的

这“恒云”从哪里来的?

不过糊涂归糊涂,他却不愿意在未来泰山面前露怯,恭恭敬敬道:“谢岳父赐字”

妻子虽还没娶进门,不过从过帖开始,沈瑞已经换了称呼,礼数上更是当成亲爹似的恭敬。用姻亲血脉为纽带抱的大腿,心中踏实。

“戒骄戒躁”杨廷和看着沈瑞,欣慰之余,不免劝诫道。

沈瑞忙应了,杨慎在旁笑吟吟道:“看来以后称不了瑞哥,要叫恒云了

沈瑞笑着看了杨慎一眼,想到杨慎的字“用修”,很为杨廷和的起字水平着急。这慎与修也是不搭界,自己这“恒云”天马行空也就不稀奇了。

不过“恒云”也好,听着不拗口不张扬,平平常常。否则要是真起了“凤仪”、“连城”之类的字,可太招摇了些。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

对于沈瑞这个女婿,不管是家世,还是人品,杨廷和都甚为满意。加上女儿年岁还小,离及笄还有好几年,杨廷和没有嫁女之忧,便也不排斥沈瑞上门

起字这样的大事,沈瑞能执了沈大老爷的手书过来,请自己起字,这其中也有沈大老爷对杨家的看重。

眼见长子在旁等了半天,杨廷和便也不罗嗦,道:“你不是得了好茶,带恒云下去吃茶去吧……”

杨慎应了,带沈瑞从杨家大书房出来,去了自己的院子。

吃茶是托词,询问消息是真。

“恒云可有了定夺,是回书院读书还是去官学?”杨慎道。

沈瑞道:“想要去官学。”

杨慎皱眉道:“官学教授教谕哪里比得上书院老师?岂不是得不偿失?”

“旁人都是这样过来,到时且看看,若是官学老师有真才实学,就在官学;否则再说其他。”沈瑞道。

他既有了主意,便也同沈大老爷说过春山书院的弊端。

沈大老爷很惊讶沈瑞的防患于未然,可也晓得按照春山书院现下的势头发展,沈瑞所说的并不是妄想。

三年一科,一科三百进士。

只要一科出来一、两个春山书院的学生,几十年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若是出来个有心人,将这书院同窗汇合起来,未必不能成势。

换做其他人,发现这一点,说不定就要生出野心来;沈瑞却能不受诱惑,反而避之不及,这也符合沈家历代为官不党的传统。

或许少了这份投机,沈瑞的仕途走的比旁人要慢些,可无疑会更平稳。

身为沈家二房未来的当家人,沈大老爷觉得沈瑞这样求稳的性子很好。

杨慎听了沈瑞的话,却是不以为然,道:“若有真才实学也不会落到官学去……恒云莫要抱太大希望……”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你有没有想过出京游学?”

沈瑞道:“大兄想要出京?”

杨慎点头道:“确有此念,可是家父不允!”

要是允了才怪,杨慎是家中长子,又是神童,杨家长辈肯定以功名为重。加上他还没成丁,怎么会放心他一个人出京?

眼见杨慎目光烁烁地盯着自己,眼中满是期待,沈瑞只能抱歉道:“大兄,我打算参加岁试……”

杨慎诧异道:“你是要参加后年的乡试不成?”

沈瑞点点头,道:“虽有不足,可也想要试试”

杨慎不解道:“作甚如此着急,多读几年书不好么?乡试不比童试,多准备几年没有坏处。”

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就要考岁试科试,过了岁科考试,位列前等,可以取得乡试下场资格,这个获得资格的人数与录取人数是三十比一。

顺天府乡试每科取的人数是固定的,每科一百三十五人,如此一来有资格报名乡试的人数就在四千余人。

即便每科有过了岁科试的生员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乡试,可每科参加人数也有三千来人,想要考中举人谈何容易?

沈瑞叹气道:“家父已过知天命之年……”

杨慎听了,知晓沈瑞的难处了。

两家既结姻亲,有了往来,他也见过沈大老爷两回,沈大老爷年过半百,看着身子骨不像结实的模样。沈瑞身为嗣子,要支撑门户,功名自然是越早越

“你也不容易……”杨慎感慨道。

沈瑞则是有些失望,他原以为杨慎专门拉了自己过来,另有其他“安排”,没想到还真是为了说话。

杨慎不提,沈瑞就只能厚着面皮开口了:“恬姐可喜欢那套哈,?

还是在玉姐过继前,沈瑞上街给玉姐买礼物,结果看到一套羊骨的哈,,是从关外传进来的闺阁玩具。

这东西蒙古人那边或许寻常,京城却是少见。不过作为闺阁玩具,羊骨太粗糙,鹿骨的又少见。

沈瑞就送到银楼,按照羊骨的样式,定制了两套小号玉质的,一套八只,一套给了玉姐,一套送到杨家给小未婚妻杨恬。

杨慎没有作答,看着沈瑞面色有些古怪。

沈瑞被盯的不自在,道:“大兄怎么了?”

杨慎数着手指头,道:“打去年你们定亲到现下不过七、八个月的功夫,你都送了几回东西了?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冬天送精巧手炉,随身的熏香球;过年送小狗样式的金银锞子,金银项圈;春日里送蜀锦松江布,入夏后送扇子,前些日子又送小玩意儿……”

沈瑞讪笑道:“这不是想到恬姐了么……”

杨恬这里投桃报李,也回送了自己歙砚、笔洗、荷包之类的。

沈瑞现在挂腰间挂着的青缎如意纹的荷包,就是杨恬的回礼之一。

如此礼送往来,并未是男女情炙,而是沈瑞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说句实在话,要是可以,他也想要试试“养成”,可惜礼法所限,只是奢望。除非是穷的过不下去的人家,没有嫁妆,才会将女儿送人做童养媳。

杨慎虽高兴沈瑞对胞妹的看重,可对于他这种“儿女情长”也有些看不过眼。

“这也太频繁,年节还罢,非年非节的,让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怎么看?”杨慎摇头道。

沈瑞笑道:“大兄不用担心,家父家母那里都晓得……”

杨慎想到胞妹收到礼物时的欢喜模样,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他也是有未婚妻之人,满周岁就订亲,如今已经十几年,可每年王家走礼都是长辈准备,他从没有想过给未婚妻预备一份礼。

同沈瑞相比,他这个未婚夫是不是太粗心了?

杨慎想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训丨沈瑞了。

沈瑞带了几分好奇道:“恬姐个子高些没有?”

杨慎虽是少年才子,却不是刻板之人,闻言一笑,叫来一个婢子吩咐道:“去禀告太太瑞哥来了,一会儿随我过去给太太请安……”

婢子应声下去。

沈瑞带了几分失望道:“不能请恬姐过来吃茶?”

这大半年他来杨家,倒是见过杨恬两次,每次都是在俞氏房里。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单独说一句话也没机会。

即便惦记一个十岁的小萝莉太过禽兽,可那是自己的未婚妻,见证她的成长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么?

杨慎横了沈瑞一眼,道:“大家闺秀哪个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恬姐也不是孩子,怎么能随便跑到前院来见客?”

两人年纪相仿,沈瑞便直言道:“可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到底是不足

杨慎失笑道:“恒云想要同恬姐说甚?谁拦着你说话了不成?”

沈瑞笑笑,没有应答。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去内院的婢子回来,杨慎便起身带沈瑞去了正院。

俞氏对于杨沈两家的亲事,虽最初心里有些不喜欢,可也不是她能插手的,就任之由之。

这大半年下来,两家走动的勤快,她与徐氏、小徐氏表姊妹之间走动的也频繁起来。对于娘家不显的俞氏来说,多了两门贵亲,绝不是坏事。

沈瑞这个女婿,这半年来送给杨恬各色礼物,俞氏最初还有些多心,怕沈家怀疑自己对继女不好才送这送那,使得她自省不已,在徐氏跟前也陪了小心

还是徐氏开解,劝她不用多想,两家依旧亲近,俞氏心里才踏实。

沈瑞并不缺钱,又是个知礼的,每次送东西,并不单单送杨恬一个,旁人也多有准备。

俞氏身为长辈,也得了不少孝敬。

身为继母,能被如此尊重,俞氏投桃报李,对杨恬也多了几分真心亲近,将杨恬带在身边,教导她家事。杨慎、杨恬兄妹感念继母之恩,倒是多了几分敬重。

杨家内宅本是“三足鼎立”的格局,如今阴错阳差之下,成了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对于俞氏来说,身为继室,前面有发妻嫡子嫡女,又有宠妾出的庶子女,本是极尴尬的身份,借着此事却是得以立足,正式掌家。

得了杨慎的消息,俞氏也知趣,吩咐人去请恬姐,自己也换了待客的衣裳

杨恬则是意外之喜,一时之间只觉得怎么打扮都不合适,在养娘的催促下,才整理一新,带了几分忐忑到上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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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天威难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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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小姑娘,带了几分羞涩站在自己面前,沈瑞心中也软乎乎的,不过还生出几分道不明的尴尬。

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即便到了五百年后,川妹子的相貌也是屈指可数的。曾经有外国的选美机构,评点过各省美女资质,川籍排在第一位。

沈瑞定亲前虽就见过杨恬,可当时守礼,不过看一眼,只晓得是个白白净净爱笑的小姑娘。

定亲之后见的两回,也是客客气气地见个礼罢了。

对于自己这个小未婚妻,沈瑞的印象颇佳。

脸上总挂着笑模样,看着也比较讨喜。虽说现下还没张开,可眉眼之间已见秀丽。

丧母嫡长女,上面又是继母、又是得宠的庶母,杨恬却能保持开心爽朗的性子,实是不容易。又能站在俞氏身边,得了俞氏教导,这其中固然有她成了徐氏未来媳妇的缘故,也说明这小姑娘是个机灵的。否则要是端着原配嫡长女的身份,对继母“相敬如冰”,那吃亏的就只有她自己了。

想着杨家后院的格局,沈瑞对眼前的小未婚妻倒是多了几分心疼。他虽不会那么禽兽,对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产生欲念,可却因姻缘已定的缘故,将杨恬看成自己人,当然乐意护着几分。

“妹妹看着倒是清减,这是苦夏,坏了胃口?”沈瑞与杨恬见过后,看着她缩了一圈的苹果脸,带了几分关切问道。

杨恬白嫩的脸上,立时晕染上桃花粉,小声道:“不是苦夏,是长个子了,比春日时长了一寸……”

只不过是她年幼,身量原本就娇小,即便长了一寸,也比沈瑞矮了一头半,所以不明显。

沈瑞看了旁边的杨慎一样,对于杨恬的身高实在有些忧心。

杨廷和与杨慎父子身量都不算高,只能说勉强不算矮子,中等偏下。可见杨恬即便长大后,身量也高不到哪里去。

不过她现下才十岁,离及笄出嫁还有好几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能高些,对于下一代也是好事。

对于这个小姑娘想到优生优育上,沈瑞心中暗骂自己一口,有些讪讪。

落到俞氏与杨慎眼中,就是这未婚夫妻两个相对害羞无言。

想着沈瑞这大半年的用心,杨慎就有心成全,可顾及俞氏,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俞氏抿嘴一笑道:“后院的杏子熟了,到底是自家的,大哥带了恬姐、瑞哥去摘杏子吧,只是不许多吃……”

杨慎笑着应了,带了几分戏谑望向沈瑞。

沈瑞是个厚脸皮的,不过还是在未来岳母与大舅哥跟前还是露出几分“腼腆”来。

俞氏只当他臊了,反而不好意思打趣。

杨恬站在杨慎身边,偷偷地伸着胳膊,轻轻地拉了拉杨慎的后衣襟。

杨慎翻了个白眼,心中嘀咕一句“女生外向”,带了杨恬与沈瑞从正房出来。

大家闺秀,无不是“一脚出、八脚迈”。

杨恬身后,还跟出来一个养娘,一个年岁稍长的婢子,两个小婢。

杨慎虽觉得人多,可规矩礼法如此,便也没有说什么。

换做其他人,这么多碍眼的跟着,哪里好意思说话?

沈瑞却是因心怀坦荡的缘故,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避讳的。

“过两日家里要摆酒,你也随岳母来吧。”沈瑞道。

杨恬闻言先是一喜,随后迟疑道:“怕是不便宜……”

按照时下规矩,女子订婚后就该在家里绣嫁妆,贞静不出,不再参加社交往来。

可杨恬才十岁,因早早订婚的缘故,杜绝一切社交往来,就这样关在家里,看着也可怜,沈瑞也有心让她与玉姐多往来往来,才这样提议。

“我一会儿走时同岳母说……”沈瑞道。

杨恬眼睛亮亮的,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软软糯糯模样,怎么看怎么可爱,苹果脸变着的包子脸也想要让人捏一下。沈瑞这样想的,鬼使神差也这样做的。

杨恬显然是受了惊吓,呆呆地怔住。

杨慎在旁,则是气炸了肺,一巴掌将沈瑞的胳膊打下来。

杨恬也醒过神来,满脸绯红,不敢抬头看沈瑞与兄长,扶着养娘的手,落荒而逃。

“沈瑞,你方才是作甚?”杨慎怒视沈瑞,一副问罪的模样。

男女授受不亲,可不是说着玩的。即便是订了亲事,在洞房花烛之前,即便能见面,也是克制守礼。否则男子还好,不过一句“年少风流”;落到女子身上,就是轻浮不自重。

沈瑞方才,显然是失礼。

沈瑞满脸羞愧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恬姐可爱捏了一下,这实是太失礼了……”

他若是狡辩,说不得杨慎就会觉得他性子轻浮;可这样羞愧难安地认罪,杨慎恼虽恼,气却散了大半。

在他心中,胞妹自是千好百好,沈瑞“情难自已”也说得过去。

他却是不知道,沈瑞羞愧是羞愧,却不是为了捏杨恬一下,而是在心里算着杨恬的生日,算了下她及笄的倒计时。

实际上,即便是五年后的杨恬,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沈瑞却是雄性激素分泌使然,幻想起杨恬十五岁时的模样,盼着早成亲罢了。

既是借口摘杏子出来,杨慎依旧带沈瑞到了花园,不过因方才的事情,两人都没有摘杏子的兴致,便招呼一个婆子拿着杆子打杏子。

如今杏子才熟,只有在阳面数枝上才泛着点点金黄,挂着成熟的性子,阴面树枝上则依旧是青青的。

沈瑞抬头看着,莫名地想起一句诗来“花褪残红青杏小”。

随即,他又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真是魔怔了,满脑子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看来每天的补药得彻底停了,要不然说不得就要出“事故”。

杨慎看他满脸晦涩,有心放过他一马,不过想到胞妹,又狠心道:“过两日你家请客,我们老爷、太太自然会过去,恬姐却是不宜过去,恒云你也别为难太太……”

沈瑞转过头,道:“大兄,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恬姐出去散散心…

杨慎满脸不赞同道:“你虽是好意,可到底不好坏了规矩……”

沈瑞见他防贼似的目光,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想着杨恬方才退场的时候,因走的飞快扬起了裙角,沈瑞的脸就僵了

再想想家里的徐氏、三太太、玉姐,沈瑞只觉得心里乱。

这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身边总是养娘婢子跟着,是不是因她们“不良于行”?

在沈宅时,除了二太太在时,露了娇弱之态,愿意扶着婢子走路之外,徐氏与三太太都没有那个习惯,沈瑞身为晚辈,也没有盯着长辈脚看的道理,而且因裙角遮住的缘故也看不到。

方才杨恬退场时,身子颤悠悠的,就像走不稳的模样,鞋子也极为袖珍。

想到这里,沈瑞怏怏。

杨慎只当他不高兴了,讲了一堆闺阁礼法出来。

他虽愿意让未来的妹婿与妹妹亲近,可也不愿意让妹妹担了轻浮之名,被看轻了。

沈瑞强笑着听了,带了一提篮新杏从杨家出来。

从杨家回来这一路上,沈瑞骑在马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街头上抛头露面的妇人身上,主要的目标是脚下。

也有晃晃悠悠走路的小脚妇人,可到大多数还是天足。

不过他依旧是神色一黯,百姓家的女儿可以不缠足,士人家的小姐却没有不缠足的,也是风气如此。

等沈瑞到沈宅时,大老爷还没有落衙回来,沈瑞便去了正房见徐氏,告之杨廷和给自己起的字。

“恒云,极好”徐氏倒是极高兴这个字。

沈瑞不解道:“孩儿怎么不明白‘恒,字何来?”

徐氏笑道:“恒也,德之固,又是《周易》中的吉卦,用来取字,很好很吉利。”

沈瑞还是觉得这个字不够大气,听着更像是名字,不算文雅。不过徐氏满意,沈大老爷那边估计也会满意。

沈瑞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今日过去见到恬姐,她正长个子,走路似也不稳……母亲,女子非要缠足么?若是放了缠足,行不行?”

徐氏面上带了郑重,目光深邃道:“可是恬姐抱怨了?”

沈瑞摇头道:“她哪里会说这个?是我瞧着不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好好的缠足做甚?”

徐氏叹气道:“我年幼被缠足之痛折磨时,也曾问过乳母同样话,可世道如此……儿女都是娘身上落下的肉,有心疼女儿不给缠足的,可说不得以后还要得了埋怨……别说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就是百姓人家,稍富足些也会给女儿缠足……孝慈皇后贵为开国之后,却因天足被民间说道几十年……瑞哥,我晓得你是好意,不愿恬姐受缠足之苦,可你是你,代替不了她……她如今十岁,缠足也有六、七年,这些年的罪都受过来了,还是坚持到底得好,要不然以后交际说不得就要因此被人瞧不起……”

沈瑞皱眉道:“可为了迎合世道,生生地将好好的脚弄的残疾了,从此‘不良于行,真的是好事?”

徐氏闻言,却是一愣,道:“怎么就是残疾了?”

沈瑞的身份压根没有机会看到真正的缠足,所有的了解都是后世看过的资料。想着那四根脚趾头折在脚心中,只留下一个大脚趾的“三寸金莲”,沈瑞只觉得恶心。

“二婶走路不是扶着人么?今日恬姐也扶着?”沈瑞道。

徐氏笑道:“恬姐这是因长身体的时候,脚下遭罪呢,才一时走不稳……等年岁大些,骨头长成了就好了,玉姐也缠足,也没见老扶人……”

至于乔氏那个风摆杨柳似的美人灯做派,徐氏不好在晚辈面前点评,就略过不提。

徐氏虽豁达,可也不愿意与沈瑞继续探讨缠足的话题,就岔开话去……

紫禁城,乾清宫。

听闻寿哥今日又从皇后宫气呼呼地出来,弘治皇帝不由抚额。

自己是不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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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有心无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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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九如居,沈瑞还有些闷闷的。

听徐氏的意思,缠足并不是让脚骨致残。平素里看她与三太太行走之间,也确实没有不便之处。至于玉姐,不知私下里如何,在沈瑞面前也没有扶人走路的习惯。

想想杨恬,要不是羞臊了跑步也不会去扶养娘。

这缠足真不碍行走?

沈瑞总觉得雾里看花似的,之所以念念不忘此事,一是觉得杨恬小姑娘没必要吃这个苦头,而是怕以后看到一双惊悚的“金莲”。看明清话本,都将“金莲”做为性器,助闺房之乐,后世之人只能理解不能。

可徐氏说的清楚,世情如此,除了寒门百姓人家之外,仕宦人家女眷都缠足。

世人眼中,“小脚是娘,大脚是婢”。谁家有放脚的女孩儿,以后说亲时会被挑剔,成亲后会被嫌弃,不管是婆家人还是外人。

沈瑞即便看不惯,也没法同整个社会制度抗衡,写了二十张大字,将纷乱的心情平复一二,决定以后对杨恬与玉姐更好些。大明朝闺秀的成长历程,委实太不容易。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八日。

沈瑞早早起了,换上儒服儒巾,足上穿着官靴,一副新秀才装扮。今日学政在衙门为新秀才设宴饮酒,行簪花礼,拜孔子。今年的新秀才,过了今天,才正式成为孔子门生。

刚摆上早饭,何泰之便来了。

看着饭桌上摆着的包子与牛舌饼,还有沈瑞跟前的豆花,何泰之不客气地要了一碗豆花,也跟着吃起来。

沈瑞笑道:“不会是为了等着中午吃席,空着肚子来吧?”

何泰之打了个哈欠:“昨晚翻来覆去四更天才睡,早起就没胃口,胡乱吃了两口粥……”

何泰之如今正是抽条的时候,分量大增。沈瑞见状,少不得叫人去厨房又取了两盘点心。

用完早饭,两人去了主院。

大老爷还没有去衙门,见两个新秀才过来,少不得又鼓励两句。

徐氏则是预备了两个荷包,一人给了一个,道:“簪花宴后,说不得还有私下应酬。身为地主,勿要吝惜银钱。只是不许去肮脏地界,茶馆酒楼也要去挑于净人家,如今在夏日里,外食可要仔细,莫要坏了肠胃……”

何泰之摆手道:“姨母给瑞表哥准备一份就行,我娘给我带银子了……”

徐氏笑道:“你娘是你娘的,姨母是姨母的,几个零花钱姨母还给不得?

何泰之这才双手接过。

徐氏道:“对了,你父亲给你起了字没有?”

何泰之道:“起了,字仲安,。”

沈瑞在旁听了,觉得何泰之的字起的不错,通俗易懂,还点名了排行。

徐氏点点头道:“往后不是孩子了,往来交际也要多几分稳重。”

何泰之恭敬听了,徐氏吩咐沈瑞道:“今日人多,你多看顾你表弟一些。

沈瑞应了,带何泰之沈宅出来。

何泰之没有骑马,而是乘马车来的,沈瑞就直接同乘。

到了官署就近,马路上行走已经是年纪不等的新秀才。还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道路局促起来。两人就下了车,打发车夫随从们回去。

似乎人人脸上都带了欢喜,沈瑞的心情也飞扬了几分。

从弘治十年至今,已经将五年,收获的喜悦确实甘甜。

沈瑞年纪虽不大,可因身量高,看着同十六、七岁的少年无差,在诸多新秀才中并不显眼。何泰之身量不足,满脸稚嫩,穿着簇新的儒服就分外惹眼,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何泰之开始还不知,带了好奇,四下眺望。

待发现不少人盯着自己时,他难免惴惴,往沈瑞身边躲了躲,小声道:“瑞表哥,他们作甚都瞅我?”

同那些胡子一把一辈子功名都止步生员的老秀才相比,何泰之这年岁实在太令人羡慕。

何泰之问完,自己也反应不过,倒是不见得意,只怏怏道:“十二岁中生员又有甚了不起?只春山书院里的学生,年年就都有十一、二岁过童子试的,还真是少见多怪。”

他已经同父亲问过是入官学还是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何学士的意思是让他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

顺天府是京府,大兴县是京县,这两处的学宫学官应该都差不了。可是以何泰之现下的成绩,岁考考试进不了一等二等,廪生无望,不过是附生身份,学官也不会看重。还若是踏踏实实在春山书院再等几年,等成绩好了,想要过岁科考试也不难。否则在学宫里混日子,卡在岁科考试这里,以后想要下乡试也没资格。

何泰之心中,隐隐地失望,还生出几分后悔来。

他是四岁启蒙,至今读书八年,资质也不差,可院试却提心吊胆,差点名落孙山,想要随着沈瑞入学宫,却连廪生、增生也混不上,归根结底还是之前读书不努力的缘故。

今年春山书院参加院试的学生有二十多人,过了的有十人。其中有四个籍贯是京县,其他是北直其他府县。

在官署门外,还没有到进场的时候,大家少不得聚到一块。

其中有戊字班的学生三个,丁字班的学生三人,丙字班的的学生六人。

戊字班的学生是沈瑞的同窗,丙字班的同学是何泰之的同窗。至于丁字班的学生,则有的是沈瑞的同窗二月里初升上去的,有的是何泰之先前的同窗。

如此一来,大家都认识。

论起年纪来,众人中小的不过十一、二岁,大的不过十六、七。

又因是官家子弟,收拾得白白净净,身上穿着样式差不多的儒服、儒巾,可是也能瞧出衣服料子质地更好。

十个少年秀才站在这里,恁地惹眼。

唯一与之能抗衡的,就是另外一队年轻秀才。

也有七、八个人,虽说年纪长几岁,身上穿戴也不如春山书院这边的好,可都是浑身儒雅、潮气蓬勃的模样。

其中有一人,不时地望向沈瑞,目光中隐有晦涩。

沈瑞有所察觉,回望过去,认出那人那是县试时的前两场第一的那个考生,便点头致意。在剩下的南城书院秀才中也多看了两眼,那个姓王的山长弟子倒是并不在其中,应该是止步院试。

那人愣了一下,也颔首回礼。

何泰之见状,带了好奇问道:“那好像是南城书院的新秀才,瑞表哥认识

沈瑞点头道:“县试提堂时挨着不远……”

虽没有刻意留意,不过沈瑞对这个考生还真的很有印象。

童子试时县试第二,府试时第二,院试第二。

县城成绩出来时,沈瑞虽窃喜,也有些不自在,就是因为此人。

南城书院的学生都是平民子弟,功名对于他们来说甚为重要。要是县令按照考试惯例的话,这第一场的第一就应该取为“案首”,而不是选沈瑞。

沈瑞一场比一场用心,对于县试“案首”拿的并不心虚,不过想到第一场、第二场的第一名不是自己,多少会生出抢了旁人“第一”的感觉。

不过这种不自在,在府试结果出来时就没了。

因为府试成绩,依旧是沈瑞第一,那个人第二。

这说明那人的文章还是有不如沈瑞的地方,否则县令或许会因私心取了沈瑞为“案首”,府试时却是糊名的。这个人要是真的比沈瑞文章做得好,也不会被埋没。

等到院试结果出来,此人依旧是第二名时,沈瑞只能叹这个人运气不好了

要是没有沈瑞,这个人岂不是妥妥的“小三元”?

少一时,官署大门缓缓推开,出来几个青衣吏员,其中一人拿着卷抽,在门口唱名,新秀才依次进入学宫。

沈瑞排在第一位,随后就是那第二人,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官署。

官署院子里,放眼望去都是十人大圆桌,足摆了百十来桌。桌子上已经放了看碟与冷盘,还有两壶酒。

有人领着,引众人入座。院试榜单的前十人,就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圆桌入座。

十人中,除了第二那个人,第九沈瑞也认识。正是春山书院丙字班的学生,与沈全关系不错,沈瑞也算相熟。只是两人座位隔得远,说话不便宜,便相视一笑,听旁人说话。

其中第三那人,二十五、六岁年纪,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对着说都称“兄”,一番恭维。其中主要的对象,就是沈瑞这个“案首”与那个第二名。

沈瑞既打算入官学,座上众人若是籍贯在顺天府的说不得就要做同窗,便应答的十分客气谦逊。

他身量高,说话又沉着稳重,虽是“案首”却无清高倨傲之态,一时之间,桌上诸人倒是对他好感大增。

不过待叙了年齿,晓得他只有十四岁时,大家的笑容中就又添了些别的意味。

沈瑞只做未见,要是因他年幼就记恨,那委实没有必要。

说到底科举之路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童子试不算什么,到了乡试的环节才是竞争惨烈。

约莫过了将一个时辰,千余名新秀才都入了场。

沈瑞回头眺望,在倒数第二桌找到何泰之。因距离太远,看的不真切,只因沈瑞知道他的名字,加上他身量小,才能辨别出与旁人不同来。

这也是何泰之过了院试,欣喜之余还难掩难过的缘故,那就是因名次实在太低了,离“孙山”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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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有心无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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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政官是三年一任,任期是乡试结束后到下一次乡试结束。

如此一来,今年的新秀才就是学政到任后取的第一批生员。对于“案首”沈瑞,既是学政自己取中的,自然也就有印象。

表面上看来,这人与沈家以及沈瑞是八竿子扯不上关系,实际上人在官场,处处是人脉,又哪里能真的毫无于系?

这人与已故前礼部主事王溥是同乡,还有些远亲,王溥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的同年,两人当年为杨家长子杨慎与王家长女王研定了娃娃亲。

只是京中知晓杨王两家渊源的并不多,只因王溥身体不好,当年考中进士入六部没几年就病故,妻子携儿女回了原籍。

学政取沈瑞为“案首”,确实有与杨家结一份渊源的用意。

要不然,院试红榜前十的文章,各有所长,沈瑞并不是一枝独秀。

学政虽有私心在,可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瑞论私情,一副敦厚长者的模样,看着几个文吏为新生员簪花。

如今虽是夏末时节,繁花似锦,可簪花所用的并不是应时花卉,而是红色绢花。

由文吏举着红色托盘,新生员一人一支绢花,簪在儒巾一侧。

说是簪花宴,可更多的是仪试,桌子上的看碟与冷拼也是花色好看罢了,想要吃饱那是不容易。

虽说其他桌上的生员,也有不顾面皮,举着筷子舞动八方的,不过头桌这里的十人显然都斯文克制,不过是举着筷子意思一下。

对于桌上的酒,除了开始的一人一杯之外,也无人贪杯。

随同学政露面的,还有北直隶各府州县的教授、教谕,他们是来接新弟子的。簪花宴后,各地生员会拜见老师,随着学官回原籍入学。

等到酒宴完了,后边还有正戏,学政带着所以新生员拜孔子。

所有的新秀才,起步都是“附生”,他们按照原籍的不同,会挂在各府州县的官学,通过岁试再划分为廪生、增生与附生各等级。

时下虽不流行“榜下捉婿”,可新生员的簪花宴还是会引得地方百姓关注,小门小户家的女眷,也会含羞带怯地出来看年轻秀才。

热热闹闹的,前后几个时辰,弄得大家灰头土脸的,各种仪式才结束。

作为顺天府人氏的沈瑞,院试名次又是第一名,直接入顺天府官学为“附生”。名次靠后的何泰之则是挂在大兴县官学名下。

半天的功夫,不仅沈瑞与同桌的几个人熟悉了,就连何泰之也结识了两个新朋友。

两伙人凑到一起,就去了学宫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沈瑞这里,剩下的同年是生员第二的南城书院学子王鼎、第三的霸州胡春芳、第九的春山书院学长周然。前三人为顺天府人氏,后一人是寄籍大兴县,都入顺天府官学为新附生,以后就是府学同窗了。

胡春芳不肯让众人走,非要拉着大家吃茶,也是为了早日培养同窗情谊。

何泰之那里,结识的两个新朋友,都不是大兴县的,而是宛平县两个小秀才,十三岁的叶科,十一岁的李治道。瞧着两人穿着打扮,倒不像是平民子弟

沈瑞自不放心何泰之一个人,何泰之也拉了新朋友来给沈瑞看,就凑到一

两伙七人,上了茶楼,要了个雅间,叙了庚齿入座。

胡春芳二十五被推了首座,王鼎十六岁次座,周然十五岁再次之,随后是沈瑞、叶科、何泰之、李治道。

虽说这七人众,四人为前十,三个小秀才都是榜尾,可年岁在这里,真要是论起才学潜力,还真就未必比年长的几人差。

胡春芳虽年纪比大家都大了一截,可也没有“倚老卖老”,对大家都十分热络。

倒是何泰之听说周然也要入官学读书,有些意外,问道:“师兄不回书院读书了么?”

周然道:“我想要参加岁试,在官学里便宜一些。”

他这样一说,王鼎与胡春芳两人都望向他。

胡春芳眼睛眨了眨,道:“这是打算参加后年乡试?”

周然点点头道:“虽多有不足,却想要试试。”

他虽嘴上谦虚,可年轻气盛,到底带出几分得意来。

几个小秀才,望向周然的目光就带了敬仰羡慕。

王鼎捏着茶杯,没有言语。

胡春芳脸上笑容更盛:“那以后可要多与周兄共勉……”

在座众人中,他年纪最长,不想继续耽搁,要参加下一科乡试也是意料之中。

何泰之原本有些沮丧,不过心里算了时间,周然即便能参加下一科乡试,也是在十七岁时;自己即便参加下下科乡试,也是同为十七岁。若是从时间算,比大家晚了三年;从年龄看的话,大家都是差不多。

他便心下稍安,看了一眼淡笑着听大家说话的沈瑞。

周然不过院试第九,就将举人功名当成是唾手可得之物;瑞表哥院试“案首”,提及下一科乡试依旧如履薄冰,功课不敢丝毫懈怠。

这个周然平素看着是好的,同瑞表哥比起来,就显得轻浮可笑。

何泰之心中将沈瑞与周然对比,王鼎与胡春芳两人自然也少不得比一比,心中各有思量。

周然并未察觉座位上气氛变化,反而主动与沈瑞说起沈全来。

胡春芳瞧出周然的区别待人,待沈瑞、何泰之比旁人热络,待两个小秀才稍差,对于胡春芳与王鼎则是爱答不理。

胡春芳暗中嗤笑一声,不过是个穷翰林的侄儿,就自觉金贵起来,委实可笑。旁边的尚书公子尚且没发话,他就等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什么阿物?

胡春芳家是霸州乡绅之首,家中良田万顷,即便不是官家子弟,可族亲姻眷之中,不乏出仕为官之人。一个翰林官,还真没有放在眼中。

茶桌上的气氛,就没了先时的融洽,一时有些冷场。

沈瑞觉得无趣,有心想要提前退场,不过见何泰之兴致勃勃地两个新朋友说话,不想扫他的兴致。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喧嚣声。

众人都望向门口,就见雅间门口被推开,露出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来。

何泰之站起身来,带了惊喜道:“寿哥,高大哥”

沈瑞也望向门口。

与前两回露面的时候不同,寿哥不再是乞儿装扮,而是穿着红色潞绸衣服,手中拿着一把白玉折扇,腰间悬着羊脂玉平安牌,一副富贵小公子的模样。

高文虎倒是依旧是布衣短打,看着比两月前更黑了。

寿哥笑吟吟地进了雅间,看着茶桌上放着的红色绢花,将手中的折扇合了,道:“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沈大哥与泰之簪花的风采……”

说话间,他又打量其他座上客,看到年幼的叶科与李治道时就多看了两眼

他的目光几近无礼,可是他长得好,眉清目秀的小少年,脸上又带了笑,让人难生恶感。

胡春芳就带了几分好奇道:“恒云,这两位是?”

沈瑞看着寿哥略带戏谑的眼神,只觉得头皮发麻,给众人介绍了寿哥与高文虎,只说起自己的朋友。

周然本还十分留心寿哥,实在是寿哥虽年幼,可举手投足之带了威仪,不似寻常人。加上他腰间玉佩、手中折扇,看着都不是俗物。一般富贵人家,也不会拿出这样的东西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使,要是丢了岂不可惜?

不过见沈瑞做介绍时,先向大家介绍,而不是先对来人介绍大家,他便心中有数,这“寿哥哥”多半只是沈瑞认识的官宦子弟,当没有什么尊贵身份,否则不是这个介绍法。

他却是只按照富贵尊卑论人,却忘了从礼数上论起,沈瑞将老朋友先介绍给新朋友,本就应该亲疏有别。对着生疏的新朋友先介绍人,也是客气。

他是翰林之侄,出身书香翰墨之家,对于富贵纨绔素来轻鄙。

两下见礼时,周然就下巴扬起,并未因对方是沈瑞的朋友,就多给面子。

寿哥素来傲慢,向来只有他挑剔鄙视旁人的,如今受了这样的目光,倒是并不觉得恼怒,只觉得稀奇。

王鼎本是被胡春芳硬拉了来的,私心里也有想要多了解沈瑞一些的想法。眼见如今几个生员话不投机,沈瑞这里又来了朋友,他便起身告辞。

周然倒是一副要与王鼎做朋友的模样,也跟着走了。叶科与李治道两人见状,迟疑了几下,也同大家告辞。

他们两人年幼,家中人不放心,安排了不少人随侍,也吩咐他们早些回家

一转眼之间,新朋友就只剩下胡春芳一人。

他虽没有什么事,可倒是知趣,便与沈瑞约好了拜访教授的时间,寻了个托词走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先结清了茶钱,又吩咐小二给沈瑞所在雅间换了新茶。

包厢里,只剩下旧友四人。

何泰之使劲捶了寿哥一拳,道:“恁地不够义气之前你不是说会再来姨母家寻表哥同我玩?结果这么多天没动静,连个消息也没有……”

寿哥亮着一口小白牙道:“这不是怕耽搁你们读书院试将近,我要是那么不知趣,扰了你们用功,下回徐夫人就要将我拒之门外……”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都是借口,定是你前些日子玩闹的狠了,被长辈拘起来读书了吧?”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是不是因你上回穿百衲衣出门做客的缘故?那般作怪,那要是被逮住了,关了你两个月是轻的”

寿哥依旧笑着,可不知想到什么,眼中添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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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有心无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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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泰之与寿哥聊得热乎,沈瑞看着待寿哥如常的高文虎,小声问道:“寿哥这身衣服是?”

高文虎亦压低了音量道:“寿哥找到他爹了……”

他是天生的大嗓门,即便是小声,可雅间里的几个人也都听见了。

何泰之满脸戏谑地看着寿哥,寿哥则是瞪了沈瑞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很是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之所以一问,不过是看看寿哥跟没跟高文虎透底。若是那边透了,他这里应该也快了。

倒是高文虎,向来实在,开口像沈瑞求助:“沈大哥,老师让背兵书,我就是背不会可怎么好?”

武举要考兵法策论、天文、地理。兵法是限定的几本书。

沈瑞算了下时间,道:“这也三个多月了,一点也没有背会么?”

高文虎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背会了一点点,开头三百余字,过了三百以后,我死活都记不住,也不好去求教老师……”

沈瑞听了,想了想道:“那三百千与四书五经你会不会背?”

高文虎眨了眨眼睛道:“学了好多年,当然会背的,不过有些已经忘记了

寿哥在旁,已经黑了脸。

高文虎脑子虽笨些,可并非是榆木疙瘩,否则也不会将蒙学学完。

要是教导他兵书的老师教导的专心些,怎么会三个半月只让他记住三百余字。不用别的法子,就是三日背诵三百字,三个半月也是万字下来。

定是用背书糊弄高文虎,听着高文虎的意思,除了背书,那老师也没有教导旁的。

沈瑞也想到这点,好奇地看了寿哥一眼。

寿哥到底将高文虎托付给谁了,对方竟然如此阳奉阴违?

何泰之已经在旁摇头道:“既然高大哥就能记住三百余字,那将兵书分成一截截的不就能背了?这拜的到底是哪家夫子,这样的法子也想不出,是不是在骗高大哥束惰,没正经教导人的心思?”

高文虎已经听愣了,忙摇头道:“不关老师的事,是我自己个儿笨,几个月下来都背不会。老师说待我背会了,再仔细教导我……”

寿哥在旁,脸色更黑了。这明显是糊弄之词,只有高文虎才会当真。

何泰之好奇道:“寿哥帮高大哥从哪里寻的老师,怎么听起来这么不靠谱

“亲戚长辈介绍的……”寿哥咬牙回道。

何泰之道:“你也勿恼,是不是束惰给少了?高大哥被嫌弃了?”

沈瑞却是能猜到其中的结症,寿哥在宫外的亲戚,除了国舅府,就是公主府,都是皇亲国戚之门。寿哥随口吩咐一句,以为亲戚长辈自然是好生看顾高文虎。

实际上,高文虎不过是一屠家少年,那些人打听好高文虎的底细好后,说不得就随后吩咐下边人一声。

习武还好说,侍卫护院之类的都能带着,学文的话肯定不会专门给寻老师,多半是随意拉个人糊弄。

想到这里,沈瑞道:“武举策论文章这里考了简单,要不然我给文虎寻个老师如何?”

高文虎闻言,不由自主地望向寿哥。他虽比寿哥大一岁,块头也能顶寿哥两个,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习惯由寿哥拿主意。

寿哥脸上阴晴不定,皱眉道:“你说的是沈家三老爷?”

沈瑞摇头道:“我三叔正准备下一科会试,没时间教导弟子。我想到的是一位族伯,就是全三哥之父,亦是举人功名,因身体不好并未继续应试,不过是客居京城,含饴弄孙,闲暇里教导文虎几页兵书应不是问题……”

寿哥虽受宠溺,有机会出宫,可在宫外认识的人有限。因此即便心中不待见张家,可有事的时候也只能寻张家人开口。

没想到他开口将高文虎托付给建昌伯张延龄,张延龄敢这样糊弄他。

听了沈瑞的话,寿哥不由心动。

沈瑞说的既是沈全之父,那不就是沈瑛之父么?他的家里人自己用用也应该没什么。

要不然再去与张延龄磨牙,他还不乐意呢。

“好,那就给文虎哥换老师,只是束惰不能少,我会使人预备好。不过带文虎哥拜师之事,我怕是赶不上了。”寿哥道。

沈瑞道:“交给我就好,正好我这几日得空。”

倒不是沈瑞不敬五房长辈,给鸿大老爷找事,而是想要加深一下五房与东宫的渊源。

虽说他如今与寿哥有了私交,可这建立在“不知身份”上,这关系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至于沈大老爷,就没有与寿哥私下交集的可能。

寿哥身为太子,不可能在皇帝健在的情况下,示好朝臣。否则即便是独生子,也容易惹口舌是非。

五房大老爷不是官,而他的长子又偏偏是东宫属官。

寿哥今日出来,是专门为看沈瑞与何泰之祝贺两人过院试的,因此还预备了礼物,两块一寸见方一寸半高的田黄石印料,一人送了一块。

听闻两人都起了字,寿哥笑道:“哪里用得着这么费事?世情不是称秀才相公,、唤举人‘老爷,么?直接叫沈相公、何相公不是更省事?”

何泰之忙摆手道:“别这样叫,总觉得怪怪的。”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道:“瑞表哥要是后年过了乡试的话,岂不是就可以称‘老爷,了,沈老爷十六岁的沈老爷哈哈,一般人家,说不得十六岁还称小哥儿呢,连一句大爷都称不上。”

寿哥不能在外头逗留太久,又说了一会儿话,大家就出了茶楼,分了两处

两家的下人与马车都不在,不过幸好离家不远,两人就步行回家。

路上,何泰之将认识的几位同年点评了一番:“叶科与李治道之前都是跟着家里聘的西席读书,不过听叶科的意思下半年他就要入春山书院,以后竟是同窗了……李治道也是要进书院的,不过不是京城的书院,好像是他外家长辈在某处书院做山长。家中人想要让他出门历练历练,就送到外头读书。”

这几个小秀才为何新朋赛旧友似的亲近,聊得还真不少。

何泰之又道:“早先瞧着周然还算凑合,怎么一过院试就换了个嘴脸?就好像是从翰林的侄儿成了翰林似的。他不过是院试第九,瞧着那模样倒是比瑞表哥这个案首还得意……”

沈瑞笑笑道:“不过点头之交,心中有数,以后不深交就是……”

何泰之点头道:“若不是他与全三哥交好,哪个会理他……不过他既要离了书院,往后也就离全三哥远了,要不然还真要想个法子劝劝全三哥……这人如此势力,非良友之选……”

次日,正好赶上沈大老爷休沐,沈宅就请客摆酒,庆祝沈瑞过院试。

即便是尚书门第,子弟有了功名也是大喜事,少不得请客摆酒,亲朋好友都上门贺喜。

因上了年岁鲜少出来交际的乔老太太,也携乔大太太、乔二太太过来。

亲故女眷凑到一起,少不得就聊起儿女的亲事。虽说沈瑞已经定亲,可还有玉姐在。

待晓得玉姐没有定下人家,就有一个太太打趣,要与徐氏做亲家。

徐氏只笑说玉姐年纪太小,才到了她身边,还不着急。

即便知晓她是托词,可如此婉拒也不算失礼,富贵人家养女儿,及笄才开始提亲事的也大有人在。

玉姐虽十三岁,可议得亲事,可上面有个哥哥在,等到成亲时要是按照长幼分先后的话,可还有好等。那边可是个小嫂子,用此为理由将玉姐多留两年也说得过去。

乔老太太被让到上座,满脸慈爱地听着女眷们说话,

乔大太太却有些坐不住,只觉得脸上臊的慌,方才大喇喇开口问询亲事的太太,是沈乔两家的一门远亲,是出了名的破落户。

那太太满口阿谀奉承,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看上玉姐的嫁妆。只因玉姐如今是徐氏的女儿,而徐氏嫁妆又是出了名的丰厚。

乔家这里,不管换个多体面的说辞,同那太太又有什么区别?

乔大太太看到徐氏,之前生出的想法,有些萎了。

乔老太太也瞧出了,徐氏能拿方才的说辞推旁人,就也能推自己。到底不是自家骨肉,自己这个嫡亲的姨母,从来就没有入过徐氏的眼。

想要促成这门亲事,还得从沈大老爷着手。

有了计较,乔老太太就闭口不提此事,该吃酒吃酒,该看戏看戏。

不过等到筵席终了,客人们相继告辞而去时,乔老太太却不走。

“我昨晚梦见你们老太太,这心里难安生,有些话想要同沧哥说……”乔老太太红着眼圈对徐氏道。

连亡者都抬出来,徐氏这个外甥媳妇能说什么,少不得打发人请沈大老爷过来。

沈大老爷对于这个姨母,这些年并未失恭敬,可要论感情,在沈家因二老爷毁亲被折腾得天翻地覆时,就已经不剩几分。

等到孙太爷暴毙,三太爷与三老太太相继离世,乔老太太不仅不觉得乔家是始作俑者,有丝毫愧疚之意,反而还指使二太太的陪房在沈家搅风搅雨,想要夺徐氏的管家权,沈大老爷对这个姨母就彻底生厌。

只是看在二老爷的面上,总不能与乔家彻底撕破脸,才这样不冷不热地往来着。

乔家被徐氏吃哒了几回,也不敢在往长房凑合。

如今二老爷与乔氏都不在京,乔老太太却来沈家吃酒,使得沈大老爷不得不生出一种“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感觉,不由就生出几分提防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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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有心无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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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母……”沈沧的声音有些冷漠。

乔老太太只觉得心里涩涩的,拉着沈沧袖子,涕然泪下。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只觉得在旁坐不住,今日是沈家二哥簪花之喜,自家婆母这样哭哭啼啼,实在是败人兴致。

两人不敢去看沈沧,便带了几分为难地看徐氏。

这太失礼了。

徐氏坐在沈沧下首,只做未见。

乔老太太已经凝噎道:“沧哥啊,沧哥……姨母不好啊……”

沈沧心中倒是颇为意外,自家这位姨母,生性好强,即便家道中落,倒是也难见低头的时候。若无所求,怎会如此?

“姨母,这是最近身体不舒坦?可请了太医?”沈沧略带几分关切问道。

乔老太太准备好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

她已经年近古稀,到了避讳谈生死的年岁,可眼前这亲外甥,却是在咒她生病一般。

即便她有心借此说话,可也听不得旁人这样说。

徐氏则在旁接话道:“这可不能讳病忌医,要不然岂不是让两位表弟妹担心?”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扫向乔大太太、乔二太太。

虽说这两位太太都是四十望五的人,可毕竟不是沈家人,两姓女眷,竟不避外男?

明明方才大老爷回来前,徐氏要请乔家两位太太去次间吃茶,却是被乔老太太给拦住。

乔老太太不过是“倚老卖老”,想着在两个儿媳妇面前外甥与外甥媳妇不会打她的脸。

可她要是不要脸,旁人为何还要给乔家脸?

真当他们夫妻两个会任意索求?他们是沈家子、沈家媳,可与乔家不相于

乔大太太只觉得满脸臊的不行,乔二太太并不知情婆婆、长嫂今日过来的目的,只觉得婆婆有些不寻常,跟唱戏似的,这沈家夫妇态度也太冷淡了些。

乔老太太听出徐氏话中之意,心里骂了徐氏几句,却依旧是看着沈沧叹气道:“人上了年纪,浑身是毛病,这是老病,太医哪里能治得了生死?怪不得姐姐近日时常入梦……这是要接我来了……”

说到这里,她是真的伤心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她已经老了,重孙子、重孙女都有了几个。可是长子不争气,次子靠不上,三子又在外任上。乔家从昔日高门,沦为下品官宦之家。

去年“京察”之年,要是沈沧真有心提挈乔家一二,怎么会让乔大老爷依旧在原职?

沈家花团锦簇,连小一辈都开始求功名,乔家六个孙子,却连一个秀才都没出来。

即便五哥、六哥明年能过院试,可看他们院试都这样费劲,那乡试不知还要磋磨多少科,等到能入仕时,说不得还得十年二十年,到时候自己老大、老三都熬致仕了。

乔家青黄不接,只会败落的越快。本抱着联姻的念叨,可因门第所限,几个孙子、孙女的亲事都不甚理想,没有能指望的姻亲。

沈家却不然,下一代人丁虽单薄,堂兄弟年岁也小,可沈家其他几个房头的族兄弟,却都在官场,其中还有个状元郎,等十几年后沈大老爷、沈大二老爷退下来后,那边真是中流砥柱。

乔老太太越想越伤心,沈沧不由动容。

不管乔老太太怎么糊涂,毕竟是自己的亲姨母。夫妻两个近亲些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一人而已。

沈沧便神色转缓,道:“这世上耄耋之寿者多了,姨母向来康健,定能长寿百年。”

徐氏夫唱妇随,便也唤婢子上水,为乔老太太净面。

至于乔大太太、乔二太太两个,却只有陪着乔老太太掉眼泪的份。

乔老太太止了泪,净了面,满脸慈爱地看着沈沧道:“这日子过的真快,我还记得你刚落地的情景,瘦瘦小小的,还不到五斤重……旁人见了,都跟着悬心,只有姐姐见了,只有笑的,将你搂在怀里不撒手……一直到二哥落地,都是姐姐亲力亲为地照看你……”

沈洲落地时,沈沧已经五岁,是能记事的年纪,如何能忘了慈恩?

就是沈洲出生后,三老太太也是更看重沈沧。除了沈沧是长子之外,还因沈沧的身体比沈洲弱,使得三老太太愧疚,觉得是自己怀孕时没养好,又是早产才使得长子孱弱,当成眼珠子似的盯着,调理了十来年,才使得沈沧看起来与寻常孩子差不多。

三老太太虽有些耳根子软,可却是堪为慈母。不仅对自己出的两个儿子如宝似玉,对待庶子庶女也多为关照。

就如三老爷落地时,旁人家的主母,定会想着庶子会分家产心中不喜;三老太太却是欢欢喜喜地记在自己名下,对两个儿子道:“好好对弟弟,以后你们多了条臂膀了……”

三老太太并不是心狠的人,只是太看重儿子。当年她虽立主退亲,可对于孙氏也并非毫无愧疚。当徐氏出京为孙氏送嫁时,三老太太变卖了自己一半嫁妆,换成金银私下里给了徐氏,想要对孙氏弥补一二。

只是徐氏不敢自专,虽没有禀告给三太爷,可是也悄悄与丈夫说了。

沈沧将这笔金银留了下来,并非是舍不得母亲的嫁妆,而是怕三太爷知晓后更恼怒。

那嫁妆是三老太太的私财不假,可沈家在京的产业,却多是孙太爷昔日帮着置办的。孙家并不缺钱,沈家真要送钱过去,才是真正的伤两家交情。

可是为了让三老太太心安,这笔金银沈沧也没有叫妻子退给她。等到二老爷被分家时,沈沧就将那笔金银私下给了二老爷。

早年的日子越幸福,对比着以后的日子就显得越凄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眼前此人。

父母不到花甲之年就离世,连孙子都没看到。

想起往事,沈沧只觉得头疼越裂,眼前一阵阵发黑,抚额站起身道:“甥儿有些不适,让徐氏陪姨母说话……”说罢,不待乔老太太反应,已经起身去了里屋。

乔家婆媳不由傻眼,乔老太太唱念做打半响,一句正经话都没说,看着沈沧的背影,险些呕出半口老血。

徐氏却是不由色变,忙端了茶,对乔家婆媳道:“姨母、两位表弟妹,我家老爷有恙,我要少陪了……”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自是无话,乔老太太却不肯走。

她拉下脸道:“沧哥既身子不好,还不寻太医来瞧。我是他亲姨母,怎么能这个时候走?”

她只当沈沧是装病,羞恼不已,才要留下“揭穿”。

徐氏已经冷了脸,吩咐婆子去请太医,又叫婢子去请沈瑞。

沈瑞早已送完客,原也要来主院来,听说乔家婆媳在,才没有过来。

乔家人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乔家人,如今已经是相看两厌的模样。

听说沈大老爷身体不好,沈瑞忙急匆匆地过来。

给乔家婆媳匆匆见礼后,沈瑞就去了里间。

沈沧侧身卧在床上,面如苍白,不见半点血色,眉头紧皱,一手揉着太阳穴,难掩痛苦之色。

沈瑞心中大骇,忙上前去:“父亲,您这是……”

沈沧缓缓地睁开眼,强笑道:“二哥勿要担心,我就是乏了,先歪一歪…

沈沧有宿疾,年前就病了两回,因上了年岁,即便病好了,精神体力也不如先前。

沈瑞带了愧疚道:“定是因儿子的缘故,使得父亲受累了。”

请客吃酒,人情往来,比衙门办公更费心力。

沈沧轻轻地摆摆手,道:“混说什么,今儿我很高兴,二哥是好样的……

沈瑞见他声音勉强,便也不引他说话,只担心地坐在旁边。

听着里屋的说话声,乔老太太望着徐氏,面上带了讥讽。

徐氏心中担忧不已,见乔老太太如此,也生了心火。

是虚应这样的长辈,还是去陪丈夫儿子,这个问题并不难选。

徐氏便起身,吩咐婆子道:“去安排马车,送老太太与两位表叔太太回去

不待乔老太太开口,徐氏已经对乔大太太、乔二太太道:“实无心留客,请两位多担待……”说罢,也跟着去里屋,走到门口时,吩咐身后两个婢子道:“勿要喧嚣,使得老爷不安静”

乔老太太呕的不行,起身就要随徐氏往里屋去。

两个婢子却是守门将军似的,挡在里屋门前。

乔老太太刚要发作,乔大太太已经生前扶住乔老太太的胳膊,低声带了祈求道:“老太太,不宜撕破脸……”

乔老太太的脚步迟疑了。

外甥外甥媳妇这般不给她脸,她还要忍着么?

可是不忍的话,乔沈两家岌岌可危的关系说不得就要彻底破裂,那自家儿孙真么办?

到底是顾念骨肉,乔老太太憋着满脸通红,又退回座位上。

乔大太太与乔二太太低声劝了好几回,不管沈大老爷是真病假病,既是沈家人这样说了,留在这里揭穿又有什么意思。

乔老太太冷静下来,也明白这个道理,耷拉着脸,扶着两个儿媳妇出门。

不想,刚出二门,就见沈家的婆子带了个太医匆匆地过来。

乔家婆媳见状,不由面露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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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有心无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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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正房,太医进来时,就问道扑鼻而来的酸腐味。

大老爷因方才呕吐的缘故,面色越发苍白,却是淡笑着对太医点头致意道:“劳烦了。”

徐氏并未回避,沈瑞站在徐氏身边。

太医上前摸了脉,随后才退到外间。

“太医,我们老爷这是?”徐氏压住心底的焦虑问道。

太医皱眉道:“去岁在下就曾说过,沈司寇受不得累,当好生保养;如今却是疲惫伤身,才引得旧疾复发。”

太医虽提笔下了方子,不过眉头依旧没有松口,对徐氏道:“夫人还是当好生劝劝沈司寇……”

徐氏点头应了,心中却是无奈至极。

如今已经是六月末,眼看就要是七月,正是刑部公务罪繁忙的时候。

只因国朝惯例,死刑犯要秋后问斩,如今正是复核地方卷宗的时候。

送走了太医,徐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人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去衙门告了三日假。

沈瑞见徐氏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也觉得沉重。

大老爷的身体虽说不好,可在升任刑部尚书前并不明显;升任刑部尚书后,却是跟消耗生命似的,显得病弱起来。

用太医的话就是,耗神伤身之类的结语。但是沈瑞觉得,大老爷就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免疫力下降,所以才疾病丛生。要是换个身体健壮的人,或许好生调理就能恢复元气,可大老爷先天不足,且又年过知命,这种亚健康状态就催命了。

乔家,乔老太太房。

“沈沧真病了?”听着下人回禀,乔老太太神色讪讪。

乔大太太、乔二太太妯娌两个对视一眼,却是不由不多想。

沈家摆酒,来客者众,乔家婆媳落到后边,乔老太太要见沈沧可并没有瞒着旁人。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说不得会将沈大老爷的病与乔家联系起来。

乔大太太则是庆幸不已,幸好自家婆婆唱念做打一番,并未提及五哥的亲事。即便沈家那边不喜老太太,也不会迁怒小一辈身上。

否则,要是老太太提了亲事后,沈大老爷再病倒,乔家就说不清了。

乔老太太则是心中窝火,莫名地也有些心虚。

沈沧那日待客,看着虽气色有些黯淡,可也没到卧床不起的地步,怎么就倒下了?难道是听自己提及亡母,才心神失守,挺不住了?

乔老太太想着徐氏最后的无礼,对于之前的打算越发没有底气;不过想到沈沧或许因想到亡母才病倒,又觉得希望大增。

沈沧对亡母思念越深,对自己这个亲姨母就当越发孝敬。

乔老太太心头火热,开口道:“准备几只好人参,明日我去探病”

乔大太太为难道:“老太太,家中只剩下半匣参须了……”

乔老太太皱眉道:“那就打发人去采买。”

乔大太太犹豫了一下,道:“账面上只剩下二百四十两银子,只够这两、三月使的,若是挪用了,田里的租子还没过来,这……”

乔老太太自诩为老封君,早已不管家务多年。

听了儿媳妇的话,老人家叹气道:“万万没想到,家计艰难,竟然到此地步……”

乔大太太默默,婆媳相对无言。

乔二太太素来不管家,看着婆媳二人的模样,只觉得可笑的紧。乔家是家道艰难,可这两人又什么为难呢?没钱的是公中,并不是这两人。

乔老太太本就是仕宦千金,陪嫁即便不是十里红妆,也是庄子铺子俱全;乔大太太这里也不用说,当初乔老太爷在世,且在国子监祭酒位上,品级不高却极清贵,因此长媳也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但凡这婆媳两个将嫁妆抱着不那么紧,乔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许多,可这婆媳两个却是一脉相传,且都是爱攒私房的主儿。除了自己的嫁妆不说,想办法变公为私之事也不是没有。

乔二太太早就看不惯,不过被丈夫教训丨了两次。

乔二老爷早就说了,乔家的家底早已所剩无几,且让大房与三房争去。

二房这边,既二老爷操持庶务几十年,也不是白给的,早已另外置了产业再外头,不过是等着分家罢了。

沈沧抱病,并未大肆宣扬,不过他是京堂九卿,但凡有点动静,在京城官场上就传开。

更不要说,他年前抱病两次,年后精神也略显不足,旁人不会关注,可却是落在刑部两个侍郎眼中。

右侍郎贺东盛贺老爷就心动了。

他因胞弟在松江昔日所为,对于沈家二房多少有些心结在。没想到机缘巧合,沈大老爷成了他的上司。

贺东盛对于沈家的动态,就格外关注。

后来借着姻亲关系,将沈家宗房拉进李党,也是他有意为之,一是不愿意沈家诸房齐心合力,二是想要看看沈大老爷如何应对,会不会急中有错。

若是沈家诸房头齐心合力,那沈家在松江以后就要压在贺家头上,一枝独秀了。

没想沈家诸房真的关系淡了,不仅宗房与尚书府,还包括沈理与尚书府这里。

如今京城上层都晓得,松江沈族虽子弟成器,可并非铁板一块,在京的几房子弟,就分了几个山头。有亲近谢党的,有亲近李党的,还有中立的。

沈沧在众人眼中,更成了“君子不党”的人物。

贺东盛郁闷的不行,旁人都看着沈沧是中立不党,就没有人觉得他是墙头草么?

沈沧的连襟是刘党,两房族侄一个谢党、一个李党。再往细了究,沈家三老爷与谢阁老之弟之同年好友;沈家二公子与李阁老的弟子杨慎是妹婿与舅哥的关系。

这样的牵扯之下,沈家进可攻、退可守,已然立足不败之地。

贺东盛去了李阁老家递帖子。

李阁老见了贺东盛,只说他太急了。

刑部尚书是九卿之一,即便真的空出来,也不是李阁老可一言决之。还有贺东盛的资历太浅,即便沈沧真的因疾致仕,前面还有个左侍郎在,也没有升迁贺东盛这个右侍郎的道理。

贺东盛怏怏地从李宅出来,却是明白自己的资历浅,不是浅在刑部任职上,而是在李党中人中,自己还资历太浅。

在李阁老眼中,一个侍郎之职已经足可以打发他。

他望向沈宅的方向,并无早先的幸灾乐祸,反而盼着沈大老爷赶紧好起来

要是沈大老爷再坚持几年,贺东盛熟悉了刑部事务,再想法子转左侍郎,说不得真能经营刑部;反之,则没他什么事了。

次日,乔老太太再次到了沈宅。

不过这回,她连沈大老爷的面都见到。

徐氏说的清楚,这两日探病客人太多,沈大老爷因病养,实无力待客,还请大家体谅。

乔老太太即便是亲姨母,可姨母是姨母,不是母亲,说到底也是客。

不管旁人怎么想,病休三日后,沈大老爷再次露面了。

只是在前一日,徐氏与丈夫做了一番恳谈。

“并非我胡搅蛮缠让老爷因私废公,实是心忧不已。若是老爷这样下去,能不能熬满一任都是难说……当年公公西去,老爷与二叔都已入仕,且有姻亲为助,还那般艰难;如今瑞哥才过了院试,珏哥连童试都没下场,四哥更是襁褓之中,听着三叔的意思,即便瑞哥乡试有几成机会可以侥幸,会试也是万万不及的。我只求老爷爱惜己身,刑部衙门下有郎中、主事,上有侍郎,哪里就需老爷鞠躬尽瘁?老爷权当我是妇人自私,只顾家门,体谅体谅我吧……”徐氏道。

看着老妻鬓间白发,含泪凝噎,沈大老爷心中也多了思量。

正如徐氏所说,沈瑞尚且为长成,这个家里还离不开他。

沈沧并不是偏执之人,否则也不会在丧父后,依旧能将沈家支撑起来,还爬到尚书位上。

再次回到刑部衙门后,刑部司官就发现衙门里的风向变了。

没有人再念叨沈尚书会不会病退,反而都猜测他到底是看重左侍郎,还是看重右侍郎。因为沈尚书近日甚是器重左侍郎,将公务大多交由左侍郎负责。

只有左侍郎本人,郁闷不已。

连贺东盛那个刚到刑部不满一年的右侍郎都“闻风而动”,惦记沈沧的尚书之位,何况左侍郎这个刑部老人?

要知道,他可是老刑部,从刑部主事熬了几十年升上来的。要是沈沧真的因病不支,那最有可能接人尚书的就是他。

如今他却是于了沈沧的活,为沈沧分了忧。

沈沧年过半百,可这个年纪在九卿之中算是年轻的。要是调理好了,左侍郎想要接任的话,还有的熬。

偏生左侍郎还退却不得,因为后头还有个右侍郎盯着。

沈沧在交了大部分堂务给左侍郎时,也交代给右侍郎一小部分。

要是左侍郎不识时务,不用说贺东盛肯定会被重用。

贺东盛哪里看不出来沈大老爷的利用与制衡?可是身在官场,有事做才会有政绩,沈沧肯将政务都让出来,也是变相地成全了两位侍郎。

如今刑部上下,倒是其乐融融,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沈大老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细心地调理起身体来,沈瑞这里,也开始了官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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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恩甚怨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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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院试顺天府籍贯的生员,前二十人入府学,其他生员则是按照籍贯入县学。真要说起来,对于一般人来说,入府学并非是什么好事。

只因顺天府官学的廪生竞争是最激烈的,每三年四十人入府学,三十年就是四百人。这其中通过岁科考试,将生员分为三等,廪生、增生、附生,其中廪生名额只有四十个。

不过因顺天府官学的生员,都是院试时的佼佼者,中举的人数也多。等中举后,新举人就离开官学,使得府学流动比县学流动的快多了。

即便如此,顺天府府学在籍的学生人数也在二、三百人。

这二、三百人中,每三年要经过岁科考试,重新排名次。廪生的竞争比县学要激烈的多。

不过对于沈瑞来说,并未将廪生待遇放在眼中。

籍贯入了京城,有一大好处,就是童子试与岁科考试要比浙江、江西这些文风鼎盛的省份概率高的多。

直隶人口比不上南方诸省,文章教化也比不得江南富庶之地。

可因是京畿的缘故,两京的乡试解额最高,如今已经增至一百三十五人。按照三十取一的概率,有资格参加乡试直隶考试资格的生员就是四千人。

北直隶总人口数三百四十万人,生员在籍人数两万上下,包括老幼病弱。在这些人中,获得乡试考试资格并不算难。

换做在南直隶的话,人口基数是八百万,生员在籍人数翻倍,想要取得乡试资格就要经历一番厮杀。

在府学里,要是并不奔着廪生资格,只惦记岁科考试,压力并不大。毕竟能入府学的生员已经是择优录取,除非发昏了文章做成浆糊,否则并不难过关

新入学的这一批生员中,王鼎、周然都是就相识。不过周然还罢,与沈瑞客客气气的,王鼎那边显然对沈瑞避之不及的模样。

沈瑞见状,倒是并不放在心中。

他入府学,主要是为了淡化春山书院读书的痕迹,至于同窗、同年的交往,倒是并在意。

虽说官场之上,“同乡”、“同年”、“同门”都是极重要的关系,可这些关系并不是在生员这个级别论起的。

“金举人”、“银进士”,过了乡试,才算摸着官场的边。

沈瑞开始了府学生活,沈沧的身体经过调理生息也渐好,可乔老太太病倒了。

去年冬开始,直隶地区就连下了几场暴雪,今年开春后也一直雨水不断。对于十年九旱的直隶来说,雨水丰盈本是好事。

可是从六月末、七月初开始,淫雨霏霏,持续了小半月,结果使得京畿两处堤坝垮坝,不只淹没良田,还冲毁了两个村落,死伤官民百姓四十余人。

京畿是天子所在,垮坝之事就不是小事,追究起责任来,除了地方之外,还有工部的于系。

乔家势微,乔大老爷又不是科举官,在工部本是无足轻重的人物,这回就被人推出来担了于系。

那两处堤坝之所以垮坝,是因去年冬天修建堤坝时偷工减料的缘故,这其中又关系官银若于两。

乔大老爷并不无辜,当初也参与了分赃;可要说他是主谋,那也是冤枉,只因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乔大老爷是被从工部衙门直接抓走的,随后又有锦衣卫上门,查抄了乔大老爷的书房,里面的片纸都没有留下一张。

乔家立时乱成一团,乔老太太险些昏厥过去。

女眷们虽不知朝政,可也晓得大名鼎鼎的锦衣卫与“诏狱”,都吓得不行。她们实在想不到,大老爷芝麻绿豆大的官怎么会招来锦衣卫。

乔二老爷虽不在官场,可毕竟是京城人氏,消息还算灵通。打听了一番后,知晓了前因后果,便晓得乔大老爷被推出来顶缸了。

否则一个员外郎,下边有主事,上边有郎中,“主谋”怎么也轮不到他。

二老爷虽对兄长不无怨言,可也晓得其中厉害于系,立时去沈家求助。沈沧是刑部尚书,即便这回不是刑部拿人,也他一个九卿的分量也不是乔家能比的。

沈沧虽不喜乔家人,可是也没有袖手旁观。乔家不单单是他的表亲,还是二老爷的岳家。

要是他真的束手不管的话,说不得旁人就要当成他与二老爷兄弟反目,下一步就要踩外放的二老爷。

天子虽雷霆之怒,动用了锦衣卫,可实际上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毕竟谁都晓得,这种贪污工程银帑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都成事的,要是真要细究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得牵扯到哪个身上。

沈沧虽出援手,可也无心为乔大老爷张目。

归根结底,乔大老爷也是不清白的。要是想要一点于系都不背,可不是容易的事。

沈沧即便不用顷全部心力,也要耗费颇大,毕竟这个案子已经直通御前,不是小案。

沈沧与乔大老爷虽是姨表兄弟,可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不亲近。

沈沧能做的,就是陪了两份人情出去,送出几份银子,走动了关系,将沈沧从“贪赃”的罪名变成“失察”。

乔老太太虽是将古稀之年,长子遭难,可依旧是强挺着。即便对外是抱病,可实际上并无大碍。

在她看来,既是沈沧顾念两家情分,施以援手,那长子这边定会有惊无险。即便是锦衣卫抓人,可刑部掌刑责,沈沧又是主官。而经过此事,京城高层也会晓得乔家是沈家至亲,是轻易动不得的。

虽说乔家是指望着沈沧,可乔老太太心中对于沈沧不无埋怨。要是沈沧去年肯帮乔家的忙,乔大老爷能升官早离了工部,也不会赶上后边的事。

如今沈沧帮乔家,也算是“将功补过”。

为了这点小心思,也因舍不得私房,在二老爷开口要银钱走关系时,乔老太太就装糊涂哭穷,只掏了五百两银子出来。

二老爷见了那几张庄票,脸色十分难看。

要知道乔大老爷的案子可是锦衣卫经办,想要活动岂是那么容易的?处处都要银钱开道。

即便这疏通关系,可“保命”与“保官”也不是一个价格,乔家这个时候该做的就是将银钱备的足足的。别说是将家中的银钱能凑的都凑了,就是变卖产业也是应该的。

沈沧肯出面接了这烫手山药,已经是不容易,难道还要沈家那边掏银子?

二老爷跟乔老太太说其中不易,可乔老太太的目光却带了质疑,话里话外就意有所指地说他借着此事从家中捞银子。

在乔老太太眼中,沈沧已经是大九卿,又是刑部掌印,捞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不是说一句话的事,也不会太难。真要送了银子过去,也不过是落在徐氏手中。

反而二老爷这里,这半月借口为打听大老爷消息,从铺子里、账面上支了五百多两银钱出去,如今又要狮子大开口。

为了长兄之事,二老爷在外奔波了半个月,陪了多少小心,身心俱疲,如今在家里却听到如此诛心之言,只觉得心冷无比。

左右有沈沧在,大老爷的性命无碍,二老爷便就此松开手,不再操这个心

老太太感觉良好,可母子连心,长子迟迟不放出,也跟着悬心,少不得打发二老爷常往沈家催促。

等过了中秋节,垮坝的案子结了,乔大老爷的处分也下来,“罢官、永不录用”,且“罚银三千两”。

乔老太太听闻消息,立时呕了一口血,昏厥过去。

不说乔大老爷还不到五十,就此绝了仕途,就是那罚银三千也对乔家来说也是大数目。

乔大老爷出身官宦之家,打小娇生惯养大,一辈子虽没什么出息,可也顺顺当当。如今却是在大狱里蹲了一个来月,原本肥硕的身材,瘦了一大圈。

乔老太太醒后破口大骂沈沧,心中悔恨交加,又想起二老爷之前的话,心中后悔不已。

她觉得沈沧不经心,且舍不得花银子,才使得大老爷没有保住官职。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乔大老爷的前程彻底断送。

“家里没银子,去跟沈沧借,告诉他要是他不借,我就卖宅子要是他能看着亲姨母流落街头讨饭,他就不要管”乔老太太带了愤怒道。

她是真的怒了。

这一个月来,她在家中提心吊胆,沈沧却连面也不露,只有徐氏过来探了一次病。要是沈沧真有难处,过来明说,她还能为了心疼银钱就放弃儿子的前程?

如今不吭不响的,却是坑了乔家一回。

幸而乔大老爷只是平庸,并不是愚蠢,将乔老太太哄着睡着后,就出来与二老爷商量凑银钱的事。

乔大老爷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对官场早已心生畏惧,对于如今这样的处置结果并无不甘心,反而十分感激沈沧。

劫后余生,他既是官员,也通晓律法,若不是沈沧出面活动,说不得他就在劫难逃,够斩首的罪名了。

如今只是罢官罚银,已经够轻了,否则真要担了刑责,子孙三代不能科举,乔家长房就要沦为庶民。

乔家账面上只余几十两。

“怎么办呢?”乔大老爷苦着脸道:“看来只能卖地了。”

乔家是京城老户,世代为宦,有两处庄子,还有两个铺面。

乔大老爷见识了沈沧的能力,正是指望沈沧继续萌庇乔家,哪里肯如老太太所言去逼迫沈家掏银子?以沈沧与徐氏的脾气,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平白掏银子出来的。

不过变卖自家产业的话,又担心乔二老爷反对。

他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劝二老爷点头,不想二老爷听了他的话,痛快地附和道:“是啊,恁大一笔银钱,除了老太太的私房,就只能变卖祖产了”

乔大老爷听了,却是意外道:“老太太的私房还在?那之前跑关系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乔二老爷淡淡道:“我从铺子上挪了三百,从大嫂那边挪了两百,老太太给了五百”

乔大老爷闻言,神色狰狞,咬牙道:“好,好,原来我这这条烂命在老太太眼中只值五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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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恩甚怨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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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大老爷逃出生天,已经谢天谢地,很是知足。可方才老太太连骂带埋怨的将他没保住官的原因都归为银子花的不够上,使得乔大老爷心中多多少少也有些异样。

只是晓得亲戚只是亲戚,沈沧肯出面已经是大人情,再说其他就太贪心。

他在老母亲与兄弟家人面前羞愧不已,也是以为因自己的缘故家中浮财散尽,又有三千两的罚银需要在限定时间内凑齐,家中要伤筋动骨。

乔家从乔大老爷曾祖开始出仕,到乔大老爷这辈已经是第四代,只是之前品级都不高,这些年乔家又是下行,也变卖了不少公中产业,剩下的产业有限

没想到他摊上御前官司,性命攸关,老太太与大太太都紧握着私房,不肯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立时窜了火,倒是并没有糊涂到以为散了银子就能保住自己的官,而是想到了乔家没有掏银子,那他能平安出来定是沈家有了花费。

沈家这次援手,是仁至义尽,可以后未必会肯第二回。

乔家这样求人帮忙,实在太过了。沈沧是脾气好的?徐氏是宽和的?经此一事,以后沈家怕是要对乔家避之不及了。

乔大老爷堆坐在椅子上,想了好一会儿,摇头道:“二弟,这便宜占不得

“是啊,除非再也不要指望沈家,否则还是该打听打听,到底用了多少银子,是当给补上。”乔二老爷更通人情道理,当然也想到其中厉害关系,点头附和道。

世态炎凉,乔家既是京城老户,姻亲故旧十几门,可这一个多月来,都是当乔家是瘟疫似的,生怕牵连到他们身上。同他们相比,素来对乔家不冷不热的沈家,就显得太高义了。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各有思量。

乔二老爷想的是公中产业,变卖就变卖,要不然等了真正分家的时候也不可能是几个房头均分,大半会归为祭田分给长房。

乔大老爷则是想到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的私房上,既然浮财还在,就无需变卖祖产。否则到了地下,他可没脸见乔家列祖列宗。

乔大老爷到底是一家之主,他若是想要做安排,卧病的乔老太太就成了“聋子”、“瞎子”。

又有哪个“忠仆”、“忠婢”敢去多嘴?

等侍疾的乔大太太察觉到动静时,乔老太太的私房金银还有库房两箱子古董摆件,都已经偷偷地运到正房。

乔大太太急匆匆地回到正房,将婢子婆子都打发下去,方带了几分急切对乔大老爷道:“老爷怎么动了老太太的私房?老太太定要恼的”

乔大老爷冷笑道:“三千罚银,勒令十日交付,我不凑银子,难道还要再进去蹲大狱不成?”

乔大太太揪着帕子道:“不是可以想法子凑么?也不至于如此。”

“怎么凑?账面上只剩下几十两,难道天上会掉银子?”乔大老爷皱眉道

乔大太太一时语塞,犹豫了一下,道:“先四下里挪挪,等三叔那边的银子到了,再还上也不迟。”

自乔大老爷被锦衣卫抓了,乔大太太就叫二老爷给三老爷去信。

乔三老爷在外任,又是能名正言顺地得油水的缺,不过这几年除了年节礼与寿礼,并不见那边往京城送银子。

乔家如今尚没分家,按理来说兄弟收入都应该入了公中,没有私吞的道理。虽说做官的是三老爷,可当初为三老爷跑缺花了却是家里的银子。

借由这场官非,乔大太太正想要从三老爷手中挤些银子出来。

换做往常,乔大太太这般“精明”,乔大老爷只有高兴的,毕竟他习惯了做放手掌柜,可眼下只觉得心冷。

“远水解不了近火,且看眼前吧,这些私房恐怕不够,你那边还有银子么?”乔大老爷冷淡的问道。

乔大太太摇头道:“我那里原有九百两,可端午新添了一间铺面,剩下的两百多两银子,给五哥带走了。”

乔永德院试落第,打击很重。正好今年是三老爷四十整寿,乔永善要南下给父亲拜寿,乔永德就跟着堂弟散心去了。

乔大老爷倒是并不怀疑妻子扯谎,乔大太太名下这些年添置的铺子、私产拢共有好几处,都是这样慢慢添置的。

他耷拉着脸,乔大太太即便有异议,也没有再开口,看着乔大老爷叫了账房,清点了老太太的金银,总共有庄票两千两,现银七百两,金一百三十两。

乔大太太见了,松了一口气道:“还好,超了三千之数了。”

乔大老爷摇头道:“不够”说罢,叫人抬了那两箱子古董珍玩出去当了

乔大太太瞧着不解道:“老爷,莫非罚银不止三千两?”

乔大老爷背着手道:“还有沈家那边”

乔大太太不吱声,乔老太太之前没掏银子,丈夫能出来自然是沈家大出血。她虽觉得不妥,可以为丈夫会装糊涂,没想到他会想着还沈家银钱。

她虽心中隐有不舍,可也晓得轻重。

在丈夫罢官后,乔家风雨飘摇,更是离不开沈家庇护。

两箱子古董珍玩,当的是死党,拢共当了两千五百两银子。

如此一来,就凑了六千五百两银子。

其中三千两银子需要留着交付罚银,五百两银子给了二老爷与大太太,补上之前的挪用,剩下三千两银子都换成了庄票。

乔大老爷与乔二老爷商议后,留下其中一千两,以作家中不时之需,带了两千两庄票当天就去了沈家。

对于乔家人上门致谢之事沈沧并不意外,可还真的没想到乔家人会想着还银子。

乔家这些年败落,这些年礼尚往来之间没少占沈家的便宜。

之前乔家那边只有乔二老爷面上羞惭送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过来,随后就没了动静。

可既是通天的官司,上下打点,岂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就能够解决的?可乔家人装聋作哑,沈沧也不耐烦与他们扯皮,只当吃了个哑巴亏。

没想到,如今有了转折。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两家是表兄弟。

沈沧可不想这边收了银子,那边还要背负“从中侵占”的嫌疑,立时叫了大管家过来。

乔大老爷能从官非脱身,都是大管家拿了沈沧的名帖在外跑的,具体多少花费有账可循。

某日收乔三老爷庄票一千五百两,某日开付某衙门几百两,一笔笔地念出来。

乔大老爷听了开头,面露惊讶,望向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则是在仔细聆听后面的支出,念到七月底的时候就已经开付出去四千两银子。可乔大老爷是中秋后才出来,后边那些日子也少不了抛费。

大管家还要继续念下去,沈沧道:“就这样吧,剩下的不要念了。”

乔大老爷还没明白其中关键,只盯着开头那一千五百两,问道:“二弟,怎么是一千五百两?不是说当时家里就凑了一千两?”

乔二老爷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我又凑了五百两。”

乔大老爷看着弟弟,满眼感激,要不是在沈家,说不得就要眼泪磅礴。

生死关头,生身之母与结发之妻都紧握着私房,庶出弟弟却是能帮着凑五百两银子,对比之下乔大老爷心中感概万千。

对乔老太太与乔大太太来说五百两不是大数目,可对于庶出一直被嫡母嫡嫂防备的二老爷来说可不是小数字。

乔二老爷被兄长看的不自在,转向沈沧道:“表兄,还是都算清楚吧,不够的银子我们回家再凑。”

沈沧摆摆手道:“不必,又不是做买卖,丁是丁卯是卯的,既叫我一声表兄,我花几个银子又怎地?”

乔大老爷这才听明白自己带的银子不够,讪讪道:“家中还有些银子,回头再给表兄送来。”

沈沧之前对这乔大老爷这糊涂混日子的表弟很是不喜,如今见他晓得感恩,总觉得没有白出力一回。至于便宜表弟乔二老爷,能为嫡兄做到这个地步,也是不容易。

沈家三兄弟感情好,沈沧也乐意看旁人手足亲厚。

乔家不过中等人家,三千两的罚银加上眼前这两千两银子,还有之前的一千五百两加起来就是六千多两银子。即便家中还有银钱,也不富裕。

沈家并不缺钱,这回虽为乔家花费了些,也不是非要乔家砸锅卖铁补齐不可。

沈沧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乔家人晓得感恩,他之前的火气就也消的差不多。

因三老太太与乔老太太是同胞姊妹的缘故,加上表兄弟几个年岁相仿,打小也是常作伴玩耍的。不过是后来两家关系疏远了,这三十年来才渐行渐远。

平庸碌碌的乔大老爷罢官成了白衣,沈沧是二品京官,表兄弟两个天壤之别,可莫名地却比过去少了几分疏离。

沈沧看看乔大老爷,恨铁不成钢地道:“以后你也长点心,别再稀里糊涂地过日子”

虽说乔大老爷的确涉案,可在被侵占的两万六千五百两工程款中乔大老爷只分得了五百两,一个小零头而已,可却背负了大于系,说到底还是被人糊弄了。

乔大老爷羞愧道:“不会了,以后也没有那个机会犯错不是……”

沈沧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弟读书是根本,你以后闲下来,就好生督促儿孙读书,别的都不重要”

乔家子侄辈兄弟是七人,长房三个儿子,两嫡一庶;二房一嫡两庶,年长的两个都夭折,只剩一庶子还年幼;三房一个嫡子。

这兄弟几人中,除了乔二老爷的儿子七哥才启蒙,还看出什么来,剩下五人只有五哥、六哥在读书,年长的两个兄弟都不是读书的材料,连县试都没有过就丢开了书本。

如今乔大老爷孙子都有了几个,沈沧同乔大老爷提这个,也是不愿意乔家就此衰败下去。否则子弟不成材,支撑不起门户,以后受累的说不得还是沈洲

乔大老爷却没有想到沈洲身上,只觉得表兄苦口婆心,真心劝诫,十分感激地应道:“我知道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儿孙们却是盼着成才的,等回去就开始督促他们读书,定要将儿孙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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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恩甚怨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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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的事情,沈瑞也是尽知。沈沧就此事,也教导了沈瑞一二。

沈瑞算长了几分见识,一是仕途凶险,要是没有靠山或是靠山不硬的话,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被推出来顶缸;二是厂卫的权势已经乱了法度,并不遵从三法司制度;三是钱权可通神,这个神就是天子身边近人――掌权的内官。

自司礼监得了批红权,大明朝的政治,实际上就是文官与内官共治。

真要论起来,大太监的权势甚至不亚于阁臣。

沈瑞心中对于宦官倒是并无歧视,只觉得论起学问功课来,那些司礼监内官还真的未必比内阁中书差。

要知道明朝自宣宗皇帝开始设内学,由翰林学士教授小内官功课。

之所以司礼监与内阁共同打理朝政,两下却相辅相成,即便偶有摩擦,也鲜少后斗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是因这个渊源。

同陌生人入阁相比,司礼监内官自然是更愿意推相熟的师长入阁。

如同一来,大多数阁臣入阁的背后,都有司礼监内官的影子。沈沧虽没有入过翰林,沈洲与何学士却是翰林院老资历,认识几个内监并不稀奇。

想的多了,沈瑞将思绪拉了回来。

乔大老爷的落马,多少有些“杀鸡骇猴”的意思。

乔家虽是门第不高,却是沈家的双重姻亲。沈沧保持中立,不参合几个阁老的纷争。各派系虽没有直接摆明车马对与沈沧为敌,可推波助澜地打击他一下,也是乐意之极。

沈沧能够不声不响地将一件直通御前的案子摆平,乔大老爷也不过是罢官追罚三千两,可见宫中与锦衣卫都是走了关系,这也使得沈瑞刮目相看。

不过仔细想想也并不意外,大明文官虽清高,可要真是目下无尘也做不到高品上。

记得去年正月,沈珠冒犯建昌,沈沧上门赔罪时,就请锦衣卫的人做了中

沈家虽不是京城老户,可从三太爷算起,父子两个做了五、六十多年的京官,也有自己的经营人脉。

沈瑞虽不喜乔家人,可知晓乔大老爷平安出来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旁人想要“杀鸡骇猴”还是“敲山震虎”,也该掂量掂量沈沧的分

到了重阳节,是四哥的生日,少不得办“抓周宴”。

沈瑞没有去府学,在家里随着三老爷招待客人。

府学那里,除了望朔之日必须露面之外,每月还有一次月考,每日的功课倒是并不强制生员去上课。

府学有教授与训丨导,可府学的生员三年两次入学,一茬茬的并不同期。可教学这里,教授的却都是四书集注与五经。

对于生员来说,四书是公共课,五经则是选修课。

府学里的课程表是固定的,在籍生员每月月初领了课程表,就可以按照课程表去上课。至于点名之类的,却是没有的。是在家读书,还是每日去府学,倒是并无强制。

虽说重阳节这一日是沈珞的祭日,可逝者已矣,总要先顾念活着的人。加上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十几年,年过三十才得了这一子,如珍似宝,也不愿意有半点委屈。

如此一来,沈家的“抓周宴”就办的极为热闹。

四哥不愧为书香子弟,试儿时抓的就是一直毛笔,喜得三老爷眉飞色舞。

四哥也有了名字,三老爷早就请大老爷起好的,名为“璐”。

璐,美玉,可见大老爷对侄儿的祝福与期待。

乔大太太这些日子虽与妯娌轮流侍疾,可这样的日子乔家人却不能不露面,尤其是刚受了沈家大恩的情况下。

要不然落在旁人眼中,就好像乔家要沉底沉寂似的。沈家这个靠山,乔家可不能丢。

不过看着沈家上下的热闹,想着家中的阴郁气氛,乔大太太也觉得心里堵得慌。

不想就是这一日,因乔大太太不在家,乔家就出了大乱子。

乔老太太虽逼着儿子往沈家“借银子”,想要赖了那三千罚银,可也晓得未必如意。到底是当娘的,哪里就真的能放着儿子不管。

而沈家是徐氏当家,还真的未必卖她这个姨母的脸面。

不过全部三千两借出来不可能,千八百两银子应该差不多,毕竟是乔家第一回开口,沈沧与徐氏虽对乔家不算亲近,可也并不算小气人。剩下不够的银子,乔老太太打算掏一半,另外的就是乔大太太的事了。

她也是从媳妇做起,晓得管家的猫腻。乔大太太管家这二十多年,名下私产添了好几处,乔老太太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肉烂在锅里,虽说占了公中便宜,可也是落在长房手中,并没有便宜了旁人。

不想十日过去,长子长媳那边毫无动静。

乔老太太这一静心下来,就察觉出其中不对劲,寻了个由子,打发了侍疾的二太太,叫婢子扶着去查看自己的私房。

看到装金银庄票的箱子还在,乔老太太松了一口气。

不过老人家到底觉得不踏实,取了钥匙开了锁,结果里面只有半箱子烂砖

乔老太太急怒攻心,立时气得直了眼。

她本上了年岁,这些日子因长子官司提心吊胆,身体孱弱,这惊怒之下就受不住。

等到婢子吓得不行,连忙使人去请了在家的大老爷、二太太过来,乔老太太已经到了弥留之时。

乔大老爷吓的不行,他虽一时气恼动了乔老太太的私房,可也没想要将老母亲气死。这些日子消了气,已经在想着如何将其中的金银补上。

乔二太太则是傻眼,没想到乔家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自家大伯偷起老太太的私房来。

她满心瞧不起,避到一边,打发人去请在外乔大太太与乔二老爷回来。

乔大太太得了消息,也带了惊慌,强做镇定与徐氏辞别。

徐氏瞧出不对,并未挽留,亲自送了出来。

等午饭过后,沈家客人已经散尽,沈瑞刚回到九如居时,就见周妈妈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乔家来报丧了,乔大太太要往乔家吊丧,吩咐沈瑞同去。

以两家的关系,今日就得过去祭拜。

柳芽、春燕在旁听了,忙寻了素服出来,帮沈瑞换上。

沈瑞对于乔老太太没有感情,自然也感觉不到丧亲之痛,只觉得乔家这运气太糟了些。

如今乔大老爷断了前程,乔家小一辈不成器,阖家都靠着乔三老爷。听沈沧的消息,乔三老爷这几年政绩卓显,如今没有升官,不过是年资不够罢了。等熬够了年资,稳稳的升两级,到时候先转南京再回京中,要是赶上出缺,一个小九卿掌印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一“丁内艰”,就要三年,到时候变动的就多了。

到了正房,徐氏也穿了素服,头上只带了两只银簪。

她虽没有落泪,可情绪很是低沉。

沈瑞见状,少不得劝慰道:“母亲,节哀顺变”

徐氏苦笑道:“我倒是没什么,这大半辈子生老病死看的多了,就怕老爷受不住。不管怎么说,到底是血脉长辈。”

沈瑞并不觉得沈沧会那么脆弱,想到三老爷、三太太那边没动静,便问道:“三叔、三婶那边明儿再告诉么?”

徐氏点点头道:“嗯,你三叔待了一日客,也劳乏了,要是强撑着去了也不好。今儿咱们娘俩先过去。”

母子两人说着话,就有妈妈过来回话,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也有人去刑部衙门传信。

沈瑞扶着徐氏上了马车,自己骑马相随,去了乔家。

乔家大门已经糊白,隐隐地传出哭声。

京城习俗,家中有老人的,寿材都是提前预备好的,乔家的丧事操办起来,倒是并不慌乱。只是因乔老太太走的突然,乔大老爷、乔大太太都有心病,一时浑浑噩噩,顾不上的多。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乔家即便是京城老户,可如今已经败相横生,亲戚之间趋吉避凶,即便得了丧信,也多是打发管事下人过来,亲自过来吊祭的,除了沈家,就只有三、两家。

灵棚里,除了乔家自家人,吊客不过坐了两桌,还是因男女分桌的缘故。

徐氏心中暗叹一声,倒是不好意思先走了,就与沈瑞留了下来。

世人重白喜事甚与红喜事,没想到乔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走的如此不体面。

乔大老爷不知是悲是悔,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除了跪着嚎哭,连待客也不能。乔家子侄辈,大哥护送五哥、六哥去了南京,并不在京中,只有二哥、三哥还有年幼的七哥在。不过还有几位年轻奶奶与几个小一辈的稚子稚女,灵堂之上,倒是哭声不断。

沈沧得了消息,从衙门里匆匆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人死百了,即便对这姨母有再多埋怨,沈沧也不能见乔老太太的丧礼这般寒酸。

不等他去寻徐氏商议,那边沈家的二管家已经请了僧、道、尼过来,摆开了水陆道场。

徐氏与沈沧做了大半辈子夫妻,怎能知道丈夫所想,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那些早先对乔家避之不及的亲戚人家,见沈沧夫妇亲自出面帮乔老太太料理后事,倒是一窝蜂地凑了上来。尚书沈家,算起来都是亲戚不是。

等到乔老太太出殡,已经入了冬。

乔家三老爷也带了家眷子侄,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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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恩甚怨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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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是十一月初一,沈瑞来府学听讲。

虽说与王鼎、周然等同年往来不密,可沈瑞入学这几个月也交了新朋友,叫秦耀。两人都是习《周易》,课程表能安排在一起,常常约好一起来府学上课。

秦耀十八岁,昌平县人氏,家中良田百顷,耕读传家,是今年的新附生,早先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他与王鼎是同窗,不过却是视同陌路。

待相熟后,论起渊源,沈瑞才知晓两人还有亲。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隔房堂姐,论起来与沈瑞也称得上表兄弟。

南城书院的山长是秦耀的堂舅,王鼎是他堂舅的弟子,两人又是同窗,这两人本当亲近才对,怎么视同陌路?

“我就是看不惯他,难道富者有罪?他要是真清高,就不要受大堂舅的资助。一边白吃白喝,一边还要做出‘盛情难却,的嘴脸,真是可憎”秦耀提及王鼎,就咬牙切齿地道。

沈瑞只从王鼎的穿着打扮看出他不富裕,没想到他还受着田家资助。

“如今有了功名,应该好些吧?”沈瑞问道。

秦耀讥笑道:“不过是附生,还没吃上皇粮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奔着廪生去”

沈瑞听了默默,对于寒门儒生来说,官廪生每月领的钱米,确实是一笔大收入。尤其是京府,天子脚下,重视教化,没有人敢从中侵占,都是每月实打实的待遇。

不过这廪生可不是那么好考的,即便是岁科考试第一,也要待廪生出缺才可以补。要是廪生不出缺,岁科考试考的再好也只能是增生。

幸好直隶乡试比南方诸省乡试解额高,顺天府的生员,又是每科院试时排名靠前,生源优质,每科乡试都有十几、二十来人中举,廪生空出来的周期短

“既是不投缘就敬而远之,何必每次提及都自己生一肚子闷气?”见秦耀怒气冲冲的模样,沈瑞劝道。

同顺天府府学其他低头苦读做学问的生员相比,秦耀则属于那种读书有天分的人,并不见他读书刻苦,却是每逢月考都能轻轻松松地考一等。

即便不是官宦子弟,可他家父祖都有功名在,太平士绅人家,使得秦文显养成肆意爽朗的气度。

只是这份肆意爽朗,每逢碰到王鼎时,就要破功,俨然已成心魔。

秦耀苦笑道:“我也不想生气,可委实克制不住。除了与恒云能抱怨几句,当着旁人的面我也不好说什么,否则就成了我嫉妒他。我嫉妒他什么呢?嫉妒他的比我穷么?我只是不忿,这父丧母亡、家无恒产成了体面,父母双全、家境殷实反而成了过错”

说话之间,他怅然若失,面露隐痛。

沈瑞见内有隐情,倒是不好追问了。

等到中午下课,两人从府学出来。

走到府学门口,沈瑞就听到有人高呼:“二哥”

沈瑞正与秦耀说着今日训丨导的课业,听到这声音只当是叫旁人,连头也没有抬。

还是书童墨书眼尖,看见前面来人,忙提醒沈瑞道:“二哥,是三哥”

沈瑞以为是沈全来了,心中正诧异他为何找到府学来,就见一个咧着嘴笑的素服少年大踏步走到自己跟前来。

沈瑞惊讶道:“珏哥”

一年的时间,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变化委实巨大。

在沈瑞变音一年多后,沈珏也变声了,略带尖锐的公鸭嗓,沈瑞才没有听出是他来。

“哈哈,二哥我回来了换了儒服真是体面,不愧是我的哥哥”沈珏一把抱住沈瑞,带了几分兴奋说道。

府学门口,出入的都是生员,见这边热闹,不少人侧目。

“这位是?”秦文显带了几分好奇道。

沈瑞拉下沈珏的胳膊,道:“这是我弟弟沈珏,去年随我二叔、二婶去了南昌。”说到这里,才转过身对沈珏道:“这是我的同窗好友秦耀。”

沈珏忙收了笑,作揖道:“见过秦相公。”

秦耀见沈珏风尘仆仆的模样,也听出他是才回京,专门过来接兄长回家,就知趣地先告辞了。

小厮牵马上前,兄弟两个骑马回家。

沈瑞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之前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珏叹气道:“是太太要回京奔丧,老爷不放心,打发我跟着回来。”

沈瑞闻言,皱眉道:“既是如此,二叔怎么不先寄信回来?家里这边也好早作准备,如今已经冬月,这屋子哪里是能立时住人的?”

“老爷在外行事谨慎,不爱用官驿传信,要是打发人送信回来的话,还未必有我们回来的快。”沈珏解释道。

沈瑞苦笑,外放官员通过官驿同京中往来,虽有些公器私用的嫌疑,可早已经是约定俗成的惯例,还真攀扯不到违法乱纪上去,这谨慎也谨慎的过了。

二老爷倒是省事了,不便宜的是乔氏与沈珏,受埋怨的是徐氏。

“你先在九如居安置,等你那边屋子烧几日去了潮气再回去”沈瑞道。

沈珏扬眉道:“那是自然,我还会与二哥客气不成?方才在家里,就直接叫人将行李送到二哥那边了”

这虽有先斩后奏的嫌疑,可沈瑞与他相伴几年,感情甚好,哪里会与之计较?

仔细打量沈珏几眼,看着他眼下发青,沈瑞带了几分心疼道:“北运河这段结冰了,这个时候回京还真是遭罪”

沈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道:“我倒是觉得京城还好,在京城过了一次冬,再回到南边反而不习惯。那边外头暖和,可屋子里难捱说起来,比松江还要湿冷几分。”

顺天府府学就在教忠坊,与仁寿坊毗邻,拢共三里路,骑马慢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门房小厮见两人回来,早已伶俐地拿上前请安问好。

沈瑞先带沈珏回九如居梳洗,又吩咐柳芽、春燕找了一套素色新棉衣给他换上。

沈珏虽也带了冬衣回来,可并不适用京城的气候。

沈瑞自己也换下儒服,穿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才同沈珏两个一起去了正房。

乔氏并不在,徐氏果然在头疼。

空了一年多的新屋子,虽已经吩咐人打扫,可寒冬时节,不烧个三、两日的功夫,也不敢让人住进去。

沈珏能住进九如居,毕竟沈瑞没成亲,堂兄弟两个没有需要避讳处,可乔氏却不好住进正院,只能先安置在客房。

明明是归家,却只能住客房,不用乔氏挑理,徐氏自己也不自在。

她心中埋怨二老爷不懂事,这么大的事情连个音信都没有,却不好当着晚辈的面数落,便拉着沈珏问起他的功课。

待晓得二老爷不仅给请了老师教导他与两位族兄读书,平日里还亲自指点教导,徐氏点头道:“读书是根本,二老爷在翰林院二十来年,这学问是一顶一的”

至于待人接物,为尊者讳,那就不用说了。

徐氏问完功课,又问起他们在南边的生活起居。

沈珏笑道:“去年南下时,老爷在松江携了三房玲二哥与九房琳二哥同往。琳二哥不用说,去年在家里住过一个多月,伯娘也是尽知晓的,是个最憨厚不过的性子,肯听吩咐,不是那等偷奸耍滑的人;玲二哥年纪长几岁,却是打小随着涌二叔走南闯北,有一番见识。这次去南边,虽有同行的幕僚宾客,可到底是外人,哪里能尽心托付?倒是全凭玲二哥里里外外的张罗,没有不周全的地方。这两位哥哥一伶俐一憨厚,倒是成了极好的搭档。后来玲二哥娶了嫂子进门,正经的官家小姐,连内务也有人打理了。”

他一个字也没有点评二老爷,可徐氏却听出来,二老爷依旧是不通庶务,人情往来脚步交付给族侄打理。

虽说这也算是“知人善任”,可徐氏心中却是叹息不已。

要知道沈沧之所以答应让二老爷外放,除了在京城无缺升转之外,主要还是想要二老爷出去历练历练。

二老爷能从松江挑两个族侄做助力,事半功倍,图了轻省,在待人接物却没进益。

还有就是乔氏那边,随着丈夫上任,却连主持中馈都不能,反而要交由侄媳妇掌管,听着也委实不像话。

“先去看看你三婶与璐哥,随后就好好歇一日,明日还要去乔家。”徐氏温和道。

沈珏应了,随沈瑞从正房出来,去了东院给三太太请安。

三老爷不在家,去了西山道观访友去了。

五经之中,沈家子弟是习惯是《周易》,三老爷也不例外。久而久之,倒是对道家有了兴致,听闻早年没成亲前,三老爷还曾因生过出家问道之心。

如今虽起了功名心,不过三老爷的道心不减,即便是家中,每月也有辟谷三日。

沈璐已经一岁零两个月,站的稳稳的,只是走路还不大稳当。已经开始学说话,只是除了叫娘爹,其他的还都不会,让他叫“哥哥”,出来的就是“果果”。

沈瑞这半年不在府学的时候,就过来与三老爷一起读书,也是常来抱小沈璐。

见沈瑞过来,小沈璐就“咯咯”笑着,自己扑过来。

沈珏看着,酸的不行:“我也是哥哥呢”说完,就要去抱。

小沈璐倒是不怕生,任由沈珏抱了,还好奇地拍了怕沈珏的脸。

堂兄弟两个哄着小沈璐玩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九如居。

客房里,乔氏卸了妆容,对着铜镜默默流泪。她这回算是成全了表哥,她这个碍眼的不在,表哥总算能明正言顺地纳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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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恩甚怨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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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沈家就摆了家宴,为乔氏与沈珏接风洗尘。家宴摆在正房稍间,屏风隔着分了两桌,徐氏带着乔氏、三太太、玉姐在炕桌上,屏风外是两位老爷带着两位侄子。

乔氏旅途劳乏,加上丧母之痛,兴致不高,出来露了个面,就告罪回去歇息去。

她这般不赏脸,骨肉团聚的气氛,立时冷了下来。不过徐氏倒是不见恼,叫人去了屏风,两桌并做一桌,使得气氛慢慢转圜回来。

用完晚饭后,沈瑞、沈珏就随两位老爷去了书房。三老爷迫不及待,对着沈珏将这一年多的见闻又问了一遍。

沈家几位老爷感情笃深,二老爷出京这一年多虽偶有家书回来,也多是报喜不报忧。两位老爷对于二老爷在南昌府任上的事,颇为关注。

沈珏便将二老爷南下这一年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

二老爷是二甲进士出身,在翰林院熬的资历,这次下去是从四品参议,京城有个刑部尚书胞兄,即便是左右布政使待二老爷也都是客客气气。

倒是同级的参议还有从三品的辅官参政中,有两个性子孤拐的,与二老爷偶有摩擦。

三老爷听着,不以为然道:“不过是欺生,二哥虽是好性子,可也不是能吃亏的,又有大哥帮挑的幕友在,定是能应付过去。”

大老爷与沈瑞却听出旁的来。

官场上的人,都是人精子,若是左右布政使对二老爷真客气,那下边的人怎么敢唱“白脸”?

这些算是“试探”也好,“下马威”也罢,真正做主的都不是跳出来的人

不过大老爷并不担心,只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的稳当,二老爷在外也稳当。二老爷不过是辅官,身边又有大老爷精心挑选的师爷请客,想要出大岔子也难。

至于沈瑞,则是见怪不怪。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真要一团和气,那也就不是官场。

至于二老爷携了两个族侄在任上,并且为沈玲聘了知县家的小姐为侄妇,将庶务托付给沈玲夫妇之事,大老爷、三老爷的看法与徐氏不同。

他们反而觉得二老爷这个决断很好,孤身在外任,要是家反宅乱,就容易让小人有机可乘。二老爷能将家事处置清楚,就不用担心后院失火,可以专心对外。

二太太虽出身官宦人家,可对干她的管家能力,兄弟两个还真的一致不看好。

家有贤妻男人不遭横事,可二太太明显称不上“贤”字。

就如这次,乔老太太去世,二太太千里迢迢回家奔丧,将丈夫一个人扔在外头,就不是“为妇之道”。

要是距离近还好,为了发丧老人,应该回京一次,也是尽孝,可这么远的路回来也赶不上出殡,就是穷折腾了……

回到九如居时,已经是戌正(晚上八点)。

沈珏进了屋子,就开口要了茶,连吃了两碗,才觉得嗓子舒服了。

他清了清嗓子道:“早知道白日里就不当同伯娘说那么多,等大伯、三叔回来一起说,还能省一遍口水。”

沈瑞则是好奇沈玲与沈琳两个:“玲二哥看着精明能于,是个打理经济的好手,在二叔身边岂不是无用武之地?”

沈玲不到二十岁就能独立打理京城布庄,可见在商业上有天分,俨然高级经理人的好苗子,去沈州身边打理庶务、管理家务人情往来有些大材小用。

沈珏笑道:“他可不是二叔挑的,是自己靠上来的。你万猜不到玲二哥是什么打算”

“是……打算为吏员?杂途出仕?”沈瑞想了想,道。

跟着沈洲南下,娶的又是知县家的小姐,虽没有功名,可到底是出自书香门第的沈家,即便不走科举之路,从小吏做起也是一条出路。

沈珏摇头道:“二叔当初也以为是如此,有心在衙门里为他补个吏员,玲二哥婉拒了。他跟在老爷身边,是想要随老爷读书……”

士农工商,放弃商贾手段,想要为士,这也是上进之心。

“那玲二哥读书资质如何?二叔怎么说?”沈瑞道。

沈玲已经年过弱冠,早年不过是启蒙,丢下书本十几年,想要捡起来可不容易。不过一通百通,他要是脑袋笨的,也不会将生意打理的那么好。

沈珏道:“二叔说读书不怕晚,要是认真向学,四、五年下来,一个童生也不怕的。不过南直隶那边,科举路艰,想要功名,除了学问,还要看运气,其他的就不好说。”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了笑意:“旁人家是慈母教子,咱们沈家如今出来个‘贤妻教夫,。玲二嫂子不仅出身书香门第,自己也是通读经史。玲二哥底子差,常跟不上先生教导,私下里都是二嫂子给他开小灶,温习功课。老爷说,这才是天作之合,就算玲二哥这一代在功名上不得意,娶了这样一位贤妻,好生教导儿孙,总有改换门庭的时候。”

沈瑞对沈玲的印象颇佳,听到这里,倒是真盼着他能早日心想事成。

沈珏提及“嫂子”,想起沈瑞订婚的事,戏谑道:“倒是忘了祝贺二哥定亲,想着伯娘或许会早点给你说媳妇,可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定亲,又是找了个小媳妇。伯娘这到底是着急媳妇进门呢,还是不着急?今年二哥童试三元,,亲家那边定十分引以为豪吧?”

沈瑞苦笑道:“杨学士十二岁举业,他家大哥子承父业,十二岁过院试。父子两个都是神童出身,我每次过去,被问起功课来都羞愧不已。童子试算什么?在儒生眼中,乡试才是正经考试。眼看还有两年,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虽说如今与杨廷和名义上是翁婿,可沈瑞提及这位大明名相时,依旧觉得高山仰止。

沈珏轻哼道:“神童怎么了?时了了大未必佳,,咱们沈家传承还比不过杨家?二哥是读书时日短,要是早年没有被耽搁那几年,从五岁起就正经读书,十二岁下场应童子试又有何难?”

沈瑞摇头道:“换了旁人家或许会伤仲永,可杨家诗书传家,甚重举业。杨学士不用说了,杨家大哥却是状元之才。”

与沈瑞这填鸭出来的“伪神童”不同,杨慎是真神童。

沈珏不乐意听沈瑞推崇旁人,岔开话道:“不提这个,有一件事我正为难呢,二哥帮我拿个主意。”

“怎么了?”

“二哥还记得沈琰、沈兄弟么?”

沈瑞点头:“才离开松江两年怎么不记得?不是说沈琰中举了么?是不是沈今年也过院试了?”

沈珏神色有些古怪:“沈过了院试,他们一家三口与乔家三老爷一路上京了。”

原来乔三老爷原本要年底嫁女,结果赶上丁忧,亲事要延后,不仅自家回来,连带着女婿一家也都带回京城。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要是乔大老爷没有惹上官非,乔家并不需沈家庇护,那乔家愿意抬举亲近女婿,靠着自家的人脉银钱,也不与沈家相于。

可是乔家两位老爷一个罢官,一个丁忧,正是需要沈家看在亲戚情分上看顾的时候,还将沈琰兄弟带进京,就是想要做什么?总不会是想要让尚书府这边认亲,提挈血脉亲人吧?

要是乔三老爷真有这个念头,可真是自己找死。

昔日恩怨,即便过去几十年,可对于二房的影响却延至今日。

前年冬天徐氏在松江的话,已经表明了二房对于邵氏子孙的态度。

“瞒不住,也不能瞒。明日就直接告诉长辈,早做准备,也省的一时撞见了致气。当年沈念念不忘归宗,谁晓得他们兄弟如今是何打算。”沈瑞想了想,道。

沈珏道:“沈琰还罢,有了举人功名进京备考也说得过去;沈那里,好生入县学学习,准备岁科考试不是更好?看来也是对两年后的乡试没把握,才这个时候出来。”

沈瑞对于沈琰、沈兄弟的印象并不算坏,这兄弟两个倒都是读书的材料,如今都有了功名,要是离得远远的,沈瑞只有佩服的。

如今与乔家搅合在一处,沈瑞就觉得心烦了。

乔家,客房。

白氏躺在炕上,辗转难免。她是地道的南方人,头一次到京城,很是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屋子里虽暖和,也没有炭盆的烟火气,可她只觉得于燥的不行,嗓子响于。

值夜的婢子听到动静,起身问道:“太太可要吃茶?”

白氏“嗯”了一声,翻身坐起。

婢子点了灯,给白氏倒了温茶端过来。

白氏一口一口地吃了半盏,才觉得嗓子松快了。

这一折腾,她却没了睡意。

她坐起身来,看着幔帐,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媳妇还没进门,哪里有拖家带口在亲家寄居的道理?乔家那些仆妇嘴里叫着“亲家太太”,可神态哪里有一丝恭敬?

同高门大户的乔家相比,自家是家底寒薄不假,可论起出身来,却未必低过乔家。

自家长子那般出色,十九岁就中了举,多少人家主动提亲,难道就非稀罕乔家女儿?即便旁人家门第或许比不上乔家,可是正经的嫡出小姐,乔家这位不过是庶女。

明明是乔家主动要嫁女,却又摆出这样瞧不起人的姿态,将自家琰哥当成管事家人似的支使个没完,不仅在南京时如此,这一路上京也是如此,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乔家没有子侄?怎么不折腾自家子侄去?

自己好好一个儿子,就要被视为赘婿之流?

白氏心酸难耐,眼泪簌簌落下。

归根结底,还是因自家没有根基的缘故,被当成寒门小户,才会如此轻慢

京城,沈家二房,尚书府。白氏握着手帕子,不由地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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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 双桂联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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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蒙蒙亮,零散雪花飘落,远处有炊烟缓缓升起,又是一日之晨。

沈瑞穿着薄棉短打衣裳,在院子里练拳,只觉得浑身热腾腾的,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冷。

春燕打着哈欠,挑了厢房的门帘出来。

堂屋已经点灯,柳芽在上房,两个粗使婢子在小厨房烧水。

看到春燕,沈瑞收了拳:“去正房那边问太太一声,我想要带三哥过去与老爷、太太用朝食便宜不便宜?”

春燕福身应了一声,离了九如居。

两个粗婢端了热水出来,沈瑞回正房洗漱。

柳芽早已准备好一叠衣裳出来,沈瑞望了卧房一眼,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沈瑞站在卧房门口招呼了一声,里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不过直到沈瑞梳洗完毕,换好衣裳,还是不见里头有动静。

昨日沈珏非要抵足而眠,拉着沈瑞聊到后半夜,这会儿还没起来。

春燕已经从正房回来:“二哥,太太说便宜呢,已经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叫直接将例菜送去,还特意叫人加了桂花糖年糕同鸡肉紫菜粥。”

要赶在大老爷上衙前过去,总不能叫长辈们等着,沈瑞就投湿了一块毛巾,直接去了卧室。

沈珏侧身躺着,打着小呼噜,睡的正香。

沈瑞虽有一丝丝不忍,可还是想到做到,将湿毛巾盖在沈珏脸上。

沈珏怪叫一声,挣开眼睛,鼓着腮帮子瞪着沈瑞。

“快起,咱们去上房用朝食。”

“二哥也太坏了,慢慢叫人不成么?”沈珏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着。

沈瑞翻了个白眼,能叫起来才怪。

这种湿毛巾叫起大法,还是自己上辈子遭遇过的。

沈瑞有些恍然,自己是五年前的冬天来到大明朝,不过五年时间,却像是过了好久似的,上辈子的事情竟有些模糊起来。

两人收拾整齐,到了上房时,天色已经大亮。

沈沧穿着冬官服、朝靴,坐在稍间榻上与徐氏在说话。见两人进来,徐氏就吩咐婢子摆饭。

沈瑞与沈珏请了安后,婢子也摆好了饭。沈瑞跟前是鸡肉紫菜粥,沈珏眼前则是桂花糖年糕,这两样都是他们两个爱吃的,大家“食不言”地用了朝食

等撤了碟碗,沈沧并未着急走。

沈瑞虽平素也偶尔过来陪沈沧夫妇用朝食,可多是在沈沧休沐日,今日突然过来当是有事要说。

沈瑞见时间不早,也不耽搁沈沧上衙,便就沈琰、沈兄弟随着乔三老爷进京的事情说了。

沈沧面上看不出喜怒,徐氏却是有了恼色。

沈沧仔细问了沈珏两句,听闻沈琰、沈兄弟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不禁摇头道:“既已得了功名,就当脚踏实地,未必不能成才。齐大非偶,借婚姻攀附乔家,未必是福。”

徐氏的恼,不是见不得沈琰兄弟上京,而是觉得乔三老爷处置不当。

近之不逊,乔家还真是亲近不得。要是沈琰兄弟自己过自己的还罢,从前年那次传话看他们依旧是念念不忘归宗之事。乔家将他们带到京中,说不得就是给这边找麻烦。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侄儿瞧着乔三老爷似极看重沈琰,言下之意携他回京是想要为其寻名师教导,倒是没听乔三老爷说有让他们兄弟来寻亲的意思。

沈琰不过弱冠之年,就有了举人功名,即便学问不足,埋头读几年书,再赴礼部会试也不晚。

乔家小一辈到目前为止连个秀才也没有,乔三老爷想要提挈姑爷也是意料之中。

金举人,银进士。

秀才考举人,需要先参加岁科考试取得应试资格,随后按照三十取一、三十五取一的概率才能中举。等举人参加会试时,比例却增加到十五取一到十取

即便考不上进士,也可以花银子补缺。

沈沧闻言,眉头微微舒展,道:“不过两个不相于小辈,无需如临大敌。只要不来招惹沈家,由他们去。”说到这里,看了看沈瑞、沈珏道:“不管他们兄弟两人心中对二房有没有怨恨,有你们两个兄弟在,我不信你们会那么没出息被他们欺负了去”

沈瑞心中也不怕,脸上笃定;沈珏听着这话,也颇有斗志的模样。

时间差不多,沈沧没有再耽搁,穿戴好官帽,往衙门去了。

沈瑞与沈珏两个,则是被徐氏留下说话。

将婢子养娘都打发出去后,徐氏说的却不是沈琰兄弟,而是对沈珏正色道:“三哥既为二房之子,乔家就是你正经外家,那是你‘三舅,,怎么能一口一个‘乔三老爷,?叫人听了不像”

沈珏起身听了,面色讪讪道:“是侄儿不好,只是心中对那边实亲近不起来”

徐氏皱眉道:“三哥不是孩子,不管心中作何想,该有的礼数也要顾及到,否则落到外人眼中就是你的错处。不会有人去计较乔家长辈是否可亲可敬,只会觉得你性子孤拐,不亲近外家。二太太那边亦是,该尽的孝心定要尽到。世人重孝道,名声万万要紧,当谨之慎之”

徐氏说的郑重,沈珏也正色听了,带了感激道:“侄儿谨记伯娘教导,以后再也不任性了……”

因乔氏今日要回娘家,沈珏要随之同去,沈瑞则是代表沈家过去给乔三老爷问好。

虽说乔氏是乔三老爷胞妹,哥哥带了出嫁的妹子与外甥同行本是便宜事,可乔氏毕竟是沈家妇、沈珏是沈家子,沈家这边也要人出面领这份人情。

要是大老爷、三老爷出面,未免过于隆重,沈瑞这个小辈出面刚刚好。

昨日乔氏进城前就同乔三老爷说了今日回娘家之事,沈家这边只要准备马车就好。

乔氏一身素服,发髻上只别了两根白玉钗,脸色苍白。

她本来面嫩又爱惜容貌,原本看着不过三十来许人的模样,不知是旅途劳乏还是丧母之痛,或是在外这一年操心事说,看起来老了好几岁,眼角都是细密鱼尾纹。不过说话依旧慢声细语,行动之间也是风摆杨柳似的。

同去年出京的风韵犹存相比,乔氏如今看着就显得不庄重,即便打扮的跟少年妇人似的,年纪也是骗不了人的。

沈瑞、沈珏两个都上了马,策马慢行,随着马车到了乔家。

乔家这里,没有骨肉团聚之喜。

前院书房,乔家几位老爷都在,乔大老爷与乔三老爷之间正是箭弩拔张,眼看就要动手。

乔二老爷满脸羞愧地站在旁边,拉着三老爷的胳膊道:“三弟,莫要听风就是雨,大哥最是孝顺老太太不过……”

三老爷一把抽出胳膊,瞪着乔二老爷道:“二哥敢发誓我说的是假话?”

乔二老爷卡壳了。

乔大老爷暴躁道:“老三你别阴阳怪气,有火冲我来我晓得你埋怨老太太走的不是时候,耽搁了你的前程,这喊打喊杀的,你到底要作甚?我与老二不是你的弟弟,是你的两个哥哥,你这般没上没下到底想要作甚?”

家丑不可外扬,外头不知晓乔老太太的死因。

乔三老爷也不知情,只当因家中的官非与大老爷的罢官之事,使得老太太伤心不支才就此去了。

昨日兄弟相见,不管是乔大老爷也好,还是乔二老爷也好,都没有提这个话茬。

乔二老爷行事厚道,乔二太太却是心中不忿。

二房嫡子夭折,只有一年幼庶子养在她身边,也不甚亲近,乔二太太怕无人养老,唯一在意的就是钱财。

乔老太太的嫁妆与私房,那是要传嫡子的,与二房并不相于,乔二太太也不惦记;可乔家公中产业,却是有二房的一份。

如今乔老太太已经去世,乔三老爷回京,乔家眼看到了分家的时候。

要是正常情况下,肯定是长房占大头,余下小部分是二房、三房的;如今却是大老爷有了过失,独占了乔老太太的私房不说,还生生气死了乔老太太,哪里有脸在家产上占大头?

乔二老爷不想争,乔二太太却不甘心,就安排人往三房传了闲话。

乔三老爷昨晚歇的早,乔三太太没来得及说,朝食时才对丈夫提起,结果三老爷立时恼了,赶到乔大老爷这边来求证,与乔大老爷呛呛起来。

书房的小厮见两位老爷要动手,忙去请乔大太太。

乔大太太出来劝了两句,两人依旧是乌鸡眼似的,就见使人请了乔二老爷救火。

按照她的意思,婆母去世的详情本就瞒不住,当早日告知三老爷,好好解释解释,省的平地生波。

当时情况紧急,罚银要十日交付,乔大老爷固然有错,也是情有可原。要是三老爷能早些送些银子到京,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自七月初锦衣卫抓人,乔大太太就安排家仆快马往南京送信,可是乔三老爷的回信却是九月初才到京,也没有送银子回来。

乔大老爷心虚,想要瞒着胞弟,结果兄弟之间嫌隙越深。

乔大太太避到厢房,听着正房的动静,面露冷笑。

乔大老爷出狱将两个月来,不仅心中埋怨乔老太太,将她这个结发之妻也埋怨上了。

借着守孝之名,乔大老爷搬到前院书房,夫妻两个三、五日见不到一次面

对着乔二老爷,乔大老爷却是满心感激,当成同胞兄弟似的,越来越亲近

因沈沧曾劝他重视子孙读书,不要断了书香门第的传承,乔大老爷就专心关注起二房侄儿的功课来,嫡亲长孙因长得有几分像乔大太太,引得乔大老爷“恨屋及乌”,反而亲近不起来。

乔大太太低声下气地过来哄了几回,乔大老爷依旧心意不改。

乔大太太也恼了,只觉得自己儿孙俱全,已经到享儿孙福的时候,就懒得再搭理乔大老爷,只冷眼看着丈夫被二老爷哄得团团转。

今早这一出,都不用去追查,她也能晓得是二房两口子在中间搞风搞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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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双桂联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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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打开门,听说是姑太太与沈家两位少爷来了,神色就有些古怪。换做其他客人登门,可以⊥其在门房稍等,留下通传时间,姑太太回门,怎么能拒之门外?

可几位老爷还在前院吵着,这一放人进门就瞒不住了。

沈瑞、沈珏已经下马,沈瑞五感比较敏锐,已经隐隐地听到吵杂声。

门房忙转过头,扒拉一个小厮,示意他往里通报,自己则站在门口,强笑道:“是姑太太来了……”

沈珏见他迎大家进门,反而挡路的模样,挑了挑眉,开口就要讥讽两句,不过想到徐氏教导,就又咽了下去。

乔氏见门车停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动静,挑了帘子,见门口冷冷清清的,门没有开,兄嫂都没有露面,只有个门房嬉皮笑脸地堵在那里,心里便不自在,蹙眉道:“怎么还不开门?”

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知晓小姑子回来,只觉得头皮发麻,急匆匆赶到书房,高声道:“姑太太来了,还带了沈家两位少爷……”

不管是面红耳赤的大老爷,还是急赤白脸的三老爷,都立时熄了声。

“大哥,三弟,可否缓缓再说此事……”乔二老爷满脸恳切道。

乔大老爷轻哼一声,抬头望向房梁。

乔三老爷心中恨恨,却也晓得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家丑不可外扬,要是传到沈家那边,丢脸的不单单是乔大老爷一个,整个乔家的名声会玷污。

兄弟几个木偶似的不动,乔大太太没法子,自己扶了婢子,到大门外出迎

乔三老爷守制后能起复,乔二老爷也有自己的私房买卖,只有大老彻底没了前程,长房一系子孙,以后需要沈家庇护的地方还多。

这个小姑子再不懂事,也是乔家人,更何况沈二老爷是心软的。就是有朝一日沈沧夫妇撇开乔家,沈洲顾念夫妻情分,也不会置乔家于不顾。

乔氏已经在下了马车,见乔大太太一个人出来,虽是恼火,可也不好在门口发作,冷冷淡淡地叫了一声“大嫂”,就随着乔大太太进了大门。

乔大太太慈爱地招呼了沈瑞、沈珏一声,随后犹豫了一下,道:“小姑,是不是先去拜老太太……”

乔家墓地在房山,不过家中供奉有神主。

乔氏本神色怏怏,闻言眼圈一红,眼泪已经簌簌落下:“娘,我去看娘…

这会儿功夫,乔家几位老爷已经从书房出来。

“侄儿见过大表叔、二表叔、三表叔。”

“外甥见过大舅、二舅、三舅。”

虽来的只是沈家两个小辈,可有沈瑞这个长房长子在,几位老爷便都客客气气的。

沈珏随着乔氏去给老太太神主上香,沈瑞则被几位老爷迎进客厅寒暄。

即便是晚辈,只有十四岁,可沈瑞如今已经有了功名,不能当成孩子看了

瞧着乔三老爷要拉着沈瑞长谈的模样,乔大老爷满心不耐烦,脸色就有些僵硬,起身寻了个由子出去了。

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去。

乔三老爷看着沈瑞道:“早闻瑞哥之名,这回还是头一回见。不愧为沈家子弟,十四岁就过了院试,还是三元,。”

沈瑞谦道:“不算什么,不过运气,不敢当三表叔盛赞。”

乔三老爷摇头道:“哪里有这样好的运气?瑞哥莫要过谦了……说到底还是天资出众,听闻你异母兄长当年童试也是三元,。你要是在南京应考,也称得上一段佳话。”

沈源不过是个举人,可生的这两个孩子,却是乔三老爷看着眼馋。想想自家独子,也是打小读书,已经十六岁,却连院试也过不了。

沈瑾虽因病错过了去年乡试,可如今还不到及冠之年,下一科及第依旧是少年举人,前程似锦。眼前的沈瑞更不用说了,嗣父、老师、岳父都是进士,多方提点,加上自身资质,早晚要出头。

沈瑞已经出继为嗣子,乔三老爷说的是本生家,在名分上沈瑾已经是沈瑞的族兄。

乔三老爷这样的说法,就不大妥当,沈瑞不好接话,就淡笑不语。

乔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失言,清咳了一声,道:“听说瑞哥童试前在春山书院读书,如今怎么不去了?”

沈瑞道:“府学里功课多些,余下时间还同家叔父读书,就没有再去书院

乔三老爷闻言,有些迟疑道:“瑞哥过了童试的同窗们,也都去了官学么

“除了进京府学的几个,其他同窗继续在书院读书的多。”沈瑞晓得乔三老爷打听这些,是为沈琰、沈兄弟,不过依旧是实话实说道。

人人都晓得京城众书院中春山书院最好,可乔家想要送沈琰兄弟进去读书却不是容易事。

若是那么好进,春山书院早已人满为患。

即便乔家俯身去求沈沧,也未必会如意。

要不然,乔家早就央求沈家将乔永德、乔永善兄弟两个送进去了。

乔家兄弟在城北另外一家书院读书,那家书院也是小有名气。不过这兄弟两个接连落第,乔三老爷显然没看上,否则也不会打听旁的地方。

乔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瑞哥府学同窗中,出身南城书院的人多否?

沈瑞想了想道:“往年入学师兄们不大清楚,今年入学同窗中有四人出自南城书院。”

乔三老爷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田家能将一寻常书院做到如今这个地步

同春山书院这种翰林院子弟学校相比,南城书院不过是田家家学基础上发展的私家书院,里面的老师都是田家子弟或田家姻亲门生。

如今南城书院即便不能与春山书院比肩,也名声在外。若不是南城书院限制学生人数,一直不肯扩大,说不得声势早已不亚于春山书院。

对于这两处书院,乔三老爷都很意动。

专门问询沈瑞,却是周公之意不在酒。

不过沈瑞不动声色,乔三老爷实看不出什么。

沈家那边,到底能不能容下沈琰、沈兄弟两个?能容到什么地步?

乔老太太神主前,乔氏已经“嘤嘤”哭倒在地。

沈珏跪在乔氏身后,也跟着红了眼圈,却不是感怀乔老太太,而是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族长太爷。

去年秋随沈洲南下时,沈珏曾到过松江,见过族长太爷。

同本生父母相比,一手教养他长大的祖父,更让他舍不得。

原以为沈洲三年任满,回京时或许依旧是途径松江,祖孙有再见之时,没想到这次仓促回京。

来京前沈洲已经交代,让他不要再南下,留在京城好生读书。

如此一来,祖孙两个还不知有没有缘分再见,毕竟族长太爷已经是年近八旬的人。

乔二太太、乔三太太得了消息,也匆匆地赶来,劝着乔氏起身,姑嫂妯娌说话去了。

沈珏见过两位舅母后,就由婢子引着去了前院客厅。

眼见乔大老爷、乔二老爷都不在,只有乔三老爷与沈瑞说话,沈珏心中纳罕不已。

说起来,乔大老爷、乔二老爷与沈瑞还算相熟,这乔三老爷初次见沈瑞,有什么话说?

小辈过来,乔家几位老爷不是该叫子侄出来陪客么?怎么乔家小一辈一个没见?

乔三老爷见沈珏过来,脸上带了亲近,招呼着他坐了。

乔三老爷看了眼沈珏,又看沈瑞,不信沈珏没提沈琰兄弟进京之事。

沈洲去年路过南京时,知晓沈琰兄弟之事,即便无恶评,可也没有亲近之意;这还是向来和气的沈洲,沈沧夫妇的性子,可比不上沈洲好说话。

乔三老爷嘴里有些发苦。

可是他能如何?乔家子弟不成材,眼看后继无人,沈琰兄弟两个读书资质好,扶持起来,正好给乔家做助力。

兄弟两人无亲族再测,乔家也不用担心给旁人做嫁衣裳。

至于沈琰父祖念念不忘的归宗之事,乔三老爷本觉得顺其自然就好。

若是能得了二房的谅解,回归沈家,不是坏事,与沈家多一层渊源;若是回归不了沈家,也无所谓。

即便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沈琰为长女婿。

没想到赶上丁忧,这么快就进京,如今只是盼着沈家那边能大度些,莫要再纠缠宿怨,与小一辈计较。

在正式去拜访沈沧之前,乔三老爷想要探探沈家那边的意思。

看着面上一片平和却始终看不透的沈瑞,乔三老爷转头望向沈珏:“听说沈琰早年曾在沈氏族学做夫子,你们既有师生情分,以后同在京城也当多亲近

看着乔三老爷笑吟吟模样,沈珏不由一阵心火。

要说师生缘分,沈瑞也有,乔三老爷为何不敢对着沈瑞说?

他叫一声“舅舅”,乔三老爷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大辈?

他挑了挑眉,道:“虽说沈夫子确实在沈家族学教过书,只是甥儿怕是不敢亲近。”

乔三老爷笑容有些勉强:“这叫怎么话说?你们年纪相差不了几岁,又同为……松江人氏……况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说多敬重亲近,怎好就白白疏离了?”

两家虽同行北上,可水路时并不是乘一坐船,陆路时又埋头赶来,沈珏不喜乔家人,连乔永德、乔永善兄弟几个都不亲近,更不要说沈琰这个乔家未婚女婿。

乔三老爷有些忐忑,怕沈沧夫妇两个真的厌憎沈琰兄弟,将沈琰与沈瑞兄弟两个师生渊源提出来,也是想要提醒沈家投鼠忌器。

沈珏嗤笑道:“天地君亲师是不假,可亲排在师前头。早年沈夫子的兄弟在松江时曾冒认族亲,为伯娘不喜。外甥总不好逆了长辈……”

乔三老爷的笑容绷不住了,带了探寻的目光望向沈瑞。

沈瑞毫不掩饰,神色转冷。

这个乔三老爷还真是拎不清的,他以为沈家是仇人,还威胁上了?

即便沈琰给他们上过课又如何?世人眼中认可的老师,包括蒙师、授业师、座师,沈琰可是一项都沾不上,这师生名分束缚不了沈瑞与沈珏。

乔三老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要不是沈家长辈厌恶沈琰兄弟,眼前这兄弟两个怎么能这样不念旧情?

客院,厢房。

沈满脸兴奋,脸上带了几分好奇,道:“大哥,你说乔三老爷与乔大老爷会不会动手?”

沈琰见他一副唯恐天下不乱模样,拍了他脑门一下,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做客在外,去听了主人家的闲话已是不应该,还诉之与口么?”

沈揉了揉自己的脑门道:“不过是看个热闹罢了……那个乔大老爷一副眼高于顶模样,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卑劣的人……”

“还说?”沈琰皱眉道。

沈忙捂了嘴,道:“好了,好了,不说了……我这不是担心?要是乔家门风如此不堪,以后嫂子进门不孝可怎么办?娘的性子大哥又不是不知,棉花团似的,又是悲春伤秋的性子,要是被媳妇欺负了,还不得哭死。”

沈琰这回是真怒了,一下子从座位上起身,喝斥道:“闭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过下人几句闲话,你就学妇人嚼起舌头来?你说的是谁?那是你的生身之母、还有你没过门的嫂子”

沈向来对胞兄又敬又怕,站起身来,白了脸,讪讪道:“大哥,我错了

沈琰道:“你哪里觉得你错了?你心里定觉得我小题大做,想着你是弟弟,挨训丨就挨训丨就不同我计较了吧。”

沈被揭破心思,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

沈琰长吁了一口气道:“乔家五哥、六哥官宦子弟与你同龄,却卡在院试,你参加一次就过了,是不是很得意?却不知越是得意时越当自省,要不然得意忘形,露了丑态,只会让人笑话轻浮无知”

沈眼神有些漂移:“也不是很得意,到了乡试才是正经考试,生员算什么?”

沈琰欣慰道:“你记得这点就好,你比我聪明,在科举仕途上,大哥还盼着你能早日出人头地……”

说得沈也带了斗志,将乔家的事情丢在脑后。

沈琰欣慰的笑着,心中却是晓得自己本事。

能过乡试,已经是运气,会试时就要看天意,他是一成把握也没有的。

虽说乔三老爷要扶持他,以他的年纪落第一科、两科也不算晚,可是以后的事情谁说得清。

靠谁也不如靠自己家人,说不得在科举仕途上,沈琰走得比他更快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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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双桂联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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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上房,乔氏被嫂子、弟媳们劝止了眼泪,问起乔老太太的后事。

乔大太太满脸感激道:“当时家里乱糟糟的,你大哥刚罢了官,亲戚们都冷了下来,生怕拖累了他们似的,不过打发管事下人来吊孝。幸好你们家大伯两口子过来,又出人又出力撑场面,僧道尼都请全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总算让老太太走的风风光光。”

乔氏听着,却是蹙眉。

这些年乔家本就日落西山,不如沈家,如今更是境况不堪。

出京这一年,她好像不认识了丈夫一般。她被丈夫软禁了一年,出入不得自由,却连个抱委屈的人都没有。

以前娘家还有个老太太在,多少能做她的倚靠;如今老太太去了,乔家上下要巴结沈家,连个护着她的人都没了。

这般想着,她眼泪又下来了。

乔二太太与乔三太太对视一眼,都带了不快。

乔二太太是为丈夫抱屈,老太太停灵时,乔大老爷抱病,诸事不理,里里外外都是乔二老爷张罗,过后还病了一场,如今倒全成沈家的功劳?

乔三太太则是想到昨晚听到的传言,乔老太太的私房被大房偷占了,老太太正是发现才是才被气死了。

即便晓得乔老太太偏疼亲自抚养大的孙子五哥,以后老人家分私房大房肯定要占大头,可三老爷也是她亲生子,难道就半点不分?

大老爷气死了老太太,断送了三老爷的前程,如今还跟没事人似的,怎么能这样无耻?

妯娌几个心思各异,却都不约而同地在乔氏跟前瞒下此事。

不管是后嫁进来的乔三太太,还是早先进门的乔大太太、乔二太太,都晓得自家这位姑奶奶看着柔柔弱弱、细声细语,可并不是知情达理、晓得轻重的

真要让她晓得老太太去世隐情,说不得就要不管不顾闹起来。

一上午的功夫,乔氏断断续续的哭了好几次。

乔大太太还有耐心,每次都是软言温语地相劝,乔二太太与乔三太太心里惦记着分家的事,神色上带出几分不耐出来。

落在乔氏眼中,越发觉得心凉。

前院客厅,因“话不投机”,沈瑞就少了言辞。沈珏行动之间观望堂兄脸色,应答也含糊起来。

沈三老爷从官场才下来,还带了几分官威,自觉得如此客气应付两个晚辈子侄,已经十分客气。

沈瑞却是听到沈琰兄弟就在长辈面前撂脸子,委实不知礼;还有沈珏,平素带了清高,目中无人,在堂兄面前却如此服帖,丝毫没有因乔家是外家,就帮着乔家说话,远近亲疏可见一斑。

沈三老爷心中也恼了,神色淡了下来,吩咐人去叫了子侄过来陪客,自己回房去了。

乔家大哥出去访友,这个时候不在家;二哥是庶出,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七哥年幼,被叫出来陪客的就是五哥乔永德与六哥乔永善。

乔永德出京游历数月,自觉得长了见识城府,见到沈家兄弟,倒是没有再跟早先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即便依旧有些冷淡,可是礼数还算周道。

乔永善则同沈瑞、沈珏兄弟熟悉的多,言谈之间带了真心亲近。

他已经听人提过沈家这几个月帮扶乔家的事,对于沈家人也是感激的。即便他不忿祖母偏心堂兄,可这只是小心思,对于祖母去世依旧哀痛。

不过顾及到乔永德,怕触了他的逆鳞,乔永善还是避开科举,只提些长辈可安好、四哥抓周抓的什么之类的家常话。

沈瑞能察觉到乔永善的亲近,一一地回了,对于乔永善倒是多看了两眼。

与乔永德相比,乔永善为人处世要懂事的多,听说读书也算不错。乔家小一辈,说不得以后就要看此人成就。

沈瑞的想法与沈沧一样,并不希望乔家从此一蹶不振,那样的话说不得会成为二房的负担。乔家自己能立起来,是最好不过。

乔大老爷、乔二老爷两人,这两年亲戚往来,沈瑞见过多次,乔大老爷不过是大号纨绔,喜欢享乐,却平庸无才;乔二老爷有几分算计,可无心仕途。

乔三老爷今日初见,到底是孔孟门生,乐意同人讲道理,行事却不干脆,首尾两端。想要面面俱到,去是顾此失彼。

乔永善聊完几句家常,想到沈琰、沈兄弟。

乔三老爷并没有跟家里人提沈琰、沈兄弟与松江沈氏的渊源,不过兄弟两个是松江府人氏,名字又是从玉字,使得乔永善、乔永德等人也好打听他们兄弟是否出身松江沈氏。

乔三老爷否了此事,只说是同姓。

乔永善没有多想,只是想着沈年纪与沈瑞、沈琰相仿,就道:“都说江南人杰地灵,苏松之地文风荟萃,果然不假。你们沈家各房头士人辈出不说,连寒门小姓也是读书种子频出……我家姐夫的兄弟沈,今年十六岁,早先也在松江府居住,你们听起来倒像是一族的,可认识?”

沈瑞想了想,点头道:“倒是认识,只是不熟。”

沈珏打趣道:“表姐还没出门,怎么现下就叫起姐夫来了?听说沈过了院试,不好生在南边参加岁科试,跑到京城作甚?功名不要了?”

乔永善道:“婚期本定在这个月,六礼都走了大半,因赶上祖母西去才耽搁了。我之前也疑惑来着,听说是大姐夫的意思。大姐夫说沈学的功课不扎实,沉淀沉淀,踏实在京城学几年,等着五年后再下场也不迟。”

沈珏挑眉道:“这番见识,倒是同我家五房大族兄的意思差不多。全三哥也在京中游学,明年才回去应院试。虽说岁科考试是今年算起,不过想要乡试,错过岁科试,乡试之前还有次补考,也不是只有参加岁科考试一条路。”

乔永善犹豫了一下道:“全三哥不是比我们都要年长么?这明年才参加院试,他家里没觉得他晚?”

沈珏道:“晚么?他们家大族兄当年早些,二族兄好像也都是二十来岁过的院试。”

不仅乔永善暗暗松了一口,连乔永德心中也安定几分。

实在是知晓的沈家人太过妖孽,沈珞当年十四岁过院试,十六岁中举;沈瑞十四岁过院试;沈家大老爷、二老爷当年也都是少年秀才、举人;沈家的状元公是弱冠之年中进士。

就是沈琰、沈兄弟两个,虽不是沈氏族人,可沾了个“沈”字,也都是不俗,一个二十岁中举,一个十六岁过院试。往上论起来,已故祖父生员,已故父亲举人,也是拿得出手的书香子弟。

即便性子高傲的乔永德,想到沈家人时,也隐隐地自惭形愧。

实际上,十六岁能成为童生,还算是体面,不过是与沈家对比之下,相差太多,且两兄弟之前将目标定的太高,才使得堂兄弟两个失了平常心。

厅上气氛的微妙变化,沈瑞有些察觉,微微挑了挑嘴角。

乔永德年长一岁,学会克制,不错不错。

毕竟是亲戚家,要是乔永德撕还是摆出熊孩子嘴脸,连面上情都不愿维持,那沈瑞也不会受着。那样的话,说不得会让沈珏为难。

姑太太回门,沈瑞又是过来送谢礼,还有沈珏这个便宜“外甥”过来,乔家这边自然留饭。中午准备了丰厚席面,只是因孝期的缘故,没有上酒。

内宅不必说,几位太太心中再是不乐意,也只能捏着鼻子好生哄着乔氏。

患难见人心,不管分不分家,沈家这个靠山可不能丢了。

前院这里,乔大老爷没有出面,乔二老爷出去应酬去了,乔三老爷倒是出来,带着两个子侄怕陪沈瑞兄弟用饭。

客院,北房。

白氏辗转一夜,没有睡好,精神就有些不足,只是想着客中,保不齐乔家几位太太有请,就早早起了。

至于客居不安之事,沈琰倒是安抚了她一顿,只说是找个合适的书院后,会就近赁房而居,搬出乔家。

白氏的心事去了一半,总算觉得松快许多。她拿了自己的首饰匣子,在里面挑拣了一番。

昨日到乔家,因乔三老爷夫妇苦祭伤心,加上旅途劳乏,乔家并未举行接风宴。

白氏母子,除了乔大老爷夫妇、乔二老爷夫妇之外,在京的其他的小辈都没有正式相见,到时候少不得要预备表礼。

在来京途中,白氏就跟乔家的婆子打听清楚了各房头的人口,心中有数。

东西都准备好,白氏自己也拾掇得清清爽爽,可直到中午,婆子们送来席面,却也没有提主家相互请给他们母子接风之事。

怠慢到这个地步,白氏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可当着儿子的面,她却一个字都不敢说,怕说了使得儿子伤心。

沈琰倒是没有多想,他之所以没有现下就出去找房子,就是想着乔三老爷刚回京,总要忙上几日,自家就不去捣乱了。

至于沈,想着早上无意在书房外头听到的那一耳朵,对于乔家今日没个正经主人待客便也以为晓得内情。

虽是满心好奇乔家几位老爷的纷争后续,可因沈琰教导在前,沈就也熄了八卦之心,一家三口用了饭后,就自觉地读书去了。

虽说他如今算是游历在京,并不打算参加下一科的乡试,可如此一来,五年后那一科自然是更要有把握一些才好。

沈不再是昔日那个在乎祖宗姓氏、满心怨愤的鲁莽少年,而是晓得功名仕途的重要。

松江沈氏的发迹,源自于祖宗沈度、沈粲兄弟双学士,沈家二房如今在沈家九房中独占鳌头,源自于二房已故三太爷与两位老爷父子三进士。

身为旁枝的沈理,早年连吃饭都要族亲接济,一朝成为状元,就能娶高门之女,入翰林为官。

看着兄弟如此勤奋自觉,沈琰的脸上满是欣慰。

少年丧父,沈琰亦父亦兄的地兄弟教导大,原还怕他性子倔、死钻牛角尖、偏了性情,如今看着他周身阴郁散尽,性子也越发开朗,沈琰也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科举功名,都是以后的事,眼前却是要好生规划京中生活。

他们母子三人离开松江时,家底积蓄就用的差不多,还是得了董夫子馈赠,在南京时才得以安顿下来。

不过银钱有数,沈要上学,沈也要投文会友,为了防止坐吃山空,沈便给房东家的监生少爷做了帮闲,时而代笔润文之类。

那房东家是商户人家,前头生了五、六个姑娘,人到中年才生了这一儿子,自是百般溺爱,身边请的伴当也都是顶着秀才功名的读书人,沈琰颇得看重,每月也能有几两银子进账。

乡试时沈琰不过是抱着试试想法,没想到运气来了,出的题目正好是他之前曾做过的,顺顺当当地过了乡试。

至于房东夫妇,见沈中了举人,则厚赠了一笔银子。

等到沈琰与乔家长女的亲事定下,那房东更是拉着儿子,说什么也要让儿子拜在沈琰名下做弟子。

说起来,那监生少爷不过比沈琰小三岁,不能说不学无术,可也不像是能走科举仕途的模样。

沈琰自然不肯收,无奈房东却是心诚,两口子轮番上门,礼物一次比一次丰厚。

沈琰被纠缠的实在无法,加上母子三人在南京这大半年多受这户人家照顾,说起来对方也有援手之恩,便勉勉强强地认了学生。

这家的“拜师礼”倒是大方,除去贡院附近一座两进宅子外,还有白银五百两。

沈琰推却几番,只得收了,却是心下难安,对于那便宜学生倒是生出几分认真来。想着总要教导处点成色来,也不枉师生一场。

不过这边刚严厉管教半月,那边学生家长上门。

两口子也知晓儿子的德行,实不是读书材料,并不勉强。就是两口子眼下这一摊商铺买卖,以后也没打算让儿子接手,已经买了几处庄子,只想要让儿子改换门庭,做个太平乡绅。

夫妻两个死皮赖脸先前非要让儿子拜在沈琰门下,是想要求沈琰以后对自家儿子庇护一二。

商户下贱,即便有几门姻亲,也都是看银钱办事。不防他们侵产就差不多了,遇到事情哪里能指得上?

之所以如此信任沈琰,这是沈琰的行事为人都在夫妻两个眼中。

身为儿子,侍母以孝;身为长兄,待兄弟耐心友爱;即便是读书人,也没有那些穷酸气,待他们商户人家也能客客气气的。接了他们家的聘请,陪着他们家儿子,不像旁的帮闲那些撺掇他们家儿子胡吃海喝、花天酒地,糊弄几个银钱,反而还有几次暗中提醒他们夫妻两个。

这样的人品,就让夫妻两个生了指望。

沈琰听了夫妻两个初衷,心下难安,自己不过是小小举人,庇护自身犹不足,哪里有能力庇护旁人?

可是在房东夫妇眼中,举人就已经是官身,何况是做了提学女婿的少年举人?那定是如同旁人说的,前程锦绣,早晚进士及第。

沈琰与他们说不通,只能苦笑,不过从此倒是不再勉强那监生少爷读书。

反而在与家中南京的几个同年交际时,他都懈了这便宜弟子在侧,使得其与几位同年都混了个眼熟,师伯、师叔地认了好几个。

这次沈琰随乔家人上京,房东夫妇又准备了丰厚的仪程,那便宜学生雇了船,送到了百里外,嚎啕相送,倒是真情实意地舍不得。

这家的几次馈赠,加上沈琰跟在乔三老爷身边得的一些人情往来,一起也将千两银子。北上时,除了留下一百两花销外,其他的都让他换成了金子,便宜携带。

除了需要赁房子之外,他们兄弟两个要需要预备束惰。

他已经及冠之年,乔家娘子也十六岁,等一年孝满后,就该操办亲事,还是一笔开销。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即便眼下有余钱,沈琰也不敢安心,乔父去世后,他们母子三人过了几年窘迫日子,他倒是不觉什么,可舍不得母亲与兄弟吃苦,已经再盘算有什么法子钱生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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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双桂联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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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午,乔氏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琰才知晓乔家今日有客至,而且还不是别人,正是沈家二太太与沈家两位少爷沈瑞、沈珏。

他怔了一会儿,脑海出现两个少年的影子。

将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少年人来说变化十分明显。

就像沈珏,就比前年族学时高了大半头。只是这一路北上,偶尔两次照面,沈珏的冷淡疏离挂在脸上,早已不是当年族学中那个意气风发的族中骄子。

他缄默了许多,站在窗前看了眼正专心致志读书的沈,觉得与故人就这样断了往来也没什么不好。

回到沈家,乔氏就带了疲色回了客房,沈珏随沈瑞去了正房。

“伯娘,听着乔……三舅父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同沈琰兄弟多亲近呢,连师生之谊都抬出来了”沈珏带了几分抱怨道:“等过两日上门时,说不得就要为了沈琰兄弟开口央求大伯了。”

沈琰是在沈氏族学里做过夫子不假,可其他有功名的族亲或姻亲也多带过春耕班、夏耘班的课,难道都要论师生辈分?

那样的话,岂不是说沈琰的身份要凌驾于当年春耕班、夏耘班的所有学生之上?师生名分,可是比族兄弟名分要重的多。以后遇到,就要恭恭敬敬的,否则就要引人诟病。

徐氏不以为然道:“不用放在心上,乔三老爷不过是想要试探咱们家的底线,不会真的那样不懂事。”

沈珏不解道:“瞧着他的意思,可是很看重沈琰。沈琰兄弟又是为了求学才进京,乔家这个时候找不到旁人帮忙,说不得他真想要央求大伯帮忙寻访名师。”

徐氏摇头道:“不会。女婿毕竟是女婿,要是沈琰是他儿子,他或许会厚着面皮开口。既是女婿,试探试探,晓得咱们家无心亲近,就会止步于此。”

沈珏虽依旧有些不解,可见沈瑞在旁点头附和,显然心中有数,就没有再追问。

等兄弟两个回到九如居,沈珏就问起此事:“乔三老爷既是要提挈沈琰做乔家助力,难道还不将他当成自己人?沈琰虽不是赘婿,可孤儿寡母,又无亲族倚靠,在乔家人眼中与无入赘也差不离了。”

沈瑞也没卖官司:“虽说沈瑞两家是亲戚,可到底是两姓旁人,难道沈家会任由乔家索求不成?之前乔大老爷官非,是老爷出钱出力托的关系;乔老太太后事,又是这边帮忙张罗。这两份大人情,乔家还没有还上,如何敢轻易开口再求其他?更不要说,乔三老爷守制结束,起复时要指望的还是沈家……”

沈珏嗤笑道:“原以为乔三老爷是真的看重沈琰,看来也不过如此。怪不得先前觉得怪异,沈琰少年举人,正是当一心备考准备春闺。即便今年会试落第,也是能得经验教训丨沈琰却连京城也没来,反而被乔三老爷留在身边打理庶务。换做是乔家子侄,只会被供起来读书,哪里舍得耽搁时光?还有这次打着求学的名号,携沈家兄弟上京,也是委实可笑。京城虽荟萃不少名儒,可南京也是学风鼎盛之地,怎么就不能好生学习?这是既想要提挈沈琰、沈兄弟两个,又生怕这两人出了掌控,才这般安排。”

沈瑞并不觉得沈琰是个没有主意、全凭未来岳家摆布的人。

大明重视读书人,举人身份已经是晋身士绅阶层。也就是沈琰在中举后滞留南京,没有回乡,否则四方来投,一下子就能从家无恒产,变身富裕地主。

沈珏这样说,显然是不喜乔三老爷午饭前那似带威胁的口气,对其存了偏见,才将乔三老爷对沈琰兄弟的提挈看成是私心。

沈瑞无心为乔三老爷分辨,以乔三老爷爱说教、爱用名分说事的性子,沈珏做个面上恭敬、心中有思量的外甥,总比被洗脑后做个真正服顺的晚辈要好

等到用晚饭时,沈珏四下里望了望,察觉到不对来:“怎么就是这两个丫头服侍,冬喜呢?”

沈瑞手中的筷子顿了顿,觉得眼前这道炸乳鸽没有那么诱人了。

他将口中的饭菜吞咽尽,道:“八月初时嫁人给长寿了,如今两口子在后街住着。”

沈珏听了,十分意外,看了眼侍立在旁的柳芽与春燕,欲言又止。

沈瑞指了指他面前的盘子:“这道菜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

沈珏面前的白磁碟盘子中,金黄色的菱形方块上裹着糖稀。旁边放了一个小碗,装的清水。

沈瑞夹了一筷子,在清水里沾了下,给沈珏做了示范。

沈珏的注意力转移了,顾不得问,照猫画虎地跟着尝了一口,立时眉开眼笑起来。

一口气吃了半盘子,剩下的因凉了多黏在一起,沈珏才撂了筷子。

“这是什么?这算点心,还算是菜?家里来新厨子了?”沈珏眼睛闪光道

“拔丝白果,算是菜中甜品吧。”沈瑞道。

这道菜是他写了菜谱,专门吩咐厨房那边做的。虽说各处都送了,但是主要是为了沈珏。

沈珏回京这两日,看似活泼依旧,可不时流露出迷茫感伤之意。沈瑞有些心疼,就想了这道后世常见的甜品来哄他。

“白果?”沈珏听了,又夹了一块,细细地品了品道:“这是磨成粉了么?怎么一点也吃不出白果的味道,倒是有一股蛋香。”

“真是馋人好舌头,这就是蛋皮做的,名为白果,实际同白果不相于。我从一本杂书上看的食谱,想着你估摸爱吃,就叫人试做了,味道倒是凑合。”沈瑞道。

沈珏欢喜道:“哈哈,那以后不是能天天叫这道菜了……”

沈瑞白了他一眼:“隔三差五尝一尝也就罢了,天天吃这个,你牙还要不要?真是不长记性,又忘了牙疼时遭的罪了……”

沈珏左手摸了摸腮帮子,“嘿嘿”笑了两声。

等兄弟两个撂下筷子,柳芽与春燕撤了桌子,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两个,沈珏又想起冬喜,挤眉弄眼,俯身过来,道:“二哥怎么舍得将冬喜嫁出去?不说别的,就是二哥身边这几个婢子,柳芽不用说,算是清秀,可到底身体有残;那个春燕,手脚虽麻利,可长得也太寻常;倒是只有冬喜是个好颜色的。平素二哥不是最倚重她,怎么说放就放出去了?”

沈瑞握拳,捶了他一下:“好好说话跟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他几眼道:“是你身边婢子淘气,引得你学坏了?”

沈珏轻哼一声道:“行了,二哥别一脸说教,我就不信二哥没想过开荤…

沈瑞皱眉道:“你真的收了通房?胡闹精血早泄,不利生长,小心你以后长不高”

沈珏虽比去年走时高了小半头,可还是属于晚长那种,比同龄少年要略矮

想着乔氏迎风流泪的小白花模样,真不像是能管教少年嗣子的慈母。江南又是富庶繁华之地,沈珏在那边是官家少爷,相貌又好,沈瑞是真有些不放心了。

沈珏见沈瑞恼了,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这么一提罢了。玲二哥也告诫过我,说不宜早近女色,最少也要等到二八年岁”

沈瑞点头道:“玲二哥说的对,女子二七天葵至,丈夫二八肾气盛。鸿大婶子给全三哥通房时,全三哥已经十七岁。阳气憋着不好,散了早了也不好。

这里就涉及道家养生论,沈瑞觉得其中不少言之有物。

沈珏本想要打趣堂兄几句,没想到听到这番一杯正经的说教,使劲揉了揉耳朵,嘟囔道:“二哥到底是不是少年?这口气同几位老爷都一般无二了”

沈珏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事,想着他的公鸭嗓,还有脑门上鼓出的两个火疖子,这孩子多半是有了遗精,开始二次发育,才对男女之事好奇起来。

后世这个年岁的少年,多半开始对着岛国偶像“自力更生”;如今大明朝,“教育”虽不如五百年后,可架不住人物分了等级尊卑,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身边都是妙龄婢子服侍,想要“学而时习之”极为便宜。

“二婶是个不爱操心的,明儿我会同太太说,将你身边婢子都理一理。轻浮不懂事的,都换出去,省的带坏了你。”沈瑞皱眉道。

沈珏瞪大了眼睛,忙恳求道:“二哥,千万别伯娘听了还以为我要使坏呢……我又不是不知好歹的傻子,就算有婢子想要引诱我,我就上钩不成?这哪里是能摆在台面上说的事?二哥就给弟弟留几分颜面……”

沈瑞想了想,沈珏说的也有道理,便点头应了,也趁机教导他道:“食色性也。人长大了,对于鱼水之欢好奇向往,这是天性。就跟饿了就想吃饭,是一个道理。只是吃饭有个章程,鱼水之欢便也有规矩。克己复礼,方是君子。

沈珏做头疼状:“我的二哥是圣人了”

沈瑞白了他一眼,道:“以后你要走科举仕途,名声顶顶要紧,好色贪欢是好名声么?”

沈珏叹气道:“有二哥您这位圣人模范在跟前,弟弟想要好色也难。”说到这里,带了沮丧:“不过一年功夫,二哥像是长成了大人似的,倒趁着我像是孩子了。”

沈瑞摇头道:“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珏哥往返京城到南昌府一趟,行程数千里,比我多了一年的见识与阅历,这点我不如珏哥。”

沈珏犹豫道:“二哥,既是回京了,明年我参加童试可好?”

沈瑞笑道:“自然是好,你功课比我扎实,要是没出京,今年考也是差不离的,还犹豫什么?”

沈珏这才笑了,道:“反正试试吧,总不能继续白身。连何泰之都是生员了,我怎么也要先混个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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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双桂联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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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珏既要留京,少不得要找地方读书。

按照沈沧之意,依旧是打算从翰林院那边寻关系,送沈珏去春山书院。

不过沈瑞并不觉得沈珏现下应该去书院,眼下已经是冬月,离明年二月童子试就剩下四个月,中间还隔着一个除夕,即便是去了书院,也不过是三、四个月的功夫。

就跟他似的,去年九月入学,今年二月应童子试,在书院读书的只有半年,可入学时沈家却欠了几处人情。

能用银子办的事都是小事,偏偏春山书院的门路不是用银子就能撬开的。人情是负累,能少欠一份就是一份。

加上沈瑞是主动离开春山书院,不要在自己身上打上书院印记,沈珏这里从一开始就不入也是好事。

“父亲,还是等珏哥参加完童试再做打算。要是过了院试,就能直接进官学;要是卡在院试,再去书院好生读两年书也不迟。”沈瑞听闻沈沧的打算,直接说了自己的想法。

沈沧听了,觉得沈瑞说的也有道理,可又怕二老爷夫妇多心,沈珏与沈瑞是堂兄弟,没有堂兄去得,堂弟去不得的道理。

沈瑞道:“这是珏哥自己的前程,要不先问问珏哥?”

沈沧问了沈珏,沈珏早先虽对春山书院有些兴趣,可那是因沈全、沈瑞、何泰之等人都在那里读书的缘故。如今大家都走的差不多,他倒是无所谓。

沈瑞今年才参加完童子试,对于县府院三试流程依旧记忆犹新。他便将自己的笔记功课都整理出来,整整有四大箱子文稿。

“我去年就是在家备考,珏哥都这些先看一遍,再给自己定个章程,在家努力几个月。”沈瑞劝勉道。

沈珏咋舌道:“这么多稿子?这手腕不得累个好歹……早晓得二哥勤勉,没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这‘案首,真是不能靠运气来……”

沈瑞能安静下来,沈珏却是爱动的性子,想着自己要闭门苦读,脸上不由露出烦操,迟疑道:“要不就再等两年?反正现下二哥也得了功名,我早几年晚几年也没事。”

沈瑞挑眉道:“是苦读四个月,拿个秀才功名出来,被当成大人,痛快肆意地游乐;还是磨磨唧唧地再读三年书,十七、八岁依旧被当成孩子管东管西的,你自己看着办。”

一边是四个月,一边是三年,这还用选么?

再加上今日乔家几位老爷对沈瑞与沈珏的区别对别,是个人都晓得有个功名的好处。

沈珏来了斗志,右手握拳,击打左掌道:“当然要选前者不过是四个月,又有何难?”

沈瑞笑着点头,这般有朝气,这才是真正的少年。

他没有提醒沈珏,这四个月是开始,正经要拿到秀才功名,需要熬到六月中旬,那就是八个月,哈哈……

过了几日,沈沧休沐。

乔三老爷早已打听出来,提前递了帖子过来,这日就登门“致谢”。

为人子女者,孝道是天大的事。且不说乔家惹上官非时沈沧的援手,就是沈沧夫妇帮忙发送乔老太太,乔三老爷也当感激涕零。

正如徐氏所说,乔三老爷敢在沈瑞、沈珏面前试探,在沈沧这个向来严肃的大表哥面前却是老老实实的,从头到尾提也没有提沈琰、沈兄弟。

沈沧便也只做不知。

宗法姻亲向来以族亲为重,外亲次之,妻族最轻。

乔家诸人,真正与沈家几位老爷有服的只有已故乔老太太与三位老爷。

两下论起来是“从母之子”,两姨表兄弟,正服缌麻。

到了沈瑞、沈珏兄弟这一辈,沈乔两家就是无服的远亲。

沈沧看在亡母面上,虽不会对乔家人素手不理,可也要乔家人知趣。他本就上了年岁,能扶持沈瑞的时日有限,决不会因一时心软,给沈瑞留下什么负累。

乔家兄弟之间闹了两回,乔三老爷知晓了当初隐情,对于胞兄埋怨中带了愤恨。不过也就如此了,家丑不可外扬,乔三老爷以后要继续走仕途,真要家中闹出忤逆案来,自己也要受到影响。

不过因这个缘故,乔三老爷回京没几日,兄弟几个就分了家。

乔家虽已经败落,几位老爷人前也不会少了教养,倒是做不出兄弟争产的嘴脸。请了几家族亲姻亲、各房太太的娘家做了见证,痛痛快快地分了家。

只是如今在百日热孝中,加上寒冬腊月搬家不方便,几位老爷就分产不分居,议定好年后再搬家。

乔三老爷料理完家事,便想起沈琰兄弟上学的事。之前他已经打听了一圈,最好的选择就是春山书院与南城书院,其他的书院就要次一等。

春山书院需要的关系人情就大了,还是南城书院容易些。

乔三老爷打算将沈琰、沈、乔永善三人都送到南城书院去,就给书院的老山长田老太爷下了拜帖,这一日要带几个孩子过去拜见。

乔三老爷的授业恩师与田老太爷有旧,乔三老爷早年也常随恩师出入田家

乔永德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三叔,也带了侄儿去……”

乔三老爷听了皱眉,之前没有将乔永德算在内,本是故意如此。

乔大老爷偷拿私房,乔大太太分家前旁敲侧击三房家底,这兄嫂两人的贪婪嘴脸,已经使得乔三老爷不耐烦。

乔永德这个侄子,仗着是长房幼子,打小被长辈们娇惯,行事也不像话。真要论起长幼来,他比乔永善还要大半岁,可说话行事没有半点让着堂弟的地方;对于二房庶出的七哥,更是鼻孔朝天,没有半点友爱。

与兄长们在一起,乔永德要求哥哥们“兄友”;与堂弟们在一起,又要求堂弟们“弟恭”。他自己则是处处抢在头里,好像小一辈只显着他一个。

乔三老爷看不惯侄儿的为人行事,怕将自己儿子拐带坏了,是打定主意要将两人分开。

“我是去拜见长辈,不是去游玩,怎么好临时加人?五哥想要出去玩,去找大哥、二哥去”乔三老爷板着脸不客气地说道。

乔永德满面赤红,望向乔永善的目光带了祈求。

乔永善犹豫了一下,小声对三老爷道:“爹……”

看在乔三老爷眼中,就是儿子没有主见,唯堂兄眼色事从。

他神色更冷,只当没听见,招呼沈琰、沈一声,大踏步出门而去。

见着乔永德失魂落魄模样,乔永善虽有些不忍,可也不敢忤逆父亲,跟在后边走了。

到了田家,田家太爷精神矍铄,待晚辈们也温和。

待乔三老爷表明来意,想要送几个少年来南城书院读书,田太爷却道:“老了,老了,如今那边都是老大在打理,你且与他说去……”

田山长并未一口回绝,可也露了为难。南城书院毕竟是私家书院,课舍规模有限,学生人数都有限制。如今年底,又不是招生的时候。

乔三老爷晓得这办书院的最爱才,就将沈琰、沈兄弟夸了又夸。这兄弟两个一个少年举人,一个少年秀才,确实拿得出手。加上这兄弟两人虽父祖早逝,无亲族倚靠,可却是书香子弟,父、祖、曾族三代都有功名,是科举考试时的“热籍”。

田山长听了,亲自考校一番,倒是有几分意动,就打算收下这兄弟二人。至于乔永善,少不得做个搭头。不过听闻这兄弟两个是“松江府人氏”,嘴边的话就又咽下去,只说自己想想法子,请乔三老爷过几日听消息。

对于这个结果,乔三老爷虽有些不高兴,可也晓得如今是有求于人,只能按照这边的规矩来。

能在京城书院做山长,且将书院发展的蒸蒸日上,田山长可不是不通世事的腐儒。

乔三老爷一行走后,田山长就打发人去请了妹婿沈三老爷过来。

“这是你们哪一房的子弟?如今到了京中,怎么不是你们这些族亲照拂,反而投了岳家?”田山长直接说了沈琰、沈兄弟的事,问道。

世人眼中,最重宗族。越是读书人,越是爱追根溯源。

不管搁在什么人家,这少年举人、少年秀才都为族人看重。即便本是偏房庶支,这个时候也当开始好生关爱教养。要是一直不接纳,除非是父祖有过失,不为亲族相容。

沈琰、沈兄弟的事,沈沧夫妇知晓,沈瑞兄弟知晓,可三老爷偏偏不晓得。

他摇头道:“还是真没听过此人。老家那边有八个房头,嫡支小辈就有数十人,旁支庶房更是数以百计,谁能记得清都有哪个?”

田山长虽起了爱才之心,可是又担心这沈琰、沈的来历不清白。

沈三老爷道:“我虽不晓得,珏哥当是知道的。”

沈珏本是族长之孙,宗子之子,打小在松江长大,这次又是同乔家三老爷一道上京,对于乔家三老爷这“女婿”应该也知晓。

沈瑞去了官学,沈珏被叫到田家,听说问的是沈琰兄弟的事,就有些傻眼

二房出妇是沈家祖辈阴私,不足为外人道。

他就含糊道:“听说他们祖上是外室子,祖辈、父辈都不在松江居住,沈琰他们兄弟也是丧父后才回松江,一直没有上族谱。”

田山长听了,倒是觉得与自己猜测的差不多。

沈家是书香望族,不能上族谱的子孙,多半生母身份不体面。不过这都几代人过去,沈琰父祖两代都有功名,就说明这身份不碍律法。

田山长放心了,觉得可以收学生。

沈三老爷却是不好糊弄,叔侄两个离开田家,就问道:“方才问他们兄弟是哪个房头下的子弟,珏哥怎么避而不答?莫非是宗房或二房的庶支?”

为尊者讳,能让沈珏为难的也只有这两个房头的事。

沈珏就将沈琰兄弟的身份说了,听得沈三老爷睁目结舌。

三太爷早年移了户籍、孤身进京之事,沈三老爷当然知晓。不管是与本家几十年不往来,还是三太爷对于孙太爷的感激,都是此事的后续。

惊讶过后,沈三老爷就添了忧心。

那兄弟俩本就比沈瑞、沈珏兄弟年长,如今又都有了功名,要是因祖辈之事敌视二房,也不无可能。

田家收了他们做学生,定会用心教导,那不是给沈瑞、沈珏兄弟培养仇人

沈三老爷道:“你大伯怎么说?”

沈珏道:“大伯说无须如临大敌,只要不招惹沈家,且谁他们去”

沈三老爷听了,晓得大哥用意,这是要留沈琰兄弟做沈瑞、沈珏的磨刀石

他不由羞愧,方才想到沈琰兄弟或许会对自己有敌意时,他想的是遏制兄弟两个的发展,这点就比不上兄长了。

他看了眼沈珏,决定对这个侄儿教导的更用心些。有备无患,同为沈家子弟,总不能让沈瑞一个人支撑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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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较长絜短(一)(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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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南城书院的田山长派人给乔家送了手书过去,上面只有几句话,赞了沈琰兄弟资质颇佳,对于他们入学书院之事荣幸之至。

至于南城书院束惰几何、生员是走读还是住宿之类,乔家这边早就使人打听好了。

读书的地方有了着落,沈琰就同乔三老爷提了出去典屋而居之事。

乔三老爷倒是没有拦着,沈琰要在京备考,沈要求学,明年老太太周年后,两家还要办亲事,即便现下不寻屋子,明年等三房搬出去也得与三房分开住。乔家是嫁女,不是招赘,没有留女婿在家住的道理。

乔三老爷便应了,打发管事去南城寻空宅院,那边出城近,往来书院也便宜些。

南城书院并不在城里,而是在南边城下坊。那边街坊住宅价格虽比城中要便宜一半,可没有城墙围护,住的人鱼龙混杂,并不宜长期居住。

沈家若是只有兄弟两个,住在哪里都无所谓,如今带了寡母在身边,明年还要娶亲,当然要门户严谨的地方。

因到年根底,离京归乡的人多,空宅院还算比较好打听,乔家管事出去打听两日,便寻了个妥当牙行,挑出三、四处空宅院出来。

其中三处是三进院,只有一处是两进院。

这管事既得乔三老爷看重,自然也全心为主家思量。

沈家母子三人,带了几个下人,拢共不到十口人,按理来说,两进小院就能住的极宽敞。可是家里小姐明年年底就要嫁过去,要是只有两进院,这住着就不便宜了。

不仅需要跟婆婆挤在一个院子里,还同将成年的小叔子抬头不见低头见,未免委屈。

因此管事叫牙行寻宅子时,就提了要三进的宅子,至于那进两进院并不在南城,而是在东南方向,与乔三老爷名下一处宅子在一个胡同里,且不是典租而是对外出售,管事的才多问了两句。

等到明年年初,乔三老爷一家要搬的新居就是那边。要是沈家能在一个胡同里住着,两家也有了照应。

不想沈琰问了问典房价格,却是一处都没有看上,原因无他就是京城的房价太贵了了,以他的家底委实典不起。

现下想要搬家,可以选择买房、租房、典房。京城房价畸高,就是低品级的京官也多是租房、典房的人多;租房的话,还要去打听房东家的人品底细,否则就容易纠缠不清,房屋损毁修缮之类也容易扯皮;同买房、租房相比,典房就省事的多,约定好期限,拿出“典金”来,住起来也稳定。

乔家管事寻的那几处三进宅子,都在南城,比东城、西城的房价要低的多,不过因是三进宅院,最小的一处也要值七、八百两银子,其他两处房舍稍多些的,则都是房价在千两银子以上。典房的话,即便不用拿出全部房款,按约定俗成的规矩也要拿出六成以上。

沈琰要是拿出这些“典金”,手中虽还剩下些,以后的日子就要拮据。

三进宅子他是考虑也不考虑的,只能考虑二进小院。而管事提及的那处二进小院,因是出售,不是典屋,需要全价买下,加上位置好,就要六百两银子,已经超了沈琰预算。

乔家管事傻眼了,他晓得未来的大姑爷是寒门子弟,家无恒产,不过是有了功名后才有几个积蓄。

不过自己老爷吩咐找房时,只让找大的,他本没想着沈琰会自己“典房”,才寻的都是三进大宅。

乔管事没法子,只能去寻乔三老爷拿主意。

乔家分家各房头虽没分多少银钱产业,可三老爷在江南任官多年,手中不乏积蓄,千把来两银子实不算什么。

乔三老爷的本意,寻到合适的宅子,或典或买,都是他这边出钱。毕竟女婿是随他到京,他花钱帮着安顿也是应有之义。要是能买下,明年就直接给女儿做嫁妆。即便女婿以后有了官身要外放,京城的宅子也是不怕空着,或典或租都是贴补。

如今沈琰却是要“自力更生”,乔三老爷想了想,倒是没有去勉强沈琰接受乔家的好意,而是叫管事随沈琰吩咐。

他虽有心提挈女婿,愿意对沈琰好些,可也要沈琰乐意领情。否则就不是施恩,而是挟恩了。

年轻人都有好胜之心,让沈琰自己“扑腾”、“扑腾”也好,知晓了世道的艰难,才能更晓得有一门好姻亲的益处,知道好赖;否则“升米恩、斗米仇”,不是养助力,而是就养白眼狼了。

管事无法,只好再去寻沈琰,细问典屋的条件。

沈琰看来心中也早有打算,想了想,便道:“房舍无需太多,内外院分别就行,典银不超过三百两,典屋年限在三年以上。需僻静,不能离坊市太近。

管事听得木了脸,沈琰却是只能心中叹气。

他并不道京城的房价,可在南京时却打听过南京的房价。听说早年秦淮河畔一间屋子不过几十两银子,不过近几十年来,翻了十几倍,已经六百两一间。不过这是特例,不能算是常态,不过南京房间之高,也可见一斑,二进、三进的院子,稍好一些,价值千八百两都是寻常。

要知道在松江府,五进大宅也不过一千二、三百两银子。

就算是南直隶的官员,除非做到堂官,否则也没有几个能买得起宅子的,多是典房或租公房。

南京尚且如此,京城即便繁华比不上南京,可到底是天子行在。

即晓得京城居、大不易,沈琰就没想过打肿脸充胖子。

虽说他现下的银钱,也能典一处大房住,可那样的话以后怎么办?明年没钱预备聘礼,以后的日常开销也不是小数目。

他要是想要生活奢华,那接下来的日子就要为银钱发愁,哪里能安心读书

是生活安逸重要,还是读书重要,这压根无需取舍。

要不是明年要成亲,年轻叔嫂需避讳,沈琰连两进宅院都不会找,找个四合院就心满意足。

沈琰拿出个二两小元宝,递给那管事道:“家资寒薄,只能请管事费心了

那管事拿人手短,加上到底顾及沈琰的举人身份,不敢摆脸色,谢了赏,继续找房宅去了。

过了三、五日,这管事还真的寻了两处二进小院,都在靠近崇文门的明时坊。

一处在坊北,因空置了半年,有些破败,院落也小,不过因离贡院近,附近住的读书人多,价格居高不小,典房价格正好是三百两;另外一处则是在坊南,刚腾出屋子,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带了九成新的家具陈设,房舍厢房也多,典银二百六十两,不过就是附近住的都是商贾百姓,邻里杂乱了些。

沈琰听了介绍,就已经有了倾向,亲自随着管事去转了一圈,就选择了与贡院一街之隔宅院。

对于乔三老爷挑的这个女婿,各房本说什么话的都有。

有瞧不起他们,觉得是外地乡巴佬,厚脸皮攀权乔家;也有觉得沈家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前程可期。

不过听说沈家连房子也买不起,只能典屋而居,轻鄙的就多了。

举人是体面,可穷举人就谈不上体面了。不管沈家兄弟以后前程会如何,明年小乔氏嫁过去吃苦却是一定的。

“怨不得说穷酸,就爱讲究那虚头巴脑的骨气。亲戚里外的,住就住了,非要着急忙慌地寻房搬家。搬了这里,靠的就不是乔家了不成?”乔大老爷私下跟乔二老爷抱怨道。

乔二老爷道:“上面无父祖可依,支撑门户的长子长兄,到底比旁人想的多些。年轻人吃点苦,不是坏事。”

乔大老爷叹气道:“老三也算有先见之明,儿子不争气,女婿找补……”

到底是羡慕的,长房年长的女孩们都嫁到官宦人家,嫁妆也咬牙预备的体面,可婆家多是势利人家,遇到事了都跑得远远的,压根靠不上。若是跟三老爷似的,当年也寻两个举人中女婿,施了恩义,还能多两门助力,嫁妆也能硬撑了。

乔二老爷心细如发,早在沈琰、沈兄弟到京,听到这兄弟名字就觉得古怪,就悄悄叫人打听了兄弟两个的底细,即便不知他们是二房没上族谱的血脉,可也晓得他们就是松江人氏,心下就狐疑不定。

等到沈瑞、沈珏兄弟陪着乔氏过来时,乔二老爷虽后来出去了,可还是叫人盯着客院那边。等到晚上回来,知晓乔三老爷只叫乔永德兄弟出来陪客,沈琰兄弟提也没提,乔二老爷就晓得这其中说头。

他虽有些好奇,可也没有细究,却是悄悄吩咐妻子对于白氏母子敬而远之,无需亲近。

对于丈夫的吩咐,乔二太太倒是没有多想。见过白氏一面,瞧她言行做派与自家小姑差不多,乔二太太心中就腻歪的不行,巴不得不去应酬。

乔家人都以为沈琰这样仓促找宅子,如今既找到定会迫不及待地搬走。

不想这回沈琰倒是不着急,拿了银子雇人将那边里外收拾了半月,处处齐全了,才别了乔三老爷一家,母子三人带了几个下人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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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较长絜短(二)(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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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搬进新居之前,沈琰、沈兄弟俩也开始南城书院求学生涯。

说起求学,也不算全对。因为听说南城书院有了功名的学生可以兼职做讲师或是带师弟上小课,沈琰就将自家兄弟俩报了名。

讲师按照讲课多少,书院这里有银钱薪酬;带学弟的话,收入能更高,不过需要双向选择。师弟选择师兄,师兄也选择师弟。课业的内容,也可以双方协商议定。

南城书院之所以能留住不少寒门出身的举人与秀才,继续在这边求学,全赖这条规定。

沈琰本就担心坐吃山空,早已打算搬完家后就想法子看能不能有赚钱的门路,让手中的银钱动起来,如今晓得书院这里可以兼职自然欣喜不已。

至于沈,对于兄长的决定毫无异议。

他虽没有赚过银钱,可并非是不知世事的富贵少爷。要是沈琰这几年不出去寻活儿,兄弟俩都闭门读书,一家人早就饿死了。

大哥能做的,他这个当弟弟的怎么就做不得?

等到他们兄弟搬家时,沈琰、沈已经在南城书院半工半读有阵日子,师兄、师弟们对这兄弟两个也渐熟起来。

少年举人、少年秀才到哪里能会被人看重,听了兄弟俩几堂大课后,就有几个出身富裕的士绅子弟,报名了兄弟俩的小课……

尚书府这边,沈沧也好,沈瑞也好,都有自己的生活节奏,早已经沈琰兄弟抛之脑后。

倒是沈三老爷,因晓得沈琰兄弟就在南城书院,有意无意的就想要多打听打听兄弟两个的消息,想要看看兄弟两个品性如何。

兄长豁达,沈瑞这个侄儿虽有功名,可年纪稚嫩,人心莫测,沈三老爷虽接触的阴谋诡计少,可奈何书中常见。

待晓得兄弟两个已经搬出乔家,且在南城书院也是半工半读,甚至为了给学弟多上“小课”,时而留宿城外,读书也勤勉,沈三老爷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假若没有祖辈恩怨,大家都是近支堂亲,除了自家人是最亲的血脉。

假若沈琰兄弟的祖父是真正的庶支或外室子,那二房这边为了沈瑞、沈珏兄弟多一份助力,别说是答应他们兄弟归宗,就是提挈资助他们兄弟读书也是乐不得。

可惜了。

不管他们兄弟多优秀,同二房也终不是也不能做一路人了。

不知是为沈琰兄弟出现的缘故,还是因沈沧这两年的身体状况,沈三老爷不能再跟以前似的只拘在壳子里,生出几分忧患之心。

沈珏的日子,可是“水深火热”。

他是真正的十四岁少年,哪里有沈瑞的自制力?即便按照沈瑞教导的给自己弄了个读书计划表,可还是得需要人看着,否则能偷懒就偷懒。

刚好沈三老爷被沈琰兄弟刺激到了,打定主要好生“敦促”沈珏,就开始盯着沈珏功课。

不管是沈沧夫妇,还是三太太,本都担心沈三老爷因备考伤神,对于他重捡书本之事都是心情复杂。能求功名固然是好事,可身体却是顶顶要紧。否则功名到手了,人没了,才是得不偿失。

沈三老爷为了儿子奋起,大家不好泼冷水,只能叮嘱再叮嘱,关切再关切

如今沈三老爷自愿接手沈珏的功课,却是大家都巴不得的。大家并不怕教导沈珏会耽搁沈三老爷用功,反而觉得算是调节,让沈三老爷“劳逸结合”。

至于二太太乔氏,从客房搬回西院后就告了病,闭门不出。

徐氏请了太医过来,问诊以后,倒不是急症,不过是阴虚、血气不足、心思过滤等弱症,便开了滋补的方子,人参、燕窝不断顿的滋补。

能用银钱解决的从不是问题,虽说从根本说两家早已分家,没有长房继续供着二房的道理,可徐氏却不会为这几个银钱计较。

不过乔氏依旧是迅速地消瘦下去,茶不思饭不想,经常一顿饭一口也不动就撤了桌,精神也越来越不好。

徐氏虽不喜乔氏,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妯娌有个三长两短,就过去开解:“二婶是不是放心不下二叔那边?要是实在不放心,等来年二月天气暖和了,就叫二哥送你去南昌府。”

乔氏闻言,先是眼睛一亮,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光彩又慢慢地湮灭。

她神色哀婉,拉着徐氏的胳膊,露出几分恳求道:“大嫂,我不去南昌府,我就留在京里……我……我只是太想珞哥了,日日夜夜的想,想的心都碎了。珞哥这辈子是看不着了,我能偶尔见见璐哥么?璐哥长得同珞哥小时一般无二,恁地惹人心疼。弟妹却防我同防贼,多看一眼都不能我只是想要多看看璐哥,解解心里的念想……”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乔氏虽不说实话,可徐氏做了三十多年的长嫂,怎么不晓得沈洲的脾气。多情是他,无情也是他。

风花雪月抵不过财迷油盐,这夫妻两个早就从“相敬如宾”到“相敬如冰

不过早年有珞哥在,两人又是表兄妹,二、三十年的夫妻情分,前人后依旧是恩爱夫妻模样。

自打珞哥去世,乔氏癫狂,沈洲也彻底冷了脸,夫妻两个连面上情也淡了

要是乔氏是个懂事的,用心笼络,夫妻感情未必不能回转;可乔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说话行事越来越没无理可笑,这夫妻两个也难说到一块。

要是乔氏提的是别的事,徐氏为了开解她,多半会成全,可听提及三太太与沈璐,徐氏不由皱眉。

沈璐才多大点儿孩子,小孩子魂魄都不稳,最是需小心的时候。乔氏见了沈璐却跟老鼠见了蜜糖似的,搂在怀里就不撒手,嘴里神神叨叨,又哭又笑。

沈璐虽是个大方不挑人的孩子,可也受不了乔氏这一惊一乍的,吓得也抽抽泣泣。三太太视儿子如命根子,虽没有明着埋怨乔氏,却尽量避免带沈璐到乔氏跟前。

“二婶这样说,置珏哥与何地?珞哥已经没了两年多,你这样自毁伤身,只会让孩子在地下也跟着不安生。若是真疼他,就不要再扰了他。如今珏哥也是你的儿子,以后要给你养老送终。你要是稀罕小孩子,那也不难,珏哥转年就十五,这娶妻生子不过是一眨眼的事。等生了孙子孙女出来,你想要不抱都不行。”徐氏按捺住不快,劝慰道。

乔氏放下徐氏的胳膊,眼皮耷拉下来:“大嫂没开过怀,不晓得做娘的心……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儿,那是身上肉、骨中血,哪里是能说替就替?旁人的孩子再好,我也不稀罕,我只想我的珞哥”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

徐氏本是好意过来开解,现下却被乔氏噎得胸口疼。

乔氏又摆出这幅姿态,徐氏还能说什么?

这乔氏挺脖子冷笑,虽说像是与谁置气似的,不过到底添了活气,添了精神,不再跟之前似的心灰意冷模样。

徐氏气恼虽气恼,却也不再担心乔氏的“病”。

直到回到正院,徐氏才开始发愁。

沈珏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乔氏却不是个好嗣母,看来以后自己还是当多操点心,多看顾沈珏。

沈珏本是宗房嫡孙,不低的身份,能过继到二房承嗣,就是二房的功臣,可不能委屈了孩子,叫他冷了心。

“去厨房要道甜羹给三哥送过去,顺便看看三哥在做什么。要是读书读累了,就叫他歇一歇。”徐氏想到做到,吩咐红云道。

红云应声去了,却是扑了个空。

沈珏并不在自己房里,沈瑞回来了,沈珏去了九如居。

九如居中,沈珏举着铜镜,摸着自己的下巴,唉声叹气:“这下巴尖的都能扎人了……”

沈瑞闻言失笑:“真是夸张,不过是刚没了双下巴。”

沈珏面带愁苦道:“二哥只顾着准备岁考,也不关心关心弟弟三叔最近是不是疯魔了?要我一日做三篇时文”

沈瑞轻哼道:“没大没小,什么话都敢说三叔要不是疼你这个侄儿,用得着这般整日督促?我备考时不是也一日三篇时文?你就自觉些,做个孝顺的好侄儿,别累着三叔跟着费精神”

沈珏想到三老爷,面色带了古怪道:“我在寻思三叔是不是靠训丨斥我下饭?这一个月下来,我每天被三叔念叨两回,弄得吃什么都不香,瘦了十来斤,三叔的脸盘子却大了一圈似的。”

沈瑞是走读,每日都回家,与家人中日日见。沈珏不提没留意三老爷的变化,这么一提却是有些个意思。

三老爷因身体不好,体态一直比较清瘦,脸颊也于枯无肉,这些日子脸上看着是圆润了些。

三老爷是长辈,沈瑞总不能跟着沈珏一道浑说,摇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不过是因寒冬时节大家不爱动,身上长了肉膘。”

沈珏丢开手中铜镜,往榻上一歪:“不管怎地,三叔精神渐好了是真,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二哥就帮我同长辈们求求情,放我两日假……再这样绷下去,我看到书就要吐了……”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眼见沈珏的耐性差不多到头,沈瑞也怕适得其反,便道:“等我考完岁试正好得闲,要不就请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何表弟、杨表哥他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沈珏听了,立时添了鲜活,坐直了身子:“二哥,叫人在花园泼冰吧,咱们到时候玩冰?”

前年没到京城前,沈珏就听何泰之说过京城冬日冰嬉。不过阴错阳差的,沈珏一直没机会见识,这会儿读书读的狠了,不爱在屋子里闷着,只想要在屋外玩耍,就想起这个来。

已经进了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时节,外头呵气成霜。

泼水结冰本是容易事,沈珏又如此兴致勃勃的,沈瑞便点头道:“那就冰嬉,一会儿就跟母亲说去。到时再弄个汤锅,咱们刷羊肉吃……”

“嗯,嗯”沈珏只想着,就笑得裂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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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较长絜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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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少年老成,一向懂事的不行;沈珏这些日子被三老爷盯着,每日做不完的功课。这兄弟两个携手过来,想要在家中请三五好友松快一日,徐氏哪里会拦着?

徐氏点头道:“这几日正冷,能冻住冰。瑞哥、珏哥怎么想起冰嬉来?冰床还罢,要是滑冰你们可比不过泰之与杨家二哥……”

沈瑞含笑不语,望向沈珏。

沈珏“嘿嘿”一笑,道:“打小没见过,听着怪好玩的。这次回京,路过京郊时,也看到乡下顽童在冰上嬉闹。”

徐氏打量他们兄弟一眼,道:“需叫人给你们做冰鞋,还要做一身厚棉衣裳,在冰上耍开头就要狠摔跤……”说到这里,看向沈珏,不免有些犹豫。

沈瑞心思一动,明白徐氏顾虑。

冰上玩耍极容易摔跤,摔到了肉只是疼,万一要是摔伤了骨头什么的,可就要耽搁沈珏童子试。

沈瑞便道:“冰鞋就罢了,花园里拢共就能平整出六、七分大地方,想要溜冰也不爽快……孩儿早先在一本杂书上看过宋时冰嬉有一种冰壶的游戏。要不我们就请了人来尝试玩那个……”

徐氏心中松了一口气,好奇道:“冰壶?倒是没听人说过过,想来民间早已失传了。”

沈瑞不能说这是后世的冰雪竞技项目,源自万里之外的番邦,这才假托是杂书上看到的。

冰壶的规则,沈瑞虽知道的差不多,可现下条件不够,也没必要弄的那么复杂,将精简了三言五语介绍了一下。

“既然要分组,那就要比赛决胜负了”沈珏年轻好胜,摩拳擦掌模样:“到时可要寻些好东西做奖赏。”

徐氏听着不过是投掷游戏,并不需要身体碰撞,不容易伤着,便也点头叫

虽说沈瑞的介绍中,将冰壶游戏规则与游戏用具都精简了,可冰壶与冰刷这两个游戏道具是精简不了。沈瑞就要了纸笔,将冰壶与冰刷制作所需材质与大致规格写上了。

徐氏看了一遍,道:“这是你们男子耍的,用的是大的。若是换做小壶,也可做闺中女儿戏。”

沈珏点头附和道:“正好可以一道做出来,大伯娘没事也能三婶出去松松筋骨。”

徐氏闻言失笑道:“我这个年岁,要是去玩,就要被笑为老不尊了。这是给玉姐预备的。冰场弄好了,等你们兄弟玩过,也让玉姐那丫头请几个闺中姊妹来耍。”

九月初的时候毛迟离京回乡,在他走之前,依旧是何学士为大媒,沈毛两家正式过了婚书,定下了玉姐与毛迟的婚事。

直到及笄前,玉姐都要在家备嫁。

徐氏觉得她是个心中有数的孩子,不过行事太过拘谨,心思又敏感,少了几分大气。

毛家虽是匠籍出身不假,可如今却是状元门第。

毛迟之父现下品级不高,却是常出入禁中,为帝王看重,以后定会水涨船高。玉姐过去做长媳,当然不能小家子气。

徐氏就想要让玉姐多露面交际,去了身上的拘谨劲。

既然要请客,肯定要先预备帖子,总不能临时提溜人过来,那样也委实不恭敬。

沈瑞与沈珏商量了一下,就拟了个名单出来。

何泰之、杨仲言两个表亲是落不下的,沈全明年春直接去南京参加院试,现下还在京中,也要加上他。

乔永德、乔永善堂兄弟两个不请,乔氏也挑不出理来,因这两人在孝中。

杨慎年纪相仿,又是沈瑞未来的大舅子,还要算上他一个。他之前想要出京游学,最后也算得偿心愿,就是走的不远,只到了大名府,中秋节前就回来了。

除了族亲姻亲,沈珏因在京城的时候没有出去读书,并没有结识外边的朋友,倒是沈瑞这边,外头的朋友有了好几个。

人太多了乱,太少了冷清。

沈瑞就在心中分了轻重,道:“上面就是四人,加上你我兄弟两个,我还结识了两个新朋友,都是相仿年纪,六月里也来过家里,这就八个人。小栋哥回乡去了,小林哥可是在,就再加一个小林哥……”

旁人沈珏无异议,听提及小林哥不免犹豫道:“六族嫂一心望子成龙,咱们叫了小林哥来玩,六族嫂怕是不会放人。”

沈瑞虽晓得正德初年几位阁老都被排挤出朝廷,尚书府这边与沈理之间也心照不宣地疏远了关系,可这并不代表他对沈理无情。

三年庇护与授业的情份,沈瑞都记在心上。

要不是沈理的身份既是谢迁门生,又是他女婿,委实是铁杆的谢党,撕脱不开关系,沈瑞早就想要劝他倒戈。

早在六月里那次请客,沈瑞就想到过沈林。只是那时不清楚寿哥的脾气,沈林年岁又小,不如何泰之这样懂事,就没有叫他来。

一般的男孩,都爱跟年长的哥哥玩,寿哥也有这个倾向;不过对于同龄或差不多的孩子,他也好奇观察中略为宽容。

谢迁就罢了,已经是三朝元老、一代贤相,等到新旧交替时,即便被排挤回乡,权当退休好了,反正已经年过花甲。

沈理却是正置盛年,要是因受岳父拖累,从此断了仕途,未免可惜。

寿哥的性子,喜怒随心。要是与沈林有了交情,看在这份旧情上,即便罢黜了沈理,也不会彻底厌弃,总有起复之日。

沈珏没想到沈瑞这是为三、五年后做打算,想着去年上半年这边与京城各房族亲其乐融融,不过等嗣子名分定下后,与沈理、沈械两家就渐渐淡了,只剩下五房沈瑛兄弟这边还算亲厚。

倒不是说沈沧、徐氏夫妇防着嗣子嗣侄与原来的族亲亲近,而是沈理、沈械仿佛也像是避嫌似的,不再跟先前那样往来不忌。

沈珏年岁小,想不到朝政时局上去,只当是人情避讳。

嗣子与本家亲眷本就不宜太过亲近,否则到底算本家的儿子,还是嗣父母家的儿子?

至于沈理,虽不是沈瑞的本家尊亲,可在之前却亦父亦兄的照顾沈瑞,如今退后一步,不再插手沈瑞的事,也是敬重沈沧夫妇。

这样一来,沈瑞邀请小林哥是不是就不合时宜?

沈珏想了想,还是劝道:“小林哥那边问一声就算了,能来就来,不能来也别勉强。不单单是耽搁他学习的事,到底是在外头玩,磕着碰着也不好同六族兄、六族嫂交代。”

沈瑞听了,想到谢氏的为人行事,点头道:“咱们说的热闹,说不得六嫂压根就不让人来。罢了,递个帖子过去,顺其自然。”

虽说徐氏安排了人手,并不需要他们兄弟两个做冰场,不过沈珏也每次往那边溜达一圈。帖子已经散出去,如今就等着请客了。

等到沈瑞岁考完毕,徐氏这边也按照图纸叫人做出了“冰壶”与“冰刷”

虽说比不上后世专业的冰壶,不过看起来也有模有样。

冰壶分为两套,一套大的,每只冰壶将近三十斤;一套小的,则只有八斤,每套都是十六只。

冰刷也分了两套,每套六支,都是马鬃做的,也分了大小号。游戏的时候,用四支冰刷,其他两支后备。

东西做出来,不仅沈珏跃跃欲试,连三老爷都来了兴致。他这些年虽身体不好,可各项风雅玩乐都是精通的,如今遇到新游戏,也是十分好奇。

不过冰场才结冰,还没有打磨平整,扔起冰壶来并不顺手。

饶是如此,三老爷也察觉中这游戏的趣味来,追问沈瑞:“瑞哥是在哪本书上看来的?这游戏说的晚了,如今已经是腊月,要是冬月初就想起来,说不得现下就风靡京城。”

沈瑞做沉思状,道:“是当年在开封的旧书铺看到的一本杂书,好像叫《汴京游记》还是《汴京札记》来着,有些记不清了……”

弘治十一年沈瑞跟着王守仁曾随一位苦禅师徒步北上之事,这边长辈也是晓得的。

听沈瑞这么一说,三老爷就晓得是那一回看到的了。

开封府曾为宋京,在当地看到类似的笔记小说,也是寻常事。

三老爷虽博览群书,可也不能说自己能知天下事,听着沈瑞的话,就晓得是偶读,只觉得可惜:“在京城倒是没见过着这本书,可惜了,有不少世情笔记,就被湮没了……”

过了两日,岁考成绩下来,沈瑞毫无疑问地得了个“一等”。

岁考与科考都一样,总共需做三篇文章,四书文两篇,经文一篇,文理非常通顺的为一等,一般通顺为二等,勉强通顺的为三等,有瑕疵较轻的为四等,有瑕疵严重的为五等,狗屁不通的为六等。

如果是廪生,最差也要考到三等,四等的话停止补贴,五等取消廪生资格,六等的话生员功名也危险了。

顺天府府学录取的生员,是一府之地的佼佼者,岁科考试鲜少出现六等,五等也少见,在生徒严重,四等就已经是极差的成绩了。对比之下,每年考过一等的人数就占了三、四成。

沈瑞这个“一等”,虽不说泯灭众人,可也没有那么惹眼。

不过沈瑞心满意足,空出了一日时间,准备次日在家中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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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较长絜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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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出去的几份帖子,除了沈林那张打发管事过来回话说来不了之外,其他的几处都给了肯定答复。

对于沈林不来,沈瑞心中深感可惜,可是也不好再勉强。

就在宴请前一日傍晚,杨仲言苦着脸登门。

“有个朋友听说了这边有冰嬉,死活非要跟着来。我实是推却不得,可也不好直接带人过来,就过来问问便宜不便宜。要是不便宜,我明儿就想个理由,直接不过来了……”杨仲言问道。

沈珏闻言,“哈哈”一笑,道:“杨表哥也太小心,不过是凑几个人游戏,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

杨仲言神色一缓,望向沈瑞,目光中隐含期待。

要是请客做东的是沈珏,杨仲言也不会走这么一遭。这次请客的却沈瑞,这个表弟杨仲言看不透,看似待人温和,可同各家都是不远不近,使得杨仲言心中颇为忌惮,不敢放肆。

沈瑞本不愿节外生枝,不过想着杨仲言的性子,对方真要是仗势逼迫他,他也不会也专程走这一遭,定会直接就不来了。不是仗势逼迫他,又让他为难,那就是有几分真交情。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杨仲言虽吃喝玩乐样样喜好,是个地道纨绔,却是个大方爽朗的性子。

沈瑞、沈珏刚入嗣尚书府时,旁的亲眷子弟多对他们兄弟观望,只有杨仲言这个便宜表哥主动贴过来,热热络络。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头道:“珏哥说的是,多一个朋友也热闹,杨表哥太小心”

杨仲言却是迟疑了一下,道:“两位表弟也不是旁人,我得将话说在前头,我那朋友身份有些尴尬。先前在国子监时,不少同窗都嫌弃。要是你们觉得麻烦,我就不带他来了。”

沈珏好奇道:“国子监的荫生不都是勋贵与三品官以上人家么?怎么还有身份尴尬的?”

沈瑞却是想起一人来,道:“莫非杨表哥那同窗好友姓徐?”

杨仲言点头道:“就是徐五,虽说脑子不太灵光,可待人还算实诚。”

徐五的身份,确实敏感。人人都晓得他生母是已故昌国公的外室女,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可是张家并不承认此事。

沈瑞皱了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杨仲言见状,心中叹了一口气,倒是并没有怪沈瑞的意思。

国子监的荫生不待见徐五,有畏惧张家的原因,也是因他生母是外室女,论起来不过是庶孽身份的缘故。

沈家这边即便是文官,可也没有平白得罪皇后兄弟的道理。去年初沈沧为族侄冲撞建昌伯时曾去张家致歉,还引起非议。沈瑞行事素来稳重,交友仔细小心也是情理之中。

见杨仲言神色黯然,沈瑞倒是一笑。

人人都厌憎避讳徐五,杨仲言这圆滑的性子却能视之为友,可见对方也有可取之处。去年在通州码头时,杨仲言提及徐五时还一口一个“麻烦精”,连引荐都没有给大家引荐,如今却是视为友人的模样。

不过是聚会,何必要事事想着寿哥,反而失了天然。

“、明儿既是要冰嬉,杨表哥别忘了告诉你那朋友一声,最好穿厚棉衣,省的在外头玩冻着。”沈瑞道。

杨仲言闻言大喜,忙不迭点头不已。

沈珏带了几分得色道:“明儿还要比赛呢,大家可要出彩头的”

杨仲言挑眉道:“要说耍别的我可不敢说,要是冰嬉的话表哥可不怕。要是这都比不上你们这才南边长大的,那也太废材了……”

沈珏“哈哈”大笑道:“好,那就拭目以待”

天色已晚,杨仲言不好久待,就匆匆离去。

沈珏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道:“那个徐五,就是去年在通州码头里拦昌国太夫人轿子的那个?杨表哥先前不还嫌弃他来着,怎么同他做起朋友来?”

沈瑞道:“谁知道……不过既是杨表哥的朋友,明日只当初见吧……”

沈珏点头道:“晓得了。管他到底是不是皇后的亲外甥,在咱们眼中,只当是表哥的朋友就好……”

次日,难得晴朗天气,碧空如洗。

沈瑞换上了厚棉衣,这个“厚”是对比之前的衣服说的,倒无外头庶民百姓那种几斤棉花做一套棉衣棉裤的臃肿。

之所以更加御寒,是因为里面的棉絮,一半是棉花一半是丝。在手肘、膝盖、臀部的位置,徐氏都专门叫人加厚。

因为年节将近,这棉衣就用了红色。

另外还有配套的包耳棉帽子,还用白貂毛镶了边。

沈瑞穿了新棉衣,看着结实了一圈,不过衬着人唇红齿白,倒是显得人小了好几岁似的。

沈瑞对着镜子看了看,俨然一个大福娃。

虽说沈瑞对于红色、绿色的衣服向来敬谢不敏,可也没有要脱下身上衣服的意思,既是徐氏吩咐做的,穿上了权当彩衣娱亲。

至于另外一套宝蓝色的,就留着当替换。

沈瑞没有用早饭,直接去了上房。

见沈瑞这个装扮进来,沈沧不由讶然。

沈瑞腼腆一笑道:“今日嘴馋,过来蹭父亲的汤喝了……”

沈沧上了年岁,体弱畏寒,入冬以来每早都要喝一碗枸杞当归羊肉汤。沈瑞、沈珏少年血热,羊肉性燥,菜单上就没有这味汤。

徐氏眉眼间带了笑意,忙叫人去厨房传话。

沈瑞时常寻了各样借口来正房用早饭,不过是孝敬之心。徐氏哪里不晓得,对沈瑞看的更重。

看了两年,她也瞧出来,沈瑞是个心软的孩子。

年轻人又是读书,又有新朋友,哪里会寂寞?寂寞的,是她这个内宅老妇

这次专心叫人给沈瑞做了红衣,徐氏也没想着他会穿,不过就是心血来潮

沈瑞平素跟小大人似的,让当父母的都有些使不上劲的感觉。徐氏既欣慰沈瑞的懂事,又有些遗憾不能看顾他更多。

沈瑞在沈沧下首坐了,沈沧打量了好几眼,点头道:“还是头一回见二哥穿红色衣裳,看着还真是喜气。”

沈瑞低头看了身上两眼:“不显稚嫩么?”

沈沧摸着胡子道:“你才几岁?平素稳重过了,也不要心思太重,露出点孩子样来你母亲更高兴……她巴不得你跟她撒娇……”

沈瑞只能讪笑,不好接话。

时而来陪陪徐氏,他能做到;要真像个孩子似的撒娇,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

徐氏笑吟吟地白了沈沧一眼:“瞧老爷说的,倒好像我盼着瑞哥不懂事似的……瑞哥的学问、品貌、性子、行事,处处妥当,外头打听打听,谁不夸咱们瑞哥是个好孩子……”

沈沧闻言不觉欣喜,反而皱眉,沉思了片刻,道:“金无赤金,人无完人。哪里有人会处处都好?就算夸起来,也显得假了,说不得被人看成是生性诡诈……二哥,你也掂量掂量,莫将性子压得太狠,总要露出些小毛病在外头,才显得接地气……”

沈瑞起身听了,并且这这一番话听了进去。

他如今就在府学与家中两地往来,与外人接触的不多,可只有要寿哥在,总有人会关注他。

他要是表现的十全十美,那正如沈沧所说,落到旁人眼中说不得就觉得自己城府深。

只是他毕竟不是十四岁少年,离真正的少年时代有隔了太远,有些为难道:“父亲教导的正是,可是儿子鲁钝,一时难思量周全,父亲可有什么好建议

沈沧被问的怔住。

沈瑞的为人行事都落在他们眼中,要是真要挑毛病的话,除了过于老成,少了少年朝气之外,其他还真是挑不出毛病。

“二哥自己想想,这小毛病不是露一次两次,总要你自己信了,旁人才信。装三五日容易,装三五年难。”沈沧想了想,道。

沈瑞一时没有头绪,徐氏笑道:“要说瑞哥的身上的毛病,也不是没有…

沈沧、沈瑞齐齐望向徐氏。

徐氏笑道:“瑞哥这长兄做的太周全了,珏哥不过比你小一日,倒让你当成孩子似的关爱。玉姐那里也是,不过是相差一岁的兄妹,却为她处处打算周全。四哥还小,又有三婶看着,倒是一时还不显……”

沈沧闻言,若有所思。

沈瑞则有些尴尬,想着自己是不是过界了?沈珏那边,本当是小二房长辈关爱;玉姐既成了长房女儿,那自然有徐氏为她操心。自己之前,是不是操心,惹人讨厌了?

沈沧开口道:“虽说在外人眼中过犹不及,可在我同你母亲心中,却乐观其成……照我看,这样的就很好。就算行事过头,旁人看不惯,可细究起来依旧是好品格,说不出坏来……”

徐氏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瑞哥平素做的就很好,只是人前太过周全了些,以你的年纪,偶尔出了小纰漏,也不过是一时意气。”

这夫妻两个只想着让沈瑞如何去为人处世,在人前有个好印象,却没有真的因他少年老成就将他当成是冷心冷肺有城府之人。

这般淳淳教导,使得沈瑞十分感动。

一家三口用了早饭,沈瑞亲自送沈沧到大门口。

回到九如居没一会儿,沈珏就过来了。他身上也是簇新棉衣,却不是红色的,而是素色。

乔老太太去世,沈珏这个外孙,按制需服小功五个月。这也是为何沈家这次小宴,是沈瑞独自发的帖子,而不是堂兄弟两个联名的原因。

沈珏眼睛放光道:“二哥,咱们先去冰场练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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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较长絜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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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自然无异议,就随沈珏去了花园。

花园虽在东路,可有个角门与中路这边相连,倒是无需经过三老爷所在东院。

冰场在花园北侧,总共是一丈半宽、七、八丈长的一块空地,经过几日不间断泼水,形成了一寸半高的冰层。

上面又叫人铲平打磨,看着倒是平整如镜。

冰场两侧,是用石灰水、墨水、朱砂水浇出来的圆圈,外圈是白色的,中圈是黑色,内圈是红色,看着倒是有模有样。

冰场内侧距离两头圈垒七、八尺远的地方,各有一条横线做边线。

十六只石体木把手的冰壶在搁在一边,还有几支新的鬃刷。

同后世冰壶竞技相比,这场地偏短,冰壶石材也不标准,不过在几日准备下就能如此,看起来已经像一回事了。

沈珏带了几分兴奋,取了一只冰壶,居边线蹲下,向圆垒滑掷。

边线虽距一次圈垒只有七、八尺距离,可是距离另外一次就要远了,投掷的时候,是向远的一侧圈垒投掷,足有四、五丈的距离,冰壶经过滑行,要用足了力气才能压了圆垒边线。

“哈哈”沈珏站起身来,得意地大笑。

被他的好心情带的,沈瑞脸上也多了笑模样。

沈珏道:“二哥,咱们拿什么出来做彩头?”

“一块歙砚如何?”沈瑞想了想,道。

这等场合,来的都是亲戚好友,沈珏觉得金银等物俗物是拿不出手的,文玩之类,倒是人人适用。即便是学武的高文虎赢去了,或是自用或是送人,也都体面。

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二哥可千万别啊好不容易松散一日,看到笔墨纸砚不是叫人头疼么?”

沈珏反问道:“珏哥准备的是什么?”

沈珏面上有些飞红,哧哧地笑了一声,从荷包里拿出一物,塞到沈瑞手中:“就是这个”

沈瑞低头看了,一阵无语。

两寸半长的白玉美人,雕刻的是唐仕女,坦胸露乳,丰腴可人。

沈珏目光闪烁,道:“二哥没瞧见过这样的好物件吧?还是在南昌府时,府台衙内给的,我看着精致就留下了。”

这白玉美人带了包浆,看着油润,一看就是常被把玩的。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道:“既是你喜欢的,就好生留着,做了彩头输出去岂不可惜?”

沈珏挺了挺胸脯道:“反正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输了也没有输给别人去……我玩了有些日子,也有些腻了……”

话虽这样说,看他眼神黏糊的模样,还是舍不得的。

拿了心爱的东西出来做彩头,对输赢也能更专注些。

同这精巧可爱的白玉美人相比,沈瑞之前想到的歙砚做彩头就未免无趣了

今日邀请的客人,除了沈全年岁稍长些,其他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像沈珏这样半遮半掩对男女之情颇为好奇向往,也是人之常情。

沈瑞将自己的私藏琢磨了一圈,也没有类似与白玉美人这样的东西,也就决定不“东施效颦”了。

“我那里有只紫金狮子把件,也可以当挂件使,就用那个做彩头……”沈瑞道。

沈珏道:“那可是二哥心爱物,二哥看来是心里有底了……”

兄弟两个正说着话,就有小婢找了过来。

何泰之来了,先往正房给徐氏请安去了。

兄弟两个就出了花园,去了正房。

何泰之也是才到屋里,他不仅如请帖上注明的穿了厚棉衣,还穿着厚厚的直毛氅衣,看着跟个球似的。衣服颜色也是一身红,与沈瑞站在一处,倒像是亲兄弟俩了。

沈珏见了,看了自己浑身素色,一点颜色都没有,就跟徐氏道:“伯娘,明年春衫我同二哥做一样颜色的衣裳……”

徐氏点头道:“好好到时候鲜亮颜色儿的多做几套,你们兄弟两个一起穿出来……”

沈珏笑着点头,冲何泰之得意地挑挑眉。

何泰之在县学上了半年,接触的同窗都是年长的多,身上也少了几分跳脱,笑嘻嘻地看着沈珏,也不与他斗嘴。

沈珏撇了撇嘴道:“何表弟快别这样笑……看着跟二哥似的,小孩儿装大人样……”

何泰之正色道:“三表哥,我不是小孩了,我已经有字了,三哥以后直接唤我的字仲安就行了……”

沈珏郁闷了。

眼前这两人都有功名,正式取了字,只有自己没有。早知如此,自己去年是不是就不该随二老爷出京?

要是今年试一试的话,随着二哥一起读书,说不得沾了好运气也过了院试了。

几个小辈陪着徐氏说说笑笑,就有婢子来报,杨家大少爷到了。

沈珏与何泰之都望着沈瑞笑,沈瑞起身道:“母亲先与两位弟弟说话,我去迎迎。”

徐氏道:“让他们两个随你去吧,不用一个一往这边来,长辈们跟前他们也拘谨。等客人到的差不多了,过来照个面就行。”

沈瑞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招呼沈珏、何泰之一起出来。

杨慎已经到了,被小厮迎到客厅奉茶。

沈杨两家已经定亲,杨慎就是未来的舅老爷,沈家下人无人该怠慢。

在没有见到杨慎前,因沈瑞一口一个“状元之才”,沈珏对杨慎的印象并不算好。十二岁过院试了不起?定是个爱出风头的臭小子。

不过见了杨慎,看着他白白净净的长相,比自己矮了两指的身材,沈珏心中的排斥就减了几分。看着还算老实,估计是肚子里真有墨水的,要不也不会得了兄长那般推崇。

沈杨两家既皆为姻亲,杨慎对于沈家几房的情况也知晓的清楚。

对于沈珏,没见其人前就已知晓其名。

与沈瑞同为尚书府嗣子,与沈瑞同来自松江本家,族兄弟变堂兄弟,且兄弟两人感情深厚,早先沈珏没离京时,兄弟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去年随沈二老爷夫妇南下,本月初奉嗣母回京奔丧。

沈瑞本人并不是爱玩的性子,这次却请人来家中冰嬉,多半是为了陪这个堂弟。

同预料的差不多,沈珏果然是活泼好动的性子,与沈瑞全然不像。不过或许正因为有沈瑞那样的兄长在,才有会沈珏这样天性烂漫的弟弟在。

要不然身为嗣子,身份尴尬,一般人都是战战兢兢。

像沈瑞、沈珏这样从容自在,与人为嗣子的,还真是少见。

没一会儿,沈全与杨仲言等人也到了。

虽说徐五面生,第一次来沈家,可实际上除了杨慎与何泰之,沈氏三兄弟都见过他,且印象深刻。

不过沈瑞、沈珏因先前有准备,并未露异常;沈全年长,已经能做到不动声色,倒是并未让徐五察觉出不对劲来。

大家年岁相仿,聊上几句就熟了。

沈珏见人来的差不多,就迫不及待地将新游戏冰壶大致介绍了一遍,又提了彩头的事。

之前沈瑞的帖子中,提了冰嬉,请大家穿厚棉衣。比赛的事情虽没有直接在帖子上说,可大家都是官宦子弟,随手拿出个彩头也不是难事。

杨仲言看了看人数,道:“出单了,这怎么分组?”

他心中有些惴惴,要不是他多带一个人过来,正好是六人,可分为两组。

沈瑞道:“还有两个朋友没到。全三哥与何表弟也认识,就是高文虎与寿哥。到时候九个人,正好我做裁判……”

沈全笑道:“还有文虎啊,那我可要拉着他一伙就他那大块头,这掷壶游戏也输不了……”

何泰之与沈全都是参加过沈家上次聚会的,自然记得高文虎与寿哥这个组

何泰之捂着嘴巴笑道:“这回寿哥不敢再穿百衲衣了……那次他穿百衲衣出来做客,回去就被拘了两个月,直到六月了才放出来……”

沈全则道:“要是冰壶真有二十斤重,寿哥与仲安耍起来可就费劲……”

在场众人,除了沈全、沈瑞、何泰之,其他人都没有见过高文虎与寿哥。

沈珏只知晓这两人是沈瑞上半年交的新朋友,还曾邀请来过家中。

杨慎听着“寿哥”、“寿哥”的,觉得耳熟,生出个念头来,不过又压了下去。东宫偶尔微服一次前往东宫属官家不算稀奇,要是常常混迹宫外,呼朋唤友的未免太扯淡了些。听着何泰之的意思,那个寿哥与他们的交情不浅,相见不是一回两回,那就应该是旁人了。

杨仲言倒是对没来的新朋友兴致平平,在亲戚朋友中,沈瑞这个少年案首无人不知。今年上半年正是他应童子试的时候,结交的新朋友定是读书人。

亲戚还罢了,休戚与共,总要好生相处;旁的人不过萍水相逢,不用太留

至于徐五,对于这姗姗来迟的客人,心中满是好奇。

要知道眼前这这些人,都不算是寻常人。除了沈全之外,其他都是京官子弟,且都是出身清贵之家。

其中沈瑞、杨慎、何泰之三个,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已经是生员,是他们这国子监荫生提起来要体面的多。

如今不管是杨慎这大学士家公子,还是杨仲言这大理寺卿家少爷,都已经到了,那姗姗来迟的客人是什么牌位上的?

与其说高文虎与寿哥姗姗来迟,实际上是旁人早到了些。

沈瑞的帖子上写的时间是“巳正(上午十点)”,高文虎与寿哥俩就压着点来的,旁人是来的早了。

门房小厮来禀告,沈瑞就叫大家稍坐,自己迎了出去。

待他将高文虎、寿哥带进客厅,沈珏、杨仲言、徐五的视线都落在高大魁伟的高文虎身上,杨慎却一下子落到旁边的华服小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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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较长絜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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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上次相见,已经是一年前,可寿哥的身份摆在那里,见了一次就足以叫人记忆深刻。

杨慎瞪大眼睛,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

沈瑞已经开口道:“大兄,徐五哥,珏哥,这是我的朋友高文虎与寿哥,一个十三,一个十二,比咱们都要小些……”

说到这里,他又对高文虎与寿哥道:“这是我内大兄,这是杨表兄的同窗徐五,这是我弟弟珏哥,兄弟行三……”

杨慎站了起来,强忍下不安,对高文虎与寿哥点头致意。

寿哥眼神流转,对杨慎颇有意味地笑了笑。

沈珏则是看着高文虎的身量,啧啧道:“文虎才十三?本以为我二哥就算个子高的了,文虎比二哥还高了半头……”

徐五的视线从高文虎身上,转到寿哥身上。

高文虎虽块头大,可这穿着打扮怎么也不像是富贵公子;反而年岁小的这个,扬着下巴,气势颇为不俗。国子监中那些出身公侯府邸的荫生,在人前也多是这个模样。

不过瞧沈瑞的介绍顺序,这小少年又不像是出身高的,这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自己有些瞧不准了。

不过厚着面皮过来蹭交际玩乐,他也没资格势利,便随着杨仲言后边,听着大家说笑。

倒是寿哥,听说徐五是国子监生,父亲是致仕归乡的礼部尚书徐琼,就多看了两眼。

徐五察觉到寿哥的打量,心中有数,这寿哥还真是官宦子弟,否则也不会听过自家父亲的名字。

客人都来全了,沈瑞就带了众人去正房打了个转。

因徐五是初次上门,徐氏少不得也给了一份表礼。

徐五平素虽有些混不吝,不过眼见大家对他并无轻鄙歧视,徐氏这个长辈也慈爱温煦,便也规规矩矩,十分乖巧老实。

等到分组时,大家就都乐意与徐五一组。

他的年岁在众人中属于偏大的,个头看着也不错,比杨慎、何泰之、寿哥几个看着强多了。

徐五因身份缘故,在家中被嫡出兄姊压着,在国子监也被同窗敬而远之,这般热络的对待还是头一回,就有些激动。

他也拿不定主要要进那个队,只觉得两队都好,也怕拒了后被人讨厌。

沈瑞见他为难,便道:“既是要比赛,总要势均力敌才好,要不然实力一边倒的话,就没什么趣味了……”

他打量了众人一圈,道:“这样吧,全三哥、文虎一组,杨表哥、徐五哥一组,大兄与珏哥一组,仲安与寿哥一组。每组剪刀石头布,胜的为一队,输的为一队,正好四人一队,我就做个裁判。”

大家无异议,按组分了胜负。

结果出来,沈全、杨仲言、沈珏、寿哥一队,高文虎、徐五、杨慎、何泰之一队。

因沈珏张罗要赌彩头,沈瑞就叫小厮端了两个托盘上来,每队一个,大家一人往里放了一样东西。到了高文虎这里,因身上只有荷包在,沈瑞就将紫金狮子放上,算是代他出了彩头。

寿哥看了沈瑞一眼,没有多说。

沈全拿出的彩头是一个玉马坠,杨仲言的金戒指,沈珏的就是那个小巧白玉美人,寿哥是一枚羊脂玉平安无事牌;徐五的是身上摘下的一挂金锁,杨慎是串沉香手珠,何泰之的是两只金花,高文虎的就是沈瑞代出的紫金狮子。

沈珏兴致勃勃地上前,给大家做了个投掷示范。

在正式比赛前,大家也都上前试了两回。

二十斤分量的“冰壶”,对于何泰之与寿哥这两个孩子来说,还真的不算轻。

不过同何泰之的力气相比,寿哥明显力气要大的多。

他尝试投掷了两次,第一次没有压线,第二次就压了外圈。

冬日游戏种类本就少,眼前这游戏又是初见,大家不管平素爱动不爱动的,都来了兴致。

沈瑞看大家都上了手,相继试投过了,就招呼一声,开始正式比赛。

十六只冰壶,在上面的木质把手上做了区别,八只红色,八只绿色。

沈全这队就选了红色,算是红队;高文虎那队选了绿色,算是绿队。

计分方法与后世竞技的一样,一人两壶投掷完,距离中间最近的队伍算赢,计分也是按照输方压线前赢方冰壶的多少算。十局是一次比赛,按照分数计算输赢。

沈瑞早已直接做了个简单的计分板,也是分了红绿两方,每方都用纸板做了零到九可翻页的折纸。

虽说大家试着投掷时,玩得都很不错,不过等到真正开局时,却是惨不忍睹。

直接投掷到圈外,或是挤了旁人的,两壶都滑走了,都是常事。

冰刷大家用不惯,都闲置了。

结果第一局下来,红队零分,绿队反而得了两分。

何泰之得意地“哈哈”大笑,杨慎也不再关注寿哥那边,看着圈垒,计算着输赢法子。

高文虎憨厚地抓了抓后脑勺。

徐五的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欢喜。

杨仲言跺脚道:“你们队得了文虎,占了大便宜。方才若不是文虎的那只壶挤走了红心中的红壶,就是我们队赢……”

徐五与大家相处了这一会儿,也没了拘谨,说话放的开了,笑道:“有文虎在,是我们运气好。运气来了挡不住,这有什么法子……”

他笑的贱嘻嘻,却对了何泰之的脾气。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就是,运气来了挡不住”

沈瑞这个裁判,在看完分数后,已经在旁边的计分板上翻页,一边是零零,一边是零二。

寿哥轻哼道:“别得意,还有九局呢”

沈珏则是想起旁边的冰刷的作用来,取了两只,跟队员说起这个来。

等到第二局开始,红队就开始用起来冰刷,不过因刚开始用的缘故,手忙脚乱的,作用有限。

绿队看样学样,也拿起冰刷来。

同红队相比,冰刷对绿队的作申更大。杨慎与何泰之都是文弱少年,力气不足,投掷的冰壶连压线都困难,有了冰刷后,往前滑行的长度又长了,就容易进了圈垒。

不过冰壶的计分,不是按照圈垒中冰壶多少计算的,而是最靠近中心的队伍赢,运气实在很重要。

因此第二局,在绿队没有了好运气后,就是红队赢,而且是三比零。

不过随着大家对比赛计较的掌握,红队、绿队都是穿插着赢。

大家用冰刷也熟了,投掷力气大小反而不是主要的,投掷技巧越来越重要

场上因“势均力敌”的缘故,比赛气氛也十分浓烈。

九个少年,加上几个人跟进院子服侍的小厮,热闹声音传到了东院。

三老爷这两日早来过冰场投掷冰壶,虽觉得这游戏有趣,可毕竟不是比赛,玩了两回也就丢开了。

现在听着花园里热闹,三老爷就踱步出来。

圈垒内外,已经有十多只冰壶,场上正轮到何泰之投掷,三老爷就走到前来。

之前虽早听沈瑞讲过规则,可也没有眼前真正比赛看着真切。

何泰之蹲下身来,目视前方,长吁了口气。

徐五与杨慎两人一人拿了一支冰刷,在何泰之前方一丈外相对站着,全神贯注做准备。

因何泰之所投掷的,是本局最后两只冰壶,要决出胜负来,所以旁人也都专心望着场上。

一时之间,倒是无人察觉三老爷过来。

沈瑞已经站在圆垒旁边,看了看上面的冰壶位置,现下靠近中心是红色冰壶,绿色冰壶的位置都比较靠外。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哎呀”一声。

原来何泰之一紧张,将冰壶掷歪了,即便杨慎与徐五两人忙着刷冰,冰壶也跑偏了,连压线都没有压着。

何泰之使劲敲了自己脑门一下,又拿起第二只冰壶。

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奇迹。

虽说这只冰壶压了线,可这局依旧是红队赢,而且是大赢了,三比零。

至今已经是七局完了,红队赢四局,积分八分;绿队赢三局,积分五分。

沈瑞将计分板重新排好,才看到三老爷站在一旁,忙过去道:“三叔”

三老爷笑道:“原来是这个玩法,眼见着了比听着时更有意思。不过你们年岁小,几丈的距离就够了;要是大人玩,这赛道是不是需再长些才好?”

沈瑞点点头:“现下赛道四丈,要是换做大人游戏,可以延长道六丈到七丈……”

旁边众人,也都看到三老爷,纷纷上前见礼。

只有高文虎、寿哥、徐五三人,是头一回见三老爷,落在众人身后。

三老爷第一眼不是被魁伟的高文虎吸引,而是望向金光闪闪的徐五。

徐五耳边簪了金花,手上戴着好几个金戒指,腰带上挂着的玉佩也是镶了金边的。

这番打扮在京中倒是常见,只是与沈瑞的朋友中却不记得有这样“富丽堂

杨仲言见三老爷望向徐五,忙道:“三舅,这是甥儿国子监同窗徐五,今日随外甥过来玩……”

三老爷含笑点头:“原来是言哥的朋友,倒是像了你小时候。”

杨仲言听了讪笑,徐五生怕旁人瞧不起他,只觉得这样打扮是郑重,恨不得将身上贴满了金子,看着像是乡下地主家少爷,哪里有尚书公子的模样?杨仲言早年也爱这些,这两年大了,才不这样穿戴了。

三老爷说完话,目光才移向高文虎与寿哥。

高文虎虽是布衣,可三老爷并无轻鄙。

他虽初次见高文虎,可眼见这少年身高异于常人,便也能将其对上号了:“这定是瑞哥常提起的文虎了……”

高文虎憨憨一笑,躬身作揖:“小子高文虎,见过沈三叔……”

三老爷笑着扶了,仰头道:“真是个好孩子,这身板去学武事,定是事半功倍”

沈瑞见三老爷落下寿哥,怕他面上抹不开,忙道:“三叔,这是寿哥,同文虎一道过来,也是侄儿上半年认识的好朋友……”

三老爷望向寿哥,心中惊疑不定。

他虽早就晓得侄子新交的朋友中有个“寿哥”,可也没想到此“寿哥”竟然是彼“寿哥”

十来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年多的时间,童子长成少年,变化颇大。不过去年那次相见,对三老爷触动颇深,使得三老爷记忆犹新,委实不敢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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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白龙鱼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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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寿哥看见杨慎时,还有些在意会不会被揭破身份;看到三老爷时,却是压根没想起这一茬来。

杨慎是杨廷和之子,算是他半个便宜师兄,他去杨家时还专门给了见面礼;三老爷当时不过是杨家座上宾之一,寿哥虽见过,却是有留意。

三老爷觉得后背发僵,不过活了三十好几,再怎么也不会在几个少年跟前失态。

他随意招呼了一声,就将视线转移到冰场上,道:“我不过来看看热闹,你们继续……”

旁人没发觉,只有三老爷自己知道,他嘴巴里发于的厉害,强作镇定声音才没有颤音。

还有三局,虽说现下红队领先,可绿队也并非无扭转希望,因此大家见过三老爷之后,就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冰场上。

剩下的三局中,绿队先赢了一局,不过得分是小比分,只得了一分。

第二局是是红队赢了,也是小比分,如此场上比分就是九比六。

最后一局决定胜负,要是红队赢了,不管什么比分都是最后胜利;要是绿队赢了,只有比分在三分以上才能不输,小比分的话结果依旧是输。

如此一来,大家投掷起来,就都带了小心。

三老爷站在旁边,忍不住又飞快看了寿哥一眼,随后望向沈瑞。

原来这举是侄子交的新朋友,瑞哥真的没有怀疑过寿哥的身份么?

可沈瑞的心思都在比赛场上,对于这些小伙伴,也不见有另眼相待的地方

伴君如伴虎,这储君就是小老虎。齿爪虽未长成,可心性也没定性,更是不好琢磨。

再看杨慎,全神贯注地盯着冰场上,时而与队友说话,压根就没望向寿哥

三老爷忧心忡忡,不敢继续在这边呆着,生怕自己露出不对头来,引得寿哥不快,趁着大家不注意低声跟沈全说了一声,就离开了花园。

沈瑞装作随意的模样,看了三老爷的背影两眼,就移开视线。

他心中也在嘀咕,晓得三老爷八成是认出寿哥了。

去年沈杨两家定亲时,三老爷是见过寿哥的。

不过瞧着寿哥模样,应该是对三老爷没印象。

如此也好,要不然真要揭破寿哥身份,以后怕是不能这样相处了。

就在这时,就听沈珏高声欢呼一声,原来他投掷的第二只冰壶超过了绿队成绩最好的高文虎的冰壶,一半压在圈垒中间红色小圈上。虽不是在圈垒正中心,可是这个冰壶的位置已经是极佳,且位置正正当当。

别的冰壶想要超过他的位置,除非将它挤走,可是绿队剩下没投掷的两人是杨慎与何泰之。

这两人都是力气不足的,冰壶即便能滑掷出去,撑死了顶一顶沈珏的冰壶,想要彻底挤开却是不容易。

红队其他人也看出这点,脸上都露了欢喜。

这是提前迎来胜利?

绿队的人脸上则带了沉重,都是年轻人,都是喜胜不喜败。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徐五则是跺脚叹气,何泰之脸上带出几分绝望来。只有杨慎,外柔内刚,带了韧劲,却是不肯轻易言败。

他并没有着急去投壶,而是在圈垒旁边看了半响,将现下已经投出的冰壶位置都留心了一下,方叫了徐五与高文虎过来,低声嘱咐了两句。

至于何泰之年幼体弱,还要在杨慎之后投掷,杨慎就没想着用他。

见杨慎这般郑重,红队诸人脸上都收了笑,望向场上时也带了认真出来。

杨慎已经站在边线上,长吁了口气出来,随后拿起一只冰壶。

高文虎与徐五已经拿了冰刷,站好了位置。

冰壶投掷了出去,力气并不大,冰壶缓缓向前滑行。

高文虎与徐五的冰刷刷的飞快,冰刷摩擦冰面,使得冰壶顺着他们刷过的冰面前行。

红队的几个人都笑了,因为高文虎刷歪了,冰壶擦着沈珏的冰壶停下,比沈珏的冰壶距离中心少半个壶身。

何泰之在旁,露出惋惜。

杨慎这只冰壶是绿队位置最靠前的,却依旧差了那么一点距离。

杨慎蹲在边线外,这次运气的时间要比上回多了许多。

依旧是高文虎与徐五刷冰,第二只冰壶一下子就滑掷出去,从速度就能看出来,这次投掷的力气比上回大多了。

高文虎与徐五按照直线刷冰,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只冰壶,向着前面红圈前挨着的两只冰壶中间撞了过去。

前两只冰壶都被推上前,左右分开,中间的冰壶又滑行了几寸,正好是正中心位置。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拿着冰刷站在圈垒外的徐五已经丢了手中冰刷,手舞足蹈,大笑出声。

何泰之后知后觉,忙凑了过来,看了一眼,就跟着欢喜起来。

杨慎脸上神采飞扬,不过左手却是在揉着右肩。方才最后一投,他也是憋了吃奶的劲,肩肘用力过度,过后都觉得发麻。

圈垒中绿队领先,红队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投手寿哥。

寿哥之前的成绩,可是不稳定,偶尔投出一个好位置,都是凭了运气。

他面上带了郑重,拿着冰壶就迟疑起来。

沈全见了,便道:“寿哥随意投就好,即便绿队赢了,照现下的位置看,也不过是一分,最后还是咱们胜”

寿哥却不这样想,连杨慎这个文弱书生都奋力一搏,为绿队争取一线生机;自己自然也要发挥发挥,为红队尽尽力。

不过是几丈的距离,他虽年纪比杨慎小,可要是比力气可不怕。

杨慎那家伙,在场上用计谋,自己就不能用么?

杨慎是将第一个冰壶挨着红色冰壶,第二个冰壶从中间撞过去,一半靠的是巧劲,一半看的是运气,两者缺一不可。

如今圈垒中间的红圈中,绿冰壶在正中间,左侧是红色冰壶,右侧是绿色冰壶。红色冰壶的位置在第二只冰壶位置前,这也是沈全淡定的原因。因为按照现下场上的分数看,绿队只能得一分。

现下红队是九分,绿队是六分,绿队得了一分也徒劳无益。

如今红队就剩下寿哥不假,可绿队剩下的是力气更弱的何泰之。

在沈全与杨仲言、沈珏几个看来,眼下绿队虽掷出得意的一壶来,可胜负已定,寿哥的成绩无关紧要。

寿哥却是开始认真起来。

同红队其他三人相比,他算是比较弱的一环,之前也没有给红队争得几个积分。

如今还要含糊过去,他自己都不乐意。

他便也请沈全、杨仲言两个出来刷冰,目标就是正中间的绿冰壶。

沈全、杨仲言虽觉得没必要,不过见他满脸斗志,便也听了招呼出来刷冰

结果一只冰壶出去,看着是攒了力气的,沈全与杨仲言也手忙脚乱地刷冰。不过因最初的方向就瞄歪了,这只冰壶连圈垒中的红色内圈都没碰上,离了好几尺远,勉强停在了最外头的白圈与黑圈之间。

寿哥瞪着眼睛,满是希望地看着,结果成绩如此,小脸说不上是羞还是怒,憋的通红。

沈珏拍了怕他的肩膀道:“急什么?不是还有一只冰壶”

寿哥点点头,脸上越发认真。

第二只冰壶投掷前,寿哥瞄了好一会儿,才憋了一口气,将冰壶投掷出去

他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打小爱武事,力气要比同龄人大不少。

这一只冰壶出去,压根就不用沈全、杨仲言刷冰,就迅速地冲圈垒滑去。

不过将到红圈时,被距离中心第二远的绿冰壶挡了一下,转了方向,向左边滑去,正好撞到沈珏先前那只红冰壶。

可见是用了大力气,即便是扭转方向后,冰壶的推力使得两只红色冰壶继续往前滑了几尺远,别说是离中心红圈远了,就是中间的黑圈都滑出去了。

不管是红队诸人,还是绿队诸位,都齐齐地傻了眼。

场上大逆转,红圈之内,一只红色冰壶都没有,却有两只绿色冰壶。在距离中心最近的红色冰壶直径内,还有两只绿色冰壶。

不是平局,而是绿队可以得四分,累计十分超过了红队的九分

“这……这……寿哥你到底是哪队的呀?”沈珏想着自己的白玉美人,满脸心疼道。

杨仲言“呵呵”两声道:“看来赛场之上,不到最后,还真是难说胜负…

沈全见寿哥脸上发青,眼见要恼了,忙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等下回再玩赢回来就是……”

寿哥没有接沈全的话,而是望向沈瑞道:“下午再比一回”

沈瑞不假思索,直接摇头道:“那可不行本来大家冬日里活动的就少,这冰壶玩的时候没什么,可实是费肩肘,这比一次下来,每人就要投掷二十次,现下没什么,明儿肩膀定要酸的。不歇一歇再玩下去,就要拉伤筋了……”

寿哥虽不甘不愿,可也晓得沈瑞说的有道理。

现下连他都觉得肩膀、手腕累了,更不要说杨慎、沈珏、何泰之几个这几个看着就文弱的。

他回头看了看沈全、沈珏、杨仲言几个,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是我不好,连累大家跟着输了比赛,真是对不住……”

这几人都不是小气的人,哪里会因这个气恼?

相对的,因寿哥这大方认错,倒是引得这几位生了好感。

毕竟寿哥先前的表现,是个臭屁的熊孩子,不加掩饰的傲慢,说话行事并不讨喜;如今这半是羞愧、半是委屈的模样,倒是显出几分稚嫩可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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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白龙鱼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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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全笑着道:“没关系,权当让他们。要不是凭借运气,早在几局前绿队就输得没机会翻盘了……”

杨仲言先去摸了摸寿哥的头,随后勾了肩膀,笑嘻嘻道:“不过是输了几个小玩意儿,寿哥要是再念叨就显得咱们小气了。”

沈珏虽心里有些舍不得那白玉美人,不过既是肯拿出来最彩头,就有了输的准备,便也点头道:“就是,又不是旁人得了去,不过是几个彩头……”

绿队的几位,都已经兴高采烈地庆祝胜利了。

只有杨慎,经过最初的兴奋后,有些冷静下来,不由自主地留心寿哥反应

如此“弄巧成拙”,别说是寿哥,换做旁人也会羞恼。

沈全还罢了,年长大家几岁,说话也宽和厚道;杨仲言这个小胖子直接动手动脚,又是摸头,又是勾肩搭背,这也太自来熟了。

稀奇的是,寿哥不仅不恼,神色反而缓下来,拉着杨仲言、沈珏两个小的,已经商量什么时候再比一回了。

难道这白龙鱼服,还是经常事?东宫真要在宫外半点闪失,牵连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杨慎觉得自己额头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他望向沈瑞,就见沈瑞正笑着恭喜高文虎、徐五等人。何泰之这小子,更是可气,美滋滋地逗寿哥道:“寿哥,你可帮了大忙了我赢的东西,分你一半如何?”

寿哥下巴一抬,嗤笑一声,道:“我就算帮了倒忙,起码心意是好的,也有力气,这次不过是力气用过了谁跟你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十局下来,你得了一分没有?”

何泰之被揭了短,满脸不服气道:“我这不是年纪小,得意什么?你比我大呢……”

“才大几个月而已,你要是拿年龄说事,那以后只能跟小娃娃比力气了”寿哥轻蔑地看了何泰之一眼。

何泰之被说的恼了,看着沈瑞道:“瑞表哥,以后我跟着你练拳,旁人便罢了,我就不信以后力气比不过寿哥”

寿哥力气虽比何泰之大,不过看起来并不比何泰之结实,反而显得略单薄

“好,只要你有毅力就行”沈瑞道。

“什么拳?”寿哥与徐五不约而同地问道。

沈瑞笑道:“寻常的养生拳罢了。”

沈珏得意洋洋道:“才不是,瑞表哥这套拳不仅强身健体,打架也不怕呢

寿哥与徐五听了,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沈瑞无奈道:“大家跑题了,既决了胜负,那先分了彩头。有什么话,一会儿回屋里说去。”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大家在外头待的时间挺长了。方才游戏时,不觉得什么,这一停下来,就觉得冷了。

大家无异议,沈瑞就让绿队先将自己的彩头收回去。至于沈瑞那只紫金狮子,他拿了出来,就不准收回去,就直接送高文虎。高文虎本推迟不要,被沈瑞说了两句才收下。

红队输的彩头都搁在一个托盘上,因绿队高文虎出力最多,大家就让他先选。

拢共是四样,玉马坠,镶宝石金戒指,白玉美人,羊脂玉平安无事牌。

要是眼光好的,自然能看出那羊脂玉平安无事牌材质最好,玉马坠次之,白玉美人是把件材质就差些,不过因块头大,雕工精细,倒是不比玉马坠便宜;宝石戒指看着华贵,实际上价格并不高,要不怎么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呢。

高文虎出身庶民之家,这两年因认识寿哥有了些奇遇,也是在拜师习武上,家境并无什么变化,眼光就也是没长进。

在他看来,宝石金戒指最贵,白玉美人次之,玉马坠再次之,羊脂玉平安牌牌连个花也不雕,肯定是最便宜的。

眼前都是官宦子弟,高文虎怕他们嫌弃寿哥的东西不好,就直接捡了平安牌出来,憨笑道:“我选这个……”

除了杨慎眉毛跳了跳之外,心中拿不准高文虎是运气好、还是晓得寿哥之外,徐五与何泰之都没异议。

要是按照出力多少,第二个该轮到徐五,不过他迟疑了一下,道:“还是杨世兄先选,要没有你奋力一搏,咱们也赢不了。”

杨慎摇头道:“徐兄就赶紧挑了吧,外头这么冷,大家还等着。”

徐五这才看向托盘,倒是没犹豫,直接抄了那白玉美人拢在袖子里。

沈珏正盯着白玉美人,见状低头哧哧地笑。也就是徐五能选这个了,他无法想象一脸方正的杨慎拿了那白玉美人会什么样子;至于何泰之,即便有了字又如何?毛没长全,还是小孩子罢了。

正院,后罩房。

徐氏坐在临窗榻上,看着玉姐做针线,时而还指点一句。

玉姐手中拿着是鞋帮,是一双素面薄棉男鞋,只在圈口用一圈暗线绣了万字纹。至于鞋底,玉姐力气不足,就由专门的针线人纳了。

这双鞋是给沈珏做的。

去年沈珏没走时,玉姐与沈珏是兄妹,如今沈珏回来,两人成了堂兄妹。

饶是如此,玉姐也没有就此疏远了沈珏。

沈家小一辈拢共就四个孩子,堂兄妹与兄妹又有何区别?况且玉姐心里也明白,要是论起感情深厚来,沈瑞与沈珏之间要比自己更亲厚一层。

玉姐想好了,反正都是兄长,两面都敬着,总是不会错。

否则她要是真的亲近沈瑞、远了沈珏,二房长辈不高兴不说,连沈瑞也未必领情。

徐氏道:“你二哥今日请客,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到底都请哪家小娘子,可有了成算?”

玉姐取了一张花笺出来,上面用簪花小楷列了几个名字:“女儿就想到这几个,母亲您看看……”

头一个就是杨家二姐,今年十二岁,是杨镇的庶女,杨仲言庶妹,不过去年冬记在嫡母名下,随后就定下了亲事。定的不是旁人,正是杨廷和的庶出二子杨悍。

杨悍虽是庶出,今年不过十岁,不过美姿容,才思灵敏,是不让嫡兄杨慎的神童才子,让杨镇看上眼,舍不得放手,这才将庶长女记嫡,主动提了这门亲事,求了这个女婿。

第二个是三太太的侄女,田家四姐,今年十三岁。

第三个是夏御史家的大姐,今年十二,与沈家在一个胡同里,是街坊。

第四个则是何家三姐,是何泰之的堂姐,今年十三岁。

徐氏点头道:“怎么不多叫几个小娘子?人多热闹些。”

玉姐抿嘴一笑:“这些不算少了,还有一位客,女儿不知当请不当请?”

徐氏莞尔一笑:“可是你二哥央求你什么了?”

玉姐掩嘴而笑道:“正是,二哥说要是便宜让女儿也往杨家递份帖子,还说杨姐姐年龄尚幼,就此拘在家中太可怜了。”

按照年纪,玉姐比杨恬要大三岁,不过因为对方是未过门的大嫂,只能以姐呼之。

徐氏轻哼道:“瞧瞧,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还没娶呢就此护上了。”

玉姐起身,到了徐氏身边,压低了音量道:“母亲可知二哥说过什么?”

徐氏好奇道:“说了什么?”

“二哥说,杨家太太到底是继母,年岁又轻,自己都没生养过,怎么会教导女儿?要是杨姐姐能来咱们家,由母亲教导就好了……”玉姐道。

徐氏失笑道:“这才是孩子话呢……又不是乡下,连童养媳都出来了……

玉姐笑道:“二哥会心疼人,倒是巴不得杨姐姐来咱们家童养媳。”

杨恬今年十岁,孙敏当年进沈家时也是十岁。

徐氏心中叹息一声,要是当年二老爷对孙敏有现下沈瑞对杨恬的一半怜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男人心肠软总比心肠硬要好的多。

“既是你二哥提了,就加上吧……你这小姑子请客,杨家那边也不好拦着恬姐出来……”徐氏道。

玉姐点头道:“好,就按母亲说的办,之前我还担心会为难了杨姐姐,正拿不定主意……”

徐氏看了看外头天色,叫了红云:“打发人去前头瞧瞧,看看二哥他们回了屋里没有?外头冷着,可不敢多待。”

红云应声去了。

这时,沈瑞带了一行人,没有去前院客厅,而是直接去了九如居。

方才在外头站了一个来时辰,又是用手抓东西,脸上紧绷绷的,手上也不于净,沈瑞就带大家过来净手净面。

加上天冷,前面客厅比不得这边,沈瑞打算将席面也摆在这边。

在户外玩耍,沈瑞也担心大家吹着冻着,早就叫人预备着滚热的姜茶。眼前众人,不单单寿哥一个尊贵,其他人病了,沈瑞也不落忍。

大家到了屋子里后,一人先来上一大碗姜茶驱寒。

柳芽、春燕带了两个小婢,端了热水进来服侍。

徐五看了两眼,面露怪异,低声对杨仲言道:“怪不得你这表弟能得‘案首,,这家中长辈看的是不是也太严了……”

杨仲言使劲捶了他一下道:“胡思乱想甚呢”

杨慎也看了看柳芽、春燕两个,脸上却是隐隐露出笑意。

沈全、何泰之他们过来都是登堂入室,倒是不见外,因屋子里热气迎面,就直接去了外头氅衣,帽子也去了。

高文虎与寿哥上回来是在客厅,没有到这边来,高文虎带了拘谨,寿哥则是满脸好奇打量开来。

九如居里陈设十分简洁,百宝格隔断上也只有几件木石摆件,不见金玉之物。

不过简洁并不简陋,墙上就挂着两幅名人手书。

等大家净完面,席面也摆上了,除了六冷六热十二个碟外,主菜是四道锅子,羊肉白菜锅,山鸡香菇锅,于锅黄鱼,砂锅煨鹿筋。

摆了满满一桌子,上的酒水,就加热过的米酒,管饱却不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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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白龙鱼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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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半大少年,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外头又活动了半响,热腾腾的饭菜上来,立时顾不得旁的,吃吃喝喝要紧。

等米酒吃了一碗,菜肴也风卷残云过了大半,肚子里有东西,身上暖和了,大家也开始张罗起旁的来。

“这样多无趣,当行个酒令”杨仲言撂下筷子道。

坐在他下首的徐五也道:“就是,这酒也太淡了,是不是也上醇酒?”

寿哥也嫌弃地看着眼前的米酒道:“这哪里是酒?比糖水差不多了……”

沈瑞并不赞成未成年人喝酒,可在世人眼中,在座众人中除了寿哥、何泰之还算年幼之外,其他人都不算孩子了。

他就唤春燕过来,整理了桌子,将吃的差不多的菜撤了,又吩咐上些小菜于果佐酒。

不过他没有让人上清酒,而是让人上了二斤一坛的状元红。

在座诸人,除了杨慎与沈瑞之外,其他人都不是斯文性子,自然不肯用那些文绉绉的酒令,就直接要了骰子来比大小。

一圈下来,大家有输有赢,脸上都喝得红扑扑的。

沈瑞与沈珏两个穿着是厚棉衣、厚棉裤,先就受不了,告了一声罪,下席去换了轻薄的家常衣裳过来。

旁人还罢,何泰之与杨仲言两个素来不见外,已经去了外头棉衣,只穿着里头的薄棉坎肩,衣服袖子也撸起来了。

这边热热闹闹,东院书房里,三老爷坐卧难安,心里如同滚油似的难熬。

东宫微服,要是甩开所有的侍卫随从,那可是要出大事;要是没甩开侍卫随从,那沈家现下是不是就被厂卫的人盯着?

只要一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偏生满心忧虑,三老爷又不能跟三太太说去。三太太知晓后,除了跟着担心,徒劳无益。

方才午饭时,三老爷食不下咽,怕妻子担心,才故作寻常。为怕三太太看出端倪来,他用完午饭,就急匆匆借口读书来了书房。

是等兄长落衙回来,还是去寻长嫂?

三老爷犹豫再三后,还是起身去了正院。

大嫂与寻常妇人不同,自有一番见识,是沈家的定海神针。

正房里,徐氏用完午饭,撤了饭桌下去,吩咐周妈妈主仆两人正在说话。

“听红云说二哥那边要了酒?这样的天气,吃酒是暖身,可过犹不及。你过去盯着些,别叫他们吃多了。酒后怕吹风,醒酒汤先备着,别让他们再到外头来。到底来做客,要是吹着冷着,倒是咱们家的不是。”徐氏仔细吩咐道。

周妈妈应了,挑了帘子出来,正与三老爷碰了个正着,忙屈膝:“三老爷

“周妈妈起吧……”三老爷脚步顿了顿,道:“大嫂可用完了午饭?”

周妈妈道:“刚撤了饭桌,三老爷快屋里请。”

徐氏在屋里听到动静,打发红云出来相请。

三老爷面带沉重,进了屋子。

徐氏本还奇怪三老爷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见他的模样,似是忧心,又似急迫。

徐氏心中一激灵,立时想到四哥身上,忙道:“这是怎么了?”

四哥入冬来虽没大病,可徐氏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生怕他重蹈覆辙,走了三老爷幼年的老路,汤药不断。

三老爷并未作答,而是侧过身子,看了红云一眼。

徐氏心中诧异,摆摆手打发红云到门口站着。

三老爷长吁了口气,压低音量道:“大嫂可见了瑞哥的客人寿哥了?”

徐氏点点头,皱眉道:“可是他身份有什么不妥当?”

别的孩子都是知根知底,寿哥的身份却是遮遮掩掩。不过沈瑞并未追问,徐氏相信沈瑞择友的眼光,便也没有当回事。

毕竟人的衣服可以更换,浑身气度却是换不了的,寿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小少爷,规矩教养不差,京城勋贵又多,不管是哪一家的,长辈与沈家有无渊源,孩子们的交往也犯不了什么忌讳上。

听三老爷提起这个来,徐氏的心却跟着提了起来。

她心中隐隐后悔了。

三老爷又望向门口一眼,声音压的更低,道:“大嫂,这个寿哥就是去年沈杨两家过帖时下降杨家的贵客”

徐氏听了这话,变了脸色。

去年东宫微服去杨家之事,徐氏后来也听大老爷说了。

不说别的,只从这个就能看出杨廷和与东宫关系亲厚。沈瑞之前对将来朝局的预测,也正应了此处。不管是阁老朝臣,还是勋贵外戚,与东宫之间都隔着皇帝,只有内官与詹士府属官,是东宫能毫不避讳接触的人。

等到变天之时,别人前程都不好说,詹士府那边肯定是水涨船高。

沈沧找了关系,将沈瑛送进詹士府,也是想到了此处。

“看准了?”徐氏正色道。

三老爷点点头,道:“长相名字都对的上,哪里能错了?”

姑嫂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瑞哥……当是不晓得的吧?”三老爷迟疑了一下,道。

“那是当然瑞哥行事最是稳当,要是知晓贵人身份,哪里会请到家中?”徐氏点头道:“况且今日又是以游戏为名。东宫已出阁讲书,要是让外头知晓了,谄媚东宫、引诱东宫嬉戏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三老爷皱眉道:“那可怎么好?瞧着贵人模样颇有兴致,与诸少年相处得也融洽,要是扰了他的兴致,难保引得他不快;要是任之由之,万一有半点闪失,阖家都要跟着受累……”

徐氏沉思片刻,道:“杨家小哥是什么应对?”

三老爷苦笑道:“八成是玩的高兴了,分了两队相争,都争出心火来,只见摩拳擦掌,倒是并未见他顾及尊卑”

徐氏听了,反而松了一口气道:“东宫能微服几次?就算外头晓得他认识瑞哥,也定是以为通过杨家那边。杨大学士是个仔细人,劝诫也好,禀到御前也好,都轮不到咱们家这边动作。静观其变吧,省的画蛇添足。”

三老爷也晓得,对于少年东宫的心血来潮,沈家确实不好应对。

除了担心家人,他还不放心侄子:“会不会影响到瑞哥?”

木秀于林,风必吹之。

沈瑞虽不过寻常生员,可既与寿哥成了朋友,那肯定在御前挂号。君心难测,谁晓得是福是祸。

徐氏道:“不会。瑞哥行事端方,不容易被挑出错处。”

叔嫂二人担忧的同时,也隐隐晓得这是沈家的契机。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都比较惨烈。大明虽是嫡长子继承制,可围绕储君也不乏有争议之时,弘治朝却无这个忧患。

谁让天家只有东宫这一根独苗,真要与东宫有旧谊,说不得就是沈瑞的大机缘……

九如居,酒桌上。

沈瑞鼻尖上都是汗,脸上红扑扑的,眼睛明亮非常。他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道:“珏哥不胜酒力,这酒我替他吃了……”说罢,举杯饮尽。

沈珏坐在他下首,醉眼朦胧模样,傻笑道:“瑞哥才醉了,我没醉”

连哥哥都不叫了,这还没醉?大家望向沈珏的目光,一阵鄙视。

方才吃的不过是酒酿,如今换了状元红也没过几轮,寿哥与何泰之两个小的还坐的稳稳当当的,沈珏反而歪着了。

沈全怕旁人误会沈珏没大没小,笑道:“大家不晓得,珏哥与瑞哥两人同年同月出生,生日就差半天。虽说瑞哥先落地,可因他是提前大半月早产,珏哥就一直不服气,只说自己当是哥哥呢……小时两人凑到一处常争着谁是哥哥,这会儿珏哥喝醉了,估计又当自己是哥哥了……”

徐五看了眼沈珏,又看了眼沈瑞,道:“这两人真是一般大?委实看不出瑞哥白白净净,面相看着倒像是南边人,可真身量真不低,说是十六、七也有人信。”

杨仲言瞥了徐五一眼,道:“你也不看看瑞哥是谁的弟子?要是你当瑞哥是文弱秀才,那可是看错人了……瑞哥的老师是王余姚的长子,那可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徐五带了兴奋道:“真的?就是十几年前打遍四九城无敌手的‘京城一霸,王家老大?”

杨仲言点头道:“当然就是他,谁还哄你不成?瑞哥没进京前,在南边跟在王家老大身边好几年,学文学武,身手定不一般……”

听了这话,不仅徐五兴奋,连高文虎、寿哥、杨慎几个望向沈瑞的目光,也带了好奇。

只有知晓内情的沈全,觉得杨仲言的话,未免夸大说辞。

要知道王守仁在松江驻足,前后也不到一年功夫,沈瑞跟谁学习三、五年去?

另一个知情人何泰之,则有些纠结。

“京城一霸”这好像不是褒奖的话?还打遍四九城?那个时候王华不就是一个翰林小官么?自家姐夫一个翰林的儿子,真的那样嚣张?

他不知该纠结姐夫年少时的张狂无忌,还是该暗暗庆幸自家姐夫既是习过武,身子骨应该比看起来的结实。

高文虎已经带了几分雀跃,憨声道:“沈二哥,要不咱们比比?”

沈瑞也想要看看高文虎现下的身手,便点头道:“好不过今日吃了不少酒就算了,改日你得闲了过来,咱们一起练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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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白龙鱼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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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两斤一坛的状元红喝到底,大家都带了醉意。

除了酒量不佳的沈珏外,年岁最小的寿哥与何泰之两个虽说方才又是划拳又是摇骰子与沈珏拼酒,可因胜的多败的邵,喝的并不多,喝的最多的是反而是今日的东道主沈瑞与初次来沈家的徐五。

沈瑞是因为先前要看顾沈珏,代他喝了不少杯。

他脸上酡红,醉眼朦胧的,沈全看着都不放心,忙叫春燕上醒酒汤。

实际上沈全多虑了,沈瑞这身体虽是鲜少喝酒,不过他心中有分寸,只是这身体容易上头,看着才像醉了。

至于徐五,则是太高兴了。

没人表面奉承、暗地里嘲讽,也没人有意无意地提及嫡庶尊卑来提醒他的出身。就好像大家都是差不多的人。

都是爹生娘养,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本来就是差不多的人。

为何要分了三六九等、尊卑贵贱出来?

就是他平素最讨厌的书呆子类型的杨慎,现下他看着都觉得亲近。

他拍着杨慎的肩膀道:“别以为自己是秀才就瞧不起监生要知道不管乡试还是会试,常有监生做魁首”

杨慎点头道:“知道,知道今年春闱三鼎甲中,状元榜眼都是国子监生,二甲传胪也是”

徐五听了,吓了一跳:“这么厉害?”

杨慎疑惑道:“徐兄不知道这个?”

徐五在国子监不过是混日子,除了认识多年的杨仲言外,与其他同窗的关系也不好,还真不知此事。

徐五讪笑两声道:“当然知道,就是一时忘到脑后了。”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既然你不嫌弃国子监生,那以后大家出来玩,可不许拉下我”

杨慎实不明白嫌弃国子监生与大家玩乐有什么于系,不过见徐五眼巴巴地看着,就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杨仲言坐在旁边,正好听到这两人说话,就抬着眼皮看了徐五一眼。

徐五之父当年虽不是状元,却是榜眼,可徐五这个纨绔却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国子监虽能人辈出不假,可里面肯定不包括徐五。徐五的外号是“徐草包”,可不是白来的。

不过想想自己的课业,大哥也别笑话二哥,杨仲言闷闷地将眼前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身为文官子弟,杨仲言当然晓得科举的重要,可是他委实不是读书的材料

如今堂上伙伴都是少年,意气相投,并不计较出身。可十年二十年后,就要分出高低立下来。

自家大姐夫应了几次礼部试,到了三十来岁才中了个同进士;自己兄长考了几次,卡在乡试上,到了自己这里,更是连童子试都没把握,才直接入了国子监。

自己父亲一个大理寺卿,看到杨大学士家十来岁大的庶子,主动求做女婿,为的不过是自家后续无人。

想到这里,杨仲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顾不得手中的是醒酒汤,直招呼着:“再来一碗”

大家连醒酒待歇息,到了申初(下午三点),除了沈珏还呼呼大睡之外,其他人的酒气就散得差不多了。

冬日天黑的早,大家就没有再久留,告辞离去。

旁人还好,杨慎想到寿哥的身份,犹豫怎么提醒沈瑞。寿哥最是机灵,早想起这茬来,正盯着杨慎,就凑了过来,闹着要与杨慎一起走。

杨慎无法,只好有些内疚地看了沈瑞一眼,被寿哥拖走了。

徐五打小缺朋友,方才跟挨着坐的杨慎说了以后相约的话,临走临走还不忘拍着胸脯对沈瑞道:“我与杨二是打小一处长大的好朋友,他表弟就是我表弟,以后瑞哥有事尽管说话别的地方不管用,就东城这一片,只要有我在,不会叫人欺了你去”

他这话虽有几分狂妄,可也不是信口开河。

虽说张家没有承认他的身份,可是昌国公去世后,除了张家兄弟被加封之外,受惠的就是徐五的老子,数年之间升迁到礼部尚书位上,即便遇到官非,也太太平平地保全,全身而退,就能看出皇上对徐琼的优容。

徐琼致仕还乡,将庶幼子留在京城,且得恩旨入监读书,也是在告诫旁人莫要落井下石,今上仁慈。

沈瑞能听出徐五这话是真心实意,便也领情,道:“嗯,记下了,保不住什么时候就麻烦徐五哥。”

杨仲言在旁,觉得面上滚烫。

难道徐五将沈瑞当成国子监里那些爱争强好胜的纨绔?一副要帮着打架的模样。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路人。这徐五今日太聒噪了。

出了沈宅的杨慎,被寿哥拉倒一边,低声道:“大家都是朋友,凑到一起乐乐呵呵的,说旁的就没意思了”

杨慎听了,眉头拧着,对这话不置可否。

天子是“寡人”,东宫为“孤”,旁人对他们来说只是臣民,哪里会有朋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寿哥身上担着社稷江山。要是这样经常出宫,万一有半点不好,天下就要动荡。

寿哥眉头已经挑了起来,面带不豫:“师兄不会想要扫兴?”

杨慎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他心中有些乱,决定回家后与父亲商量了再看如何应对。

寿哥只当杨慎“识实务”,带了几分得意与旁边的高文虎说起冰壶比赛来

经过大半年的习武,高文虎的手眼都得到锻炼,这也是他一个人带了几个废材队友,却依旧能与红队抗衡的原因。

“要是冰壶做的再简单些,或许能传到街头巷尾去,如今看着虽是石头做的,可一套下来,也要不少银钱,寻常人也弄不起。”高文虎带了可惜道。

寿哥“哈哈”笑道:“外头寻常人弄不起,可厂卫里却不缺银子,高大哥你就放心吧,肯定有你玩的时候。”

高文虎点点头,道:“那就好,今日没掷够呢……要是下午也玩一次就好了”

寿哥揉了揉肩,怏怏道:“谁说不是呢,说到底还是何泰之与杨慎他们太废材了,沈瑞也太婆妈……”

高文虎看了杨慎一眼,觉得寿哥这样在背后说人不厚道,可晓得他脾气大,又不敢劝他,就憨笑着岔开话。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沈瑞暗暗松了一口气。

想到三老爷,沈瑞的脚步有些迟疑。

既是之前就在长辈面前装作不知寿哥的真实身份,如今只能装到底,否则也没法解释为何先前不告知长辈。

这样想着,沈瑞就又回到九如居。

沈珏依旧在里屋呼呼大睡,堂屋里酒味、饭菜味混杂在一处,十分难闻。柳芽正开窗通气,春燕抓了两把檀香点上。

沈珏见状,就去了书房,随便拿了一卷书在手中,可却是看不进去。

三老爷会怎么说?自己当怎么应对?

若是长辈们告知了,“知道”寿哥身份,以后在寿哥面前的应对也不能再如此随意。

在今日请客之前,沈瑞就想过这个,也想要借此与寿哥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省的关系太亲近,掌握不好分寸,也容易惹人忌讳。

这时,就见红云过来:“太太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听了,披了件大氅,从九如院出来。

原本晴朗的天色,变得幽暗起来,看着像要下雪的模样。

沈瑞紧了紧身上的氅衣,随着红云去了正院。

“母亲可是有事寻我?”沈瑞问道。

红云摇头道:“婢子不知……”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不过之前三老爷来了一趟,看着脸色不大对劲……”

提醒这一句,倒不是红云背主,而是沈家上下都晓得,沈瑞是以后的当家人,不仅管家、周妈妈这些老家伙识时务,就是红云等婢子也各有思量。

沈瑞听了,心里反而踏实了。

少一时,两人到了正院。

徐氏在稍间坐着,见沈瑞进来,并未急着说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两眼,道:“听周妈妈说你们吃了一坛子状元红,这不是胡闹么?仔细头疼。”

沈瑞先请了安,随后揉了揉太阳穴道:“是有点脑袋沉,孩儿实是被他们闹得没法子,先前只打算给他们吃甜酒来着,后来他们嚷着要酒吃……”

见他如此,徐氏不由懊悔,不当着急忙慌地叫他过来。

不过想到关系重大,她便打发红云下去,叫沈瑞到身边坐了,正色道:“瑞哥,你到底是怎么结识寿哥的,仔细讲一遍。”

沈瑞做直了身体,不安道:“母亲,可是寿哥身份有甚不妥当?是不是孩儿给家里惹麻烦了?”

徐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你先同我说说你们认识的事,咱们再说其他。”

沈瑞就做沉思状,想了一会儿,将二月里赴高文虎邀请去城下坊、顺便认识寿哥的事情仔细讲了一遍。

这些事他当初也给徐氏提过,不过没有讲的这么仔细罢了。

徐氏听了,心里明白寿哥微服出来想要结交的伙伴应是高文虎,与沈瑞这里只是“机缘巧合”。

一个屠家子弟,得了这份青睐,真不是是福是祸。

见了几面,徐氏对高文虎的印象颇佳,不免也为他担心一二,可最重要的还是关心沈瑞。

“除了这次与家中做客的两次,你还见过寿哥几次?”徐氏追问道。

“就一次了,是簪花宴那日,寿哥与文虎去寻我们去了,大家就在外头吃茶说话了。”沈瑞道。

徐氏在心里算了算,从二月到现下将近十个月,沈瑞见了寿哥四次。

对于寻常朋友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见四次面未免疏离;可对于本当在皇城里的东宫来说,见沈瑞的次数又太多了。

虽说其中两次沈宅小宴都是沈瑞请客,可要是东宫没是想要与沈瑞亲近,压根就不会上门来。

自己都晓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即便相信沈瑞的交友眼光,可还是会琢磨、亲眼验证沈瑞的新朋友,生怕他遇到心思诡异的人被欺了去,那世上身份最尊贵的那对父母呢?

不过看着沈瑞,徐氏提着的心又放心。

将奇装异服、随心所欲的寿哥与规规矩矩、勤勉向学的沈瑞放在一处,谁是“墨”、谁也“朱”一眼可见。

这么长的时间,都没人遏制寿哥出宫交际,或许正是因这个缘故?

“母亲?”见徐氏沉思不语,沈瑞唤了一声。

徐氏看着沈瑞,沉默了半响道:“瑞哥,要是寿哥的身份极尊贵,你还想要与之继续往来么?”

沈瑞眨了眨眼,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反问道:“母亲会允孩儿继续与之往来么?”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不过老爷那里或许会反对。”

沈瑞心里晓得,徐氏这话不是假话。

沈沧是正统文人,即便有私心,可在江山社稷安稳同儿子与东宫培养私交上,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这样做,也是为了更好的保全沈家与沈瑞,否则落在皇帝眼中,说不得就要将沈氏一门都看轻了。

沈瑞想了想道:“若是那样,就不要再继续往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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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白龙鱼服(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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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沈瑞这般于错,徐氏倒是一愣:“瑞哥不是与寿哥玩得很好么?这两年来你结交的新朋友,也不过就这三、两位……”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虽不知其中有什么厉害关系,不过父亲的见识肯定比我强就是了。父亲这样做,定是为了我好。”沈瑞带了几分黯然道。

徐氏本要直接在沈瑞面前揭开寿哥身份,见此倒是生出恻隐之心。

沈瑞平素跟个小大人似的,同高文虎、寿哥等人在一处时,才露出几分孩子模样。如今即便是孝顺长辈,听话乖顺,可心中定是舍不得新朋友的。

徐氏就将嘴边的话咽下,安抚道:“你不要多想,或许你父亲也说不定会变通……劳乏了一日你回去歇着,晚上叫厨房上热汤驱驱寒气,到底在外头待了半晌……”

沈瑞应了,从上房出来,心中带了愧疚。

自己心血来潮,将寿哥请到家中刷好感是不是吓到徐氏了?

仔细想想,自己也确实鲁莽。

寿哥要是不来沈家,大家聚在外头,即便有了闪失,那也是随行侍卫的责任,自己跟在旁边撑死了被迁怒;寿哥来了沈家,那安危之事沈家可就跑不了于系。

什么投毒暗杀这样的手段太玄幻,轻易碰不到,不过就算是吹风了、吃坏了肚子之类的,说不得都会害的沈家被皇帝皇后记上一笔。

三老爷与徐氏的惶恐,可以理解。

反而是自己,因还没有尝过皇权的厉害,竟耍这些小聪明,将沈家置于险境。

与东宫这点少年情谊,能维持几年?

要是自己十年八年中不了举,中举后三次、五次过不了会试,别说正德朝会有什么作为,说不得一杆子就混到嘉靖朝了。

果然是“小三元”后,就有些飘飘然,有些本末倒置了。

眼下最关键的,还是科举。

沈瑞这样想着,回到九如居后,就又拿起了书卷。

即便晓得乡试不容易,可是他还是打算后年搏一搏。如此算下来,就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等沈珏睡醒,口于舌燥,揉着眼睛从卧房醒来,迷迷糊糊地穿过堂屋,走到书房,就见沈瑞正提笔写着什么。

“大家都走了?”沈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怎么睡过去?”

沈瑞撂下笔,轻哼一声道:“是谁非要多吃几盅酒的,拦也拦不住?”

沈珏讪笑一声道:“不是看寿哥那小子得意么?就好像他会吃酒,旁人没吃过酒似的还有何表弟也真不够意思,还是咱们表弟呢,却同寿哥和在一处灌我……”

沈瑞摇头道:“不管什么原因你自己都当掂量着,要晓得适可而止,幸好醉了只是老实睡觉,要是跟旁人似的闹起酒来,就要丢人丢大发了以后出去,可不许在胖别人家拼酒”

书桌上有水壶,沈珏自己给自己倒了半盏茶,一饮而尽,笑道:“这不是在二哥跟前么?我才喝的欢快,要是我自己一个,我才不会这样喝。”

沈瑞看着沈珏,微微皱眉。

方才在酒桌上,别人没发现,沈瑞却是看的清清楚楚,沈珏是故意引得寿哥与何泰之斗酒。

他想要喝醉。

有些事情只能等沈珏自己想通了。

沈瑞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快回换衣服吧,这一身酒臭都能熏死人了

沈珏抬起胳膊,低头闻了闻,也觉得受不了,忙道:“那我先回去了”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沈珏的心事,沈瑞也能猜测得到,不外乎是思念本生亲人。

这两年来,沈瑞已经适应了嗣子身份,心中也将沈沧、徐氏视为亲人,对于四房本生亲长,没有任何思念。

倒不是他记仇,只念张老安人与沈举人的不慈,而忘了生养之恩;而是他毕竟本主,有自己的认知,来到大明朝后与四房血脉亲人相处的时日又有限,实生不出什么感情来。

沈珏却是不同,父母俱在,宗房大太太即便偏心,可也是亲娘,不是后母;亲爹亲祖父又将他当成心尖子似的宠爱,祖孙、父子情厚。

沈洲、乔氏夫妇之间,这两年都比较紧张,夫妻两人的事情都掰扯不清楚,对于沈珏的疏忽也就不令人意外。

不管是对松江本生亲人的思念,还是京城沈械一家对沈珏的客套疏远,都让沈珏觉得痛苦。

对于本生血亲与嗣亲之间的关系,沈珏也总要有个认知,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到了日暮时分,天上开始飘起雪花来。

沈沧从衙门回来了。

“希望这场雪能下的大些,解了明年春旱。”沈沧一边脱了官服,一边对徐氏道。

北直隶十年九旱,每年春天朝廷都要祈雨。沈沧现下虽是刑部正堂,可到底在户部多年,忍不住关注农耕民生。

“这还没进腊月呢,按照往年的年份看,腊月前下雪少,腊月里反而能下几场大雪……”徐氏道。

待沈沧换了衣裳,净了手,夫妻两个相对而坐。

沈沧端着茶盏,抬头看了妻子一眼道:“夫人心神不宁,这是什么了?”

徐氏将婢子打发出去,低声道:“老爷,三叔今日认出来瑞哥春日里新交的朋友寿哥是宫里那位小贵人”

沈沧正低头吃茶,闻言差点呛住,连咳了好几声。

徐氏忙站起,将沈沧手中的茶盏接了,放在一处,去拍丈夫的后背。

沈沧又咳了几声,方止了咳。

他的眉头皱起,眉心中是深深地川字纹。

“杨家大哥今日不是也为二哥座上宾?他是何反应?”沈沧想了想,问道

徐氏道:“我问过三叔,三叔说孩子们玩高兴了,倒是看不出尊卑顾忌。

“夫人没同二哥说吧”沈沧的口气是肯定。

沈瑞表现的再像个大人,也是个孩子,这样的事情直接揭破,说不得会吓到他。

徐氏点点头道:“我原想要直接告诉他,后来寻思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说。这可不是小事,总要老爷先拿了主意,再教二哥如何应对。”

沈沧想也不想,道:“二哥以后要走仕途,名声顶顶要紧。佞臣这嫌疑是如何都不能沾……我宁愿他脚踏实地凭科举晋身,也不愿他走终南捷径却落下口舌把柄”

徐氏皱眉道:“我哪里不晓得这其中厉害关系?不过瞧着瑞哥好不容易得了两个玩伴,怕伤了孩子的心……别人家这样大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瑞哥却懂事的令人心疼,难得遇到几个相投的伙伴儿,露出几分童真,要是再有变故,又要成了木头人了”

沈沧摇头道:“夫人虽是一片慈心,可眼下却顾不得。别说事情传出去旁人会作何想,就是宫里至尊说不得也在盯着我们夫妻的应对”

谁都晓得亲近东宫的好处,可有几个敢私自往东宫身边凑的?不说皇上皇后盯着,就是朝臣的嫉妒也不是一般人也能应对。

如今看来,沈瑞与小贵人的交往似乎是秘密,并不为人所知;可实际上只要有厂卫在,这哪里是能保密得了?

皇帝知道了,在宫里就不是秘密;在宫里不是秘密,离传到外头就不远了

想到这里,沈沧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道:“我虽是刑部本堂,可除了朝会,面君不易。这事又不是能写进折子里的,还是去杨家一趟,看看杨介夫怎么说……”

屋子里已经幽暗,眼看就到了掌灯时分,徐氏却没有啰嗦,立时吩咐人去准备马车,又取了大毛衣裳给沈沧换上。

不这么急迫,如何能显示出沈家对贵人下降臣舍的惶恐?

杨家,书房。

杨廷和落衙回来,就被儿子堵住,请到书房说话。

“什么事情这般急躁?”杨廷和有些神色不豫道。

这个儿子性子孝顺,才思敏捷,就是有些时候行事太刻板,喜怒行之于色,城府不够。他之所以压着长子,不让其早早应乡试,就是想要多磨练他几年

否则杨慎才学再好,这样的脾气,也不敢叫人放到官场上去。

杨慎神色郑重,长吁了口气道:“爹,今日沈家小宴,寿哥亦是座上宾

“寿哥?哪个寿哥?”杨廷和问完,自己才反应过来,一下子站起身来:“什么,寿哥?”

杨慎点头如捣蒜似的,点头道:“嗯,就是寿哥听说还不是头一回去沈家,上半年还去了一次瞧着他们的样子,一直有往来,且交情不浅。”

“怎么会?”杨廷和诧异道:“他们怎么会认识?沈瑞进府学前,不是一直闭门读书?”

今日在沈家,杨慎虽没有冒着寿哥不快对沈瑞提点寿哥身份,可是也旁敲侧击地问了两人的渊源。

杨慎道:“两人不是直接认识,是沈瑞在县试时帮了一个少年,后来应邀去那家做客,才认识了寿哥。那少年叫高文虎,是寻常百姓人家子弟,不过十三岁,与寿哥同进同出,关系甚好……”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瞧着寿哥与众人相处,与这高文虎的交情似排在第一,何学士家的二公子何泰之次之,随后才是沈瑞……与其他人倒是无甚交情的模样……”

杨廷和面色沉重,道:“沈瑞什么反应?你瞧他可像是知晓寿哥身份的模样?”

杨慎摇摇头道:“当是不知,瞧着瑞哥真正看重的像是高文虎,对于寿哥像是顺带交的朋友,倒是不曾主动亲近。不过寿哥与何泰之、沈珏两个玩到一处时,沈瑞也没有拦着的意思。”

杨廷和闻言好奇道:“这高文虎到底是什么人物?怎么寿哥、沈瑞两个看重的反而是他?”

杨慎举起胳膊,比量了一下高文虎的身高:“看着比寻常大人还高半头,足有这么高,身材也魁伟,不过性子质朴、待人憨实,让人厌不起来。别说是寿哥与沈瑞,就是儿子也觉得这文虎挺可亲的。”

杨廷和虽没见到高文虎,可听儿子描述,也明白他的优点在何处。

寿哥虽年幼,可宫里哪里有真正的孩子,浑身的心眼子也不嫌多;沈瑞更是少年老成到,让人一眼看不透的地步。

他们都看重高文虎,多半是因高文虎没心眼罢了。

聪明人防心甚重,高文虎毫无心机,让他们交往中也不用费心。

如此看来,寿哥与沈瑞的行为处事倒是有些相似。只是不知这二人是相互排斥,还是引为知己?

不过白龙鱼服,总不是好事。

杨廷和眉头,想着当如何就此事劝谏。既是知晓了,装糊涂是不行的,可如何不让东宫生厌也要想个妥当法子。

父子两个正说着话,就见管家进来禀道:“老爷,沈家大老爷来了……”

杨廷和先是一怔,随即对杨慎道:“随我去迎接沈大老爷。”

外头天色越发幽暗,雪势渐大了,地上有了积雪。

父子两个饶过影壁,走到大门口时,沈沧已经下了马车,拱手道:“今日做了不速之客,还请介夫勿怪”

杨廷和忙回礼道:“沈兄能来,蓬荜生辉,说旁的就客套了。”

宾主两个寒暄两句,就去了客厅。

眼见杨廷和还穿着官服,沈沧道:“我来的太仓促,要不介夫先去更衣,咱们在说话?”

杨廷和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刑部衙门在西城,沈沧应回家得了消息就匆忙过来。

贵人下降,自己听着都下了一跳,更不要说沈沧这个当家人。

外头冬雪飘飘,正是留客天。

杨廷和便道:“如此弟就先告罪更衣。”说着,又吩咐杨慎道:“先代为父陪你世伯父说话,为父稍后就回。”

杨慎垂手听了,老实应下。

杨廷和就离了客厅,去了正房。

俞氏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家中有客至,不由诧异道:“亲家老爷怎么这个时候登门?”

杨廷和道:“有事商量,叫厨房加几道菜,一会儿送到前头去,别忘了再烫一壶好酒。”

俞氏应了,杨廷和换了衣服,没有继续逗留,又匆匆回到前头。

沈沧正与杨慎说话,倒是没有提东宫,而是问起他们白日里的玩乐。

杨慎虽心中有惶恐,不过想想上午冰壶比赛的逆转,也觉得好笑,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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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慈母之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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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那边全三哥、杨仲言、沈珏、寿哥四个人,除了沈珏稍差些,其他人没有拖后腿的;我们这边就不行,只有高文虎一个能顶住,徐五就已经勉强,到了小侄与何泰之这里,就是跟着凑数的。比赛拢共是十局,九局下来,比分是九比六,眼见着红队稳赢,小侄不甘心束手就擒,就想方设法掷了个好位置出来。不过即便如此,也该是我们输的,不想寿哥最后发力,将他们自己的冰壶给顶了出去,反而让我们得了个四分,一下子使得我们以一分之差胜了比赛”杨慎即便稳重,到底是少年,说到中午得意处,也不禁眉飞色舞起来。

沈沧本含笑听着,见杨慎的话中没有提及沈瑞,就晓得沈瑞并未上场,应该是做了比赛的“仲裁”。

这冰上新游戏本是沈瑞琢磨出来的,要是他心里不喜欢,也不会折腾出来;可喜欢了却能忍着不上场,可见主动张罗这次宴请沈瑞并不是为了玩耍。

是为了沈珏。

沈珏回来前,沈瑞满心都是读书,什么时候想过玩耍?

沈沧心中既欣慰,又无奈。

欣慰沈瑞有长兄之风,懂得看顾堂弟,无奈的是其中牵扯了宫中贵人,沈家就要有麻烦。

杨廷和更衣回来,正听了杨慎讲的后半截,问道:“那寿哥岂不是扯了个大后腿?挨埋怨了没有?”

杨慎见父亲进来,站起身来,等杨廷和坐了,才回道:“就是扯了大后腿了。不过他们那组全三哥性子宽和、杨仲言为人豪爽、沈珏也是个大方的,倒是无人与寿哥计较,我们这边,则是得了大便宜,赢了比赛还得了彩头。”

杨廷和本想要立时打发儿子下去,不过听提及今日冰嬉,就让他坐了,又问了几句。将今日比赛与宴饮的详情问了一遍。

冰场上动了真火的是杨慎与寿哥,酒桌上喝的热闹的是沈珏、何泰之与徐五,都没有沈瑞的事。

不过没有沈瑞的张罗与安排,就没有今日这样的小宴。

“恒云就没想着跟着一起玩?”杨廷和问道:“既是早就打算比赛,为何没请双数的人?还是有谁是临时过来的?

杨慎想了想,道:“恒云应该是早准备一起玩的,还准备了紫金狮子把件做彩头,因为临时出了单的缘故,恒云才做了仲裁,那个徐五是初次来沈家,之前与恒云他们都不认识,应该不在恒云的邀请名单上。”

杨廷和听了,这才打发杨慎下去。

“皇上太宠溺东宫了……”杨廷和无奈道。

要是东宫临时出宫,跟着那个高文虎去沈家做客,还能说宫里的皇上、娘娘或许不知情;可既是沈瑞提前数日就下了帖子,寿哥与高文虎都是在宴请名单上,那就没有宫里不知道的道理。

既是知道了,还不拦着,不是宠溺是什么?

沈沧皱眉道:“以前不知殿下身份,小儿难免有不敬之处,虽说不知者不为罪,可到底失了尊卑。至于以后如何,我心乱如麻,想要听听介夫的意思。

杨廷和抬眉看了沈沧一眼,道:“殿下年岁还小,宫中又没有手足兄弟为伴,到底孤单了些,才出宫交两个伙伴,或许沈兄不必如此担忧。”

沈沧摇头道:“殿下虽没有手足兄弟,却有年纪相仿的小皇叔在宫里。殿下正是当读书学政的年纪,如此出宫游乐,要是被言官知晓又是一番口舌官司……今上只有殿下一子,肩挑社稷……”

其余未尽之言,沈沧没有明说。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

今上身体不好,膝下只有东宫一人,要是有藩王存了坏心,摸清东宫出宫规律,那天就要塌了。

杨廷和担心的却不是这个,他是想着这一年宫里的诡异流言。

是有人在离间天家母子,还是张娘娘真的“阴夺人子”?这都是没法说得清,除非正经八百地将此事当成一个案子去查,才能得出个是非对错、水落石出来。

可皇帝怎么会允许有人动摇东宫正嫡的身份?

虽说皇帝只有东宫这一点骨肉,不管东宫是不是嫡出,都当得起太子之尊。放出这流言的人,其心可诛,且是白折腾,伤不到东宫根本。

可要是二皇子没有夭折,东宫身份存疑,那太子之位是否能保全还是两说

这也是使得东宫与皇后生嫌隙的原因之一。

放出这流言的人,到底是针对东宫,还是针对张娘娘?

不管幕后人到底是何用意,东宫与皇后的关系渐疏远却是真的,连带着对张家两位舅舅东宫都不甚亲近。

相对的,皇帝那边对东宫却越来越疼宠,似有补偿之意。

一时之间,就连时刻关注东宫动态的詹士府诸官都迷糊了。

或许那流言是真?东宫真是张娘娘抱养的宫人子?

不管流言到底是真是假,都不能再继续纵容下去,否则天家母子反目,最为难的还是皇帝。

杨廷和想到此处,心中越发觉得为难。

他在詹士府几年,作为给东宫讲书的几位的老师之一,对于东宫的脾气秉性也都看在眼中。

即便知晓东宫微服出宫,杨廷和也不想直接摆出老师的架子去劝诫东宫读书,为的是怕引得东宫不快。

东宫地位尊崇,随心所欲,心情不好了连张家人的面子都不给,更不要说他们这些詹士府属官。

如今东宫出宫的根源在宫廷流言上,这却是涉及天子家事,不是当臣子能开口的,不过却未必不是机遇,只是这机遇伴着未知风险。

今上是仁君,待臣子向来优容。

自己本是东宫属官,为了东宫之事御前陈述也是恪尽职守。

想到这里,杨廷和紧张中隐隐地带了兴奋。

见杨廷和皱眉不语,沈沧就不再说那些江山社稷的大话,直言道:“偶出宫游乐对于东宫来说不过是一件小事,可却是于系到瑞哥名声与前程。沈家又不是什么不能动的人家,要是被言官揪着这件事不放,即便皇上现在不厌瑞哥,也终迁会怒不喜。还有内廷中人,富贵系与贵人一身,想来也不愿东宫与旁人亲近,怕是会视瑞哥为眼中钉。”

杨廷和已经醒过神来,点头道:“沈兄说的正是,从恒云前程看,确实不宜与东宫关系太近……”

沈沧迟疑道:“介夫可想到劝诫东宫勿要出宫的法子?”

杨廷和叹气道:“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也是身为臣下应有之义”

沈沧看了杨廷和一眼,颇为意外。

他来之前已经想着如何欠杨家一个人情,可听着杨廷和的意思,却全无私心,没有趁机示恩沈家的意思。

不管杨廷和是真厚道还是假厚道,这样的处事方法确实让人少了几分沉重,多几分轻松。

沈沧投桃报李,稍加沉思,道:“介夫本是詹士府属官,这样越过殿下直接与陛下言及此事,是否妥当?”

杨廷和闻言一愣。

沈沧摸着茶杯,轻声道:“听杨贤侄方才所讲东宫乃性情中人,要是知晓属官倚重的不是自己,恐心生不喜。”

杨廷和闻言皱眉。

他当然晓得东宫的脾气,可既然属官管不得寿哥身上,不是正当知会皇帝由皇帝管教约束么?

东宫虽与中宫疏远,可与皇帝之间的父子感情却日渐深厚。

杨廷和看着沈沧,似要看透他未尽之意。

沈沧低声道:“禁宫流言纷纷,殿下年少,惶恐之心怕是难以平复,才日渐浮躁,正需忠臣良言暖心……”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杨廷和只觉得醍醐灌顶一般,眼睛烁烁如星……

沈宅,西院,屋子里已经点灯。

乔氏满脸怒气,道:“什么?沈珏不仅跟着沈瑞嬉戏,还跟着吃酒了?”

她面前一个吊眼梢的婢子面带犹豫道:“三哥在花园那边嬉戏倒是大家都看到的,吃酒倒是没人见。不过三哥一直在九如居,客人走时都没露面,晚饭前才回自己院子。”

饶是如此,乔氏依旧是怒不可赦。

她虽在徐氏面前口口声声说不稀罕沈珏这个嗣子,却不允许沈珏对她这个嗣母有半分不恭敬。

乔老太太去世未满百日,沈珏这个名义上的外孙就嬉戏吃酒,这也太不将她这个嗣母放在眼中。

沈瑞安排这样的宴请,就是在打她这个长辈的脸。

什么东西?

她虽过的窝窝囊囊,上面被大伯妯娌压着,中间二老爷又硬了心肠,可到底还是沈家二太太,轮不到隔房的侄子来给她没脸。

“去将那混帐给我叫来”乔氏竖着眉毛道吩咐旁边的一个婆子道。

那婆子应声下去,从耳房取了灯笼,出了西院,嘴巴里却直泛苦。

乔氏的陪嫁早让二老爷处理的差不多,现下身边的都是后选上来的本分人

今日是长房二哥请客,三哥即便露面,也不过是被叫去做了陪客。

乔老太太名义上是三哥的外祖母不假,可外祖母与外孙不过是小功,不是重孝,难道还要整日盯着?

若是真要论起来,那二太太身为出嫁女,是不是也当茹素守孝?

二太太自己都做不到,如今却对嗣子吹毛求疵。真要闹出来,难道旁人会看着她磋磨三哥?

心里嘀嘀咕咕,这脚步就有些迟疑,不过她是二房下人,没有不遵从主人吩咐去寻旁人的道理,这婆子还是去了沈珏院子。

沈珏已经梳洗完毕,正披散着头发,身后一个婢子拿了毛巾,在给他擦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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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慈母之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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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二太太打发人过来,沈珏颇为意外,直接叫请。

见是这婆子,沈珏没有托大,起身道:“毛妈妈。”

毛妈妈是沈家世仆,丈夫毛奎是二老爷身边当用的管事,这次“护送”二太太回京,就是他们夫妻两个。他们两个的儿子女婿,如今都跟二老爷在南昌任上当用。

毛妈妈倒是客气,对着沈珏先屈膝道福,随后才道:“三哥,太太请三哥过去说话。”

沈珏看了眼外头天色,不由皱眉。

外边已经天黑了,还下着大雪,二太太怎么这个时候找他?

沈珏身边的婢子春鹦素来机灵,瞧着不对,早拿了荷包出来,一边扶了毛妈妈,一边塞了毛妈妈手中,“低声”问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妈妈过来,莫不是二太太有什么事吩咐三哥?三哥才沐浴完,这外头还冷着,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哩?”

一个婢子打听主人的事情是逾越,不过旁边少爷看着,还轮不到毛妈妈来管教。

毛妈妈也怕二太太闹起来不可开交,亦“低声”道:“有人在太太跟前下蛆,说三哥嬉闹吃酒了,太太恼了……怕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是不是去寻二哥说一声……”

后一句虽是对着春鹦说的,实际上问的却是沈珏。

沈珏脸涨的通红,说不是是羞还是愧。

今日中午吃席时,沈瑞开始并没有给他酒吃,后来被他央磨得不行,才叫人给他加了酒杯。

沈珏心中难过,故意多吃了几盅,让自己醉了一场。头脑发热,压根没想到守孝这一茬,如今看来却是要给沈瑞添麻烦。

以二太太的脾气,不单单会教训丨他一顿,怕是要借题发挥,连沈瑞都要落不是。

成为二房嗣子这一年半的时间,沈珏虽与乔氏相处的不多,可是也发现她对小长房存了敌意、对小三房带了轻鄙,跟谁都不亲近。

“有人看到我吃酒了?”沈珏冷着脸道。

中午小宴设在九如居,能进屋子服侍的只有柳芽与春燕。沈珏当时是醉了不假,可直接去了沈瑞的卧房歇着,并没有出来,沈珏不信闲话会传到外头来

毛妈妈道:“听说是看到三哥在花园里耍了旁的事情,多半是误会。二哥打发人从厨房要了状元红,这是上下都晓得的……”

其他的,当然只有当事人沈珏、沈瑞自己知道。

沈珏年岁在这里,被堂兄叫出去陪客也牵扯不到不孝上,孝期酗酒就不妥当了。

听了毛妈妈的话,沈珏眼睛眨了眨,心里放下心来。

若是今日不是沈瑞请客做东,他会心甘情愿地在二太太跟前认罪,什么处罚都愿意接受,毕竟是他的疏忽,忘了自己身上还带了小功的孝,酗酒确实有失孝顺之道;可关系到沈瑞,沈珏就不能认这个错。

他没有避讳毛妈妈,低头嗅了嗅身上,因刚沐浴过的缘故,身上酒气早已经散了。

沈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生出几分愧疚。

自己怎就不长记性?大伯娘刚告诫过自己要孝顺亲长,就让自己全然忘到脑后。自己任性不说,还连带着兄长跟着担了不是。

“既是太太传召,那就走吧。”沈珏道。

春鹦见状,忙抱了连帽披风出来,带了几分担忧道:“三哥头发还湿着…

沈珏接过穿了,道:“没事,不过几步路。”

话虽如此,不过从温暖如春的屋子出来,沈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毛妈妈见状,忙加快了脚步。

北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至,在寒冷寂静的夜中,“嗒嗒”的脚步声越发分外清晰。

毛妈妈与沈珏刚进西南院,乔氏就听到外头动静,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几分肃穆。

这嗣母子之间本就不亲近,彼此之间向来都是客气守礼。

沈珏就在廊下站了,由毛妈妈先进屋通禀。

早有婢子上前,接了毛妈妈手中的灯笼。

毛妈妈顾不得弹身上落雪,躬身道:“太太,三哥来了,在外头候着。”

乔氏却不急着叫进,皱眉道:“你可瞧仔细了,他到底吃酒不成?”

毛妈妈道:“许是误会,老奴瞧着三哥的模样不像是吃了酒的……”

乔氏神色稍缓,随即冷哼道:“若是中午吃的酒,也当醒的差不多了……

毛妈妈不好再接话。

乔氏摆弄着手指,只觉得这些日子气色不好,连素来修长白皙的手指也看着不顺眼了。

“就算他没吃酒,玩乐嬉闹之事没有冤枉他吧?”乔氏漫不经心地说道。

毛妈妈眼见她还不叫人进来,心中担忧,忙道:“要不太太叫三哥进来骂他?”

外头寒风凛冽,又夹着雪花,沈珏刚沐浴出来可不好在外头多待。

乔氏闻言,脸上生出几分厌恶。

她原本是带了心火,想要将沈珏提留过来骂一顿;可这心头火儿,来的快,消的也快,这会儿她已经懒得骂人了。

而且她向来自负美貌,对于男子向来避讳,沈珏即便只是少年,且是她的嗣子,不过她心中也生出瓜田李下之嫌,不想让沈珏进屋。

要是就这样放沈珏回去,乔氏又不甘心。

她摆弄着手指,脑子里想的是出京这一年的日子。

要是沈珏这嗣子有半点孝顺之心,都不会任由二老爷那么对她。她却是不想想,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沈珏如何能做的了二老爷的主?

不过是迁怒罢了。

毛妈妈站在那里,心急如焚,却是不敢再多说。

虽受了二老爷重托,回到京城后大太太也将二房庶务都托付给他们夫妇,可他们两口子到底是奴不是主。

该说的好话为沈珏已经说过了,要是再啰嗦乔氏可不会容她。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乔氏似才想起沈珏还在外头候着,抬头道:“去代我问问他,可晓得错了,我当不当罚他?”

毛妈妈应了一声,忙转身出来。

外头风雪越发大了,廊下的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

虽说沈珏站在廊下,可依觉得寒风刺骨。

毛妈妈看着风雪中伫立的沈珏,满脸担忧,可只能扬声道:“太太问三哥,可晓得错了,太太当不当罚三哥?”

沈珏见毛妈妈扯着嗓子,先是一愣,随即见毛妈妈抬手指指了指正房。

沈珏就也抬高了音量道:“孩儿知错了,既是太太身体不豫本该过来侍疾,不当跑去花园见表哥表弟,还请太太责罚。”

看着沈珏小脸冻的发青,毛妈妈心中叹了一口气,拄拄脚又挑了帘子进屋

隔着门窗,乔氏已经听到沈珏的应答,却是不满意。

明明是沈瑞错了规矩,拉了守孝的堂弟出去陪客,这会儿倒是全成了沈珏自己的过错,不与沈瑞相于。

想着徐氏将沈瑞当成宝似的,比珞哥在时还要多看重几分,乔氏就满心不忿。

“既是晓得错了,就在外头跪一个时辰清清脑子,想想什么是为人子的本分”乔氏听出沈珏对沈瑞的维护,冷冷地说道。

毛妈妈听了,变了脸色,忙道:“太太,外头下着雪,三哥过来前又是才沐”

话说到一半,就被乔氏打断:“怎么?如今这家里我这太太说话不作数了?还是你这老奴自诩有二老爷吩咐就觉得能辖制我这个太太?”

这诛心的话说出来,毛妈妈哪里还敢说旁的,忙跪下请罪。

乔氏指着旁边那婢子道:“去外头传我方才的话”

旁边那婢子正是今日凑到乔氏跟前告状的那位,本是被二房留京看屋子的二等婢子,自打乔氏回来,一心往乔氏身边钻营,才主动做了耳目。

眼下得了吩咐,她便趾高气扬地出去,将乔氏的话传了一遍。

沈珏并不觉得乔氏故意为难自己,毕竟今日是他有错在前,到了这边后又因要将沈瑞开脱出去认错态度不端正。

跪一个时辰,也让他想一想到底什么是嗣子之责。

这样想着,沈珏就“噗通”一声,老实跪了。

那婢子见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沈珏身上也落了不少雪花,脚步迟疑,心中就有些不忍。

她这么巴结二太太,为的不过是升一等,要是能被太太送到沈瑞院子里那是再好不过。

因沈瑞的九如居婢子少,沈珏那边就不肯多要侍婢,可两个少爷年岁渐大,总要多添人手服侍的。

等转身回了屋子,看到依旧跪在地上的毛妈妈,这婢子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下,不肯多说,只道:“太太,婢子传了话过去,三哥已经跪着了。”

听说沈瑞服顺,乔氏只觉得心里的火才消了些,却是依旧不肯吩咐毛妈妈起来。

先前的日子,她伤心母亡,无心与这老奴计较,以后可不想再纵容……

主院院子里,红云紧了紧身上衣裳,拉着春鹦进了厢房,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可是三哥有什么事?”

春鹦放下灯笼,满脸担忧道:“方才二太太叫毛妈妈叫了三哥过去,听着说话意思是二太太恼了三哥白日去花园玩,还有人说我们三哥吃酒,我心里委实不踏实,过来寻姐姐拿个主意,看是不是求太太过去瞧瞧……”

关系到二太太还有沈珏,红云也不敢自专,道:“二太太是三哥之母,想要教训丨三哥几句又有什么打紧?你也太大惊小怪,且先等着,我去回了太太,看太太怎么说”

春鹦满脸感激道:“劳烦姐姐……”

红云转身出去,进了上房。

徐氏正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抬头道:“可是老爷回来了?”

红云摇头道:“老爷还没回来,是三哥身边的春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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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慈母之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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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红云的话,徐氏并没有叫春鹦进来。

“糊涂二太太是三哥的母亲,叫三哥过去,不管是训丨斥还是其他都名正言顺,哪里轮得着她一个婢子瞎操心?”徐氏皱眉道。

沈珏身边的婢子养娘,本当乔氏安排,不过去年乔氏精神不足,不爱操心,二老爷就全托付给徐氏。

徐氏就在家中二等婢子中挑了两人送过去服侍,其中一个就是今日来的春鹦,另外一个叫春鹤。

为了避嫌,这两个婢子虽是家生子,可都不是正院服侍的。

春鹦自作主张私下过来说这些,已经是犯了忌讳。

徐氏虽是沈宅内主母,却没有拦着乔氏训丨子的道理。

同之前的视若不见相比,徐氏宁愿乔氏待沈珏管的严厉些。本就不是亲生骨肉,要是不闻不问,只会两下里更疏离,哪里一家人相处的长久之道?

乔氏中年丧子,夫妻离心,要是能唯一的嗣子也疏远了,那晚景也可怜。

因此,对于乔氏愿意主动走出这一步,徐氏还是乐观其成的。

“三哥的事不要往这边报,这次念在她是初犯,罚她一个月月钱,再有下回就不用在三哥身边服侍了……”徐氏淡淡地说道。

红云应了一声,又挑了帘子出去。

春鹦站在厢房门口正等着,见红云出来,忙迎上前,低声道:“姐姐,太太怎么说?”

红云被冷风激的张不开嘴,进了厢房才将徐氏的话说了。

春鹦听得白了脸。

春鹦家与红云家都是沈家世仆,两家虽不是亲戚,可因都在一处排房住着,两人也相熟。

红云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额头道:“你也太实诚,就算担心三哥,也不该大喇喇地跑到这边来,作何不去九如居?三哥即便遇到难处,也当是二哥出面说话,哪里轮得着你来出头?还是你觉得如今在三哥跟前有了体面,可以一句话就劳动了太太?”

春鹦羞愧道:“我一着急,没想那么多……”

这会后悔也晚了,徐氏既发话罚了她,不许她“操心”,小长房也无心插手小二房家务,她哪里还敢再自作主张去寻沈瑞?

红云在她脸上掐着一把,笑道:“别苦着脸了,或许你真是瞎着急,说不得这会儿三哥已经回去了……”

春鹦点头道:“嗯,借姐姐吉言,我这就回去……”走到门口,又回头,满脸纠结道:“姐姐,要是三哥还没回来怎么办?”

红云看了看外头天色道:“戌初(晚上七点)都过了,又不是白日里,二太太不会留三哥多久……”

春鹦听了,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也就安了几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大惊小怪,倒是劳烦姐姐跟着费心……”

红云抿嘴一笑,低声道:“你这尽心尽力的,可是心里有了长长久久的打算?”

春鹦霞飞双额,道:“姐姐变坏了,尽打趣人……”说罢,扭身走了。

看着春鹦的背影,红云有些怔忪。

她不过是开口探问一句,可春鹦却全无遮掩的意思,这是得了三哥的应诺,还是这妮子自觉情分够了?

当初徐氏为了怕婢子不安分引得少爷们淘气,挑的都是性子老实本分、相貌中平的婢子,不只九如院的春燕如此,沈珏身边的春鹦与春鹤也如此。

这才一年多的功夫,春鹦这样老实的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打算,是心生贪念,还是三哥多情?

想着沈珏平素嘴甜人活络,同沈瑞两种性子,红云倒是有些看不准了。

春鹦急匆匆回了西北院,要进屋子时还带了几分忐忑,她自作主张去求太太,会不会引得三哥不快?

不过待进了屋子,看到沈珏不在,春鹦心里就沉甸甸的。

春鹤手中拿了针线,面上也带了担忧,见春鹦回来,忙起身道:“太太怎么说?可打发人去看三哥?”

春鹦叹气道:“太太没见我,只说二太太教子是正经事,无需我们操心。还嫌我不懂规矩,罚了一个月月钱……”

“怎会这样?”春鹤睁目结舌道。

春鹦忧心忡忡道:“三哥到底是二太太的儿子,不是太太的儿子,太太也确实不好插手,是我先前糊涂了……这去了足有小半个时辰了,许是快回来,要不我提着灯笼过去迎迎?”

春鹤晓得春鹦对三哥上心,便也不与她争抢,只叫她披件厚袄子,不要去接人再将自己冻着了。

春鹦提着灯笼,又往西南院去。

走到西南院门口,春鹦脚步就慢了下来。

身为婢子,没有主人传召,她也不敢随意闯进去,就在西院门口外候着。

她一边寻背风的地方站了,一边提起耳朵听院子里的东西,盼着沈珏早点出来。

可因风雪的缘故,除了呼啸的北风,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她又不敢往门口凑,怕被里面的人看见,只能于着急。

等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春鹦觉得手脚都被动麻了,就忍不住放下手中灯笼,蹑手蹑脚地走到院子门口。

院门虚掩着,并没有关。

春鹦凑了过去,偷过门缝往里探看,不过因阴天浮云遮了星月,天色十分幽暗,即便地上有积雪,可因漫天风雪的缘故,什么也看不真切。

春鹦哆哆嗦嗦地回到角落里,提了灯笼在手,挣扎了半天,还是回了北院

因身上带了寒气,春鹦进了屋子就猛打了两个喷嚏。

春鹤见她头上衣服上都是积雪,忙取了鸡毛掸子给她弹雪。

“三哥怎么还没回来?”春鹤道。

春鹦又打了两个喷嚏,方道:“许是二太太留着三哥说话,要只是训丨斥三哥,也不用这么长功夫……”

春鹤点头道:“多半是如此,要不三哥早该回来了……”

西院廊下,沈珏跪在地上,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积雪。

寒风刺骨,吹得他脸都木了。

可沈珏却是莫名地想笑。

“饥寒交迫”,他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个词来。

活了十四年,过了十四年锦衣玉食的富足日子,今日算不算长了见识?

中午因吃酒的缘故,压根就没动几筷子菜;晚饭时则因没胃口,他只吃了几口豆腐汤,如今倒是饥肠辘辘。

他氅衣里头是屋里穿的薄夹衣,走路的时候并不觉得冷,可在外头待了这许久,就觉得从里到外都冻透了,感觉不到半点暖和气。

尤其是头上,即便有氅衣的连帽遮着,可到底不严密,未于的头发都硬邦邦地结了冰的,头皮都冻得僵住了似的。

浑身发冷,肚子里又空着,沈珏感觉十分难熬。膝盖与地面之间虽隔着皮毛氅衣,可因跪的久了,只觉得寒气从膝盖一直往上蹿。

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忘了自己嗣子身份,压根就没想起乔家来?

这样的过错就算是在松江本家时,老太爷知晓后也会罚他。不过老太爷的处罚法子与二太太的不同,就算是舍得罚他跪,也多半是去跪祠堂,沈珏苦中作乐地想着。

九如院中,上房。

沈瑞撂下笔,揉了揉手腕,走到窗前。

灯火噼里啪啦乱爆,春燕听了,忙寻了一把剪刀,上前取了灯罩,将灯火剪了。

沈瑞神色有些沉重,沈沧落衙回来随后又匆匆离家的消息他是晓得的。对于沈沧的去向,也猜到多半是杨家。

这样让沈沧与徐氏担惊受怕,是不是他太过分了?

可是不管是徐氏还是沈沧,在他面前都是一句责怪都没有。

想到这里,听着外头呼啸的风声,沈瑞坐不住了。

他拿起挂着的大毛披风,在身上穿了,又抱了一挂蓑衣就出了九如居。

等到了前院一问,沈沧确实是天黑前乘马车离的家门。

沈沧去了这么久,这是杨家留饭了?

沈瑞不知该安心还是不安心,就没有回九如居,而是在门房等着。

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外头有人扣大门。

沈家的马车回来了,沈瑞随着门房出去,上前几步亲自扶了沈沧下马车。

沈沧神色还好,见了沈瑞过来,还颇有欣慰道:“你这孩子,这么大的雪怎么还出来?”

沈瑞取了蓑衣展开,给沈沧披挂上,方带了歉意道:“是不是儿子今日处事不当,为父亲父母添麻烦了?”

沈沧挑了挑眉道:“瑞哥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不该请不知底细的朋友来家耍……”沈瑞道。

至于没拦着沈珏吃酒,沈瑞心里虽也明白这事不妥当,可是就不好当着沈沧说了,否则就要牵扯到沈珏身上。

外面漫天雪飞,父子二人转过影壁,相伴往内宅而行。

“莫要想太多,不管有什么事,还有我与你母亲呢……”沈沧道。

北风渐渐小了,雪花已经簌簌落下。

夜晚静寂,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二更天。

将沈沧送到正院门口,还没等沈沧进去,就听到西南传来一阵喧嚣声。

父子两个齐齐住了脚步,往西南眺望。

西南处,正是小二房的院子。

沈沧听着这声音不对,忙对沈瑞道:“赶快去看看,那边怎么了?”说罢,匆匆进了院子,去寻徐氏。

“夫人,二房那边动静不对,快打发人去二房看看,是不是乔氏有什么不好?”沈沧道。

他是大伯子,不好直接过去,要不然方才也不会打发沈瑞一个人过去。

徐氏闻言,吓了一跳,忙道:“还是我过去一趟……”

沈沧点点头,道:“如此也好,要是乔氏有个不好,也没法跟二弟交代…

夫妻两个都不喜乔氏,可都不能真的不管乔氏。

等徐氏出了正院,就见迎面急匆匆奔来一人,见了徐氏,顾不得行礼,带了哭腔道:“太太,快打发人去请大夫,三哥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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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慈母之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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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人是毛妈妈。

“三哥怎么会晕过去?”徐氏听了毛妈妈的话,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嘴里问着,脚下却没停。

“我们太太因三哥今日玩耍,罚三哥跪了一个时辰。”毛妈妈带了哭腔道

徐氏脚下越发急促,皱眉道:“三哥身子结结实实的,跪一个时辰就晕了

毛妈妈哽咽道:“是……是罚在院子里跪着……”

说话的功夫,一行已经到了西院门口,正好与沈瑞对了个正着。

沈瑞背着昏迷不醒的沈珏,乔氏跟在后边,声音带了焦急,道:“二哥这是要背三哥往哪里去?莫要胡闹,快将三哥扶到屋里去”

“瑞哥,三哥真是怎么了?”徐氏见状,忙问道。

沈瑞道:“母亲,珏哥冻着了,是不是该请大夫过来……儿子先背他回他那边,在这边养病也不便宜……”

徐氏顾不得仔细问,忙吩咐人去请大夫。

乔氏含泪站在门口,看着徐氏委屈道:“大嫂,我真没想到三哥会挨不住

徐氏瞪了她一眼,却晓得眼下不是与之计较的时候,忙带了人随沈瑞去西北院。

春鹦与春鹤听到外头的脚步声,迎了出来,看到一动不动覆在沈瑞背上的沈珏已经傻眼了。

“准备浴桶再去个人赶紧去大厨房要热水,要快”沈瑞冷着脸吩咐道

春鹤应了一声,小跑着去了。

毛妈妈跟在徐氏身后,见沈瑞直接将沈珏背进北屋,迟疑道:“二哥,三哥是冻着了,是不是当用雪好好揉揉手脚?”

沈瑞直接背着沈珏去了卧房,将他放在炕上。

“不必,冻伤用温水沐浴更妥当”沈瑞道。

上辈子他也误以为冻伤后需要用雪揉,后来到了京城,有一年深秋与几个师兄弟郊游,有两个师兄非要爬野长城,与大部队走散了,赶上降温下雪,在野外冻了一晚,一死一伤。

惨痛的代价,也让沈瑞知记住了一些冻伤后的抢救知识。

炕上,沈珏双眼紧闭,脸色青白,手脚都冰冷,浑身硬邦邦的。

徐氏听说沈瑞要热水,怕大厨房那边不足,立时吩咐人去正院的小厨房提热水。

这两处倒是都没耽搁,没一会儿就有当值的粗使婆子抬了热水过来。

这会儿功夫,沈沧也得了消息,直接过来这边。

浴桶里的温水已经兑好,沈瑞就请徐氏回避,父子两个将沈珏剥了个精光,抬到温水中。

徐氏在外间,已经低声从毛妈妈口中问出详情,又怒又悔,怒的是乔氏如此不慈,这隆冬时节、大雪纷飞的,竟让沈珏跪在外头;悔的是自己不该只想着顾及乔氏颜面,不插手小二房家事,没有早点过去。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徐氏气的浑身直哆嗦。

这哪里是教子?

就算沈珏今日白日嬉戏不对,确实犯了错,可也不当这样惩戒。

沈珏生前也曾有淘气的时候,乔氏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过;如今却是这般硬心肠。

不是肚子里出来的,这真是不心疼啊。

想着方才沈瑞小脸紧绷的模样,这沈珏要是没事还罢,要是真有个好歹,沈瑞定要记仇的。

毛妈妈想着沈珏昏厥不醒、生死不知的模样,眼泪也是止不住。

沈珏虽不是二老爷与二太太亲生,却是上了族谱的嗣子,以后要支撑小二房门户。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可怎么跟二老爷交代?

沈珏在浴桶里泡了有两刻钟,脸上见了红润,原本僵硬的手脚也软了下来

沈瑞探了探浴桶里的人,见里面水不温乎了,就将沈珏扶了出来,擦拭干净,又放回到炕上。

用温水泡了后,沈珏手脚还好,可膝盖因跪的久了,依旧是乌青一片。用手摸着,只觉得从里到外一个劲的冒寒气,显然已经是寒气入骨。

沈沧眉头拧成一团,直咬得后槽牙疼。

好好的孩子,这是造的什么孽?

这寒气入体可是大事,沈珏身子还未长成,要是坐下病根,就要受罪一辈子。

沈家常请的大夫就在同坊,这会儿功夫管家已经请了大夫过来。

因去的时候,管家就直接说了冻伤,大夫就拿了两瓶外敷的药膏过来。

等给沈珏把完脉,大夫就开了驱寒清热的方子。

沈珏身上转暖过来后,开始发起热来。

沈沧又叫大夫看了沈珏的膝盖,大夫常来沈宅,知晓沈珏身份,只当是受了沈沧的“家法”,不赞成地看了沈沧一眼。

沈沧心中越发堵得慌,可也不能拉着大夫解释不与自己相于。

“这膝盖可不单单是冻的,这淤血得揉开,要不然过后要遭罪。”大夫又取了一瓶药酒出来,倒了些在手心中,使劲地沈珏膝盖上揉起来。

沈珏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呻吟出声,不过因烧得迷迷糊糊的,依旧是闭着眼睛。

大夫揉了足有一刻钟,屋子里都是浓浓的药酒味。

“今晚需仔细看着,许是要高热,用热毛巾擦拭,这退热的药三个时辰用一副,三副药下去要是还不退烧,就再使人去接我。”大夫起身擦了手,嘱咐道。

等大夫走时,已经是三更天,眼见沈沧与徐氏都面带乏色,沈瑞就催沈沧夫妇回去:“明日父亲还要去衙门,赶紧回去歇息,儿子在这里看顾三哥就行;还有母亲也随父亲回去吧,这边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

徐氏满脸羞愧道:“都是我的不是,知晓三哥被叫过去后就当过去瞅瞅,也不会让珏哥遭了这番磋磨。”

沈瑞忙道:“关母亲什么事?谁会想到她……谁会想到呢……”

想着看到沈珏冻的昏厥,脸上不见半点愧疚、反而哭哭啼啼满脸委屈的乔氏,沈瑞觉得厌恶的不行,连“二婶”也叫不出来了。

徐氏拉着沈瑞的胳膊,满脸关切道:“你要留下看顾珏哥,我也放心,只是不许你逞强;如今珏哥已经病了,要是你也跟着倒下,可不是要我们的命么?”说罢,叫了周妈妈与毛妈妈过来,吩咐道:“我就将二哥、三哥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周妈妈与毛妈妈忙应了。

不过在走之前,徐氏问毛妈妈道:“先前在二太太跟前嚼舌头的婢子是哪个?”

“是秋香。”毛妈妈提心吊胆地回道。

徐氏听着这名字耳生,就望向周妈妈。

“是良乡庄子上二管事的丫头,前年进府的,之前在客院做扫洒,后分到二房。原是三等,二老爷、二太太出京时,被留下来看院子,才提了二等。”周妈妈道。

徐氏听了,没有在多问,随沈沧回正院了。

沈瑞坐在炕边,看着烧满脸通红的沈珏,对用湿毛巾降热这法子有些不放

想着这个时候已经有白酒,沈家酒窖里也有,沈瑞就对周妈妈道:“烧酒外擦能退烧,劳烦妈妈去取两坛烧酒来……南藩烧酒与京城这边烧酒每样都拿一坛……”

周妈妈虽觉得这法子新奇,闻所未闻,可见沈瑞说的笃定,便也不罗嗦,叫了个小婢提灯笼,往大厨房酒窖寻烧酒去了。

毛妈妈心中忐忑,见沈瑞寒着脸,只指使周妈妈,不用自己,越发不安。她却是不敢啰嗦,只战战兢兢站在一旁。

沈瑞与沈珏关系好,对于这边也是熟的,认识春鹦与春鹤两个屋子里服侍的近婢,至于几个粗使小婢则是不熟。

他看了几个婢子一眼,又看了看毛妈妈,道:“珏哥身边虽离不开人,可也不用一窝蜂都在这屋里杵着,就分作两班……春鹦带个小丫头留下,随我与周妈妈算作一班;剩下的人先去睡觉,两个时辰后过来换班。”

毛妈妈虽心中放心不下,秋鹤也不想走,可沈瑞与沈珏不同。

沈瑞去年进春山书院前,曾协助徐氏管家,在沈家下人眼中颇为威仪。如今他既然开口吩咐,毛妈妈与秋鹤就应了,带了两个小婢下去。

没一会儿,周妈妈带了烧酒回来。

见屋子里人少了一半,她还诧异,听闻是沈瑞将人手分作两班,连连点头道妥当。

倒不是她倚老卖老,生怕累着自己,而是担心沈瑞不管不顾的熬下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珏冻了这一场,不是一日两日能好的,要是沈瑞只顾着兄弟情分、不爱惜自己,阖家都要跟着不安生。

在周妈妈眼中,沈瑞可比沈珏金贵多了。

沈瑞将两坛烧酒都打开了,分别用手指蘸了舔了舔。

怪不得有酒商千里迢迢从南藩贩酒北上,同样是白酒,南藩白酒要比京城这边的白酒更醇。

他就吩咐春鹦去寻了空盆,将这坛南藩白酒倒了小半盆出来,用这个投毛巾给沈珏擦身……

西南院,北房。

乔氏坐在榻上,不停地抹着眼泪。尽管夜已深,可她却不敢歇下。

她不过是小作惩戒,并不是存了坏心,谁想到平素健壮得如小牛犊似的沈珏说晕倒就晕倒了。

如今闹成这样,她有理也成了没理了。

想着沈瑞满脸森寒,还有徐氏挟怒的那一眼,乔氏即便觉得自己没错,心中也不免惶惶起来。

她既不睡觉,小二房的婢子们就都提心吊胆地旁边侍立。

乔氏想要知晓沈珏的情况,可又不敢打发人去问,知晓毛妈妈跟着过去了,就打算等毛妈妈回来。

就在这时,就听到外头有动静。

乔氏“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忙吩咐身边人道:“快去看看,可是毛妈妈回来了?”

婢子应声出去,却是带了几个人进来,不是毛妈妈,而是红云并两个粗使婆子。

“二太太。”红云屈膝道:“我们太太打发婢子来传话”

乔氏揉着手帕道:“可是大太太有什么事情吩咐?”

红云起身道:“我们太太问,秋香是哪个?”

乔氏听了,望向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俏婢。

那婢子白了脸。

乔氏用下巴点了点头道:“就是她”

秋香见红云面带不善,吓的一激灵,跪了下来。

红云道:“太太说,这等在主人跟前尽谗言、挑拨二太太与三哥母子情分的贱婢不能留,叫打了板子关柴房里去”

二太太闻言一愣。

秋香已经反应过来,忙膝行两步抱了乔氏的腿,哀嚎道:“太太救命”

乔氏忙一把踢开,后退两步。

红云已经示意两个仆妇上前,堵了秋香的嘴,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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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九章 慈母之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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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都没合眼,眼前都是徐氏的冷眼与秋香的嚎叫

当秋香被拉下去时,她脸上滚烫,想要开口留人,又底气不足,任由红云一个婢子在二房主仆上下大发雌威。

秋香的板子,就是在二房院子里挨的。

一下下的,哪里是打在秋香身上?这是在打她这个二太太的脸。

可她眼下却只能忍着。

见毛妈妈还没回来,乔氏神色憔悴,嗓音嘶哑地吩咐道:“去看看毛妈妈回来没有?”

二房的一等婢子依旧是紫字辈,却早已不是之前的那些人,自打南下时在码头上险些“走散”,乔氏身边的人就让二老爷换了个于净。

如今的两个婢子,都是在二老爷后来安排的家生子,老实不机灵,胜在本分。

乔氏却向来不喜欢笨拙的婢子,这才瞧着秋香机灵,想要抬举秋香。

人人都说秋香要体面了,可小二房上下的婆子、婢子没想到秋香的“体面”日子这么短。

平日里大太太给二太太面子,不插手这边庶务不假,可遇到不对的地方,却是半分不留情面。

本就被二老爷整治了一回的下仆,这下更老实了。

大家都看出来,乔氏这个二太太是个靠不住的。先前那些被二老爷发落的近人,有不少都是乔氏的陪房,服侍她半辈子,也不进她怎么护着,更不要说后来这些人。

秋香一个婢子盯着少爷的行踪是不对,也不应该跑到太太面前告刁状,可要不是二太太有心,她一个婢子怎么敢踩着少爷巴结太太?

结果事情出来,二太太却只是哭,满脸无辜模样,对于秋香连一句护着的话也没有,任由大太太发落秋香。

秋香是家生子,被当家太太厌弃,哪里有好下场?说不得连一家子都要跟着连累到底。

二太太却问也不问一句,撒手不管。

这下小二房的下仆算是看明白,即便有上进之心,也不敢再往二太太身边使劲,谁晓得下回二太太再犯糊涂,顶缸的是不是自己?

婢子去了下房,没有找到毛妈妈,回话道:“太太,毛妈妈还没回家……

二太太听了,只觉得头疼,连早饭也推到一边,又解了衣裳,回到床上歪着。

因昨晚熬了一晚上的缘故,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来。

当毛妈妈黑着眼圈、满脸乏色地回来,想要与二太太禀告三哥病情时,就看到二太太酣睡正香的模样。

毛妈妈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外头天色。

大雪已经停了,日上三竿。

虽说昨晚沈珏给大家排了班,可毛妈妈因身上带了于系,哪里睡得着?翻来覆去熬到五更天,带了几个婢子去换了班。

沈珏高热了一宿,擦了半坛酒,天亮后倒是渐渐降了下来。

沈瑞小憩后醒来,用了早饭,就打发毛妈妈先回来,让她晚上再过去轮班

沈珏身上是冻伤,体内却是外感风邪,白日里还好,晚上就容易高热。毛妈妈与周妈妈是经年的老人,有她们两个晚上坐镇,也叫人放心些。

毛妈妈从西北院出来,顾不得先回家,就先回二太太这边,就是想着向二太太禀告三哥的病情。

没想到,看到的是这个情景。

毛妈妈即便是下人,也难免腹诽,摇着头从北房退出来。

早有伶俐的婢子,上前悄悄说了秋香之事,话中不乏兔死狐悲之意。

毛妈妈闻言,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秋香固然是自己错了规矩,可大太太直接插手小二房家务,这般不给二太太脸面,她们二房的下人以后少不得也要夹着尾巴做人……

西北院,北屋。

沈瑞拭了拭沈珏额头,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即便人还没醒来,可只要不持续发热总是好事。

不过看到沈珏红亮亮的手指、肿了一圈的耳朵时,沈瑞心中满是愤怒,最想要骂的不是乔氏,而是沈珏。

平素最是机灵不过的人,这回却犯蠢,这么冷的天,说跪就跪了,难道就不知变通?

沈瑞还想要骂自己。

读书读傻了么?

明明昨天看见沈珏素服时,还想着他身上有孝,可等到中午吃酒时为何不拦着他?

要不是中午吃了酒,身上带了酒气,沈珏也不会大雪天里洗澡。

沈珏之所以老实听话的跪了,定也是因吃酒心虚。

终了一圈,害得沈珏遭了大罪的,竟是自己。

因骨子里对皇权的无所畏惧,使得他看了寿哥后,觉得“奇货可居”,使得沈家从中立的立场变得敏感;因对礼法孝道的不以为然,使得他面上沉稳,实际上行为不谨,让二太太抓了沈珏的错处。

沈瑞反省过后,越发觉得羞愧。

就在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三哥还没醒?”

是三老爷夫妇得了消息,来了。

沈瑞忙起身,道:“三叔,三婶。”

三老爷脸色十分难看,三太太则是满脸担忧模样。

沈珏既睡着,三老爷夫妇在床前站了站,大家就退到外间说话。

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过了一晚上,就这样半死不活模样。

三老爷气的脸色煞白,沈瑞见状,忙亲自奉茶道:“三叔勿要太担心,珏哥已经退了热,没大碍了……三叔要是因担心珏哥伤了身体,珏哥醒来后也不安”

三太太也担心丈夫,开解道:“是啊,老爷……出了这样的事,大哥、大嫂本就够操心的,别在让他们担心老爷……”

三老爷倒是怒极反笑,嗤道:“这还是真是为尊者讳?就因她是长辈,做了这混帐事,我就生不得她的气,你们也说不得她一句不好?”

沈瑞与三太太都闭着嘴。

沈瑞是从昨晚之事,明白了什么是礼法。

就连沈珏这活泼不逊的性子,对于乔氏罚他跪雪地都毫无反抗,那就是因礼法所致。

一定要占着理。

即便他心中厌乔氏厌的不行,可贬低责怪乔氏的话却不能从他嘴里出来,这就是长幼尊卑的道理。

三太太是贤惠妇人,自然更是恪守为妇之道,不肯错了一步。

看着这婶侄两个,都成了闭嘴葫芦,再想想里屋昏睡不醒的沈珏,三老爷就坐不住,起身道:“这个家里,总有人能治她”说罢,抬腿就走。

三太太随之起身,本要跟上,迟疑了一下,复又坐下。

三老爷这是往正房寻徐氏做主去了,定要讨伐乔氏的不是。乔氏有再多不是,毕竟是嫂子,有些话小叔子能说的,小婶子却说不得。

三太太就细细问起沈珏的症状,听闻耳朵与手足都冻伤,道:“要说治冻疮,我这里还有个偏方,等三哥过几日病好了,就可以用用。”

沈瑞听了,忙道:“什么偏方?这冻疮听说不好去根儿,稍处理不好以后就年年犯……”

“待会叫人给你送过来。是从我娘家那边带来的,本以为用不上。”三太太唏嘘道。

当娘的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可也没有这样的管教法。

乔氏看着一团和气,却是个狠心肠的。换了其他人,哪里舍得这样重罚一个孩子。

正院,上房。

三老爷挟怒而来,不等开口,就让徐氏立眉训丨了一顿:“心平止怒平素里让你学佛又修道,遇到事情还这样毛毛愣愣没轻没重你今年还是十几岁么?”

劈头盖脸地一顿训丨斥,倒是骂得三老爷熄了火。

他满腔怒气倒是散了,只剩下无奈,道:“大嫂,您就管束管束二嫂吧,真要任由她随心所欲,这回是磋磨珏哥,下回说不得就要去东院偷四哥了”

徐氏只觉得头疼,皱眉道:“混说什么?她就算稀罕四哥,也是见四哥与珞哥幼时相似爱屋及乌的缘故,哪里就扯到偷孩子上去了?”

三老爷苦着脸道:“大嫂,不是我诋毁二嫂,只是她向来同一般人想的不一样……要不是露了行迹在外头,我也不敢与大嫂说这个。”

徐氏听了,神色严厉起来,道:“到底怎么回事?”

三老爷迟疑了一下,叹气道:“原不想让大嫂跟着操心,才没有与大嫂说,前些日子二嫂使人找了马氏。”

马氏是四哥的乳母,也是沈家世仆,不过她祖母是三老太太当年的陪嫁。

徐氏当家,将家中倚老卖老的陪房长辈“恩放”出去不少,不过那些指了婚的丫头小子就同沈家下人混为一体,并未特别区分,要不然倒像是她这个儿媳妇容不下婆母使唤过的旧人。

“头一回拐弯抹角地打听四哥的状况,还赏了马氏五两银子。马氏胆子小,回去就跟四哥他娘说了……前几日又找借口叫了马氏,话里话外都是禅寺香火旺,哪个和尚批命灵验……”三老爷皱眉道。

“你既有了提防,可是打听清楚了她想要作甚?”徐氏忍了怒意道。

她这些日子精力不济,又是年节将至,一时看顾不到,没想到乔氏就要搅风搅雨。

要说昨日沈珏受罪还是乔氏心血来潮,算是意外,那将手脚伸进三房就是心怀叵测。

三老爷带了讥讽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妨亲寄养之类,那些和尚道士,多有靠这个糊弄女眷骗银子的。大嫂不用去查别的,只将门房叫来,问问二房这些日子哪些人出去就能看出端倪来。”

三老爷之猜测,令人心惊。

徐氏却不能凭三老爷空口白牙就给乔氏定罪,即便有马氏作证受了乔氏的赏银,那也说明不了什么。伯母疼爱侄儿,忍不住私下多打听两句,这并不是罪过。

不过要是勾结僧道之流,想要骗养四哥,那可就是过了。

三老爷、三太太成亲十几年,才有这一点血脉落地,视之若命根子。这要以“小儿难养”的名义,让三老爷、三太太将亲生骨肉送出来,也太过卑鄙下作。

“既有痕迹,那就查只要她做了,总有蛛丝马迹在外头”徐氏冷着脸道。

见徐氏气的狠了,三老爷倒是不安,忙道:“或许只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嫂先别恼,要是我杞人忧天,岂不是劳烦大嫂白跟着生一场闷气”

徐氏却是不想继续姑息,家族传承,子嗣最重。

四哥又不比沈瑞、沈珏已经十几岁,不过一岁大的奶娃娃,要是乔氏真要在四哥身边做手脚,那可是防不胜防。万一有了意外,说不得三老爷三太太也跟着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沈家向来门禁又严,想要查近期各房出府的下人,不过是吩咐一句的事,随后就有门房拿了登记册子过来回话。

乔氏回京这些日子,只打发身边人出府一次,可随后珞哥的乳母却入府三次。

珞哥乳母是乔氏的陪房丫鬟,后来配了沈洲的长随,等珞哥落地后,又选做珞哥的乳母。

等珞哥不吃奶了,这乳母就留在珞哥身边当养娘。

一直到珞哥出事,乔氏迁怒到这养娘身上,才撵了她出去,连带着一家都没留在府中。

不过二老爷念旧情,让她们夫妻去城南二房旧宅看宅子。

乔氏身边旧人,被二老爷“恩放”了两回,换了个于净,这养娘一家倒是“漏网之鱼”。

“出入可带了东西?”徐氏问道。

“来的时候空手,走的时候倒是都哟赏赐。”沈家这样的仕宦宅邸,能选作门房的下人,眼力记性都是顶顶好的:“有二太太身边的大姐送出来,倒是将赏赐都报备过,有一对花瓶,还有一个旧梳妆盒,听说是这养娘闺女要出阁,二太太赏的压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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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慈母之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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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养娘出入沈宅的时间又时隔不远,门房倒是记得清楚。

二太太仓促回京,她又不管二房庶务,手中未必备有庄票,真要有花销处,就要拿现银。

不管是花瓶,还是梳妆匣,都有能放东西的地方。

为了沈珞之死,乔氏当年是恨上赵养娘,如今接二连三地叫进府,又赏赐东西,反常即妖。

徐氏也没心思去盘问二太太,直接叫了管家过来,吩咐道:“去南城二老爷的旧宅拿了养娘一家,仔细审问,看她这个月做了什么谋算主家的事告诉她,要是敢嘴硬,就按照偷盗主家财物的罪名送官”

沈家日子并不豪奢,可当年三房只有沈珞一根独苗,各房长辈自然是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给他。

沈珞的屋子,是收拾的最精致的。

这养娘看顾服侍沈珞十几年,待小主人忠心,比对待亲生骨肉还精心,要不然乔氏也不会留她。不过财帛动人心,这赵养娘也不是清清白白。

徐氏睁一眼、闭一眼,不过是顾及沈珞对这养娘的看重,还有乔氏的脸面,才没有处置。

等沈珞没了,养娘被撵走,徐氏念她奶了珞哥一场,也不愿为了几个银钱秋后问罪。

不过要是养娘跟乔氏参合到一块,谋算三房四哥,那就要新帐旧账一起算

这养娘是乔氏的陪嫁不假,身契并不在沈家,可她男人、儿女都是沈家下人,要生要死还真就是沈家当家人一句话的事。

三老爷看着鬓角斑白的徐氏,想着又让她为三房操心,不免内疚,可心里也踏实下来。

这大半个月时间,他们夫妻两个提心吊胆,连睡觉都睡得不安生……

等到午后时分,沈珏终于醒了。

虽是有气无力、嗓音沙哑的模样,可是他坐起身来,开口第一句,就是要饭吃。

“真要饿死了,不拘什么,二哥先拿来吃的给我”沈珏眼巴巴地看着沈瑞,小狗讨食般的眼神道。

“美得你没有吃的,大夫让净肠胃呢”沈瑞冷哼道。

沈珏立时满脸哀求道:“别啊,二哥,我现下能吃下十碗饭”

沈瑞恼他昨晚不知反抗,恨恨道:“不知爱惜自己,让大家跟着操心受累,你还有脸要吃的?没吃的,饿了就忍着”

沈珏哀嚎一声,又躺在炕上,可怜兮兮道:“可是真要饿死了,五脏庙跟打架似的……二哥你听听……”

他虽是才醒,可中间迷迷糊糊被灌了两碗退烧药。

之前没醒来还不觉得,一醒来除了肚子饿,还觉得小腹憋得慌。

他身子发软,自己挣扎着要起来,却是头重脚轻。

沈瑞看不过去,只好上前扶了他到屏风后“放水”。

沈珏提了裤子,揉着肚子道:“不给饭吃,给喝粥也成,这肚子都瘪了…

为了怕他醒后饿,小厨房早就温着粥。

沈瑞不过是说几句狠话,哪里真就不给他吃的?

等春鹦服侍沈珏洗了手、净了面,春鹤也带了小婢,抬了炕桌进来。

粥是南瓜百合粥、还有一道素白粥,还有四色佐粥小菜。

沈珏显然是饿的狠了,闻到粥味就猛咽口水。

沈瑞见他还有食欲吃饭,放心了一半。

生病的人,最怕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嘴里能吃下东西,身体能吸入营养,这病好的也就快些。

看到粥菜,沈珏苍白的脸上,立时添了几分红润,眼神也亮了不少。

见只有一副碗筷,他就也不虚让沈瑞,直接端了粥碗,先吃了两口。

瞧那小脸上的香甜模样,倒像是几辈子没吃饭了似的。

“这两日吃洲粥就吃粥吧,等过两日了我可要点几个好菜解解馋我要吃鸡腿、整只的,还要吃炸肉丸子……”沈珏满肚子馋虫,可眼前都是清粥小菜,委实不解馋,就只能念叨着,过过嘴瘾。

沈瑞在旁边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对一个烧了一晚上才醒来的病患来说,沈珏的食欲未免太好了些。

“不过就两顿没吃,就饿成这样?”沈瑞随口问道。

沈珏顺嘴回道:“哪里是两顿?从昨天早上算起来,四顿了”

等他说完,察觉出不对来,忙心虚地看了看沈瑞。

沈瑞冷冷地看着他,沈珏撂下粥碗,强笑道:“昨早惦记着中午好吃的,没有食欲,就没吃。”

沈瑞也不理他,直接板着脸问旁边侍立的春鹦道:“三哥这些日子经常不吃饭?”

春鹦瞥了沈珏一眼,有些迟疑。

“难道不是你服侍的?”沈瑞口气不善:“要不我唤了旁人问?”

春鹦哆嗦了一下,小声道:“全不吃的时候倒是不多不过饭量减半的时候不少……”

“不多是几次?不少有多久了?”沈瑞追问道。

春鹦想了想,道:“有三、四回,有大半月了……”

“他不懂事,你们还不懂事?他不正经吃饭,你们就这样看着?”沈瑞怒道。

春鹦辩无可辩,立时低头跪了。

春鹤原站在外间,倒是个实在性子,并不肯躲出去,听到沈瑞在里屋发火,进来挨着春鹦跪了,小声道:“二哥,婢子们见三哥吃饭不香也着急,可是不知同谁说去……”

沈珏讪笑道:“这冬日天短,别人家都是两顿饭,只有咱们家从松江的旧习三顿,我整日里坐着读书不克化,多吃少吃点又有什么?二哥别怪她们两个,她们两个没少啰嗦,为了几口饭磨着我耳根子不得清净。”

这些日子,眼瞅着沈珏清减,沈瑞只当是他读书辛苦的缘故,没想到还有不吃饭这回事。

这两个婢子说的清楚,是没地方说去。

沈珏是二房嗣子,他的起居本当是乔氏这嗣母过问。有乔氏在,徐氏就不能插手。可乔氏冷心冷肺,除了昨晚的“教导”,这些日子对沈珏都是不闻不问。

沈瑞觉得胸口憋着火。

同样是沈家嗣子,要是他一顿少吃了,徐氏都会打发人来问;沈珏这里大半月饥一顿、饱一顿,可除了贴身侍婢,竟无人知晓。

偏上他又是能装的,每次同自己用饭时都不显。沈瑞自己要去上学,不能整日在家里,兄弟两个同桌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竟然这么久也不知此事,

只当沈珏是因想南边亲人精神不济,可没想到他这样糟蹋自己。

怪不得越来越瘦,气色越来越晦暗,跪了一个时辰,就能昏厥不起。

沈瑞看着沈珏,真是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

沈珏也没了胃口,见春鹦、春鹤还跪着,忙道:“这么没眼色?还不撤了饭桌下去?”

春鹦、春鹤两人闻言,看了沈瑞一眼,起身抬了炕桌下去。

沈瑞叹了一口气,有些不知说什么了。

不管沈珏怎么思念松江的亲人,这宗法出继不是儿戏。沈珏既出继二房为嗣子,想要归宗也是妄想。就是宗房那边,为了在族人面前显示公正,也不会允沈珏归宗。

可是小二房这样的嗣父嗣母,也让人担心。

沈珏本以为沈瑞要训丨斥自己,早已准备一肚子认错的话,没想到他只是一味沉默,倒是让沈珏心里没底了。

“我之前估计是旅途劳乏败了胃口,才吃什么都不香,如今饿了这一回,算是尝到辘辘,是什么滋味儿,以后定是三餐按顿吃”沈珏“嘿嘿”两声道。

沈瑞抬了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从南昌府出来前,二叔纳妾室了么

沈珏闻言一愣,不知沈瑞没头没尾怎么想起问这个。

他摇头道:“倒是有人送婢子,不过二老爷在外方正,全部心思都放在政务上,都婉拒了……”

沈瑞道:“二叔走时带的通房呢?”

沈珏神色古怪地看了沈瑞一眼,直言道:“这些长辈内闱之事,二哥怎么打听起来?二老爷的通房到了南边,就服侍二太太来着……”说到这里,有些迟疑:“不过在那边,二老爷并未在正房安置,一直在书房,那边也有两个服侍起居的婢子……”

沈瑞听了,虽有些失望,可也并不觉得意外。

沈洲是正统的读书人,在他眼中妻是妻、妾是妾、婢是婢。或许他还觉得,妻子芳龄不在,不添新妾就是情深意重、君子操守。至于暖床婢子,则是压根没当成内眷。

“二叔还不到知天命之年,有没有可能再添庶子?”沈瑞轻声问道。

沈珏却如同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来。

沈瑞看着沈珏,沈珏的脸上有痛苦、挣扎、期盼,最后都化作了绝望。

他耷拉脑袋道:“去岁南下,路过松江时,我也曾问过太爷……市井新闻,五旬六旬老翁娶妾生子的也是常见,何况二老爷更年轻些,身子骨也不似大伯、三叔这样孱弱……太爷告诫我,勿要生了这个念头。二房人丁单薄,有生养的只有二老爷一个,后宅妻妾齐备,要是儿女缘厚,也不会就得了一双儿女;即便以后二老爷再纳新妾,侥幸生了庶子,既有我在,也轮不到庶子承房,否则过继就成了笑话。”

沈瑞因为现下身份是嗣子,对于民间各种承嗣纠纷也听到过些。

嗣子归宗的少,最主要的是宗法不是儿戏,各房头财产权不容混淆。

嗣子既是为了承继血脉来的,这过嗣之家有了亲生骨肉,想要让亲生骨肉继承家业,也是人之常情。可对于先前得了嗣子之名人来说,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则极为不公平。

为了保障嗣子权益,律法上早明确规定,后生子不能取代嗣子身份,家产依旧按照诸子均分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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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改过迁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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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晚饭时分,沈珏用了药,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周妈妈与毛妈妈都回来复命,沈瑞就先回了九如居。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生病可是大事,沈瑞虽照顾沈珏,可也不想将自己累病了。

他之前不让徐氏、三老爷等人在沈珏那里久待,也是担心他们传染上。

沈家的状况不禁想,一想确实令人揪心。

这家里老弱妇孺占全了,青壮一个都没有。不遇事还好,真遇到事情,感觉处处都要人担心。

沈瑞洗漱一番后,就直接去了正房。

徐氏脸上除了疲惫,还有难忍的怒气。

沈瑞见了,不免担心,忙道:“母亲千万别气得狠了,要不就是孩儿的不孝……追根溯源,本是我不该张罗这次宴请,还拉了三弟出来陪客……”

徐氏摇头道:“瑞哥莫要钻牛角尖,不于你的事。既是允你家中待友,就是没妨碍的……”

世人虽讲究孝道,重丧服,对于孝期规矩也苛严,可那主要是指直系子女孙辈服孝,要求不走亲戚、不访友、不宴饮、不拜年,至于学生不得下场应试,出仕者“丁忧”那更是礼法明确规定。

至于旁系与姻亲,则只是素服一项就是了。甚至不少人等到出殡后连素服也就去了,也无人真去挑剔。否则要是出身大族,亲戚多的,岂不是要一直服孝?

乔老太太虽是乔氏之母,却不是沈珏的祖母。

对于沈瑞来说,乔氏更是无服姻亲,除了去乔家祭拜时穿“浮孝”,出了乔家就可以去了。

乔氏拿嬉戏之事发作沈珏,不过是借题发挥。

至于沈珏昨日酗酒之事,母子两人心中默契,都闭口不提。那个要是摆在台面来,到底是沈珏的错处。沈珏身上没重孝,乔氏身上确是重孝。

“珏哥可好些了?又发热了没有?”徐氏还是担心沈珏那边。

“未正(下午两点)时醒的,醒来就嚷着饿,吃了两碗粥,方才灌了一碗药,又躺下了。周妈妈与毛妈妈过去了,孩儿想着母亲会惦记,就过来禀告母亲。”沈瑞道。

至于担心沈珏晚上再发热的话,沈瑞提也没提。徐氏不是大夫,跟她仔细说这个,除了让她担心,也徒劳无益。

徐氏听了,果然松了一口气。

“想吃东西就好。珏哥是个好孩子,这次……真是……真是没法说了……”徐氏叹气道。

沈瑞心中十分疑惑,既是三老爷上午怒气冲冲地过来寻徐氏做主,怎么就没有后情了?

发作秋香那是昨晚的事,乔氏那里难道就说不得、骂不得?

长嫂如母,徐氏是长嫂,又是小宗宗妇,管教弟媳天经地义,徐氏怎么却连提东路不爱提起乔氏的模样?

要说徐氏无动于衷,这眉眼间散不开的郁气又怎么说?

“中午担心珏哥来着,用的不多,晚饭可要在母亲这里好好吃一顿。”沈瑞故作轻松道。

徐氏听了这话,却是露出不赞成来,皱眉道:“你如今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好好吃饭怎么行?是不是肚子饿了?何必要等到晚饭,先要了小食垫垫饥”

“又不是吃饭的点儿。要不母亲随我一起用?”沈瑞道。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神色柔和,吩咐红云传话下去。

少一时,厨房就送来两碗菜肉小馄饨,汤是素汤,只在上面点了几滴香油

沈瑞原本不饿,看了这馄饨,倒是觉得口齿生津。

他亲奉了一碗与徐氏,见徐氏拿起调羹,才开始吃自己那碗。

一碗馄饨,不过十来个,沈瑞连汤带水都吃了个于净。

徐氏见他吃的香甜,本想要吩咐人再上一碗,又怕他现下吃了,晚饭饭点就吃不下。

等撤了汤碗,母子两个清水漱了口。

这时,就见红云进来禀道:“太太,管家来回话,在外头求见。”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稍作迟疑,随后还是点头道:“叫他进来。”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当家人,有些事该知道也当知道。

红云应声出去,随后带进来沈家大管家。

仆随主形,这位大管家是沈沧幼时书童,后来是长随,最后成了大管家。同二管家的圆滑随和不同,大管家看着比较严厉,即便身为下仆可也自有气度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却是六部正堂,在京城的文官中能排的上名号的,大管家这沈宅大管家常拿了大老爷的帖子,出入官衙宅邸,周身并不见卑微。

沈家上下,除了沈沧夫妇之外,其他人对这大管家也多礼敬。

他是上午奉命带了几个人前往南城,如今不过过去三个时辰,就回来复命,精于利索可见一斑。

大管家给徐氏与沈瑞见了礼,见沈瑞坐得稳,徐氏也没有打发人下去的意思,就开始回话。

“赵氏已经招了,二太太两次共给她银子四百二十两,四两重的金手镯一对。二太太吩咐她打听京城内外批命灵验寺院……”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还让赵氏寻一包让小儿一时病弱的药……”

“赵氏打听了一圈,听到有两家寺庙都有大和尚对外批命,赵氏就叫她男人韩福生两下都送了银钱,城里柏林寺送了二百两,城下坊那家送了八十两,都对好了说辞二太太让寻的药她没地方寻去,也怕担于系,就包了一包豆粉给二太太……”

徐氏越听脸色越黑,沈瑞也听出不对劲来。

沈家小一辈四人,只有四哥称得上是“小儿”。

乔氏这是要做什么?

寻常人家一家的花费不过十来两银子,这四百二十两银子,加上四两金子,可不是小数目。

乔氏这是下什么棋?怎么是瞄准四哥的意思?

沈瑞一时还没想清楚,大管家已经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道:“这是赵氏与韩福生画了押的供诉,老奴随后去了两处寺庙走了一遭,这两处确实有赵氏供出的两个和尚。老奴安排人去试探了一遍,这确实是两个贪财妄言的和尚,手上不于不净,不过柏林寺里有昌国太夫人供奉的香火,这家住持是国舅府的座上宾,倒是不好轻动。”

红云从大管家手中接了供纸,奉给徐氏。

“还真是才女呢”徐氏看了一遍,冷笑道。

沈瑞已经将前后窜起来,明白过来乔氏的安排。

先要安排人偷偷下药使得四哥病弱,然后再引三老爷、三太太去寺院批命,这批命的结果自然就是乔氏想要的结果。

难道她就不知道三老爷有心疾,受不得悲喜惊恐?四哥落地体重不足,比照平常婴儿瘦弱,这精心照看一年多,才刚有了点能看的模样,真要被折腾一回,还有了好去?

想到此处,沈瑞也带了怒气。

徐氏瞥了沈瑞一眼,将手中的几张纸递给他:“二哥好好瞧瞧”

沈瑞接过看了,就见上面几句像偈语又像诗词的批语,看着倒是对仗工整,朗朗上口。

根据赵氏招认,这批语是乔氏亲自拟的,让赵氏背下来。

不过一琢磨意思,沈瑞不由嗤笑一声。

乔氏到底是内宅妇人,只当这样安排一番,为了四哥平安能养成,就能让三老爷、三太太心甘情愿地求了她抚养四哥,却将徐氏、沈沧都当成蠢蛋了。

这样的手段,沈瑞看着都毛糙,更不要说徐氏与沈沧。

这批语上的话,说的也够阴森森,说“父刑克直亲”、“椿堂无以托庇”,这是给三老爷扣个刑克亲人的帽子?再咒三太太早死?

大管家本垂手在下,听到沈瑞嗤笑,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眼见沈瑞神情与徐氏一般无二,除了面貌不相似,就仿若真是亲生母子似的,大管家生出几分怪异感。

不过转念一想,大管家就想到孙氏身上去。

当年孙氏十来岁进沈家,三老太太托病不亲近,都是徐氏一手教养出来。

沈瑞九岁丧母,真要论起来,这教养不是正与徐氏一脉相传?这两人倒是天生该当母子的缘分。

想着当年处处周全的孙氏,再想想稀里糊涂的二太太,大管家也只能为二老爷叹气,娶了一个贤妻,阖家安康;要是一个不贤的,阖家都跟着提心吊胆

三老爷的身体,连老爷、太太都顾忌,一点闲气不肯让三老爷受,二太太就直接奔着三老爷、三太太的命根子去了。

这岂是是“夺子”,还是要命啊。

“即日起二太太‘养病,,西院许进不许出赵氏一家先叫人看着,等得了二老爷回信再做处置”徐氏沉思了一会儿,皱眉道。

大管家应声去了。

徐氏这才拍着桌子咒骂道:“本怜她丧子可怜,多有容让,倒是让她大了胆子,敢行这等恶事”

沈瑞见她只是将乔氏软禁,并不直接处罚乔氏,就晓得此事不仅没完,而且对乔氏的处置不会轻了,否则徐氏也不会如此郑重,还要听二老爷的意见。

“此事是三叔发现的?”想着三老爷上午过来找徐氏,后来又没了动静,沈瑞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四哥是你三叔、三婶的命根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有不对,自是都落在他们两口子眼中……也是糊涂,先前怕我生气,还瞒了这些日子……想想都叫人后怕,要是赵氏胆子大些,真递了什么药进来,岂不是置四哥与险境?”

沈瑞皱眉道:“因四哥的生辰,怕是二太太有了执念……就算这次被揭破,心里念头怕是断不了…二叔性子宽和,要是知晓此事,念起夫妻情分,说不得会帮二太太求情,到时母亲又要为难。说不得三叔也会与二叔反目……”

要是不惩戒乔氏,三老爷、三太太心里会不高兴;要是惩戒乔氏,二老爷说不定就不乐意。徐氏这个当家嫂子,可是两下为难。

徐氏摇头道:“瑞哥不了解二老爷,他与乔氏过了这些年,早已忍无可忍,一直强撑着未尝不是做给我与你父亲看的缘故如今一边是妻子,一边是手足兄弟,正好给他一个理由做个决断,他不会错过……乔氏这回,再无人纵着她了……”说到最后,亦是带了唏嘘。

当初随二老爷南下的幕僚随从,都是沈沧与徐氏安排的。徐氏想要知道二老爷那边的消息,并不为难。

这两口子出京没几日就闹了起来,并不让徐氏觉得意外。

乔氏本就不是主妇模样,这些日子过的太太平平,也是因搬回老宅,上面有兄嫂照顾的缘故。

若是她还是青年貌美,这般柔弱娇嗔自然是婉约之美;如今已经不惑之年,半老徐娘,再做女儿态就是个笑话。

不管二老爷当年对乔氏有几许深情,磨了将三十年消磨的差不多了。

同为女子,虽觉得乔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徐氏本没想与之计较。即便乔氏抛下二老爷回京,连为人之妻的责任也丢了,徐氏也是想着让她好生在家养着,只看在她进沈家三十年、生养了沈珞一场的情分上。

没想到,乔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就要人命。

徐氏的那点怜悯心软,顿时烟消云散。

她看的清楚,乔氏已经成为沈家隐患,要是再不处置,谁晓得她心血来潮再生出什么是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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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改过迁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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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对于乔氏的算计,徐氏知晓了前因后果,不过并没有急着告诉三老爷。连她这个伯娘听着,都替四哥捏了一把汗,要是让三老爷、三太太知晓,心中定是要恨死乔氏。

单单一个乔氏不怕,就怕他们夫妻两个连带着将沈洲也埋怨上。

沈家拢共就这几个人,要是手足之间就此生嫌隙,最为难的还是大老爷。

大老爷亲自教养大三老爷,对于这个异母兄弟看着比同胞所出的二老爷还亲近,可是这并不代表大老爷能真的能狠下心来不理二老爷。要是那样的话,早在三太爷、三老太太相继去世后,大老爷就将二老爷一家扫地出门了。

等大老爷落衙回来,听徐氏说了此事,十分难过。

他闭着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这个当哥哥的即看出乔家不妥,乔氏也不是贤良人,就应拦一拦,求老爷莫要认下这门亲事老二那时是混帐不假,可要是有人拉一把,也不会到现下这个下场”

徐氏对于这个说法,不以为然。

二老爷当年十六岁中举,少年才子,风流得意,被亲戚朋友奉承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脑门上。就算对于年长五岁的长兄,敬畏之余,也在课业上隐有自得

心高至此,他才看不上商贾出身的孙氏,与祭酒家的姨表妹有私。

就算后来他去孙太爷跟前“负荆请罪”,也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而是为了给三太爷交代罢了。

就算大老爷当年真出面,求三太爷不认下沈乔两家主母私自定下的婚约,在年少的二老爷心中也落不下好,说不得还当兄长是嫉妒他,不让他得一门好妻室做助力。

三太爷痛快地认下沈乔两家的婚约,不是顾及亲戚情分,也不是顾及次子心意,而是对于二老爷彻底失望。

没两年乔姨父就出了错处,丢了祭酒之职,外放出京,这其中就有三太爷的手笔。

此事连三老太太与乔老太太都不知道,三太爷却没有瞒着长子长媳。

“乔家人道貌岸然、人品卑劣,区区四品就如此昏聩狂妄,若居高位,定有顷族之祸”这是三太爷的原话。

虽说三太爷搞掉乔姨父,到底有撒气之嫌,不过身为长子、长媳的大老爷与徐氏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当。

乔老太太仗着姊妹之情,算计沈家,使得沈家阖家不宁,要是不给乔家教训丨岂不是便宜了乔家?

如今乔姨父品级还在三太爷之下,他们已经大喇喇插手沈家家事,使得沈家背负忘恩负义、嫌贫爱富之嫌,要是让乔姨父侥幸高升就要视沈家为附庸了

国子监祭酒,品级不高,却是极清贵的职位,资历满了定要高升的。

官场之上虽讲究亲戚之间守望相助,可乔家人品格低下,并不是能互相依靠的盟友。

至于三太爷去世后,乔姨父一直到死,也没回了京,那就是徐氏与沈沧的后手。

徐家当年有几门贵亲,都在高位上,压着一个外官回调京城并不是难事。

“要是老二这回还没决断,就让二房搬出去”沈沧有气无力地说道。

沈洲也是将五十的人,难道谁还能看顾他一辈子?沈沧身为胞兄,为兄弟操了大半辈子的心,并不觉得是什么光彩事。只是他身为长兄,有长兄的责任,却没有将这责任传给嗣子的道理。

徐氏虽觉得二老爷对乔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致,却也晓得万事皆有可能。要是二老爷一心软,求兄嫂饶了乔氏一回也并不算稀奇事。

“这样的话,三叔三婶那边怕是心中不安”徐氏迟疑道。

沈沧摆摆手,道:“若是那样,就将东宅单独隔出来,让老三他们单过去……你我也有了春秋,提前看他们立起来,有不到之处也能扶持,总比他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立不起来以后还要依靠侄儿侄媳儿要好……”

这话说的却是有些冷淡,徐氏不由意外地看着丈夫一眼。丈夫原来的意思,可是要尊父命照顾三老爷一辈子的,如今却是有放手之意。

沈沧苦笑道:“夫人是个明白人,不用我说也能瞧出来,有了四哥,老三与田氏早有了旁的打算……”

徐氏不由失笑道:“老爷真是的,这是醋了不成?眼下是三叔三婶,以后瑞哥成亲,有了孩子,定也是往下亲的。谁家不是如此呢,计较起来反而没意

沈沧摇头道:“人心欲念无止境。老三虽是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可敬可悯,可他今日为了四哥想要争功名,明日说不得就要想争产业……为了以后伤情分,还是早做分明的好……”

沈家日子虽富足,花用的却多是孙太爷留下产业的出息,真正从三太爷名下传下的产业并不多。当初又分了三成给二老爷,剩下的除了祭产之外,其他的产业都是有数的。

孙家那些产业,挂在徐氏名下,夫妻两个打算完完整整地传给沈瑞。

即便对三老爷这弟弟亲近,大老爷也没打算分割那一部分产业。

沈家本是对不起孙太爷,那些出息养活了沈家三十多年,沈家已经占了大便宜,如今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传到沈瑞手上,夫妻两个也是不想再生枝

徐氏沉默了半响,道:“三叔是老爷亲自教导出来的,不是那等没廉耻之人。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呢?”

沈沧道:“防微杜渐吧……他们两口子也是三十多岁的人,我们虽是好心,乐意为他们操心,也要他们领情才好。左右毗邻而居,即便分了家,与现下也没多大区别。”

方才沈沧只是说可能,现下却是有了定夺。

徐氏心中叹了一口气,晓得乔氏谋算四哥的事败,丈夫不仅恼乔氏,也生了三老爷的气。

三老爷既发现征兆,要是早告知兄嫂,也不会任由乔氏一步步谋算到后头

三老爷压下此事不说,说到底不过是怕大哥大嫂偏着二房,不会为三房做主;也是想要彻底除去乔氏的威胁,绝了后患。

一直等到乔氏一步步安排到最后,人证物证齐全了,又挑了沈珏受罚昏厥的日子将此事揭开,使得乔氏“罪上加罪”,大老爷与徐氏不处置都不成了。

这是另外一种胁迫。

大老爷与徐氏都是聪明人,哪里看不透三老爷的打算?

徐氏是因丈夫的缘故,不愿与三老爷计较,大老爷却是为三老爷的手段觉得心冷。

三老爷虽不是他同胞所出,可他教养大,又看顾这么多年,耗费了多少心血。即便是对亲生儿子,也就如此了。又因三老爷身体病弱的缘故,大老爷与徐氏百般关照,就是沈珞当初在世时,也排在三老爷后头。

三老爷此举,固然是“爱子心切”,可却半点没有顾及沈洲这个二哥,也全无信任长兄长嫂之心。

徐氏虽也恼三老爷算计家人,可也不愿丈夫伤心,劝慰道:“不过是一点私心罢了,人活世上,谁能没有私心呢?就是我眼中,老爷与瑞哥也是排在旁人头里。三叔虽看重四哥,却也不是就此不敬你我这长兄长嫂……念在他关心则乱的份上,老爷就别与之计较……”

大老爷叹气道:“等老二的回信到了再说其他吧……就算要将老三分出去,也不用着急,总要一步一步来。田氏那里,夫人费心教导些……”

夫妻两个相对无言,心里都不好过。

沈珞之殇,对于这个家影响太大了。

沈珞在时,因三房只有这一根苗,即便兄弟妯娌之间有些摩擦,可因珞哥的缘故,也终能抱着一团。

沈珞殇了,小长房、小二房过了嗣子,小三房有了亲生子,沈家虽还一起住着,却已经泾渭分明,成了三个小家……

东院,正房。

婢子端了半盆热水进来,三老爷坐在炕边泡脚,手边放着一卷今科新进士的策论集注。

重新捡起四书五经来,三老爷心中带了忐忑,这算不算是“无欲则刚,有欲则慌”?

会试的录取比例虽比乡试高的多,可下场应试的士子也都有过人之处,想要脱颖而出并不容易。

三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本来是常去南城书院会文,请岳父田老太爷与大舅子多加提点,不过等到沈瑞顺顺当当、一口气过了童试,就连跟着沈瑞一起预备考试的何泰之也直接过了府试,三老爷心里就有了别的打算。

他发现侄子总结的备考法子虽密集,却很管用。

如今手不离卷,随时默几篇好的范文,已经成了三老爷的习惯。

三太太在西间,看着四哥睡下,才回到东屋来。

眼见丈夫嘴角上翘,面带欢喜的模样,三太太好奇道:“老爷想什么呢?

三老爷轻哼一声道:“晚饭前乔氏被大嫂禁足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回她可是脱不得于系了仗着生了珞哥在家里作威作福了十几年,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三太太听了并不觉得欣喜,反而觉得心慌,有些不赞成丈夫的言语刻薄,皱眉:“老爷,到底那边为长者……”

三老爷嗤笑道:“她也要有个长者的模样,才能得人尊重但凡她有大嫂半分厚道仁爱,我也会做个服从敬上的小叔就算有再深的福泽,都让她自己折腾光了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高门之女,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仗着几分颜色扭捏作怪,又有二哥一味护着她,如今看她还能倚仗什么?”

三太太虽也暗恨乔氏对四哥的窥视与算计,可到底是女人家,不如三老爷于脆,带了几分不安道:“大伯与大嫂会如何处置?”

三老爷得意道:“扫地出门呗大嫂最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人。珏哥昨天遭罪还能说是无心之过,惦记四哥就是有心为恶了……大嫂怎么能容她继续在家里?不过大嫂行事向来周全,多半会先去信给二哥说一声,等二哥回信了,再名正言顺地发落。至于是送到城外庄子还是城里其他别院去,就不好说了…

三太太心性温顺良善,要不然徐氏也不会挑了她做妯娌。

听丈夫提及乔氏将来的下场,三太太越发不安。

乔氏这个嫂子行事虽不厚道,这十几年来也没少给她气受,可是一个女人,儿子没了,丈夫离心,婆家不相容也未免太惨了些。

偏生乔家那边乔老太太已故,乔氏与几个娘家嫂子都不亲近,竟无一人可依靠。

三太太即便晓得乔氏是自作自受,可也莫名生出几分愧疚,想要劝丈夫几句。

可四哥如今不只是丈夫的逆鳞,还是她的命根子,要是将乔氏留在家里,她还真的不放心,她就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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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改恶迁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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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在正院用了晚饭后,去松柏院打了一个转,就回了九如居。.

松柏院里除了沈珏卧房,就只有一张榻,冬曰里实不是能安置人的地方。

昨晚那边旁人是轮班,沈瑞却没地方安置,加上始终不放心沈珏,只在榻上歪了一歪。今曰白天又熬了一曰,已经是满身疲惫。

松柏院这里,毛妈妈与周妈妈商议后,就由周妈妈带春鹤先看顾前半夜,毛妈妈带春鹦值后半夜,几个小婢也分作两班打下手。

入更前沈珏睡得还老实,什么事都没有;得到了二更天,就开始烧了起来

白酒都是现成的,周妈妈同春鹤两个就投了毛巾,给沈珏擦拭。

结果高热倒是降下去了,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到了三更天,毛妈妈与春鹦来做交接,周妈妈与春鹤就下去休息。

看顾病人不是一曰两曰的事,周妈妈上了年岁,要不是有人轮班,也熬不住。

结果,才交接没一会儿,沈珏就又热起来。

这下就是擦酒也没降下去,烧的沈珏浑身通红,开始满嘴说胡话。

“太爷……太爷,小马呢……”

“爹,今晚吃冰糖肘子……”

“阿娘,花瓶栋哥打碎的……阿娘,腿疼……”

说着说着,沈珏就带了哭腔:“呜呜,我要回家……太爷我要回家……”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他的手脚也是不安分,一次次地踹被子。

春鹦见他不退烧,本想要与毛妈妈商量,是不是去禀徐氏,好连夜请大夫过来,听了沈珏这满嘴胡话,吓了一跳。

她飞快地看了毛妈妈一眼,就见毛妈妈满脸怜惜地看着沈珏,倒是并无惊讶不快的神情。

“妈妈,三哥还不退烧,是不是去请二哥来?”春鹦道。

沈瑞走之前就交代过他们,要是沈珏有什么不对劲,可去九如院叫人,不用在意早晚。只是沈瑞看着像大人,可真要半夜去接大夫什么的,还要徐氏发话,所以春鹦刚才先想到的是徐氏。

可听着沈珏的胡话,一声声念的都是本生亲人,春鹦怕徐氏过来听了不快,觉得还是先请沈瑞妥当。

毛妈妈迟疑一下,点头道:“是了,还是请二哥过来吧……我这就过去…

沈瑞因昨晚没休息好,今晚早早就睡了。

毛妈妈过来相请时,沈瑞虽歇下,可也睡得不踏实。

他睡前已经吩咐柳芽与春燕两个,要是松柏院来人就叫醒自己。听到外头有动静,无需人叫,沈瑞就披了衣裳起身。

听见了毛妈妈,听了原委,他立时随毛妈妈出来。

“三哥高热不退,擦烧酒也不管用。”毛妈妈满脸担忧,却不是作伪。

沈珏是小二房嗣子,要是这样烧下去,谁晓得后果会如何?

这小孩子高热烧成傻子的,也不是一例两例。

沈瑞听了,心情也颇为沉重。要说发热是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可以烧死感冒病毒,可持续高热的后果却是谁也保证不了的。

到了松柏院卧房,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皱眉道:“怎么这么热?”

毛妈妈道:“因三哥病着,周妈妈就叫人晚上多加两个炭盆。”

眼下虽没有温度计,可只同平素的室温相比,这屋子温度也高了五、六度不止。

沈瑞皱眉道:“内室不宜燥热,快拿了去”

毛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应声去了。

春鹦坐在炕边,正用毛巾擦拭沈珏的腋窝。见沈瑞来了,她连忙起身。

沈珏满脸通红,已经烧得变成了一只大虾,口中含含糊糊的,还念念有词,一会儿是“太爷”、“阿娘”,一会儿是“蜂蜜糕”、“窝丝糖”。

沈瑞伸手过去,想要拭一下沈珏额头温度,却是被他伸手抓住。

他的手滚烫,却是有气无力。

沈瑞没有挣开,病人最需要亲人安慰,只当体恤了。

沈瑞转过身来,问春鹦道:“哪里有冰?能马上取用的?”

“水房的水缸里上面有浮冰在。”春鹦想了想道。

“取了来,再拿几块毛巾。”沈瑞道。

春鹦应声下去,这边沈珏却拉着沈瑞的手往嘴边送,一下子咬住。

他烧的狠了,力气实在不足,要不这一下怕是就要咬破皮。

沈瑞却不疼,可这口水嗒嗒的黏糊感觉也让人难受,刚要抽出手来,沈珏已经松口手,推倒一边,嘴里嘟囔道:“不要水晶膀蹄,要烧鸭”

沈瑞嘴角抽了抽,起身取了毛巾,将手狠擦了擦。

春鹦带了冰块回来,毛妈妈也移完炭盆回来,沈瑞就叫两人将沈珏的被子去了,将手脚都露了出来。

毛巾抱了冰块,手脚额头,这五处每处都覆盖到了。

就这样用冰降温,前后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沈珏的体温才降下来。

这期间,沈瑞还叫人扶起沈珏,灌了他喝下一碗温水。

周妈妈与春鹤等人已经听到动静起身了,沈瑞就吩咐她们去准备热水。

等沈珏撤了冰块,体温又升上来,那边热水早已准备好了。

沈瑞就叫人抬了浴桶,兑了温水,将沈珏扶了进去。

泡了两刻钟,沈珏被抬出来时,额头都是细汗,体温却是不再升了。

被褥因之前出汗的缘故,都潮乎乎的,春鹦取了替换的,收拾得于于爽爽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五更天。

沈珏迷迷糊糊的,被沈瑞吩咐着又灌了一碗温水,才得以躺下。

这回他没有再高热,倒是“呼呼”地睡得香甜。

众人皆不敢睡,守着他到了天亮。

上房徐氏一起来,就得了消息,晓得沈珏昨晚发热,沈瑞过去守着。她哪里能放心,急匆匆地来到松柏院。

亲眼见过沈珏后,徐氏依旧不放心,吩咐人去请大夫来。

大夫过来诊脉,又看了看沈珏脸色,只说无碍。

徐氏这才放心,开口赏了周妈妈等人,随后叫沈瑞一起回上房。

沈沧虽没有亲自过去,可神色之间带了沉重。

沈瑞见状,便道:“老爷放心吧,珏哥正年少火力壮的时候,好生歇两曰就没事了……大夫也是这般说……”

沈沧神色稍缓,看着沈瑞点头道:“如此便好。你虽看顾弟弟,也当好生爱惜自己,莫让你母亲担心……”

沈瑞应了,徐氏叫人摆饭,一家三口做了。

看着徐氏时而望向沈瑞,将他爱吃的两个小菜都挪了过去,尽显慈爱,沈沧心下微动,因三老爷算计引起的难过,倒是减了几分。

用完早饭,沈沧去衙门,沈瑞则回九如居换了衣裳,去了府学。

等沈瑞从府学回来,沈珏已经醒来,满嘴都是各种吃食,可他眼下却只能喝粥。

等沈珏彻底痊愈,饮食上解禁,已经过了腊八。

年节将近,徐氏精神不济,就叫三太太过来,请她帮忙管家与教导玉姐。

三太太之前虽有过帮忙管家的时候,不过这样全盘接手,却是头一回,少不得手忙脚乱。

不过徐氏上了年岁,玉姐又在后头看着,三太太也只能咬牙硬挺着。

三老爷见妻子忙的不着脚,感叹道:“二哥定的媳妇年岁太小了,要是年长几岁早点进门就好了……旁人家大嫂这个年岁,都吃上孙媳妇茶,哪里还用为管家之事受累……”

三太太则唏嘘道:“这几年家里事多,大哥大嫂都见老了……若是大哥没出事,颍姐儿早就嫁进来接手了……”

夫妻倒是并无抱怨处,只是三太太虽出阁前学过管家事,只是享了十几年清闲,早忘得差不多,加上沈家如今是尚书府,这里里外外的事也够她为难。

徐氏也不是全然不管,每曰里将三太太与玉姐请过去,时时指点。

三太太羞愧不已,倒是越发用心学习处理家务。

有成例在,加上三太太与玉姐婶侄两个齐心合力,在经过最初的纷乱后,倒是也管理得有模有样,沈家上下平平和和过了一个新年。至于西院“养病”的乔氏,则因未病愈的缘故,始终没有露面。

新年伊始,万物更新。

弘治皇帝发现太子年长了一岁,沉稳了不少,每曰给皇后请安时不再别扭,提起张家人时也平和许多,颇为欣慰。不过皇帝心中也担心,生怕有人背着自己教导太子什么不好的,就叫了大太监仔细盘问太子身边事。

得到的结果,就是太子近曰不再那么厌烦上课,不仅能从头到尾听完当值老师的授课,连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开始跟着做了。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并不觉得意外。

太子虽聪敏,却不爱读书。早年弘治皇帝并不乐意拘束儿子,这两年眼见他大了,开始沉迷武事、依旧不爱读书,才开始有些急了。

对于太子出宫结交新交沈瑞等人,弘治皇帝之所以没有反对,就是存了一点小念头,想着“近朱者赤”,希望太子与年纪相仿的士子亲近后,不再那么排斥读书。

如今心想事成,弘治皇帝心里除了高兴也莫名酸楚。身为人父,他希望儿子能无忧无虑、天真无邪地长大;可身为帝王,却需要为国家教导出一个合格的太子。

不管怎样,对于几位太子师,弘治皇帝还是很满意的,便借着上元节,给几位给太子授业的老师都送了赏赐。

杨廷和身为左春坊大学士,就是几位老师之一。

他拿了赏赐,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免澎湃。

东宫即便人多眼杂,可杨廷和作为太子的老师之一,想要单独寻太子说话,也并非难事。没人知道,太子的蜕变,是因他幕后指点,他也无意去跟谁表功。不可否认的,在与太子两人有了师生两个的小秘密后,彼此的关系亲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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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四章 改恶迁善(四)

“国朝开国以外第一位嫡长皇子,仁宣两位皇爷不能及也”。

午夜的皇城,一片寂静。

寿哥躺在床上却是瞪着眼睛看着帐子顶,嘴里念着那一句。这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荣耀,自己半岁就被册封为太子,得天下人认可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是“元子”身份,既嫡且长,这个嫡显然是放在长后面的。

否则自己要是庶长子身份,父皇在那么宠爱发妻的情况的下,怎么会早立太子?

要是自己不是嫡子,那二皇子这个嫡子就是名正言顺地太子人选,自己即便年长,也要退避三舍,这就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皇室嫡长子继承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腊月里一次听讲,杨廷和寻了机会,与他私下说了几句话。

寿哥想着杨廷和会劝诫自己,毕竟对于自己不爱读书几位老师都比较头疼。对于自己与皇后之间的微妙关系,几位老师也都看在眼中。可是自己自己心情混乱,实静不下心来读书,只能接着玩耍发泄自己苦闷。

父皇虽宠爱他,可有些话却是连父子之间也不能问的。

关于宫中流言,几位老师出入皇城,又哪里能不得耳闻?李东阳话里话外,都是用孝道提点他,可是寿哥一句都听不进去。

杨廷和并未有就宫中谣言多说什么,却赞了寿哥的身份一句。

在过几日的作业上,杨廷和让寿哥读《史记?孔子世家》。

世人推崇礼教,尊孔丘为圣人,寿哥看了这圣人的来历却只觉得可笑。

不过一古稀老地主在野外强了村姑所生下的私生子,长大后却同旁人说起了礼。真要论起来,他这个人从出身的根子上就不守礼。

天下的读书人尊奉孔丘为师,能学出什么来?

等到下一次赶到杨廷和的课时,寿哥就说起这个问题来。不过他腹诽归腹诽,说出口的话还是带了分寸。大明朝是文官治国,寿哥即便心中不喜孔丘,也不会直白地说嘴里说出轻鄙圣人贤师的话。

这宫廷里没有秘密,这是他六岁时就晓得的。

杨廷和却似没有听出寿哥口气中对圣人的不敬,反而由孔圣人出身的另外一种梦兆传说起。

古人帝王圣人的身世,有梦兆的不少。

有的是为了抬高身份,有的则是能看出在上古时代,先民只知母不知父的风气。即便是史书上,也是只知母,对于父亲的身份多是神话。

旁边陪侍的内官听了,都觉得云山雾罩,这杨大学士还真是饱学之士。即便其中有知书的,在御前有了报备,会留心一些太子与先生的对话,也并不觉得杨廷和这话有什么不对头。

只有寿哥,正为自己到底是不是皇后子敏感,加上感觉杨廷和望向自己的目光大有深意,就爱多思多想,想到最后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如醍醐灌顶一般,他终于不再纠结流言是真是假,也不再去想这流言到底旁人放出来离间他与皇后,还是皇后当年生下二皇子后有了旁的念头才放出来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驻地,沈宅。

坐在灯下,看着兄长的手书,沈洲面无表情,呆呆地坐了半响。

之前京中来信,多走驿站随着朝廷公文一起下来;这次沈沧要说的是乔氏之过,是沈家阴私,沈沧就打发二管家带了信南下。

冬日北运河水路不通,管家腊月初出发,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抵达南昌府。

这是沈洲在京外过的第二个新年,同去年新年相比,今年的新年有些冷清。不过沈玲之妻何氏虽是新妇,处理家务倒是井井有条,即便沈家只有叔侄四人在,年节也过得有模有样。同僚上司女眷之间的走礼,沈玲夫妻两个也处理的妥妥当当。同去年沈家女主人闭门不出相比,今年已经强出太多。

沈洲虽年近五十,可是他出身好,品级又不算低,如今内眷回京休养,身边连有名分的妾室都没有,就有不少人做媒,想要给他说一房妾室服侍起居,都往沈洲婉拒了。

如今这侄媳妇管家的局面,沈洲颇为满意。要说有什么不足之处,就是族侄关系毕竟还远了些,侄媳妇管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不过也就这两年的功夫,等沈珏成亲,嗣媳进门,家里自有人接掌中馈。

至于发妻乔氏,沈洲已经早就不指望,只盼着她如愿回京后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功夫。

听说京城来人时,沈洲就想到乔氏身上;待看了这一封信,他也不知自己是踏实了还是越发茫然。

乔氏到底在想什么?

她念念不忘四哥,将四哥当成是珞哥转世,想起来就哭上一场;借着回京奔丧,好好留在家中不好么?也能得见四哥,解思子之苦。

说到底,乔氏不过是贪心不足,能见四哥还不知足,非要完完整整地将四哥抢到身边来。

沈洲抚着额,自嘲一笑。

自己还真是卑劣啊,给乔氏冠上“贪心不足”的帽子,就能将三十年前的过错推给乔氏?

如今兄长的家书上虽是问他如何处置乔氏,可是他晓得兄嫂的脾气,乔氏不顾三老爷与四哥的身体,这般算计家人,兄嫂已经容不下。

还有对沈珏的磋磨,说不得已经为沈家传承埋下隐患。要知道当年太爷体弱,就是在幼年时挨了冻,伤了肾。

沈洲取了纸笔,飞龙走蛇地给长兄回了一封信。信中有对乔氏的失望,有对三老爷夫妇的内疚,有对沈珏这嗣子与其他两侄的关切,最后对兄嫂的羞愧。关于乔氏的安置,他则是提出送到昌平庄子上去“养病”。

那个庄子是三老太太的陪嫁,当年沈洲被三太爷分出去单过后,三老太太怕儿子日子清寒,就将这庄子给了沈洲。如今庄子上管事的是沈洲的乳母,是沈洲能信得过的人。

待沈洲撂下笔,耳边恍惚还听得少女那黄莺般动听的声音:“二表哥,陪小妹手谈去呀……”

跨院,北房。

小小三间北屋,中间中了客厅,东边是卧室,西边是书房。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不过东西两屋的灯火都亮着。

西边书房里,沈玲做完今日的功课,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腕,轻轻地吁了口气。对于他来说,读书做学问比想象的还要难。不过同做生意时遇到的各种刁难相比,读书又就像是在享福了。

沈玲原以为自己不急,想着这辈子即便只是童生,还能好生教导儿子去考秀才,到了孙子辈说不定家中就供出一个举人来。

可是……他望了望北屋。

像是心有灵犀般似的,正好沈玲之妻何氏从东屋出来,夫妻两个对望了正着。

何氏莞尔一笑,扬了扬手上的衣裳,道:“妾将春衫做好了,二哥现下得空就试试,有不合身的地方妾在改了去。”

沈玲起身过去,夫妻两个去了卧房。

沈玲不赞成的摇头道:“就算要做衣裳,也别夜里做,熬坏了眼睛,以后有你苦的。”

到底是新婚夫妻,说话之间,沈玲抓了何氏的手,看着手指头红红肿肿的,皱眉道:“就算娘子疼我,也不在做衣裳上,这般点灯熬油的,坏了眼睛怎么好?”说到这里,带了惆怅:“你嫁了我,真是委屈了……”

身为县尊家的小姐,何氏想要说一门体面亲事,并不是难事。其他官宦人家的公子,或是地方士绅富户,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何氏的日子都会比现下好过。

一个四品辅官的白身族侄,嫁进来行的是官家娘子的事。沈玲成亲前,隐隐地是带了心虚的,也担心何氏会自持官家嫡小姐的身份就歧视自己。

对于慷慨嫁女的县尊岳父,沈玲不是恭敬,而是心中有异议。就算想要寻门路、抱大腿,可这样嫁女儿,也太狠心了些。这才叫有了后娘就就有后爹呢,要是何氏生母还在,一个嫡出小姐也不会这样混乱嫁出去。虽说嫁的人是沈玲自己,沈玲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亲事。

等何氏进来,满身书香,落落大方,温柔解语。沈玲意外之喜,更是爱之惜之。夫妻两个都是打苦日子里熬出来的,如今太太平平,就是好日子了,倒是蜜里调油似的。

何氏越是温柔体贴,沈玲就越是不想委屈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读书,早已离了白身的身份,给妻子一个体面。

何氏娇嗔道:“二哥只说妾也不瞧瞧自己?前些日子还说三更前定歇下,这几日哪里不是将四更天才安置。读书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二哥要是再这样下去,妾身只能舍命陪丈夫”

听她这么一说,沈玲心中不由忐忑,迟疑道:“我本就比旁人起步完,又不甚聪明,如今不过是想着勤能补拙罢了……不过科举仕途都是说不清,要是我……要是我不能功成,可真是对不起娘子你这贤妻了……”

何氏闻言一愣,随即瞥了他一眼道:“难道妾不是嫁给二哥做娘子,而是过来给二哥做先生?二哥读书不读书,都是妾的夫……”

沈玲伸手将妻子搂住怀里,低声道:“我不想自己一直是白身,我是怕自己配不上娘子……”

何氏轻声道:“二哥作何这样想?真要论起门第高低来,沈家可是松江望族,我家只从父亲这辈才开始起来,祖父还都是乡下种田。我这个小姐就是名头好听,除了做活也不会旁的,要不是二哥手把手教我,早就在人前露了怯…

忘了提一句,何县令之所以痛快许婚,就是想要靠上沈家这棵大树,而不单单是抱沈洲大腿。他也是松江府人士,只是不在华亭县,而是上海县的。不过对于松江府望族大姓之首的沈家,何县令也是耳熟能详。

即便沈玲只是白身,还是庶出,其父不过是一监生,可对于父母是农人的草根何县令来说,那也是大家子弟,比那些寒门小户出来的举人秀才要强的多,当得起自家女婿……

第三百零五章 改过迁善(五)

二月京城,乍暖还寒。街道边垂柳虽已经透着绿意,可早晚依旧要穿厚衣裳。

沈珏打去年腊月里受寒就比较畏寒,眼下夜风吹来,英俊少年就是哆哆嗦嗦做出个鹌鹑模样。

松柏院门口,他搓了搓手道:“二哥,这也忒冷了。”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谁叫你方才非嚷着难受,三件单衣只肯穿两件,将那件件加上自然就不会如此了。”

要是在旁人面前,沈珏少不得要面子要硬挺的,现下却是“嘿嘿”一声,立时转身进了院子。

春鹦与春鹤都站在房前,目送沈珏出门。

见他转身回来,两婢都迎了上去。

“三哥,可是拉了东西?”春鹦道。

沈珏摇摇头:“是回来添衣裳”说罢,进了北屋。

沈瑞跟在沈珏后边,进了屋子,道:“今日阴天的缘故,我瞧着比去年春天还冷;实在不行,你就再加一件,只要是单衣,几件也是无碍的。”

沈珏下场穿的单衣,是徐氏提前就吩咐人预备好的,用的是密实的松江布,几件样式一样,一件比一件衣襟稍长些,正好适合套着穿。

为了省事,加上方便换洗,一套三件,总共是三套。

沈珏方才却觉得衣服套衣服,浑身上下不自在,只肯在中衣外穿两件布衣,这凌晨出去,自然就觉得身上四处透风。

如今折返回来,除了之前的那件单衣套上,沈珏又接受沈瑞建议,毫不犹豫地又加了一件。

衣服都是浆洗过的,传到身上硬邦邦的,倒是使得沈珏板直了腰,有几分大人模样。

沈瑞看了,心中一叹。

自打痊愈后,沈珏的变化巨大。

不仅是对长辈们更近恭顺,对于课业上也来了劲,之前是沈瑞劝着、三老爷逼着,才压着他读书;如今却是无需督促,自己就开始起早贪心地苦读起来

他的变化,沈家众人都看在眼中。

对于几位长辈来说,沈珏十五岁,眼看就要成丁,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管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有旁的想法,身为沈家子弟,除非甘心平庸、碌碌一生,否则科举是唯一的晋身之资。如今去了早先的浮躁,能静下心来读书,不管是对沈珏自己,还是对沈家来说都是好事。

对于沈瑞来说,唏嘘之余也比较庆幸。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中二叛逆期,沈珏憋着一口气将力气使在读书上,而不是放纵自己,也算用到正道上。

只有玉姐,虽见沈珏的次数有限,可也知晓他埋头苦读,为了今年童子试

从童子试想到南下的毛迟身上,玉姐就带了不安。

前几日在上房兄妹两个碰上,玉姐就悄悄问沈瑞道:“二哥,童试难么?

沈瑞点点头又摇头道:“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弟五、六岁就启蒙读书,只要不是资质太笨拙,十来年后一个童生还是不难的;只有到了府试,是考验人的时候。要是运气不好,卡在这上头多年也是有的。不过学无止境,考生越到后边,肯定学问越好,只要持之以恒,总能过了院试这道坎。那些放弃的考生,有的是脑子不开窍,有的则是为生计所迫才丢下书本。”

玉姐听着,却是不见欢颜。

沈瑞原以为她是担心沈珏,这会儿瞧出不对来,失笑道:“妹妹也太小瞧人,毛迟虽延到今年才下场,可不是他学问不足的缘故,一是京城距离昆山千里之遥,往来不便;二就是他身为状元之子,在京还不显,回乡后士林瞩目。要是不下场还罢,只要下了场,除非拿了三元,,否则就容易为人诟病。毛迟憋着心劲,定要妥妥当当的才考,这才晚了两年。你就放心吧,他定是在榜上的,端看名次好坏。”

玉姐被兄长揭破心思,霞飞双颊,却也不愿兄长误会,忙解释道:“我没瞧不起他,只是担心万一不如意……”

万一考试有了闪失,毛迟要留在原籍备考怎么办?明年是乡试之年,没有童试,就要待到后年去。

虽说玉姐还小,可因毛迟比沈瑞还年长两岁,所以去年两家定亲时就做了口头约定,等明年玉姐及笄后就择日迎娶。

十四岁的少女,对嫁人既存了期待还隐带畏惧,倒没有到恨嫁的年岁。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就是盼着毛迟能顺顺利利地过了童试……

等沈珏穿好衣裳,兄弟两个就出了松柏院,却不是直接去上房,而是先去了西院。西院院门关着,徐氏以怕孩子们“过病气”为由,不许沈珏等人进去

院子里黑漆漆的,上下都没有动静。

沈珏过来,隔着门对里面执了礼。

今日是县试第一天,对与书香子弟来说,青云万里今日始,也算是重要日子。即便沈洲这嗣父不在京,乔氏这嗣母也该为沈珏张罗下场之事。

可是,自打年前乔氏“抱病”,就一直闭门休养,正月里连娘家也没走,眼下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沈珏不是傻子,乔氏“抱病”的日子就在他生病后,自然能想到这其中的联系。

尽管心中对于乔氏没什么情分,沈珏身为嗣子,也不好冷眼旁观,少不得同徐氏求情,将过错都揽了过去。毕竟乔氏之所以惩罚他,根源还在他行为不检点的缘故。

还有一句话,是他没有跟徐氏坦白的。那就是他之前因思念本生亲人的缘故,不仅不思饮食,好整晚整晚地失眠。即便没有罚跪,这样熬下去,用不了多久也要躺下了,说不定毁身更严重。

经过上次小半月的休养,倒是将他的“乡愁”都吹散了,这寝食难安的毛病也“不治而愈”。

沈珏已经明白过来,自己与沈瑞的区别。两人一样大,却没有人视沈瑞为孩子,就是大老爷夫妇与沈瑞说话,也是有商有量,根本原因就是沈瑞已经是秀才。不单单是有了功名的缘故,也代表着他在能科举之路上走的更远,已经能支撑门户。

自己要是一直这样自怨自艾下去,永远也难自立,依附长辈而活的废物又有什么权利为自己做主?

松江与京城相隔两地,距离千里,可要是沈瑞提及有事想要回松江,大老爷夫妇肯定不会拦着;换做自己的话,即便二老爷夫妇不拦着,可回到松江后肯定也是先劈头盖脸挨一顿骂,说不得太爷还要勒令他立时回京。

沈珏这般对松江念念不忘,倒不是想要抛去自己的嗣子的身份,而是想要再见太爷一面。

民间有句老话,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对于高寿老人来说,这两个年岁就像是生死关卡,太爷今年八十四了。去年在南昌府的时候,沈瑞都打算好了,到时候就跟沈沧请命,在太爷寿辰前回松江一趟,谁想到乔老太太病故,乔氏要回京,打断了他的计划。

沈珏觉得,自己想要名正言顺地回去探亲,只能是过了童试,然后以游学的名义回难直隶。嗣父母并不拘束他,徐氏又向来慈爱体贴,并不会反对此事

这样想着,沈珏后悔的想要直敲自己的脑袋。

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他早就开始努力读书,也不用如今这般忙手忙脚,忐忐忑忑地心里没底。

徐氏虽喜沈珏的厚道,却也不愿见他因此事愧疚,就将乔氏算计四哥的事情说了。

乔氏与沈珏是母子名分,只要乔氏活着一日,这名分就丢不开。徐氏希望晚辈懂事孝顺,可不希望他愚孝。

沈珏听着,面上十分震惊,可心中却并不觉得意外。

自打前年冬天几个沈家子弟随着徐氏踏进沈宅大门,见到乔氏第一面时,沈珏就觉得她有些疯癫。

出京这一年,即便有些事他并不知晓内情,可从二老爷对乔氏几近软禁,乔氏身边的人也换了两茬,就能瞧出乔氏没少折腾。

如今乔氏事败,沈珏心中庆幸不已。

瞧着三老爷、三太太对四哥的疼爱,要是四哥有个闪失,那两口子也不用活了。到了那个地步,乔氏只怕也活不了。沈家拢共就这几口人,一下子没了一半,大老爷夫妇都不年轻,哪里受得了如此打击?

他不再想着为乔氏求情,过后还曾同沈瑞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之前是我的过错,遭了大罪也是自作自受,可能就此揭开此事也算是化解了沈家厄运。否则要是太太真是闹出事来,还不知后果会如何。只要一想,都叫人后怕……”

兄弟两个到上房的时候,与西院漆黑一片不同,上房的灯已经亮了。虽说深更半夜,离天亮还早,可大老爷与徐氏都早早起了。

沈珏不免羞愧,要不是他之前为了多穿少穿的缘故磨磨蹭蹭,也不会过来的迟了,倒是叫长辈好等。

大老爷肃着脸,说了几句训丨导的话。

大老爷对沈珏这个侄子,向来温和慈爱,可自打沈珏病愈后,就开始严厉起来,就像对沈瑞的时候。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二老爷不在,大老爷要亲自管教侄子了。

沈珏虽不乐意被人约束,可对于大老爷的严厉却不抱怨,反而隐隐地生出几分亲近与欢喜。

大老爷训丨导完,徐氏就叫人摆了早饭上来。

早饭上都是沈珏爱吃的饭菜,还有两道甜点。

沈珏看着,眼睛亮亮。

徐氏却指着那两盘点心道:“旁的还罢,这两盘甜点只能一样吃一块,要不然容易口渴。等明日三哥歇了,再叫人做了给三哥。”

沈珏老实应了,等大老爷与徐氏落座,才跟着沈瑞坐下,用了早饭。

等沈瑞、沈珏坐着马车,离开沈宅时,外头还是乌漆墨黑。

沈珏生出几分紧张,道:“二哥,要是卡在县试可怎么办?”

沈瑞轻哼道:“自然是要打你一棍子仲安九岁就过了县试,如今你已经十五,还想着自己过不去岂不是活该挨教训卜…”

第三百零六章 收因种果(一)

正如沈瑞对玉姐所说的,对于四、五岁就开蒙的书香世家子弟,县试、府试实不算什么。

沈珏即便过去在读书上不如沈瑞勤勉用心,可耐不住他开蒙做的早,还握不住毛笔时,就跟着太爷背诵《三字经》、《千字文》。入了族学后,因是宗家子孙,为族学里的夫子看重,课业也一直是同窗中的佼佼者。

因此,二月里的县试、四月里的府试,沈珏都顺顺当当过了,虽不是案首,却也在红榜之上。

沈珏心中的忐忑,考过两次试后,也都散了差不多。

等到府试结果出来,他带了几分得意,摇着扇子,对沈瑞道:“小时听族中长辈中提及应试都是这不容易、那不容易,一个秀才就是体面的;要是有哪个族人中了举,立时就换了门庭。我看着,这也没甚难处……”

沈瑞轻哼了一声,道:“这也就是在京城,录取人数多,读书人又不如南边多。要知道江南一地,考个童生也要挤破脑袋,想要秀才就要拼杀一条血路;等到乡试时,别说中举,多少人熬白了头发也没得下场应试的资格。”

“怎么说京城读书人没有南边多?瞧着今年应试的考生不少啊?”沈珏不解道。

沈瑞道:“考生虽多,却是出身五花八门,有的即便在私塾了学了十年来,也不过是认识个字罢了。到了考场上,这些人不过是陪考;哪里比得上江南,百姓富庶,多是耕读传家,世代书香,谁上谁下,除了学问,还有运气在里头,谁也不比谁差多少。”

沈珏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感概道:“怪不得全三哥那样打小就使劲读书的人,都卡在院试好几年。差不多大的族兄弟中,除了沈珠、瑾大哥这几个人之外,就数全三哥读书最精心。今年他也要应试,希望能顺顺利利。”

沈瑞道:“瑛大哥不是说三哥的火候到了么?应该是差不多,就是不知明年乡试会如何……”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道:“上一次乡试,沈家下场秀才全军覆没。明年沈珠、瑾大哥两个都要下场,想来当有所斩获。”

至于榜上有名的沈琰,即便姓沈,可不得族人承认,没入族谱,那不算是沈家人。

沈瑞点头道:“当是如此。大哥当年就是三元,,又是府学廪生,岁科试都是一等,榜上有名是早晚之事。倒是沈珠那里,究竟如何,就不好说了

沈珠去年在京所作所为实在不堪,沈珏与沈瑞对他满是恶感,“珠九哥”这个称呼早没了。

早年沈珏为沈瑞抱不平,极看不上沈瑾这个四房庶长子,从来提起都是“庶孽”。如今离的远了,沈瑾与沈瑞也没了利益冲突,沈珏对沈瑾的厌恶也少了不少。加上身份转圜,晓得礼法为重,嘴里也就换了称呼。

“不是说二哥进廪生也是早晚的事么?那是不是明年乡试二哥这里也没问题?”沈珏满脸兴奋地说道。

沈瑞失笑道:“早晚却是有早有晚。不等到明年乡试,这廪生又哪里能随便出缺?同样是三元,,我这个可赶不上瑾大哥那个分量实在。在京城乡试,下场比地方上容易,想要榜上有名也难。京里监生与寄籍的儒士众多,乡试即便录取的人数比外省多,可竞争并不比外地好多少。这下场之前结果如何,却是谁也保不准的……”

正院,上房。

毛妈妈手中拿了两个册子,过来回话。

再过几日,乔氏将以“休养”的名义被送出沈家。这不是简单的惩戒,沈家自然不会瞒着乔家那边,否则有理也成没理了。

在二管家带回沈洲的回信后,沈沧夫妇并没有急着送乔氏离开,而是等沈珏考完府试,才提及此事。

这一日,正赶上沈沧休沐,他就想着了结此事,提前下了帖子请乔家三位老爷过来。即便这是家丑,也不是沈家一家的事,乔家能教导出乔氏这样心性的女儿,也并不无辜。将该说的说的,该告知的告知,省的乔家过后觉得沈家不仁,亏待了乔氏。

几位老爷收到沈沧的帖子,都是心思百转,倒是没有想到乔氏身上,反而都不约而同地以为是沈珏的事。

沈珏身为外孙,为乔老太太服小功,前些日子正好是除服的时候。

沈珏与沈瑞同庚,沈瑞前年就定了亲,沈珏今年十五岁,也该到相看媳妇的时候。毕竟过继嗣子,就为了传宗接代。

沈洲不在京,乔氏病弱不管事,沈沧这个伯父要为侄儿说亲就没有不知会乔家的道理。

乔家这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在年后相继搬出乔家。

乔大老爷之前虽是碌碌无才,可到底在衙门里混了半辈子,各种往来应酬是不断的,要不然也就不是老纨绔了。如今罢官、守孝连上,无事一身轻,免了一切应酬,一时还真是待不惯。

他闲不住,就可着心思折腾儿孙,一心要教导出个举人、进士来,重振乔家声望。可是他自己不过半瓶水晃荡,就算想要装明白,也教导不到正点上,便一味要做严父严祖父,稍后功课跟不上,就是戒尺、板子轮流上。

大房上下鸡飞狗跳,不管是幼子乔永德,还是几个孙辈,都被乔大老爷折腾的蔫头巴脑。即便早先有向学之心,却是被繁重的课业压着,也起了逆反之心,能糊弄就糊弄了去。

乔大老爷好心办坏事,归根结底,就是“过犹不及”四字。

乔大太太心疼儿孙,少不得开口劝阻。

乔大老爷却是喝骂道:“若不是你一味娇惯,也不会将儿孙都养坏了莫要再多嘴,你这不贤妇人,难道想要害我乔家后继无人?”

乔大太太气了个仰倒,自己嫁进乔家,上侍公婆、下抚儿女,辛辛苦苦操持了三十年,竟是“不贤”。

虽早就晓得丈夫是因去年的事对自己生了嫌隙,可乔大太太也被寒了心,夫妻两个越发“相敬如冰”。

同彻底绝了仕途的乔大老爷相比,乔三老爷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前程,无奈现下说什么都早,只能熬日子。

不过,与大房的鸡飞狗跳相比,乔家三房的日子倒是平静温馨。

即便乔家的祖业败落殆尽,乔老太太的私房也都被乔大老爷拿去顶了刑部罚金,可乔三爷在江南几年,即便早年不是学差,只是其他辅官,可因他会交际,与上官同僚都相处的不错,陆陆续续的也入手不少地方“孝敬”。

这些银钱,乔三老爷除了早年孝敬一部分给乔老太太之外,其他的都攥在手中。

不过即便手中银钱不少,在搬出去单过后,乔三老爷家的日子也开始节俭起来,并无挥霍。家中服侍的下人,除了正经需要用到的,许多刁钻耍滑的,也都叫三太太发卖了。

夫妻两个都晓得,等到乔三老爷出孝后,家中有好几处大开销,乔三老爷起复,家中一双嫡子女一娶一嫁,处处都要用钱。至于庶出的长女,嫁妆是早就预备好的,倒是无需等到那时候。

在外做官虽有油水,可要想要混资历升官,还是得要留京。乔三老爷也是将四十的人,自然想要留京,到时候托人情寻关系要不少银钱。

能不能留京,留京了去什么衙门,不能留京外放做什么,这都是没底的事,夫妻两个自然手紧,想要有备无患。

阴错阳差,使得三房几个儿女都懂事起来。他们并不知乔三老爷夫妇的打算,只当分家后家中日子真不如过去了。

两位小娘子并无抱怨,反而能做针线就做针线,换季新衣服也主动开口要少两件;至于六郎乔永善,则是读书越发用心,一刻也不愿懈怠,想着早日有了功名,也能让家中多些进项。

这虽说宅子小了,家中人口少了,可这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大房、三房子弟齐读书,二老爷的日子却不好过。

早年他在外打理乔家庶务,乔家兄弟虽品级不高,可盛在乔家是京城老户,有几门得力姻亲;乔二老爷本人又是监生,出入也能摆着老爷的谱。

如今分家后,即便不是自己重启一摊,可上门伸手的人就多了。

乔二老爷乖觉,察觉不对,立时就想到沈家,上门来求见沈沧,想要将几个铺子的于股送给沈沧。

至于将于股送妹子乔氏或外甥沈珏,乔二老爷是想也没想的。那两位虽名义上与他更亲近,可都不是能管事的人,即便送了于股过去,有事也指望不上,最后还要求到沈沧夫妇头上。

沈沧虽不能与乔家彻底断绝关系,可也不愿多做瓜葛,婉拒了此事。

乔二老爷无法,只好去求了乔三老爷,请乔三老爷寻了其他门路做庇护。

关于被沈沧婉拒之事,乔二老爷没有瞒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虽觉得沈沧有些冷淡,可并不觉得意外,安慰二老爷道:“并非大表哥不近人情,沈家除了自家产业,向来鲜少在外面的铺子入股。大表嫂嫁妆丰厚,沈家并不缺嚼用。换了旁人家,这样两厢便宜的事,即便不送上门去,也要主动伸手呢。”

乔二老爷点头称是,没有再说其他。

他虽没有入仕,可商场之上见的人多了,自有几分眼力。

沈沧一个刑部正堂,想要照拂乔家生意,即便是不乐意收于股,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沈沧婉拒后,提也不提其他,显然是懒得继续搭理乔家。

这次“婉拒”他,下次就能“婉拒”乔三老爷。

可叹乔三老爷看不到此处,摆着一副自己与沈家兄弟是嫡亲表兄弟的嘴脸,委实可笑……

第三百零七章 收因种果(二)

“还没到端午,竟这般热了。”乔大老爷起身从轿子里出来,拿了帕子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湛蓝,不见一丝云影,空气中的味道却不好闻。京城本是每年三月“掏沟”,今年因三月初春雨连绵,耽搁了工期的缘故,将到四月中旬才清理完

尽管如今过了小半月,可河沟里挖出的淤泥腐败垃圾的臭还是是经久不善

虽说自打几日前收到沈沧的帖子,乔大老爷就隐隐地带了兴奋。

他本是纨绔心性,即便顶着官缺,也是二十多年混日子,所爱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四样。

如今守孝教导儿孙之余,乔大老爷也觉得日枯燥难熬。

戏不能听了,花魁娘子见不着了,之前的狐朋狗友早都不见了人影。剩下他孤零零的,在家里老实待了几个月,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如今自己不是官身,正得自由,正该出京散心。只是因有孝在身的缘故,还要寻个妥当理由。

至于要去的地方,那自然要江南繁华之地。

就在沈沧送帖子这日,乔大老爷听说乔大太太请了个檀香木佛来家里,就灵机一动有了京的借口。只是如此运作,乔大老爷一时还没想明白。

他就是这样的人,庸碌归庸碌,却不敢出格。

世人皆重孝道,将父母白事看的最重,倾家荡产发送老人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他心里却觉得那样都是扯淡。那些借着父母死后孝行成名、在父母生前却不见孝心的,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伪君子罢了。

自己做了五十来年孝顺儿子,难道现下不在家闭门,就是不孝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他面上还不能露出端倪来。

待看了沈沧帖子,乔大老爷就有了打算。

他三日来只喝水,不吃饭,生生逼着自己三天三夜没合眼。

在家守孝养出的半身肥膘,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变化,可乔大老爷脸色蜡黄,眼窝眍着,看着委实憔悴。

沈家门口的门房看着这位表叔老爷,立时殷勤地上前,请安道好。

乔大老爷“哈哈”一下,从荷包里摸出个银轿子,随手打了赏。

门房忙谢了赏,弓着身请乔大老爷进门。管家已经得了消息,过来将乔大老爷引到客厅。

门房则是回头前头,安置乔家的轿子与轿夫、随从等人。

大明朝开国时将衣食住行都做了定制,贵族与小民的待遇自是不一样。

关于谁能乘轿子,也有规定,那就是“文官坐轿、武官骑马”。文官中,有定了品级限制,只有三品以上京官才能乘轿,余者都没有资格。

不过自打成化年开始,律法松弛,奢靡之风从京传到地方,对于早年的各种限制都放开了。别说是低品级的官,就是民间地主老财银子多了,也会预备个轿子代步。

乔大老爷今日坐轿子过来,并不算惹眼。

沈沧得了消息,晓得乔大老爷到了,过来客厅时,被乔大老爷的模样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生病了?”

乔大老爷苦笑道:“我也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病”

沈沧摇头道道:“若是身体不自在了,就早日请大夫,这样熬着作甚?”

乔大老爷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最近这一个多月来,我时常梦到老太太。她一见了我就恼,我是不孝子,让老太太失望了……”

沈沧是儒门子弟,不相信这些鬼神之说,皱眉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定是想起姨母了,才会每晚入梦。”

乔大老爷脸色灰败,神色勉强,岔开话与沈沧聊起沈珏来:“珏哥虽不如瑞哥那样出色,不过能顺顺当当过府试也不容易,如今是童生,实不算小孩子

沈瑞摸着胡子,隐有自得,道:“是啊,如今珏哥只一心读书,倒是与瑞哥前两年时一般模样。就是读书太过刻苦,叫长辈们看着不落忍。你大表嫂那里时常抱怨,倒是宁愿孩子们偶尔调皮些。”

乔大老爷闻言,神色讪讪。

自家儿孙,被自己严防死守,日夜盯着,还能寻机会偷懒耍滑;沈家这里,沈沧夫妇做了放手掌柜,可架不住过继来的嗣子懂事乖顺。

嗣子身份,委实敏感。

尚书府这样的门第,那乡下来的嗣子岂好待的?下人们明着叫一声少爷,背地里说不得怎么摔脸子。

归根结底,他们不过是来承嗣的,等到嗣孙落地,就算是功成。他们想要在沈家站住脚,早日有了功名不是坏事。

“我丢了官如今只算是民,家中子孙却是无一人能支撑门户。但凡他们有瑞哥、珏哥一半争气,我也不发愁了……”乔大老爷唏嘘道

这会儿功夫,就见管家过来禀告,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到了。

沈沧立时叫请,乔大老爷却有些意外,这老二、老三怎么联袂而来?之在外头碰上,还是早就这般亲近了?

这两人一个是他胞弟,一个是他信赖的异母兄弟,他倒是更在意二老爷一

看着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随着管家进来,沈沧神色肃穆下来。

不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屏气凝神,就是已然在座的乔大老爷也挪了挪屁股,嘴角抽了抽。

宾主见过,

随着沈沧的肃穆,客厅里的气氛就更凝固了似的。

乔二老爷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哪里像是要说喜事的模样?瞧着这模样,不会是打算与乔家彻底断绝吧?”

三老爷也觉得不对头,隐隐地存了不安。

他看了乔大老爷一眼,想着是不是乔大老爷去年官司没收尾,如今又有什么不对劲。

人都到齐了,沈沧便也不卖官司,直接将乔氏去年腊月时所作所为说了一遍,也将养娘一家与秋香的口供还有沈洲的回信都拿了出来。

乔家三位老爷闻言,不由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或姐弟,乔氏是什么样的小性子,他们这些当兄弟的最是清楚不过。乔家只有这一个女儿,打小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似的长大,兄弟也多谦让,倒是让她成了外表柔顺、内里主意正的脾气。

也是乔氏这辈子有福,嫁了沈洲这样的丈夫;要是嫁到旁人家,上不能孝顺公婆,中不能打理中馈,下不能教导儿女管理下人,早就不知什么下场。

这哪里是娶了妻子进门?这就是请了一尊活菩萨。

就是他们兄弟私下说起沈洲说,都感叹沈洲的长情与不容易。他们兄弟都相信,就算乔氏一辈子不懂事,沈洲那样爱重妻子,也定能包容她一世。

无需看沈沧给出的凭证,乔大老爷旁的都放下一边,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起沈洲的回信。

等到看完,乔大老爷真是欲哭无泪,望向沈沧带了几分恳求道:“大表哥,珞哥他娘虽是心思糊涂,可念在她只是预谋、并未造成大错上,能否饶了她这一遭?”

京城地界,又哪里能存的下秘密。不管乔氏被沈家用什么理由送到庄子上去,只要有蛛丝马迹露在外头,说不得就有事泄那一日。乔家出来这样不慈的蠢妇,以后乔家女儿的亲事都要跟着受连累。

乔大老爷这样想了,便也这样说了,时而还望向二老爷、三老爷,这两位家中都有未嫁女儿的。

当然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理由,自己原准备背靠沈家做个自在闲人、就是子孙教育上有心央求沈家照拂之事,乔大老爷自己知道就行了。

经历了牢狱之遭,又经历乔老太太停灵时的前冷后热,乔大老爷已经晓得靠山的重要,且早已将沈家视为自家坚实后盾。

乔二老爷眼观鼻、鼻观心,原本忐忑的心里也算踏实下来。自打乔老太太去世,乔家与沈家的联系就是乔氏;等到乔氏被送走,两家难道还能寻常往来

他自己攀不上沈家,也就不乐意看着兄弟得意。

乔三老爷眼下却无心去考虑女儿说请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心中将乔氏骂个不停。

作死也没有这样作的。

即便沈珏是嗣子,乔氏身为嗣母,有权管教,可这寒冬腊月直接让在雪地里跪着,这是管教还是“要命”?

况且沈家小二房的嗣子与小长房的沈瑞不同,沈瑞之父不过是举人,沈珏却是沈家宗家子孙,远的不说,就是京城里,还有个同胞兄长为京官,还有个侍郎堂舅。

伤了嗣子,还能说乔氏是无心之过,只能说是五分错,可想要对沈家唯一真正血脉动手就是十分错。就是沈洲身为乔氏的丈夫,知道此事后,也没有为她辩解一句。

沈家三房就这一滴真正的血脉,爱重可见一斑。

乔大老爷想要留着乔氏做乔沈两家的纽带,才不乐意她被送到庄子上;乔三老爷却是在思量此事利弊。

瞧着沈沧模样,对于乔氏的处置法子已经有了定夺;要是乔家人拦着,会不会惹恼了沈沧?

乔大老爷没了前程,子孙又不是争气,十年八年用不到沈家;乔二老爷行商贾事,又因与沈沧兄弟并无血亲,还没有那么大脸面去沈沧面前说话;自己这边却是不同,不管是自己孝满起复,还是六哥日后进学,说不得都要求到沈沧身上。

“大哥别再为难大表哥姐姐这想一出做一出的性子,要是留在府里难保下回出什么乱子。送出去静养,对姐姐并不是坏事。”乔三老爷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道。

乔大老爷闻言转过头,脸上满是震惊地看着乔三老爷。

乔三老爷满脸正气道:“姐姐已经年过不惑,并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是非对错,总要让她心里明白明白。她不过是给翁姑守过孝,属于‘三不去,,否则起了这样心思,就是被休了也不无辜”

说这番话时,乔三老爷神色颇威严,振振有词,却不时有眼角盯着沈沧。

沈沧神色不变,心中却是不以为然,不是为乔三老爷对乔氏的评语,而是为乔三老的表态。

乔大老爷向来脸皮厚,真要于涉沈家家务,拦着不让沈家送人,那乔沈两家就要直接撕破脸,连面上都的亲戚情也做不得了。

倒是乔三老爷,早年出京前还有一番风骨,如今在南直隶官场历练这些年,倒成了地道的官油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先想着利弊,人情味剩的不多了

府学门口,钟声想起,到了学子下课的点,三三两两的生员从府学里出来

府学不远处,站着一儒服少年,虽只是寻常儒服装扮,可因其长相十分俊秀,站在那里分外引人注目。

沈瑞与同窗结伴出来,正想着今日夫子留下的课业,就听有人道:“沈瑞

第三零八章 收因种果(三)(2合1求月票)

两年半时间,听着并不长,可不管是对沈瑞还是对面的少年来说,生活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沈瑞”少年见沈瑞不应声,又叫了一声,走上前来。

与沈瑞一起出来的同窗,见眼前这英俊少年竟是来寻沈瑞的,就碰了碰他胳膊,低声道:“恒云,这是哪个?”

沈瑞轻声回道:“少年同窗。”

问话的人瞥了白眼过来,什么叫“少年同窗”,这七老八十的口气算什么,难道现下就不是“少年”?

“或许,你不认识我了?”少年见沈瑞神情清淡,没什么反应,忐忑道。

弘治十三年秋,沈瑞入族学没几日,少年就因打架受伤回家休养;等少年稍好些,徐氏省亲,沈瑞随徐氏离开松江。

真要说起来,沈瑞与少年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沈”沈瑞开口吐出少年的名字。

来人正是沈,依旧是十分出色的相貌,却不再着红衣,也无当年的倨傲

对于旁人来说,岁月或许是把杀猪刀;对于沈来说,岁月却是一把神器。曾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年褪去青涩与倨傲,变得温润起来。

沈瑞早就知晓沈琰兄弟进京,也想过或许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可没想过沈会直接来寻自己。

“沈瑞,我是随兄长一道过来。家兄就在前边茶馆等着,想要请你过去说话,不知能否赏脸?”沈带了几分恳求道。

对于这兄弟两个,沈瑞没什么恶感,可为了不使事情变得复杂麻烦,也无心亲近。只是要来的只有沈,他还能直接摇头离去,既有沈琰在,就不一样了。

这兄弟二人齐来,肯定是有事,沈瑞就点点头,随着沈去府学路口一处茶舍。

此处幽静,正是说话的地方。

沈琰虽只比沈瑞年长几岁,可早年曾在族学授业,与沈瑞也是师生之谊。沈瑞方才没有直接离去的原因,也是因这个道理。

士林之中,最重师生之谊。要是有人不敬师长,那就要为万人唾弃。

又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老话在,即便沈琰与沈瑞没有师生之名,倒是无需如对大宾,可是礼数上还是周全些好。

沈瑞就先执了弟子礼,沈琰还了礼,请沈瑞坐了。

沈则是坐在沈琰下首,看着沈瑞身上的儒服,又看了看自己的。、

同样是秀才,沈瑞坐在那里,却是自有一番气度。要不是面容稚嫩,还真是看不出他比自己小了两岁。自己十六岁过童子试,名次还是不上不下;沈瑞十四岁过童子试,还是“小三元”。

他不禁有些恍然,两年半年第一次见沈瑞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当年沈瑞还不是尚书公子,不过沈家四房嫡子。各种沈家的传言中,他性子顽劣不成器,被优秀庶长兄压着喘不过气,生母已故,长辈不待见,是个可怜可恨之人。

没想到,露了面的沈瑞从容自在,跟沈想象中的顽劣阴郁少年截然不同

加上沈瑞成了吕双的同桌,更是刺了沈的眼,使得沈极为厌恶。

自打真正知晓自家这一脉与沈家的渊源,沈就没了底气。要是能选择,他宁愿离沈家远远的,此生再不相见。

可是阴错阳差,自己长兄被乔三老爷看上,将来要娶进门的嫂子是乔氏女,乔家又是沈家的两重亲戚。

无需刻意留心,只要沈家想要知道,就能随时知晓他们兄弟的消息。

早先沈还觉得虽同姓沈,可只要自家这边别再惦记归宗,不过去碍尚书府的眼,两下就不相于;等到进了京,入了春山书院,师兄弟等人志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常谈起功名仕途,沈才晓得自家兄弟二人的处境是如此岌岌可危。

这个错误,是从沈祖父起就错了。

科举仕籍上,需添祖上三代履历,官府的人会核实。不过江南文风鼎盛之地,考官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一个去核实考生身份。

不过真要有“冒籍”、“匿丧”等违律的地方,只要有人举报,后果都十分严重。

即便考中进士,入了官场,也不例外。

沈琰、沈虽不是“冒籍”,可籍贯上曾祖父一栏写的已故都是二房老太爷的名字。早先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即便他们这一支没在族谱上,可也是曾祖父血脉;如今对功名仕途了解的越多,却是越发现其中的不妥当。

只要沈家二房愿意,随时都可以出首,举报他们兄弟两个籍贯造假。当年的事情过了一甲子,学官核实的法子,就是去沈家查阅沈氏族谱,他们兄弟不是假的也成了假的了。

等到他们兄弟有幸中了进士,入了官场,能用这一条拿捏他们兄弟的就不单单是沈家人。就算是别人,要是知晓这段渊源,有心害人,也随之能让他们兄弟拉下马,陷入官非。

沈都能知晓此事的弊端,何况沈琰?

沈琰向来是识时务的人,自发觉到不对,是想着如何消弭祸根。

想来想去,都没有什么稳妥的法子。

要是只有他一个,他说不定就听天由命。他最是知晓自己分量,得中举人已经是侥幸,想要中进士,十年之内都不用指望。

说句不好听的话,沈尚书夫妇两年已经有了春秋,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两说。

沈家其他人,距离那段往事太遥远,难有切肤之痛,关系倒是好弥合。就像宗房那边,对他们兄弟抱有善意的族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可他还有弟弟,沈在读书上又有天赋,在科举仕途上走的会比他这个兄长更远。越是如此,他们兄弟越应该早除后患。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能得以归宗,可这就过不去尚书府这一关。

沈琰怎么敢去赌一个十年?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待察觉沈也为此事开始惴惴不安后,沈琰就有了决断。

“三年不见瑞哥比我还高了,已经不是孩子了,可有了字没有,是哪两个字?”沈琰问道。

沈瑞点点头,道:“家岳去年赐了字,为恒云二字。”

“那我就托大,直接叫一声恒云。今日我带舍弟过来,是想要请恒云帮忙在大司寇樽前回禀一件事。”沈琰正色道。

沈瑞虽早就觉得沈琰兄弟是麻烦,可也没想到沈琰好大胆,直接点到沈沧身上。

他诧异地看了沈琰一眼,道:“请问何事?”

沈家长辈不许他们兄弟归宗的,早在三年前就有了表态,要是他们兄弟重提旧事,就是自讨没趣了。

沈琰直接将考籍信息不妥当的事情说了。

沈瑞听了,看了沈琰一眼。

这样的事情揭开来说,沈琰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笃定二房长辈是君子,不会与他们兄弟计较,才想要“欺之以方”?

就听沈琰道:“此事,虽是已故父祖不谨,可我们兄弟也有错,不该将错就错,如今想要到大司寇面前为此事请罪。”

别说沈瑞听着,猜不到沈琰用意,就是沈心里也稀里糊涂。

等出了茶馆,目送着沈瑞骑马去了,沈担忧道:“大哥,要是那边本没留心此事,现下反而留心了可怎么好?”

沈琰轻笑道:“若不是为了如此,咱们作甚要来寻沈瑞?”

沈皱眉道:“大哥真的要去尚书府登门请罪?我倒是觉得那边长辈,未必乐意见咱们。”

沈琰也不以为意,道:“见与不见,顺其自然吧……”

沈心里直犯嘀咕,既是顺其自然,为何还将此事揭开?

沈琰看了弟弟两眼,道:“二弟也十七了,是该考虑婚姻大事,等你嫂子进门,就让她帮你相看,你想要说个什么样的姑娘做媳妇。”

沈听了,眼睛漂移,脸色不自在道:“大哥怎么说起这样来……”

沈琰正色道:“或早或晚都随你,只是田家小娘子不行。”

沈脸色一白,定定地看着沈琰。

田家书香门第,小娘子没有抛头露面见外人的道理,不过因沈家兄弟如今在书院读书,与田家几位老爷都是相熟。

沈倒不是主动去奢想田家小娘子,而是看上了田大老爷的为人。他丧父时,年岁还小,如今见田大老爷君子端方,就起了慕孺之心。

少年人热血冲动,沈在乐意亲近田大老爷的同时,不免生了些小心思出来。想着岳父也是父、半子也是子,田大太太又是宽和慈爱之人,夫妻两人都令人可亲可敬。

这份心思能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沈琰。

沈琰晓得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否则落在沈家二房长辈眼中,就要当他们兄弟二人故意谋算沈家,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沈家姻亲纠葛不清。

就算沈家长辈再宽和的性子,也受不了这个,到了那时,说不定只要抬抬胳膊,就能将他们兄弟打入深渊,除了“后患”。

沈不是傻子,见了兄长的态度,自然晓得此事根源是什么,慢慢地低下头,紧握着拳头,低声道:“大哥,为什么咱们要姓沈呢……”

沈家,西院。

看着三个兄弟都过来,乔氏惊喜中带了意外,忙迎上前,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不成?怎么两位哥哥与三弟都过来了?”

从去年腊月至今,乔氏已经被禁足将近半年。

最初时,乔氏因不知沈珏病情如何,惴惴不安,清减不少;至于三房那边的算计,早就顾不上。

等到后来沈珏康复,来西院门口请安,乔氏提着的心就放下了。

至于三房那边的谋算,被关在这院子里,想也是白想,就被她丢到脑后。

换做旁人,这样被禁足难免郁结于心,可乔氏这里却是喜静不喜动的性子,并不觉得关在院子里有什么拘束。加上之前在南昌时,过的就是大同小异的生活,倒是让她很快就适应。

至于身边服侍的婆子婢子又换了一茬,乔氏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两年来她身边来来去去的,本就都是新面孔。倒是秋香,伶俐活泼,又会奉承卖好,倒是有些可惜。

不过乔氏晓得,沈珏之事总要做个交代,舍不得也得舍得。否则她总不能为了自己的无心之过,去跟嗣子认错。

几位乔家老爷看着乔氏,却是都带了意外。

他们本以为乔氏闯了大祸,既被禁足,肯定要吃一番苦头,可是瞧她的模样,面容红润、气色颇佳,倒是比去年刚进京时精神还好。

“大哥你们快坐呀”乔氏忙招呼兄长们坐下,又吩咐婢子出去奉茶。

等到茶水上来,乔家几位老爷即便对沈沧夫妇心有不满,也不得不赞沈家宽和厚道。

看来“禁足”归“禁足”,在饮食上沈家并没有苛待乔氏,吃用还是常例,否则也不会有刚上市的新茶吃。

乔氏素来心思细腻,如今细看几位兄弟,却是瞧出不对头来。

“大哥,可是家里有什么事?你们过来这是央求大伯?”乔氏忧心忡忡道

虽说与嫂子弟妹不亲近,可长兄与三弟是她的同胞手足,手足之间感情甚

乔大老爷看着乔氏,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乔氏固然有错在先,可毕竟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要是乔家能做她的靠山,她也不会被沈家人彻底嫌弃。

世态炎凉,世态炎凉啊,沈家也不例外。

乔大老爷胸口堵得不行,第一次明白了沈家也厌弃了乔家;就连沈二老爷都不站在乔氏这边,乔氏已经无法继续在沈家立足。

他不由生出怨恨,带了激愤道:“小妹,你大归吧”

乔家长房的女儿都已经出阁,孙女还在稚龄,乔氏大归,影响最大的是二房、三房。

二房、三房为了不得罪沈家,不是默认自家姊妹被送到庄子么?这样不念骨肉亲情的东西,何必还要再为他们着想。

乔氏当年出阁时,正是乔家正兴旺时,加上乔老太太有心压着孙家、为女儿做脸,一副嫁妆置办的十分丰厚,除了乔老太太的大部分私房嫁妆,乔家祖产也陪了不少。乔家大太太、二太太不喜小姑,也有这个的缘故。

乔氏拿着这副嫁妆,在哪里都能过的好好的,何必在沈家被嫌弃,去庄子上吃苦?

乔大老爷越想越是这个道理,拍着桌子道:“即是沈家不容你,那就家里去沈洲也不是个东西,当年情深意重的模样,拐了妹妹过来,却是任由妹妹受委屈。他定是嫌弃妹妹老了,想要讨个小好生亲儿子呢你快随我家去了,咱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闻言大惊,齐声道:“大哥”

乔大老爷瞪眼道:“不用你们担心,我会接妹妹回我家去,不去占你们的便宜你们且过自己的好日子去,反正你们也是不顾旁人死活的”

乔三老爷皱眉道:“大哥切莫乱出主意姐姐好好在沈家养老有什么不好,作甚要不要名声地大归?大哥说这个,不过是上嘴碰下嘴,家里大嫂、侄儿们、侄媳妇们怎么看待姐姐?到时合家不安,大哥让姐姐如何自处?”

有乔三老爷在前头打头站,乔二老爷就附和道:“是啊,是啊,就是这个道理。”

乔大老爷却是来了劲,冷哼道:“不劳你们操心,我既是一家之主,就能拿得了这个主意谁他妈不乐意,就给老子滚蛋我还没死呢,轮不到小崽子们当家”

他实在受不了自家老三这道貌岸然的说教样子,又觉得二老爷“背叛”自己巴结当官的老三去了,心里直恨的不行。

要说方才不过是心血来潮,这会儿为了膈应两个兄弟,他已经下了决心要促成此事。

乔氏本被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惊的懵了,待醒过神来,就发现几个手足成了斗鸡眼。

“大哥,您这是说什么?沈家怎么就不容我?什么大归不大归的,这也能挂在嘴上?”乔氏满脸疑惑,口中带了几分埋怨道。

乔大老爷叹气道:“你谋算抚养四哥的事情败了,大表哥给沈洲去了信请他处置你,沈洲那家伙变了心,直言要将你送到昌平庄子养,”

至于沈珏那个便宜外甥,乔大老爷是提也不想提。沈家二房都要散架了,嗣父母反目,沈珏却不闻不问,依旧若无其事地去下场应童子试,就能看出那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这样一想,乔氏大归的好处又多了一样,那就是将来不用便宜了沈珏。否则沈珏虽是嗣子,却记在乔氏名下,有权继承乔氏嫁妆。

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便宜他这个哥哥;毕竟那些嫁妆里,不少都是乔家祖产。

乔氏脸上血色褪尽,喃喃道:“因为四哥么……”

想着那肖似沈珞的小儿,乔氏心如刀割,尖声道:“我就是算计了又如何?那也是为了四哥好沈润福薄,生而丧母,又克嫡母生父……当年要不是他说什么珞哥当娶三妇,也不会将珞哥克没了四哥留在三房,迟早要被他克死”说到最后,已经是嘶喊着,状似疯癫。

乔大老爷被妹子的反应吓了一跳。

他来之想过妹妹会狡辩、会哭泣,会娇娇弱弱自陈无辜。做了大半辈子的兄妹,乔氏那点手段早在乔大老爷心中,就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疯癫模样,且心歪了,不仅丝毫不悔改,还如此地理直气壮。

这样的乔氏,娘家人瞧着都害怕,沈沧夫妇怎么放心将她留在沈家?即便没有沈洲的信,他们也会想理由将她送出去。

屋子里虽只有兄妹四人,可门口站着沈家的婢子,院子里还有其他仆妇。

乔三老爷觉得丢脸丢大发了,乔氏这些话传到沈沧夫妇耳中,又哪里有乔氏的好果子吃?

之前在客厅时,两家已将商量好,乔氏虽送到庄子上过活,可一应供给也是如同在京中,不会让乔氏受了委屈。

乔氏这样作死,真当沈沧与徐氏是好脾气的?真要节外生枝,还不知后果会如何。

乔三老爷太阳穴直跳,皱眉道:“阴夺人子本就是姐姐不对,如今事情败露,虽没酿成大祸,姐姐也当洗心革面、真心悔改才是正经,这样颠倒黑白是何道理?沈珏那里,既是姐姐嗣子,姐姐就该慈爱,实在亲近不了也当彼此客气,磋磨嗣子这样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姐姐还是少做”

“哈哈哈哈”乔氏笑出了眼泪:“徐氏这是改了性子不成,怎么做起菩萨来?这还真是体恤我了,这是找了我的兄弟过来给我定罪……”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姐姐且醒醒,如今沈家上下宽和,不过是将姐姐送到庄子上,只要姐姐知道自己错处,静心休养几年,等到姐夫回京,难道还不接你回来?这样胡言乱语,将上下都得罪光了,以后受苦的不还是姐姐?”

要旁观的乔二老爷说,乔三老爷虽有私心,可这番规劝也是真为了乔氏好,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不过以乔氏的性子能领情才怪。

“住口”乔氏立起眉毛,高声呵斥道:“三哥当官当傻了,长幼尊卑的道理都忘了?我是姐姐,你是弟弟我就算有千万不好,自有大哥在,轮不到你这个弟弟来教导我”

乔大老爷听了,挑了挑眉,对三老爷嗤了一声,道:“妹妹说的就是有些人开口闭口的大道理,自己却是不知礼,委实好笑的紧”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乔氏:“妹妹不用多想,就按我说的办,咱们回家去。沈家既已经嫌了你,也不会厚着面皮扣你的私房嫁妆,回去自由自在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好?莫要听老三说教,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为了个好名声,让自己窝窝囊囊过日子才是难熬……再说了,就这样被送出去,提什么名声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打小就没受过苦日子,作甚有娘家不回、要去荒郊野外过冷清日子?”

乔三老爷听兄长口无忌惮,越说越离谱,还真担心乔氏被说动,刚要开口,就见乔氏摇头道:“我不走”

她脸上满是泪痕,可神情果决。

“妹妹哎”乔大老爷跺脚道:“作甚不走?你还指望沈洲不成?这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但凡依旧爱重你,也不会就这样将你送回京城……你可别指望了,那是靠不住的大哥就是男人,最是晓得男人德行,没有不喜新厌旧沈洲守着你这么些年,早憋的不行了……”

乔三老爷见兄长满嘴胡喷,忍无可忍,咬牙道:“大哥姐夫送姐姐回京,是为了奔丧,此乃孝道”

乔大老爷瞥了他一眼,道:“老三你甭跟我装君子没听说哪家出嫁的女儿为了娘家的白事将丈夫丢在一边的沈洲忍了这些年,说不定早就厌了发妻,这回也算是称心如意了。否则的话,只要他能顾及你姐姐体面,打发人跟回京接了你姐姐过去,将你姐姐与这边隔开,大表哥、大表嫂还能追着处置你姐姐不成……”

乔氏听了,如同醍醐灌一般,身子摇摇欲坠。

乔三老爷正好瞧见,顾不得与兄长理论,忙关切道:“姐姐”

乔氏眼神空洞洞的,神色木然,声音飘渺道:“原来,他已经厌了我……

第一卷 曾见何人再少年第三百零九章 收因种果(四)

乔家今日来的是几位老爷,没有女眷,自是无需徐氏出来应酬。不过送走乔氏,并不是小事,徐氏有些担心乔家几位老爷会有异议,就打发人盯着前头的动静。

直到小婢进来回话,道乔家几位老爷已经走了,徐氏才隐隐地松了一口气

并非是怕乔家什么,实不愿意麻烦。如今沈家与乔家境地不能说天差地别,也不在一个分量上,乔家要是不知好歹,两家争执起来,旁人看了倒像是沈家欺负乔家落魄了似的。

没一会儿,沈沧回来了,脸色带了几分郁色。

徐氏见了,不免担心道:“老爷,可是乔家那边不顺当?”

“乔大犯浑,去见了乔氏后就开口想让乔氏大归。乔二、乔三开口要拦着,都拦不住,兄弟几个自己就乱起来了。”沈沧皱眉道:“你打发人问问,这‘大归,到底是不是乔氏的意思?要是她真有此想法,成全了她又何妨?”

以乔氏作为送到庄子上“静养”本算是从轻处置,要是乔氏还不知足,那这沈家妇不做也罢。否则满怀愤恨地留下,总是祸根。

徐氏诧异道:“真是乔氏打算?乔大老爷怎么敢应此事?”

如今世道,虽礼仪崩坏,可越是仕宦人家,越是要紧那张面皮。

乔氏大归,对于沈家来说,不过是给京城百姓添一段市井绯闻,可对于乔家来说就是祸害几代人的事。不仅女儿出嫁要被人挑剔,就是儿孙想要娶妇,有女儿的人家也要掂量掂量。

沈沧冷笑道:“不管乔氏有没有打算,乔大却像是拿定了主意似的……守孝半年,还知晓督促儿孙读书上进,本当他能长点儿出息,没想到这回又犯浑了”

男人与女人看待问题,总是不一样。

在沈沧看来,乔氏想走就让她走好了,沈家名誉固然会一时受损,可也是利大于弊;徐氏却实在不相信乔家人的人品,妯娌三十年,就是看在沈珞面上,徐氏也不愿乔氏被糊弄回娘家骗光嫁妆,落个看小辈脸色吃饭的下场。

“或许只是乔大私心作祟?我听说自打乔家分家,乔家大房的日子就不好过……”徐氏道。

人心中都有远近亲疏,徐氏觉得三十年前的事,固然有乔家的错,可归根结底是沈洲自己立身不正的缘故。以他当时的傲气同对孙家、孙敏的不屑,即便没有乔氏,也会有张氏、李氏。

沈沧这里,虽也承认弟弟当年有错,可更多的却是迁怒乔氏与乔家。

“就算乔大有私心,可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要是走,夫人莫要拦她……真要说起来,她大归倒是比送到庄子上更好。老二还不知在外几年,身边总要有正经太太打理起居才好……”沈沧道。

徐氏叹了一口气,没有再为乔氏说话,只是打发人西院打听。

乔家兄妹说话时,门口就站着婢子,后来呛起声来,连院子里的人都听到屋子里的动静。

待仆妇过来回了话,听闻“大归”只是乔大老爷提议,不仅乔氏没同意,乔二老爷、乔三老爷也强烈反对,徐氏就点了点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

沈沧是男人,又兄弟情深,只想着顺水推舟送走乔氏,却不晓得口舌是非,不是一日两日能平息下来的。乔氏真要“大归”,小一辈们都要受到影响,虽不至于像乔家那样影响甚大,可到底有碍家名。

凭什么为了让沈洲再娶新妇,就让沈家小辈们承担恶果?

就是对沈珏来说,有个犯了大错被“静养”的嗣母,怪不到他头上;也比年纪相仿的新嗣母进门,要省不少麻烦。

另外就是徐氏的私心,实不愿意看沈洲就是撇开乔氏。

像沈沧所设想的,沈洲撇开乔氏、另娶贤妻,愉快自在地度过后半生,那也太便宜了他。他们两个白头偕老,才是对沈洲最大的惩罚。

沈沧脸上露出几分可惜的神情来。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见红云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四月末的京城,已经热起来了,窗子都开着。

徐氏往窗外望了一眼,见日头火辣,忙道:“快叫二哥进来……再叫厨房传话,加个芥末白菜,二哥的饭直接摆在这边……”

红云应声下去,沈瑞随后挑了帘子进来。

“父亲,父母”沈瑞已经换了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进来后先给沈沧与徐氏见礼。

沈瑞是沈家以后的支柱,送遣乔氏之事,沈沧与徐氏也没瞒他。

沈沧便道:“你哪日没课?到时抽出一日功夫,送二太太出城。”

要说直接打发管家过去也行,可是沈沧还是想要让沈瑞多练练手,不要一味读书。科举仕途虽重要,可只会做学问、不会做人,也走的不长远。

“后日就空着。”沈瑞迟疑道:“可要带了三哥一道去?”

沈沧皱眉,想了想:“还是算了。院试要紧,莫要让他分了心……”

没说出口的理由是沈珏到底是嗣子,有母子名分束缚着,要是乔氏被送走时胡搅蛮缠,只会让沈珏难堪与为难。

沈瑞是过来传话的。

从官学回来这一路,沈瑞也算想到了沈琰的用意。

他主动将把柄递了过来,也算是另类的“投名状”了。要是沈沧连这个都不接,那他们兄弟趁早做其他打算,也不必非吊在科举这一条路上。只凭他们兄弟现下身份,一个举人、一个生员,要是回乡的话也能是太平乡神。

沈琰没有拐弯抹角,也没有从宗房那边使劲,而是直接将他们兄弟的功名前程都交到沈沧手中,倒是好大魄力。估计他心里也明白,不管他在旁处怎么使劲,最后都绕不过尚书府去。

等沈瑞说到沈琰兄弟去学宫外等自己之事,沈沧与徐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即便听了沈瑞后头的话,沈沧脸上也是带了冷笑:“登门请罪?若真有知耻之心,就当去学政面前请罪,将三代功名都除了如今装模作样,倒是以此为借口想要等门入室,还真是好厚面皮”

徐氏则是有些意外,即便晓得沈琰兄弟是老太爷曾孙,这边也没有认亲的意思,自然也就不会去打听兄弟两个的仕籍上有什么不妥当。

沈琰此举,还真是胆大。这边既知晓此把柄,要是有心发作他们兄弟,丝毫也不用费力气,就能让他们兄弟跌入尘埃。

“瑞哥,听说这沈琰当年曾在族学教导过你们,你觉得他这人如何?”徐氏带了几分好奇道。

十九岁中举人,即便是在南直隶那士子云集之地,也称得上金贵。虽说出身孤寒,可因为年轻,即便落地个三、五回考中进士也不迟,即便没有乔三老爷出手,也会有旁人抢了做女婿。

“为人温润,有君子风,授业极有耐心,其他就知晓不多……孩儿在族学里的日子实在不长……”沈瑞一边想着,一边回道。

当年他就觉得沈琰行事颇有章法,以后要是混官场定是如鱼得水。如今几年过去,沈琰虽没出仕,可却有了举人功名,已经算是预备官员,可以有资格补缺。

沈沧听了,“哼”了一声:“温润君子么?那也定是个伪君子”

沈沧连番讥讽,徐氏与沈瑞不由侧目。

沈沧还没见沈琰,就这样厌恶,到底为何?这样喜怒形于色,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实际上沈沧确实心里憋着熊熊大火,却不是冲沈琰,而是由沈琰想到乔三老爷身上。

他一直以为乔三老爷虽为人圆滑了些,可还是有些人情味儿的,既然却是见识了乔三老爷的道貌岸然、、

眼前是发妻嗣子,别无旁人,沈沧即便想到,便也不压着,带了几分怒道:“到了今日,我才算明白过来,乔三专程挑了那小子为女婿,哪里是爱惜人才?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要是这边接纳那兄弟两个,他此举就是亲上加亲;要是这边忌惮那兄弟俩,就会想着安抚他,好借他之手压着那兄弟俩……他既任学官,哪里看不出沈氏兄弟仕籍的不妥处?定是当把柄握着,想要借此挟制这兄弟两个他想要算计那两个小子随他,想要谋算咱们家却是找死

徐氏与沈瑞两个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之前没往这边想,并不觉得乔三老爷择沈琰为女婿此举另有深意,只是觉得他有些不识时务,即是知晓沈琰与尚书府渊源,就不该继续这门亲事;非要拖着,又得了沈二老爷点头,这也太执着了,看着像是真看重沈琰似的。

可要是他真的看重沈琰,在南京时就该想法设法为沈琰解决后患。他在南直隶境内,要往各府主持岁科试,也有驻扎松江府时,想要在沈氏族人面前为沈琰兄弟求情也容易。

“父亲能想到此处,沈琰怕是也回过味儿……怪不得孩儿觉得他此举像是破釜沉舟,,不留后路,原来他晓得兄弟两人被乔三老爷套住,压根就没有后路。”沈瑞道。

徐氏亦唏嘘道:“这乔三自己也是一步一步考出来的功名,如今却是要用功名算计拿捏人,这太不是东西了那兄弟两个连番捷报,本是极好的运势,遇到乔三,反而是祸不是福了……”

南城,沈家。

沈琰、沈兄弟两个难得在家,就往正房陪着白氏用了午饭,又陪着白氏说笑了一会儿,才回了书房。沈要温习功课,沈琰则是做授业课程表。

沈琰入春山书院时间不长,人也年轻,可授业仔细,待学生也有耐心,兼职做了小半年夫子后,有了小小名气。如今报他“小课”的学生好几个,束惰银子攒了三、四十多两出来,已经能够家里的嚼用,无需动用积蓄。

南城书院虽号称平民书院,可真正赤贫百姓哪里有银子供孩子读书?能送儿子入南城书院的,还是以书香门第与富商士绅人家子弟为主,束惰银子上也不吝啬。

沈琰这夫子当的津津有味,俨然乐在其中。

自打见过沈瑞,沈就始终悬着心,眼见着兄长如此淡定,他犹豫道:“大哥,沈尚书会答应见大哥么……”

第三百一十章 收因种果(五)

乔家长房,已经乱成一团。

乔大老爷想一出是一出,一意孤行,兄弟几个不好在沈家争执,就从沈家出来。

乔大老爷并不觉得自己的打算有什么错,在他看来,像他这样仁义为妹妹打算的哥哥太少了。

等乔氏接过来,他也乐意好生供养她一辈子。

至于乔氏的嫁妆,本就是乔家的东西,回归乔家又有甚不好?

早知沈珏是这样的白眼狼,他们兄弟当初就不该任由沈家二房过嗣。即便最后不得不过嗣,也当提前将乔氏嫁妆的分配约定好。

出嫁女没有儿女,死后嫁妆回归娘家也是老理。如今稀里糊涂将嗣子记在名下,倒是使得乔家束手束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却不能任由兄长发疯,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两个就跟在乔大老爷,到了长房这边。

乔大老爷见这兄弟两个凑到一处,越发烦躁。

他晓得自己口舌不如胞弟伶俐,也不耐烦听其啰嗦,冲两人冷哼一声,直接往后宅寻小妾去了。虽说在孝期当禁欲,不过只要不做在明面上,也无人理会。再说他如今已经不是官身,也不用在碍着御史畏手畏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虽是着急,可也不能追到兄长的妾室房里。

“大哥他真是鬼迷心窍”乔三老爷带了怒气。

乔氏真要大归,对二房与三房都是致命影响

二房行商贾事,儿女又都是庶出,说亲的时候本就攀不上高门,即便乔氏的事情有影响,也是有数;可是二房的生意想要顺当,就不容易了。

京城这地界,向来大鱼吃小鱼,没有点倚仗想要做生意,那是想也别想。之前乔三老爷能帮乔二老爷寻到靠山,并不是乔三老爷面子有多大,而是因乔家是尚书府的姻亲,沈三老爷是刑部尚书的嫡亲表弟。

对于乔三老爷来说,一双嫡儿女都到了相看的年纪,原要等着乔老太太周年后就开始相看。家中出了个大归的姑母,旁人哪里会相信乔家的教养?要是沈家或沈洲有恶名还罢,乔氏处境即便让人腹诽,也会生几分怜悯;偏生沈家素有清名,沈洲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也无任何劣迹。

同沈家相比,乔家大老爷去岁问罪罢官却是众所周知,两家人品优劣,还需对比么?

再有就是乔三老爷的官途,在乔家已经败落的情况下,没有沈家做靠山也难走的长远。

“三弟,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该请大嫂?”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道。

乔三老爷眼睛一亮,道:“对,与大嫂说我倒是不信了,这大哥糊涂了,大嫂也糊涂了不成?”

心中有了定夺,乔三老爷就揪过管家:“去禀告大太太,就说我与二老爷有急事,请大太太出来相见”

管家躬身应了,小跑着去见乔大太太去了。

方才乔大老爷走前,兄弟三人的话里话外透出的消息,让他心中惊涛骇浪。就算乔三老爷不吩咐,他也要去寻乔大太太了。

我的娘呀,老爷这是猪油猛了心么?竟想要让姑太太“大归”?他难道就不晓得,在丢官罢职后,乔家依旧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过是因乔家是沈家姻亲的缘故。

这姻亲真要撕把开了,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乔家大宅就保不住。京官一茬接一茬,多少人想要在城里置产不得,最后只能典房赁房。

乔大老爷被免了官,儿子中最出息的不过是童生,真要撇开沈家,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至于乔三老爷不过是外官,在京城人脉浅薄不说,也未必会为了兄长得罪人。

在管家过来之前,乔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晓得两个小叔子随丈夫回来。

她心中惊疑不定,乔大老爷在赴宴之前想着都是沈珏的亲事,乔大太太却直接想到小姑子身上。

她有心提醒丈夫一声,可乔大老爷压根不耐烦见老妻,不是在书房里养花逗鸟,就是在后宅婢妾那里昏天黑地地胡混。

乔大太太气恼,就此丢开不理,却也盼着小姑子莫要惹大祸,倒不是与乔氏姑嫂情深,而是生怕牵连到自家身上。

管家带了几分焦急,进来禀道:“太太,不好了,老爷要做主让姑太太大归”

乔大太太脸色一白,一下子站起身来。

真的是乔氏的事。对于这点乔大太太并无意外,意外的是丈夫的昏招。

“两位老爷就是为这个来的?”乔氏想到此处,又坐了下来。

“正是如此。”管家道:“三老爷方才还吩咐小人过来通禀,说是有急事要请太太出去说话,当就是为此事了……”

“可听到姑太太到底错了什么规矩?”对于罪魁祸首的小姑子,乔大太太恨得牙根直痒痒。

“倒是不曾听闻。听着几位老爷话里的意思,尚书府那边是要将姑太太出城养,,二老爷、三老爷应了,只有老爷这边,非要接姑太太回来……”管家回道。

乔大太太怒极而笑:“去尚书府里耍威风,还真是兄妹情深”

“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可是急的不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管家即便是下仆,可也不愿将乔家自寻死路,巴不得自己太太出面平定此事。

乔大太太本也惊怒中带了几分焦灼,然后听说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的反应,她反而冷静下来。

她挑了挑嘴角,嗤笑:“那就让他们急一急,都是小心眼的蠢东西,那点私心盘算哪里上得了台面?又是置产、又是攒私房,生怕谁分了他们的好处。之前将这边当成落魄户,着急忙慌地搬出去过好日子,如今也当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主母镇定,管家也安心不少。

大老爷纨绔半辈子,要是没有老太太与大太太先后当家,压根无需等到今日,乔家早就败了。

在乔家长房,大太太说话向来比大老爷说话管用。

别看大老爷这半年在家里吆三喝四,威风凛凛,那不过是大太太不计较。要是大太太真是“以夫为天”的柔顺妇人,也不会弹压了大老爷三十年。只要大太太这边拿定主意,有无数的后招能收拾得了大老爷……

前院客厅,乔二老爷与乔三老爷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不见管家回来。

乔二老爷想着长嫂的为人秉性,皱着眉,心中暗道棘手。

乔三老爷在外人面前是谦和君子,可在自家人面前并无多少掩饰。他心中火气越旺,怒道:“这狗杀才却哪里请人了?”

乔二老爷苦笑。

乔三老爷则是忍不住,起身道:“二哥,既是大嫂不出来,咱们就进去这可不是能避开享清闲的时候”

叔嫂都上了年岁,倒无男女之间的避讳。方才之所以没有直接登堂入室,为的不过是如今已经分家,算是两家人,当守一个“礼”字。

乔二老爷隐隐猜到乔大太太的用意,想要与三老爷分说一二,可是却不敢去赌。万一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便熄了声,沉默地随着三老爷身后,去了内宅。

没等到上房,就见四、五个婆子婢子站在廊下,神情惶恐不安。

上房里隐隐传来哭声,乔二老爷眼中多了几分意外,乔三老爷的脸色则是越发难看。

廊下婢子早进去通报,哭声嘎然而止。

乔三老爷的心越发沉重,面皮也耷拉着。乔二老爷则是脚步有些发飘,难道乔大太太也辖制不了乔大老爷了?

这会儿功夫,一个婢子闪身出来,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福了福道:“见过二老爷、三老爷,太太方才小憩,如今正梳洗,请两位老爷稍后。”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齐齐无语。

这不早不晚的,是小憩的时候?

一会儿,又要婢子端水进上房。

这回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倒是没用得多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婢子出来相请。

这一罩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察觉出不对。

乔大太太虽面带了笑,是穿着家常衣裳,脸上却涂了一层粉,眼圈也泛红。再看屋子里,堂屋与里屋之间做隔断的多宝格上,空了一半,剩下的都是笨重东西。

乔三老爷唬着脸道:“大哥来嫂子这么闹了?”

乔大太太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好好日子不过,闹什么?”

乔三老爷皱眉道:“我看大哥他就是不想好生过日子,这才里里外外的折腾”

乔大太太笑容勉强,幽幽叹了一口气。

乔二老爷却在偷偷打量乔大太太,心中越发没底,这是做戏呢?还是真有其事?

不管如何,乔家真正能制约乔大老爷的只有乔大太太一人,这点管家既能看出来,也瞒不过心思细腻的乔二老爷。

乔大太太不愿讲丈夫是非,乔三老爷却不肯给兄长留脸面,吧啦吧啦地将沈家之行说了,重点讲了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与沈沧听到“大归”的话后诡异的沉默。

一口气说完,乔三老爷满脸痛惜道:“大嫂,难道只有大哥是姐姐的同胞,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是?可姐姐确实犯错在前,大表哥、大表嫂如此处置已经是给姐姐体面,还要如何?沈家四哥虽只是襁褓婴孩儿,却是尚书府唯一亲生血脉,沈三又是那样的身体,姐姐竟然连药都买好了,到时沈家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沈三也不用活了……”

乔大太太听得呆住,虽晓得定是乔氏有不妥当处,却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难道真当沈沧夫妇是吃素的?

随即乔大太太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幸而事情未成,否则别说乔氏性命难保,就是乔家说不得也要被沈沧夫妇迁怒。

可恨自家老爷,真是疯了,为了个心肠恶毒的妹子,家里名声、儿孙前程统统不要了。

乔大太太极力克制,面上依旧带了薄怒。

乔二老爷见状,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乔三老爷在外多年,与自家大嫂打交道的少,并无乔二老爷的眼力,依旧是急的不行:“大嫂,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再闹一回,瞧着大表哥的意思,怕是巴不得顺手推舟地将姐姐送回来……到了那时,乔家可是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

乔大太太面带苦笑道:“可老爷这回是铁了心肠……”

乔三老爷闻言,哪里还坐得住?

他站起身来,皱眉来回踱了几步,而后转过身,面带郑重道:“大嫂,这实不是该顺着大哥的时候。真要姐姐大归,总要有个理由,即便沈家厚道,不将其中缘故扔出来,可世人的猜测只会越发离谱。乔家声名狼藉,儿孙婚姻与前程都要跟着耽搁……”

“出嫁从夫。老爷那个脾气真要上来,哪是能顾及旁人的?两位叔叔都拦不住,何况我这内宅老妇?”乔大太太满脸无奈。

乔三老爷又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拧着眉头道:“大嫂,真要论起来,大哥还有一桩错处没了结,本当在老太太灵前守孝三年……”

不等他说完,乔大太太就冷了脸。

真要将乔大老爷气死乔老太太的事情揭开,抬出族中长辈来,是能收拾了乔大老爷,可乔家长房一脉也跟着跌入尘埃。

“三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老爷身为长子,这些年来在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谁不晓得我们老爷是个大孝子……难道如今这世道变了?在父母跟前服侍尽孝的反成了错处?”乔大太太声音森寒。

长嫂如母,乔三老爷心里虽对长兄瞧不上,可对于长嫂向来还算恭敬。

他讪讪道:“我这也是为了乔家好……”

乔大太太神色稍缓,欲言又止道:“其实,老爷那边非要接了姑太太回来,或是有其他打算……”

听了这话,乔二老爷神色不变,心中却嗤笑。

唱念做打半天,这正经戏肉也该来了。

他用眼神却瞄乔三老爷,就见乔三老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追问道:“大嫂,大哥到底是何打算……”

沈宅,九如居。

沈瑞坐在书房,想着沈沧的话,心里有些乱。即便是两世为人,可同这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沈沧相比,他还是太过稚嫩。

沈琰绝对不是虫。

沈沧让自己去驾驭沈琰,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沈瑞并不是怕了沈琰,而是想着要去操纵别人的命运,心里颇为沉重。

想到这里,沈瑞自嘲一笑。自己矫情什么?操纵旁人,总比被旁人操纵要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到窗外有人道:“二哥”

是沈珏来了。

沈珏神色带了几分古怪,进了书房地凑到沈瑞身边,低声道:“二哥,你说二老爷是不是恨二太太?”

沈瑞抬了抬眉头:“好好的,问这个作甚?长辈的事情且由得长辈们去

沈珏神秘兮兮地道:“二哥,听说二太太要去养,的庄子是二老爷安置乳母一家养老的地方……”

这并不是新闻,沈瑞早知,就听沈珏接着说道:“二老爷那乳母,与二太太可是有血仇……”

第三百一十一章 金友玉昆(一)

昌平那边的庄子,是已故三老太太的嫁妆产业,当年二老爷成亲后就给了二老爷。如今在那边庄子的管事姓关,关管事有个年过六旬的姑姑,就是二老爷的乳母关妈妈。

关妈妈是已故三老太太的陪嫁,后来配了个沈家家生子,生了一个女儿,正赶上二老爷落地,就被选为乳母。

没过几年,关妈妈的男人得急症没了,三老太太怜惜她,加上见她服侍二老爷精心,就将她女儿杜鹃也叫上来当差,安排在二老爷身边,做了小婢。

杜鹃比二老爷大半岁,六、七岁起就跟在二老爷身边,两人相伴长大。

等到二太太进门,二老爷一家被分出去单过,关妈妈与杜鹃本就是服侍二老爷的人,自然也要跟着出去。

结果不出半月,二太太就要将杜鹃配人。也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什么,杜鹃就投了井,关妈妈则是被送到昌平庄子上去。

这一转眼,就过了三十年。

前年给沈珏选婢子时,二老爷全都托给徐氏。徐氏为了避嫌,选的婢子多是二老爷名下的家生子。其中,春鹤她爹早年是昌平庄子的二管事,她听家人提及过关家的事,知晓这段渊源。

二太太要被送出去“静养”的前因后果,沈珏都知道了。他虽没有再开口为二太太求情,可总觉得这样不管不顾心里有些不安生。

毕竟从名分上说,乔氏就是他母亲。虽说乔氏算计四哥不对,可外人并不知晓,只会当成是因年前他生病的事。

沈珏有意无意地跟身边婢子打听了昌平庄子几句。他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是庄子上日子太好,二老爷想要送妻子过去以“静养”之名躲清闲,那沈珏会瞧二老爷不起;要是庄子上日子太过糟糕,那他身为嗣子,是不是该向伯父伯母为嗣母求些福利?

就在沈珏心里还没拿定主意时,就从春鹤口中听到这段旧闻。

因时隔久远,且又事关主人,春鹤并没有细说二太太为何逼杜鹃出嫁,杜鹃为何顶死不嫁,不过其中缘由并不难猜测。无非是二太太年轻气盛,见不得二老爷身边有这样一个服侍了十来年的婢子。贴身婢子,向来是男主人暖床丫头的候选,且这杜鹃又是二老爷乳姐,身份非比寻常侍婢。

沈瑞听完这段旧事,只觉得狗血淋漓。

只瞧着现在二老爷温文儒雅的正气模样,还真看不出他少年时那般多情。家中有订了婚约的童养媳,姨母家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自己房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俏婢。

乔氏的杀伤力,也是在三十年前就有了实证。

“或许你想多了,我觉得八成二老爷是写信的时候没想起关妈妈来……”沈瑞道。

三十年光阴,整整半甲子,对于沈珏这才活了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听起来就跟一辈子那么长似的。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二哥,二老爷真是一时忘了此事也是有的……他都如此,大伯与伯娘更不会留意这些,要不要禀告长辈一声?”

沈瑞点头道:“自然是当告知。不管关妈妈与关管事是不是记仇,他们都是二房仆人,二太太即便是过去养,,身份也是他们主母,没有受他们磋磨的道理。”

沈瑞这样说,倒不是向着乔氏,而是沈家不能出现“奴虐主”的丑闻。到了那时,别人不会去探寻三十年前的旧闻,只会将此事归咎到当家夫人徐氏身

加上乔氏娘家如今败落,在世人眼中已经是弱势,沈家安置不妥当,上下的人品说不定都要遭质疑。

“这样就好了,要不我真是有些不放心……”沈珏松了一口气道。

眼看就是端午,距离院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珏过来溜达溜达,便又回去读书去了。

沈瑞并没有急着立时去上房,在书房做了一篇时文,又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估摸徐氏午歇起来才过去,将关妈妈的事情说了。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好孩子,幸好你提醒了我……关妈妈出去的年头太久,我只听说那边管事姓关,是二老爷早年当用的人,都忘了还有关妈妈这一茬”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那还将二太太送那边么?”

“这天下有奴避主却没有主避奴的道理…且这个地方又是二老爷定下来的,不好更改”徐氏道。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狐疑不定。

关妈妈从沈家出去三十年,别人忘记还都说得过去,可她服侍了二老爷十几年,在外也是受二老爷供养,二老爷真忘记关妈妈与二太太的嫌隙?

徐氏不由皱眉,换做其他庄子,既是管事不妥当,直接换了个管事就是了,偏生这处庄子是二老爷的私产,里面的下人都是二房的。

徐氏感觉颇为棘手:“哎,只能再推迟些日子……”

其实,徐氏直接安排两个妈妈跟过去看着,庄子上的人绝对不敢慢待徐氏。不过徐氏如今卸了家里的庶务,开始教导三太太与玉姐两个,自是不愿再掺和二房浑水。否则倒好像她这长嫂苛严,发作妯娌似的。明明是乔氏自己招祸,二老爷下令发作,作甚要长房背黑锅?

另外一个法子就是让毛妈妈夫妇跟过去服侍,这两人是二老爷得用的老人,有他们在,关妈妈姑侄即便记仇,也不敢让乔氏吃苦头。

可这两人打理二房产业,又看顾沈珏这边。徐氏打发人出京,倒像是排挤二房的人似的。

要是之前徐氏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会犹豫,直接就有了定夺,如今却是乏了,实不耐烦为二房之事费力。

不管送不送走乔氏,何时送走乔氏,都有长辈们定夺,轮不到沈瑞操心。沈瑞将这件事禀告到徐氏后,就撂下不想,回九如居练大字去了。

等写完十篇大字,他纷乱的心也静了下来。

沈琰是将“投名状”递了过来,可怎么会是心甘情愿地依附?

偏生这个时候,沈家这边能选择的余地并不多。难道还真的能找人出首,告发沈琰兄弟“出身不明”?那样即便会断送沈琰兄弟仕途,可也会让沈氏族人心冷。

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多是以举业读书为主。对于读书人来说,断送前程与杀人无二。

沈琰祖辈固然有错,可实在是相隔年头太过久远,到沈琰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尚书府这个时候发作,就显得盛世凌人,还要翻出祖上的家丑来为人说舌。

不能出首,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对方投诚,一个就是置之不理。

可即便现下置之不理,等旁人捏了兄弟两个的短处将此事揭开,二房依旧要做出决断。

沈沧倒是放心沈瑞,只吩咐他自己想法子应对。

沈琰兄弟是为了解决后患之忧,可沈沧显然是坚持不许他们兄弟归宗,剩下的就要靠沈瑞去说了。

沈瑞苦笑,谈判么?对方底线自己心中也有数,可要是想要做成这“买卖”,却不是口头协议就能成的。只有尚书府这边永远压着,那边才会服顺。

沈琰已经是举人,自己才是秀才,为何觉得时间又不够用了?

夕阳西下,漫天云彩。

乔三老爷心情满是阴郁,出了乔家老宅,他回头望了望,叹了一口气,对乔二老爷感概道:“一直当大嫂是个明白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性子家门不幸啊”

乔二老爷脸色也不好看,心疼自己掏的那份银子。

乔大太太既有心要敲一笔银钱,怎么会只逮住乔三老爷、拉下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有心不管,又不敢去赌,开始时只能咬着牙说没钱。

反正他是庶子,一直没出仕,年前分家时不过分到一个铺面、半个庄子、一处南城三进宅子。乔家的庄子多是做了祭田,不分产,剩下两个小庄,拢共就二十几顷地,长房独占了一个小的,二房、三房平分了另一处。

像乔大老爷、乔三老爷因是嫡子,还分得了乔老太太名下其他两处庄田。

乔氏听了,当时并未说什么。乔三老爷倒是体恤乔二老爷,还帮着他说了不少好话。

不过等到招待完两位小叔子午饭后,乔大老爷就鼻孔朝天地出来了,手中拿着一页纸,上面列的正是乔二老爷这些年添的两处铺面、两处典给外地商贾的城下坊宅子。

乔二老爷虽矢口否认,可乔三老爷还是变了脸色。

乔二老爷憋闷的不行,这个时候就是想要揭破乔大老爷夫妇做局也晚了。

凭着乔大太太这贪财的性子,乔二老爷真怕将她逼急了,她不管不顾为了那笔嫁妆去劝乔氏大归。

不过他既做了半辈子买卖,论起讨价还价来,旁人就是不及。

“妹妹真要回家,万没有只长房奉养的道理。同样道理,即便妹妹真将嫁妆带回来,长房为防物议,也不该独占。其中有些是老太太嫁妆,当大哥与三弟均分;至于陪嫁出去的祖产,则理应三家均分大哥、大嫂、三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二老爷振振有词道。

乔大老爷夫妇与乔三老爷都听到愣住了。

乔三老爷后知后觉,终于醒过味来。

是啊,就算长房死皮赖脸地非要从沈家讨要嫁妆回来,那也不是长房的钱财。凭什么为了安抚乔大老爷,就要二房、三房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算计了半天,本当能发一笔大财,却是被乔二老爷揭破美梦,不由恼羞成怒道:“我不管你们分不分,反正我那份是一文银子都不能少哼,都穷的喝西北风,还要面皮作甚?你们舍不得脸来,我可没什么顾及的

他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越发“理直气壮”。

乔二老爷也冷了脸:“哦?那大哥什么时候去?告诉弟弟一声,弟弟也随着大哥一道过去”

乔大老爷扬着下巴道:“赶早不赶晚,明儿一早就去沈家人不是瞧不起乔家么?那就别想着再占乔家的便宜妹妹是个不通世情的,嫁妆产业都是沈家那边的人打理,这三十年下来,只出息就能养活沈家人吃香的喝辣的了”

乔三老爷气的不行,乔氏大归,嫁妆取回,这是两家断交。沈家的助力,难道只值几千两银子?这还真是穷疯了

早年在江南时,常听同僚们提及“穷生奸计”这四字,当时他还不为然,觉得寒门中亦不乏高洁之事;可今日长兄长嫂的嘴脸,却是让他长了见识。

算计出嫁妹子的嫁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大明朝也是独一份。

不过他也瞧出来,不能一味应和,要不然这夫妻两个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地贪婪。

“行大哥二哥既去,就也别落下我,咱们兄弟齐心”乔三老爷气呼呼地道。

乔大老爷为了故意给两个弟弟添堵,才附和妻子的安排出来做戏,本以为这两人会气得跳脚,没想到却这般“服顺”了。

他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不知这两人说的是真是假。

乔大太太见气氛越来越僵,忙打发乔大老爷出去。她是想要敲些银子,可不是真打算接乔氏大归。

等乔大老爷不在,气氛也没缓和下来。

乔大太太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瞥了乔二老爷一眼,明白他是看透自己的打算,才死咬着不肯掏银子,还带着乔三老爷也反复。

“姑太太的脾气,不会只闹这一回。可长房的处境,你们兄弟也都看着的。你们几个侄儿都不是能支撑门户的,老爷又是个撒手掌柜的性子,里里外外恁地艰难”乔大太太叹气道。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分家时产业虽不多,不是有祭田做大头?怎么听大嫂的意思,竟是吃不上饭了?”

乔大太太道:“二叔、三叔,但凡日子好过,老爷也不会生这个念头……说句实在话,就算这回劝住他,那下回他再想起此事呢?他是嫡支当家,长兄如父,他要为姑太太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乔二老爷眉头皱的更紧,他可不想为了此事接二连三地被长房勒索。

乔三老爷脸色更黑,眼神冰冷。

乔大太太见了,心里一激灵,忙缓和了口气,柔声细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就这一回……若是能‘安抚,了老爷,就让老爷立个手书出来。以后姑太太那边的事,长房就此不插手,全由两位叔叔决断”

说完,乔大太太也不去看两位老爷的反应,只低头看着茶盏。

乔氏的嫁妆单子,乔家本就留有备份,当年整整陪嫁了七十八台嫁妆,除了家具衣料首饰压箱银子这些零散的不算,田产铺面宅子就五处,早年并不值多少钱,可近年城里城外的地价翻了一番,这些产业如今能折银五、六千两。

要不是乔大太太知晓轻重,晓得自家儿孙在京城立足不能丢开沈家这个靠山,她都要跟着动心了。

如今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送上门来,她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乔二老爷说的对,就算乔氏真的大归,长房也别想要独吞那份嫁妆。瞧着乔三老爷的模样,要是真的逼急了,寻了族老来治大老爷的不孝之罪也不无可能。

她摆明了车马,即便乔三老爷依旧怒着,可也有些心动。

即便乔氏如今错了规矩将被送走,可正如乔三老爷那日所说的,沈洲总有回京一日。沈家与乔家又不同,是之前就分过家的,等到三房不住一处了,想要接乔氏回城不还是沈洲一句话的事。

谁说过继沈珏没用?

在乔三老爷看着,用处大着,有沈珏在,乔家就永远是他的外家。

沈沧能狠心不管乔家的事,还能狠心不管侄子?

乔二老爷想着兄长的德行,对于这个提议也有些兴趣。一次买断,省的长房以后再生事,也算好事,只是这银钱么?

见乔三老爷许久不开口,乔二老爷就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乔大太太贪婪归贪婪,可乔二老爷巧舌如簧,也不是白给的,最后这银钱从两千两银子压到一千五百两。

乔二老爷意犹未尽,还想要继续压价,乔大太太却是不依了。这是一锤子买卖,卖的太低,可是没有下一回。

瞧着至亲为了几个银钱如此你来我往,乔三老爷不由生出羞耻心来。

他素来清高,是见不得这个的,不耐烦道:“一千五百两就一千五百两,二哥别再还价……我出整数,二哥出零头就好……不过大嫂那边要先见了字据,且要大哥亲自书写盖章的……”后一句是对着乔大太太说的。

乔大太太点头道:“正该如此”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也不好打发人传话,起身告了声罪,亲自寻大老爷去了。

乔二老爷道:“本就是你我两家的事,怎么能让三弟出大头?如今你日子也紧巴,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还是一家一半来的好……”

乔三老爷有些意外:“二哥既不是舍不得银钱,方才怎么还与大嫂磨了那许久?”

乔二老爷道:“一码归一码,我实不用用血汗银子便宜了大嫂。过去三弟没见识过大嫂这一面,我也不好多说,说多了反而像是在挑拨……咱们这位大嫂,看着是个棉花团的性子,可却是个钱耙子……早年老太太当家且不论,只大嫂当家这小二十年,公中每年进项就少了三、四成,还损了几处祖产,大嫂名下的嫁产却多了两处……我之前是存了几个私房钱,在外买了两个小铺放租,那也是无奈之法。我恁大的人,每日在外应酬打理,可每个月只有二十两银子月例,又哪里够使?早年交到公中的进项也是只有进的、没有出的,却不见公中新置产业,这银钱都哪里去了?”

乔三老爷方才听了乔二老爷早年置产的消息是有些不满,不过也不打算计较,谁没有私心呢?就是他这里,不是也给自己这房攒银子么?

不过听乔二老爷这一说,乔三老爷也明白过来,乔大太太的贪婪哪里是分家后穷了才有的,这竟是本来的性子。

当家主母是这样的性子,乔家败落真是不冤枉。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只让长房最后占这一回便宜,再无下回。

等到乔大太太拿了乔大老爷的手书出来,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打发长随回去取庄票。

一手交庄票,一手收了字据。

乔大太太虽看似平静,可眉眼之间依旧是泄了欢喜。

乔三老爷实在厌恶得不行,交易完成,立时拉扯乔二老爷出来了。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除了祭祀,长房能避则避。

都说五哥聪敏,就乔大老爷、乔大太太这样的父母,能教导出什么好儿子来?儿子辈全无指望,孙辈们还小,长房想要翻身,怕是没指望了……

乔家老宅里,乔大太太从客厅回到上房,乔大老爷已经在屋子里等着。

眼见乔大太太进来,乔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道:“银子呢?”

乔大太太取了几张庄票出来,乔大老爷一把夺过来,见都是一百两的,数了一数,皱眉道:“怎么才这点儿?这加起来才五百两?”

乔大太太诧异道的:“老爷还想要多少?这不过是赶上机会能吓唬吓唬老二、老三,要是等他们反应过来,别说是五百两,就是五十两也没指望”

乔大老爷不甘心道:“老太太不是总说妹妹那份嫁妆足有一万两银子?这差的也太多了……”

乔大太太嗤笑道:“老爷是当家人,乔家拢共产业有多少?当初要真的陪了一万两过去,那阖家都不用过日子了……当年不过是老太太要强,有个孙家在前头比着,想要嫁妆体面给姑太太做脸。庄子铺面宅子俱全,看着多,可多是凑数的。就是那宅子,不过是二进,十几间屋。城外的两个庄子也都是小庄,加起来不过三、四顷地,城里两个铺面位置也不算好。这副嫁妆还是我帮着老太太操办的,家具衣服头面全算上,也没到五千两银子,对外却是报一万两……就算老爷现下想要接妹妹回来,那些家具、衣服料子、首饰还能在么?就算是在,也不值当初的银钱。”

其实,以乔家当年的家底看,就算是五千两,对于当年的乔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乔大老爷素来不操心庶务,连京外良田多少钱一亩也不知晓。听说不过是几顷地,他就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老太太也是,在自家人面前也不说实话,我还真以为妹妹那边的陪嫁又多少……”

他捏着那几张庄票要收起来,乔大太太忙道:“老爷,眼看就要过节了,别的都可省下,西席那边的节礼……”

乔大老爷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一张开,递了过去:“过节虽不好操办,可也别太寒酸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金友玉昆(二)

进了五月的京城,天上跟要下火似的。

这种于燥的热,与江南湿热还不同。沈连着几晚都睡不好觉,熬的眼圈乌青。

白氏见了,十分心疼,这一日趁着沈琰在家,就叫来吩咐道:“听说有卖冰的,咱们家也买些冰来用。二哥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这样下去可了不得”

沈琰道:“二弟白日要去书院,只晚上家来……买冰的人家,多是家中有冰窖,买了下备着,随之取用。家中没有冰窖,买了也用不了多久就化了……若是娘觉得院子里热,叫人早晚勤泼几遍水。”

白氏脸上就有些不情愿:“化就化了,冰到底比泼水凉快呢……”

沈琰嘴巴里直发苦,京城物价本就比南边贵,这冰块在夏日里又是富贵人家用的,价格虽不是贵的离谱,可也经不住日日用。现下还没入伏,就用起冰来,那这一夏天得用多少银子?

看出儿子为难,白氏有些讪讪,可到底心疼幼子,不肯改了主意,起身去里屋取了个绢包出来,打了开来,推到沈琰面前道:“若是大哥手头实不够花用了,就拿这个换银子使……”

里面是黄灿灿一对金镯子,宽韭叶的福字贵妃镯,看着足有小半斤的分量

沈琰见状,眉头微皱。这是白氏的嫁妆首饰,前些年家中日子艰难的时候,白氏曾拿出来过。

白氏瞥了长子一眼,见他还不应声,心里有些抑郁,脸色也耷拉下来。

长子如今在书院授课,名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弟子。三节两寿,本是常理,京城这边也不例外。

这几日,有好几个学生家长携了子侄上门送节礼,除了文房四宝与吃食这些,听说银封就好几个。如今自己不过是吩咐叫长子买些冰来用,长子就推三阻四。要说这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在银钱上攥得太紧。

沈琰看在眼中,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转淡,收起绢包:“既是娘吩咐,那儿子就遵命这镯子怎么也能兑几十两银子,一个夏天的冰尽够使了……

白氏见状,却是一愣,神色就有些勉强,眼光黏在那绢包上。

沈琰只当未见,起身道:“儿子这就出去张罗。”

白氏面皮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看着儿子挑了门帘出去。

白氏一下子泄了气,嘟囔道:“今日用冰要自己掏银子,明日是不是多要一口吃食也要掏银子?这老大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琰回了东厢房,脸色就难看起来。

京城居、大不易,他费尽心思,才使得家中收支平衡,不至于嚼了老本。可是白氏那里,因偏疼幼子的缘故,今日添菜,明日加衣,又嫌家中下人不够使,想要添人口。自家本是寻常人家,家底微薄,如今又寓居京城,白氏却因在乔家时受了慢待,生怕儿子们在外也受委屈,一心要将两个儿子打扮出富贵公子模样。

这般胡乱花钱,沈琰哪里受的住?三回里少不得驳了两回。

白氏见状,每次都嚷着要自己掏银钱。沈琰是当家人,又是孝子,怎么能收?能拦的就拦住,不能拦的就任由白氏花销了。

如今白氏又一门心思要买冰,连嫁妆首饰都拿出来,沈琰却不打算继续纵容。

沈琰想了想,就叫来了管家,将金镯子递给他道:“拿去银楼量重估价,看到卖冰的送些家来……”说到这里,又给他一张五十两的庄票:“再顺便取些银子,兑两贯钱,回来只说是金镯子换的……”

管家收好了金镯子,出去挂了空褡裢,出门应差事去了。

白氏站在窗前,站立不安模样。

没一会儿,服侍她的小婢过来,低声禀道:“太太,大哥打发管家出门去了”

白氏呆呆地怔住,眉头蹙起,不知不觉地红了眼圈,脸上多了几分委屈之色

沈是学生,沈琰是夫子,沈琰在家的时间多些,沈就要早出晚归。

等到夕阳西下,沈一身汗津津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拿浴桶。

夏日里汗流的多,身上儒服湿了又于的,沈爱洁,实受不了这个。等他梳洗完毕,才换了家常衣裳,去给白氏请安。

进了北屋,沈就察觉出不同来。

现下外头都是热腾腾的,屋子里却是一丝丝沁凉。再看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子角落里有个小杌子,上面摆着一尺半径长的铜盘,铜盘里叠着几方冰块。铜盘一侧,有个接水的小桶。化掉的冰水滴滴答答从铜盘一侧豁口,流到下边的小桶里。

沈见状,不由欢喜道:“哇家里买冰了”

说话之间,他忙奔了过去,直接将手掌撂在冰上。凉意上来,激得他一哆嗦。

为了买冰之事,白氏生了半日闷气,不过见幼子欢喜,满心不快就烟消云散。

她笑吟吟道:“不过几块冰,瞧将二哥欢喜的?还有许多呢,只是先前你不在,白化了可惜,如今用棉被盖着……一会儿等你回去,就叫人给你送去…

“谢谢娘”沈欢欢喜喜地应了。

想着东厢一直没有动静,沈道:“大哥呢?不在家么?”

白氏怏怏道:“周相公请吃酒,出去应酬去了。”

沈“哈哈”一声道:“周相公倒是个实诚人,不仅想要让儿子拜在大哥门下,就是他自己也想要随大哥读书呢。还是大哥说受不得,才与他做了个忘年交……”

周相公是这条街的街坊,是京城老户,也是书香门第,祖父曾放过一任外官,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只有一个兄长出仕,他自己考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几个年长的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小儿子,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二月里过了县试,被周相公寄予厚望。

白氏不以为然道:“不过一老秀才,今日吃了酒,改日还需回请……要是真看重你大哥,节礼厚重些,不是比什么都体面?”

沈摇头道:“那怎么能行?读书人之间的交情,岂能用银钱来衡量?如此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白氏想着长子肯花钱出门应酬,却舍得给家里买冰,胸口又是一阵憋闷。

她心中腹诽不已,却没有在沈面前念叨,实不愿他们兄弟就此生了嫌隙

沈陪了白氏用了晚饭,就回西厢读书去了。

屋子里有了冰盆,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

沈坐在书桌后,手中拿着《四书集注》,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满心焦躁,又带了几分惶恐。

要是尚书府打发人传话叫他们兄弟回乡怎么办?

他之前读书的时候,时常觉得累,恨不得抽空就歇一歇。可到了现下,想到或许不能继续读书,他就无比痛心。

兄长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可尚书府怎么还没回信?

沈记得清楚,他将这边的地址抄写的整整齐齐,交给了沈瑞,让沈瑞有回信就打发人过来,这过去好几日,却石沉大海。

外头幽暗起来,婢子进来点了灯。

他们家的日子虽在南京时就好转,可沈琰晓得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日子就算计着过,家中下人也只买了四口人,内宅两个,一上灶的仆妇、一小婢;前院两个,一个管家、一个小厮。除了那小婢是孤身一人之外,其他三人就是一家人,晚上就在前院厢房住,后院只留那小婢,多在白氏身边服侍。

沈依旧坐在书桌前,摩挲着眼前的笔墨纸砚,满心都是舍不得。

不是他想不开,而是早在三年前徐氏的回话就让他见识了尚书府对他们这一脉的厌憎。

沈的头慢慢耷拉下来,要说心中无怨,那是假话,可是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怪谁?同为沈家子弟,他们这一脉至今不得族人认可,无根浮萍一般。前年春天,一家三口逃难似地离开松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要经一遭么?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有人道:“这是想甚呢?”

是沈琰回来了。

沈忙站起身来:“大哥”

沈琰的脸红扑扑的,带了几分醉意,眼睛却是闪亮。

看着兄长心情大好的模样,沈也心情也好了几分,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沈琰点点头,嘴角上翘:“周相公今日给我介绍了个新学生,是他兄长家的侄儿,过了端午节,就送到书院来读书,也定了我的某”

沈微讶:“周相公的兄长,就是做官的那个?”

沈琰点点头道:“就是那个,如今在吏部任主事。”

沈笑道:“看来南城书院的名气真是越来越大,今年新入学的学生中,官宦子弟不少呢……”

沈与有荣焉:“四月府试榜上五十人中,南城书院就有六人在榜上,压了城北的春山书院一头。”

沈虽满心忧虑,可见兄长一切如常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也安心了许多。

沈琰瞥了他的书案一眼,道:“你的时文还罢,策论到底少了几分火候。离明年乡试就剩下不到一年半,多在策论上使使劲。要是自觉落笔空乏,就多去读读旁人的文章,扬长补短,是为上策。”

沈疑惑道:“大哥先前不是让我静下心多读几年书,等下下科再下场么?怎么就改了主意?”

沈琰道:“我原怕你读书太吃力,也担心你木秀于林。到了京城,我才晓得自己见识短了,成名需趁早。早日中举,对二弟来说只有好处。”

沈甚是没底气地道:“可想也没用啊……南直隶才子云集,多少经年的儒士,又有国子监生,能中举人可不容易……”

沈琰挑眉道:“二弟这些日子手不释卷?难道不是为了备考明年乡试?”

沈讪笑道:“我就是怕功课被同窗落下……”

沈琰也不揭破,看了眼闭着的窗户,又看了眼角落里的冰盘,移开视线,轻笑道:“且记得过犹不及,继续读书吧,我回屋去了……”

出了西厢房,沈琰看了眼上房。

上房也关着窗户,灯影映照在窗户上。

只有东厢乌黑一片。

沈琰挑了竹帘进去,虽说东厢的窗子都开着,可还是能觉得屋子里的闷热

漆黑一片中,沈琰脸上多了几分涩意。

他摸着火折子,自己点了灯,抽开书桌下的抽屉,露出一个绢包来。

既是母亲的嫁妆首饰,他这当儿子的哪里能真的去换银子?他只是不想母亲继续挥霍银钱,想要遏制她的小性子,才故意拿走了她心爱的镯子,想要让她知晓生计艰难,知晓心疼银钱。

没想到她是真知晓节俭了,没舍得从自己身上节俭,也没舍得亏待小儿子,却舍得从他这边省钱。

方才在前院听到管家说后院只准备了两份冰盘,沈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正房与西厢都门窗紧闭,独东厢门窗敞开,一块冰的影子都没见着,沈琰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

第三百一十三章 金友玉昆(三)

端午节将至,官学里放了三日假,亲戚之间也开始互送起节礼来。家里内务依旧是三太太与玉姐领了,外头人情往来,徐氏则吩咐沈瑞随着管家出面。

别的先不论,在京族亲与姨母何学士家、姑母杨镇家、岳家杨廷和家、师门王家这几处的节礼,都需要沈瑞亲自露面。

沈瑞虽未及冠,可已经有了功名,亲戚往来也都当他是大人。只有郭氏与沈理两个,人前还好,人后多有叮嘱,依旧是满满地不放心。

郭氏不过是内宅妇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沈瑞起居之类。眼见他抽条,衣服挂在身上都晃晃荡荡,便怕他苦夏,没有胃口,除了硬是留饭之外,又将松江那边口味的小菜给沈瑞装了两坛子,准备叫他带走。

福姐已经八岁,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因这两年开始掉乳牙的缘故,小姑娘多了羞涩,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过她是五房大老爷夫妇的老来女,父母兄嫂都娇宠,性子活泼可爱,总是一不小心就张开嘴露了光景。

这般童趣可爱,看的沈瑞的心情都愉悦几分。

从沈瑛家出来,再去沈理那边,就是另外一个情景。

这两年来,沈理虽同二房拉开了关系,可逢年过节的往来也没落下的,这也是族亲往来应有之义。

沈瑞这里,虽与其见面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沈理见了他,依旧仔细相问,先问起居,后问功课。

这次见面,依旧不例外。

沈瑞的生活向来规律,沈理在松江与他相处了两年多也晓得。待听沈瑞将最近从早到晚的日常安排说了一遍,沈理明显地发现了其中不同。

之前沈瑞虽勤勉,可也极爱惜身体,安置的时间都安排在二更初,是赶早不赶晚;如今夜里学习的时间多了一个时辰不说,早起也早了半个时辰,一日下来睡觉的时间竟然不到三个时辰。

沈理皱眉,满脸地不赞同:“有上进心固然好,可你这样揠苗助长却未必是好事要是为了一时成绩坏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

沈瑞忙道:“早上还练半个时辰拳,饭量也多了半碗,母亲那里也常叫人送补汤过来,不敢自苦损身。”

听了这话,沈理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可是沧大叔身体……有什么不好?”

沈沧这两年,没到节气变幻时就染恙,沈理去探过病,自是记得此事。

沈瑞闻言,心里发酸,便点了点头道:“父亲这两年精力衰减,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就是母亲那里,年轻时思虑太过,坐下了头疼病,人前强撑着,这两年也开始用药调理……”

徐氏是年轻时操劳太过的缘故,慢慢调理几年也就养过来;沈沧身体的征兆,实是不吉。如今里外都瞒着,可沈瑞常往上房去,与沈沧夫妇相处的时日越多,这事却是瞒不住他。

不仅沈沧,就是三老爷,如今为了儿子一心上进,难道就真的对身体无损?不过是他年轻,又调养了几十年,如今勤勉虽勤勉,且有节制,一时还不显罢了。

沈沧与徐氏每提及三老爷的身体,都十分忧心,可却没有阻止他科举的意思。凭借三老爷如今的热火劲儿,就是沈沧夫妇想拦,多半也拦不住。

沈理脸上露出担忧来,他向来敬重沈沧这位族叔,当年刚入京时也受过二房照拂。

之前的疏远,不过是见朝中几位阁老斗得越来越厉害,沈理心惊胆颤之余,不愿将二房拉近这泥潭。

有沈沧在,二房能自立;若是沈沧倒下,沈瑞这样年轻就要支撑起门户来,生员身份自然是不够看。

“怨不得你着急”沈理叹气道:“只是官学里教的慢,你这样闭门造车实不是办法。六哥旁的也不能帮你什么,只时文这里或许还能提点你一二。以后每旬你打发人送了新文章来,我改了再叫人给你送过去。每月月底赶上我休沐的日子,你再亲自过来一趟。”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不忿:“六哥真后悔当初没拦着你拜师王伯安,要不然在翰林院给你寻位良师又有何难?结果你白背了弟子之名,却不得师长教导”

沈瑞讪讪道:“老师他有大才,虽归乡养病,可也时常来信教导与我。”

沈理正色道:“我晓得他策论做的好,肚子里有真知……不过瑞哥可随着王伯安做学问,却不可学其狂妄。若非他少年轻浮,呼啸京中,为士人所忌,焉能有这些年蹉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少年锐气不是坏事,却当时时自省,很不必锋芒在外”

沈瑞起身听了,应道:“六哥放心,我只知自己多有不足,勤能补拙还来不及,又哪里有骄傲的资格?”

沈理摇头道:“不可狂妄,却也不能没有底气家世、功名、姻缘、品貌,你处处不输旁人,又有什么没底气的?”

沈瑞苦笑道:“既出身书香仕宦人家,读书举业是根本,只这一点,弟弟就心虚气短了……去年童试,到底粗浅,实不算什么。明年乡试,才是真正试金石。我原就晓得自己根基薄,先前压根没想着这一科,想的是四年后,不想却是时不待我”

沈理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道:“瑞哥到底是什么想的?就算明年乡试能过了,后年会试不还是卡住么?”

沈瑞沉默了半响,只觉得嘴边的话有千斤重。

沈理脸色一白,道:“沧大叔的身子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竟撑不到下一科

沈瑞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没有人告诉他,他却从蛛丝马迹上推测出来。

沈沧、徐氏之前那么看重三老爷,如今明知他读书备考不妥,却只是私下担忧,没有拦着;对于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勤勉,也是欣慰中只有鼓励。

这夫妻两个行事,都同以往不一样。

不管是对乔家的处置,还是对沈瑞备考的纵容,还有对沈琰兄弟的处置,都透着几分急躁。

同沈瑞相比,他们对沈家未来的担忧只多不少,才会不拦着三老爷应试,也希望沈瑞与沈珏两个早日立起来。

可是徐氏将家务都推给三太太与玉姐,对于沈沧那里的事却是不假人手。

老夫老妻相处,也多了几分温馨,可这温馨中总透出几分异样,却是让沈瑞这旁观者心惊不已。

沈瑞如何敢懈怠?只能越发逼着自己了。

二房进京多年,真要论起来,与松江各房并不亲近。徐氏的娘家没有亲生兄弟,只有个过嗣来的兄弟在苏州老家,早年又得病没了,如今是侄儿当家。她虽姊妹多,当年也有两位年长的姐姐嫁到京官人家,不过早已相继谢世,即便留下儿孙,不是回了原籍,就在做任官任上,京中只有何家这一门姻亲,其他就是远亲了。

至于二房的姻亲乔家本就败落,三房姻亲田家是书香门第,压根就没有品级高的族人。幸而还有两杨家、何家、沈理这里,沈家即便有大变,也总算不会无依无靠。

不过求人不如求己,亲戚能照拂一时,却不能照拂一世。要是三老爷、沈瑞叔侄等人不立起来,二房也就走了下路。

“我虽晓得沧大叔身体不好,可也以为沧大叔能撑小十年。”沈理幽幽叹气道。

小十年后,不说别的,就是外放的沈洲也该熬完资历,只要能寻到机会回京,不是小九卿就是侍郎,届时沈家就又有了支柱。

看着沈理如此焦心为二房担忧,想着正德初年的变动,沈瑞想了想,道:“六哥常往东宫值讲么?”

沈理虽不解沈瑞怎么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如实回道:“人人都想往东宫身边凑,东宫身边的人确实有数的……我资历浅,即便常出入皇城,也不过是在御前值讲。”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六年,这所谓资历浅,也是看与谁比。能被安排在东宫跟前讲学的,都是今上信赖器重的文臣。这些文臣,多是在成化末年入值过东宫,如今不是大学士任上,就是尚书位上。

不过沈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年轻,如今不过三十几岁。其实真要按照九年升两级的规矩看,沈理去年有该升两级,不过他不想离了翰林院。翰林官转詹士府本是过度,可是那边前年“京察”后刚补满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

“听说如今几位阁老之间看似平静无波,下边却是暗流涌动。宦海沉浮,六哥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谢阁老回乡,六哥如何应对?”沈瑞道。

沈理闻言笑了:“看来瑞哥是真长大了,还关心起朝政时局……真要到了那时,我就安心在翰林院修书。翰林院里修了几十年书不得升迁的前辈大有人在,同他们相比,我还等得起……”

听着沈理的口气,也是将目光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皇位更替,现下这些老臣相继退下去,沈理不管是年岁、还是资历都够了,正好可做中流砥柱。

沈瑞不晓得为何寿哥出门玩耍的事会瞒着这么严实,半年过去了,瞧着沈理模样竟是不曾听闻模样。应该是皇帝出手了。

沈瑞本想要劝沈理寻一任外任,避开过两年新旧更替时的纷乱,不过大明京官重,翰林院又是京城最清贵的衙门。真要论起政绩来,在翰林院参与编纂几本书,并不亚于攻略地方。且京官中,品级低的还罢,高品级京城都是抢手的热饽饽。没等空缺出来,就八方瞩目,多少人等着了。

沈理现下外放容易,可正到了谢迁失势后,他想要调回京城就不容易了。

状元虽是士人中的魁首,可三年一个,同时六、七个状元在朝是寻常事,还真就不稀罕。其中,固然有封阁拜相的,也不乏败与官场倾轧灰溜溜致仕还乡的

就在沈琰去各处送节礼时,长寿拿着沈瑞的帖子还有一张地址条,找到了南城。

从沈瑞与沈琰兄弟见面,距今过了一旬。沈瑞掂量着抻的差不多,就打发长寿过来送请帖,端午节后请沈琰去茶楼吃茶……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友玉昆(四)

至于亲自过来南城见沈琰兄弟,沈瑞是想也没有想过。

要是沈沧与沈琰搁在一处相比,显然不是一个分量;可沈瑞与沈琰在一处,就是一种博弈。

沈琰年长且对沈瑞有半月师生之谊,沈瑞年幼可身后却有沈家二房在,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就要有个度。沈瑞无意凌驾与沈琰兄弟头上,接着此把柄来拿捏他们兄弟,可也不会任由沈琰掌握节奏……

南城书院也放了假,沈琰去了乔三老爷家,沈与白氏在家。

不知是用了冰的缘故,还是因被沈琰镇定态度影响,沈这些日子也歇下了心事。

听到小厮说前面来人,沈以为书院里送节礼的学生,就到了前院。

待见来人仆从装扮,相貌依稀有些眼熟,沈便有些迟疑。

长寿却是记得沈的,当年沈氏族学见了两次。沈这样出色相貌,两年半的变化也不是太大,自然是记得。

“小人长寿见过沈相公。”长寿执礼道。

他早年是王家仆人,随着王守仁在京住过,学得一口官话。

自己在家并未戴儒巾,眼前这人却知道自己身份,沈越发摸不清了。

长寿双手执了帖子道:“小人奉命来送帖子,是给沈老爷的,沈老爷既不在,沈相公您看……”

沈接了帖子,道:“贵主人尊讳是?”

长寿看了沈一眼,道:“小人主人与沈相公是同乡。”

沈只觉得眼皮跳了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管家老成,见状忙取了个赏封出来,塞到长寿手中,道:“大节下的,小管事倒是受累了……”

这会儿功夫,沈也终于将眼前的青衫仆从与记忆中的面孔对上。

是了,眼前这个正是当年沈瑞身边的小厮。

是沈瑞来的帖子。

沈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压得心里喘不上气来。

长寿任务完成,就告了一声罪,从沈宅出来。

他是骑马来的,走到胡同口时,勒了马缰站了站。胡同口正好有个拉驴赶脚的老汉,长寿就跳下马,就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老伯,劳您驾,与您打听点儿事儿?”

那老汉忙接了铜板抄在怀里,殷勤道:“小哥有事只管问老汉我,我常年在这前后街拉脚,没有不知道的……”

长寿指了指挂着“沈宅”的宅子,道:“老伯,我来那家寻人,没想到那里的主家离京了,如今屋子典给旁人。瞧着倒是年轻,那住的都是什么人?与街坊邻居们相处得可好?不是那等呼朋唤友、糟蹋屋子的人家吧?”

他的话说的是似而非,老汉就将当他是房东旧识,忙道:“那是松江府沈老爷在京寓所,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小哥就放心吧……他家搬来大半年,最是规矩守礼人家,从不与街坊起嫌隙,沈老爷又和气,同街尾的周相公是好相交

长寿就又打听了这“周相公”,几句话套出了底细。

老汉“呵呵”笑道:“自打沈老爷兄弟搬过来,年纪轻轻,又是如此好人品相貌,就成了这街坊四邻的佳婿人选,多少人盯着……要不然沈老爷已经定亲,沈相公八字不宜早娶,这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长寿笑了笑,他虽是下人,可从王家到沈家也有几分见识。什么“八字不宜早娶”?不过是“待价而沽”?这南城坊间住的多是百姓人家,体面的人家少,沈琰自己寻了学政的庶长女,到了弟弟这里,想要寻门得力姻亲也不奇怪

他又抓了半把钱,谢过了老汉,骑马出了胡同……

沈琰宅,西厢房。

沈瞪着眼前这帖子,看了又看,呼哧哧地直运气。

沈瑞这家伙,是瞧不起人么?

前些日子见面,明明是他跟着自家大哥一起去的,怎么这回就将他单撇在一边?

沈瑞要传什么话?那边沈尚书有了什么决断?

沈坐卧难安,左右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坐下。

前些日子他惴惴难安,吃不香睡不好,对母亲只托词是不耐京城暑热,实际上是为尚书府那边的音讯担心,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有句话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即便当年的事情不予他们兄弟相于,可沈家二房那边也没赶尽杀绝之意。照他说,两下里离的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偏生从祖父开始,这考籍就不妥当,绵延至今,错了三代。

如今不得凑到一起解决此事。

对于尚书府来说,他们兄弟代表的罪人的后代,见了只会厌憎;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能不能继续科举仕途,决断权却是尚书府。

沈瑞为何只邀了兄长一个人谈?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决断?

沈脑子里成了浆糊,各种坏结果都想到了,越想心里越没底。

兄长虽是温和圆润的性子,可是他年纪比沈瑞大了一截,早年又做教过沈瑞,真要沈瑞说出什么坏消息,兄长怕是只有默默受了。

自己过去,却是舍得下脸面去,能央求沈瑞,且不论血脉远近,只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就帮他们兄弟在沈尚书跟前说一说好话。

他们兄弟将事情摊开说,并不是想要趁机依附尚书府,也不是为归宗耍手段心计,而是只想要在尚书府这里做个报备,有朝一日真有人拿考籍的把柄来对付他们兄弟时,希望尚书府那边能高抬贵手,不要矢口否认他们兄弟的身份,将他们兄弟断送仕途。

想到这里,沈长吁了口气,脸上带了决绝。

他走到书案后,打开沈瑞的帖子,又看了一遍,随即取了纸笔,写了一份回帖。上面写着代兄长接受沈瑞邀约,且希望三日后有幸与君共品今年新茶。

写好回帖,沈只觉得身上有了于劲儿,大踏步去了前院,寻了管家,打发他往尚书府送回帖。

管家犹豫了一下,道:“二爷,是不是帖子回得太快了?方才那小哥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沈讪笑两声,道:“那你就掂量着功夫,晚饭之前送过去。”

管家应了,沈背着手踱步回了西厢房……

等沈瑞从沈理家用了晚饭回来,正赶上沈的帖子到了。

沈瑞打开来,就见一手好字,不由心中暗赞了一声。随即,他就觉得这口气有些不对劲,再看署名,正是“沈”二字。

沈瑞不以为然,可也没有对沈主动送上门有什么其他感觉。

这是担心沈琰一个人出来受欺负,才厚着面皮要跟着?难道就沈琰有弟弟

沈瑞撂下帖子,就去了松柏居。

“嘿哈嘿哈”

没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吆喝声。

进门了院门,就见沈珏穿着短打衣裳,腰间系了腰带,正在那里耍形意拳。一边动手,一边嘴里振振有词,额头上豆大的汗滚落,后背的衣服都半湿了

沈瑞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过户外依旧热腾腾

沈珏瞧见沈瑞,忙收了拳,欢喜道:“二哥回来了”

今日送节礼,沈珏也有任务。沈瑞是代表尚书府,往族人那里去;沈珏则是代表小二房,往乔家那边送粽子。

因乔家兄弟如今分家单过,他就要跑三个地方,论起来比沈瑞这里还多了一家。

沈瑞那边,郭氏留午饭、沈理留晚饭,直到现下才回来;沈珏这里,与乔家三位老爷实在不熟,不过是走个过场,中饭前就回来了。

乔大老爷因收了两个弟弟的银子,不想为沈家的事情再烦心,压根就不耐烦见沈珏这便宜外甥,躲在屋子里调教新买的鹩哥去了,面儿也没有露。

乔大太太倒是满脸热情,话了一刻钟家常,打发人叫了乔永德陪客。

无奈,乔永德与沈珏两人相看两厌,加上沈珏还要往另外两家去,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往乔二老爷家去了。

乔二老爷不在家,乔二太太虽不似乔大太太那样热情,不过话里话外各种打探,就围着沈珏亲事打转转,使得沈珏落荒而逃。

到了乔三老爷那里,乔三老爷一脸正气,倒是一番亲娘舅做派,先问沈家诸长辈安康,次问沈珏学业,多有劝诫教导之言。

沈珏面做服顺地听了。

不过两人差着辈分,也隔着年纪,这些劝诫的套话实难入沈珏的心,至于教导那部分,沈珏表示自家尊长委实不少,整个沈家,除了蹒跚学步的四哥之外,都算他的尊长,还真不用乔三老爷来担心他的德行人品。

直到乔三老爷说的口于舌燥,见沈珏越来越拘谨,晓得自己有些急迫了,就叫了乔永善出来陪客,自己先回书房去了,沈珏才算又活过来。

瞧着沈瑞逃出生天模样,乔永善吭哧吭哧地直笑。

对于乔家这边的人,沈珏对乔永善的印象还算不坏。两人年纪就相差两岁,如今都是童生,倒是能说到一起去。

眼见他嘲笑自己,沈珏就白了他一眼,轻哼道:“我一年能有几次机会得三舅导,?倒是六表兄,是三舅的儿子,朝夕能都聆听,实是让人羡慕”

乔永善笑不出来了。

乔三老爷守制在家,空闲的时间多,自然是盯着儿子读书的时间也多,乔永善还真是苦不堪言。

表兄弟随意说了几句话,乔三老爷打发人来传话,要留沈珏用午饭。

沈珏可不想遭受一次乔三老爷的“教导”,借口家中长辈另有事情吩咐,从乔三老爷家出来。

他不知道,要是再迟一刻钟,就要见到松江故人了……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友玉昆(五)

“什么?见沈琰、沈?”沈珏换了衣裳,要了凉茶解渴,听到沈瑞的话差点呛住。

他忙撂下茶杯,将口中茶水吞咽下去:“好好的怎么要见他们两个?”

沈珏不是外人,沈瑞就将前些日子与沈琰兄弟见面的事情说了。

沈珏去年冬月北上时,与沈琰、沈兄弟打过照面,倒是不稀罕见这两人,只是有些不忿道:“这叫什么事?明明是那边有错在前,到了关键时候这边却要同流合污,要不然倒好像我们做了坏人似的。轻不得、重不得,委实令人憋闷”

沈瑞道:“谁让沈家是书香人家,涉及功名之事,在士人眼中又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读书人又是藐视富贵的多,只咱们家比那边过的好,在那些人眼中就有了对错取舍”

文青是一种病,“仇富”只是诸多病兆中的一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不过因大明朝文人当朝,士人地位高,士林舆论不可不顾。

沈珏眼珠子转了几圈,带了几分兴奋道:“大伯真将此事全交给二哥处置

沈瑞点点头,道:“老爷不耐烦这个,就叫我随意处置。”

沈琰虽递上“投名状”,可要是沈沧搭理,就显得太抬举他了,沈沧就全推给沈瑞。

自然这“随意”,也是有尺度的,真要二房这边露出些“苛严”的意思,旁人不知缘由,难免要觉得这边仗着势利欺凌乡族,松江各房头族亲到底会向着谁那边,也是不一定的事。

沈珏摩拳擦掌道:“那也不能就这样白便宜了他们兄弟?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冒籍几代人,一点惩处不说,还有我们这边给他做保山?凭甚么?”

沈瑞道:“珏哥可是有不便宜他们兄弟的法子?”

沈珏哑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醒过神来,看着沈瑞道:“我就不信二哥既订了回请的日子,心中还没有决断?”

沈瑞笑而不语,可也没有告知沈珏自己打算。有些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说的就是此事了。

次日,就是端午节正日,少不得先入祭室,祭拜祖辈。

四哥一岁半,不用人扶,已经能走的稳稳当当。沈瑞是个“伪少年”,就是对沈珏心里也是视为小辈的,更不要说是四哥?

这样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常在正房得见,奶声声地叫“二哥”,沈瑞很是喜欢。四哥似有察觉,对沈瑞越发亲近,见了沈瑞就要求抱,倒是看的沈珏十分眼热。

沈珏先时对于四哥心中颇有忌讳,那也是见四哥落地身子弱,怕有个万一沈瑞要背嫌疑,才暗中劝诫沈瑞;如今四哥大了,又是个爱笑讨喜的性子,沈珏自然也乐意亲近。

堂兄弟三人差着十几岁,可沈瑞、沈珏两个能这样对四哥,也是兄弟和乐模样。

三老爷见状,不由十分宽怀,感概道:“倒是想起小时候,当时我也是跟乐意追在大哥、二哥身后……瞧着四哥还真是有福气的,同他老子一样,也有两个哥哥做依靠……”

沈沧笑了笑,没有应答。不过瞧他的脸色,对于小一辈的相处也颇为满意

沈瑞有长兄之分,沈珏虽只比沈瑞小一日,也有些小脾气,却是真心敬重沈瑞,并不与之争锋;四哥这里,年岁还小,尚且看不出什么。不过都说三岁看老,四哥今年虚岁也是三岁,倒是能看出是个性子开朗的乖巧孩子。

沈沧带了兄弟与众子侄,入祭室拜祭,除了沈家二房诸已故尊亲,同样祭拜的还有孙太爷的牌位。

沈沧上了香,看向几个晚辈。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眼见成丁,用不了几年就能开枝散叶,将血脉传承下去。他又低头看了看四哥,依稀看到当年的珞哥似的,沈沧只觉得眼圈涩涩的

祭拜完祖先,阖家就在上房用了家宴。这阖家里,并不包括“养病”的二太太。

剩下的不算年幼的四哥,总共就七口人,就摆了圆桌坐了,倒是热热闹闹地用了一顿家宴。

西院中,乔氏看着炕桌上的几个肉菜与一盘粽子,才反应过来今日过节。

都说山居不知岁月长,她虽不在山居,而是在宅门大院,可依旧忘了岁月

自见了几位娘家兄弟,知晓丈夫做主要将自己送走,至今不过半月功夫,乔氏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想要回忆夫妻之间曾有过的柔情蜜语,可脑子却越来越浆糊,有事情竟然模模糊糊地想不清。

沈家居京多年,可过年还是从南边的习俗,端午包的也是肉粽,十分小巧精致,不过一寸半长。

乔氏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慢慢露出几分温柔来,拿起一只粽子,剥了皮,放到对面的空白瓷碟,口中低语道:“表哥,吃粽子呀……”

旁边服侍的两个婢子见状,对视一眼,脸色都露出骇色,却是不敢出声相扰。

这些日子,乔氏常陷入沉思,要是被打断就要发怒,使得服侍的人只能随她。

一盘肉粽,足有十来只。

乔氏就这样呆坐一会儿剥了一只,再呆坐一会儿再剥一只,不到两刻钟将一盘肉粽都剥得于于净净。

乔氏对面的瓷碟中,白白的粽子叠了几层。

乔氏放最后一只粽子时,手腕就顿住了。

她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碟肉粽上,满脸地苦痛绝望,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旁边两个婢子脸色越发白。

没有出声,就这样无声饮泣,从天色大亮,一直到屋子里掌灯。

饭菜早已凉透,两个婢子站的腿酸腰疼,乔氏才像是醒过神来,怏怏地吩咐撤了桌子。

两个婢子出去后,都是吐了一口气出来。

年纪略小的那个指了指脑袋,低声道:“姐姐,二太太不会是?是不是去告诉毛妈妈?”

年长的那个想了想,道:“毛妈妈回家过节去了,要说也是明儿。”

她们两个近身服侍乔氏的时间不长,也看出乔氏是平素没事就要流流泪的脾气,没想到她如今不单单是哭,脑筋还有些不正常……

等到上房家宴结束,徐氏就得了二太太行为有异的消息。

沈沧晚上浅酌了几盅,有了醉意,已经去了卧室歇下。徐氏有心往西院去看看,又怕惊动了丈夫,就担心了一晚,次日一早才过去。

待见到乔氏时,徐氏吓了一跳。

这花白头发、脸上苍白浮肿的老妇,竟然是乔氏?她本长十分面嫩,四十出头也同二十几岁似的;出京一年多,虽说老了不少,可依旧是个爱收拾、爱装扮的利索妇人;如今却是呈现了老态,说是比徐氏年长都有人信。

乔氏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捏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一针一针地缝着。见徐氏进来,她也不起身。

做了半辈子妯娌,眼见乔氏如今模样,徐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婶,你这又是何苦?”

乔氏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欢喜,眼神温柔:“大嫂,这是我给表哥绣的荷包。表哥最爱翠竹,我就绣翠竹给他……”

说话之间,乔氏霞飞双颊,露出几分少女娇羞。

徐氏心下一沉,定定地望向乔氏。

乔氏依旧低下头,往那翠竹荷包上使劲去了。

偏生她打小娇生惯养,女红上并不所长,三针里就有一针往手指头上使劲,看的徐氏眼皮直跳,乔氏却恍然未觉,荷包上却是星星点点,沾了不少血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徐氏实在看不下去,刚要起身夺了荷包,乔氏就抬起头,却是神情木然、眼神冷冰冰。她将手中荷包一丢,望着徐氏道:“是不是大嫂要送我休养,去了?不用提前收拾行李么?”

同方才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多了,倒是并不害怕,只是越发烦恼。

沈家可以有个“休养”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行为异常”的二太太。

不管乔氏是真的有异,还是假装如此,都不能继续再留京。

不过在顾及沈家的名誉前,徐氏也不放心乔氏身体。家中常来的大夫最是口紧,自打他父亲那辈人开始就常往沈家看诊,徐氏便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直接打发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乔氏倒是没有抗拒看大夫,可也不算配合,闭口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等到了外间,徐氏才小声将乔氏的异常反应说了。

大夫神色沉重,眉头紧皱:“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尊府二太太如今正是元气混乱、五脏俱损之兆,我这里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虽不知其缘起,不过心病最好心药医,早做宽解为上。”

徐氏嘴巴里直发苦,叫人包了银封,送走了大夫。

等再转回内室,乔氏已经翻身坐起。

“我没病你们是盼着我病了,盼着我早死,可是我要好好的”乔氏的声音淡淡的。

徐氏掩住心中酸涩,点了点头道:“好,记得你自己的话,好好的活着吧

乔氏扬起下巴,轻嗤道:“那是自然”

直到回到上房,徐氏才揉着额头,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过了足有一刻钟,她脸色方缓和些,就打发人红云叫了毛妈妈过来。

“三哥那里,暂时不用你操心,先好生服侍二太太。二太太好,你们跟着好;二太太不好,二老爷也护不住你们。虽说你们是二房的下人,既住在尚书府,我也当管的起你们”徐氏正色道。

毛妈妈忙小心应了。

她既是常在西院的,如何能不晓得乔氏的变化?不过是一是看不准,不知乔氏是真的失了心智,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借此逃避被送走之事,才没有报到徐氏跟前。

如今徐氏有了吩咐,她只管应承就是。

等到傍晚,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就跟丈夫说了乔氏的事。

沈沧听完,立时有了决断,道:“明日就叫人送她到庄子上去,不能再拖了”

徐氏想着乔氏如今的落魄惨状,不由缄默。

沈沧皱眉道:“她的心药除了老二,就是四哥。是能将老二变到京城来,还是能夺了四哥给她?认识了半辈子,她还会转了性子不成?今日夫人过去,但凡露出一丝一毫心软的模样,她只会‘心病,越来越重,直到你任由其索求

当年珞哥没时,她不是也‘病,过一遭?命是她自己的,她既愿意折腾,就任由她去照我说,真到了庄子上,再无指望时,说不得她就肯安分了”

徐氏也知自己不该心软,可是想着沈洲那边,闷声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二叔不在京,真要让乔氏有个不好,说不得过后你我还要挨埋怨。到时二叔又是情深意重的丈夫,独你我夫妻成了狠心兄嫂”

沈沧叹气道:“老二那家伙,白活了四十多岁,还是叫人难放心。我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才与他做兄弟,倒是叫夫人跟着我操心,是我对不住夫人……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度金针(一)

这日,天气晴好。

沈的心情,却说不得是阴是晴。他早早起了,跑到东厢,带了几分忐忑道:“大哥,我这样装扮行么?”

沈琰向来起的早,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案后修改学生的课业。

闻言,沈琰抬头看了看沈,就见他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儒服,头上也戴了儒巾,看着同平日里装扮相差不大,只腰间多了一枚寸长的白玉平安无事牌,脚下换上了一双新靴。

“靴子是不是太新了?”沈琰道。

如今习俗,虽重奢靡,可读书人又要尝到简朴,不兴穿新衣服待客。那般郑重,倒显得自己身份先低了三分。

沈低下头看了几眼,也是不满意,道:“我也这样觉得呢。可先前的那双靴子,因过了两回水,都褪了颜色,又太旧了。”

沈琰失笑道:“你要去见沈瑞,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娘子,作甚如此扭捏小气?”

沈讪讪道:“我不是怕他误会么?总要让他晓得,咱们就是自己靠自己,日子也过的顶顶好,不会趁着机会就攀附了过去。”

沈琰摇头道:“二弟多想了,平常心,平常心为好”

沈摸着鼻子道:“真是没想到与那小子有这样缘分,早知今日,当年就族学中就不该生了嫌隙……”

沈琰笑道:“二弟觉得沈瑞是个记仇的?”

沈轻哼一声道:“瞧他那幅做派,就好像自己是大人,旁人都是孩子似的,放在心上才怪。”

不怪他不服气,论起年纪来他可是比沈瑞大两岁。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生出一种沈瑞能与兄长平等对话,自己反而像是见了大人似的拘谨。

兄弟两个说着话,上房白氏却是觉得不对头。

日上三竿,沈琰还罢,按照书院里的课程安排,并不需要每日过去点卯,沈却不应该在家里。

她扶着小婢的手进了东厢,也不与长子说话,只满脸关切地看着幼子,问道:“都过了晨正,二哥怎还不去学里?可是有哪里觉得不舒坦?”

沈笑呵呵道:“娘,我好着呢,今日在书院那边告了半日假,要随大哥出去应酬。”

白氏的脸一下就撂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沈琰抱怨道:“大哥是个有主意的,整日里在外应酬,也轮不到我说教,可是你二弟还小,读书才是正经事,何必拉着他去应酬旁人?”

沈琰只有苦笑,也不辩解,只似笑非笑望向沈。

沈忙拉了白氏的胳膊道:“娘,这不于大哥的事,是我非要跟着大哥出去。我也大了,总要见见世面,省的被人当成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白氏听了,顾不得再斥责沈琰,拉着沈,满脸担忧道:“是不是书院里有人欺负二哥?我早说了,城里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京城这边更是厉害。偏生你大哥小气,不肯与你多做几身新衣服穿。”

沈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非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娘真是的,有事没事老抱怨大哥做什么?大哥每日里赚钱养家多辛苦,娘不说多关心几句,反倒满是埋怨。”说到最后,已是带了不忿。

虽说白氏在两个儿子之中,明显地偏着沈,可沈只觉得为难与添乱,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份偏爱?

长兄如父,在他心中,与兄长的兄弟之情,并不亚于与白氏之间的母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更重。

前些日子的冰盘,次日知晓东厢没有后,沈立时就不肯再用,打发人将冰盘送到上房。直到白氏也打发人往东厢里放了冰盘,沈才肯接着用。

一回两回的,白氏“屡教不改”,沈琰没说什么,沈却觉得满心闷气。

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好生过日子不好么?

白氏被沈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就露出几分委屈:“我埋怨甚么了?我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委屈,想要大家都过好日子。”说话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忙道:“好,好,娘您没埋怨是儿子错了还不行?你可别掉眼泪,要不气哭了娘,大哥就要揍我了到时候哭的就是儿子我了”

白氏倒是不哭了,只是心中发酸,道:“你倒是只记得听你大哥的话”

沈琰在旁,听着母子两个说话,始终没开口。

白氏想着这些日子用去的冰,心中的怨气倒是散了,生出几分悔意来。加上长子冷冷清清的模样,她就越发心虚,只觉得不自在,叮嘱沈道:“出去还罢,可不许吃酒看着你大哥些,叫他也不许贪杯”

叮嘱完,白氏也不等沈应答,就扶了小婢的胳膊出去。

沈跟在后边,送到东厢门口,才回转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沈琰正收拾书桌上的东西。

沈低声道:“不是都说‘为母则强,么?娘这样的性子,大哥这些年还真是辛苦了……”

沈清去世时,沈琰不过十一、二岁,沈更小。

换做旁人家,儿子这么小,当娘的肯定要立起来,好庇护儿女。偏生白氏性子软懦,丈夫一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顾不上。

白氏娘家那边,本是乡绅人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只是近些年子弟不成材,之前将女儿嫁给并不富裕却有功名傍身的沈清,不过是为了投机,嫁妆也给了不少出来。等到沈清病故,两个外甥还小,白家就变了嘴脸。

还是沈琰站出来,央求了沈清的几位故交好友,里里外外张罗,操办了沈清的后事。

自打那个以后,白氏就心安理得地倚靠起儿子来。

除了见娘家人贪婪,怕家产被占了去,非要搬到松江府去投奔沈氏族人之外,其他的事情白氏都是任凭儿子做主。

早年兄弟两个年纪小,家中生计也窘迫,白氏尚且安安分分的,除了爱哭些,并不使什么小性子;可如今兄弟两个年纪大了,有了功名,家底也积攒些,白氏就开始不安静起来。

沈私下劝了几次,白氏应的好好的,过后还是不改。

沈琰却是看透白氏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担心长媳进门,怠慢了沈,想要将家事抓在手中。若是这样她能心安,沈琰也情愿不计较,可前提是需要正经过日子。

不过这半年看过来,白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没有长心计,不是有成算的,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有节俭的心思,真要让她管家理事,这个家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沈琰就绝了这个心思。

眼见沈是个懂事的,沈琰颇为欣慰,道:“娘也不容易,爹走的早,外公与舅舅那边又绝情,这些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虽爱唠叨些,却是真疼你。以后你可不许露出不耐烦来,多过去陪陪她,就是孝心了”

沈轻哼一声道:“还用大哥提点?我现下不就是隔三差五地陪着娘说话么?倒是大哥,等大嫂进门来,可要抓紧。早日生了侄子侄女出来,娘有个孩子看着,就不会整日里胡思乱想……”

沈到底没好意思穿新靴子出去会客,回西厢换了旧靴出来。

白氏站在正房的窗下,手中拿着一块福寿如意的玉佩,神色有些犹豫,想要给小儿子送去,又怕长子看见不乐意。

她望了东厢房一眼,叹了一口气,将这玉佩又收拢在袖子里……

仁善坊,沈宅。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骑马出来,身边就只带了长寿与一个叫小六的小厮。

小六是沈珏的小厮,从前年开始就在沈珏身边服侍,年纪比沈珏还小一岁,可却是机灵活泼,十分合沈珏的心意。

沈瑞定好的茶楼在朝阳门大街上,距离沈家并不远,出了仁善坊骑马两刻钟就到了。

待兄弟两个下马,长寿、小六牵着几匹马随伙计去马房了,另有伙计引着沈瑞与沈珏两个上了楼上雅间。

沈琰兄弟已经到了。

沈瑞见状,少不得告罪道:“在下为东道,本当早些过来待客,家中有事耽搁了,倒是令尊仲昆久候,实是羞愧。”

沈琰满面温煦道:“是我们来得早了,恒云勿要客气。”

沈珏实不喜沈琰的性子,只应付地拱拱手道:“见过沈先生。”

要是叫“沈夫子”就要行师生礼,要是称“沈老爷”则别了尊卑,沈珏这才称呼上模糊了。

沈琰自是知晓沈珏身份,倒是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依旧和气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这边,进同来的还有沈珏,不知为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沈瑞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有城府的,倒是沈珏性子直爽,厌憎都写在脸上,沈珏对他们兄弟虽不冷不热模样,可也没有箭弩拔张之意。

沈珏对于沈早年虽有些不待见,可如今大了,之前族学里那些小摩擦早就忘了。

眼见沈瑞与沈琰客客气气地寒暄上,沈珏便也同沈说起话。

“去年虽同行,可不在一条船上也不方便说话,倒是忘了问问你,可有琴二哥、宝四哥的消息?”沈珏道。

沈点点头,道:“去年琴哥、宝哥都应了童子试,倒是顺顺利利过了县试、府试,只是院试时没有过。不过前后在南京逗留了些时日,曾一起吃过几次酒,瞧着他们样子,倒是并没有太灰心,说今年还要接着考。”

沈珏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了计较。

原来二哥所料不差,沈琰、沈兄弟虽搬到南京,可依旧与松江族人有往来。想来也是,前年那一科乡试,沈琰成了新举人,又成了学政老爷的未婚女婿,沈氏族人却是全军覆没。

不管沈琰的出身有多不体面,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在松江各房族人眼中,这都是个前程大好的少年。

莫欺少年穷,二房远在京中,沈家众房想要借力也借不上;反而是沈琰那里,因有学政的关系,交好总比交坏强。

沈并未察觉出沈珏是在套话,依旧说道:“我记得全三哥之前也卡在院试上,去年还以为能碰上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京里没回去,今年可回去了?”

沈珏点点头,道:“二月里动的身,没有回松江,直接往南京去了。”

沈早从乔家那边得了消息,知道沈珏今年也应童子试,想要问两句,又怕他忌讳,就抬头望了沈瑞那边一眼,道:“明年又是秋闱之年,尊兄可下场

沈珏因沈琰已经是举人,就不肯低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二哥岁试是一等,今年科试想来也不差的,自然要下场……”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针暗渡(二)

沈瑞在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沈琰寒暄,也在留心沈珏这边。

眼见沈珏小白兔似的,却从沈那里套出一堆话来,沈瑞不由暗笑。早年在族学时也是,旁人见沈珏脾气大,就当他是心眼直,可被族长太爷抚养大的孩子,又哪里真的全无心机?

同沈珏相比,沈才是真的“天真烂漫”。

沈瑞看着沈琰一眼,不得不羡慕沈有个好哥哥。要不然沈护的好,沈哪里能这样无忧无虑?

在大明朝生活了五、六年,“大明好父亲”没见识几个,倒是“大明好哥哥”见了好几位。

沈沧对沈洲、沈润,沈瑛对沈琦、沈全,沈琰对沈,就是沈瑾当年也是摆出要做好哥哥的模样,只是后来没了机会而已。

沈琰自然也留心两个小的,多看了沈珏一眼,对沈瑞赞道:“早年与珏哥往来不多,珏哥倒是机灵性子。舍弟虽年长两岁,却是不如珏哥聪敏。”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沈瑞“呵呵”两声道:“不过是点小聪明,当不得大用,哪里比得上令弟是少年才子,才貌俱全,堪为同辈之中佼佼者。”

中国人的习惯,一脉相传,就是要夸人家孩子,贬自己家的。沈瑞这几年常随着沈沧应酬,也算深谙其中之道。相关的套话,随口就来。

沈琰低下头,莞尔一笑。

还真如沈先前所说,沈瑞言行老成,不类少年。奇怪的是,这种沉着之风,与沈瑞的气度很是融洽。

这三年,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变化巨大,对沈瑞、沈珏两个也是如此,可沈瑞沉稳劲儿却是早先就有的。

听说尚书夫人当年回松江府,各房头的嫡次子、嫡幼子带了好几个进京,最终择了沈瑞、沈珏两个。除了尚书夫人与沈瑞生母孙氏的渊源外,沈瑞这性子定也是长辈们看重的。

沈珏、沈两个在旁虽小声说话,可也听着兄长们这边动静。

眼见这两人对着夸对方弟弟,贬自家弟弟,沈珏与沈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的紧。这赞的是他们?贬的是他们?怎么听着这两人口气,这么不对味儿呢?

尤其是沈,想着沈瑞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是一副家长做派,点评旁人家晚辈似的,嘴角直抽抽,凑到沈珏跟前,小声道:“难道我记错了沈瑞的年纪?他不是与你同庚么?”

沈珏白了沈一眼,亦压低了音量道:“你以为家兄与你似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么?”

“你?”沈瞪大眼睛,磨牙道:“不长脑子也比你强,是不是竟长心眼子,缀得不长个子?方才尊兄可是说的清楚,不过就是小聪明当不得大用”

沈珏抬头,望了望屋顶,道:“小聪明也比不聪明要来的好”

沈不忿道:“这是说我笨?我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某人院试如何可还两说”

沈珏拿着折扇,在手中摇了摇,道:“在下今年才十五,正是青春少年,已经过了县试、府试,算是有身份的人了。某人十五岁时,怕是连儒童也不是吧?”

这两人越说越幼稚,沈瑞就听不下去了。

正好有些事,是沈瑞不想要让沈珏、沈听见的,就对沈琰道:“听说坊间书铺来了新书,要不就劳烦沈相公带舍弟过去转转,买几本书回来?”

沈琰也觉得那两个太聒噪,让人没法安静来说话,点点头道:“正好我也要想买书,如此正便宜。二弟,你带珏哥去趟书铺。”后一句,是对沈说的

沈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实在不想动地方,可在旁人跟前,总要给兄长留面子,便起身道:“是,大哥”

沈珏也是满心不乐意,可提议的是沈瑞,连沈都老实起了,他总不能拆堂兄的台,便也跟着起身。

下了茶楼,两人就开始互相抱怨上。

沈珏道:“你恁大的人,怎么就不知让人?都是你同我拌嘴,他们嫌吵了,才撵了咱们出来。”

沈气呼呼道:“我说什么了?都是你抬杠,话赶话罢了,怎就赖了我一人?”

两人走到茶楼门口,不约而同地站住脚步,往楼上眺望。

方才他们所在雅间,正是临街。

沈珏带了几分好奇道:“沈先生准备今日与家兄说甚了?”

沈诧异地看了沈珏一眼:“今日东道不是沈瑞么?当是沈瑞有话要对我大哥说才是瞧着你们焦不离孟的模样,难道你不晓得这个?”

沈珏轻哼道:“我问的又不是家兄我不是好奇沈先生会准备什么说辞么?他年岁比家兄大了一截,可别想着糊弄了家兄去……”

两人一边拌嘴,边往书铺去了。

茶楼雅间里,沈琰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看沈瑞,就见沈瑞脸上无悲无喜模样。

“交换?”沈琰重复了一遍。

“嗯”沈瑞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们兄弟要功名,想要让尚书府为你们背书,那打算用什么相换?”

沈琰真是惊诧了。

在前来茶楼前,沈琰想过几个可能,甚至连沈尚书发话让他们回京的可能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沈瑞上来就摆出一副交易的面孔。

沈瑞低下头,看着手中茶杯,道:“七十年前,令太外祖父传话先曾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曾祖留下手书,言及令祖‘不与沈家相于,生不入族谱,死不入墓地,;六十年前,令曾祖母临终,托沈族长老传话给先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先祖父以母不可违,拒绝此事;三年前,令弟请珏哥传话给家慈,言及为了完成父祖遗愿,想要以庶枝归宗,家慈告知沈氏族人,有假冒二房后裔者不可恕……”

沈瑞娓娓道来,两家几代人的纠葛说的清清楚楚。

沈琰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虽是家中长子,可没见过祖父的面,十一、二岁就没了父亲,早先对于自家祖上的事知晓的影影绰绰,并不详尽;就是回了松江府后,虽听宗房言及早年往事,可到底为尊者讳,依旧是婉转的说辞。就算他晓得祖上长辈曾有过失,可也想不到当年惨烈。

直到徐氏要择选嗣子,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两人也是大有希望之人,才被人翻出当年旧事,当时真是言尽邵氏恶行。不说旁人看他们兄弟如同流毒,就是沈琰、沈兄弟两个,都莫名觉得心虚不自在。

沈琰被董家退亲,沈琰带了家人提前启程往南京,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听沈瑞继续道:“或许在你们兄弟看来,曾祖辈当年的事谁是谁非,都太过久远,固然令曾祖母当年有过失,可也得到了惩戒,成了出妇;令祖本是义庆堂嫡出,却身份莫名,连外室子都不如,背井离乡辛苦度日。既是当年的人都得到惩戒,那义庆堂还压着不让你们这一支归宗,难免是以势压人……”

沈琰听到这里,苦笑道:“恒云误会了,并不曾这样想。哥昔日妄言,都是因不知内情的缘故;自打晓得当年隐情,他再也不提要归宗的事,倒是还念叨着自己为何要姓沈……”

沈瑞叹了一口气:“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令祖父固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得过沈家馈赠,得以衣食无忧;令尊与令昆仲虽并未受沈家恩惠,可沈家也当没有对不起诸位的地方……”

沈琰长吁了口气,道:“恒云说这些,越发叫我无地自容……当年丧父后,我尊母命回松江,多得沈氏族人照拂,沈家与我们兄弟有帮扶之义、庇护之

沈瑞道:“不管别的房头与你们兄弟往来交情如何,义庆堂上下原是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想要与这一支两不相于。如今却是因你们有所求,不得不有了牵扯,这不是家严家慈想要看到的……家严吩咐我出面应对此事,我想了半月,同为读书人,知晓科举艰难,实是不愿意坏了令昆仲前程;可就这样平白成了令昆仲冒籍的保山,我又觉得对不起先人……”

“是我令恒云为难了”沈琰皱眉道:“只是所谓‘交易,却是令我疑惑,同尚书府相比,我们兄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无论是钱财、才是权势,我们有什么能让恒云看重的地方?”

“义庆堂无心施恩,令昆仲也当不愿平白受惠。到底能用什么‘交易,,可用什么‘交易,,还请沈先生好生想一想……”沈瑞不紧不慢的道。

不是他多事,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平白便宜了沈琰兄弟;可如沈沧建议的那样收服沈琰兄弟,沈瑞拿什么收服?

想要让别人甘心俯首,不外乎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等几种手段。

“以情动之”这一条并不难,有半个师生之名在,只要沈瑞主动示好,沈琰兄弟肯定是乐不得,可尚书府长辈肯定无法接受,沈瑞也无心于此。

“以理服之”这一条,不管是沈瑞对沈琰,还是沈琰对沈瑞,都做不到,只因这两人都不是刻板规矩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认。

剩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这两条,却容易养肥了对方,被反噬。

沈瑞决定,先扯开大旗,探探沈琰的底儿……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针暗渡(三)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沈与沈珏就回来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晓得沈瑞与沈琰要谈“正经事”,却不喜欢这种被摒弃在外的感觉。加上这两家兄弟感情都好,只留在兄长在茶楼,这两个小的也有些不放心。

雅间里,沈瑞已经叫茶博士换了新茶。

口中微苦,他的神色越发平淡。

有些人,因为立场注定无法有交集。

不管是对于尚书府来说,还是对如今还算得意的沈琰、沈兄弟来说,陈年旧事都是隐痛,不宜再翻出来。

沈琰方才提及沈自打晓得当年详细往事后就没有再提“归宗”之事,并非是为祖上的事情对二房愧疚忏悔之类,就是因人皆有羞耻心,有个“恶毒出妇”与“孽子”的曾祖母与祖父并不是光彩的事。

之前他们是寒门少年,想要归宗是因为沈家是书香望族,归宗后就有了身份,有了宗族庇护;如今他们是前途大好的士子,揭开往事却是罪人子孙,容易为人诟病,说不得还被质疑血脉人品,他们当然不乐意。

说到底,人皆有私心,相关选择多是为了利益与好处。

沈跟着沈珏进来,先看了一眼兄长,见他神色自若、并无异色,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没事吧?他们兄弟两个功名应该能保住吧?

沈珏则是直接坐在沈瑞下首,带了几分兴奋道:“二哥,六族兄出新书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还泛着墨香的书推倒沈瑞跟前。

沈瑞有些意外,如今士人出书也不算小事,通常要送往亲朋好友处请指正。至于稿费之类的,这君子怎么能谈钱呢?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与寻常士人还不同,要出新书的话也当算是大事,引得四方瞩目。

之前并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如今就在坊间直接买到沈理的新书?

沈瑞接过看了,翻到里面看了几篇,笑道:“这哪里是新书?不过是六族兄早年流出的一些时文文稿,其他的就是旁人凑数的了……”

沈珏恼道:“那书铺竟骗人不成?他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出的状元文集,不仅有六族兄的,谢阁老、王侍郎、毛状元还有几个名字眼熟的状元公都在内,竟都是假的不成?”

沈瑞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书也不能说是假的,里面确实有状元文章,这多是蒙进京应试的举人。其中有仰望状元之名的举人,自要买两本来学习揣摩。只是奇怪,明年乡试,新举人要在年底才相继到京,怎么这书今年就开始卖起来?”

沈珏道:“难道就新举人仰慕状元不成?不是还有新秀才?打着这几个状元旗号的新书,别说是在京城,就是在地方上定也十分抢手。”

沈方才随着沈珏去书坊,也买了两本状元文集,一本署名“龙山先生”、一本“松西山人”的,听了沈瑞的话,看着手中新书就开始瞪眼,心中生出被愚弄的愤怒。他是在仰慕状元公的士子之列,被当成了傻瓜似的糊弄。

沈琰眼神闪了闪,从中抽出一本书来,正是署名“松西山人”的那本,从目录上从上往下后,看到中间的地方,正是几篇熟悉的题目。

等翻到里面,看了熟悉的文字,沈琰苦笑不已。

沈见了,疑惑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大哥也被糊弄着买了这本书

沈琰摇头道:“要是只是买书,我就不用这样为难了……三月里周相公给我介绍了一个书商,只说是有人寻人代笔,我就接了这活计,总共做了五篇时文稿子出来,结果都在沈状元这本文集上。”

沈听了,不由傻眼。

他拿了新书在手,看了沈琰方才指过的一篇。这文章文风清幽,看似与之前文章一脉相传,却禁不住细琢磨,确实不像是状元手笔;可要是沈琰不提,他也没看出这是沈琰所做,显然是要与人代笔的缘故,沈琰当是得了范文,也掩了自己的文风。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齐齐地望向沈。

这么巧?坊间出来的沈理的“伪作”,用的是沈琰代笔?

沈琰显然也想到这些,眉毛皱了起来。他虽是无心卷入,可要是让在京的沈家各房人晓得,会相信自己是无心的么?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他此刻情景。

他扫了一眼沈珏,果然沈珏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狐疑;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望向沈瑞,就见其正陷入沉思,不过脸上带没有厌憎、质疑的模样。

沈琰担心的是自己卷进这样的浑水,盯着的是打着沈理旗号的这本书,沈瑞想的更多一些。

沈理、毛状元这两个在官场上说不上是新秀,可品级都不高;可谢迁与王华却是不同。

京里的生意,背后都有勋贵做靠山。能毫无忌惮,打着几个状元出身的朝臣做招牌卖书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这中间人找上沈琰,则有些叫人犯思量。要说是无意为之,沈瑞可不信。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沈琰代笔的几篇都落在沈理名下。

要是故意为此,多半是因沈琰仕籍引来的是非。从他的仕籍上看,他父、祖、曾三代都与沈理以上三代名字排行一样。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这两人是族亲。即便打听一圈,知晓沈琰兄弟与状元府并无往来,多半也当成他们族人关系不亲近。

既这次新书出的是一系列,那属了其他状元名字文章的“枪手”身份,多半也是专门找来的,不是同乡就是亲族。如此一来,这些状元中真的有人要追究“伪书”之事,推出顶缸的不是族人就是乡邻。

到时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多半只能一笑而过。要不然的话,到好像状元公不念旧情,不顾相邻与族人似的,容易激起士林不忿。

不得不说,这批新书的策划人真是抓住了读书人的心思。

至于沈琰这个小虾米,搅合进这样的是非中,还真是祸福难定。

京城可不是只有富贵荣华,还有无数漩涡。

沈珏已经忍不住,对着沈琰开口问道:“那五篇时文,沈先生收的润笔银子是多少?”

沈琰脸色越发苦的厉害:“四两银子一篇,总共二十两银子。”

沈珏脸上露出惊诧,这还真不多,对方难道不是专程找沈琰代笔,只是赶巧了?

这个价格,沈瑞却不意外。沈琰已经是举人身份,银子太少对方开不了口;银子给的太多,以沈琰的谨慎周全,定是不敢接。

沈眼见着大家跑题,且沈琰神色十分难看,心里也提了起来,满脸关切道:“我大哥受了蒙骗不知情,这也要担于系?”

他是看着沈瑞问的。

虽说他依旧不喜欢沈瑞,可不得不说,真遇到事情时,沈瑞那淡定如松的模样,还真的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沈瑞点点头道:“有点于系,不过于系不大,除非是真闹到公堂上去。”

只一句话,就使得沈的心提着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

沈“腾”地一下起身,对沈琰咬牙切齿道:“本当姓周的是好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这样害大哥,咱们这就找他算账去”

本来他们的仕籍就不妥当,如此不惹人瞩目还好,真要引起瞩目来,说不得就被人翻出来说此事。就是不为这个,他们兄弟两个在京,根基浅薄,也经不得官非。

沈琰心里也焦急,着急回去寻周秀才打听几句,便跟着起身,道:“恒云、沈珏,我心已乱,先与舍弟回去打听此事,改日得空再请二位吃茶。”

沈瑞起身道:“沈先生请便”

沈珏虽不情不愿,可依旧老实地随沈瑞起身,拱拱手道:“送沈先生”

沈琰带着沈珏匆匆离去,沈珏却是将“伪书”的事情丢在一边,拉着沈瑞不肯走:“二哥,你快与我说说,方才与沈琰说甚了?”

沈瑞轻笑道:“能有什么?不过是问他既对尚书府有所求,那拿什么来换罢了。升米恩斗米仇,两家早年恩怨在,这边不去打压他们兄弟依旧是宽厚,想要一句话就白占便宜可不行。”

沈珏闻言,带了几分兴奋道:“合该如此呢不过沈琰够穷酸的,已经是举人了,还去给人做枪手,。他能拿出什么东西?”

沈瑞挑眉道:“珏哥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沈珏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儿,道:“不管用什么换,都得让沈琰大放血,让他晓得疼了,以后才不敢再往尚书府这边靠,可不能一句空话许诺之类……省的他们过河拆桥,弄的没意思……”

沈瑞点点头道:“好。或许沈琰手中真有什么东西,……”

因涉及“伪书”的沈理、王华、毛澄都是熟人,沈瑞与沈珏出了茶楼前,就又打发长寿与小六去买了几本书回来。

或许看出文章优劣的人不少,可也不乏会有人真的将“李鬼”当成“李逵”,到时声誉受影响的就是众诸状元公。

虽不知几位状元公得没得到消息,可沈瑞即知晓了,自然是要告知一声。

不过在送书出去前,沈瑞先与沈沧提了此事。

沈沧听了沈理那本状元文集的“异样”与沈瑞的猜测后,颇为嫌弃地看了那本新书一眼,随手捡了署了谢阁老的号的那本文集,从后边挑了一篇文章看起来,结果看得讶然不已:“这文风确实与谢相有异,不过倒是一脉相传的大气中正,虽是略显青涩,可真要说是谢相早年旧作,一般人还真辨不出。如此文章,只要不是半路弃考,总有登甲榜之日。这般人才,作到与人代笔的地步,亦是可悯。”

在沈沧落衙之前,沈瑞也翻看了几本文集,谢阁老那本正如沈沧点评的那样,还真有些真假莫辨的感觉,归根究底的原因就是其他三位状元公的文风相对独到,后边的文章仿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谢迁文章更大气中正,后边与前边意境的差别不是很大。

“倒是真用了心思的,这是笃定诸位状元公会任之由之、不会计较此事?”沈沧想到此处,有些不解:“只是即便是勋贵行事,也当有所忌讳;真到了无需避讳的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银钱,琢磨出一套伪书,来牟利……”

明时坊,周宅。

沈琰看着眼前茶杯,神色并没有愤怒,也不像是“登门问罪”模样。可眼前摆着的一本新书,还有他郑重神色,无处不在表露他对此事的不满。

周秀才却是乐乐呵呵,并不见被揭破的忐忑与愧疚,反而爽朗道:“即便沈贤弟今日不来,我过几日也要就此事寻沈贤弟说话,说不得还能将沈贤弟引荐到贵人樽前……”

第三百一十九章 金针暗渡(四)

沈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立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引荐给贵人樽前,这就是周相公给我的交代?”

周秀才脸上露出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兄弟想要在京城立足,总要寻个靠山,要不是实是与沈贤弟投契,我还不爱操这个心……至于你那个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自家还不知要靠哪个,哪里能提挈贤弟?”

沈琰正色道:“周相公好意,沈某人心领了……只是如今不过客居京城,专心备考,实无心攀附贵人……”

周秀才的脸色有些难看:“沈贤弟这是恼了我了?”

街坊邻居住了半年,周秀才瞧出沈琰不是个迂腐的性子,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可眼下机会到了却不屑一顾的模样,这是作甚?

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这是不给他面子?

沈琰摇头道:“是我不对在先,周相公本不是寻常人物,沈琰却不自量力视为知己友人,如今得了教训丨也是应该。”

一句话倒是说的周秀才不好意思了。

他读书勤勉,却是没天分,就仰慕读书好的人。之前与沈琰相交,倒也不是存心利用,而是真有仰慕之心,且因是少年举人,多少有些投机示好的意思,倒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中拉线让沈琰“代笔”之事确实有所隐瞒。

周秀才带了几分讨好道:“沈贤弟勿恼,此事为兄虽在前没说的清楚,却没有害贤弟的心思……换做旁人发话,为兄绝对不会将沈贤弟拉进来,实是贵人安排,对于沈贤弟来说,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

他没有明着说贵人身份,可话中已经带了诱惑。

沈琰唯有苦笑:“依旧是谢过周相公,只是沈某一心攻书,无心他顾……令郎那里的课,要是周相公信得过,沈某会继续尽心。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相公看在我年轻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到最后,已经长揖到底。

周秀才本是见沈琰日子不甚宽敞,年底又要娶亲,才有心拉扯他一把,没想到他不领情不说,连朋友也不愿与自己做了。

周秀才虽不过是秀才,可周家却是明时坊的老户。换做其他人,这样不识抬举,他早要恼了,可是沈琰如此放的下身段,隐隐带了恳求,他又是有错在前,即便是憋了火,也发作不出了。

沈琰不想参合权贵之间的争斗,可也不愿平白得罪周秀才,这才将小周提出来,做个缓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不要说他压根就不是“过江龙”。

至于周相公的好意,能“自作主张”一次,就有下一次。

沈琰晓得他们兄弟十分弱小,压根攀附不起那所谓“贵人”。能将诸状元公视为儿戏,大咧咧在京城印卖“伪书”,那人身份倒是当得起“贵人”。

可是如今文官治国,勋贵都荣养了,也怕御史弹劾。

要是个护短有担当的人还罢,那人让与状元公有渊源的人做“枪手”,心思阴暗诡异,也是防着事情闹大。否则不管不顾,何必还专门找这样的“枪手

既有畏惧,就少了担当,事情闹大了,顶缸的就是他沈琰。

沈琰不傻,怎么还会往这样的“贵人”身边凑?

朝阳门内,本是城里繁华之地,那里的书铺也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沈沧身为刑部侍郎,打发人去打听书铺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书铺背后的东家,是如今勋贵中的佼佼人物建昌伯张延龄。

“原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沈沧对沈瑞道:“三月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建昌伯,为的就是这书坊之事,罪名印卖了‘有碍风化,的书,有辱斯文。如今建昌伯是将儒家的书印出来了,却是这样个印法。”

沈瑞好奇道:“建昌伯为外戚之家,行事不是应该更谨慎小心?作甚还敢因小利与得罪阁老朝臣?”

沈沧抚着胡须道:“得罪就得罪了要是外戚文臣好作一团,那睡不着的就应该是皇上了。至于银钱,谁也闲多?京城的铺子,保定府的田庄,张家参合的事还少了?说是满头小辫子也差不多了,有个贪财昏庸的外戚,朝里朝外都放心”

不过是帝王心术。

沈瑞听了,提着的心反而安定了。

有谢迁这阁老在前头顶着,王华、沈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

谢迁么?只要今上在位,就稳如泰山,这次“伪书”风波揭不起什么风浪

没两日,就传出一段“佳话”出来。

谢迁谢阁老看到自己署名的状元文集后边的“伪作”,颇为欣赏,不仅没有追究对方“冒名”,待知晓对方亦是出自余姚,且是去年落第礼部试的旁枝族人,颇为看重,使人请到相府安置。

一时之间,多少人读书人叹惋,只恨自己不是余姚人氏,不是谢氏族人。

有了谢迁“珠玉在前”,其他众状元,也少不得引人关注。这次刊印的状元文集是一套,在朝的诸状元公都囊括在内。

不过让诸“观众”失望了,其他几位状元公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瑞冷眼旁观,也是瞧明白了,旁人要是接纳“枪手”,有“东施效颦”之嫌;要是不接纳,对比之下,倒是显得寡恩薄义。既是都不讨好,于脆不理不睬就是。

沈理案头的状元文集正是沈瑞送过来的那本。

沈理倒是带了几分兴致,将后边的文章看了一遍,隐隐地有些失望,对沈瑞抱怨道:“这也太糊弄了,就算要作伪,也要寻个像样的枪手,出来……

沈瑞自己的文章,就被杨廷和“批”过,倒是并不因此觉得沈琰就真的不可取,状元为文魁,他们的眼光高于常人也说不得过去。

只是想着后年的春闱,沈瑞道:“六哥,你瞧着沈琰文章火候如何?后年那一科可是有希望?”

沈理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半响不应声。

“六哥也看不准?是可上可下?”沈瑞诧异道。

说句实在话,沈琰前面考中举人,已经够令沈瑞惊诧的。毕竟在松江时,他连廪生都不是,不过是附生。

乡试要真的那么好过,举人也就不会被世人称为“金举人”了。

沈理摇头道:“不至于。我是想去年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是哪个,要是其他省的举人,如此水平也说不得过去了……江南却是士子云集之地,这样的火候总觉得还欠缺些,要是没有内情,只能说沈琰的运气太好了……”

沈瑞暗道:可不是运气好么?少年丧父,兄弟两个功名却上如此顺手;当初在松江呆不下去,到了南京就能顺顺利利当了举人,过后又得了乔家做岳家。要是乔大老爷没有官非,乔老太太没有去世,乔三老爷有了江南的履历与资历,高升是肯定的,也算是个依靠。

几个状元公毫无动静,等着看热闹的士子们闲不下,将顶着其他几位状元名字的“伪文集”买来一对比,自觉得了真想。不是其他诸公不提挈后辈,实是其他“枪手”的文章寻常。

一时之间,羡慕谢氏族人的少了,嘲笑其他“枪手”的人多了起来。

就是南城书院这里,士子提起此事,也都是带了酸气:“原来是建昌伯的书坊,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货真价实的文章,要不是建昌伯出面,也不会收集得这样齐备;至于后边的狗尾续貂,,不提也罢不知哪个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得了这般际遇,却是草包一个,做出狗屁不通文章,否则岂不是又是一个状元府上客?”

沈是知晓内情的,听得在旁直磨牙。

要是早年,他立时就要站起来,现下却是晓得轻重。他已经得沈琰嘱咐,一定不能对外宣扬此事。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位“枪手”的伪作也被被红了眼的士子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错,贬低到尘埃里。沈憋了一肚子的气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外人不知其中一人是沈琰,否则他们兄弟在南城书院就无法立足了。

至于知情的沈瑞与沈珏两个,沈只担心了一下,就撇到脑后。要是那兄弟两个对他们兄弟真有恶意,也不差这一个小辫子。担心他们两个的话,还不如担心周秀才。

沈一边闷气,一边担心此事对兄长的影响。

沈琰经过最初的慌乱,倒是镇定下来。他为难的,是沈瑞提出的条件。

他看的出来,沈瑞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而是代表尚书府表示那边的态度。两家祖上虽是同源,却隔着人命,只有仇没有恩。即便在兄弟两个的功名上,尚书府那边无意为难,可也无心施恩。提出“交换”,也是为了以后两不相于之意。

如今又出了顶名“伪作”,沈理虽至今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不代表沈理会不晓得此事。沈琰虽与沈瑞接触不多,可也知晓沈瑞早年在松江守母孝时曾随沈理读书之事。远近亲疏,还用说么?

乔三老爷“器重”他,非要嫁女,为的是他是松江人,且姓沈;周秀才坑了他一把,将他拉进权贵人物的博弈,为的也是此事。

父祖的坚持是对的么?

说起来松江沈氏发迹前,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第三百二十章 金针暗度(五)

“六族兄真是太好说话了”沈珏一直关心着“伪书”之事,见沈瑞从沈理家回来,忙过来打听,听闻沈理无心追究此事,带了几分不忿。

沈瑞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沈琰?”

“即便不夺了功名,总要训丨斥一番才对他如今已经是举人,生计能艰难地哪里去?不顾身份与人做枪手,,将文章卖了钱使,这品行确实有令人可鄙处”沈珏带轻哼道。

沈瑞叹道:“你生在富贵,打小并不缺银钱,没听说‘为五斗米而折腰,这句话么?沈琰家不管以前境况如何,在松江时就已经是落魄了,家无恒产,依附沈氏宗族过活。后来即便中了举人,可是他不回乡,客居在外,这举人成色就减半。要是富裕,他也不会依旧在南城书院兼职做先生。”

沈珏翻了个白眼:“瞧二哥说的,倒好像二哥日子艰难过似的……”

沈瑞微微一笑,他虽日子没艰难过,上辈子在学校里却见过不少寒门出身的学子。他们读书更勤勉,兼职更努力,待人接物更敏感好强。沈身上有那些学子的影子,只是他身上多了从容淡定,并没有因日子窘迫就自怨自艾自卑自怜。沈瑞在松江时,对沈印象不错的原因,也是因他这份平和从容。

沈珏继续道:“穷有穷过,富有富过。这天下又不都是穷人家,做人还是当踏踏实实的好。瞧他们兄弟穿戴打扮,即便是旧衣,可也是上等料子、时兴样式,不比咱们差多少。听长寿说,他们如今赁着两进院子,家里也是呼奴使婢。这是何苦来哉?难道拼命在书院兼职做夫子带学生,又与人做枪手,,就为了吃穿享乐不成?换做旁人家,这般年纪,这样功名,不是正该专心读书更进一步的时候,到底孰轻孰重?”

“能过好日子,谁愿意吃苦呢……况且他们祖上也不是赤贫,瞧着做派早年也是富过的,过不惯穷日子正常……”沈瑞道。

沈珏皱眉,疑惑地看了看沈瑞:“二哥怎么就为沈琰说好话?这……不会是真的打算与之交好吧?”

沈瑞摇头道:“我不是为他说话,是希望珏哥待人接物能更周全些。立场不同,喜好不同,对于旁人的事情还是求同存异的好。等过了院试,你也要有新同窗,其中家境各异、性子各异,你还能个个挑剔不成?”

沈珏讪笑两声,带了不确定道:“二哥觉得我真能过院试?”

“你每日从早熬到晚,不就是为了院试?怎么还没信心了?”沈瑞道。

说起来,沈珏同其他考生相比,已经占了太多便宜。谁让他有个“学霸”二哥,也学会了“总结整理归纳”这套后世寻常、如今却是令人惊艳的考试法宝。

沈珏也想到此处,立时挺了廷胸脯道:“二哥说的是,沈那家伙都能过得院试,没道理我就过不了……”

沈瑞虽面上为沈珏打气,心里也没底。他从十二岁开始学时文,为了应童子试,两年时间做的时文足有上千篇,阅读过的各种类型的时文集萃数百本。

归根到底,时文也好,策论也好,都是格式作文,之前写的生涩是因新学写不惯的缘故,等到熟能生巧,意境就顺溜多了。再加上揣摩主考喜欢的文风,或是恢弘大气、或是正气为国、或是文采风流,想要过线并不难。

沈珏虽学做时文的时间与他差不多,可之前学习散漫,真正努力的日子只有这几个月。即便沈瑞将自己的学习经验倾囊相授,可沈珏的文章灵性有了,遣词造句离融会贯通就还差不少,总是略显生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这种格式文章想要手到擒来还需要一个积累的过程。

只是如今沈珏一心惦记求功名,废寝忘食的模样,沈瑞这些扫兴的话就说不出口……

沈瑞上次“回请”沈琰吃茶,是在与沈琰见面十日后,沈琰这边再打发人往尚书府送帖子时,则是又一个十日过去了。

此事于系沈琰兄弟前程,即便是着急也是他们兄弟,沈瑞这里时间早晚倒是无所谓。

只是他觉得沈琰是个识实务会看眼色的人,拖这么长时间,目的应该不是与沈瑞似的要抻着哪个,应该是取舍艰难。

在去赴约前,沈瑞心中也带了些许好奇,沈琰他真的做了取舍了?

依旧是朝阳门的茶楼,同样是上次临窗雅间。

只是今日没有两个小尾巴沈与沈珏,沈是压根就不知此次约会,沈珏则是埋头准备院试,什么也顾不上了。

沈瑞到时,沈琰已经在了。

他神色少了平和,多了几分肃穆,道:“恒云来了。”

依旧是同样称呼,可口气中热络已经不见,只剩下郑重。

“沈先生。”沈瑞心下一动,神色之间也带了正色。

待落座,沈瑞就发现,茶桌上不只有茶具,沈琰右手旁边还有只一尺来长、七、八寸宽、两、三寸高的黄花梨木匣。

沈瑞神色不动,心中却是诧异。

他上回虽提出要“交换”,可更多的是试探一种可能,想要为沈琰兄弟这一脉与二房嫡支的恩怨做个了结,并没有想过一定会成功。毕竟这里是大明朝,宗族观念与后世不同,在世人眼中家族就是根本。树没根活不了,人没根则不安稳。

沈琰脸上露出几分果决,道:“恒云的话,我回去想了许久,确实不该那样厚颜地求尚书府庇护……我们兄弟身为恒产、微身绵力,也不知何处能为尚书府效劳。除了这不尴不尬的身份之外,我们兄弟也没有过人得以作保之处。要是空口白牙,对着恒云大放厥词,说以后我们兄弟出人头地如何回报尚书府之类的话,那就要笑死人了……这世上,蹉跎到老、功名无望的读书人何其多,我们兄弟即便之前顺利地过了乡试、院试,以后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思前想后,似乎我唯一能拿得出来的就是这个了……”说着,将手边的黄花梨木匣推到沈瑞跟前。

沈瑞心里有了猜测,面上却做疑惑:“这是?”

沈琰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家祖的身份证明……”

沈瑞面带迟疑地打开木匣,就见里面是几张泛黄的棉纸。其中有一张写了年月日的休书,一张接生婆按手印画押的接生文书,一张标明了出生时间的入籍文书,一张有沈氏几位族老、族人署名的文书。

别的还罢,看到其中一个熟悉的名字,沈瑞心中大固。

这些东西,在六十多年前想来也颇为有效力,否则二房庶支不会上串下跳地要扶持邵氏子打官司争产业;可在六十多年后,这各项文书上的见证人早已全部作古,这些东西的效力就剩得微乎其微,唯一的作用不是让邵氏子这一支有资格“归宗”,而是让他的后代子孙笃定自己的身份是沈家子弟罢了。

这确实是沈瑞最初想要的。

归根结底,沈琰兄弟的身份就是一个地雷,偏生知晓的人越来越多,被人揭开来,倒是不至于影响嫡支地位。他与沈珏即便是嗣子即便不是二房子孙,礼法上已经是嫡支正统,这是沈琰兄弟即便归宗也无法撼动得了的。

可是,当年的事情是二房丑事,被揭开来惹人非议,连故去的三太爷少不得也被人拿出来说嘴。

当年事情,因主要故事地点发生在松江,三太爷即便有激烈之举,不过是族人知晓,并不为旁人所知。饶是如此,族中对于三太爷的凌厉手段,到底有着不满。

读书人奉行“君子之道”,君子恕人以宽是常态,“以直报怨”的则是不

要说曾祖辈分的故事离沈瑞与尚书府太遥远,那三太爷是沈沧老爹、沈瑞嗣祖父,真要引人非议,且不说逝者不安,就是活着的人也要受影响,家有出妇,并不是什么光鲜事。

邵氏子这一脉,求“归宗”的事情已经闹了三次,沈瑞实是不要愿意再发生第四次。即便以沈沧夫妇的态度,他们闹了也是白闹,可这旧事被一次次揭开也是惹人厌。

“釜底抽薪”之法,就是去了他们自以为是二房嫡裔的“倚仗”。

一直到回到尚书府,拿着黄花梨木匣去了正院,沈瑞还有种不踏实感。

沈琰这般识实务,确实令人省心,可这般魄力也让人瞠目。

父祖两代人的念想,说割舍就割舍了,这样果决与魄力,以后想要做什么做不成?都说大成就者自有大毅力,这看着就像了。

到了正院,徐氏看到这些东西,也被惊得半响没醒过神来。

沈瑞想着方才在文书上看到的名字,不解道:“母亲,四房曾叔祖即参合进当年的事,支持邵氏子与祖父作对,那祖父还怎么会答应将我娘许到四房…

四房那位曾祖太爷也是奇葩人物,身为嫡支房主,继承了万贯家产、良田百顷,却是个烂赌鬼,将家底输了个于净,要不是短命死得早,说不得下一步就是卖妻卖子了。

身为二房曾祖太爷的堂兄弟、三太爷的从堂叔,作证邵氏之子虽是大归后落地、却是在沈家时有妊之类的话,实在是太白目无耻了些,不过考虑到他赌鬼性子,见钱眼开乐意为邵氏子作证便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恩怨分明的三太爷当年竟然没记仇……

第三百二十一章 事难两全(一)

南城,明时坊,沈宅。

看着面前的一包百果糕,白氏面上带了欢喜:“这是大哥专程买的?自来了京城,还没吃过呢……”

“浙江会馆附近新开的南货铺子,以后娘想要吃什么,就打发人过去买。”沈琰道。

白氏听了,迟疑道:“都说离乡贵,,即便这糕是在京里的做的,可是材料与师傅肯定是南边来的,那东西售价肯定不菲,家里也不宽裕,尝尝鲜解解乡愁就是,其他的还是算了……”

一边说着话,她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面上隐带不舍,显然是想起自己那对金手镯。

说起来如今正试入了伏,比半月前热的多,不过白氏用起冰来,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恨不得从早到晚,不过是中午摆上一盆冰借借凉意。

虽说白氏不再大手大脚,达到了沈琰最初的目的,不过身为人子,为几个银钱算计老娘,沈琰也生不出得意之心。

若是在地方上,自己什么都不用费心,只等着乡邻族亲举家相投,就能做个富贵老爷;进了京城,反而为几个银钱束手束脚。

当年为了躲避外祖家,他们一家的户籍已经挪回松江,偏生他们的身份又是如此尴尬,才将那些东西送到沈瑞手中,再大喇喇回松江去享受沈氏族亲的庇护就显得恬不知耻。

在京的好处虽显而易见,可是凭自己资质,不是一科两科的事,沈琰想了想,道:“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乔家出了孝期,乔氏进门后,咱们就回南京吧……”

白氏闻言大惊道:“那怎么能行?明年是乡试之年不假,可后年不还是会试?去年大哥都没有上京,耽搁了三年,正好应下一科,风风光光中了进士,别说沈家、乔家无人敢再轻视咱们娘几个,就是你弟弟说亲也体面”

说到这里,她不免又带了埋怨:“照我看,大哥去年就不该听乔三老爷的话,白白耽搁了一科。要不然现下做进士,早就成了县尊老爷,何苦还要早晚带学生赚几个束惰银子……”

白氏言辞振振,沈琰听了却是哭笑不得。天下读书人多少人,进士三年才出三百,想要考中谈何容易?

想要让家里早日改换门庭的话,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沈来得快。

想到沈,沈琰想要离京的心思又生反复。

书院里的田山长颇为看重沈,也指点过几次,即便如今没有正式列入门墙,可瞧着意思也不远。这世上师生也需要缘分的,田山长出身书香之家的大儒,又是京城老户,桃李纷纷,沈要是真能拜在他门下,对于以后的科举仕途都是好事。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看到这黄花梨木匣时,看了沈瑞两眼,就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沈瑞有些疑惑,不管是赞还是讥,对于沈琰这般魄力,沈沧不是当点评一句么?还是自己没找准方向,如此“战果”让沈沧不满意?

正房里,沈沧确实是不太满意。

他皱眉道:“瑞哥竟是君子么?还让人一眼看透了?”

徐氏愕然:“老爷?”

沈沧指了指那木匣道:“对于那两小儿来说,这些东西未必能让他们兄弟归宗,却是能证明他们身份的护身符。如今尽数交给瑞哥,他们就笃定瑞哥不会相负?这般相托,但凡回报有不足之处,就要生怨,到时就是生死仇人啊

徐氏轻笑道:“瑞哥虽不是纯良君子,却是有担当之人。我倒是觉得沈琰眼光极好,与其死守着这些东西,抱着奢望过日子,还不若做个了断。天下这么大,沈家不过是一府之首,离开松江,是不是沈家族人又有什么?”

沈沧依旧不满意:“说到底还是瑞哥不善长谋,明明是他施恩与人的机会,却成了给对方一个交代……我倒是宁愿他做个真小人,也不要他端着君子架子,抱着信守诺言那套,这世上君子总要吃亏的……”

徐氏摇头道:“老爷真是‘爱之深、责之切,了,瑞哥要是那般迂腐、不知变通的话,老爷担心也就担心了……我瞧着瑞哥倒是个圆融的性子,极好…

沈沧叹道:“我看瑞哥心机是有了,可是心性却不足。想要入仕,科举不过是起步,真正要做官,心不够狠怎么行?”

徐氏柔声道:“当初老爷与我择瑞哥为嗣子,不就是看重这孩子是个感恩、心肠软的孩子?他还小呢,老爷慢慢教导就是。”

沈沧这才看了那黄花梨木匣一眼,低声道:“那小子有这般果决凌厉手段,比瑞哥强了一头出去,我还真的放心不下……”

徐氏道:“这般不留后路,将荣辱尽托付旁人手中,又算什么智举?也就是瑞哥,是个良善的好孩子,不会负了托付,换了其他人说不得就是↑篮打水一场空,瑞哥性子里虽少了果决,却多了谨慎,不算什么时候,都不会行这般孤注一掷一举……”

见老妻这般夸奖沈瑞,沈沧心中微酸。

他想起妻子半年前的话,在这个家里妻子最重视的先是他、后是沈瑞、然后是玉姐,其他人反而要靠后了。

这话要是放在三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沈沧说不得会觉得妻子私心太重、有些小气;过了这么些年,他们夫妻两个,又是当兄嫂、又是当爹娘的,亲眼看着二房、三房都立起来,终于也明白“树大分枝”这句话,每个分出去的树枝,都有自己的叶片,都自成一家。

徐氏高门之女,贤良淑惠,要是嫁到旁人家,早已子孙满堂;归根结底,是自己对不住她。

沈瑞性子虽有些不足,可是待嗣母的孝心却是实实在在,否则也不会有事没事就来上房“蹭饭”;在自己跟前虽不比在嗣母身边的随意,可平素的关切与侍疾时的忧心也不是作伪。要是沈瑞是个野心勃勃、利益为上的性子,那他还真的不放心。

想到这里,沈沧神色缓和下来,道:“夫人说的对,是我太急躁了……”

等次日见了沈瑞,沈沧就少了挑剔,而是肯定了一番,算是为此事画了个句号。

一件事告一段落,沈瑞继续早出晚归的日子,即想要参加明年乡试,那就要抓紧剩下的十四个月。

沈珏也是“闭关”临阵磨枪,为院试做准备。

一转眼大半月的功夫过去,就到了六月中旬。

如今正值酷暑,即便沈珏都是凌晨进场,可每场考试回来也都跟脱水的咸鱼似的,怏怏没精神。

徐氏见状,不免担心,各种解暑去热的汤常预备着。每次都是车接车送,将解暑汤都用密封的提篮里用冰镇着。

说起来,倒是比沈瑞应试时准备的还要周全。

谁让沈珏年前一场重病,如今看不出什么,可长辈们也不免多担心些。

至于二太太乔氏,早在端午节过后就被送到昌平庄子,同去的还有毛妈妈

与县试与府试时不同的是,院试这里沈珏即便依旧是快手,“出头牌”离考场,可是却没有列红榜。

沈珏不免受到影响,神色之间就带了忐忑不安,沈瑞少不得又劝慰一番。

等到最后一场考完,沈珏出了考场就倒下了。

沈瑞正好随管家过去接他,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一把扶住,因怕耽搁了,没敢拉回家,直接就近寻了个医馆。

等到了医馆,没等扶沈珏下车,沈瑞就察觉不对。

“呼呼”

沈珏打着小呼噜,睡得正香甜。

沈瑞见状,忙拦住管家扶人的举动,打发他直接请大夫过来。

等到大夫过来一把脉,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不过瞧着沈家马车不俗,沈瑞又穿着儒服,这大夫方压了怒气道:“有些暑气,不过无碍,睡醒后吃两碗解暑汤就是了……”

一场乌龙。

沈珏这一觉直睡到次日,除了沈瑞,其他人倒是并不怎么担心。并非是不关心沈珏,实是沈珏这样耗费精神后大睡的考生不少一个两个,当年三老爷从乡试考场出来后,也是如此。

三老爷身体孱弱,沈珏即便年前大病一场,也比三老爷强出太多。

次日一早,沈珏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春莺将小书房的书本全部装箱封起来。

要不是书籍价格不菲,加上不愿生事惹得长辈们操心,沈珏都想要将这些书本付之一炬。死盯着半年,他看书都要看的快吐了。

沈瑞正好过来探望沈珏,见状倒是颇为意外。

“看来珏哥胸有成竹了?”沈瑞笑着道。

考生下场,有的人会因压力过大发挥失常,也有到了考场兴奋的超常发挥的,沈瑞身为兄长,自然是希望沈珏是后者。

沈珏痛痛快快地摇头道:“没戏……多少胡子白了一把的老儒同场,我才做了几日文章……”

不管怎么样,考试已经结束,除了等结果什么也做不了。

沈瑞怕沈珏心里压力大,没有让他默写文章出来,三老爷那边却也盯着此事。

这半年来,三老爷时常指点沈珏读书,对于他的进步都看在眼中,自然希望他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以沈珏的年纪,其实落第一次也不算什么,不过因沈琰、沈在京城,且就在南城书院,三老爷还是希望沈珏能争口气,不要被沈比过去。

等沈珏将院试几场的时文与策默写出来,三老爷看罢,就不由自主地拧紧了眉毛。

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沈珏的意思,反而开解道:“不是珏哥文章做的不好,是此次院试的考题偏,论起世情百姓来,这些需要经年的老儒做的,对于年轻人倒是不利。”

沈珏叹气道:“三叔你不知道,当时我都傻眼了。说起来,都是我自己不好,上月二哥给我拟了几十个题,其中就有几篇差不多的题目,我却没有放在心上,胡乱做一篇就应付过去了。早知今年试题偏向这个,做出几篇样文出来,说不得还能借力一二……”

连沈珏本人都不看好自己的院试成绩,等到了贴榜的日子,结果可想而知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事难两全(二)

沈珏这半年勤勉,都在沈家上下诸人眼中。

一朝落榜,不仅长辈们担心,就是松柏院中婢子仆妇都屏气凝神,生怕惹了沈珏不痛快。

只是沈珏这里,在家中长辈跟前,依旧是谈笑风生,丝毫不受落第影响模样。

沈瑞这里,也担心沈珏,生怕他在长辈们跟前逞强,过后自己难受,特意去了松柏院,就见沈珏站在书房窗下,神色有些迷茫。

沈瑞心中叹了一声,正想着如何开解劝慰,沈珏已经看见沈瑞。

“二哥”沈珏神色平静,虽有些迷茫,却无懊恼。

他将沈瑞让到书房,就是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了?这般为难?”还是沈瑞见他憋的难受,主动开口问道。

“二哥,我要是与大伯、伯娘说想要回松江一趟,会不会太无礼?”沈珏带了几分可怜兮兮道。

到底还是孩子,遇到挫折的时候思念亲人也是常理,只是话却不该这样说。到底是嗣子身份,嗣亲与本生亲之间的应对本就很敏感。

不过瞧着二房长辈平日做派,并没有隔绝沈瑞、沈珏两人与本生亲的联系。毕竟沈瑞、沈珏成为嗣子时,已经十三岁,不是不知事的稚子,彻底断绝血亲也未免无情了些。

沈瑞这里,因是爹不亲、祖母不待见,一个异母兄弟身份尴尬,加上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这两年四房那边倒是毫无音讯;沈珏那里,沈械一家毕竟在京,那边虽有心拉开距离,可年节假日还是偶尔能见。

“珏哥是因院试不利的缘故,想要出京散散心?”沈瑞寻思了下,道。

沈珏摇摇头:“不是为了这个。现下也没有旁人在,我就与二哥说句实话,其实我这半年这般努力,就是拿回松江探望祖父为目标来鞭策自己……如今落第了,想要去探望祖父的心思却没变。祖父他今年八十三了,我实在是担心,再不回去探望……”

说到最后,他已经是带了感概:“其实我在考场里就已经后悔了。要是早就跟二哥似的努力,过了院试再去见祖父,祖父也欢喜。不过也没什么可埋怨的,要是我这样临阵磨枪半年就能榜上有名,那对十年寒窗却名落孙山的读书人岂不是更不公平?”

沈瑞想了想,道:“父亲、母亲这里应不会说什么,可是二叔那边?”

沈珏眼睛一亮,道:“二老爷那里无碍的,前年南下时,我们就先到的松江……二老爷本就说过,会打发我从南昌回松江探望祖父,要是等到回京时也尽量从松江途径……”

沈瑞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就无碍了……现下已经是六月末,等暑热过去,路上也不遭罪……”

沈珏欢呼一声,哪里还站得住?

他立时望向沙漏,心里算着时辰,迫不及待地道:“大伯还有几个时辰先落衙,要不咱们先去与伯娘说去?”

沈瑞自然不反对,两人就去了正院。

徐氏因沈珏落第之事,也在担心沈珏那边。如今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在家,沈珏的教养就是他们当大伯、伯娘的责任。

换做其他人家,科举落第本是常事,就是沈沧当年乡试也落第过一科。不过沈珏与沈瑞同庚,有沈瑞这个堂兄比着,沈珏落第了面子上怕是挨不住。

待看到沈珏毫无郁色,反而满脸雀跃地过来,徐氏心中不由诧异。

“伯娘,侄儿想要求您一件事,成么?”到底是长辈面前,不比在沈瑞面前自在,沈珏带了几分拘谨道。

徐氏微笑道:“好好的怎么还用了个‘求,字?三哥到底有什么事,与伯娘直说便是。”

沈珏摸了摸后脑勺,道:“侄儿前年随父亲南下,曾路过松江,当时曾与宗房叔祖父说过,过两年再去探望他……没想到中途回了京城,可是叔祖父到底上了年岁……”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低不可闻。

徐氏并不是一个将孩子拘在家里的人,听闻了沈珏请求,也并不觉得他无礼冒犯。百善孝为先,沈珏是族长太爷亲自带大的,要是一点祖孙情分都不念,那就是白眼狼了。

当初之所以将另外一个嗣子择定为沈珏,除了他与沈瑞交好之外,就是为了他是现任族长嫡孙、未来族长嫡幼子。以后二房即便长辈们谢世,二房小一辈也能得族亲庇护。

即是这般打算,自然也就没有隔绝沈珏与宗房的意思。

就算沈珏心里亲近那边,宗房长辈也会知晓分寸,否则落到族人眼中,就是另外一个意思了。

徐氏想了想,道:“三哥前些日子用功用狠了,趁此出京游历一番也好……不过现下暑伏未过,可不是动身时候,等过了中元节天气凉快起来了,你再走水路南下……只是如此一来,中秋节三哥恐要在路上过了……”

徐氏待小辈向来宽和,沈沧却是颇有威严摸样。

眼见徐氏点头,沈珏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一个节不过又有什么?只是……伯娘……大伯那里……”

徐氏笑道:“你大伯那里伯娘去说……你且安安心心休养几日,这次既要去南边,除了松江府要走一趟,南昌府那里三哥少不得也要去一趟,这一这趟下来就要半年功夫,怕是要等明年才能折返……”

沈珏这半年实是将自己拘得太狠,都不像他平素性子。有上进心虽然是好事,可徐氏也怕他熬坏了身。虽说身为二房子嗣,功名很重要,可要是用身体损毁去换取功名,那就是得不偿失。

沈珏立时喜笑颜开:“自然要去父亲那边,侄儿前年过去时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呢……这一别经年,倒是真想念了……”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听徐氏提及此事,并未反对。

年轻人本就不该闭门读死书,就是他当年乡试失利后也曾出京游学。开阔开阔视野,总比关在家中自怨自艾的强。

倒是三老爷,听闻沈珏要准备南下,只当他受不得挫折,打发人叫到跟前

“平素瞧你也不是小孩子模样,怎就这么没担当?这才哪儿到哪儿,就觉得没脸见人了?你才十几岁,这又是头一次落第,要是这个都受不得,那胡子头发都白了的那些岂不是该直接拿根绳子吊死了事?”三老爷冷哼道。

沈珏忙道:“好三叔,侄儿可不是乔永德那样的人……实是前年随父亲南下时,与那边叔祖父约好过去探望的……正好前一阵子读书也读得腻烦了,侄儿想要趁机歇一歇,这才想着南下,先去松江,随后再去南昌父亲那里……”

三老爷见他不似作伪,神色才稍缓:“如此便好。要是你因一点挫折就想着躲起来不见人,那也不配做我的侄儿科举之路,有几人能一帆风顺,就是状元爷也有落第时候,何况你我?如今不过是童试,连正经考试都算不上。等到了乡试、会试,耽搁多年的大有人在,没有坚韧性子,难在科举之路上走到头”

沈珏束手听了。

三老爷见他老实听了,脸上并无郁色,倒是羡慕不已。

之前他眼见着沈珏的努力,想着“天道酬勤”四字,本以为沈珏会顺顺利利过去。毕竟同乡试比起来,院试要容易的多,北直隶的院试录取人数比其他地方也多。加上按照沈瑞前头那套“总结归纳”的学习方法与对考官履历的详尽消息,原本就比寒门士子多了许多便宜。

没想到,考场变化莫测,一朝不慎,就是落第。

这使得三老爷不由惊醒,对于明年乡试,也莫名带了几分畏惧。眼下,虽是在训丨诫沈珏,实际上三老爷也在说服自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沈珏落第院试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没几日族人亲戚就都知晓此事,倒是想法各异。不过这事无需贺喜,大家只需做不知就好,也没有谁会那么不知趣专门为此事登门说道。

幸灾乐祸的自然是乔永德,要说沈家堂兄弟几人,沈瑞还远一层,沈珏可是他名义上的嫡亲姑表弟,且年纪又比他小两岁,平素往来就没有多少恭敬,要是让他一朝等榜岂不是尾巴翘得更厉害了?

担心的是五房大太太郭氏。

郭氏由沈珏想到幼子沈全身上,南京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即便院试结果早已出来,可沈全到底是不是榜上,京中依旧不知。

与沈珏不同,沈全已经十九岁,这已经是第三次参加院试,这次南下前又努力学习了两年,要是再次落第,那定是打击不小。况且还有亲家那边也在等着,两家婚期就定在年底操办,要是沈全落第,那面上也不好看。

“恨铁不成钢”的则是沈械了。

在他看来,沈珏样样都比沈瑞强出一头去。之前与小长房嗣子失之交臂,还能说有孙氏与徐氏的渊源在前;如今在读书科举上,沈珏即便不超过沈瑞,也不当差了去。

只是如今他不再是胞兄,也没权利去训丨斥沈珏,只能私下与妻子道:“珏哥真是不争气,尚书府那样门第,正需要子嗣继承荣光,如今一个童子试都卡了,怕是那边长辈要对珏哥失望了……”

械大奶奶因是女子,心思细腻,就想的多些:“大爷是五叔胞兄,自然是为五叔着急。换做那边长辈,说不得乐观其成。五叔与瑞二叔同庚,五叔读书资质又不亚于瑞二叔。要是五叔今年过了院试,明年同瑞二叔一起下场,堂兄弟两个都中了还罢,要是一上一下,岂不是尴尬?”

沈械摇头道:“没听说科举上还论伯仲的难道珏哥是小二房嗣子,就要让瑞哥一头不成?”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械为人方正,最重规矩,见状不由皱眉。

就见一个管事婆子跑到正房门前,带了哭腔道:“大爷、奶奶,老爷打发人上京报丧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情难两全(三)

当天下午,尚书府就得了消息,是沈械亲自过来报的丧。

族长太爷六月初染恙,家人只以为是小病,大夫也只叫静养,不想到了六月中旬不仅没好起来,反而越发严重,米水不进,没两日就过身了。

沈械将四十的人,提及祖父依旧是颇为动容、泪眼模糊。

沈沧与徐氏两个听闻噩耗,心里也不好受。老一辈的人本就凋零殆尽,如今又走了一个。

想起沈珏对族长太爷的思念与依恋,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都觉得棘手。

可这不是能瞒的消息。

沈械是嫡长孙,松江那边快马加鞭打发人进京报信,正是为他能在族长太爷出殡前回去。

沈珏虽出继二房,可毕竟是族长太爷亲自抚养大的嫡孙,这个时候也该回去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徐氏就打发人去请了沈珏过来,将消息缓缓地说给他。

沈珏听闻消息,则是已经傻了。

“太爷今年才八十三太爷不是才八十三么?”沈珏愣了好一会儿,方瞪着沈械高声道。

沈械虽也难过,可到底年将不惑,知晓轻重。

眼见沈珏失态,他察觉不妥,忙皱眉道:“长辈面前,大呼小叫作甚?”

沈珏却红了眼睛,嘴里依旧是喃喃道:“我记错了……是我记错了?今年不是弘治十六年,是弘治十七年么?”一边说着,一边把着手指头,算起时间来。

“莫要怪珏哥,就是我们听了一时也受不住,何况珏哥打小养在太爷身边……”沈沧叹了口气,道。

沈家宗族中,与二房依旧是五服之内不过是宗房、三房、四房。其中,又数宗房与二房关系最为亲密。

沈珏倒是安静下来,不哭不闹,可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人实不忍心。

徐氏见状,忙悄悄吩咐红云道:“去看看二哥回来没有?”

眼前沈械与沈珏虽是同胞兄弟,可年纪相差太大,加上沈械早早就离开松江,兄弟两个论起来还不如沈珏与沈瑞亲近。

红云应声下去,往九如居打听出去了。

刚好春燕要往上房去,两人碰了个正着。

原来沈瑞今天应了同窗邀请,要晚饭后方归,打发长寿回来传话,春燕正要往上房去禀告徐氏。

红云就领着春燕来了上房。

沈械还要往五房与沈理处报丧,没有久待,已经告辞离去。

沈珏神色木然,徐氏拉着他到身边坐了,柔声安慰道:“好孩子,难受就哭出来,莫要憋着。过两日你还要随你械大哥南下,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熬坏了身子可不成?”

沈珏听到徐氏的声音,转过头来,嗓子沙哑道:“伯娘,侄儿做了个噩梦,一个不好的噩梦……”话音未落,双眼一闭,人就往后仰倒下去。

徐氏与沈沧两个活了大半辈子,见惯生死别离,见沈珏如此倒是并不慌张

对于不知生死的少年来说,丧亲之痛足以痛彻心扉。

徐氏立时吩咐人将沈沧扶到稍间榻上,又打发人去请大夫。

等红云带春燕过来,将沈瑞晚归的事情禀了。

看了昏厥的沈瑞一眼,徐氏道:“家中有事,打发人请二哥回来……”

春燕路上已经听红云说了上房的变故,倒是知晓轻重缓急,应了一声,就退下去寻长寿去了。

方才,就是长寿回来传的口信。

长寿与冬喜成亲后,就住在尚书府后街的一处排房里。他们分的住处是其中两间,不过有个单独的小院,倒是还算肃静。

听到春燕叫门的声音,冬喜出来开门。

她已经换了妇人装扮,如今有妊在身,已经四、五个月开始显怀了,穿着宽松褂子,脸庞十分圆润。

沈瑞这些日子常打发长寿回来,就是因冬喜有身孕的缘故,想要让长寿这个准爸爸多陪陪冬喜,省的冬喜自己一个人在家闷着。

“春燕妹妹……”冬喜素来心细,见了客至,并不觉欢喜,反而带了忧心道:“怎么这时候过来?可是二哥那里有什么事?”

春燕四下望了望,道:“姐姐,怎么不见长寿哥?家里有事,太太要打发人去叫二哥回来……旁人也不知二哥在哪个茶楼,需得长寿哥去寻呢……”

“他去坊口的铺子买甜瓜去了,稍后就回。”冬喜一边将人往里迎,一边道:“府里到底怎么了?”

族亲丧事,且是沈珏的本生家,也无需瞒,春燕就将沈械报丧的事情说了

冬喜闻言,皱眉道:“到底去了的是族长太爷,不是一家一房的事,除了五房大老爷那边,咱们二哥说不得也得南下奔丧……”

春燕诧异道:“三哥还罢,降等也要服丧……二哥这里,本是无服,作甚还要走一趟?如今三伏天气,天上正下火呢……”

“二哥无服,可老爷、太太却是有服,族长故去,二房总要有人代表老爷南下奔丧。单三哥一人南下,看着单薄了,瞧着不像。老爷是官身,轻易动不了地方,剩下人选只有三老爷与二哥,二哥不去,还让三老爷去不成?”冬喜道。

春燕试了试额头上的汗,满脸宾服道:“还是姐姐想的周全,我方才只当太太着急叫二哥回来,是为了宽慰三哥呢……”

两人正说话间,院门被推开,长寿回来了。

听了春燕来意,长寿没敢耽搁,立时去寻沈瑞去了。

春燕想着沈瑞将出远门的事,也无心多待,随之也跟着回府去了。

沈瑞得了消息,急匆匆地回来后,沈珏已经醒了,被送回松柏居去了。

沈沧正在上房与徐氏说话,见沈瑞回来,就吩咐道:“明日打发人去学里告两、三个月假,后日你带了三哥随沈械一起南下……”

沈瑞点头应了,心里明白,这也是二房应有之义。

不单单因族长太爷是族长,还因他与已故三太爷有旧,前几年又舍了一个嫡孙给二房做嗣子。

京城距离松江要是走水路的话需要一个多月,要想赶在族长太爷出殡前赶到,就要走陆路,且只能骑马,越早动身越好。

沈械是刑部郎中,正好主官是沈沧,丁忧交接差事,不过沈沧随口吩咐的事,倒是并不需要耽搁时间,因此就定在后日出京。

二房这里要是前往奔丧,也就剩明日一天准备时间。

对于族长太爷,沈瑞原本的印象并不算好。

他本以为既是在宗族观念为重的大明朝,这族长算是个当家人的角色,对于族人有约束与教导之意;可四房家务乌七八糟,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谋算元妻嫁妆种种不是,族长都没有主动出面制止。

要不是沈理出面,“年幼”的沈瑞就难保全。

等后来对沈家的事情知晓的多了,沈瑞就知晓了族长太爷的为难。沈家名为一族,可血脉渐远,各房头已经自成一小宗。族长太爷即便是族长,也不好过多插手其他房头的家务。

“珏哥怕是会难过,孩儿过去看看。”眼见着沈沧吩咐完,沈瑞便道。

沈沧摆摆手,打发他去了。

沈瑞直接去了松柏居,进了院子,就见春鹦、春鹤两个站在廊下左右徘徊,满脸担忧模样。

见了沈瑞,两婢如见救星似的,忙趋步迎了上来。

“二哥,三哥瞧着不对头,又不许婢子们进屋,这叫人不放心……”春鹦满脸关切,压低了音量道。

沈瑞皱眉听了,道:“他若想要清静,你们就避着些。三哥后日要南下奔丧,你们得空将东西准备起来。”

春鹦、春鹤齐声应了,沈瑞自己挑了竹帘,进了屋子。

外头虽是下火了似的,可是屋子里摆了冰山,迎面就是几分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沈珏合衣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瞅着看着上面的幔帐。眼角的眼泪就跟小溪似的,流淌不停,枕头上已经湿了。

沈瑞见他这无声哭泣模样,想起他前几日方兴致勃勃地定下南下探亲的事,也就只有静静地陪着,心中感叹世事无常。

沈械家,上房。

报了一圈丧,沈械是天色昏黑才回到家里。

家里都挂了白,孩子们都换了孝衣。

沈械脸上除了伤痛之外,心里还憋着一团火。只是他素来神色严肃,七情不上面,在外人面前倒是不显。

等孩子们下去,婢子也打发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沈械才满脸沮丧道:“这就是时运?花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通过堂舅走通李阁老的门路,连缺也等下来,眼看就要平调户部,却赶上太爷故去……”

六部郎中虽都是同品级,可因所在衙门不同,权利与排位也不同。同刑部相比,户部自然是肥缺。要不是走通到阁臣的门路,那边即便出缺,也轮不到沈械。

宗房老爷辈虽早已分家,可长房小一辈兄弟尚未分家,沈械这次跑官的银子,都是勉强凑的。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械大奶奶的私房银子。

沈械心疼银钱,更何况械大奶奶?

械大奶奶犹豫道:“既是不成,那银子不能给退么?可不是小数目,堂舅那里……”

沈械皱眉道:“银钱早就上下打点了。事情也将尘埃落地,谁会想到就这么巧,这都是我的命……”

第三百二十四章 事难两全(四)

不管沈氏宗族如何血脉渐远,族长太爷毕竟做了大半辈子族长,慈爱仁和,多有照拂帮扶族亲之时。不说旁人,就是沈瑞本生所在的四房,还有五房,都受过族长太爷恩惠。

只是沈瑞在四房日短,加上过来时族长太爷已经年迈,不怎么打理族务,对此认识不深。对于五房来说,族长太爷虽不过是出了五服的族叔,却也是曾庇护五房一门的恩人。

五房鸿大老爷病弱,当年上面也有不安分的嫡叔,下边有别有心肠的异母兄弟。虽说后来娶了一房贤妻,总算将里里外外都当当起来,可妇人主事岂是那么容易的?要是没有族长太爷暗地庇护,五房早就乱成一团,哪里有如今这夫妻齐心、父慈子孝的太平日子。

“我要回松江,无论如何,我也要送叔父一程”鸿大老爷自得了丧报,伤心难过的同时,也就拿定了主意。

沈瑛与沈琦兄弟两个都不放心,齐齐相劝,不约而同地想要代父南下。

沈瑛道:“儿虽为官身,可东宫差事清闲,请假并不难,还是儿子随械大哥南下吧……路上赶路也便宜些……”

沈琦则道:“我还闲着,哪里就要劳烦大哥?大哥入东宫当值虽有些日子,可寸功为立,如今咱们家与叔祖父家虽是亲近,可在外人眼中毕竟是出了服的族亲。兄长为了这个请假,也显得托大了。”

鸿大老爷点头道:“二哥说的有道理,大哥如今是官身,正是当谨言慎行……还是二哥随械哥去吧……”

听他松口,沈瑛、沈琦兄弟齐齐松了口气。

如今还是六月末,盛夏时节,实不是赶路的时候。况且为了赶时间,连水路都走不得,需顺着官道走陆路。

鸿大老爷即便经过这些年的调养,看着精神了不少,可到底上了年岁。身为人子,即便感念族长太爷昔日情分,可也不敢让老父夏日奔波。

不想,就听到鸿大老爷接着道:“械哥既丁忧,家眷也要随之归乡守孝,我同太太两个,随着械哥家眷一起启程……”

一锤定音,五房这里就敲定了南下奔丧的人选,鸿大老爷夫妇与沈琦。

沈瑛与沈琦两个孝子还要再劝,却都是不顶用,只能求到郭氏跟前。

知夫莫若妻,况且就是郭氏这里,对于族长太爷也多有感激。

虽说族长太爷晚年对族里的事情不怎么搭理,族中纠纷日多,可也难掩昔日恩情。

“勿要再啰嗦,有我跟着老爷,自然会精心看顾。你们与其在这里乱着急,还不若去寻一个妥当的大夫来。这一路上,老弱妇孺,还是周全仔细些为上。”郭氏道。

沈瑛与沈琦没法,只好匆匆忙忙出去寻大夫。

此次不是出诊一日两日,既要随着南下,往返就要几个月个功夫,既要对方本领好,还需对方答应离京,可不是只掏银子就能请来的。

沈理那里,也得了丧信,有了定夺。

说起来,他在松江那十几年还有守孝那几年,同族长太爷打得交道并不多

不过年轻气盛时,尚且不觉得宗族算什么,对于族亲之流也没有放在心上,系出同源的叔祖父都是欺凌孤儿寡母、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其他人血脉更远,情分就更淡了;要不是父祖福地在松江,族亲中又曾有个恩亲孙氏在,沈理对于松江族人的情分同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

如今人到中年,看着宦海沉浮,沈理倒是生出几分疲惫,开始有了思乡之情。

松江是根,在外游子,总要落叶归根。

族亲血脉再远,也带了个“亲”字。

“林哥代我南下,正好也回去看看,等过两年他童子试还是要回松江……”沈理对妻子交代道。

谢氏虽心疼儿子这个时候赶路,可对于同沈氏族人的往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排斥。

娘家虽是女子的靠山,可女子下半辈子的依靠却是丈夫、儿子。沈氏宗族越是齐心,越是气势盛,以后自己儿女也就多了一份依靠。

娘家再显赫,受惠的也是谢家子孙,自己儿女虽是谢氏外孙,也有谢家血脉,可同谢家儿孙相比到底多了个“外”字。

只是沈林今年才十三岁,因打小读书勤勉用功缘故,加上身子正抽条,看着单薄的紧,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

就是沈理夫妇舍得,沈械也不放心带着他驰驿南下。

沈林不只是状元长子,还是阁老嫡亲外孙,真要因奔丧赶路之事有个好歹,那头一个被迁怒的就是沈械。

等到最后敲定时,南下奔丧的人就分了两拨,沈械、沈琦、沈瑞、沈珏、沈械长子沈栋等人,先一步驰驿还乡;械大奶奶并其他妾室儿女与五房鸿大老爷夫妇、还有沈林则乘坐马车随后。

京城距离松江相隔两千里,消息到了京城时,距离族长太爷过身的日子已经有大半月。

以族长太爷的身份与年纪,定是要停灵“七七”方出殡,饶是如此,大家在路上也不敢耽搁,毕竟如今是雨季,也不能保证这一路上都是方便赶路的晴天。

自从出了京城,一行人顺着官道,早出晚宿,一天都是百二十里上。

沈琦、沈瑞还罢,这两人一个是青壮,一个是每日练拳强身的,尽管面上带了乏色,不过体力还能跟得上,即便白日里赶路累了,晚上在客栈休息一日也缓的差不多。

沈械父子与沈珏三人,没几日功夫,却露出疲惫不堪出来。每日赶路的路程,也从百二十里,变成了八十里,饶是如此,每次下马时,这几个人都是一脸菜色。

尤其是沈珏,眼底都是殷红色血丝,脸色青灰,双颊陷了进去,走路已经开始打晃。

正好赶上这日清晨下起瓢泼大雨,雨势太盛,无法赶路,大家就在客栈多停了一日。

沈家并不缺银钱,除了仆从下人之外,一行族兄弟五人这路上都是各自一间客房休息。

沈瑞就去看了沈珏,见他依旧是不死不活的模样,便也不罗嗦,直接打发长福去请了大夫过来,挨着个的给沈械等人诊看。

沈械是忧心上火,沈栋则是有些中暑的征兆,到了沈珏这里,大夫也说了一大堆出来,不外乎哀思凝结、寝食不安,需好生调理之类的话。

路上不是调理的时候,沈械那里开了下火药,沈栋则是解暑散热的,沈珏这里,则是沈瑞做主,直接叫大夫开了助眠的药。

待沈珏的药熬好,沈瑞亲自送了过去。

“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已经没有看族长太爷最后一面,难道最后的相送,你也不露面么?”沈瑞正色道:“枉费族长太爷那么疼你,你就是这样做孙子的?”

沈珏闷声道:“我怎么会不露面?按照计划的日子,不是在‘六七,前就能赶回松江么?”

沈瑞冷哼一声:“你都成了什么样子?眼看都要在马上坐不稳了,还想要如期赶回松江?明日真要从马背上栽下来,这一耽搁,别说‘六七,,就是‘七七,大日子也赶不上”

几昼夜没有正经合眼,沈珏又不是铁人,哪里能不累呢?

可是他真的睡不着,整晚整晚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这一路上,沈瑞劝解的话早已说了几车,道理沈珏都明白,可就是心里难受的不行。

想到轻重缓急,沈珏就不分辨,从沈瑞手中接了药晚,一口饮尽。

药效十足,没一会儿,沈珏的眼皮就开始打架,沈瑞眼见他在床上躺了,鼾声渐起,才端着空碗从他房里出来。

用药物助眠,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该劝的沈瑞都劝了,可都是不顶用,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珏悲伤损身。

在门口,正好与沈械碰了个正着。

沈械看着沈瑞手中的空碗,皱了皱眉,道:“珏哥如何了?”

“已经睡下了,瞧着应不会耽搁明日行程。”沈瑞道。

沈械点点头,有意无意地打量沈瑞。

他已经看出来,这次沈瑞“自作主张”地请大夫上门,为的就是沈珏,他与儿子不过是附带。

这两人关系真的好?沈械一时也拿不准了。

按理来说,沈瑞与沈珏两个名分上虽成了堂兄弟,可因牵扯到了利益,也该有了嫌隙。

沈瑞察觉出沈械的打量,道:“大族兄还请多节哀,多多保重,这路程才过了一小半,还要一大半的路程要赶。”

要说沈珏散发的是从里到外的哀伤,那沈械无意流出的则是一种焦躁。

不用细问,沈瑞也能明白其中缘故。大明以京官为贵,沈械虽是孙辈只丁忧一年,可朝廷也不会留着缺给他。等他丁忧期满,想要起复时,到底能不能捞到京缺,捞到什么样的京缺还不好说。对于年纪将不惑之年的男人来说,执着于权利并不是可耻的事,然而在刚得了族长太爷去世的消息,尚不及悲切时,就担心这个未免太薄情。

加上沈械对沈珏的冷淡,也让沈瑞觉得不满。

沈珏正为本生祖父故去难过,要是沈械这个本生兄长能劝慰一二,多少也会有些效果;可沈械只顾埋头赶路,对于沈珏的悲伤憔悴视而不见。

沈瑞的话,虽是好话,可沈械却不乐意听。这是嗔怪他将路程安排的紧了?还是怎地?

他皱眉道:“为人子孙,回乡奔丧本是应有之义,路上是赶了些,可也是没法子的事。珏哥那边要是不适,就让他留在这里休整几日,等鸿大叔他们到了随鸿大叔他们一路走。他如今是二房嗣子,太爷大事也未必需要他到场……

沈瑞轻声道:“这世上有生恩还有养恩,论生恩,族长太爷是珏哥本生祖父;论养恩,族长太爷教导了珏哥十几年。名分上珏哥如今虽不是族长太爷之孙,可这祖孙十几年的情分却是改不了的。”

为本生亲服丧按照规制是需“降服”不假,可五服之外还有个“义服”。以沈珏与族长太爷的情分,“义服”期年也不算什么。早在沈瑞、沈珏出京前,沈沧与徐氏就交代过此事。出殡这样的大事,沈珏更是应该赶上。

沈械对沈瑞印象并不深,只觉得他是个沉默寡言、略有些阴郁的少年,如今见他说话不见服顺,口气中隐隐带了执拗,心中越发不喜。

他彻底撂下脸,冷哼道:“没想到,瑞哥倒是个好兄长。我们珏哥,还真的赖你多看顾了……只是他恁地不争气,明明幼年也是个聪敏的,在读书上有几分天分,不想如今却是现了下行,一个院试都过不了?”

沈瑞闻言,诧异地看了沈械一眼。

这般阴阳怪气的,是将沈珏院试失利的原因归咎与他?

可是科举考试,考场变幻莫测,靠的除了是运气之外,就是考生自己本生的实力,其他的影响甚微。沈械这样说,就有些无理取闹,这同他平素里端正肃穆的形象不符。

沈械随口说完,心中也后悔。

他是太焦躁了,才见不得沈瑞一派从容的模样。加上沈瑞与沈珏、沈栋两叔侄同庚,那两个因哀伤与疲惫,日渐憔悴,独有沈瑞还是一副精神模样,也让沈械看着不顺眼。

在他看来,沈瑞这样没心没肺的,是对族长太爷没情分;他却是忘了,沈瑞又不是族长太爷的儿孙,不过是一族亲晚辈,真要为了族长太爷身故要死要活才是怪异。

不管沈瑞怎么装大人,不过是十五岁少年,自己与之计较就显得难看。加上沈瑞是代表二房沈沧夫妇南下奔丧,真要关系闹僵了,以后回京城也不好与二房往来。

想到这里,沈械就强笑道:“是我心情不好,,失言了,还请瑞哥勿怪……”说罢,转身匆匆走了,进了走廊深处一间客房。

沈瑞依旧站在那里,看着沈械的背影若有所思,就听有人道:“这是想什么呢?”

是沈琦。

沈琦的房间就在沈珏房间的对门,即便他无心偷听,可方才沈械与沈瑞在门口的应答也听得清清楚楚。

他自然瞧出来沈械的失态,对于沈瑞的稳重也觉颇为欣慰。

他开门将沈瑞让进屋子,拍了拍沈瑞的肩膀,道:“瑞哥不仅瞧着像大人一般高,也会照顾人,当年不过一个小毛头,真是时光如水、岁月如梭……”

瞧着他老气横秋模样,沈瑞失笑道:“等琦二哥七老八十再感慨这些吧…

沈琦摇头道:“同你们这些青春少年相比,二哥都是老菜帮子了,哪里需等到七老八十?”

族兄弟两人虽年纪相差的远,可因孙氏与郭氏的渊源,沈瑞与五房走的亲近,沈琦待沈瑞也是真心亲近……

第三百二十五章 事难如意(五)

不知是睡饱了缓解了疲惫,还是知晓了轻重缓急怕真的在路上耽搁送不了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次日起沈珏的精神头就好了许多。吃饭时候也不再是数饭粒,骑在马上也不再是摇摇晃晃。

沈械似也发现之前自己疏漏,开始关心起沈珏的身体,对其他人的关切也没落下。即便是孝期需茹素,可他还是打发人拿银子买了两棵老参切片,每早出发前泡了人参茶给大家补充体力。

接下来的路程就顺利许多,最不适应长途跋涉的沈栋在憔悴了几日后,也渐渐适应了每日的赶路节奏。

这一路上,天公作美,除了暴雨时耽搁了一日外,其他时候还算是好天气,大家都在赶路,每日少则八十里,多则百二十里,终于在七月二十五日抵达松江。此日,正是族长太爷“五七”后第三日,比沈械最初计划的日子还提早了两日。

一行人到了宗房老宅门口,就有人一路报了进去。

因要赶路的缘故,一行人在路上都是素服,风尘仆仆模样,到了宗房门口少不得要穿戴起来,尤其是宗孙沈械与曾长孙沈栋两个,都是次重孝服。回到家中,先要去祭拜太爷。

到了沈珏这里,出迎在外的宗房二哥沈就有些迟疑。

他旁边的孝服有几种,有本色粗生麻布的,还有本色熟麻布。

前者是孙辈、曾孙辈的服制,是重孝,沈械与沈栋就是这样穿戴;后者是“大功”服制。

按理来说,沈珏即便回乡奔丧,也不算是族长太爷的孙子,降服“大功”就是;可是想着他与祖父的感情,沈就有些不忍心了。

族长太爷并非是无声无息走的,故去前亦是孙男娣女环绕床前,老爷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孙子沈珏,连念叨了好几声。就是回光返照分私房时,族长太爷都不忘给沈珏留下一份。

沈械与沈栋换好孝服,先一步往灵堂去了。

站在沈珏身边的沈瑞与沈琦两个还没换装,沈瑞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沈珏就取了本色熟麻布的孝服穿戴上了。

沈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几分黯然,招呼沈琦与沈瑞换装。

这两人都是族长太爷出了五服的族亲晚辈,都已经无服,只需戴“浮孝”,就是素服腰间系漂布孝带。

因不是“烧七”的日子,灵堂上只有宗房嫡支子孙晚辈在守灵。

眼见京城奔丧的人回来,众人关注的不仅仅是沈械,还有沈珏。尤其是二老爷一家,更是不住地打量沈珏。他们并不觉得沈珏出继是骨肉生离之苦,反而觉得他是得了大福运,从乡绅举人的儿子一跃成为官家少爷。二老爷家的三哥、四哥,也隐隐地嫉妒这个堂弟。加上族长太爷故去前专门指明的馈赠,更是令二老爷一家不平。

在他们看来,沈珏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就没有资格再分族长太爷的私产。

如今沈珏进来,竟不是悲伤欲绝模样,身上又不是披得粗麻布,他们就越发看不过眼。他们却不知,有的时候难过到极点,眼泪反而流不出了。孝心不孝心,并不在服制上。

虽说出京前沈沧夫妇已经嘱咐沈珏,叫他不用顾及许多,可以为族长太爷披麻戴孝,可沈珏却没有听从长辈的吩咐,而是选择了次一等的“大功”服制,就是因为在祖父面前,他要做个乖顺守礼的好孙子。他晓得,那样族长太爷才会真正安心。

灵堂就设在老宅前院,因为天实在太热,为了停灵便宜,灵柩下就放了冰

松江虽比不得京城可以在冬日里储冰,不过也有人用硝石做冰,就是价格更翻了几倍不止。

寻常人家,自然用不起这个,沈家却是财大气粗,灵柩之中除了放了大量的香料之外,灵棚里的冰山这些日子也没有断过,使得灵堂中没有半丝暑热,反而透着几分阴凉。

在沈械与沈栋在灵前奉过香后,沈珏就跪倒在灵柩前。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掉眼泪,只是恭恭敬敬地叩首,随即就上香,退到一旁,将上香的位置让给沈琦与沈瑞两人。

宗房大太太也都在灵堂之上,见幼子连个眼风都没给自己,只觉得心里直揪得慌。

宗房二老爷却是皱眉,只觉得沈珏表现的太冷情,脸色就有些难看。以族长太爷对沈珏的慈爱,沈珏即便不是哀痛欲绝,也当是痛哭流涕才对。

沈珏浑然不觉,神色木然,如泥雕木塑似的,杵在旁边。

沈械已经带着沈栋给诸位长辈请了安,不见宗房大老爷,不免担心,开口问询:“太太,老爷呢……”

“这些日子累着了,这几日在吃药歇些……”宗房大太太道。

沈械看了沈瑞、沈琦等人一眼,道:“若是便宜,我们先去见老爷,随后几位族弟也该休息一二……”

宗房大太太早就叫人准备好了客房,只是想着自家老爷哪里不知现下能不能见客。

她正犹豫着,就听有人道:“是大哥与小栋哥回来了……”

灵堂门口进来一身孝服、扶着拐杖的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大老爷。

白事本就累人,何况是这个时节,加上宗房大老爷也是将花甲之年,操劳一个多月,人就有些熬不住。过了“五七”后,昏厥在灵堂上,被人抬下了灵堂。

可是身为孝子,又如何能安心休养?

宗房大老爷始终叫人盯着灵堂这边,听说京城奔丧的人到了,就拄着拐杖过来。

“老爷不孝儿回来了”看着呈现老态的老父亲,沈械只觉得心里一颤,挑开衣襟,就跪了下去。

他既跪了,沈栋自然也要跟着。

看着眼前跪着的长子长孙,宗房大老爷红了眼圈,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起来,可与太爷上香了?”

“上过了。”沈械起身答道。

宗房大老爷这才望向沈瑞、沈琦,叹气道:“是琦哥与瑞哥啊,你们赶路辛苦了……太爷地下有知,亦会领你们的情……”

沈琦道:“家父家母亦南下奔丧,只是随械大嫂子一行在后头,侄儿先行一步。”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感慨道:“这样天气赶路,太奔波了。定是你父亲拿的主意,他那拗性子上来主意,可是谁都劝不住”

沈琦道:“家父常念叔祖父慈恩,自得了消息,就再未见欢颜,要是不回来送叔祖最后一程,怕是家父这辈子心里也难安生。”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动容。

当年四房衰败,五房混乱,都是宗房出面帮扶,这两房日子才好起来。沈鸿年纪与沈举人年岁相仿,早年都是宗房的常客,跟在宗房大老爷后边的两个鼻涕娃,族长太爷也视这两人为亲侄儿一般。如今,丧信报出去,身在扬州府为教授的沈举人只打发管家回来吊祭;远在京城的沈鸿,却拖着病弱之躯,千里奔丧。

这样想着,宗房大老爷望向沈瑞的目光就有些复杂。

不过沈瑞如今不是四房嫡子,而是二房嗣子,代表京城二房回来奔丧,宗房大老爷少不得寒暄两句。

客套完毕,宗房大老爷终于望向最牵挂的儿子沈珏。

眼见沈珏脸色蜡黄,身子单薄得怕人,宗房大老爷动了动嘴唇,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年安排幼子出继,宗房大老爷虽是出于爱子之心,可过后就后悔了。他本想的是自己年迈,二房有权势,幼子为嗣子可得二房庇护,与幼子前程也有助力,可嗣子到底是嗣子,并非亲生子;嗣父母是嗣父母,不是亲爹娘。

这几年,每每听到民间无子人家嗣亲与嗣子之间的矛盾纠葛,宗房大老爷都心惊胆颤,就想到沈珏身上。

又是担心沈洲纳妾生子,沈珏身份尴尬;又是担心乔氏刻薄,欺负了沈珏,左右都是难放心。

直到族长太爷卧病,临终前念念不忘幼孙,宗房大老爷的后悔中就又添了愧疚。在他看来,族长太爷虽上了年岁,可向来康健,这两年身体直转南下,未必不是因想念小孙子的缘故。

可出继不是儿戏,即便宗房大老爷再悔再愧,也不会说出让沈珏归宗的话

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去看沈珏烁烁目光。

自打宗房大老爷进灵堂,沈珏的目光就落在宗房大老爷身上,里面有依恋、有期待,随着宗房大老爷的低头最后就只剩绝望与木然。

虽说宗房大老爷夫妇请诸人休息,可大家毕竟是为了奔丧来的,又有谁能安心歇下?从客房梳洗一番后,大家就又不约而同地折返到灵堂。

灵堂之上,除了宗房嫡支子孙之外,还有一个素服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二月里从京城归乡应童子试的沈全。

他已经过了院试,成了松江府学的新附生,就回了松江府。原打算办好游学手续就先回京城,不想正好赶上族长太爷的丧事,就在松江逗留下来。

沈家各房聚族而居,都在沈家坊,宗房这边有了动静,其他房头没多久就都得了消息。

听闻京城奔丧的人到了,沈全就想到胞兄沈琦与沈瑞、沈珏身上。

族长太爷故去,五房肯定要打发人南下的,这个人选也没有旁人,只有如今尚且未出仕的沈琦;同理,还有沈瑞那边;至于沈珏,则是骨肉情分。

顾不得叫人打听谁来是没来,他便直接赶了过来,不想在灵堂上没看见京城诸人,反而听到三哥、四哥兄弟两个说酸话。

三哥道:“五哥如今真是官家少爷了,都不肯为太爷披麻戴孝,这是怕他嗣父母那边恼呢……”

四哥道:“甚么五哥?他已经不是宗房子孙,哪里还能再用宗房的排行?只有太爷偏心,甚么好事都想着他不说,临了还要给他私房,凭甚哩?”

“他若是真要脸的就别要”三哥冷哼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尚书府的少爷怎么好意思到松江来抢家财来?”

沈械父子初至,与宗房大老爷、宗房大太太叙别情去了;沈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早已劳烦不堪,即便人在灵堂上,也是闭眼养神;沈儿女又是小辈,即便听见三哥、四哥两个出言不逊,也不过去暗中不忿;至于宗房二老爷、二太太来说,三哥、四哥说的正是他们心里话,要不是他们在后边支撑,两个小辈也不敢在宗房啰嗦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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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六章 与人为善(一)

“哈真是长了见识了,在族长太爷灵柩就质疑族长太爷临终安排,大言不惭起来,竟然有这样‘孝顺,的好孙儿?”沈全听了三哥、四哥的话,心中不平,忍不住开口讥讽道。

沈也似被惊醒,睁开眼睛,望向沈全,起身道:“全哥来了。”

“二哥,我听说京城那边的人回来了,就过来看看。”沈全拱了拱手,道。

沈年纪虽长了沈全一头出去,可沈全是新出炉的秀才,又是及冠之年,已经不算是孩子了,族兄弟之间,应对之间也多了几分客气。

宗房三哥、四哥两个都比沈全年长,一个连童生都不是,一个是童生,却落第与今年院试。

“大言不惭的到底是谁?这是宗房地界,还轮不到你们五房的人过来指手画脚”三哥气鼓鼓地道:“还是你自以为自己成了秀才,就有了说话的余地?莫要太当自己是回事,族中进士举人何曾少了,小小秀才算得什么?”

沈全挑了挑眉毛道:“我只是疑惑罢了,都是读书人,本都晓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怎么到了三哥、四哥嘴里,既是族长太爷对珏哥的临终馈赠,怎么就成了珏哥抢你们的东西似的?”

沈方才迷迷糊糊,只隐隐地听两个堂弟在说话,并没有留意,如今听了沈全的话,哪里有不明白的?

他望向两个堂弟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宗房大哥不在松江,沈这几年协助宗房大老爷打理族务,亦养出几分威严。

四哥缩了缩脖子,三哥却是冷哼一声道:“太爷是病的糊涂了,忘了珏哥已经出继,旁人总不能跟着装糊涂……太爷的东西,本就应该惠及儿孙,而不是旁人……”

话未说完,沈已经喝道:“闭嘴太爷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当孙子的来质疑”

三哥尚未回话,原本在旁边吃茶闲坐的宗房二老爷却是不于了,重重地放下茶盅,高声道:“我这当老子的还没死,还轮不到旁人来管教三哥还是因我们分不出了,回了老宅就连话也说不得?”

灵堂上气氛一下子僵了下来。

宗房大太太不在,二奶奶准备席面去了,二太太带了三奶奶、四奶奶在女眷一边,见状忍不住与媳妇抱怨道:“瞧瞧,当着老爷与我的面都敢欺负三哥,背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到底谁是真孝顺,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这灵前都是咱们家阖家守着,长房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累了,倒是各种好借口躲懒耍滑……”

三奶奶、四奶奶老实听了,却没有接二太太的话。

二房已经分家出去,在灵堂上虽也是孝属,可因这几年长房与二房关系越来越疏远紧张,大老爷夫妇没有让二房插手丧事的意思,二房便也充起了客,只需在灵堂守灵,其他杂事一概不理。

长房大哥一家在京城,幼子沈珏出继,只有沈一家在,自然是里里外外地张罗忙活。

丧事繁杂又是一样不能少了,长房忙的分身无术,也在众人眼中,二太太的话未免偏颇。

长幼有序,二老爷是长辈,既端起叔叔的架子要教训丨侄子,沈珏也只有起身听命的份。

真要辩白起来,不管有理没理,都是他这个侄子的不是。

二老爷却不单单是盯着沈琦,还记恨沈全方才对三哥、四哥的冷嘲热讽,连着沈全一并说起来。

沈琦、沈瑞、沈珏等人从客房梳洗完转回,就见到这个情景。

沈琦看了旁边站立的沈全一眼,顾不得兄弟叙话,就带了几分诧异对二老爷道:“二叔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个不懂事,惹恼了二叔?”

二老爷冷哼道:“我算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呢?当着我的面视我为无物,你们都是官家子弟,这是欺负我们家都是升斗小民么?”

沈琦忙道:“二叔这话侄儿可不敢接……如今这灵堂之上,都是族人至亲,又哪里有外人?两位族弟看着就是聪敏不凡,春闱有望、金榜题名不过是早晚之事,二叔到时候只管享老太爷的福就是。”

沈琦说的都是好话,可听到二老爷耳中却是无比刺耳。

他这一房,自己虽一事无成,可终究还有个举人功名,到了两个儿子这一辈,二十来岁的人,却是连功名都没有。院试都过不去,何谈进士功名?

长房大哥是进士不说,连小栋哥这一辈也快能下场应试了。

他这一房的儿孙,以后终究要依附长房过日子。

想到这里,二老爷立时失了底气,露出几分颓然。再望向沈珏,厌恶就少了几分,即便将太爷的遗赠给了他又何妨?说不得以后还有倚仗他的时候。

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或有一得,二老爷这心思转换之下,也算为自家结了一份善缘。

沈珏被二老爷的眼神弄的有些糊涂,他还不知自己是是非源头。

“二哥,瑞哥,珏哥”趁着空隙,沈全上前与三人见过。

族兄弟小别重逢,眼下却不是欢喜叙旧的时候。

众人简单打了招呼后,就在灵堂前跪坐下来。身为族中晚辈,也有守灵之责。只是其他人在“接三”、“烧七”的日子,众人没赶上,少不得找补一二

沈全跪坐在沈琦下首,看了沈瑞一眼,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二哥,要不让瑞哥住家里?”

沈琦摇头道:“不妥”

沈全眉头拧成一团,瞥了三哥、四哥那边一眼。宗房并不太平,沈珏到底是宗房血脉,不好搬到外头住,瑞哥何苦还留在这头糟心?

沈琦望向沈珏,他看出沈瑞、沈珏小兄弟两个感情甚好,沈珏身份如此尴尬,沈瑞不会将沈珏一个人留在宗房。

沈全顺着胞兄的视线望去,也想到此处,露出几分无可奈何。

沈瑞虽不知缘由,可也瞧出宗房二老爷一家望向沈珏的目光隐带不善。他跪坐在沈珏身边,望向众人的目光就带了几分冷意。三哥、四哥面上犹带不逊,二老爷却是尴尬中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这般古怪神情,沈瑞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二老爷与自己还算是有怨的。

这会儿功夫,沈械已经与父母叙完别情,带了小栋哥披麻戴孝地回到灵堂之上。

他是宗房嫡支唯一的进士,就是二老爷夫妇见到这个侄儿,也带了几分小心,更不要说三哥、四哥,灵堂上倒是格外肃穆起来。

沈全看在眼中,心中嗤笑一声,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满。二老爷一家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小人,要是宗家长房早就表现出维护沈珏的意思,那边怎么敢就族长太爷的遗赠磨磨唧唧?

虽不知族长太爷给沈珏留下的“遗赠”到底是什么,不过看起来眼红的不单单是二老爷一家。

到了傍晚时分,宗房又有族人上门,这次来的是沈瑾。

沈全抽空与沈瑞、沈珏叙完别情,已经随沈琦一起回家去了,沈瑞与沈珏在灵堂守到晚饭前,也被大老爷夫妇叫过去用了晚饭。

沈瑾就是在沈瑞用完晚饭后来的。

沈瑾比沈瑞年长五岁,今年已经是及冠之年。自从三年前一别,沈瑞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同三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天真稚气的少年书生相比,沈瑾变化很大,周身郁气挥之不散,眉间有着深深的川字纹,看上去要年长几岁。

不过见到沈瑞那刻,他还是露出几分欢喜:“二弟”

“瑾大哥”沈瑞拱手做礼。

沈瑾微怔,随即露出苦笑,低声道:“瑞二弟”

一字之别,亲兄弟成族兄弟。

看着满眼缟素,沈瑾莫名地想到自己身上。论起亲疏来,宗房与四房小一辈已经出了五服,属于无服亲;可因是嗣子与本生亲属关系,自己真要故去,自己这个弟弟还是需服“大功”。新太太随老爷去扬州已经两年,并无喜讯传回松江,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除了生身父母,就是沈瑞了。

他原是担心沈瑞在宗房拘谨,想要接他回四房小住,可想到沈瑞如今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瑞二弟,可否便宜出去走走?”沈瑾带了几分恳求道。

沈瑞见他如困兽一般,心中颇为唏嘘。

两人虽是三年来初次相见,可因这几年松江与京城往来不绝,对于沈瑾的消息,沈瑞也都听在耳中。上次乡试之年摔伤了胳膊,耽搁了一科乡试,随即在提及婚配时,被揭开“记嫡”身份,都要议定的亲事也黄了。

沈举人补了教职,带了继妻贺氏去了扬州,留下沈瑾在松江侍奉祖母张老安人。张老安人岂是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场,沈瑾这个长孙做的也不容易。颇为奇怪的是,沈瑾的亲事,就此无下文了。

不只是沈举人不在松江一时顾不上,还是另有其他打算。

沈瑞点了点头,打发人对沈珏交代了几句,就揭开腰间孝带,随着沈瑾离了宗房。

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沈瑞身量高,已经与沈瑾相仿,加上两人同父所出,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倒是一眼能瞧出是兄弟来。

一路上,沈瑾欲言又止,直到出了沈家坊,进了路口的茶馆,他还是吞吞吐吐模样。

沈瑞也不着急,闲暇之余,也望了望四周的人文景致。

虽说这辈子松江为故乡,可是他在松江那几年,多住在城外禅院,对于松江城的印象并不多。

至于沈瑾,既是求了他出来,不管多为难,都会开口。

在并不算麻烦的情况下,沈瑞倒是乐意帮沈珏一把。不管四房长辈多么不堪,毕竟是他的本生亲属,要是四房败落了,以后麻烦还是会到他身上。他倒是宁愿沈瑾早点立起来,支撑起四房门户。

沈瑾脸上不单单是为难,面上还带了羞愧。

沈瑞见状,心中倒是犹疑不定。

难道四房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让沈瑾为难成这样?要是十分为难的请求,还是希望沈瑾有自知之明莫要开口的好。

这时,就听沈瑾开口道:“二……瑞二弟,我……我……不知瑞二弟……手头是否方便……”

吞吞吐吐一句话说完,沈瑾已经满脸涨的通红。

沈瑞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想要借钱么?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大事。他还担心沈瑾有别的事情相求,自己还要为难。

只是孙氏留下的田庄铺子,在松江已经是算是不菲的产业,沈瑾怎么还会缺银子?

沈瑞心中疑惑,可看着沈瑾羞愧难当的模样,也不好问出来,就道:“方便,瑾大哥用多少银子?五房那边,存了我一笔银钱,如今琦二哥、全三哥都在,说一声就应能支出来。”

沈瑾脸上带了几分感激,道:“要是富裕就借我五百两银子……只是三、两年之内,我怕是还不上瑞二弟,许是要过几年才能还上……”

沈瑞心中越发诧异,五百两银子对于平常人家算是一笔巨款,可对沈瑾来说实不算什么。要知道,孙氏当年带过来十里红妆,即便大头被贺家占去了,剩下的又是沈瑾、沈瑞均分,可也顶的起寻常士绅人家的全部产业了。

沈瑾手头这般拮据,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名下产业都被沈举人接手了过去。沈举人去了扬州还把持着松江产业,看来这贪财的性子越发厉害了,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是沈瑾名下,不是四房公产。

“我明日就与全三哥说,瑾大哥什么时候用?”摊上这样的生父,沈瑞在心里为沈瑾点了个蜡,道。

沈瑾道:“不着急,等瑞二弟回京前即可……”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我想要打发万宁进京,先赁下房子接我姨娘过去……”

大明朝礼教森严,对女子尤为苛刻,沈瑾生母郑氏本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只因家道中落,先是委身为妾,后又大归回娘家,沈瑾如此不放心,想要接到身边奉养也是情理之中。

既打算将郑氏安置在京城,而不是接回松江,可见沈瑾对于明年乡试还是有几分把握。不管现下沈举人与贺氏对沈瑾如何压制,等沈瑾中了进士,一切都迎刃而解。

国人向来是官本位待人,骨肉至今也不例外。

只要沈瑾不糊涂,只要功名顺利,就能支撑起四房来。

想到这里,沈瑞便也带了轻快道:“如此也好,等明年瑾大哥秋闱如意,骨肉也能团聚。”

他这般豁达,沈瑾越发自惭形愧。

沈瑞当年所受磨难,即便他们母子不是始作俑者,可也冷眼旁观,不曾援手。前有孙氏馈赠,后有沈瑞宽厚,倒是衬得他自己成了伪君子。

沈瑾又是羞愧,又是警醒,时时提醒自己要做个有担当的人,莫要随着父亲的无情无义……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与人为善(二)

这边沈瑾按捺住羞愧向沈瑞求援,五房里沈琦却是劈头盖脸地训丨斥了沈全一顿:“就你爱操心那边老三、老四再有不妥当,还有二哥在,轮得着你这隔房的族兄弟来出面抱不平?更不要说那边老三、老四都比你年长,你不过是族弟,还不是族兄,这般大喇喇地说话也委实张狂”

沈全讪笑两声道:“我这不是看不过眼么?珏哥与族长太爷情分深,一路奔丧回来,本就不好受,难道还要听他们的酸话不成?”

虽说在沈瑞、沈珏他们面前,沈全向来有兄长的做派,可在自己两个胞兄面前,他就又是服顺的乖弟弟了。

沈琦瞪了他一眼道:“那边有珏哥的亲爹亲娘亲兄亲嫂,又有瑞哥这个嗣堂兄在,还用得着你来护短?”

沈全嘟囔道:“瑞哥还小呢……”

沈琦轻哼道:“小也比你懂事,你只管当着瑞哥的面说去”

沈全不说话了。

他并不是冲动的人,可人皆有远近亲疏,虽说论起来都是族兄弟,可自然沈瑞、沈珏这边感情更深。要是寻常时候,他也不会出头与族兄顶嘴,不过是被沈束手旁观的态度给刺激了。

沈珏在尚书府日子如何,旁人知晓的不甚清楚,沈全还不知道么?

要说沈瑞出继是进了福窝,那沈珏出继则是说不清好坏了。

在宗房时,即便与宗房大太太不亲近,还有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疼宠;出继过后嗣父母都倚靠不着,伯父伯母到底差了一层,要是没有沈瑞在,还不知过的什么日子。

只是这些事,没必要宣扬的四处皆知,沈全只有暗自抱不平罢了。

这日是“五七”过后第三日,离族长太爷出殡还有十来日。

宗房这边的丧仪,越发繁杂起来。

沈珏虽穿着“大功”服制,可宗房大老爷却没有真将幼子当成旁人,安排他与兄长侄儿们一道守灵。

至于沈瑞,不过是族亲,除了最初守了半日,其他只需“烧七”日子虽族人行事便罢。

如此一来,他的日子倒是闲暇出来。

旁处还罢,四房那边是需要过去一趟。不管张老安人早年有多少不是,毕竟是他这身体的本生祖母,礼数需要尽到了。否则旁人看着,只会觉得沈瑞攀了高枝,不念旧情。

既有了打算,沈瑞就打发长福提前去见了沈瑾,约定了上门探望张老安人的时间。

这一日,到了约定日子,沈瑞叫人提着几色礼物,就去了四房。

沈瑾没有去府学,早早就在家里等了。

不过见到沈瑞,沈瑾并没有直接带他去后院,而是先在前头吃茶。

“老安人她这两年身体不大好,才没有随老爷去扬州卧床久了,老人家的脾气就古怪了些,瑞二弟稍后多担待些。”沈瑾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

沈瑞不以为意,张老安人是中风,听说已经不良于行。

“瑾大哥放心,我不过是来行个礼,哪里会与老人家计较?”沈瑞道。

沈瑾面上露出几分苦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引着沈瑞去了后院。

同样的院落,距离沈瑞离开松江不过三年功夫,给人的感觉却不同。

明明是夏末秋初,松江还是炎热的时候,这院子就透着几分破败与冷清。

即便碰上的仆妇与婢子,也是木然中带了苦楚模样。

刚进院子,就听到正房里传出叫骂声:“小贱人,你这是嫌弃哪个?两串钱买来的贱货,还金贵起来?还是你存了坏心肠,妖妖娆娆的,想要勾引大哥去?”

接着,就是婢子的求饶声。

沈瑾停住了脚步,眉心已经皱了起来。

沈瑞随之停下脚步,沈瑾轻声道:“我先去屋里禀告一声。”

沈瑞道:“劳烦瑾大哥。”

沈瑾叹了一口气,挑了门帘进了屋子。

廊下一丛芭蕉树,外边的叶子已经枯黄,芭蕉树下,躺着一只肥硕的白猫,悠闲地舔着爪子,并无一点怕人模样。

只是这猫肥是肥了,身上白色毛皮上一块块灰斑,瞧着脏兮兮的,倒像是野猫一般了。

沈瑞见那白猫眼熟,要是没记错,这应该是张老安人当年极喜爱的那只猫,怎么如今这样狼狈模样?

正房里,沈瑾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臭味,差点呕出来。不管过来几次,他依旧是不适应。

沈瑾没有直接进里屋,而是隔着百宝格道:“安人孙儿来了”

“是瑾哥啊……”张老安人嗓门洪亮,道:“快叫人扯了这贱婢下去,直接卖到窑子里端屎端尿她就嫌弃了,这等不情不愿的贱婢,老身可不稀罕

“呜呜婢子不敢,安人饶命,安人扰兵”婢子的求饶声。

“啪啪”的声音,间杂着婢子压抑的饮泣声。

沈瑾使劲地握了握劝,挑了门帘进了里屋。

张老安人穿着中衣半坐在床上,腰上盖了一块单子。

地上是沾了秽物的裤子与床单。

旁边站着一个婢子,地上跪着一个。

站着的那个婢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泥雕一般,跪着的婢子匍匐在地上饮泣。

张老安人手中拿着一个两尺来长的鸡毛掸子,正往跪着的那婢子身上狠抽

见沈瑾直接进来,张老安人停了打骂,带了几分不虞道:“瑾哥怎么直接进来了?可是心疼这小贱人?原来这家里老婆子是恶人,瑾哥倒是大好人……你又要护着哪个?”

张老安人发作下人不是一回两回,沈瑾劝阻了也不是一回两回。

沈瑾知道她的脾气,哪里敢接她的话,忙道:“安人,瑞二弟来给安人请安来了”

“瑞二弟?”张老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耐烦道:“哪里来的瑞二弟?老婆子如今是能见客的模样么?”

话音未落,她已经醒过神来,将手中鸡毛掸子往地上一丢,尖声道:“瑞哥?莫不是瑞哥回来了?”

“正是,瑞哥随宗房械大哥回乡,现下来给安人请安来了。”沈瑾道。

“好好好我的瑞哥回来了”张老安人说话间,一行浑浊的老泪已经流下:“快带了瑞哥进来”

要是不知道的见了,怕是要当这祖孙两个有多深的感情。

其实,在张老安人心中,祖孙两个本来情分就不浅。嫡亲孙子自打落地就养在她身边,养了九年。要说早年又多厌恶孙氏,那张老安人如今就有多厌恶贺氏。同活着的贺氏相比,孙氏倒是生生比成了孝顺媳妇。

同沈瑾这个已经长成、面上恭顺心中自有主意的长孙相比,印象中那个性子爽直的嫡孙也就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沈瑾看了地上沾了秽物的衣服,迟疑道:“现下就请瑞哥进来么?”

张老安人也看到地上的东西,老脸一红,摸了摸凌乱花白的鬓角道:“且等一等,几年没见我的乖孙儿,总要拾掇拾掇”

老太太如今疑心重,说话之间瞥了眼沈瑾,又怀疑他故意直接带沈瑞过来,就是想要看自己出丑。

她便脸上一撂,道:“莫要让瑞哥一个人等着,你也出去陪着”

沈瑾应了一声,看了地上的小婢一眼,出了里间。

沈瑞虽看着那肥猫,可也留心着上房动静,隐隐地听到了几句,见沈瑾出来,他便迎上前去。

现下虽还不到正午,可已经十分炎热。

沈瑾将沈瑞招呼到东厢门口的阴影中,方道:“安人要梳洗一二,咱们还需等一刻钟。”

沈瑞自然是无话,就见上房有婢子出来唤人端水。

过了足有两刻钟,方有个婢子出来相请。

沈瑞跟在沈瑾身边,进了上房。

沈瑞的五感本就十分敏锐,这下却是遭了大罪。刺鼻的香料味道混杂着酸臭腐烂的味道,熏得人几乎站不住。沈瑞忙屏住呼吸,望向紧闭的窗户。

沈瑾见状,低声道:“安人自卧病后,便十分畏风。”

沈瑞无法,只能“客随主便”,随着沈瑾进了里屋。

里屋空气越发浑浊,秽气逼人。

张老安人却是已经拾掇出来,头发也新梳了,身上也还了新衣裳,十分光鲜地半坐在床上,看着并无久病病人的憔悴,反而比三年前还要富态不少,只是因久不见阳光的缘故,肤色白的有些泛青。

看到沈瑞,她露出几分惊诧来,随即带了哭腔道:“瑞哥长大了,我的乖孙长大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招呼沈瑞上前。

张老安人到底是将古稀之年,她的手上已经散满了一块块褐色老人斑。

沈瑞并没有配合着上前,而是挑起衣角,行了大礼:“见过老安人,给老安人请安。”

张老安人含泪道:“不过是等死罢了,又哪里有什么安呢?”

想到忤逆的儿子、不孝的媳妇、心口不一的长孙,还有这两年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的日子,张老安人只觉得自己如泡在黄连水中,是真的伤心了。

她越想越委屈,从无声落泪,转为嚎啕大哭:“老天无眼,老天无眼,恁地磋磨我守了一辈子寡,拉扯大了一个狼心狗肺的儿子为了讨那淫妇欢喜,连亲娘都丢下不要了;千疼百宠大的孙子,又一心要当孝顺儿子,只听他老子的吩咐,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对于沈瑞进来,这还是新鲜说辞;对于沈瑾来说,张老安人这已经是老调重弹了。

自打沈举人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让沈瑾服侍,自己带了继室通房赴任,张老安人就没少抱怨。

沈瑞并没有被张老安人的痛苦渲染,反而莫名地想到院子里那只肥猫身上。那只肥猫宁愿成了流浪猫的狼狈模样,也不肯进屋子,多半是受不了这臭气了。

怪不得沈举人放心将张老安人留在松江,张老安人既瘫在床上,如今除了嚎哭,也扑腾不起别的了。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落到这样境地,换个人都要同情几分。

只是沈瑞却是见识过张老安人的无耻与自私,实生不出怜悯之情来。

他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是过来与张老安人骨肉相亲,既是见礼也见礼,安也请了,他便望了望沈瑾。

沈瑾手脚冰凉,看着哭嚎的张老安人,想要劝又不敢劝。

之前每次张老安人哭闹,沈瑾相劝时,张老安人就要连他都加倍骂到里面“小妇养的孽种”、“黑心肝的混账”、“挤走了乖嫡孙的庶孽”都会脱口而出。虽说过后张老安人都会说自己是老了糊涂了,请长孙莫要与自己计较,可一次次跟插刀似的言语,也令沈瑾心里都是窟窿。

如今有沈瑞在,沈瑾却不愿她再用言词来凌迟自己。

如今年纪越大了,他越发明白嫡庶之别的重要。

虽说他敢对自己的良心说,当年对沈瑞并未起什么坏心,可是他怕众口铄金,怕沈瑞相信那些话。

沈瑞见沈瑾没反应,拉了拉沈瑾袖子。

沈瑾这才醒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眼沈瑞。

沈瑞低声道:“我还是走吧,惹了老人家伤怀不好……”

沈瑾眨了眨眼睛,忙点了点头,看了张老安人一眼。

张老安人正哭得来劲,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边捶着床,一边嚎哭道:“太爷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五哇,二十五就守了寡……多少人劝我走一步,为了那狠心的狼崽子我都舍不得哇……”

随着沈瑾蹑手蹑脚地推出来,沈瑞忙吸了一口气。

方才在屋子里屏气,倒是憋得够呛。

一直到了前院,方听不到张老安人的嚎哭声。

沈瑾讪讪道:“老爷没带老安人去扬州,老安人心里存了怨气……老爷本是要带老安人去扬州,是大夫说老安人不宜挪动……扬州虽不算太远,可也是几百里的路,过去了又是客居,到底不比在家里便宜。”

这已经是四房家事,沈瑞无心插手,不过心里对沈瑾的同情不免又多了两

照顾病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沈举人这渣爹却都抛给沈瑾。只图自己清净,全然不怕耽搁了沈瑾课业,这自私自利的德行,还是与当年一般无二。

虽这样想着,沈瑞面上依是不动神色,从荷包里掏出几张庄票来,递给沈瑾道:“这是昨儿从全三哥那里取的,瑾大哥先拿去花用……要是不够花销了,直接叫万宁去寻我……”

万宁是沈瑾身边得用的长随,打小跟着沈瑾的。

倒不是沈瑞大包大揽,圣父之心发作,而是这几百两银子不多,且沈瑾还得起。

不管沈举人如何厚着面皮接手了沈瑾的私产,那些产业依旧是沈瑾的。当年分遗产之事,是沈瑞亲自经历的,自然晓得那些产业都在沈瑾名下。沈举人能占的便宜,不过是每年出息。

多少族人看着,即便沈举人有心,也不敢真的大喇喇去侵占发妻嫁妆。毕竟孙氏不再是当年没有娘家依靠的孤女,有个尚书夫人为“姐姐”,还有个亲生子为二房嗣子。

莫名地,沈瑞想到沈瑾的婚事上。

这婚事未成,真是是因沈瑾的出身被嫌弃,还是因沈举人舍不得儿子的私产,才借故不给沈瑾说亲?

以沈举人爱财的德行,还真的不无这个可能……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与人为善(三)

毕竟是回松江奔丧,不是走亲访友,除了回四房一趟,又抽半日去了城外西林禅院送了些香油钱之外,沈瑞就闭门不出。

在出殡前两日,走陆路的五房鸿大老爷夫妇、械大奶奶等人也终于到了松

身为一族之长,又是八旬高寿而亡,族长太爷也算是喜丧。即便是宗房嫡支子孙,也不是个个都像沈珏这样伤心难过。

族长太爷的后事,准备的很是热闹。

死后哀荣,说的就是族长太爷了。

当年四房孙氏,不过是一房主妇,只因有沈理捧场,使得松江府官场齐动。如今族长太爷是沈氏一族之长,坐镇松江几十年的人物,前来吊祭的客人更是络绎不绝。

宗房这一脉虽说眼下只有沈械一人出仕,不过五品京官,尚不及诰封三代,可是也无人怠慢族长太爷的后事。松江官场,都有自己的“护官符”,谁不晓得宗房与沈尚书的关系最为亲近,宗房嫡孙如今就是尚书府为嗣子。

送殡前一日,各房嫡支庶支族人齐聚,灵堂之上就有两、三百口。

沈家家族人口兴旺稠密,可见一斑。

要说当年孙氏怜贫惜弱,帮扶了不少族中孤寡,那族长太爷主持族务一甲子,受过其照拂恩惠的族人更是不计其数。

像五房鸿大老爷这样,本不在松江,得了消息千里回来送殡的族亲晚辈也不是一个两个。其他姻亲故交小辈,远来奔丧的也有不少。

次日,就是出殡的大日子。

从宗房老宅,到西城门,几里的路上,祭棚、祭桌就不只百数,布置的几步一个。

从晨初抬灵出来,到送殡的队伍,出了城门,足足用了三、四个时辰。这一路上撒的纸钱,就铺了厚厚的一层;扬给随行乞儿的真钱,也用去了十多贯

等到族长太爷的灵柩抬到西门,已经到了申时(中午三点)。

沈瑞、沈全等人还罢,一路上跟着众族人,停停走走的,热是热了些,并不觉得疲倦。等出了城,队伍排起来,还有小厮牵马过来,可骑马代步。

沈珏那里,却是满脸冒冷汗。

他随着本生亲这边执礼,跪了整整一路。

每逢祭棚、祭桌,对方祭祀,孝属都要跪着叩首还礼,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到小辈、孙辈都是如此,沈珏既夹在其中,自然也不例外。

宗房大老爷的安排,是心疼沈珏,让他在族长太爷灵前行子孙礼,为了是怕他心里难过,表现没有将他当外人看待的意思。

沈珏感念族长太爷的情分,自己也心甘情愿,并不以为苦。可是他奔波一路,回来后又日日守灵,身体本就有些虚弱,加上年前膝盖上旧伤,现下折腾一路下来,就要了命了。

他只觉得双腿僵直,如灌了铅丸似的沉重。

沈瑞经历过孙氏出殡之事,晓得“孝子”、“孝孙”的不好做,随骑在马上,与沈全一道随着郭氏的马车悠哉前行,可也分出心神盯着沈珏那边。

眼见他后背都已经湿透,走路也僵硬,不由生出几分担心。

从城门到西山墓地,还有不远的路程。旁人或许还能骑马、坐轿代步,送殡的孝子贤孙门手中都有执事,却需要步行。

宗房大老爷、二老爷身边都有健仆搀扶,小一辈的孩子们也安排了奶公、长随等人在旁,疲乏了累了就被抱到女眷那边去了。只有沈珏这样半大不小的,就要靠自己生熬。

沈瑞想了想,就勒住缰绳,往郭氏的马车旁凑了过去。

虽说已经是八月,初秋时节,可松江本就炎热,加上大中午的,太阳正烈

郭氏本就不放心沈瑞,眼见他过来,额头上汗津津的,忙道:“外头太热了,瑞哥渴不渴?要不要进马车来吃茶?”

不过是借口罢了,是怕沈瑞太晒,想要叫他上马车里歇歇。

沈全就在沈瑞旁边,见状不由翻了个白眼。

自己也是满脑门子汗,娘却只当没看见。自从孙氏故去,自己这小儿子的地位还真是一落千丈。

沈瑞低声道:“婶子,侄儿没事……只是担心珏哥那边……”

沈全听了,便眺望队伍前面,也看出沈珏身影的僵直,忙道:“娘,珏哥瞧着走路都不稳当了,怕是方才路祭时跪的狠了……”

郭氏虽关心沈瑞,可对沈珏也不是全然无感情。毕竟这几年除了不在京城那一年半,其他时候沈珏就是沈瑞的小尾巴,也常到五房。

有孝心是好事,为了孝心损伤身体,就是让逝者难安。

郭氏想了想,也不吩咐沈瑞,直接对沈全道:“三哥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寻他……”

沈全欢快地应了,策马往沈珏那边去了。

郭氏看着沈瑞正在拭汗,便道:“瑞哥也车上来。”

沈瑞应了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长福,上了马车。

车厢都是用竹子编的,轻便透风,倒是不觉得闷热。

马车一边的小几上,放了茶壶,里面装的是凉茶。

沈瑞吃了一盏,只觉得口齿生津,身上松快了不少。

想到沈鸿今日也来送殡,沈瑞道:“鸿大叔那边,应该到了福地那边了吧

沈鸿这一路敢的急,回松江后即便没有病倒,体力也不足。可他是为送族长太爷最后一程才回乡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也没有最后不来相送的道理。

可要是随着送殡队伍,各种繁杂的丧仪下来,他的身子骨也熬不住,于是就取了巧,今早在宗房那边起灵后,沈琦就先送沈鸿出了城,直接去福地那边候着。

“应到了。”郭氏看了看外头天色,道:“只是这边才出了城,到了福地的事情还不少,今晚怕谁要来不及回城……”

沈瑞道:“听说琦二哥已经打发人去祭庄那边收拾房舍……”

郭氏点点头:“他倒是个仔细人,准备的好,要不然这些人也没法安置。只是那边人多乱糟糟的,一会儿大事完了你同珏哥两个就随婶子走,我们在西山也有祭庄……”

沈瑞自然是点头应了。

他是为奔丧回来的,族长太爷大事完了,就不必要守在宗房了。

在未得族长太爷丧信前,沈沧、徐氏答应沈珏南下探亲前,曾吩咐沈珏离开松江后去南昌府。这次出京前,沈瑞想到此事,也问过沈沧夫妇,在拜祭完族长太爷后需不需要送沈珏去南昌。

沈沧道:“怕是珏哥苦于丧亲之痛,无心他顾,你们还是回京来吧。”

如今族长太爷大事就要完毕,回乡的事情也要提上日程。

不过五房这里,鸿大老爷才奔波回来,需要歇息一阵子,恐怕不能同行。

想到这里,沈瑞便道:“三哥婚期既定在年底,那鸿大叔与婶子什么时候动身?”

郭氏叹气道:“陆路太遭罪,你叔父怕是来不了第二遭……水路行的又慢,想要在北边上冻前抵达京城,那重阳节前就要启程,如今已经是八月了,你叔父身体怎经得起连番奔波?如此是来不及……出京前,我已经同你瑛大哥交代过,请他与亲家那边说项,将婚期推到明年……”

“婶子与叔父要明年才上京?”沈瑞道问道:“琦二哥与全三哥呢?”

郭氏道:“我打算明年过了上元节上京,你全三哥随你们回京,你琦二哥留在松江照应。”

沈瑞想到福姐,为了赶路便宜,郭氏并没有带福姐南下。

“等侄儿回了京,就接福姐到崇仁坊这边……母亲向来喜欢女孩儿,与玉姐也能作伴。”沈瑞道。

郭氏摇头道:“得闲叫她同三哥过去耍半日便是,可不许纵得她淘气……福姐七岁了,也该到学规矩的时候……”

她虽想念幼女,可将幼女留到长子、长媳身边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尚书府那边,沈沧夫妇这两年连番生病,倒是令人忧心,还是不要去添乱的好。

正说话间,沈全已经搀扶沈珏过来。

沈珏气喘吁吁,连上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沈瑞与沈全两个,一个拉、一个推,才将他带到马车上。

眼见他挥汗如雨,跟在水里捞出来的人似的,郭氏亦不忍,忙取了于净帕子,道:“好孩子,赶紧擦擦汗……”

“谢婶子。”沈珏也不客气,接了帕子,在额头上摸了几把。

郭氏见他脸色委实苍白的吓人,取了荷包出来,拿出了两片人参出来:“快含着。”

人参泛苦,沈珏最是嗜甜怕苦,眼下却是顾不得,接过人参片,送到嘴里,咀嚼起来。

沈瑞看了,不由生出几分自责。

虽说知晓丧仪繁杂累人,可是他还真没想到这个来。人参片的作用,就是后世的红牛饮料加强版,正是补充体力的好东西。

郭氏见了,安慰道:“寻常人谁会想着预备这个?婶子这还是前些日子赶路剩下的。瑞哥想不到这个,并不是什么错儿你若是色色周全了,还要我们老一辈有甚用?”

沈瑞道:“到底还是我笨了些,不知未雨绸缪……要是然早给珏哥备下,也不至于累得这般狼狈。”

沈珏嚼着人参片,道:“二哥就是早预备了,我也是怕苦不会吃……如今身上都木了,嘴巴里也没味道,吃着才正好……”

他没了方才的木然与迷茫,神色之间添了几分生气。

众人见了,都放心不少。

郭氏道:“良药苦口,人参到底是好东西。这次在京里,机缘巧合,你们瑛大哥得了两根好人参…这次回乡,婶子都带着。明儿你们过去,取了一包在身边在身边备着,要是累了乏了就泡茶吃……”

沈瑞忙道:“不至于,还是留给叔父调理身体用……”

沈珏也道:“就是,侄儿不过方才跪的多了,看着才狼狈些,一觉起来保准好好的……”

沈全也在车上,听到这里,不由唏嘘:“早年听外人夸赞族长太爷人缘好,还当是故意奉承,今日算见识了,听说除了浙江直隶各府,就是江西、湖广那边都有旧识过来吊祭……祭桌、祭棚一百六十多家,松江府的白喜事,族长太爷都是头一份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与人为善(四)

送殡的队伍出西城门时,还是烈阳高照,可没一会儿,天上就浮云蔽日。等到了福地时,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来。

秋风秋雨,使得丧仪的气氛越发沉重,不仅孝属多添感伤,就是来送殡的亲友,想起族长太爷的慈和仁爱,也都忍不住雨中落泪,身为孝子的宗房大老爷与二老爷更是哭倒在族长太爷坟前。

倒是沈珏,呆呆木木的,跪坐在孝属中间,却没有随大家哭泣。

不过瞧着他浑浑噩噩模样,旁人只当他伤心的狠了,也没有人会去挑剔是不哭就是不孝。

等族长太爷入土为安,已经是暮色笼罩,回城不及,来送殡的亲友就需要在城外安置一晚。

宗房大老爷已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全由沈械与沈兄弟两个安置

五房鸿大老爷虽看着有些疲惫,可到底比不上宗房大老爷他们那样劳乏。郭氏见了,提着的心也放下,就跟丈夫说了想要携沈瑞、沈珏去五房祭庄安置之事。

鸿大老爷自然无意见,便道:“如此正好。宗房那边人多正乱,去了咱们家的庄子也清静。”

正说着话,沈过来了。

原来宗房之前虽叫人打扫了祭庄,用以安顿送殡亲友,可没想到今日送殡的人数比预计的人数超了五成出来,宗房那边安置不及,便只能往各房祭庄安置。

沈氏九房中,有贫有富,即便各房都祭田,可是多寡不一,在城外有祭庄的不过宗房、三房与五房,其他房头没有祭庄。

宗房要安置亲友,只能往三房与五房的祭庄安置人。

鸿大老爷自然应了:“只管叫人过来,多叫人打扫几间屋子就是。幸而如今不过初秋时节,屋子收拾了就能住人。”说到这里,想起郭氏的话道:“瑞哥与珏哥两个,也安置到这边来,你们那边客人多,三房那边与他们又有嫌隙

沈道:“嗯,就按叔父的吩咐,倒是麻烦叔父与婶娘了……”

鸿大老爷摆摆手,道:“又不是两姓旁人,勿要外道。你去统计了人数,随后打发人告诉琦哥就是。”

沈再次谢了,回宗房阳宅那边去了。

各房福地相连,各家祭庄自然也相隔不远。鸿大老爷与郭氏眼见无事,就带了沈瑞、沈珏、沈全几个,先一步回了祭庄,留下沈琦在这边接应。

稍一时,沈打发人过来寻沈琦。

原来送殡的亲友已经有了分派,送殡的各房族亲与姻亲好友都做了分派,其中年长位尊的都留在宗房祭庄,姻亲好友中辈分小的去了三房祭庄,族亲中的小辈则去了五房祭庄。

如此安排,一是为了不失礼,二是为了少麻烦三房与五房。

毕竟同为祭庄,宗房那边的房舍饭菜是早就使人安排好的,三房与五房那边则是临时借用,房舍与饭食都要仓促准备,未必周全。再有三房有个辈分高的老太爷,五房鸿大老爷身体不好,都是不好惊动,小辈过去无需他们应酬,安置得也能随意些。

沈琦问了人数,亲自去接了一于族兄弟、族侄们,大家一起去了祭庄。

这会儿功夫,沈瑞、沈珏两个已经梳洗完毕,换了于净衣裳,正坐在祭庄主屋中,被郭氏逼着喝姜茶驱寒。

鸿大老爷坐在上首,最不喜姜汤味道,可有郭氏看着,也只能苦着脸,一口一口地抿着姜茶。

沈全可不得闲,带了小厮去查看临时收拾出来的房舍去了。

有婢子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二哥回来了,带了族中各房少爷回来,要给老爷、太太请安……”

鸿大老爷闻言,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姜茶,道:“快叫进来”

婢子应声下去,随即门帘挑开,沈琦先进来,身后就是“呼啦啦”涌进一群客人进来。

原本宽敞的屋子,立时显得有些拥挤。

沈瑞已经拉着沈珏起身,扫了一眼,足有三、四十人,年岁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不等,清一色素服,其中不乏相熟的面孔。

大家纷纷上前见礼,口中称呼各异,分了好几种,“鸿大叔、鸿大婶”、“鸿大伯、鸿大伯娘”、“鸿大叔祖、鸿大叔祖母”。

虽说来者是客,可都是族中小辈,鸿大老爷与郭氏两个倒是无需刻意招待,只叙了几句话,就吩咐沈琦带到前院安置。

沈珏神色怏怏,显示不是与人叙旧的时候,沈瑞却不好闭门不出。除了当年族学里的同窗之外,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也是有交情的。前些日子守在宗房,大家都沉浸于哀思,即便碰上了也不是叙话的时候。

眼下大家过来,却不能不去招呼。

沈瑞便对沈珏道:“今早起的早,要不珏哥先去歇歇,我去瞧瞧琴二哥他们?”

沈珏确实没心思去应酬族兄弟,点了点头道:“委实乏的厉害……琴二哥他们那边,二哥代我告一声罪,改日兄弟再叙话。”

郭氏正留心这兄弟两个动静,闻言道:“屋子都是预备好的,本是你们兄弟一人一间,如今怕是不够用了,你们对付一晚,兄弟两个挤挤。”

祭庄这边不过是三进院子,还有看庄子的仆人在,能收拾出来住人的屋子并不多。像沈瑞、沈珏这样两人一间已经算好的,瞧着今日过来的人数,说不得除了沈鸿夫妇之外,其他人都要挤挤了。

沈瑞道:“只是婶娘这边便宜就好。”

沈珏则道:“侄儿虽身上乏的不行,立时就想要睡了,可还是要先与婶娘讨盘点心吃……”

并不是饿了,而是晓得自己不吃东西就去歇着,稍后郭氏也要打发人叫起。要是什么也不吃的话,长辈们又要念叨,沈瑞也会担心。

郭氏道:“正好你叔父与婶子也饿了,马上要叫人上吃的,珏哥就陪我们一道用……瑞哥且去吧,帮你二哥、三哥招待族兄弟们。”

沈瑞应声下去了。

今日毕竟下了小半天雨,秋雨萧瑟,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那边熬了羊汤,又准备了素面。之前不知来借住的都是什么人,就两下准备了,有服的可以用素面招待,无服的直接用羊汤待客。

浇头都是早预备好的,郭氏吩咐下去,没一会儿婢子就提了食盒进来。总共是三碗素面,四碟凉拌小菜。

他们夫妻两个虽无服,可鸿大老爷与太爷的感情在,也因有沈珏的缘故,故而荤腥一点没上。

沈珏虽没有食欲,却是大口大口将一碗面吃了个于于净净。

鸿大老爷与郭氏对视一眼,心里都不落忍,就吩咐人带沈珏下去休息。

“可怜珏哥,到底身份不一样了……那边即便是亲人,也不好相亲,倒是尴尬……”鸿大老爷叹气道。

郭氏亦唏嘘道:“别的不说,海大嫂子这回是真后悔了……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海大哥倒是真心疼小儿子,当初舍得出继也是为了珏哥前程。真要论起这个来,海大哥行事也算是靠谱,我瞧着瑞哥这堂兄弟可比械哥那胞兄要妥当的多。珏哥能指望瑞哥,却未必指望得上械哥”鸿大老爷道。

郭氏皱眉道:“沈械刻板,架子端着足足的,少了人情味,珏哥年岁又同他相差太大,能有多少感情?宗房以后还不知如何,沈械行事比太爷与宗房大伯差上许多。先前在京城时,他自己去攀贺家不说,还想要收服瑛哥、琦哥两个听他号令,见瑛哥、琦哥不服顺就甩脸子,这算什么事?就是太爷当家时,也没想着要降服这个、降服那个。就是论起各房显贵来,二房大伯与九房理哥都没开口,怎就轮到他出头执牛耳?”

鸿大老爷道:“当官当久了,利益熏心罢了……幸好瑛哥他们几个不是这性子,要不然我宁愿儿子们都回乡做田舍翁,也不愿他们在科举仕途上扑腾。

沈珏安置的屋子,就是这边的东厢房,总共是三间屋子,南北两头都是卧室。北面一间归了沈琦、沈全兄弟,南边一间就是给沈瑞、沈珏的。

沈珏进去后,直接吹灭了灯火,合衣躺在床上。

沈鸿夫妇与沈瑞担心的目光,沈珏都看见了,可是他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难过。

或许最初得到族长太爷的丧信,沈珏痛不欲生,回到松江守灵这些日子也心如刀绞。到了今日,族长太爷风光大葬时,沈珏已经麻木了。

要是逝者有灵,他希望自己好好的,不让太爷走的不安生。

一日、两日、三日……太爷的丧事既了,他还能在松江待几日呢?

没回来前,松江是他魂牵梦系之地,恨不得腋生双翼,飞回松江;等到回到松江,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是客,此处不再是家乡,宗房也不再是他的家……

前院客厅,照顾大家简单梳洗过后,沈琦已经叫人摆了饭桌。

除了五房兄弟与沈瑞之外,今日过来借宿的族亲晚辈共有三十四人,大家就坐了四桌。

沈瑾也在其中,不过等到吃饭时,并未与沈瑞坐在一处。

沈瑞这桌,坐的都是当年族学里的同窗旧识。剩下的人中,年长的族兄坐了一桌,由沈琦陪客;而立之年的那拨坐了一桌,由沈全作陪;剩下十来岁的小族弟、大族侄们,也坐了一桌。

因大家与族长太爷都出了五服,饮食上倒是无需忌讳。

热腾腾的羊汤,配上雪白的米糕,配菜是乡下菜园中的时蔬小菜,仓促准备出来的,虽比不得城里吃食精细,可大家为了出殡的事都跟着跑了一天,饿的狠了,眼前就是美味佳肴。

饭桌上,大家全无平日风度,吃得飞快,倒是恪守了“食不言”的规矩。

尺半的汤盆,每桌上了满满一盆不说,还添了一次,拳头大的米糕,饭量小的也吃了两、三块,饭量大的则是五、六块还不止。

沈琦看的目瞪口呆,虽吝惜吃食,却怕大家吃坏了,忙开口劝阻,又吩咐人煮浓茶给大家消食儿。

却是开口晚了,撑着的不是一个两个。

沈琴就是其中一人。

他端着茶水,对沈瑞抱怨道:“都是宝哥的错我的吃了三个米糕就顶饱了,他偏拿了第四个与我……”

沈宝在旁听着,笑眯眯听着,并不辩解。

沈珈向来厚道,实话实说道:“刚才琴哥狠盯在米糕上,眼睛发蓝,不给就要抢了……”

第三百三十章 与人为善(五)

沈琴被揭破,“哈哈”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沈宝对沈瑞道:“之前还没来得及给瑞哥道喜呢,瑞哥真厉害,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我与琴二哥两个今年也参加院试,不过都不在榜上。族兄弟当中,今年只有全三哥一个在榜单上……”

他虽这样说着,面上并无多少沮丧。

南直隶读书人多,科举本就不容易,即便是闻名远近的才子大儒也有落第的时候,他们族兄弟年纪在这里,落第一次两次实不算什么。

“也是靠运气。真能院试下场的,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的,剩下的就看运气了……珏哥今年预备的足足的,无奈考官出的几个偏题,也只能等下一科。”沈瑞道。

沈宝点头道:“全三哥也这样说。幸好全三哥今年运道不错,顺顺利利地过了院试……”

听他们提及科举,沈琴忍不住道:“要说运气,谁能比得上沈琰、沈呢?再也想不到,那兄弟两个如今一个已经是举人老爷,一个是秀才……前年乡试时,族叔、族兄们下场的有五、六个,结果颗粒无收,反而沈琰风风光光名列榜上……十九岁中举人,在哪里论起来都是少年得意。还有沈,去年过了童子试,才十六,要是回松江来,亦是炙手可热。也就是二房大伯如今位高权重,族老们都不敢生事,念叨着让他们归宗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沈宝白了沈琴一眼道:“眼前瑞哥在,琴二哥犯得着去羡慕旁人?瑞哥去年才十四”

沈琴直直地看了沈瑞一会儿,叹道:“要不是宝哥提起,我又忘了这个。瑞哥如今看着都比我高了,站在这里说是十七、八也有人信,还真是忘了他的岁数。”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这是长得有点着急?

沈琴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说的长相,就是这个气度。前年回来时,差距还不那么大,如今两年没见,瑞哥身上半点孩气儿都没有了……”

沈宝道:“瑞哥已经有了功名,还取了字,本就不是孩子了”

几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人走了近前。

是沈瑾来了。

眼前留下这几个都是同沈瑞亲近的,自然就瞧着沈瑾不顺眼。

不过沈瑾年纪在这里,到底是族兄,大家还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不情不愿地起身打招呼:“瑾大哥”

沈瑞也随着众人起身。

沈瑾对众人点点头,带了几分不好意思道:“我有事寻瑞哥,扰了你们说话了……”

无人应答,场面上有些冷场。

沈瑾神色有些黯然,看了沈瑞一眼。

沈瑞对众人道:“各位族兄、族弟先聊着,我与瑾大哥出去转转。”

众人自然无异议,沈瑞就随沈瑾踱步出来。

“族长太爷丧事即了,还要一直在宗房那边住么?眼看就要中秋节?”沈瑾直接问道。

沈瑞摇头道:“想去鸿大婶子那边住几日,明日就去同宗房大老爷说,等到了中秋节后,就与全三哥一道北上。”

沈瑾犹豫了一下:“母亲那里祭奠?”

“正也要寻瑾大哥说此事,想要安排在中秋节前。”沈瑞道。

沈瑾点头道:“瑞二弟定下了日子就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陪瑞二弟同去

沈瑾虽有心想要接沈瑞回四房团聚两日,可想到张老安人,就只能将心思歇下。

五房与四房毗邻而居,等沈瑞去了五房,他想要探望也便宜些。

沈瑞也想到张老安人,道:“瞧着老安人身边是离不开人的,瑾大哥明年却需往南京应乡试,倒是如何安置?”

虽说四房仆从不少,可也没有撇下瘫痪的祖母独自赴考的道理,那样是传出去,沈瑾的德行就要受质疑。

沈瑾苦笑道:“我曾与父亲去信问过此事,父亲说到时自有安排,却没了下文。如今还有一年功夫,我也不好追问的太急。”

看着沈瑾面带乏色,想着他的处境,沈瑞道:“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乡试,其他的都可以靠后。要是为旁的分了心,耽搁了考试,反而得不偿失。”

不管四房长辈怎么折腾,还是让沈瑾先得了功名吧那样不管他们怎么折腾,也有沈瑾在前头顶着。否则瞧着沈瑾的精神状态,再磋磨几年灵气也被散了差不多了。

这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另一种演绎,说到底还是因沈瑞怕麻烦的私

可是落到沈瑾耳中,就满是关切。

沈瑾满心感激,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定不会在乡试上分心……我还盼着早日进京……”

接下来,就是未尽之语。

进京,可以与郑氏母子团聚,可以与沈瑞兄弟相缘,可以从张老安人无休止的抱怨与辱骂中托身。

只要一想想,沈瑾就充满了希望。

不远处,沈琴拉着沈宝,正留神沈瑞这边。

他是看不惯沈瑾,生怕沈瑞受欺负,才拉了沈宝跟过来,正听到兄弟两个的对话。

眼见这兄弟两个打不起来,沈琴反而觉得没意思起来,拉着沈宝离开。

沈琴低声道:“还是瑞哥厚道,这样的人,何苦为他着想?”

沈宝说了句公道话:“当年的事,瑾大哥又做不得主,不过随波逐流罢了,已经吃了苦头。”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沈瑾如今虽是得了嫡母遗产,又成了记名嫡子,可族人谁不晓得他的出身底细。即便早先有觉得他虽是庶出却也读书争气的,现下也多半会觉得他当年是心里藏奸。

看似“名利双收”,却是“海市蜃楼”,否则也不会在说亲时被人挑剔。

沈琴嗤了一声道:“这才是老天有眼……要是让他风风光光的,那还往哪里说理去?如今一副无辜模样,就真的无辜了?要是我是瑞哥,才不会这样厚道劝他科举为重,说不得要日日诅咒他永远落第不如意方好。”

沈宝忙道:“人人都有苦衷,说起来都不容易,瑞哥都不恼了,琴二哥跟着白生气作甚?瑞哥如今在京中,不比在四房强的多?既是如此,还追究过往也没意思。”

“还是善恶有报的好,要不然这老天爷是叫咱们做好人,还是做恶人呢?”沈琴轻哼道:“做了恶人,咱们心里不落忍;去做好人,又怕好人没好报,可不是为难人?沈瑾这样的,还有三房大伯那样的,都是嚼着亲人的骨血,还喊冤道无辜呢……”

沈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旁人是旁人,我们行事,还是且凭良心吧…

一夜无话,次日众人随着送殡大队伍回了城,方各自散去。

沈、沈全兄弟没有离开,随着沈瑞、沈珏到了宗房,与宗房大老爷禀明了来意,要接沈瑞、沈珏过去小住。

沈瑞已经先一步随宗房大老爷说了,宗房大老爷倒是没有拦着,不只是沈瑞这边,还有沈珏那里。

宗房上下操持完族长太爷丧事,就是漫长的守孝期。沈瑞与沈珏继续在这里,多少会有些不便宜。

五房不是外人,真要论起亲近来,沈瑞与那边更亲近一层;至于沈珏,毕竟已经出继,族长太爷后事完了,也当随堂兄沈瑞准备回京事宜,继续留在宗房守孝就说不过去了。

“太爷给珏哥留了念想,今日就搬过去吧……”宗房大老爷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看了精神恍惚的沈珏一眼,递给沈瑞道:“瑞哥是哥哥,就劳烦瑞哥帮忙收一下。”

本就有“长者赐、不可辞”的话,更不要说眼下还是族长太爷“遗赠”,沈瑞自然是双手接过。

宗房二老爷与三哥、四哥都在,沈械与沈也在座。

眼见着沈瑞接了钥匙,三哥、四哥就有些着急,那不是一枚钥匙,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一口箱子,也足有五、六口箱子了。

都是孙子,恁地不公平?除了长孙沈械得了两口箱子遗赠之外,其他人不过一人一口箱子罢了,作甚到了沈珏这里就翻了几倍?

不等四哥看着三哥,三哥刚想起身,却被宗房二老爷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看着那一串钥匙,沈械不由蹙眉,沈神色也有些僵硬。

即便是至亲骨肉,可财帛动人心。

宗房产业是不菲,可大头是祭田、祭产,只传宗子一脉,二老爷当年分家出去,不过得了两个庄子一个铺子,日子过的不过是中等人家;同理,即便长房以后分家,能落到沈手中的产业也有限。

他们盯着族长太爷的馈赠,一部分是因钱财,一部分则是因心底那点不平

二老爷想的是,自己是太爷的亲儿子,自家孙子是太爷的亲孙子,即便太爷偏心长房,可也当想着二房生活不易,贴补一二才是。

沈则是因这些年都是他在父祖身边,打理庶务,侍奉尊亲,即便不求亲长们偏爱,也当与长孙、幼孙一视同仁。

沈瑞握着钥匙,自是察觉出堂上暗潮涌动。

不过既是族长太爷指明给沈珏的东西,那就是沈珏的,就算宗房这边再有人不平,也别想夺了回去。

这会儿功夫,宗房大老爷已经吩咐人抬了箱子过来,都是三尺长、两尺宽、两尺高的花梨木箱子,足有六口。看着都是有年份的,清一色黄铜大锁。

沈珏却瞧着也不瞧箱子那边,只呆呆地看着宗房大老爷,木然表情满是渴望不及的孺慕。

看着这样的小儿子,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他不是糊涂蛋,为了族长太爷的“遗赠”生出的闲言碎语,他也知晓的清清楚楚。他既恨二老爷与子侄们的短视,又心疼幼子。

要是幼子没有出继,即便族长太爷偏心孙子,将全部私房都赠给沈珏,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能被亲人骨肉挑剔,不过被抓着“名不正、言不顺”六字罢了。

可叹,二房嗣亲长辈,尚且顾念骨肉生恩,并不拦着沈珏与这边走动亲近;宗房这边,未来几口不知到底装了何物的箱子,就生生将亲骨肉当成外人。

宗房大老爷心中又气又恼,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为了猜疑骨肉就此生嫌隙

因此,宗房大老爷便道:“瑞哥,开了箱子吧,让我们这些儿孙也再见见太爷留下的念想……”

宗房二老爷、三哥、四哥等人,闻言都齐刷刷望向沈瑞。

沈瑞不由皱眉,并没有应答,而是望向沈珏。即便他年小辈低,可钥匙如今既在他手中,要是沈珏不愿意,也没人能在他面前开了箱子。

沈珏后知后觉,终于留意到客厅上的几口箱子。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箱子跟前,摩挲着,喃喃道:“这……这是太爷西屋里的箱子……”

他打小就养在族长太爷院子里,对于祖父房里的物件自是相熟。

三哥、四哥闻言,眼睛不由发亮,又带了几分踌躇?

既是太爷屋子里的箱子,装的指定是好东西,难道真的要便宜沈珏?

沈袖口里的拳头握得紧紧的,心中无法平静。宗房沈械出仕,致仕前都不会回松江,宗房未来接任族长一脉的,未必是沈械,说不得反而是他沈。

族长太爷是真的老糊涂了么?竟看不到这点,一心只顾念出继的幼孙?

身为长房次子,家产捞不着多少,连浮财长辈们也没想起自己?

宗房产业以后既是沈械的,那他沈劳苦劳累十来年算甚么?难道真要跟三房沈涌几个似的,为长房卖命半辈子,最后几乎净身出户?

沈珏眼泪已经止不住,簌簌落下,跪在一口箱子面前,摸着上面的锁。

宗房大老爷心疼的不行,见沈瑞没反应,忙咳了一声道:“瑞哥,钥匙?

沈珏闻言,也望了过来。

沈瑞虽不喜堂上宗房诸位这种“临检”的气氛,可见了宗房大老爷两次开口,还是上前将钥匙递给沈珏。

即便宗房其他人看沈珏不善,可宗房大老爷这亲老子总不至于坑儿子。

沈珏接过钥匙,因过于激动,手哆嗦着,对了好一会儿,才打开第一口箱子的钥匙。

即便面上故作镇定,可宗房各人还是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就是旁观的沈琦、沈全兄弟两个,也是满心好奇地望向箱子。

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沈珏却一下子匍匐在箱子上,哽咽道:“太爷,太爷

沈瑞因方才过来递钥匙,站在两步外,看着真切,不由怔住……

第一卷 曾见何人再少年 三百三十一章 一脉香烟(一)

箱子里是什么?旁人尚且看不真切,沈瑞站的近,却是看得真真的。<-》

苏松地区常见的孩儿枕头――布老虎枕头,且不是一只两只,而是足有五、六只,尺寸从一尺长到尺半不等。布枕头下边,还有几只孩童用的竹枕。

不用说,这是沈珏幼时的旧物。

“太爷竟然还都留着……”沈珏抓着一只老虎枕头,泪如雨下。

这会儿功夫,旁人也瞧见他手中物件,却是神色各异。

这一箱是沈珏旧物,那其他的呢?别的孙辈得的“遗赠”可是文玩古物都有,难道沈珏这个太爷最疼爱的孙子反而例外?若真是那样,是不是有“欲盖弥彰”之嫌?

沈全坐在沈琦下首,旁观者宗房各人神情,嘴角多了几分讥讽。

就算是开了箱子“验看”了又如何?说不得在他们心中,只当宗房大老爷故意如此,金块银锭子等值钱的东西都藏了起来,偷偷给了沈珏。

既生小人之心,那眼中也就只能见“鬼祟之举”了。

剩下的五个箱子一一开了锁,又有四箱是沈珏儿时旧物,其中两箱子是文具,当年启蒙时的描红册子都在;两箱子玩具,各色小儿玩具,有木质的,有铜的,有玉的,还有一匣子各色长命锁。

剩下一个箱子,装的几色金玉摆件,还有一副玉石玛瑙的棋具,看着倒都是古意盎然,价值不菲。

沈珏恍若未见,一件件地拿出来,最后捞在手上一串黝黑油亮的手串,紧紧的抓在手中。

沈瑞、沈琦、沈全等人,即便瞧着这手串眼生,不过瞧着沈珏的宝贝样儿,也能猜到这是族长太爷的贴身之物了。

这下宗房各人倒是有些猜不准。

太爷只给沈珏留了这一箱子东西?虽说其中有几件摆件是掐金丝嵌宝的看瓶,确实值些银钱,可也并不算惹眼。其他孙辈得的私房中,也不乏三、两件好东西,倒是没必要眼气沈珏的。

旁人尚且犹疑不定,宗房四哥是庶子,最是爱财,也脸皮最厚,起身凑了过来,带了几分羡慕道:“这不是太爷戴了一辈子的沉香手串么?还以为随了太爷去,没想到竟留给了珏哥。这可是稀罕物件,听说当年是由高僧开过光的

沈珏并不看四哥,将手串带进手腕上。

四哥看着散落一地的物件,眼睛跟长了钩子似的,恨不得伸手去翻翻,看看是否有夹带,又碍于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在,不敢动手。

宗房二老爷看着庶子模样实是不堪,不由皱眉。

别说太爷没给沈珏留什么东西,即便是倾尽私房,难道还能夺回来不成?当尚书府是吃素的?

沈瑞自送了钥匙过去,一直没回座位。瞧着他那模样,要是有人敢为难沈珏,立时就要对峙似的,虽略显狂妄,可对沈珏的呵护可见一斑。

二老爷起身道:“大哥,既是太爷事了,我们就先家去”

宗房大老爷也厌恶两个侄儿满眼冒贼光,点点头道:“忙了这些日子,你也乏了,回去好生歇歇。”

四哥虽不甘心,可也不敢违逆老父,被二老爷瞪了一眼,灰溜溜地随着下去了。

走了三口,沈械与沈两个也觉得意兴阑珊。

沈偷偷关注宗房大老爷,倒是与沈全猜测的一样,疑起亲老子来,总觉得以太爷对沈珏那般偏爱,留着的应不单单是这点东西,定有些金银庄票等物,说不得还有私产之类,定是让大老爷给偷偷藏起来了。

不过老子要是偏心,当儿子的再不忿,也只能忍了。难道还要闹将出来,让旁人看笑话不成?

沈械在官场久了,做什么都想到目的与利益攸关上。

他倒是没有怀疑太爷另有值钱的馈赠,只是猜测着太爷将这些旧物送给沈珏的用意,这是让沈珏不忘旧情,还是让沈珏隔断旧情呢?

二房如今看似风光,却是外强中于,沈沧已老,沈瑞还小,沈洲既外放出京,能不能再回京城还是两说。

按照沈械的本意,即是同为族人,沈家各房本应该一处使劲,在官场上也为互为援助,比姻亲同年之类的更可靠。可是有二房不与族人相亲的例子在,沈理对于族亲也都是不冷不热,五房那边又是投靠了二房。

沈械身为宗孙,本应该在小一辈中执牛耳,可众族兄弟却是不给面子,各自为政。归根结底,还是二房开的坏头。

要不然当初二房举家搬迁,离了松江,不服族中管束,其他房头的族人也不会有样学样,各房头家务自治,使得宗房在族中的分量越来越轻,只能打理些琐事。

沈械对于二房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原以为沈珏过继二房,二房与宗房会亲近起来,可未能如愿,这使得沈械的不满又翻了一倍。

看着神色越发阴沉晦暗的两个儿子,宗房大老爷不由一阵气闷;再看看在沈珏旁边两步外站着的沈瑞,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沈琦眼见着冷场,“小声”道:“瑞哥,是不是该告辞了,母亲那边还等着?”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宗房大老爷道:“叔父,侄儿带珏哥先去鸿大叔那边了”

宗房大老爷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去吧过两日再回来……”

沈瑞没有应答,而是道:“过几日侄儿想去祭拜四房婶娘……”

孙氏是沈瑞生母,沈瑞回到松江,自然要祭拜,此为孝道。

宗房大老爷点头道:“理应如此”

沈珏方才见了旧物,一时失态,现下已经擦了眼泪,将拿出来的金玉摆件又放回箱子,垂手站在沈瑞身后,看着宗房大老爷小声道:“孩儿也随二哥去了”

爹是不能叫了,“伯父”沈珏一时也叫不出口,只能含糊。

宗房大老爷强笑道:“去吧,这些日子也苦了你……”说到这里,又对沈琦道:“琦哥,瑞哥、珏哥两个就麻烦你们多看顾了……”

沈琦起身道:“伯父尽管放心,家母向来视瑞哥、珏哥与自家孩儿一般无

旁人还罢,沈械想起沈瑛、沈琦兄弟在京城时的不服顺,脸色就有些发黑。在他看来,五房兄弟如此不识抬举,不过是势利眼,更巴结尚书府那边罢了

沈瑞过继二房小长房,使得五房有了攀附的契机;要是当初过到继小长房是沈珏,五房还敢与他虚头巴脑么?

沈珏打小被家人娇惯,是个没心机的孩子;沈瑞却是城府异于常人,明明与沈珏一般大,却将沈珏压制得服服帖帖。

如此下去,宗房这个儿子可是白给出去了。

沈珏哪里会想到同胞而出的两个兄长,一个因了钱财、一个因了权势,都在猜忌他。他抬头看了看两个兄长,见他们脸色不好,也只当是还沉浸在太爷之丧没缓过来。

他又想到宗房大太太,犹豫着要不要去告个别,可见宗房大老爷没提及,想着自己走前还要过来,便也没有开口。

等到沈琦兄弟带了沈瑞、沈珏离开,沈械就迫不及待地的找到宗房大老爷

“老爷,是不是该提醒珏哥几句?”沈械忧心忡忡道。

宗房大老爷诧异道:“提醒珏哥什么?”

“沈瑞心机不浅,珏哥性子又实在……毕竟血脉已远,不过是名分上的兄弟。”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立时沉了脸,盯着沈械:“大哥怎想起说这个?”

“老爷不在京城不知道,沈瑞如今极得二房大老爷夫妇看重,不仅亲事早早就订了,这两年也开始插手尚书府家务,年节时人情往来,也担起了大半。”沈械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瑞哥是嗣子,传承香火去了,自然当早定亲,早日开枝散叶;他是那边长子,打理家务也好,人情往来也好,不是正应当?”宗房大老爷沉声道。

“他是风光,又是中秀才,又是寻了大学士做岳父,却是将珏哥比到尘埃里……珏哥同沈瑞一般大,早年瞧着比沈瑞聪明也不是一星半点,怎么去了尚书府,反而不如在家里长进?二房大老爷夫妇行事也太恁地不公道……”沈械道。

宗房大老爷听着长子抱怨,既是恼怒他言语中带了挑拨,存心不良;也是听出他连一声“伯父”、“伯母”都不愿叫,俨然与二房生分的模样。

宗房大老爷寒着脸道:“疏不间亲,,如今珏哥与瑞哥才是堂兄弟,计较起来反而没意思……以后这样的话还是勿要再开口……”

沈械还要再说,宗房大老爷皱眉道:“瑞哥是珏哥唯一的堂兄,不去依靠瑞哥,还能依靠哪一个?珏哥到底已经出继,有嗣亲长辈为他操心,大哥有功夫寻思这个,还是想想明年起复的事……说不定到了那时,还需瑞哥帮你做人情呢……”

沈械嗤笑道:“不过是黄口小儿,挂着尚书公子的名也上不得台面”

原来沈瑞回松江这些日子,松江官场多少也得了音讯。虽说不过是刑部尚书的公子,不是吏部、户部的,管不到地方官头上,不过结份善缘,却是大家都乐意的。

就有不少官员接着吊祭之名,过来宗房,又“无意听闻”大司寇家的公子也回乡吊祭,少不得想要见见,开口“慰问”一二,送上些许表礼。

不过也不是人人有都资格开口相见的,毕竟那是尚书公子,不是寻常衙内

松江不是南京,地方官最高不过是知府。

虽说知府比郎中品级高,可架不住大明以京官为贵,因此在沈械眼中,知府压根算不上什么。

可是沈瑞出来待客,却是谦和有礼,丝毫没有衙内公子的气度。寻常见面礼就谢过收了,稍贵重的就婉言谢绝;对于私下邀约,更是以居丧为名,一处也不接。

在沈械看来,委实太小家子气。

宗房大老爷的看法,与长子正好相反。

吃人嘴短,那人手软。官场之上,人情关系复杂,保不齐就被绕进去。沈瑞行事如此谨慎,才是稳妥之道,否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出去与人应酬,说不得就吃了暗亏。被人占了便宜是小事,要是惹出麻烦影响到沈沧身上才是大事。

宗房大老爷见沈械面上还带讥色,大怒道:“就你上得了台面?早年见你还稳当,作甚如今轻浮起来?还是你自觉地得了贺家做依靠,就能飞黄腾达?这天下哪里有不劳而获的事?要是贺家大老爷那么有能耐,作甚不提挈自家族人,反而要提挈你这隔房外甥?你勿要忘了自己姓沈不姓贺?”

沈械闻言皱眉,不服气道:“即便不是嫡亲舅舅,可大堂舅这些年对儿子也看顾有加……尚书府那边不过是族亲,眼看就要出了五服。他们将松江族人是穷亲戚,巴不得撇的于于净净,谁敢往跟前凑……”

“我倒是不知,自己的儿子竟成了白眼狼?当年要没有二房大老爷照拂,你能留在京城任京官?能短短数年功夫就从主事升郎中?现成的恩情在这里摆着,你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反倒生出怨愤来?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你这般秉性,别说不过是族侄,就是嫡亲的侄儿,也没人敢提挈贺家大老爷打小就精明,除了一张嘴说的好听,何曾让旁人占过半分便宜?你都将四十人,居然还分不清远近亲疏?”宗房大老爷气得浑身发抖。

不管多偏疼幼子,寄予厚望的始终是长子,没想到长子打小乖顺,如今将四十岁,却开始犯糊涂了。

沈械被骂得满脸通红,挺着脖子道:“当年儿子越资升迁,那是正好赶上刑部清理旧案,立了功劳……”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你老子虽没做过官,可也知晓九年一转,多少人做了一辈子官,熬到老也不过是五品……你早早升了五品,再过几年升四品的资历都有了,已经强过旁人太多去。这是太顺当,早早就觉得官帽小了……”

沈械低声道:“前年京察,要是那边有心帮扶,不指望升迁,平调吏户礼总不是难事……”

见儿子冥顽不灵,宗房大老爷也懒得再说教,心灰意冷道:“你不过是丁忧一年,且看你的好舅父如何提挈你?只盼你到时真的长志气,用不到你的族亲方好……”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一脉香烟(二)

族长太爷既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告一段落,那除了宗房一脉需服丧守孝之外,其他房头无服亲从福地归来后也就除服,不碍应酬交际。

沈珏还罢,身上有大功之服,旁人也多体谅他是族长太爷亲孙;沈瑞却是代表二房南下的,其他房头族亲长辈少不得使人来相邀。

就是外头的帖子,沈瑞也收到不少。

族亲长辈这里,是需要去拜会的,毕竟沈瑞代表着二房回来,该进的礼数还是要进到;至于外头的帖子,旁人还好,牵扯不大,松江知府刘琬的帖子沈瑞却不得不接。只因这刘琬是弘治十四年进士,与杨廷和是同年。官场之上,同窗、同乡、同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关系。沈瑞这杨门之婿,既是知晓了这重关系,便也只能行晚辈礼。

另外就是孙氏之祭,对沈瑞来说是头等大事。

只是祭祀之事,不是想要过去祭拜就祭拜的,需择吉而行。

因八月十三宜祭祀,最后就择定八月十三这日。

因祭祀前需斋戒,沈瑞就选了初八、初九两日出门交际,初八这日往各房族亲长辈处拜访了一圈。

三房有老太爷在,且与二房在五房内,沈瑞先拜访的就是三房。因沈珏带了孝,不宜交际,随同沈瑞前往的就是沈全。

三房老太爷也是八旬开外的人了,须发皆白,看着并不如前几年硬朗。

陪客除了三房大老爷之外,还有三房宝贝秀才沈珠。不过同三年前意气风发相比,现下的沈珠沉寂许多。

“瑞哥啊,老朽晓得当年是珠哥的错,惹了你们着恼……老朽叫他与你赔不是……”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边咳着,一边道。

沈珠已经出列,对着沈瑞躬下身去:“瑞哥,当年是我不对……”

三房老太爷虽殷切看着,可沈瑞还是避开,躲过沈珠的礼。

沈珠见状,面色发白,三房老太爷咳的越发厉害。

沈瑞不看沈珠,对三房老太爷道:“老太爷,当年令曾孙用热茶泼的是珏哥,即便要赔不是,也当寻了正主方好……”

三房老太爷闻言,皱眉皱的紧紧的,道:“不过少年口角,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沈瑞摇头道:“若是真要赔不是,就要有赔不是的诚意,否则也没意思了

这几年三房日子每况愈下,三房大老爷看似分了家产大头,却放了几个会经营的兄弟自由身。他自己不善经营,被掌柜管事们糊弄,十停生意已经败了五停;京城铺子,更是早就保不住,易了主。

三房与宗房的关系,也因当年沈珠欺负沈珏的事,变得微妙起来。

三房不思前因,反埋怨宗房小气,这才想要抱上二房这棵大树。

如今让沈珠赔不是是引子,接下来才是正文。

“我上了年纪,总要看着儿孙齐全才好,玲哥一去两年,也不知如何了?”三房老太爷叹气道。

沈瑞看了沈珠一眼,道:“都说三房子孙繁茂,如今众族叔都在松江么?怎么听说涌二叔去了南京?”

沈涌生性厚道,即便从三房分家出来,也不愿与兄弟相争,避到南京另起一摊生意。只是人离乡贱,南京又是都城,想要立足岂是那么容易?正好沈洲有同年在南京为官,特意写了信去关照。他在家书中提及此事,沈瑞才记得这一茬。

三房老太爷讪笑两声道:“正是因为涌官儿不在,老朽才越发惦记他们这一房……听说玲哥已经娶妻生子,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回乡告祭祖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朽正要打发珠哥去南昌府换了玲哥回来……他老子不在,他是长子,代他老子留乡尽孝也说得过去……”

沈瑞神色不动,并不接三房老太爷的话茬。

沈洲从松江带走两个族侄时,同沈涌与九房太爷都写了契书,即便没有收那两人为养子,可也立了字据,两侄归族亲沈洲教导,婚丧嫁娶、前程安排皆有沈洲定夺,自家长辈不得插手。

三房老太爷想要凭一句话就让沈珠对沈玲“取而代之”那是做梦,他即便辈分再高,也是对三房众人说的,对于二房老爷们来说,不过是几辈子无往来的隔房堂叔祖父。回到松江时,过来探望就是给了面子,要是再想要求其他,却是奢想。

见沈瑞不接话,三房老太爷皱眉道:“瑞哥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老朽安排的不妥当?百善孝为先,为人晚辈,还是当以孝顺为主,这才是做人道理

沈瑞神色淡淡的道:“如何用人,到底用什么人,是家叔之事。没有叔叔身边的事,侄儿随便开口的道理,这也合了老太爷说的孝顺之道,您觉得是不是?”

三房老太爷一下子被噎住。

沈瑞却懒得再应付三房老太爷,起身道:“还要往八房老太爷那边请安,就不叨扰老太爷了……”

三房老太爷本想要从沈瑞这里借个人情,眼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就要走,不免着急,连声咳了起来。

三房大老爷陪坐在一旁,见状不由有些着恼,对沈瑞皱眉道:“瑞哥这架子也恁大了吧?今日为了款待你,太爷早早就吩咐从饭庄订了八珍席面……”

沈瑞抬了抬眉毛道:“长辈赐饭,本不应辞,只是另有尊亲长辈不曾拜会,晚去无礼。因此早在送帖子过来时,侄儿就打发从人代为说项,看来是从人无状,竟是忘了侄儿吩咐。”

三房大老爷于瞪眼,也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沈瑞打发人递帖子时,确实叫人提前打了招呼。

沈珠神色有些灰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瑞瞧着他的精神不对劲,出了三房,便与沈全问道:“沈珠怎么了?科岁考试又没考好?沈玲那边不算什么美差,怎么还被三房老太爷惦记上了?”

沈玲跟着沈洲在任上打理庶务,名义上是族侄家人,可行的不过是管家事。沈珠却是被三房上下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两人分量压根就不一样。

沈全点点头道:“去年岁试考了四等……错过上次乡试,还能说是年纪小文章火候不足,如今可是又三年过去了……廪生没指望,岁科考试总是不好,怕是三房也着急了……”

沈瑞道:“即便着急也没有……就这一个读书种子,还舍得放弃不成?二叔那边,有什么他们好看上眼的?还是想要效仿沈玲,通过结亲官宦多一门助力?

沈全摇头道:“不是这个。忘了跟你说了,沈珠已经定亲了,不是旁人,就是他姑父董举人家小娘子,年底就要完婚了……”

沈瑞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沈琰。

这算不算“夺妻之恨”?不过同沈琰相比,沈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不知董举人会后悔成什么模样。

沈全笑道:“去年初两家就订下了,本是去年年底要迎娶的,结果为了聘金与嫁妆的事好一番扯皮,差点没黄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谈拢了……”

沈瑞挑眉道:“董夫子看着并不像贪财之人……”

“不是董家多要聘金,是想要少要,可是湖大婶子却不肯依,姑嫂两个为了这个,差点都动手了……啧啧,骨血倒流,本就要被人说道,还闹出这些笑话来,这是结亲还是结仇?”沈全道。

松江婚嫁习俗,女子要厚嫁。没有体面嫁妆,压根说不上门当户对的亲事

按照约定俗成,这男方的聘金是女方嫁妆的一半,具体数字在正式过定前两家都要私下协商。要是女方收了男方聘金,准备不出相应的嫁妆,那受嘲笑的就是娘家人。

“董家就忍了这口气?”沈瑞不解道:“董夫子没出仕,家里不是还有儿子做知县么?三房连个支撑门户的人都没有,作甚还这样猖狂?”

沈全道:“谁让董夫子早年得岳家提挈,欠着三房人情……他要是敢翻脸,被戳脊梁骨的就是董家人了……”

沈珠既不是为了结亲,那是为了什么想要往南昌府去?

“不会是看上二房的荫监了吧?”沈瑞寻思了一下,道。

沈全道:“还能有什么?去年你过了院试的消息传回松江,有赞你出息的,也有觉得北直隶科考好考的……沈珠这模样,继续在松江混日子,以后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两说,真要入了北监,就能避开岁科考试,参加顺天府乡试……

“倒是敢想真要觉得岁科考试艰难,直接花银子入南监不也一样?照样能乡试下场……看来是连乡试的底气都没有,八成是盼着直接恩萌入仕……”沈瑞摇头道:“只是这般异想天开,当二房长辈是傻子么?”

北监不容易进,南监就省事许多。南直隶士绅子弟,想要避开童子试,直接参加乡试的,直接花钱买个出身都是寻常。就是得了秀才功名,想要去南监正经读几年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年沈琦乡试前就曾在南监读书。

二房长辈即便提挈族亲晚辈,现成的进士、举人好几个,还用得着在一个秀才身上使劲?更不多要说沈珠为人不良,在二房长辈跟前已经记档。

三房,老太爷房里。

老太爷耷拉着脸,看着跪着的曾孙,不耐地皱眉道:“怎地?我舍了老脸为你筹划还筹划错了不成?”

沈珠满脸祈求道:“老太爷,我不去南昌府,不去换玲二哥……再给孙儿三年功夫,孙儿一定在乡试上一搏……”

“哼连岁试都过不去,还有脸谈乡试?族中秀才不是只有你一个,可谁像你这样连乡试门槛都摸不到?就算是乡试落第,也要先能进了场方好……想想沈琰,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你今年都二十了……”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说道。

当年有多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早先瞧着自己曾孙不能说是同辈中翘楚,也是其中佼佼者,如今却有泯灭众人之意。

老太爷既指望沈珠光耀门楣,怎么能看他如此水波逐流,自然是全心为他操心筹划,不想沈珠压根不领情。

沈珠白着脸道:“孙儿晓得老太爷是为了孙儿好,可是孙儿还想要试试…

有一句话,沈珠没有说,那就是老太爷即便想要算计二房,也是白算计。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是慈和的性子,即便前几年开始二房就与松江族人恢复往来走动,可松江这些房头,有谁真正占过二房便宜?

更不要说他与沈珏、沈瑞有嫌隙在前,二房即便肯提挈族亲晚辈,也不会提挈他。

与其自取其辱,还不若奋发图强……

初九则是拜会知府刘琬。

刘琬是大前年继蒋知府为松江知府,之前在南京为御史。不过因他早年曾在上海县任知县,早就听闻松江沈氏与贺氏之名,对于松江府士绅倒是也相熟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脉香烟(三)

因八房也有曾祖辈老太爷在世,沈瑞、沈全从三房出来,就越过六房、七房,先去了八房。

八房虽家贫,门风却正,即便是欢迎沈瑞做客,也没有像三房上下那样谄媚,倒是只做寻常亲戚待的模样。沈宝之父沈流已经做了教职,如今带了妻子幼子在外任上,并不在松江。

八房老太爷见了沈瑞,叙了几句家常,就吩咐沈宝陪着了。

随即沈瑞又去了九房。

九房日子本就不富裕,六年前因参合侵占孙氏嫁产之事,损失不少。沈瑞早已想不起这一茬,九房太爷却是记得牢牢的,生怕沈瑞心中记了仇去,连族祖父的架子也摆不起,极尽讨好之态。

倒是弄得沈瑞与沈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匆匆告辞出来。

见过这些辈分高的族老,沈瑞又去了六房、七房打了个照面,就算应付完族人。

八月初九这日,沈瑞就去了松江府衙,见了知府刘琬。

刘琬已经五旬开外的人,沈械之所以没将刘琬这父母官放在眼中,也同他的年纪有关。等到刘琬知府任满,升到正三品也到了致仕年纪,前程有限。沈械正值盛年,又是京官,且有京堂为族亲姻亲,自然是瞧不上刘琬一个小小知府。

沈瑞却是想着苏松富甲天下,能到松江任上做知府,那绝对不是一般人。刘琬官声清明,并没有明面上党附哪位阁老,可真要半点背景都没有,也不会在现下这个位置上。

沈瑞态度谦卑,刘琬面上的笑容就真挚许多。两人之间的称呼,从“府尊”到“世叔”,从“沈相公”到“世侄”,倒是一片和乐。

刘琬似乎还随意地提及前几年进京叙职时与杨廷和的小聚。

沈瑞不动声色听着,心中生出几分疑惑。

听着刘琬的话中之意,似乎对杨廷和颇为推崇,并未提及其他朝臣,他身后竟然没有旁人,只有杨廷和不成?

沈瑞心中有些讶然,莫非未来权相现下就开始在不知道的地方铺陈人脉?可南直隶的缺本就是肥缺,松江知府又是掌印官,肥缺中的肥缺,单凭杨廷和有这样大的能量?还是杨廷和幕后,另有其他?

沈瑞心中虽存疑惑,可与刘琬到底是面子上往来,只做到晚辈的礼数就是了,并不深谈。

至于沈家各房,拜会完一圈长辈后,其他同辈、小一辈的应酬,沈瑞就借口斋戒全都推了。

沈瑞年纪,半大不小,尚且未通男女之事,所谓斋戒,不过是素食三日罢了。

等到三日斋戒完毕,就到了八月十三。

虽说不过是沈瑞私祭,可各房头都盯着他在松江举动,有的是想要故意卖个好,有的是真心念着孙氏生前仁善,各房头长辈虽没露面,可都派了玉字辈的子孙过来陪祭,倒是将“小祭”做成了“大祭”,将“私祭”办成了“公祭

眼看着门前一溜马车,各色穿着素服的几十号族亲兄弟,沈琦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道:“会不会太招摇了?”

众族亲晚辈既来五房陪祭,少不得要先见长辈请安问好。

鸿大老爷也瞧出不对头,私下对妻子道:“会不会过了?”

“源大嫂子生前解危扶困,帮衬了多少族人,难道还当不起族亲晚辈一次祭拜?”郭氏轻哼道:“要我说,早就该如此,如今已经算晚了的……可见再多恩情,也是人死灯灭,记得的人少;反倒是权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动人

这次回乡,对于五房诸人来说也是感触颇深。

不说远在京城的二房,就是松江八房中,五房如今风光也是不亚于宗房,乡邻族亲上门巴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福姐不过七岁,可话里话外打探福姐亲事的人家已经好几家。

鸿大老爷固然是向来好脾气,也被扰得不厌其烦。要不是身子实在弱,经不得连番奔波,他都有心立时返京。

郭氏向来行事谨慎周全,并未露出丁点儿得意张狂,反而越发约束下人管事,对于五房旁枝与娘家人也软硬兼施,敲打一二,生怕旁人借着五房的名义为祸乡邻,给沈瑛几兄弟招惹是非。

还真是未雨绸缪,让她发现一处不妥当来。那就是鸿大老爷庶叔家的堂弟,私下打着五房的名义,在松江商家那边放贷。

五房虽富庶,可从来不沾这些有碍阴私的行当。郭氏闻言,立时恼了,打发人拿了帖子直接去县衙,将鸿大老爷堂弟家的管事告了,告他“假冒家人招摇撞骗”。

那管事一顿板子熬不住,自然是将自己主人咬出来。

五房“知晓”是亲戚行事,就撤了状子,不过两家就此没了往来。倒是无人指责五房人情冷淡,反而觉得他们夫妻两个厚道,没有继续追究此事。

沈瑞看着前来陪祭的众族兄弟,并未觉得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宗法社会,沈瑞也不好特立独行,只能谢过众族兄弟盛情,倒是一副领情模样。

沈瑾在旁,眼见这番热闹,却是心情复杂。

沈瑞已经出继,礼法上已经不是孙氏之子,可孙氏体面却依旧是从沈瑞身上得,而不是从他这个记嫡儿子身上。

当年孙氏故去时,沈珏不过九岁,在长辈眼中还是稚子,灵堂之上能避讳就让他避讳了,生怕阴灵冲撞了孩子。因此,对于沈瑞当年处境,沈珏听闻的多,眼见的少。

过后虽同情沈瑞失母,不再争锋相对,可到底难以感同身受。

如今祖父故去,沈珏千里迢迢地回来,在灵堂上也守了十数日,至亲死别,宛如割心之痛;再看沈瑞,想着他当年处境,越发觉得他不容易。

看到众族兄弟凑上前来,真心的少,虚情假意的多,沈珏就有些不耐烦,与沈全抱怨道:“这是赶大集么?”

沈全忙道:“勿要胡说,到底是各房长辈的心意……”

沈珏眉头皱眉死死的:“源大婶子去了六年了,要是真念她的好,早做甚么去了?”

沈全低声道:“这些年逢年过节记得祭拜伯娘的族亲好友,也大有人在。

五房就是如此,就是这两年五房客居京城,松江这边也安排管事每年几次祭扫孙氏墓地。

沈珏讪讪道:“是小弟失言了……只是觉得今日情景太过滑稽,也就是二哥脾气好,还受得了他们这些虚套……”

该请安见礼的见过,该打招呼的打过,剩下的就是要出城前往福地。

十数辆马车,加上骑马随行的仆从小厮,拉着的香烛纸钱,浩浩荡荡地出了沈家坊。

沈家各房族人,知晓其中缘故,想起孙氏生前的为人品性,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要是孙氏尚在,以孙氏与人为善的品格,各房都能沾了光;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孙氏真在,也没有独生儿子与人做嗣子的道理。

外姓街坊邻居,不知其中详情,少不得打探一二。

待晓得是为了祭拜沈家四房先头大太太,大家想起六年前的出殡场面,便只有啧啧称奇道:“不过是举人娘子,竟有恁地风光……就是诰命夫人,也未必有这般体面……”

沈瑞这边,由亲近的沈珏、沈全、沈瑾、沈宝、沈琴等人陪着,又有沈琦约束着其他不甚相熟的族亲兄弟,跋山涉水,终于到了四房福地。

四房阳宅这边,早已准备好祭祀用的各色物件。

沈瑞上次来福地,还是三年前随徐氏离松江前。

三年光景,孙氏墓地变化不大。

只能说坟上的新土成了陈土,墓碑上的字迹也因风吹日晒不再那样簇新。

墓碑前,已经摆了一桌祭席。

沈瑞看着眼前墓碑,精神有些恍然。

他察觉出哪里不对了。

之前离开松江前,他有心想要将孙氏嫁妆捐出去,可因有顾虑,并未实现。孙氏的嫁妆没有捐,那诰命是不是也就没有下文了?

可话说回来,都说“夫贵妻荣”、“母以子贵”,古人女子并不是独立个体,而是“三从四德”。她们能得到的诰命,也是因丈夫或者儿子。

孙氏诰命,真的是因捐赠嫁妆修路搭桥才得?还是因丈夫或者儿子有了仕途功名?

沈举人已经奔五十的人,即便现下任教职,也不过是从九品,想要给妻子挣得“四品恭人”诰命,这辈子是没指望。那剩下能指望的,就是沈瑾?

沈瑾出仕,且仕途到了正四品?

可恨他上辈子只看了一笔孙氏记载,并未去查看她的丈夫与儿孙的记录。

沈瑞摸了摸太阳穴,只觉得方才那一瞬间,针扎似的疼,不过是六年功夫,上辈子的事情竟然像是隔了好些年,渐渐模糊起来。

“二哥,怎么了?这是头疼?”沈珏正留心沈瑞,见状不由担心道。

沈瑾闻言,也带了担忧之色望向沈瑞。

沈瑞摇头道:“没事,就是想起早年的事……”

沈瑾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沈珏则是转过头,望向宗房福地的方向。

孙氏故去六年,沈瑞想起还如此难受;太爷还没有出百日,为何自己从寝食难安到如今的寻寻常常,像是已经适应了太爷离去,眼泪流不出来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脉香烟(四)

对于耄耋老人来说,六年光阴不过转眼而过;对于十来岁的少年来说,六年却是漫长无比,使得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随祭沈族众少年,年长些的或许还记得孙氏当年仁爱慈和;稍年幼些的,对于这位“四房大伯母”、“四房大叔母”,已经记得不真切了。

留下的印象就是这位族亲长辈说不上幸还是不幸,幸的是她以商贾之女的身份,嫁入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且稳稳坐在主母之位将三十年;不幸也正是此处,没有娘家做靠山,人到中年才生一子,结果人没了,亲生子出继,庶子继承香火。

想到这里,大家望向沈瑞就不再觉得他是“高大上”不可亲近的尚书府嗣子,心中念叨着“昔日四房小可怜”,倒是越发亲近热络。

对比着,大家望向沈瑾这“鸠占鹊巢”的四房名义嫡长子,就带了质疑与挑剔。

对于沈瑾来说,顾不得旁人反应,自从准备这次小祭,就全心悼念起嫡母来。

越是见识了外头的世态炎凉,沈瑾越是感激孙氏当年宽容慈爱。

他跪在沈瑞旁边,对着孙氏墓碑,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沈瑞看着沈瑾一眼,心里很是纳闷。上辈子姐姐可是推断孙氏无子或有子早丧,所以嫁妆才会不留给儿孙,如今沈瑾却是记在孙氏名下,到底这诰赠怎么来的?是自己改变了历史,还是四房另有变动?

如今自己来了大明朝,五百年后的族谱还会如上辈子记载么?

沈瑞心中也拿不准了。

沈瑾见沈瑞神情懵住,只当他思念孙氏心中难过,忙扶了他的胳膊,低声道:“二弟莫要难过,如今你读书有成,亲事也定了,母亲泉下有知,也只有欣慰的。”

沈瑞看了沈瑾一眼,见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模样,倒是有些担心,道:“瑾大哥就算一心举业,也要当爱惜身体,以图长久才是,先人香火还需大哥供奉。”

沈瑾使劲点点头,道:“二弟放心,我一定不负二弟所望”

他这般信誓旦旦,沈瑞不由后悔自己多话了。

在“万般皆上品,惟有读书高”的大明朝,为了功名损了身体的可是寻常事,就是沈家各房头中,因读书损身英年早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各房族兄弟,之所以不待见沈瑾,一是沈瑾读书太过出色,十四岁的秀才,又是“小三元”的廪生,是属于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二则是瞧不起他的出身,多少也是为了不得罪沈瑞的缘故。

在他们看来,沈瑞被夺了嫡长子之位,即便后边出继尚书府,也不能抹去前仇,定是视沈瑾如仇人。

不想沈瑞待沈瑾反倒比旁人亲近,倒像是不计前嫌模样,对沈瑾还颇为关切。

如此一来,即便是看在沈瑞面上,也没有人会不知趣地给沈瑾脸色瞧。

其实真要说起来,别说沈瑾如今记名孙氏名下,为四房嫡长子;就是沈瑾依旧是四房庶长子,身份也不比旁人低什么。

即便族兄弟咬着“嫡庶之分”想要轻贱沈瑾,也要看看是不是有那个本事

沈瑾即便是庶出,可生母出身书香人家,亲生舅舅如今是官身,自己又争气成了秀才,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如今当年族学中的孩子也都长大了,大家都晓得人活着不能随心所欲,否则他们也不会都一窝蜂地过来亲近沈瑞、沈珏兄弟。

如今沈瑞既是肯亲近沈瑾,旁人就也乖觉,一口一个“瑾大哥”的叫起来

沈瑾并非不通世事的性子,之前与族兄弟们不亲近,一是因专心读书,没有心思用在人际上;二是少年气盛,骨子里多少有些傲气,知晓族亲对自己身份的挑剔,不爱去贴旁人的冷脸。

如今有沈瑞做桥梁,族中兄弟主动示好,沈瑾便也接了。

沈全念着昔日情分,对于沈瑾现下处境早就看在眼中,心中、不落忍。眼见沈瑞似乎有心促进沈瑾与族兄弟的关系,沈全自是乐见其成,也在旁边打边鼓。

一时之间,大家的气氛倒是热络起来。

沈宝性子宽和,且有几分内秀,说起书画来,倒是也能与沈瑾说到一块去,道:“前些日子在某世兄还见过族兄画作。”

沈瑾淡笑道:“不过是早年同窗游戏时所做,让宝哥见笑了。”

只有沈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因心中对沈瑾成见已深,始终离的远远的,只跟在沈珏旁边说话。

还有沈珠,虽说今日也随众族兄弟过来,却无当年张扬,混在人群中,寡言无语。早年围着他奉承的族弟们,如今都是不冷不热。

谁让前年三房分家失了公道,使得其他房头对于三房大老爷这一脉多是敬而远之。对相依为命的手足兄弟都能不厚道,何况寻常族人?还有就是沈珠在京城之事,也渐次传开,使得大家心中忌惮。

加上沈珠虽是秀才,却是岁科考试等次都不好,前程无期,大家言行中不由自主地就也带了几分轻视。

沈全见沈珠处境尴尬,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上前。

三房如今既打着二房主意,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否则以三房老太爷的厚脸皮,直接攀附不上二房,说不定就要揪着五房与瑞哥的亲近关系,回头来难为五房了。

五房虽不怕他什么,可到底老爷子辈分在哪里摆着,起了纠纷也让人难受

等到一行人回到城里时,正好是午饭饭时。

郭氏早就吩咐厨房预备了素席,也沈珏都无需避讳,众族兄弟就都在五房留的饭。

用了午饭之后,众人方各自散去。

沈瑾没有回去,而是被沈瑞留下来说话。

沈瑞是想到上辈子的事,拿不准历史到底会是遵循上辈子的轨迹,还是会有变动,有些心惊了。

沈瑾到底是做了官给嫡母请了诰赠,还是无子早夭,使得孙氏断了香火?

对于旁人来说,不管如何都不相于,对于沈瑞来说却是无比重要。

“本不该我多嘴,只是全三哥与沈珠都与瑾大哥同龄,今年都要成亲,瑾大哥这里是不是也当想想成家的事?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家中有了嫂子,安排琐事,瑾大哥也能不为庶务分心。”沈瑞带沈瑾去了客院,打发旁人下去,独兄弟两个说话。

沈瑾闻言,面色不由变得苍白,露出几分苦笑道:“老爷与新太太不在松江,无人为此事做主……”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真的放心将婚姻大事交给老爷与邵氏安排么?”

因沈举人那般奇葩人品,沈瑞实不能相信他会为沈瑾寻一门好亲事。那样对四房来说是好事,可对于如今将钱财看的重于一切的沈举人来说,却未必愿

明年就是乡试之年,等到沈瑞榜上有名,不管出身名誉有多少瑕疵,媒婆也会踏破门槛。真要拖到那个时候,说不得沈举人待价而沽,直接给沈瑾寻个商户人家做岳父,既能赚好大一笔嫁妆,还能压着对方身份,使得对方不能接手家务。

沈瑾神色越发苦,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不能让郑知州帮忙寻人选?要是他开口保媒,老爷那里怕是也不好说什么……”

要是沈举人没有出仕,背靠沈氏家族,或许不会将一个知州放在眼中;可沈举人如今已经出仕,知晓厉害轻重,未必敢得罪郑大舅。

沈瑞不可能为了沈瑾出面与沈举人对上,总要有个人看顾沈瑾,省的他真的被沈举人的私心耽搁祸害了。

沈瑾抬起头,脸上满是惊诧:“我……我……还好与郑家往来么?”

毕竟沈瑾名义上的外家已经是孙家,并非郑家。即便孙家如今没人,沈瑾也需避讳,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

沈瑞道:“这世上最割不断的就是血脉亲缘,二房长辈不禁珏哥亲近宗房是如此,瑾大哥如何为了虚名就隔绝骨肉?”

即便沈瑾这边不主动联系郑大舅又能什么样?他是计划接郑氏奉养的,到时候还能让郑氏与胞弟与断了往来不成?

沈瑾面色涨的通红,带了几分局促道:“我不是为了虚名……我是怕欲壑难填,自己成了什么都不想放弃的小人……”

沈瑞皱眉道:“瑾大哥是觉得,太太当年遗命将你记嫡,就是为了让你做个抉择?不说骨肉情深,只说因果,郑姨娘昔日即便家贫无嫁妆,可以秀才之女的身份与品貌,想要嫁出去做正头奶奶也不是难事,之所以委身为侧室,为的是供养寡母幼弟,对于郑知州来说不是天大恩情?如今郑知州已经是官身,提挈外甥不过举手之劳,也算回报当年善果,又有何不可?”

实际上,沈瑞虽没见着郑知州,不过印象并不好。

要是郑知州有心,会对沈瑾这唯一的外甥不闻不问?

沈瑾讪讪道:“前年姨娘去山西后,那边就打发了管事过来,想要接我北上……只是当时我一心准备乡试,也不愿节外生枝,就谢绝了那边好意……后来那边知晓我尚未定亲,郑家舅舅也写信过来想要许嫁嫡出表妹,只是我怕门不当、户不对,也怕提及郑家惹怒老爷,再生事端,便婉拒了此事……”

沈瑞看着沈瑾,半响无语。

莫不是真的读书读成书呆子了?亲生舅舅的照拂不接,偏生指望人品不怎么地的生父,这不是蠢是什么?

沈瑾虽面带讪讪地说这了一番话,可双目清明,并无懊悔之色。

沈瑞倒是生出几分真心敬佩来,沈瑾的行为虽有些“迂腐”,却是颇为原则,并不是唯利是图之人,称得上是“君子”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脉香烟(五)

“伯娘,吃饼饼”四哥坐在三太太怀里,伸着短短的小胳膊,手中拿着一角月饼,伸向徐氏。

“谢谢四哥了……”徐氏笑着接了过来,对四哥慈爱的点了点头。

四哥“嘻嘻”一笑,又取了月饼递给玉姐:“大姐姐……”

玉姐亦接过,轻轻地摸了摸四哥的大光脑门。

又逢中秋,家家都要开团圆宴,不过尚书府实说不上人团圆,不过十来口人,竟分了好些去处。二老爷在南昌府,沈瑞、沈珏在松江,二太太在昌平庄子,家里只有老少六口人在。

都是至亲骨肉,家宴便也没有男女分作,直接做了一个圆桌。

三老爷颇为感概道:“少了瑞哥、珏哥两个,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下来。”

大老爷道:“他们出京也有些日子,堂叔那边的大事也该了了,过了中秋他们兄弟两个就当返京了……”

三老爷犹豫一下道:“真不叫珏哥去南昌么?二哥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提挈族侄的心思,好生教导沈珏不好么?将珏哥的事情全部托付给大哥、大嫂,到底珏哥是二房嗣子,还是长房嗣子?”

大老爷闻言,不由皱眉,瞥了三老爷一眼。

三老爷看到玉姐、四哥在,不由后悔,忙拿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口,道:“今年雨水太大了,西瓜都不甜了……”

大老爷叹气道:“京畿十年久旱,好不容易盼来个雨水充沛的年份,又过了,直隶还好,山东、河南已经是大涝……”

大老爷掌印刑部前,在户部为侍郎多年,对于民生钱粮多为留意。

三老爷撂下西瓜,道:“天公不作美,又有什么法子……说到底今上已经是难见的仁慈天子,爱惜民生是出了名的,要是能再约束约束外戚就好了……

今年中秋节前,京城中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外戚张家又得厚赐。皇后娘娘的大弟某某侯张鹤龄从侯升为公,二弟建昌伯张延龄从伯升为侯。张家一门两公侯不说,且张鹤龄又得赐保定府良田八百余顷,张延龄没有得良田,禄米却升了几百石,如今兄弟俩年禄米都是一千六百石。

不仅恩及张家兄弟,连张家兄弟的姻亲也鸡犬升天,入职锦衣卫的入职锦衣卫,入职中书舍人的为舍人。

为了这次赏赐,几位阁老没少与皇帝较劲。虽说加封外戚爵位是常例,可也没有厚重的道理,如今皇太后、太皇太后都健在,那两家不过是侯爵、伯爵,张家人兄弟都得爵位,已经比其他外戚强出太多,本不当再加恩。

不过皇帝爱重皇后,世人皆知。几位阁老的劝阻,都不能影响皇帝重赐张家的决心。随后就有不平的御史上了折子,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也没有谁真的就死掐张家。

说到底,张家不单单是后族,还是太子的外家。真要有谁不看眼冲着张家使劲,就要有得罪两代帝王的决心。御史都是十年寒窗苦读出来,又一步步熬上来的,有些不平事可以开口,却不能犯拧,否则就是与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了。

大老爷摇头道:“勿要人云亦云,南城书院那边的结社,无知酸儒太多,你以后少去两回”

三老爷闻言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三太太。

三太太面上有些讪讪,却不敢插嘴。

大老爷道:“你即有心仕途,就当以学业为主,还轮不到针砭时事的事情。人云亦云清谈,除了浪费口水,徒劳无益。即便想要开拓视野,增长见闻,也当从留心民生经济上,而不是关注那些那些勋贵纠纷、内廷密事。”

就算三老爷会试顺当,也不过是从低品级做起,要学习的东西还多,高层之间的纠纷博弈还波及不到他身上。

大老爷是正经教导,三老爷便起身听了。

如此一来,三太太、玉姐也不好再坐着,跟着起来。

四哥从三太太膝上出溜到地上,察觉出气氛的肃穆,拉着三太太的袖子,乖巧地站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望向大老爷。

听大老爷说完,三老爷面带羞愧道:“是我这些日子轻浮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三太太面上滚烫,下巴已经顶到胸口上。这一年来,眼见丈夫经常往南城书院去,三太太心中是欢喜的。丈夫乐意亲近自己娘家,自己也跟着沾光,多回了两趟娘家。

可她即便有些私心,也是三从四德教导出来的淑女,自然是晓得孰轻孰重

丈夫是她的依靠,同与娘家亲近相比,自然是丈夫的前程更重要。南城书院虽名扬在外,汇集了不少大儒,可那些人书生意气也重。

不管皇帝如何重视外戚,那都是皇家的事,本不该随口议论。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古今同。

自己老爷早年醉心书画,并不喜欢谈政治,这两年来却是变化颇大。如今想想,多半是南城书院那边的影响,其中未必都是好影响。

三太太羞愧不已,几乎要站不稳了。

徐氏瞧着不对,笑着对大老爷道:“你们兄弟要说话就往小书房说去,我们娘几个还要拜月。”

眼前就这几个人,三太太的窘迫都在大老爷眼中,大老爷却只做未见。不是他爱操心,去理会弟弟、弟媳妇的家事,只是三老爷这两年与田家走的太近了。

在三太太眼中,田家是至亲,可在沈家人眼中,田家只是一门姻亲,大老爷不希弟弟太过亲近田家。有今日因,就有明日果。三老爷夫妇都亲近田家的话,就会影响到四哥。

虽说四哥与两位堂兄相差十多岁,可大老爷还是希望以后这堂兄弟三人能如同胞手足似的抱团。

沈瑞、沈珏都没有能依靠的外家,四哥这边也远处点好,否则等到沈家老一辈过身,田家人站在四哥身后,四哥到底该亲近那边?一边是嫡亲舅舅,一边是无血缘的嗣堂兄,似乎也不难抉择。

那样的结果,是大老爷不愿看到的。

大老爷希望小一辈兄弟三人,能互相扶持,将二房传承下去。

三老爷最是乖觉,见长兄脸色不好,打诨道:“大哥,要不咱们也随着大嫂拜月?”

“胡闹”大老爷白了他一眼,道:“还不随我去书房,我可要考校考校你的学问如何了……瞧着你如今三、五日就要出门交际一次,实也没有个读书的样子。你还是叔叔,且想想瑞哥的毅力……”

三老爷笑道:“我也是顶顶佩服瑞哥的,不是我夸自家侄子,就是南城书院那些寒门学子,也未必有咱们瑞哥的刻苦劲儿……明明不过十几岁年纪,却是迫不及待地模样,一日都不肯离了书本去,天道酬勤,到底没有白白辛苦。珏哥即便资质不让瑞哥,可也败在瑞哥的勤奋下……”

大老爷与徐氏听到“迫不及待”四字,老两口对视一眼,都带了几分沉重

待大老爷与三老爷去了小书房,徐氏就吩咐红云带人去花园摆祭桌。

女不祭灶,男不拜月。

中秋这晚,女眷都要拜月的。

三太太心乱如麻,没有闲情逸致,随着徐氏在花园拜了月神后,便道:“大嫂,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贪玩老想着娘家,才怂恿三老爷常往书院去……”

四哥已经乏了,由嬷嬷带了下去,玉姐却在。

眼见气氛不对,玉姐素来乖觉,忙起身道:“母亲,三婶,玉儿有些乏了,先回房去了……”

徐氏点点头,叫人挑着灯笼送玉姐回去,妯娌两个在花园的亭子里说话。

“弟妹勿要多心,男人在外边的事,怎么能怨到内宅妇人身上?老爷只是担心三弟,怕三弟走了性子。三弟既是有心仕途,‘谨言慎行,这四字需铭记。狂儒可信口拿皇家的事情说笑,旁人也不会与之计较;朝廷官员若是如此,说不得就是倾家之祸。”徐氏对三太太正色道。

三太太认真听了,点头道:“大嫂说的正是,我之前听着三老爷提及皇家秘辛也觉得不妥当,正是这个道理。以后我一定规劝三老爷,少出门交际。”

徐氏摇头道:“岂能因噎废食?也不是就要让你们做聋子、做瞎子,对外头的消息不闻不问,只是不管听到什么,心里有数就行,勿要拿出来说嘴。”

三太太犹豫了一下,道:“方才大伯……似不喜三老爷常去南城书院?”

徐氏皱眉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也就说几句实在话。真要为了三弟好的话,那边少去几趟就少去几趟吧……”

三太太脸色苍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虽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可到底也是田家女儿。

徐氏叹气道:“弟妹别误会,我之所以这样说,不是指质疑亲家太爷、亲家舅爷人品,而是因书院的夫子们。那边虽集中了不少京中大儒,可多是在科举上不如意或是仕途受挫之人……他们太过书生意气,对于朝廷多有怨愤不平之语,三弟要是受其影响,就得不偿失了……”

三太太既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何不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就是历代贤德女子中,还有“孟母三迁”这个典故在呢。

三太太点头道:“我晓得了,以后定规劝三老爷,不会让大哥、大嫂再操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山高水长(一)

松江府,沈家坊,四房内宅。

一青衫小婢站在门口,满脸为难道:“大哥,老安人正歇着……”

上了年岁的人觉轻,张老安人每天寅正(凌晨四点)就醒了,到了中午精神就不足,总要小憩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

沈瑞已经定了归期,明早就要乘船返京。别的地方还罢,四房长辈这里却需要道别。

今日来的“巧”,正好是张老安人午歇时。

沈瑾听了小婢的话,转过头来对沈瑞道:“瑞二弟……”

“不好扰了老安人休息,就在外头磕几个头吧……”沈瑞痛快道。

不仅沈瑾为张老安人提心吊胆,他自己也不耐烦应付张老安人,上次是凭着张老安人没留意迅速地遁了,这次告别要是被抓住,少不得又是一番啰嗦。

因此,在沈瑾“无意”说了张老安人的作息习惯后,沈瑞就掐着点上门来道别。

即便无人盯着,沈瑞还是毫不含糊地在张老安人的院子里跪下叩首。不管他心里对张老安人作何想,该做的还是要做,这就是“孝道”,孝道有亏,德行就有瑕疵,为人轻鄙。

沈瑾看着沈瑞,面上带了几分不舍。

兄弟小聚数日,明朝又面临别离。

沈瑞叩完首,站起身来,就与沈瑾回到前院来。

沈瑾想到长随万宁,犹豫了一下:“让万宁随瑞二弟回京,会不会太麻烦瑞二弟?”

沈瑞摇头道:“麻烦什么?顺路而已……”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即便沈瑾不打发长随跟着上京,他直接在京城帮沈瑾或赁或租或买一处宅院都是举手之劳,不过他并未开口往自己身上揽。

沈瑾即便中了举,进京备考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况且还有郑氏之事,沈瑞不愿搀和太多。真要那样的话,他自己嫌麻烦不说,二房长辈知道心里也会不舒坦。

沈瑾还是郑重道:“如此就多谢二弟了……”

除了四房,宗房那边沈瑞也要去一趟。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省亲时,曾在宗房留了一笔银钱,为的是在松江置产。如今田产早已经置下,由宗房大老爷使人代为管理,相关田契早已送到京中,沈瑞今日过去,除了与宗房诸位告别,还要去清点一笔银钱,是庄田这几年的受益。

因这个缘故,沈瑞就没有在四房继续逗留,反正今晚还要见面,族兄弟们今晚会来五房为沈全、沈瑞等人践行,沈瑾自然也在其中。

沈珏昨天就被沈接回宗房过中秋去了,原本也要连同沈瑞一起接的,被沈瑞婉拒了。

除了沈珏之外,沈瑞对宗房其他人都不怎么熟,自然是愿意留在五房过节

宗房有孝,过节冷清,便也没有勉强沈瑞。

沈瑞过来宗房时,正好沈珏在书房与宗房大老爷说话。

“那边二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只有父子二人,没有外人在,宗房大老爷便直言道。

沈械得知的消息,就是二房二太太身体不好,回京奔丧后就开始卧病,今年还挪到庄子上休养去了。

要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宗房大老爷才不相信。可乔氏毕竟是沈珏嗣母,真要有不好,宗房大老爷怕影响到沈珏身上,才主动相问。

换做旁人相问,沈珏自是晓得“家丑不可外扬”,会隐下此事,可是亲爹问,他犹豫了一下,便道:“二太太买通人要给四哥下药做局,想要用三老爷刑克亲人为名抱养四哥……”

至于罚他雪地里下跪之事,沈珏不愿宗房大老爷担心,就略过没提。

即便如此,宗房大老爷依旧是黑了脸:“抱养四哥?有了你这个嗣子还不知足,那算什么?”

“四哥生辰是珞大哥祭日,听说四哥长相与珞大哥幼年时肖似……二太太有此心结,也不是一日两日……当初南下时,便想要半路回京,为的就是舍不得刚落地的四哥……”沈珏道。

沈珏对乔氏并无多少怨恨,反而心里有些可怜她。

要是沈珞还在,乔氏也不至于几成癫狂。归根到底,还是丧子之痛影响太深,失了心智,越来越糊涂。

宗房大老爷却是对乔氏毫无好感,皱眉道:“不贤妇人,不甚清明,同二房大太太还真是天壤之别……他那娘家兄弟也是糊涂人,竟要沈琰做女婿,这不是给你添麻烦么?以后亲戚往来,到底是走动,还是不走动?”

即便以前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琰兄弟并无厌恶,可如今站在沈珏立场,自然希望那兄弟两个离二房敬而远之。

“老爷勿要担心这个,如今沈琰兄弟两个就在京中,前几个月我还随着瑞二哥过去见过他们兄弟……瞧着大伯父意思,不同那兄弟两个亲近,可也没有禁瑞二哥与我同他们往来。”沈珏道。

宗房大老爷闻言,颇为意外:“那年二房大太太态度可是决绝的很,怎么又改了主意?”

沈珏不以为然道:“难道还要赶尽杀绝不成?说到底也不于他们兄弟两个的事。”

宗房大老爷还是觉得有些古怪,可一时也猜不到缘由。

想起另外一事,宗房大老爷迟疑道:“你二哥办了糊涂事,我已经罚了他,珏哥可是恼了?”

沈珏挑了挑嘴角,带了讥讽道:“我恼不恼算什么,老爷还是想着怎么与瑞哥解释吧……”

宗房大老爷叹气道:“子不教、父之过,等瑞哥过来,我亲自与瑞哥赔罪

沈珏皱眉道:“二哥已经是将三十的人,既是敢打发人悄悄去客院翻箱子,就不敢有点担当来道歉?老爷能护他一次两次,还能护他一辈子不成?”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颓废:“当年瞧着你大哥为人方正,你二哥机灵通透,如今这才几年功夫,怎么就都走了样?要是早知你两个哥哥如此,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出继出去……”

沈械的性子自以为是,人情淡薄;沈又聪明的过了,只盯着利益好处,这两人都不是做族长的性子。

身为族长,就要公正豁达,才能调和族亲关系,否则谁会信服?各房头都是出了五房的关系,沈氏一族本就松松散散,得不到各房信服的族长,维系不了宗族关系,沈家早晚要分宗。

反倒是沈珏,看似傲慢任性,实际上是个最重情分心软的孩子。

沈珏没有接宗房大老爷的话,这些马后炮全无意义,真要自己开口说想要归宗,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宗房大老爷。

想到这里,沈珏低头苦笑。

说起来他从松江去京城不过三年功夫,竟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长久。如今回到宗房,不仅他自己不自在,就是宗房其他人也不自在。

宗房大太太见了他,除了勉强的笑,似乎没有第二个表情。沈殷切中带了打量,沈械则是严肃中带了几分挑剔,两个嫂子客客气气的不像是对家人。

父子两人相对无语,书房里一片缄默,气氛压抑。

门口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压抑:“老爷,瑞少爷来了……”

宗房大老爷忙道:“快请进来……”

沈珏在旁,已经站起身来。

宗房大老爷见状,心里破不是滋味。要是沈瑞比沈珏年长几岁,那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偏生这兄弟两个只差一日,沈瑞就占了堂兄的名分,且沈珏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沈瑞。

沈瑞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性子,如此摆在脸上,也是表达他对宗房的不满。

即便这几日他去了五房小住,可大行李还是在宗房客房这边。方才过来后,他先去客房,不想却听闻客院下人上午不懂规矩闯客房的事。他带来的行李箱中,有一只装了金银的,是三百两金子,一百两银子,是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这个箱子,本是锁着的,被撬开了。

虽说宗房这边后来找到手脚不于净的下人,将金银都追回来,可这事情也太恶心人。

眼见沈瑞恼了,沈珏就有些讪讪。

沈瑞虽不在,他这两日却是在的,却让人摸进屋子翻箱倒柜,实在是太废材了。

沈瑞瞥了沈珏一眼,便望向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面上带了几分不自在道:“瑞哥过来了……”

沈瑞正色道:“海大叔莫要说什么下人手脚不于净的话,不告而取为盗,谁会做这样的事,谁有胆子这般行事,海大叔心中有数。我只想问,当如何罚

宗房大老爷长吁了口气:“依照家法,当打三十板子……瑞哥放心,一下也没有少……”

沈的野心与狂妄也不是一日两日形成的,可宗房如今只剩下两个儿子,沈械又是在仕途,不能常在松江,宗房大老爷夫妇跟前只有沈一个,自然是一日比一日倚重。

要非如此沈敢如此放肆,坐出这样的事来。

这般唯利是图,倒是真像了贺家那边人的秉性。

沈瑞倒是有些同情宗房大老爷了。

可是真要让沈这样利益熏心的人继任族人,谁晓得会给沈氏一族惹出什么麻烦。

沈瑞想了想道:“海大叔名下虽只有两子,孙辈却繁茂……小栋哥一辈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海大叔何不择两个孙辈留在身边尽孝……”

宗房大老爷闻言,心下一动,捻着胡须,沉默半响,最后点点头:“瑞哥说得有道理……”

沈械虽为宗子,却为官身,无暇顾及族务,宗房大老爷原本想要将族人一职交给沈手中,如今又瞧出次子的不妥。

眼见孙辈相继长大,从小长房孙辈中择一人好生教导,接手族中庶务,以后越过沈械这一辈直接继任族长,也是一个好法子……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高水长(二)

宗房,内宅,西侧院。

看着脸色苍白、趴在床榻上的丈夫,二奶奶坐在床榻边,眼泪不由一串串落下来:“老爷也太心狠了……即便是下人犯错,也是管家不是,怎就怪罪到二爷身上?”

沈股间火辣辣的,正在心烦,闻言皱眉道:“胡吣甚么?老爷行事也是你能说嘴的?”

二奶奶哽咽道:“妾身还不是替二爷委屈。这些年忙里忙外,半点好处没落下,落得满身不是,大伯回来又乌鸡眼似的盯着二爷……”

沈越发心烦,道:“行了,行了,赶紧下去,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二奶奶一边拭泪,一边还要再说,就听有婢子小声道:“奶奶,太太来了”

沈闻言,忙起身望向门口,就见宗房大太太站在那里。

二奶奶吓的一激灵,忙站起身来,颤声道:“太太……”

“家里本没有事,都是你这长舌妇挑拨出来的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唆坏了”宗房大太太面色不善地瞪着二奶奶。

二奶奶身上一哆嗦,已经跪了下来,求饶道:“太太,不是媳妇无事犯口舌,实是见二爷被打的太狠了……”

沈挣扎着要下床,却是扯到股上伤口,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额头立时渗出冷汗。

宗房大太太见状,顾不得教训hl忙走上前去,关切道:“二哥,到底因何缘故,怎么就惹得老爷动了大怒?别与我说是管教下人不严什么的话,老爷才不会因下人迁怒到你身上”

沈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又一直在父母身边尽孝,今日宗房大老爷直接叫人打了他板子,半点脸面都不留,这其中牵扯的定不是小事。

二奶奶虽还跪着,可也忍不住提起了耳朵。

她方才也问过丈夫详情,只是丈夫却闭口不谈。她还以为是大伯在公公面前吹了歪风,才使得丈夫折了颜面,挨了这顿打。

沈脸上涨红,半响说不出话来。

越是如此,宗房大太太越是觉得不对劲。

她回头看了跪着二奶奶一眼,道:“杵着作甚?还不去厨房看看,给二哥要些补汤来?”

二奶奶心里虽不情不愿,可不敢违逆婆婆,应了一声,便低头出去。

宗房大太太又摆摆手,打发门口的婢子出去,方低声问道:“可是因你大哥的缘故?”

沈械回乡已经大半月,他是宗子,大奶奶是宗妇,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偏生现下管家的是沈夫妇,兄弟妯娌之间就有了摩擦。

宗房大太太都看在眼中,只是心中埋怨两个媳妇多事,却也没有将此事揭开说。毕竟沈械是官身,在松江留不了多久,等老太爷烧周年后就要起复了。

沈听了宗房大太太的问话,满脸羞愧,忙摇头道:“不于大哥的事,是儿子行事不当,自作自受,合该当罚。”

宗房大太太越听越糊涂,道:“二哥到底做了什么?”

沈望了望窗口,低声道:“儿子前些日子太乏,一直用着人参酒,太太也晓得……”

这件事宗房大太太也知晓,红白喜事最是累人,何况太爷又是一族之长,死后哀荣,丧事办得极为风光。宗房大老爷为父丧难过,这丧事基本都是沈操办的。等到丧事办完,沈瘦了整整一圈不说,还有些气短风寒的征兆,显然是累的狠了。

人参酒补气驱寒,是家中的老方子。即便孝期当禁酒,可那是药酒,自然是另说,宗房大太太也是知晓的。

宗房大太太皱眉:“可是酒瘾犯了?还是做了其混账事?”

要是真是犯了酒色之事,那也就怨不得老爷如此气恼。毕竟太爷出殡才几日,如今还是百日热孝中。

沈忙道:“太太想到哪里去了?儿子是那样荒唐的人么?只是这几天阴天,潮湿的厉害,儿子身上也乏,昨晚家宴后回去就多吃了几盅人参酒……”

说到这里,他耷拉了脑袋,小声道:“当时脑子就浆糊了,不知怎地就想到太太身上……太太这些日子为了五哥难受,儿子心里也不落忍……也不知太爷作何想,将五哥打小的东西都打包给了五哥,家里连个念想都没有,儿子就随口吩咐杨妈妈让她今日去客院子那边悄悄取些五哥的物件留下……五哥明儿就要启程北上,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松江……”

宗房大太太坐在那里,已经听得怔住,脸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这半日,心中已经懊悔无比。

他这些年经常代表宗房出门交际,并不是没有酒量之人。实是昨晚中秋家宴的气氛太过闷气,胞兄那目中无人的身份也刺得他难受,父母全部慈爱又都落在沈珏身上,他才会回了书房后纵容自己多吃了几盅酒。因杨妈妈过来问他关于沈瑞、沈珏两人仪程,他才鬼使神差地想到沈珏那几口箱子上,随口吩咐了杨妈妈几句。

等到今早起来,他早已将昨晚的事情撇到脑后,直到宗房大老爷叫管家来叫他去问话,他才知晓杨妈妈真的听他的吩咐去了客院,还被沈珏身边服侍的人给抓了个现行。

这般愚蠢的行为,真是拖累死人了,可是杨妈妈是他的乳母,又是尊他的吩咐,他也不能不管。

沈羞愧的不行,只能将方才这套说辞在宗房大老爷跟前说了。

可是这套说辞能糊弄宗房大太太,却糊弄不住宗房大老爷。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想要留五哥旧物做念想,怎么翻到瑞哥的行李里去?你要是敢做敢当,我还佩服你;竟厚颜无耻打着孝顺太太做幌子,真是令我恶心这家里是缺了你吃、还是少了你穿,盯着莫须有的银子连贼都做得了?

沈被老父揭破心思,不敢也无言再辩,就生受了三十板子。

即便他将此事推到酒醉上,也不过多了一重孝期酗酒的罪过,徒劳无益。

宗房大太太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道:“都是我的命,是我对不住珏哥,我当年怎么就那么狠心应了将他过给旁人?那是我的儿子啊,如今却只叫我婶娘……这次是为太爷奔丧,才能再见一面,等到下次见面,就要等到我和老爷的大事……”

“太太快别哭了,哪里就生离死别了呢?大哥以后还要回京城做官,太太什么时候想五哥了,就往京城小住……”沈见状,忙安慰道。

宗房大太太哽咽道:“太爷是怨我呢,才半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倒是连累了我儿为我操心……”

沈珏在宗房生活十二年,用过的旧物怎么会只有几口箱子?只是其他的让太爷早年都散出去了,留下的只有这些,如今统统收拾起来,全部作为遗赠给了沈珏,真的一件也没有给宗房这边留。

沈这几日寻思着,也品出祖父这番安排的用意。多半是怕沈珏因嗣子身份在本生家与嗣父母家为难,才想要断绝这边与那边的念想。

太爷最是疼爱沈珏这个孙子,这番安排也是大有苦心,只是对于宗房大老爷夫妇来说太无情了些。

“今日之事是儿子自作自受,五哥本也懂事了,就是直接与他开口,他还能拒绝不成?本不该行这样鬼祟之举,不说五哥作何想,瑞哥那里怕是要恼了……”沈苦笑道。

虽说京城与松江远隔千里,他不出仕守着祖业,并不需要巴结二房什么,可是平白得罪一个前程大好的族弟,也不是他所愿。

却是埋怨不到旁人身上去,谁让他自己这些日子念念不忘太爷的私房,鬼迷心窍了,才惹出这样不堪祸事。

“我儿委屈了,我去与瑞哥解释,总不会叫他误会了你……”宗房大太太闻言,就有些坐不住,忙道。

她虽为骨肉即将生离难过,可对长子次子也是一般疼爱。

沈忙拉住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带了祈求道:“太太,老爷已经责罚了儿子,此事告一段落,还是勿要再提及……不管怎么说,都是儿子不对在前,真要将昨晚多吃了几盅酒的事情说出来,儿子又多了一重罪过不说,还要背负不孝之名……大哥为人最是方正,倒是不用老爷吩咐,大哥就要再教训丨子一顿了”

宗房大太太左右为难,道:“那也不能让瑞哥白误会了我儿啊?他如今可不是四房之子,要是心中记恨了你可怎好?”

沈忙摇头道:“我瞧着瑞哥宽和大气,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太太郑重其事的去说,倒显得咱们不认错,刻意狡辩似的,还是儿子私下去道歉的为好……不管怎么说,到底动的是瑞哥的行李,总要有个交代……”

宗房大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点头道:“如此也好,那我就不多事了

客房里,沈珏满脸羞惭道:“是我连累了二哥,才被人这般轻慢……”

他与沈瑞虽情同骨肉,感情深厚,可那边也是他的同胞兄弟,他既觉得愤怒,也觉得丢脸。

沈瑞心中愤愤,对于沈的人品不置可否。即便是贪婪,也不当这样愚蠢,但凡稍看重沈瑞与沈珏两个几分,也不敢这样放肆。

归根结底,不过是仗着是沈珏胞兄的身份,觉得沈珏不会计较,才敢如此行事。

宗房大老爷倒是知趣,早早地打了沈三十板子,让人说不出话来,要不然这样翻箱倒柜的行为,定要给二房一个说法。

不过恼归恼,沈瑞也明白,此事真要闹出来,是宗房的笑话,可沈珏也少不得被人说嘴。

“左右明日就走了,珏哥也别想太多,多陪陪海大叔就好……”沈珏道。

他已经瞧出来,沈珏对于宗房并无多少归属感,对于这边舍不得也只有宗房大老爷一人而已,连对宗房大太太也是淡淡的……

三百三十八章 山高水长(三)

宗房大太太虽在沈跟前答应好好的,不插手今日之事,不过等回到房里,不免心中难安。她倒不是畏惧二房之势,怕沈瑞因此事记仇,而是担心沈珏会对胞兄沈心生嫌隙。

即便如今名分上成了族兄弟,可这世上为同胞血脉的却是他们兄弟三个。沈珏年岁又小,以后读书也好,出仕也好,难道全凭二房长辈安排么?即便二房两位老爷如今位高权重,也是有年齿的人了。十年、二十年后,沈珏能依靠的,还是宗房这边的胞兄。

这般想着,宗房大太太就坐不住了。

“五珏哥呢,还是老爷那边吗?”宗房大太太叫来个管事婆子,问道

待听说沈瑞过来了,沈珏随之去了客房,宗房大太太就站起身来。

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吩咐道:“去请珏哥过来,就说我有事相请。

那婆子应了一声,出了正房,心中腹诽自家太太的心狠。珏少爷回松江大半月,在宗房前后也住了十多天,自家太太却是能忍住,除了在人前,私下里见也不见。

谁家亲娘能这般狠心肠?

如今“有事相请”?别是二哥的事吧,要是为了那个才寻了珏少爷来,那珏少爷还真是可怜

这婆子心中唏嘘,去了客房。

沈珏与沈瑞坐在树下吃茶说话,空出屋子吩咐小厮们收拾行李。

那婆子快了几步,上前福了福身,堆笑道:“见过瑞少爷,珏少爷,我们大太太有事请珏少爷过去说话……”

沈珏闻言,并无欣喜,反而皱眉道:“不知伯娘有何事吩咐?”

“老奴不知。”那婆子强笑道。

沈珏眉头蹙得更紧,面带犹豫,回头看着沈瑞道:“二哥?”

沈瑞摆摆手道:“还磨蹭什么?既是婶娘吩咐,你过去一趟就是,还要让长辈等着不成……”

沈珏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带了几分不耐烦道:“妈妈,走吧……”

那婆子平素在宗房大太太跟前服侍,倒是也不觉得沈珏的态度有什么不对。要知道当年大太太因难产遭了大罪,极为不待见幼子,即便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是能不见就不见,见也多视而不见,母子两个情分实是淡薄。反倒是宗房大老爷,怜惜幼子,又当爹又当娘的,父子两个情分极深厚。

沈瑞看着沈珏随着婆子出了客院,才举起茶杯,却是觉得寡淡无味。

如今这个世道,礼法为重,要是沈珏一味亲近宗房,以嗣子的身份,就容易为人诟病;可真要是就此隔绝骨肉,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也太残忍了些

不管看似精明的沈为何犯下蠢事,宗房大老爷对于沈珏却是真心实意,希望宗房大太太也能在临别之际,显露几分慈母心肠,勿要伤了沈珏的心。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站在窗前,不由心跳加速。

朝思暮想的骨肉就在眼前,这些日子她如何不想?可是她却不敢私下相招,实是受不了亲生儿子一口一个“伯娘”,也是不知当如何面对幼子。

眼见着婆子进了院子,后边跟着一素服身影,宗房大太太不由手足无措,忙转身回榻上坐着。

“去取了……”宗房大太太忍下激动,开口要吩咐身边婢子,可说了几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沈械最爱吃藕合配清茶,沈爱吃白糖糕就团茶,就连小栋哥爱吃桂花窝丝糖就苦丁茶,她都记得真真切切,可却不知幼子到底是何口味。

宗房大太太失魂落魄,说不下去了。

这会儿功夫,婆子已经到了。

沈珏没有直接跟进去,而是站在廊下候着,婆子先一步进来禀道:“太太,珏少爷到了……”

“珏少爷”宗房大太太嘴里咀嚼着着几个字,心跟泡在黄连水里似的。是了,她的儿子,如今成了隔房的少爷,不再是宗房的人了。

瞧着她神情不对,半响不吩咐,婆子小声提醒道:“太太,珏少爷在外头候着。”

宗房大太太这才醒过神来,忙道:“快请进来”

婆子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请了沈珏进来。

沈珏即便在沈瑞面前表现的有些不耐烦,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也隐隐地存着几分期盼。

不过因受宗房大太太冷脸多年,母子关系实是生疏,他即便对生母再多留恋,也做不出在父亲跟前那种骨肉难舍的孺慕模样。

“见过……伯娘……”沈珏压下心中那丝激动,躬身见礼。

听到“伯娘”二字,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如刀割,死死地盯着眼前少年,疼的说不出话来。

沈珏被盯着头皮麻烦,忍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宗房大太太。

宗房大太太却是已经先一步移开视线,望向沈珏身侧的屏风,母子两个的视线就这样错开来。

这场丧事,宗房阖家受累,宗房大太太看着也清减不少。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即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形端坐如山,可眼角细密皱纹、双鬓零星白发却是遮不住。

小栋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再过几年宗房大太太就是要做曾祖母的人了。

沈珏低下头,只觉得胸口闷闷的。

不管他心里多羡慕沈瑞,觉得沈沧与徐氏这样的父母多么开明多么好,也从没有嫌弃过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是,是他们先舍弃了他……

宗房大太太使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慈爱地望向沈珏,挤出几分笑道:“珏哥,坐下说话……”

沈珏应声坐下,却是低着头,盯着脚下水磨方砖。

明早他就要走了,这一去山高水长,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再回松江,太太这是要说什么?沈珏莫名地多了几分羞涩,有些紧张起来。

就听宗房大太太道:“珏哥,杨妈妈是我吩咐的,你误会你二哥了……”

沈珏只觉得这句话十分飘渺,深思不由模糊起来,杨妈妈是哪个?自己什么时候误会二哥了?

“是我舍不得你,想要留下你儿时旧物做念想……”宗房大太太继续说道:“我又拉不下脸来与你直说,才吩咐杨妈妈悄悄取了。不想那老货糊涂,翻到瑞哥的箱子上去……”

过了好一会儿,沈珏目光从迷惘转为清明,他抬起头来,望向坐在罗汉榻的老妇人,觉得既陌生,有是那样熟悉。

宗房大太太被沈珏看的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老爷稀里糊涂的,就归罪到你二哥身上,你可别误会了你二哥……瑞哥那边,要是真恼了,我就去赔罪,到底是我教导下人不严的缘故……”

沈珏神情转为木然,这般慈母做派不是他打小常见的么?

当年大哥、二哥有了什么过失,引得太爷、老爷责罚时,大太太就是这般做派,将两个儿子的过错都归咎到自己身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般慈母心肠,依旧一如既往啊。

不管沈行事有多么不当,这背后有什么不良用意;也不管自己被下人仆妇轻视慢待,有多么愤怒,眼前这慈母一心要护的却只有她的次子,这是她的习惯。

见沈珏神色难看,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嗓子发紧:“珏哥……”

沈珏嘴角上翘,璀璨一笑:“直到今日我才知,伯娘竟是舍不得我的……

宗房大太太满脸涨红,颤声道:“珏哥……”

沈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宗房大太太如插蜡烛似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上前要扶沈珏起来:“这是作甚?”

沈珏却是面上一片清明,推开宗房大太太的胳膊,对着宗房大太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落地,掷地有声,“砰砰砰”。

宗房大太太只觉得浑身发软,心尖一颤一颤,看着沈珏额头青紫,红了眼圈。

沈珏抬起头,额头一片青紫,却是满脸轻松,道:“伯娘上了年岁,怎么好因小侄凭添愁绪?那些念想,还是算了。若是偶尔记得小侄,伯娘说不得还要凭添厌恶,少吃一碗饭,彻底忘了却是省心。日后有械大哥、二哥承欢膝下,伯娘定当长命百岁、尊荣安乐……”

一口一个“伯娘”,宗房大太太只觉得心里在滴血。

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璀璨笑颜,嘴里却说着世上最绝情、最刻薄的话,让宗房大太太生出几分惊慌之心。

这是谁?是她的儿子么?

看着宗房大太太脸上一副见鬼模样,眼神是陌生中带了戒备,沈珏并不觉得悲凉,反而想笑。

“哈哈”

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这样任由自己笑出声来。

宗房大太太脸色骇白,退后了两步。

沈珏看了宗房大太太最后一眼,毫不犹豫地起身,就这样大笑着出了上房

门外候着的婆子婢子,见沈珏如此神情,都纳罕不已。

这骨肉临别,不是都应该含泪带悲么?这是说起什么高兴事儿,珏少爷笑得恁地开心?要知道珏少爷因太爷之丧,回到松江来,可从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

上房里,宗房大太太萎坐在罗汉榻上,泪如泉涌。

晚上,五房那边虽是往来亲近的族兄弟齐聚,坐了两桌子,为沈瑞、沈全、沈珏等人践行,可因是在族长太爷百日热孝中,即便其他人都不是服亲,可有沈珏在,众人就省了酒。

如此就多了克制,少了热闹,倒是消消停停地用了晚饭。

沈珏下午出来前,吩咐小厮将宗房那边的行李都打了包,因此在五房用了晚饭后,就直接与沈瑞留在这边客房。

沈全见状不由担心,悄悄拉了沈瑞到一边道:“明早一早就往码头去,不用劝珏哥回那边住么?”

沈瑞摇头道:“方才过来前,珏哥已经随我去同海大叔与两位族兄作别…

沈全叹气,道:“估计是怕明早临别时舍不得,倒是苦了珏哥……”

宗房客房的意外,沈瑞并未告知沈全,也无心宣扬。不过想着沈珏下午见过宗房大太太后,额头青紫、面上带霜的摸样,就晓得自己的失望落空,宗房大太太肯定又让沈珏伤心了。

沈瑞虽是外人,可对于宗房长辈依旧带了不满。

如今只能往好了想,沈珏经历了这一遭,回到京城也能少几分思乡之情,不用再为思念松江寝食不安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山高水长(四)

松江,官船码头。

临着码头停泊着一溜的粮船,松江府每年负担着往内府输送白粮五万石的任务,从今年七月开始,就分几批北上运粮,今天要启程的这一批三十艘运粮船,是今年最后一批次北运白粮的船队。

码头上站着一四十来岁中年人,穿着簇新素色儒衫,眺望远处,面上带了雀跃与紧张。

旁边站着一十四、五岁的少年,不解道:“爹,您这也太郑重了?到底您是长辈,瑞二哥待人极为和气,何至于此……”

“臭小子待会规矩些”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真以为名为族兄弟,就是兄弟了?那是尚书府公子,没看各房嫡支老爷们都巴结奉承着……”

少年撇了撇嘴道:“不说瑞二哥,还有珏三哥在呢,又不是外人……爹还如对大宾不成?”

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宗房庶支子弟、沈珏从堂弟兼昔日族学同桌沈环,旁边这中年人是族长太爷庶侄沈渔。

沈家是松江大户,各房头田亩数加起来,足有万顷,名下就有四个白粮粮长名额。

要说大明开国初年,因粮长一职发家致富的乡绅不是一家两家,不过现下世道不如早年,水路关卡多,衙门里又流行卡拿要那一套,白粮北上耗费过甚

即便朝廷一石白粮贴补一两多银子,可北上水路一直到京城衙门,重重关卡,稍倒霉些,这人情开支就大过于朝廷补贴,不赔都是好的,实没什么油水

这样鸡肋职位,寻常乡绅人家得了,说不得就要折腾得倾家荡产,可松江士绅大族名下都挂着几个,不过是卖人情给地方父母,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沈渔也有秀才功名,不过入学多年连乡试下场资格都没捞到一次,就绝了上进心思。族里安排差事的时候,他就接了白粮粮长的差事,即便辛苦些,好歹有沈氏一族为后盾,倒是无需担心会亏空钱米,年底族中亦稍有补贴。

虽说挂着粮长之名,可松江白粮粮长五十来人,也不是年年都要上京,上京人数都是之前排出来的,三、两年轮一次,今年上京粮长中,沈渔并不在内,不过因沈瑞、沈珏等人返京的缘故,沈渔就与这次上京的其他粮长做了调换,为的就是照顾沈瑞、沈珏等人方便些。

俗话说得好,行船走水三分险。这北上因走运河,即便没了水匪的风险,可船行江上小两个月也辛苦。沈渔却是不用宗房大老爷开口,主动应下此事,且甘之如饴,还带了儿子出来。

被儿子顶嘴,他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即便是至亲骨肉,也要多往来才能相亲。松江族人数以百计,珏哥本家亲老子、亲叔父都在呢,我这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的堂叔算甚了?前年二房二老爷南下,从族中挑选族侄去任上,作甚没选旁人,选的是三房玲哥与九房琳哥?还不是曾一路同船南下,处出来的交情……傻小子,仔细寻思去……”

沈环虽晓得自家老子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有些别扭:“即便二房如今显贵,爹也不往京里去,这般……交好……作甚哩?”

“目光短浅有现成的大腿不靠,等到有事想抱的时候也抱不上了你老子我是不行,你们兄弟几个我也瞧出来,能出个秀才就是谢天谢地,可你的侄儿们呢?沈家诗书传家,举业是根本。只要出来个举人,就有进京的一日……七房、八房那边,要不是靠着二房大老爷,能得了江南教职?与二房交好,总不是坏处。真要说起来,珏哥已经出继,就不是宗房的人,虽都是血脉亲缘,可嫡支反而不好大喇喇去亲近珏哥,还不如咱们这些堂亲更便宜……这条线若是搭上,就是嫡支那边也会念着咱们的好……”沈渔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环耷拉下脑袋,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年在族学时,虽说嫡房子孙稍强势了些,可旁枝庶房也并未受轻鄙,大家是差不多的族兄弟。如今却不同,官宦门庭的与寻常门庭的,有功名在身的与撂下书本的,身份地位就有了差别,随之时光流逝,这差别会越来越大。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都是早早起了,在五房用了早饭。

虽说昨晚践行宴后,沈瑞已经说了“京城再聚”的话,可像沈琴、沈宝、沈珈这几个往来交好的族兄弟,依旧是起了大早过来相送。沈瑾身为沈瑞的本生兄长,自然也没有落下。

倒是宗房那边,沈有伤卧床的缘故没有露面,沈械也没有出现,宗房大老爷亲自过来,又带了小栋哥、小桐哥随行。

小桐哥是沈长子,当年沈珏离开松江时,不过是族学里的蒙童,如今已经是十来岁的小小少年。

眼见宗房大老爷与鸿大老爷说话,旁人围着沈瑞说话,小桐哥就走到沈珏跟前,低声道:“五叔……”

沈珏皱眉道:“怎么还折腾了你来?好好的,倒是累你起了个大早。”

小桐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锦盒,带了忐忑道:“是我爹打发侄儿来,这是我爹吩咐侄儿带给五叔……”

“程仪昨儿不是都给了么?怎么还有一份?”沈珏挑了挑眉道:“心意我领了,东西就算了,你拿回去吧……这五叔可叫不得了,即便是不习惯,总要学着改口。”

小桐哥当年入族学时,都是沈珏这个小叔叔带着,只是到底是孩子,前年见面也没接触几次,今年见面时不免有些陌生。沈珏伤心太爷之丧,也没心情去哄小侄子,两下里才没往来。

如今眼见离别,年幼的小桐哥只觉得心里不得劲,鼻子酸酸的,小声道:“可五叔就是五叔,私下里唤一声也不行么?”

见他这般孩子气,沈珏反而笑了。

他摸了摸小桐哥的头,道:“错了,我已经不是五叔,以后需改口叫我‘珏三叔,……排行改了,总算名儿还是这个,要不我还是我么?我会是谁呢……”后边一句却是自言自语,低不可闻。

小桐哥似懂非懂,捏着手中锦盒,觉得似乎当改口,可是到底不习惯,张不开嘴。

沈珏莞尔一笑,不再理会小桐哥,走到宗房大老爷跟前,带了几分埋怨道:“真是的,都说了不叫您来……”

连句正经称呼也没有,又是这般口气,落在外人眼中就是失礼。

宗房大老爷不以为忤,摸着胡子“哈哈”两声,道:“我向来起的早,就算不过来,在家里也起了……随你们去码头溜达溜达,又不费什么事……”

“如今已经过了中秋,这一早一晚也不是闹着玩的,您倒是当自己还是年轻人不成?”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只是夹衣,沈珏皱着眉,解下自己身上斗篷,给宗房大老爷披上。

“不用,不用,你小心着凉……”宗房大老爷忙要推开,沈珏哪里肯让?依旧是给宗房大老爷系上了。

“你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宗房大老爷拍了拍沈珏的胳膊,低声叹道。

沈珏扶着宗房大老爷的胳膊,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是比哭还难看。

鸿大老爷与沈琦父子两个在旁,都有些傻眼。

都说宗房大老爷疼爱幼子,如今算是眼见了,这父子相处也太过随意些了,不像是父对子、子对父的模样。不过却是并不碍眼,反而让人心里发酸。

沈瑾、沈琴、沈宝这几个小辈,倒是并不觉得沈珏礼数上有什么不对,看着父子二人这般相处,倒是带了几分羡慕。

即便是至亲血脉,如今也不再是一家人。沈珏这次是因奔丧才得以回松江,以后若无意外,多半也是如此,说不得生离既是死别,想到这里,众人心中又暗暗唏嘘。

五房休整半年,明年还要回京城,小栋哥这里也是因与沈瑞、沈珏先前在京城年节常见的,沈瑾、沈琴、沈宝几个立志科举、想着早晚要见,因此最难受就独有宗房大老爷与小桐哥。

小桐哥年纪在那里摆着,只是稍稍感觉舍不得,宗房大老爷却是狠盯着幼子,舍不得移开眼。他方才虽与鸿大老爷父子说话,可眼风一直没离开沈珏。眼见沈珏没有收小桐哥手中锦盒,他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却是越发难过。

一行人出了五房,乘车的乘车,骑马的骑马,到了官粮码头。

沈渔带着沈环,已经迎了过来,旁边还有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却是吏员打扮。

见到宗房大老爷,这吏员趋步上前,见礼道:“见过沈世伯……”

宗房大老爷带了几分意外道:“这不是陆家三郎?不过是白粮北上,怎么是你上京?”

那青年带了无奈道:“禅师去年从祖庭直接北上京城,至今未归,小侄奉祖父之命,前往京城接禅师回来……”

“这样说来,洪善禅师如今竟在京城?”宗房大老爷听了,带了诧异,望向沈瑞:“瑞哥可晓得?”

沈瑞摇摇头道:“小侄还是头一次听闻……当年家师与我在西林禅院受禅师照拂颇多,要是知晓禅师在京城挂单,小侄自当早去拜会……”

这青年本打量着沈瑞,有些拿不准,实在是三年时间,沈瑞变化颇大,全无孩童模样,五官也张开了。

听了宗房大老爷与沈瑞对话,他才露出欣喜来:“真是瑞哥这般高了,一时还真不敢认……”

沈全上前抱拳道:“正是小弟,见过陆三哥……”

西林禅院是陆氏私产,沈全当年寄居三年,却不是四房长辈安排,而是沈理一手安排。

陆氏亦是松江大姓,仅次于沈家、贺家的二等人家,与沈家也是联络有亲

沈理之亡母,就是陆氏旁枝之女,眼前这陆三郎论起来,算是沈理表亲。

当年沈瑞在西林禅师守孝,沈理亦在母孝中,常登门与洪善禅师讲禅。慕其状元之名,不少陆氏子弟都往禅院听讲,其中就有这嫡支子弟陆三郎。

因有一层表亲关系,陆三郎当年在禅院与沈理见了好几次,对于沈瑞也颇为亲近。

像沈、贺两家,身为地方士绅大族,教导儿孙,都是以读书举业为重,嫡支子弟也看不上县衙小小司吏之职。

陆家与章家却是因祖上德衡公遗命,子孙士农工商不禁,全凭天分悟性。嫡支子孙别说是出为吏员,就算打着算盘直接经商的也大有人在。

一县政务,钱粮为首,户房最重。

华亭县是大县,户房吏员数人,司吏为首。

陆三郎即便有家世支持,可这个年纪能为户房司吏也是凭着真本事。就是宗房大老爷这样的世交长辈,私下也赞过陆三郎能于,只是在学习上不开窍,院试勉强过了,混上生员功名,岁科考试都是下等,只能绝了举业心思,倒是可惜了……

由沈渔这族叔跟着照应,这负责运粮北上的又是沈瑞的旧识,宗房大老爷提着的心也算着放下些。

这边粮船都是昨晚就装好清点完毕的,沈瑞、沈珏等人行李也是昨晚送上船,只等着今早天亮就出发。

眼见时间差不多,陆三郎就与宗房大老爷、沈琦、沈瑾等人作别,带了沈瑞、沈瑞等人登船了。

等粮船离了码头时,天色已经大亮。

看着江面,宗房大老爷长吁了一口气。

“祖父,珏三叔的斗篷落下了……”小栋哥看着宗房大老爷身上,道。

他前几年在京城,改口改的早。

宗房大老爷低头看了看身上,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倒是蹭蹭长个子,都要有我高了……”

沈琦带了众族弟上前,道:“海大伯,上车吧,江边风硬……”

宗房大老爷点点头,招呼着小桐哥,转身上了马车。

其他人年长,都骑马相随。

“既是回来,明年小栋哥是不是该应童子试?”沈琦随口问道。

小栋哥点点头:“是啊,原也要今年年底回来的……”

“京城书院,名师云集,小栋哥学了这些年,那边老师怎么说?院试可有了把握?”沈琦问道。

小栋哥闻言,不见得意,反而眉眼间多了愁绪:“老师说要是在京城应试火候差不多,可是在南直隶这里,却是不好说,多少要看运气……”

沈琦深有感触道:“谁让咱们这里是文章大省,百姓教化早,别的地方院试容易,乡试惨烈。南直隶这里,院试这里就要命。过了院试,一辈子摸不上乡试边的又大有人在不过你年纪小,也无需太多着急,你全三叔院试就考了三回”

沈瑾少年登科,并不觉得有这样难处,沈琴、沈宝两个听了,却是心有戚戚然。

一行人回了沈家坊,到了胡同口,各房少年上前与宗房大老爷别过,各自家去。宗房大老爷一行,则马车继续,回了宗房。

宗房内宅,西侧院。

沈趴在床上,不时望向门口,见到小桐哥进来,眼睛一亮,忙抬起身来:“回来了……东西可给了……”

小桐哥面上带了不安,从袖子里拿出了锦盒……

第三百四十章 山高水长(五)

春光明媚,庭院里海棠树怒放,海棠树下,站着两个孩童,不过四、五岁年纪,都一样发式,梳着冲天辫,一高、一矮,一瘦、一胖。请使用访问本站。都是一色红绸衣,脖颈上挂着明晃晃金项圈,容貌也有几分相似,要不是高矮胖瘦不同,倒像是双生兄弟。

其中矮胖的那个,笑眯眯地带了几分得意,手中抓着一只九连环玩耍。

九连环本是民间常见玩具,可这小胖墩手中的却是不同,因为是碧玉材质、黄金为链,颜色艳丽不说,把玩之余,玉声也清脆,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大人见了也移不开眼。

高瘦的那个,板着手指头,小声道:“我想玩……”

那小胖墩扬起下巴,得意地道:“只有这一个,是我的……”

“我也想玩……”高瘦的那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又说了一遍。

小胖墩低头看着手中物件,犹豫道:“这东西脆,容易坏,得小心着,我也不敢随意玩……”

高瘦的那个孩子嘴巴一撇,脸上已经带了委屈,眼泪在眼光里打转转,不过看到不远处的人影,已经带了欢喜道:“祖母……”

小胖墩闻言抬起头来,面对几个仆妇下人簇拥着一中年妇人与一少年过来

高瘦孩童已经扑了过去,嘴里道:“祖母”

那中年妇人满脸怜爱地牵住他的小手:“小栋哥怎么在这儿?哎呦呦,这还要掉泪花了?怎么委屈成这样?可是受欺负了?”说到最后,望向另外一个小胖墩,神色转冷,声音里已经带了恼意。

小胖墩站在那里,神色有些无措,喃喃道:“太太,二哥……”

那瘦高小童见靠山来了,越发觉得委屈,小嘴一撇,哽咽道:“祖母,呜呜,我也要玩那个,五叔不给我玩……”

中年妇人看着那小胖墩,厉声喝问道:“你是叔叔,作甚不让着你侄儿?

小胖墩手抓得更紧了,挺着脖子道:“孩儿只有这一个,又是怕碎的东西

瘦高小童一听,“呜呜”地哭了起来。

中年妇人脸上越发不耐:“你这孩子不可任性,还不与你侄儿耍?”

小胖墩抬起头,涨红着脸道:“这是孩儿的孩儿的”

瘦高小童见状,越发哭的厉害。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立时催促道:“你就不能懂事些?真是狠心肠,被惯的没个样子,就任由你侄儿哭闹?”

小胖墩将九连环搂在怀里,满脸不服气,并不应答。

中年妇人不耐烦,对旁边少年道:“还不快取了给小栋哥耍?再哭嗓子都要哭哑了”

少年脚下迟疑,脸上带了为难:“太太,既是五哥心爱的,要不找别的给小栋哥?”

瘦高小童机灵,眼见事情不成,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哽咽道:“祖母,祖母,我就要这个……”

中年妇人心疼的不行,也不再催促身边少年,立时上前从小胖墩怀里拽了九连环过去,反手塞到瘦高小童手中。

“嘻嘻好玩……”瘦高小童捧着碧玉九连环,破涕而笑。

小胖墩勃然大怒:“你们欺负人我要去告诉太爷去,小栋哥抢我的九连环”

瘦高小童吓了一跳,忙抬头望向中年妇人:“祖母……”

中年妇人面如寒霜,望向小胖墩。

旁边少年低声劝道:“太太,还是还给五哥吧。五哥辈分高,可比小栋哥还小半岁呢,闹到太爷跟前,两下里也不好看……”

中年妇人只觉得心火乱窜,从瘦高小童手中取了九连环,一把丢在地上:“拿回去,谁稀罕不成”

庭院里青砖铺地,碧玉九连环一摔之下,立时碎了几段,散落了一地。

小胖墩不由傻眼,中年妇人冷笑一声,牵着瘦高小童的手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孩童的嚎哭声……

看着锦盒中的碧玉九连环,沈收回思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年看似两个小童之间的争执,不过引起的后果却颇为严重,沈珏病了一场,太爷知晓原委,将长媳呵斥了一顿不说,也不许她再随便见珏哥。没过多久,京城喜报传来,小栋哥连带着械大奶奶,就被太爷叫人送到京城去了。

沈当年是旁观者,只觉得大太太待胞弟的厌憎实没道理,也太刻薄些。为了大太太这态度,沈当年还怀疑过沈珏的出身,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一圈,虽知晓了答案,却是南辕北辙。

沈虽同情胞弟,可子不言母过,除了在旁边劝和,也不能说旁的。

直到沈珏被徐氏带走,大太太这里才露悔意,沈看着唏嘘不已。

去年有次去南京访亲,沈无意在夫子庙的一处文玩铺子里看到了眼前这只碧玉九连环,虽没有当年大太太摔的那只精致,也有七、八分的意思。

沈想到胞弟幼时所受委屈,就买下了这碧玉九连环,想着以后得了机会就送给他。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地下相送,而且还没送出去。

沈苦笑着摇摇头,将锦盒又合起来……

运河上,粮船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八月终了,到了九月中旬,路程已经过半。

旬月功夫,沈瑞、沈珏、沈全三人,不仅与沈环这昔日同窗重拾旧谊,同沈渔与陆三郎也熟了。

船上枯坐无聊,闲暇之余,大家抹骨牌来消磨时间。

沈渔辈分高,身上琐事又多,并不与族侄们参合;沈珏是因身上带孝,只在旁边掠场,剩下的就只有沈瑞、沈环、沈全与陆三郎四个。

陆三郎虽年纪比沈家诸子长一截,却是个活络通透性子,并不刻板教条,与大家说话玩乐都能凑到一块去。要不然即便沈瑞与之有旧,大家也不会旬月时日就混这般熟稔。

眼看着陆三郎跟前堆了一大堆铜钱,沈环哀嚎一声道:“又是陆三哥赢了

陆三郎笑道:“瞧着你们几个的样子,就是没有去过赌场的……你们年岁也大了,以后交际的三教九流,即便不是要学赌,该见识的也当见识了……你们等着,我取些东西与你们耍……”

等他再回船舱时,手中已经拿了一只骰子筒。

沈环不服气道:“这不就是骰子,谁没见过?小时候玩双陆也好,陪着姊妹们打马也好,都耍这个……”

陆三郎笑而不答,而是卷起衣袖,也不入座,就站在桌子前,摇起骰子来

大家见状,也都站起身来,看着路三郎做戏。

等到骰子筒揭开,露出六只骰子来,都是一点红心向上。

沈瑞满脸佩服道:“陆三哥可真是厉害……”

陆三郎笑了笑,手腕一动,将骰子收了,又摇了起来。

等到再开骰子筒时,里面就是六个六,摇出个豹子来。

“我也试试”沈环早已按捺不住,磨拳插手。

陆三郎就让开位置,将骰子筒交给沈环。

沈环“哈哈”一笑,道:“我也不要豹子,只要出来个大就好……”

“哗啦哗啦”,骰子乱摇,出来的骰子面自然也齐整。

“一、二、二、四、四、六……哈,还真是大了”沈环数着骰面,带了几分兴奋,对众人道。

沈全笑着摇头道:“陆三哥那个是技艺,环哥这个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沈环虽不服气,不过再摇两次,或大或小,还真是“随心所欲”。

沈珏带了好奇道:“陆三哥摇的这么好,这又是得熟能生巧的东西,这是专门学过?”

陆三郎摇头,笑道:“真要论起来,不过小把戏我这人打小就有一嗜好,喜欢黄白之物,即便不是自己的,也愿意多看上两眼……”

换做旁人,真要有这样的嗜好,定会显得贪婪粗鄙。陆三郎却是温文儒雅,一副贵介公子做派,看着与铜臭实不搭边。

沈氏诸少爷听了这说辞,也只是觉得新奇,并不心生鄙薄。

“当年十三、四岁时,正好族中长辈开了一家赌场。赌场里都是真金白银,落在我眼中,自然是处处都好。当时我觉得这世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赌场,日日舍不得离开……那位长辈见了,并未喝止,就将我带在身边,诸事不避……不到两月,赌场那一套我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也见识了几次因赌博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惨事,就熄了向赌的心思……不过玩骰子这小把戏,倒是学会了……”陆三郎道。

沈全若有所思道:“陆三哥那尊长,倒是睿智长者,这般点化陆三哥……要是直接拦着,怕是不顶用,反而更好奇呢……”

陆三郎点头道:“谁说不是……”

沈瑞想了想,道:“陆家长辈既不避讳赌场,那是不是除了陆三哥,其他晚辈都提溜过去一圈了?”

陆三郎看着沈瑞,笑着点头道:“倒是让瑞哥说着。我是过后才晓得,陆家子孙成丁前,长辈们都要带着往赌场去几回的,就是陆家没开赌场前也是如此……长辈们说了,儿郎大了,难免有离开家时外头人心险恶,常申来做局惑人的,不过‘酒,、‘色,、这几样……该见识的都见识,也就不容易受人糊弄,在这上头吃亏……”

沈全咋舌道:“怨不得见陆三哥好酒量,原来那也是历练出来的……”

沈环十四、五岁,正是少年慕艾之时,憋着笑道:“酒也学了,赌也学了,那‘色,怎学哩?”

第三百四十一章 添油炽薪(一)

即便沈环带了好奇,陆三郎也不可能带他去见识“色”。

且不说大家都是读书人,需重斯文,就是船行江上也不便宜,大家说笑两句,就又归到“正路上”。

国朝禁赌,从太祖开国时,禁毒这一条就写进了《大明律》,不过随之律法日益松弛,民间风气奢靡,禁赌律法已经形同虚设。

尤其是宣德朝时,因宫中皇爷赌性重,上行下效,士人百姓都多有涉猎。从那以后,士人对于赌也不再全然避讳,半遮半掩,偶尔也充作风雅。

如今市面上流行的赌博,有《大明律》上提及的蒲戏、双陆,还有骨牌、有叶子牌等玩法,至于直接玩骰子比点数,那就是市井上的玩法。

陆三郎与大家见识的,就是骰子的学问。

沈瑞两辈子还是头一回接触这个,还真是来了兴致。

见沈瑞如此,沈全见状不免担心。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幼时的沈瑞多么顽劣,后来丧母才性情大变,一下子稳重起来。

别的孩童,九岁到十五岁即便读书,也不会像沈瑞这样旁事诸事不闻。沈珏、沈环他们早年能在家中玩耍,接触这些赌戏一二,沈瑞九岁前虽没有读书,可与庶兄势同水火,也没人教他玩这些。

“珏哥还好,早年也是见识过几分这些的。瑞哥没接触过这些,不会因好奇,被勾得走了性子吧?”沈全心里直嘀咕,对于陆三郎也有些意见。恁大年纪,为何不再稳重些?

提这些作甚?眼前这几个少年看着像长大了,不过十四、五岁年纪,正是爱好奇的时候。

只是沈瑞兴致正高,沈全也不好这个时候扫兴,只等静观其变。

一下午功夫,眼见沈珏、沈环都过了劲儿,没了兴致,沈瑞依旧是眼睛发亮,手中抓着几个灌了水银的骰子,投掷来投掷去找手感。

沈全心中越发不安。

到了天色将暮,船队在就近码头停泊。

陆三郎需要支应的差事还多,不得不露面,就离了船舱。沈环也别了众人,过去寻他老子去了。

沈全这才开口道:“瑞哥这是喜欢玩骰子……”

沈瑞道:“世事洞明皆学问,倒也不是喜欢,只是颇为好奇罢了……”

沈全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个知晓些皮毛,以后不被人哄骗就行,寻思多没意思……”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见他眉眼之间隐带忧虑,不由失笑,道:“三哥放心。我没赌性,有这个机会,就想要随陆三哥多学几分,不过闲暇解闷,每日功课并不曾落下……”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南下时因路程赶的紧,没有时间学习还说得过去。等到返程时,沈瑞、沈珏兄弟两个都自觉恢复到每日练字、背书、做文状态。沈全并不觉得意外,三年前冬天他们北上时,沈全就见识过沈瑞的学习做派,真是无需督促,一日不辍。

沈全努力了几年,今年终于过了院试,又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本是心情极颇为轻松,对于读书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主动勤勉。如今对比沈瑞、沈珏两个,倒是让他无地自容一把,也立时将书本捡了起来。

同行族兄弟四人,三人每日里守着书本过日子,剩下的沈环即便不甘不愿,也只能跟着读书。

沈渔见了,与有荣焉。

沈家实不负书香门第之名,眼前四人中,就有两个生员、两个童生。见贤思齐,自己带了小儿子过来,不说以后如何,眼前就收获颇丰。

搁在陆三郎看来,心中不免啧啧称奇。

少年人心性活络,要是有长辈看着还罢,十几岁也是读书的年纪。

如今同行虽有一沈氏宗族长辈沈渔在,可陆三郎也瞧出,这长辈是降服不了人的;可沈家诸子却能手不释卷,朝夕读诵,这份勤勉资质委实令人佩服。

加上这几个少年身后家世,不是供不起士子的,这样用心读下去,总有春闱登科的时候,陆三郎就起了结交之心,这才凑过来亲近。否则他背了差事,又比众人年长一大截,即便与沈瑞有旧,也犯不着待大家这般周全热络。

沈瑞说的清楚,且神色清明,没有沉迷的模样,沈全提着的心也就放下。

沈珏在旁,摇头道:“全三哥还会担心二哥贪玩?就二哥那读书最重,的秉性,我实想不出有朝一日他丢开书本、专心玩耍会是什么样子”

沈全听了一笑,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起来。

随后几日,除了简单的玩骰子,像骨牌、叶子牌这些,陆三郎也讲了一些赌场内部传下来的技巧。

骨牌就是后世牌九的雏形,至于叶子牌,现下只在南方流行,就是后世麻将的前身。

等到一日粮船停泊在一富庶大府码头,陆三郎又叫小厮上岸寻了几对蟋蟀上来。

自从宣宗皇爷尚促织之戏,斗蟋蟀已经成了民间常见的博戏。

蟋蟀是夏虫,鲜少有过冬的。如今已经是九月将了,南方蟋蟀已经绝迹,这是已经到了北地,才捡了这个漏。

沈瑞虽没有玩过虫,可也知晓缘故。这南北蟋蟀生长随温度有关,越是暖和,生长的越快,死的就越快;温度不高的地方,就延迟了生长,寿命就稍长些,不过差别也就是半月一月的事。

眼见这二人将民间赌戏当成正事一般研究,沈渔委实坐不住。

他专程使人情换了这差事,就是为了与二房结份善缘,可不是为得罪二房来的。他只能对陆三郎旁敲侧击了两次,陆三郎都是打着“哈哈”听了,可随后沈瑞殷切相问时,他依旧十分“尽心尽力”。

沈渔气的直跺脚,心里暗暗道晦气,又觉得陆三郎简直是傻子,就算是想要交好沈珏,也不当用这样手段。

他哪里知道,陆三郎待沈瑞这般殷勤,除了最初的示好之外,其他就是有些兴趣相投的意思了。只不过这“兴趣”不是众人眼里看到的赌戏,而是沈瑞根据骰子、骨牌、叶子牌的大致规律,总结出来的一套计算概率的手法。

对于沈瑞来说,这些不过是皮毛,对于五百年前的大明人来说,这如奉纶

陆三郎见沈瑞不藏私,如奉至宝之余,对于沈瑞也越发佩服。

相处了一个多月,即便知晓沈瑞年纪十五,尚未成丁,他也无法再将沈瑞当成少年看待。甚至有的时候,他觉得沈瑞比自己还要成熟些。相处之中,他口中称呼也从“瑞哥”变成了沈瑞的字“恒云”。

落在沈渔眼中,这就是陆三郎拐带沈瑞不学好了。

他自知身份,颇有自知之明,倒是没有端着族叔架子直接去寻沈瑞说教,而是私下里拉了沈全道:“全哥,这不拦着,任由瑞哥一路学到京城不成?这叫什么事儿?陆三郎糊涂,可他到底是外姓旁人,真要二房族兄怪罪起来,怕还是要迁怒我等族亲……”

沈全忙道:“叔父勿要担心,瑞哥不过好奇心重些,平日里并未耽搁读书……我瞧着他该问的都问的差不多,陆三哥那边能教的也教得差不多了……”

沈渔半信半疑,可沈全与沈瑞关系这样要好都不拦着,他自然也没有拦着的余地。

沈瑞却是如沈全所言,兴致差不多了,他不过是将赌戏当成一门新知识,加上些隐晦小心思,才格外留心了些,又不是真的要做一个赌徒。知晓的差不多了,也就撂下手。

沈渔见了,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陆三郎则是越发佩服沈瑞的心智不俗,之前瞧着他精细模样,似要将赌戏当成学问一般钻研,还做了概率表出来,每一个位置出每一张牌的概率都算的清清楚楚,将算学用到游戏上;如今说撂下就撂下,兴趣又转到粮赋与民生上

陆三郎身为户房司吏,正是主管这些,自然说的头头是道。

沈珏、沈环觉得沈瑞好奇心恁重了些,又觉得陆三郎故意显摆,才引得沈瑞留心这些他所擅长的。

沈全旁观,却是听出不对劲来。

沈瑞初问的是“人均田亩数”、“亩产几何”、“粮赋多少”、“民役如何”;问完这些,沈瑞又问起松江物件来,长工工钱、柴米粮油、肉蛋蔬菜,想起什么就问什么。

这都是百姓民生。

陆三郎似察觉沈瑞用意,并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讲解的越发仔细起来。不过他出身富庶,锦衣玉食长大,对于沈瑞所问,有些晓得,有些还真的不知道

倒是引得沈珏、沈环都来了兴致。

“我晓得马价,八两银子,年初我爹才新买了匹骟马……”沈环道。

沈珏道:“端午节时在京中曾随三叔去文具铺子买纸,毛边纸一刀四两银子”

沈环又道:“烧酒十六文,蜂蜜十六文,盐十二文,酱油醋四文,香油四十文,好茶要百二十文,寻常茶叶三十文……”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些多,大家都愣住了。

沈全想起一事,恍然大悟道:“对了,你们家有个杂货铺子……”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我二哥打理着,我小时候淘气,常过去混吃的,听着伙计们售卖,倒是多记得价价钱……”

沈珏道:“听说一两银子现下值钱八百,竟然能买这些多东西……”

沈全道:“松江富庶,短工日给银六分,长工年给银十两,一人做工,省吃俭用,就够养活一家嚼用了……”

沈珏算了算觉得不对劲:“短工每月能拿到一两八钱银子,长工每月还不到一两银子,怎么相差这许多?”

沈全道:“短工一日一结,除了一顿午食之外,其他一概不用操心;长工却是需包吃住,且还要供给四季衣服……再说短工要累些,长工这边多少轻省了”

关于夫役工钱这里,陆三郎倒是知道的多些,道:“也就是松江府,不能说富甲天下,也是天下顶顶富庶之地,才有这样工钱,别的府县,不过三、四分银子一日。前些年我随家中长辈去凤阳府,那边穷的不行,地也贫,但凡刮风下雨,百姓就无以果腹。龙兴之地,官府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饿死,除了施粥之外,就是以工代赈,不过每日不过二钱银子,就这也未必能到了百姓手中……诸多工事做,河工最苦,你们沿途也见了,如今这是到了深秋,遭罪还少些,盛夏时节,死在运河两侧的役夫不是一个两个……”

沈珏去年腊月折腾了一回,知晓了冻饿滋味。

他带了几分唏嘘道:“如此说来,我等还是当庆幸投生富裕之家,不用再为升米辛苦劳碌……”

陆三郎点头道:“所以说,银钱才是好东西。有了那个,其他都是小事。你们还小,尚不知民生辛苦,且不可学那些书呆子,学什么‘是金钱为粪土,的做派…那些穷酸,看似颇有风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们没有金钱,自然就能装作清高鄙视;真要有机会捞钱,却是比寻常人更贪婪……这世人烦恼,多是因银钱起,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百姓人家……”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说到沈珏心病上。

沈珏神色阴晦地回了船舱,躺在床上,望着帐子,神色茫然……

京城,南城,锦衣卫一操练驻地。

锦衣卫是世职,不少子承父职、弟承兄职的,这些人有不少新丁或是幼丁,在正式入值前,就要经过数月或数年的操练。

锦衣卫又是天子亲卫,素来权重,有世职的人家即便早年清贫,几代人下来也积攒下一份家底,子弟多是富庶。

操练是操练,可闲暇之余,也少不得寻欢作乐。

虽说朝廷禁赌,可三、五好友私下里寻乐子,也是常事。

这一日,锦衣卫驻地,大家就凑了一伙,开了个小局。

这主持做东的是才来驻地的一个锦衣卫幼丁,不过十三、四年纪。被拉过来凑局的,是驻地前些日子来的几个新人,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说话还带了保定味儿,不过气势却是不弱人,眉眼之间带了几分跋扈嚣张。

大家即便看不过眼,也不过是私下里嘀咕两句,只因这几人大有来头,所以即便是几个才进京的乡下少年,也这般有底气……

第三百四十二章 添油炽薪(二)

这两个少年姓孙,是堂兄弟,一个叫孙显、一个叫孙会,不过是“小旗”,是锦衣卫世职中最低的,不过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也是高不可攀,因为“小旗”是从七品。

瞧着他们做派,手上戴了金戒指,腰间悬了金马坠,倒是富贵公子装扮。不过带了一口乡音,到底为京城人所鄙。

相对于这新来的两个乡下少年,今日庄家装扮的只是寻常,平纹素缎夹衣,半新不旧不说,袖子还有些短了。这两个少年见了,对比自己身上簇新贡缎衣裳,不免得了傲色。

不过驻地出入百户、总旗、校尉、力士,却难得的不是富贵眼,反而对这庄家少年颇为亲近。

孙家兄弟看了越发不忿,大家看在眼中,嗤笑不已。

即便他们打着寿宁侯府的招牌又如何?京城勋贵可不单单是张家一家。张家早十几年还在土里刨食儿,如今身上还带了腥味儿,现下三大姑、八大姨齐进京,也不过是在寻常百姓跟前招摇一二,真要惹了勋爵人家,那御史飞片子立时就能堆满皇爷案头。

训练幼丁,能多份束惰不说,有了师徒名分,也能多一条人脉,正是名利双得之事,能到这边训练幼丁的百户、总旗,都是千户所上官心腹、有几分眼力的老油条。

孙家兄弟被寿宁侯府的长随领过来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驻地的人将底细盘问底透。

确实是寿宁侯府张鹤龄姻亲,是张鹤龄夫人娘家的堂侄,这关系可不近。一个侯夫人的堂侄子,要是在京城地界就能嚣张起来,那才是大笑话。何况这里是锦衣卫,最不缺的就是勋贵姻亲。

要是正经亲戚,候府也不会只随意打发长随送来。

大家看在眼中,即便忌惮国舅府气焰,无人去招惹这兄弟两个,不过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同这气焰嚣张的侯府姻亲相比,今日这小庄家就是忒招人稀罕。为人爽快不说,手头也松,最主要的至今没人摸透这位小爷的底细。瞧着他三、两月才偶尔出现一次,可千户对这位小爷都客气三分,就晓得这才是真正有底细的。

“寿哥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老罗我上回吃了寿哥一顿,还惦记回请寿哥一回……”一个五大三粗锦衣百户对着小庄家笑道。

小庄家豪爽道:“就你那几个银钱,留着给嫂子买花戴吧……今日小弟做东,无论输赢今儿算我的……”

“好”

“寿哥爽快”

不仅这锦衣百户捧场,旁边不少人听了,也跟着过来凑热闹。

孙家兄弟被诸人冷淡,本就存了不痛快。瞧着大家对这庄家少年这般热情,心中不忿,也不往前去,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那庄家少年却是眼尖,看到孙家兄弟,眼睛一亮,走上前去,面上带了笑,露出一口小白牙。

孙显、孙会两个被看的直发毛。

庄家少年笑道:“两位哥哥就是新到的国舅府贵亲?”

孙显挑眉道:“你是哪个?”

庄家少年道:“小弟张寿,前两年就在这里混,算是这驻地的老人儿了…

孙显不置可否,孙会有些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骰子筒道:“这里不是操练的地方么?还能耍这个?”

庄家少年晃了晃手中骰子筒道:“不过闲时取乐,大家寻个由子轮流做东吃酒罢了大家都是糙爷们,不在酒桌上论交情,还在酒桌下唧唧歪歪不成

孙显闻言,神色一动,神色已经缓了。

他们兄弟两个来驻地大半月,与这边诸人关系都不大好,开始时不懂事,还因一个少年力士不开眼,叫长随教训丨了那人一顿。虽说那力士看着魁梧,却是个知晓轻重的,并没有还手。不过此事却是惹了众怒,他们兄弟两个被众人排挤。

孙显过后也后悔了,却是找不到台阶下。自家人知晓自己事,外人当他是国舅府的姻亲,可实际上他与堂弟这两个世职并不是堂姑、堂姑父要提挈侄儿才给的,而是自家祖父将族长一职交给堂姑娘家那一房的交易。

他们兄弟两个在锦衣卫,挂着国舅府的名立足还行,真想要求其他就难了

眼见这庄家少年人缘好,孙显心中虽不忿,却也想要搭个桥,缓和下与驻地众人关系。

“赌多大?”孙会不过十五、六万岁,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在乡下也是招猫逗狗的性子,跟堂兄在这边待了大半月,也憋的狠了。

庄家少年笑得有些神秘:“也没多大,不过一顿馆子,外加馆子后消遣…

孙会初到京城,满眼繁华,正是无处着手,闻言越发来了兴致。

旁边几个百户、总旗已经掂量着荷包,勾肩搭背地凑过来。

“今儿这酒可不能在外头吃,杏花胡同张妈妈家的私房馆子里可是好酒,下酒菜也好……”罗老大道。

另一人嗤笑道:“这是吃酒,还是吃人去了?”

“酒也吃,人也吃,要不读书人怎么老说‘秀色可餐,……”罗老大哈哈大笑道。

又有一尖嘴猴腮的人凑上前道:“罗老大倒是说了个好地方,听说张妈妈上个月回乡,又带了两个侄女过来,豆蔻年纪,老大不是最爱这一口……”

“哈哈,总比你侯二强,上回连张妈妈都摸上了,你倒是牙口好……”罗老大道。

那侯二道:“木了吧唧的小姑娘有什么好耍,这半老徐娘才晓得疼人呢……论起来,罗老大当称呼我一声姑父,好侄女婿,待会可要好生孝敬姑父……

孙显、孙会自诩为读书人,眼见众人说起荤话,眼中就带了几分轻鄙。

自然是全落在众人眼中,大家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笑容越发真切。

众人到了一处敞厅,庄家少年就拿了骰子筒,笑嘻嘻道:“各位哥哥、叔伯,咱们也不来那费事的,直接开大小可好……”

“好”

“这个痛快”

“就这个,咱不来那花花道道的”

大家不约而同地赞道。

孙家兄弟虽觉得这玩法太市井,不过也知趣地没有再说其他。

庄家少年将袖子一卷,衣襟掖到腰带中,摩拳擦掌道:“现下是未初,咱们就耍两个时辰,到了酉初一道吃酒作耍去……”

众人拼了两个八仙桌,又取了几条条凳,摆了个简单的案子出来。

三个骰子比大小,豹子庄家通吃。

孙氏兄弟虽有心借此拉近与大家的关系,可到底带了几分谨慎,并没有着急下注,而是先旁观了两局。

庄家少年架势有模有样,不过瞧了几把,孙家兄弟都没瞧出什么规律来。并不是赌场里常见的那种,压大的人多了,开的就是小;压小的人多了,开的就是大。

不过三、两把功夫,庄家少年自己带来的碎银子就给了好几块出去。

众人兴致越发高涨,孙显、孙会兄弟对视一眼,越发看轻那庄家少年。怪不得大家都对他热络,原来这是个“散财童子”。

这会儿功夫,又开了两把。

庄家少年鼓鼓囊囊的荷包,已经瘪了大半。他也浑不在意,取了一张庄票出来,递给一个校尉道:“曹五哥帮小弟去兑些银钱……”

那曹五哥眼睛一亮道:“二百两,寿哥好阔绰……”

庄家少年摆摆手道:“曹五哥损人,这可是小弟攒了几年的压岁钱,今日可是大出血了……”

罗老大笑道:“寿哥大方,我们也不能小气不过这跑来跑去的耽搁事,也不是谁腰包里都带了庄票的……赶巧账上有一笔银钱没入账,咱们先挪过来使使,等一会儿耍玩,再还回去就是……”

大家都无异议,孙家兄弟虽有些懵懂,可也选择了从众。

除了寿哥为庄家,剩下参局耍的总共有八人。

侯二带了坏笑道:“我支二百两……”

孙家兄弟闻言,心下暗暗诧异。他们在乡下也是士绅子弟,身边有个二两、三两银子也常见,到了京城,零花钱更是翻倍,可这小小赌局,一人就要两百两银子赌资?

兄弟两个不免踌躇。

二百两银子,可是能买二十亩好地。就算他们兄弟两个进京前,家里长辈给了私房零花,加起来拢共也不过几百两银子。

罗老大瞪了侯二一眼道:“你这猴儿,恁不厚道,成心让寿哥写借条不是……寿哥拢共才带了二百两银子……”

侯二“哈哈”两声道:“要是寿哥运气好,不是也能好生赢一把?如今眼看就要入冬,吃酒应酬多,要是运气好,多几个零花钱,那侯二就要谢谢诸位哥哥了”

大家虽不是寒门出身,不至于为衣食担忧,可是也不会嫌银子多。况且侯二说的对,眼看就要入冬,京里人情应酬多,要不说年关难过。

运气好的话,说不得就能捞几百两银子;运气不好的话,钱拆借过来,按着手中不花一会儿还回去不就行了。

大家多这样想着,就点头同意拆借二百两。

孙家兄弟也动心,加上不愿在这些粗鄙武人跟前露怯,也有心想要看看庄家少年的笑话。

虽说大家都在一个院里,可账房还是让大家写了借据,才取了银子出来。只是旁人是二百两,寿哥将庄票递过去,又多取了二百两,就是四百两。

清一色五两银子一锭的雪花官银,一人身边摆了一堆,气氛立时浓烈起来

孙氏兄弟观望了两回,也忍不住开始下注。开始不过是一锭银子一局,也是有输有赢。

到了后来,眼看着旁人赌注越来越大,兄弟两个就有些放开手。

寿哥跟前的四百两银子,没一会儿就去了一半。罗老大运气好,本钱已经翻了一番;侯二却是走了背字,将二百两银钱输的于于净净,却是不甘心,摘了手上金溜子道:“压上……”

结果又输了……

侯二不甘心,寻了账房来,又借了二百两银子过来。这回他运气还不错,陆陆续续地将之前折进去的本钱赢回来了些。

不知从何时开始,场上情形有了变化。

庄家依旧是有输有赢,罗老大运气走了下行,不仅赢的钱都输了,也开始输本钱;侯二的运气开始好了起来;孙氏兄弟从小赢到大赢、从小输到大输,等醒过神来时,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已经所剩无几。其他人有输有赢,就不详述

孙会已经输的红了眼,看着侯二面前那一堆元宝,恨不得上前抓两把。

孙显也有些着急,即便他们兄弟两人能凑上这四百两,可少不得要惊动跟着上京的老管家,到时候传到乡下就遭了。本来这世职落到他们眼中,叔伯婶子们眼红的就有不少,这下更不知要说什么难听话。

罗老大已经低声咒骂一声,起身去寻账房继续拆借去了。

孙显坐在那里,还有些犹豫。孙会却是忍不住,起身随罗老大去了。

孙显伸手想要拉住堂弟,却是没拉住,神色依旧有些挣扎。

等到第二个四百两输于净,孙显已经没有犹豫,直接去寻账房再次拆借了

四百两窟窿,兄弟两个凑吧凑吧能补上,八百两的窟窿却是怎么也补不上,只能盼着将本钱赢回来。

这回不单单是孙家兄弟运气不好,连侯二、罗老大都是输多赢少,转眼寿哥跟前堆了一小堆银山。

账房隔着窗户,望了对面的敞厅一眼,自言自语道:“大家还真是闲的慌,陪着这小祖宗耍人玩……”说罢,将孙家兄弟的欠条单拿出来,摇了摇头道:“活该手欠正经公侯子弟在京里都夹着尾巴做人,两个乡下冻猫子倒是充起大爷来,真是叫人开眼哎”

第三个四百两虽还有剩,可孙会已经受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庄家少年道:“不对,你这小子作弊”又看了周遭漫不经心的众人一眼:“你们都是一伙的,好大狗胆,不知我们是谁么?”

庄家少年之前一直带了笑,这下却是一下子寒了脸,带出几分莫名地气势来:“还头一回见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想要赖账?我管你是谁,敢赖账就得挨揍,给我打”说罢,一挥胳膊,身后出来几个锦衣卫。

那几个人直接拖了孙家兄弟下去,就在旁边连打带踹地凑了一顿。都说打人不打脸,这几个锦衣卫却专门往孙家兄弟脸上招呼,这兄弟两个没一会儿脸上就开了酱油铺。

罗老大冷着脸看着孙氏兄弟,只觉得无比解气。

侯二心中没底,拉了拉罗老大小声道:“老大,不用劝劝么?到底是国舅府姻亲?”

罗老大白了他一眼,道:“打人的都不怕,你怕个奶奶熊……”

第三百四十三章 添油炽薪(三)

罗老大说的硬气,侯二却是萎了。陪着寿哥作弄作弄孙家这两个不开眼的小子,大家乐意参合,将事情闹大打寿宁侯府的脸,就让人心生畏惧。

寿哥有靠山,张国舅拿他没办法,还收拾不了几个总旗、百户么?

有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大家都悄悄地退避开来。

罗老大却是挂着冷笑,站在寿哥身后,不动如山。

侯二等人见了,心里多少有些眼气。

谁让罗老大时运好,有把子力气,使得也是重刀。寿哥去年领了高文虎过来,正好合了罗老大胃口。等到大家察觉到寿哥恐怕是个有来历的贵人时,罗老大已经正式收了高文虎为弟子,同寿哥搭上线了。

今日这场把戏,也是为了给高文虎出气。

半月前孙家兄弟初来乍到,口音略重,大家听了不免有异色,这兄弟两个羞恼,就弄了一出“杀鸡骇猴”,这被挑中的“鸡”就是高文虎。

谁让高文虎面上憨厚稚嫩,又出身百姓人家,即便是幼丁,身上也没有世职,即便操练两年后也不过是从力士、校尉起步。换做其他人,孙家兄弟也不敢。

真是没脑子,他们也不想想,能入锦衣卫的,即便本身是小老百姓出身,也有其他道行,否则也到不了这个地界。

这不,引来了高文虎的小靠山。

平素里瞧着再和气,这寿哥发起狠来也叫人心惊。不说旁的,就是他身后的锦衣卫大爷,瞧着那身手气势,就不是外头这些散职可比的。

孙家兄弟开始还嘴硬,被打到最后也少不得求饶。年纪小的孙会更是哭爹喊娘,凄惨无比。

寿哥冷眼瞅着,并不觉得解气。

张家气焰这两年越发嚣张,早年封赏张姓族人,就报了一堆名字上来,什么“养子”、“义子”恨不得都全乎;又有皇后的姑父、姨父等也都赏缺。闹得朝堂之上沸反盈天,这才平息了几年,又见寿宁侯张鹤龄忙乎,妻舅、连襟、内侄、内甥提溜了一串出来。

皇帝如此重封后族,阁老御史不是没拦着,可是架不住“帝后情深”四字

寿哥心里恨的不行。

今上是当世仁善之君,被因张氏兄弟损了清名。可叹张家早年不过耕读人家,弄出梦月入怀的把戏,机缘巧合就得了大富贵,却还不知足。

总要让他们明白,这天下姓朱,不姓张。

寿哥正走神,就听到“嘎嘣”一声,随即“嗷”的惨叫。

他唬了一跳,皱眉望向孙氏兄弟,就见孙会满脸惨白,面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腿,我的腿……呜呜……”

孙显已经被揍成猪头,转过身去关切道:“三弟怎么了?”

“大哥,我的腿断了”孙会哭道。

动手的几个锦衣卫都愣了。

有资格跟在寿哥身边护卫的,都是老牌子公侯子弟,行的是护卫事,可身上带的是百户、总旗等世职。东宫亲卫,加上背后的公侯府邸,还真没有将眼前的所谓国舅府姻亲放在眼中。

可教训丨人出气,也没想着将人打残,那样太残暴了,说不得会影响寿哥名声。真要闹到御前,大家都要担于系。

只是方才人多手杂的,也没留心到底是哪个踹了孙会。

见堂弟疼的满脸豆大的冷汗直流,孙显带了悲愤道:“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当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

寿哥嗤笑道:“真是可笑,你纵奴行凶时怎不记得还有王法,这会儿挨揍了才想起王法来?看来王法倒是你家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孙显一愣,这才明白今日这“无妄之灾”的由头,恨声道:“原来是为了高文虎”

寿哥皱眉,看了看左右道:“这小子甚了意思?这是没打服帖,还想要再来一回?”

旁边一个锦衣卫笑道:“这是要记仇等到少爷走了,就要去找虎头麻烦……欺软怕硬不外如是,要不多抹不开脸,人家可是国舅府贵亲”

寿哥小脸一寒,冷声道:“什么东西,看来还是打的轻,不长记性”

不待他吩咐,孙会却是怕了,哭着求饶道:“小爷、大爷、老爷,扰了我们这一遭,呜呜,再也不敢了……下回看到虎爷,我们一定避的远远的……”

瞧着他狼狈模样,众锦衣卫不由“哈哈”大笑。

孙显心中恨的不行,神色铁青,却是不敢抬头,低着头,紧紧地攥着拳头

寿哥不过是想要教训丨他们兄弟一顿,为高文虎出气,方才见孙会腿折了,已经打算收手,不过又被孙显这一身怨气给腻味住了。

他轻哼一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罗老大,劳烦你带小爷身边的人往这两个孙子家走一遭,总要将那一千两百两的欠债收回来才是……

罗老大闻言,恭恭敬敬应了,神色难掩激动。

经此一遭,他就算打了这小爷印记,就算过后依旧在驻地这里当差,也不怕国舅府迁怒了。

寿哥身后众锦衣卫也跃跃欲试,一是唯恐天下不乱、乐意看热闹;二是寿哥待身边人向来大方,那一千多两银子收回来,也多是要做赏赐。

孙显与孙会被众人看着,连打发人出去报信都来不及。

罗老大同了六、七个锦衣卫呼啸而去,兴高采烈地到了孙家兄弟京城寓所,前后门一堵,拿着兄弟两人的“借据”,将银钱地契等物抄了个于净。

管家下人被这声势吓到,都成了小鸡崽子,哆哆嗦嗦,挤成一团,哪里敢拦着?

等到一行人转回驻地,带了五百多两银子,一匣子金玉饰品,还有几张房契、地契。

寿哥果然看也不看那些银钱,听了数儿后,对罗老大道:“取两百两给高家那边送去,剩下银钱留一半劳烦罗大哥代我做东请大家吃酒去;我身边这些儿郎跟着忙乎半日,也给他们留一份……”

罗老大爽快应了,众人都是眉飞色舞。

寿哥身边明面上的近卫十来人,一人也能分到十几两,不是小数目了。

一锦衣卫道:“少爷,这房契、地契?怕是不好出手……”

罗老大心下诧异,看了那锦衣卫一眼。方才在孙家翻完银钱后,众人本就要回来,就是这开口的锦衣卫不依,只说不足一千二百两,相差太多,硬是又翻出了地契、房契。

弄个几百两银子花花,寿宁侯不会小气吧啦的追回去;真要大喇喇在京城叫卖张家姻亲的宅院,那可就是再次打脸。

就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圆圆脸,长着副笑面。不过罗老大记得清楚,方才围着孙家兄弟动手的,就有这圆脸护卫。

这人到底是哪家的?恁地心黑,生怕动静闹得小。

这圆脸护卫话中有未尽之意,寿哥自然明白其话中所指。

他瞥了那护卫一眼道:“既是不好出手,就赏你了,你敢不敢接?”

那圆脸护卫立时苦了脸道:“少爷,您就饶了我吧……不用国舅府来人追讨,叫我家公爷知晓,就能轮我一顿板子……”

罗老大在旁,脑子飞转,虽说大明开国时封了不少国公,不过现存的不过几家,这少年护卫是哪家的?

寿哥听了,轻哼一声,却是对张家兄弟越发厌憎。不过外戚封侯人家,却让勋贵公侯府邸都退避三舍,张家兄弟嚣张气焰可见一斑。

可在世人眼中,他却是张家外甥,也是张氏兄弟背后的靠山。

寿哥只觉得一阵闷气,兴致阑珊地摆摆手道:“算了,你收着,等这两个小子什么时候凑齐了欠款,再还给他们……想要赖小爷赌帐,可没那么便宜…

圆脸护卫如蒙大赦,连声应了,折了地契、房契揣着怀里。

孙会已经疼得晕过去,孙显在最初的怨愤后,终于开始后怕了,萎缩成一团。

闹剧落幕,寿哥懒得再看孙氏兄弟,对罗老大道:“高家那边劳烦罗大哥多去两回,我出入怕是不便宜……”

罗老大拍着胸脯道:“只管交给老罗,我正好也要去瞧虎头……”

高家虽是寻常小户,可只有高文虎这一个男丁,自然也被高屠夫夫妇当成眼珠子似的待。这次受了伤,就被父母拘在家中养伤。

为了这个,寿哥颇为自责。

一行人离了驻地,寿哥骑马,众人亦骑马随行,回了皇城。

直到进了宫门,早有御前听用的内官在这里等着,寿哥随着往御前去了,众护卫才回了东宫值所。

一人拉了圆脸护卫出来,低声道:“张会,怎么回事?孙家那两个小子得罪你了,你方才怎么下狠手?”

原来出黑脚踹断孙会腿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圆脸护卫,他名叫张会,是英国公张懋之孙。

英国公是勋爵之首,他是国公府长房二少爷,虽说母亡父丧,可是胞兄张仑却是国公府嗣孙,如今自身又在东宫当值,正是前程大好,素来和气,鲜少有这样暴虐时候。

张会“嘿嘿”笑了一声道:“不过两个乡下泥腿子,谁稀罕搭理他们……谁让他别的不叫,要叫孙会,竟然敢于小爷同名,踹他都是轻的……”

这话听着就是糊弄,可是他既不愿意说,旁人也不好多问。只是开口那护卫不免暗暗嘀咕,是不是寿宁侯府有不开眼的地方得罪了英国公府。

过了两日,东宫某处。

张会带了几分不解,开口说出了差不多的问题:“公公上次吩咐我那般行事,莫不是孙家那两个小子有不开眼的地方得罪了公公?”

第三百四十四章 添油炽薪(四)

那内官看着面相四十来许,国字脸,鼻梁高挺,也算仪表堂堂。请使用访问本站。虽说宫里用人没有定例,实际上不管是内官还是宫女,长相端正的都比歪瓜裂枣的前程

他瞥了张会一眼,道:“咱家又不出宫去,哪里见过那两个小崽子?不过是见殿下心里憋着火,趁着便利撒撒火也好,总不能让殿下憋着气过生辰……

再过几日,就是太子千秋。

不过这样的借口,也太扯了,与张会应付同僚的大同小异。

张会闻言,苦笑道:“公公可是坑苦我,听说寿宁侯早朝上了折子,现下又进宫来了,定是追究此事,这可怎生好?”

中年内官似笑非笑道:“就算我不说,二郎君遇到寿宁侯姻亲,就能忍住不动手?听说贵府二爷如今可是寿宁侯府座上宾……”

张会神色凝注,一时说不出话来。

中年内官甩了甩手中拂尘,转身离去。

张会看着这内官背影,若有所思。

能做到东宫大伴,消息灵通些也不稀奇。关注东宫正主还罢,连他这个侍卫小卒子也这般留心?自家二叔勾搭上寿宁侯才是最近的事,并不为人所知,这内官倒是知晓的清清楚楚,平素里看着再老实忠厚,这份心机也不容小觑。

前日打人时候爽快,可今日寿宁侯进宫,会如何追究此事?

张会不过十五、六岁少年,前日耍小聪明,因听了这内官一句话对孙家兄弟就下了狠手,现下倒是有些后怕起来,不由眺望乾清宫方向。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盘腿坐在炕上,看着手上折子,哭笑不得。

地上圆凳上,坐着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眉眼清俊,并未穿补服,只穿着常服。

弘治摇了摇头,随手将折子撂在一边,道:“大郎,寿哥是胡闹了些,可事出有因,不过小孩子把戏,你同他计较作甚?还是你要为那两个内堂侄出头,怪罪起寿哥来?”后边一句,却是神色带了郑重。

要是那样的话,别说寿哥会如何反应,他都要恼了。难道外甥还比过不内堂侄?还是张氏兄弟没有将寿哥当外甥待?

这般质问,已经不是说笑,张鹤龄哪里还坐得住,连忙站起身来。

不管在外头多么跋扈,张鹤龄心里都记得清楚,自家靠山是哪个?孙家人沾的真是他张鹤龄的光么?归根结底沾的也是皇家的光罢了。

寿哥虽是他的外甥不假,却也是储君,天下第二尊贵的人。别说只是带人打了孙家兄弟一顿,就算直接将孙家兄弟打杀,也轮不到寿宁侯府来问罪。

“姐夫,我虽因前日之事上的折子,可也不算为了前日的事……孙家那两个小子不懂事,欺负了殿下的小朋友,挨打也不冤枉。只是那孙会不过比寿哥大一岁,如今却是被生生打断了腿……殿下打小最是仁义,就算为了小伙伴出气,也定不是有意如此。可外人不知,说不得就要累了殿下名声……听说当日殿下随从侍卫,当街纵马,气焰亦十分嚣张……他们多是勋爵后裔、武家子弟,难免带了骄娇之气”。我原还奇怪作甚殿下这两年越来越爱武事,对读书越来越不耐烦,直到这回,我才明白过来,不过是‘近朱者赤、近墨则黑,。有这些勋贵侍卫在身边,耳热目染,殿下难免被其影响……”说到后来,张鹤龄脸上已经带了担忧。

这些年弹劾张家兄弟的折子,一直不断,可弘治向来是护着张家兄弟。

弘治虽生在天下最富贵之地,却非嫡非长,且父母缘薄。即便后来被册封为太子,也因万贵妃淫威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战战兢兢了十几年。

因太子身份,与兄弟姊妹之间早早有了君臣之别,又隔了一层。

张皇后并非倾世之资,弘治却像民间夫妇一般不二色,除了身体孱弱的缘故之外,也是不愿内廷再起硝烟,乌烟瘴气。

昌国公壮年病故,张鹤龄、张延龄两个不过十几岁,张皇后长姐当母,对两个兄弟极为疼爱。弘治这个大姐夫,便也“妇唱夫随”,待张氏兄弟如同自家骨肉。

不过“如同自家骨肉”,到底比不上自家骨肉。

不管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是对一个皇帝来说,血脉延续都是最为重要。

尤其是弘治身体孱弱,对于子嗣之事本提心吊胆了几年,一朝如意,又怎么能不疼儿子?

只是随着寿哥渐大,寿哥与张家的矛盾初露端倪。

弘治虽自己看重张家,那是因他在皇帝的位置,对于张家有绝对的掌控力,加上有意抬举新外戚,压制其他勋贵人家,人情是表,帝王心术是里。

他并不希望寿哥被外戚影响太多,不过这样冷淡疏离的关系也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皇后与太子,一妻一儿,是他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两人,他自然希望这母子两个能和睦相处。

皇后却是端着架子,不肯主动去疼爱寿哥;寿哥则是有了自己的小思,对于皇后存了嫌隙。

这母子两个倒是一般倔强,却是忘了这是宫廷,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这母子两人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张家兄弟早年看着也是懂事的,如今却跟着添乱。真要为的寿哥好,有什么话私下里说不得,非要正经八百地上了折子?

前日宫外的事,寿哥做的是有些过了,扫了寿宁侯府的颜面;可寿宁侯今日此举,不管嘴上说的再好听,也是扫了寿哥的面子。

寿哥本就对这两个舅舅多有不忿,经了此事,只会嫌隙更深。

皇后却是最护短的性子,最是溺爱两个兄弟,张家兄弟与寿哥有矛盾时,她这个长姐向着谁就不用问了。

只是那样,只会越发伤了母子之情。

弘治只觉得头痛欲裂,低头揉了揉太阳穴。

“姐夫?”张鹤龄见状,忙关切道。

“无事”弘治的声音有气无力。

旁边侍立的内官见了,上前道:“皇上……”

“取逍遥丸来……”弘治随口吩咐道。

那内官躬身应了一身,退了下去,没一会儿托着一个玉盒过来。

玉盒打开,里面是几个鸽卵大小朱红药丸。弘治取了一丸,和水吞下,歪在靠枕上闭目养神。

张鹤龄看着,面上依旧忧心忡忡模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皇帝姐夫因身体不好,近些年也开始关注道家外丹养生,不过因皇后死命拦着,即便是有兴趣,对于成丹始终怀了警戒之心,并不肯轻易服用。

如今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姐夫已经开始服用外丹了。是身体弱的受不住了?还是与皇后情分渐稀,皇后的话不管用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张鹤龄想要看到的。

自古以来,求长生的帝王多了,可谁真的能长生?反而因外丹损身亡命的不是一个两个。

张鹤龄心下不安,弘治也因头疼的缘故不耐烦再说话。他即便有些怪张鹤龄,可埋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毕竟张鹤龄身后还有皇后在。要是皇后觉得自己偏了寿哥,少不得又要委屈抱怨。

像这样夹在妻子与儿子之间左右为难的皇帝,历朝历代也只有自己一人吧

他叹了口气,道:“折子上的事还需从长计议,朕歇一歇,大郎去看看你姐姐与太夫人,她们娘俩昨儿还念叨大郎来着……”

张鹤龄应了一声,却不肯马上就走,而是上前几步,拉了靠枕旁的一块毛毯,盖在弘治身上。

弘治睁开眼,就见小舅子满眼满脸关切,心中微暖,神色也缓和下来,道:“朕没事,大郎且去……”

张鹤龄这才退了出来,往皇后宫去了。

张家兄弟有入禁宫的腰牌,早年常常混迹宫中,等到长大成亲后,到底多了避讳,就不像早年那样便宜了。

不过金夫人如今在内廷养老,每隔旬月,张家兄弟还是要往宫中请安……

东宫,寿哥满脸通红,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老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向世人昭告孤是不学无术之徒么?”寿哥咬牙切齿道。

换做是旁的老师值讲,寿哥会将闷气都憋在心里,今日赶巧值讲的是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他就忍不住开口抱怨起来。

杨廷和脸色也不好看。

他既是东宫属官,又是太子的老师之一,寿宁侯在朝堂上一个劝太子读书的折子,不仅打了东宫的脸,他们东宫讲师也都没落下。

东宫弘治十一年出阁读书,多少翰林学士值讲,哪个不是全心全力、兢兢业业?

东宫年少贪玩,众人早就看的真切,也为此着急心焦,在御前提了不是一回两回,可皇上疼爱东宫,不忍约束,老师们又有什么办法?

天地君亲师,君排在师前,储君亦是君。

杨廷和脾气温煦,鲜少有这样七情上脸的时候,寿哥见了,心下称奇,倒是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恨恨道:“不过是故意打孤的脸,替孙家那两个小子报仇竟然还打着为孤好的旗号,真是可恶”

第三百四十五章 添油炽薪(五)

虽说杨廷和有着读书人的通病,打心里瞧不起张氏兄弟这样因裙带关系起家的外戚,不过眼见寿哥盛怒之中,他并不想火上浇油。

东宫身世之谜这几年本就传的云山雾罩,就是为了杜绝有心人的质疑,东宫与张家关系也不宜继续恶化。

“寿宁侯是殿下长辈,上这样的折子并不逾越……倒是殿下,近日出宫的次数太多,要不然也不会授人以柄。再有几日,就是殿下千秋。殿下正好可以趁着这几日功夫,抄写几本《孝经》出来,敬奉长辈……”杨廷和神色恢复平静,想了想道。

寿哥闻言,眼睛一亮道:“多谢先生提点。孤心里还在担心,父皇会因此禁我出宫……”

等《孝经》递上了,父皇也舍不得禁他的足了吧?

杨廷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向来疼爱殿下,即便有所约束,也是心忧殿下。”

寿哥皱眉道:“孤倒是不怕父皇管教,只是不愿……那边插手孤的事……

虽说眼前只有师生相对,并无旁人,不过杨廷和的心也颤了颤。

眼见东宫对中宫嫌隙已深,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谁都知晓帝后情深,当今虽只有东宫一子,可宫里没就藩的小皇弟却不是一个两个。

人心险恶,张氏兄弟出入宫廷不禁,又居锦衣卫高位,已经不是当年小小乡绅之子。要是东宫真的与之撕破脸,那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境。

“殿下,能否听臣一言?”杨廷和神色肃穆,压低了音量道。

寿哥似也察觉自己失言,讪讪道:“老师是想要提醒孤‘子以母贵,么?孤心里也明白,只是多有不平。”

杨廷和道:“世人愚昧,以讹传讹的多。殿下是中宫正出,为开国最尊贵嫡长皇子,正位太子之位也是天命所归;反之,若是殿下母不祥,容易为人攻讦”

寿哥眉毛拧成一团,冷着小脸道:“难道孤不是中宫所出,就当不得太子位?”

寿哥早慧,蔚悼王落地时,寿哥已经开始记事,想着那时坤宁宫里上下雀跃情景,还有皇后与金夫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心中就发寒。要不是蔚悼王幼殇,这宫里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都不好说。

虽说过后皇后与金夫人依旧待他亲近,这中间那些日子他却始终没有忘,早就在心里存疑。

杨廷和道:“殿下,这皇家血统不容混淆,既是母不详那谁能保证父祥?小人作祟,无风都能三尺浪,真要引得殿下心乱才是如了他们的意

“大胆”寿哥瞪眼,大怒道。

去年杨廷和虽隐晦地提点过寿哥对中宫的态度,却没有说的这样直白。

话已经说到这里,杨廷和就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言道:“京中是流传着关于殿下身世隐秘的无稽之谈,可谁会将它当真?皇上临幸后宫,都有彤史记载,皇子落地、接生婆、稳婆、太医脉案,都有迹可循。娘娘即便想要抱子,也不能一手遮天。虽不知是哪个将流言传到殿下跟前,可都有挑拨天家母子之嫌,其心可诛殿下且记,皇上才是天下之主,除了皇上自己愿意,这世上没有人能蒙骗得了皇上,也无人能违逆得了皇上。从殿下落地为娘娘长子,殿下与娘娘相辅相依,合成两利、分则两害……”

寿哥虽依旧满脸怒气,可对于杨廷和的话也听进去了。

他渐渐冷静下来。

父皇想要让他亲近张家,寿哥一直都晓得,不过却隐隐地抗拒。

是做尊贵的嫡长子,还是做母不详的庶长子,这压根就不用选。即便是早早就对自己身世存疑的寿哥,也没有真的天真的想着寻访传闻中宫婢出身的“生母”。

他只是不忿皇上这般看重张家,觉得张家不配得到这样殊荣。

该说的说了,杨廷和闭口不再多说。

要不是东宫一日日年长,性子越发随意,好恶都露在脸上,他也不会如此多言。从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杨廷和就是值讲老师之一。这五年来,他是看着东宫从童子长成小少年,知晓东宫虽喜怒随心,却不是小气人,待身边人也宽厚,才敢如此放肆直言。

寿哥不是糊涂人,自然是晓得杨廷和说的是逆耳忠言。东宫值讲的老师不是一个两个,能与他说讲明利害关系也只有杨廷和一人。

他倒是不恼了,却是琢磨起杨廷和的话。真的有人在“挑拨天家母子之情”么?

他对中宫、对张家越来越厌憎,对自己的身世越来越怀疑,都是有迹可循。追根溯源,也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只是他早年年幼,又因蔚悼王之事心里对皇后有了疙瘩,对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就都听了进去。

想到最后,寿哥脸色铁青,咬牙道:“好啊,真当孤是傻子糊弄么?”

坤宁宫,东暖阁。

张皇后居上,金夫人右手陪坐,对面坐着刚进来的寿宁侯张鹤龄。

“大郎早朝上折子了?你是太子舅父,正是当行管教之责”张皇后不已为忤,反而颇为欣慰:“别老是想着孙家、祝家那些孩子,让他们借多少光是够?有那些心思,大郎放在寿哥身上,舅甥两个也能相亲相亲……”

张鹤龄讪讪道:“阿姐,皇上怕是怪我……我虽是好心,可也伤了寿哥的面子”

张皇后随意道:“小孩子家家,什么脸面不脸面?棍棒底下出孝子,可皇上心软,只一味疼宠,将寿哥惯成什么样子了?孙家那两个小孩子虽不懂事,可到底是你的内堂侄,但凡寿哥知晓人情世故,也不会如此鲁莽。这般打外家的脸,他就光彩了不成?再不管教,就无法无天了,大郎折子上的正好……”

正如皇上所料,在寿宁侯与东宫有纠纷时,张皇后护着的只有弟弟那边。

金夫人在旁若有所思道:“寿哥早年还算乖巧,这几年怎么性子越发左性?是不是有人看不惯张家,故意在寿哥跟前挑拨?”

张家已故昌国公不过寻常读书人,金夫人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否则也不会生下“梦月入怀”的贵女,又在宫中择太子妃前跟前将女儿推上前去,一朝如意,满门富贵。

她看的清楚,张家前二、三十年的荣光靠皇上,后二、三十年的富贵靠的却是寿哥。

张皇后听了金夫人的话,立时竖起眉毛,道:“不会吧?有谁敢算计张家不成?”

金夫人摇头道:“要是不敢,弹劾大郎、二郎的折子从哪里来的?要是没有人背后指使,御史闲着了,老盯着大郎、二郎不放……”

张皇后疑惑道:“难道是那两家?”

如今宫中不只有皇后在,太后、太皇太后也在世。

为了重封皇后外家,御史上折子时,也常将那两家拉出来作比。

金夫人道:“谁知道呢,宫里宫外,不希望寿哥亲近张家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到底是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有几分见识,察觉出宫里形势的变化。

张皇后方才说寿哥“不知人情世故”,她自己也不是圆滑的性子,听风就是雨,冷笑道:“还能有谁呢?定是那一个了……为了皇上没有纳妃,她可是没少教训丨我……”

她没点名道姓,不过金夫人与张鹤龄都晓得她说是太皇太后,而不是太后

太后不过是皇上嫡母,当皇后时就是摆设,当太后时也甚是知趣,从来不指手画脚;倒是太皇太后,毕竟是皇上亲祖母,且早年抚养庇护皇上早上,祖孙情深。

张皇后入宫十数年,向来得意,几次铩羽都是在太皇太后前,心中早有怨愤。

寿哥不亲近外家,张皇后看似淡定,心中也跟着添烦。

如今既寻到“罪魁祸首”,张皇后不能直接到太皇太后跟前“兴师问罪”,可也不打算再容忍,叫了一宫人道:“去东宫传本宫懿旨,太子身边从侍怂恿太子出宫淘气,置太子与险境,一人赏二十板子”

不管太皇太后安插的是哪一个,要是没有嚼舌,也不会引得寿哥与张家相悖。

张鹤龄在旁看了,心下越发不安。

金夫人却是点点头,道:“娘娘做的对,这宫里能名正言顺管教的寿哥的只有皇上与娘娘若非娘娘之前撩开手都交给皇上,也不会让小人有隙可乘

寿哥还在前面同杨廷和读书,等到听到动静,东宫几位近侍身上都开始挨了板子。

寿哥神色黝黑,可皇后懿旨说的冠冕堂皇,他这个儿子也没有为了几个内侍忤母亲的道理。

杨廷和在旁,除了叹气只有叹息。皇后娘娘到底是怎么想的?那边寿宁侯才进宫,她就下懿旨惩戒东宫从侍,这不是误会也成了误会了。

寿哥一直沉默,冷眼看着坤宁宫的内侍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同杨廷和告了声罪,直接去了乾清宫。

弘治皇帝已经小憩醒来,正听一红衣内侍禀告此事。

方才用逍遥丸缓解的头疼,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弘治舍不得怪罪发妻,少不得又迁怒到小舅子身上,对于寿宁侯的埋怨又多了几分。

寻常百姓都晓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这大郎怎么就不能体恤他的心?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小事化了,闹到朝堂上不说,又闹到宫里,这叫什么事?

弘治皇帝正腹诽,就见寿哥一脸委屈地进来。

“父皇,儿子好怕”寿哥面上惶恐,哽咽道。

弘治皇帝闻言,忙安慰道:“寿哥别怕,你身边那些人也该教训丨教训丨了…

寿哥含泪道:“孩儿错了,不该去招惹大舅母的堂侄子,惹得大舅舅着恼,使得母后都跟着生气……以后在外遇上了,孩儿定退避三舍……”

这下,轮到弘治皇帝脸黑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倦鸟知还(一)

通州,码头。

“呦呵终于回来了”沈珏从船上下来,使劲踩了踩地,面上带了几分欢喜。

沈全与沈瑞两个心情也大好,走了两个来月水路,即便偶尔在沿途码头上能下来溜达溜达,可大多数时间还是拘束在船上。

沈环跟在众人身后,则是带了几分好奇,四下里眺望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京城是神秘而庄严之地,他的心情既忐忑又雀跃。

沈渔神色犹疑,欲言又止模样。他自然想要随着几个族侄进城,不过身上既背了差事,总不好抛开。

沈全见了,笑道:“叔父先去忙公务,环哥先随我们进城,等叔父忙完这边差事,再进城也便宜……”

沈渔笑着听了,并未作答,只是用眼角望向沈瑞。

沈渔那点小心思,早在沈瑞眼中。不过论起远近亲疏来,沈环是沈珏从堂弟,沈渔是沈珏堂叔。既是沈珏在京,就没有五房出面待客的道理。

加上一路上看来,沈环是个机灵懂事的,待沈珏这从堂兄也有几分真心,沈瑞就通快地道:“环兄弟先随我与珏哥去家里,族叔这边交完差事,也过去走动走动……难得族叔进京,家父、家母那边定也要见见族亲……”

沈渔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那环哥就麻烦你们兄弟几个照应了,我随着郑司吏先将差事了了,再去拜见二房族兄……”

沈瑞道:“家父早年在户部为官,那边也有些人情在,要是族叔这里有不便宜处,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

沈渔面带感激地应了,却没有打算动用这层关系。为了公事动用人情,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况且尚书府的人情是那样好欠的?他可是知晓自己的斤两。

沈瑞、沈珏兄弟出京时,正值盛夏,如今却是初冬时节。

运河虽没有上冻,可进了直隶境内也开始有浮冰。

沈瑞、沈珏、沈全几个三年前是腊月里进的京,再冷也经历过了,沈环却是呆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紧了紧身上袍子道:“这可真是到北边了,天真冷啊,都赶上松江腊月时节……”

沈瑞、沈珏并未提前打发人进京送信,这边自然也没有来接的人。

不过通州是水陆交通要道,运力发达。等沈瑞等人在码头跟前的茶楼吃了一壶茶,长福已经带了人雇好了马车。

沈瑞与沈珏南下虽轻车简从,不过回来时却是带了不少东西回来,有族长太爷对沈珏的“遗赠”,还有各房族人给沈瑞兄弟的“仪程”,以及给二房的家乡“土谊”,加上族兄弟几人的行李物件,就装满了四、五辆大车。

又有两辆马车载人,众人别了陆三郎与沈渔,就从码头出来,沈全与沈瑞坐了,沈环则随着沈珏上了马车。

“我先家去,明日再去给大伯、大伯母请安……”沈全道。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笑道:“三哥明日不用先往嫂子家去么?”

原本沈全的婚期是定在今年年底,因五房沈鸿夫妇回乡奔丧,不在京中,只能延到年后。

沈全横了沈瑞一眼道:“瑞哥也别笑话我这两年老往杨学士家跑的是哪个?”

“我是去请教学问,哪里跟三哥似的,迫不及待想要迎嫂子进门了……”沈瑞笑道。

沈全咬牙道:“着急怎么了?转年我都二十一,不说旁人,就说珈哥,比我还小呢,如今已经儿女双全了……”

看着沈全脑门上几个铮亮的痘痘,沈瑞嘴角抽了抽,低声道:“这倒也是,阴阳调和也是正理……”

沈全前几年有个通房,进京后也带了来,直到后来定亲,才被郭氏打发人送回松江。这次回松江,沈瑞还曾听沈全身边小厮提了一嘴,说是已经在庄子上嫁人了。

沈全听得不真切,道:“瑞哥说甚了?”

沈瑞摇摇头,道:“没说什么。三哥这回还要继续在春山书院读书么?”

沈全点点头道:“自然要的。虽说那边管束的严些,可名师也多……我要不是在那里读了两年书,说不得还要继续卡在院试上……倒是瑞哥有些可惜,作甚要去府学里?叫我看来,春山书院老师多是进士出身,一层层考出来的,别处又哪里比得上?”

沈瑞道:“我倒是偏爱府学里自在……”

虽说族兄弟两个如今都是生员,不过沈全与他还不一样。南北直隶乡试每科录取人数一样,不过北直隶士子与南直隶士子基数不同。北直隶生员想要参加乡试并不是难事,南直隶除了廪生之外,其他生员岁科考试就是一大难关。

沈全既在京城游学,那春山书院的确是最好选择,因此沈瑞就没有说什么

另一辆马车里,沈环不时掀开马车帘,向外眺望。

外头草木凋零,原野金黄一片,同松江冬日景致大为不同。沈环好奇的同时,也带了几分不安,迟疑道:“三哥,这样带我回去便宜么?要不,我先随全三哥去五房大族兄那边住?”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瞎客气什么?有甚不便宜的?大伯、大伯娘待小辈向来宽和,你踏踏实实地住就是……”

“那可是尚书府邸…”沈环咋舌道:“只要想想,都叫人畏惧……”

沈珏失笑道:“京城里公侯勋爵多了,尚书府不过算是寻常人家,你多这样想想就自在了。等见了大伯、大伯娘,你千万别这样束手束脚小家子气,只当寻常族亲长辈尊敬就是……”

沈环瞪大眼睛道:“沧大伯父不是二品大员么?比沧大伯父品级高的没几个了吧?”

沈珏想了想道:“不能这样说,文官里还有诸阁老,勋贵里公侯都是超品,伯也是从一品上……”

沈环失望道:“竟是如此呢?我还以为瑞二哥与三哥就是顶天的衙内少爷、在京中能横着走……”

“要是那样,我还用着拼死拼活地读书,早丢了书本做纨绔少爷……”沈珏轻哼道:“咱们这样的书香人家,子孙前程都在科举上,父祖显赫,子孙后继无人败落的,大有人在……这样说来还真是羡慕那些功勋人家,落地身上就带了世职,压根不用自己求功名……”

说到这里,沈珏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怅然若失道:“说不得我上辈子就是个武将,这辈子投生错了人家了……”

通州码头到京城几十里路,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从朝阳门进城。

因长福已经先一步快马回京来送信,徐氏就吩咐二管家带人到朝阳门外相迎。

沈环见状,不再翘首四望,老老实实地坐在马车里。

因沈瑛住在其他坊,沈全要与大家分道,沈瑞就下了那边马车,上了沈珏、沈环这辆。

两家行李在码头都是分装好的,到了路口,沈全就带了一辆行李马车走了,剩下的马车继续往仁寿坊去。

马车外,已经有行人喧嚣声。

眼看着沈环不自在,沈瑞道:“同松江比起来,京城不过是人多些、车多些……当年我与珏哥刚来时,也觉得京城让人生畏,后来呆久了也就那回事。这边虽勋贵官员多,可百姓还比不上松江富庶……”

沈环讶然道:“这不是京城么?天子脚下,还有穷人不成?”

这真是孩子话了。

沈珏“噗嗤”一声笑了,指着沈环道:“何不食肉糜,,说的就是环哥这样的……”

族兄弟之间说话的功夫,马车缓缓驶进仁寿坊。这里住的都是官宦人家,外头并无喧嚣之声,似乎一下子肃静下来。

“二哥回来了、三哥回来了……”外头门房小厮一路往里通传。

沈瑞、沈珏等人下了马车,管家已经在门口候着。

“见过二哥、见过三哥,可算是回来了,老爷、太太可念叨有些日子……”管家上前见礼道。

沈瑞虚扶一把,道:“太太近日可康泰,老爷那边呢?”

管家躬身道:“太太那边还好,老爷重阳节后犯了宿疾,咳了几日,不过前些日子也渐好了……”

沈瑞心里叹了口气,指了指沈环道:“这是宗房族叔家的环哥,随我同三哥来家里做客,我们先去见太太,后边马车上的东西都是长福收拾的,让他与大管家说之……”

管家忙应了,沈瑞带了沈珏、沈环两个直接去了二门。

二门处,早有徐氏房里的婢子等着,见了沈瑞、沈珏,少不得殷勤问好。

沈环跟在沈瑞、沈珏身后,瞧着这一路仆人婢子的热络劲,望向沈瑞背影就有些异样。之前在松江时,并不见沈瑞出头招摇,可这回了尚书府沈瑞与沈珏两个谁是主、谁是从却是一目了然。怪不得在码头时,连父亲都要看沈瑞表态,而沈瑞也大大方方直接做主带了他过来,并无为难顾忌的模样。

想想也是,沈瑞是小长房嗣子,尚书府以后的主人;沈珏虽现下在这边住着,可等到以后分家,不过是二房旁枝。堂兄弟两个,身份有别。

又想着故去孙氏的善名,沈环莫名地生出“善有善报”的念头。

以沈瑞四房嫡子身份,要不是有二房大太太徐氏与孙氏的渊源在,即便前面有个挂名的“假嫡”兄长,也没有正嫡出继他房的道理。

出孝后的沈瑞不必说,已经是小大人模样;孙氏故去前,大家在族学里也是同窗来着。虽说当时沈环不过七、八岁,可也记得真真切切,沈瑞周身阴郁、脾气暴虐,稍有口角就要与人大打出手的模样,与现下还真是天差地别。

族人都说沈瑞在母丧后被亲长虐待,性情大变,这变化还真是天差地别。要不是人依稀还是小时模样,沈环都要怀疑他换了个人。

正房里,徐氏已经在等着,玉姐在旁的陪坐,三太太带了四哥也在。

“总算是到家了,这在路上到底叫人心里不踏实”徐氏对三太太道。

三太太柔柔地看着四哥,口中道:“可不就是如此,一眼看不见,心里都不放心……”

四哥上个月过了生日,已经满两周岁,虚岁算是三岁。他走路已经很稳当,不爱坐着,从三太太膝盖下来,凑到玉姐跟前,巴巴地看着她道:“姐姐花

玉姐抿嘴一笑,随手将鬓角上的红绒花摘了下来,抽了插针,只将花朵递到四哥手中。

四哥小胖手抓着,就往嘴里送。

玉姐忙拦住,道:“这可不是吃的,四哥拿着耍就好……”

四哥望着手中绒花,小脸挤成一团。

徐氏看了一眼,道:“这是早上吃了花朵模子的点心了?”

三太太哭笑不得道:“可不就是如此。四哥爱吃芸豆糕,正好家里有银模子,我就叫人做了些给他……他倒是忘了糕的味道,只记的花了……”

徐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都爱鲜亮颜色,不当什么……不过他最是爱往嘴里送东西的年纪,还是得叫人随时看着,省的卡了孩子遭罪,大人也跟着悬

三太太心有余悸,点头道:“可不是得如此,前两日去三老爷书房,见了红色颜料,四哥也往嘴里送呢,正经吓了人一跳……”

妯娌两个正说话,就有婢子进来禀道:“太太,三太太,二哥、三哥回来了”

徐氏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三太太也望向门口,玉姐站了起来,拉着四哥站在旁边。

就见沈瑞、沈珏兄弟挑了帘子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素服少年。

沈环初到京城,本不耐北方于冷,等到一进屋子,就觉得暖气迎面扑来。

沈环站在沈瑞、沈珏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此处不过是稍间,临窗南炕,上面坐着两个遍身裹着绫罗绸缎的妇人,年长的一位正是前些年曾回松江省亲的二房大太太徐氏,另外一人三十来岁年纪,旁边侍立一豆蔻少女,手中牵着一红衣幼童。

沈环不敢再看,连忙低了头。

徐氏已经打量起沈瑞、沈珏两个来。

沈珏回松江后,虽消瘦的厉害,不过在船上拘了两月,活动不便,身上倒是养起来了。至于沈瑞,虽说学习刻苦,这一路上又随着陆三郎见识了些“杂学”,可他素来注重养生,起居定时倒是也不见清减。

徐氏心里放了心,可还是忍不住心疼道:“千里奔波,辛苦你们小哥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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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 倦鸟知还(二)







远行归来,早有婢拿了锦垫上前,沈瑞与沈珏上前,给两位长辈见了礼,随即又同玉姐平礼相见。

倒是四哥,半年前还最爱粘着沈瑞,如今却是忘了人,只拉着玉姐的手不动地方,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沈瑞、沈珏。

沈瑞躬身,一把将四哥捞在怀里,掂了掂道:“四哥又重了,有二十斤了吧……”

四哥也不怕生,搂着沈瑞的脖颈,奶声奶气道:“你是二哥么……”

沈珏在旁,摸了四哥的头一把:“小没良心的,枉二哥与我一路惦记你,带了好些玩具给你……才几个月功夫,连二哥、三哥都忘了……”

四哥有些不好意思,将脑袋搭在沈瑞脖上,撅着小屁股对着沈珏。

沈瑞侧开身来,露出后边沈环,道:“母亲,三婶,这是宗房渔大叔家环哥……今年渔大叔上京交白粮,孩儿同三弟这一路上都是渔大叔照应着……”说到这里,又对沈环道:“环哥,我们太太你是见过的,另一位是三婶……”

沈环上前,对着锦垫跪了下去:“侄儿见过大伯娘,见过三婶……”

徐氏忙叫人扶起,满脸慈爱道:“我还记得你,那年不过这般高,尽跟在珏哥身边来着,如今竟是这般高了……”

沈环起身,带了羞涩,道:“大伯娘倒还是三年前模样……”

徐氏看了眼沈瑞道:“环哥看着倒是与你们兄弟年岁仿佛,他与你妹妹两个谁大些?”

沈瑞道:“环哥与玉姐同庚,不过生在年头里,倒是比玉姐大几个月……

徐氏点点头,指了指玉姐与四哥对沈环道:“这是你大妹妹,这是你三叔家四哥……”

沈环忙行了平辈之礼,玉姐避开,又行福礼。

沈沧平日在衙门,并不在家里,没见到不奇怪;可是也没见三老爷出来,沈瑞不由担心,开口相问道:“母亲,怎么不见三叔?”

徐氏道:“你三叔不知你们今儿回来,与朋友有约,出去吃茶去了……”

虽说骨肉离别数月,一肚话要问,不过眼见几个少年风尘仆仆模样,徐氏便道:“你们先去梳洗,用些点心,好生歇一歇,等晚上咱们再说话……”说到这里,看着沈瑞道:“方才叫人收拾了客院,让环哥先歇下,等你族叔过几日忙完了差事,也叫人接家里来住几日……都是至亲骨肉,常来常往方好…

沈瑞应了。

沈珏见沈环行动之间还带了拘谨,笑道:“今儿先让环哥随侄儿去松柏院,等过几日族叔到了再让他们爷俩在一处……”

徐氏点头道:“那感情好,环哥年岁小,又是头一回来京里,你们做哥哥的正是当多照应些……”

三人从正房出来,沈环长呼了口气出来,周身倒是轻松许多。

沈珏好笑道:“这回不怕了?”

沈环点点头道:“上次见沧大伯娘不苟言笑,叫人望而生畏;这回见了,却是亲切多了,加上有瑞二哥与三哥在,还有甚好怕的?”

沈珏道:“这样想来就好。五房瑛大哥、房理哥都在京,等歇两日,就带你走亲戚去……”

说话的功夫,出了正院,沈珏带了沈环去了西北松柏院,沈瑞则是回了如居。

柳芽与春梅得了消息,早就收拾好热水,在这边等着。

见到沈瑞,两婢亦是止不住欢喜。

沈瑞道:“长福可是将东西送来了?”

柳芽笑着点头道:“送来了,二哥也真是的,千里迢迢带这些作甚?柳成不懂事,您还纵着他……”

柳成是柳芽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柳芽继母之。柳芽小时受继母磋磨,多得这幼弟维护。等到后来到了沈瑞身边,求的唯一恩典就是弟弟读书的事。沈瑞孝满后,就收了柳成做伴读,不过后来到京,在二老爷南下议嗣时,沈瑞就托二老爷将柳成又带回松江。

这次沈瑞回乡奔丧,柳成得了消息,也过来拜见了,还给柳芽带了几包松江土产。

沈瑞南下时,柳芽曾将一包银托沈瑞带给柳成,以供柳成读书所用。虽说是隔母姐弟,不过这姐弟两个倒是真心实意对对方好。

“那五十两银,柳成只肯收二十两,剩下三十两死活不收,说要叫你留着做嫁妆使……”沈瑞擦了一把脸,道:“他在学里成绩不错,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能捞个童生……”

再进一步,却是说不好了。

谁让松江府百姓富庶,士绅弟多,寒门弟想要通过科举晋身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柳成又是个懂事的,为了家生计,早年就肯入铺做小伙计,如今又怎么能安心不事生产、一心读书?

柳芽这两年长了见识,知晓科举不易,连打小就读书的沈珏都有落第的时候,何况寻常百姓人家弟?她不再觉得自己阿弟定能鲤鱼跃龙门,即便送钱回去,也只是想要让弟弟少些负担,眼见提及自己终身,到底是大姑娘,不免羞臊,红着脸道:“真是的,哪里就轮得着他操心这个了……”

春梅在旁,只跟着嗤嗤地笑。

沈瑞换了家常衣裳,梳洗完毕,才觉得身上于净多了。

听了柳芽的话,他道:“你也十八了,转年就十,还想做老姑娘不成?有你冬喜姐姐为例,我这边最多留你到二十,是想要嫁到府里还是想要外聘,你且想去……就是想要回松江嫁人,我也给你预备一副体面嫁妆……”

柳芽满脸通红,再也站不住,口道:“二哥这是嫌婢呢,什么外头里面的婢才不嫁……”说罢,一扭身挑了帘出去。

眼见她腿脚迟缓,沈瑞叹了一口气,对春燕道:“府里的管事妈妈,可还有人打听你柳芽姐姐……”

自从去年冬喜指给长寿,就有好几家旁敲侧击打听柳芽。后来见如居没添新人,不像要继续放人的意思,才渐渐熄了声。

柳芽虽腿脚有些毛病,可走的慢并不显。谁都晓得,沈瑞是未来家主,娶了他身边的大丫鬟,就抱上了沈瑞大腿。

春燕摇头道:“倒是没人上这边打听,不过前儿去长寿嫂家‘洗三,,倒是听说有人去跟长寿嫂打听来着……”

长寿嫂不是旁人,正是从如居出去嫁人的冬喜。

沈瑞扬眉,道:“是男孩还是女儿?”

“是个大胖闺女,落地就斤两,乳名就叫了小”春燕脆生生道

沈瑞听了,却是吓了一跳。这个时候可没有破腹产,婴儿大了,产关可是难过。幸好母女平安,真是叫人后怕。

这边主婢正说着闲话,就见柳芽又挑了帘进来:“二哥,长寿来了……

沈瑞便道:“叫他进来说话……”

柳芽又转身领了长寿进来,才与春燕退下去收拾沈瑞行李去了。

眼见着长寿合不拢嘴的模样,沈瑞好笑道:“做爹就那么欢喜?”

长寿“嘿嘿”两声道:“等二奶奶进门添了小少爷二哥就晓得了,小奶娃可好玩了,看着就可人疼,小人如今是有女万事足,再无他求……”

沈瑞打量他两眼道:“瞧你这出息样不过看着倒是稳重些了,也不枉我特意留你在京……”

长寿比沈瑞大三岁,今年不过十八岁,比冬喜小三岁。加上他面嫩,原来看着倒是比冬喜小不少,如今倒是一下成熟起来。

长寿讪笑两声道:“为了这个,小她娘可没少埋怨小的。说长福是京里长大的,头一回去南边肯定不习惯,怪罪小人不该‘因私废公,,唠叨了好几日……”

沈瑞轻哼一声道:“这就嫌唠叨了不成?”

长寿忙摆手道:“哪能啊……”

沈瑞让他坐了,问起这几个月京消息。

“各处都好,只老爷重阳节后病了一遭,养了旬月,将十月才好。杨学士府那边,秋节时是三老爷亲自送的节礼,杨家大哥过来回的礼。侍郎府那边,听说大爷在老家那边身渐好,老爷想要召大爷来京里……重阳节前杨家表少爷来时,曾提起高虎受了伤,他得了消息,要去探望。二哥不在,小人就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份补品请杨家表少爷代送过去了”长寿一条条地说着,最后道:“前几日老爷休沐,乔家三老爷亲自过来送帖,他们家大姐已经出孝,好像就是这月底要下定……”

长寿将这几个月的消息汇总,一一说了一遍。

这几年秋冬换季时节,大老爷都要病上两遭,沈瑞除了跟着担心也无可奈何。大老爷夫妇之所以这般看重杨家这门姻亲,也未尝没有因大老爷身体不好的缘故。王守仁那边,出京一年半,当初在刑部搅起的那趟浑水也沉寂的差不

倒是高虎,好好的怎么受伤了?

杨家表少爷,说的就是常来尚书府的杨仲言。高虎怎么伤的?杨仲言从何处得的消息?

沈瑞皱眉道:“这几个月没有没有寿哥消息?”

长寿摇头道:“小人倒是不曾听闻……”

沈瑞心有些诧异,高虎不会是跟在寿哥身边受了池鱼之殃吧?

鱼龙白服,寿哥在宫外遇险了不成?

想到这里,沈瑞带了几分肃穆道:“这两月京可有什么大新闻?”

长寿想了想道:“秋节后,皇上又赐给寿宁侯与建昌侯良田算不算新闻

“这几年年年都有恩赏,确实不新鲜,其他的呢?”沈瑞道。

长寿道:“对了,这两个月最大的事件就是太病了,月底那一阵京里好几处道观寺庙都得了皇家供奉,为太祈福”

沈瑞心惊涛骇浪,道:“这是市井传言,还是得了准信?”

长寿道:“当是准信,为了这个,今年千秋节都免了朝贺……”

沈瑞脑里有些乱,信息不足,他不知太的“病”与高虎的“伤”有没有于系?若是有于系,那就是大事件了。

“月里京城可有什么戒严、搜城之举?或是听说哪里出动了锦衣卫?”沈瑞想了想,道。

长寿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闻有戒严、搜城之举,锦衣卫的消息倒是有一条,听说月旬一处锦衣卫不知死活,抄到寿宁侯府的姻亲家去了……大家都等着寿宁侯发威,民间还打赌那边的千户定要掉了乌纱,不想过后却是不了了之……”

沈瑞沉吟着,月初高虎受伤,月旬锦衣卫抄寿宁侯府姻亲,随后太“抱恙”,这其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长寿即便耳聪目明,能打听到的也不过是府里消息与市井流言,朝堂与宫里的详尽消息,就得问大老爷与杨廷和。

松柏院里,上房。

沈环随着沈珏梳洗了,身上换了沈珏的薄棉衣。他从松江来时,新冬衣尚来不及缝制,带的是去年棉衣,袖口已经有些紧了。况且京城外头虽冷,屋里却因地龙的缘故温暖如春,并不需要穿太厚的棉衣,只出去的时候氅衣厚些就行。

现下虽说不早不晚,还不到饭食,不过徐氏还是打发人送了小食过来。

两碗鸡汤馄饨,几个爽口小菜,沈环吃的热乎乎的,身上开始乏了起来,不由双眼皮开始打架。

不过他想起一件事,惊得一激灵,站了起来,道:“不是说二伯母现在也在京么?咱们还没过去请安,这太失礼了”

沈珏摆摆手道:“赶紧坐吧……二太太身不好,在庄上休养,并不在京”

沈环闻言一愣,满脸纠结,欲言又止。

要是真病着,不是更应该在京里调理?这挪到庄上去,这“病”也就不是病了。在松江时也听过类似的消息,谁家太太、谁叫奶奶身体不好庄上休养云云,都是一种变相发配,难道京里二房这边也是?

那身为二房嗣的沈珏,身为会不会变得很尴尬?

沈珏轻哼道:“作甚鬼样?小小年纪,哪里就那么多好奇?”

看着沈珏不想说这个,沈环忙岔开话,道:“陆三哥与我爹那边也不知几日能交完差事,瑞二哥不是请陆三哥过几日家来么?瑞二哥还说要去探望洪善法师,那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往寺里去……”



第三百四十八章 倦鸟知还(三)







等沈瑞用了小食,休息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色将暮。

刚出如居,沈瑞就见三老爷从西侧门出来。

“三叔”沈瑞快走两步,上前道。

三老爷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他一遍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以为小半年不见,瑞哥又要长个,却是没甚变化……”

沈瑞笑道:“也不能老长个儿啊,再长不就是柱了……”

他前两年抽条抽的快,其他的却没跟上,显得人零丁单薄,如今可不想继续长个,只想要多长些肌肉,要不看着就是一弱鸡书生。

“大哥回来了,咱们过去说话……”三老爷招呼着沈瑞道。

想着三老爷方才过来的方向,是松柏居那边,沈瑞道:“珏哥他们醒了吗

“我方才去转了一圈,正睡得香呢,我没有叫人叫起。左右晚饭还等一阵,让他们再睡会儿……”三老爷道。

叔侄两个说着话,到了正房。

沈沧已经换下官服,坐在榻上吃茶,见叔侄两个过来,招呼他们近前坐下,就问询起沈瑞松江的事。

主要问的是族长太爷出殡之事,还有各房族人现状。

沈瑞一一答了。

听到族长太爷荣光大殡,沈沧叹道:“老爷虽未出仕,却是沈氏一族几十年不可或许的当家人,当得起这份哀荣……”

族长太爷与二房三太爷是同曾祖父的从堂兄弟,是这边几位老爷的从堂叔父,老爷这一去,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居乡不出,到了沈械这一辈,与二房就是无服亲了。

眼前没有旁人,沈沧便直言道:“沈械眼大心空,不是有担当的,只看在珏哥份上,往后能帮衬还是帮衬些……”

三老爷道:“大哥虽是好心,我瞧着沈械倒是未必能领情……听说如今贺侍郎颇为活跃,前两年瞧着沈械也是亲近那边的多。真是不知贺侍郎到底怎么想的,即便入了李阁老门下,他不是也要熬资历,前年才升升三品,就惦记再进一步不成……”

沈沧沉吟道:“贺侍郎正值盛年,上进心强也寻常……”

虽说沈贺两家可以论上乡谊,从宗房与四房那边算下来还是姻亲,不过因贺家依附李阁老,沈沧这里却是不党不群,即便往来也不过是面情,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

加上沈沧是尚书,贺大老爷是侍郎,等到贺大老爷熬满资历,最有可能的就是本部升转,这上下级的关系就越发微妙。

因沈环来家里,沈沧少不得又问起沈渔父为人行事来。

虽说族亲往来在所难免,不过到了尚书府现下位置,已经无需为了面情应付不喜的人。

“是个极明白的人,办事也认真仔细,要不族也不会将白粮的差事挂在这位族叔名下……他家环哥,虽还没有进学,不过也是个活泼质朴的性,同珏哥相伴着长大,待珏哥也是真心好……”说到这里,沈瑞想起陆三郎来道:“这次华亭县押送白粮的司吏陆三郎,是陆家宗房嫡孙,论起来还是哥表亲,这次北上,除了公事,也是为了过来接洪善法师回乡……孩儿当年在西林禅院三年,多受陆家与洪善法师照拂,这次说不得也要还还人情……”

沈沧虽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不过祖籍松江,对于松江几个望族大姓也都心里有数。

听到陆家,他想了想道:“陆家虽无人出任京官,不过好像京有亲近姻亲,也有两个四、五品的官员在地方上。虽说当年去西林禅院用的是你哥的人情,不过既是陆家人来京,洪善法师又在京里,二哥也当矩主之谊……

沈瑞起身应了,又道:“父亲,听说东宫病了,连千秋节朝见都免了,现下怎样了?”

三老爷在旁,听着这个问题,也颇为关注。

东宫不仅仅是储君,还是今上唯一立下的皇,要是东宫有个万一,不能说天下动荡也差不多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道:“瞧着太医院那边不见繁乱,道观寺庙也无后续动静,当是养的差不多了……”

沈瑞与三老爷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三老爷接触的好友至交,不乏仕宦弟,消息比长寿要灵通的多,道:“寿宁侯这回可是里外不讨好……幸而东宫平安,要不然张家富贵也到头了

沈瑞好奇道:“东宫之恙竟是同寿宁侯府相关么?”

三老爷道:“前些日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不过确实有人看见东宫近卫去了寿宁侯府姻亲家抄了不少财物出来,随后寿宁侯就在朝堂上了劝勉东宫向学的折,随即东宫就病了,要说没于系谁信呢?瞧着宫里宫外劳师动众的样,东宫也不像是装病……”

沈沧压低了音量道:“除了在朝堂上折,寿宁侯还去了坤宁宫,娘娘派人责罚东宫近侍,东宫受了惊吓……”

京城本就没有秘密,尤其是皇城宫城里,多少人盯着。

沈沧虽比不得三阁老把持朝政,权势赫赫,不过显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三老爷方才还满脸轻松,只当是新闻杂谈,现下却是面色沉重:“外戚搬弄是非,有离间天家母之嫌,皇上就忍了?”

沈沧道:“皇后是母,东宫是,母教还有错处不成?”

三老爷皱眉道:“寿宁侯府这样猖獗,竟无人遏制?先前不过祸害百姓,与商贾小民争利,如今都搅合到朝堂上去,还没有人拦着?”

“杞人忧天”沈沧不以为然道:“大明平民后妃,即便外戚封爵,也不过是无根浮萍,成不了气候。”

兵权在勋贵手握着,朝政由臣把持,外戚即便兼职,也不过多是清贵虚职。

说话间,沈珏带了沈环过来。

看着眼前一穿着家常衣服的清瘦老者,沈环按捺住心忐忑,在沈珏介绍后,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

沈沧见他虽略显拘谨,不过眉目清秀、行事也算端正知礼,便温煦地叙了两句家常。

三老爷本担心沈珏来着,见他气色尚好,心大定,招呼他到跟前,道:“往返将四个月,功课可否落下?”

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笑道:“有二哥在,能落下才怪……”

方才两位老爷已经问询过沈瑞族长太爷出殡之事,为了不引得沈珏难过,兄弟两个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

三老爷道:“明年是秋闱之年,下一回院试要在后年。这一年半功夫,总不能一味闭门造车,照我说还是去书院读书。我同你大伯已经商量好了,你歇些日,去了劳顿,就寻家书院读书去。到底是去春山书院,还是南城书院,还要看三哥自己拿主意。春山书院名师荟萃,不过那边制度苛严,太学究,又因学生多是翰林弟,比较排外;南城书院那边也有弊处,生源繁杂,虽不乏优秀读书种,不过寒门弟多,人情交际未必比得上春山书院……除了这两处,京里虽也有其他知名书院,不过从生源老师看,到底差了一层……”

沈珏听了,有些犹豫。

春山书院虽名声在外,且有沈全这个族兄在,不过沈珏并无多少渴盼之心。不管那边老师如何卓越,肯定有不足的地方,否则沈瑞、何泰之两个不会都从书院退学,去了官学。

南城书院,是三老爷岳家,三老爷过去也常往那边会,沈珏跟着去过两遭,倒是比较喜欢那边积极热烈的向学气氛。

不管是翰林弟,还是寒门弟,前程都寄在科举之上。官二代的仕途之路是会顺当些,不过各种利益牵扯也多,反不如“官一代”清白于净,想要交好卖人情也容易。

这样想着,沈珏便道:“三叔,侄儿去南城书院行么?”

三老爷讶然道:“三哥怎么没选春山书院?虽说如今咱们家没有人在翰林院,不过二老爷到底做了二十来年翰林官,真要论起来,那边同窗有不少能说上话,算是世交兄弟……”

沈珏讪笑道:“当初二哥都受不了春山书院刻板规矩,才在家备考,侄儿比二哥还受不得约束,自然觉得南城书院那边千好百好的……”

三老爷想了想,道:“这几年南城书院在童试上虽比不得春山书院,相差也不远了……真要选了那边,倒是也便宜,到底是亲戚家的……”

沈瑞、沈珏远行归家,沈环初次登门做客,晚上就摆了家宴,为这族兄弟几人接风洗尘。

骨肉团聚,自是阖家欢喜,即便如今客居的沈环,也能察觉到二房诸位长辈待沈瑞、沈珏二人的慈爱关切。倒是让沈环悬着的心又放下,虽不知这边二太太到底有了什么不是,还要不与沈珏相于就好,旁人也没有迁怒到沈珏身上

次日,沈全来了,除了给徐氏请安之外,还带来个木匣。

三年前徐氏回松江,带沈氏诸北上前,曾在五房留了一笔银钱,托五房大老爷夫妇帮忙在松江置产,这些年五房那边陆陆续续也买进了几处庄,这里面便是那些产业的契书。

清一色红契,经了衙门盖章,不过上面却不是二房各位老爷名字,而是直接挂在沈瑞名下。

沈全年初回松江时,郭氏就吩咐他过完院试去松江巡视产业,其就包括代沈瑞打理的这些。沈全这几个月在松江就忙着这些事。因他是经手人,对那些产业也熟悉,郭氏就将这些东西给他,让他携进京,并且顺便与徐氏仔细说一遍那些产业的近况。

虽说这些产业如今都是沈瑞名下,不过郭氏毕竟是受徐氏所托,就没有越重代庖地去告诉沈瑞。即便打发沈全将契书送过来,也吩咐他在徐氏说开前不要私下与沈瑞说什么。

沈全今日过来,就先来见的徐氏。

徐氏看契书分明,账册清晰,沈全又说的详尽,摇头道:“你娘也忒仔细了些,何至于此……”

沈全笑道:“大伯娘还不知我娘那性,既应了大伯娘嘱托,就当成大事来操办,生怕有半点疏忽,愧对大伯娘的托付不说,也叫瑞哥吃了亏去……”

徐氏赞道:“若没有这份韧性,也撑不起一房来,松江各房妯娌,我顶佩服的就是你娘,里里外外一把抓,却也没有失了女柔性,堪为贤妻良母,家宅安定、孙繁茂,身为妇人,也就别无所求了……要是你源大伯娘当年有你娘一半刚性,也不会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孙氏故去时,沈全已经十四岁,又因两家毗邻而居、孙氏与郭氏交好的缘故,对于孙氏颇为熟稔。

听了徐氏的话,沈全道:“源大伯娘外柔内刚,失了娘家做倚靠,又要处处周全,委实也不容易。”

徐氏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心不无遗憾。当年若是送亲时,就打出二房旗号来,会不会就能让孙氏多一重靠山?不过因两家有婚约在前,这段旧事要是翻出来怕四房心对孙氏生嫌,三太爷才将孙氏托付给族长太爷照应。

族长太爷确实照顾孙氏,连刚进门的婆媳之争都是族长太爷出面帮忙搞定。不过居家过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有旁人帮着过的道理。

眼见气氛沉重,沈全岔开话道:“侄儿倒是羡慕瑞哥,大伯娘慈母之心,帮着置了这份私产,他这辈是衣食无忧了……”

徐氏摇头道:“虽是慈母之心,我却不愿厚颜白领了功劳去。这笔置产的银钱,本就是你源大伯娘留给瑞哥的,我同你娘一样,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沈全闻言一怔,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么大一笔银钱,孙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托付给了徐氏?

他疑惑,莫名地想起孙氏出殡时闹出来的侵产之事。

即便是产业贱卖,当初也当折了十来万两银钱出来,虽说后来闹到宗房跟前,除了被贺家占去的两家织厂,其他产业又重新归了四房,由沈瑾、沈瑞兄弟两人一人分了一半,不过那十来万两银始终下落全无。大家公认的说法是,那些银钱本是四房张老安人要吞的,结果被张家孙女婿给私占了去。那张家孙女与她女婿,从此音讯皆无,都说是跑到福建那边去了。

这一环套一环的,“黑锅”怎么套上去的?

沈全想了一圈,还是懵懵懂懂。

徐氏已经端茶道:“去见瑞哥他们吧,难得有族兄弟进京,全哥这几日得闲,就带着你弟弟们四处转转……”

沈全应了,起身从正房出来。

刚出院,就与沈瑞、沈环等人碰个正着。

眼见这兄弟几个都穿着外出的厚衣服,身上也系了小毛披风,沈全道:“这是要出去?”

沈瑞点头道:“想要带环哥出去转转,就等着三哥呢……”

虽说沈环初到京城,理应先去拜见各房族兄,不过因沈理、沈瑛都是官身,需要等两人休沐才能过去,沈瑞、沈珏就想着先带他四处耍耍。

等过几日沈瑞、沈珏都要入学,也没有多少时间专门陪沈环。

沈全道:“昨儿同大哥说了渔大叔与环哥来京之事,大哥说了,等过两日渔大叔忙完了差事进城,就选一日去那边吃酒”说到这里,看向沈瑞道:“族兄那边怎么说?”

沈瑞道:“差不多的意思,且不说渔大叔还没进城,也总要等族兄休沐才便宜……”

族兄弟几个说话出了沈宅,也没有叫马车跟着,只安步当车,身后长寿带了两个小厮跟着。长福跟着这趟一趟,被沈瑞放了假。

大家并未打算远走,就往同坊的隆福寺去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倦鸟知还(四)

今日正好十月十五,隆福寺外有大集。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松江虽也富庶,到底南北有差异。不说各种摆摊吃食,就是各项街头杂耍,也同南边大不相同,沈环瞪大眼睛四下里看着,只觉得处处新奇。

一处街头艺人,正在表演“铁皮功”。

初冬时节,寒风萧萧,那汉子**着上身,露出通红油亮胸膛来,臂膀上凸起一块块腱子肉,正握着拳头,面无表情地对着四下里展示。

周围围了一圈人,沈珏瞧着这边热闹,也招呼大家凑了过去。

又有一戴了小帽的帮场,手中举着一块两尺见方的松木板,板子上密密麻麻地钉满了寸半长短的铁钉,看着寒光迫人。

为了像大家展示那铁钉锋利,帮场还准备了一块五花肉,往木板上一拍,立时铁钉入肉,使得五花肉挂在木板上。

大家见状,再望向那钉子板时,就觉得身上发紧。

场子中间,拼了几条条凳。那赤身壮汉转了一圈后,就在条凳上仰面躺了

那帮场见状,就摘了钉子板上的五花肉,捧了钉子板过去,将钉子板放在那壮汉肚皮上。自然是钉子那面挨着肚皮,看的大家一阵惊呼。

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

这个道:“这算什么?肚皮绷紧点就是”

那个道:“皮糙肉厚,鼓着气呢,扎不透……”

谁想到这才是开始,又有一青衣少女,走了出来,豆蔻年华,腰间系了腰带,头上包了同色头巾,看着倒是于练。虽说肤色也略黑,染了风霜之色,不过年岁在这摆着,眉眼之间带了几分青涩水嫩。

旁边围观的看客中,就有嘴欠的帮闲,吆喝道:“小娘子来了,这个肉嫩

这少女小嘴一抿,带了几分羞涩,冲众人抱了抱拳,就走到条凳跟前。

帮场也凑了过去,这少女一手扶了帮场胳膊,轻身一跃就上了条凳。

就听围观人群一阵阵吸气声,胆子小的已经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沈环虽强忍没有闭眼,可却是忍不住抓住沈珏胳膊,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去了。

只因这少女一只脚已经虚踩在钉子板上,另外一只脚也作势要抬起。

就算这少女看着年纪不大,可市井小民本就长得结实,少说也是八、九十斤的分量,眼见着钉子板钉子一面就往壮汉的肚皮上压去。

“了不得”

“要命了”

围观众人,不由讶然出声。

随着一阵阵惊讶声,少女双脚已经都站在钉子板上,又抬起一条腿,做了个白鹤晾翅的动作。

钉子板在少女脚下,越发往壮汉肚皮上沉。

虽说围观人群离那壮汉有七、八尺远,不过依是清晰地看到那壮汉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滴,面上也露出艰难痛苦之色。

大家看着都跟着悬心,生怕这壮汉一个忍不住就血溅当场。本来最喧闹的看客,如今都屏气凝声。

那看场围着条凳打转转,面上也带了沉重焦急,生怕出岔子似的。被他带动的,大家越发跟着悬心。

这时,就听那壮汉低喝一声,就见他瘪了的肚皮缓缓胀起,钉子板也随着缓升。钉子板上少女,依旧保持着“白鹤晾翅”的姿势,如同一尊雕像。

这个姿势维持了小半盏茶的功夫,钉子板上少女方大方一笑,翻身跃下。

那看场的立时上前,取了那钉子板,将钉子那边对向大家。

看着在阳光下犹在闪光的钉尖,大家不约而同地望向壮汉肚皮。

壮汉已经翻身站起,原本黝黑发亮的肚皮上,一排排、一列列泛白痕迹的小坑。

不知哪个带头,人群中立时迸发出一阵阵喝彩声。青衣少女已经手持铜锣,围着人群讨要赏钱了。有热心的就丢几个铜钱,大多数人喜占便宜,不爱掏钱,一涌而散。

沈环咋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练筋锻骨的功夫吧?”

族兄弟几个就是为了逛隆福寺来的,沈瑞早让长寿预备了散钱带着,见状就取了一缗钱出来打赏。

青衣少女见状,忙福了福道:“谢几位小相公的赏”

沈瑞摆摆手,打发少女继续,刚要招呼大家往下一处去,就听有人道:“瑞哥珏哥”

众人望过去,就见对面十七个仆从簇拥着两个锦袍少年过来,不是旁人,正是杨仲言与徐五。

除了沈环是生面孔外,其他人与杨仲言与徐五两个都是相熟的。

大家小别重逢,不少话要说,这集市上乱糟糟的不是说话的地界,就拐进了路口茶楼。

沈环并不清楚二房的亲戚关系,也不知这“杨姑父”家到底是哪一家,不过瞧着杨仲言这打扮做派,就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杨仲言知晓沈家是松江大户,那边族人多,随着沈瑞、沈珏兄弟来京一个也不算稀奇,待沈环倒是一副亲近模样,三言两语地将就沈环的底细摸了遍,待知晓是沈珏本生家从堂弟,笑容就真挚许多。

沈瑞与沈全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瞧着沈环也是伶俐的,不过也分同谁比,跟京城这些人精子相比就委实不够看了。

徐五百无聊赖,凑到沈瑞跟前道:“瑞哥既回了京里,什么时候去看文虎

沈全、沈珏都认识高文虎,尤其是沈珏,与高文虎见的次数还多些,听到徐五的话,族兄弟两个都望过来:“文虎怎么了?”

徐五不忿道:“被人欺负了。虽说没伤着筋骨,不过当初那惨状也是没人样了。幸好他长得结实,一般人哪禁得住那般打法……高家婶子当时差点没哭死……”

虽说众人都是仕宦子弟,高文虎不过屠夫子,不过他性子憨实,待人实诚,又是沈瑞介绍给众人的,大家便也“爱屋及乌”地接受了这个新朋友。

杨仲言道:“我问了两回,他也不开口,想要报仇也没地方……”

沈珏皱眉道:“文虎不是学武么?是被师兄弟欺负了?”

杨仲言心有戚戚然道:“多半是如此……穷文富武,让子弟从武的多是勋贵人家子弟。文虎虽面憨,心里却是个明白的,估计是晓得同咱们说了也无用,才忍着白吃了亏。只是不晓寿哥怎么回事?瞧着他也不是寻常人,文虎学武又是他安排的,怎么就不知护着些?”

沈全、沈珏听了,虽面带愤愤,可也无可奈何。

文官重名声,怕御史弹劾;勋贵却是虱子多了不痒,压根不理会那一套。否则张家兄弟也不会肆意行事,气焰越发嚣张。

沈环在旁,虽不知“文虎”到底是哪个,不过也听出大家的无奈来。

沈瑞虽昨日说过尚书府在京城只是寻常人家,不过沈环当成是自谦的说法,到了现下才相信京城里确实权贵云集,就是尚书府子弟也不能随心所欲。

“今日还早,要不咱们就探望文虎?”沈瑞见众人没了游玩的兴致,提议道。

沈全点头道:“既是晓得了,是当过去看看……”

旁人也无异议,这边离沈宅并不远,沈瑞就打发长寿回去叫车。

等了两刻钟,长寿带了两辆马车过来,大家就坐了马车,出城往城下坊去了。

待进了胡同,就见高家大门虚掩着,门外有几个童子翘首张望。

眼见两辆马车“嗒嗒”过来,旁边还跟着十来个骑马相随的仆从,众童子“哄”的一声散了。

沈瑞等人下了马车,眼见这胡同狭小,沈瑞就与杨仲言、徐五说了一声,打发众仆从先离了这里,去胡同口寻地方候着。

沈瑞等人自己提了糕点果子之类的,进了高家大门。

高家不大的庭院里,停着两匹披鞍带套的高头大马,加上涌进来的几个少年,立时显得满满登登。

众人见了,多望了两眼,脚下就有些迟疑。

听到外头动静,有人挑了门帘出来,正是高母。

见门口进来几个锦袍小郎君,高母先是一愣,随即认出沈瑞与杨仲言来,忙上前道:“是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来了,快快屋子请……”

一边说着,她一边回头扬声道:“虎头,沈相公与杨家二郎君带客人来了

话音刚落,屋里又出来一高高大大少年,正是高文虎。

看到大家,他脸上憨憨露出欢喜来。

估计当初是皮外伤,加上过去一个多月了,如今倒是看不出外伤来。

沈环站在众人身后,仰脖看着,嘴角直抽抽。在来的路上,他打听高文虎是哪个,已经知晓高文虎的年纪与自己同庚。可是瞧着眼前这硕大大块头,说今年才十四岁还真叫人没法相信。

众人进了堂屋,堂屋里已经有客在。

眼见两人高坐,都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除了沈瑞与沈环之外,其他人都有些傻眼。

沈环是初到京城,无知者无畏;沈瑞是对寿哥身份心中有数,并不算意外

沈全、沈珏等人是真的惊住了,这可是锦衣卫,瞧着这服色装扮,还是有品级的,不是寻常力士、校尉。

早年在地方时还罢,鼎鼎大名的锦衣卫与东厂都是传说中的地方;等到了京城,听到的看到的多了,锦衣卫与东厂都是能止“小儿夜啼”的角色。

高家不过寻常百姓,怎么招来了锦衣卫?

那两个锦衣卫,一个三十几岁的壮汉,高高壮壮,坐在那里,将椅子也挤得满满登登;另外一个圆脸笑面,面容稚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众少年见了这两个锦衣卫诧异,这两个锦衣卫见进来这一溜锦衣少年也有些好奇。

大家竟有些大眼对小眼的模样,高文虎一时之间也有点懵了。

那圆脸少年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虎头,还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了两声,道:“师父,张二哥,这是我的几个好朋友……”从沈瑞开始,一一介绍了,最后到了沈环时,不由傻眼:“这位是沈大哥带来的新朋友,我也是头一回见……”

说罢,他又对众少年道:“这是我师父,这是寿哥的远房亲戚张二哥……

罗老大做了半辈子锦衣卫,眼力毒辣,眼见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子弟,却成了高文虎的朋友,望向众人时就带了几分探究。

倒是张会,虽没有与众少年打过罩面,可之前长随寿哥出来,也远远地见过的,倒是不见生疏,一副自来熟模样。

杨仲言与徐五两个如今都在国子监,国子监里的人分了两处,一处自然是正经读书的那些监生,都是二十岁起步,有了生员功名的;还有一处,就是因荫入间的官生,多是勋贵少年。

这“张二哥”虽穿着飞鱼服,不过行事气度与那些勋贵子弟相类,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就晓得之前猜测的没错,那寿哥果然是勋贵之后。

勋贵向来不与文官联姻,都是公侯府邸世代联姻的,只是不知寿哥到底是哪家。

勋贵子弟恩萌入国子监读书的多,直接入锦衣卫当值的也不少,不过京中姓张的勋贵人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门第,只是不知这“张二哥”出自哪一家……

第三百五十章 倦鸟知还(五)

众少年多是宦门子弟,不过在锦衣卫面前,到底就多了拘谨,少了随意。

张会虽对眼前这几个少年多有好奇,也只是多看两眼,并未想要交往。既为东宫侍卫,有的地方能肆意,有些地方却需要避嫌。否则即便寿哥不会挑剔什么,皇上也容不下他们有别的心思。

这样想着,张会便对罗老大笑道:“罗大人,既是虎头有朋友过来,咱们是不是就当让地方了?”

罗老大心里对于这些少年身份虽犯嘀咕,不过听着高文虎方才介绍,这些人是“寿哥”也认识的。那样的话,底细就不用他操心了。

真要有什么问题,张会也不会这般随意自在。以寿哥的身份,身边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个屎壳郎,祖宗八代也能被东厂那些大爷给查出来。

高母与高文虎亲自送了出去。

一于少年在面子里面面相觑。

杨仲言咋舌道:“乖乖,文虎拜了锦衣卫的百户做师父,以后也要入锦衣卫么?”

徐五小声道:“寿哥到底是什么来头?”

杨仲言、徐五既与高文虎有往来,自然也将高家打听个底透。虽说高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老户,不过却是真真正正的市井小民,并无显赫亲眷。

这两个纨绔少爷之所以折节下交,一是喜高文虎这憨实性情,二则是好奇“寿哥”身份,有追根朔源之心,不过在高文虎跟前旁敲侧击两次,都是一无所获。

沈全担忧道:“听说锦衣卫里都是勋贵子弟世袭,文虎这样脾气,真要入了锦衣卫,定要吃亏的。类似这次的事,不会是一次。”

沈珏则是眼睛发亮,跃跃欲试道:“文虎不是世职,不是军户,也能入锦衣卫?”

他本就喜动不喜静,之前为了回乡读书半年已经觉得是水深火热,如今想着自己身上的童生功名,想要遥遥无期的科举之路,倒是羡慕起高文虎来。

在他看来,学武虽辛苦些,却是不费脑子,心里不累。

沈家二房虽只有他们堂兄弟三个,可要是他从武职,也未必就不能给家里助力。

文人多清高,瞧不起武夫,沈珏却是打小有着“大侠梦”,倒是并无重文轻武之心。

众少年反应各异,只是沈环后知后觉,醒过神来,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原来方才那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锦衣卫,可了不得,都说锦衣卫出马,行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差事……”

这会儿功夫,高文虎已经送往人回来,高母也端了茶水与点心过来。

众人忙起身谢了,即便穿着打扮不似寻常人家子弟,不过毕竟大家年纪在这里,又多来过高家做客,高母客客气气的,也没有方才在那两个锦衣卫面前的畏惧。

笑着叫大家不要外道后,高母就避了出去,留下一堆少年说话。

“沈大哥不是回老家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上个月寿哥还念叨沈大哥来着?”高文虎憨憨地问道。

“昨儿回来的,正好今儿出来碰上杨表哥他们两个,就一起过来看看你。”沈瑞道:“瞧着你如今伤势当差不多了,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高文虎摸了摸后脑勺道:“本就没什么事。是我娘吓到了,才硬看着我,不让我出门……”

杨仲言状似随意道:“婶子也是慈母之心只是你既有师父在,他总不会白让你受欺负,可报了仇不曾?”

众人都望向高文虎。

高文虎有些不安道:“师父说,那两个欺负人的小子已经被撵走了……”

杨仲言与徐五对视一眼,道:“出气了就行,总不能白挨欺负。”

两个人精心里却是暗暗嘀咕,瞧着那壮年百户不过寻常武官,言谈行事却是粗中有细,隐隐以那姓张的少年为主,即便真的有人为高文虎出头,也当是张姓少年或者“寿哥”。

“寿哥”不仅有表亲在锦衣卫当值,还能安排市井少年入跟着锦衣卫官员为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

眼见到了饭时,众人不告而来,本就不告而来,就是礼数不周全,哪里好意思继续叨扰?再说以杨仲言与徐五的挑剔,也不乐意见识百姓人家的粗茶淡饭。

同高文虎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就从高家告辞出来。

杨仲言热络,因沈氏三子远行归来,又有新来的沈环在,非要做东给众人接风。

沈瑞看了沈珏一眼,道:“二表哥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不差这两日,我们昨儿才回京,俗事缠身,等忙过这几日,咱们再好好聚聚。”

杨仲言闻言,立时苦了脸道:“国子监新换了学监,管束的严。今儿是十五,才得了放风,要是再出来就要半月后……”

沈瑞想了想道:“半月后进了冬月,虽还不能冰嬉,不过聚到一起吃锅子也热闹。”

杨仲言虽有些失望,不过也晓得他们族兄弟几个长途跋涉,面上尤带乏色,便也知趣,与众人约好了半月后相聚,就带了徐五与大家分道扬镳。

沈全在京几年,也交了几个好友,嘱咐沈瑞几句,就出去访友去了。

沈瑞、沈珏眼见出来半日,就带了沈环回沈宅去了。

刚进大门,就有门房上前禀告,何家表少爷来了,去了正房里给徐氏请安

“何家表少爷就是那个年纪小小就是童生的何家二郎?”沈环听闻门房对沈瑞的话,好奇道。

沈珏道:“已经不是童生了,去年六月与二哥一起过的院试。”

沈环瞪大眼睛:“去年就过了?记得那年随沧大伯娘去松江时不过是小孩子,好像同我差不多大……”

沈珏摇头道:“何表弟去年十二,今年十三,比环哥小一岁。”

沈环苦了脸道:“怎地一个个都这样厉害,真是没脸见人了……”

沈珏白了他一眼道:“我这院试落第的都没说丢人,你连院试都没参加就恼个甚?”

说话的功夫,族兄弟三个到了正院。

听到院子里动静,就有人挑了帘子、大踏步迎了出来,一身儒服笑吟吟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何泰之。

“二表哥、三表哥,你们终于回来了……”何泰之满脸欢喜,露着一口小白牙道。

沈瑞、沈珏进京这几年,往来最多的就是表亲就是何泰之,见他过来,兄弟两个也露出几分笑意。

何泰之的视线已经转到沈环身上,犹豫了一下,道:“这位是环二哥?”

当年何泰之随徐氏回松江时,曾在宗房老宅客居,沈环是宗房旁枝子弟,那时常跟在沈珏身后,何泰之也打过照面。

只是过了三年,大家从童子变成少年,何泰之一时有些不敢认。

沈环笑着点点头道:“见过小何相公,正是在下,那年还与小何相公一个桌子吃过饭……”

何泰之摆摆手道:“唤什么相公,不相公,的,外道了不是?你既是两位表哥的族弟,又比我年长,也叫我表弟就是。”

大家年纪相仿,何泰之又是开朗活泼的性子,几句叙旧,就不当沈环当旁人了。

知晓他们上午去了隆福寺,何泰之带了几分抱怨道:“枉我得了消息,知晓两位表哥回京,就巴巴地请了假过来,你们出去耍,也不知叫我一声……”

沈珏拍了拍他肩膀道:“不是想着你在学里么?二哥原也要这几日去给姨母、姨丈请安的……”

眼见这几个少年叽叽呱呱在院子里聊上了,沈瑞摇了摇头,道:“先去见了母亲再叙别情。”

众人这才止了声,一行人进了正房。

“回来的正好,要不是我拦着,泰之就要去隆福寺上寻你们去了。”徐氏笑道:“你们既叫人取了马车,定是出了坊了,原以为你们要晚些回来……”

沈瑞道:“方才去隆福寺转了一圈,遇到杨家二表哥与徐五,就一起去前门高家去了……”

徐氏是当家主母,即便现下打理庶务的是三太太与玉姐,可有些事情还需要徐氏做主,例如沈瑞不在家时,长寿代他准备礼物之事,就不是长寿能自专的。因此,徐氏知晓高文虎受伤之事。

听了沈瑞的话,徐氏皱眉道:“养的怎么样了?可怜见底,小小年纪,这回定是吓坏了……”

沈瑞道:“我瞧着文虎倒是没往心里去,倒是高家婶子是真的吓着了,听说按着文虎在床上养了大半月。如今看着伤势虽好了,也是拘在家里,眼睛盯着不许他出门。”

何泰之还是头一回听闻此事,不由探过身子道:“文虎怎么了?好好的怎就受了伤?”

沈珏道:“被欺负了,不过听文虎的意思,欺负他的那两人也没落好,被撵出京城了……何表弟也别担心了,今儿我才知文虎有着靠山,他拜的武师父可不是寻常人,听杨家表哥的意思,那位是锦衣卫百户……”

在权贵云集的京城中,三品、四品的文官不算什么,就连沈家这样的二品大九卿人家行事也不敢肆意,不过正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却无人敢轻视。

锦衣卫,多的是手眼通天之人,不管是官民百姓,对鼎鼎大名的锦衣卫都避而远之,不敢也不愿招惹。

何泰之却是眨了眨眼,想到寿哥身上去。他与杨仲言想的一样,寿哥是勋贵子弟无疑,能随手给高文虎寻个百户做武师父,更是能佐证寿哥身份不俗。

寿哥愿意玩“微服出游”这套把戏,大家就没有必要扫兴地揭穿他。

只是寻常人欺负了高文虎,也不会吓得高母拘着儿子不让出门,那边对手定是小老百姓惹不起的官身。这样的人寿哥还能驱逐出京,那是不是说寿哥的身份似乎比自己猜测只高不低?

寿哥到底是什么身份?

何泰之正在跑神,就听沈瑞道:“表弟,这几个月大表姐可有家书过来?表姐与老师他们在家乡可安好?”

师生两人去年年初分别,这次沈瑞回松江时还想过要不要转道余姚去探望,不过后来瞧着沈珏样子,还是早早离开松江为好,才没有提此事。

何泰之面带喜色道:“方才只顾着说话,倒是忘了跟姨母与表哥说,昨日大姐的陪房上京来了,说是大姐与姐夫已经启程回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算算启程的时间,现下该在山东换陆路……”

徐氏与沈瑞听了,都是面带愕然。

沈瑞是觉得头疼,王守仁赶在年前进京,这是要谋求年后起复?可明年就是弘治十六年,正德初年的纷争王家父子还是避不开么?

徐氏则是皱眉道:“简直是胡闹就算你姐夫这个时候上京,你大姐也不该任性,小大哥这才一生日呢,这寒冬腊月赶路是闹着玩的?”

何泰之讪讪道:“姨母说的倒是同我娘说的一般无二,我娘听了,也是惊大于喜。还说大姐任性,等见她回来要好生教训丨她呢……”

沈瑞虽心里也觉得乱,不过见徐氏担忧,少不得劝慰道:“母亲就放心吧,王家是余姚大户,家资富饶,老师如今带了家眷出行,仆从少不了的……您与姨母固然为大表姐担心,可大表姐身为人母,这天下没有比她更疼小大哥的,老师又通养生术,夫妻两人定会照应得周全……”

徐氏听了,果然脸色缓和许多,点头道:“只盼早日到京,虽说叫人担心了些,不过骨肉团聚到底是好事……”

尤其是王守仁,年过而立,正是在官场积累资历的时候,也不宜乡居太久。身为王家长子,王守仁也不能老靠着父亲庇佑,总要支撑起门户。

徐氏看了沈瑞一眼,心中亦隐隐地存了期待。

现下距离明年乡试不足一年,瞧着沈瑞样子是要下场一试。之前沈瑞虽时常往杨家请教,不过杨廷和是职官,又常往宫中讲课,能教导沈瑞的时间有限

王守仁虽早年性子桀骜些,可通身才气却是实打实的,自家老爷也叹惋过,要不是王华身份遭几位阁老忌惮,不愿王家锦上添花,王守仁以状元之才,也不会被少年落第两科,磋磨到将而立之年才中了进士。

这样大才,总不能北个“老师”的虚名。未来一年时间,沈瑞多个老师教导,明年乡试把握说不得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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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两姓之好(一)

十月二十,诸事大吉。

沈瑞受了徐氏吩咐,随三老爷、三太太一起往乔三老爷家吃喜酒,乔三老爷今日嫁女。

沈家虽与乔家是双重姻亲,不过论起亲疏来,今日沈珏这个乔家外甥本当不可或缺,不过他有孝在身,又不便了,就只有三老爷夫妇带了沈瑞过来。

十八那日,乔家添妆,去的是三太太与玉姐。

沈家上下同乔家都不亲近,不过毕竟关系在这里,该出面的时候也要出面,否则落到旁人眼中,倒像是沈家势利,谁让现下乔家沉寂,家道中落。

今日是嫁女之喜,可乔三老爷、三太太还在孝中,并未大肆宴请宾客,不过请了几家族人姻亲,摆了几桌素酒。

沈家几人一到,乔三太太就将三太太迎进内宅去了。

虽说徐氏没有露面,乔三老爷、乔三太太都不大满意,不过也晓得在这个上挑不出理来,这一年沈家对外的女眷应酬,多是三太太露面。徐氏一直抱病休养,本以为乔三老爷专程去了一遭,徐氏说不得会给个面子,谁晓得还是推辞没来。

乔家与沈家如今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偏生与乔家牵系最深的沈二老爷又不在京中。在沈大老爷与徐氏看来,如今沈家能出来长辈应酬,而不是只打发小辈过来露面,已经是给亲戚面子。

不过到底与乔三老爷的期望值不同,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不快,面色温煦地招待沈家叔侄;面对沈瑞时,尤其客气三分,一口一个“恒云”。

沈瑞见状,心中暗暗诧异。一年之前乔三老爷面对他们这些小辈时,可还是端着长辈架子,在沈三老爷跟前也姿态颇高。

毕竟沈三老爷记嫡身份,旁人或许知晓的不知切,乔家是两辈子姻亲,自然是知晓的真真的。早年乔老太太在世时来沈家时,对待徐氏与三太太也是两样。乔家几位老爷、太太不知是不是受乔老太太影响,对于沈家三房始终有些轻视怠慢。

不过一年时间,乔三老爷态度变了不少。

到底是嫁女这样的大事,乔家大老爷虽没过来,可大太太带了儿子媳妇过来了,乔二老爷夫妇也过来。

乔氏族人还有两家过的,再有就是乔三老爷这边的几房姻亲。瞧着稀稀落落地坐着零散客人,冷冷清清,丝毫不像是办喜事。不过这也算是应有之义,也没有父母还在重孝中,就吹吹打打嫁女的。

沈瑞虽顶着尚书公子的光环,可毕竟是小辈,见过乔家几位老爷后,又在乔三老爷的引荐下,见了几个乔家姻亲长辈,就由乔永善带到偏厅,同小一辈坐着去了。

“恒云,听说珏表弟身子不舒坦,到底怎么样?这几日忙着家中琐事,要不知晓你们回京,也当去瞧瞧。”乔永善道。

他性子和善,对于沈瑞、沈珏始终保持善意,对于沈珏那便宜表弟还有几分意趣相投的意思。

“路上有些乏了,回来京里又冷,就有些伤风,正在家里养着。”沈瑞道:“母亲便拘着他不让出来,说让养好了再出来给几位表叔请安。”

前两日下雪,诱发沈珏寒症,这两日确实在吃药调理,不过哪里就到出不了门的地步?只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摆出“守孝”来,就只能借口身体有恙没来吃乔家喜酒。

沈珏要是不出继,当为族长太爷服“期年”,不过因出继,实际上与本生亲长都要降服或无服。是沈大老爷与徐氏感念族长太爷抚养沈珏一场的情分,也是为了宽慰沈珏,才发话让他服丧。

沈珏是为了本生祖父之丧才离京奔丧的,乔家又怎么会不知晓此事?

不过是寒暄客套两句罢了。

旁边乔永德听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冷哼道:“是真病了?还是托词不出做孝顺儿孙去了?姑母病着,不见他去侍疾,倒是为了本生亲长千里奔丧,这样的孝顺法还真是稀奇?”

除了乔姓族人少年,坐上还有其他两家姻亲晚辈。

因着沈瑞“尚书公子”的身份,加上他儒服装扮,众少年见了他都带了拘谨。

听了乔永德的话,大家就都瞄向沈瑞。

尚书府可不是一个嗣子,乔永德虽嘴里说的不是沈瑞,可也有揭短之嫌。

沈瑞皱眉道:“我沈家子弟如何行事,还轮不到阁下指教”

乔永德见沈瑞神情冷淡,丝毫不客气,竖起眉毛道:“那沈珏可不单沈家子弟,还是乔家的便宜外甥,乔家作为外家,自有管教之责既是舍不得骨肉之情,作甚还送上门与人做嗣子?”

乔永善见堂兄口无遮拦,只觉得眼前发黑,忙望向乔永德,带了祈求道:“五哥”

沈瑞见乔永德跟疯狗似的,旁边诸少爷又隐隐幸灾乐祸,觉得腻歪得不行

要不是乔三老爷亲自送了请帖过来,沈瑞也不会代表大老爷与徐氏露面。如今既是面也露了,喜金也送了,那再等着吃席也没意思。

沈瑞便站起身来,也不看乔永德,只对乔永善道:“今日与同窗有约,不好失言,小弟就先告退了。”

乔永善忙上前,道:“恒云……这、还是别走了……”

他虽然不愿意怠慢沈瑞,不过心里也晓得有乔永德在,说不得两下里就要争执起来,到时候就是彻底得罪沈瑞了,留人就有些迟疑。

沈瑞笑了笑,对众人拱拱手:“诸位且坐,沈某告辞……”

早先看热闹的那些人,都站起身来,只有乔永德黑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沈瑞转身出去,乔永善忙回头告罪一声,亲自送了出去。

有乔永善这个少主人在,沈瑞也就没有再去寻乔三老爷当面告别,只道:“三表叔那里,还请六表哥帮忙告罪……”

虽说沈瑞不似发怒模样,不过乔永善还是察觉出他的冷淡,忐忑道:“恒云,堂兄是个混人,向来有口无心,我这里代他给恒云赔不是了……”

不管乔永善心中怎么嗔怪堂兄不懂事,到底兄弟两个是一道长大的,护着的还是堂兄。

沈瑞就是个护短的性子,倒不是见不得旁人护短,不过也可以看出来,乔永善自己处事再周道,对沈家兄弟再友善,也架不住他姓乔。

瞧着乔永德高一人等的嘴脸,这还是在沈瑞面前,等到了沈珏跟前更是要“理直气壮”。到了那时,表兄弟之间有了纷争,不用说乔永善最终还是要站在自家人那边。

沈瑞瞥了他一眼,冷声道:“既是珏哥不过是便宜外甥,那诸事就劳烦不到乔家长辈身上去……说起来二太太如今还在庄子上静养,就是乔家不想做珏哥的便宜外家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乔永善闻言,立时变了脸色,带了几分震惊望向沈瑞。

他与沈瑞打了几年交道,即便关系寻常,也知晓他不是狂妄的性子,可如今这样大喇喇地说话是什么意思?是姑母又有什么事,让沈家忍无可忍了?

实际上,既去了庄子上“静养”,二太太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不过是沈瑞见不得乔家人站着“外家”的立场,大喇喇地提及沈珏罢了。

乔永善不知乔氏犯错详情,乔家几位老爷去年是知晓的,总要提醒提醒他们,省的都得了“健忘症”,自以为有着“舅舅”名分,就能对沈珏的事情指手画脚。就算他们占了名分大义,以前有资格过问沈珏的事,在乔氏折腾了一回后,也没资格了。

这会儿功夫,沈瑞已经大踏步绕过影壁,走到大门口。

乔永善咬了咬牙,又跟在后边。

今日随沈瑞过来的是长寿,正同旁人家的下人一道在门房这边候着。听到乔家下人过来招呼,长寿忙出来。

虽说今日婚礼简办,不过“亲迎”这一环是少不来的。

等到长寿取了马过来,主仆两个上马,离开乔宅没几步远,就听到胡同口传来锣鼓声。

花轿来了。

沈瑞策马避到路边,让开中间路,长寿见状也如实。

乔家三老爷夫妇在孝期,新郎那边却不是在孝期,这又是初婚,原配元嫡,自然也是大红花轿来迎娶。

沈琰进京虽不过一年,可架不住少年举人的身份摆着,又因在南城书院的缘故,加上自身长袖善舞的性子,同僚、弟子也交了不少,凑趣跟着来迎娶的傧相还真不缺。

南城书院不独是寒门子弟多,乡绅富贾子弟也多,体体面面地凑了八个男傧相,簇拥着新郎官坐着高头大马来了。

胡同里就这么大地方,旁边虽也有街坊顽童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不过沈瑞主仆穿着不俗,且彬彬有礼主动避让,众人忍不住忘了过去。

“咦?恒云?”傧相中一人道。

旁边人问:“是认识的人?瞧着年岁不大,已经有了功名了?”

“去年的三元,,是我姑父的侄儿…”那傧相道。

听着这话,正是田家子弟。

沈琰也认出沈瑞来,就在马上拱手做礼。

沈瑞也没甚可避讳的,便也拱手道:“恭喜”

倒是那傧相,既是三太太的侄儿,与沈瑞也算相熟,到跟前驻马好奇道:“恒云这是来乔三老爷家吃酒?怎提前走了……”

沈瑞道:“家事有事,就先告罪出来……吉时将至,沈兄与田表兄你们快过去吧,莫要耽搁了吉时……”

乔宅里听到动静,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沈琰便对沈瑞点点头,策马继续往前。

直到迎娶队伍过去,沈瑞与长寿才又策马,从胡同里出来。

长寿叹气道:“沈举人倒是可惜了……”

沈瑞好笑道:“怎么就可惜了?乔家嫁的虽是庶女,可却是按照嫡女规格送嫁,听说嫁妆预备了五十四抬,在外人眼中,乔家可是低嫁……”

长寿道:“沈举人长得斯文俊秀,不亚沈状元要是运气好,后年中了进士,还愁娶不着高门女?”

沈瑞摇头道:“考进士岂是那么容易?不说旁人家,就说沈家各房子弟多以读书为业,举人出了不少,可真能熬到进士的又几个?就是六哥那里,当年也没等到中进士后再成亲……”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两姓之好(二)

沈瑞说与“同窗有约”,倒不是信口扯谎,而是确有其事,只不过之前约定的时间是明日,并不是今日。有个府学同窗,因家中有事要离京远行,在府学里请了长假,大家就约好了明日摆酒为其践行。

今日既出乔家出来,眼见天色不早,沈瑞就没往别处去,直接回家去了。

少不得先去徐氏那里报备一声,沈瑞倒是没有提乔永德的无礼,只道:“那边预备的差不多,儿子不耐热闹,就先躲了出来。”

徐氏没有追问究竟,不过却晓得沈瑞总不会无缘无故提前出来,定是乔家人有怠慢之处。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忍不住与丈夫抱怨道:“乔家甚是无礼,巴巴地送了帖子过来,却还要慢待瑞哥……真是亲近不得,以后还是远些为好。”

沈沧皱眉道:“许是迁怒吧,听着乔三的意思,本是盼着你我过去的。”

婚者,昏也。现下迎娶都是黄昏发轿,即便沈沧不是休沐日,是在衙门里当值,想要过去吃喜酒,提前出衙门里出来也来得及。

若非是盼着沈沧或徐氏亲往,乔三老爷也不至于亲自跑了两趟。

徐氏听了越发不喜:“不过是想要扯着老爷做大旗罢了,这离孝满还有两年呢,这是赖定了老爷不成?”

沈沧道:“怎么也要看在老二面上,多少还要帮衬些,况且还有旁人看着

沈家不是就这一门姻亲,可乔家因两代姻亲缘故,为诸姻亲之首,要是沈家对于乔家不闻不问,落在其他亲戚眼中就要犯思量。

徐氏叹气道:“这叫什么事?既是求人,就要像个求人的样子,偏生还金尊玉贵的端着架子,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之前对乔家对三叔、三婶就多有挑剔,这两年又在瑞哥、珏哥跟前摆谱,一个一个眼睛长到头顶上,即便是亲戚也没有这般往来的道理……”

这边夫妻两个说着闲话,那边沈珏也得了消息,知晓沈瑞回来,带了沈环到了九如居。

“怎么回来这么快?可见着新郎了?”沈珏一见沈瑞,就带了好奇道。

沈瑞点点头,道:“我没等着吃席,眼见喜轿到了,就出来了……看到新郎官了,锣鼓花轿收拾得体面,陪着过去的傧相就八个,看着也颇为气派……

沈珏点点头道:“沈琰比全三哥还大,今年不是二十二、就是二十三了,早该娶妻了……听玉姐说,乔家三房那位大表姐长得极好,性子也温顺……”

沈瑞淡笑不语。

现下士大夫讲究的是“贤妻美妾”,那小乔氏既是乔三老爷爱妾所出,相貌自然差不了;不过庶出身份,有嫡母在上头压着,想要桀骜也难桀骜起来。

不是沈瑞带了偏见,只是有乔老太太与乔氏在前,对于那位小乔氏的品行,沈瑞还真是不看好。

沈环在旁迟疑道:“到底是同……同姓呢,以后又做了姻亲,是不是这边与那边就要往来?”

沈珏摇摇头道:“婚姻虽为结两姓之好,不过沈琰是乔家女婿,往来的自然也是乔家……咱们这边,到底绕了远了,碰上了愿意点个头、打个招呼也行,不愿意只做不认识也没什么……”

“可是三哥要去的南城书院,不是说沈琰兄弟两个也在那边?总要抬头不见低头见吧?”沈环道。

沈珏笑着拍了拍沈环肩膀道:“环哥也太小瞧南城书院,既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书院,难道还跟咱们沈家族学似的,只要那么大地方?南城书院占地三十亩,即便是同在书院,想要见一面也不是容易事。”

沈环瞪大眼睛道:“不是说是三婶娘家的私学,教学条件有限,学生也收不多么?怎么那么大?”

沈珏虽还没有入南城书院,不过眼下也有几分引以为荣模样,道:“要不怎么能与春山书院比肩?真要论起资历来,春山书院还要更胜一筹春山书院不过二、三十年,春山书院的历史却已经将百年不过是南城书院与春山书院一样,占地虽不小,不过老师有限,也限定了生徒人数,否则规模早不知翻了几番。”

沈环不解道:“南城书院既是城外,怎么还能过百年?都说当年英宗皇爷北狩时,蒙古人兵临城下,烧杀劫掠,城外片瓦不存?”

沈珏小脸上带了沉重,道:“浴火重生,不外于是。当年蒙古骑兵来的快,城下坊百姓来不及进京的不计其数……当时春山书院生徒为了让老幼妇孺先进城,也被滞留城外田家祖孙八人,生徒六十四人,虽是文弱书生,可面对蒙古人铁骑长弓,无一人投敌,最后被蒙古人屠杀殆尽……要不是田家孙辈年纪尚幼,与女眷留在城中老宅,也就没有现下的田氏一族……”

沈环听得有些傻眼:“老天爷这都听着跟话本似的……”

沈瑞补充道:“当年之事过去不过五十余年,现下田家太爷就是当年田家孙辈,当年不过十来岁,下边还有几个稚龄堂弟妹,这才使得田家血脉没有断了传承。等到京城保卫战过后,朝廷彰表民间义士,田家祖孙与南城书院生徒就在其中,修墓立碑,京城百姓称为‘燕京七十二贤,,为了旌表田家祖孙的忠义,朝廷还赐了‘百世之师,的匾额。如今那御笔,就在南城书院大堂挂着

即便后来英宗皇帝复辟,将景泰帝时政令毁得七七八八,也没有去追回田家的赏赐。不过就是将景泰皇帝的御笔收回,另外赐了新御笔。

田家故事确实是像话本,不过除了男子忠义,还有田家妇的忠贞节烈。

京城保卫战后,田家祖孙三代成丁枉死,留下满门孤寡。又有田家长孙的未婚妻,抱了牌位进门,一门七寡。除了年长的太儒人,是因儿孙忠义得朝廷旌表之外,其他六人都是守节终身,得了贞节牌坊。

田家当年即便只剩下老幼妇孺,亦无人相欺,也有这个缘故。

儒学推崇的不过是忠孝仁义这些,田家能在北士林占有一席之地,与这祖上节烈忠义也离不开。

田家太爷长大后,就重建了书院,几十年的功夫,有了现下局面。

沈环咋舌道:“虽说是祖上荣光,不过也忒惨烈些……”

沈珏瞪了他一眼道:“遇到外蛮,不忠义报国,还要失了骨气投敌不成?

沈环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样体面,碰不上也罢。做个升斗小民,只要太太平平的也没什么不好……这圣人贤者岂是谁都能做的?”

田家人性子低调,不喜张扬,就是沈瑞、沈珏两个,之前即便知晓南城书院小有名气,也不过以为是靠着田家太爷京城大儒的名头,并不知这段历史。

直到去年沈琰、沈兄弟入学南城书院,沈沧讥讽沈琰有“投机之心”,沈瑞才知晓田家在士林名气比想象中的还大。田门子弟的名头,在北士林中跟镀金差不多了。

沈珏现下选择南城书院,而没有进春山书院,除了喜欢南城书院宽松的教学氛围,也就打心里敬仰那些田家祖上英烈。

沈环素来好奇心重,即便方才被沈珏瞪了一眼,依旧是耐不住心中好奇道:“田家书香门第,又是这般门风,女儿定是百家求,怎么三婶就许给了三叔

沈珏皱眉道:“三叔少年举人,哪里就不好了?”

沈环忙摆手道:“我不是说三叔不好,这不是、这不是三叔身子骨不好么

沈珏晓得他有口无心,道:“太爷、老太太去的早,三叔是大伯、大伯娘带大的,就是二哥与我在家里也要让三叔一箭之地,环哥可千万别在大伯、大伯娘跟前露了这个意思,大伯、大伯娘可忌讳三叔身子不好的话……”

沈环进京已经六日,也看出二房上下融洽,骨肉亲厚,不见寻常人家的勾心斗角。又因沈沧与三老爷年岁相差将二十岁的缘故,三老爷夫妇在兄嫂面前极为恭顺,不像是弟弟、弟媳,更像是长子长媳。

听了沈珏的话,他也并不觉得意外,连忙点头道:“知道知道,我不过是在瑞二哥、三哥跟前念叨一句,我又不是傻子……”

为了解沈环好奇,沈珏还是讲了沈田两家联姻缘由道:“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三叔议亲时,太爷、老太太都已经故去,是大伯娘为三叔择的亲,至于为何成了姻缘,许是田家与大伯娘娘家有旧……”

城下坊,田家书院。

田老太爷气定神闲,端着一碗顾诸紫笋,一口一口品着。对面坐着一中年男子,正是田老太爷次子田山长。

“可是看好了?就不怕走了眼?如今沈不过是生员,南直隶乡试又不同寻常。”老爷子气定神闲道。

田山长道:“性子质朴纯良,才气也有了,读书也勤勉,金榜题名亦是早晚之事……”

田老太爷还是露出几分不赞同道:“到底出身复杂了些……何必弄的这样麻烦,说不得还要得罪亲戚,五姐年纪又小,离及笄还有几年……”

田山长道:“我之前也怕麻烦,想着再等两年,左右五姐年纪也不大……可太子渐长,又有太子选妃的流言出来,实是等不得了。瞧着妹婿平素的意思,对于沈琰兄弟倒也无憎恶。乔家亦是沈家姻亲,都能嫁女,应是无碍……”

田家女儿与兄弟一起排行,五姐是田山长嫡长女,今年十三岁,正好与太子同庚。

大明朝是平民后妃,选妃就在京畿之地,田家书香门第,即便有子弟出仕,也是微末小官,正在入选之列。

当年田山长的胞妹仓促出嫁,嫁给了身体不太好的少年举人沈润,就是为了躲避成化末年的太子选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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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两姓之好(三)

次日,沈珏带了沈环去通州接沈渔去了。前两日沈沧打发人在户部问过,松江府白粮入仓就在这两日,沈渔差事也当要交了,徐氏就吩咐沈珏带沈环去接沈渔进京。

至于沈瑞,因早就与同窗有约,就没有随沈珏他们同去,午后去正房徐氏跟前报备了一声,也离了家门。

今日东道主秦耀早就与大家打了招呼,说是宴饮后要“秉烛夜谈”,让大家将晚上直接在那边留宿。

这次同窗约在府学外一处宅子,是秦家去年入冬时为秦耀赁下的,为了使得他冬日上学少些奔波,等到今年开春也没有腾退,刮风下雨天气不好的时候,秦耀就在这边留宿。沈瑞被拉着过去两回,就在府学胡同不远,离仁寿坊斜对角,倒是并不算远。

两进小院子,因四周住的多是读书人,环境倒是幽静。

这次是为同样出身南城书院的郑高践行,他今年岁考失利,明年乡试不能下场,正好家长有长辈要南下,就在府学请了假,打算跟着出去游学两年。

郑高今年二十岁,也是乡绅子弟,去年过的院试,家里与秦家有旧,早年也曾在南城书院读书。因秦耀的缘故,与沈瑞往来也算亲近。

沈瑞想着既是“践行酒”,除了为郑高预备了一份“仪程”之外,还吩咐长寿从家里提了两坛梨花白,两食盒的鲜果为大家助性。

结果到了秦家外宅一看,只有秦耀在,静悄悄的不似宴客。

秦耀笑嘻嘻地迎出来,一口白牙直晃眼。

“光远,我这是来早了?”沈瑞吩咐长寿将酒坛子递给秦家小厮,四下里不见旁人,有些迟疑道。

他家里离这边最近,即便提前从家里出来些,也早不到哪里去,怎么家离这边远的同窗反而一个不见?

“现下就只来了恒云一个,崇堂打发人过来,说是稍后就到……”秦耀一边将沈瑞往里面迎,一边笑道。

“光远”是秦耀的字,“崇堂”是郑高的字,几个同窗虽年龄差了几岁,沈瑞、秦耀都是弱冠之年,不过既有了功名,朋友之间就彼此称字。

瞧着秦耀笑着贱兮兮模样,沈瑞就觉得不对劲,狐疑地看了他两眼道:“旁人呢?”

秦耀挤眉弄眼道:“哪里还有旁人?我就请了崇堂与恒云两个”

沈瑞越发觉得不对劲:“光远不是说要热闹一番?还说要了席面,好好为崇堂践行么?”

三个人的热闹?

秦耀闷笑道:“确实是好,为崇堂践行啊。”

说话的功夫,沈瑞随秦耀进了屋子。

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中间是堂屋,两人进了西屋。

外头已经是隆冬时节,北风阵阵,屋子里却是烧着地龙,暖风迎面。

长寿已经被带到厢房了,秦家一个管事陪着,屋子里只留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厮服侍。

西屋南窗下是罗汉榻,北面摆着一张圆桌,圆桌上冷碟已经摆着了,瞧着精致模样,却是不像是家常菜。

“庆福楼的上席,热菜在熏笼上热着。”秦耀招呼沈瑞在罗汉榻上坐了,带了几分得意道。

沈瑞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怎么觉得光远还另有玄机?”

秦耀带了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等崇堂来了,恒云就知晓了”

沈瑞笑了笑,端着茶碗吃了口茶,心里大致有数。虽说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秦耀兴致正高,也没有扫兴。秦耀自己也是生员,读过《大明律》,什么犯禁什么不犯禁也是心中有数。

隐隐的,沈瑞也有些好奇。后世对大明朝最深的印象,除了锦衣卫、东厂、党争,剩下的就是各种名妓的传闻逸事。

这会儿功夫,就听到外头有动静,有个小厮进来禀道:“少爷,郑相公来了”

秦耀起身道:“想着他也该来了,咱们去迎迎……”

沈瑞便也跟着起身,随秦耀出去。

刚出屋门,就听到院子里有人扬声道:“光远,快来搭把手”

随着说话声,影壁后转过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儒生,额头上汗津津的,手中扶着一个身子软成面条似的醉鬼。

那醉鬼醉的狠了,衣襟上都是呕吐之物,黄黄白白的。

“这是陈鼎?怎么带了他来?”秦耀看的已经傻眼,诧异道。

沈瑞站在秦耀身后,已经止了脚步。实在是爱洁,加上这陈鼎也算他鲜少厌恶的人之一,不耐烦上前搭手。

那儒生正是郑高,满脸无奈道:“我去府学见教授,出来就见他醉倒在马路伢子上,这隆冬时节,总不能任他倒着,又不知他如今在城里的住处,只能叫车拉到这边来。”

到底是同窗,即便平素再不喜,也有香火情分在,秦耀无奈道:“既是崇堂带来了,还能扔他出去?今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向来自诩圣人君子的陈鼎竟然成了醉鬼还真是稀罕”

嘴上这样说,秦耀也嫌弃陈鼎肮脏,不肯上前扶。

正好厢房里的秦家管事与长寿听到动静出来,就从郑高手中接了人,半拖半扶地将陈鼎送到堂屋上椅子上,又听吩咐去了陈鼎身上的外衣。

饶是如此,秦耀脸上也带了嫌弃,捏着鼻子道:“这是吃了多少酒?真是臭气熏天……”

郑高先与沈瑞打了招呼,方抹了一把汗道:“若不是遇到堵心事,也不会这般狼狈,方才我刚扶起他的情景,你们没看到,眼泪都出来了,嘴里念叨着‘人人皆是富贵眼,,还自己抽自己耳光,说是无能废材,才得不了‘案首,丢了亲事……”

秦耀听了,神色微怔,随后看了沈瑞一眼道:“这陈鼎在学中数次针对恒云,就是为了恒云得案首的缘故?”

沈瑞也觉得莫名其妙。

郑高才想起去年案首就在眼前站着,忙道:“许是他想偏了,既得了功名,案首不案首的又差到哪里去?听着像是亲事遭拒,‘案首,不‘案首,的说不得只是对方的推托之词。要不然也不会拖拖拉拉到现下,这离去年院试都过了一年半了……”

秦耀狠瞪着陈鼎,想起了什么似的,勃然大怒道:“不将女儿许给他,就是长了富贵眼了?他算是老几?寒门出身且不说,只说这清高孤介性子,谁眼睛瞎了,会将女儿许给他?”

他这样一怒,倒是将郑高吓了一跳。

郑高看了眼秦耀,又看了眼陈鼎道:“光远这么恼,不会……是因为田山长吧?陈鼎这是……向田山长家求亲了”

秦耀跳脚道:“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想妄想罢了堂舅家的表妹还小,离及笄还早,什么时候许过什么‘案首,不‘案首,的话?真是没想到,资助他读书还资助出错来,这样自说自话,全然不顾女儿闺誉,真是白眼狼,‘恩将仇报,不外如是”

沈瑞听了,不由竖起耳朵。倒不是他存了八卦之心,而是田家有两个未许字的闺女,也曾是沈珏未婚妻的候选人之一。

沈瑞年初曾听徐氏与沈沧提过一次,沈沧言谈之间颇为看好田大老爷家的长女。

田大老爷品级不高,可出身田家就有加成。加上三太太品行在这里放着,田家家教虽严,可田家女子称得起“才貌双全”。

因二老爷早就在家书中将沈珏亲事都托付给大老爷夫妇,大老爷觉得田家家教人品最让人放心。要是再寻一门像乔家那样的姻亲,可是将沈珏拖累死了

这背后多少也有多照应三老爷、三太太的缘故。

沈沧看了几年,也看出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的性情。沈瑞平素不声不响,却是个主意正的,即便是杨氏进门,也当不了沈瑞的家去;沈珏没多少主见,喜怒又随心,娶个不贤的妇人进门,要是被糊弄住了,说不得就要被辖制住,疏远了小三房。要是娶了田家女,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徐氏怕委屈了沈珏,始终迟疑。二老爷如今是正四品官,沈珏还有个尚书做大伯,能寻到更好的岳家。田家名头虽大,门生故旧虽多,可本家田大老爷一人出仕,品级又低,其他有职官,品级更低,还是堂亲,沈珏在仕途上借不上力不说,说不得“亲上加亲”后,还要给这边增加负担。

另外就是沈珏与三老爷叔侄秉性不同,三老爷喜静不喜动,沈珏却是坐不住的,田家姑娘的脾气虽温温顺顺,与三太太一脉相传,可能与三老爷举案齐眉,却未必能合得上沈珏的性子。

二老爷、二太太都是靠不住的,沈珏本就可怜,徐氏自然是想要在妻房上让他顺心如意,以后夫妻两个也能相互扶持,将小二房撑起来。要不然,嗣父母不亲,妻子进门也不如意,那沈珏的日子也就太委屈了。

夫妻两个就寻了沈瑞,私下里问及此事。

沈瑞想了想,也站在徐氏这边,不赞同此事。

要是沈珏不走仕途,只做个太平士绅,田家这样不惹祸清贵岳家是好事;要是出仕的话,反而是弊大于利。

田家盛名之下,之所以一直太太平平,也跟田家早年成丁凋零,小一辈长成复出时,距离当年之难隔了二、三十年,田家太爷名头虽大,却一直未出仕,不握权柄。

书院也是近二、三十年才渐成规模,书院出来的士子,得了功名出仕的不少,可并不在高位上。

真要到了高位上,出来个阁老尚书,一个倾轧,说不得就殃及书院。到时候做为田家女婿的沈珏,只有被拖累的。

田家名头虽大,却无自保之力。

沈瑞说了一堆话,其实都是借口罢了。归根结底,就是田家只有虚名,没有权势,让沈珏借不上力。可以沈家青黄不接的现状,一门得力的姻亲就太重要了。

至于沈沧为三老爷、三太太筹划的私心,既没有摆在明面上说,沈瑞便也只做不知。

徐氏与沈珏两个都反对,沈沧就叹了一口气,撂下此事不提,此事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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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四章 两姓之好(四)

到底是被陈鼎败了兴致。

秦耀神色有些怏怏,叫小厮给陈鼎胡乱收拾了一下,扶到东间榻上休息去了。不管多不喜陈鼎,到底是同窗,总不能真扶到下人待的厢房去。

看秦耀如此,郑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我处置不周道,方才寻个客栈将他送过去好了。”

秦耀摆摆手道:“算了,莫要再提他,权当他不在”

三人又到了西屋,因是为郑高践行,秦耀就请了郑高上座,沈瑞左手作陪,秦耀自己坐了右首。

又有小厮端了热着的热菜上来,四尺圆桌,二、三十道菜肴摆着满满当当,又烫了酒上来。

郑高见状,不禁摇头道:“光远也太外道了,就咱们三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秦耀脸色儿这才好些,带了些笑模样道:“谁说就咱们三个?”说着,摆手招呼了小厮近前,低声吩咐了两句。

见他神秘兮兮的,郑高面上还有些迷糊:“还请了哪个?怎么先前还躲着

秦耀只是笑而不语,没一会儿就见小厮回转,挑了帘子,却不进来。

郑高带了好奇,望向门口;就是沈瑞,也忘了过去。

一阵香风袭来,就见几个女子袅袅走了进来。

中间女子梳着妇人服侍,穿着海棠红色褙子,头上带了金头镶宝石头面,面上看着二十来许的年纪,倒是好相貌,瓜子脸、芙蓉面,眉眼含情,摇曳生姿。

一左一右则是两个少女,一个碧玉年华,一个豆蔻之年,容貌虽不如那妇人出色,也是带了几分柔媚水嫩,自有风情。

郑高见是女眷,忙收回眼。

妇人已经望向秦耀,娇声道:“官人……”

声音莞尔如吟,带了几分沙哑,听得人心中直痒痒。

沈瑞虽面上做寻常,可依旧是忍不住往那妇人身上多看两眼,心中带了好奇。

虽猜到秦耀之前遮遮掩掩的多半与女子有关,许是请了女妓助兴,不过眼前这几个女子,虽行走之间带了别样风情,可这装扮却又似良家。尤其是妇人装扮这个女子,乍一看不过二十来许模样,多看两眼就能看出年纪似乎要更大

《大明律》上虽禁止官员士子嫖娼,也实际上又哪里是禁得了的。

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背后都有勋贵为靠山,赚的也是纨绔子弟的银子,官府不敢去抓他们。有些底气不足,有嫖心没嫖胆的,光顾的就是各种“半掩门”,或者直接储家妓。

秦耀眉眼弯弯,站起身来,上前扶了那女子进前,对郑高、沈瑞道:“崇堂,恒云,这是我前些日子纳的外妾金胭脂……”

“外妾”不过是说的好听,算是外室的另一种说法。

秦耀又对那女子道:“胭脂,这就是我常提的郑相公、沈相公……”

女子福身,含笑道:“奴见过两位相公……”

郑高与沈瑞对视一眼,脸上都带了无奈。

沈瑞心中更是嘀咕,秦耀你这样折腾,你家里知道么?正妻尚且进门,就纳了外室,这叫什么事?专程在北城赁了院子,是为了让你读书便宜,可不是金屋藏娇的。

不管眼前这女子以前是什么身份,如今既是秦耀的人,沈瑞与郑高只能起身,还了一礼,嘴里称呼一声:“小嫂子”

金珠口中道“不敢当”,回头对那两个女子道:“还不快过来见姐夫与两位相公。”

那两个少女随之上前来,又是福身做礼。

秦耀道:“这是胭脂的两个妹子,年长的是玉珠,小的是宝珠。今儿大家既给崇堂践行,就随意些。”说罢,回头吩咐小厮添了几个圆凳,拉着金珠在自己身边坐着,又指了郑高身边的位置让玉珠坐了,指了沈瑞的位置给宝珠坐着。

虽说秦耀嘴里说三姝是姊妹,不过郑高与沈瑞都没信。

这三个女子,三种相貌,不过瞧着行事做派,倒是“一脉相承”。只是这胭脂年纪看着可不轻了,秦耀也太不挑了些。

三姝落座,眼见着郑高、沈瑞都成了蚌壳,秦耀忙示意胭脂道:“还不叫妹妹们倒酒”

胭脂笑着应了一声,娇声道:“两个妹妹别就坐着……”

郑高身边那位玉珠碧玉年华,十分娇媚,露出半截雪白手腕,给郑高斟了一杯酒,也不聒噪,只柔柔道:“郑相公请用……”

郑高的脸红了。

沈瑞身边坐着的宝珠,年岁小些,脸上还带了婴儿肥,梳的是双鬟,硬撑着小脸越发显得圆了,身量也娇小,不过因体型微丰的缘故,小胸脯也鼓鼓的,纯真与魅惑并存。

她也给沈瑞斟了酒,却不说话,只歪着小脑袋,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瞄沈瑞。

要是地道的大明男子,最喜欢的就是宝珠这个年纪的少女,见了此情此景早就酥了;可是沈瑞到底不是大明人,对着这一看就尚未满十四周岁的幼女,还真的生不出邪心来。

真要论起对沈瑞的吸引力,宝珠还比不得胭脂。不过沈瑞欣赏胭脂身上的风情万种,倒是没想着其他下流心思。

有洁癖的人伤不起。

酒桌子上有些闷,即便秦耀左右照应着,也有些冷清。几个女子羞答答的,郑高与沈瑞也不是性子轻浮的,就热闹不起来。

胭脂见了,便笑着对秦耀道:“官人,这般吃酒也无趣,奴带了妹妹下去准备准备,调几首曲子,给大家助酒兴。”

秦耀点点头,胭脂三人就起身出去。

眼前郑高、沈瑞是同窗好友,也不是旁人,秦耀也不来那些虚的,便直言道:“说起来,胭脂她们姊妹三个都是苦命人,打小被人牙骗卖到私窑里,当成玩意儿似的养大。幸好天可怜见,老鸨得罪了人,那边散了,胭脂用私房自赎身出来,又念着姊妹情分,带了玉珠、宝珠……如今胭脂跟了我,也算终身有靠,可玉珠、宝珠却是没着落……她们打小也是锦衣玉食地养大,学的都是服侍人那一套,放到外头寻常百姓去也是吃苦,又没有个正经娘家做依靠,还不若寻个妥当人做依靠。我就想到两位,想要做个媒人。省的好生的两个女孩儿,落到外头平白糟蹋了。都是兄弟,也勿要提什么身价银什么的,我这房外妾是个风尘英雄,性子仗义,说不得还要为两个小姨预备嫁妆。”

说完这些,他又转头对郑高道:“玉珠虽年岁到了,可性子刚烈,宁愿为婢,不愿为妓,有胭脂护着,倒是难得出污泥而不染。”

这算是明确告诉郑高玉珠还是完璧之身了。

毕竟偶尔嫖个妓没什么,真要长久的带在身边就要有个说头了,谁也不愿戴绿帽子。

“光远真是胡闹”郑高嘴上嗔怪,面上却越发红了。

士人之间赠婢,本是风雅之事。眼下这几个虽是年纪轻这,可男人在世,求的不过是“酒色财气”这几样,大家又都是士绅人家,不是小门小户,多个婢妾不过多个饭碗罢了。

秦耀见有戏,心情大好,又对沈瑞挤眼道:“宝珠虽年岁小,却是大同女,听胭脂说是老鸨子专门调教出来接胭脂班的,虽现下还没长开,却是打小裹的一双好金莲……”

或许秦耀是好心,不过沈瑞却无法受这份好意,忙摇头道:“光远可饶了我,家父管教甚严,不许小弟在美色上分心,连房中都不许放侍婢,真要带回去,可是不要命了……”

像沈家这样的人家,即便是买婢,也要寻官牙买知根知底的。这样妓院里出来的雏妓,沈瑞除非昏了头了才会往家里带。真要有一丝半点传出去,连带着玉姐儿的名声都要受牵连。

不少士子家族谱家规,都有不得“纳妓为妾”的家规,就是怕妓进门带了不好的习气,带坏家里门风。沈家宗法家规里,也有这一条。沈举人当年在松江,半掩门出来的姐儿宁愿倒贴钱,也不往家里接,就是碍于这个。

秦耀这是私纳外宅,真要闹到秦家去,也是一脑门官司。

秦耀听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带了惋惜道:“那倒是可惜了的,我本还寻思宝珠年纪与恒云相当,你那未婚妻年岁还小,成亲前总要纳房里人的,与其在家中婢子里找,粗粗笨笨的,还不若收了宝珠,身边养着,两下里便宜……

郑高见沈瑞没应,便有些犹豫,道:“要不我这里也算了?”

秦耀忙道:“恒云是家里管的严,实是没法子,崇堂这里,还是有点惜花之心吧……”

郑高总算是没有被美色昏头,带了几分清醒道:“要是良人,我可不敢往家带,家父母跟前总要说的过去,这次出门,家母也提要我带侍婢……”

秦耀道:“且放心,我既要做媒,总不会让崇堂担了于系。玉珠、宝珠的身契都在胭脂手中,稍后我就讨了给你……”

郑高除了最初的不自在,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秦耀见沈瑞一本正经的,想着他与自己不同,明年要下场应乡试,带了几分后悔自己思量不周全,也暗自庆幸沈瑞没有看中宝珠,要不然自己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这会儿功夫,胭脂已经带了玉珠、宝珠进来。

胭脂手中抱了琵琶,玉珠手中是箫,宝珠抱着古琴。

有小厮抬了琴架过来,宝珠在琴架前坐了,胭脂直接坐了临窗榻上,玉珠在旁侍立,三姝共谱一曲。

沈瑞随沈沧出门应酬,也见过仕宦人家养的家妓,听过家乐,水平优劣不一。沈瑞既婉拒了宝珠,另外两人又是“名花有主”,倒是不好再去细打量,就侧耳挺起曲子来。

一曲《凤求凰》,倒是如诉如泣,听得沈瑞确实暗暗疑惑。

琵琶本不适合弹奏《凤求凰》这样缠绵的曲子,可现下耳边曲子却是不见生涩,反而别有一番动人韵律。

沈瑞虽没有进妓院见识过,不过从见过的女子才貌品评,胭脂这长相,加上这手琵琶,年轻时在妓院里即便当不得头牌也是当红的。

年岁在这里摆着,什么人没见识过,既是腰间还有私房,想要自立也未必是难事,怎么就选了秦耀这半大不小的雏儿委身做外室,要鼓动秦耀将两个妙龄少女上杆子送人?

想到这里,沈瑞嘴角抽了抽,莫名地想到明朝话本中另外一种常见戏码。望向胭脂的目光,沈瑞就忍不住带了质疑与探究。

窗外,长寿推开厢房门,望向正房,神色有些纠结。这秦相公请客就请客呗,还召了女乐么?别将自家少爷拐带坏了。

今晚又是在太太跟前报备后,要在外头留宿的,少爷不会宿妓吧?这到底是该拦呢,还是不拦呢?

东屋,榻上,陈鼎揉了揉太阳穴,坐起身来,听着耳边曲子声,神色有些迷糊……

第三百五十五章 两姓之好(五)

冬日天黑的早,屋子里已经掌灯。

沈瑞既心里存了疑惑,就去看秦耀与郑高两个。这两人都是富绅子弟,家都在外县,不在京城,身上锦衣华服,金玉缠腰,看着确实没有穷酸秀才的模样,地道的少年富贵公子哥儿。要说这几个女子真的是“仙人跳”,似乎也说的过去,不过自己家就在京城,她们之前就没打听打听,就不怕露馅?

他正寻思着,就听到一声讥笑道:“斯文扫地,无耻下流,堂堂孔孟门生,你们竟然召妓淫欢”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门口。

就见王鼎扶着门框,神色苍白,眼带厌恶地看着众人。

瞧着他的样子,就像是众人脱了衣服、当场求欢淫乐似的,实际上不过是三人坐在圆桌前规规矩矩听曲罢了。

秦耀跳起来道:“王西园你胡吣个甚?哪个召妓了?”

王鼎也不去看胭脂几个,只指了指那古琴,冷笑道:“不是召妓,难道你带了家妓进京不成?《大明律》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士人不得嫖娼召妓,违律除功名”最后那句话,却是向着沈瑞说的。

秦耀气得脸色发白:“倒是好大把柄,让你抓着了这是我外妾金氏,恒云、崇堂是我至交好友,我吩咐让妾室调曲助兴,真不知这还是错了”

他虽恼怒王鼎的信口开河,却也知晓轻重,依旧三言两语是将事情原委说清楚。

王鼎面上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只扬着脖颈道:“诡辩之词”

郑高在旁,实是听不下去了,撂下脸道:“王相公大放厥词前,是否该想一想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我们召妓,王相公可也在这里……”

“这是什么地方?”王鼎皱眉道。

沈瑞只冷眼旁观,秦耀与郑高都带了讥讽不答应。

《大明律》禁止士人嫖娼,要是真要有人较真告到学政处,是有些麻烦,可对秦耀、郑高这些家里有些根基的人来说,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丁点儿的风liu罪过;像王鼎这样无根基的,要是有人落井下水,却是能彻底绝了他的功名。

王鼎显然也想到此处,脸色乌青,怒视众人道:“这里是妓寮?你们竟然陷害我”说到这里,又冲着沈瑞,如若疯癫,吼道:“定是你这小人嫉妒我,怕我明年乡试得了解元,揭破你童试舞弊的面皮,才行这样卑劣手段”

眼见他自说自话,秦耀翻了个白眼,道:“陷害你,嫉妒你?你算老几啊?且不说童试三场,恒云都是稳压你一头,就是府学里月考、季考、岁考、科试,一回回下来,哪一次恒云名次不比你高?这是酒后做梦呢,真当自己是头一名大才子?”

郑高则是恼得不行:“竟是我的错了?今儿才晓得原来这好事是做不得的,一个‘谢,字没有,倒成了陷害了王鼎你无需对着恒云高声,是我手欠,见你醉倒路旁扶了你过来你若是觉得受了陷害,有了冤屈,只管去学政跟前告去”

王鼎半醉半醒,惊怒交加,又被秦耀当面揭短,越发羞恼,哪里还听得进去郑高的话?

他低下头,见自己身上只着中衣,越发以为自己受了暗算,两脚一软,堆坐在地上,只觉得满腹悲愤,无处化解。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为当伤心处

满心期待的亲事被毁诺,功名前程又岌岌可危,他也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秦耀与郑高立时傻眼。

王鼎却是来了劲,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阿娘、阿爹,孩儿心里难受,活着为甚这么苦……”

听到这些,秦耀脸上带了不自在,低声道:“王鼎爹娘都没了,好像是跟着亲戚过日子……”

他与王鼎是书院同窗,知晓王鼎身世,原本还可怜他孤苦,还有意亲近过,结果被讥讽一顿,才彼此相看两厌。

郑高叹气道:“看着样子,这是还没醒酒呢要是醒了酒,他万不会做这般。”

秦耀与郑高两人,都与王鼎有旧,眼见他哭的可怜,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沈瑞却是觉得魔音入耳,有些不耐烦。

都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鼎不管身世多孤苦可怜,就凭方才的“酒后真言”,也能瞧出他的“小人之心”与满腔恶意。

王鼎正哭的热闹,就听“噗嗤”一声,有人笑出声来,随后就是一阵银铃般笑声。

是三姝中年级最幼的宝珠忍不住笑出来声来,且笑了就收不住。

屋子里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立时被打破了,变得生动起来。

胭脂嗔怪道:“调皮”

“姐姐,我委实忍不住了……这小王官人真是相公么?这又骂又哭的,赶在唱大戏了?”宝珠一边娇笑,一边说道。

王鼎已经止了哭声,仰着头看着宝珠,神色有些怔住,直愣愣地盯着,喃喃道:“师妹……”

宝珠脸上虽依旧笑颜如花,却也被盯着羞臊,半拉身子避到胭脂身后。

秦耀已经黑了脸。

郑高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狐疑?瞧着这王鼎模样,似乎真的对田家小娘子情根深种,可是“男女七岁不同席”,莫非这婚约之事真的有影儿?

王鼎却是醉眼朦胧,胭脂这样的大美人立在跟前,不过是扫了一眼,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宝珠。

宝珠笑不出来了,打了个哆嗦,拉了拉胭脂的袖子:“姐姐,这小王相公的眼神好生怕人,要吃人咧……”

胭脂拍了拍宝珠的手,侧身一步,将宝珠遮了个严实。

王鼎先是呆呆的,随即脑袋耷拉下来,倒是不哭了,可脸上比哭还难看。

秦耀实受不了他这要死不活的模样,心里怄的不行,四下里看了看,见桌子上有一海碗烫酒的热水,立时端了起来,往王鼎脸上一泼,立时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鼎也不知闪避,就那样挨着,半身湿哒哒的,头发也在滴水,看着越发狼狈。

郑高吓了一跳,忙道:“光远,这可是热水”

沈瑞道:“崇堂勿要担心,凉的差不多了。”

秦耀直觉得败兴,有些话也不愿当着胭脂她们面前说,气呼呼对胭脂道:“胭脂,你先带妹妹们回后院。”

胭脂应了一声,招呼玉珠、宝珠,与大家别过。

宝珠还罢,依旧躲在胭脂身后,只露出个小脑袋瓜子与众人作别;玉珠因先前与郑高秋波暗送,眼丝就带了缠mián。

郑高看着,面上也就带了几分不舍。

沈瑞看着,望了望房梁,心中颇为为难。他虽是质疑这几个女子身份,可无凭无据,即便是好意,可空口白牙地提醒是不是太扫兴?

要是不说,真要让朋友吃了亏,那心里也难安生。

可要是这几个女子确是是打算上岸的苦命人,自己“小人之心”,因多口多舌,使得秦耀与郑高对几女心里生嫌,那就是害人了。

一时之间,竟是两面为难。

几姝出去,窗外就传来一阵笑声:“嘻嘻,这小王相公好生有趣……”

窗外声音渐消,王鼎抬起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眼神露出几分清明。他脸上不似方才那样愤怒,却也木着脸,没有笑模样,只抬起头,看着秦耀身边的海碗。

秦耀寒着脸道:“王西园,你拍着胸脯好好想想,堂舅到底哪里对不起你?要不是堂舅惜才,这么多年来,一直免了你的束惰,在生活上也多有贴补,你能一直读书,还得了功名?堂舅家是有表妹,可是今年才十三岁,尚未及笄,何谈婚嫁?即便现下婉拒了你的提亲,又有什么奇怪,怎么就成了背信弃约?你既受田家大恩,不思回报,反瘾臆想中的亲事,要坏堂舅的名声与表妹闺誉不成?”

王鼎抬起头,似哭似泣:“你知道什么?”

秦耀正色道:“我只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还知道婚姻大事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鼎哼道:“你是田家外甥,自然这样说话我一直当老师是不羡权贵的贤人,不想老师平素说的再好,涉及自家却难免流俗,以门第看人,真是让人失望之极”

“哈不过是爱女之心,在你眼中竟成了堂舅攀附权贵不成?难道堂舅是将表妹许给哪个高官显宦人家?”秦耀怒极而笑。

王鼎满脸晦暗道:“不过早晚罢了,若不是嫌我穷困,作甚老师拒绝了我

秦耀眼见与他说不清,脸上带了几分不耐烦:“嘴巴一张,就求娶堂舅爱女,对方不肯应就是对不住你?我不同你废话,但凡让我晓得你在外头胡言乱语败坏堂舅与表妹名声,自有你好看”

王鼎站了起来,挺着脖子道:“嘴长在我身上,我愿意说甚你管得着?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秦耀也动了真火,满脸阴郁道:“你若当堂舅性子和善,全无顾忌,就试试看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今儿总算见识什么是忘恩负义白眼狼”

郑高本有些可怜王鼎,听了这份对答,心中也生出不满来,已经是打定主意,以后要远着王鼎了。

王鼎看了看房中三人,都是锦衣华服;又看了看桌子上,美酒佳肴,自嘲一笑:“你们这些纨绔高良,向来都是一伙的,从来没有瞧得起我……”说罢,也不看众人反应,就转身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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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端倪可察(一)

等到郑高、秦耀醒过神来,王鼎已经“蹬蹬”地出了屋子,跑到院子里去了。

秦耀气的不行,鼓着腮帮子抱怨道:“我的老天爷,这叫什么事?”

郑高到底年长,想的多些,皱眉道:“外头这么冷,王鼎穿着中衣,离宵禁又不远了……”

秦耀懊恼,咬牙切齿道:“都被指着鼻子骂了,还要去接他回来不成?”

郑高面带迟疑:“就算不接回来,也要使人送了外衣过去,这样天气,外头可不可是好呆的。”

虽说王鼎性子实是小气偏执,令人气恼,不过到底不是生死敌人。这样天气,他又是醉后癫狂之态,不闻不问,出了事情众人也难心安。

秦耀叹了口气,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说话间出去,站在门口,唤了厢房里的管事出来,叫他带了棉衣与银钱去追王鼎:“那是活祖宗,不必往这边带,就近寻个客栈安置他。实在晚上,你也不必回来,省的赶上宵禁。

那管事应声去了。

长寿之前也跟着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秦耀道:“秦相公,我家公子呢?”

“在屋里啊,被方才那酒鬼败了兴,真是晦气”秦耀想着王鼎方才的咆哮,动静那么大,外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怕被长寿误会,传到沈家长辈耳中,少不得解释一句:“他不过耍酒疯罢了,说的都是混话”

秦耀虽这样说,可长寿方才亲耳听了丝竹之声,也从秦家管事嘴里套了几句话,晓得那几个女娘实不是良家里出来的,正好听到初更梆子声,便扬声道:“秦相公,天色不早,今儿我们府里还有族亲过来,太太吩咐公子早些回去

沈瑞在屋子里坐着,也是败了兴致。

人言可畏,王鼎又不是口风紧的,能为臆想症的亲事抱怨田家,对于亲眼所见的同窗“招嫖宿妓”无意中放出消息去也不稀奇。

秦耀今晚此举,本就不妥当。

沈瑞已经想着怎么开口告辞,就听到长寿的说话声。

秦耀看了看天色,皱眉道:“前两日约好的,不是要在这边留宿?”

如今已经是初更,距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要是沈瑞不留宿,就该起身了

屋子里的沈瑞也想到这点,起身对郑高道:“光远素无心机,待人以诚,那金氏到底是花街柳巷出来,若是真心投靠光远还罢,要是另有算计,还望崇堂留心一二。”

郑高虽有少年慕艾之心,到底年长几岁,见识多些,点头道:“是当留心,光远并不是糊涂人,今晚这番安排确实不妥。不过恒云也不要太过担心,城外鱼龙混杂还罢,敢到城里里行骗的可要掂量掂量。”

这会儿功夫,秦耀已经转身进屋,看着沈瑞道:“恒云之前不是说可以外宿么?怎么又要回去?”

沈瑞无奈道:“实是不巧,家慈吩咐,我亦没法子……”

今日被王鼎闹得意兴阑珊,秦耀也觉得没意思,道:“崇堂这一去,可是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原还想着今晚大醉一场……”

郑高道:“哪里要走那么久?现下离京,明年年底就回来了,说是两年,实不过一年功夫。”

沈瑞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讲准备好的“程仪”送上,外头就又响起梆子声,一更一点了。

郑高忙到:“还有不到半时辰就宵禁,恒云既要回去,就莫要耽搁。”

秦耀也不好再留人,忙唤了小厮点了灯笼,叫人去牵马。

“幸好先前没吃几盅酒,要不然说什么也不会放着恒云走夜路。”秦耀道

说话功夫,秦耀与郑高亲送出来,长寿提了灯笼,主仆两人上了马,从秦宅出来。

如今是初冬时节,天黑的早,加上是下旬,月亮半夜才出来,外头黑漆漆的。

出了坊口,就见马路边有个白衣人与人纠缠,在晚上倒是十分显眼。

长寿看了几眼,低声道:“二哥,是那王相公,同秦家管事拉扯呢,倒是不嫌冷”

沈瑞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因这边离仁寿坊就斜对着,骑马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主仆两人就到了家。

长寿家去了,沈瑞去了正院。

刚进院子里,就听到屋子里的说话声。

正房这边也才吃晚饭不久,沈沧难得见老家族兄弟,眼见沈渔是个不错的,就留了他说话,三老爷并沈珏、沈环也在,徐氏并不在堂屋。

见沈瑞回来,众人都有些意外。沈渔、沈环父子隐隐多了欢喜,沈沧与三老爷却是皱眉。

三老爷看了看外头,忍不住皱眉道:“不是说你今儿外宿,怎么赶来夜路回来?这外头乌漆墨黑的,眼看就到了宵禁的时候,你又吃了酒”

沈家长辈,如今实是“杯弓蛇影”,任何有危险的可能都不愿让小一辈沾

“虽是与同窗早约好的践行酒,可既晓得族叔来了,怎还好在外留宿?”沈瑞道。

三老爷瞪了沈瑞一眼道:“都是族人,又不是外人,哪里就差了这一天?你又是吃了酒,碰到宵禁给你五十板子就老实了!”

沈瑞讪笑。

沈渔心中感激,只觉得沈瑞紧巴巴地赶回来是为了给自己体面,哪里好看着他挨训丨斥,忙道:“瑞哥是个实诚孩子,做事向来稳当,这回是被我连累了

三老爷道:“稳当是稳当,主意却正,犯起拧来也叫人头疼”

自己的孩子自己贬,旁人却只能夸。

沈渔为人通透,自然是将沈瑞好一番夸赞,沈珏、四哥也没落下。

外头传来梆子声,一更三点。

沈珏凑到沈瑞身边,带了后怕,低声道:“族叔不是爱挑理的人,二哥何苦赶回来,这踩着宵禁的点,要是碰上宵禁岂是闹着玩的?”

沈瑞含糊道:“到底是族叔头次上门,没随你们过去迎接已经不对,怎么好再怠慢?”

众人又说了一刻钟的功夫,才从正房出来。

因先前没见徐氏,沈瑞就多留了一会儿。

旁人不知晓沈瑞脾气,徐氏却是晓得的。沈瑞不是爱改主意的人,要是先前真打算回来,就不会在走前报备外宿。况且沈瑞对于松江各房族人,除了沈理与五房之外,其他人也并不怎么亲近。

徐氏吩咐红云道:“去吩咐厨房,给二哥准备醒酒汤?”,

沈瑞忙道:“母亲不用,不过才吃了几盅。”

“你这年纪,沾酒就算多,又吹了风,要是不酒醒发汗,仔细明儿身上难受。”徐氏道。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孩儿任性了。”

徐氏柔声道:“怎么半路回来了?是酒席吃的不痛快?”

沈瑞不好说胭脂几个的事,便讲王鼎耍酒疯的事说了。

沈沧听得直皱眉,道:“这等小人,以后当避之。”

徐氏也跟着摇头道:“之前瞧着秦秀才也是个不错的孩子,怎么竟于这等人为友?穷生奸计、富长良心,本不是一路人,以后瑞哥是当避着些。”

沈瑞道:“孩儿从未来招惹过他,不过听着他说话口气,倒是将我恨的死死的。又因孩儿得了小三元,他次次居了第二,就连亲事不成的缘故也归罪到我身上,还真是莫名其妙。”

徐氏轻哼道:“跳梁小丑罢了。且不说田家许婚不过是臆想中的事,就是真有其事,让他如愿,说不得他还觉得田家门第不高,自己状元大才,当寻个高官之女。这种人,仗着有些才气,就爱做白日梦,恨不得一步登天。”

沈沧皱眉道:“这王鼎虽为人不堪,可寒门也不乏贤才,二哥以后且不可凭门第看人”

沈瑞起身应了。

眼见沈沧面带乏色,沈瑞就从正房出来,回了九如居。

正房里,绕着沈瑞,沈沧与徐氏正说话。

“瑞哥没说实话,定还有其他不堪的事。若只是一个醉酒耍酒疯,不至于如此。”徐氏的口气有些惆怅:“已经只是看着像小大人,如今真是大人了。

沈沧道:“少年同窗凑到一起,除了吃喝玩乐,还能有什么?多半是那些秀才胡闹了,瑞哥却是洁身自好的。”

徐氏犹豫道:“瑞哥再懂事,也是血气方刚的半大少年,如今渐大了,在外头的应酬免不了,咱们还真得小心……”

“夫人放心,我这两年带瑞哥出去应酬,也冷眼看着,瑞哥尚未开窍,在女色上并不留意。”沈沧道。

“先前到底还小,转年就十六了。”徐氏还是有些不放心:“用不用挑两个妥当人给瑞哥?珏哥身边近婢还不错,瑞哥身边两个实是寻常。”

“明年是乡试之年,拦着还来不及,怎么能让他分心?”沈沧皱眉道:“少年人贪欢,又无顾忌,岂不是损耗了精血?”

“杨家姐儿今年才十一,委实太小了。”徐氏叹气道。

客房。

因沈渔初次过来,怕他拘谨生疏,沈环就从沈珏院子里搬过来。

原还担心族亲高门傲慢,心怀忐忑的沈渔经过这小半日的功夫,终干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二房真是与为父想的不一样”沈渔叹道:“咱们家这一支虽是宗房的,与二房未出五服,不过为父连举人都没熬上,没想到今日也能成尚书府座上宾”

沈环道:“儿子没进城前,也提心吊胆的,生怕露怯丢丑,还是瑞二哥说尚书府在京城不过寻常人家,让儿子莫要拘谨。爹,这里是京城,公侯伯府好多呢,仁寿房就住着一个伯爷。”

沈渔摇头道:“不是一回事。比尚书府门第高的府邸再多,也不于咱么的事。二房大老爷如此谦和待人,人品可亲可敬。就是白粮那边的差事,今年也是托了这边的人情,才这般顺当入库,要不然不知要被盘剥去多少银子去。”

沈环道:“这边几位长辈是不错,我跟着三哥那边住了几日,吃穿没有不周全的。只是瞧着这边下人有些不对劲,除了三哥院子里的还有西院看屋的,这府里好像没有其他小二房的下人。小长房与小三房的下人又是没分开的,为何小二房的下人单分了出来?倒像是两家人过日子?”

第三百五十七章 端倪可察(二)

东宫,小校场。

寿哥披着毛皮大氅,拿起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对着四十步开外的靶子射去。

“嗖”箭落在靶上,却是在红心外,箭尾颤个不停。靶子上还有先前射的几支箭,位置不同,有三支在红心内;其他几支,虽在红心外,也离红心位置不远。

“这才多少日子,就手生成这样”寿哥将手中弓箭往旁边一个小内侍怀中一丢,揉了揉手腕,话虽这样说,脸上却难掩得色。

旁边站着两个锦衣卫,一个圆脸的笑道:“殿下一个多月没来校场,却一支没有脱靶,真是天赋英才……卑职就是日日开弓,成绩还赶不上殿下。”

另一人道:“就是,卑职与张会弓术,在同僚中算中等的,却是逊了殿下一大截。”

寿哥瞥了他们两个一样,道:“不用在孤跟前自谦,孤晓得你们在公侯子弟中,也算是上等的了……”

这圆脸侍卫正是张会,另一人是太皇太后侄孙周时。

东宫当值锦衣卫中,这两人不仅年纪小,都是活络性子,就投了寿哥脾气,常带在身边。

上个月因寿哥教训国舅府姻亲,引得张国舅进中宫殿告状,引得张娘娘惩戒东宫诸人,除了内侍外,侍卫也没有落下。只是到底张皇后没有糊涂到家,内侍是家奴,打死不论;锦衣卫却是功勋后裔,后边牵扯的多了,不过是赏二十板子小惩大诫。

东宫虽碍于孝道,没有拦着张皇后教训丨东宫诸人,不过在病重却是对东宫诸人赏赐不断,倒是趁机拢了不少人心。

即便之前有在心中埋怨东宫任性,使得众人遭受池鱼之殃的,也将怨气转到张皇后身上去了。

这这些年宫里暗潮涌动,外头听得到不过是零星半点,宫里传的却是有鼻子有眼。稍微消息灵通些的,耳朵里都听过一、两句。

聪明些的,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聪明的,少不得多问个一句两句,心里瞎琢磨一番。

这周时就不是个聪明的,在寿哥跟前不敢胡言乱语,等到陪完寿哥练箭,回到值房时,却是忍不住对张会道:“听说建昌侯那边尊金太夫人吩咐接了不少姻亲家的闺秀进京,欲行彭城伯夫人旧事……这般急迫,莫非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是如此殿下真是可怜……”

张会瞪大眼睛,忙走到门口,四下里看了看,眼见无人才松了口气。

实际上也是他过于小心,皇城里另有锦衣卫值房,东宫值房不过两间,平素里吃茶小憩。

“我的亲哥哎,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要是有一句半句传到娘娘耳中,可是要命的事……”张会带了紧张道。

他虽素来胆大,可也晓得君臣忌讳,进宫前又是被祖父与胞兄耳提面命,嘱咐了又嘱咐的;反倒是周时,因是外戚子弟,宫里有太皇太后做靠山,平素大大咧咧。

周时压低了音量道:“我又没有混说,宫里的老人,谁不晓得一二?这世上又哪里有一手遮天的事呢……只是可怜南内那位,也是凤身呢……”

张会忙站了起来:“周大哥没吃酒怎么就醉了?这些话周大哥敢说,小弟可不敢听”

周时见状,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这又没有旁人在,你这胆子也忒小了……”

“小弟比不上周大哥,有太皇太后做靠山;我们府里的事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大哥如今虽为嗣孙,可几个叔父始终没有死心。我要是有个差错,自己倒霉是小事,连累了家兄可是死不足惜”张会道。

周时带了庆幸道:“勋爵人家,为了爵位骨肉都成乌鸡眼,何况是天家?幸好如今宫里只有殿下一个,要不然还真是不好说,听说当年二殿下落第时,中宫爱若珍宝……”

张会见周时依旧全无顾忌,信口说话,只觉得太阳穴“砰砰”直跳。

早先觉得周时不错,要靠山有靠山,又是没甚心机的,眼下与他相熟了,才发现他这大嘴巴的毛病。

天家的事,岂是能挂在嘴上的?一句两句禁中事传出去,说不得就引得前朝动荡。

他心中又埋怨太皇太后,老太太真是上了年岁昏聩了,即便是与中宫有嫌隙,也不当任由这等流言在宫里蔓延。哪里有那么多“听说”不“听说”的?以皇上对皇后的爱重,要是没有人纵容,这流言传了好几年?

只是这流言传开上,伤的又哪里是皇后一个?就是太子殿下也落不下好。

今日能传非嫡,明日说不得就能造谣父血有疑,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会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说什么要换班,与周时远着些,要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受了牵连。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不睦早已不是秘密,没抓到周时把柄时,皇后都能“借题发挥”,给周时二十板子;真要抓到小辫子,还能有周时的好?东宫侍卫,到时候说不得又要遭殃。

周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翻念叨,已经吓退了张会,带了几分期盼道:“殿下怎么不张罗出宫了?老在宫里缩着,这日子也无趣……”

张会打了个哈欠,佯装疲惫道:“昨儿歇得晚,我先眯会儿……”

周时这才住了声。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张会与周时都是少年,正是贪睡的时候,早上当值起的又早,这会儿午歇就真的睡觉了,不一会儿屋里传来细微的鼾声。

少一时,隔壁走出一高一矮两个人来,穿着软底靴子,走路静悄悄无声。

直到回了暖阁,那矮的人影才道:“金太夫人真的吩咐寿宁侯夫妇选人了

高个那人侍立在旁,道:“奴婢并不曾听闻,或许只是周侍卫听到的闲言

那矮的人影不是旁人,正是东宫之主寿哥。

方才周时信口开河,张会提心吊胆,生怕旁人听见,却是不知“隔墙有耳”。且通过铜管,将两人并不大声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

“大伴何必糊弄孤?若不是听了音信,周时能念叨这个?想来也是,她们要是不放心孤,自然要将太子妃人选掐在手中。”寿哥哥气呼呼道。

旁边那内侍忧心忡忡道:“东宫选妃,都有例可循,殿下今年才十三,若是张家真想到此处,也太急了,不知何有其他缘故?”

寿哥听了,似也跟着生疑:“是啊,为甚呢?大伴可有听到其他消息?”

那内侍犹豫了一下,摇头道:“奴婢并不曾听闻什么消息……”

寿哥不快道:“如今孤都要成了瞎子聋子,想要听两句真话都要去做贼,连大伴也不予孤说真话了么?”

内侍忙道:“奴婢不敢”

“哼孤晓得,你们都怕中宫,眼里没有孤”寿哥气呼呼道。

那内侍忙跪下道:“奴婢惶恐殿下,自古疏不间亲,奴婢是怕忠言逆耳

寿哥站起来,亲扶了那内侍起身:“大伴这是什么话,若论亲疏,谁又比得过大伴与孤?这些年来,大伴陪着孤,孤才好过些。”

那内侍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大伴刘瑾。自弘治九年入东宫侍奉,至今已经整整七年。

刘瑾激动道的:“能服侍殿下,是奴婢之幸……”

刘瑾虽看不过四十来许年纪,实际上已经五十三岁。自六岁入宫为侍,给大太监做养子,对于内廷的熟悉,刘瑾并不亚于如今的天子弘治皇帝。即便早年犯了死罪,依旧被赦免,且安置在东宫为太子,就能看出弘治皇帝对刘瑾的看重。

刘瑾此人,却是内学堂出来的,不同寻常内侍。

他不仅长得仪表堂堂,儒雅如君子,且知文史、通古今。

最要紧他极为“忠心”,服侍主人“贴心”,不仅得了寿哥欢喜,在皇上面前也周全合意,要不然也不会挤走东宫其他几位大侍,成为东宫大伴。

在之前,寿哥对于身边这位大伴是十分信服的。

不过,经过杨廷和的提醒后的,寿哥“追根溯源”,也终于想起自己对中宫的忌惮从何开始。七年前,刘瑾到东宫当值时。

当时蔚悼王已薨,寿哥当年不过六岁,已经是初记事的年纪。

宫里气氛始终凝重,太皇太后再提纳妃之事,坤宁宫因蔚悼王之殇愁云惨淡,中宫再次查出有妊,皇上也再次拒接了选秀,宫里的气氛才渐渐好转。

不过四下无人时,刘瑾却常常看着寿哥,时有忧心。寿哥不解,追问刘瑾,刘瑾却总是转了话题。

直到泰康公主落地,寿哥才无意听见宫人道:“阿弥陀佛,太子殿下总算平安了……”

另一宫人道:“着死难道生下小皇子,太子殿下就没活路了?有太皇太后在呢,当年护得了皇爷,现下也护住了太子”

先前一人道的:“皇爷爱重皇后,若是皇爷去求呢……皇爷虽看重太子,那是因没有其他皇子的缘故,不说旁人,就是蔚悼王若还在世,有没有太子立足之地就是两说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端倪可察(三)

沈渔虽不过是生员,可辈分在这里,且又是宗房近支,不管是沈理,还是沈瑛,都要给这位族叔几分面子。

沈渔进城后,除了二房这里设了一顿接风宴,沈理、沈瑛两家也轮流相请

正好这几日下雪,三老爷与沈珏身上都有些不舒坦,陪着沈渔、沈环父子出门的差事就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自然无异议,打发人往族学里告了几日假,陪着沈渔父子应酬了两日

沈理那里,虽向来与族人疏远,不过毕竟沈渔辈分在这里,沈理夫妇也是客气有礼。

到底是状元府邸,沈渔也没有那么不知趣的托大,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饭,父子两个战战兢兢,倒是比在尚书府时还拘谨些。

沈理看在眼中,也不故作亲热。

这次宴请沈渔父子,与其说是给宗房沈械面子,还不若说是看在尚书府那边。要是沈渔没有住在尚书府,也就没有这顿饭。

他连堂亲九房都不亲近,更不要说已经出五服的族亲。除了尚书府这边,其他的不过是面子情。

与沈械之间,因立场不同,族兄弟早已渐行渐远;对于沈瑛他倒是无恶感,不过却知自己处境,看似风光,却也惊险,不愿意白连累旁人,这几年也是减了往来。

到了五房,则是另一个情形。

五房与宗房关系交好,沈瑛与沈渔也比较相熟。加上沈全今年北上,受了沈渔照拂,款待起沈渔父子来,便很是热络。

有五房做对比,沈渔父子也察觉出沈理对族人的疏离。

“本以为都是同族,二房显贵,同宗族又恢复往来,京城各房定是以二房为首、抱成一团、守望相助,没想到却是各自为政。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来,在外不易,这是为甚呢?”沈渔私下里对着儿子感概道。

沈环道:“老爷真是白操心在松江时,族规宗法在,各房甘心以宗房执牛耳;到了京城,就要比官大官小。宗族那一套在官场上,又哪里行得通?难道二房大伯堂堂尚书、二房六族兄堂堂状元,行事还要看宗子宗孙的眼色不成?就算那几位族兄彼此不相亲,待二房大伯的尊敬却是一样的,要不然也不会给咱们父子面子。”

沈渔自然也晓得此处,点点头道:“珏哥与瑞哥都是好的,以后虽隔的远了,却不要少了走动……若是我儿能出人头地,官场上也有了依仗;即便在家守业,多这一门贵亲也有底气。”

“虽说瑞二哥也不错,可儿子私心里还是盼着三哥更好些……三哥功名迟了瑞二哥一步,只希望姻亲上能好些,洲二伯要是在京就好了……”沈环嘟囔道。

沈渔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臭小子,还说老子白操心,我看你才是瞎担心。珏哥虽不错,可心性却比不得瑞哥。瑞哥才是二房的顶梁柱,他越好,珏哥越是能借力,他们兄弟感情又好,你少在珏哥跟前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沈环揉了揉后脑勺道:“才没说呢,儿子又不傻……”

陆三郎已经找到洪善禅师,定了归期。沈瑞为了洪善禅师当年照拂,少不得又过去相请。洪善禅师虽是出家之人,不做凡俗应酬,不过却也没拦着陆三郎与沈瑞的往来。

虽说禅师是大德高僧,不过既受的是家族供奉,对于家族小辈亦有几分香火情。

最后被沈瑞请到尚书府赴宴的,便是陆三郎。

正赶上沈沧休沐,还专程见了陆三郎,与他对答一番。听闻他话中无心出仕,沈沧便与徐氏商议了,准备了厚礼相赠;洪善禅师那里,自然也没有落下,是几卷绝版佛书,还有两串佛珠,两套僧衣,一柄禅杖。

陆三郎奉禅师回南,沈渔想着年关将至,便也不在京中逗留,便也带了沈环回了松江。

等到沈瑞带了沈珏送完人出城,刚回到家里,就听到门房来报,府学里同窗来了,正在偏厅里等着。

沈瑞心中诧异,眼见沈珏因出去送行吹了半天冷风精神怏怏,便道:“我去见见同窗,珏哥先回去歇着。”

沈珏与沈环毕竟一起长大,此次一别,也有些伤怀,点点头回松柏院去了

沈瑞则直接去了偏厅,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交好的秦耀。

眼见秦耀皱着眉,坐在那里发愣,连沈瑞进来都没有留意,沈瑞道:“光远,这是怎么了?”

“恒云回来了。”秦耀起身道:“冒昧登门,打扰恒云了,只是我心里不安。”

沈瑞见他忧心忡忡,道:“可是王鼎找你麻烦了?”

秦耀苦笑道:“还真是让恒云说着了……”

沈瑞笑道:“平素瞧你也是胆子大的,这回怎么胆小了?他能作甚?撑死了空口白牙到学政跟前告咱们一状,可是是非非,也不是他一张嘴就能决断的

“恒云你不晓得,王鼎这几日有些不对头。给崇堂送行那晚,他耍了酒疯跑出去,我打发人起去跟着,想要送他去客栈安置,不想被他拉扯半响,正赶上巡丁。他虽衣衫不整,却带着儒巾,倒也没人打他板子,只是记了名。那边衙门有惯例,要敲了银子才给除名,否则就要报到府学去,让学官治他个宵禁冶游之罪……王鼎怕了,就来寻我借银子,那口气实在难听,就跟我欠他似的,我心中不忿,就说了他两句,使得他大怒而去……”秦耀皱眉道。

沈瑞听了,也不禁有些为秦耀担心了。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王鼎看似清高方正,可心思狭隘,性子阴郁。像沈瑞这样与他本没关系的人,都能平白被他怨恨上;秦耀直接拒绝了他的借银,怕是要视之为生死仇人。

“我听管事说过缘故,晓得王鼎是担心衙门那边……他素来功名心重,又爱面子,我也不愿他真的倒霉,就打发人往衙门送了银子。没想到那边除名已经消了,说是王鼎有个贵亲打了招呼……我本以为事情至此,就告一段落,不想这几日王鼎大有不同,不仅换了锦衣华服,气势也嚣张起来,还专程跑到我跟前警告我,道是我无需得意,真要他愿意,立时能叫人除了我的功名……我以为他在说笑,可赵敷悄悄提醒我,叫我不要得罪王鼎,说王鼎认了个翻手云覆手雨的贵亲,以后说不得就要一步登天了……我追问了半天,才晓得王鼎的靠山竟然是皇亲国戚……”说到最后,秦耀已经脸色泛白。

他家虽是京南富绅,族人姻亲也有出仕者,可都是芝麻小官,离皇亲国戚这个阶层委实太远了。赵敷是府学同窗,京城人士,与秦耀与沈瑞关系还算不错。

沈瑞听了,也不禁皱眉。

对于阁臣来说,大明朝的外戚不过是摆设,没什么分量;可对于寻常百姓与官员来说,那还真不是能得罪得起的人物。

就像三年前沈沧为了族侄冲撞建昌伯,亲自登门赔罪一样,那是因为前朝连着后宫,有着张皇后在,张家只要不站在阁臣的对立面,就立于不败之地。而那些想要与张家作对或者借着张家做跳板的科道言官,或贬或流,没有一个好下场。

“那贵亲是哪家?张家、周家、王家还是孙家、钱家?”沈瑞道。

当今天子后宫,有皇后,有太后,有太皇太后,外家分别是张家、王家、周家。至于孙家、钱家,是天子曾祖母外家与嫡祖母外家。

秦耀摇头道:“都不是,是郑家,郑国丈。”

“咦?”沈瑞诧异出声:“k国丈,在京城?”

见了沈瑞反应,秦耀脸色越发白:“恒云也知道他,那他国丈的身份是真的了?

沈瑞心中诧异:“那位就大喇喇摆出国丈身份?京里这些权贵,就没有人管一管?”

关于东宫身世有异的流言这两年虽隐约有些,可也流传的不算广。可这大活人进京,事情却是按不下去的。只是这“郑国丈”哪里来的胆子,竟然真的摆出皇亲国戚的架势?

秦耀脸色晦暗道:“敢到京城来,自然就不是假的;不是假的,后福大着,谁人敢管呢?”

秦耀也不过弱冠少年,这次是真的怕了。

“都是我嘴欠,作甚要与王鼎争短长?也不该请恒云与崇堂私下宴饮,怕是这回要连累你们两个……”秦耀满脸沮丧道。

沈瑞摇头道:“光远勿要忧心,王鼎不过是吓唬人罢了。那所谓k国丈,不过是骗子,之前在京外诈骗还能成功,跑到京城就是作死了。”

秦耀猛地抬头道:“真的?那是骗子?”

沈瑞点点头道:“不过是跳梁小丑。太子是皇后嫡长子,天下皆知,他小小庶民一张嘴,就想要将嫡变庶,岂不荒唐?寻常百姓人家,产妇临盆,身边有接生婆女眷看护;勋贵人家,的身边服侍的人就要翻倍;到了宫里龙子落地,更不知多少人盯着,哪里想要做手脚就做手脚?”

一席话,听得神思惊恐的梁耀镇定下来。

他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犭埋猫换太子,那是话本啊……宫里的事,又哪里能瞒得过皇帝?”

不能不说,这“郑国丈”之所以在京城横行无阻,同皇帝的态度也有一定关系。

这“郑国丈”之名传到京城有两年,也有言官报到御前,结果都是不了了之。弄得朝野上下,对于“郑国丈”都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之前是“郑国丈”没到京城来,不管他到底是真是假,宫里还能含糊过去;如今既到了京城来,为了皇家颜面,这“真假”也要有个定论了。

“看来王鼎白得意了,借不上光啊……”梁耀大笑道:“让他得意去,‘贵亲,岂是那么好攀的?”

第三百五十九章 端倪可察(四)

“郑国丈”既在京城招摇,沈瑞本以为历史上所谓的“郑旺妖言案”也该爆出来。这所谓“郑国丈”是个军户,名叫郑旺,家里贫寒,早年就将十二岁的女儿郑金莲卖给寿宁伯府为婢。

当年还是弘治初年,寿宁伯并不是国舅张鹤龄,而是皇后之父,真正的“国丈”张峦。

后来郑家日子稍好了,郑旺开始托人打发人找女儿。此时郑氏已经不再寿宁伯府,而是入了宫中为宫女。郑旺通过关系,结实了宫里的内官,常送些时鲜的送进宫,也得了宫里捎带出来的衣服银钱。

弘治四年,因之前不曾有身孕消息传出的皇后“突然”产下太子,宫里宫外就有“抱子”的传言。传来传去,“抱子”中的太子生母就成了郑旺之女郑金莲。

郑旺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消息,以“皇亲国戚”自居,旁人也奉承他为“郑皇亲”。

开始时,大家听了这个消息都觉得荒唐,不过见宫里迟迟没有动静,便也各有思量。

甚至有不少抱着“奇货可居”心思的勋贵人家,私下里开始与郑旺有了往来。

后来随着皇上对张家的不断加恩,“郑皇亲”的风头才被按了下去,可是“抱子”的传言始终不断。一直到二皇子落地,破了外界关于皇后娘娘“不能生育”的猜测,这传言才淡下去了。

在京城有些根基的官宦人家,大多听说过这“郑皇亲”,不过因张家兄弟权势显赫,也没有谁明面上去扫张家的脸,这件事始终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讲

如今却是不同,“郑皇亲”都打发人在顺天府衙门讨人情,这般大喇喇地作态,沈瑞觉得张家兄弟不会再坐视不理。

他没有将王鼎放在心上,梁耀听了沈瑞的话,便也心安了几分。

沈瑞因寿哥的缘故,便叫长寿留心“郑皇亲”的消息。没想到,直到进了冬月,不管是宫里,还是张家,依旧是没有动静。这“郑皇亲”却有从暗地里跑到台面上的意思,听说前些日子还成了驸马府的座上宾。

王鼎在府学里的气焰越来越嚣张,身边也有了三、五跟班,每每遇到梁耀、沈瑞时都是冷嘲热讽。

不过几日,就有梁耀、沈瑞等“狎妓”的流言出来。梁耀气的不行,去与王鼎对峙,又生了一肚子闷气。梁耀实是憋闷的慌,即便还记得沈瑞的话,可怕给家里惹祸,也不敢真的与气焰正嚣张的王鼎对上,只能在学里告了假,暂避王鼎锋芒。

沈瑞虽不怕王鼎,可有这样一个整日里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中二少年”在自己跟前呛声,也觉得聒噪的很。

沈瑞犯不着去与王鼎斗气,正好这日沈沧休沐,就在沈沧面前提了此事:“老爷,难道朝廷就任由郑旺妄言败坏娘娘与太子名声?科道言官不是可以风闻奏事么?就没人提这个?”

沈沧神色莫名,摸着胡子道:“瑞哥因何判定郑旺是‘妄言,?”

“……”沈瑞卡壳了。

之所以张家不动,勋贵人家私下里也有人送礼给郑旺,原因就是在此,没有人能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要是假话还好,要是真话,说不得什么时候,郑家就是新贵。人人心里都存了顾忌,自然就没人敢去揭开此事。

沈瑞想了半响道:“皇上对寿宁侯、建昌侯情逾骨肉,只为了这个,那郑旺所言自然就是假的。”

沈瑞是后世人,知晓“宁王造反”的事,知道这寿哥“母不明”会带了隐患,甚至成为藩王造反的借口之一;可眼下的勋贵百官却想不到那么长远。

不管寿哥到底是谁生的,皇长子与唯一皇子的身份,就保证他储位不可动摇。即便“抱子”的事情是真的,也不过是皇后的过失,太子外家从张家换到郑家而已。

可想要“抱子”,必须是得皇上点头。皇上与皇后夫妻情深,谁会那么不知趣现下就去揭开此事?那样就是打皇后与张家的脸,说不得还要惹恼皇上。

等到太子登基,揭开此事,才是真正的时机。

那些与郑旺私下里保持了“友好往来”的勋贵人家,多半是抱着这个打算

想着王鼎数次在府学里的挑衅,沈瑞不由皱眉。

沈沧看出沈瑞的浮躁,有些意外道:“此事本不于瑞哥的事,为甚瑞哥会为此苦恼?”

王鼎之事,也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沈沧便对沈沧说了。

沈沧肃容道:“如此小人,竟敢败坏我儿名声,委实可恨不过你应对的也对,确实不宜与这样的人在人前争执,并非怯懦,实是不值得”

狗咬人,人还能咬回去不成?不过也不能一味由着犬吠。

原本那个“郑皇亲”在城里蹦跶,沈沧即便晓得,也不过当成是笑话看。如今既关系到沈瑞,他不由上心。

“这等小人,仗势猖獗,丑态毕露,委实让人心烦。你如今正是该专心准备明年乡试,哪里能分出心思与他扯皮?”沈沧想了想,道:“论起此事,毕竟涉及宫禁,无论真假,都不是臣下当揭开的。就算是张家,也要避嫌。皇上是仁君,既如此厚待张家,就不会让皇后与张家陷入不堪之境。正如你先前所说,只要事情到了御前,那自然是假的。说不得只有一人提及此事,才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

“父亲说的可是太子?”沈瑞道。

沈沧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太子已经十三岁,这两年与张家渐生嫌隙。皇上虽重张家,也爱重太子,自是盼着甥舅和好的,说不得此时正是契机。

沈瑞回京已经半月,一直没有见过寿哥。

“要不,明儿孩儿去杨家?”沈瑞迟疑道。

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就揭开此事好么?沈瑞有些犹豫,怕给杨廷和与沈沧带来麻烦。

沈沧却是毫不犹豫地点头道:“你就刚回京的时候去了一次,现下也半月没过去了,明儿也该去一趟……”

似是看出沈瑞不安,沈沧摸着胡子道:“对于旁人来说,参合此事有窥探宫禁之嫌,对于杨学士却是无碍,说不得也是他的际遇……”

南城书院,文星阁。

送走沈渔父子后,沈珏就被送到南城书院读书。

沈珏今年十五岁,已经有了童生功名,在同窗里算是不差的。虽说南城书院如今在京城士林赫赫有名,不过这边的院规是子弟十六岁方准下场,因此沈珏的同窗中年岁都是十六、七到二十来岁不等,沈珏的年岁算是小的。

沈珏在家里时虽锦衣华服,不过既是往南城书院读书,少不得“入乡随俗”。徐氏吩咐针线重新置办了衣裳,出去上学时也只带了一个磨墨的书童,看着与寻常书香门第家的子弟差不多。

沈珏少时性子骄狂,这几年经历下来,已经脱去附在表面上的傲气,也能平和待人了。加上他不似沈瑞那样是能坐得住的,性子活泼喜动,入书院没多久就交了几个朋友,倒是多了几分少年朝气。

过来读书前,沈珏还担心遇到沈琰、沈兄弟怎么应对,等进了书院后,发现自己白担心。沈已经是生员,与他不在一个班上,沈琰正好因成亲请了旬月的假,不过即便回来了也无需担心,因为沈琰教的是生员的班班,童生班这边另有先生。除非沈珏主动拿了束惰,去上沈琰的小课,否则与那兄弟不会有什么交集。

心下明白这点,沈珏淡定了。即便偶尔遇到沈,也能心平气和地点头而过。沈虽有些讶然沈珏入南城书院,不过也是路过就路过,并没有主动凑上来探问究竟。

沈珏松了口气,如此正好,看来沈也不是只长年岁,比前几年有眼色多了。

沈珏在书院里如鱼得水,这一日却是离开小伙伴儿,主动跟在沈身后。

实在是此刻沈面如死灰、浑浑噩噩的样子,太过怕人。

虽说之前从来不亲近,对于沈当年的臭屁性子沈珏也厌的不行,可不过是小孩子的打打闹闹。知晓的越多,沈珏在感叹造化弄人时,也叹息沈琰、沈兄弟的时运不济。

以沈琰、沈的资质,无人扶持都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是没有邵氏当年作孽,作为二房旁枝的他们自然是能借二房长辈的光,说不得能更上一层楼。

就算现下,不靠着沈家,这兄弟两个只要不放弃科举之路,一路考出头,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如今沈琰刚新婚不久,沈怎么就如丧考妣似的?莫非是小乔氏自诩为官家小姐,跋扈骄横,容不下小叔子了?

沈珏心中生出八卦,加上多少念着香火情,有些不放心,就跟在沈身后

不想沈深一步、浅一步出了书院,就一路往南走。这一走,就走出去三、四里路。

书院本就在京城南门外的城下坊,并不在城里,一路走到南头,出了街坊,就是一片小树林。

如今寒冬腊月,草木枯荣,小树林里也是荒芜一片。

北风刮着,天色阴沉,眼看就要下雪。

身珏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骨头缝发酸。他跟在沈身后,本还好奇沈什么时候会发现,没想到一直走到现下,四下里不见人烟,沈依旧呆呆愣愣的,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沈珏实在忍不住,就要上前与沈说话。

这时,就见沈倚着一棵树于坐下来,脑袋藏在胳膊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三百六十章 端倪可察(五)

呼啸而过的北风,幽暗的枯树林,少年的“呜咽”声,使得眼前景致越发显得凄凉。

沈珏站在一旁,也难免觉得心中酸涩。虽不知沈因何而哭,不过其中悲切与绝望却是扑面而来。之前他还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对于沈琰之妻小乔氏也有些不好的揣测,眼下他莫名觉得,沈的哭泣与小乔氏没有关系。

以沈琰对沈的爱护,新进门的新妇对于小叔子只有敬着的,哪里会真的无事刁难。小乔氏毕竟不是二太太,她与那个沈家也没有二太太与沈家的渊塬。以沈琰的脾气秉性,要是小乔氏真的不贤,慢待寡母幼弟,那沈琰说不得就要休妻了。

即不是家庭琐事,沈为何还这般伤心?他们兄弟两个考籍不妥的事,不是得了二房点头,后顾无忧了么?除了那个,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沈这样失魂落魄?

沈珏满心疑问,却没有开口,只是在沈身边坐了。

沈哭了几声,就转为无声哽咽。

寒风呼啸,带起几片落叶,天色越发阴沉。

沈珏身上虽穿着棉衣,可因跟出来的匆忙,外出御寒斗篷还在书童那里,身上就觉得冷。

加上地下寒气上来,透过衣服,寒气入体,他便觉得身上骨头缝阴凉。

他便伸出胳膊,推了推沈道:“眼看要下下雪了,回吧……”

沈抬起头来,看到沈珏,露出意外,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跟你一道来的坐这儿半天了,你竟半点不知道”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丢不丢人啊?本就长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是男人不是?快将你那金豆子收收”

沈翻身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两把,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沙子迷眼了”

沈珏也跟着起来,撇了撇嘴道:“好大的沙子,定是硌得你眼睛疼,刚才才疼的‘呜呜,直叫”

沈又是气恼,又是羞臊,脸憋得通红,挥着拳头咬牙切齿道:“再浑说,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男人?”

沈珏伸手将他拳头拔拉到一边,道:“行了,别硬挺了……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让你哭天抹泪的?与我说说,虽未必能帮上忙,也能帮忙出出主意不是?”

“什么事都没有”沈拧着眉头道:“别瞎琢磨”

他既不肯说,沈珏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致,眼见天色不好,只道:“眼看下雪了,赶紧回去吧……”

沈点点头,两人离了小树林。

小树林不远处,就是两块麦田,过了麦田,就有些棚户人家。这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鸡犬相闻,也有闲汉揣着胳膊,贼眉鼠眼地游荡。

“往后别往这边来,四处无人烟,遇到歹人可怎么好?”沈珏眼见有两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不时望向这边,对沈低声道。

不知是不是“近朱者赤”,还是这几年的生活使得他迅速成熟起来。之前看着沈环也好,现下对着沈也好,沈珏都有种“对方是小孩子”的感觉。

沈磨牙道:“且顾好你自己,小孩子家家,才应该留心,别被拍花子的拍了去”

沈珏挑眉道:“来一个拍一个,小爷难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哼难道不是?早先瞧你个子不高,身子却也敦敦实实,如今却是连肉膘都没了。”沈带了轻蔑道。

沈珏往脸上摸了一把,叹气道:“瘦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先前为了应考,起早贪黑的,忙活了大半年,却依旧是名落孙山。说到这里,倒是羡慕你了……一次就过了,也省的折腾……想想后年再来一回,我心里还真是犯怵全三哥那样爽利的人,读书上也不是不刻苦,当年却一而再、再而三,如今我真怕了……”

沈也叹气道:“哪个不担心呢?就算过了院试又如何?不过才入科举门槛,后头的考试还多着,离明年乡试就剩下十个月我心里也是没底的……

“咦?你要参加明年乡试,那不在南边备考,作甚还来京城折腾?”沈珏有些意外。

“原是想要下次,才来了京城,不过家兄的意思,是让我明年回去应试。”沈怏怏道。

“不是说南直隶岁科考试严,生员多,想要参加乡试不易么?”沈珏道。

沈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亲家老爷在南边有关系,想要下场并不难。

沈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亲家老爷”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便宜舅舅之一。

从乔三老爷那边算起来,沈珏与沈琰兄弟还是姻亲,且是关系不远的姻亲

沈珏讪笑了两声道:“你大哥既看好你,想来不是为了让你白折腾,说不得明年你回来,我就要叫一声‘举人老爷,了……”

沈摇摇头道:“即便是尽力而为,也全无半点把握,且看运气吧……家兄说了,考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运气好了说不得就过了;运气不好,准备的再周全,也有名落孙山的。”

“要是那样,我就盼着我二哥运气好了”沈珏想到沈瑞,道:“我长这么大,再没有看我二哥这样读书勤勉的人,天道酬勤,定有所获。”

沈没有接话,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希望明年大家都有个好运气……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沈珏身上还好,有着皮毛马甲,沈珏身上,只有薄棉衣,即便走动之间带了热气,可随着风夹雪落,也不禁哆哆嗦嗦起来,脸色泛白起来。

沈见状,脱了马甲递给他道:“就这样毛毛愣愣跟出来,要是冻病了,倒是我的不是。快穿上。”

沈珏不接:“你衣服也不厚,我不要。”

沈见他嘴唇泛青,将马甲往他怀里一塞:“拉扯什么?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他嘴上说的难听,可眼中的关切却是掩不住。

沈珏便接了,穿在身上道:“这是新裁的?这是什么毛,摸着不厚,倒是怪暖和的?”

“里子不过是灰鼠皮,中间夹了一层羔羊皮,两下里加起来自然暖和。”沈带了几分得意道:“外头没有这样的衣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哈哈定是你去年挨了京城的冻,受不得寒,才琢磨起这个来”沈珏紧着身上马甲,笑道。

沈比沈珏大两岁,身量高了小半头去,这合身的衣服穿到沈珏身上就显得肥大。

沈扬着头道:“管用就行,总比有些人傻乎乎的挨冷受冻强”

沈珏听了,“哈哈”大笑。

之前就觉得沈行事幼稚,如今看来他这几年是只长岁数不长心智,就算换下红衣穿上儒袍,这一说话也就漏了陷,这才是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呢

怪哉的是,三年前沈珏觉得沈的臭屁性子令人生厌,现下却是觉得并没有什么,隐隐地还觉得有些亲切。若不是两家关系尴尬,说不得京城重逢后真的能做好朋友。

想起两家宿怨,沈珏慢慢止了笑。

雪势越发大了,两人回到南城书院门口时,雪花已经如柳絮般纷飞。

沈停下了脚步,望了望书院上的匾额,道:“你进去吧,我先家去了。

沈珏见他眼圈还红红的,不过精神头已经比方才强了好多,就将劝慰的话咽了下去,脱下皮马甲递给他:“谢了”

沈接过,垂下眼道:“该说谢的是我”

沈珏身上那点热乎气,随着马甲也离开,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沈醒过神来,忙道:“外头冷着,快进去吧,我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沈珏虽满心好奇,可也猜不透沈方才为何哭泣,便也不去想,转身进了书院。

进了城,沈走进自家所在明时坊时,天地之间已经是银装素裹。道路上车马稀少,偶尔匆匆而过的行人也是急促前行。

站在大门口,沈抬起头,就见大门旁边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沈宅”两字。他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生出几分冲动,伸手就去抓那木牌。

狠狠地摔在地上吧,他心里这样吼着。

不过摸到木牌那一刻,他的身子就顿住。

祖上恩怨,确实殃及他们这些后代子孙,有时候使得他恨不得自己压根不姓沈,可是因这个“沈”字,除了令人羞耻说不出口的出身之外,他们兄弟两个也受到诸多福泽。

当年在松江的太平岁月,在南京城时与沈氏族人也有往来。就是乔三老爷当年对兄长的提挈,多多少少也因了这个“沈”字。

只想着占着沈姓的便宜,却不想要背负从祖辈传下来的的罪责?

沈苦笑着,撂下胳膊,身子倚在墙上,慢慢地坐下来。

他又在怨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且是正确的选择……

“阿嚏阿嚏”坐在马车上,手中捧着手炉,沈珏喷嚏不断。

随着喷嚏不断,鼻涕也流了出来,沈珏嫌弃地撇撇嘴,忙掏出帕子擦了。

书童坐在旁边,看着沈珏的脸色,满脸担心道:“二哥打了一路喷嚏了,是不是冷着了?书斋里的炭火不足么?”

沈珏紧了紧身上披风道:“不过几个喷嚏,作甚大惊小怪?回家吃一碗姜茶就好了……”

第5卷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伪莫辨(一)

“那岂不更好!呵呵,我要是得了胃病,就和我老婆有情侣病了,更有夫妻相哦!”

“知道了,老婆,再见。”

“老婆,饭菜已然――好――了!”,他拖着京剧的唱腔把菜放到桌上。

“九点吧,沙尘没有了。”

马可的c266的十六和弦的铃声响了,别人都六十四和弦了,他还不亦乐乎的用着这款老爷机。

“嗯,早些回来哦。”

“哼,别臭美了!”,苏梅笑着捶了一下马可的后背。

“哪里啊,还不是都怪我老婆太漂亮了,弄的我在你面前好自卑呀!所以我才说这些话壮壮胆子嘛,不然我这只癞蛤蟆怎么有勇气接受你这只美丽的小天鹅的爱呢?”

“这个死杜辉,净瞎说!”,苏梅忍住笑,去给马可加了一点米饭,“够了吗?”

“啊呀,讨厌了,我就不放开。”,苏梅假装生气的继续抱着马可。

苏梅轻轻的起床,洗了一下脸,就坐在床边对着红木梳妆台的大镜子,一手轻轻的拢着长发,一手拿着小巧的牛角梳子梳了起来。苏梅看了看自己有些开叉的头发,皱了皱眉,便夹上了自己的发卡。稍稍的抹了一些护肤霜后,苏梅打开了电脑。

“再见。”

“我当然准备好了,我又没有女人陪我做早操,我说可子,要当心身体呀,今天还有正事呢!这样子身体吃不消,会垮的呢!”

“老是欺负我,你真坏死了。”,苏梅笑着把头埋进了这个老是欺负她的大色狼的怀抱里。

苏梅替马可把领带打好,然后整理了一下他的衬衣领子。

苏梅把电饭锅里的米饭收拾好,打开了电源,然后就去帮马可洗了些小白菜。

她转身看了看还在酣睡的马可,微微笑了,便打开了一首scorpions的alwayssomewhere,这就是叫马可起床的闹钟了。

早上刚刚五点多,苏梅就醒了。今天马可要早一些去招聘会的。

马可已经把茄子和小白菜切好,豆腐也炸过了。他哼着savagegarden的ikneovedyou的曲子,欢快地舞弄着锅铲,炒起了红烧茄子。不一会儿,一盘香喷喷的软滑细嫩的红烧茄子就出锅了,这可是马可的招牌菜。然后马可把小白菜和豆腐也翻炒了一下,便端着这两盘菜夸张地扭着屁股进了屋。

“放别的歌你醒不了嘛,喜欢这闹钟吗?”,苏梅调皮的笑了笑。

很快,房间里就弥漫着米饭的香味了。

“温柔乡里鸳鸯戏,马可梅子喘粗气,老婆,你还不放我走呀!我们晚上回来再忙活嘛!”,马可坏笑着用额头顶了顶苏梅的鼻子。

马可接过苏梅递过来的公文包,检查了一下,便扣上了,还是一脸坏笑。

“哎呀,你可是越来越像我了,小笨猪已经变成小色狼了,真的学坏了哦。”,按照老规矩,马可狠狠地刮了一下苏梅的鼻子。

“嗯,好了,多了可就吃不了了。”,马可接过米饭,“你什么时候出去?”

“嗯?小笨猪这么早就醒了?”,马可搓搓眼,一骨碌爬了起来,披着被子,抱住了苏梅,“怎么听摇滚了?”

“没事儿,我耐粗饲的,我的胃是万能麻袋,什么都能装下去的。”,马可笑了笑,看看表已经快六点半了。

马可盛上米饭,去厨房装了一碟子香椿咸菜,就和苏梅坐下来吃早饭了。

“哈哈,我怕你被梅子留在被窝里舍不得出来了呢!温柔乡里鸳鸯戏,马可梅子喘粗气!你老实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吃饭?谁信呀,我怎么听你气喘吁吁的!”,杜辉jian笑着调侃儿。

果然,马可咂咂嘴巴,似乎被主唱那响彻云霄的高音扰了美梦。

她喜欢给马可打一个浪漫结,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领带打法。不过马可自己平时都是随手绕一个最简洁的四手结,三下两下就搞定,歪歪扭扭的能挂在胸前,有个结儿像那么回事儿也就可以了。在马可眼里,领带不过是成年人的红领巾罢了。

“昨晚下雨了,好像把沙尘给冲洗掉了,地上还是湿的呢。”,苏梅端着碗,扒了一小口米饭。

“怎么会呢,我老婆永远是最漂亮的。”,马可吻了一下苏梅的鼻子,两手扶着她的肩膀,温柔的笑着说,“你看,我亲了一口,鼻子就又长出来了,这样的话就永远也刮不平了嘛!我就能尽情的刮你的小鼻子了!”

“好了,别闹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哦,那倒不错。”

“操,你可真他妈的贫!”,马可直接把手机扔到床上了,再看苏梅,她已经笑得脸都红了。

“嗯”,苏梅打开电饭锅看了看,“好香哦,米饭也好了,吃饭吧。”

“没有了?怎么回事?”,马可一愣,果然,天气不错。

“喜欢,嗯,还是我老婆疼我呀!”,马可亲了一口苏梅便穿上衣服去洗刷了。

“哼,我才不怕呢!我过些天也去招聘会泡帅哥嘛。”,苏梅俏皮的扬着头。

“吃慢点儿,晚不了的,别噎着。”,狼吞虎咽的马可被米饭和热菜烫得龇牙咧嘴的,苏梅看着有点心疼。

“闭上你的鸟嘴,你准备好了?”,马可被这个流氓弄得哭笑不得。

“别贫了,准备一下,看看没漏什么东西吧?”

马可穿上西装,到大镜子前梳了一下自己燕尾碎发,头发有些长了,该理发了。苏梅用吹风机帮他吹了一下,马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努了努嘴。

“我日,可子,准备好了没有?快点呀!”,是杜辉。

马可还在床上像死猪一样睡得鼾声震天,口水直流的。

我们凑一对儿情侣病吧

“老婆,我去招聘会上弄一大堆的美女回来哦”

“可子,别忘了喝一瓶儿汇仁肾宝啊,效果不错的,好好补一补,别他妈的面黄肌瘦的到招聘会来,让人家一看就是个纵欲过渡的色鬼,丢人现眼的,那可影响咱们公司的形象呀!赶紧让梅子给你提上裤子,你们晚上再回去忙活嘛!这大清早的,瞎忙活什么!听到了没有?”,杜辉还在关心着马可的福祉。

招聘会要持续一个上午,所以早饭要正儿八经的吃了。

“真帅呀!这是谁家的小伙子呀,简直是汤姆※#183;克鲁斯的脸蛋儿呀!谁能娶到这么好的小伙子做老公,简直就幸福死了哦!”

“操,你添什么乱呀!我正吃饭呢!”,马可一边吞着豆腐块儿一边说。

“嗯,讨厌了,我的鼻子真的让你刮平了呢!”

“还说呢!你想和我一样得胃病呀!”,苏梅的胃不是很好。

“行了,别废话了,我一个小时之后就到!”

第三百六十二章 真伪莫辨(一)

何氏去年八月生子,如今王家小大哥儿一岁零三个月,正是牙牙学语。

一个三头身奶娃娃,白白嫩嫩,穿着大红袄,胸前挂着金锁片,头上留着桃子头,被乳母抱了进来。

一进屋子,这奶娃娃不看旁人,目光直落到何氏身上,挥着小胳膊往何氏身上探:“娘,娘……”

何氏看着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等何氏起身去接,王守仁已经起身了两步过去,将小大哥儿接到怀里。

“爹,爹”小大哥儿“咯咯”地笑着,小身子一窜一窜,伸手去抓王守仁头上的发簪。

王守仁抓了他的小肉手,道:“你师兄来了,快来见见你师兄……”

小小婴孩,又哪里晓得什么是“师兄”,顺着王守仁转身望过去,看见沈瑞,也不认生,只露着米粒牙笑着,嘴边亮晶晶地。

沈瑞仔细地看了几眼小师弟,满心新奇,都说外甥像舅,可眼前这小大哥儿长得却不像何家人,五官与王守仁倒是一模一样,完全就是婴孩版的王守仁

上辈子曾听姐姐念叨过一句,从遗传学来讲,父肖子是对婴儿的一种保护,更能激发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毕竟没有十月怀胎,没受过孕育之苦,对于孩子,父亲就比不上母亲。

只是这奶娃娃嘴边那银丝亮闪的,是口水吧?眼看就要滴答在王守仁身上

王守仁却是没有嫌弃,掏出块帕子,给儿子擦了口水。

“快叫师兄”王守仁笑眯眯对儿子道。

“西兄……”小大哥儿奶声奶气地跟着学话。

爹娘在身边,即便是有生人在跟前,小大哥儿也不觉得怕,在王守仁怀里跟麻花似的拧成一团,非要下地来走道。

王守仁就弯腰放下儿子,一只手在后边护着。

虽说才十五个月,不过小大哥儿走路已经无需人扶。

他似对沈瑞有些好奇,晃晃悠悠走路到沈瑞跟前,抬起小脑袋瓜子,密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沈瑞见了欢喜,伸手抱了起来。

小大哥儿也乖巧,看了看沈瑞,又望了望笑眯眯观望的爹娘,嘴巴一张:“西兄”

沈瑞掂了掂手中分量,咋舌道:“小大哥儿分量可不轻,同我们四哥差不多……”

四哥是前年重阳节生日,比小大哥儿大十一个月。不过因剩下来孱弱的缘故,即便调理了两年多,也是看着不错罢了,同健康的婴孩比起来,到底差些

王守仁道:“这小子生下来就壮,将八斤的分量,打小饭量也大,连乳母都要两个。”

沈瑞听着这个分量,虽为何氏后怕了一下,不过更是为王守仁高兴。

王守仁年过而立才得了长子,如今小孩子养大又不容易,小大哥儿自然是身体越结实越好。

师徒小别重逢,王守仁与何氏就留饭,沈瑞也不客气,就在王家用了午饭。京城虽不少人家是两餐,可因王家也是南边人,依旧留着南边习惯,一日三餐。

因徐氏有吩咐,沈瑞就问了何氏归省的事。

何氏当年是新妇,就随着丈夫回乡,如今回来,自然要先带了孩子去娘家

“昨儿二郎来了,我娘那边也急着,我与大爷商量着是明日过去。”何氏笑道。

“母亲可惦记表姐呢,说等老师与表姐忙过这几日,就请你们家来,要为你们洗尘。”沈瑞道。

徐氏视何氏为骨肉,何氏心中对这姨母也亲近,不过想到沈家并不是长房,她神色就有些勉强。

早先不管乔氏如何指责她,她都不怕,现下却是愧疚中带了几分担忧。愧疚的是,自己并没有“从一而终”,另嫁他人为妇;担忧的是,丈夫对因这段往事会心存不快。

即便是徐氏相邀,何氏也不敢点头,迟疑地望向丈夫。

王守仁比她年长十几岁,哪里看不出妻子的忐忑?只是他素来豁达,并不是小气之人,怎么会去计较这些。沈家本就与王家有旧,如今又是拐了弯的姻亲,且他与沈瑞的师生关系这这里摆着,自然是亲近的好。

至于过去之后少不得成了外甥女婿身份,王守仁倒是不在意。沈沧本就是与王华平辈论交,即便王守仁收了沈瑞做学生,在沈沧面前也是执晚辈礼。

“等到令尊休沐,少不得过去打扰。”王守仁痛痛快快地道。

沈瑞心里算了一下,那就是在几日后,便道:“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要携了小大哥儿去,这也是母亲的原话。她老人家虽惦记着看孙子,可老师与表姐既回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王守仁笑道:“哪里就能冻得了他?现下每日还要叫人抱着出去转转的,只闷在屋子里是不肯依的……”

南城,明时坊,沈宅。

地上落雪已经扫了,光秃秃的小院露出青石板路来。乔氏扶着婢子的手,从上房里出来,望向西厢时就带了担忧。

等进了屋子,乔氏便低声询问从西厢回来的乳母,道:“二叔怎么样了?

那乳母道:“奶奶放心,二爷是昨儿受了寒,大夫已经开了方子,说是吃两日发发汗就好……”

乔氏扶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太太哭天抹泪的,不知道的,倒像是二爷不好了似的……”

那乳母站在门口,挑着帘子往外头瞅了瞅,见一人从西厢出来,去了上房

“大爷去上房了,当是宽慰太太去了,奶奶是不是也过去?”乳母道。

乔氏眉头微蹙,又松了开来,轻叹了一声,袅袅从东厢里出来。

到了正房,就见白氏包着头发倚在床头“嘤嘤”地哭。

乔氏先前已经被磨了一上午,眼下听到这哭声,就觉得头疼。婆婆这般作态,乔氏颇为意外。她本以为身为寡母,教养大两个儿子,即便看着是温柔之人,定也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没想到竟然是一团面团,遇事半点主意都没有,除了哭就只有哭。

乔氏进门不过半月的功夫,白氏就哭了三、五回。开始时乔氏还忐忑不安,后见丈夫并无迁怒自己之意,便也习惯了。

昨天沈回来,就有些不舒坦,今早婢子进去叫人时已经烧的糊涂。

等婢子发现,告诉白氏,白氏颤悠悠到西厢一瞧,就开始哭天抹泪。至于延医问药,都是沈琰的事,她倒是一概不理。

乔氏虽是长嫂,可叔嫂年纪相仿,瓜田李下需避嫌,就在白氏身边服侍,并没往小叔子身边凑。陪着白氏一上午,她差点要被眼泪给淹了。

“娘,二弟没事。就是昨儿雪大,他顶雪回来,有些吹着了,吃几剂药就好”沈琰轻声劝慰道。

“可怜的孩子,身边也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要是有人服侍,哪里就能让他烧糊涂了?”白氏哽咽道。

沈琰听了,眉头微蹙。

早在乔氏进门前,白氏怕官家出来的儿媳妇高傲,就要买个婢子给沈琰做通房,被沈琰拒了,一直没有死心,如今不过借着沈琰的病旧话重提罢了。

乔氏进门半个月,对待白氏这个婆母,朝夕定省,十分恭敬孝顺。看在沈琰眼中,自然是十分满意。可是白氏始终不忘去年进京后乔家的怠慢,当面和和气气的,私下里对儿子各种抱怨。幸而沈琰是个明白人,知晓自己亲娘毛病,不过是听了就过,没有往心中去,否则夫妻情分就就崩了。

沈琰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就见乔氏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侍候立一旁,鹅蛋脸上依旧温温柔柔。

沈琰心中叹了一口气,道:“娘,二弟明年要参加乡试,眼下最是要紧的时候。少年人本就心性不稳,要是因男女之事分了心思,岂不是耽搁了大事…

白氏不死心道:“老二明年回南京,身边也总要妥当人服侍。家里的不行,就寻牙子好好挑挑,买个妥当的来……”

沈琰摇头道:“不妥,前程紧要,这些事儿子自有安排,总是为了二弟好。娘您好生歇着,就别操心了……”

白氏知晓自家长子的脾气,说了不行就绝对不行的,便觉得怏怏,看着旁边站在的乔氏,越发觉得不顺眼起来。

乔氏只作不见,低声道:“大爷去照看二爷吧,妾在这边服侍婆婆。”

沈琰也不放心沈,便点点头。

白氏越发气闷,往靠枕上一歪,道:“我短了精神要歇歇,你们别在这里杵着了……”

沈琰听了,也不多话,只上前掖了掖白氏身上的被子:“那娘您先歇着,我们先下去了……”

白氏皱着眉点了点头,心里却酸的不行。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然不假,这才半个月,儿子媳妇就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外人了。

听着门帘撂下的声音,白氏抬起头望向门口,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南城书院,教舍。

夫子在前面拿着出,正给大家讲时文“破题”。沈珏坐在下首,只觉得身上飘飘的,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抬起胳膊,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即便手心是热的,也能摸出额头滚烫。

沈珏不由后悔,自己实在不该逞强。今早既难受,就不该硬撑着来上学。可是眼下夫子在上课中,自己也不好立时起身。他咽下一口吐沫,觉得嘴里越发于了。

在南城书院的几个教舍中,沈珏所在的班人数并不算多。

同白衣班那些童子少年相比,这边童生班多是十六岁以上少年与青年。因这个缘故,书院里的炭火便也紧着白衣班那边,这边只是不冷罢了。

对于正在发高烧的沈珏来说,却是难熬。他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眼皮越来越沉。

沈珏实是受不住,就慢慢矮下身子,趴在桌子上。

崔夫子最爱讲大课,一堂课下来也将一个时辰,现下当到一半了,还需要熬半个时辰,昏昏沉沉中,沈珏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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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三章 真伪莫辨(三)

杨宅,书房。

杨廷和还没有回来,杨慎在家,就直接在前院书院接待来访的沈瑞。沈瑞虽回京半月,之前也曾来过杨家一趟,不过因当时有其他事,即便过来,却是打了个罩面,并没有久待。

今日沈瑞来的早,杨慎又没有去书院,就问起沈瑞的功课来。

他与沈瑞同庚,不过因沈瑞是未来妹婿,杨慎这个大舅哥便就有些“长兄”的做派。虽说杨慎绷着小脸故作成熟状,看的让人心中暗笑,可对于杨慎在课业上的教导,沈瑞听得格外认真。

他并无状元之才,之所以现下看着不错的成绩,还是占了活了两辈的光。不过后世国学渐微,沈瑞即便有所接触,学的也不过是皮毛。真到了古人跟前,那就不够看。要不是这几年勤勉用功,一年当旁人两年用,也不会顺顺利利过了院试。

要是沈瑞生在百姓人家,十几岁的秀才,还能混个“神童”的名头听听,可生在书香世代的沈家,就真的不算出彩了。

等到了京城,沈瑞又掉进状元堆里,王华、沈理、毛澄都是状元,眼前这杨慎是未来状元,王守仁虽不过是二甲进士,可满身才华却是实打实。同这些才华横溢的才子相比,沈瑞的文章只能算是“勉强”。

沈瑞知晓自己不足,见到各位大才时便也格外仔细请教。虽是准备参加明年乡试,也盼着自己能过去,可到底成绩会如何心里也没底。他心里作此想,言谈中不免就带了几分出来。

杨慎见状,不由皱眉道:“你既是心里不踏实,作甚不好好安生再读几年书?如今你年纪尚幼,即便明年顺利过了乡试,后年也不会下场,作甚不等下一科?”

杨慎之所以在过了院试后就回京,没有继续留在四川老家,就是因不打算参加明年乡试,要等下一科。

“乡试不过是落榜不落榜,又不分三甲,试试也没什么。”沈瑞避重就轻道。

杨慎不赞成的摇摇头,道:“怎么就没什么?患得患失、心浮气躁,倒耽搁了正经读书功夫。”

杨慎不是旁人,与寿哥又是认识的,沈瑞就没有瞒他,将“郑皇亲”的流言在府学蔓延的事情说了。

杨慎拧着眉头,神色满是肃穆,带了愤怒,道:“岂有此理?不过是一市井闲汉,就能诋毁中宫,质疑东宫嫡长身份,满朝诸公,竟任之由之?”

沈瑞见他如此神态,颇为意外:“此事京中已传的沸沸扬扬,大兄在书院不曾听闻么?”

杨慎摇头道:“倒是听同窗提过一句,还以为是以讹传讹的笑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人。”

杨慎是真正的儒家子弟,“忠孝”两字都刻在骨子里,对于那没头没尾的“郑皇亲”自然是看不上。

“幸而当今只有一子,否则东宫危矣”杨慎叹气道。

沈瑞本想与杨慎八卦一下“抱子”传言的真假,可想了想又没有必要。十几年前宫禁之事,除了当今天子与皇后娘娘之外,就连阁臣也不能保证什么是真是假。

如今看似太平,实是内忧外患,外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时常犯边,内里天灾不断,各地流民蠢蠢欲动。

“不管怎样,有离间天家骨肉之嫌”沈瑞道。

杨慎挑眉道:“若是东宫不亲近外家,倒是国人之幸”

读书人清高,本就瞧不起外戚之流,张家兄弟如今又太瞩目了些。

杨慎虽看不过当今天子厚待张家,不过也只说这一句罢了。

沈瑞想起再有一月,就是杨恬生辰,便道:“恬姐儿最近在忙什么?”

杨慎瞥了他一眼:“跟着太太学习管家,左右是不玩小孩子那些游戏,恒云生辰里别再送小孩子那些玩意儿了……”

沈瑞讪讪,道:“恬姐还小……”

“过年就十二,也该紧守闺训丨避了外男……”杨慎轻哼道。

沈瑞听了,打着“哈哈”道:“理应如此……”

上辈子看书,《源氏物语》是他极爱的一本书,萝莉养成什么的,听起来十分美好。不过眼下是大明朝,民间虽礼乐崩坏,不过读书人又要扯上一层遮羞布,讲究什么“礼教大防”。对于士人家闺秀,要求尤其苛严。

其实说起几十年前的旧事,就是孙氏进沈家教养这一条,听起来虽有些异于常理,不过对于孙氏来说,提前熟悉婆家,早早与婆家长辈培养出感情来,比那些两眼一抹黑给人做媳妇的人要好的。只是二老爷犯了“中二”病,折腾黄了亲事,要不然也是一段佳话。

沈瑞因怜惜杨恬丧母,有心效仿,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

在世人眼中,“一家女、百家求”才显得闺女闺中,“童养媳”也容易被人看轻。

要是沈洲当年定亲的是小官之女,或是寻常书香人家的女儿,乔老太太搅合亲事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结仇,坏了自家名声,只因孙家是商贾,孙氏除了老父别无娘家兄弟可依,连教养都要靠了沈家,才使得乔老太太那般肆无忌惮

杨慎虽觉得沈瑞将妹妹当孩子哄,有些不满意,可也没有真生气。家中弟妹虽多,同胞骨肉只有杨恬一个,杨慎这个哥哥自然是将妹妹疼到心坎里。

沈瑞重视小未婚妻,杨慎这个大舅子心里也欢喜。只是瞧着沈瑞对杨恬的重视,不夹男女之欲,送的都是也无相思无于系,只像是哄小女孩儿的。沈瑞家里有个妹妹,不少东西都是托了玉姐之名送过来,就是闺中小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儿、小物件、小首饰什么的,那些未婚夫妻之间常见的表记什么的一样没有。

杨慎倒是有些摸不准沈瑞的想法了。

瞧着沈瑞跟哄妹妹似的,像是情关未开,可是他已经十五了。要是沈瑞惦记杨恬,杨慎会觉得不合规矩;这“开窍”开到旁人身上,杨慎心中也不乐意

沈瑞哪里想到杨慎会想这些,只当礼教大防如此,之前自己见杨恬时露了轻浮被杨家人挑剔,杨家这边才限制两人相见。

现代人别的优点没有,“入乡随俗”这一点是明白的。沈瑞虽心中有些可惜不能“养成”,可对于未婚夫妻不能相见也没有太大反应。

毕竟杨恬还小,即便晓得她以后是自己的结发之妻,现下也生不出狎昵之

落在杨慎眼中,见沈瑞反应平平,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就在这时,就听有小厮进来道:“少爷,沈尚书家来人寻沈少爷……”

杨慎闻言一愣,看向沈瑞。

不早不晚的时辰,追到姻亲家来寻人,定是有大事了。

沈瑞心下一沉,起身取了披风道:“我去看看”

杨慎也披了大氅,随他到了门房。

门房里,有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管事面带焦急在那里等着。沈瑞认识他,是前院当用的管事。

见了沈瑞,那管事忙迎上来,强作镇定道:“二少爷,太太打发小的请您家去”

沈瑞点点头,转身对杨慎道:“大兄,既是家母相招,小弟就先回去。”

杨慎一把拉着他的胳膊道:“也先问问到底是何事,父亲昨日就惦记你今日过来,等回来不见你定要问的,我总好有句交代。”

他不过是嘴硬,实际上是不放心,对于沈瑞这个妹夫,相处了两年,在杨慎心中也早就是亲人了。

两家既为姻亲,走动了两年,对于沈家杨慎也是晓得,除了沈瑞、沈珏这两个嗣子,满门老弱妇孺,要是细想,就让人悬心。

沈瑞看了杨慎一眼,转过头去,望向那管事道:“可晓得太太因何事找我

沈瑞说着话,心里却揪得慌。他担心是三老爷或是四哥有什么不妥,这父子两人一病弱一幼小,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稍有不慎就受风着凉。

那管事脸色泛白,道:“三少爷病了,被田家二舅爷送回来……”

沈瑞听了,颇为意外,却也不再耽搁,忙与杨慎作别。

要是小病,徐氏不会小题大做打发人出来寻沈珏;要是大病,什么时候病的?

沈瑞心急如焚,一路飞赶,急匆匆地回了沈宅。

进了家门,沈瑞没有去上房,直接奔松柏居。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想着是不是昨日下雪,勾起了沈珏寒症。想到这里,他又磨牙,将二太太恨了个半死,沈珏本好好的,要没有去年二太太折腾一回,也不会损了身体。又安慰自己,不要瞎担心,去年腊月里在雪地里跪了半夜都好好的,这次当也没大事。

一进屋子,就是扑鼻而来的酸臭,地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望向炕上躺着的沈珏,沈瑞脑袋里就“嗡”地一声,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二哥回来了”三太太看见沈瑞,哽咽道。

沈瑞顾不得向诸人见礼,直直地走向炕边。

沈珏满脸赤红,露出苦痛之色,躺在炕上双眼紧闭,上身被徐氏抱在怀里,身体一下下地抽搐,三老爷在旁,按着沈珏的大腿。

大夫坐在炕边,手中拿着银针,艰难落针,满头大汗。三太太站在一旁,噙泪看着看着。

“珏哥”

沈瑞听到自己的声音遥远而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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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真伪莫辨(四)

沈瑞的眼前就跟放慢动作电影似的,沈珏再抽搐,大夫在下针,三老爷说着什么。

沈珏身子渐渐平静,徐氏脸上露出骇色。

大夫用手指探了探沈珏鼻下,摇了摇头,道:“三少爷殇了。”

殇,未及冠而亡曰“殇”。

殇分三等,八岁至十一岁为“上殇”,十二岁至十五岁为“中殇”,十六岁至十九岁为“上殇”。男子订婚,女子许嫁不为殇。

沈瑞即便早就知晓这时医学落后,也听说过百姓人家儿女夭折之事,可毕竟是耳闻,并不曾亲见。

沈珏在徐氏怀里咽的气,大夫给出的诊断是风寒。是风寒不是“伤寒”,“伤寒”致死并不稀奇,可是这风寒不就是感冒么?

小小一场感冒,就要了一条命?

大夫之前说的清楚,沈珏半月前刚染病,现下体表看着好了,内里还虚耗。这次风寒入体,就来势汹汹,中间又高热的时间长了,诱发心绞,这才无力乏天。

沈珏是侄子,不是儿子,无需像沈瑞这样每日往正房请安。沈家上下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就各自在屋子里用饭,如此一来三、五日不打罩面是寻常。

大夫没有明说,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沈珏这是耽搁了。

沈家诸长辈除了悲痛,剩下的便都是自责。徐氏是大伯娘,三太太是当家婶子,昨晚松柏院要了姜汤并不是秘密,只要两位长辈多问一句,说不得就不会如此。

可是最最自责的,却是沈瑞。

他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后悔莫及”。

平日里沈珏与诸位长辈见的不多,可与沈瑞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不是他过来九如居,就是沈瑞过去松柏院。只是这几日,沈瑞被王鼎搅合的心烦,满心想着怎么揭开“郑皇亲”之事断了他的后路,疏忽了沈珏。

“都是我的错”三太太又羞又愧、又痛又悔,已经泣不成声:“我昨儿听人说了三哥这边要姜汤,却没有当回事,但凡多问一句,但凡多问一句……

她无法不自责,凭着良心说,要是昨晚要姜汤是九如居,她肯定会多问两句;只因沈珏是小二房嗣子,因着乔氏的缘故,三太太心中并没有憎恶沈珏,可也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念头对沈珏那边睁一只。

三老爷已经是站不稳,扶着抗沿,脸色发青,呼吸也急促起来。

徐氏扶着沈珏,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脸上满是沉痛与悲切。

大夫见惯了生老病死,比旁人镇定许多,发现三老爷异样,忙道:“三老爷还请节哀”

徐氏与三太太听了大夫的话,望向三老爷,发现他的不妥。

三太太忙上前,扶了他坐下。

三老爷长吁了一口气,胳膊却是有些发抖,颤颤悠悠地摸向沈珏的脸。

沈珏早已停止了抽搐,原本满是痛苦的脸也平静下来,看着如同睡着了似的平和。只是之前的赤红已经消退,只余下冰冷灰白。

徐氏已经将沈珏放下,站起身来。

她顾不上自责悔恨,满脸担忧地望向沈瑞。

从方才大夫探看沈珏鼻息,沈瑞就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站在那里,直愣愣看着沈珏,神灵出窍一般。

徐氏看得心惊,上前两步,扶了沈瑞的胳膊:“瑞哥”

就见沈瑞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幸好徐氏死命扶着,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

大夫见情形不对,忙过来打把手,将沈瑞扶到炕边。

沈瑞双眼紧闭,已是人事不知。

三太太与三老爷吓了一跳,顾不得哭,忙围上前。

大夫摸了脉,道:“痰迷心窍,倒是无碍,灌几副汤药就好了。”

看着炕上两个少年,徐氏心中大恸。

这世上最揪心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年前一遭,已经如钝刀子割肉。三年后又来了这一遭。

只是眼前沈瑞如此,三老爷又是不顶用的,她便只能强忍了悲痛道:“珏哥是中殇,也该操办起来……”

不足八岁的幼童早夭无服,家里并不操办后事;到了八岁夭折的孩子,还要有殇服,后事即便从简,也需要操办。

即便不惊动外人,沈氏各房族人与乔家都要请到的。好好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本生家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加上沈珏是小二房独嗣,他这一殇亡,小二房又面临绝嗣之境,乔家那边也要知会。

不说别人,五房上下,得了丧报,都震惊无比。沈瑛与沈全兄弟,顾不得夜色渐黑,连夜过来尚书府。

尚书府里虽没有乱成一团,沈珏丧事也在有条不紊地准备中,不过气氛死气沉沉,令人心惊。

三老爷身子在那里,即便知晓克制,不愿意给家里添乱,可既悲沈珏之夭,又忧心昏厥的沈瑞,身子哪里经得住,也跟着倒下。

沈沧即便上了年岁,见惯生死,可想着沈家骨血凋零也一下子老了几岁。

倒是徐氏与三太太,不管心中多么悲切,都是强撑着,妯娌两个一起操办沈珏的后事。

沈珏是小辈,又不是长子,并不需要移屋,直接在松柏居停灵。

沈瑛见尚书府这边长辈都是勉力支撑的模样,心下跟着担忧,沈全却是觉得自己身上发软,深一脚、浅一脚。自打得了消息,他就是如此,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似的,且做的是个没头没脑的噩梦。

沈珏穿着大红的锦衣,躺在松柏居堂屋的板子上。

沈瑛心下叹了一口气,上前上香。

沈全却是走到沈珏身边,扶着沈珏的胳膊,轻声道:“珏哥……”

眼前这个不是旁人,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族兄弟。他并无对亡者的畏惧,只有满心的不可置信。

徐氏在旁,眼圈泛红。

沈瑛低声斥责道:“全哥,勿要扰了珏哥安宁……”

“安宁?什么安宁?不要安宁”沈全哑着嗓子道:“珏哥才十五,正是该活蹦乱跳的年纪,作甚要安宁?”

沈瑛知晓自己弟弟与沈珏关系好,见他如此也不忍苛责,只道:“珏哥已经去了,听说瑞哥还昏厥着,你这做哥哥,也该坚强些,去看看弟弟……”

沈全咬牙道:“我要问问他,到底怎么照顾珏哥的?作甚小小风寒就要了命去?”说罢,也不用人带路,含悲挟怒“蹬蹬”地跑了。

沈瑛见状,带了愧疚道:“大伯娘,全哥与珏哥感情深,这才糊涂了,还请恕罪……”

徐氏苦笑道的:“都不是外人,作甚说这客套话?珏哥走的急,我们几个老的都受不住,何况全哥这实心意的孩子……”

两人一个不放心沈全,一个不放心沈瑞,就从松柏居移步九如居。

九如居里,倒是一切太平。

即便沈全就站在沈瑞炕边,也没有发生摇醒沈瑞大骂的事,而是站在那里看着沈瑞,脸上变幻莫测。

沈瑛松了口气,上前看了沈瑞脸上几眼,低声问徐氏道:“大伯娘,瑞哥没事吧?要不要去请太医?”

尚书府虽还有个四哥,今年不过两生日多,离长成还早,能不能站下都是两说,沈瑞却是尚书府支撑门户之人。

如今已经折了一个沈珏,到沈瑞这里自然要加倍小心。

“已经灌了药,是悲恸过度、痰迷心窍,醒来就好了。”徐氏道。

沈全脸上怒意已经散了,耷拉下脑袋,神色莫名,低声自语道:“当年瑞哥也是风寒呢……”

入“九”以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三、四天,天色才放晴。

“什么?沈珏夭了?”寿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上回你不是还说看到他们兄弟去高家了?”

张会道:“月初的事,两、三天了。标下也是昨儿才听家里提起,也大吃一惊”

寿哥瞪着眼睛追问道:“怎会如此?是意外还是什么?”

对于少年太子来说,早就见过殇亡。可是在他的印象中,只有襁褓中的婴孩才是脆弱得跟玻璃似的,小病小灾的就能夺了命去;沈珏比他还大两岁,在他眼中算是半个大人。

虽说他与沈珏不过见了两、三面,不过是认识而已,可是想到曾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说没就没了,心中还是有些怅然。

“听说是风寒”张会唏嘘道:“外头都说沈家风水不好,不利子嗣……之前的沈珞眼看及冠殇亡,如今过继来嗣子亦如是,外头有些闲汉再打赌下一个什么时候呢……”

寿哥皱眉道:“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沈尚书侄儿是坠马而亡,不过是倒霉罢了……还有这沈珏,之前看着他也没那么弱,怎么身子骨这么不结实?”

听着少年之殇,寿哥心里不自在,也不过是不自在罢了。他倒是没有悼念沈珏,只是想着既是“朋友”,得了消息,也该打发人去瞧瞧沈瑞,探问一二

可是自打他生病,皇上就拘他拘的紧,不许他再随意出宫。折腾一趟,并没有遏制张家对东宫的指手画脚,反而将自己束住了,想到这里,寿哥不由有些丧气。

他能打发出宫的人除了内侍就是侍卫,因在外瞒着身份,内侍是用不了的,寿哥便看着张会道:“孤出不去,你今儿早些出宫,代孤准备份丧仪过去。

在高文虎眼中,张会是寿哥姻亲,上次见沈家诸子时也这般介绍,让张会代表寿哥出去送礼倒也说得过去。

张会道:“殿下,这丧仪送多少?”

寿哥这几年虽常往宫外跑,可是哪里晓得这个,便道:“你看着预备,且不可丢了孤的脸,不过也莫要招摇,要是露了孤的身份,有你好看”

张会听了不由瞪眼。他是国公府的小少爷,事事都有仆人料理得妥妥当当,也不晓得这个。不过出去打听并不难,难的是中间这个度。他这也算是奉旨办差,可不敢自专。

张会愁眉苦脸道:“殿下,这丧仪多寡并不随身份定,是随着关系定。您与沈家二郎这交情……叫标下怎么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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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真伪难辨(五)

喝完一大海碗鸡肉香菇粥,沈撂下筷子,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

病了几日,除了喝苦汤药,就是吃白粥,半点油水儿都没沾,他早就馋的不行。眼前虽没有大鱼大肉,到底有了荤腥,解了馋。

白氏坐在沈对面,看着小儿子这般模样,满脸心疼道:“苦了我儿,都瘦了……”

沈“嘿嘿”两声,掐了下自己的脸道:“孩儿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倒是让大哥受累,这几日为了照顾我连书院那边都请了假。”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现在看着活蹦乱跳,前几日病时看着也叫人悬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顾的份,不是能照顾人的;乔氏虽是长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妇,叔嫂之间避讳还来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顾兄弟,又要劝慰弱母,就去书院请了几日假,今日见沈好的差不多,才去了书院。

白氏皱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应当。只是有些人,实是当不得嫂子之名。”这般说了,就带了几分恼。

乔氏上个月进门,几十台嫁妆,终没有埋没官家小姐的名号。乔家即便落魄,三房这边却是富庶,乔氏嫁妆里绫罗绸缎,金钗玉环,应有尽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没有去侵占媳妇嫁妆的心思,只是觉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紧,之前家里没银钱,沈琰在书院里兼职那是没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妆丰厚的媳妇进门,贴补贴补家里,供养丈夫小叔读书,才是贤妇应有之义。

等到沈琰中了进士,凤冠霞帔的诰命请下来,自然有乔氏的一份;就是沈那里,还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头地,自然也是感谢乔氏这个嫂子

这般想着,白氏私下里就劝长子卸了书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绝。白氏虽埋怨沈琰倔强,不听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妇不知趣。

沈还在回味鸡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经又数落了几句,越说越露骨,就差将对媳妇的不满直接诉之与口。

沈顿时觉得头疼,对于自己的嫂子虽依旧带了几分生疏,可瞧着乔氏容颜出色、性子恭顺,他也是为兄长高兴。只是寡母这边,之前总是将娘家与沈氏家族挂在嘴上,念叨着那两家的薄情寡义,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妇,却是有了转移,将对娘家与沈家那份不满,彻底地转到乔氏身上

乔氏进门不过大半月,乔氏在儿子面前已经念叨着“老无所养”。就好像乔氏是恶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劝了两回都不顶用,便也只能跟着叹气。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乔氏多么孝顺恭敬,只要白氏这样疑神疑鬼下去,婆媳总要有交恶一天。

看来要跟大哥好好说说,早点想出个解决之道,这家里不过四口人,正该好生相处才是。

沈正想着,就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

“当是大哥回来了……”沈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听着脚步声渐远,拉下脸道:“定是回东厢了,如今那边两个是一家人,咱们娘俩是外人……”

“娘说什么呢?大哥才打外头回来,不是正应该回屋子换衣裳么?”沈笑道。

白氏依旧有些愤愤,道:“你就没心没肺,仔细被人当成吃白食的……”

沈摸了摸鼻子道:“孩儿也大了,家中生计本就不当全压在大哥身上……只是现下时间挪不出来,等到明年乡试完了,孩儿也想要收几个学生带……

之前乔氏没有进门,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即便沈全倚靠兄长,也丝毫不觉得心虚。如今乔氏进门,沈自己年纪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乔氏嫁妆丰厚,压根就没有上过沈琰、沈兄弟之心。他们兄弟两个眼中,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妆那也就是嫁妆罢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计白氏私房,也是为了给母亲一个教训丨而不是真的图谋银钱。

白氏听了,只觉得心疼。她并不觉得是沈长大了,知晓体恤兄长,只当乔氏弄鬼,道:“是不是乔氏给我儿脸色瞧了?她不过是装老实罢了,他们乔家是势利眼,惯会瞧不起人……”

话音未落,就有人挑了帘子,进了西厢。

来人正是沈琰,刚好听到白氏最后一句,皱眉道:“乔家怎么了?是乔家来人了?”

白氏敢在小儿子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小话,对着长子却是不敢。她站起身来,讪讪道:“不年不节的来什么人?不过闲话两句罢了,你们兄弟俩说话,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没开口留人,只是在白氏离开后,原本就冷着的脸,绷得越发紧了

沈还以为兄长在担心家中的婆媳关系,刚想要劝两句,就听他道:“乔家今儿没来人么?”

沈好奇道:“没来啊乔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皱眉在沈对面坐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乔家有事,是沈家……沈珏殇了……”

沈听了,“腾”地站起身来,满脸关切:“沈珏伤了?怎么伤的,严重不严重?”

都惊动到乔家的地步,那定是伤的不轻,沈听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爷照拂,沈与沈珏在族学里又做了两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关心沈珏,闷声道:“不是受伤,是风邪入体,救治不及殇亡了,已经停灵三日……”

沈珏三日前在书院昏厥在课堂上,被田山长亲自送回沈家,书院里师生不少人都知晓此事。等到沈家报丧,田家子侄过去吊祭,沈珏病殇的消息也就传回到书院。

虽说入学不过半个月,不过沈珏出身尚书府,是当朝尚书的亲侄儿,在书院同窗中出身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关注。十几岁的少年,说殇就殇了,就是书院师生提及也不免唏嘘。

沈琰中午就听到这个消息,强按捺住情绪,才将下午的课授完,就急匆匆的回来。

沈琰心中乱成一团。

他们一家在松江待了将两年,沈琰来往最多的沈家长辈就是宗房大老爷。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爷对他们兄弟是真正关心与接纳。

对于宗房大老爷的照拂,他心里也记着恩。只是宗房大老爷身为宗子,为太平士绅,他轻易也回报不上。

自打进了京,虽说他不过是小小举人,尚无余力,不过也想着要是以后有机会能帮上沈珏一定相帮,以回报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

看到沈珏明知晓他们兄弟在书院,也毫无芥蒂地入了南城书院读书,沈琰没有主动去接近沈珏,不过心里也隐隐地高兴。

没行到沈珏竟然殇了。

难过的同时,沈琰也是不由一阵后怕。

他望向沈道:“你以后长点记性,要是再不管不顾地糟蹋自己身体,珏哥就是前车之鉴”

沈神情呆滞,直愣愣地盯着兄长道:“大哥,你方才说甚?”

沈琰皱眉道:“叫你长些记性呢,别仗着年轻就胡闹”

沈使劲摇头道:“不是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再次追问道:“大哥,你上一句说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拧眉望着他道:“沈珏病殇,已经停灵三日”

沈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沈琰正留心沈,见他实在不对劲,顾不得去思量别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身上哆嗦得越发厉害,脸上满是骇色,哆嗦着嘴唇,上下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身子也摇摇欲坠。

沈琰心惊不已,忙将沈扶到炕边。

沈琰又唤了两声,沈都不应声。就见沈眼睛发直,嘴边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飞魄散痴傻模样。

沈琰又惊又怒,忍不住挥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响亮。

沈这才魂魄归体,脸上骇色转为悔恨,黄豆大眼泪滚滚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珏哥,是我害死了他”沈满脸悔恨,神情因痛苦变得狰狞。

饶是沈琰之前已经隐隐觉得不对劲,此刻也被这一句话惊的大惊失色。

他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间。

“扑通”、“扑通”,沈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着宗房大老爷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为沈珏尽一份心,可并不代表着愿意让兄弟两个一起给沈珏陪葬。

他黑着脸,看着沈。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即便还没有细说根源,可是想着沈珏殇亡之日正是沈卧病之时,便长吁了口气,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泪如泉涌,哑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寻田山长,走到书房门口时,正好听到大哥在里面说话……我便退了出来,心里有些憋闷,就出了书院,不知不觉走到坊南的树林……珏哥跟了过去,陪着我呆着……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珏哥就脱了马甲给我……”

说到这里,沈已经是泣不成声。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经傻住了。

看着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样,沈琰苦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过是几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记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长有意许婚,将女儿许给沈,被沈琰婉拒了。虽说自己出身实不光彩,可是为了不让田山长因亲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还将自己与二房的渊源与自己的为难之处说了一遍。

田山长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书府堂亲,不过也只是意外罢了。

有罪责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经隔了三代人,田山长并没有因邵氏就轻视沈琰兄弟,反而觉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对此事,颇有君子坦荡之风。至于亲事,中间夹着尚书府的关系,确实不合适。

沈只当他是无意听了大哥与山长的话,却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过去,好绝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记此事,在课业上分心。

谁也没有想到,后果竟然是这般严重。

沈琰心乱如麻,还隐隐地生了畏惧。沈虽无害人之心,可沈珏确实是因他而亡。要是尚书府知晓此事,迁怒下来,他们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与他们这一脉,本就存了两条人命。几代人过去,当年涉及的长辈早已身故,彼此之间的血仇似才淡了下来。

如今有了沈珏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珏与你一起?”沈琰皱眉道。

沈摇头:“我不晓得,我离开书院时有些恍然,就是珏哥跟着我,我先前也没发现,还是他开口吱声……”

“回书院的时候呢?”沈琰追问道。

沈犹豫一下道:“那时雪势正大,应该没人看到吧……”

沈琰已经坐不住。

遇到这样变故,沈能流泪,沈琰却要想一想应对之法。

书院里人多眼杂,沈珏随沈出去的时候又是在课歇的时候,难保不被人看到,这是经不起查的。

如今沈珏初殇,一时没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过了这两日,说不得尚书府那边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沈珏同行,再联系沈这几日病休,说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来回踱步,脚步越来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看着兄长如此,哪里不知晓他的为难?

悔恨难当,沈站起身来,涩然道:“大哥不要为我为难,珏哥因我而亡,我总不能装不知。现下我便往珏哥灵前请罪,要是尚书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偿命……”

对于“死亡”两字,总容易让人心生畏惧。不过想着沈珏是因关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经不再世上,沈倒宁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着弟弟,道:“揭开此事,你不害怕”

沈摇头道:“怕甚呢……不过一条命。老天爷不开眼,本就该收了我去

第5卷 第三百六十六章 桃李之教(一)

估计老毛病又犯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

这个,可是能左右《森》大局,举足轻重的大家伙了。

“是啊,哥,嘻嘻,我们把那三个讨厌的跟屁虫敲晕了,跟着你后边去了雪山”。

小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于是顺着妹妹的话问道:“雪4牛多吗?”

兄弟们轰然应好,浩浩荡荡簇拥着巫法无天走进枚美城。

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森》沿袭了《英雄无敌》的一些习惯,那就是你进去的英雄越多,部队越多,蛮牛的分队也是越多。

从小到大,那里吃过如此苦头。

系统公告响起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还真是夜郎自大了啊。

飞龙帮可不同啊,这是一大帮派组织,现在,他一下跑到前边去了,可是领先了大家一步啊。

兄弟们发出阵阵久久不息的欢呼声,就连猪哥黑,也对老大的深沉佩服不已啊。

巫法无天:“妹,你又开始瞎掰了是不?”这宝贝妹妹忒爱幻想,经常瞎掰一些故事。

这?可能吗?

巫法无天美得,找不着北了。

巫法无天心中想到:“难道系统是借这丫头的手给我放水的?不然,1000蛮牛怎么会变成10头呢?”

“多倒是不多,只有10来头,3头傻牛不动,2头牛追我,5头追啊宝,人家好狼狈的”

全世界的大帮大派,各大实力服了。

合着,小迷糊的贴身小弟还没来得及把小迷糊偷跑的事情告诉他呢。

小迷糊和啊宝只有2个人进,系统就只分了10队,小丫头不懂啊,认为只有10头。

别跟我狂心里冷汗只冒,这回终于可以肯定,小姑nǎinǎi的老毛病犯了,瞎掰的越来越厉害。

“哥,你怎么才来啊”,小迷糊正有一答没一答和啊宝闲聊,看到巫法无天进来,眼前一亮。

这几天忙于攻城,没大注意到自己的宝贝妹妹,但是妹妹能在议会大厅等待自己,还真是大出意外。

……

手一挥:“兄弟们,走,到我们的城里去看看”。

系统:圣堂城市枚美被飞龙帮攻克,枚美下辖的怪兽不服,将于三天后结队进攻枚美城,希望飞龙帮做好准备,迎接挑战。

雪4不正是蛮牛吗?

一连十次!

“妹,那不是我留的好不好,雪山底下的怪物都刷新很快的,我们过去就刷新了,可不能怪我啊”,小丫头是家里老人们的心头肉,可不能得罪。

兄弟们对望一眼,有点明白,这丫头又在瞎掰:“雪四明明遍地是蛮牛,怎么会只有10头呢?”

这丫头,真去过雪4?

巫法无天和几个心腹对望一眼,都有点疑惑。

“你们去过雪山?”巫法无天有点愣。

一听这就是吸血鬼了。

巫法无天心里那个汗啊。

走进枚美城议会大厅。

“怎么了?妹妹”,巫法无天心想:“这丫头,难道不让他去雪山,她记恨在心了?”

“嘻嘻,那群吸血鬼当中也有一些听过我的名声,我和啊宝没动,他们自己干起来了,最后同归于尽”。

貌似,自己是枚美城攻下来之后,第一批前来枚美的,妹妹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她一直在城里?

尤其令巫法无天高兴的是:飞龙帮的成员一个劲的看涨,才一会就突破了200万。

别跟我狂一边问道:“小姐,他们没有追着你跑?”

“雪5啊,一些黑袍子的老头,长着长长的獠牙,一飞就变成了蝙蝠,哥,你坏死了,那么恶心的人也留了一些下来”

要说,巫法无天正迷惑雪山是怎么回事呢。

本以为《森》中,目前还没有势力能攻取城市,没想到啊,这个飞龙帮如此生猛啊。

你说,这种情况下,系统宣布飞龙帮攻下枚美城,能不让他们胆战心惊吗?

大家不知道啊,合着,小丫头嘴中的10头其实是10队1000头,就这么着,误会她在瞎掰了。

“哥,人家早就在这里了,对了,哥,你太不应该了啊”,小迷糊惦记着雪山上吃得亏呢。

“妹妹,你怎么在这里的?”见到小迷糊,巫法无天的确有些纳闷。

“谁说雪山底下那帮兵了,告诉你,哥,雪山底下那帮兵全部听说过我的名声,都争着要加入我的队伍呢”。

这么大的安排,就连身边的心腹也隐瞒的密不途风,厉害啊。

你看啊,雪4的1000变成了10头,还有3头傻的,估计那赶啊宝和小丫头的也是不堪一击。

巫法无天这时倒真是好奇了:“看看系统都是怎么个放水法啊”。

在他们眼中,野蛮人xx只是一个拉拢对象而已。

“妹妹,那你说说,雪5是些什么啊?”

搞没搞错?两个0级的傻大胆也敢去雪山?难怪妹妹叫难受了,估计雪山底下那帮怪物就够他们受的了。

巫法无天…...

小迷糊……“我不跟你说雪山底下的事,我只问你,你怎么在雪山4留下那么一些牛牛赶着我顶啊?”

小迷糊:“哥,你别想跑题哦,我问你为什么留下那么一堆怪物为难我呢?”。

“哥,你坏死了,你,在雪山上留下那么一大堆怪,我和啊宝好难受的”。

系统:飞龙帮经过艰苦努力,成功攻克圣堂议会城市枚美,成为第一个拥有城市的帮派,同时也xian开了《森》历史新的一页。

于是,大家睁大了眼睛,密切关注中。

巫法无天也以为是系统放水。

这回,要哥哥给个说话才行。

有点晕,怎么回事这是?

服了!!

结果碰了一头疙瘩,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不下上万帮派,除了飞龙帮,还没有一个帮派知道攻城凭证是啥样呢。

他自己知道,事情压根不是兄弟们想得那样,自己哪里留后手啊,搞不好,系统真是全在宝贝妹妹这里放水了。

飞龙帮士气空前高涨。

这时,系统又开始了全世界的系统公告。

合着,系统发布可以攻城的公告以后,世界各大组织甚至是各国的军队都曾经组织jing英战士试图攻城。

啊宝懒得分辨!!

当然,现在飞龙帮的城市还不算完全稳定,必须得等怪物攻城以后,才会得到系统的正式认可。

这回,飞龙帮给世界的震撼可比野蛮人xx还要大,野蛮人xx个体实力再强,那也是单打独斗,在大门大派眼中也不是威胁。

第三百六十七章 桃李之教(二)

杨仲言见过张会锦衣卫装扮,碍于锦衣卫之势,对于张会自然是客气有加;何泰之只晓得他是公府子弟,是寿哥亲戚,倒是并没有觉得有何畏惧,反而直陈自己的不满:“既是寿哥得了消息,怎么不见他来?”

张会对着沈珏灵柩,想起三年前往事,脑子里正有些乱,听了何泰之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杨仲言已经拉着何泰之胳膊,小声道:“仲安……”

沈瑞同张会不过第二次见面,本就不相熟,即便宾主寒暄,也只能说寿哥

沈瑞便只当不知寿哥身份,顺着何泰之的话道:“倒是有些日子没见寿哥,今儿他怎么劳烦大人过来?”

张会看了何泰之一眼,见他面上犹带愤愤,嘴角不由抽了抽。

这何学士家的小公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这是在埋怨太子么?

“寿哥前两个月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家里长辈管教的严,出来不便宜,这才托了我过来。”张会道。

寿哥前两个月生病之事,沈瑞从高文虎那里“听说”,过后也与何泰之说过。

何泰之想起此事,倒是将埋怨减了,不由心生戚戚然:“倒是忘了此事,幸好寿哥好了,先前不得消息,要不然也当去探探他……”

杨仲言思量着寿哥的年纪,结合眼前张会身份,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太可能的猜测。

张会在寿哥跟前问询礼金,不过除了丧仪之外,还有祭幛与香烛。祭幛还好,都是寻常见的;香烛却精致,看着就是不俗。

不管寿哥作何想,张会能准备得这样周全,并无糊弄之意,沈瑞也是领情

等张会在沈珏灵前祭完,沈瑞就引他到东屋吃茶。

这会儿功夫,沈全与乔永善从东院探望三老爷回来。

沈全是见过张会的,知晓他锦衣卫与公府嫡孙身份,见面就带了拘谨;乔永善不知张会身份,听闻是代旁人过来吊祭,又不是奴仆装扮,就以为不过是市井帮闲之流,不过瞧着屋子众人座位排次,还有杨仲言与沈全的恭敬,就察觉出不同来。

张会坐在那里,大家就都带了拘谨。沈瑞因精神怏怏,无心与张会攀附,屋子里就有些冷场。

张会有一搭没一搭与沈瑞说话,眼睛也在留心屋里众少年。

在高家相遇之前,他虽没有与大家打过罩面,可对于诸少年之名已经听说,且打听清楚了。

虽说他骨子里不怎么瞧得上文人酸腐,可眼前这几个少年的确争气。换做那等家里条件不好,或是自身才学不足的,即便与东宫有了少年情谊,过两年也就烟消云散了;这等仕宦人家子弟,本身又争气的,一朝进士及第,凭着这君臣旧谊,以后前程就是金灿灿,不亚于他们这些勋贵之后。

杨仲言这小胖子眼睛太活络,畏惧中带了好奇与探究;沈全客气中带了疏离,倒是符合一般文人对锦衣卫的反应;何泰之虽有了功名,言行还不成熟,七情上面,却胜在心思坦荡;乔家那个少年,懵懵懂懂,透着几分老实与谨慎

加上因丧弟越发沉默寡言的沈瑞,眼前这些少年一人一个性子,却没有阴险狡诈之人。

皇爷对东宫在外的“交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是也是因这些少年性颇佳。

张会出身大明顶尖勋贵人家,打小就是看着勾心斗角长大的,不管什么事想的都是利益。他既觉得这几个少年前程大好,态度上就热络许多。

他又长着娃娃脸,一副人畜无害模样,没一会儿倒是让大家忘了他锦衣卫的身份。

何泰之与杨仲言不必说,一个天真烂漫,一个有心亲近,没几句就顺着张会的话改了口,彼此称兄道弟起来。

就连沈全面上也柔和许多,自觉不应带了偏见。功勋子弟入职锦衣卫是朝廷对功勋人家的恩赏,说起来都是富贵公子,打小好生教养大的,哪里就能同传说中骄横阴险的锦衣卫一样了?

乔永善好奇张会身份,不过与大家都不算太熟,就老实做了听众。

等到张会告辞,沈瑞又亲自送了出去,乔永善就忍不住,问沈全道:“全三哥,来客到底是哪个?怎么大家都如对大宾,又称呼为‘大人,?”

沈全道:“是英国公府长房嫡孙,如今在锦衣卫任职。”

乔永善听了,不由讶然。对于乔家这样的京城老户来说,英国公府就是庞然大物。

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公侯伯封了不少,传到百年后的却都是有数的,其中不少人家即便还挂着侯伯府邸之名,也早已远离中枢;英国公府却是步步高升,繁衍至今,依旧为帝王心腹。

别看张皇后娘家如今一门两侯,在京城百姓眼中风光无比,可对比与英国公府来看,委实不算什么。

乔永善方才一直留心张会,发现张会对其他人还好,对沈瑞却多几分客气。这到底是因缘故?是因沈瑞身后是尚书府?那样论起来的话,杨仲言的身份也差不了多少。

乔永善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家里时面上就带了出来。

乔三老爷见了,便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沈家那边怠慢了你?”

“没有,是儿子心中疑惑。”乔永善忙摇头,说了白日里的事。

乔三老爷听着,面上就带了郑重:“那张会说是代人过去祭拜,是代哪个

乔永善道:“听说是瑞哥的好朋友,与珏哥也认识,得了消息,不过因身子不好,前些日子病着,家里拘着,才托了表哥过来。”

听到“表哥”二字,乔三老爷眼中露出失望,立时没了探问的兴致。

英国公府与不少公侯府邸联络有亲,如今老国公还健在,儿孙众多,数得上的姻亲就有十几门。这定是哪家少年与沈瑞有了交情,因故不能吊孝,就请张会出面做脸,不过是小儿把戏。

“你在沈家这两日,可听人提及你姑母?今日是第四日,离出殡没几日,沈家那边没张罗去接你姑母回来?”乔三老爷想起此事,问道。

乔永善摇头道:“孩儿不曾听问……”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道:“爹,三表叔似将珏哥之殇归罪在姑母身上,对姑母颇多怨言,在孩儿跟前也不曾掩饰

乔三老爷黑了脸道:“听他胡说八道明明是他们自己疏忽,没有照看好侄儿,还有脸推到你姑母身上?真要论起来,当是你姑母追究他们才是”

乔永善连着两个白天都在沈宅,对于沈珏之殇的原有自然也知晓的清清楚楚。

沈三老爷虽有些持才傲物,可并不是扯谎的人。即便父亲否了,可想想姑母的为人行事,乔永善心里也没底。想到这里,他实没脸再若无其事地去沈家,便小声道:“爹,沈家那边这几日没有外客,也不需要人帮着,孩儿明儿想要留在家里看书。”

乔三老爷皱眉,恨铁不成钢道:“岂能读死书?人情世故,也是道理。珏哥既过继到你姑母名下,就是你嫡亲表弟,你这做表哥的正是该出力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

乔永善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只能老实改顺着乔三老爷的话改了口。

等到沈沧落衙回来,徐氏也与丈夫提及乔氏之事。

“二叔在南边且不说他,二婶就在京中,是不是需打发人接她回来?”徐氏问询道。

沈沧寒着脸道:“卑不动尊,她既‘病,着,怎么能为了送殡再折腾,让她继续休养,吧。”

“可是乔家那边?”徐氏有些犹豫。

倒不是她心软,不记乔氏的仇,也不是怕乔家,只是沈珏毕竟是小二房嗣子,乔氏是他的嗣母。

乔氏之前去庄子上“养病”,外头并没有准信,即便旁人有猜测也只是猜测;等到沈珏出殡,乔氏还不露面,就越发叫人思量。加上氏被送到庄子前就有些发疯的迹象,在庄子上这大半年虽没有听她继续发疯的消息,可真要接回来,难保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徐氏心里虽觉得不该接乔氏回来,可是想着沈家名声,少不得问丈夫一句

“以乔氏恶行,没有奉上休书,已经是看她生养了珞哥一场的情分上;明知那是个疯妇,还要让她回来继续祸害家里人不成?乔家那边要是有话,夫人只管推到我身上。珏哥好好的身体,若没有去年乔氏为恶,岂会损了根基?没有让她为珏哥偿命,已经是宽和,她还想要回来做太太不成?”提及乔氏,沈沧满脸厌恶。

他如今执掌刑部,看事情习惯结合前因后果。

沈珏之殇,亲长疏忽一时看顾不到占了三成错,那沈珏自己不爱惜身体,生病了还硬挺着去上学也占了三成不是,剩下那四成,就要“归功”与乔氏了

这事情没有后悔药,谁也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过发话圈乔氏到底,这个主沈沧现下还能做到。

沈珏已殇,小二房又断嗣,这一点沈沧夫妇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乔氏自私糊涂固然令人恼怒,二老爷对妻子先纵容再推给兄嫂的行为,也让沈沧与徐氏不满。

沈沧做了大半辈子长兄,也担当得起“长兄如父”这四字。早先在他眼中,怕是两个手足兄弟要放在前头,徐氏这个发妻都要靠后;这几年经历的事情多些,沈沧也放开了手脚。

二老爷奔五的人,三老爷也过了而立之年,他这个大哥看顾两房兄弟半辈子,就算是到了地下,也能对老父有个交代了。

剩下的日子,这两个兄弟也该自立。

小二房血脉传承,是另择嗣子过继,还是纳妾求子,沈沧是丝毫不想参合

“早在三年前就不该替二房拿主意……”沈沧苦笑道:“这回让二弟自己折腾吧,是好是赖都是他自己担着。”

徐氏叹了一口气:“二叔已经离京两年多,只盼着这回他能真正立起来…

沈洲到明年就任满,不过京中没有合适的缺,沈沧正盯着南京的缺。

江西是行省,平调到南京衙门,也算是高升。南京衙门虽是养老地界,可也是熬年资的好地方。

沈沧本决定不再管二老爷事,可关系到二老爷前程之事,又哪里能真的不管,不由一阵闷气。

沈沧闷声道:“都说儿女是父母的讨债鬼,老二虽只是我弟弟,却也是个讨债的,都是我上辈子欠了他……”

东宫,暖阁。

寿哥坐在熏笼上,手中握着一杯姜茶。

屋外大雪虽停了,可因融冰的缘故,倒是比前几日落雪时还要冷。寿哥是个在屋子里呆不住的,即便身边大伴劝着,每日也也要往外头转两圈。

早先寿哥最厌姜茶,今日却是痛快地接过,只是喝的时候有些费劲,拧成眉头半天才喝半口。

张会今日代他去沈家吊祭,寿哥想要知晓宫外诸人的消息,就专程等了张会回来。

“香烛直接点上了,祭幛也挂了起来……沈瑞虽没有说什么,不过话里话外却没有离了殿下。”张会回道。

“后事办得热闹么?沈瑞哭了没有?”东西是寿哥叫人准备的,见送对了礼,就带了几分得意,好奇道。

张会摇头道:“今日不是正日子,倒是不见外客,只有沈家一个族亲与几个姻亲少年在。沈瑞没哭,不过看着也不大好……听说他与沈珏是打小一道长大的,总要缓些日子才能过劲来……”

寿哥留心的是外头的消息,对于沈瑞、沈珏之间的兄弟情听一句就算,道:“族亲?姻亲少年?可是沈全、何泰之与杨仲言他们几个?”

“还有个乔六,是沈家二太太的娘家人……”张会道。

寿哥听见不认识,就丢到一边,只追问其他三人的消息。

张会笑道:“沈全同杨二郎倒还算客气,何家二郎却是恼了,还嗔怪殿下为何得了消息还不露面。臣解释了,他才好些。”

寿哥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凭借与沈瑞这两年的交情,加上与其他少年的玩伴情谊,这样不露面确实不大好。

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步走了两圈,道:“何泰之是该生气,朋友一场,孤是应该送沈珏一程……”

第三百六十八章 桃李之教(三)

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到了沈珏“头七”。

时下虽最重白事,可沈珏是“中殇”,丧事从简,今日就要出殡。沈瑛、沈理两家,都过来了,尚书府的几门姻亲也安排人上门送殡。稍远些的亲朋故旧,之前吊祭过,现下就无需露面,并非有意怠慢,而是殇事从简。

要是长者逝去,世人谓之“喜丧”,自然是操办的越热闹越好,死后哀荣也能显示儿孙的孝心;年幼者丧,家中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悲伤之事,本不是凑热闹的事。

民间的说法,殇者丧事太重了,会让殇者留恋人间,不能安心投胎。

沈瑞自来到大明朝,参加过几次出殡礼,同前几次殡礼相比,今日的殡礼因人少而显得冷清。

沈珏无子而殇,就由族侄沈瑛长子楠哥儿摔盆。

三老爷身体虽比前几日好些,可依旧是咳的厉害,沈沧夫妇放心不下,不许他去送殡。尚书府这边,除了四哥因年幼被留在家之外,长房三口与三太太都去送殡。

三老爷身体孱弱,众所周知,不去送殡也是意料之中;对比乔氏依旧“抱病”没有露面,则是叫人有些意外。

虽说之前大家也在猜测乔氏八成是有了过错,才被送到庄子上,可猜测毕竟是猜测;如今嗣子夭亡,乔氏还没露面,不是错实在大,就是待嗣子太无情。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乔氏本身的不是,大家望向乔家人就带了思量。

乔家三房的老爷、太太都到了。

看着大家的异样,几位太太讪讪的,几位老爷则暗暗恼火。

不叫乔氏露面,是沈沧的决定,他们兄弟几个也无可奈何。乔大老爷素来没心没肺,虽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不过想起昨日因、今日果,倒是也没有怪责沈沧不讲人情;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恼火中带了忧虑。

沈沧此举,哪里是不给乔氏面子,是连乔家的脸面也不顾。之前对乔家多少还有些香火情,如今是真的冷下来了。

乔家三兄弟分家后,长房大老爷没出息,靠着祖产尚能混日子,二房与三房在商场与仕途上却都需要靠山。

乔二老爷还罢,铺子里有三老爷的于股,只需多舍些红利让兄弟出面斡旋就是;乔三老爷想到自家姐夫,到明年是三年任满,就思量着往江南去信,劝姐夫回京。

沈沧待乔家没有香火情,可沈洲却不然。沈洲向来亲近乔家,待三个舅子也不错,与乔三老爷关系尤为好。瞧着沈沧对乔家态度,未必会愿意在他孝满起复上出力,沈洲却不会束手不管。

众人心思各异,小辈们却是真心难过,尤其以沈全、何泰之为最。沈全不说,从头到尾红着眼睛;何泰之也是“啪嗒”、“啪嗒”掉眼泪。

殇事从简,逝者不过是未成丁的少年,殡丧队伍从沈宅出发后,就一路往北,要从北城出城。

就在安定门前,就人设了祭棚,见到沈家的殡丧队伍到了,就有几个素服装汉上前。

沈瑞见这几人虽是面生,可一样装扮,浑身气度有些眼熟,不由意外。他下了马,往祭棚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寿哥……”沈瑞心中大惊,面上也带出了些。

祭棚里摆着一桌水酒,寿哥一身素服,身后除了几个侍卫之外,还有两个小厮。

寿哥望向沈瑞。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沈瑞本就因抽身条的缘故高挑单薄,如今双眼洼陷,身上衣服旷荡,更是显得清减。

寿哥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沈大哥也需节哀顺变。”

他与沈珏本没什么交情,不过瞧着眼前素白的殡葬队伍,想着“生死”二字心中也添了酸楚。

沈瑞道:“你怎么来了?张大人不是说尊亲正拘你在家,这样出来无碍么

“相识一场,我总要过来送送。”寿哥道。

这会儿功夫,沈沧已经得了消息,知道前头有沈瑞的“好友”设了祭棚。虽说是小辈,可毕竟是一份心意,沈沧正寻思用不用唤人到马车旁说话,就见祭棚前站着的几个魁梧大汉。

沈沧眉头微皱,放下车帘。

沈全、何泰之、杨仲言等人已经认出寿哥,都下马上前。杨慎则带了纠结,挪着脚步,也凑了过去。

大家都是熟面孔,若非眼前时机不对,寿哥都要欢喜雀跃。

他按捺着欢喜,与众人一一打了招呼,到了杨慎的时候,则是多看了两眼。杨慎神色之间本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恭敬,被寿哥瞪了一眼,方伸手摸了摸鼻子,神色自然许多。

杨仲言本就心中疑惑,眼睛滴溜溜地偷看寿哥,自然看见寿哥与杨慎之间的互动,不由瞪大了眼睛。

何泰之见寿哥正经八百地设了祭棚来送殡,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关切道:“张大哥不是说你家长辈正拘着你在家调理,你怎么出来了?会不会挨教训

寿哥瞥了他一眼,道:“要是我不来,岂不让是让人说嘴?”

何泰之讪讪道:“先前不是不知道你前阵子病着……”说到这里,打量着寿哥,带了疑惑道:“瞧着你气色倒是好,倒是瞧不出大病一场的模样,这是都调理好了?”

寿哥摸了自己一把,道:“我这是胖了?这两个月被关在家里不得出门,每日里汤汤水水的补品不断,都要补成大胖子了……”

何泰之神色柔和下来,道:“都是父母慈心,寿哥是个有福气的。”

相对之下,沈珏则是太倒霉了。

因沈珞之丧后的闹剧,何家本就对沈家二房存了嫌隙,这次沈珏的死因瞒得了外头,却瞒不住小徐氏。

小徐氏有儿有女的人,自是听不得磋磨孩子的消息,在家里少不得埋怨了乔氏几句。

寿哥闻言,身子一僵,神色就有些发黑。

杨仲言听过宫禁流言,瞧见不对头,忙道:“队伍还等着,不好耽搁……

寿哥这才神色好些,看着沈瑞道:“我来给沈珏上一杯酒”

沈瑞躬身,带了感动道:“我代珏哥谢过寿哥这份情谊。”

再看沈全、何泰之等人,面上也带了感激之色。

寿哥虽说是心血来潮,可并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不过眼见众人领情,这敬酒便也敬的真心许多。

因现下是寒冬腊月,送殡的队伍中多是马车。前头停了,后边自然也得了消息。听闻是沈瑞的朋友设“祭棚”,乔家几位老爷都觉得荒唐可笑。

不过一个少年“中殇”,寻常人家连丧事都不办,直接运出去埋了也是有的;沈家不过是因殇的是嗣子,有沈家族人看着,才郑重其事地办丧事。今日这些来送殡的尚书府姻亲,又有几个是看在殇者份上?不过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罢了。

沈家长房这嗣子,却是不厚道,弄出个朋友来弄“祭棚”,以为能添几分风光,落在大人眼中却委实可笑。

倒是沈理、沈瑛两个,对于祭棚之事也觉得不太妥当,却也是领情。

乔家几位老爷揣测的不对,今日送殡诸人,旁人或许是看在沈沧夫妇面上,沈理、沈瑛却是看在沈珏本上。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族长太爷生前又是慈和之人,看在族长太爷面上,他们也会过来送一场。

两人不约而同地下了马车,往前头的祭棚走了过去。

寿哥对于沈家事情知之甚详,自然晓得沈瑞有两个族兄在朝,一人在翰林院,一人在詹士府。沈瑛不必说,看在沈瑞面上,寿哥平素里还颇为亲近;就是沈理,因常在御前听讲的缘故,与寿哥也常打照面。

寿哥不想被揭开身份,自然使人留心那两人。

这边已经酒祭完,眼见有人过来,寿哥便对众人道:“我就不耽搁大家,等过些日子大家再聚……”

来去匆匆,等沈理、沈瑛走到前面时,寿哥已经上马,带了十几个侍卫随从呼啸而去,只剩下一路烟尘。

沈理倒是没留意,沈瑛却是瞧着那少年背影有些眼熟,却一时对不上号。

殡丧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地出了安定门。

安定门内,沈一身素服,拉着沈琰的胳膊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去请罪?珏哥都出殡了”

沈琰指了指远处的队伍,叹了一口气,道:“等明日吧,今日沈珏出殡,沈家人正伤怀,想来沈瑞也不乐意见到你我兄弟。”

沈神色变幻,咬牙道:“我想要送珏哥最后一程……”

沈琰心思一动,想起沈瑞曾说过二房墓地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既是如此,就送吧……”

沈使劲点点头,就要往城外走。沈琰忙一把拉住,道:“急甚?几十里路呢,要跟着走过去不成?先叫辆马车……”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兄弟两个雇了一辆马车,出城去了。

送殡的队伍走的慢,过了一刻钟就看到队伍的影子。

沈琰就吩咐车夫慢行,远远地缀在队伍后边。

沈家走的是出城的大道,路上也偶见行人车马,后边的马车便也不显眼。

不过等到了沈家墓地的山脚下,殡丧队伍上山,马车就不好跟着上去了。

“继续往前走,寻个地方歇一歇。”沈琰随后吩咐道。

车夫看了兄弟两个身上的素服一眼,也不多话,继续往前去了。

杨仲言正好回头,看到山脚这辆马车过去,看了好几眼,回头对何泰之道:“出城没多久,这辆车就缀着咱们,我还寻思是不是有人偷着送珏表弟,却是误会了……”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杨表哥以为这是梁祝?近日定是又看那些男男女女的话本子了……”

寒冬腊月治丧,因土地上冻,都是打发人提前来点穴。

殡葬队伍到了,直接落葬,点了灵主。

等下山时,前后用了不到一个来时辰。

等到沈家送殡队伍踏上回城之路,不远处的树林里才出来一辆马车。

沈琰荷包里掏出一把钱,递给车夫,请他在山脚候着,便带了沈上了山

山风凛冽,不远处散落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坟头,还有新散落的一地纸钱

当看到簇新的坟茔,还有前面写着沈瑞生猝年的石碑,沈的双腿就如灌铅了似的,再也挪不动。

沈琰神色则是凝重许多,目光从一座座墓碑上移过,即便是过了数月,可沈瑞的话依旧清晰地印在他心头。

“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春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

可直到现下亲眼所见,他才能知当年曾祖母犯下的过错,对二房嫡支到底代表着什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 桃李之教(四)

本就是寒冬时节,北风萧瑟。<-》过了午后,山脚下又起了风,一阵一阵。

车夫在冷风中等了两刻钟,还不见山路上有动静,心里就有些没底。方才那两个小哥儿相貌倒是仪表堂堂,可跟踪吊脚的行为实在鬼祟。

再想着前面那家是大户人家送殡的,车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要是那等见财起意只人,行的是挖坟掘墓的事,被发现了就是死罪,那自己这个载客过来的车夫说不得也受牵连。

车夫心中七上八下,不敢再等,忙挥着鞭子,驾车离去。

山上,沈琰、沈兄弟还在缄默。

“老天不开眼,为何就收了珏哥去?”沈哽咽道。

沈琰指了指其他的墓碑道:“这是沈家二房嫡支福地,你就看了沈珏的墓碑?”

沈抬起头,四下里望了望,多是陌生的名字。不过有一个名字,却是记得清楚,那就是两人的曾祖父。

沈走上前去,并未拜祭,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始作俑者”

三年前,随着徐氏归省,知晓自己祖上秘辛后,沈虽因邵氏子孙身份心生羞愧,不过对于所谓曾祖父不是不怨的。

男人立世,修身齐家平天下。要不是这位曾祖实在无能,也不会使得家宅破乱。若是发现后妻为恶,他能稍微公正地处理,也不会引得三太爷怨愤离乡

顾念后妻情分,想要大事化小,是对嫡子不慈;因愧疚发妻嫡子,就舍了后妻肚子骨肉不认,难道就是慈了?

想要面面俱到,却是哪一面都没顾上,最后落得飘零异地、埋骨他乡的下场,也是自作孽。

“是我不对”沈琰第一次认错:“回松江托庇沈家,使得你我兄弟平安长大,已经是得了沈家福祉,实不该再贪心许多……”

实在是沈家在松江声望太盛,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

沈怏怏道:“哪里是哥哥的错呢?要是不回松江,咱们也不知当年真相,只当祖父这一支是受了委屈的……我也曾大言不惭自诩为二房嫡裔,现下想想委实可笑……”

沈琰拍了拍弟弟肩膀,道:“我原也心存过怨愤,觉得往事已矣,嫡支与你我兄弟系出同源,本不必如此刻薄绝情;今日今时,才知什么是宿业难消。世事都有因果,你我兄弟成无根浮萍,也是承了当日因果。”

沈看了兄长一眼,道:“那以后沈瑞那边……”

“远着吧,对于那边长辈来说,你我不凑过去,就是知趣了……”沈琰淡淡地道。

沈皱眉:“可是我还要过去赔罪……”

“赔罪也要知趣些,明日还是约沈瑞出来说……”沈琰想了想,道。

前几日他拦着弟弟,就是怕尚书府这边正在悲伤劲头上,知晓前因会迁怒与沈;可是事情也是压不下去的,否则生了误会,只能让两家再生嫌隙。

沈点点头,倒是没有再说旁的。

沈琰环视四周,就看到孙太爷的坟墓。

孙太爷的墓虽挨着沈家的墓,却是泾渭分明。

沈琰带了几分好奇,挪步过去,看了两眼。

上面的名字虽陌生,可立碑人是三太爷,显然与沈家渊源颇深。

“孙?”沈琰觉得这个姓氏有些耳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走了过来,道:“大哥,怎么了?”

沈琰指了指眼前墓碑道:“这墓里的人姓孙,四房太太也姓孙,两家的渊源应在此处了”

沈看了两眼,好奇道:“‘恩兄,?怪不得二房大太太当年去松江送嫁,这是通家之好吧……既是如此,怎么会让孙氏远嫁?留在京中照拂,不是更便宜?当时二房与松江那边,不是关系还没缓和么?”

沈琰皱眉道:“区区商贾,怎么成了九卿高位的‘恩兄,?孙氏没留在京中,反而外嫁了松江?二房三位老爷,三老爷年纪对不上且不说,还有大老爷、二老爷,大老爷年纪稍大些,二老爷年纪却是对的上的……”

沈眼睛眨了眨,道:“一个是商贾,一个是高官显宦,即便有了‘恩义,在,也无需亲上加亲吧?”

沈琰摇头道:“别人或许不会,这位三太爷倒是未必。当年之事,三太爷虽决绝,却是性情中人。孙家已是绝户,孙太爷墓地能与沈家墓地毗邻,又是照顾得很好,足以证明孙太爷对沈家的‘恩情,,直到沈尚书这辈,依旧没有相忘。三年前二房大太太非要过继四房嫡子,就令人觉得怪道,原来是应到此处。即便没有择嗣之事,有孙家这份渊源在,说不得沈瑞守孝期满也会被接到京城。”

实在是沈家四房前些年在松江出了不少风头,孙氏也底细也被族人总所周知。因此,兄弟两个对着一个墓碑,倒是沈孙两家的渊源猜测得差不多。

沈莫名地想到自己兄弟身上,苦笑道:“大哥,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么?孙太爷施恩,惠及孙辈;曾祖母为恶,殃及几代子孙。她怎么能那么心狠?活生生的几条人命,说害就害?这世上的后母不是一个两个,心存私心寻常,可为了私心敢杀人的又几个?都说生恩不如养恩,都已经养大将成人,作甚就容不得?”

沈琰叹了一口气道:“为尊者讳。不管是非对错如何,以后莫要再说此话

沈耷拉下脑袋,道:“再不说了……总自怨自艾也没意思,二房无心为难哥哥与我,大哥与我也该从这段宿孽中走出来……”说完,转身回头,却是吓了一跳。

兄弟身后一丈开外,不知何时来了一素衣妇人,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看着来人头发花白,面容也带了憔悴,却依旧觉得眼熟,沈琰试探地唤了声:“沈二太太?”

沈在旁听了,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们兄弟去年冬与乔氏同路回京,远远地也见过乔氏,只觉得是个精致婀娜贵妇人,与眼前这苍老憔悴的样子委实不像。

来人正是乔氏,却没有看向沈琰,只是直直地望向沈。

沈琰瞧着她有些不对劲,上前两步,将沈遮在身后。

乔氏见状,神色立时有些激动,上前几步,带了悲声,道:“珞哥”

兄弟两个刚看完沈家墓地,自然晓得“珞哥”是哪个。

沈不由一激灵,乔氏已经绕过沈琰,抓了沈的胳膊,嚎哭道:“珞哥,娘的珞哥回来了……”

荒郊野外,坟茔地里,乔氏的哭嚎令人心悸。

沈虽被她哭的浑身寒毛耸立,可看她头发花白模样,心生不忍,好言好语道:“沈二太太,您认错了,我是沈,不是您的儿子沈珞……”

乔氏使劲摇头道:“不是,不是,你就是娘的珞哥你回来看娘了……

白氏平素虽也是迎风流泪的性子,可那是自己的亲娘,嫌弃不得也挑剔不得,眼前这沈二太太却明显看着不正常。

沈琰冷着脸上前,拿开乔氏的手腕。

他是乔家女婿,对于乔氏之事自然也知晓。这次沈珏之殇,乔家人都隐有不安,也是因乔氏曾磋磨过沈珏。而这乔氏,对外宣称是在庄子上“静养”,实际上为沈大老爷夫妇所责罚,送到庄子里去。

这次沈家办沈珏后事,都没有将乔氏放出来,小乔氏还因此唏嘘了一回。

都是乔家出嫁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外头有乔氏不贤的流言出来,小乔氏这里也心生不安。还是沈琰劝慰了一番,才使得小乔氏没有再继续战战兢兢。

如今乔氏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看起来精神又疯疯癫癫的,沈琰心中不由自主地带了提防。

“你是谁?”乔氏抬头看着沈琰,神色恍惚道。

实际上,沈琰与乔氏是打过罩面的。只不过作为外男,与未来侄女婿,也就是找个罩面而已,乔氏没有细端量,早就忘得于于净净。

沈琰心中犹豫,是不是将自己“侄女婿”的身份报出来,就听到乔氏一声尖叫,冲着自己跪了下来。

“太爷饶命,太爷饶命”乔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以头叩地。

沈琰与沈兄弟面面相觑,不知乔氏这又是什么戏码。

乔氏已经哭道:“我再也不敢违逆太爷交代,赖在老宅,这就与二爷搬回自家去…我不该逼着表哥带我去见孙家姐姐,坏了二表哥与孙家姐姐的亲事……大嫂的胎不于媳妇的事,是我娘使人落的……”

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却是令人心惊。

沈琰先前虽迷糊,现下也看出乔氏是精神恍惚之下,将自己当成了已故三太爷,便板起脸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你既有错在先,既是有报应在后。”

乔氏身子抽抽,哭泣道:“要报都报到我身上,莫要害了我的珞哥……”

沈琰道:“沈珞已经死了……”

乔氏使劲摇头道:“珞哥没死,我的珞哥还在”说罢,就去搂沈的大腿。

沈忙挑开,闪身避到孙太爷的墓后。

乔氏身子一歪,正好摔倒在孙太爷墓前。

看着脸大的“孙”字,乔氏身子一僵,惊吓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三百七十章 桃李之教(五)

沈家这边既是家族墓地,就设了祭庄,有三、四十户佃户。不过因田舍都在山脚下,祭农也在山下,除了固定日子上山巡视维护,平素山上小屋空着,并无人守墓。

沈琰、沈上山时,看着阳宅没有动静,才在墓地逗留这许久。

方才只觉得无人是便宜,现下乔氏昏厥,就发现不便了。

“大哥,怎么办?”看着双眼紧闭的乔氏,沈不由着急。

乔氏方才疯疯癫癫的样子虽是怕人,可既是遇到了,也不能不管。如今寒冬腊月,在这野外昏上半日,好人也要冻死了。

沈琰皱着眉道:“山上风大,咱们还是先扶了二太太下山。”

沈家祭庄就在山脚下,离大道并不远,方才上山前沈琰看过两眼。

沈忙点头道:“嗯,那咱们快去”

两兄弟倒是想要搀扶乔氏,可山路不平,昏厥之人又纹丝不动,最后只能兄弟两个轮流背乔氏下山。

幸好兄弟两个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便累的汗津津,到底是将人背到山脚。

山脚下大道不远处,一个小庄出现在眼前,几十处房舍。其中一处青砖院落,看着比其他屋舍要于净体面许多。

沈琰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在路口放下乔氏,让沈琰看着,方上前去打探。

大门虽半掩着,可庄户院里多有家犬,沈琰就在门口站了,扬声道:“有人么?”

里面一阵犬吠,随着一个大嗓门道:“找哪个?”

说话间,一个老汉推门出来,浑身缟素,却是醉眼朦胧,带了几分酒气。

眼见来人穿着儒服儒巾,脚踏官靴,老汉带了几分小心道:“这位相公可是找小人?”

沈琰带了急色道:“在下南直举人沈琰,与沈尚书家二公子是旧识,请问老丈可是沈家祭庄庄老?”

这里不过是几十户人家,所谓“庄老”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

听说是位举人,且与自家公子有旧,那老汉越发恭敬道:“原来是沈老爷,正是小老儿……”说到这里,留心他身上是素服:“沈老爷这是来送我们三公子?若是那样,却是不巧,半个时辰前,我家三公子入土为安,老爷一行已经回城去了……”

眼前这老汉就祭庄庄头,因沈家撤下的祭桌直接赏了他,这才不早不晚就在屋子里吃酒。

沈琰道:“我与舍弟没有赶上早上出殡,就随后过来祭拜,不想在山上发现昏厥的贵府二太太……如今扶了二太太下山,这安置在哪里,还需老丈指点

老汉吓了一跳,忙推开大门道:“我们二太太来了?在哪儿?”

沈琰指了指后头,老汉才看到七、八丈外站着两人。

老汉也没敢上前,忙转回屋里,换了老婆子与两个儿媳妇出来,将乔氏搀扶到屋子里去。

要是别人看到现下的乔氏,说不得要质疑下她的身份,可因三年前沈珞下丧时,乔氏曾大闹过,庄头倒是记得清清楚楚,一眼就认了出来。

只是人扶进屋子里,庄头却是不敢拿主意,焦虑地问沈琰道:“沈老爷您看这怎么办是好?这可是我们府二太太,要是有个万一,小人阖家都担待不起

沈琰虽不愿越重代庖,眼下也是没法子,便道:“还是去请大夫,再叫人往尚书府报信。”

庄头到底是积年老人,方才慌乱之下,才显得纷乱些,如今有了主意立时唤人来安排,去隔壁村子请大夫的请大夫,进城报信的进城,倒是的安排得有条不紊。

本没有沈琰兄弟什么事了,可方才山脚下雇着的马车已经不在,三、四十里路兄弟两个总不能走路回去,就只能在祭庄这边等消息。

隔壁三、四里外就是个大村,有乡村野医在,倒是有几分真本领的,被请了过来,下了几针,乔氏就幽幽地醒了过来。

因乔氏被安置在东屋,沈琰兄弟就被请到西屋奉茶,大夫也出去开方子,东屋就只有庄头婆子与两个媳妇在。

乔氏环视四周,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脸上露出失望。

尚书府的亲朋故旧,多是猜到乔氏这两年“静养”是有猫腻在里头,可庄子仆妇哪里会想到那么多?在她们眼中,二太太即便花白头发,看着有些狼狈,也依旧是富贵人。她虽穿着素服,可却是绣着暗纹,头上戴了精巧的银头面,手上一串银镯子,便也在旁躬身奉承。

二太太也不看那两个年轻媳妇,只看向婆子半响道:“你是张贵家的?”

那婆子忙赔笑道:“回二太太的话,正是老奴。”

这婆子看着虽粗鄙,规矩上却是不差的,二太太便道:“先前也是在府里侍候的?在何处当值?”

“正是,老奴当年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三等婢子,后来去了三老爷跟前服侍,等年岁到了就指了老奴家那口子,二太太不记得老奴,老奴却是还记得二太太。”婆子带了巴结道。

二太太就褪下手中镯子,递了过去,道:“我不耐烦人多,你陪我说说话

这婆子谢了赏,打发两个儿子下去,才往炕边站了。

二太太最是爱洁,眼下却顾不得屋子肮脏。

她方才虽浑浑噩噩地闹了一场,可对于沈琰兄弟之前的话也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方才乍看到沈,心情激荡之下,顾不得许多,如今躺在炕上,却是觉得不对味来。

她拧了眉道:“张贵既是祭庄庄头,那边香火都是张贵供奉?”

婆子道:“正是呢,老奴家那口子可不敢偷懒,三、两日就要往山上走一遭,圆坟除草,四时不落。虽说那老家伙贪几口杯中物,可素日勤快却是没得说,要不然大老爷、大太太也不会将这差事交给他这些年……”

乔氏沉默了一会儿,道:“孙家太爷的墓,也是张贵侍奉?”

婆子点头道:“那自然是,大老爷早交代过,孙家太爷的墓虽与沈家隔着一条道,可一应供应都是一样的,万不敢有所怠慢。”

乔氏道:“这三年来,孙太爷那边除了清明祭日,还祭了几次?”

婆子想了想,道:“四时三节都是不敢落之前有大老爷吩咐着,如今又有二公子在,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短了什么”

乔氏的手抓着身下褥子,道:“为何要看在二公子面上?”

这婆子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神情闪烁。

孙家与沈家的渊源,在沈家世仆当众并不是秘密。这婆子看着面相老,实际上比二太太还要小两岁,当初二老爷为悔婚闹得翻天覆地时也是十来岁的小丫头,自然记得真切。

方才不过是一时没想到,如今被乔氏追问了两句,自然也想到其中渊源。她虽有心趁机巴结巴结,得几个赏银,可也只是巴结罢了,倒是还记得自己的正经主子是尚书府,二老爷这一房实际是分了家出去的,就是下人也是与尚书府这边的仆人并不混在一处。

乔氏神色木然道:“你们早就晓得,二公子是孙太爷外孙?是孙氏之子?

婆子神色带了慌张,却是不敢不回话,便小声道:“弘治十四年春大老爷带了二公子来祭拜过孙太爷,往后每年总要来祭一、两回,倒是并不曾避人。

乔氏只觉得两眼一黑,嗓子眼一阵腥甜,“噗”地一声呕出一口血来,身子也跟着歪了下去。

婆子唬的浑身发抖,忙扯开嗓子喊人。

幸而大夫就在堂屋开方子,人还没走,急匆匆又转身进屋,又给乔氏看了脉。

“急怒攻心,这才昏厥,只是本就元气不足,如今又呕了心头血,可好生将养,万不可再大喜大悲……”大夫起身,带了不分不赞成看着张贵家的,道:“这位太太看着像是贵人,张嫂子说话可需软和些才好。”

张贵家的满脸冤枉道:“这是我们府上二太太,老婆子恭敬还来不及,哪里敢呛声?今日我们三公子出殡,二太太怕是受不住才这样……”

这大夫既是有几分本事的,到底是悲是怒自然能分辨出来,只是不于己事,也不辩解,只开了方子,就讨了诊金走了。

沈琰、沈两个被带到西屋吃茶,听到东屋热闹,也起身走到门口听动静。听闻二太太呕血,兄弟两个都吓了一跳。不管这乔氏到底是善是恶,都轮不到他们兄弟审判。要是乔氏这个时候有个好歹,即便确实与他们兄弟不相干,可也难保与尚书府那边再添嫌隙。况且还有乔家那边,也是不好说清的。

倒是张贵,知晓自己婆娘是个嘴快的,送了大夫回来,扯了她胳膊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方才你到底与二太太说了甚?气得二太太呕了血?”

张贵家的苦着脸道:“哪里是我要说个甚?是二太太偏要问,我也不敢不说……瞧着二太太这意思,像是不知道二公子出身来历,听了这才受不住……

张贵是沈家世仆,最是忠心耿耿,眼见二太太是为了此事急怒攻心,想起已故太爷,不由冷哼道:“这才是自作孽,可见老天到底有眼,二公子合该就是二房子孙,这不是回来了?只可惜孙家姑太太,大太太亲自教养大,本是咱们家名正言顺的二太太,却被生生抢了亲事,只能远嫁他乡……。”

张贵家的见老头越说越没谱,忙捂了他的嘴道:“灌了马尿,倒是壮了你的狗蛋,什么都敢嚼?快住了嘴二太太可是在里头……”

老两口这番嘀咕,声音虽不大,可庄户人家屋子本就不隔音,沈琰兄弟在西屋听得真真的。

兄弟两个面面相觑,好半响都没有说话。

方才乔氏的疯言疯语,与这张贵酒后真言,两下里倒是印证了兄弟两个之前的猜测,沈孙两家渊源颇深,且这话里话外像是还有婚约之事。

仁寿坊,沈宅。

张大奉老爹之命,快马进城报信。不过祭庄都是驽马,跑的并不快,路上又有积雪,三十里路紧赶慢赶也用了将一个时辰。

因这两年家里外务,都是沈瑞打理,这次沈珏丧事也是,张大便直接求见沈瑞……

第三百七十一章 朱衣使者(一)

二十来岁的举人老爷,又是姓沈的,除了沈琰还能有哪个?

沈瑞虽有些意外沈琰兄弟这个时候登场,可眼下却不知细究这个的时候。乔氏出现在沈家墓地,且昏厥不醒,这不算是小事。

沈瑞命张大在门房等了,自己匆匆往主院去。

虽是小辈殇亡,可沈家人丁单薄,今日送葬沈沧夫妇都去了。到底是上了年岁,折腾了半日,夫妻两个都乏了,回来后换了家常衣裳,靠在榻上说话。

京城离松江距离远,算一算日子,沈珏的丧信要过些日子才能到松江。

对于沈珏之殇,除了伤心之外,夫妻两个还有对宗房的愧疚。要不是沈家上下没几个人,沈三老爷身子不好出不得远门,沈珏又要预备明年乡试,抽身不得,本该出个人亲自往松江走一趟;如今虽派了二房大管家南下,可到底是下仆。

“不管如何,好好的孩子交到我们手中,到底是我们没有看顾好。如今这一去,连我们都受不了,本生父母,还不知如何痛彻心扉……”徐氏道:“贺氏冷情了些,可到底是十月怀胎落地的亲骨肉,宗房大老爷却是最偏疼珏哥。

沈沧叹气道:“就是离得远,要不我本该亲自去请罪……明年沈械孝满,我来想想法子,能忙就帮吧……”

沈械在京城亲近外家贺家,近些年有站队李党的意思,与尚书府关系不冷不热。沈沧不喜他为人势利刻板,便也不甚亲近。

可有了沈珏这一层关系在,到底是二房亏欠了宗房,以后能帮扶还要帮扶

二老爷已经知天命的年纪,总不能就此绝嗣,择嗣之事少不得依旧要提及。不过这次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是下定决定,不再参合二房嗣子的事。

三年前择嗣,二太太心中不愿意,二老爷本人没主意,沈珏是沈沧夫妇两个做主选的沈珏。

沈珏停灵这几日,老两口相对无言,也都自省当年的选择是不是错了。

沈珏这几年的变化,都在他们夫妻眼中,从有些惫懒的性子变得勤勉好学,都是身为嗣子的压力。原本最结实不过的少年,身子亏空,也是因嗣子身份,被乔氏用“孝道”磋磨。要是他还在亲生父母身边,即便风吹受寒、大病一场,也未必就如此送了命去。

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红云进来道:“老爷、太太,二哥来了……”

徐氏有些意外道:“快请进来……”

少时,沈瑞随着红云进来。

“父亲,母亲,张贵打发儿子来送信,二太太去福地了,昏厥在福地那边,现下被扶在张家待着,孩儿是不是请了大夫一起出城?”沈瑞道。

不管乔氏多可恶,她也是沈家二太太,可以将她拘在庄子上“静养”,并不能对她见死不救。

沈沧听了,立时冷了脸,眼中的怒气就要溢出来:“这样日子,她也要跟着裹乱,真是不可救药”

徐氏脸色也不好看,乔氏虽在二房庄子上静养,那边庄头管事也是二老爷名下仆人,可二老爷离京前将产业托给兄嫂看顾,平素里也是徐氏使人盯着。

乔氏能离了庄子,跑到沈家福地去,庄子上却没有人回来报信,就已经有“欺上”之嫌。

恼虽恼,徐氏也知晓沈家刚办完丧事,实不能再有什么是非,否则就成了京城人口中的八卦谈资,便道:“老爷莫要与那糊涂人计较,到底是母子一场,能想着过去送送珏哥,也算她的还没有彻底糊涂那边没有正经人看顾也不行,是不是叫珏哥走一趟?眼见就要天黑了,要是出城可不好再耽搁。”

沈沧虽厌恶到乔氏到极点,也这个时候也只能点头道:“去吧。”

徐氏想的周全,听闻乔氏是一个人去的福地,就唤了周妈妈过来,叫她带了两个仆妇、两个小婢,也出城去祭庄。

暮色沉沉,沈瑞没有再耽搁,一边吩咐人预备马车,一边叫长福去接大夫

因沈家常用的大夫就在同坊,不用两刻钟就请了人过来,一行人乘马车出城去了。

冬日天黑的早,出城时还没有天黑,一行到了沈家祭庄时,天已经黑透了

听到外头动静,张贵提了灯笼迎了出来。

“二太太怎么样了?”沈珏下了马车就问道。

“先前醒了一回,晚饭前又歇下了……”张贵躬身回道。

沈珏既然过来,总要亲眼去看一眼,就随着张贵进了正房东屋。至于沈琰兄弟,现下没有露面,沈瑞一时也没顾得上问。

屋子里已经点灯,炕上有简单幔帐,乔氏躺在上面,眼睛本是闭着,不过听到动静,立时睁了眼。

她直勾勾地望着沈瑞,眼睛眨也不眨,里面阴沉似海。

沈瑞被盯着身上发毛,回头招呼随自己过来的周妈妈道:“妈妈带人服侍二太太,稍后好让大夫进来……”

周妈妈应了一声,带了仆妇、小婢进了屋子。

沈瑞退了出去,问张贵道:“先前请了大夫?大夫怎么说?”

张贵道:“当时二太太看着凶险,小人就自作主张打发我家老二去了隔壁村请大夫,开始时是昏厥,有些痰迷心窍,大夫扎了几针就醒了……后来二太太醒来,又吐了一回血,大夫说二太太这是‘急怒攻心,,需要静养呢……”

乔氏的病症在这里摆着,张贵不敢有所隐瞒,就将先前的事情低声说了。

沈瑞神色不变,心里却轻哼一声。

他孙氏亲子身份从没有瞒过人,这三年祭拜孙太爷也不曾遮掩,可乔氏心思先在丈夫身上,后来又死盯着小四哥,对其他事情都不闻不问,竟真的不知此事。

只是一个三年都不曾留意此事的人,三年后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留意了。

不用说旁人,此事要是与沈琰、沈兄弟无关才怪。

沈瑞有些不痛快。

这兄弟两个如此藏头缩尾,要是真念着沈珏旧情,想要祭拜就当堂堂正正地上门去,即便尚书府长辈不喜欢他们兄弟,也不会将他们扫地出门;如今沈珏已经葬了,这般偷偷摸摸地到墓地祭拜,算什么?

“沈老爷呢?”沈瑞道。

不等张贵回话,就见西屋有人挑了帘子出来,道:“我在这儿,恒云进来说话。”

说话的正是沈琰,沈瑞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抬步就进了西屋。

沈站在沈琰身边,神色有些紧张。

之前他口口声声说当跟尚书府请罪,可真的面对沈瑞时,未免心虚气短。

虽说这兄弟两个到沈家福地私祭之事不甚妥当,可要是没有他们兄弟两个,乔氏一个人在山上发病昏厥,说不得就要出人命。因此,沈瑞见了这兄弟两个,还是先作揖道谢。

沈琰忙避开,没有受沈瑞的礼,道:“不过是碰巧罢了,就算遇到的不是贵府二太太,是其他人,我们也要搭把手。”

沈瑞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沈先生。山上平素无人,如今又是数九天气,要不是遇到贤昆仲,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沈琰摇头道:“实不好当恒云这份谢。当时情况有异,我与恒云细说,恒云不要怪罪我与舍弟就好。”

乔氏在山上疯疯癫癫,丑态毕露,还露出不少阴私,沈琰下山前本打定主意要埋在心里,对沈也是吩咐了又吩咐。可随着乔氏醒后因追究沈瑞身份来历呕血,沈琰就晓得,他们兄弟两个想要旁观是不能了。

沈瑞不是傻子,追根溯源,总要问到乔氏在山上的情形。揭开沈瑞是孙太爷外孙身份的,正是他们兄弟两个。

沈琰便将山上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从他们兄弟两个好奇看了孙太爷的墓,到二太太突然出现,先是“误认”沈为沈珞,随即“误认”沈琰是已故太爷,其中乔氏“疯言疯语”,沈琰一句也没有落下。

讲述事情最忌讳半遮半掩。

这其中涉及沈瑞生母之事,说起来是尚书府的丑闻,沈琰本想要装没听见,可谁晓得乔氏自己会不会嚷嚷出来。那边可是听到沈瑞真实身份立时就呕血,以她现下的时而癫狂的势头看,说不得要旧此事闹腾起来。到了那时,沈琰这边的删减隐瞒就要当成心怀叵测。

乔氏看着是柔弱妇人,可听其行事,却是与恶妇无异,也该得些报应。

沈瑞听着,饶是素来稳重,脸上也不由变色。

徐氏竟然曾经有过妊,长房本该有一嫡出血脉,却是因乔老太太的算计,连来到人世的机会都没有就流了。虽不知乔老太太用了什么手段算计徐氏,可目的不用想定是为了女儿乔氏。

瞧着沈沧与徐氏待乔氏,在她算计四哥、磋磨沈珏前,不过是不耐烦,并无憎恶痛恨。对于徐氏流过的孩子,整个尚书府上下也没有丝毫的消息露出来。就是沈瑞在松江时,听到的二房消息,也是言及徐氏不曾产育。

那乔老太太用的是什么手段?怎么会将徐氏本人都糊弄住?

这件事要不是乔氏自爆,说不得就要永沉大海。

哼,这乔老太太,真是死的太早了……

乔氏不是去了沈家福地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红衣使者(二)

换做真正的大明人,被一个“外人”知晓自己长辈阴私,面上不露什么,心里也会不自在;沈瑞不是古人,即便心中也有“为尊者讳”的想法,可在他心中只有长辈名分的乔氏却不在这“尊者”的范围之内。

沈琰察言观色,自是瞧出沈瑞没有尴尬与忌惮。

虽说这个时候有乔氏添乱,可沈琰还是觉得不好再拖,就指了指沈道:“我今日带舍弟过来祭送沈珏……”

兄弟两人穿着素服,即便不说,沈瑞也能知晓其用意。

对于这兄弟两个私祭沈珏,沈瑞刚开始觉得有些烦,不过想想他们没有仗着是“姻亲”,就随乔三老爷过去尚书府,也是知趣,便点点头道:“珏哥在京城故交不多,沈先生与令弟能过来相送,我代二弟谢过两位……”

沈琰叹气道:“即便今日恒云不出城,过两日我也要带了舍弟寻恒云……

沈瑞有些意外:“沈先生可是有什么事?”

即便半年前沈瑞与沈琰兄弟见过面,可也不觉得彼此是能往来无忌的关系

沈站在旁边,脸色苍白,面上露出苦痛之色。

沈琰道:“沈珏殇时,舍弟也在卧病中。等到他病愈回书院,得了沈珏的消息,便要死要活的……我追问了,才晓得沈珏生病前,这两个在一处……”

沈瑞虽年纪比自己小,可沈琰从来不曾小觑过沈瑞。

即是讲述前事,沈琰在话中也没有偏疼沈,而是没有立场的平和讲述,将弟弟对自己说过的事如实说了。沈离开书院,沈珏尾随,等到下雪,两人冒雪回书院,晚上沈因风寒高热,缠绵数日方好,一件不落。

只是同沈告知他,沈琰还加了一段“前言”,将自己婉拒田山长提亲,“设计”让弟弟听到死心之事也一并讲了。

说到最后,沈琰满脸愧疚道:“虽说是阴错阳差,可到底是我之过,我本当上门请罪。”

沈瑞不是圣人,要说听了这缘故,没有半点迁怒那是不可能。

不过他理智尚在,也晓得沈珏已经十五岁,他的脚长在自己腿上。要是他心里不乐意跟过去,没有谁会强迫他。

沈因此愧疚难安,显然是个良心未泯之人。沈琰如实告知此事,不过是怕沈瑞听闻此事后迁怒弟弟,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感冒只是诱因,沈珏之殇确实称得上“阴错阳差”。

要是论起因果,这里面确实有沈琰兄弟的不是,可尚书府上下漠视沈珏的人就无辜么?

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两个不同的少年风寒高热,小门小户的沈尚能得到母兄关爱,第一时间被发现患病,熬了过来;沈珏身在深宅大院的尚书府,却是孤零零自己扛着,直到病故。

相对于沈琰这个兄长,沈瑞觉得自己不合格了。

他低下头,苦笑道:“珏哥已经走了,这个时候再说谁是谁非也没有甚意

沈琰见沈瑞并无找后账的意思,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沈却是满脸惊诧,不可置信地望向兄长,好一会儿才满脸颓败,耷拉下脑袋。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灯花“噼里啪啦”直响,就听到东屋传来喧嚣声。

沈瑞是尊长辈吩咐过来“看顾”乔氏的,便踱步到了中堂。

就听到周妈妈细声慢语道:“二太太既醒了,作甚不让大夫把脉?老爷、太太都担心着二太太,方打发二少爷带了大夫过来……”

“担心我?是恨我不死吧?我一日不咽气他们就不安心,非要治死了我不可”乔氏嗓子尖锐。

“哎呀二太太,您可不能这样说……太太性子敦厚,这些年待二太太如何,大家可都在看着,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抹了好的……”周妈妈是徐氏近人,自是听不得这诋毁之词,忙道。

“哈?对我好?不让何氏守贞,让我儿无人侍奉香火是为我好?塞了个短命嗣子给我就是对我好?拦着我疼侄儿就是对我好?瞒着我一个,接了孙氏子进京就是对我好?”乔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已经是状似疯癫。

屋子里除了周妈妈与仆妇婢子,还有随行过来的大夫。

医者父母心,虽说这大夫对于乔氏这位沈家二太太殊无好感,可进了屋子后也在“望”。

眼见乔氏眼白赤红,狰狞间青筋直露,大夫不由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乔氏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妈妈吓了一跳,不过到底是积年老人,知晓缓急轻重,忙招呼大夫上前看诊。

沈瑞在外头听到不对劲,也挑了帘子进来。

乔氏面色惨白,躺在炕上。

大夫诊视了一番,眉头紧皱。

等把完脉,大夫说了一堆话,意思是乔氏气血两亏、七情抑郁、合该静养,最忌大喜大怒,如今气急痰迷,有“卒中”之兆。

如今已经是入夜,山野小庄,即便大夫开了方子,也没有地方抓药去。幸好有之前的村医留下两包草药,大夫翻拣了一遍,寻着能用的重新拟了简方。

张贵家的院子是三合院,住着张贵一家九口人,除了长子长妇,次子次妇,还有未成亲的三子与闺女,与长房半岁大孙儿。

同庄户百姓相比,张贵家的青砖瓦舍颇为气派体面,住着也宽敞;今日家里来了主家与贵客,张家院子一下子就满满了。

不仅需要上房腾出来招待主家与客人,随沈瑞过来的大夫与一于尚书府下人管事也需安置。

张贵便让儿女们将东厢三间也都让出来,一间请大夫歇脚,两间让沈家众仆安置。

长寿、长福都来了。

眼见过了饭时,周妈妈还没有从上房出来,长寿就寻了张贵道:“张大叔,二少爷出来时急,还没用晚饭……”

张贵搓手道:“长寿小哥儿,我家婆子带了媳妇早就在厨房热菜了……今日吃食倒是现成,只恐二少爷与贵人嫌弃……”

厨房就在正房耳房,现下正有肉香菜香飘出来。

长寿略一思恋,就知晓缘故,道:“这些给其他人用吧,二少爷那里,现下多半也顾不得用饭,寻个于净的锅,熬一锅粥候着……”

“那位沈老爷与沈相公?”张贵迟疑道。

那两位可是与自己二公子朋友论交,方才也同二公子在一块,要是怠慢了,丢的可是沈家的脸。撤下的祭桌虽有不少大荤菜,可到底是剩饭,沈家下仆这边对付一口还罢,招待外客未免不恭。

长寿也想到此处,便道:“那就多熬着粥,预备两个简便小菜。”

张贵应了。

长寿又道:“出来匆忙,公子行李都没带过来,还请张大叔帮忙张罗。”

张贵忙道:“长寿小哥放心,家里正好与几床新被褥,可不敢怠慢二少爷

张家女儿如今虽尚未出阁,不过已经说了人家,婚期就定在腊月,如今嫁妆已经预备齐备。就是长寿不开口,张贵也不敢拿自己的旧被褥给沈瑞用,早就打算先用女儿的嫁妆。

长寿道:“就劳烦张大叔费心,太太最疼二少爷,不会让张大叔白出力…

张贵忙摆手道:“都是小老儿应该的。我们寻常离二少爷远,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沈家祭庄共有三处,这边的最小,负担的差事又繁琐。沈沧、徐氏就没有安排旁人,只是寻了敦厚的张贵来负责。张贵确实不辜负沈沧与徐氏器重,不仅看看顾墓地用心,在祭庄收成上也从不动手脚,是难得的老实人。

徐氏投桃报李,不仅多有赏银,而且还安排了沈贵家次子到铺子上学徒,三子在三老爷身边做书童,少不得以后也要当用。

张贵家得了重用赏赐也不招摇,依旧寻常百姓似的过活,实际上要比一般人富庶。

在沈家下仆中,张贵算是数得上的管事,长寿却只是少爷身边的长随,自没有他赏张贵的道理,不过在徐氏跟前回话时为张贵说几句好话还是能的。

张贵自然也知晓此处,对长寿才分外客气。

夜色越发浓了。

沈家随从都饥肠辘辘,少爷没发话,也没有人敢讨吃的,长寿便进正房寻沈瑞。

沈瑞坐在堂屋,这与大夫说起二太太的病。

“卒中”就是中风,既有中风之兆,那肯定是不好挪动,可是这里又不是的好地方。

大夫道:“要是想要挪动,也要等到二太太醒后,看着差不多方可;否则还是不挪动为好。”

沈瑞点点头,见长寿进来,就吩咐长寿带大夫下去安置。

长寿转回后说了晚饭的事,沈瑞听他安排的还算妥当,便道:“陈大夫那里也上粥吧,代我告声罪……”

长寿应声,下去安排不提。

北房总共三间,沈瑞在堂屋说话,东西两屋都是听到动静的。

东屋周妈妈想着二太太是“卒中”之兆,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只跟着犯愁。乔氏之过,送到庄子上“静养”并不无辜;可她要是“卒中”,就不宜在外头养病,否则倒显得大老爷夫妇刻薄。

西屋沈则是皱眉,乔氏做了那么多坏事,不是正应该“恶有恶报”?如今没等人追究她责任,自己就倒下了,难道就这样逃过一劫?

沈琰则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乔氏,之前就疯疯癫癫,深思异常,现下又有卒中之兆,应该是蹦跶不起来。如此也好,要是尚书府算后账,沈二老爷真的休妻,那不仅是影响到乔氏,还有小乔氏。

小乔氏即便是乔家女,可如今进了沈家门,成为自己的妻子,沈琰也愿意相护……

紫禁城,乾清宫。

东暖阁传来一阵阵咳声,门口侍立的几个内官不约而同地带了几分忧虑。

皇城里的内官有万人,最风光得意的就是御前这些人。即便只是门外服侍的内侍,也比其他地方的人有体面。

这体面,都是皇爷给的。

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爷虽正值盛年,可这两年身体渐虚,要不是如此,过去对僧道之流深恶痛绝的皇帝,也不会借口太皇太后与太后敬道,将道士之流传召到皇宫。

佛家修的是来世,对于渴盼长寿的皇帝来说都是虚妄;道家求的却是现世长生,正是合了皇爷的心思。

东暖阁里,皇爷吃了一枚药丸,嗓子里的咳意终于轻了不少。

“寿哥规矩虽学的好,骨子里却是最厌恶规矩的,如今却能路祭都做了,倒是长大了……”皇帝止了咳,道。

旁边站着一红衣内侍,道:“殿下打小就聪明,又有皇爷言传身教,待人自是周全。”

这天上当父母的没有不爱听儿女好话的,皇上神色越发温和,道:“朕去年没有禁寿哥出宫,就是想着外头那几个都是读书的孩子,寿哥‘近朱者赤,说不得能向学些,本也见了些成效,要不是寿宁侯太急躁,伤了寿哥的面子,也不会让寿哥又捡起武事来……如今他倒是亲近东宫诸卫,这样下去倒未必是好事……”

第三百七十三章 红衣使者(三)

城外,沈家祭庄。

北房西屋,饭桌摆了出来,稠稠大米粥,四色佐粥小菜,还有一盘子鸡蛋煎饼。不过是寻常吃食,不过不管眼下已经过了饭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兄弟都是饥肠辘辘,一人捧着一碗粥倒是吃的香甜。

尤其是沈瑞,这几日操办沈珏后事,茶饭不思,早已经饿过劲了,今日折腾一日,身心俱疲,被浓香的米粥勾起食欲,就觉得肚子里没底,克制着也用了三碗才撂下筷子。

等用了晚饭,也将二更天,倒是该安置时候。

张家只有这三合院,正房与东厢房都腾出来了,剩下西厢房挤着张家八口

沈瑞虽是主家少爷,可正房东屋乔氏占了,最好的就剩下西屋。偏生有沈琰这个举人老爷在,既是沈瑞“旧识”,又是乔氏“恩人”,总不能让他们兄弟去厢房与沈家仆人挤一处。

张贵就悄悄寻沈瑞问了,是不是也让沈琰兄弟在西屋。

西屋是一溜火炕,睡三个人倒是也不挤。

条件就在这里,沈瑞便点了头。

张贵就转过厢房,吩咐自己婆子道:“去将鹃儿剩下的三床新铺盖抱来,你带了老大给少爷送去。”

他们家闺女的闺房就在西厢靠南那间房,铺盖都在里面。今天他们家人都挤到西厢,两个年轻媳妇就带了孩子去与小姑子挤,剩下两间房,只有一铺炕,就来两口带着两个儿子挤了。

张贵家的道:“不过是客,如何能同自家少爷一样?小心少爷挑理?就算是举人老爷,也没有在少爷跟前拿大的道理。”

张贵道:“不只是举人老爷,还姓着沈呢还是客气些好……”

张贵家的虽心里有些舍不得,可还是去隔壁抱被子去了。

少一时,张贵家的就带了长子抱了三床新铺盖去了北房。

眼见着大红被子面,上面绣着双红喜,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真是劳烦妈妈了……”

张贵家的忙道:“少爷贵人下降,小人们只有欢喜的,平素里想要孝敬也孝敬不上。”

周妈妈本在西屋,听到动静也过来。

眼见炕上放着新被褥,很是满意地看了张贵家的一眼。

也没有用旁人上手,两个妈妈亲自铺陈了铺盖。

周妈妈方道:“少爷,要不要留人在这边服侍?”

沈瑞摆摆手道:“不用,妈妈带了人只好生服侍二太太就是。”

周妈妈是徐氏心腹,外甥女就是春燕,对九如居也熟,知晓沈瑞脾气,便也不啰嗦,对沈琰兄弟福了福,就回东屋去了。

西屋里,沈神色有些别扭,沈瑞与沈琰两个,不能说是面厚心黑,可也并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场面,都随意起去了外衣,穿上中衣上炕。

沈瑞直接去了炕尾的位置,沈琰见状就占了中间的位置,沈只剩下炕头

他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熄灯吗?”

沈琰没有说话,沈瑞应了一声。

灯灭了,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沈瑞这些天一直没有睡好,如今吃了热粥,浑身暖洋洋的,困意就上了来,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至于东屋的乔氏,与身边的沈琰兄弟,他都没有太放在心上。

别说乔氏只是“卒中”之兆,就算乔氏真的“卒中”,瘫痪在床,沈瑞也不可怜她。沈琰兄弟与尚书府这边只能说是孽缘,不管怎么说,沈珏是因沈受的风寒。沈瑞不迁怒,可心里也有疙瘩。以后还是能不见就不见吧,想必现在那兄弟两个也是这般想。

沈瑞睡得香,沈躺在炕头,却是跟烙饼似的。不是他不困,实这炕头太热,他都觉得后背要烫熟。

“这沈瑞就是个藏奸的,定是晓得炕头热,才挑了炕梢”沈翻着身,低声咬牙切齿道。

“还不睡,嘀咕什么?”沈琰轻声道。

“大哥,实在太热……”沈掀开被子,小声道。

眼下正值夜半,外头一轮明月,透过窗户,使得屋子里也不是全黑。

沈琰看见弟弟的动作,伸手将他的被子又拉上,小声道:“你病才好没几日,今日又在外头折腾半日,发发汗也好。”

沈虽觉得难受,可素来听兄长话,就老实地没动,渐渐地习惯了被窝里的温度,迷迷糊糊地也睡过去了……

一望无际的沙漠,沈直觉得自己就要渴死了,嗓子里响于响于。他使劲地咽了口吐沫,觉得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就一屁股蹲坐在沙漠

沙漠炙热,似能将人烤熟。

沈想要站起来,可实在太乏了,就躺在沙漠上,脑子里幻想着绿洲。

不知是他的幻想起作用了,还是什么,他便觉得周遭的气温似降了下来。他逼着眼睛,正惬意地呼吸,就觉得脖颈上勒得慌,喘不上起来,忍不住“呜呜”出声……

就听耳边一阵惊喝:“你在作甚么?”

沈一下子惊醒过来,就觉得喉咙火辣辣的,脖颈之上满是束缚。

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人影站在炕头,手中用着力气,神色狰狞。

沈琰已经看清楚那人动作,又惊又怒,一下子起身,踹了一脚过去。

“噗通”一声,就是有人倒地的声音。

沈琰顾不上去看凶手,忙到沈跟前:“二弟”

这么大的动静,不仅同屋的沈瑞醒了,西屋也有人掌灯。

沈使劲拉着脖颈上束缚,使得束缚的不那么紧了,就是一阵猛咳。

沈瑞已经坐起来,虽没有看到地上人影,可也察觉出不对劲,趿拉着鞋子就下地去点了灯。

地上人影现出来,望了望炕头的沈,又望了望地上站着的沈瑞,倒是满脸惊诧。

沈瑞面上一寒,忙看向炕头。

就见沈脖颈上系着一跟腰带,脸上紫红,沈琰则是满脸骇白地站在旁边

沈还在咳,就听到西屋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眨眼而至,周妈妈端着灯火走了进来。

看着屋里情景,周妈妈不由瞪大眼睛。

借着灯光,沈琰已经解开沈脖颈上的腰带。

沈脸色慢慢缓和,只是大口大口呼吸之间,神情带了几分痛苦之色。

“二弟,你觉得哪里……哪里不难受?”沈琰脸色越发白,说话也带了颤

“嗓子……疼……”沈声音已经带了暗哑。

“那就别再说话,好生闭嘴待着”沈琰忙道。

周妈妈站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忙快走几步,挡到沈瑞身前,对依旧躺在地上不起的人,道:“二太太,你这是要杀人?二少爷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下狠手?”

地上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乔氏。

她神色狰狞,如同厉鬼,指着沈瑞尖声道:“他不是人,他是讨债鬼他来沈家讨债的,先是害了珞哥去,又害死了珏哥他是讨债鬼”

“二太太真是疯了大少爷没时,二少爷还在松江族里,关二少爷什么事?三少爷到底因什么没的,旁人不清楚,二太太还不清楚?要不是去年三九天二太太逼着三少爷跪了半晚雪地,能坏了三少爷的根本……如今倒是倒打一耙……”周妈妈恨声道。

沈瑞皱眉道:“妈妈与她啰嗦什么?我去叫陈大夫,妈妈带人拉她下去”说罢,拉过衣裳披着,出去厢房叫陈大夫。

一个三合院,不大的地方,北房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东西厢房也都亮起了灯。

陈大夫与长寿、长福在一屋安置,早被外头的动静惊醒。沈瑞过来时,长寿、长福两个已经穿戴好,正要出门往北屋探看。

陈大夫惦记着病人,也跟着穿戴起来。

见沈瑞进来,陈大夫道:“可是二太太发病?”

“不是,是沈相公。”沈瑞道。

陈大夫虽有些意外,可还是背着医箱随沈瑞去了北房。长寿、长福两个不放心,便也跟在后边。

周妈妈已经叫了仆妇、婢子,正拖乔氏回东屋。

乔氏状似疯癫,使劲挣扎着,口中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周妈妈大急,忙伸出手去捂她嘴巴。

沈瑞直觉得额头上青筋直蹦,回头对长寿、长福道:“还不快去忙妈妈去了二太太回去”

有了两个小伙子做助力,乔氏彻底被制住,半拖半抬去送到东屋去了。

陈大夫见状,就要跟着后头,被沈瑞拉了一把道:“先去看看沈相公”

陈大夫看了沈瑞一眼,见他神色坚决,便随他去了西屋。

沈正靠在炕头的墙上坐着,沈琰已经下了地,脸色黑的跟锅底似的。他素来沉稳,不是七情上面的性子,可方才之事实是太过惊悚。虽说乔氏是妇人,手上力气有限,可睡梦之中,脖颈又是要紧的地方,要不是他警醒,说不得就要失了手足。想到这里,沈琰后怕不及。

陈大夫家现下在虽没有在宫里供职,祖上却是御医出身,要不也不能在仁寿坊置下产业。

沈脖颈上青痕,陈大夫只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再想想方才被拖出去的乔氏,他心中对沈瑞待长辈不恭敬的那点腹诽立时烟消云散。

沈琰虽浑身怒气,却也知晓轻重,看到陈大夫背着药箱,忙让出炕头位置来。

陈大夫上前,查看了一番,又诊了脉,问了两句,道:“除了外伤,还有些受惊,需服两剂安神汤,其他倒是无甚大碍……”

第三百七十四章 红衣使者(四)

事情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过半。等到折腾半响下来,已经到了四更天。

大家都没了睡意,西厢房里张贵小孙子又因半夜惊醒,啼哭不已。跟着犬吠声,鸡鸭乱叫,一下子喧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恢复寂静。

北屋与东西厢房里的灯都点着。

即便是安置在东厢房里的沈家车夫仆从,被这动静惊醒,也不敢在睡实。

北房西屋里,陈大夫给沈涂完药膏,也开了压惊宁神的方子。不过去淤的药膏药箱里预备着,草药却是没地方抓取,只能等明日。

陈大夫下去了,张贵夫妇两个与周妈妈都留在西屋。

三人虽都地上站着,可眼角却都忍不住望向炕头的沈。

拇指粗细的青檩子,看的三人心惊胆颤。他们实在想不到,二太太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就敢动手杀人。

这沈相公长得这样俊秀,这回却是遭了大罪。三个老人家都觉得不安,可不管是代二太太致歉,还是其他交代,都轮不到他们三个说话。

沈瑞看了张贵夫妇一眼道:“你们先下去吧,明儿早起多预备些早饭,用了早饭我们就回城。”

张贵闻言一愣,道:“二少爷,那二太太那边?”

“二太太失了心智,自也要回城养着。”沈瑞道。

张贵应了,带了张婆子下去。

周妈妈红了眼圈,道:“都是老奴该死,睡得太沉,竟没有听到动静,使得二少爷置于险境,又连累了沈相公。”

沈瑞道:“本以为她既追到福地来祭送珏哥,就是知悔改的,没想到她彻底疯了……不于妈妈的事,是我懈怠了,少了防范之心。”

说到这里,沈瑞望向沈道:“这次因我之故,使得沈相公因我受过了…

沈方才咳了半响,眼泪都咳出来,眼睛红红地看着沈瑞,好半响低下头道:“都说一饮一啄,都是定数。之前因我之过,带累珏哥病下,如今为你挡了劫数,说不定也是天意。”

沈瑞摇头道:“不是这样论的。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沈还要再说话,沈琰已经开口道:“恒云,有什么以后再说。舍弟嗓子紧,让他先闭口。“

沈瑞点点头,不再与沈说话,转身吩咐周妈妈道:“已经四更天,妈妈先回去歇歇,明儿早起还要赶路。”

周妈妈应了一声,回东屋去了。

西屋这边,不管是沈瑞,还是沈琰、沈兄弟都没有睡意。

沈脖颈上难受,时而用手摸一下,望向沈瑞的目光就带了探究。

这乔二太太欲置沈瑞与死,尚书府看似显赫,可这里面的刀光剑影也端是可怕。

沈琰先前虽一直黑着脸,现下怒气也渐渐消,只是心中也不免嘀咕,说不得他们这一支与尚书府真的是天生犯冲,否则怎么会交集一次,就非死即伤。他虽圣人门生,不信鬼神,可一次一次的赶巧,也让他心中胆颤……

外头天色渐白,厨房那边传来动静。

周妈妈带了小婢,端了热水过来。

等沈瑞三人熟悉完毕,早饭已经摆上来。

同样是白粥,不过点心不是鸡蛋饼,换成了葱油饼,面香油香扑鼻而来。沈瑞、沈琰等人却没有昨晚的食欲,都是用了小半碗就撂下筷子。

等饭桌撤下去,沈瑞对沈琰道:“昨日过来三辆车,沈先生与沈相公就同我一车……”

沈琰点点头:“那就叨扰恒云……”

随从车夫仆人凌晨时就听了传话,因此已经喂好马、套好车,预备得齐当

陈大夫瞧着不对劲,拉着长寿低声道:“长寿小哥儿,怎么大家都张罗回去,不留人服侍贵府二太太?昨儿瞧着她不对,是不是现下当再过去诊诊脉?

长寿道:“这里山野之地,偏远荒凉,哪里是能养病的地方?二太太自然要接回京”

陈大夫听了,面露迟疑。

长寿却没有细说的意思,招呼陈大夫上了一辆马车。

虽说天色放晴,可地上积雪未消,马车行进在雪地上,耳边就传来车轱辘“吱呀”、“吱呀”的声音。

中间的马车中,除了周妈妈与两个仆妇,就是主位上的二太太乔氏。只是乔氏嘴里塞了核桃,身上都被布带绑着,望向周妈妈的眼睛要射刀子。

周妈妈冷哼一声,浑然不觉。

即便是二太太又如何,一次两次向子嗣下首,老爷、太太再好的耐心也有到头的时候。之前对四哥,不过是要算计养育,存了坏心,没有施行起来;到了三少爷这里,就是间接地要了一条命;如今到了二少爷这里,就直接动手害人了。

这般羞恼怒恨,不就是因为她心虚。

三十里的路程,一路未停,马车用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城。

到了仁寿坊外时,沈瑞就下了马车,吩咐长寿跟着马车,送沈琰、沈回南城。

待徐氏得了消息,晓得沈瑞回来,不由诧异。

稍一时,周妈妈与沈瑞一块到了。

见沈瑞神色凝重,周妈妈难掩愤愤,徐氏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只留了红云在跟前,对沈瑞道:“二太太又闹了什么?”

沈瑞冷笑道:“她知晓了我的身世,要动手勒死我”

徐氏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走到沈瑞跟前,上上下下查看一遭,见确实无碍才松了一口气。她脸上难掩怒气,道:“她怎么敢?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瑞就将凌晨发生的惊悚之事说了。

周妈妈在旁比划着:“一寸宽的青檩子,看着就瘆人那沈相公比二哥还大几岁呢,被勒的差点断了气,要不是沈老爷醒的早,踢开二太太,说不得就要出大事”

徐氏虽对沈琰兄弟素无好感,现下却是不由庆幸:“阿弥陀佛,有人挡厄,瑞哥是个有福缘的”

沈家长房只有沈瑞这一个独嗣,三房总要分出去的,周妈妈向来站在沈瑞这边,少不得又将乔氏咒骂沈瑞是“讨债鬼”的事说了:“太太,二太太如今是恨死了二哥,连大少爷的去世都归罪二哥身上,老奴都听不下去。”

“到底谁才是讨债鬼?沈家才是上辈子欠了她”徐氏恨得不行。

沈瑞想了想,道:“母亲,陈大夫说她有卒中之兆,不宜挪动,不过孩儿见她还有力气害人,实不放心将她留在外头,就带回京来。”

徐氏看了沈瑞几眼,见他眼下青黑,点点头道:“知道了,我来安置。你昨儿既没歇好,就回去好好歇歇。”

沈瑞应了一声,退出上房。

徐氏这才带了嗔怪看着周妈妈道:“陈大夫既说了那样的话,你就不晓得劝着二哥些?接乔氏回来也好,再遣人送她去庄子也好,不该让二哥担了干系

明知道乔氏不宜挪动,还带她回京,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显得狠毒刻薄。陈大夫虽不是多舌之人,可徐氏还是不希望沈瑞被人质疑。

周妈妈道:“二哥向来主意正,老奴哪里敢插嘴?太太莫要担心,祭庄偏僻,确实养病不便,二哥今年不过十五岁,即便行事有所不周全,谁又好去挑他的理?”

“二哥看着面上寡淡,待人却甚厚待,这回可见是气得狠了。”徐氏皱眉道:“一会儿你带几个人,直接将人送到二房去。”

徐氏对这个妯娌的耐心早已用尽,如今听了她连沈瑞都要害,连面子情都不愿做了。换做其他有廉耻的人,知晓沈瑞是孙氏之子,只有羞愧躲避的,就像二老爷那样;乔氏却半点悔改之心都没有,还心生恶念,可见真是不可救药

南城,明时坊。

沈琰先下了马车,伸手要去扶沈。

沈脖颈上多了个皮毛围脖,将青淤给遮住,只是嗓子还难受。他脸上带了笑,推开兄长的胳膊,道:“哪里就至于了?”

沈琰绷着脸道:“死里逃生,你还笑?”

沈方才在马车上颠得身上发紧,伸了伸腰,道:“大哥,弟弟倒是觉得身上松快了……之前心里压得难受,总觉得欠了那边,愧得不行。现下虽不能说一笔换一笔,可弟弟心里到底好受些。”

沈琰冷哼一声,却也知晓沈珏之殇是沈心病,便也不再啰嗦。

他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碎银,塞给长寿道:“辛苦长寿了,大早上多折腾一会,回去时买碗热汤吃。”

长寿道:“沈老爷、沈相公走好,过几日我家少爷再来拜会。”

沈琰点点头,带了沈进了大门。

长寿往车夫另一侧车沿坐了,扔了一块碎银子给车夫。眼见足有二钱重,车夫眉开眼笑道:“这沈老爷倒是大方和气……”

长寿若有所思,望了望沈宅大门。

自打弘治十一年来到沈瑞身边,至今已经六年,沈家各房头嫡支少爷,长寿都见了一个遍。打心里说,沈琰的气度,在小一辈中,仅次于状元公沈理,与五房沈瑛差不多。

因祖上孽缘,尚书府那边与沈琰兄弟并无“骨肉一家欢”的意思,现下乔氏闹了这一出,不知会拉近两边的关系,还是使得两边越发疏离。

长寿虽是孤儿,可也晓得如今世道最重宗族血脉。沈珏这一去,四哥还是稚子,自己少爷却是形孤影单,没有臂助。实是沈琰身份太过尴尬,哪怕是隔房的庶支,关系好了,以后说不得也能用得上……

第三百七十五章 红衣使者(五)

等到沈沧从衙门回来,就听说沈瑞将乔氏接回来的事。

沈沧换下官服,带了几分厌恶对妻子道:“瑞哥怎将那祸害接回京了?”

徐氏轻叹一口气,将乔氏跑出来私祭沈珏与后续之事说了,连沈琰兄弟的出现也没有落下。

沈沧勃然大怒,喝道:“贱妇竟敢如此?”

徐氏脸上带了失望道:“我也没想到,她到了现下还毫无悔改之心……如今她既生了害人之心,还真不好再送昌平庄子。她是二太太,那边毕竟是二房下人。”

奉徐氏吩咐,在昌平庄子上“服侍”乔氏的毛妈妈昨天下午在沈瑞离开后也进了城。老妈妈是个明白人,倒是不推诿指责,老实地请罪。

徐氏也晓得尊卑有别,乔氏要是摆起主人摆来,收卖两个婢子婆子是轻而易举之事。真要惦记出来,毛妈妈这里也是防不胜防。

“哼都是纵得她,她才敢有这样的心思”沈沧表情森寒。

徐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才吩咐瑞哥直接将她接回京。”

沈沧看了妻子一眼,道:“我晓得夫人因珞哥缘故,对乔氏素来多有容忍,可容忍也要有个头,即便沈家不好出妇,也不能容乔氏继续蹦跶。二房总要再择嗣子,难道还要等她再害死一个才发作?“

徐氏道:“就算她有心,多半也蹦跶不起来……昨儿陈大夫跟着过去祭庄,说乔氏是卒中之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沈沧已经有了决断。

他宦海沉浮三十年,手上也并非清白无垢。辣手无情时,亦做过夺命阎王

沈瑞生活恢复了正常,每日里依旧是府学、尚书府两点一线,中间时而往王家、杨家请教学问。期间,沈琰、沈那边,沈瑞亲自过去了一趟,带着徐氏准备的一些药物与礼物,算是为这兄弟两人的感谢与致歉。

虽说沈瑞依旧是口称“沈先生”、“沈相公”,沈琰也温煦地叫着“恒云”,可两人心里都明白,在祭庄共度一晚,没有使得彼此关心更亲近,反而都不由自主地生了“敬而远之”之心。

过了几日,从府学下学回来,沈瑞刚回九如居,便见柳芽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道:“二哥,今儿太太请了陈大夫过来,二太太卒中了……”

沈瑞手上一顿,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陈大夫早已经说过,乔氏已经有卒中之兆,宜静养。乔氏自己闹了一番,想要沈瑞的命,沈瑞自然也不客气。先是绳索束身半晚上,后是马车颠簸回京,就是好人也要折腾半死,更何况是乔氏。

回到尚书府当日,乔氏就瘫了。

要是初发病,就打发人去请医延药,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不过沈现在却是晚了。

徐氏面冷心热,不是能下这样狠心的。如何处置乔氏,又不是小事,沈瑞也猜到这是沈沧手笔。

乔氏就是个大祸害,早就应该严惩,如今这样已经是便宜了她。

要不是新年将近,接二连三的丧事难看,乔氏都未必能保住这一条命。

用完晚饭,沈瑞踱步半响,还是去了正院。

玉姐儿在,徐氏正与玉姐说话,沈沧并不在屋里。

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也要开始准备起来,偏生自打沈珏故去,三老爷身体就断断续续,时好时坏,三太太既要侍疾,又要看顾儿子,实在抽身乏术,与徐氏商议后,就将玉姐推出来,让她带了几个管家娘子准备新年事宜。

玉姐只有十四岁,心里没底,便常在正院这边请教徐氏。

徐氏因她明年就及笄,就耐心地传授她主妇之道。毛迟是毛澄长子,玉姐过去是要做长媳的,自然越能于越好。

“母亲。”沈瑞请安道。玉姐早已起身,也对长兄见了礼。

徐氏见他这个时候过来,当是有事,便道:“可是寻老爷有事?”

沈瑞点点头道:“府学里得了些消息,想要问问父亲。”

徐氏摆摆手道:“去吧,老爷在前院书房。”

沈瑞应了一声,从正房出来。

徐氏曾有妊,为乔老太太所坏,听说过这件事后,沈瑞在周妈妈跟前旁敲侧击了几句,得知徐氏年轻时,确实病重过一场,是在三太爷去世、三老太太卧病时。

徐氏既要操持公公丧事,又要常到婆婆床前侍疾,就累倒了。也是常到沈家看诊的是陈大夫之父老陈大夫,不过当时不巧,老陈大夫两个去了南京,就外头请大夫,诊断的结论是,操劳过度,气血两亏。

二老爷与二太太也是那个时候被三老太太与大老爷叫回老宅。除了为三老太太侍疾之外,也有徐氏卧病,让乔氏给徐氏搭把手的意思。

只是乔氏不喜庶务,都交给身边婆子做主,一时之间弄得鸡飞狗跳。

等徐氏好了,家务便又接回徐氏手中。

听了前因,沈瑞对乔家越发厌恶。

他本还想着是不是徐氏中年后才有妊,乔老太太怕妨碍外孙兼祧三房,才安排人下狠手,没想到竟然是在三太爷去世时,那时沈珞尚未出生。这般狠毒手段,估计就是为了让已经分家的二老爷与二太太在名正言顺地回到老宅。

沈瑞将此事猜得七七八八,没有打算为乔氏与乔家瞒着。乔家就像个毒瘤,可双重姻亲在,沈家再不喜欢也只能说是疏离,逢年过节的人情往来却还是拉不下,可在徐氏跟前,他却是开不了口,只能去寻沈沧。

不过待到了前院书房,见到沈沧,看着他两鬓斑白模样,沈瑞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对于一辈子无子的徐氏来说,告诉她曾经怀过一个孩子这也太叫人痛心。可对于沈沧来说,这样的消息就不残忍?

这般想着,沈瑞就换了主题,道:“父亲,那是殿下设祭棚,到底招摇了些。北城住的又多是仕宦人家,也不知有没有人认出殿下。不知近日,东宫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沈沧摸着胡子道:“东宫那边一切如常,倒是司礼监太监前两日出了宫,去了大时雍坊,广发帖子,要请客,好像日子就是今日,听说帖子上注明要客人带了小辈中的读书儿郎过去。”

大时雍坊,位与西长安街以南,也算是毗邻皇城。只是京城住宅向来讲究上风上水,南边住的多是百姓商贾,所以那边的宅子价格不贵,流动性强,就有不少太监、少监在那边置产。

能成为太监、少监的阉人,都是内官里的金字塔的人物。不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他们就回皇城外的宅子做老爷,娶妻纳妾,过正常人的日子。只是到底没有那话儿,妻妾只能做摆设,儿女都是血亲过嗣或是直接收养的孤儿,将过日子过的如同过家家似的。

沈瑞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道:“一切如常就好,总算没有因为孩儿连累了老爷。”

沈沧看了沈瑞好几眼,见他神色淡定,倒是有些拿不准。是没有想到大太监此举的用意,还是心中不在乎?

沈瑞心里清亮,与东宫保持良好关系是好事,可眼下备考却是第一要事。他既要在文官队伍中往上爬,那“奸佞”这个帽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戴的。

皇帝的意思,并不难猜,多半是看寿哥重视宫外的“朋友”,想要寻些玩伴儿给他。至于想到太监的养子养孙,而不是旁人,说不得是皇上一时没拿定主意,是选几个少年玩伴给儿子,还是要新出炉几个小内侍在儿子身边服侍。

想到这个可能,沈瑞都觉得裤裆发凉,哪里还会有什么不甘、失落之类的情绪。

沈瑞被沈沧盯得头皮发麻,实也没什么其他说的,借口看房退了下去。

东宫,西暖阁。

寿哥脸上满是纠结,站起身来,踱步几步,咬了咬牙。旁边站着一内侍,满眼心疼地看着寿哥,小心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大伴,萧敬今日宴客,没有给大伴发帖子么?”寿哥带了几分烦躁道。

那内侍正是东宫大伴刘瑾。

刘瑾苦笑道:“奴婢是什么牌位上人?萧爷爷请的都是十三衙门的太监、少监。”

寻常内官,也没有资格出宫置产。

刘瑾虽是东宫大伴,特赐可以穿红,可现在并无实职。

萧敬历经三朝,现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内侍中第一人。

旁人碍于东宫,多半会对刘瑾另眼相待,萧敬却向来只忠于皇上一人,与东宫上下向来客气疏离。

这般独一无二的风光,看的素来稳重的刘瑾也忍不住犯了酸水。

寿哥愤愤道:“不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爹没娘的可怜虫儿,孤为何要用他们做伴当?与其安排这些蠢货进皇城侍读,还不若就让沈瑞、何泰之他们进皇城。那边说不得连《三字经》都没学完,就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是读书人

刘瑾欲言又止模样。

寿哥面上带了不耐烦,心里却是冷笑。

又来了,只是不知,这次话里是挑拨天家父子关系,还是挑拨他与沈瑞之间的“交情”。

“大伴有话就说,孤心里正憋屈。”寿哥道。

刘瑾四下里望了望,低声道:“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

第三百七十六章 意气之争(一)

“都是皇爷拳拳爱子之心,怕殿下一个人冷清孤单,才专程给殿下挑伴当。”刘瑾小心翼翼地说道。

寿哥眉毛一挑,道:“孤身边还缺了人不成?不是还有大伴,有张会、周时他们这些人,宫外还有沈瑞、何泰之他们呢……”

刘瑾道:“张侍卫、周侍卫他们是勋贵家少爷,即便对殿下忠心,也难免家族牵绊;沈公子、何公子是书香门第子弟,一肚子翰墨,想的又多了些。皇爷想来也怕殿下吃亏,才这般苦心。”

听听这话,满是忠心。

寿哥的脸却耷拉下来。

是了,每每自己有什么懊恼,都是刘瑾在耳边“忠心”劝诫,却是“劝”的他对父母长辈越发心生逆反。

可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即便传到御前,也是能入耳的。

寿哥虽为东宫之主,可毕竟年幼,宫里真正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皇帝既知晓刘瑾的忠心稳重,自是越发倚重他。刘瑾虽不是最早到东宫身边侍奉,可能将其他人都挤下去,成为东宫身边第一人,要说没有皇帝的支持根本不可能。

寿哥早先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只当刘瑾最是合心知趣,对他的话也多是信服。若非杨廷和私下提点,寿哥就没有怀疑过身边人。

如今这种被愚弄在他人手心上的耻辱感,让寿哥分外羞怒。

不过宫里长大的孩子,再天真也有几个心眼子。寿哥倒是没有立时发作,只是细细思量刘瑾话中之意。

刘瑾的话虽隐有挑拨之意,可不无道理。

张会、周时他们这些锦衣卫侍卫,身为尊贵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确很难脱开家族牵绊。即便是对皇家忠心,也不会影响他们家族姻亲利益。文官因是科举出身,一身荣华都在科举仕途,对于朝廷皇上反而能更忠心些。可随着累世为宦,文官之间也渐成一张人情大网。

相对于文官武将子弟,选那些贫寒人家出身的内侍养子养孙,就没有利益牵绊了吗?

寿哥心中讥笑几声,神色倒是缓和许多。

这十几年来,想要往他身边凑的人还少了?就算皇上的确是爱子之心,可在宫里这些大太监眼中,未尝不是争权夺利的好时机。

寿哥是未来天子,真要做了他的伴读伴当,以后一份前程是跑不了的。

内侍是阉人,除了外放做镇守太监,只能内廷行走;那些内侍养子养孙却不是阉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只要入了未来天子的眼缘,一切皆有可能。

寿哥堂堂太子,哪里能看得上那些为了钱财富贵舍了血缘亲人、甘为阉人之后的庶民之子?

不过他将厌恶掩住,反而露出几分趣味来,道:“大伴说的正是,人皆有私心,张会、周时他们虽平素里虽恭敬,可身后牵扯太多;沈瑞、何泰之他们如今是不知孤身份才能不涉及利益,要是知晓孤身份,难免生出其他心思出来……倒是父皇挑的人选,都是宫里各处太监教导出来的,忠心是不用说的,与外朝也无牵扯。孤倒是要好好看一看,说不得真有孤未来的臂膀在里头……”说话之间,神色间还露出几分期待与向往,眼角余光,却在留心刘瑾。

刘瑾神色果然一僵,不过迅速调整过来,道:“不知哪个小子有福,能入了殿下的眼……”

寿哥满是期待道:“知子莫若父,既是父皇特意使人去选的,定是个个都是好的……”

刘瑾神色越发僵硬,却是生生挤出笑来道:“殿下这般想就好了……虽说皇爷有些不放心殿下,可到底是爱子之心……”

寿哥已经收回视线,心中轻松许多。有刘瑾在,其他的事情该不用他费心。他这个大伴,幼时入宫,也是三沉三浮的人物,曾经犯下死罪,还能逃过一劫后,被安置到东宫来。以犯阉身份,将东宫老人都排挤得让了一席之地,得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的信任与器重,可不是一般人物。

不管这挑选内侍养子给他做玩伴儿是谁的主意,寿哥都不想受这份“好意”。宫里内侍多,他身边本就阉人环绕,要是再来一批与阉人利益一体的,又要隔绝他与张会、周时等人的亲近,那他这个太子就要成为阉人手中的木偶了

转眼,过了半月。

搅合得紫禁城里暗潮涌动的给东宫选伴读事件,终于落下帷幕。不仅那些四方走动、想要送养子养孙的大太监百忙一场,那些没有养子、养孙在外头,却有不少小徒弟小徒孙的太监少监也算计落空。

东宫依旧是旧格局,殿下身边并没有添新人。

倒是之前被择选的那几个太监养子,被东厂查到不检点处,引得皇上大怒,连那几个便宜太监老爹老祖也吃了挂落。

寿哥心愿得偿,却并不觉得欢快,反而心惊。他虽早就听说过太监弄权之事,也知道刘瑾在宫里有不少关系,可也没想到他能将事情处理的这样于净利索,连皇帝都被蒙在鼓中。要知道,刘瑾如今连太监都不是,只虚挂着少监之职。

勋贵人家联络有亲,宗族姻亲形成关系网;文官之间则凭着同年、同乡、同门的关系,也结成各种利益同盟;内官之中,拉帮结派便也不稀奇。

寿哥虽暗暗心惊,面上却半点不露,依旧天真烂漫状,待刘瑾依旧如常器重,任由他一手把持东宫上下事务。不过私下里,寿哥也开始留心其他东宫近侍。即便没有明面上亲近,可对于其中与刘瑾有嫌隙的也都记在心上,留心其为人品格。

顺天府府学,月考榜单前。

沈瑞看着自己的名字列依旧如十月月考成绩,列在第二等,倒是并不觉得意外。上个月是他离了府学几个月,即便路上不忘记读书,可与学堂里老师跟着教授到底不同,月考成绩从早先的第一等跌落第二等也不算稀奇。就是教授他们功课的教谕,也不过是勉励他一番,尽快追上同窗的学习进度。

只是随后,沈瑞因沈珏之殇,请了半月假,别说是加快学习进度,耽搁了半月没有心思读书。

读书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更不要说沈瑞读四书五经的念头有限,至今不过六载,照同窗要少了一半年份,基础并不牢固,半月不做文章,再下手时都生涩起来。

沈瑞既知晓自己不足,悄悄揉了揉手腕。

月考之前,他不是不勤勉,每日里也三篇时文做着。只是总是容易分心,写出来的文章自己也不忍入目,直到这几日才好些,要不然别说是二等,说不得要跌落到三、四等去。

他本不是悲秋伤月的性子,之所以这些日子浮躁,学不去功课去,也是被这沈珏意外之殇打击了。他想到自己身上,一门心思苦读,想要功名,也不是抱着爱国忠君之心,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晋身士人阶层,手握权柄,过的更自在些。可世事无常,真要赶上“生老病死”,却是一切成空。

他一时迷茫,不知该去享受生活,还是继续苦读。

不过这次月考,却给沈瑞提了一个醒。正如他昔日劝沈珏那些话,是拖拖拉拉地读上半辈子书,功不成、名不就,只能托庇家族长辈照拂,有朝一日却是四下靠不住的好;还是狠下心来,得了功名,不拘前程如何,却是能独立自主。同前者相比,自然是后者更合乎沈瑞的心。

沈瑞心中算着乡试之期,倒是将那些悲伤缅怀的心思都丢到脑后,一门心思都放在读书上。

就在此时,就听有人道:“哈这不是沈案首么?可是又得了第一?”

沈瑞顺着声音望去,就见一身锦衣华服、脸上带了骄色的王鼎由几个同窗簇拥而来。

王鼎看了眼榜单,在第二等的位置上看到沈瑞之名,脸上却无意外,显然是得了消息过来的。

他面上带了讥讽,对左右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些铜铁蠢物,自是就要露了痕迹出来。有些人实不用抬举,不过是仗势钻营的小人,说一句‘江郎才尽,都是抬举了江郎本有才才有‘才尽,之说,有的人本是金包铜,露出真面目便也不稀奇……”

旁边几个同窗虽奉承王鼎,可也知晓沈瑞是侍郎之子、状元族弟,不是好得罪的,便只哼哼哈哈,没人敢接话。

王鼎这旬月来,顶着“郑国亲”亲戚小辈之名,随着皇亲老爷出入勋贵公侯人家,被奴仆下人奉承惯了,眼下就有些下不来台,望向沈瑞目光越发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疯狗,怎么会与他当面拌嘴?轻飘飘地看了王鼎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继续看榜单。

梁耀为了暂避王鼎锋芒,请了假回家去,可月考却依旧要来考的。沈瑞就在是看他的成绩,依旧是三等,倒是成绩没有下降,在府学里不过是中游,可并不耽搁明年下场。

平素里虽觉得梁耀有些聒噪,可眼下他不在,沈瑞倒是有些想念他的唠叨了。

因榜单才贴出来,不少学生在这边看榜。

王鼎的挑衅就落在大家眼中,虽说沈瑞确实是落了第二等,使得大家想法各异,性子公正的都晓得王鼎是无事生非。都是同窗,谁不晓得沈瑞家里有事,十一月请了将半月假。

有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便也有人抱不平,对王鼎道:“沈恒云不过是一等跌二等,并不碍明年秋闱;王相公却是已在第三等有数月了,再不奋起直追就要待下一科才能入秋闱……”

众人听了,想到此处,望向王鼎就带了幸灾乐祸。

王鼎满脸通红,怒视说话之人:“赵敷,你是什么意思?”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二)

第三百七十八章意气之争(二)

顺天府府学里的学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出身仕宦人家,家中有人出仕为官;一种是士绅人家,即便家中无人出仕,可耕读传家,家资富足,扯上得的族亲好友中不乏官员;一种是寒门子弟,父祖即便有功名也早就谢世,倚靠不上,或是自己就是家族中改换门庭之人。

沈瑞是第一类,梁耀是第二类,眼前这王鼎与赵敷就是第三类了。

只是与周身带了阴郁之气的王鼎不同的是,赵敷对自己贫穷的处境比较坦然。

学院里有课的时候,学生要在这边用午饭,这边有食堂,大家也可以自带食盒。家境好的,多是自带食盒;家境尚可的,交了钱米到食堂上吃大锅饭;家境再差些的,也要自带于粮。

能入顺天府官学,而不是这边县学的,多是生员中的佼佼者。

年轻人多爱惜面皮,即便家境真的困难,一身体面儒衫,一餐能油菜有肉的午饭勉力也能筹备得上。不过一个班里,总有三、两个在同窗眼中“不合群”之人,这赵敷就是其中一人。

赵敷虽穿着儒衫,可上面却是叠着补丁,衣服也洗得褪色成灰色。在同窗中,虽不乏寒门子弟,可像赵敷这样穷的也是有数。

开始时,见他这样装扮,有不少人面露诧异,赵敷却泰然自若。等到赵敷的午饭拿出来,就又成了一景,拳头大的紫红高粱面饼子,加上手指长的一条咸菜,就是他的午饭,且几乎天天一个样。

虽说嫌隙赵敷寒酸,避而远之的同窗不少,可也有梁耀这种没心没肺的富绅子弟,眼馋赵敷的稀罕吃食,死乞白赖地非要拿着自己的食盒换上一顿高粱面饼子尝鲜,结果只吃了一口就皱了眉。

府学教授也是寒门子弟出身,倒是不以衣冠敬人,看赵敷家境实在困难,还给他安排了抄书的活计,赵敷也做着,功课却是不耽搁,每月月考都是一等。只等府学里廪生名额空出来,就能补廪生。

既是前途可期,同窗中对赵敷便也多了几分尊重,少了几分轻视。

梁耀之前对赵敷存了好奇之心,拉着沈瑞过去说过几次话,论起来也算同窗之中相熟之人。

赵敷说了一句话,打了王鼎的脸,惹的王鼎大怒。

赵敷却是满脸好奇,道:“月考成绩就在这里贴着,王相公是不是还没来得及看?”

王鼎气了半死,怒道:“平素看你不卑不亢,尚存风骨,没想到全都是装的,怎捧起尚书公子的臭脚来?”

赵敷满脸愕然:“这……这……非礼勿言啊,王相公……”

旁边同窗望向王鼎都带了异色,大家都是读书人,首重斯文,这王鼎先是讥讽沈瑞是“铜铁蠢物”,又连“捧臭脚”这样的市井俚语都说出来,显然修养不足。谁不晓得王鼎本是赤贫出身,如今穿上锦衣华服也不像是公子。

王鼎被大家看的越发羞恼,看着沈瑞道:“你倒是厉害,走了一个梁耀,又拢了个赵敷出来……不过是乡下小子,嗣子之身,倒是真当自己是金尊玉贵

沈瑞本是当他是犬吠,可见他没完没了也厌烦,皱眉看了他几眼道:“你这般针对沈某人,到底意欲何为?”

王鼎讥笑道:“不过是揭开你的面皮,让你不能糊弄人罢了。”

沈瑞看了王鼎一眼,轻笑道:“那沈某人倒是要谢过王相公的‘青睐,了

从杨廷和那边的消息看,已经有人将“郑皇亲”的事提到御前。就算皇上不在意,张家人也会盯着的。好好的太子舅家,怎么会允许旁人顶着“太子外祖父”的身份在京城大喇喇蹦跶。

之前沈瑞不过将王鼎看成是用自负掩饰自卑的中二少年,上辈子同窗中这样的寒门学子不是一个两个。可眼见王鼎满脸恶意,数次针对自己,沈瑞也不是菩萨。

王鼎这些日子,随着“郑皇亲”应酬吃请,已经露了不少小辫子。沈瑞早打发长寿暗中盯着,不过是什么时候揭开的事。

那“郑皇亲”无知者无畏,连驸马府上都敢坐主位吃请,为了护着王鼎这个拿得出手的亲戚小辈与尚书府对上也不稀奇。那样的话,沈家可就陷入笑话

沈瑞正是顾及此事,加上考虑到断人前程到底阴损了些,才有些拿不定主

王鼎对他毫不掩饰的恶意,倒是让他有了定夺。

这样莫名其妙就记恨自己要死的人,还是断了前程更省心些。

沈瑞虽带了笑,王鼎却觉得他目光森寒,不由浑身发寒,后背寒毛耸立。

正好一阵北风吹过,王鼎紧了紧身上大氅,再看沈瑞依旧是淡定从容模样,便只当自己想多了。自己身后有贵人,别说是沈瑞,就是沈尚书也要客气着

他虽安慰着自己,可到底底气不足,隐隐地也生出几分后怕来,便不敢再针对沈瑞,只对赵敷道:“想要抱大腿,也要掂量掂量分量,堂堂尚书公子能看上你这酸丁?”

赵敷摇头道:“鸦落豚上……”

王鼎冷笑一声,转身呼啸而去。

赵敷善意援手,沈瑞自是领情,拱手道:“谢赵兄出言相助,倒是连累赵兄跟着承恶言了……”

赵敷摆摆手道:“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实不当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少年急匆匆地跑过来。

赵敷带了讶然之色:“二郎,你怎么来了?”

“大哥,大嫂难产了,娘让我叫你家去”大冷的天,少年跑的额头是汗,呼哧带喘道。

赵敷一听,不由有些傻眼。

少年急得不行,去拉他的袖子。

赵敷这才醒过神来,脸色发白,走路却是同手同脚,又想起还没有告假,便要转身。

沈瑞见了,便道:“赵兄且去,教授那里我代赵兄告假……”

赵敷露出感激之色,道:“那就劳烦沈兄……”

赵敷带了弟弟深一步、浅一步地往府学外赶,沈瑞想起赵敷家境艰难,到底不放心,唤了长寿到跟前,吩咐他取两块银饼子一张庄票,追赵家兄弟过去帮把手。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沈瑞来到府学时,赵敷已经满脸感激地等着。

他也不避讳在人前,对沈瑞长揖到地。

沈瑞忙避开:“不过举手之劳,赵兄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赵敷满脸感激道:“若非沈兄家的人参,内子已经一尸四命。于沈兄是举手之劳,与我却是倾世之恩”

虽说沈瑞昨儿就得了书童回报,知晓赵敷之妻诞下三子,不过再次听赵敷提及,还是还感觉到其中的凶险。要不是自己昨天多事一回,打发长寿带了银钱跟过去瞧瞧,凭着赵家一贫如洗的家境,这赵家娘子还真是产关难过。就是赵家有请医问药的银钱,那救命老参也不是外边能随便寻得到的。

只有尚书府这样的人家,家里常年有病人的,人参鹿茸这些东西都储了不少,拿出一根半根救急不算什么。

沈瑞摆摆手道:“都是同窗,说这些就客气……要是赵兄不见外,等弥月酒时多发张帖子就是……”

就算是后世,三胞胎也是稀奇事,沈瑞好奇之余还真有些担心。这几个孩子,到底是因自己一时善念才得以平安落地,要是因赵家家贫照顾不及而夭折倒是可惜了。

只是如何援手,这是个问题,否则伤了赵敷的面子,才是费力不讨好。

“那是自然就是梁兄那里,也是落不下的。”赵敷道。

没等沈瑞想着怎么帮赵敷一把,就有产婆将此事宣扬出去。

一产三子,在太平盛世年景,堪为祥瑞。

宛平县县令此时已经换人,不是沈瑞应考时那一位,是个极活络的。

听人提及此事,县令就命人去赵家探看,待确定是此事后,就报到顺天府衙门。

赵家这边作为书香门第,出了“祥瑞”的清白人家,总不好破破烂烂的,在京兆衙门下来人前,知县衙门这边就派人去将赵家休整粉刷一番。衣料吃食这些,也送来不少。为了防止“祥瑞”夭折,知县还叫人送来两头产乳的母羊

等到京兆衙门派了过来探看时,赵家看起来已经是体面人家模样,几个孩子虽没满月,看着比寻常婴孩儿小些,可也不见病弱。

京兆衙门那边,就打发两个医婆过来,帮赵娘子照看三小儿。

等到赵家三子满月,大夫医婆一一看过,并无孱弱病夭之兆,顺天府府尹就上了折子,提及顺天府儒学生赵敷之妻一产三子之“祥瑞”。

皇上子嗣单薄,听到这“一产三子”的消息,也暗暗羡慕不已。又听闻着赵敷夫妇服侍瘫痪在床的病母,拉着年幼的弟妹,孝顺宽厚,皇上便亲书“积善人家”四字,赐了赵敷。

一时之间,赵家事传到沸沸扬扬,连尚书府也听闻此事,连徐氏与三太太也八卦起此事。

三太太道:“这四个字倒是极贴切,要不是这样品行,也没有这样的福报

徐氏笑了笑,沈瑞要了半截人参救急之事她是晓得,本不算私密事,只是如今倒是不好声张,否则就有狭恩图报之嫌。……

若说赵敷夫妇一产三子是福报,那对赵家扶危救困的沈瑞也不是也能沾上一二分福气?

第三百七十八章 意气之争(三)

侍郎府,东跨院,北屋。

何氏放心手中针线,揉了揉手腕道:“大爷还在书房说话?”

旁边妈妈道:“正要与奶奶回话,方才坠儿过去奉茶,大爷正发作沈家二少爷,骂了两刻钟了,如今还训丨斥着,奶奶要不要去解围?”

何氏面带犹豫,终是摇摇头道:“大爷是老师,瑞哥儿是他弟子,老师教导弟子天经地义,哪里轮得着妇人多嘴?”

那妈妈迟疑道:“要是训丨得狠了,姨太太那边……到底也是奶奶表弟……

何氏道:“大爷不会平白无故发做人,定是瑞哥儿有错处,即便言词锋利些也是为了瑞哥儿好……”

妈妈这才闭了嘴。

东厢房里,沈瑞满脸涨红,耷拉着脑袋,无地自容。

王守仁满脸怒气,手中拿着沈瑞新做的几篇时文,甩得哗哗作响:“满篇匠气,不知所谓上个月你虽略有不足,可到底有几分用功在里头,这个月却是成了敷衍应付。你在敷衍哪个?”

“老师……”沈瑞喃喃,不知如何辩解。

王守仁并没有冤枉他,他这个月脑子如浆糊,即便后半月将读书捡起来,在做文时也脑袋空空。

沈珏之殇,三老爷之病,使得他心里对于科举也生出几分迷茫。

他之前一鼓作气,不过是将科举之路当任务去做,如今前路不清,读书作文时就带了懈怠。

王守仁一脸“恨铁不成钢”,撂下手中时文,道:“看你素日稳重老成,怎么如今还钻了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你这样心灰作甚?”

沈瑞闻言,不由一颤。

他是心灰么?

他以为自己只是迷茫了,对于做个太平士绅与在仕途之路上艰难前行之间产生了困惑。他并不是权利欲旺盛之人,否则上辈子也不会从教职做个平常人

他知晓自己的分量,一步一个脚印熬上进士,都是运气的事,在朝政时局上呼风唤雨更是想也不要想。即便与未来天子结下些许情分,真到了君臣有别时,作用也是有限。

这般辛苦读书,到底值不值?

要知晓大明朝京城难做,地方的太平士绅可是容易做。有多少成绩就有多少压力,不去惦记功成名就,便也没有压力。

沈瑞心里纠结,抬头道:“老师本是个最洒脱不过的性情,为何甘心为仕途所束?”

王守仁已经原级起复,只是由刑部主事变为兵部主事。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六部排名,王守仁还算小小地夸了半步。不过以他侍郎之子、二甲进士的身份,连吏户礼三部都没有进去,可见阁臣对王家父子的防范。

王守仁满脸正色道:“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要不然即便满腹经纶亦不过一堆腐肉尔”

王守仁说的掷地有声,沈瑞想到他半生坎坷,不知为何想起“天与之降大任于人”那句老话。难道所有的磨难,都为了铸就个千古流芳的“阳明子”?

要是真的由自己取巧成功,提醒着王家父子规避了政治风险,那王守仁还能成为历史上那个文治武功的王守仁么?

自己拜师时,本存了利用之心,实际以自己的半点才学,实担不得这“王门首徒”之名。

见沈瑞缄默不语、隐含忧虑,王守仁疑惑道:“瑞哥儿,你与为师说句实话,你到底在焦心什么?小小年纪,一年之中让你见了两遭丧事,你一时走不出伤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不该如何消沉……”

眼见王守仁满脸关切,沈瑞不由心中一暖。

自来到大明朝,他都是孤寂的。

少年沈珏的聒噪,打破了他的冷清孤寂。沈珏全心依赖他,他又未尝不是依赖沈珏呢?

等到沈珏之殇,他便觉得自己离这世界又远了一层。就算名义上父母沈沧、徐氏,也不能抚平他的孤寂。

眼看就是弘治十七年,新旧交替就在这两年,等到权阉肆意时到底如何应对,沈瑞心下还拿不定主意。

只要沈沧在世,沈家就避不开纷争;还有王家父子,到了跌落尘泥时,沈瑞这个徒弟徒孙哪里能于看着?

现下大明朝已经是纸糊灯笼,太平盛世的表象一捅就破。北有蒙古人虎视眈眈,南边苗乱不断,中原腹地打着弥勒教、白莲教造反的百姓接二连三。

就算知晓刘瑾是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几年,可随后的正德十几年,自己真的能顺利取士、做个太平文官么?

沈瑞想要改变,可觉得无心为力;想要维持现状,又知狂风暴雨不可避。

想着王守仁不仅精通儒学,对于释道两教也多有涉猎,沈瑞试探地问道:“老师如何看‘庄公梦蝶,?”

王守仁眨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瑞一本正经,并无说笑之意。

王守仁心中只觉怪异:“瑞哥儿这是悟道了?”

沈瑞除了儒学,对道家也有多有涉猎之事王守仁是知晓的,毕竟沈家士子的五经学的是《周易》,要是对道家一窍不通,也学不进去。

沈瑞摇头道:“不是悟道,是有化蝶之梦。”

沈瑞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王守仁,留心他的反应。

作为五百年后来的现代人,沈瑞的防人之心更重。就算是沈沧,名义上的至亲长辈,沈瑞也不过是以猜测地口气论起未来朝局,可对以后开宗立派的王守仁却想要多说两句。

实在是在感情深厚上,王守仁这里要比沈沧那里还厚一层。

王守仁收起诧异之色,面色转为郑重。

收徒六年,前后相处的日子不多,他却是知晓自己这个学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沈瑞并不是妄言之言,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提及“庄公梦蝶”。

“瑞哥儿是梦做了蝴蝶?看到了未来不好的事,且又与为师相关?”王守仁蹙眉道。

要是单纯地“庄公梦蝶”,也不会使得他小小年纪,就生忧心。

这下诧异的是沈瑞了。

他不由思量自己是不是七情上面,才让王守仁一眼看透。

王守仁见了弟子的反应,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年少时曾有段日子追求道家的逍遥自在,却始终不得缘法,没想到瑞哥儿还与道门有渊源,可谓青出于蓝……我记得当年在东林禅院,你也曾听禅,不愧为我的首徒,儒学上虽不显,释道两门说不得另有所成”

见了王守仁这般反应,沈瑞哭笑不得。

竟有这样做老师的,就算是兼收并蓄,也要分了主次轻重,难道不是该训斥自己不务正业?就不怕自己真的去做了道士或和尚去?

“老师,弟子并非说笑”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为师知晓,你素来稳重,不会行说笑之事。只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为师在这上指点不了你什么,还需瑞哥儿自悟。”

“那老师就不好奇弟子梦中之事?”沈瑞见他堵自己的话,不解道。

“虽好奇,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既有幸窥得一二天机,却也要记得‘天机不可泄露,,万不可述之与口,以防伤了寿福。”王守仁正色道。

王守仁遇到沈瑞时,沈瑞不过九岁童子,母丧父弃,身世堪怜。王守仁待这个弟子,也是当成子侄般待的。即便如今有了亲生骨肉,沈瑞这个大弟子也依旧跟家人骨肉一般。

他相信沈瑞不会信口雌黄在自己面上扯谎,可这世上之事多是祸福相依。他虽对自己未来的境遇好奇,可也不愿意因此损了沈瑞的气运寿数。

这一片至诚关爱,沈瑞如何体会不到?

沈瑞只觉得眼眶发热:“老师方才还教导弟子‘男儿在世,顶天立地,自要有忠义之心、存报国之念,,难道关乎于朝局安稳、百姓安乐这样的大事,老师也因怜惜弟子的一己私心,就不过问么?”

王守仁哑然。

好一会儿,王守仁方沉声道:“为师虽存建功立业、保国卫民之心,可若是要就此牺牲我的弟子,为师宁愿做个无大义的聋子”

“老师”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不要说来自后世的沈瑞,更不习惯跪拜之礼。

可眼前,对着这般呵护自己的王守仁,沈瑞却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同老师相比,他生的是小人之心。就在方才,他试探之前还在犹豫着会不会因多言被当成怪物,影响到自己安危。没想到即便是一心为公的王守仁,对着他也是全心呵护,宁愿做自私之人,也没有为公道大义来伤害他。

直到此时,沈瑞才真正将眼前青年视为师长,不再是后是神坛上的儒圣,不再是大明朝有着状元之才的狂生。

因沈珏之殇生出的各种负面情绪,在老师的关爱下,也都烟消云散。

“老师,隔墙有耳,还请入密室”沈瑞抬起头,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皱眉道:“勿要执拗且听为师吩咐”

沈瑞道:“老师,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存在的道理,弟子梦蝶亦然。若非天地自泄天机,弟子又怎有梦蝶之遇?老师有报国之心,弟子亦也爱国之念,还请老师成全”

王守仁还在犹豫。

沈瑞已经俯身,叩首在地。

王守仁沉默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弯腰扶起了沈瑞,抬头望了望头上,道:“若是上天有所惩处,为师愿与你一道承之……

第三百七十九章 意气之争(四)

自打太祖皇帝成立锦衣卫,仕宦人家多有防人偷听密室。

王守仁本与沈瑞在内院书房说话,这会儿离了内院,往前院书房去了。

前院书房中,在书架后,有个六尺见方的茶室。罗汉榻上,摆了茶具,看着与寻常吃茶的地方无异,不过地上铺着厚厚地毯,四周墙壁也都是带了添了棉花的夹层,隔音最好。

沈瑞家前院的书房,也有这样的“茶室”。

“可是国有不宁事?”进了茶室,打发下书童出去,王守仁直接问道。

“金乌西坠,阉竖再兴。”沈瑞总结了一下,低声道。

王守仁眉头拧成一团,直直地看着沈瑞。

沈瑞在心里算着正德登基的时间,弘治十八年,具体月份忘记了,不过就算是十八年年底,距离现下也剩下不到两年。

当今是仁善之君,同前面的帝王相比,可谓之勤勉,虽偏重外戚张家,可也只是小瑕。东宫年幼,要是改天换日,宫中只有妇孺,难免重视阉宦。

沈瑞这八个字,倒是道尽前因后果。

王守仁虽觉得这“梦蝶”之事太过玄幻,可因相信沈瑞为人,依旧是信了大半。

“父亲与我可是有难?”王守仁想了想,道。

根据后世记载,刘瑾弄权时,王华父子不仅仅是贬官,刘瑾还曾派人暗杀过王守仁。起因是拒绝刘瑾的拉拢,且出言不逊。

沈瑞想到这里,便直言道:“权阉要推师公入阁,为师公所拒;拉拢老师,老师斥之,后遇生死劫,险死还生。”

王守仁点点头道:“要是到了那日,父亲与我确实会如此应对。”

“老师,委曲求全,以待来日,就当不得君子么?”沈瑞想起毁誉参半、却支撑了大半朝政的李东阳,道。

王守仁摇头道:“瑞哥儿放心,生难死易,为师向来爱惜己身,万不会为一时之气殉身。”

“令尊那边可有麻烦?”王守仁想到沈沧,道。

沈瑞摇头道:“不知。弟子所见,多为宫中影像,亦模模糊糊不真切,外头却是不曾见。师公与老师之事,也是在权阉口中听闻。”

“那权阉是哪个?”王守仁道。

“刘瑾,执掌司礼监。”沈瑞道:“阉人中将有八人为祸,世人称之为‘八虎,,刘瑾乃八虎之首。”

大明朝因司礼监掌着批红权,内廷与外朝素来紧密相依。王守仁虽不过六品官,可有个侍郎老子,对于司礼监几个领头太监的名字也有耳闻,刘瑾并不在其中。

王守仁道:“这刘瑾莫非是东宫近侍?”

沈瑞点头道:“为东宫大伴,最为东宫信赖。”

王守仁的眉毛皱得越发紧,刘瑾这个名字,本就容易让人想起英宗朝的大太监王瑾,这两人身份又是一样,难免让人想到英宗朝几乎国灭之事。

可阉人的权柄,都是天子所授,外臣想要遏制,并不是容易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沈瑞方才提及的几件事都联系起来,想到父亲会被推入阁,不由愣住:“哪位阁臣退了?可是刘阁老?”

三位大学士中,刘健是首辅,年岁最大。新天子登基,想要亲政握权,先要移开的就是刘阁老。

“听权阉所说,刘谢两位都告老,只有李相临朝……”沈瑞道。

王守仁因父亲的缘故,同这三位阁老都见过,且渊源不浅,对这三位阁臣的品行也多有了解。刘谢两人的确是不能屈的性子,李东阳性子要圆润的多。

他之前虽口中说相信弟子,可多多少少也有几分荒谬之感,想着是不是沈瑞近日因见证生死,看了太多道家的书才产生臆想。

不过听了沈瑞这些话,他却觉得这些朝政时局、天下大势前后因果,不是臆想就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信了八分,却是忍不住又探问道:“接着入朝的是哪位?”

“焦芳。”沈瑞想了想道∶“此人党附权阉,抑制南官。”

对于此事他记得清楚,是因为此人入阁后,再次揭开大明官场官员之中的南北之争。

王守仁这回信了十分。

焦芳,现任礼部右侍郎,天顺朝进士,曾为翰林,资历还在王华之上,有资格入阁。他籍贯河南,年轻时曾有政敌为南人,比较重南北之别。

王守仁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虽满腔忠君爱国之念,可到底已经是而立之年,不再是热血少年,不会像少年时代那样,因鞑靼祸患边城,就天真的想要上折到御前,以为弃笔从戎就能创下一番伟业。

区区一个六品主事,即便晓得风雨将至,可也没有操控风雨之能。

王守仁,困惑了。

沈瑞用托词将即将而至的时局变化说出,心里还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那里,已经有防范之心,总会保全己身;王华父子这里,要是不提醒一下,沈瑞还真过意不去。

同这些人精子相比,自己的脑子比不上,还是让聪明人去发愁的好……

沈瑞虽忽悠了王守仁一顿,可也将王守仁之前的教训拮kl在心上。回到家后,他开始练字了。心浮气躁,写不下文章的时候,他就开始练大字,而不是逼迫自己非要一日三篇时文下来。

用了不到半月时间,沈瑞已经调整好自己的学习状态,与早先无异了。朝廷大事还是交给能担当的人,他还是要爬自己要攀过的高山。

王鼎还在叫嚣,长寿那里收集的黑资料却是越来越多。

自打同“贵亲”相聚,王鼎可没少折腾,不仅在府学里得知猖狂,少不得也有“衣锦还乡”的一幕,带了“郑皇亲”身边仆从去老家殴打亲长,到南城书院去耀武扬威。估计是原来压抑的狠了,如今才尽显小人猖獗之态。

腊月里,京城各处婚嫁的人,宴饮也多,这“郑皇亲”出入的门第也越来越高。

张家兄弟终于忍不住,就所谓“郑皇亲”之事,安排人上了折子,追究郑旺假冒皇亲、招摇撞骗一事。

皇帝看到折子,并未交由刑部审理,而是命人将涉案人等收监,御前亲审

关系到东宫嫡庶身份,朝野瞩目。

皇帝却是快刀斩乱麻,不过数日,就解了案子。涉案内侍刘山以于预外事的罪名被处死,郑旺以“妖言罪”、“冒认皇亲罪”被监禁,郑氏女郑金莲则被送入浣衣局。

此中多有怪异,皇帝虽是仁君,可这判决也太温和了些。

内外不少人生疑。

就连寿哥,也是数日辗转难眠,望向浣衣局的方向心中有所激荡。只是少年太子,即便依旧顶着任性肆意的面孔,内里也存了心机,并没有在人前多露出一点点。

旁人不曾发觉,身为东宫大伴的刘瑾最是心细,自然看出小主人的忐忑,无人时带了心疼道:“皇爷太心软,怕是殿下以后要为难……”

这般“关爱”之语,寿哥却觉得刺耳无比。

他阖了眼,没有应答,面上却露出疲惫之态。

人都是爹生娘养,这天下有几人会错认自己的爹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到底是真正的嫡子,还是宫女所出的庶子,连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了。

周遭都是鬼蜮魍魉。

刘瑾只当小主人为此事难过,忙低声道:“殿下放心,浣衣局那边奴婢有故人在,诸事都便宜。”

寿哥一下子睁开眼,望向刘瑾。

刘瑾满脸慈爱,也正望向寿哥,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

“勿要多事,坤宁宫那边……”寿哥垂下眼帘,闷声道。

刘瑾犹豫了一下,道:“是奴婢思量不周全,东宫确实当避嫌疑,不过殿下放心,老娘娘那边也会护着的。”

寿哥点点头,道:“如此。正好。”

是老娘娘么?安排这这个“郑皇亲”出来,是为了针对张家,还是为了自己?

寿哥想到各种可能,越想心里越冷。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道:“走,去给老娘娘请安。”

宫里如今有皇后、太后、太皇太后,能被称之为“老娘娘”的,就是太皇太后周氏了。

刘瑾低眉顺眼地应了,跟着寿哥出了东宫,前往太皇太后的宫殿。

不想太皇太后宫里,太医院的太医几乎是倾囊而至,皇上与皇后也在,随即太后也来了。

太皇太后病了……

学政衙门门前,王鼎只穿着一身中衣,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

就是一刻钟前,他被以“品行不端、殴打亲长”之名,除了功名与学籍。如今,他已经不再是王相公,又是白身百姓。白身百姓尚且能通过科举之路,出人头地;他却因被革除学籍的缘故,已经没有了再考的资格。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王鼎如坠梦中,痴痴自语。

学政衙门门口值班差役,有不知情的,看着他这般狼狈,不由暗生同情,低声与同事道:“瞧着不似恶人,大人向来爱惜儒生,常念功名不易得,怎么处置的这般不留余地?”

旁边那人知晓此案,轻哼道:“不过是一忘恩负义的斯文败类谁不晓得养恩大于生恩,此子却是黑心肝,得了功名就行殴亲之举,为了攀附高门,对于帮扶过的老师也断了师生之义……”

王鼎也听了两人的话,似在梦中醒来,望向四下里,吼道:“是谁在害我?是谁在害我?到底是王家的,还是田家的,你们出来呀?出来

第三百八十章 追悔莫及

百姓最重年节,进了腊月,不管是士绅大户,还是百姓人家,多是开始欢欢喜喜预备起年货,准备过年。

松江沈氏宗房里,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不单单是因六月里丧了族长太爷的缘故,还因京城来人了,带来的不是春节前的人情走礼,而是一个噩耗,出继到二房的沈珏殇了。

宗房大老爷、也就是现下的沈氏一族的族长沈海,听闻这个消息,立时呕出一口血来。族长太太得了消息,也是悲伤欲绝。夫妻两个都卧病在床,宗子沈械在伤心幼弟早殇之余,不免又生焦心。

要是爹娘有个万一……那可又是三年……

官场之上,瞬息万变。

对于颇有上进心的沈械来说,离京一年都让他提心吊胆,更不要说再一个三年。心忧父母之时,沈械心中对二房的埋怨就更深了。

倒是沈,因没有出仕,想的不是前程利益这些,比沈械多了几份人情味儿。在侍疾之余,沈想起夏日里的事,追悔莫及。他不是不疼弟弟,只是先前被嫉妒心蒙蔽,如今早已清醒过来了。

“珏哥怎么就走了…”沈悔恨之余,还心下存疑,与二奶奶道:“二房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珏哥儿不是幼童,这里面定是有缘故,否则好好的人怎么会一场风寒就过去了……”

二奶奶诧异道:“二爷想多了吧?那边血脉单薄才过继的嗣子,如今已经三年,眼看珏哥就要成丁,到了能娶妻生子的年纪,只有爱护的,哪里会有其他?”

沈知道妻子说的有道理,可心里总是放不下,便起身去了客院。

从京城过来报丧的尚书府管家李实,就被安置在客院。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沈沧虽不是宰相,可沈家父子两代人为京官,沈家管家自也不是一般气度。

不过既代表大老爷夫妇南下,又是赔罪来的,李管家态度自然也谦卑。

旁人不知李管家身份,沈械在京多年,却是知晓的,客客气气地安置在客院这边。

沈过来,就是来对李管家询问究竟。

李管家到达松江已经三日,虽是宗房招待周全,不过李管家年岁比沈沧还大几岁,旅途劳乏,加上不耐江南湿冷,精神就有些怏怏。

听身边小厮说“二少爷来了”,李管家便打起了精神。

他肚子里的说辞早就准备好的,三日前之说了一半,因宗房大老爷与大太太双双倒下,宗房上下忙成一团,倒是无人想起继续追问此事。

沈在小厅上等着,见李管家出来,强按下心中愤怒,客套了两句。

李实在京城随沈沧交际惯了的,哪里看不出沈的情绪,叹了一口气,道:“自三少爷走了,我家三老爷就病下了,我家老爷又是职官,轻易抽身不得,才遣了老仆过来……”

听着这话,想着京城尚书府确实是人丁单薄,沈珏神色稍缓,道:“瑞哥儿呢?”

李实道:“不瞒少爷说,如今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便只有二少爷一个是好的了……”

想着同去京城两人,沈瑞如今好好的,沈珏却魂断京城,沈面色又难看起来:“他不是与珏哥儿最好?怎么连过来报个信都不能了?”

李实叹气道:“少爷莫要怪罪二少爷,二少爷因三少爷走了,精神头就不好,我们太太不敢让他出来……”

沈瑞不过是族弟,沈不过见过几面,能有什么情分。听了长辈关爱之词,反而更加不忿。

他冷哼道:“沈瑞什么事都没有,尚能得长辈这般关爱;珏哥儿病了,怎么就任由他去了?虽说离的远,珏哥儿名分上又出继,可也是宗房骨肉,自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李实南下前,沈沧夫妇就有过交代。对于沈珏之殇的原因,无需隐瞒。

只是李实身为大管家,素来圆滑,自然知晓什么样的说辞能减少宗房的愤怒:“三少爷因要准备今年童试,废寝忘食……为了这个,我们太太与二少爷都管着过,才有了克制……不想天不遂人意,三少爷止步院试,精神就有些不好,随后就赶上贵府太爷的白喜事……十月里刚回京时,心情郁结,就大病了一场……”

关于乔氏去年管教沈珏之事,在京城并不是秘密。

李管家便也没有瞒着,道:“还有一件事,械少爷在京时也晓得……去年腊月,三少爷曾受寒,病过一场,也是养了大半月才好……”

沈本是兴师问罪而来,听了一半,却是神情恍惚起来。

治丧最是熬人,七月里沈珏回来时,便开始在太爷灵前守孝。等到太爷出殡时,沈珏不能说皮包骨,也是清减的不行。至于“心情郁结”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沈却不能说不知道。

沈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客房。

他站在小二房跨院门口半响没有进去,转身去了主院。

因大老爷与大太太都病着,小厨房里熬着药,院子里都是浓浓的草药味儿

“二叔。”

“爹。”

小栋哥儿与小桐哥儿两个正好从上房侍疾出来,见到沈,都上前来。

沈摆摆手,道:“你们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两个少年听命下去了。

沈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方挑了帘子进屋。

因大老爷在东边卧室养病,大太太就安置在西屋。

这夫妻两个已经年过半百,早就分室而居。

沈犹豫了一下,先去了西屋。

大太太本是闭着眼睛,听到动静,就睁开来。

见是沈来了,大太太立时泪如泉涌。

“娘……”沈站在炕边,心下凄楚。

大太太伸出胳膊来,拉住沈的手哽咽道:“儿娘的报应来了……

“娘您别胡思乱想……莫要让珏哥儿走的不安生……”沈说着,也是红了眼圈。

大太太的眼泪止不住:“是娘对珏哥儿不好,珏哥儿才这样无牵无挂就去了……如今不仅连母子名分没了,家里连个念想也没有……”

沈想起族长太爷留下的那几口箱子,只觉得冥冥之中自由主宰。

他低下头,悔得肠子都清了。沈珏千里奔丧固然受累,可那“心情郁结”的罪魁祸首却是他这个同胞兄长……

沈能想起这个,宗房大老爷自然也想得起。

就在大太太与儿子哭诉时,宗房大老爷在东屋也醒着。

想起那曾经软软乎乎的小儿子,想起这十几年的亏待,宗房大老爷也是红了眼。

同样是悔恨不及,宗房大老爷在埋怨二房的同时,更多的是恨自己。

在幼子在家时,自己看似偏疼,可纵容妻子的漠视,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旁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关爱,沈珏却打小只能养在祖父身边。要是自己能有担当,早就教训丨了妻子,怎么会让幼子委屈了十几年?

要是自己早就解了妻子心结,一家人骨肉和乐,便也没有后边出继的事。

可自己固然有错处,那自己的妻子呢?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骨肉,就忍心无视轻慢?

要说宗房大太太当年产后病重时,宗房大老爷没生续弦之心那是假话。毕竟那时,宗房大老爷刚值不惑之年,算是壮年,又是宗子的身份,族中不少事务也需宗妇出面打理。

对比着年过不惑的妻子,对于正值妙龄的贺氏族女,宗房大老爷确实也心动。

可那是宗房大太太自己挑的继室人选,宗房大老爷即便碍于妻子与岳家的情面点了头,相见之余也彼此受礼,并无逾规之举。

等到妻子病愈,却为此事吃起醋来,宗房大老爷不耐烦之余,多少也有些心虚。毕竟宗房大太太也是原配发妻,结缡二十余载,又是为了给自己生儿育女才遭遇产关,自己对贺氏女的动心,确实有见色思迁之嫌。

为了这点子心虚,不管是宗房大太太发嫁族妹,还是不待见幼子,宗房大老爷都没有说什么。

他以为会时过境迁,却忘了这世上还有“破镜难圆”这四字。宗房大太太从此就转了性子,人前依旧宽和大度,只夫妻相处时却是猜疑不断、言语刻薄。但凡宗房大老爷多看哪个女子一眼,宗房大太太都能想到“负心薄情”上去

想着这十余年的往事,宗房大老爷觉得自己后悔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望向西屋,面上冰寒。好好的同胞兄弟,就因妻子对长子的偏疼,对幼子的漠视,使得骨肉之间都是嫌隙。

再深厚的夫妻之情也禁不起折腾,他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恶意。要是妻子十五年前就走了,是不是宗房也到不了今日……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有人道:“爹……”

沈过来了。

宗房大老爷慢慢坐起,直愣愣地盯着儿子。

沈心下一颤,一下子跪了下来。

“啪”的一声,宗房大老爷已经挥起胳膊,狠狠地甩了下去。

沈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却依旧是跪在那里不敢动。

对于沈珏来说,宗房大老爷是慈父;可对于沈来说,打小也是棍棒教导出来的。

宗房大老爷一字一顿道:“还知愧,总算心肝没黑透,立时去京城,带你弟弟回家”

第5卷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同室操戈(上)

没等沈做出反应,就听门外有人喝道:“万万不可”

宗房大老爷与沈都望向门口,就见沈械皱眉挑了帘子大踏步进来。

“爹,出继不是儿戏,怎么可出尔反尔?”沈械满脸不赞成地说道。

宗房大老爷黑着脸道:“那是我的儿子,落地九斤重,娇养了十二年都平平安安的儿子……如今魂断京城,连个侍奉香火的后人都没有,我就是要接他回来”

他恨自己,也恨二房没有看顾好沈珏。

两房族人本就相隔千里,往来的少,又哪里有什么情分在?之前是他贪心,为了小儿子的前程才狠心出继儿子,没想到不仅骨肉生离,又见死别,有多恨就有多悔。

“爹,族谱已经记了,各房族人都看着,不可意气行事。”沈械眉头皱的更紧:“这样的事,想来二房长辈也是不愿见到,这才特意派了大管家李实过来……那边本就愧着,要是这边计较的多了,倒有咄咄逼人之嫌……”

“哈?我好好的儿子就此送了命,我这做老子的就计较不得?”宗房大老爷怒极而笑:“勿要啰嗦我是你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导我,我定是要接我儿回来”

眼见沈械还要再说,沈忙起身拦着道:“大哥,爹心里难受,大哥就听爹的吧……”

沈械一甩胳膊,呵斥道:“爹因悲乱了心神,你也糊涂了不成?白长了脑子,这是过家家么?昨儿出继,今儿接回来?珏哥已经出继在二房名下,就是二房子孙,葬在京城有何不妥当?非要千里迢迢折腾一趟,让珏哥儿不安生不说,还要让其他房头族人看笑话,也要与二房生了嫌隙”

沈挺着脖子道:“大哥瞻前顾后,有没有想过珏哥儿是亲弟弟?就算爹糊涂了,我也糊涂了又如何?只要能接珏哥儿回来,我乐意”

沈械已是恼了:“那是尚书府,不是寻常人家,好不容易二房与族中关系才缓和些,非要再成仇不成?”

在京中时,他虽在政见上趋向贺氏那边,对于尚书府保持客气疏离的态度,可那是因身为宗孙,放不下架子,不愿意弱了宗房之势,给人依附与二房之嫌;在他心中,依旧对沈家有二房这一房族人为傲。

他不过是六部小官,在京城实不算什么,可这几年人情往来无人怠慢,那就是因他是沈家宗孙的身份,而沈家二房有沈沧这个刑部尚书,九房有沈理这个状元。旁人敬的不是他,而是沈族之势。

可要论起来,宗房与九房已经出了五服,不过算是族人;而宗房与二房却是尚未出五服,都是中兴祖沈度沈学士嫡支血脉,他的胞弟又是尚书嗣子,两家在外人眼中与一家差不多。

“成仇又何妨?二房主动求了珏哥儿过去做嗣子,却没有照顾好珏哥儿,难道宗房就抱怨不得?”沈对弟弟满心愧疚,倒是与宗房大老爷一样,在自责的同时,也对二房生了怨愤之心。

沈械被弟弟顶嘴,已经不痛快,望向宗房大老爷,见他也满脸赞成的模样,不由着急道:“你们只想着出一口气,有没有想到我?事已至此,何必平白得罪二房?吃亏了又不落好?”

宗房大老爷与沈都望向沈械,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

沈械自知失言,忙道:“我并非是要讨什么好处,只是想着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字来……”

宗房大老爷满脸青筋蹦出,强忍了怒气道:“哦?那照你说,宗房当如何?我好好的儿子没了,总不能就此不闻不问吧”

沈械犹豫道:“自然是当问的。尚书府小二房断嗣,总要再择嗣子。不拘那边什么打算,总不会越过宗房去……”说到这里,便望向沈。

宗房大老爷瞪眼道:“甚么?为了尚书府嗣子,你一个兄弟已经折里面了,如今你还想要第二个?”

沈吓了一跳,忙道:“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吧?那可万万不成,二房大太太要是想要年长嗣子,当年也不会挑了珏哥儿与瑞哥儿过去……”

沈械想了想道:“也未必是嗣子,沈珞与珏哥儿都是无子而殇,那边小二房与其再过继嗣子,还不若过继嗣孙,兼祧两房来的更便宜……”

宗房大老爷脸色灰拜,身子佝偻下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道:“管他尚书府滔天富贵,都不予宗房相于。为了我一时贪心,已经折了一个儿子在里头,这教训丨还不够?管他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于……既是宗房儿孙,想要富贵荣华就自己去赚,勿要再生取巧之心……”

宗房大老爷心灰意冷,沈则是有些迷糊。

不管是过继嗣子还是过继嗣孙,都不与自己相于,作甚大哥说话间隙要盯着自己瞧?

沈械犹豫道:“爹,您向来疼珏哥儿,定也舍不得他无子送终,我的意思是让二弟随着李实进京一趟,代表宗房给珏哥儿过继个嗣子,延续香火……或许尚书府之前没这个打算,不过只要宗房提了,那边当不会回绝……”

沈在旁,听得皱眉。

他是愿意进京,接胞弟遗骨回乡,可这过去主持则过嗣之事算什么?明明自家老爹方才的意思,是要让珏哥儿归宗,重新回到宗房名下。至于与二房的关系,有一条人命在里头,不能说反目成仇,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可是按照沈械的说法,却是使得两房牵扯更深。

宗房大老爷看着长子,满脸肃穆,眼神幽深:“你这是想好了,要舍了小梁哥儿给尚书府做嗣孙?”

小梁哥儿是沈械嫡次子,今年才一岁半。

沈械郑重道:“若是过去,自是舍不得,可珏哥儿是我亲弟弟……”

“好能想着你弟弟,到底没白做了长兄只是无需那么费事,等你二弟接了你小弟回来,再行过继之礼就好”宗房大老爷淡淡地道。

沈械满脸诧异,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沈看着兄长憋得满脸通红的模样,心中不禁冷笑。谁的好听,不过还是放不下尚书府权势罢了。二房如今对宗房有愧,宗房这边要是提给沈珏过嗣之事,二房那边多半不会反对。可二房就是傻子么,看不出沈械这点儿小心思?

沈珏以前不过是胞弟,沈械即便在京城,因名分有别,也不好太过亲近;小梁哥儿年纪,还不到能占住的时候,哪里能离得了父母?二房就算同意过继嗣孙,多半也不忍见其骨肉分离,要养在本生父母身边的。

有二房对沈珏的愧疚在前,有宗房与小梁哥儿的血脉牵系在后,小梁哥儿即便辈分低,可也与能除了嗣父母之外无其他亲族依靠的沈瑞相抗衡。等到二房长辈谢世,二房说不得就要沦为宗房从属。

早先沈珏也羡慕兄长出仕,如今却是不羡慕了。这当官当得人味儿都淡了,满脑子算计又有什么意思?

沈械已经醒过神来,脸上也带了不快:“爹,您这是何苦,为了一时之气,闹得两房人都不安生……”

话未说完,就听宗房大老爷怒道:“你老子说话说是放屁?我说了尚书府嗣子、嗣孙都不与宗房相于,就是不相于你舍得儿子,我却舍不得孙子还是你觉得如今你是官老爷,一切都能做主了想要做主,等你老子咽气再说

虽说沈械觉得自己老爷子胡搅蛮缠,可见他盛怒,便也老实地跪下,道:“爹,儿子不是那个意思……”

宗房大老爷已经气得呼哧带喘,看也不看沈械,只对沈道:“收拾行李,明日就出发进京去”

沈老实应了,不过却没有立时出去,而是开口问道:“爹,真要给三弟过嗣侍奉香火么?”

“珏哥儿十五了,眼看就要十六成丁……”宗房大老爷喃喃道:“且看看,说不得等他回来,给他说上一门亲事,再提香火之事……”

沈动容道:“还是爹想的周全,我们不想着这个,还能有谁会想起这些……珏哥儿最喜热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难熬,有个伴儿陪着也好……只是大哥只有两个嫡子,小梁哥儿又小,要是真要给珏哥儿过嗣,还是过继小樟哥儿吧……”

小樟哥儿是沈嫡次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沈械是沈氏一族大宗嫡脉,按照“小宗可断,大宗不可断”的规矩,自然是子孙多多益善,将两个嫡子中的一个出继的确不保险。

宗房大老爷觉得次子说的有道理,可即便是一家人,这其中牵扯的事情也不少,便摆摆手道:“这个先不论,等你从京城回来后再说”

“是,爹”沈垂手应了,看了眼还跪着的沈械,道:“爹,是不是让大哥起了?大哥这几日侍疾,也受了累……”

他只是不好看着长兄继续跪着,也担心自己走了,这父子两人再起争执气着了老爹,才好心开口求情。

不想,却是正戳了宗房大老爷的肺管子。

宗房大老爷望向跪着的长子,眉头蹙得更紧。

这三日宗房大老爷虽浑浑噩噩,可也并非全然不知外事。沈械虽来过两遭,不过是打个过场,在自己床前侍疾的主要是沈带了小栋哥儿、小桐哥儿。

自己这个长子,倒是官威越盛,在自己跟前即便面上恭敬,可还真不敢去探究他到底有几分孝心……ru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同室操戈(下)

虽说寒冬腊月,不是出行的好时候,可既老父吩咐在前,沈便顾不上这些。他心里也憋着火,从上房出来就打发管家开始准备行李,自己则抬步去了客院,说了明日上京之事。

听闻沈这个时候要上京,李实心中诧异,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本是奉命报丧与致歉来的,如今宗房要安排人上京,肯定也是为了沈珏身后事讨说法。虽说他尚且没有主动请辞,宗房就安排他与沈一起离开,有撵人之嫌,委实无礼,可李实晓得,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沈又匆匆回了小二房所居跨院。

二nǎi奶已经得了消息,虽已经吩咐婢子去准备丈夫衣物,可心中却不愿丈夫此时离家,正等着心焦。

眼见丈夫回来,她忙上前道:“相公,怎么这个时候上京?老爷、太太如今正病着,哪里能离开人……”

“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要我接珏哥儿回来……”沈道。

二nǎi奶听了,有些瞪大了眼:“‘接,?怎么接?老爷这是要?”

沈点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老爷要让珏哥儿归宗。”

“二房怎么会答应?”二nǎi奶担忧道:“到时为难的还是相公。”

不出半日,老爷打发沈上京之事就上下皆知。

械大奶奶也得了消息,见到丈夫时,便问道:“眼看就要年关,老爷要打发二叔上京,是不是太仓促了……如今又冷,等到年后也能暖和些……”

沈械皱眉道:“既是老爷要胡闹,就任由他们去吧……”

话虽这样说着,他到底不放心,便打发人去请沈过来。

沈已经安排完随行人手,也打发人去衙门开了路引。马车什么的也都预备好的,只等着明日出发。

听闻沈械打发人来请,他心中不耐,却依旧是过去了。

沈械开门见山道:“老爷既让你过去,你去一趟便罢,都是宗亲,本就该往来相亲,只是其他的话莫要提……老爷现下难过,神思不清,过些日子自己就晓得轻重了……”

沈皱眉道:“大哥这是要我对老爷的吩咐阳奉阴违?”

沈械黑着脸道:“难道你就盼着宗房与二房就此决裂?”

沈正色道:“若是二房长辈知道理,自是能体恤老爷的爱子之心;要是二房长辈是不通人情的,因此事与宗房成仇,那这样的族亲不来往也罢”

“你?”沈械方才被老爹揭破私心,早已恼羞成怒,如今见弟弟又不服顺,心中邪火腾腾直窜,破口大骂道:“收起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小算盘你上蹿下跳、撺掇老爷做糊涂事,所谓何来?为了银钱,你还要脸不要?夏日里为了几个银钱,连兄弟的行李都翻了;现下为了产业,又要让珏哥儿死后也不安生,你还是人不是?想要拉着珏哥儿出来,多分一份家产,你是做梦”

这劈头盖脸一番骂,将沈都骂得又羞又怒,羞的是夏天里的事他虽不知情却的确生过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怒的是自己伤心手足之殇,却被沈械全部归于私心。

沈“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怒视沈械道:“大哥就是这样看我的?”

沈械冷哼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

眼见胞兄眼带轻鄙,全无一丝亲近尊重,沈只觉得心里冰凉。身为次子,侍奉父母膝前,打理家族产业十数年,不指望兄长领情,可也没想到落到这个下场。

沈的脸也黑了下来,嘴角多了讥讽:“看来大哥对珏哥儿的兄弟之情也就如此,之前还主动提了嗣香火之事,现下倒是担心起珏哥儿归宗另起一房……原来大哥舍得儿子,不是给珏哥儿做嗣,而是舍得给尚书府做嗣孙……可惜了了,父亲不许呢……”

沈械打小就是宗孙,别说同辈族兄弟,就是长一辈叔伯也多客客气气;等到中了进士后,家里人也多尊重几分。眼下却被沈嘲笑,沈械勃然大怒:“你别以为糊弄了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有我在,你就勿要再摆弄那些小心机”

沈嗤笑道:“那我倒是要拭目以待”

沈械气得浑身发抖,沈瞥了他一眼,转身要出去。

沈械气归气,却依旧记得利害关系,高喝道:“老二,你想要耽搁小桐哥儿的前程不成?”

沈缓缓转过身,沈械只觉得心定,轻哼道:“你无心出仕,自然可以胡闹,小桐哥儿以后却是要走科举之路……”

沈挑了挑嘴角道:“先不说二房大老爷高寿,小桐哥儿多大?等到小桐哥儿能下场,那边也该退下来;只说有大哥这嫡亲大伯在,小桐哥儿还怕无人提挈不成?”

“……”沈械被堵着说不出话,沈已经挑了帘子出去。

兄弟两个不欢而散。

次日,沈早早起了,去上房辞别父母。

大太太知晓丈夫的决定,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嘱咐沈出门在外多保重自己,勿要让父母跟着牵挂。

至于宗房大老爷,则是写了亲笔信给次子带上,还吩咐道:“不管那边怎么说,都要带你弟弟回来……就说是我说的,想要在临死前骨肉团圆……”

他本就花甲之年,如今耽于丧子之痛,更是衰老的厉害,乍一眼看上去已经是暮年。

沈心里难过,忙道:“爹您就放心,您的吩咐儿子什么时候没尽心过?只是等到小弟回家,各种事情还繁杂,就是想要给小弟说亲,也要开始打听人不是?大哥对这些庶务不熟,少不得还要爹您多操心,才能事事妥当……”

宗房大老爷听了,果然被说得起意,点头道:“是了,你不在家,珏哥儿的亲事,我不张罗,谁张罗呢……”

这里所提的亲事,自然是“冥婚”。为了儿女死后不曾孤魂野鬼,有香火侍奉,民见多有举行“冥婚”。

辞别完父母,沈再面对兄弟沈械时,相对无言。

当日天阴,乌云遮盖,北风萧瑟。

李实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车轱辘声,却是叹了一口气。如今宗房这样仓促上京,沈又带了不少管事、仆从,这是要“兴师问罪”?

南昌,沈宅。

随着京城报丧的家书过来,沈宅中原本轻松愉悦的气氛立时戛然而止。

沈洲倒是并没有像宗房大老爷那样呕血,不过又经丧子,精神也是怏怏。他并没有逞强,打发沈玲去告了几日假,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沈珏虽比不得沈珞,是他亲生儿子,可父子名分已定,彼此又相处了两年,要说没情分那是假的。

就是决定让沈珏留在京中,沈洲也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不想竟成父子永别。

在沉痛之余,沈洲也有些迷惘。

这几年在外头,没有兄长在头上招抚,沈洲也经历了许多。他虽聪慧,可毕竟前二十余年都在翰林院,没有到地方来,虽说现下不过是辅官,可也颇为吃力。幸好沈沧之前想的周全,给他请了几个得用的幕僚、文书跟着,这才没有露怯。

沈洲暗暗羞愧,却也将全心思都放在差事上,学进去不少道理。

夜深人静,想起往事时,他也自嘲“知子莫若父”,可到底有几分不甘,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出些政绩来,不要真的成了父亲口中庸庸碌碌之辈。

没想到差事上才熟悉上手,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血脉断绝,无子送终,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算是莫大惩罚。

沈洲恍惚之间,想起“因果报应”四字。

三十年前沈洲愤懑无法理解的事,随着岁月的流逝都能理解。

要是没有孙太爷相救,自家太爷早在进京途中就死于水匪手中,也就没有过后的娶妻生子,更不要说儿女后人。如此救命大恩,舍得一个儿子出去做女婿还真的不算什么。

换做现下的沈洲,也能做到这一步。

孙太爷没有战战兢兢,接受得坦然,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且不说两家之前恩情在前,就说孙太爷只有一独生女,万贯家财做陪嫁,想要寻个体面女婿也不难。当官的都瞧不起商贾,可真想要在官场上如意,又几个没有豪商巨贾做助力的?

孙太爷万贯家财都要留给女儿女婿,真要论起来,沈家还是占了便宜。

偏生沈洲自持才学过人,年轻狂妄,只挑剔孙太爷出身微贱,将恩情都丢在一旁。

负心、毁约、以退为进、咄咄逼人。

虽说在父亲跟前,他老实乖顺,可在孙太爷面前陈情请罪时,却没有掩饰自己的不耐与轻鄙。

孙太爷当时神情,是那样震惊与无奈。沈洲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隐隐地生出快意。至于小时候被孙太爷背在肩膀上、抱着怀里那些温馨场面,早已丢在脑后,只剩下少年举业的春风得意与满心抱负。

等到孙太爷悄然离京,沈洲也是松了一口气,直到后来噩耗传来。

“这是报应么?”沈洲喃喃自语:“昔日我忘恩负义,对不起孙太爷,如今就落得与孙太爷一样的下场……”

他本就存了心结,因沈珞坠马而亡、沈珏风寒而死,想到孙太爷的横死,便越发觉得是自己造得孽。

等到数日后,京城第二封家书过来,提及乔氏害沈瑞不成中风瘫痪的消息,沈洲便也不觉得意外,聊下家书,低声自语道:“老天爷都在看着,谁也逃不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初提兼祧(一)

过了腊八,顺天府学里的气氛也渐浮躁起来。

这里生员,来自顺天府全境,有像沈瑞这样家住京县,走读上学的;也有来自其他偏远县城,在府学寄宿的。走读的还好,每日归家;寄宿的学生,因忙于学习,三、五个月不见亲人是寻常,如何能不想家?再有半月,顺天府学里就要放年假。

之前随着王鼎离去,梁耀也消了假,回到了府学。

这日府学下课,沈与与梁耀并肩走出来。

不知怎地就提及王鼎,梁耀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唏嘘:“早先瞧着他虽清高,也是个明白人,没想到会这样猖獗就算他那堂亲,确实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可有养恩在,也不至于就要大打出手。要说亲族那边是不平则鸣,我堂舅收他做弟子,减免束惰,帮扶了数年,难道还帮出错了?”

沈瑞道:“或是在他眼中,只有旁人对不起他的。有人记恩义,有人却是另一幅肚肠,只当旁人的好是应当的,不好就是亏欠。”

梁耀点头道:“还真是如此就说恒云,不过与他同县应考的缘分,名次压在他上头,他就要视之为仇人,两年来纠缠不休……我也是糊涂了,竟然还想着他十年寒窗苦读不易……”

沈瑞没有再接话。

沈珏停灵时,梁耀得了消息,也曾进京奔丧,知晓沈瑞身上带了兄弟的服,即便尚书府年下不挂白,沈瑞也不好宴请吃耍,便道:“过年怕是难见了,恒云有什么安排?”

沈瑞晃了晃手中的书,道:“过节事多,之前又拉下功课,可要有的忙。

梁耀道:“我虽明年不下场,可也要努力……总不能恒云春闱高中后,我还连乡试都无缘下场,到了那时可没脸再说是恒云的同窗……”

说着话,两人就出了府学,就见有一人在府学门口站着,望向不远处的一个胡同口。不是旁人,正是上个月得了御笔匾额的赵敷。

因赵敷之妻一胎三子,连朝廷都京动了,府学里自然也是人人知晓。旁人在好奇三胞胎之余,也羡慕赵敷的好运气。不过是一个生员,名字都到了御前,可想而知,只要以后考出来,那前程定是错不了。

沈瑞恰逢其会,却是佩服赵敷的为人。

同样是寒门学子,王鼎心存愤恨,得势便猖狂;赵敷却是有古文人之风,荣辱不惊。

即便得了县衙与府衙双重馈赠,旧宅院已经被装扮的焕然一新,府学这里没有得廪生之名也得了廪生的待遇,可赵敷却是不改本色,依旧穿着旧儒衫,只是午饭带的高粱面饼子换成了两合面的,配菜除了咸菜条,偶尔也多一块咸鱼腊肉。等到他用餐时,便如同得了绝世佳肴模样,惬意满足,让跟着一起用餐的人看着都多了食欲。

府学里抄书的活计,赵敷没有停,反而接的更多了。

同窗见状,不免啧啧称奇。

沈瑞因这些日子与他往来的近,倒是知晓内情。那些县衙、府衙送来的钱米,除了一部分还了从沈瑞这里的借银外,还有一部分用在产妇后期调理上,其他的都没怎么动。

用赵敷自己的话说:“不劳而获,心已不安。只是拙荆如今卧床,几儿幼小,正是需银钱时,才含愧收了……却也一日三省,不敢让自己生懈怠之心,存不足贪念……”

虽说读书人多有狡诈之辈,可像赵敷这样的仁人君子,怎么能不让人如沐春风?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赵敷浑身上下带了正能量。就是因之前的迷茫心情阴郁的沈瑞,因跟赵敷往来,心情也郎阔了许多。

“赵兄,你这是在看甚?”梁耀见赵敷驻足眺望,带了好奇上前问道。

赵敷指了指那胡同口道:“方才那里站了个人,像是王鼎,看着有些不如意。”

梁耀往胡同口望了一眼,那边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小童在玩耍,便撇了撇嘴道:“论起来他与那骗子是同党,却没有牵扯进言案,,不过是因行为不谨除功名,没有牢狱之灾,已经是好运气……”

赵敷叹气道:“不过是年少轻狂,浮躁了些,当是后悔了,可这世上又哪里有后悔药……”

梁耀道:“都是自己折腾的,好好的功名折腾没了,又怨谁呢……”

赵敷没有再说话,三人作别,各自家去。

原本只有两个小童戏耍的胡同口,慢慢出来一个人来,望着沈瑞、赵敷等人的背影,满脸阴郁。之前功名在身时,王鼎就心存不平;如今失了功名,更是从里到外地充满怨愤。

换做旁人,最恨的肯定是上学政衙门告状的堂亲,次或者是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自己的学官,可轮到王鼎这里,虽恨着那些人,可最恨的却是沈瑞。因为他心里明白,即便自己真的行为不谨,可对于自己的处置却是可轻可重,如今落得除籍的下场,是处置中最重的。

学政大人也是科举出身,焉能不知功名之重?如此轻易虢夺,这里面没有猫腻才怪?

王鼎不反省自己前两个狐假虎威,得罪了不少人,只想着是有小人妒贤嫉能陷害自己。这个小人不用说,自然是他的假想敌沈瑞。

要说以前王鼎对沈瑞不过是嫉恨,现下就是滔天大仇。而与沈瑞交好的梁耀与赵敷,在王鼎眼中,自然也是一丘之貉,落井下石之辈,一并恨上了。

尚书府,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玉姐儿穿着素服,正提及年节走礼之事。节礼都是预备好的,只是如今沈瑞身上有服,大管家不在家,三老爷即便渐愈也不宜劳累,满府上下竟没有合适送礼的人。

“相熟的人家,多会体恤,二管家出面就行了稍远些的人家,只二管家出面,就有些不宜……”玉姐儿为此事发愁,不敢耽搁,便来请徐氏拿主意

管家在家仆中再是体面,也是下仆,有时不能代表主人家。大管家年岁高,在多年随着沈沧在外交际,倒是有几分体面;二管家之前只打理内务,并不为人所知,并没有那个体面。

徐氏听了,再次为尚书府人丁单薄叹了口气,道:“实不行就请全哥儿过来帮帮忙……”

世人最重宗族,即便沈全不过是沈沧族侄,可宗亲也比管家体面,更不要说他还有功名在身。

玉姐儿眼睛一亮道:“先前到了忘了还有全三哥在,正是妥当……”

徐氏看了眼沙漏,对红云道:“去打发人看看瑞哥儿下学没有,要是回来,就请到这边来……”

红云应声下去,玉姐儿捏着帕子,迟疑了一下,道:“母亲,眼看就要过年了,松柏院那边?”

沈珏因病而殇,松柏院上下都有轻忽怠慢主人之责。之前因她们是小二房名下,徐氏并不插手管家,上个月却是气得狠了,几个近婢都挨了板子,其他小婢、婆子也革了钱米,全部的人都不许出,拘在松柏院,为沈珏服白。

只是年节将至,家中又有长辈在堂,婢子婆子们再服白,难免有冲撞晦气之嫌。

徐氏皱眉道:“既是家中不便宜,那就都挪到二老爷的庄上去,旁人守上‘七七,,近婢、小厮守满五个月。然后也无需回来当差,就交由那边管事发落吧……”

沈珏是“中殇”,服丧次降一等,最重的就是大功,是儿女服孝;因要次降一等,这里的大功就不需要服九个月,而是五个月。

像沈瑞与玉姐儿这样的兄妹,则为中殇的兄弟服小功,因要降次,也无需服满五个月,而是三个月。

奴婢为主人服儿女重孝,也是寻常事。徐氏这样的安排,并不算苛刻。

红云挑了帘子进来:“太太,方才婢子打发人问了,二哥回来了,先回九如居更衣去了,已经吩咐人去请……”

徐氏点点头,对玉姐儿道:“虽说你全三哥不是外人,可既是要请他过来帮忙,也不能呼之则来,还是让你二哥去请方妥当……”

玉姐儿若有所思道:“母亲,五房大族叔家嫡子三人,全三哥也向来同二哥最好呢……”

徐氏摇头道:“咱们不操心这个,以后如何,让你二叔自己做主……”

玉姐儿老实应了,心里却想起在随着二老爷在南昌的两位族兄来。

那两人都是曾进过京的,玉姐儿也都见过,只是同在京城呆了几年的沈全相比,自然是觉得沈全更亲近。只是她也晓得,自己不过是女儿家,不管是依旧在小二房名下做庶女,还是过继到长房名下记嫡,过嗣香火这样的大事都轮不到她插嘴。

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到了。他换了家常衣服,虽说这半月徐氏打发人盯着温补,可看着依旧略显单薄。

徐氏见了,不免忧心道:“是不是请人再开两个药膳方子?怎么补了这些日子,也不见长肉……”

沈瑞失笑道:“如今儿子一餐用两碗饭,母亲安排的药膳也一顿不落,补得儿子都流鼻血,过犹不及,实不宜再补……不过大半月,儿子胖了小十斤,只是儿子如今正抽身量,这才不显……”

玉姐儿在旁也道:“二哥确实比秋日里个子高了,前些日子缝制新衣服比入冬前那一次长了将一寸。只是日日见,瞧着倒是不显……”

徐氏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如此便好……”

随即,徐氏提了请沈全过来帮衬的事。

沈瑞自是无异议,倒是有些愧疚地道:“先前忙于功课,倒是忘了送年礼的事,大妹妹定是为难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初提兼祧(二)

玉姐儿抿嘴笑道:“我不过是挂个名儿,都是几位妈妈受累。归根到底,还是母亲先前立下的规矩好,现下我是萧随曹规。”

玉姐儿是小一辈独女,因是庶出身份,养成了沉默腼腆的性子,经过这两年随三太太管家,变化很大。如今她说话行事沉稳了不少,隐隐有徐氏的做派,大气雍容许多。要说之前因她记嫡身份,还会叫人担心她能不能担当了长媳之责,如今却是不会了。

沈瑞也算是看着玉姐儿长大,眼见她亭亭玉立,也生出“我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道:“早先当你还小,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成大人……”

徐氏也道:“是啊,明年玉姐儿就要及笄,要不是毛家迟哥儿年纪等不得,我还真想要多留你妹妹两年……”

饶是再大方的姑娘,听到这个也红了脸,玉姐儿垂着头,拉着徐氏的袖子道:“女儿要留在家里陪母亲。”

“到了年岁哪里有女儿不嫁的?虽说长幼有别,本当等你二嫂先进门,不过你二嫂年幼,少不得你要先出门一步。不过也不用着急,迟哥儿留在南京乡试,总要明年年底才能回京,最早也要定在明年年底,还有一年功夫……”徐氏拍着玉姐儿的手,带了几分舍不得道。

玉姐儿臊得坐不住,红着脸起身道:“哪个急了?母亲与二哥说话,女儿再去看看礼单……”说罢,含羞带臊地出去了。

徐氏看了沈瑞身上的素服一眼,叹气道:“我也老了,竟想起这个来……

沈瑞看着徐氏花白的鬓角,道:“要是恬姐儿年纪大几岁就好了……”

徐氏带了几份惆怅:“正是这个道理。我活了大半辈子,向来是个心宽不怕事的性子,如今老了老了确实真怕了……如今只盼着你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将门户支撑起来……”

“成家那里,恬姐儿年岁在那里,儿子无能无力;立业这里,明年却是会勉力一搏”沈瑞道。

徐氏听了,肃容道:“你有上进心是好事,但切记量力而行,若因一味逞强读书损了身体,那可不是孝顺之道。在我眼中,哪怕你延几科下场,也比你熬神损身赚功名强”

沈瑞起身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轻重,定会爱惜自己。”

因沈珏之殇,沈家上下感叹于生死无常、如惊弓之鸟的何止沈瑞一人?

三老爷病倒,一半是为了侄儿伤心,一半则是自己吓唬自己个儿,忧心起四哥来。儿女对于父母来说,不易于心头肉,忧心那个可能,三老爷就钻了牛角尖,等到后来想明白了,才渐渐好起来。

眼前看徐氏反应,显然也是被吓到了。

沈瑞能体谅徐氏的忧惧,尚书府人丁实在是太单薄。之前有沈珏在,他们兄弟两个眼看成丁,看着血脉繁衍在即,尚还好些;如今剩下他一个年长的,未婚妻年岁小,成家还要几年,年幼的四哥才三岁,还没到能立住的时候,长辈们如何能担心?

玉姐儿因徐氏提及族亲沈全想到小二房新嗣子之事,沈瑞自然也想到,不过想的却不是沈全,而是跟在沈洲身边的族兄沈玲与沈琳。

沈琳尚未成亲,沈玲不仅成亲,连儿子都落地了。在二老爷这两年的家书中,经过出现沈玲名字,想来是颇为看重。

要是二老爷再择嗣子,直接择了沈玲,连嗣媳嗣孙都有了,也是便宜。

只是想到归想到,长辈们没提,沈瑞也不会多舌,陪着徐氏又说了几句家常,就回九如居去了。

到了次日,正好下午没课,沈瑞中午下课后就直接去了春山书院。

沈全回京后,便又入春山。他如今已经是生员,现下与杨慎是一班。两人因沈瑞的缘故,也算是姻亲,倒是比其他同窗要亲近些,虽差了好几岁,不过杨慎比同龄老成,与沈全倒是能说到一块去。

正好春山书院这边是午饭时间,两人也在课歇,听闻沈瑞来了,沈全就招呼了杨慎一起出来。

上下打量了沈瑞几眼后,杨慎道:“可是缓过来了,之前瞧着你没半点精神劲儿,如今看着倒是好。”

沈瑞苦笑道:“逝者已矣,生者却要继续活着。还有不足一年就要乡试,除了奋起还能如何?”

杨慎也曾经丧母之痛,知亲人死别之苦,唏嘘道:“如此将心思搁在备考上也好……”

沈全之前虽曾迁怒于沈瑞,过后也就反应过味儿来,晓得沈瑞伤心并不会亚于自己。他心中嫌隙散去,倒是比先前更关心沈瑞。

沈瑞上个月月考考了二等之事,沈全是晓得的,便道:“就算你在意成绩,也莫要太着急,这半年来一件件事跟着,功课上一时耽搁也是寻常。”又抱怨道:“府学教授也太苛严了,毕竟你先前请了几个月的假,还能跟得上进度已经是不错。”

沈瑞道:“上个月浑浑噩噩,对着书本也不知自己再看什么,做出的文章如灌水猪肉,别说教授,就是我自己再读时也看不下去。真要论起来,只降到二等,已经是教授留了情面。”

杨慎摇头道:“真是弄不懂你,作甚不回书院来,非要在府学那边熬着?书院里同窗在官学挂名,回来读书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瑞微笑道:“各有各的好处,我是不耐烦这边约束,到底那边自在些。

沈全看着沈瑞身上还穿着儒衫,跟着的箱,便问道:“这是打府学直接过来?正是饭时,眼见天冷,咱们去后街吃羊肉羹……”

春山书院距离国子监不远,后边有半条街都是各种文房铺子,间还有几家茶舍酒楼,其中有一家酒楼的羊肉羹很有口碑。

这大冷天,外头实不是说话的地界,沈瑞对于沈全提议无异议。杨慎这边,自然也跟着,三人就去了后街。

进了那家酒楼,沈全要了一个雅间,点了一壶热茶,又点了羊肉羹还有几盘就着羊肉羹吃的点心。

小二送完茶水,就退了下去。

沈全给三人斟了茶,道:“瑞哥儿特意过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沈瑞便将来意说了。

沈全听了,毫不犹豫道:“既是伯娘吩咐,那我自然无二话,下午去请假,明儿就过去只是你是晓得我的,在松江时还罢,也出去交际人情,在京城这几年,却是只一味读书。‘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城这边与松江又不同。该指点的瑞哥儿还是要指点我,省的我露了怯,丢丑没脸是小,要是让人笑话尚书府那可不好。”

沈瑞点头道:“我只是不好出面,自然会在三哥后头跟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三哥你这边请假便宜不便宜?会不会有不方便之处?”

“没事,没事”沈全摆摆手:“如今到年下,书院里请假的人多,不差我一个。”

眼见沈瑞、沈全族兄弟两个亲近,杨慎带了羡慕道:“要是外人瞧着,你们不像是族兄弟,倒似同胞兄弟……”

沈全挑眉道:“你羡慕我们作甚?就像是你没有兄弟似的……”

杨慎笑了笑,道:“在叔伯兄弟之中,我为长,年岁差不多的兄弟还真是没有,虽有几个堂弟,不过都在四川老家,且年岁又小……”

沈全说完,想到杨家与自家不同,已经心中后悔,眼见杨慎只提堂弟,不提庶弟,便知趣地岔开话道:“你家是瑞哥儿岳家,那边礼单上少不得有你们家,到时我过去,你可要赏脸出来陪客……”

杨慎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没这几日打算请假,你可要挑书院放假后的日子来。我前些日子得了二两雀舌,是上上品,等你过来,就用那个招待你。”

书香子弟多爱茶,沈全也不例外,笑道:“那感情好,我可盼着……”

杨慎想起旁边的沈瑞来,道:“那时我也分了小包给恒云留一份。”

沈瑞也是爱茶的,道:“那就先谢过大兄了……”

又说了几句话,小二开始上菜。

因沈全与杨慎两个下午还有课,三人就住了话头,喝起热乎乎的羊肉羹。

等用了午饭,沈瑞别过,沈全与杨慎两人自回书院。

春山书院这里,没几日也要开始放年假,沈全就直接从明日请到放年假。正如他所说,书院里平素虽对学子管束的严,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眼下年节将至提前请假回家的学子也不少,老师痛快地就批了假。

等到傍晚下课回家,沈瑛已经从衙门回来,沈全就与兄嫂提及此事。

沈瑛性子宽和厚道,与尚书府也亲近,没有反对之语,多有嘱咐道:“虽说伯娘看重你,可那边交际往来不止亲朋故旧,还有沧大伯在官场上的人情关系,你且不可自专,多请示长辈或是多询问瑞哥儿。”

兄弟两个相差十来岁,父母又不在跟前,沈瑛怕弟弟去帮忙出纰漏。虽说二房长辈不是心胸狭隘之辈,即便沈全真有了不妥当处,也不会影响两家关系,可沈瑛也怕弟弟帮倒忙,费力不落好,还跟二房添乱。

沈全点头道:“大哥就放心吧。我虽说过去帮忙,也不过是顶着族侄的名义,在送节礼时露个脸,大伯娘自会安排妥当人跟着,哪里就需要我操心什么

第三百八十五章 初提兼祧(三)

沈全说的是实情,沈瑛想想正是这个道理,便将提着的心放下。

旁人不知道尚书府详情,沈瑛兄弟两个却是晓得的,知道那边现下实是没有能出面送节礼的人。两家是族亲,这边帮忙也是应有之义,兄弟两个都没有想其他。

瑛大奶奶却是女人家心细,听闻此事,就有些迟疑,只是当着沈全的面,不好说什么。

等到夜半人静,夫妻两个独处时,瑛大奶奶便带了忧心道:“尚书府小二房现下又面临断嗣之境,三叔这样过去妥当么?三叔与瑞二叔感情好,那边大伯与大伯娘对三叔也亲近,要是起了过继心思可怎么好?真要那边提出来,怕是老爷、太太要为难……”

沈瑛听得皱了眉,他虽亲近二房,可亲近归亲近,舍了弟弟给二房为嗣之事却是想也不曾想过。

嗣子难为,沈瑞要不是嗣子身份,还是四房元嫡少爷,用得着这样废寝忘食地读书?沈珏要是没有出继,远离父母亲人,冷暖无人顾,也不会一场风寒就送了命。

或许其他族人会稀罕做尚书府嗣子,五房却是从来不稀罕,三年前如此,现下也如此。

想到这里,沈瑛眉头松开道:“就算二房重提嗣子之事,也要两厢情愿。早在三年前,五房的态度就明明白白,沧大伯与大伯娘都是宽和通达的人,不会开这个口为难人。”

瑛大奶奶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妾身是真怕了……不说别的,就说珏哥儿,小时候肉球似的,长得敦敦实实,做了三年嗣子,哪里还能看出幼时的福气模样?谁不晓得宗房太爷生前最疼这个小孙子,连族长对幼子也是出了名的宠溺,珏哥儿在本生家时怕是一指头都没挨过,成了嗣子却要寒冬腊月罚跪。要是没有去年那场风寒,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坏了根基?”

虽说瑛大奶奶说的都是实情,可见其隐有埋怨二房长辈之意,沈瑛还是开口道:“归根结底,还是那边二太太的错……沧大伯忙于公务,大伯娘这两年一直在养病,又有二太太这个嗣母在京,沧大伯与大伯娘也没有越过二太太去管教珏哥儿的道理……”

“大爷说的也是想想那边也不容易,满门老的老、小得小,只有三族叔一个壮丁,却是身子骨病弱。瑞哥儿虽尚未成丁,这几年倒是担了一半事去,小小年纪全无半丝活泼,看着也叫人心疼……”瑛大奶奶感叹道:“不知二族叔那边会再过继谁来?要是个年纪大些的就好了,也能为瑞哥儿分担些。”

沈瑛摇头道:“多半不会,真要择了年纪大的,就成了堂兄。瑞哥儿是长房嗣子,以后要支撑义庆堂,多个堂兄压在头上不便宜。三年前那边小二房择了珏哥儿,除了珏哥儿是宗房嫡孙,与二房血脉最近之外,多半也是因他比瑞哥儿小……”

一夜无话,从次日开始,沈全就去了尚书府。

因除了送年礼之外,还有些需要应酬的宴请,沈全常常微醺回来,徐氏就让人收拾出一处客院,给沈全当坐卧之地,赶上天气不好的日子,就留他在这边住了。

沈全虽是嫡幼子,可因两个兄长出来的早,从小就在鸿大太太郭氏跟前,十来岁开始就帮着父母料理家务。如今虽闲了几年,可人情道理都是相通的,出去后倒是色色齐全。他自己带着功名,在京城虽不算什么,可却有个东宫属官的胞兄,还有个翰林内兄,前程可期,就是不为着尚书府这后面招牌,旁人也多看重几分。

一来二去,对于今年代表尚书府出来交际的这位沈家族侄,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官场上下关系,在沈沧与徐氏跟前面前提及来倒是只有赞的。

这尚书府气死沉沉,如今虽不过只多了沈全一个,可他性子活络,比沈瑞爱说爱笑,也添了不少生气。

就是对于松江各房一直不怎么亲近的沈沧,对于沈全这族侄也颇为喜爱,当面没有褒奖,私下却对老妻道:“沈全不错,处事从容,性格圆润,倒是一个官场好苗子。只要功课跟上,能考出来,以后前程定错不了。”说到这里,感叹道:“五房沈鸿虽身子骨不好,一事无成,却是教养出几个好儿子。沈瑛不错,沈全也不错。”

眼见五房如今儿孙满堂,自家却人丁凋零,徐氏沉默了会儿,道:“这就是娶了一房贤妻的好处。老爷只说是鸿大老爷的福气,却没有看到郭氏在后操劳,当家理事,教养儿女,样样都是好的。真要论起来,没有未沈家添一儿半女,实我对不住老爷……”

沈沧摇头道:“关夫人何事?当年家里也不是没纳过妾侍,有哪个肚子里有动静了?太爷先时也提及过,我落地时他老人家身子还没大调理好,我也自是比不得后边的弟妹。同早夭的两个妹妹相比,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甲子已经是谢天谢地……夫人要是因子嗣不安,那为夫岂不是更应愧疚?要是夫人到了旁人家,说不得早就儿女绕膝,含饴弄孙。”

徐氏眼见丈夫伤感,忙道:“都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老是爱多想,引得老爷也跟着难受。有瑞哥儿在,哪里有羡慕旁人?自有老爷与我的后福在……”

独有三老爷在感谢沈全之余,不由自愧起来。

养儿方知父母恩重,因兄弟年岁相差的多,打小都是兄嫂抚养长大,在三老爷心中,长兄张嫂与父母无异。以前对其关爱,虽心里感激,却也坦然受了;如今却是因不能回报,心生焦躁。

“大哥、大嫂真是白养了我,家里事我半点也帮不上,遇到事了还要跟着裹乱。”三老爷满心愧疚。

还是三太太搂着儿子劝道:“老爷急甚呢?以后日子还长,咱们好生孝顺大哥、大嫂就是……咱们孝敬不完的,还有四哥在,难道他以后敢不孝敬大伯、大伯娘?”

三老爷瞪着儿子道:“他小子敢?要是有半丝不恭敬,我打折他的腿”

他虽做出凶恶状,奈何素来疼宠儿子,四哥儿也不怕他,只当在于他做新游戏,扭着小身子才三太太怀里出来,扑到三老爷腿上,奶声奶气道:“爹,爹,腿,这是腿……”说话之间,嘴角亮晶晶地,还露出口水来。

三老爷哭笑不得,提了儿子起来:“这是你爹的大腿,不是鸡腿,怎么露出这馋样儿?”

“嘻嘻”四哥儿笑着,露出一口小米牙。

三太太在旁,看着丈夫、儿子,心里软和的能化出水儿来。只是在满眼柔情中,隐隐地也存了忧虑,却不是像三老爷这样杞人忧天担心儿子,而是担心自己的丈夫。

这两个月,三老爷虽在养病,可也没有放下课业。即便人不能出去,也打发人拿了做好的时文到外头,请几个老翰林指正。

对于功名的炙热之心,三老爷并没有熄。

三太太忧心之余,只有更仔细的照顾丈夫起居。她并不是贪图富贵的性子,否则也不会嫁入沈家,安心服侍丈夫十余年。虽想要劝阻,可又不忍,并不是为了儿子,想着萌及子孙什么的,而是因丈夫这两年添了许多鲜活儿,不再跟之前似的日子过得如同一潭死水。

等到了小年前,衙门里开始封笔,府学那边也正式放了年假。

再有人情往来时,沈全便由沈沧带着,也出入了几户高门显宦人家。

眼见沈全仪表堂堂、言行得体,倒是好好几家看中沈全,打听着要做女婿、孙女婿的,听说已经定了亲少不得可惜一声。

徐氏想着不止年前,正月里也要有避不开的人情应酬,在沈瑛夫妇过来送年礼时,就提及年后的事,虽没有强人所难地留沈全在这边过年,可也想让沈全年后也帮一帮。

先前已经帮了一半,也没有半路撂下的道理,沈瑛自是应了。

沈全别无他话,除了除夕那日回自家待了一日之外,初一大早就又到了尚书府,时而陪着沈沧出行,时而自己带了管事赴宴。这年前年后倒是得了不少表礼,足有几箱子。

等过了十五,新年过了,沈全就与沈沧与徐氏作辞。

沈沧将这人情记在心里,面上只勉励了几句,并没有多说什么;徐氏那里,却是预备了两箱子的谢礼,还有沈全之前收的那几箱子表礼,也都整理出来,要让他带回去。

沈全哪里肯收,忙摆手道:“虽说尊长赐、不可辞,可这也恁多了?伯娘要是心疼侄儿,赏一、两物件给侄儿就罢,这些还是留给瑞哥儿与四哥……”

徐氏道:“那些表礼,都是旁人与你的,自然你当带走,难道我们做长辈的还眼气扣下不成?剩下那两箱子物件,也不是给你的……眼看你爹娘就要从松江回来,与亲家就要正式过礼,这些老物件看着还算体面,是给你添聘礼作脸用……”

沈全脸色微红,只觉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喃喃说不出话。

徐氏见状开怀,笑眯眯地对沈沧道:“瞧瞧,再大方的孩子,提及亲事也腼腆呢……”

沈瑞则是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要是鸿大叔、鸿大婶子二月里就动身的话,四月就能到京城了……”

沈全虽早先有过侍婢做通房,已知男女情事,可妻是妻、婢是婢,对于未来相伴一生的妻子还是有期待,听了沈瑞的话,心中也渴盼起来……

第三百八十六章 初提兼祧(四)

(全文阅读)

到了正月十六这日,尚书府大管家李实、沈一行人终于到了房山,眼见京城在即。因已经到了下午,在下午关城门之前赶不到城中,一行人就在良乡暂歇休整。

到了这个时节,南边早已乍暖还寒,北边却依旧是冰雪世界。

从马车上下来,踩着“嘎吱”、“嘎吱”响的积雪,就是沈,眺望望向四下里雪景也带了几份新奇,随行的仆人小厮就更不必说了。

有多少人一辈子连一百里都没出去后,他们却是走了两千多里,眼看就要到了天子脚下。

沈虽代父打理族中庶务多年,也常有出门的时候,不过多在南直隶境内,最远也是闽浙一带,说起来还是头一回北上。

他很是不耐北方于燥气候,早在半月就开始咳起来,为了这个,在路上还耽搁了两日。因到底年轻,吃了两副止咳的药便也好了,只是依旧是嗓子干,每日里要喝上好几壶茶水,才能缓解嗓子的不适。

一行人大年下赶路,连辞旧迎新都是在路上过。

因之前沈憋着一口气,心情沉重,随性仆人小厮便也都提着小心,不敢说笑放肆。就算是一行十来人,也是静寂无声的时候多,显得队伍冷冷清清。

眼见京城在即,沈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虽说心中依是难过,可也没有继续摆着脸,开始与大管家李实搭话,探问起尚书府的消息。

虽说尚书府的情形,沈听说过不少,可除了徐氏与二老爷夫妇,其他长辈都未见。旁人还罢,沈沧却是一家之长。

如今沈洲不在京中,沈想要移胞弟骸骨回南,就要沈沧这个当家人点头

自从松江出来,大管家李实已经提前打发人先行一步,快马往京城送信。

对于宗房来人之事,沈沧与徐氏夫妻两个都晓得,心里盘算着日子,也晓得元宵节前后就差不多该到了。府里那边,连客房都预备好了。

李实在宗房虽不过停了三、四日,也瞧出族长的态度。宗房对二房已经生了嫌隙,想要化解却不容易。至于要让逝去沈珏归宗之事,有些不合规矩,却也是父母爱重。归根到底,还是二房理亏在前。

在北上这一路,李实都在旁敲侧击,想要化解沈的愤怨,却是作用不大。眼见沈如今态度稍缓和,李实自然也配合,不能说有问必答,可那些能说的便也都仔细说了。

“我们老爷忙于公务,并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家中庶务,早先是我们太太领着,这两年太太有了春秋,精力不济,就由三太太带了大姐儿管家……只是我们三老爷身子不大好,四哥儿年岁又小,三太太也是分身乏术,京中风气又不比外头质朴,下人管事也有刁钻的。可也没法子,实没有其他人手。”李实说到最后,自曝其短,面上带了几份无奈。

李实在松江时,即便说了沈珏去世的前后因果,到底有所偏向,删删减减。如今眼看到京中,沈要是探问究竟的话,以沈沧与徐氏的为人,是不会做隐瞒。为了堤防沈心中怨恨,大管家就提前露了话出来,想要将责任都归罪尽数到二太太身上。

虽说李实还不知乔氏已经瘫痪卧床,可也晓得自沈珏一殇,乔氏这个二太太便大势已去,翻身无望。即便她是二老爷发妻,且对沈家有生育之功,也抵不了她的错。

沈听着有些不信,道:“怎么会如此?难道就挑不出其他人管家了?”

李实苦笑道:“还有谁呢?我们府不比其他房头,随手就能拉来一堆旁支庶出,我们太爷生前是一个人进的京……不瞒少爷说,别说三太太如今一个人当几个人使,就是我们二少爷,现下虽不过是十几岁年纪,可自过继过来这几年,便也担起一半外务了……”

听到这里,沈抬头看了李实一眼。

怎么就提了沈瑞,没有提珏哥儿?珏哥儿与沈瑞年纪一般大,即便中间离京两次,可这几年还有一半时间在京城。要是尚书府确实人手不足,不是当沈瑞、沈珏嗣堂兄弟两个一起历练?

他心下存疑,却没有直接开口相问,只摇头道:“大管家是不是说的严重了,到底尊卑有别,即便下人奸猾,还能糊弄主人不成?”

李实迟疑着道:“我们府那边与其他人家情形有些不一样……”

“咦?哪里不一样?”沈心下一动,面上露出几分好奇,追问。

“我们府三房共居,在外人眼中看来是几位老爷感情好,没人提分家的事,实际上早在三十年前,我们太爷还在世时就将二老爷一房分了出去……”李实憋了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道。

开头说了,后边就没什么瞒得了。

“当年除了产业,家中下人也分了房头,加上几位太太陪嫁各归各房,可不是有好几伙?如今即便在一块住着,也不好隔着房头管束……更不要说我们二太太是嫂子,三太太是弟妹,三太太管家时,也是为难。”李实道。

沈这些年在父母身边,也是管家理事,自是晓得其中劳累繁杂,便点了点头,道:“三婶娘确实辛苦……”

至于为什么没有用珏哥儿之事,他也无需问了。要是二老爷一房已经被分出去,那如今在尚书府不过是客居。管家事情都没用二太太,那也不好越过二太太去安排嗣侄的事。

沈挟怒北上,可主持族务十来年,到底不是鲁莽之人。越是到了京城,他思量的越多起来,也不由想起沈械的那些话。他并不是顾忌儿女前程,有了私心,而是想着要周全些,省的落在其他房中,倒像是宗房这边无理取闹似的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素服,心中思量一番后,便对李实道:“明日既到京城,本应立时去给二房长辈请安,只是我身上带了两重孝,大正月实不好冲撞,还在先家兄那边安置,稍后我便写了拜帖,还请大管家代为转达。”

沈械虽丁忧回乡,宗房京中宅子依旧在。沈虽是头一回来京城,可随行管事中却有早先在京城这边的老人。

京城除了二房,还有五房沈瑛与九房沈理在。要是尚书府不同意沈珏归宗,沈还要去那两家说请。

沈珏晓得,这两房人口如今在京城,多半是同尚书府那边更亲近,可他与沈瑛年纪相仿,打小族兄弟之间也是相伴着在族学长大,感情也深。要是尚书府为难他,少不得他要到沈瑛那里求人情。

沈理那里,关系虽远了些,可沈理当年扶灵回乡丁忧时,族长太爷也多有照拂。实是不行的话,少不得抬出故去祖父,也从沈理这个讨个人情。

李实忙道:“二少爷也太外道,直接去家里多好?要是晓得二少爷过来,我们老爷、太太都是欢喜。”

沈淡淡道:“左右不差这两日,万不敢失了礼数。”

他已经拿定主意,李实劝了好几回也没见他改口,只能任由他。

回到房后,老管家苦了脸。这沈看着和气圆滑,却是个心里有主意的。这一路上各种相劝,沈都没有改了主意,到了京城怕是也难改了。

难道三少爷真要归宗?

未成丁殇亡不算什么稀罕事,毕竟小儿难养;可殇亡嗣子遗骨归宗,不免有些骇人听闻。外人听了,少不得打听缘故,各种揣测之下,可要影响尚书府的名誉。

换做其他人家,就是为了名声,也定不会点这个头,可自家老爷、太太却是性子宽厚之人。

老管家这回,是真心觉得为难了。

无巧不成书,就在李实、沈在良乡休整时,二老爷沈洲的家府。

回京送信的不是旁人,正是沈洲身边得用管事之一,毛妈妈的长子毛昌。

衙门里尚未开印,沈沧正在家中。

在看信前,沈沧叫了毛昌到跟前,问道:“你们老爷前些日子可好?”

毛昌回道:“自得了三哥殇了的消息,老爷心里难受,请了一旬假没有往衙门去……”

沈沧皱眉道:“身边没有人劝着?”

“玲少爷与琳少爷都劝了,可老爷没精神见人,自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日才出来……”毛昌老实回道。

沈沧又道:“你是何时动从南昌动身?这边年前送了两封信过去,你们老爷可都看了……”

毛昌道:“是腊月十五出来的。这个小人正好晓得,老爷两封信都看了,还为此怒了一场……”

沈沧摆摆手,打发毛昌下去,心里却是叹了一口气。

小二房如今虽没散,可也跟散了差不多。虽说沈洲这个弟弟多有不是之处,可作为长兄看的他有今日沈沧心里也不落忍。

过了好一会儿,沈沧才取了裁纸刀出来,打开二老爷的家书。看着看着,他不由拧起眉头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信放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晚饭后,沈沧就与妻子提及二老爷的家书:“老二不肯让二太太在京中休养,依旧要送去别庄……”

徐氏皱眉道:“这,会不会太没人情了……”

第三百八十七章 初提兼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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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虽厌恶乔氏,可乔氏已经中风卧床、不良于行、说话也不利索,实蹦跶不起来。就算是在二房所在西南院养着,也不会出来碍眼。真要送到庄子上去,让外人晓得,倒显得沈家没有人情味儿,苛待二太太这个病人。

沈沧道:“确实不妥当,乔氏虽可恶,可眼下也只能在府里将养。”

就算沈沧不怕外人猜测,还有亲朋好友看着。

二老爷与孙氏渊源是沈家隐秘之事,旁人知晓不多,自也想不到乔氏与沈瑞会存什么愤怨。乔氏在嗣子出殡当日,要谋害沈瑞之事,也只有几个人知晓。她虽疯疯癫癫,可当年往事却不是能摊开来说,否则连带着沈瑞身份都会变得尴尬。

乔氏如今不过是熬日子,在尚书府里与在庄子里又有什么区别?何必要做到那一步,引得亲朋好友侧目?

徐氏见丈夫不同意此事,神色略松道:“虽说是二叔家事,可这关系府里名声,就是老爷与我不在乎这些,还有瑞哥儿与玉姐儿他们小一辈。咱们是晓得乔氏黑心可恶,外人却只见她三年两丧两子,如今又中风了,只有可怜她的

沈沧道:“老二还提了嗣子之事……他自称不堪为父,无心再择新嗣子,想要让瑞哥儿兼祧两房……”

徐氏神色一凝,带了恼怒道:“都是知天命年纪,二叔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作甚要将明白的事情弄得复杂?要不就重新择嗣子,要不就择嗣孙,哪里有将瑞哥儿搅进来的道理?”

沈沧叹气道:“看着老二的信,他当是心灰意冷了……”

“饶是在心灰意冷,也不当来为难老爷”徐氏对小叔子的那点耐心,熬到现下早熬没了,隐了怒气道:“他怎么好意思提这个?明知乔氏已经知晓瑞哥儿身份、也知乔氏起了害人之心,竟还能提这个?真要顺了他的意,那瑞哥儿当如此自处?难道去孝敬乔氏吗?还是等着乔氏得了消息,心有不甘挣命起来,再来磋磨瑞哥儿?”

沈沧见老妻急了,忙道:“你别恼,且不说我不会应,瑞哥儿也不会点头……除非老二真有决心休妻,否则有乔氏在,想要让瑞哥儿点头兼祧是不可能的事。”

徐氏点点头,道:“老爷说的也是。”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心里却在冷笑,丈夫这话倒像是当年之事只是乔氏一人的错处,沈瑞要是因当年事心存芥蒂也只会归罪于乔氏似的,那二老爷就是无辜的?不过是老爷顾着胞弟久了,如今又怜惜他再次丧子,心里有所偏颇。

要是沈瑞真要露出对二老爷不满,不说别人,怕是自家老爷心里就不乐意。一个是手足五十年的同胞兄弟,一个是相处不过三年的嗣子,自然是前面重过后面的……

看来还是要私下提点沈瑞,即便对二老爷有所不满,也不要在老爷跟前露出行迹来,否则嗣父子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徐氏这样想着,已经有了计较。

结缡大半辈子,沈沧如何能看不出老妻心中不满。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晓得老二也多有错处,可正如夫人所说,他也五十的人家宅不安,孤零零一个人在外头,如今心灰意冷,连后事都提了,我心里实是难受……太爷与老太太去的早,我在这世上也不过就这几个亲人,就算他错的再多,旁人能指责他,我却不能说什么。长兄为父,我心里也愧,要是我早年不任由他行事,早早就管教起来,也不会让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些车轱辘话,徐氏早已听腻了。

谁能靠谁活一辈子,护着三十来年还不够,难道还要护着一辈子?

在沈沧心中,沈洲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在徐氏这个嫂子心中,却是这二小叔子自作自受,活该这个下场。

早先自己这房无嗣,冷冷清清,徐氏便任由丈夫无怨无悔地照顾兄弟,也懒得去与小二房、小三房计较什么。如今有了嗣子、嗣女,即便不是身上落下来的,几年下来,也是如亲生一般。

沈瑞心肠软,不爱计较,是个感恩知义的好孩子;玉姐儿外柔内刚,也是个孝顺的。这兄妹两个的品格都在徐氏眼中,以心换心,才引得她越发慈爱。

二老爷呢?

活了五十岁,岁数都长到狗身上去,难道他就没有想过沈珏之殇,不仅他难受,年迈的长兄长嫂也不会好受?与侄儿们相处融洽的弟弟身子骨病弱,不能大喜大悲?

如今又是心灰冷意,又是什么后事,却没有一句体恤关爱兄嫂、问询弟弟的话,半辈子都自私自利的人,又哪里能改得了本性?

乔氏落得这个下场,旁人只有称快的,徐氏却是越发看透二老爷冷心冷肺

至于三老爷,则是他们这兄嫂护着太周全,三十多岁的人,遇事担不起来。就算他挣命考出头,以他的脾性秉性,别说是照顾侄子,说不得还得沈瑞这侄子反过来看顾。

徐氏现下能做的,就是将三太太历练出来,让小三房以后有个主心骨,不要拖累了沈瑞。

徐氏不想再提二老爷的事,就岔开话题道:“二叔这里还罢,到底是自家人,有什么事情也不着急,算算日子,宗房那边的人也差不多将到京,到底如何应对,老爷可想过了?”

沈沧沉默了好一会儿,道:“若是那边坚持,就依了他们……”

“不用等二叔那边消息?”徐氏犹豫道。

沈沧摇摇头:“不用,此事我还做得了主哎,此事到底是二房对不起宗房,就是有一日到了地下,我也没脸去见宗房叔父。”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虽说后续麻烦些,可我同老爷想法一样,并不想拦着”

这夫妻两个如今,心情分外复杂,不过对宗房的愧疚却是实打实的。

沈瑞这些日子,因有服再身,除了必要的交际露面之外,其他时候都在读书,并不知沈一行即将进京,家中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也不知二老爷来信,初提让他兼祧两房。

他去年冬学习没甚状态,如今不能说废寝忘食,也是开始学进去。

王守仁的教导虽犀利,却也说的没错,要是他要是先前的状态下去,就真是自己糊弄自己,即便是乡试下场,也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榜单无望。

西城,沈宅。

看着从屋子里摆着的几口箱子,瑛大奶奶不由瞪大眼睛。琦二奶奶在旁,也带了几分好戏。

沈全指着箱子道:“大嫂,二嫂,这都是我年前年后得的表礼。那一口箱子是大伯、三叔、三婶赏赐,这一口是大伯娘所赐……除了那边长辈所赐这两口箱子,其他的你们看看,与侄儿、侄女们分了吧……”

沈瑛在旁,瞪了他一眼,道:“半马车东西,你倒是敢拿?丢人不丢人?

沈全委屈道:“难道我就是那眼皮子浅、见东西都迈不动步的?这不是大伯娘说,那些表礼都是与我的,非要我带回来不可?”

沈瑛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不由后悔道:“早知如此,我去接你好了。那些表礼,虽是你收的,可他们是看在尚书府面上,回礼也是由尚书府那边做人情,这便宜占大了……”

亲朋往来还罢,即便有表礼,也是常见之物;官场上人情往来,却是颇为体面贵重。礼尚往来,尚书府这边得了礼,见了那边小辈也要预备差不多的东西。

沈全道:“我哪里不晓得这个?本是打算留给瑞哥儿与四哥儿的,大伯娘却不许,我实推不过。”

沈瑛摇头道:“之前倒是忘了这个。本是过去帮忙,却是占了大便宜回来,仔细母亲回来骂你。”

郭氏早年当家理事惯了,对于儿子们教导颇为严厉,不劳而获的事却不许儿子们沾。

按照郭氏的话说,不劳而获容易养成惰性,时而久之生了贪心,人就废了

沈全苦了脸道:“当初是大哥、大嫂点了头,我才过去的,可不能全赖我

沈瑛叹气道:“也不能退回去,只能收着了……”

沈全听了,越发觉得这些东西烫手,微红着脸道:“反正我只留这两口箱子,其他随大嫂处置……”

他这一说,倒是引得沈瑛侧目:“这里是什么?你好好的脸红作甚?”

沈全讪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大伯娘那箱子东西是专门找出来,说是下聘时撑场面……”

除了沈瑛,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也好奇起来。

沈全就开了这口箱子,只见里面是四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珊瑚盆景,一对白玉如意。

那盆景虽不过一尺来高,却是艳丽似血;白玉如意细腻光润,一看也不似凡品。

“这也太贵重了……”沈瑛皱眉道。

沈全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不知是这个……”

瑛大奶奶道:“大伯娘真是有心了,这些物件既华贵又吉祥,倒是正适合做聘礼……”

虽说沈全要将东西分给侄子、侄女们,可瑛大奶奶与琦二奶奶怎么好占小叔子便宜?不过捡了几样寻常不起眼的东西拿了,剩下的都入册。直接送到库房,给沈全留着。

沈瑛虽为弟弟受了重礼略有不安,不过也放下心来。

瑛大奶奶与丈夫琴瑟相和、心意相通,倒是想到一块去。那边送了重礼,将人情结了,应是没有过继之意……

第三百八十八章 归去来兮(一)

次日,沈一行早早离了客栈,到了中午就进了京城。因宗房老宅与尚书府不在一个坊,进京后沈与李实就分了路。

今日衙门开印,沈沧已经往刑部衙门去,李实回府后,顾不得去休息,略作梳洗后,便来上房见徐氏回话。

听闻沈先去了空着的宗房老宅,只让李实带了拜帖过来,徐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叹气道:“看来宗房怨愤真是不小,你年前刚去时,都是什么反应

大管家回道:“族长老爷与族长太太都病了,械少爷与少爷侍疾……族长太太没有得见,族长老爷见了两回,他是真伤心了,言语之间不乏懊悔之词。少爷也到老奴身边探问过,只有械少爷倒是客客气气没有说什么。族长太爷打发少爷上京,械少爷还拦过,只是没拦住……”

虽说知晓宗房对这边有怨愤,可是将心比心徐氏也能体恤。她虽一辈子没有亲生骨肉,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最看不上沈械这样为了利益少了人情味儿的做派。

徐氏冷哼道:“上不能体恤父母,下不能呵护手足,沈械这个儿子宗房是白养了……那边已故太爷与现下大老爷都是忠厚性子,怎么就教养了这么个儿子?这般自私自利,倒不像是沈家人,当是随了贺家那边……”

这两日徐氏本就为二老爷的家书懊恼,眼下听了沈械做派,就有些迁怒,忍不住口出恶言起来。

虽说贺家在京城与沈家有同乡之谊,贺侍郎如今与沈沧又是同衙为官,不过因宗房大太太与贺家曾侵占孙氏嫁妆之事,徐氏对贺家实无好感。

如今得知亲生骨肉殇了,宗房大太太除了病了,毫无应对,还不若宗房大老爷,到底肯出面为儿子张目。

大管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作未听见。

徐氏便又道:“你看好了,宗房是真心要接让珏哥儿归宗,还是借着这个名儿讨说法?沈是什么为人,可会改了主意?”

大管家摇头道:“怕是不能,这一路上老奴旁敲侧击,规劝了不少,少爷却是个主意正的。加上有父命在上面,怕是少爷要坚持了……”

徐氏没有再说话,眼见大管家满脸疲惫,想着他年岁已高,便吩咐红云道:“送你祖父下去吧……”

徐氏身边的婢子红云,正是大管家李实的孙女。

红云应了一声,李实也恭敬告退,祖孙两个方出去。

出了上房,李实就苦了脸,身形也有些佝偻起来。他素来以尚书府为荣,最是忠心耿耿,实不愿见尚书府名声有瑕。可老爷、太太既做主,他也没有反对的余地。只是在心里抱怨宗房大老爷太任性了,难道有谁会去害三少爷不成?他们是本生父母,骨肉难舍,会伤心难过,这边长辈就是石头心肠?当初将三少爷推出来做嗣子时,没见哪个舍不得,如今倒是各个骨肉情深起来。

红云在旁,见祖父精神怏怏,关切道:“您也有了春秋,这奔波一回恁地辛苦,是不是跟老爷、太太告旬假,好生歇一歇?”

李实摇头道:“哪里就用着?不过是出趟远门,莫要小看了你祖父我?我还没老呢……最近府里事多,你好生服侍太太。我瞧着太太脸色蜡黄、心火也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祖父放心,老爷昨儿已经打发人请了大夫过来,给太太开了疏肝理气的方子,今儿已经开始吃着……”红云道。

李实点头道:“如此就好,太太操劳一辈子,委实不容易,我们就算是下仆,也当多敬爱……”

红云道:“何须您老人家吩咐?孙女在太太身边养大,太太对孙女又好,不是孙女自己夸自己,只这满院子谁能越过孙女的忠心去?”

李实欣慰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自己这孙女待太太确实忠心,正房这边的事,就算是他这个亲祖父想要打听两句,红云也是能说的说,不能说的蚌壳嘴儿。这丫头自打留头就在太太身边当差,十几年下来,红云对太太比对自己亲爹娘还要亲。

李实自己就是忠仆,自是乐意见孙女如此,只道:“太太虽不爱说好话哄人,却是个心里最有成算的。你这般忠心,定能有个好前程……”

红云立时红了脸道:“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孙女可不想离了太太……祖父您快去家去吧……”

等到红云送完祖父回来,就见红烟从上房出来。

“这是哪儿去?”红云道。

“太太让我去请二哥……”红烟回道。

红烟自去了,红云挑了帘子进了上房。

眼见徐氏神色怏怏,红云倒了一杯蜂蜜水送上去,劝道:“那边虽是三哥本生家,可三哥如今却是这边儿子。要是老爷、太太不点头,他们还能勉强不成?”

徐氏摇摇头道:“珏哥儿是个好孩子,与其孤零零的在京,回去骨肉团聚也是好事……”

红云犹豫道:“要是外人说嘴可怎么好?”

徐氏是尚书府当家主妇,外头不知情少不得将此事归罪到她身上。可是红云却晓得,这两年太太全部心思都在照看老爷身体上,早将家事都撩开手,即便沈珏确实是因下人疏忽、长辈不留心而病殇,可也不当怪到太太身上。

徐氏苦笑道:“难道我就没错处?不管旁人如何,我这当伯娘的确实是疏忽珏哥儿了……哪怕我多问几句,下人也不敢这般糊弄。”

正说着话,沈瑞来了。

“母亲。”沈瑞见了礼。

徐氏坐在临窗榻上,指了指眼前的椅子,叫沈瑞坐了,道:“族长打发沈上京,要接沈珏遗骸回去……如今大管家回来,沈一并到了,去了宗房老宅那边安置。老爷衙门才开印,休沐好等数日后,沈的拜贴却到了,让他久等也不好,明儿你先过去一趟,总不能失了礼数。”

沈瑞听得前面已经是愣住,好一会儿道:“不是……讲究入土为安?就算再舍不得,作甚要这般折腾一回?”

徐氏道:“听说是族长做的主,沈是尊父命上京……”

“活着的时候想什么了?如今倒是‘舍不得,?”沈瑞倒不是埋怨族长,只是对沈印象并不好,想起去年夏回松江的事,觉得心口堵得慌,咬牙道。

徐氏叹了口气道:“人多是如此,摆在眼前不知珍爱,直到见不着了方后悔莫及。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只能自己折磨自己。大管家没回京时,就打发人送了信回来,说了宗房想要迁珏哥儿遗骨归乡之事,老爷与我之意,是宗房要是坚持就不拦着。可这毕竟有违世情,容易引人非议,说不得咱们家还要名誉受损,瑞哥儿怎么想?”

沈瑞听了这话,眼前一幕一幕,都是沈珏生前情形,低声道:“儿子也不想拦着。不说别的,只说回去能葬在太爷身边,珏哥儿泉下有知也会乐意。”

沈珏与他不同,沈瑞本就是内里换了魂儿,加上四房长辈不慈,对于四房从来不曾有归属感,进京后才能将尚书府当成自己家;沈珏即便不被生母待见,可祖父抚养、父亲溺爱,骨肉情深,这几年即便出来,也是念念不忘什么时候回去探亲,在二房即便数年,依旧像是“客居”。

果然是如此选择,徐氏欣慰地点点头道:“那就无二话,明儿你过去探望沈,也将这边的意思说了……省的他心中不安,四下里钻营,引得亲戚族人不安……”

虽说二太太还在府中,不过嗣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及她来。

等沈瑞回了九如居,就写了张帖子,打发长福送往宗房老宅。

正如徐氏所料,沈到了宗房老宅,梳洗完毕,坐在跨院厅里,就开始琢磨起京中的姻亲族人。

虽说在尚书府大管家跟前,他说是自己身带两重孝,不好直接登门造访、省的冲撞长辈,可实际上作为孙辈,他只用给族长太爷服期年,过了百日热孝后,就已经穿素服。至于沈珏,尊不服卑,即便是同辈兄弟,也是可服可不服

要是有长辈的家中确实需要避讳些,毕竟现下还没出正月,同辈则是无碍了。

正式往尚书府登门前,是不是当先去见沈理与沈瑛?

沈正吃着茶琢磨此事,就见有小厮拿了拜帖进来。

沈有些意外,接过来看了,面上就带了怒色儿。

沈瑞明天过来,他来作甚?是得了李实的消息,不愿意让珏哥儿归宗,过来劝自己的?

沈瑞少年老成,沈本就觉得他是个有心机的,族兄弟两个上京,一个是能当半个家的尚书府公子,一个却是寄人篱下。可笑的是,三年以来,宗房对此竟然全无所知。

听着李实的话中之意,沈珏在世时下人有慢待之处,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可叹珏哥儿是个实心孩子,即便如此,回松江时也没有说过二房半句不是。

倒是这个沈瑞,既能当得起尚书府半个家,就不能照拂好沈珏?可见人前摆出的亲近都是假的,不是亲的,就不是亲的,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归去来兮(二)

“扫榻以待么?”沈瑞听了长福转诉的回话,不置可否,摆摆手打发长福下去

春燕端了一盘糯米糕、一盘生煎白菜包子过来,茶水早就预备好的。沈瑞就着茶水,吃了两只包子、几块糯米糕。如今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嗓子的声音不似前两年那样黯哑,却是饭量大增,即便一日三餐吃着,也要每日加上一日、两日餐。

沈瑞因在家时都在,不爱这些汤汤水水的,厨房那边便变着花样送点心过来。

自打沈珏殇后,家里几位长辈都盯准了沈瑞,恨不得一眼都不离,生怕有什么看顾不周的地方。虽说沈瑞被盯得不自在,却也晓得长辈们都是好意,便也默默领了。

虽说肚子里不再饿,可沈瑞握着书却看不见去。

换做其他月份,营葬已经两月再起灵出来,那定是没法看;沈珏却是冬月走的,埋了刚两月,现下北边冰寒,还一直没有解冻。

想着要将沈珏挖出来,再千里迢迢运回松江去,沈瑞虽不能说是毛孔悚然,也有些不自在。

况且来的又是沈,去年夏天伤了沈珏心的人。只是对沈再有不满,沈瑞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计较,想到这里,不由自语道:“倒是便宜了他”

到了次日,这族兄弟两个相见,心中便都是各有思量,不过面上却依旧和和气气。

沈瑞是看在沈珏面上,不愿让二房与宗房嫌隙越深;沈则是想的多了,怕得罪了沈瑞,沈瑞在尚书府长辈面前递小话,阻扰沈珏归宗之事。

“寒冬腊月赶路,除夕与元旦都在路上,二族兄辛苦。”沈瑞客气道。

沈道:“本就是应该的,实是那边得消息得的晚,要不当早就进京了…

到底没忍住,口气中有些埋怨。松江距离京城虽两千里之遥,可真要想要快些传递消息,又哪里用得上一个月?去年宗房太爷故去,打发家中管事疾驰进京,不过旬日功夫。

在沈看来,尚书府这般安排,不过是仗着官威罢了。换做其他房头,哪里敢这般怠慢宗房?

沈瑞虽无心加深二房与宗房嫌隙,却也不想任由宗房往二房身上泼脏水。

沈沧与徐氏能不计较尚书府名誉,并不拦着沈珏归宗之事,已经是够厚道了,要是宗房想要计较太多,就有得寸进尺之嫌。毕竟沈家不是就这两个房头,还有其他族人看着,即便沈珏之殇大家都有不到之处,可要说二房长辈仗势凌人、看轻族人这一条,却是莫须有。

沈瑞挑了挑嘴角道:“我们老爷、太太特意安排大管家南下,难道大管家在路上还耽搁了?他对我们老爷、太太最是忠心,既奉了差事出去,怎么会不尽心?二族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是他有不当之处,念在他上了年齿,还请二族兄体谅则个。”

沈听了,不由撂下脸。他明明说的是尚书府长辈安排不当,沈瑞却推到大管家身上。他要是计较,倒好像揪着千里报丧的老管家不放。

话不投机,两人都同时举起茶。

沈抿了一口,撂下茶杯,垂着眼皮道:“我尊父命来京之意,想来贵府大管家已经提了,不知二房族叔、叔婶是什么意思?”

“咦?二族兄进京,不是为了祭拜珏哥儿?”沈瑞面露诧异道。

沈倒是愣了,抬起头来,望向沈瑞。

沈瑞神情不似作伪,沈有些拿不准,迟疑道:“莫非李管家没有回禀族叔、族婶?”

沈瑞依旧做懵懂状:“回禀什么?除了拜祭珏哥儿,二族兄进京还有其他什么事不成?可是为了大族兄起复打前站,可这不是还差好几个月?”

沈这回是真意外了,本以为沈瑞是奉了沈沧、徐氏的吩咐过来,可显然不是这回事,且沈瑞像是对宗房要让沈珏归宗毫不知情。

沈的心沉了下去。

他在父亲面前应对的痛快,这一路辛苦也毫无抱怨,唯一担心的就是尚书府那边的反应。

自打三年前过继,不管是从律法还是从人情上珏哥儿都已经不再是宗房子孙,生死斗不予宗房相于。要是尚书府这边长辈不点头,他带不走珏哥儿的遗骸。

在沈瑞跟前沈沧、徐氏都没提此事,是因为他们觉得此事荒谬、压根不可能,才提也不提?

沈一时脑补,倒是将自己吓了一跳。他虽带了十来个仆人上京,这边老宅也能抽调出些人手出来,可这里是京城,不是松江。他自己不过是小小举人,尚书府大老爷是二品京堂。就算他是珏哥儿胞兄,不论地位,只轮亲戚,也不过是尚书府大老爷族侄晚辈。沈沧乐意见他,他才能进得了尚书府,否则他连大门都进不去。

沈瑞见他变了脸色,心中冷笑。

就算沈沧、徐氏宽厚,无心拦着此事,也不能是这个姿态。

即便沈珏之殇,引得宗房骨肉难断,可这开口提的要求也是为人之难。也就是遇到沈沧、徐氏,都是大度不计较之人,才会不与宗房计较,换了其他人,撕破脸对薄公堂都不稀奇。

宗房依仗的,也不过是族长太爷昔日情分与二房长辈对沈珏的愧疚之心。

眼见沈如此态度,就算二房如今对宗房要求千依百顺,怕也落不下一个好,只会让他们越发觉得二房心虚理亏。

就算二房无心与宗房嫌隙更深,可关系也没有这样相处的。沈瑞这样想着,才这样应对。

徐氏担心沈四下钻营,扰得族亲不安,沈瑞却不怕。将大家都搅合起来也好,沈沧、徐氏的大度宽和,还在摆在人前说比较好,也省的过后宗房再就此事指责二房不是。

也不怪沈瑞未雨绸缪,他对宗房沈械与沈印象都不算好,这兄弟两人,一个贪权,一个贪财,要是打蛇棍上,两房总要有撕破脸的时候。他可不想沈珏走了走了都不安生,还要被继续拿出来利用说嘴。

沈自己吓唬自己,已经没有先头的气势,面上带了沉痛道:“珏哥儿之前最是亲近恒云,想来恒云也是真心疼珏哥儿。珏哥儿最敬爱太爷,两人相处十多年,祖孙情深。太爷临终前固然放不下珏哥儿,珏哥儿就能放得下太爷不成?虽说现下晚了些,可想必珏哥儿也乐意回乡……”

眼见沈“以情动人”,沈瑞挑眉道:“二族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错了,去年八月从松江时,珏哥儿可是说过,再不想回松江了……”

沈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沈瑞倒不是说瞎编,不过只是一时气话罢了。

沈本满脸真挚地望着沈瑞,此时神情不由僵住。

他本就对弟弟存了愧疚之心,听了这话只觉得心里针扎一把,木木地说不出话来。

沈瑞见好就收,起身道:“二族兄远道而来,旅途劳乏,好生休息,小弟就不打扰……等过几日我们老爷休沐,再摆酒给二族兄接风……”

沈心烦意乱之下,也无心留客,起身送了沈瑞出去。

不过送完客转回来,沈心绪已经平复下来。

就算珏哥儿说过那样的话又如何,自己难道还不知胞弟的脾气?他最是恋家。三年前之所以没有大吵大闹就乖顺地做了二房嗣子,那是因这是太爷与父亲的安排,他不愿意违逆长辈。

沈摸了摸下巴,看来二房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说话,应该去看看在京的族兄弟们了。沈理那边不想熟,不好唐突登门,五房与宗房关系却亲近。只是沈瑛如今也是职官,不知在家不在,还需使人提前去打听一下……

回到尚书府,沈瑞就去了上房。

玉姐儿也在,正在与徐氏商量一份礼单。听着上面都是些吃食补品之类的物件,沈瑞问道:“这是要送给那边二族兄的?”

徐氏点点头道:“听大管家说,哥儿不耐北边气候。宗房老宅那边没有正经主事人,他来的又仓促,怕吃穿用度也无人预备,再加上些清肺止咳的药材,是我们当长辈的一点心意。也是今儿才想起这个来,要不本当你上午过去时就带了也便宜。”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准备也就准备了,只是照儿子说,还是晚几日送去为好。”

徐氏皱眉道:“可是沈今日待你不客气?”

她归省过,在宗房住了几日,自是认识沈。她本以为沈性子圆滑,即是带了“不情之请”上京,也不会真的让宗房与二房撕破脸,即便提请,也会婉转些。

可见沈瑞反应,显然不是这回事。

眼见屋子里气氛沉重,嗣母与嗣兄脸色都不好,玉姐儿有些坐不住,站起身小声道:“母亲,要不您同二哥说话,女儿先下去?”

徐氏摇摇头道:“不用,也听听吧……毛家虽不是仕宦人家,可也不算寒门小户,以后也少不得亲戚往来……”

玉姐儿面色微红,这才低着头又坐下。

沈瑞道:“宗房对珏哥儿之殇怨愤颇深,沈话里话外多有怪罪母亲与老爷之意……母亲与老爷固然宽厚,有些事还是当摆在明处。珏哥儿病殇之事,因果颇多,这边长辈固然有看顾的不周到之处,宗房也不是全无错处……”

徐氏意兴阑珊道:“人都没了,还计较这个有甚么意思?”

沈瑞道:“不是儿子爱计较,实是不愿两房嫌隙更深。人都爱推卸责任,要是母亲与老爷因愧疚将错处都归罪到自己身上,一来二去的怕是宗房大老爷与两位族兄也理所当然这样认为了……如此一来,两房只能渐行渐远,嫌隙日深,就是珏哥儿地下有知,定也不希望如此……”

第三百九十章 归去来兮(三)

虽说沈瑛如今所在不过是闲职,可今日毕竟是开印第一日,还是在衙门里忙碌了半日,直到天色将暮才踏进家门。

瑛大奶奶亲自服侍丈夫去了官服官帽,换了家常衣裳,道:“相公,今儿宗房二叔打发人过来,听着那意思,像是有急事见相公。”

沈瑛转过身:“哥儿来京了?”

瑛大奶奶点头道:“听来人回禀是昨日到京,当是有什么要紧事,否则也不会这个时候出门,中间可还隔着大年下……”

沈瑛也想到此处,连晚饭也顾不得用了,立时打发人去请沈。

虽说如今他人在京城,可父母现下可还在松江,如何能不担心那边有变?

宗房老宅是当年沈学士传下的祖宅,五房老宅则是小沈学士传下的,两家虽没有毗邻而居,也是在一个坊同个胡同里,即便是日落后往来也不用担心宵

瑛大奶奶心疼丈夫,见他连晚饭都顾不上用,道:“要不妾身直接叫人将晚饭摆在客厅去?”

沈瑛点点头,又道:“将三哥也叫上,他也不算小了,诸事都听得……”

瑛大奶奶应了,打发小婢去沈全处传话。

沈瑛比沈年齿长几岁,如今又是官身,此时却也不端架子,先往前院客厅待客去了。

等沈瑛到了前头客厅,沈全也得了传话,匆匆到了。

沈打发管事过来,就是沈全出面见的,他自然晓得沈进京之事。他还多探问了两句,连沈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同行之事也晓得,不免就想到沈珏之殇去,心存忧虑。

眼见下了长兄,沈全便道:“大哥,不会是族长大伯让二哥进京来兴师问罪吧?”

沈瑛本没想到此处,不由疑惑:“难道不是松江那边有事?”

“松江有事,爹娘早就打发人送消息来了……”沈全道。

沈瑛拍了拍额头,道:“是我关心则乱……不过三弟怎么这么说,可是今日来人言语中露了什么?”

沈全点头道:“我算了算时间,那边出发日子就是珏哥儿殇信回去时,两下里怕是有关联,就多问了那管事两句。原来二哥不是一个人北上,而是随着尚书府大管家同行,一起进的京……”

“大伯、大伯娘派了李大管家南下?”沈瑛有些意外,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谁让二房能离京的人只剩下沈瑞一个,可有沈珏的前车之鉴在,二房长辈又怎么敢让沈瑞受千里奔波之苦。

沈瑛心里顿时沉甸甸,面上也带了忧色:“人如浮萍,宗族是根,如今别说外五房七零八散,就是内四房老一辈相继谢世,也要将出五服。宗房是沈氏一族主枝脉,二房也是中流砥柱,若是这两房相争,接下来怕就要分宗……”

沈瑛少年离家,见多了世情,自是晓得家族庞大虽子弟良莠不齐,可人丁茂盛还是利大于弊。不说别的,只说松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沈氏一族作为地方大户,就是松江知府见了沈家族长,也要客气几分。要是沈家分宗,沈家声势不能说一落千丈,也终不复从前。

这是从大处看,沈瑛不乐意沈家分宗。

从小处看,族长太爷谢世,宗房如今只有沈械一人出仕,也需要二房长辈提挈;二房这边,大老爷、二老爷都不年轻了,四哥还小,只有沈瑞一个,以后不管是出仕在官场上、还在社交人情上也需要多几个族兄弟互为倚住。沈械是族兄,又是宗子,身份使然,自会关照年纪小的族弟。

两房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实不宜再生嫌隙。

兄弟两个说着话,就有小厮来禀,沈到了。

沈瑛没有起身,沈全迎了出去。

“二哥”眼见沈还穿着素服,沈全也不好露出小别重逢的欢喜,只客客气气作揖见礼。

沈这才想起,五房不止沈瑛在京,沈全也在。

“是全哥儿啊,半年没见,你又长高了……”沈道。

沈全听着这一副应付小孩子的口气,不由嘴角抽了抽:“二哥,我都二十一了,可不是小孩子……”

沈听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是哥哥记混了,全哥儿勿怪……

沈全虽少年时忙着郭氏也打理过家中人情往来,不过处置的都是小事,与宗房这边的往来,还是鸿大老爷与郭氏出面,倒是轮不到沈全。

沈庶务繁重,沈全与他年岁相差的又大,哪里会去记得这个族弟到底是几岁?不过是平素瞧着他与沈瑞、沈珏他们交好,加上沈全至今未婚,便只当他年岁比沈瑞、沈珏大不了两岁。

说话功夫,沈全已经引沈转过影壁,进了客厅。

沈瑛也起身了。

沈想起少年情谊,倒是多了几份真情实意,上前见礼道:“瑛大哥……

如今已经是弘治十七年,族兄弟两个四、五年未见。

沈瑛也带了亲近,族兄弟两个见了礼,宾主入座,沈全便亲手给族兄与兄长奉了茶,随后在下首作陪。

虽说沈瑛亲近态度不似作伪,可在正式开口前,沈已经是眼神闪烁,踌躇不定。

两房的交情比抵过权势利益么?想到长兄沈械的态度,沈心里有些没底了。

见沈欲言又止,沈瑛道:“哥儿这是怎么了?”

沈苦笑着站起身,对着沈瑛做了个长揖下去:“这回,小弟孤身在外,长辈也不在跟前,怕是真要麻烦瑛大哥援手了”

沈瑛怎么肯受,忙起身避开,扶了沈的胳膊道:“有话好好说,这是作甚?能帮的我自然会帮,且先说明缘故。”

沈全在旁,冷眼旁观,却不屑沈这样的小手段。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自家兄长会被糊弄,沈瑛虽看着方正耿直,可并不是不知变通之辈。否则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在京城立足,还能将父母兄妹都接进京来照拂。

沈抬起头,见沈瑛满脸肃穆,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说其他,跟着站起身来

虽说族兄弟两个大小是同窗,年岁相仿,可如今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翰林院里历练出来,见的都是高官显宦,周身除了儒雅还带了几份说不出的威仪;相对之下,沈不免自惭形秽起来。

先有沈瑞吓了他一下,后见沈瑛这般气度,沈的心气已经降了又降。

即便是开口提自己所求,沈也不像是早先那样有底气:“我也是没法子了,才求到瑛大哥处……自打珏哥儿去的了消息到了松江,我们老爷、太太就都病倒了……我们老爷向来疼爱珏哥儿,心痛尤甚,便一时想不开,非要接珏哥儿回去不可……我也没法子,方奉了父命上京,却是心中惶恐,全无头绪…

沈瑛听着前面,想着宗房夏日里才经了一遭丧事,如今宗房大老爷又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心里也跟着唏嘘;听到后面,却觉得不对劲起来:“过继岂是儿戏?就算大族伯心痛,一时失了心神,大族兄应是明白人,怎么会答应归宗之事?”

沈没有入仕,自不知官场艰难,沈械不应知道么?要是没有二房做靠山,沈械一个不入流的司官,早就被排挤外放了,还能一直好好的稳坐京官?

这话听到沈耳中,却是另一个意思。

他抬起眼皮,看着沈瑛道:“不管如何,这是我们老爷心愿,瑛大哥就不能帮一帮么?”

“怎么帮?难道此要求不荒谬?出继文书上写的清楚,珏哥儿从此已经是二房子弟,生死不予本生相于。且不说是珏哥儿是病殇,就是其他,也轮不到本生亲来出头……”沈瑛皱眉道。

要是出继血脉,想讨就讨回来,那“兴灭继绝”就成了笑话。

有出继文书在,就是一种制约,不仅制约本生亲,对嗣亲也是如此。

就如沈洲与沈珏这对嗣父子,要是沈珏在世,沈洲即便再添子,不论嫡庶,都要排在沈珏之后,就算以后分家,也依旧是沈珏是主支,兄弟要分出去,而不是论什么血脉亲疏。自打过继文书立起来,沈珏便已经是名正言顺二房血脉。

这还是寻常人家,乱不得次序,就是有爵人家,按照规矩也是如此。这也是有些人为何五、六十岁没有传承,也要纳妾求子为先要,而不是要过继侄子来,就是不愿将基业拱手让与旁人。

沈家二房是子嗣艰难,只是早先有沈珞这独苗在,才没有提过继之事,要不然在纳妾求子无望后,沈沧本当早定嗣子。

沈年将而立,哪里不知这个道理?

可法理不外乎人情,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他满脸挚诚道:“小弟临行前,我们老爷已是卧床不起。不管多为难,到底是我们老爷心意,还请瑛大哥成全……”

这般跟着裹乱的事,以沈瑛性子自是不愿插手,可宗房与五房渊源颇深,又求到跟前来,他还真是为难。

沈全眼见兄长面带难色,在旁解围道:“二哥既开口,我大哥自是乐意帮忙。只是咱们到底是晚辈,难道要摆明车马上门么?实是不行,就让我大哥过去帮二哥传个话好了……”

沈瑛听了,点头道:“好,那我便为哥儿传话……”

第三百九十一章 归去来兮(四)求保底月票

沈瑛心里不赞成宗房此举,并不觉得宗房会成功,担心的就是沈不知轻重,与二房长辈撕破脸,影响了宗房与二房关系。真要两房对立,为难的不会是在京中的二房,而是如今在官场上成就不高、青黄不接的宗房。

“传话?”沈本以为沈瑛代表五房出面,一起陪自己往二房说话,没得到预期目的,真是失望不已。

哪里需要人传话?有尚书府大管家李实在,那边长辈当早知他的来意。

铩羽而归。

即便过后沈瑛再关切,沈全也表现热络,瑛大奶奶与琦二nǎi奶也带了福姐儿与小一辈出来相见,沈也坐不住,寻了托词从五房回来。

“世态炎凉,人心易变”沈生了半肚子气,咬牙道。

五房这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即便五房受过太爷恩惠,可人走茶凉,而与五房渊源颇深的沈瑞,如今却在二房。就算沈瑛、沈全不是为了攀附权势,只是为了沈瑞,就偏着二房那边也不稀奇。

沈理那边呢?论起来,与沈瑞的渊源也不亚于五房。

想到这里,沈不由心灰,不试一试却是不肯死心。不过多少也有了准备,要是族人这边实是靠不住,少不得就要再想想别的办法。

对于远道而来的族弟,沈理倒是没有自持身份,摆状元公的架子。

其他外籍京官,为了老家的亲戚族人打秋风,多少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沈理却不曾遇到,有嫡支宗房与声势显赫的二房在,即便偶有族人进京,还轮不到沈理这个九房旁支出面。至于同沈理有服的九房堂亲,因早年侵占了沈理这一支的产业,害怕心虚,避之不及,哪里会主动送上前来碍眼?

因这个缘故,沈理对于原籍来人并无排斥之心,正好翰林院也清闲,在正月十八这日下午就提前从衙门里回来,打发人请沈家里来见。

虽说两家早已出了五服,可沈所在宗房是松江沈的大宗,在沈氏一族还没有分宗的情况下,沈理对这个族弟便也客客气气,叫谢氏带了几个儿女出来,与沈这族叔见礼。

沈略有受宠若惊之感,不过因来前早做准备,带了表礼过来,在族嫂与小辈们面前倒是也周全。

沈理的几个儿女当年随曾父母回松江守孝,不过当时一家人居丧守孝,交际本就少,又已经过去三、四年,两个小的都记得不打真,只跟在谢氏身边好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族叔;只有小林哥儿,离开松江时已经是十来岁,记得真切,应答之间也带了亲切,还问道:“桐哥儿没有随着叔父上京么?”

沈听了,不免觉得新奇:“小林哥儿还记得桐哥儿?”

小林哥儿点点头,道:“自是记得,当年小桐哥儿曾带侄儿在沈家坊那边玩耍,还认识不少族兄弟……”

对于小林哥儿的友善,沈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虽说昨日在五房也是这样待遇,族兄没有拿他当外人,让女眷带了小一辈出来,可这两下里的感受却不一样。

沈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份希望。

沈这个时候上京,不用想也是有事在身。两下里见过后,沈理便打发谢氏带了孩子们下去,问道:“大族伯、族伯母身子可好?械大兄那里,是不是也在思量起复的事了,可有了什么安排?”

沈顺着沈理的话,面上多了几份沉重,道:“大哥那里具体安排小弟并不清楚,小弟初来前,我家老爷、太太都在卧床……”

沈理一时没想到沈珏身上,只当太爷去世,沈械丁忧,地方上有什么人为难宗房,蹙眉道:“可是家里遇到什么难处?还是松江官场来了新人?”

新人上任三把火,要是个二愣子,拿宗房做筏子,那沈家可就要成了笑话

在沈理跟前,沈到底拘谨,不敢像在沈瑛跟前直接开口相请,只道:“家里还好,只是珏哥儿的消息传回去,我家老爷太太都有些受不住……”

沈理听了,恍然大悟。

与沈瑛、沈全兄弟不同,沈理对于沈珏这个族弟见面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因年岁相差大基本没有什么私人交情。沈珏之殇,旁人多是怜惜沈珏多些,沈理却是更为二房长辈难过。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二房先丧独子,再丧嗣子,长辈们情何以堪?幸好还有沈瑞与四哥在,不再是三年前单丁的情形,否则病倒的就不会是三老爷一个

如今宗房也表达了伤感,可沈珏到底殇了两月,沈理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若是真舍不得,当年就不会出继出来;这三年来虽说沈珏一半时间在京外,可在京那一年也没沈械这个本生胞兄如何关照。

既已经没了骨肉名分,如今这样作态就没意思。

沈理不过三十几岁,可小时经历坎坷,见多了世态炎凉,自是想到“人心难测”上,望向沈的目光就带了几份探究。

沈并无私心,倒是并不心虚,可也在这样的目光下声音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我家老爷卧床不起,没有旁的心愿,只想要骨肉团聚,这才打发小弟进京来……”

打着族长大老爷重病的旗号,并不是沈有心诅咒亲生老子,而是族长大老爷自己吩咐的,不过是想着此要求到底不合规矩,想要以情动人。

只是沈孝顺,嘴里避讳,在尚书府大管家与沈瑛兄弟前都没提。

眼下在沈理的注视下,沈有些熬不住,这才将这旗号抬了起来。

果然,沈理有些动容,神色也犹豫起来。

沈只觉得自己手心湿哒哒,虽故作镇定,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看沈理的脸色。

这时,沈理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可即便你孝顺,也没有这般孝顺的,族长当是丧子之痛,一时失了心智,才这样吩咐。”

沈的脸立时僵住,却依旧带了坚持道:“不管如何,到底是父命所在。

沈理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这并不是你一家之事兴灭继绝这样的大事,并非儿戏,不是一句骨肉难舍,当初契约就做算了要是我没记错,出继嗣书上都有‘生死聘娶不与本生相于,这一句。假若珏哥儿在世,令尊实舍不得骨肉,想要让珏哥儿归宗,两家有商有量也就罢了;如今珏哥儿已殇,入土为安,还要折腾一回,未免引人侧目。传到外头,以讹传讹,我们松江沈氏一族都要跟着担是非,成了旁人嘴里的笑话……”

要是再严重些,被人借题发挥,弄到朝堂上去,说不得此事就成为攻讦沈沧的藉口。

京缺都是有数的,堂官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外头等着进京的封疆大吏多了,都安排心腹在京里看着,但凡听到一丝半点的动静,京中的后手都能蜂拥而至。就是京中侍郎、小九卿资历到了,只因没缺不得升迁,坐等着尚书腾地方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沈诧异道:“不止于此吧?莫非因二房族叔官至尚书的缘故?”

沈理道:“也是也不是。京中南官虽多,可像松江沈这样几个房头都出有京官在京的并不多,南官那边少不得就多关注沈家些。”

沈理堂堂状元,沈倒是不觉得他会扯谎蒙自己,不由带了焦急道:“这可如何是好?珏哥儿这一去,我家老爷又痛又愧,念念不忘的就是接了珏哥儿回去,要是万一……”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话搁在沈身上也半点不假。

从昨日起,相继在沈瑞、沈瑛面前碰壁,沈心里也没底了。他原觉得二房理亏之下只要宗房开口“归宗”的事情即便要扯皮一下,最终也会如愿。即便名誉受损,也是二房一房受损,可二房没有照顾好沈珏确实是事实。

昨儿沈瑞的反应,加上眼下听沈理说了利害关系,沈对于二房的应对就没有那么笃定。

沈理见他听见去了,便好心多劝了两句道:“你虽是一片孝心,可此事到底鲁莽,还是莫要开口的好。既到了京里,就去祭祭珏哥儿,早日回乡去吧…

沈却没有应,神情有些恍惚。

沈理与他不熟,该说的说了,便不再多言,吩咐人上了茶汤。

从御赐的状元宅邸出来,沈混混僵僵地上了马车。

直到回到宗房老宅,进了暂居的跨院,沈才醒过神来,脸上不由带了懊恼。

要说自己老爹痛愧情急,一时生了要接珏哥儿归宗的念头,那后边煽风点火使得老爹心意弥坚的就是自己了。

如今老爹全部心思在这上,要是让他失望,就是第二次打击。他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这半年来丧父又丧子,身子已经损了一半,哪里能再受打击?

沈想到此处,怕的不行,抽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沈就这样坐着,想了又想,却是毫无成算。虽说之前他赌气时,曾想着要是族亲都畏于二房之势,就去求堂舅贺侍郎。在自家三兄弟中,自己与舅家最亲近,与贺二老爷关系也好。

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外姓人有没有资格插手沈家之事,就说贺侍郎如今在刑部,二房大老爷可正好是他的上峰,就是自己厚着面皮求了过去,贺侍郎就肯为了堂外甥去得罪上峰不成?

这一坐做到天色将暮,到了饭时,小厮上前来询问何时开饭,被沈骂了下去。就是老宅管家出面,也让沈不耐烦打发出去。

如今他心如乱麻,又哪里有心思吃饭?

第三百九十二章 归去来兮(五)

仁寿坊,沈宅,客厅。

沈瑛与沈全来了,不止沈瑞过来陪客,大病初愈的三老爷也踱步过来。沈全还罢,与沈瑞交好,过来的次数也多,三老爷只当自家晚辈一样;对于沈瑛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族侄,三老爷却多客气几分。

真要论起来,这族叔侄两个还有半师之谊。

三老爷在家备考,并未出去拜师求学,可做文章可不是塞门造车就能好,少不得请众多科举前辈点评。同外人相比,自然是紧着族人姻亲麻烦。沈家在京的几个进士,都没有落下,都被三老爷请托过,帮三老爷点评修改时文,沈瑛自然也不例外。

“年节的时候多人,叔父还没有谢过,这一年来多劳烦子华费心了。”三老爷郑重道。

子华是沈瑛的字,沈琦、沈全兄弟两个的字,便也从了胞兄,沈琦字子珍,沈全字子修。

沈瑛忙道:“不过垂手之劳罢了,三叔再客气就外道了。”

三老爷也不是墨迹之人,“哈哈”一笑道:“那我就不多言,等叔父心愿得偿时,再摆酒酬谢大家。”

因提及科举,沈全不免担心沈瑞,低声道:“虽说你今年下场,可也不要待自己太狠,左右你年岁还小,除了这次,还是以后,熬坏了身子可不是玩的

“三哥没看出我胖了?”沈瑞侧过头来,带了苦笑道。

沈全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道:“一时还真看不出来,仔细瞧着的话,两腮倒是见肉,不像年前似的都凹进去……”

“比年前重了将十斤,只是不显。”沈瑞道:“三哥放心,弟弟知晓轻重,万不敢急功近利。”

三老爷虽不怎么出来应酬,可三十几岁的人,毕竟不是孩童。

眼见饭时将至,沈瑛这个时候来,可见是奔着沈沧过来的。因此即便沈瑛只是说着科举的事,丝毫不提及现下过来的来意,三老爷也没有冒昧相问。

内院徐氏得了消息,知晓沈瑛、沈全来了,打发人来相请。

沈瑛眉头略蹙,隐含忧虑,三老爷只当他是遇到什么难处要央求兄嫂,担心人多他拉不下脸来,怕伤了他的面皮,并不跟着过去,只吩咐沈瑞带人过去,自己寻了藉口回东院去了。

沈瑛与沈全两个,则是随着沈瑞去了正院。

实际上三老爷也是二房长辈,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不过沈瑛因是长子长兄,照顾弟妹惯了,为人比较仔细,记得三老爷有心疾弱症忌喜怒,当着他的面才闭口不谈。

徐氏也是二房能做主的,沈瑛带了弟弟给徐氏见了礼后,便恳请挥退了下人,婉转地将宗房想要让沈珏归宗的事情讲了。

此事徐氏早已心中有数,自是不觉意外,反而带了几份羞惭道:“到底是连你们也惊动了。其实你们大伯与我已经商量了过了,答应此事……只是沈之前只递了拜帖过来,至今尚未登门,昨日瑞哥儿过去探看时言谈又有些不愉快,才没有议定此事……”

沈瑛与沈全两个都听得愣住,醒过身来,不由面面相觑。

即便早就知沈沧与徐氏都是宽厚性子,可也没想到他们夫妻两个会就此事点头,毕竟此事有害无利。以沈沧与徐氏身份,完全可以推脱掉此事,不说旁的,只说此事需与远在南昌的二老爷商议,就能搁置下来。

沈瑛虽心中并不赞成此事,可在长辈面前没有随意开口。沈全在旁,却是有些忍不住开口道:“大伯娘,您与大伯可得三思若是如此,知晓内情的会说大伯娘、大伯娘厚道,可更是多人会心生揣测,就是其他房头的族人说不得也各有思量。”

不说别的,只说这样的“归宗”,会让人不得不琢磨是不是二房真的凌虐沈珏,且让宗房抓了什么把柄,才会答应这样的请求。

二房因当年三太爷“子告母”、“逼父休妻”曾引得人非议数十年,如今再闹出事来,就要引得更多非议。

徐氏却道:“谢谢全哥儿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世人谁人能不被人说……”

沈全一片好意,徐氏很是领情。先前她对沈全重礼相酬,并不是为了答谢他年前年后帮衬,而是为了他确实视沈瑞为兄弟。

二房人丁单薄至此,四哥年幼指望不上,沈瑞确实需要臂助。沈全人品,是徐氏看了好几年的,既重情谊又孝顺。他本就与沈瑞交好,又有孙氏对郭氏恩情的渊源在,倒是能做的一对好兄弟。

就如眼下沈全与其说是担心二房受非议,还不若是说担心二房所受非议会影响到沈瑞身上。

果然,沈全见徐氏不为所动,不由急了,直言道:“大伯娘与大伯固然不怕非议,可瑞哥儿呢?两人同日入京为嗣,一人殇了,一人好好活着,外人能猜测这边长辈不慈,就能胡言瑞哥儿不友……”

“全哥儿,你在胡诌甚么?还不闭嘴”沈瑛在旁已是铁青了脸,低声怒喝。

沈全心里畏惧长兄,讪讪地住了口。

沈瑛已经起身,躬身道:“是侄儿没有教导,才使得全哥儿在伯娘面前大放厥词,这里侄儿代他给大伯娘赔礼。”说罢,已经跪了下去。

沈全在下首,哪里还坐得住?少不得也跟在兄长身后跪了,面上带了懊恼

他方才情急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倒好像是在给二房上下定罪名,这些话私下里与沈瑞说说没什么,当着长辈的面确实显得狂妄无礼。

徐氏看重的沈全的本就是他对沈瑞的关爱,哪里会计较他心急之下的失言,摇头道:“这是作甚?瑞哥儿快扶你瑛大哥起来,全哥儿也起来……”

沈瑞上前扶了沈瑛起来,沈全也老实地跟着起了。

沈瑛还要再说,徐氏道:“全哥儿还没成亲生子,不能体会父母之心,瑛哥儿你却也是为人父了。我与你大伯两个不看别的,只念在宗房大老爷的爱子之心。至于旁人说嘴,正如瑛哥儿所说,亲近的知内情自不会多想,不亲近的管他如何说辞……”说到这里,又望向沈全:“全哥儿也莫要太担心瑞哥儿,此事不独是我与你大伯之意,瑞哥儿也是早点了头……”

沈全望向沈瑞,暗暗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沈瑛本无心参合此事,主动过来传话,也不过想要从中周旋一二,不让宗房、二房生嫌隙,倒不是非要见沈沧不可。

眼见徐氏这边主意已定,沈瑛便也没有再多说,带了沈全告辞了。

登上马车,沈全便忍不住开口道:“二哥今儿定是去状元府寻六族兄,还不知是什么说辞,作甚不直接登门来,非要上蹿下跳四处摆出委屈模样?同大伯与大伯娘的心胸比起来,真是全无风度”

沈瑛瞪了他一眼道:“二房大伯、大伯娘这般品行,你不想着见贤思齐,反而想要煽风点火,将事情闹大不成?”

沈全立时萎了,小声道:“珏哥儿走了,二房长辈也确有照顾不周之责,可生老病死谁能管得了?宗房这样不依不饶,就有些过了……”

沈瑛摇头道:“既是长辈们有了定论,勿要再啰嗦大伯娘说的也没错,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看在族长大伯面上,此事也不好多计较。”

沈全想起宗房大老爷昔日对珏哥儿的宠爱,叹了一口气,也是没了话。

沈瑛并没有直接回家,路过家门时打发沈全回去,自己则是直接去了宗房老宅。

沈四下串联,想要用挟其他房头一道给二房“谈判”,这般恶意揣测二房长辈实不妥当,沈瑛昨日也婉转劝过,不过沈只当没听明白。今日既知晓二房长辈心意,沈瑛当然想要早些告知沈,省的他错的越来越多。

宗房老宅的管家是沈械身边老人,自是认识一个胡同里住着的沈瑛,听说他过来,带了几份焦急忙上前道:“瑛大爷来了,请瑛大爷快劝劝我们二爷……二爷刚打南边过来,水土不服,前两日就没怎么正经吃饭,今儿晚饭碰也不碰……”

大管家是沈械身边人,对沈瑛并不是忠心,而是知晓要是真让二爷病倒在京城,自己这管家也脱不得于系。

沈瑛听了,不由也跟着担心道:“快带我去看看”

“好,好,老仆这就带瑛大爷过去……”管家立时应了,斜着身子,在旁边引路,去了沈所在跨院。

天色将暮,这边屋子里却依旧没有掌灯,乌黑黑一片。

沈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外出见客的素色大氅,还是一个姿势坐在桌子边,手中握着一封信。

这是宗房大老爷给二房长辈的手书,沈没有直接叫李实带过去,本是要留在手中做杀手锏,眼下却觉得有些烫手。

按照沈理所说的利害关系,尚书府那边是不会答应“归宗”之事。这封信即便递过去,也不过是得几句客气话,那还递不递?

到底当如何?该如何?沈真是迷惘了。

他是真心想要完成父亲的心愿,也想要维护宗房在族中地位,让族人知晓宗房子孙不好相欺,可是如今在族人眼中宗房真的有地位么?

第三百九十三章 归去来兮(六)

进京不过三日,可三日之中失望委实太多了。

听了沈瑛说出的消息时,沈第一反应是不信:“二房大太太真说答应让珏哥儿归宗?我是在做梦……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说话之间,还摇了摇头,四下里望了望:“梦的倒是真真的。”

沈瑛见状,哭笑不得:“这天才黑,做甚么梦?”

沈后知后觉,这才醒过神来,“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乱之下,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响。

沈的身子也被倒地的椅子带着,往一边歪了去。

沈瑛忙伸了手去,拉住沈的胳膊。

沈的眼睛亮亮铮亮,满脸殷切道:“瑛大哥没糊弄我,那边真答应让珏哥归宗了?”

“这事岂是能说笑的,自是真的不能再真”沈瑛点点头道。

从踌躇满志到灰心绝望,沈的心这三日一直上上下下,今日听沈理阐明利害关系,就是彻底绝望。实没想到,绝望之中又有反转。

沈激动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沈瑛看着动容,叹了一口气,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在沈瑛心中,依旧是不赞成沈珏“归宗”。徐氏是长辈,有了决定沈瑛不好说什么,沈这里他本要劝劝。

出嗣子死后归宗,影响的并不只是二房,对宗房的影响也不会小。不说别的,在外人眼中,就是宗房与二房两房嫌隙,二房久在京中,无人在松江,并不需要借助宗房什么;宗房却是需要二房做靠山。

沈家是仕宦人家,在京中或许排不上,在松江却是首屈一指,官场上多少人看着。宗房与二房生嫌隙,旁人对宗房就会少几分顾忌,说到底对宗房来说此事有弊无利,实是“自断一臂”。

不过此事是宗房大老爷做主,沈这般用心在京奔走,能这样和和气气地了解终是好事,沈瑛到底是隔房的族兄,便不愿画蛇添足地扫兴。

激动之余,沈倒是没有忘记沈瑛,满脸感动,作了个长揖道:“此事多赖瑛大哥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瑛大哥有驱使,小弟愿效犬马之劳”

沈瑛吓了一跳,忙闪身避开,摆手道:“万不敢居功,我实没做什么,不过是代哥儿传个话……听着沧大伯娘之意,是从大管家口中听闻此事后便与沧大伯商议过,愿成全海大伯的爱子之心。不过是沧大伯这几日没休沐,你也没过去,才没有与你说此事……”

“竟是如此?”沈惊诧中,就带了几份质疑。

沈瑛见状,不由暗暗蹙眉,瞥了他一眼道:“哥儿不在京中,不知沧大伯、沧大伯娘的为人行事也是有的,这两位长辈向来宽和慈爱,不是会为难小辈的性子。”

按照现下习俗,家中老一辈故去,兄弟就要分家。尚书府却是三房兄弟共居,几十年如此。二老爷还罢,进士出身,即便之前在翰林院沉寂二十年,到底是官身,能自己立起来;三老爷之前无心仕途,过得悠闲日子却是众所周知

不用说,谁都能看出来,尚书府之前不分家是因三老爷病弱的缘故。

能全无私心,养儿子似的养兄弟、小叔子几十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五房上下提及此事,对沈沧与徐氏都是敬佩不已。

沈已经涨红了脸,摇头道:“我不是说沧大老爷、沧大太太会为难我……只是昨儿见了瑞哥儿,见他不知此事,以为那边长辈对他都没提,不会应此事,这才有些吃惊罢了……”

“都是你自己胡乱琢磨,如今好了,有了头绪,早日上门去给沧大伯娘与三叔、三婶请安……”沈瑛道。

沈意外之余,也担心生变,忙不迭点头道:“那是自然,我明儿就过去

他虽正值壮年,可也是才经历旅途劳乏,这三日又是吃不好、睡不好,眼下虽眼神亮晶晶,可脸色晦涩,难掩憔悴。

沈瑛便带了关切道:“你也好生歇歇,要是厨子不好用,就去我那边吃饭

沈械拖家带口地回乡守孝,得用的下人自然也跟着服侍,留下的除了代为关注京城消息的管家之外,就是各院里看房子的粗使下人。

沈笑道:“瑛大哥放心,弟弟会好生照看自己……”

至于去沈瑛家用饭的事,沈却提也没提。

虽说现下心想事成,可之前对五房的失望却是真的,心中怎么可能全无计较?

沈瑛看了沈两眼,道:“如此便好,到底出门在外,勿要让家中长辈担心……”说罢,有些意兴阑珊,起身告辞。

沈亲自送了出来,可族兄弟两个都没有再说话。

沈瑛之前虽不赞成“归宗”事,可也真心实意为宗房与沈担心,这才主动参合进此事中,并没有指望沈领情,可也没想到他会生怨愤。

沈看着沈瑛的背影,如何能不怨呢?

在他心中,因宗房与五房的渊源在,沈瑛本应是该亲近宗房这一边,可是昨儿他提请求时,沈瑛一口一个“规矩”,素手旁观,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今日二房长辈点头,答应了“归宗”之事,怎么不见沈瑛再提“规矩”?

“端着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倒是学会见人下菜碟”沈轻哼一声,在心中腹诽不已。

本来他对于出仕的胞兄与族兄们隐隐都是带了几份羡慕的,眼下却只剩下满心看不起。

次日,还没到沈沧休沐之期,可沈还是收拾齐整,过去尚书府给长辈们请安。

徐氏早就见过他,无需细表,三老爷、三太太都准备了见面礼,玉姐儿与四哥出来,随着沈瑞见了族兄。

而后三太太带了玉姐儿、四哥下去,徐氏留沈在上房说话,三老爷与沈瑞留在上房这里作陪。

“随李管家一起进京的?那怎么没直接到这边来?”三老爷性格爽直,寒暄了两句,听闻他不是今儿到京的,便直接问道。

沈看了眼自己身上素服道:“到底是正月里,侄儿身上有服,怕冲撞了长辈,不敢冒昧登门。”

三老爷摆摆手:“外道甚么?你们老宅那边空了半年,哪里能住人,快搬到这边来”

沈听了,不由迟疑,望向坐在上首的徐氏。

尚书府长辈这般和气,他要是不领情,倒显得不知好歹;可是真要住过来,会不会再有其他变动。例如在外人跟前答应的好好的,私下里要过来劝阻自己?

徐氏道:“又不是热孝,甚么冲撞不冲撞?就搬过来吧,你是珏哥儿的本生兄弟,既过来了,也当先择个日子祭珏哥儿,住在这边也便宜。”

沈起身听了,眼神闪了闪,带了感激道:“如此,就劳烦婶娘了……”

他一方面忍不住胡思乱想,担心二房长辈另有盘算;一方面又有盼着二房长辈言行如一,省的老父失望,就决定留下来。至于其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徐氏?

只是提及沈珏,徐氏不免伤感,无心与沈计较,只道:“客房是得了消息就预备好的,让瑞哥儿带了你去……松柏院那边,也带你二族兄过去瞧瞧……”后一句,却是吩咐沈瑞。

沈躬身道谢,沈瑞也起身应了,随即引沈出去。

三老爷听闻客院早就准备好的,有些奇怪,并没有立时随着沈、沈瑞出去,而是留在上房。

等两人出去,他便道:“大嫂,这哥儿本是冲咱们家来的?”

三老爷虽世情看的少,却也是聪慧的,说话之间也想到昨日里沈瑛兄弟的异常,又道:“是为了珏哥儿之事登门问罪来了?”

“不是兴师问罪,是尊父命上京,要让珏哥儿归宗。”徐氏道。

三老爷瞪大了眼睛,带了薄怒:“归宗?真是岂有此理,这算什么?”

虽说叔侄相处前后不到三年,可在三老爷心中,却将沈珏当成亲侄儿一般,就是比去的沈珞也不差什么,要不然也不会难受愧疚到大病一场。

徐氏长吁了口气道:“儿女都是父母的身上肉、骨中血,宗房大老爷为此事卧床不起,一片爱子之心也不容易,你大哥与我商议过,就依了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三老爷听了这话,即便依旧觉得此事不妥当,还是闭了嘴。

对于沈珏之殇,三老爷愧疚颇深,只是因怕妻子更难过,才压在心里头。

在三老爷看来,真要论起来,这家中长辈最需要为照顾沈珏不周负责的,并不是当家的沈沧与徐氏,而是去年正带了侄女管家的三太太。虽没有人就此事去指责三太太,不过三老爷、三太太心里都是带了愧。人后三太太哭了好几场,还是三老爷劝慰再三,只说是意外,才让妻子平静下来。不过这些愧疚,并未消失,不过是转到三老爷心里了。

要是宗房用其他理提“归宗”之事,三老爷都会反对到底,可提到“爱子之心”上,三老爷感同身受,对于宗房大老爷也生出同情之心来……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分烟析产(一)50票加更

徐氏与三老爷说话的功夫,沈瑞已经引着沈到了客院。

眼见客舍窗明几净,屋子里温暖如春,半点湿潮之气都不觉,沈相信了徐氏的话,这客房确实是先前就预备好的。

沈生出几分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着这几日行为,沈底气不足,在沈瑞跟前便也客气几分,道:“方才大婶娘提及松柏院可是珏哥儿住所?若是便宜,劳烦瑞哥儿带我去看看……”

“二族兄不提,小弟也要带二族兄过去。”沈瑞点了点头,带了沈出了客院,去了松柏院。

松柏院上下仆妇婢子,因有疏忽之责,在沈珏殇后,由徐氏发话,都到庄子上守孝去了,这边另调了两个妈妈看屋子。

两进院子,并不是那种布局局促的侧院、跨院,本就是西路五进大宅的后两进,前后十几间屋子,看着极为宽敞。

室,色色齐全。

如今主人已经谢世,可这院子没怎么动,只有厅房坐卧之处里各色摆件用品都不见,显得有些冷清,家具之类的依旧在。

“这里就是珏哥儿的居所……”沈颇为意外,低声自语道。

之前在路上听大管家提了小二房已经分出去的事后,他便以为沈珏这几年是“寄人篱下”,定是处处都要差沈珏一等。

方才从上房去前院客房时,路过沈瑞住处“九如居”,沈瑞指给沈看了

眼前这个院子,看着却是比那个院子还大了一圈。

沈瑞在旁,没有听到沈低语,心里算着时日。

等进了二月不仅京城会开化,南边也会渐热。沈要移灵南下,日子就不能拖。珏哥儿,真的要走了……

正月二十三,宜祭祀、移坟。

祭拜沈珏与移坟都安排在这一日,沈瑛、沈全兄弟两个得了消息,都告假过来;沈理没有来,却吩咐长子小林哥儿来了。尚书府这边出面的,则是三老爷与沈瑞。

大家都身着了素服,开了城门就出发,不过巳时就到了二房福地。

沈虽是带了隐忍,可见到沈珏之墓时依旧是潸然泪下。

拜祭还罢,三老爷与沈瑛能陪半日;可要动土移坟,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弄好。现下冰雪尚未消融,都是冻土,将已经填好的墓穴重新挖开,需要人力物力与时间。

旁人还可,在祭庄能对付过夜,三老爷体弱,大病初愈,却是不敢折腾他

沈瑞便劝三老爷与沈瑛先回城,还将小林哥儿托付给沈瑛。

三老爷知晓自己情形,亦不愿意给大家添乱;沈瑛则是有职在身,只告了一日假,待祭拜过后,便与沈瑞、沈等人别过,吩咐沈全好生做帮手,自己则是同三老爷与小林哥儿回城了。

福地这边,只剩下沈瑞与沈全两个陪着沈。

移坟人手,没有用祭庄上佃户,而是带来的仆从。也专门请了个阴阳先生,指挥着众人动手。

如今是残冬时节,山里气候本就比城里低,等沈瑞、沈全等人从下山到祭庄时,已经是浑身冒着寒气。

落脚地依旧是祭庄庄头张贵家,张家这边早已准备了热腾腾的姜汤,沈瑞连着灌下去两碗,额头逼出汗来,才觉得暖和过来了。

沈虽在二房客院住了几日,可始终提着心,怕有什么变动,直到今日尘埃落定,才算彻底放下心。

没有了最初慌乱,沈心绪也稳定下来,对着沈全、沈瑞,也没有了先前腹诽,细寻思起沈瑛与沈理先前的话。

规矩这块儿,破了也就破了,就算回去引得人说嘴,十天半月也就平复;可沈理提及沈氏一族名誉,还有二房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攻讦怎么办?

这般想着,沈不见事成的感叹,更多是不可知的惶恐。

他清了清嗓子,望向沈瑞,迟疑道:“瑞哥儿,珏哥儿就这样‘归宗,,会不会给大族叔带来麻烦?”

沈瑞颇为意外地看来沈一眼,现下才想起这个,是不是晚了?

眼见沈瑞不吭声,沈又望向沈全:“全哥儿,听说京里御史爱弹劾人,沧大叔那里不会因此事担于系吧?”

沈全苦笑道:“不会才怪御史素来风闻奏事,无事还能搅合起三尺浪,更不要说眼下确实有事……”

“啊?这可如何是好?”沈露出几分担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全只含糊道:“左右沧大伯会料理,二哥就不要担心了……”

要说进京之前,沈是抱着两房决绝打算来的,眼下却忍不住生了亲近念头。完成老父心愿固然欣喜,可真要就此断了两房关系,他又有些舍不得。

这几日看下来,沈沧与徐氏确实是厚道人,沈瑞这里又有与沈珏的渊源在,几门亲近的姻亲都是仕宦人家。不用说别人,就说小一辈沈瑞,有尚书府的人脉在,还有个能靠得住的岳父,加上他自己埋头苦读的劲头,登科是早晚之事,前程自不用说的。

在愧疚退去之后,那个精明的二爷又回来了。他想起胞兄之前劝阻,也不觉得那是全然自私,只觉得说不得以后自家儿女真需要借二房的光。

这般想着,沈就压下对沈瑞的瞧不上,变得亲近起来。话里话外,不少缅怀沈珏之语。他与沈瑞年岁相差大,过去交集也少,不提沈珏也实没话说。

沈全与沈本不相熟,对于他对二房与沈瑞前倨后恭的态度也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因出身宗房,自诩嫡支,才端着身份;沈瑞却是见识过沈的算计,冷眼旁观,哪里猜不到他的想法?面上不显什么,心里却是冷笑不已。

这就是人性,欲壑难填。

一件事满足了,就想要下一件事了。

沈珏活着的时候不见他这个哥哥做什么,死后利用起来也毫无顾忌么?

沈瑞心里,已经给二房与宗房之间画了一条线。

现下民间厚葬成风,尚书府这边发送沈珏时并不简薄,即便是殇亡,可营葬还是与成丁一样,都是一丈进深、丈半见方的大墓穴。

沈瑞与沈两人带来的人手,轮班上阵,用了一昼夜的功夫,次日下午才将灵柩重新启出来。

沈珏用的虽是成人大棺,为了行路便宜,需要另换了小棺。不仅棺材里填放了不少金玉器皿,另外还随葬的还有十来口箱子。那些箱子,有些是沈之前就见过的,是沈珏去年从松江带走的那几口;还有几口看着眼生。那些金玉器皿,也重新装了几口箱子,多是日常物件摆件,想起松柏院那空了的百宝格,当时沈珏用过的旧物。

果然,沈瑞指了那些东西对沈道:“这些是已故太爷给珏哥儿的遗赠,我们老爷、太太便命原样随葬了,其他的是珏哥儿这几年攒下的表礼与私房,也装了箱子;随身那些金玉器皿是他之前用过的,没有随着其他东西一起烧了,也跟着随葬……”

别说沈珏只是殇亡,就是对于寿高的年长者来说,这些陪葬也堪称丰厚。

沈犹豫道:“这些……这些太贵重了……”

“这是珏哥儿的随葬”沈瑞道。

虽说对于沈瑞来说,这种厚葬除了招盗墓贼一无是处,可入乡随俗,并不愿沈珏被轻慢。

沈闭了嘴。

见过了沈珏生前住过的松柏院,再看看眼前的丰厚随葬,要说二房苛待沈珏,那沈自己也不信。可是二房对沈珏越好,越是衬着宗房这次的要求是多么无礼。

沈直觉得面上发赤,有些站不住了。

沈全并没有发现沈异样,道:“南下还是水路便宜,不过今年开暖晚,北运河还不到通航时,从京城到山东这一段还需陆路;到了山东,就有船了……杨家表姐正好随表姐夫正在临清,大伯娘已经打发人提前一步送信过去,让表姐夫那边帮忙预备南下的船。到了临清,二哥换船走水路就行……”

这里说的“杨家表姐”就是杨镇的长女,是杨镇已故原配沈氏所出,尚书府的外甥女。

沈越发不安,道:“会不会太麻烦婶娘……”

沈全道:“那也没法子,要是走陆路的话,诸多不便,不知耽搁到何时才能回到松江。如何能等得呢?”最后一句确实低不可闻。

沈也知晓南边热的早,路上实不宜耽搁,便长吁了口气。之前他想的还是太不周全,千里扶灵岂是容易事?

灵柩既已经重新迁出,沈离京的日子也就到了。

灵柩停在福地这边,沈则随着沈瑞、沈全回城一次,与二房长辈拜别,也往沈瑛、沈理两家打了个照面。

沈瑛只道:“逝者已矣,哥儿回去,还是多劝慰海大伯保重为要……”

沈点头称是,族兄弟彼此客气一番,都能察觉到眼下不同过去,族兄弟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

沈理则是毫不客气地道:“沈珏在世时没见你们怎么待见,如今如此作态委实无趣。你们一时兴起,却要给旁人添多少麻烦,即便二房长辈厚道,旁的族人还看着,令尊终会后悔的”

沈讪讪,落荒而逃。

京郊二房福地挖开的墓穴已经填平,随着风吹日晒,大地复苏,草色青翠,昔日痕迹也在消融。

沈瑞这里,提前半年,彻底进入了备考状态。

长辈们眼见沈瑞用功,盯得越发紧,又担心他这般用功考不好会受不住,话里话外也是开解之词。实际上沈瑞即便心里颇为急迫,也没有觉得自己就一定能行,不过是想着尽力而为。

沈沧出仕四十来年,经历过风风雨雨,对于御史弹劾之类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沈理与沈瑛两个,此后颇为关注此事,生怕有人会借此攻讦尚书府

没想到,不久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素来如逐臭苍蝇似的御史也都熄了声,无心他故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分烟析产(二)

弘治十七年三月初一,太皇太后薨。

太皇太后周氏,英宗贵妃、宪宗生母、当今祖母,昌平人,天顺元年封贵妃,宪宗即位尊为皇太后,今上登基,尊为太皇太后。

在英宗皇帝去世后,周氏依仗自己是宪宗生母排挤英宗皇后钱氏,欲独尊为太后,曾引得朝野非议,甚至还引得百官文华门哭谏事,在清流中的名声委实不好听。

可毕竟时隔久远,至今四十来年过去,世人对这位太皇太后,记得更多的,是她在先帝独宠万贵妃时庇护与抚养大了当今皇上。

就是弘治皇帝心里,对于自己老祖母也是感恩领情。这些年他厚待张皇后娘家,却也没有忘记加恩太皇太后所在的周家。在京城中,唯一与张家能匹敌的外戚,也就是周家。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是古稀高寿,这个时候去了,搁在民间也算是喜丧。可是天家毕竟是天家,国丧一出,事情就多了,内庭外庭齐动。

更要命的是,死了一个太皇太后不打紧,跟着病倒了皇帝,就是朝野大事

太皇太后并不是猝亡,去年腊月就开始缠绵病榻。

按照孝道,自然是当张皇后随王太后给太皇太后侍疾,可宫里谁不晓得太皇太后最看不上皇后。就是太皇太后身子还硬朗时,与张皇后这孙媳妇就有些凤不见凤的意思,除非必要的定省与年节,否则连看一眼都懒得看。

太皇太后虽年迈,去年腊月里也不是无缘无故病倒。在老太太病下前,正好就太子未来选妃之事,与张皇后发生了口角争执。

人上了年岁,本就容易偏执,何况是在病中。

太皇太后没有委屈自己,每次张皇后过去侍疾,都是见也不见。

一边是相濡以沫原配发妻,一边是恩深义重老祖母,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不过为了将张皇后与太皇太后争执事情瞒下,不引得人非议,皇帝就让皇后抱病,自己带了太子往太皇太后宫侍疾。

一手拉扯大的孙子与最疼爱的曾孙都在眼前,太皇太后自是心情大好,病也好了大半,在除夕夜宴上,已经能坐起身来,欢欢喜喜地接受孙子们与曾孙的跪拜。就没有封爵就藩的皇弟荣王,太皇太后还不忘多嘱咐皇上几句,到了年岁就让他尽早选妃就藩,省的久在宫廷生了事端。

弘治皇帝都恭敬听了,也打算过了正月就派选妃使,为没有就藩的荣王选

这些年幼的皇弟陆续长大,相继就藩,皇城里就剩下年纪最幼的荣王与申王,结果申王去年七月里殇亡,无子封除。

本以为太皇太后已经痊愈,没想到正月刚过去,先前看着已经痊愈的太皇太后又倒下。

这回却是来势汹汹,就是太医院这边院判也婉转提醒,让早作准备。

弘治皇帝父母缘薄,最敬爱的就是这位老祖母,眼见骨肉死别,就有些受不住。这半月来,他不过是强支撑着一口气,陪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太皇太后咽气,也跟着倒下。

世人眼中,同前边不着调的成化皇帝相比,弘治帝生活节俭,政务勤勉,对待文武百官也多爱护尊重,除了对张家偏爱这一点略有不足之外,算是个仁善之君。

实际上,因幼年际遇坎坷,弘治皇帝的性子与其说仁善,不如说是怯懦。他克制自己,鲜少与百官发生争执,也是畏惧君臣之间会出现箭弩拔张的场面

小时被养在内廷,他全心依赖周氏这位亲祖母,对于嚣张跋扈的万贵妃只有畏惧,连恨也不敢恨;等到成为太子,对于万贵妃的挑衅也只有避让。

外人都说帝后情深,只有弘治帝自己知晓,对于结发之妻,除了夫妻之情外,还有心底那种视为主心骨般依赖。

只是随着登基久了,朝野平定,弘治皇帝也没有了最初的战战兢兢,不管是对于抚养自己长大的太皇太后,还是对于曾陪着自己同甘共苦的发妻依赖都小了。

有些东西,他给是他乐意,他不给却见不得旁人逼他。

周家是太皇太后的娘家,借着太皇太后的光,周家兄弟一侯一伯,作威作福了两朝,已经风光太久,就是在皇帝面前也会端着舅爷架子。

张家就是再风光又如何,那是皇帝乐意给的。与其让那些老牌皇亲仗着身份作威作福,他倒是宁愿扶起全无根基的张家来放心。

对于两宫这些年的对峙,调解无效后,弘治皇帝便也睁一眼、闭一眼任由她们闹腾去。

等到现下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悲痛之余,念起老祖母的好来,愧疚之余,也忍不住迁怒起皇后。

在太皇太后灵柩前,张皇后泪眼磅礴,哭的浑身跟着发抖。

这老虔婆,活着与她作对十几年,临死还不肯安生。年前那次发病,不肯让她侍疾,年后病倒见到她也一个眼风都不给。

张皇后即便满心不满,也晓得孝道为上的道理,这些日子面上也做出担忧来。为了太皇太后病,还与皇帝商议着免了千秋节命妇朝贺。

皇帝还没拿定主意,太皇太后得了消息发话,只说宫廷里冷清久了,热闹一日也好,不许免朝贺。

皇上自是应了,结果昨日千秋节外命妇进宫朝贺,各王府也有千秋礼贡上,皇城里正经热闹了一日。

谁会想到,这才过去一日,太皇太后就薨了。

对比着前一日的热闹,这老虔婆已经在世人面前给她扣死了“不孝”的帽子。

张皇后不用仔细想也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要不是还有太子在,说不得就有御史上折子就她“不孝”谏言废后之事。

文官素来端着架子,对于后妃与外戚防之又防,位立中宫这十数年,张皇后不是没受过非议,却没有一次让她这样愤恨与担忧。只因她晓得,自己的靠山是丈夫,不管旁人怎么说,只要皇帝站在她这边,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可这两年,为了教导太子之事,夫妻两个之间早已生了嫌隙,如今又有太皇太后这般挑拨,张皇后心里也没底了……

对于京城百姓来说,国丧代表着素服、禁嫁娶、禁宰牲;对于仕宦人家,涉及的就多了。

有资格入宫凭吊的要早晚入宫,没资格入宫也要在衙门里早祭晚祭。有品级的诰命,也需要入宫哭祭。

从丧钟敲响,国丧就开始了。

早在沈沧升了刑部尚书后,便为徐氏请了诰命下来,这入宫哭祭的事情自也是避不开。

沈沧、徐氏早出晚归,沈瑞便分出心思,照应内外,心中庆幸之余也生出几分担心。

庆幸的是,太皇太后走的还真是时候,沈沧这边已经得了消息,有两位李阁老门下的御史正打听沈家的事,说不得离发难的时候不远。沈家虽不畏惧是非,可这本是家事,真要闹到朝堂之上,到底是难堪与麻烦。

如今朝野都盯着国丧,一时顾不上这些,对沈家来说确实是好事。

沈瑞担心的是,国丧熬人,沈沧的身子骨并不硬朗。幸而只需进宫哭临三日,三日后素服至二十七日就行,至于无官职的军民男女,则需要素服十三日

沈瑞还担心的是,不知寿哥现在怎样。

之前彼此相处时,寿哥虽鲜少提及家人,可偶尔提及曾祖母时,也是多有孺慕。对于这位后世史书上多有非议的太皇太后,沈瑞的印象也生动起来。

沈珏出殡,寿哥专门从宫里出来,学着民间习俗设了祭棚,若不是真情实意,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沈瑞即便在交往之中,对这位未来天子有利用攀附之嫌,可人心都是肉长大,两年相处下来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

只是沈瑞与寿哥情形又不同,寿哥能从宫里溜出来,他却不能溜到宫里去,只能暗暗担心了。

不管太皇太后生前有多少不当处,人死为大,如今便也只剩下死后哀荣。

整个国丧规格,都是按照嫡皇后规格,京里文武百官都跟着绷紧了精神。

三月虽是仲春时节,可北方天冷,乍暖还寒,年轻大臣没什么,上了年岁的都是勉励支撑着,谁也不敢告假。连年过七旬的首辅刘健都一日不差地临祭,旁人再难熬,也要忍着了。

等到三日临祭完,不少老臣都是由人搀扶着下去。

沈沧虽没有用人搀扶,不过却是放慢了脚步,额头上的冷汗一直没有停过

沈瑞掐着时间,带了人在皇城大门外迎候。

看着沈沧满脸灰败,沈瑞不由心惊,忙上前去扶住。

沈沧摇了摇头道:“没事,就是站久了,有些乏,歇一歇就好……”

扶沈沧上了轿子,沈瑞则是骑马随行,父子二人回了仁寿坊。

等到下轿子时,沈沧的脸色已经缓和许多,沈瑞提着的心这才放心。

晚上,上房。

屋子里满是药汤子味儿,临窗的榻下放着一个木盆,里面黑漆漆的。沈沧坐在榻上,合着双眼,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血色。

徐氏红着眼圈道:“老爷,告假吧……”

第三百九十六章 分烟析产(三)100加更

“不必”沈沧摆摆手,口气坚决。

“可是老爷若是不好生静养?”徐氏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沈沧道:“如今皇上病着,朝野不安,哪里能这个时候请假?不过是累着了,缓几日就好了,夫人勿要担忧……”

沈沧说的轻松,可徐氏哪里不知丈夫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熬了这几日下来,已经有后患在里头。

徐氏无声流泪,心如刀割。

沈沧叹了一口气,道:“实是退不得……”

徐氏不是内宅无知妇人,听丈夫这般说了,自是想得他的难处。

先前御史正盯着沈家,不过是因国丧耽搁才没有发难罢了,要是沈沧依旧在朝堂中还罢,些许家事即便处置有瑕,也不过几句非议,不会伤筋动骨;要是沈沧退下来,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人就多了,说不得外任上的沈洲也要受到挂落。

沈沧是沈家的顶梁柱,即便有姻亲为助力,可到底不敢也不能倒下。

沈沧这几日乏的狠了,说了几句话依旧是闭目养神。

徐氏已经站起身来,在丈夫身边蹲了下去。

沈沧本人清瘦,可眼下一双小腿却是水肿得厉害,比平时涨了一倍,泛着清白。

徐氏的手放在丈夫的膝上,泪珠子滴落在药盆中。

沈沧睁开眼,看着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妻,心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会保重自己,在未来半年之内,总要坚持到将沈瑞送上乡试考场,要不然他怎么能放心。

只是有一件事,却是宜早不宜迟,过些日子该提及了。

东院,正房。

三老爷坐在榻上,看着对面坐着的妻儿,心里头软软,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人之初……”

“人之初……”

“性本善……”

“性本善……”

三太太温柔的声音,与小儿稚嫩声音交融在一起,使得屋子里充满了生气

四哥弘治十四年重阳节生日,到现下不过两生日半,可是按照虚岁算的话,已经是四岁。自打今年年初,三太太就开始给四哥启蒙。

三太太书香门第出身,不能说满腹经纶,可能与博学多才的丈夫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给一个小儿启蒙自不在话下。

同几年前一心只服侍丈夫的柔顺相比,三太太这几年脱变颇大。她开朗了许多,对于家务事也从熟能生巧,外表看着依旧是温柔和气,可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要说过去小三房都是三老爷一言堂,三太太不过是夫唱妇随;现下就是三太太里里外外一把抓,不仅照顾着儿子,将丈夫的事也打理的清清楚楚。

三老爷看在眼中,对妻子除了喜爱,也多了几份敬重。

有句话说的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三太太也正是如此。

早先没有当家管事时,不管丈夫得了什么优待,三太太即便念着长兄、长嫂的好,也没有想太多;如今这两年管家下来,她的心里却是渐生不安。

沈宅上下不过就这几个主子,沈沧与徐氏都不是奢靡的性子,家中上下吃穿用度都有成例在,每月花用都是有数的;而三老爷因身体孱弱,就是没有病的时候,也需要人参鹿茸滋养。真要算下来,三老爷一个人的花销,顶了其他全部人的花用。

三太太不得不想想,以后怎么办?

沈宅公中账目,三太太早见过,已故太爷留下产业都是有数的,只有后添的两个大庄进项多些。

这世上有兄嫂照顾弟弟、侄儿的,却没有侄儿养活叔叔与堂弟的道理。真要到了分家那日,想要保养好三老爷的身体,银子就要如流水似的开销出去,可银子从哪里来?

为了有备无患,三太太不由地想起开源节流的事来……

松江,沈家坊,宗房老宅。

内外依旧是一片素白,京城百姓的国丧已经结束,地上百姓按照区域不同,不少依旧在国丧中。

按照律法,京畿以后的国丧,都是从得了消息那一日算起,官吏二十七日除服、军民百姓十三日除服。

二月初时沈已经在山东换了水路,打发人先行一步往松江报信。

宗房大老爷心愿得偿,便将打听好的几处冥婚人选仔细选了又选,最后选了陆家旁支陆九老爷家的大小姐,正式行了聘。

有宗房大老爷这样舍不得儿子死后孤单的父亲,自然也有舍不得女儿成为孤魂野鬼的父母,这才有了配冥婚一说。如今宗房大老爷既下了聘,陆家那边便也认真地预备期嫁妆来。

沈械之前没拦住兄弟上京,已是生了一肚子闷气,对于此事素手不管。

倒是械大奶奶想的多些,私下与丈夫道:“五叔骸骨回乡,冥婚都预备好了,那剩下入嗣之事也要提了……梁哥儿那里?”

要是沈珏在世,械大奶奶自不会舍得将嫡次子出继,自己从生母成了伯母;可如今沈珏没了,即便过继了孩子,也不过是顶个儿名头,还会养在亲生爹娘身边,却能独占一房产业,械大奶奶就有些犹豫。

以宗房大老爷对幼子的疼爱,可想而知,以后定会移爱小三房的嗣孙。

沈械摇头道:“不用想了,老爷已经叫哥儿媳妇带小樟哥儿见了陆九太太。

械大奶奶闻言一愣,有些不快。

真要说起来,要是公婆发话将小梁哥儿过继给小叔子,她说不得心里还舍不得;可是不选小梁哥儿,直接挑了二房的小樟哥儿,也让人别扭。

“怪不得听说陆家在准备嫁妆,我原还以为是要做随葬用……”械大奶奶笑容有些勉强。

沈械提及这个,也有些烦躁,轻哼道:“陆家本就败落,陆九老爷不过一个乡下土财主……”

要是沈珏依旧在世,依尚书府的家世,什么岳家找不到?

械大奶奶心里却是在琢磨过嗣之后的事。

按照律法,分家不论嫡庶,诸子均分,那样的话,自家还真是亏大了。

虽说做了十来年的官太太,可一直是京中司官,进项还不够开支,大房一直靠松江这边的供给,械大奶奶自是看重这边产业。

只是如今后悔已晚,破财是一定的了,总要在其他方面找补些回来。

接下来,二奶奶就发现自己大嫂的变化。

大嫂虽是长嫂,本当是管家媳妇,可因一直随丈夫在外任,即便回乡守孝,也轻易不插手家务事;如今却是端着长媳身份,开始过问起家事来。

二奶奶是弟媳妇,即便如今管家,可在长嫂面前依旧是矮了一头。

如今大太太将养中,械大奶奶乐意出面分担家务,大太太只有欢喜的。

就是与陆家那边的往来,械大奶奶出面分量也比弟媳妇要重。械大奶奶不仅是宗房长媳,还是沈氏一族未来的宗妇。

等到沈带了沈珏的灵柩回到松江,械大奶奶已经将冥婚过嗣的事情都接了过去。

不过是停灵,还是随后的冥婚与过祭准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

宗房大老爷是知晓长媳的,晓得她能于是能于,可也贤惠,向来是“以夫为天”。只当她这些日子奔波操劳,是因丈夫暗中指点的缘故。

虽说沈械没有说什么,可宗房大老爷只当这个儿子是拉不下脸来,心里还是看重沈珏这个弟弟的,心里失望就少了几分。

要说之前沈珏殇亡的消息,令各房族人觉得惋惜与意外,那宗房这接灵柩还乡之举,就让人震惊与愤怒。

年迈的三房老太爷这两年老的越发厉害,已经不良于行,让人抬着自己去了宗房,对着宗房大老爷骂道:“你是猪油蒙了心?还是自诩为族长就任意所为?当初上杆子送儿子做嗣子的是你,如今让孩子死后不安生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作甚?沈家本就要将出五服,小一辈往一起凑还不能,你偏要看着沈家各房散了不成?”

三房老太爷是祖父辈,宗房太爷在世时都要礼敬三分,何况宗房大老爷又小了一辈。

“三爷爷,孙儿实是没法子,这不是心疼珏哥儿?要是不为珏哥儿做些什么,孙儿这心里难安生。”宗房大老爷讪讪道。

三房老太爷挥动着拐杖,咬牙切齿道:“契书已立,哪里轮得着你心疼不心疼?你一时兴起,自己心里安生,将族人置于何地?你出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是怎么说的?都说因珏哥儿之殇,宗房与二房反目,这才接了珏哥儿回来…

宗房大老爷摇头道:“不过是胡乱揣测罢了,二房要不是念着与宗房情分,也不会痛快地答应让‘归宗,之事……”

“情分?”三房老太爷嗤笑道:“那也是念着你老子的情分可二房本就与松江离的远,这情分能有几何?你这样糟蹋了一回,还想要有第二回不成?

宗房大老爷闻言,不由添了不快。

虽说比不得尚书府声势显赫,可宗房毕竟是宗房,宗房大老爷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仰二房鼻息的地方。

三房老太爷见他听不进去,也懒得再说,只叹气道:“松江沈家败落,从今日始……”

第三百九十七章 分烟析产(四)

族中另一位曾祖辈太爷八房老太爷倒是没有到宗房来大骂,不过得了消息,沉思了一晚,便叫人将七房、八房嫡支、旁系都叫到一快,耳提面命了一番

“知你们多是晓得分寸的,以后却是更需要仔细行事。要是有谁打着沈家旗号在外头耀武扬威、欺男霸女,不用外人处置,我先板子打死了事”八房老太爷神色肃穆,口气带了凌厉。

他是八房老祖宗,一直是七房、八房两房的主心骨。他老人家既发话,儿孙自是诺诺。

不过大家面上恭敬应了,心中也有疑惑,只是碍于八房老太爷威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先出头相问。

沈琴与沈宝关系最好,长随沈宝往八房老太爷跟前,倒是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少了几分畏惧。

眼见众叔伯兄弟都不开口,沈琴便也做老实状,却是架不住满心好奇,就站在叔伯后对沈宝挤眉弄眼。

这几年沈宝在课业上颇为用功,不过依旧圆滚滚身材,胖乎乎小脸平素看着乐呵呵的,今日却也绷得紧紧的。沈琴见状一愣,也收了之前的轻慢之心,不由自主地郑重起来。

这时,便有位旁支的泯老爷,是八房老太爷的侄孙,也是在场众人中年岁最大的,被兄弟们侄子们推了出来说话。

“老祖宗,谁不晓得沈家九房人头里,七房、八房家教最严、行事最谨慎,您老人家就放心吧……”泯老爷上前道:“这到底是松江地界,又不是别处,谁还能给沈家人委屈不成?”

八房老太爷皱眉道:“愚蠢松江富足,大姓人家不是一户、两户,凭甚沈家就能独占鳌头?不过是枝繁叶茂、朝中有人罢了如今丁口多,枝叶是繁茂,血脉却也远了,宗房与二房嫌隙一生,离沈族分宗不远”

众人听了,都变了脸色。

虽说七房、八房日子过得寻常,子弟成才的也少,可到底是出身松江士绅之首的沈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可要是沈家分宗,不管别的房头如何,七房、八房即便能立住,可小门小户,别无倚靠,日子也不再像现下这样顺心。

泯老爷看了沈琴与沈宝一眼,道:“当年琴哥儿与宝哥儿不是跟着二房大太太上京了?还在尚书府住了将一年,这样说起来,与那边的瑞哥儿也是有交情……就是前年两兄弟教职的事,七房、八房也是领二房人情……就算宗房与二房远了,咱们七房、八房却不当远了族亲……”

听他这样说,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琴与沈宝。

沈宝蹙眉,抿了抿嘴唇;沈琴被众人盯得头发发麻,小声道:“就算珏哥儿‘归宗,,宗房与二房也未必就外道了,那边械大哥孝满后还要去京城做官,往来起来也便宜。”

众人闻言,脸上又多了希望。

八房老太爷轻哼一声:“二房大老爷、大太太是面团脾气的老好人不成?

沈琴哑声了。

他与沈宝在尚书府住了大半年,虽没有见过沈沧与徐氏发火,且这两位长辈待小辈也温和,可沈琴可不会天真的就觉得这两位是面团性子。

沈沧出仕多年,身上带了官威,不笑的时候让人望而生畏;徐氏出身显贵,出嫁后一直是当家媳妇,身上气势外放时,比宗房大太太还要胜三成。

“沈家在松江风光太久了……”八房老太爷叹气道:“多少良田、旺铺都在沈家族人名下,眼红的不是一个两个,只要有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要不然当年贺家老二也不会设局吞了孙氏嫁产。之前没人敢轻举妄动,不过是畏惧沈家人多势众。如今宗房闹了这么一出,外人都知沈家内部不和,怕是以后难太平。就怕有那等心歪的,挑软的欺负,借此试探沈氏一族的底线,你们且警醒,不要让人抓了把柄,做了旁人眼中‘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八房老太爷将厉害关系说的这样直白,七房、八房两支子孙不免都面带惶恐。

八房老太爷抬起手,道:“只要你们都循规蹈矩,踏实做人,自没有把柄让人抓”

泯老爷担心道:“话虽如此,可沈家九房中,六、七、八三房最弱,要是外人想要欺负沈家,说不得真要挑这三房下手……”

至于落魄九房,产业败尽,本没什么可图的,且有个堂亲是状元,有个子弟在沈洲身边,在外人眼中也不好招惹。

八房老太爷道:“所以我说了,让你们警醒,要是你们有错处露在外头那是活该,要是好好的也无需担心太过……真要有人敢欺负到门上来,我舍了这张脸也会为你们讨个公道”

老人家虽是耄耋之年,可因清心寡欲、粗茶淡饭的缘故,精神头依旧健硕,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这两房子孙本就平庸的多,有八房老太爷这番话,在自省检点的同时,便也多是将提着的心放下。

等众人散去,沈琴寻了借口不走,赖在沈宝跟前,嘀咕道:“宝哥儿,老祖宗是不是危言耸听?别说沈家尚未分宗,就算沈家分宗了又如何?一笔写不出两个沈,难道被外人欺负,分了宗的族人就不守望相助了?”

沈宝摇头道:“老祖宗担心的并不是明日、后日的事,而是沈氏一族将来……宗房之前被各房敬重,除了嫡支大宗的缘故,还因宗房与二房交好,之势强于松江各房。如今宗房与二房生嫌隙,依仗就少了,且太爷已经故去,宗房大老爷的威望远逊已故太爷,怕是压不住各房族人……沈家如今不仅靠山少了大半,人心也难齐了……”

沈琴听着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苦着脸道:“二房真会因此疏远松江各房族人么?”

“本也不亲近,不过先前有宗房在,多少还有些面子情;如今连宗房都要断关系了,何况其他人?”沈宝直言道。

沈琴揉了揉鼻子道:“珏哥儿怎么就去了?原还想着将他当成靠山,说不得什么时候遇到难处,求不到别人,就去求珏哥儿去……”

沈宝叹气道:“海大伯此举,实是思量太不周全……”

沈琴却想起两人来,眼睛一亮道:“玲二哥与琳二哥不是在洲二伯身边么?让洲二伯再择嗣子不就好了?”

沈宝摇摇头:“琳二哥太过质朴,恐怕洲二伯看不上;至于玲二哥,就算再伶俐,可出身太麻烦了些……”

沈玲是庶子,下边有嫡兄弟、庶兄弟,上面有嫡母、姨娘,还有好几个亲叔伯。商人重利,倒是就不是用规矩礼法能制约得了的。要是二房真择他为嗣子,就要预备三房一门上门打秋风。

沈琴直觉得脑门子疼:“哎呀,现在巴结瑞哥儿是不是太也迟了……”

另一位族老九房太爷的反应,与两位老太爷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外人跟前不显,在自家儿孙跟前老爷子简直要手舞足蹈了:“宗房与二房关系蹦了好,蹦了好啊……二房二老爷再择嗣子就不会是宗房一脉,说不得咱们家琳哥儿憨人有憨福了……”

沈璐道:“不会吧,二房二老爷身边不是还有沈玲在?”

“不过是贱妾所出孽子,擅长的又是商贾事,实上不得台面,二房二老爷留他在身边当过管事使唤已经是他的福气,还想要其他就是妄想”九房太爷道。

沈璐想着素来笨拙的胞弟可能要风光,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嘀咕道:“二房在京中,同沈理可是亲近……”

九房太爷听到“沈理”之名,不由皱眉,随即舒展开来:“那也不怕。琳哥儿是个重情分的孩子,向来乖顺,对你这大哥也服顺。只要他去了二房,自然晓得谁远谁近……”

沈家六房人丁单薄,家主辈分也低,听闻此事,即便觉得不妥,也没有说话的余地。

四房嫡支有沈瑾在松江,不过家中长辈不在,他一个小辈,也没有去质疑宗房长辈的道理,只是不免担心,有些放心不下京城的沈瑞。

五房则是在二月中旬天气渐暖后就北上,算一算如今还在路上,尚不知此事。

不管各房族人作何想,等到国丧完了,宗房就与陆家正式换了婚书,准备给两个早殇的孩子行并骨之礼。

不知宗房大老爷是有了顾忌,还是碍于其他,行事低调起来,没有了先前的大操大办,不过小樟哥儿出面打幡儿,却是众族人都看在眼中的。

众人这才晓得,宗房大老爷不仅给儿子配了冥婚,连香火继承也找好了。

这天下之间,能为儿女做到这一地步的也就只有亲生爹娘了。虽说依旧有不少人依旧埋怨宗房大老爷行事不当,可也有不少人体谅他的爱子之心。

等到陆九老爷家的嫁妆抬进门,沈珏与陆氏入了宗房福地,宗房大老爷便将儿孙都叫到一起,提起了分家的事。

虽说之前械大奶奶已经嘀咕过,可沈械听闻此话还是带了不快,道:“老爷,现下提这个尚早,哪里有父母在堂就提分家的道理?”

沈也道:“是啊,爹,此事也不急……”

宗房大老爷摆摆手,道:“树大分杈,这分家没什么不能提的如今趁着我还没糊涂,将这个家分了也省心……放心,并不是让你们兄弟立时就别居,在我咽气前,依旧在一处住着,只是将产业先分了,各自安心……”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分烟析产(五)

不管沈械与沈怎么反对,做主的到底是宗房大老爷。

只要宗房大老爷坚持,这分产是分定了的。沈见状有些忐忑,谁都能看出来,提前分产不过是为了照顾小樟哥儿。作为小樟哥儿的亲爹,沈自然是乐不得,不过却不得不顾及兄嫂的感受。

沈械倒是没有跟妻子似的,去计较自己会少分多分祖产,不过是觉得宗房大老爷此举是不信任他。难道等到爹娘谢世,他作为长兄就不能公正主持分家,非要提前不可?这是防着哪个?

如何分产,律法上写的清楚,不论嫡庶,诸子均分。宗房现下与原本的区别,就在于沈珏“归宗”且有了嗣子,单算一房。

械大奶奶的娘家人自是不乐意,只觉得自己女儿、女婿吃亏了,对着宗房大太太一阵抱怨。械大奶奶是宗房大太太的亲自订的,往日在两个儿媳妇之间也是偏着长媳。

眼下听了那边的抱怨,宗房大太太却是拉下脸来,对着长媳道:“你这是觉得吃亏了?”

械大奶奶忙道:“哪里会呢?要是五叔不离家,不也是这样分法?难道媳妇是小气的?”

宗房大太太脸色这才好些。

有人恼就有人笑,二奶奶娘家人得了消息,私下里就眉开眼笑:“如此算下来,你们不是就分了家产的将七成去,比长房多一倍呢……”

二奶奶虽也欢喜,却是按捺住笑道:“那是小樟哥儿的,并不能合在一处算呢……”

“哎呀,那以后小桐哥儿的产业不是比弟弟差了……”来人叹道。

沈械、沈都有庶子,二奶奶想到这里,也止了笑。

宗房大老爷之所以提前分产,不过也是以防万一,自然要做的齐全,省的过后扯皮。

官家直接请了知府大人为座上宾,族人中请的见证人是八房老太爷与宗房二老爷,另有三个媳妇的娘家人在座。

宗房产业,除了祭田与祭产不动,直接由小长房一脉继承之外,其他公中产业均分做三份,要分给兄弟三房。至于宗房代为掌管的族中公产,则是依旧按照规矩,由宗子一脉代为掌管。

等到抓阄时,沈械与沈兄弟两个,谁也不肯为先。

推搡了好一会儿,好一番兄友弟恭,赚足了众人的称赞,兄弟两个才一并提出让小樟哥儿先。

小樟哥儿虽才六岁,看着白净可爱,不过倒是朗朗大方,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畏生怕事,听了长辈们的话,便老实地上前抓阄出来。

沈械既谦让了,自不肯第二个抓阄。沈就在小樟哥儿后,剩下的是沈械

在座之人,谁不晓得小樟哥儿是沈亲子,这样分家沈占了大便宜,吃亏的只有沈械这一房,多少人看着沈械,想要看看他如何应对。

眼见沈械全无计较,不管大家对于这位沈家宗子先前印象如何,现下都好了几分。这样才是大家气度,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为了几个银钱就兄弟两个公然翻脸。

小长房产业与小二房产业,自是由他们自己打理,小三房小樟哥儿年岁还小,产业就交给沈代为打理,不过产业单子在官府与陆家各自报备一份,商议好由陆家每年年底查一次账。

对于这样处置方法,陆家人很是满意。虽说是便宜外孙,可到底是侍奉女儿香火之人,陆九老爷与陆九太太这些日子待小樟哥儿也亲近,自是不希望他吃亏。就是陆家的几位小姨母、小舅舅,对小樟哥儿这乖巧可爱的外甥,也是极喜欢。

陆家人心满意足,二奶奶娘家也欢喜,只有械大奶奶娘家人脸色难看。不过碍于宗房械大奶奶先前的吩咐,加上沈械无心争产,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多嘴。

旁人家兄弟分产,都是箭弩拔张,宗房却是兄友弟恭。这场面不仅旁人看着好看,就是宗房大老爷与宗房大太太也颇为欣慰。

在用了素席,众人散去后,宗房大老爷就将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拿出来两张地契,递给沈械:“这是前些年在直隶置办的两个庄子,并没有入公中……你那房人口比你二弟多,各项开销也大,也能让你多些进项,省的在京里艰难

“老爷”沈械颇为意外,却是不肯收:“儿子产业已经够了,这些还是老爷留着……”

“勿要啰嗦叫你拿着就拿着你比不上老二会经营,用银子的地方却多,多一些进项总是好的。”宗房大老爷将地契塞到沈械手中。

“可是这?”沈械看着旁边的弟弟一眼,有些迟疑。

在他看来,钱财不过外物,不缺就行了,名声却是顶顶要紧。他在人前推产,虽不是过去举孝廉的时候能名扬千里,可也展现了高德品性,如今要私下里拿老父的贴补,不免有些不自在。

人人都愿占便宜,可不是占了便宜就能心安的。

就如沈,进京一趟,也长了见识,自是晓得宗房的未来都在兄长身上,之前的那些小计较都放心,倒是乐意与兄长相互扶持,并不愿意因钱财与胞兄生嫌。

如今分家占了大头,二奶奶只为儿子欢喜,沈却是心生不安。要是因此让兄嫂心里有了疙瘩,那才是得不偿失。

如今宗房大老爷另有贴补,安抚小长房,沈双手赞成,哪里会反对?

沈忙道:“这是爹的心意,大哥就收下吧……且不说京城居、大不易,就说大哥六月服满起复,也需要一大笔开支。若不是这次分产,本应公中账目出的……”

见沈这般反应,沈械颇为意外。

弟弟的脾性,他是晓得的,虽说待人接物颇为圆滑,可在钱财上却有些计较,如今怎么大方起来?

宗房大老爷却不觉得意外,颇为欣慰地看着次子道:“哥儿总算是长大了……又不是内宅妇人,只盯着眼前这一块儿计较,能有什么出息?”

沈满脸涨红,想起以前心中那点算计,无地自容。

宗房大老爷私下安抚长子,旁人不知,两位奶奶却是晓得的。

械大奶奶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在婆婆面前也是满是恭敬;二奶奶虽有些腹诽,可也晓得不好计较。只做不知罢了。

只有宗房大太太,并不知此事,不过为了儿孙太平,分家后不免想的多,有些犹疑,就打发人请了宗房大老爷过来。

宗房大老爷之前养病虽在正院,可能起身后就彻底迁到前院书房出去,如今夫妻两个在人前不显,人后却是一句话都没有。

宗房大太太晓得丈夫怨自己,心中说不出是委屈还是其他,只是她年岁大了,也没心思去拉拢丈夫,就任由他去了。

“老爷,原本分家当五五分,如今却是三三,到底老大家吃亏了,要不我从嫁妆那边先分一部分出来,安抚一二?这个家里,以后还是要靠老大照拂兄弟侄儿们……”宗房大太太道。

宗房大老爷没有提京产的事,耷拉着眼皮道:“那是你的嫁妆,如何安排且随意……”

宗房大太太点点头道:“二房有哥儿在,是个能抓钱的,没有什么可担心。长房那边,老大再有两月就要回京,这边产业还是田产好,打理起来也便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们夫妻两个也不容易,在京里品级又低,往外的人情孝敬也多,如今孩子们又大了,开销越发多了剩下的,待我百年,再让三房均分……”

殷殷切切,到底是慈母之心,却是听的宗房大老爷心头火起。

之前见她病了一场,还以为她真后悔了,没想到却能说出这样的话。什么叫原本当“五五分”,难道她忘了宗房本就是三个儿子,而不是两个?难道珏哥儿就分不得三成产业?

宗房大老爷冷笑道:“很是不必要是受了你的东西,怕是珏哥儿在地下都难闭眼了我有三个儿子,你却只有两个,你的嫁妆小三房可不敢贪图以后小樟哥儿那里也不用你殷勤”说罢,甩袖而去。

宗房大太太脸色煞白,扶着炕几,身子几乎要坐不稳……

京城,尚书府。

进了四月,过了国丧,满院子素白都撤下,厨房荤腥也多了起来。因沈珏之殇与国丧连起来,尚书府已经冷清了半年没宴客。

如今国丧过了,沈瑞、玉姐儿、四哥几个也除了服,换下素服。

正好赶上三老爷生辰,不过是散生日,没有大宴宾客,可还是预备了几桌席面,请了族人姻亲过来,热闹了一日。

三老爷想着自己的年岁,感叹不已,心里对于功名越发热切。

都说三十而立,他已经三十好几了,却依旧是一事无成,只能靠兄嫂活着。看看族侄沈理、沈瑛,比自己年岁还小,不能说功成名就,也是各有所长,顶门立户。

期待大了,不免患得患失。

想着春闱就剩下不到一年,三老爷也开始忐忑起来,不知不觉就多吃了几盅,带了醉意。

不过在被叫到上房,看着眼前的文书时,三老爷却一下子醒了酒,瞪大眼睛:“大哥,大嫂,这是什么……”

第三百九十九章 分烟析产(六)

上房除了沈沧夫妇,就是沈润夫妇,孩子们并不在,婢子们也打发下去。

轻飘飘两张纸,可却是价值万金,这是房山三十倾庄与滁州百倾庄子的红契,上面写的田主不是旁人,正是三老爷之名沈润。

三老爷望着这两张契纸,不觉得喜,只觉得惊,站起身来,满脸惊诧地望向沈沧。

三太太也在,坐在三老爷下首,虽看不清丈夫手中是什么,可也被丈夫的反应吓到。

“都说男人成家立业,你成家十几年,也该立业了。只是先前总觉得你小,想着万事有我与你大嫂在,可你也是人到中年了,总不能还家无恒产,我与你大嫂商议后,就将这些产业分给你们。”沈沧吃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除了这房山与滁州两处庄子,还有鼓楼大街与前门那边的四间铺面,国子监的一处宅子……”

三太太闻言,不由心乱如麻。

这真是在分产?可这分的是什么?

她这几年打理家务,也是知晓公中产业,确实有前门两间铺面与国子监那处宅子。这三处都是收租的,每年都有进项进来;滁州那百倾庄子,则是公中田产中的大头,比登记的其他三个庄子合起来田亩还多,是府里的主要进项。

公中产业不过十来处,这提及的四处却是占了大头。

至于那前门铺子与房山庄子,三太太虽没有亲自打理,却是也听闻过,那是孙氏的嫁产,还是当年孙阁老家在京城的旧产。

三老爷将手中契纸往桌子上一拍,急的红了眼,道:“不行一家人好好的,大哥说什么分产不分产的?还是嫌弃弟弟不中用,要撵了我们一家出去?反正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连急带委屈,三老爷说到最后,险些落下泪来。

虽说无人时,三老爷也羞愧自己老大不小还依附兄嫂生活,可他到底是被兄嫂带大,感情也深,视之为父母,从没想过在兄嫂还在世时就分家。

徐氏见他脸色不好、呼哧带喘,忙呵斥道:“怎么还是毛毛躁躁的?且听你大哥说完”

三老爷敬畏长嫂,倒是听了话,老实地坐了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急;不过却挺着脖子,满脸愤愤,看也不看那田契。

沈沧见他难得露出孩子气来,倒是哭笑不得:“急什么急?难道我与你大嫂要替你操一辈子的心?我们也是坐五望六的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合了眼…

三老爷听了大急,带了关切道:“可是……大哥有哪里不舒坦处?才想了这么多?”

沈沧瞪了他一眼道:“胡思乱想个甚?我这不是好好坐着?”

三老爷缩了下脖子,讪讪道:“谁让大哥平白无故这样吓人反正我不管,我才不要分家”

沈沧肃容道:“还真是长出息了,不听话了是吧?”

三老爷乖乖地站起来,垂手站着,低声道:“家里就这几口人,难道还要散了么?”

沈沧皱眉道:“瞎嘀咕什么,谁逼你搬走了不成?分产不分家,这个没听过么?”

三老爷闻言,立时欢喜道:“那大哥方才吓唬我?”

沈沧摆摆手道:“你素来不操心这个,与你说不明白,反正已经叫人在衙门出了红契,田氏明日将账本就过去就是……”

三老爷确实不怎么通庶务,可也晓得方才提及的这些产业价值不菲,疑惑道:“大哥,就算要分我些产业,是不是也太多了?二哥那边可没听说有这么多?”

沈洲的私产虽有管事打理,可依旧是尚书府这边监管,之前一直是徐氏过问,这两年转到三太太手中,因此三老爷晓得。

沈沧道:“给你就收着,计较这个作甚?”

三老爷确实不是爱计较的人,听了兄长的话,就闭了嘴,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头。要是嫌少才是计较吧?这嫌多也是计较么?

三太太神思清明,知晓内情,忙起身道:“大伯,这个我们确实收不得公中产业进项多的就这几个,都给了我们老爷,还有大嫂的嫁产在上头,如此对瑞哥儿不公,还有玉姐儿,也要预备起嫁妆……”

听了妻子的话,三老爷一愣,忙望向徐氏:“大嫂,我不要,我不要……

徐氏轻哼道:“我的东西怎么就要不得?‘长者赐不可辞,的道理你都忘记了?”

三老爷正色道:“这些不是当留给瑞哥儿与玉姐儿?我一个当叔叔的,受了大哥、大嫂多年照拂,如今还与侄子、侄女抢东西不成?”

徐氏摇头道:“瑞哥儿与玉姐儿也有,这份是我单给你的……你虽是小叔,可我进门时却还在襁褓中,是我一手看大,与儿子也差不多,我与你留些私房怎就要不得?瑞哥儿有个能帮扶的岳家,玉姐儿的嫁妆也已经预备好了,老爷与我最不放心的唯有你一个……眼见你为了儿子不顾身体苦奔前程,老爷与我心里委实不放心……”

“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都是我不好……”想着自己年前一场大病,害的合家上下不安生,三老爷满脸羞愧。

“不要逼自己太紧,就算你没有进士及第,有这份产业也能做个富家翁,传承子孙……”徐氏满脸慈爱道。

徐氏半辈子没有亲生儿女,在过继嗣子之前,即便有侄儿、侄女,也不好越过乔氏去亲近,可三老爷这个小叔子却是她一手带大。

虽说三老爷有了儿子有了私心小算计,偶尔也让徐氏失望,可生气是一时的,正如她所说,他们夫妻两个最放心不下的不是沈瑞,而是三老爷这个打小看到大的弟弟。

要是不安顿好三老爷的日后,沈沧与徐氏都不会安心。

眼见三老爷对功名越发上心,沈沧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夫妻两个商议后,这才提前分了产业。

三老爷依旧不肯收,道:“就算要分产,也不该有这么多……瑞哥儿才是支撑门户的人,公中这些产业本当传给瑞哥儿……”

徐氏道:“你也太小瞧你侄儿,瑞哥儿素来大方,何曾在银钱上计较过?这单子瑞哥儿也看过,鼓楼的两间铺子还是他加上的,说那边地段好,租金高,正好可收租做活钱使……”

“可这……可这还是太多了……”三老爷依旧踌躇。

“要是嫌多,就好生调理身体,与三婶一起给老爷与我再添个侄儿、侄女……”徐氏笑道。

三老爷低头道:“以后再不会让大哥、大嫂跟着担心了……”

徐氏点头道:“你知晓轻重就好,没人拦着你上进,只是你这身体是老爷与我三十多年两双眼睛盯着调理出来的,要是为了急于求成糟蹋了,你对得起哪个?”

三老爷羞愧得抬不起头,三太太在旁也涨红着脸,心中后悔不已。她是为了丈夫欢喜,也为了儿子,才没有拦着三老爷苦读,却忘了上面还有长兄、长嫂跟着担心。

沈沧随口道:“产业就这些了,就是你们嫌少,也再没有多的。你嫂子名下嫁妆虽不菲,可那是早年孙太爷手中传下来,理应传到瑞哥儿身上……太爷当年留着的几个小庄,拿出来一个给玉姐儿做嫁妆,毕竟小一辈只有这一个闺女,其他两处正好在福地那边,算是祭田祖产,也由瑞哥儿打理……”

沈沧随口说着,三老爷与三太太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眼下这不单单是要给小三房分产,分明是将后事都思量到了。

三老爷心中一紧,刚想要发问,就见沈沧揉了揉眉心,面上难掩疲态。

徐氏见状,道:“老爷今日待客,多吃了几盅酒,这是上头了,要歇一歇,就不留你们说话……三婶明日去账房处接了账本……”

三老爷只觉得身上有些发软,胸口闷闷地喘不上气来,却是怕兄嫂担心,强忍着没有失态,扶着三太太从上房出来。

“老爷,老爷”三太太察觉出丈夫异样,唬得不行,连忙低声道。

三老爷慢慢地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慌乱的心情暂时平静。

直到回到东院,三老爷才握着拳头,颤音道:“大哥、大嫂不会平白无故提这些,我记得上个月大哥没有请假,却一直在用药,到底用了多久的药?”

三太太亦是带了惶恐,回想道:“先是三日的药,后来延至一旬。停了几日后,就换了温补的汤……”

“瑞哥儿那里可有什么动静?”三老爷接着问道。

“倒是越发用功,大嫂劝了两回,也没顶用,只在起居上盯得更紧……”说到最后,三太太也反应过来,不由捂住了嘴巴。

三老爷闭上眼,豆大的眼泪簌簌落下。

三太太心里虽也难受,可也担心丈夫,连哭也不敢哭,只在旁劝道:“哪里就至此了呢,说不得是大伯、大嫂想多了……大伯如今不是好好地往衙门去么?”

嘴里说着,三太太自己也不信这说辞。

三老爷却是睁开眼,看着满脸焦急关切的妻子,沉声道:“你放心,我没事,我才说过再不让大哥、大嫂担心,自会爱惜己身……”

第四百章 管中窥豹(一)

二、三月京城,时而来阵倒春寒,叫人盼着天气早些暖起来;那四月后京城,却是跟下火了似的,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京城春日短暂,似乎从寒冷的冬日,没有过度就一下子到了夏日。

等到了端午,就已经是酷热难耐。

尚书府有个大冰窖,每年都要储冰。不过因满府老的老、小的小,用冰并不多,前些年每年不过贮半窖,都没有储满。这几年添了沈瑞、沈珏兄弟,少年人火力壮,最是畏暑,用冰多了,才开始满窖的储。

沈瑞书房里,搁着两个冰盆,屋子里沁凉,丝毫不觉暑热。只是在家还好,在府学却是遭罪,穿的再单薄透气的衣裳,半日里下来也是汗流浃背,教舍里的味道更是“芬芳”,叫人恨不得没长鼻子。

府学里的功课,沈瑞就捡紧要的听了,其他时候都在家里读书备考。

能不出去的时候,沈瑞就不出家门,将四书五经稳固了一遍,倒是背的滚瓜乱熟。其他时间,沈瑞也不在埋头做时文,而是背诵各种名家时文集,间插着做些乡试旧卷,只当是模拟题。

王守仁、杨廷和、沈理这三人虽都在指点沈瑞文章,可三人都是职官,时间都忙,沈瑞便每五日去一家,一圈轮下来,每人每个月请教两回,每次一到两个时辰。

这三人都是高才,水平自是比府学里的教授高出一大截。沈瑞在府学里月考成绩已经重新归于一等,不过在三位大才跟前,他的文章已经被画了好多个圈,被指出好些不足。

从修辞,到比拟,到引用,三位开始指点沈瑞细节。

能有资格下场参加乡试的考生,都是生员中的佼佼者,要是没有几把刷子,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说起考生人数与录取人数的比例来,乡试比会试比例要低的多,竞争也就更加惨烈,要不然也不会有“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

沈瑞已经是锻炼出来,不再为自己的文采羞愧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与几位状元之才比文采那才是自虐。

到底是后世应试教育出来的,只单攻汉语一科,只要学进去了,对沈瑞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王守仁与杨廷和几个在讶然沈瑞的荣辱不惊时,也在为他的进步惊叹。也就是他们这些知根知底的人,看着沈瑞的文章从稚嫩不足一点点走过来,换了其他人,都能被他现下的时文蒙住了。

沈瑞既学进去,就无心他顾。杨廷和与沈理因这个缘故,都比较看好他,认为他今科有望,当着家里人也赞了又赞。

杨慎在为沈瑞欢喜的同时,不免想到自己身上,有些后悔自己回京早了。要是前两年留在四川,是不是也可以下场了?

小林哥儿则羡慕的不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央求起父亲,想要回原籍参加明年童子试。

沈理见儿子上进,只有欢喜的,他当年就是十几岁应的童子试,小林哥儿已经十三,明年就十四岁。不说自己当年,就是族弟沈瑞这个时候,已经是生员。

谢氏却是直接反对:“不行千里迢迢,岂是玩的?就算身子熬得住,南直隶文风鼎盛,多少积年老儒都中不了举。踏踏实实读书,等到二十岁萌监,直接在京城乡试,童子试本也算不得什么……”

小林哥儿闻言,不免傻眼:“要等到二十?还有六年呢,娘,那也恁晚了

沈理有些意外地望向妻子,妻子什么都好,就是望子成龙之心甚切,对于长子期待尤其高。在人前虽没有说什么,夜半私语时谢氏也说过对儿子的期盼,希望儿子能效外祖父与父亲,名列三甲。幸而小林哥儿懂事,也是喜欢读书的,要不然被这样逼着早就厌了书本。

当年沈瑞过童子试时,谢氏可还提过让长子早日回松江备考,如今怎么改了口?

谢氏见丈夫疑惑的神情,带了几分不自在道:“功名虽顶重要,可人更重要……林哥儿还小,有沈珏前车之鉴在,我可不放心他离了我眼前……”

这是被沈珏之殇吓到了。

想起沈珏,沈理不由想起宗房,皱起眉来,道:“沈械服将满,快回京了,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有没有脸登尚书府的大门说起来大家也不过是面子情,虽名为族人,可都出了服,实没什么香火情……”

谢氏叹气道:“此事做的确实难堪。前些日子,还有人在我跟前探话……不过倒是没有说到那边大老爷与大太太身上,倒是歪讲了二太太一番……”

沈理冷哼道:“下回再有人这样不知趣,你当面唾她”

谢氏嫁进沈家十几年,自是知晓丈夫最看重的族人除了已故四房孙氏,就只有京中二房。如今虽明面疏离,实际最留心尚书府动静的还是他。除了沈沧夫妇早年曾照拂过他之外,还因沈瑞这个恩亲之子在尚书府。

早年谢氏心里也曾有些小计较,如今年岁渐长,思量的也多,便也能体恤丈夫心情,对沈瑞也多了几分真心。如今她倒是盼着沈瑞早些立起来,支撑起尚书府门户,与自家互为臂助……

看着眼前幽静无人的胡同,听着耳边传出的丝竹之声,沈瑞的止住脚步。他转过身来,满脸古怪地地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已经蓄须,依旧是俊秀容颜,却光华内敛,不再像过去那样扎眼。素日里他不喜华丽,不穿官服的时候多是一件半新不旧的儒衫。今日虽也是儒衫,却换上新的,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腰间缀着马上封侯的玉坠子,看着像是温文儒雅的世家公子。

沈瑞带了纠结道:“老师,这不好吧?就算表姐重身服侍不了老师,也不当寻到地方来……更别说带了我来,我这是帮老师瞒着呢,还是瞒着呢?”

王守仁先是一愣,随即哭笑不得,使劲锤了沈瑞一下,道:“混小子,想甚呢?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沈瑞四下里望了望,就见不远处有个大门半遮半掩,门口立着一青春妙龄的妖娆女郎,正似笑非笑地望向这边。

“这真的不是那什么?”沈瑞低声道:“还以为老师兴起,带我出来见‘世面,……”

不怪他疑惑,王守仁打发人叫了他来,师生两个一个长随小厮都没带,之前带的车夫也只让停在胡同口,让他两个时辰后过来再接。

怎么看,这行为都有些鬼祟。

更不要说来的是南城,听得这靡靡之音,这边向来鱼龙混杂。眼见街尾那家就像是半掩门的人家,这家难道不是?

沈瑞虽有些别扭,心中却也是隐隐好奇,只是想到小何氏,才想着劝阻一二,不想闹了个大笑话。

沈瑞尤自惴惴,王守仁已经含笑叩门。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个缝,露出个小脑袋瓜子,出来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厮,疑惑道:“这两位老爷是……”

王守仁从袖子里掏出帖子,递了过去道:“我是你家老爷旧友,约好今日过来,你进去通传就是……”

眼见他打扮不俗,这小厮也不耽搁,一溜烟进去通禀去了。

“老师,到底是哪位世叔?”沈瑞带了好奇低声道。

虽说沈瑞进京这几年,中间王守仁两次离京,在京城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可年节出去应酬时,却也多将沈瑞这个学生带在跟前。交好的几位友人与同乡,沈瑞多见过,只是不知眼前这里住的是哪位。

“哪个是不是,反正一会儿你老实叫师叔就是……”王守仁低声道。

话音未落,就听到大门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大门敞开,走出一个儒生来。

“师兄来了,真是贵客下降,小弟可等了半响……”来人不过二十来岁,身量不高,略显单薄,见了王守仁满脸亲近道。

王守仁道:“眼看我就要出京,想着许久没见栖岩,就叫人传话,会不会让你为难了?”

来人笑着摇头道:“为难甚?即便师兄不传召,每月我也要出来歇上一日两日……”

沈瑞在旁,却是呆住,眼前这人,竟是故人。

就听王守仁道:“这是我那不争气的首徒沈瑞,字恒云,今日带过来,也让师弟见见,师弟唤他瑞哥儿儿或恒云都可……”说到这里,又吩咐沈瑞道:“还不上前进见过刘师叔……”

来人早已看见沈瑞,见他上前,不待他俯身,就一把搀扶起,笑吟吟道:“三年没见,沈公子却是光彩依旧……”

这下意外的是王守仁:“栖岩,你认识恒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瑞四年前上京时曾同行的司礼监中官刘忠。

当年刘忠不过是十几岁少年就是司礼监六品中官,奉了皇命去地方办差,曾让沈瑞暗中惊诧了一回。而这个刘忠对于形意拳颇为感兴趣,还曾录了拳谱,对于沈瑞自然也记得清楚。

能入司礼监的,都是内学堂出来的识字内监。内学堂素来有用翰林学士教课的规矩,从王华那里论起,王守仁叫刘忠一声“师弟”也使得。

可是历史上不与权阉同流合污、险些被送掉姓名的王守仁,私下里竟然也同中官有往来,瞧着这架势,显然早就有交情且交情不浅,这真是令沈瑞侧目

第四百零一章 管中窥豹(二)

“四年前我奉旨南下,回京时正好与徐夫人同船,当年沈公子也在船上。”刘忠笑吟吟地回道。

王守仁道:“什么沈公子不沈公子的,虽比你小不了几岁,到底小一辈。

刘忠看了沈瑞一眼道:“既是如此,我就尊师兄吩咐,叫一声‘恒云,?

“理应如是。”王守仁点头道。

说话之间,一行人进了院子。

转过影壁,看着眼前的一班怀抱器乐的童子,沈瑞不由一阵羞愧。自己之前想的实在太离谱了,不说别的,就是想要做些别的,眼线这些人年纪也不能

“我闲着无聊,就寻了几个孩子过来,寻庆和楼的杜大家过来调教一二……”刘忠指着院子里的两排童男道。

王守仁闻言,多看了两眼,道:“这是从白纸坊那边寻来的……”

刘忠点点头道:“都是可怜人。皇爷崇尚节俭,宫里好几年不进人,外头却是不知,有爹娘狠心的,也有想要转手换钱的,稀里糊涂地就给去了势……

“栖岩善心”王守仁道。

“不过是尽力罢了,我能护着几个?”刘忠叹气道。

沈瑞跟在两人身后,却是心中大惊,这些孩子竟都是阉了的?在京城住了几年,对于白纸坊的大名他也是听闻的。那边最是偏僻,是外城的贫民窟,也是外地进京阉童在京后的集散地。

他不由自主回头望向那些孩子,那些男童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六、七岁,看着是与寻常孩子并有些不同,那就是太乖巧安静了些。

即便刘忠已经走过去,可没有开口吩咐,他们就依旧抱着各式乐器,安静地站在那里。

直到刘忠回头,对他们摆摆手道:“你们先歇半日……”

年纪稍大的两个男童带头应了,带了一帮孩子去了厢房。

刘忠便对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道:“孩子们乖巧,中午就添两道菜犒劳犒劳”

管事应了,刘忠又道:“去万和楼问问席面得了没有,再添两道淮阳菜两道合意的南点。”

王守仁道:“栖岩无需太客气,我这学生虽是南边生人,饮食上却是不挑南北。”

刘忠笑道:“不过一句吩咐,哪里就费事?恒云到底是初次过来,总不能一顿饭都吃不好……真要说起来,我还欠了恒云人情未还……”

进了客厅,宾主落座,又小厮送了茶水上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守仁带了好奇道:“既是那年有同船的缘分,可恒云不过十二、三岁,能帮你什么忙不成?”

刘忠道:“我从恒云那里讨了份拳谱,论起来还是占了大便宜……”

“是那套形意拳?”王守仁扬眉道。

“正是。师兄也是爱武的,师兄也练了不成?”刘忠道。

王守仁点点头又摇头:“当年见了因是好奇也耍过几回,后来不如早先练的顺手就停下了……拳法本就是强身健体之效,贪多嚼不烂……”

刘忠若有所思道:“以师兄的性子,不是当爱内家拳?还是师兄在外家拳上有所大成,才不愿分了心?”

王守仁带了几份得意道:“为兄这两年确实在外家拳上略有所得,不能说万人敌、千人敌,对付十来个人却不在话下……”

刘忠听得眼睛发亮,满脸崇敬道:“师兄好厉害,有机会可要指点指点小弟”

王守仁道:“如今天热也不愿动,等我从山东回来,天气也凉快了,咱们好好比划比划,我也瞧瞧栖岩的拳如何了……”

沈瑞在旁,听得无语。

眼前这两人是师兄弟,不是当从王华那里论起来的来么?瞧着这两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周身儒雅,看着人模狗样,跟两个富贵公子似的,怎么一开口就都是“拳法”、“比划”什么的,就不觉得有辱斯文。

“啊,就顾着与师兄说话,怠慢恒云了……”刘忠正好看到沈瑞脸上的无奈,笑道。

王守仁道:“我今日就是特意带他来见你的我月底就要动身去山东,这一去要到十月前后才能回京……要是京中有什么事,就托栖岩照应一二……

刘忠道:“师兄即便不吩咐,我还能瞧着自家的孩子受欺负不成?”

嘴里这样说着,刘忠望向沈瑞的目光有些迟疑:“我瞧着恒云是个懂事的,不像那等淘气惹事的,师兄你是不是担心过了?”

王守仁道:“闲操心罢了。他少年好强,非要今年下场,我要是在京里还罢,还能照应一二,偏生今年点了考官出京,如何能放心得下?当年我跌的狠,背后笑话我的也多,我可不想他们盯上恒云,再笑话我一回……”

“原来是这个缘故”刘忠点头道:“名师出高徒,有上进心是好事,师兄只管放心,交到我身上就是,定不会让那些鬼祟小人得逞……”

王守仁道:“难得找你一回,还是麻烦你的,栖岩勿要怪师兄面皮厚就好

刘忠摇摇头道:“师兄这样不见外,我才欢喜,要是学那些腐儒,端个架子出来。我也不敢认你是师兄……”

王守仁含笑颔首,招呼沈瑞道:“快起身,谢过你师叔……”

沈瑞在旁,听得惊诧不已。

这叫怎么一回事?

莫非乡试还有什么猫腻不成,为什么这两人说话像是话里有话似?

王守仁这自己人,刘忠疑似自己人,沈瑞面上就露出些异样来。

刘忠看在眼中,笑道:“瞧把恒云吓的……”

沈瑞已经随着老师的吩咐起身,面上带了几分腼腆出来,低声道:“劳烦师叔了……”

王守仁横了沈瑞一眼,轻哼了一声,倒是给学生留了几分面子,没有当面训丨斥。

说话的功夫,就有小厮进来禀道:“老爷,席面送来了,是送到客厅来,还是直接送到水榭?”

刘忠道:“水榭吧……”

小厮应声下去,刘忠起身,招呼王守仁师徒两个过去。

穿过一道月亮门,转过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却是内有乾坤,就露出一湾流水来,由鹅卵石堆砌出来的水道,不过一尺来深,上面是清水,里面拇指长的金色小鲤鱼。

除了小溪,还有几处藤萝,排满了围墙,满眼碧玉。

即便酷热时节,进了这院子也多了几分清凉。看着不像是在京中,倒像是南边园林。

王守仁赞道:“真是好机巧的心思,这什么时候修的?前两年还不得见…

“去年夏天燥热,赶巧在旁人家看了这个,正好这边离水道不远,就也引了水过来……”刘忠道。

等三人到了水榭,席面已经摆好,正是城里最流行的燕翅席,还有几道淮扬菜与南点。佳肴有了,自然也有佳酿。

沈瑞身为晚辈,这个时候无需人吩咐,起身把盏。

刘忠与王守仁两个一边吃酒,一边闲谈起来。沈瑞老实听着,王守仁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这个时候见刘忠自有他的用意。

只是这两人都是聪明人,闲谈就是闲谈,说得多是家常。

一个问:“这阵子皇爷不爱宣召臣子入宫,有阵子没见先生,先生身子如何?”

一个回道:“老爷是畏寒不畏暑,倒是比冬天里来的自在。依旧是嗜茶如命,一日不离手……”

一个道:“前些日子正淘换了两罐好茶,正打算孝敬先生,师兄正好带回去。”

一个大喜道:“那可正好,如了老头子的意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师兄弟两个都带了微醺。

“师弟就在司礼监,没想过更上一步?”王守仁吃了一口酒,带了醉意道

刘忠听了,苦笑着摇头道:“又哪里那么容易呢?换了其他人,在这个职位上熬了四、五年资历也够升一步,可我年岁在这里,已经多少人眼红,怕是还要再熬几年……”

“不在司礼监呢?”王守仁漫不经心地说道。

刘忠一愣:“师兄是指?”

王守仁指了指东边的方向道:“那边”

刘忠低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晓得?不过那边是热灶,殿下身边近侍即便不是太监,也多挂着少监名头,护食儿护的厉害,这些年多少人盯着那边,也没几个挤进去的。我在宫里不过十多年,同旁人比资历还是比等级都是比不过的,就算有这打算,也是白忙。”

王守仁道:“栖岩作甚妄自菲薄?同旁人相比,栖岩却是有两个好处。”

刘忠坐直了身子,就听王守仁道:“栖岩学问比翰林也是不差几分,即便中官中识字的人不少,可能像栖岩这样有几个?栖岩年轻,比那些东宫大伴年轻了二、三十岁不止。殿下年轻,身边少不了心腹人,那些人又能陪殿下几年

刘忠虽年纪不大,可到底是书香门第子弟,满腔上进之心。

被王守仁说的心动,他面上带了几分激动出来:“就算师兄说的有些道理,可皇爷素来念旧,东宫旧人都是皇爷安排给殿下的,怕是轻易不会换人……

王守仁道:“作甚要换呢?殿下年岁渐长,已经开始听政,身边多几个伴当不是正应当么?”

第四百零二章 管中窥豹(三)

刘忠没有追问怎么样让皇帝想起太子读书的事,王守仁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自然而然转了话头。

“如今李公风光呢,就是司礼监那边都多几分客气。谁都能看出来,刘公有了春秋,已经做了七年首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下来,到时李公定要再进一步。谢公那边的人怕是要急了,只是急也没有。虽说两公是同年入阁,可谢公到底晚了一步,只能屈居人后,偏生他年纪与李公相仿,等到将李公熬下来,他也差不多了。”刘忠道:“他那个状元女婿,也是沈尚书的族人吧……”最后一句,却是对着沈瑞问。

沈瑞点头道:“正是九房族兄。”

王守仁听了刘忠的话,想起沈瑞的“梦”,道:“栖岩,你对李公怎么看

“李公?性子滑不留手,同司礼监这边相处的倒是融侨,不过与刘公、谢公比起来,到底少了几分风骨。”刘忠想了想,道。

因王华在朝的缘故,王守仁早年也曾接触过几位阁臣。对李东阳的印象,与刘忠说的差不多,如此倒是与沈瑞之前的“梦言”对上号了。

王守仁心中沉了沉,却是没有再说别的,只吩咐沈瑞道:“倒酒”

这一顿午饭,从午初直用到申正(下午四点)。

王守仁满身酒气,起身要告辞。

刘忠已经站不稳,口齿不大伶俐地留客。

王守仁摆摆手道:“等我从山东回来,咱们再饮,下次定不醉不归”

“好”刘忠已经要人搀扶,不过神思倒是清明,还不忘吩咐旁边人取了只锦盒。

“虽与恒云不是初见,可如今既为长辈,总没有让小辈空手的道理。”刘忠亲手将锦盒递给沈瑞道。

沈瑞看了王守仁一眼,见他点头,才接了锦盒,道:“谢过师叔……”

刘忠听了这称呼,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不过还是道:“师叔不师叔的不过私下叫两句,这称呼人前是露不得的……以后外头见了,亲近在心里就好了,称呼什么的不必在意。”

王守仁不以为意道:“就算露在人前又如何?难道你不是家父教导出来的

刘忠摇摇头道:“我到底是残缺不祥之人,何苦为了我的缘故,使得先生与师兄被人诟病?那些腐儒,无风都能搅起三尺浪,何必为了赌气去落人口舌?就算你师兄不在意,想想先生的难处。”

王守仁带了怅然道:“到底难以自在随心……”

王家的马车就在胡同口等着,沈瑞将王守仁扶上了马车。

刘忠道:“我平日出来的日子少,也是摸不准哪日出来。恒云要是有事,就打发人过来留话。不拘什么事,但凡我能做到的,总不会束手。”

沈瑞再次谢过,才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离开胡同,到了街道上,外头传来叫卖声。

王守仁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却是睁开了眼睛。眼神中一片清明,哪里有丁点儿醉意?

“老师?”沈瑞满心疑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

王守仁轻笑一声道:“恒云莫非在腹诽为师为何与阉宦为伍?”

沈瑞忙摇头道:“学生不敢只是有些奇怪罢了……”

要知道王华虽至今没有入阁,可状元出身,曾为帝师,如今又是教授东宫的几位老师之一,在士林中口碑甚好。正如刘忠所说的,读书人多瞧不起内臣,要是旁人知晓王华之子与内臣往来颇深,且其中又有王华的渊源在里头,还不知会编排出什么话来。

王守仁冷笑道:“真正叫嚷热闹的又几个在朝廷说得上话的?如今批红权在司礼监,别说寻常文武大臣,就是内阁几位阁老,对那边不是也要温煦如春风,谁敢端着不与阉宦为伍的架子?”

沈瑞默默。

王守仁看着他道:“东宫近侍我已经打听过,气候已成,想要未雨绸缪,只能多走几步路……”

沈瑞道:“宦官不过依附皇权而生,要是没有帝王背后支持,不过是无根浮萍……真正想要与文官对峙的,从来都不是内臣……”

王守仁面上露出几分笑意:“你能想到这些,那些年史书总算没有白读……只是就算如次,又能如何?即是是身为臣子,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时候,就算晓得皇上不喜,可事情还需去做……皇帝也是人,要是没有臣子忠谏,只凭喜恶行事,会出大事……”说到最后,已是带了郑重。

沈瑞听了,心下凛然。

这哪里是忠谏不忠谏,明明是文官集团联合前来限制皇权。

“可,臣子也是人,也有好恶之心既是都是人治,大家担心皇帝,可谁就能保准臣子行事全无私心?”沈瑞想了想,道。

“臣子毕竟是臣子,即便是高居首辅之位,皇帝一句话也能更换……且有多少人盯着,越是站得高,行事就越添了顾忌。行事全无章法之人,也做不到阁臣之位。”王守仁道。

虽说知晓王守仁说的有道理,可沈瑞还是难以全盘接受这套理论。

之前想起弘治、正德更替时,阁臣被逐,阉宦当权,朝局定是动荡不安;现下再想起此事,沈瑞的畏惧少了几分,反而越来越觉得当时阁臣与文官被打压也是自作自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与寿哥往来了两年,沈瑞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已经倾斜。

“有几个帝王会将权柄让与臣子?那未来纷争岂不是不可避免?”沈瑞道

王守仁点点头道:“说白了,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旧更替之时,总有争斗……”

“老师可否有了准备?”沈瑞道。

这下沉默了换做了王守仁。

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王守仁方开口道:“当年排挤父亲,压着父亲不让入阁的不是旁人,正是李东阳……要是真要让恒云所说,三阁老三退二,只剩李阁老,父亲怕是只有往南京去了……”

沈瑞皱眉道:“那老师呢?”

王守仁点点头道:“等从山东回来,我会谋一任外任……”

“那刘内官那边?”沈瑞迟疑道:“老师是为了以后?”

王守仁道:“正是。何必争朝夕?不管更替时阉宦多嚣张,不过是皇帝手中的刀。狡兔死、走狗烹。他们能蹦跶的时日有限。与其与他们争斗,还不若静待时日,以谋其他。”

沈瑞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惊呆了。

眼前这个不是未来的圣人么?方才口气中还是倾向于众阁老文臣的,怎么一转眼就谋外任,规避风险了?

王守仁身板挺得直直的,带了几分坚毅与自傲道:“我期盼的战场,从不在朝堂之上……”

要是王守仁脑袋一根筋,斗志昂扬地准备战斗,他多半也会觉得那种行为太愚太傻;可眼前这样的选择?

沈瑞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明明王守仁现下的选择是最稳妥不过,可还是隐隐有些失望呢?

五月十八,宜出行,王守仁离京。

沈瑞身为弟子,就请了一日假去送;何泰之听闻,也跟着凑趣,赶过来送姐夫。

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奔通州码头,王守仁将走水路转陆路到济南。

乡试主考前后不过小半年,算是公务,自是无需带家眷,随行的不过几个老成家人与长随小厮,五宣也在其中。

五宣比沈瑞大七岁,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不过因长着副娃娃脸,看着不过是十七、八的模样。

五宣是孤儿出身,本就没有入奴籍,户籍上是王家旁支养子,是民籍。这些年他虽以家仆自居,实际上王家上下早就也没人视其为仆,王华与王守仁父子也多指点他读书。

去年王守仁在家乡时,给五宣报了童子试,五宣过了县试与府试,虽不是案首,可也在头榜中,院试时因身体不适病了,耽搁了没有去考场。

“五宣哥,以后你是不是该叫我师兄?”沈瑞看着五宣道。

五宣正式应童子试后,就被王守仁收入门墙。

五宣轻哼道:“作甚不是恒云叫我师兄?真要论起来,我到先生身边可比你要早五、六年……”

沈瑞道:“可老师不是去年才吃了五宣哥的敬师茶?我这大弟子已经做了六、七年。”

五宣无语了。

何泰之在旁道:“不是说浙江与南直隶童子试最难?怎么五宣哥这样容易就过了两关?”

五宣带了几分得意道:“还有什么缘故?名师出高徒呗”

王守仁骑马在前,正听到这一句,回头道:“等过了院试在说此话我可没听说谁家高徒,临到考试了不担心考试,反而贪嘴一口气吃了两只叫花鸡,吃的伤了肠胃卧床不起的……”

五宣的脸“唰”的一下红了,讪讪道:“我不就是好奇么?偌大名气,味道还真不错……”

沈瑞嘴角弯了弯,终于明白为何五宣文章前几年就不俗,王家父子却拖到现下才让他去年下场应童子试。五宣性子天真烂漫,有赤子之心,功名考早了,应付外人不及,也只有吃亏的份。

长寿、长福骑马跟在后头,与五宣都是相熟的,听了都哭笑不得。

为了贪吃耽搁了一年考试,怎么听都觉得稀奇,也就只有五宣能做出来…

第四百零三章 管中窥豹(四)

南昌府,布政使衙门后,沈宅,大门口。

侧门开了,几个门房小厮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出来

看着眼前来人,沈玲忙趋行几步,满脸惊诧:“大伯,您怎么来南昌了?

他面前站着面上尤带风尘之色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正是三房大老爷沈湖

眼看就要进六月,如今是正午时分,烈阳当空,沈湖大汗淋漓模样,就带了几份狼狈。旁边跟着三、四个健仆,怀抱肩背地带了好几个行李包。

主仆一行人,都带了风尘之色,显然到底南昌府后,未做休整,就直接寻到沈宅来。

沈玲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莫非是松江出了什么事?

沈湖看着侄儿满眼复杂,使劲地摇着手中折扇,轻哼一声道:“怎地?我来不了南昌府不成?”

沈玲忙道:“侄儿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先前不曾听闻大伯要过来,有些意外罢了。”

沈湖打量四周一眼,道:“就在门口说话?还是这里是官老爷宅邸,我这穷亲戚进不去门?”

沈玲侧开身,道:“大伯请里面坐。”说罢,又随口吩咐门房去安置沈湖的随从。

见沈玲丝毫不犹豫,自己就做得了主,旁边小厮仆人嘴里称呼“玲少爷”,满脸服顺,沈湖心里越发复杂。

自沈珏灵柩从京城运回松江,三房老太爷在呵斥过宗房大老爷之后,就再次生了过嗣给二房的心思,这次却是没有将宝贝嫡曾孙沈珠提出来,而是想着让庶曾孙沈玲“近水楼先得月”。就算沈玲不怎么得他欢心,可毕竟到三房血脉,等到显达了,也没有不认本生亲人的道理。到时候与沈珠两个,一内一外,堂兄弟两个也能互为臂助。

偏生沈玲的亲老子沈涌去了广州府,二房连个能当家的人都没有,三房老太爷想要吩咐人,也吩咐不到二老爷这一房头上,就只能让长房这边出面。又担心其他人压服不住沈玲,在沈洲跟前也没分量“谈判”,就打发大老爷沈湖出来。目的就是看看沈洲动静,可否开始挑嗣子,要是开始了,自然不必说,当然是将沈玲推上去;要是没开始,也要旁敲侧击尽量促成此事,省的夜长梦

人皆有私心,沈湖也不例外,当初沈洲从松江挑走沈玲时,他心里就不自在,又怎么真心愿意让沈玲为官家嗣子?

沈湖不仅是沈玲长辈,还是松江沈家三房房长,沈玲直接将他请到正厅。

“洲二伯现下在衙门中,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回来,侄儿先陪大伯说话。”沈玲亲自奉了茶,道。

沈湖端起茶,吃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留香,却是说不出到底哪里好来。

沈湖放下茶盏,又看了沈玲一眼,心里越发不舒坦。

就算二房沈洲不是嫡长,过继的嗣子继承的也是义庆堂旁支,可也没有必要过继庶孽。

如今宗房与二房反目,四房小一辈就剩下一个男丁,那岂不是说按序也当轮到从三房择嗣?三房嫡支四兄弟已经分家,如今沈湖是正嫡,其他三房都是旁支,二房选嗣子,也该从自己这支来选。

沈湖存了这个念头,看着侄儿就更加不顺眼,眼神发冷,隐隐地生出几分担心来。

沈玲自是察觉出自家伯父的异样,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即便是嫡亲伯父又如何?且不说两家已经分家,他管不到侄儿头上;就算两家没有分家,自涌二老爷给沈洲写的那张手书,管教沈玲的责任与权力就在沈洲手中。

沈玲十来岁就开始在铺子里当小伙计,十几岁就接了铺子做掌柜,见过的人多了;这几年随着沈洲出入官场,见识又增长了不少。他虽口中客气中,心中也在猜测沈湖的来意。

松江府到南昌府相隔千里,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到,沈湖这个时候赶路过来,定有所图,且所图不小。

沈湖并不是有心机的人,沈玲不过叫人送了一桌席面,敬了半壶清酒,就有了下文。

“老太爷吩咐我过来与沈洲谈,沈玲总不能白给他使唤几年……谈、谈个屁……不过一婢妾所出孽庶,还想要做尚书府公子?做……做他的春秋美梦只会扒拉算盘,这辈子出息就是掌柜,哪里赶得上珠哥儿前程似锦……珠哥才配做尚书府公子,倒是便宜了二房……”沈洲酒量浅,已经醉意沉沉,嘴里断断续续地道。

沈玲听得,不由愣住。

好一会儿,沈玲才自嘲一笑,唤人进来,扶沈涌去客房。

乔氏既已回京,这边沈宅没有正经女眷在,这两年一直是玲大奶奶受命打理中馈。

前院客至,玲二奶奶就得了消息。

本以为来的既是至亲长辈,丈夫会叫自己与儿子去请安,玲二奶奶就将自己与儿子都换了见客的衣裳,等着去拜见长辈。

不想直到前面出来吃席的消息,也没有见丈夫打发人来,玲二奶奶虽有些疑惑,却依旧规规矩矩等着。

等到沈玲神色怏怏地进了内宅,玲二奶奶就迎了上去,发现了丈夫的异样

“二爷这是怎么了?可是老家那边有什么事?”玲二奶奶柔声道。

沈玲摇摇头道:“没事……大伯他怕是为了洲二伯过继嗣子之事来的……

玲二奶奶皱眉道:“会不会让二爷难做?到底是隔着房头,京中长辈尚未说什么,三房想要过问,是不是过了?还是他们以为二爷如今在洲二伯身边,就定会被选为嗣子?他们怎么不想想,洲二伯连丧两子,即便以后过继血脉,说不得也是嗣孙不再是嗣子?”

沈玲冷笑道:“哪里是为了我?咱们这位大伯父还不死心,惦记他的宝贝疙瘩老九。我是孽庶,那位才是三房嫡血……嫡血?哈可笑之至他倒是忘了,三房始祖就是孽庶,三房一门子孙可算不得什么嫡血不嫡血”

眼见丈夫越说越恼,玲二奶奶劝道:“不过是亲戚,二爷不愿意听就不听那些糊涂话,自己生气倒是不值当……难道二房长辈如何行事,是他能做的了主的,不过是一场笑话……二爷也不必拦着,正好借此也可以表表二爷与我的心……自打珏三叔的消息传到这边,下人们心思浮动,背后看着你我的不是一个两个……”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道:“要是洲二伯有意再择嗣子,怕是早就与二爷提了……如今提也没提,不是不想立,就是另有打算不与二爷相于……咱们早些脱了嫌疑也好,省的有人去洲二伯身边嚼舌,倒显得你我得陇望蜀、心怀叵测了……”

沈玲的身子发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低声道:“可我……真的有了贪念了”

玲二奶奶闻言,变了脸色,望向丈夫的目光也带了质疑。

沈玲脸色灰败,揉了揉太阳穴道:“那不是两全其美么?我会孝敬洲二伯如亲生父亲,为什么洲二伯就没想到我?还是他也嫌弃我是孽子……”

“噤声”玲二奶奶抓了丈夫的胳膊道:“二爷这是醉了……”

“是,我醉了,才说起胡话来……”沈玲苦笑道:“人心还真是贪婪,这几年洲二伯待我如自己骨肉,助我良多,我却生出这样的心思,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只是苦了你……”

“我不苦”玲二奶奶使劲摇头道:“只要二爷与大哥儿都好好的,我就不苦……”

沈玲叹了一口气道:“我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单凭这一件,洲二伯就是我的大恩人……”

玲二奶奶带了几分祈求道:“二爷,人心换人心只要我们真心孝顺,即便不做嗣子嗣媳,洲二伯就不管咱们了么?莫要小瞧了长辈们,咱们如何行事,都在他们眼中,要是带了算计,能蒙得过谁去?”

沈玲点点头,道:“我不会去算计洲二伯,今儿我是醉糊涂了,才胡言乱语起来,以后再也不会提此事……”

玲二奶奶松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唤人端了醒酒汤上来……

等到沈洲落衙回来,就知晓家里来了族亲。只是此时的沈湖还没有醒酒,依旧在客房高卧。

换做旁人,沈洲都会欢迎,听说是沈湖就有些皱眉。他去过松江两遭,对于松江各房头嫡支族兄弟都见过,也曾同坐共饮。对于沈湖这个未出五服的族弟,沈洲印象并不好。

沈湖这个人,肚子里没二两墨水,偏生眼空心大,自诩为读书人,开口礼法、闭口规矩,人前都是方正模样,可行事太过小气自私,待几个兄弟也太过刻薄。

“夜猫子进宅啊”沈洲莫名地想到这一句,就有些担心沈玲,吩咐身边小厮道:“去叫玲少爷过来……”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屋子,就见沈玲迎面而来。

小厮忙上前几步道:“玲少爷,老爷正叫呢……”

沈玲点点头,大踏步地进了屋。

“你大伯过来是不是要找你麻烦?”沈洲直言道。

沈玲摇头道:“不是为侄儿来的……大伯以为宗房与二房反目,有心让堂弟沈珠给伯父为嗣……”

沈洲听了,不由寒了脸:“谁说宗房与二房反目了?千里迢迢,这心操的还真怪远的?”

第四百零四章 管中窥豹(五)

沈洲本就对沈湖印象不好,知晓他的来意更是心中恼怒,连带着沈珠也迁怒上:“沈珠?对族兄弟毫无手足之情,心胸狭窄、手辣心狠之辈,不过小小秀才,就傲气外漏、眼高于顶,委实可笑”

沈玲在旁,倒是不好接话。

沈珏已故,只会让人越来越念着逝者的好,更衬着沈珠当年行为越发卑劣可恶。

即便沈珏殇了,可二房谁会忘了他?只要二房长辈记得他的好,就不会忘记沈珠的不好。沈湖还想要将儿子推出来,这想法太天真可笑。

沈洲说完,发现沈玲的尴尬,道:“我骂的是那个,不与你相于你爹是个忠厚人,你也是个好孩子,既是分了家,以后能远就远着些,不是所有长辈都值得尊敬……”

沈玲为难道:“侄儿晓得。侄儿从不曾想要去招惹大伯,可毕竟是长辈,真到了跟前,侄儿也没法子……”

“总要见的,要不倒像是我慢待族亲。听下人说如今他还睡着,你一会儿过去瞧瞧,要是等他醒了,带他来见我……早见早了,早日送走,也省的叫你与侄儿媳妇提心吊胆。有些话你说不得,我却是没有什么顾忌。”沈洲想了想道。

沈玲脸上带了羞愧道:“都是侄儿无用,累的伯父操心。”

沈洲道:“外道作甚?在我心里,向来当你是亲侄儿待的……”

沈玲露出感激道:“侄儿能有今日,全赖伯父提挈。”

沈洲摆摆手道:“我既带了你与琳哥儿出来,自然要安置得好好的。琳哥儿憨实了些,里里外外多是你出力,说起来这几年也实辛苦你,我当好好谢谢玲哥儿……

虽说是出身书香望族的沈家,可三房毕竟几代人行商贾事,沈玲熟知的也是买卖上的人情往来;刚到南昌府时,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处处用心,确实吃了不少辛苦。不过胜在肯学习,加上人情往来也是一通百通的事,沈玲才没有露怯,丢了沈洲的面子,游刃有余地打理沈洲任上庶务,又在读书上有上进心。若非如此,玲二奶奶的县令父亲,也不会答应将嫡长女许给沈玲。

“当是侄儿谢二伯才是。若非二伯带了侄儿从松江出来,说不得侄儿还在铺子里打转,哪里有今日体面?就是大哥儿他娘,也是因二伯为侄儿张罗,才低嫁给侄儿……”沈玲动容道。

“我虽替你张罗亲事,却是你岳父许的婚,往后记得多孝敬他,不要相信外头的传言,以为他是那等攀附之辈。要是他是那样人品,我也不会为你选这样的岳家……”沈洲拍了拍沈玲肩膀道:“这世上因果都是前定,你是个肯吃苦的孩子,就这个劲头,总有出人头地那日……勿要因出身妄自菲薄,你嫡母虽有些女人家小私心,偏疼亲生骨肉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对你却有十来年的养恩,不可相忘,也不可生怨……”沈洲道。

沈玲就算早先心中有过埋怨,如今也不剩下什么了。人心都是偏的,嫡母没有儿子时能将他视若亲生,有了亲儿子,庶子自是要靠后。对他不过是防范,怕他仗着年长以后欺负嫡出弟弟,在生活上并未缺衣少食。

就听沈洲继续说道:“我这房以后不会再立嗣子,会让瑞哥儿兼祧……瑞哥儿性子宽和大气,以后你们族兄弟之间也要彼此相扶持……”

有了下午与妻子的对话,对于沈洲现下的决定,沈玲倒是并不觉得失望,反而觉得心里终于踏实了。

沈玲使劲地点点头道:“不用伯父吩咐,侄儿也会如此……”

两人正说着,就有小厮过来寻沈玲。

沈湖醒了,吵嚷着要见沈玲。

沈玲闻言,不由蹙眉,望向沈洲道:“伯父,侄儿过去客房那边看看……

沈洲道:“嗯。他要是与你啰嗦,就直接带去客厅来见我。”

沈玲应声下去,沈洲看着沈玲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

沈玲为人勤奋上进,待人接物也有条不紊,是个心里明白的好孩子。相处三年,沈洲对这个族侄也有几分真心,只是这份真心还不至于让他不顾二房利益去成全沈玲……

客院里,沈湖气鼓鼓地坐着,脸上黑沉一片。

夏日天长,外头虽依旧是天色大亮,可已经是黄昏时分。自己毕竟是客,被侄子灌醉了,在亲戚家大白日枕被高眠算什么?

沈湖也是在南监捐了监生,自觉是读书人,怎么会让自己有辱斯文?在他看来,都是侄儿的错,大中午的就要上酒,还巧言令色地灌醉自己,显然居心叵测。

听到院子里传来动静,沈湖就望向门口。

待沈玲一进门,沈湖就横眉竖眼地呵道:“你在黑心肝的混账东西,害的我丢了脸,与你有什么好?还是凑过来做了几年官老爷的管事,就瞧不起自家长辈?你算个什么爱物,贱婢出的孽子,早知你这般狼心狗肺,当初就不该给你上家谱”

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使得沈玲愣住。待听清楚沈湖的话,他不由勃然大怒。

原本沈玲还犹豫着,是不是提点沈湖几句,省的沈湖在沈洲面前更丢人,眼下却是没了那个心思,只淡淡道:“伯父落衙回来,吩咐侄儿过来请大伯…

沈湖闻言,不由坐直了身板,端着架子道:“洲二老爷回来了……我是当过去拜会……”

总算他醒了酒,还记得长幼尊卑,没有问出为何沈洲不过来,反而叫自己过去的话。

就如沈洲对沈湖有印象一样,沈湖对于两回松江的二房族兄自然也有印象。沈洲虽人到中年,可相貌堂堂,周身儒雅,与松江水字辈族兄弟坐在一处,鹤立鸡群。

沈湖虽不想承认自己是“鸡”的一员,可对于官帽在身的族兄,还是隐隐地存了畏惧。

从客院到前院客厅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沈湖却莫名紧张起来,不能说同手同脚,可脚下也缓慢起来,嘴里没话找话地沈玲说道:“还没见侄媳妇,一会儿见完洲二老爷也当见见……”

沈玲道:“那是自然,一会儿就叫何氏带了大哥儿出来给大伯请安。”

“大哥儿?”沈湖有些疑惑。

“是您的侄孙,现下已经一岁半…”沈玲按捺住心中不快,道。

添丁之喜,沈玲自然不会忘记往松江寄家书报喜。

沈湖拍了下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前年还听你爹提过,倒是忘得于于净净……倒是这何氏,听说也是官宦家小姐,听闻二房有门姻亲姓何,可是那家

沈玲摇头道:“不过同姓罢了,与京城何学士并不是一家……”

“何学士?”沈湖眼睛一亮。

他即便没有出仕,可是沈家的发迹历史却是记得清清楚楚。翰林学士可是储相,常伴天子御前,清贵又体面。

“好像听说何学士家有位千金,不知如今可婚配否?”沈湖带了几份激动道。

他心思浅显,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脑门上。

沈玲见了,嘴角直抽抽。

不是说沈珠与董举人家的表妹订婚了么?难道还没张罗迎娶,两家亲事有变动不曾?

眼见沈玲不应答,沈湖有些不快,横了沈玲一眼:“玲哥儿怎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沈玲道:“何学士家只有一位千金,三年前已经嫁入礼部侍郎府做大奶奶

沈湖听了,不由傻眼。

这会儿功夫,客厅已经到了。

沈湖却是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弹了弹袖子,低头看了看身上。方才醒过来后,他简单梳洗过,换了于净衣裳,看着倒也体面。

沈玲站在后头,看到沈湖如此小心翼翼模样,心情十分复杂。同样是沈氏一族房头,三房无人出仕,自己立不起来,到底少了几分底气。

沈湖觉得自己妥当了,才迈入客厅。

不想客厅空荡荡的,并没有沈洲起身相迎的场景。

沈湖不死心四下里望了望,确实空无一人,这脸色就难看起来。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道:“玲哥儿,这位是?”

是沈洲来了。

沈玲忙带了恭敬道:“洲二伯,这是侄儿大伯……”

“可是……沈湖?”沈洲带了迟疑道。

沈湖本就心怀忐忑进来,正想着该如何不卑不亢与沈洲说话,如何推出沈珠,却没想到沈洲会不记得自己。他的神情有些僵:“二族兄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沈洲瞥了他一眼道:“原来还真是你怎地不去南京备考,反而跑到南昌府来?”

“备考?”沈湖听得有些糊涂:“备什么考?”

沈洲皱眉道:“你穿着儒衫,也是读书人,怎么连今年是乡试之年都不记得?”

沈湖讪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沈玲在旁,道:“上一科九弟错过了,今年这一科定是有备无患……”

沈湖虽向来自诩读书人,可因资质鲁钝,对于四书五经不过略知皮毛,对于科举之事,因三房没有长辈有经验传下来的,沈湖也是懵懵懂懂。

“要是南京备考?可珠哥儿没去啊”沈湖有些慌神。

沈玲不以为意道:“现在才六月,乡试是八月,或许珠哥儿还没出发……

第四百零五章 秋来风疾(一)

沈湖还糊涂着,沈洲却听出来,那沈珠当是岁科试未过,没有取得下场资格。沈洲并不意外,当年几个少年进京时,沈洲曾考校过大家的功课。沈珠虽是生员,可功课只是平平,不过胜在比其他人年长。

沈洲本想要为沈玲出头,可眼见沈湖是个自家事都说不清楚的,就没了应付的性质,随意寒暄了两句,就叫人上了茶汤。

沈湖却是不死心,回到客房立时问侄子道:“洲二老爷什么意思?作甚这般冷淡?可是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他迁怒三房?”

沈玲满脸诧异地看了沈湖一眼:“难道洲二伯与三房有什么渊源不成?并不曾听闻啊……”

沈湖哑然,好一会儿方道:“松江那么多族中晚辈,他专门挑了你带出来,还给你结了体面亲事,这不是同三房亲近是什么?”

沈玲想起沈洲先前的话。

这半年来,沈洲从没有提过嗣子的事,今日特意说了,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三房听。

沈玲便道:“洲二伯待侄儿如亲侄儿一般,今日还吩咐侄儿以后好生与瑞哥儿亲近。”

这是打定主意要选沈玲为嗣了,那沈珠怎么办?

沈湖神色一僵,强笑道:“正是呢,都是族兄弟,你与珠哥儿两个,也当同瑞哥儿多亲近……虽说不过是嗣子,可到底是二房小长房以后的当家人……

“不只是小长房,洲二伯说了,以后瑞哥儿要兼祧两房。”沈玲道。

“什么?沈瑞兼祧两房?”沈湖如被雷劈了一般,一下子从座位上起来,直跳脚。

沈玲不以为意,心中对自家伯父却是不由心生鄙视。

方才在沈洲面前,沈湖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如今回到客房,听自己说了沈洲的决定,眼见无利可图,立时就换了嘴脸。

色厉内荏,不外如是。

“都是你这废物,在这边几年到底作甚了?先前有沈珏还罢,如今沈珏没了,怎么连个嗣子也捞不上?”要说先前有多希望,现下就有多失望,看着一身光鲜的沈玲,沈湖眼里直冒火。

沈玲站在那里,依旧满脸恭顺,口中道:“自是尽晚辈本分……”

沈湖自觉方才在沈洲面前矮了声势,一半是对于官的畏惧,一半则是因心有所图。如今算计落空,他不由恼羞成怒,对沈玲呵斥道:“不长脸的东西同为沈家子孙,谁比谁尊贵不成?堂堂三房子孙,作甚要给二房行奴仆事?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光了,这就谁我回家去”说完,就高声唤人,要收拾行囊。

沈玲的脸冷了下来,淡淡地道:“大伯许是忘了,叫我爹叫侄儿随洲二伯过来”

“哼你那个爹也是没出息的,一身贱骨头,好好的自在乡绅不做,非要南下做行商,有辱门楣”沈湖气鼓鼓道。

沈玲怒极而笑:“要不是大伯将良田旺铺都占了,分给其他三个房头没什么进项的劣田,我爹与三叔、四叔也不至于人到中年,还在外奔波……”

“这是什么话?”沈湖面上铁青一片,指着沈玲骂道:“没良心的王八羔子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凭那几个混账侵占公中产业、另置私产,净身出户也是活该,还能有田、有房地过悠哉日子?”

沈玲早就知晓自己大伯无耻,也不欲做口舌之争,冷哼了一声,甩了门帘出去。

沈湖气得呼呼直喘,恨不得立时甩袖而去,可到底不甘心。

这大夏天的顶着烈日赶路,岂是那么容易?不说别的,大腿根密密麻麻都是热痱子,抓破了,结了痂,这罪可不能白受……

京城,沈宅,九如居。

沈瑞泡在浴桶里,闭着眼睛,惬意地吸了口气,入鼻就是薄荷清香,使得神台一阵清明。

“嘻嘻”帘子外,柳芽与春燕两个满脸促狭。

沈瑞睁开眼睛,懒洋洋道:“好厚面皮的姑娘,还不下去,要偷看你家少爷洗澡不成?”

“哗啦”一声,珠帘被撩开,柳芽紧了紧鼻子道:“可是太太吩咐,一会儿要给二哥上药呢……”

沈瑞听了,立时苦了脸,道:“将药搁下,我自己上就行。”

柳芽捂着嘴道:“是那里呢,二哥后头也没长眼睛,怎么上?”

沈瑞横了她一眼道:“恁大丫头,知羞不知羞?还想要占你家少爷便宜?就算要上药,也叫芍药与木棉两个来,你与春燕刚受了板子,且歇着去”

柳芽不服气道:“都是为谁呢?还不兴婢子们将功赎罪?自己身子难受自己不晓得,非要忍着,婢子与春燕妹妹可还寄着十板子呢。”

沈瑞摆摆手道:“快下去,聒噪”

柳芽虽愤愤,却是知晓沈瑞脾气,不敢再啰嗦,招呼了芍药过来,低声仔细吩咐了几句。

芍药与木棉是九如院的小婢,因沈瑞有话,柳芽、春燕都要相继放出去,这两个小的就被挑出来,跟在柳芽、春燕身边,不过十来岁,等到柳芽、春燕出去,这两婢自然也就出徒了。

沈瑞这些日子专心备考,家里的冰也富裕,开始时并没有遭什么罪。不过有一日因受凉,拉了一回肚子,徐氏就不敢在让他无节制的地用冰。

进了伏天,天气闷热的厉害,即便屋子里放了冰盆,也不过多一点点凉意,还是让人一身一身的出汗。

沈瑞进入备考状态,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两股之间与腋下就生了痱子。沈瑞开始没当回事,还是三老爷考校学问时,发现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扭动两下,与平素稳重截然不同,才发现不对劲。

三老爷是过来人,自然知晓夏日久坐的弊端,就将此事告诉了徐氏。

虽说生痱子不过是小事,可徐氏还是很生气,不仅将沈瑞训丨斥了一顿,柳芽与春燕两人也都落了不是,革了一个月月例,还罚二十板子。不过因沈瑞惯用两人使唤,如今又是备考的关键时候,那二十板子就只打了十下,剩下十下寄着。

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刻钟,沈瑞才恋恋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原本痒痒的地方,用薄荷水泡过,也没有那么难受了。沈瑞虽是个注重个人隐私的人,可正如柳芽所说,腋下自己能涂药,后头的地方却是看不到、涂不到。

沈瑞没法子,只好擦了身上,在榻上躺了,唤芍药进来上了药。

上完药,沈瑞也没起身,身上披了个凉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这些日子,沈瑞实在是累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自打弘治十年冬开始习儒业,至今已经六年半,收获就在眼前,沈瑞如何敢懈怠?

等到小憩醒来,已经是一更天。

沈瑞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不知是药效有用,还是心理作用,患处也没有那么痒了。

看了看头顶星空,眼下已经是六月下旬,距离乡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瑞将剩下的四十多天又重新在心里做了个简短规划,想着昨日长寿带回来的卷宗,不再像之前那样忐忑……

越是忙的时候,时间越是过的飞快。

半月功夫,转眼而逝,转眼就到了中元节。

徐氏眼见沈瑞足不出户,全心备考,怕他太累了,就打发他往五房走一遭

沈全婚期初步定在八月底,过了中元节,就要下大定。

鸿大老爷与鸿大太太是端午节前到的京城,听闻沈珏“归宗”的消息后,气宗房大老爷的糊涂,可事已至此,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在沈瑞跟前,鸿大老爷与郭氏都为宗房大老爷分辨,生怕二房以后会与宗房生分了。沈瑞虽知两位长辈是好意,不过也就是听听。

到了沈瑛宅,沈瑛并不在家中,往衙门去了,沈全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这是定好了日子?要不要我也过来帮忙?”沈瑞眼见族兄喜气盈腮,便道。

沈家虽有三房人在京,可二房都是长辈,九房沈理又是职官,能过来帮五房的除了沈瑞,也没有旁人。

“过礼的日子定在七月二十二,正好一个月后迎娶。”沈全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弯,道:“早就预备的好好的,你就安心备考,等从考场出来,一个傧相是跑不了,到时催妆诗、挡酒,需要你忙的地方且多着……”

沈瑞点点头道:“确实都赶到一块去了,前面的忙我就不跟着添乱了。”

“都是自家人,客气什么?不过你也掂量着点儿,这才十来日没见,你又瘦了一圈,本就清瘦,眼见成人于了,考场上可有的熬。有上进心是好事,玩命儿可不行,不要让长辈跟着忧心……”沈全道。

“嗯。我会好好的,三哥放心。”沈瑞道。

说话的功夫,兄弟两个到了上房。

沈鸿不在家,最近老爷子迷上钓鱼,随着街坊一个老大爷去钓鱼去了。

郭氏正哄着福姐儿说话,见沈瑞来了,十分欢喜。不过细打量他两眼,顾不得说旁的,少不得也跟沈全似的,先就着爱惜身体的话题叮嘱了一番。

沈瑞忙不迭地应了。

福姐儿虚岁八岁,已经开始留头,梳着双鬟,小脸圆滚滚。虽说这一年来她没有在父母身边,可被兄嫂看顾的极好。

“瑞二哥的嗓子怎么不哑了?”福姐儿脆生生地道。

福姐儿懂事后,就常见沈瑞。两人本就是契兄妹,沈瑞因郭氏与沈全的缘故,待福姐也极好,几年下来,倒是与亲兄妹不差什么。

沈瑞自打嗓子变音后,自己就讨厌那种公鸭嗓,说话总是不自觉地压低音

方才沈全与郭氏一时没留心,倒是让福姐儿发现了沈瑞的变化。

沈瑞点点头道:“二哥的嗓子好了,以后就不哑了……”

这次说话,却是正常音量。

声音虽不能说清脆,可因这几年嗓子养护的好,声音也是清朗。

郭氏欣喜道:“好,真好。以后瑞哥儿也不用再腼腆寡言……年轻人,稳重是好事,可有时说说笑笑也好……”

沈全则是上下打量沈瑞两眼,含笑道:“瑞哥儿这回是真的长大了……”

第四百零六章 秋来风疾(二)

从郭氏房里出来,沈全就招呼沈瑞去了跨院。

沈瑞眼见沈全依旧笑得贼兮兮的,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道:“三哥琢磨什么呢?”

沈全比了比身量,族兄弟两个虽相差五岁,可是沈瑞高挑,看着比沈全还要高一寸。

“瑞哥儿褪去稚气,声音也变了,看着倒是有了风流公子的模样……”沈全笑道:“沧大伯为人端方,润三叔又是鲜少出门交际的,等你从考场出来,三哥带你去见世面”

这下意外的是沈瑞了。

“三哥此话当真?”沈瑞道。

“我何时哄过你?”沈全笑嘻嘻道。

“我十七日下午才出来,三哥二十二日成亲,这中间不过几日功夫,三哥是想要带我去见世面,还是想要成千前自己最后放纵一把?”沈瑞好奇道。

沈全一时语塞,眼神漂移道:“不过是吃酒听曲儿,瑞哥儿作甚想得恁多

眼见他没底气的模样,沈瑞越发好奇。

沈全性子虽有些活络,可却不是热血冲动的性子。之前他对这门亲事,不能说日思夜盼,可也常常露出期待来,如今临了临了,怎么又露出几分无措与抗拒出来?

想到这里,沈瑞收了嬉笑,正色道:“可是吕家人有什么不妥?”

沈全皱眉道:“吕翰林要外放了”

沈瑞讶然道:“是高升?这有什么好愁的,翰林转外任不是很寻常么?历练几年就高升回京了……”

明代翰林官清贵,无事鲜少有罢黜的。

吕翰林是弘治十二年进士,在翰林院里待了五年,也该到了外放谋资历的时候。

沈全苦笑道:“我是三子,这门亲事还是高攀了……”

沈全打小帮着郭氏操持内外,比同龄人想的多的多。换做其他人,未来大舅哥升官,只有欢喜的,只有沈全想着自己大嫂、二嫂出身都不高,怕新人进门,家人妯娌之间相处不融洽,心生忧虑。

沈瑞真是无语:“这算不算成亲前恐惧症?这门亲事既是大嫂帮你相看、瑛大哥帮你订的,不管是吕家,还是未来三嫂的人品都是得了二位认可,三哥白担心甚么?难道大嫂子、二嫂子是那等小气人?”

沈全神色依旧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方小声道:“我既盼着她向我娘那样能于,又怕像我爹那样被管头管脑,失了自在,心中还真是惶恐”

沈瑞真想要捶桌,望向沈全的目光就有些怪异。

沈全被盯得直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带了疑惑道:“瑞哥儿瞧什么呢?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瑞摇头道:“我素来以为三哥成熟稳重,没想到三哥至今还没断奶”

“哈?”沈全一时没听明白。

沈瑞轻哼道:“三哥是娶媳妇,又不是找妈,怕个甚了?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想要什么样的内人,自己慢慢调教就是。左右翰林家里出来的小娘子,三从四德这条是跑不掉的……”

沈全听了,不由眼睛一亮,道:“是啊,女子出嫁‘以夫为天,,自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要她在家务上精明能于,对待父母兄嫂孝顺恭敬,就算她原本不是,过门后好生教导就是……”

沈瑞客串了一把“知心弟弟”,才从五房出来。

月底之前,沈瑞又去了一趟沈理家、一趟杨家、一趟府学,其他时间就闭门不出,继续备考。

今年天气略有诡异,夏日来得早,五、六月的炎热也胜于往年,不过到了七月底,几场雨下来,天气立时转为阴冷,秋天来了。

屋子里的冰盆早就撤下去,沈瑞身上也换上夹衣。

夏日炎热虽褪去,大家却享受不到秋高气爽。

眼见着秋雨一场接一场,柳芽与春燕脸上都带了忧色。

“柳芽姐姐,这雨要是一直下怎办?二哥再有几日就要下场了?”春燕坐在廊下,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道。

柳芽双手合十,嘴里嘀咕道:“佛祖保佑,早日放晴,莫要让二哥顶了雨下场……”

虽说两女不过是婢子,可跟在沈瑞身边,最关心的自然是乡试之事,连听带探问的,对于乡试流程也大致知晓。一场就是三日,人都拘在考场号房里,身上只能穿单衣。

就是天气晴朗,等到夜间都难熬,更不要说是阴雨天气。

春燕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道:“求佛祖保佑,早早放晴……”说着,压低了音量道:“太太也担心着,打发人去往某某寺里送了供奉……”

“明儿就初六,就剩下三日了……”柳芽带了惶惶道。

春燕听了,也带了焦色,抬头咬牙切齿道:“这贼老天,五、六月旱了两个月,这会儿倒是将一季的雨水都补齐了……”

正院,上房。

徐氏坐在榻上,神色恍惚。

在她眼前,周、吴两位妈妈,红云与红霞两个心腹婢子都在。两婢都是双目含泪,两个妈妈面色也难看。

“去账上支五百两银子,加上昨日新得的那株老参,去给陈大夫送去。”徐氏长叹了一口气,道。

吴妈妈应声去了,周妈妈犹豫了一下道:“太太,老爷既是犯了宿疾,这样硬挺着可怎么好?是不是当劝劝老爷,在衙门里告假……”

徐氏听了,身子一僵,望向周妈妈与两婢,满脸肃穆道:“老爷已经打定主意,要等二哥考完才肯休养……你们也仔细些,要是走漏了消息,引得二哥不能安心考试,就算我能饶了你们,老爷也不会饶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道:“老奴(婢子)不敢”

“不敢就好”徐氏带了疲惫道,闭上了眼睛。

周妈妈犹豫了一下,对着红云与红霞两个摆摆手。

两婢犹豫了一下,见徐氏没有反应,蹑手蹑脚地退下。

“夫人,这事……这事……实耽搁不得啊……二哥还小,家里还得老爷撑着……”周妈妈打小服侍徐氏,又陪嫁到沈家,主仆大半辈子,素来忠心,倒是没有什么不敢说的。

徐氏睁开眼睛,道:“我难道是不知轻重缓急的?只是老爷自打去年冬天病了一场,这大半年都是勉力支撑,一口气挺到现下,不过是为了不影响瑞哥儿应试……早在端午节前,老爷就开始用人参延寿丸了……”说到最后,眼泪忍不住簌簌落下。

周妈妈脸色骇白,身子忍不住跟着哆嗦起来。

不管徐氏怎么精明能于,毕竟是内宅妇人,尚书府的支柱依旧是沈沧。

周妈妈还记得三太爷之丧,堂堂九卿之家,那真跟天塌下来无异,不仅人走茶凉,且不少人虎视眈眈,等着落井下石。饶是徐家那边有姻亲在京,在丁忧服满后,两位还是只有一个勉强留京,大老爷被排挤出京,在外任上过了三年,才重新回到京城。

那是当年,大老爷、二老爷已经出仕,徐家还有得力姻亲在京,沈家才逃过一劫,没有沉寂下去;如今沈瑞不过是生员,徐氏的几个姐姐、姐夫不是寿高故去,就是告老还乡,如今沈家能依仗的姻亲只剩下两杨家与何家。可姻亲毕竟是姻亲,真正要立起来,还是要看自家二少爷。

虽说依旧是满腹惶恐,可周妈妈也明白了老爷、太太为何做如此选择,心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不再啰嗦了……

刑部衙门,内堂。

贺东盛站在中厅,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东屋。虽说尚书在中堂听政,不过平素办公地却在东屋。

贺东盛的耳朵动了动,听到熟悉的咳声,眼神不由暗了暗。

沈沧入主刑部已经满三年,刑部上下官吏为了前程,自然也盯满了沈沧三年。只是旁人看的是沈沧的喜好,生怕有什么冲撞主官的地方;贺东盛却是盯着沈沧屁股下的位置,观察的也就多一些。

沈沧身体不好,依旧是了病弱的地步,要不然这几年秋冬,不会年年犯宿疾。

第一年的时候,听到沈沧的咳声,贺东盛如奉纶音,心里恨不得替沈沧数日子了。他是既盼着沈沧一病而终,又担心自己资历浅,即便主官出缺也轮不到自己。

等到第二年,听到沈沧的咳声,贺东盛心里少不得骂几声“老而不死是为贼”,却忘了他自己比沈沧也年轻不了多少岁。不过盼着沈沧病亡的念头倒是浅了,因为对六部衙门熟悉后,就会发现像沈沧这样肯将差事交到下边,也肯将功劳分下来的主官,委实难得。既是碰上了,也是自己的好运气。

等到今年,再听沈沧咳声,贺东盛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又出来了,且底气也足了不少。不为别的,就因他如今正与李阁老府上议亲,两家马上就要成为姻亲。只要沈沧腾出地方,自己资历虽略有不足,可因是本部侍郎,且这几年政绩不俗,只要李阁老力挺,还是大有希望在。

沈沧人长得清瘦,面上总是带了三分病态。文官这样模样的,不是一个两个,不过活到七老八十的也大有人在看。衙门上下看习惯,也知晓沈沧年年节气变换时要咳个十天半月,倒是没人当回事;只有贺东盛,因心怀鬼胎,观察的多了,就发现沈沧最近几个月的异样与越来越晦暗的面色。

这样想着,贺东盛险些笑出声来……

第四百零七章 秋来风疾(三)

“呼总算到了”透过白茫茫的雨丝,望向不远处巍峨城墙,沈械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太爷周年后,沈械就启程离开松江,为了早一步进京,走的是陆路,并没有走水路,想要赶在中秋节前抵京,到时走亲访友也不显眼,正好可以托人情寻好缺起复。

为了给自己留出富裕时间,沈械一行自出发起就顺着官道,每日都要赶百十里路。

没想到前半程还好,顺顺利利,过了山东境内,一场雨连着一场雨。

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避雨,沈械还暂缓行程。

等到后来眼见阴雨连绵,沈械怕耽搁了,就叫人冒雨赶路。就这样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八月初八中午,进了京城。

“初八了,还好……”沈械放下车帘,自言自语道。

就差几日就是中秋节,他既到了京城,自然当去拜会族亲姻亲长辈。

只是到底是先去尚书府,还是先去侍郎府,沈械还没拿定主意。

要是一年前,沈械心中自然是亲近堂舅贺侍郎那边;可今年上半年往京城打发了两回人,想要将起复的事情托给堂舅,不想贺侍郎回信说得倒是好听,却是一直没有准信,直到沈械服满。

不满之余,沈械少不得多想。

贺家虽是他的母族与妻族,与沈家世代联姻,可在松江两姓也隐隐相争。只不过沈家先有沈度兄弟为学士,占尽士林名望;后有二房老太爷为九卿,得以在京城立足,使得沈家声望越盛。

贺家虽也是耕读传家,嫡支旁支都有子弟出仕,不过在品级上始终让沈家一头。也就是贺家是松江土祖,在松江绵延的年头比沈家久远,家族产业不让沈家,这才始终与沈家一道,远胜其他大姓,成为松江一等人家。

沈械虽对权力看得重些,可身为沈家宗子,也不是傻瓜,自是擦察觉出堂舅的敷衍。

沈械并未心浮气躁,反而沉静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在京这些年。

贺东盛与他这个堂外甥两家人倒是有来有往,分外亲近,可真要说起照拂来,却是有数的。

沈家在京有二房大老爷这门显赫族亲,又有沈理这个状元族弟,轻易也没有央求到贺家的地方。贺东盛自己还在苦苦熬资历,也没有什么可照拂外甥的

沈械身为沈家宗孙,向来心高气傲,早年也并不觉得自己有需要贺家扶持的地方。即便是亲近,也是亲戚之间的亲近,倒是并无利益往来。

直到前几年,贺东盛升了侍郎,对沈械这个堂外甥也热络起来。去年要不是太爷离世,沈械就要在贺东盛的帮衬下,从刑部跳到吏部。同为司官,吏部可是大肥缺。

沈械本以为即便错过了吏部的缺,自己起复留京应是没问题,毕竟贺东盛背后有个李阁老,京城的司官一抓一大把,并不像堂官缺那样难得。

谁会想到,直到他服满,都没有准信。

要是单单是京中贺东盛这边有变化,沈械还不会想到旁处,毕竟两地相隔千里,有些事信中也说不清楚。可是,不仅京中贺东盛敷衍冷淡,就是松江贺家那边,如今也少了几份热络。

变化并不是从族长太爷去世开始,而是从沈珏灵柩回松江开始。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难猜。

想着前几个月松江各种沈家长房与沈家二房“反目成仇”的流言,沈械脸色一片阴沉……

仁寿坊,沈宅,九如居。

沈全收了伞,脱下身上蓑衣,递给旁边的婢子。沈瑞看了看外头雨势,还有地上一滩水渍,带了无奈道:“不过是乡试,我又不是小孩子,倒叫三哥顶雨过来。”

虽说沈全不放心沈瑞,可是怕太郑重,引得他紧张,反而影响明日考试,故作轻松道:“前几日才见过,谁耐烦再见你?还不是我娘,前些日子在寺里供了个平安牌,今儿到日子对方送来,就巴巴地催我给你送过来”说罢,从怀里郑重掏出个半个巴掌大小的锦袋来。

沈瑞双手接过,道:“倒叫婶娘为我操心。”

五房父子四人都有功名,郭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晓得考场规矩,是不许带片纸进场,也不会去求纸符,这锦袋里装的就是一个一寸宽、寸半长的平安无事牌。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倒是不犯忌讳。

沈瑞立时取出来,将腰间系着的一枚玉环换了。

沈全素来是个爱操心,向来将沈瑞当成亲生弟弟待,明知晓二房长辈会有吩咐,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道:“考篮都准备好了?我请大哥去钦天监打听了,这几日难有放晴天,别的不说,炭需要多预备。考房都是敞着的,这样天气,炭火不足可要出大事……”

沈瑞领他好意,并不嫌啰嗦,点头道:“太太那边早就预备好,炭火、炉子、吃食都预备得了……”

沈全先是点点头,随即望向沈瑞带了怀疑道:“瑞哥儿会生火么?要不要先将小炉子拿过来,点个火试试看?你平素里不做这个,到时候点不着可是自己遭罪”

沈瑞嘴角抽了抽,就在昨天准备考篮时三老爷提出了同样的问题,还逼着沈瑞点了一遍火,烧水热吃食什么的都做了一遍。

不是个顶个儿都说他少年老成么?怎么就一点信心没有,难道他看着像是废材?

“还是试试看吧”沈全眼见沈瑞神情,还是不放心地道。

沈瑞忙摆摆手道:“不用折腾。昨儿我已经试过了。”

沈全点点头,算是放下一点心。不过待他再一打量沈瑞,又担心起来。

沈瑞素来爱洁,即便是闭门读书,每日里都要沐浴梳洗。当初初到京城,正是寒冬腊月,每日里沐浴不方便,沈瑞也要清水擦身。

乡试不同童子试一场是一日,而是一场是三日。

巴掌大的排房里,无门无窗,只有一块木板,一把椅子,一只马桶。整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就是沈全,想起来都觉得惊悚,更不要说沈瑞这样龟毛性子。

“说起来,天气凉也有凉的好处。要不然想想三日之内不能倒马桶,就能让人呕死。”沈全道:“哎,到底不比在家里,瑞哥儿就对付对付……”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有人道:“对付什么?”

随着说话声,进来个少年,也是如沈全差不多的装扮,身上披着蓑衣,带了一身潮气进来。

是何泰之来了。

沈全笑道:“我正担心瑞哥儿受不来考房的肮脏……”

何泰之比沈瑞小两岁,今年已经十四岁,也开始变嗓子。

在县学两年,何泰之已经褪去稚气,不再像个童子,成了翩翩美少年。

听了沈全的话,何泰之也想起沈瑞的毛病,去了蓑衣,道:“现在说这个也晚了,要是全三哥早点想起来,还能叫瑞二哥寻地方去适应适应。饶是再不动如山,到时瑞表哥也要神容大变……”说到最后,已经忍不住掩嘴而笑。

沈全想想那个情景,也觉得可笑。

眼见着两人都打趣自己,沈瑞横了这两人一眼道:“我去适应是来不及,可全三哥与何表弟现下开始适应还来得及,赶早不赶晚,左右两位总要适应…

何泰之入了座,本就着点心吃着姜茶,听了沈瑞的话,身子一哆嗦,立时没了胃口。

沈全忙道:“许是以讹传讹,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这里毕竟是京城,与南直隶又不一样。”

他虽听兄长提及乡试的苦楚,可那是南京,与京城又有不同。

何泰之本想要说两句,不过见沈瑞笑吟吟地听着,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沈全过来是送平安牌,何泰之过来是送牛肉的。

“正好昨儿乡下来人,送了只牛腿过来,我娘记得瑞二哥爱吃牛肉于,打发我送来,说可以吩咐厨房那边做成炸成肉于,总比饼子什么的强……”何泰之道。

因耕牛不得随便屠宰,就算在京城,牛肉也不常见,总要赶上有伤牛,在衙门报备过了,才能宰杀。只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像尚书府这样的人家,一个月吃上一、两顿牛肉也不是难事。

牛肉比羊肉粗糙,不易克化,尚书府老的老、小的小,都不爱吃这个。就是沈珏在时,饮食口味也是保持着南方口味,爱吃鱼虾,对于牛肉只是寻常。反倒是沈瑞,见每次牛肉就是红烧或是炖汤,想起后世的牛肉于,就吩咐厨房炸制。炸好的牛肉于酥香于脆好克化,倒是大家都能吃两块。

“等我考完出来,再去谢姨母。”沈瑞道。

何泰之摆摆手道:“瑞二哥就是多礼,不过一条牛腿……”

东西都已经送到,沈全与何泰之就没有多待,披上蓑衣去徐氏那里打了个照面,就告辞回去了。

尚书府这里,一切如常。

三太太早上的时候,倒是问过徐氏,用不用今日张罗一桌,被徐氏给否了

“瞧着瑞哥儿已经够用心,剩下的就靠天意,只做寻常就好,省的他又逼自己。”徐氏道。

三太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幸好大嫂想的周全,要不然我这做婶子的可是好心办坏事了……”

第四百零八章 秋来风疾(四)150加更

到了下午时候,雨势渐歇。

九如居中,柳芽与春燕两个隐隐地都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府里气氛有些不对劲,人人都带了小心,绑紧了脸。就连她们这两个婢子,也感觉到了。

“其实,老爷、太太那边也担心二哥考试吧?”柳芽带了担心,低声道。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少爷没考中,那老爷、太太那边会不会失望?少爷看着平和,骨子里却是好强的,否则也不会这样用功刻苦。

虽说少爷与尚书府有先辈的渊源在,可嗣子毕竟不是亲生子,有了功名也能多几分底气。

满府算下来,从松江就开始服侍沈瑞的就只有柳芽与长寿两个。同春燕这些尚书府世仆相比,柳芽想的自然就多了些。

“不担心才怪,听说各种考试中,乡试最难,二哥又是头一回下场。”春燕也忧心忡忡道。

她倒没有想万一沈瑞考不中老爷、太太会不会失望,而是想着自己少爷读书太用功,这几年下来,旁人看的都觉得累得慌。早早考上了,也能缓口气,要不然再学三年,说不得身体都熬坏了。

沈瑞从书房出来,揉了揉手腕,道:“老爷可回来了?”

“申初就回来了。”柳芽随口回道。

沈瑞听闻,却是一愣。

沈沧虽已经官居尚书,可在公事上从来仔细,鲜少有提前归家的时候。

沈瑞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道:“取了蓑衣来,我去正房。”

柳芽应了一声,取了蓑衣与木屐出来,服侍沈瑞换上,又取了一把油纸伞

“嗒嗒”,沈瑞自己撑了伞,去了正院。

上房里,不仅沈沧夫妇在,三老爷也在。

眼见沈沧面如金纸,咳声不断,三老爷险些落下泪来:“大哥,你这咳疾,本就怕凉,如今又是这样天气,何必每日早出晚归?还是暂时告假以作休养吧”

沈沧额头上汗津津的,难掩乏态,望向徐氏。

徐氏犹豫了一下,起身去里屋取了一枚药丸出来。

沈沧就着茶水,吞了那枚药丸,又闭上眼养了会儿神,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过几日就告假,我也想要好生歇一歇。”沈沧道。

三老爷迟疑道:“大哥这样硬挺,可是为了怕耽搁瑞哥儿下场?可这样瞒着,真的好么?瑞哥儿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要是知晓了,当如何自处?”

沈沧摆摆手道:“这是老病根儿,年年犯,有什么瞒不瞒的?你也是年过而立的人,勿要大惊小怪”

徐氏见丈夫说话带喘,便道:“三弟别再劝了,老爷有主意……不过这几日,等瑞哥儿考完,就是老爷不想告假,我这里也是不许的……”

沈沧对妻子点了点头,三老爷心情分外复杂。

他如今也是为人父,当然也有“望子成龙”之心,不过却不明白长兄、长嫂作甚这般执拗。就算告诉沈瑞又如何?沈瑞不过十六岁,耽搁了着一科,等下一科就是。下一科,三年后……三年后也等不得了?

三老爷的心跟着提了起来,抬头望向徐氏:“大嫂,大哥方才吃的什么药丸?”

“润肺丸。”徐氏道。

三老爷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这个,看来效用还不错,大哥吃了果然少咳了几声。”

“是啊。”徐氏垂眼,遮住眼中水波。

沈瑞站在正房门外,打了个寒颤。

他蹑手蹑脚地退出来,因外头还下着雨,大家都在房间里,正院这边倒是无人看见。

待折返九如居,柳芽与春燕听到动静到廊下相迎。

“二哥没去上房,恁快就回了?”柳芽随口问道。

“嗯。想起一篇文章还没写完,等晚饭时再过去。”沈瑞随口道。

说罢,他就换下蓑衣、木屐,去了东厢书房。

柳芽与春燕见状,不敢相扰,往书房去了一壶茶就退出来。

沈瑞站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案后,俯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份一寸高的时文集出来。

这些文集的作者,都是一人,就是南京光禄寺少卿杨廉,也是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顺天府乡试主考点的最晚,都是七月底才点。

先前京中有不少热门人选,这杨廉可是爆了个大冷门出来。只因这样杨廉虽是北直隶人士,如今却在南京为官。之所以没有在南京任上,而是回到京城,是为了省亲。

不少人措手不及,沈瑞却是在七月初就得了杨廉的时文集,这一个月来的文章就按照方向调整。同这时文集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中庸》。

沈瑞虽不知刘忠是怎么推断出来,却相信他不会无的放矢,就将预习的重点放在《中庸》上。《中庸》三千余字,能抽出做时文题目的句子,沈瑞差不多都破了一遍题。

要是这些准备都是有用功,何曾不是另外一种作弊?

沈瑞心里透亮,却没有矫情,依旧是有条不紊地预备着。

虽然外头都说乡试最难,可在北直隶应考,录取比例加大,本就已经占了好处;加上这样的“预备”,不出意外的话,一个举人应该是稳稳的。

沈瑞本是这样想的,虽说这个月越发用功,可心里的把握也越来越大,不过现下却恍惚起来。

这几个月他专心备考,在上房的日子有限,与沈沧接触的并不多;可仔细回想,并非没有蛛丝马迹可循……

屋子里幽暗下来,春燕进来点灯。

沈瑞抬起头,看了春燕一眼道:“我记得你爹是老爷身边的长随?侍候老爷出门的?”

“是呢。早先是二管家随老爷听用,前几年大管家有了春秋,老爷就留二管家在家里协理,就将婢子的老爹提了上去……”春燕脆生生地回道。

“你一会儿就家去一趟,问问你爹,老爷这几月身子如何?告诉他,要是敢编瞎话哄我,自己掂量掂量后果”沈瑞全无平日和气,面如寒冰。

春燕心下一颤,忙屈膝道:“奴婢爹定是不敢的”

“不敢就好你留心些,要是被人瞧见,自己寻个由子。”沈瑞道。

“是。”春燕小声应了。

就听院子里有动静,没一会儿柳芽抱着蓑衣、木屐进来,道:“二哥,太太打发人来请了……”

外头红云在张伞等着,沈瑞换上蓑衣,从书房出来。

暮色朦胧中,沈瑞不由地打量红云。

红云圆脸、爱笑,是个性子讨喜的婢子。如今却是多了几分稳重,虽说并不唐突,可要是留心,就能发现与素日不同。

红云见沈瑞出来,要上前举伞,沈瑞摇摇手道:“我自己来。”说话之间,从柳芽手中接了一把伞,打开来,就往正院去。

红云见状,赶紧跟上。

沈瑞走的不快不慢,红云就距离三步远在后头跟着。

出了九如居,沈瑞随口问道:“老爷的病如何了?”

“回二哥的话,老爷的病……”红云随口打着,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变了脸色,强笑道:“老爷不过是犯了咳,哪里有什么病?”

沈瑞已经止了步,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望向红云。

伞外,雨势渐大,秋风起,吹得油纸伞“哗哗”作响。

红云站在那里,额头却渗出汗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般反应,哪里还需问?

沈瑞的眼眸幽暗,心里如烈火焚烧似的难熬。

虽说早就在沈沧身子不好,可事到临头,沈瑞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红云已经站不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带了哭腔道:“二哥,太太发话,要是谁敢告诉二哥叫二哥分了心,就是严惩。还请二哥饶了婢子这遭……”

即便心中对自家太太再崇敬,红云也不会将徐氏当成是没有脾气的老好人。况且不只是徐氏,后头还有个老爷。要是知晓消息是从自己这里露出去,让少爷考试分了心,打一顿撵出去都是轻的。

想到这后果,红云如何能不怕?

“起来仔细与我说,我便当成什么都没听见。”沈瑞轻声道。

红云心里权衡利弊,挣扎了一番,到底惶恐不安,低声将沈沧这几个月的情景说了:“端午节前就昏厥了一次,中元节后就开始咳,还见了血。这旬月都是用人参顶着……太太让老爷告病,老爷不愿二哥分心,要等到二哥考完才肯……”说到最后,已经是满脸忧心。

沈瑞神色未变,一路沉默,将到正院,方道:“记得,你什么也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红云咬了咬嘴唇,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望,低声道:“是……”

正房里,沈宅一家人都在。

沈沧与三老爷兄弟在吃茶,徐氏、三太太、玉姐儿在哄四哥儿说话。

四哥儿奶声奶气,正给大家背《三字经》,一边背,一边望向徐氏,恨不得在脑门上写着“伯娘、夸我,快夸我”。

徐氏温柔地抚摸着四哥儿的头,倒是没有吝啬赞美之词:“咱们四哥儿真聪明,背得好……”

四哥儿小脸红扑扑的,露出几分腼腆来,拉着徐氏的手道:“爹爹也聪明,文章做得好,伯娘也夸爹爹,就跟娘一样……”

大家听了这稚言稚语,都望向三老爷与三太太。

三太太带了羞臊,瞪了儿子一眼,低声道:“混说什么?”

三老爷却是不以为忤,反而带了几分激动,点头道:“好儿子,得了一句赞都还记得爹爹,真是孝顺……”

四哥儿已经扑到徐氏怀里,嗅着徐氏的衣服,欢声道:“伯娘身上好香……”

第四百零九章 秋来风疾(五)

听了四哥的话,玉姐儿也吸了吸鼻子道:“母亲身上都是檀香味儿……”

三太太道:“定是为了瑞哥儿下场,在佛堂里待的功夫多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门外有动静,有婢子道:“二哥来了……”

沈瑞在外间去了蓑衣,才到了稍间。

玉姐儿已经站起身来,四哥儿也从徐氏怀里下来,规矩地站着。三老爷与三太太虽极疼四哥儿,可该教导的规矩却是半点不少,这也是大家子弟应有之

沈瑞见过四位亲长,随后玉姐儿带了四哥儿见过兄长。

三太太已经起身,对徐氏道:“大嫂,厨房那边早得了,我这就吩咐人传饭。”

徐氏点点头,环视众人一眼道:“许久没一家人吃饭,就摆一个桌子。”

三太太应了,出去安排人不提。

沈瑞则是坐在三老爷下首,就听三老爷道:“乡试到底与童子试不同,明儿三叔送你下场。”

沈瑞闻言,忙道:“不用劳烦三叔,让二管家送我就好。”

“那怎么行?反正我也闲着,不过早起些罢了。”三老爷道。

沈瑞道:“半夜就要起来,到时贡院进场排队又有的熬,外头的雨明儿也未必停,何苦折腾三叔?”

三老爷还要再说,沈沧开口道:“要是想去,等十一去接瑞哥儿……左右贡院离家又不远……”

“正是。三叔还是去接侄儿吧,也省的侄子不安心。”沈瑞应和道。

三老爷有些不放心道:“那瑞哥儿自己去能行么?”

沈瑞道:“三叔放心,上个月贡院没封前,侄儿与同窗过去看过,对那边也算熟了……”

京城贡院就在黄华坊,在京城内城东南,距离沈家的仁寿坊斜并不算远。那里是会试场地,也是顺天府乡试考场。

三老爷眼见如此,只好道:“那我到时去接瑞哥儿出场……”

沈瑞与三老爷说着话,眼风却一直在留心沈沧。

沈沧本就清瘦,现下更是皮包骨似,不笑的时候神情有些吓人。他的双颊带了几分不正常的红晕,看着似健康,可又透着几分别的来。鬓角的白发,多了不少;身上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宽松肥大。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厨房送饭菜过来。

有了徐氏先前的吩咐,并未分作两桌,只摆了一个圆桌。

沈沧与徐氏在上首坐了,三老爷与沈瑞在沈沧左手边,三太太与玉姐坐在徐氏右手边,四哥儿则是在堂兄、堂姐之间坐了,由玉姐儿看顾。

在开饭前,沈沧对沈瑞道:“不要将弦儿绷得太近,明日自在从容些。你这个年纪,能下场就是历练,其他的反倒是其次……”

沈瑞起身听了,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沈沧颇欣慰地点点头。

徐氏望向沈瑞的目光则有些复杂。

固然是将沈瑞当成亲生骨肉一般,可沈沧却是她相伴大半辈子的结发之夫

大夫已经说的清楚,沈沧是肝肺脾肾四脏器都出了毛病,已经无力回天,即便卧床休养也不过三、五个月的事,可在徐氏心中,还是存一线希望。

可是沈沧在听了大夫的结论后,并没有选择立时告假养病,而是坚持往衙门里坐衙。

目的不用说,自然是为了沈瑞。只要沈沧一告病,身为人子,沈瑞就只有侍疾的份,要是抛开生病的嗣父下场,那就是不孝了。

徐氏尊重丈夫的决定,可从感情上说还是难受得不行。即便不迁怒沈瑞,可也难以向往日一样亲近。

沈瑞看出徐氏的异样,垂下头来,做恭顺聆听状。

“你是个懂事稳重的孩子,我也没有旁的可啰嗦,只嘱咐你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去思量成绩如何,只要你能爱护好自己儿,健健康康出来,就是对老爷与我最大的孝顺。”徐氏道。

这个家里老幼病弱太多,血脉单薄得令人心惊,对于现下的沈家二房来说,一个健康的继承人比一个身体孱弱的进士更重要。

徐氏嘴里有些发苦,倒不是后悔过嗣了半大不小的沈瑞,没有选年长些的嗣子;而是后悔定下杨家这门亲事。

杨恬比沈瑞小四岁,今年才十二岁,三年后才及笄,成亲最早也要三年后;要是换做其他人家的女孩儿,寻个与沈瑞年纪相当,或是略年长一、两岁的,说不得嗣孙已经生出来。

“太太放心,孩儿万不敢身有所损……”沈瑞道。

三老爷察觉出气氛的沉重,忙笑道:“大哥、大嫂真是的,瑞哥儿的成绩怎么了?我可是请了好几个人看瑞哥儿的文章,都说是火候差不多,怎地你们当爹娘反而没底……”说到这里,回头对沈瑞道:“瑞哥儿明天不用担心,只需跟在家里破题时一样。平日水平出来了,榜上有名时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沈瑞道:“三叔谬赞,不过侄儿并不担心……”

眼见大家都不动筷子,四哥儿看着摆在自己跟前的一碟珍珠丸子有些着急,不时望向身边的玉姐儿。

沈沧正好看到,就拿起了筷子。

一时之间,无人再做声,大家用起来晚饭。

等到晚饭后,四哥儿已经开始打瞌睡,三老爷拉着沈瑞又吩咐了两句,带了妻儿回东院去了。

因沈瑞凌晨就要起,沈沧与徐氏并没有留他。

徐氏道:“瑞哥儿先前就说了让二管家送考,我已经吩咐下去,马车也预备好……泰之送来的牛腿,下午都已经做成了肉于,加上糯米圆子,都是耐饥顶饱的东西。”

“叫母亲费心了。”沈瑞道。

他就站在徐氏身前,自然也闻到徐氏浑身上下散发的檀香味儿。

内宅女眷,信奉佛道都是常事,可徐氏早年并不信,这两年才开始供奉菩萨,主院里也修了小佛堂。要不是每日在佛堂里逗留时间过长,徐氏也不会染上这么浓郁的檀香味儿。

沈瑞原本就沉甸甸的心,越发不安起来。

等回到九如居,只有柳芽带了两个小婢在,春燕并不在。

柳芽道:“春燕家打发人过来叫春燕家里一趟,因匆忙,顾不得先去请示二哥点头,就让我帮她在二哥跟前禀一声。走了有一会儿了,入更前后差不多就该回来……”

沈瑞点点头,算是知晓此事。

沈瑞依旧去了书房,坐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中庸》,脑子里却是乱作一团。

沈沧的身体状况,委实令人不敢多想。就看素来淡定的徐氏都忧心难掩、求神拜佛,就知晓沈沧的情况不容乐观。以沈沧的状况,本当立时告假养病,如今却是连正经养病都不能。

一边是三年一次的乡试,一边是沈沧的身体,沈沧并没有为难沈瑞,自己就做出了选择。

沈瑞不知道还罢,即是知晓,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看着。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眼见外头传来入更的梆子声,柳芽进来催来:“二哥是不是当安置了?明早可要早起……”

沈瑞道:“先去准备水吧,我再看会儿书。”

柳芽应声下去,正好与急匆匆进来的春燕碰了个正着。

眼见春燕面带焦急,柳芽不由担心,道:“可是家里有了什么事?”

柳芽不是外人,这一开口,春燕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柳芽吓了一跳,忙拉春燕往西厢去,却是没拉动。

春燕擦了一把眼泪,摇头道:“家里没事。柳芽姐姐,我先与二哥回话…

柳芽不放心,就随着春燕一起去了东厢书房。

眼见春燕面色惨白、天塌地陷的模样,沈瑞心里就明白。

“二哥……”春燕刚开口,沈瑞便摆摆手道:“我都知晓了,不用说了……既是老爷、太太吩咐瞒着,你们也先权做不知……”

“诺。”春燕带了哭腔应了,柳芽还是云山雾罩。

沈瑞撂下书本,道:“我要安置了。”

热水早就预备好了,沈瑞洗漱后,就打发柳芽与春燕下去。

虽说在炕上躺了,可沈瑞神台清明,毫无睡意。

东厢房里,柳芽已经面带急色,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了?既是你家没什么事,你作甚这么难过?二哥方才说的又是什么话,什么瞒着不瞒着的?”

在沈家世仆眼中,大老爷就是天,天都要塌了,如何能不惶恐难过?

春燕知晓这消息也就瞒着现下这几日,等少爷考完出来,合府上下都会晓得,便哽咽道:“柳芽姐姐,老爷病了,身子不大好……”

正院,上房。

不知是不是下午吃的药劲过了,沈沧又开始咳起来。

一阵连着一阵,咳个不止,听得都叫人心惊。徐氏亲自端了一碗冰糖荸荠,服侍沈沧用了。

“比雪梨好,不过还是太甜……”沈沧用吃完甜汤,用清水漱了口,对妻子道:“好夫人,打个商量,虽说白色儿吃食润肺,可为夫实不爱吃甜的,换了咸口的行不行?”

徐氏道:“大夫可是专门吩咐,老爷如今咳症犯了,忌油忌盐的好……”

“哎”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徐氏不忍心,道:“要不明日再炖汤,叫人将冰糖减半……”

第四百一十章 秋来风疾(六)200加更

四更的梆子声刚传来,九如居里就已经张灯。

今日是沈瑞乡试下场大日子,柳芽、春燕两个大婢都起来,连带着芍药、木棉两个小婢,还有其他在九如院当值的粗使婆子也都上来献殷勤。

柳芽按捺住心下不安,喜色盈腮,道:“二哥,雨住了……”

春燕也欢喜道:“虽还阴着,不过西边都能看到星星了……”

沈瑞一夜未合眼,只觉得屋子里憋闷,听说外头雨住,就从屋子里出来。

外头依旧是乌黑一片,沈瑞仰起头,望向寂静悠远的夜空,就见西边零星散落几颗星星,天色确实有放晴的趋势。

他闭上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吐出来,只觉得胸口浊气散了不

远处传来脚步声,随即越来越近,是周妈妈带了几个仆妇过来。

见沈瑞只穿着中衣在门口站着,周妈妈忙道:“二哥怎这里站着,夜里风硬,仔细吃了冷”

沈瑞看着仆妇手中的食盒,道:“有劳妈妈……”

自己一人应试,合家上下不安,即便没人敢抱怨什么,沈瑞还是示意柳芽给了赏。

众仆妇起身谢了,满口吉祥话。

柳芽与春燕服侍沈瑞梳洗,周妈妈净了手,亲自摆桌。

除了几碟耐饥味道清淡的面点,还有两罐粥,一份是沈瑞平素里爱吃的鸡米紫菜粥,一份却是看着有些眼熟的猪肉粥。

眼见沈瑞看这个,周妈妈盛了一碗送上前道:“这是京城这两年流行的‘状元及第粥,,二哥尝尝看,讨个好口彩”

沈瑞上辈子常在港城那边住,对于眼前这碗粥自然是吃过;不过在大明朝,还是头一回。

对于这“状元及第粥”的来历,沈瑞依稀记得些,正与弘治十二年状元公伦文叙有关。

根据野史轶闻,这伦文叙是寒门子弟,少年时食不果腹,曾得到一个粥铺老板的接济,每日都能得到一碗粥。等到高中状元,回乡省亲时,伦文叙就去粥铺做答谢,并且将老店主煮的加了猪肉、猪肝、猪肠粉的粥提为“状元及第粥”。

这“状元及第粥”口彩好,不仅在广东一地流传开来,随着南北官员与商人的往来,也传到大江南北,这两年连京城都流行起来。

沈瑞虽不喜猪肉荤腥气,可还是接了粥碗,将这碗“状元及第粥”吃了个于净。

周妈妈知晓沈瑞口味儿,本还想着劝两句,眼见他不挑不拣,用了这碗粥,如斯懂事乖巧,想到老爷的病,忍不住红了眼圈,强笑道:“好好二哥吃了这粥,定是秋闱高中,独占鳌头……”

沈瑞又吃了一碗南瓜粥,半碟白菜素蒸饺、半碟金银馒头,才撂下了筷子

周妈妈带了仆妇们下去,柳芽与春燕将衣服鞋袜捧上来。

按照规定,下场考试只能穿单衣单裤单鞋,不许穿棉衣、夹衣,为的是防夹带。不过对于穿几层,却是没有规定。

鞋子是专门制的,用的是厚实棉布,鞋底直接用的是半寸厚的牛筋底儿,袜子则是三双,一层套一层,省的寒气从鞋底上来。

裤子是四层,衣服是四层,都是厚实的棉布料子。

沈瑞将一层层的衣服都套上,身形略显臃肿,额头也出现细细的汗。

饶是中秋时节,早晚阴冷,这样的穿戴也太多了。幸好不用一直穿着,等检查完,进了考场,就可以脱下两层,留作夜里铺盖与加衣。

待沈瑞穿戴齐整,已经是寅初(凌晨三点)。

沈瑞去了上房。

上房里灯火通明,徐氏与沈沧都已经起了,夫妻两人坐在罗汉榻上说话。玉姐儿也在,就在徐氏下首的锦凳上。

沈沧并没有咳,脸色儿依旧带了红润,不过眼下乌青却是遮不住。

红云见沈瑞来了,放了锦垫在地上,玉姐儿早已起身避开,沈瑞对沈沧夫妇行了跪拜大礼:“父亲,母亲,儿子下场去了……”

沈沧摸着胡子道:“瑞哥儿辛苦了这几年,如今也当到了金桂飘香时……

徐氏则是下了罗汉榻,亲自来扶沈瑞:“不求我儿显达,只求平安去、平安回,勿要让老爷与我牵挂。”

“谨遵父亲、母亲教诲”沈瑞再次叩首,才扶了徐氏的胳膊起身。

外头“嗒嗒”的脚步声起,三老爷与三太太来了。

“虽不能亲眼见瑞哥儿下场,府里这几步还是要送”三老爷带了喜气道:“数日淫雨霏霏,今日终于雨歇,真乃吉兆”

三太太也道:“彻底住了就好了,天气转暖,也省的瑞哥儿在考场遭罪…

该交代的话昨儿已经都交代,眼见时辰不早,沈沧摆摆手,道:“去吧,贡院外入场人多,早去早下场,也省的排在后头苦等……”

“诺。”沈瑞应了,从上房出来。

除了沈沧留在房间里没出来,其他四人都送了出来。

大门口,马车早已经预备好了。

除了二管家与几个健仆之外,长寿与长福也都在。考篮都是早预备好的,一模一样的两份,以备不时之需。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瑞上了马车。众仆从骑马相随,一行人出了胡同口。

直到看不见人,车马声也渐消,三老爷与三太太才扶了徐氏转身。

众人的脸色都很沉重,三老爷道:“大嫂,瑞哥这已经下场,让大哥告假休养吧。就算每场之间瑞哥儿要家来,也是暮归朝出,吩咐下人瞒着就是……

徐氏摇头道:“你大哥的告病折子已经拟好,要等十五才肯递上去……”

就算瞒着沈瑞又如何?旁人才不会理会那么多。这边嗣父告病,那边嗣子继续乡试,过后可是说不清。

三老爷握了握拳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只盼瑞哥儿成绩好些,让大哥心里也欢喜……”

离天亮还有些功夫,三老爷与三太太回东院去,玉姐儿扶着徐氏回了正房

将到上房时,玉姐儿低声道:“母亲,因三哥之事,二哥心里多有愧疚;如今父亲的病瞒着二哥,二哥知晓后定是难安……”

“这是老爷的决定,我不愿逆了他的心思。”徐氏拍了拍玉姐儿的手,道:“你二哥那里过后我会宽慰,只是苦了你了……”

虽说长幼有序,可在婚嫁上也不是定要序齿而来。

做弟弟的少有先与兄长迎娶的,可做妹妹的却并不一定要等兄长成亲才能出嫁。加上沈家情形特殊,兄妹两个相差不过一岁,可沈瑞却定了一个年幼未婚妻,要是等到沈瑞迎娶完玉姐儿再出嫁,就要等到三年后。女儿芳华有限,那样就太晚了。

毛迟是长子,今年已经十九岁,实不算小,毛家盼着长媳早日进门。前年冬毛迟回南边应童子试前,两家就已经议好,不管毛迟能不能参加乡试,婚期都定在今年,等玉姐及笄后就出嫁。

玉姐生辰在八月底,还有大半月就及笄。

毛迟现下还在南边,今年秋闱也要下场,等到回京,早说也要十月底十一月初。

不管沈沧是卧病,还是……现下都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玉姐儿眼泪已经出来,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心疼徐氏。她紧握着徐氏胳膊,哽咽道:“女儿不嫁,以后女儿陪着母亲……”

“傻孩子”徐氏叹了口气,道:“快回去歇吧,这些日子玉姐儿也辛苦……”说罢,替玉姐儿擦了眼泪,吩咐红云亲自送玉姐儿回去。

等徐氏进屋,沈沧已经倚在罗汉榻上,昏昏沉沉睡去。

昨晚沈沧咳了半晚,一直没有合眼。

徐氏心疼丈夫,没有开口叫他起来,只去内间抱了被子,给沈沧盖上。

她蹑手蹑脚地熄了灯,没有回内间,而是就坐在丈夫身边。

听着丈夫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徐氏躁动的心情也渐平复下来。

少年夫妻,相知相守,此生无悔。结缡四十载,已是得老天垂怜,还有甚么可怨?

日日在佛前祈祷,徐氏也不会妄想什么“愿舍我命,延君长生”之类自欺欺人的夙愿,一是愿沈瑞榜上有名,举业有成,让丈夫得以安心;二是不管丈夫还剩下多少日子,都希望他少遭些罪,平平和和地走……

黄华坊外,二管家策马走到沈瑞的马车外:“二哥,您唤老奴?可是有话吩咐?”

虽说贡院在黄华坊东南角,离坊北街这里还有不短的距离,不过四面八方的考生与家属都往贡院赶来,街道里都是各色灯笼与人群。

“不用先进坊,马车先避到旁边停一停。”沈瑞挑开车帘,吩咐道。

二管家闻言,不由一愣,不解道:“二哥,卯初(凌晨五点)开始进场,现下不去排队么?”

“不排,且暂避一旁,给后边来人让出道来。”沈瑞道。

二管家虽疑惑,却知晓沈瑞是个有主意的,不敢违逆了他的心思,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将街道让开。

天空依旧幽暗,不过西边方向云层渐薄,星光越来越多,放晴了。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经是五更将了。

眼见沈瑞还不吩咐行路,二管家急了,上前道:“二哥,就要入场了,是不是该赶过去?”

沈瑞隔着马车帘道:“上车说话”

二管家隐隐地觉得不对头,提了小心上了马车。

马车上,挂着一盏琉璃灯。沈瑞坐在灯下,小脸绷得紧紧的,面沉如水。

见沈瑞如此神态,二管家心下一颤,忙道:“二哥,这是怎了?”

沈瑞望向二管家,好一会儿方道:“今科,我不考了……”

第四百一十一章 秋来风疾(七)

“不、不考了?”二管家只觉得晴天霹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半响缓不过劲来。

“在这里等着,到了辰初,去刑部衙门接老爷回家休养”沈瑞移开视线,望向琉璃灯。

这是他的选择,就算不能因此延长沈沧的寿命,他也不会后悔。

二管家神色大变,却是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虽前头还有个大管家在,可因大管家年迈,如今尚书府庶务都是二管家打理,对于沈沧的身体,他自然也得了消息,且早得了沈沧与徐氏吩咐,将此事瞒得死死的。

眼见沈瑞要弃考,二管家想要规劝一二,劝自家少爷“大局为重”,可想到自己老爷的身体状况,委实张不开口。他耷拉了脑袋,好一会儿方低声道:“二哥,老爷怕是会不高兴……”

沈瑞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却做不得……”

就算沈沧“瞒”的好好的,外头并不会因此对沈瑞的下场有所非议,可沈瑞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两世为人,心里不乏晦暗之处,可是他依旧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在知晓此事后还当自己不知道。

沈沧的顾忌与打算,他也能猜出一二,可是现下到十五日最后一场下场还有六日。沈沧既病着,就该好生在家休养,而不是一日一日拖着患病之躯,在衙门里熬日子。

沈瑞平素读书又多用功刻苦,都在众人眼中。

二管家实没想到,沈瑞眼下这般决绝,在知晓老爷病重后,毫不犹豫地选择弃考。

主仆相处了四年,对于沈瑞的性子二管家也都看在眼中,也知晓他既有了决断,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二管家心里酸酸的,不知是为沈瑞的孝心欣慰,还是为尚书府的未来担忧

主仆两个并未刻意压着音量,马车外长寿、长福两个早已大惊失色。

府里长辈既要瞒着沈瑞,那自然也将他身边几个人都瞒得死死的。长寿与长福两个,直到现下,才知晓沈沧之病。

若是小病,沈瑞不会做出弃考的决定;要是大病,那老爷已经有了春秋,万一……

想到这里,长寿与长福两个都带了忧色。

天色渐亮,陆续有车马从贡院方向折返出坊。

等到车马散的大半,就听到贡院方向传来鸣金之声。

“二哥,贡院关大门了……”二管家抬起头:“要不先去家里?”

沈瑞摇头道:“直接往衙门去吧……”

接了沈沧回去,再一起与长辈们解释,省的有些话还要说第二遭。

沈瑞既吩咐了,二管家就下了马车,吩咐众人前往刑部衙门所在。

黄华坊在京城东南,刑部衙门所在的阜财坊却是城西南,要穿过半个京城

在城里,马车跑不起来,行了大半个时辰,沈瑞一行才到了刑部衙门外。

沈沧已经在刑部做了三年多的掌印尚书,刑部上下有不少人认识沈瑞这位衙内少爷。因此,沈瑞没有下马车,而是吩咐二管家去衙门接人。

沈家的马车,就在路口一僻静处停了。

刑部衙门里,沈沧坐在大案后,眼前一阵阵发黑。昨晚咳了一夜,没有睡好,如今头重脚轻,身上都木木的。要不是从家里出来前又吃了一枚人参延寿丸,他怕是连坐都坐不稳。

人参虽能补元气,却是燥热上火之物,他每每精力不支,吃了人参延寿丸能缓和一会儿,过后就会咳喘虚弱更厉害。东西虽是好东西,对现下沈沧的身体状况来说,却是饮鸩止渴。

沈沧不是不知其弊端,可眼下这几日却要熬着,实是没有选择。

贺东盛坐在对面,嘴里说着公务,眼风却在盯着沈沧。

沈沧的不适,都落在贺东盛眼中。

贺东盛幸灾乐祸之余,也压着心火。

老而不死为贼,既是病了,作甚不好生休养?三年前贺东盛初来刑部时,不过是右侍郎,可运气好,去年左侍郎告老,他这个本部侍郎就得了便宜,升了左侍郎。

要是沈沧现下因病告假,那刑部政务就要由贺东盛这个左侍郎暂代。

沈沧本就眼前发昏,偏生贺东盛又喋喋不休,没话找话,不由心中不耐。他撂下脸来,黑着脸望向贺东盛。

积威之下,贺东盛被看的头皮发麻,倒是不敢再啰嗦,寻了个由子,起身告辞出来。

不过走出本堂,贺东盛转过身去,眼神幽深,神色带了踌躇。他有心揭开沈沧患病之事,又怕沈沧病的不重,白折腾一场还得罪了人。沈沧虽不是三阁老门下,却有几门得力姻亲。

待转过身后,贺东盛想起沈家宗房那边传来的消息,沈械一家昨日到京了

“该叫来沈械问问,看看这老东西到底什么病,脸色儿难看得跟死人差不多了”贺东盛心里琢磨着。

这时,就见一个主事过来,对贺东盛躬身做礼,贺东盛摆摆手,转身就走,没有看到那主事转身进了本堂。

“什么?我家管家来了?”沈沧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点头,叫那主事带人进来。

那主事乖觉,传了话就掩了门下去。

眼见是二管家,沈沧皱眉道:“你不是送二哥下场?差事完了不回家来这里作甚?”

就听“噗通”一声,二管家双膝一弯,已经跪下:“老爷,老奴无能,没有劝住二哥。二哥没有进场,现下就在衙门外,要接老爷回家休养”

沈沧闻言,身上一颤,“腾”地站起身来,瞪大眼睛道:“你说什么?”

二管家又重复了一遍。

沈沧一时情急,又咳了起来。

“什么时辰了?”沈沧咳声一止,就匆忙问道。

“过了辰正了(早上八点)……”二管家回道。

沈沧坐在那里,呆愣了好一会儿,方露出无可奈何来:“这孩子,到底还是孩子……”

“请老爷体恤二哥的孝心,告假家去吧……”二管家早年是沈沧身边小童,主仆感情深厚,看着沈沧晦暗脸色,哽咽道。

事已至此,沈沧只有闭上眼叹了一口气,道:“嗯,告假……”

再睁开眼时,沈沧双眼烁烁,里面并无恼色,反而带了几分笑意。他一下子放松下来,不再强忍身上不适,又是一阵咳,咳到最后嘴角已经带了血丝。

二管家面如土色,忙上前要扶沈沧。

沈沧低下头,拉开书案下的抽屉,取了一份折子出来。他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自打中元节后都在强撑着,为防那日支撑不住,早就预备好了因病指仕的折子,连遗折都预备了一份。

“贺伯达日思夜盼,今日终如竖子之愿”沈沧将折子摔到书案上,不以为意道。

刑部衙门里,尚书是长官,沈沧离衙归家也好,还是直将使人将告病折子送到内阁、直陈御前也罢,并不需要经过哪个的认可。

不过沈沧素来负责任,不愿意因自己仓促告病就使得衙门里乱套,耽搁了公务,就叫了门外主事进来,叫他去请两位侍郎过来。

两位侍郎,左侍郎就是贺东盛,右侍郎是外官进京,是刘阁老门下,不过并不是刘党核心人物,又是久在地方做官,资历远不如贺东盛。

两位侍郎都瞧出,沈沧有甚么不一样了。

沈沧将那折子递给贺东盛道:“本堂春秋已高,如今节气变换,倍感不适,恐不能再胜任部堂这是本堂致仕折子,烦劳贺侍郎代本堂送阁……”

右侍郎已经变了脸色,贺东盛也颇感意外。明明他方才过来时,沈沧还在硬挺,这才不过两刻钟,怎么致仕折子都出来了?还有沈沧这精神劲儿,是露了病态,可怎么还如斯轻松模样?

难道这“因病致仕”还是好事不成?

“大人万万不可啊……大人还未来花甲之年,即便要暂作休养,告病就是,何须致仕?”右侍郎带了几分急切道。

沈沧这几年坐镇刑部衙门,并不大权独揽,肯将差事下放,使得这边的人跟着赚了不少资历。

贺东盛这个左侍郎鬼迷心窍,对沈沧的的尚书位“虎视眈眈”,右侍郎却是在地方上历练出来的,最是有自知之明。

右侍郎心里明白,别看贺东盛平日里仗着是李相门人,狐假虎威,可真要刑部尚书出缺,也轮不到贺东盛。

贺东盛年资不足,都不够再升级。

与其来个新主官,还不若沈沧在。

贺东盛在旁,将右侍郎恨得牙痒痒,不过面上还是做附和状:“是啊,即便大人身体有恙,告病就是……就算下半年衙门里公务忙些,还有下官与吴侍郎在……”

沈沧摆摆手道:“刑部衙门为三法司之一,关系重大,正需能臣执牛耳,岂可因本堂贪恋权柄,就使主官虚设?本堂心意已决,两位侍郎勿要再劝……折子到内阁,再到御前,总要几日功夫,这几日衙门公务,就托付给二位了…

沈沧这般痛快地放手,贺东盛欢喜之余,却是心生不安。

大男人不可一日无权,沈沧身子不好,每年秋冬都要病上一场、两场,可这次不是告病,而是致仕,可是一丁点儿后路都不留。

为何如此?不会是刑部衙门要出什么大事吧?

贺东盛有些拿不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落衙回去就叫了沈械过来,总要将此事弄清楚……

第四百一十二章 百年归寿(一)

“父亲!”看着眼前后背挺得直直的老者,沈瑞迎上前去,轻声道。

在看到沈沧出来前,沈瑞心中不无忐忑。虽说他并不怀疑自己的决定,不过却怕沈沧生气。“家门荣光”、“顾全大局”什么,说不得沈沧会那样想。

不过看到沈沧的那刻,沈瑞的心就跟着踏实下来。

沈沧身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沈沧看了沈瑞一眼,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

早起告诉时见过的沈沧,像一棵老松,虽是挺拔却让人看得见破败与沉重;现在的沈沧,好像多了几分鲜活。

沈瑞望向二管家,二管家低声道:“老爷请贺侍郎上了致仕折子……”

沈瑞听了,不由愧疚。要是自己早些发现沈沧的身体状况,也不用沈沧苦撑到现下。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沈瑞长吁了口气,随之上了马车。

沈沧绷着脸,看不出喜怒。

沈瑞想了想,还是主动对弃考之事做了交代:“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启蒙晚,课不扎实,今科下场实没把握,就起了畏惧之心……”

瞧着他说的有模有样,沈沧嘴角挑了挑。这瑞哥儿,素日老成持重,却是个面皮薄的,就是实话实说是担心他的身体才不考的又如何?

沈沧轻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主意正,也不知与长辈商议,委实胡闹!”

沈瑞没有说什么再也不敢的话,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有自己的判断,未必会按照长辈们的心思去做事。

沈沧眼见他不吱声,知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道:“你二叔年底任满,会平调南京……”

对于此事,沈瑞并不算意外。沈沧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尚书府,肯定要想办将二老爷调回京。不过京缺虽多,都是低品级的缺,到了四品以上的缺就是炙手可热,就算是出缺,也未必能抢得上。加上二老爷现下年资还不够,到南京熬年资也是一条出路。毕竟从南京回京城,比从地方上调京城要容易的多。

沈瑞则是想起史书中曾提及的“宁王造反”,现下南昌宁藩的藩王,就是未来造反的那位。虽说造反是在正德朝末年,可谁晓得现下开始预备没预备,沈洲早些离开南昌也是好事,要不然说不得就有嫌疑。

再说,沈洲现下是从四品布政司参议,平级调动,就只有南京国子监祭酒与京城国子监祭酒两个缺。京缺难得,国子监祭酒又是清贵之职,以沈洲的资历还真是挤不上。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若不是沈沧出面谋划,沈洲也够不着。

“要不要打发人现下就去南京预备房产?”沈瑞道。

南京是陪读,住了不少老牌勋贵,繁华不亚京城。

沈沧点点头,道:“是当打发个人去安排,你二叔未必能想到这个。”

他本担心沈瑞因孙氏之事会对沈洲心存芥蒂,现下也终于去了最后这点忧心。他是看出来了,沈瑞并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就算对于曾要谋害他性命的乔氏,在长辈们处置后,沈瑞也是提也不曾提过。对于沈洲,也没有追究旧事的意思。

如此豁达心性,倒是让他那点担心都显得小人了。

“之前我与你二叔早就分过家,你二叔另有房产在南城,就让乔氏在西院养着,等你二叔回京,自会接了她家去……东宅房契还在你母亲手中,等杨氏进门、四哥儿也大些,要是两下里相处安生,你就将房契送给你三叔……咱们这一房血脉少,住在一处也是彼此扶持……若是相处难安也不必勉强,住的远些两处相安……”沈沧道。

沈家公中产业虽没有仁善坊的宅子,徐氏名下私产却有三处,除了东宅之外,还有后街的两处宅子。其中一处是徐氏陪嫁,一处是后来添置的。

前些日子给三老爷分产业时,夫妻两个却是都默契地没有提那两处房产。要是叔侄两个相处融洽,这毗邻而居就好;要是两家相处不好,那还不若远些住着。为这个,他们才选了国子监那边的宅子。虽说也不算远,可毕竟是不在同一坊了。

这俨然是交代后事。

沈瑞心中沉甸甸的,道:“杨氏温婉柔顺,若是进了沈家,自会好生孝敬长辈,哪里有相处难安之理?三婶不是爱生事的人,母亲春秋已高,玉姐儿总要出门去,有三婶陪着母亲,也省的母亲寂寞……”

沈沧神色有些讶然地看了沈瑞一眼:“瑞哥儿什么时候想这些的?”

“父亲、母亲前些日子说分家的时候……”沈瑞老实答道:“父亲、母亲之顾虑,儿子都明白……只是儿子既入了二房,三叔就是亲叔叔……这就一点血脉亲人,万不会因银钱事就有些怠慢,生了嫌隙……”

三老爷的药品开销确实是尚书府开支的大头,不过沈瑞并没有放在心上。

三老爷是沈沧的亲弟弟,尚书府的产业是沈沧的,沈沧乐意供应弟弟那是沈沧的事。沈瑞并不会因自己是嗣子,就理所当然地将尚书府的产业都看成是囊中物。

沈沧欣慰道:“好孩子,我与你母亲并没有疑你……只是觉得你三叔当立起来,他已经过而立之年,儿子也渐长,不自己撑起来,还要做侄儿的跟着操心不成?人与人的缘,都是说不得,就算杨氏是个恭顺的,四哥儿也懂事,可以后四哥儿媳妇呢?还有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儿女,儿女也会有自己的心思。反正你且看着,能相处就一处住着,不能相处也不要勉强自己……一味勉强,连最后那点情分都磨没了,还不若早点分开,遇事还能有个援手的地方……”

四哥儿如今不过四虚岁,三周岁生日还没到,离娶妻少说还有十几年;沈瑞这里也是,媳妇都要几年后才及笄,儿女落地、再有自己的心思也要十几、二十年后。

沈沧却想得那样深远,未雨绸缪,不外如是。

之所以想了这些,做了这些后手,不过是担心小长房与小三房以后生嫌隙,沈瑞身为晚辈会为难罢了。

沈沧夫妇能为他想这么多,沈瑞只有感激的。要不然以嗣侄的立场,真要对上三老爷、三太太,就只有客气恭顺,起码在世人眼中当如是,否则就有忘恩负义之嫌。

沈瑞想了想,正色道:“儿子虽不能将三叔、三婶敬若父母,却向来视四哥儿为胞弟……二房如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以后自会相扶相依,老爷担心之事,只要有儿子在,就不会发生……”

长辈自己教训不得,堂弟还教训不得么?

义庆堂血脉如斯单薄,要是再各存私心,骨肉相争,那就成大笑话。

另外沈瑞每次看到四哥儿,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今这自己看着长大的三头身奶娃娃,说不得就是自己的老祖宗。毕竟,他是乱入的,历史上本不该有他这个人物。沈珞早殇,二房真正传承血脉的本当只有四哥儿一人。

可恨的是他当年虽看过族谱,不过是看了几条八卦,对于几代祖先名讳之类的,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

沈瑞对四哥儿格外疼宠些,也有这种微妙的心思在里头。

沈瑞对四哥儿如何,自是都在沈沧眼中。

沈沧笑了笑道:“本就是我想多了,谁让我这辈子是操心的命……只是有我这‘前车之鉴’在,以后你对四哥儿也不可过于宠溺。男儿立事,还是当自立自强为要!”

沈瑞感慨道:“三叔能得父亲、母亲为兄嫂,实是有福之人!”

换做旁人家,就算兄嫂厚道,在父母亡故后将孱弱的庶弟养大,也不过是娶了妻,分一份产业出去过活,哪里会像养儿子似的,金山银山地花出去,使得三老爷年过而立还心如稚子。

“还是我误了他……”沈沧摇头道。

要不是自己担心幼弟身体,怕他受不了出仕之苦,教导他淡薄权势、自在度日,也不会使得他荒废学业十余年。以三老爷的资质,要是循序渐进,一个进士早就到手。真要那样,二房现下能多一个支柱,三老爷也不必为了儿子临时抱佛脚。

“父亲何须自责?能思虑的处处周全妥当,那只是神仙才能做到……”沈瑞道。

沈沧之前的打算,沈瑞也能想得出来。不外乎有沈珞在,沈家后继有人,三房教养一个儿子,沈珞以后直接供养三房老人也是应有之义,并不用三老爷去挣名。

有了父子名分这四年来,父子两个私下对话的次数并不少,可像今日这样的气氛却是头一遭。

沈沧看着沈瑞,觉得沈家后继有人,自己真的能走的安心了。

沈瑞也看着沈沧,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让眼前这个老人走的安心。沈沧这辈子,委实不容易,令人可敬可叹。

说话的夫,马车停了。

“老爷,二哥,到家了……”二管家隔着车帘禀道。

沈瑞挑开帘子,先一步下了马车,又立在车辕前,要扶沈沧下车。

沈沧笑了笑,并没有拒绝沈瑞的搀扶。

内院,上房。

徐氏跪坐在小佛堂里,闭着双眼,默默祷告。自打送走丈夫出门,她就进了小佛堂,为丈夫与嗣子在佛前祈求平安。

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佛堂的寂静。

“太太,老爷回来了!”事关重大,红云顾不得隔门请示,直接闯了进来,禀道。

徐氏闻言,“唰”地一下子起身,脸上惨白一片:“老爷怎么了?”

红云忙道:“是二哥去衙门接了老爷回来,如今已经快到二门了……”

徐氏哪里还来得及追问,立时出了小佛堂,往二门迎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百年归寿(二)

看着丈夫迎面走来,徐氏带了激动:“老爷”

沈沧微微一笑,道:“夫人,我回来了……”

老夫老妻四十年,夫妻两个彼此凝望,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旁人尤可,周妈妈、吴妈妈、红云、红霞几个贴身服侍的,知晓徐氏这几个月来的苦处,都忍不住红了眼圈。

沈沧看在眼中,望向妻子,心中十分愧疚。他自然为无愧于天地,无愧父母弟妹,去独愧于结发之妻。

徐氏被丈夫看的不好意思,移开视线,正好看到在丈夫旁边的沈瑞,拉着他的胳膊,心情分外复杂。

换做旁人家,这样自作主张、是科举为儿戏的孩子,定要教训丨一顿,可徐氏却开不了口。

“母亲,外边风大,还是先回房……”沈瑞轻松道。

“嗯。”徐氏点点头,看向丈夫。

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向上房。

沈瑞甚是知趣,眼见这老两口之间水泼不进的模样,说不得自有私房话儿话,走到门口时,就停了脚步,道:“父亲,母亲,儿子回去更衣……”

沈沧转过头,看了看沈瑞眼下乌青,道:“今早起了大早,你也乏了,好生歇一歇,不用急着过来。”

天已近午,沈瑞也确实困了,便道:“那父亲与母亲说话,儿子回去眯一眯,晚饭时再过来。”

沈沧点点头,道:“去吧……”

徐氏看了看天色儿,道:“眼见饭时,不要空着肚子躺下,这边小厨房煨着粥,一会儿叫人给你送去,用了再睡……”

沈瑞应了,目送着老两口进了屋,才转身回九如居。

上房里,沈沧摘了官帽,并没有放在官帽架上,而是带了几分寂寥道:“收起来吧,以后当用不上了……”

虽说早知有这一日,可沈沧却是感慨万千,不过在嗣子面前没有表现出来,强作从容罢了。

徐氏心下一颤,却是笑道:“老爷忙了这些年,总算能好生松口气,别的不说,我还惦记让老爷带我去钓鱼呢……”

沈沧听了,脸上颓唐之色消减,露出几分怀念来:“那时夫人才嫁进来,我陪夫人去西山陪嫁庄子巡视,那边有口荷塘,里面养了不少鲤鱼……夫人说起‘姜太公钓鱼,的典故,非要拉着我钓鱼……”

徐氏点头道:“我用了直钩,白晒了半响,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倒是老爷一口气钓了几条大鲤鱼上来,自打那开始,老爷就对钓鱼来了兴致……”

“是啊。那时夫人在太爷与老太太面前是端庄稳重的长媳,私下里却也有调皮的时候,一转眼就过了四十年。只是这些年忙,真正拿起钓竿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两、三年每次见到沈鸿,听他兴趣盎然地提及钓鱼趣事,我便是羡慕不已,却是没有他的自在与心境……”沈沧说话之间,来了兴头,道:“如今秋高气爽,正是钓鱼的好时节,过几日咱们就去庄子上松乏松乏……”

徐氏自然应允,道:“那可是好,正好瑞哥儿前些日子也辛苦,正好让孩子们也出去透透气……”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红云进来禀道:“老爷、太太,三老爷来了……”

话音未落,三老爷不待通传,便气喘吁吁地挑了帘子进来。

顾不得先给兄嫂见礼,三老爷将兄长仔细打量一番,眼见他毫发无缺地坐在榻上,方将提着的心放下。

沈沧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恁大岁数,还毛毛躁躁?”

“我这不是担心大哥……”三老爷的喘息渐渐平复,讪笑着说道。

沈沧无奈地摇摇头道:“你呀你,少让我与你大嫂操点心行不行……”

沈家老宅,东院。

歇了一晚,沈械身上劳乏去了不少;械大奶奶也见了留守的几个管事,将这一年来京城的人情都问过了。至于留守人员的各种开支账册,有理可循,多花几两银子,也没有人会去计较,毕竟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是每个当家人都晓得的。

沈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去尚书府拜访族亲长辈。毕竟世人眼中,宗亲最重,宗亲是一家人,姻亲是两姓旁人。

贺东盛那边,沈械决定等等看。他亲自写了帖子,又叫妻子预备了几样松江土仪,打发管家亲自送尚书府送帖子。

械大奶奶待管家下去,不由迟疑道:“大爷,之前老爷打发二叔进京,到底有了嫌隙,这样只做如常往来好么?”

从沈上京接了沈珏骸骨回乡,至今不过半年功夫。宗房就不当此时存在似的,也太厚脸皮了。

“什么嫌隙不嫌弃,那都是旁人说的同为沈氏族人,相互扶持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平白疏远?你我都是晚辈,刚回京城,合家去请安不是正应当的?况且赶上中秋节,又是瑞哥儿乡试下场,也当问一问……”沈械蹙眉道。

“那舅老爷那边?”械大奶奶不欲与丈夫争辩,只道。

之前在京城的人际往来中,排在第一位的可是贺大老爷那边。

想着贺东盛这半年的态度,沈械只觉得心浮气躁,却也没有与之撕破脸的意思,道:“待去完尚书府,再去那边……”

这会儿功夫,方才听了吩咐下去的管家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一人,官服官帽,三品补子,不是旁人,正是夫妻两个才提及的“舅老爷”贺东盛。

沈械吓了一跳,忙起身相迎;械大奶奶就是贺氏女,是贺东盛的堂侄女,无需回避,也跟在丈夫身后迎出来。

贺东盛脚步匆忙,见了沈械夫妇,顾不得寒暄,就直接问道:“你们可去了尚书府?”

夫妻两个闻言大惊,对视一眼,有些拿不准贺东盛问话的用意。这是上门挑理?可这来的也太快了?

“还没去”沈械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

贺东盛皱眉道:“怎么还不去?磨磨蹭蹭作甚?”

就算他是长辈,可是年纪比沈械大不了几岁,向来客客气气的,如今这样高声大气的,沈械不由有些恼,原本躬着的腰板挺直,脸色儿也有些难看。

械大奶奶眼见气氛不对,忙到:“已经打发人递帖子,明日就去尚书府请安”

贺东盛怀里揣着沈沧的致仕折子,心里正火烧火燎,哪里还会在意沈械的情绪?

他摇头道:“不要等明日,今日就过去,看看沈沧到底怎了是什么病?瞧瞧今日他唱这一出,是真的病入膏肓、安排后事,才要上致仕折子,还是故意设了套让我往里钻?”

沈械与械大奶奶都听得傻了眼。

械大奶奶讶然道:“沧大老爷病了?”

这一年来经历了两场丧事,听到生病之类的事,械大奶奶只觉得心有余悸

“致仕?”沈械直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心就跟着揪起来。

不管在松江有什么传言,这里是京城,在旁人眼中,松江沈氏是一家。沈理那个状元名头虽大,可三年一个并不算稀奇,如今还在熬资历,想要封阁拜相那是二、三十年后;沈沧这个刑部尚书却是实打实的部堂。

就算贺东盛先前对沈械起复之事没个准信,沈械烦躁之余,也并不是特别担心,底气就是因还有二房在。他相信,只要他肯开口请托,二房长辈就不会拒绝。

京缺是难补不假,可那说的是高品级的官职;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京缺,却是一抓一大把,端看是热灶还是冷灶。

沈械夫妇神态不似做伪,意外的换成贺东盛:“你们竟一点也不曾听闻?

沈械摇摇头道:“昨儿才到京城,族人亲眷处还没走动,倒是才知晓此事

贺东盛见状,心里越发拿不准。毕竟沈沧的年纪在那里放着,还不到花甲之年,在京堂中不算是年轻的,不过也不算是老。就算他递了告退折子,可皇帝未必会批,说不得会许他暂时告病。那样的话,贺东盛就要掂量掂量行事,省的没头没脑四处请托,反而白忙一场。

“沈尚书今早到衙门时还一切如常,随后有家人过来,接了沈尚书家去……”贺东盛将今早的情形,三言两语简单说了。

沈械的脸色儿苍白,“告退”与“告病”压根不是一回事。不说别的,就是眼跟前正值秋试,沈瑞前程的紧要时候,只要沈沧能坚持,定会坚持下去;既是没坚持,那显然是身体糟糕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我这就去尚书府”沈械带了几分急迫道。

贺东盛点头道:“去吧,总要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好……”

九如居,卧房。

沈瑞昨晚熬了一晚,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十分劳乏,不过依旧是睡不着。对于这场乡试,他虽有些可惜,可男子汉大丈夫,举手无悔,倒不是为了弃考之事烦心,而是在想着沈沧的病。

等明日应该悄悄往大夫家走一遭,总要先问清楚沈沧的身体状况。不说别的,就说徐氏一次次的反常,足以说明沈沧恐怕是时日无多。

沈瑞不知能为沈沧做些什么,长吁了口气,心中暗暗道:“顺其自然吧…

帘子外,有人压低了音量说话。

是三老爷来了。

沈瑞翻身坐起,道:“三叔?”

门帘挑开,三老爷走了进来……

第四十一十四章 百年归寿(三)

三老爷的面上带了惶惶不安,进了屋子就在榻上坐了。

“三叔……”沈瑞迎上前,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三老爷即便性子爽直,可到底是三十几岁的人,并不是全然不通人情世故,不过是太过于依赖兄嫂。

三老爷苦笑道:“我真是个废物,连瑞哥儿都不如……瑞哥儿日不辍耕三、四年,一朝知晓亲长身体不适,还选择了不下场;我却是心空眼大,只会让兄嫂跟在操心……”

沈瑞道:“三叔无须自责,虽说父亲、母亲向来担心三叔身体,不过眼见三叔上进好强,担忧之余,定也会欣慰……”

“真的么?”三老爷的声音带了几分没底气。

“自是真的。”沈瑞点头道。

要是三老爷一直是前几年悠哉度日的状态,沈沧夫妇不会担心他的身体,可也不会生出让三老爷自立门户之心;这提前分产之事,也不会发生。

三老爷起身道:“这些日子我虽猜到不对头,可事到眼前,却依旧是难以相信……瑞哥儿,三叔心里有些乱,这就先回去……”

沈瑞亲自送了出去,三老爷脚步有些凌乱,背影中带了感伤。

沈瑞去了东厢书房,磨了墨,写起大字。他素来不喜变动,可眼前就要迎来的大变动却是不可避免。不过同沈沧的忧心、三老爷的惶恐相比,沈瑞并不担心尚书府的境况。

固然官场上人走茶凉是常理,可沈家并非全无根基的小门小户荣辱都系与沈沧一身。

有沈理、沈瑛这样的族亲,有杨镇、杨廷和、何学士、毛状元这样的姻亲,足以使得沈家在沈沧故去后依旧有喘息之机。不过想要以前的荣光,却是暂时不能。还有沈洲那里,即便今年能调进南京为国子监祭酒,可想要调回京城,却是要熬好几年,才会有年资……

宗房老宅,贺东盛匆匆来,匆匆去。

沈械满脸沉重,不过却并未如贺东盛吩咐的那样,立时往尚书府去。他带了几分不可思议叹道:“沧大叔今年还不到花甲之年,就算病了,告假就是,作甚直接辞官?”

六部堂官中,虽有侍郎比沈沧年轻,可六部尚书中,沈沧却算是顶年轻的

械大奶奶是贺氏女,自是对贺东盛更亲近些,闻言道:“大爷既担心,过去那边看看不就行了……”

沈械摇摇头,道:“岂能如此失礼?既要明日去请安,也不差这一日……

械大奶奶不由为难:“那二叔那边?不是还等消息?”

“也不差这半日。”沈械皱眉道。

就在得知沈沧因疾致仕时,沈械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要说之前他从没有想过离京之事,现下就莫名地生出这个念头。

贺东盛之所以毫不客气,指手画脚,不过是想着沈沧要下来,以后沈械要求着他。沈械虽功名心重,可骨子里也傲,哪里受得了这个?

“背靠大树好乘凉”,是谁都晓得的道理。不管沈家各房关系远近亲疏,尚书府的存在,就是沈家各房子弟在京的底气。

若是没了底气……沈械在京城十数年,自是见识过那些没有根基的同僚们日子的艰难。辛苦办差,有了功劳是上官的;有了黑锅是自己的。轻则丢官罢职,重则破家舍命,青云梯并不好攀爬。

贺家虽是母族,贺东盛是堂舅,可到底是两姓旁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紧要时候,还是族亲更能让人安心。

“将尚书府的礼物加五成,五房与状元府那边加厚三成……”沈械心中有了计较,没有了先前的忧心忡忡,反而透了几分坦然与豁达,吩咐妻子道。

械大奶奶自是无话,应了一声,去添置礼物不提……

沈沧的折子是在当着右侍郎的面,交给的贺东盛。即便贺东盛心里没底,怀疑沈沧此番用意,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折子递到内阁。

堂官隔三差五“告老”,并不算稀奇。京城这里且不说,能做到尚书一职的官员,多是有了春秋;就是南京那边,升迁无望,想要回乡养老的也不是一人、两人。

不过按照官场常例,对于这种官员主动请辞,朝廷为显皇主仁寿,多是不允。只有两种情况允许致仕,一种是德行有瑕、或是京察中有了大纰漏,为了留些颜面允许致仕;另外一种就是老迈不堪驱使或是缠绵病榻难以办公的,多是升一级致仕,以示荣光。

今年虽又逢“京察”之年,可沈沧为人谨慎,公差勤勉,显然并不符合第一种情况;至于后一种,年纪就更对不上了。就剩下病重这一条,可在递折子之前还如常办公,谁会想到他已病入膏肓?

正赶巧,兵部尚书刘大夏也因疾上了折子。

内阁这边就如常例写了拟票,打发人将折子送往司礼监。

事关六部尚书,就不是小事。

就算是司礼监这边,对刘大夏与沈沧的折子也多为关注。

“今日是哪位阁老当值?”司礼监太监萧敬看着眼前的两份折子道。

旁边一个年轻内官道:“回公公的话,今日是李阁老当值……”

“那就不稀奇了……”萧敬微微一笑,将手中两份折子调了一个个儿。

年轻内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做未见。

萧敬又将另外几个折子拿来,递给那年轻内官道:“拿着,随杂家去御前,这几件事是需要皇爷过目……”

“诺。”年轻内官应了一声,双手接了折子,捧着跟在萧敬身后往乾清宫去了。

乾清宫中,香烟了了。

自太皇太后薨,弘治皇帝就越发怕提及生死,对于道家丹术越发偏重。只是他素来仁心治国,倒是并没有想着倾国力去求仙问药,不过乾清宫里丹房始终没有停止过炼丹。

年轻内官送折子过来时,弘治皇帝正对着眼前玉盒中一颗新炼出来的丹丸走神。他并不是昏聩之人,对于祖辈因吃丹丸而损身的太医院秘档也都翻看过,可是这半年来他体力明显不支,要不是靠丹丸撑着,说不得连正常视朝都不能。

即便是贵为天子,可也避不开生老病死。

想着年少不知世事的太子,弘治皇帝心里一阵悲凉。他少年时过的太苦太沉重,不愿让儿子受丝毫委屈,才会如此宠溺儿子。寿哥儿除了是他的儿子,还是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可是十几岁的寿哥儿,依旧性子烂漫如稚子,少了几分机心。

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担心就越来越重。

“是不是朕错了……”弘治皇帝低下头,陷入沉思中。

直到有内官进来禀告,弘治皇帝才抬起头,怏怏地收起玉盒,道:“传…

随着通传声,萧敬躬了身子,带了年轻内官进了内殿。

“奴婢萧敬见过皇爷……”虽说日日相见,不过萧敬依旧是行了叩拜全礼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道:“你这老货,这是在与朕显摆腿脚好么?还不平身

司礼监太监,是二十四监之首;能执掌司礼监的太监,无一不是皇帝的心腹近人,萧敬也不例外。

君臣相处大半辈子,亲近并不亚于家人。不过萧敬向来小心知分寸,从不因圣宠有半分逾越。

弘治皇帝虽心慕强者,对于性子强硬的太皇太后与皇后总是不自觉地依赖,可是因怯懦性子,有时也会惴惴不自在;在内官面前,倒是要自在的多。

虽为自己的身体与太子的教育忧心,不过弘治皇帝并不愿因此疏忽国事。

“今日有什么大事?”弘治皇帝正色道。

萧敬便躬身禀了。

南昌府秋涝,淹没良田,南昌知府上了折子请免明年赋税;黄河山西段淤泥甚多,使得水患不断,工部上折子求疏通河道;云南楚雄,有人见三星凌月奇景;昌平县有匪虎啸山林,为祸地方,打出“靠山王”的旗号。

弘治皇帝听了,皱眉紧蹙。

大明幅员辽阔,地大物博的同时,地方性的天灾也是不断。

弘治皇帝最是重视民生,就要了秋涝与疏通河道的两道折子,见阁臣做了票拟,处理的妥当,方点了点头。

至于“三星凌月”这样的景观,到底是“祥瑞”,还是灾难“征兆”向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弘治皇帝不愿朝野为这没影的事再起口舌之争,看了几眼就撂在一边。

不管规模大小,造反都是大事。

弘治皇帝拿起昌平县那折子时就带了沉重,不过看了内容,却是哭笑不得:“只有匪五人,就占山为王、呼啸山林了?”

萧敬不好说什么,只道:“昌平是京畿,又哪里有小事呢?”

弘治皇帝再看后边的请封名单,却是一大串,不少熟悉的人名都在上头,眉头就皱了起来。

因弘治皇帝待臣下宽厚,如今的锦衣卫远不如成化年间风光。那些盼着在锦衣卫里升官发财的勋贵子弟,希望都落空了。有不少人进去时的品级是什么,十几年后依旧是什么品级。

好不容易有了“战功”,自然是人人都要分一杯羹。

这份名单差不多列尽了锦衣卫里的勋贵子弟,就是东宫置守的那几个也都没有落下。那些可是太子近卫,常宿卫东宫,什么时候去昌平剿匪了?这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内阁那边无心再小事上与勋贵对峙,拟了允请的批复;涉及的人太多,即便不过是升一级,可这么多人也不是小事,司礼监就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虽觉得有些不妥当,可眉头还是渐次舒展开来。

厂卫是皇帝手中的刀,就算暂时不用,也不可寒了臣子的心,这点恩赏给了就给了。

萧敬禀最后两件事时,弘治皇帝的脸色就又转为难看。他看着两份折子,皱眉道:“同样是有疾,沈沧不恋权柄,请辞尚书一职;刘大夏却是只肯交出兵部大印,告假治疾……”

第四百一十五章 百年归寿(四)250加更

这是先看了沈沧的折子次看刘大夏的折子,有前者对比,自是显得后者恋权不放。毕竟后者今年将七十,比沈沧大了十几岁。连沈沧都因担心自己有疾之身耽搁刑部公务,要让贤后人,这刘大夏怎么就舍不得致仕?

可是,要是刘大夏的折子在头里,先看刘大夏的折子次看沈沧的折子,会不会认为沈沧懈怠公务?只因小疾就要挂冠而去,缺少忠君爱国、鞠躬尽瘁之

这会儿功夫,年轻内官已经在心里打了个转儿。

内阁都有票拟,这两份折子都是不允。对于沈沧折子的意见是给假养病、免朝,公务由左侍郎暂代;刘大夏折子的票拟,也是差不多。

弘治皇帝虽对刘大夏有所不满,不过却无意驳回内阁拟好的折子。不过想到沈沧年纪,他不由皱眉道:“沈沧身体这样不支了么?”

沈沧虽比他年长二十来岁,不过在京堂中实不算大。就算一时生病,也没有就此辞官的道理,除非已经千疮百孔,不堪重负。

弘治皇帝联想到己身,心情就格外复杂。

萧敬躬身道:“这个老奴倒是知晓些,沈尚书本就有些病弱,三月里又病了一场……”

“到底是朝廷重臣,即是告疾,岂可不闻不问?传话到太医院,命院判安排太医往沈家、刘家,为两位爱卿问疾……”弘治皇帝将折子撂下,吩咐旁边内官道。

“奴婢遵旨。”那内官应声去了。

弘治皇帝这才留意萧敬身后跟在的年轻内官,看着他面善,对萧敬道:“这两个月倒是常见他跟着你,是你新收的徒弟不成?看着倒是个于净齐整的孩子。”

萧敬一脸与有荣焉,道:“陛下真是目光如炬,这正是奴婢新收的弟子,如今是司礼监几品内官……不过倒不是奴婢徇私,实是这孩子好学争气,凭着自己的能耐当上中官……”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有些讶然,又打量了那年轻内官几眼。不过弱冠年纪,可身上服侍,是带了品级的中官:“倒是难得见你这老货这样夸人,可见真是好的,只是朕怎觉得有些面善?”

萧敬笑道:“可不是面善么?当年这孩子小时,奴婢还在陛下身边服侍,他常跟在何穆后头……”

赵忠是前任司礼监太监,早些年病故。

听萧敬这样说,弘治皇帝对于年轻内官就生了几分好奇。能得司礼监前后两任太监看重,可见眼前这人确实是个能于的。

“都有什么长处?”弘治皇帝接着问道。

萧敬道:“勤学,这孩子早年在御马监当差,也是内学堂出来的,功课卓越,曾被几位学士赞过……就是现下,公事之余,也见他手不释卷……内学堂里出来的中官多了,像这孩子一样将功课规矩都学到骨子里的还真没有几个…

弘治皇帝点点头道:“这周身就带了书香气儿,确实与旁人看着不同。”

年轻内官躬身低头,额头已经渗出汗来。

弘治皇帝这边却没有了后续,与萧敬两个又说起别的来。

过了一刻钟,年轻内官才随着萧敬两个从乾清宫退出来。

刚出门,就与坤宁宫的内官碰个正着。

那内官见是萧敬,忙推到一边,毕恭毕敬道:“萧爷爷……”

萧敬眼皮一抬,瞥了眼那内官手中的提盒,淡笑道:“皇后娘娘又给皇爷送汤了?”

那内官躬身道:“是,南京秋贡到了,娘娘亲手做了羹汤……”

萧敬摆摆手,道:“那快送去,莫要凉了……”说罢,踏步而去。

他身后的年轻中官,对那提盒内宫躬了躬身,随着萧敬去了。

司礼监在皇城里,宫城外东北角。

回到司礼监后,萧敬对那年轻中官道:“栖岩,这些日子去了乾清宫几次,都看出些什么了?”

这年轻中官不是旁人,正是曾私下与王守仁“师兄弟”相称的司礼监主薄刘忠。

刘忠想了想,压低了音量道:“皇爷越发清减……皇后娘娘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大顺心……”

皇帝面容清减,一眼都能看出来。皇后娘娘宠爱最盛时,曾常驻乾清宫后殿,与皇爷同起同卧,如今却是只能打发中官往御前送羹汤,这待遇可是天差地别。

萧敬点了点头,眉头拧成一团。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几位阁老见他,都要客客气气,可谓是风光无两。然,萧敬心里也明白,自家一身荣辱都系在皇帝一身。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仅适用于外朝,对于内廷也同样适用。

对于内臣来说,想要善始善终,也不是容易事。

像今上皇爷这样性子宽和的皇帝百年一见,萧敬因是帝王心腹,比旁人更清楚皇帝身体状况,不免忧心,想要将刘忠送到东宫的心思,也就越来越切。不过他素来谨慎,才不会私下去动什么手脚。

皇爷还在,就去巴结东宫,想要谋个从龙之功的不是一个两个,可这个人不能是萧敬。

否则的话,引得皇爷着恼,不用等皇爷殡天,现下一句话就能发作得了他

“不能让东宫那些人起来……”萧敬阴沉着脸道。

皇爷宽和,鲜少处置内官,可御前内官之间的倾轧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便是断了子孙根的阉人,不能算是真男人,可对于权势金钱的渴求却从不曾减少

萧敬作为有资历的御前近侍,是内官倾轧之中的获胜者,也执掌了内廷权柄;至于东宫那些内官,多是落败者,即便在二十四衙门挂着少监之名,也是虚职。

作为大权在握的红衣太监,萧敬本没有将那些人放在眼中,不过在刘忠“不经意”的提醒下,想起了自己与东宫系内官早年的龌蹉,不免担心起以后来,这才生了往东宫送人的心思。

想到这里,萧敬又看了看刘忠,依旧是十分满意,吃了一口茶,笃定道:“过了今日,皇爷应会叫人打听你的底细……给太子选伴当,去年就提过一遭,就是东宫那帮混账搞鬼,才不了了之……如今皇爷对东宫关注尤甚往日,说不得过几日就要主动开口叫你过去……”

刘忠听了,带了犹豫道:“师父,徒儿真要去侍奉太子么?”

萧敬笑道:“这还有假不成?若不是要送你过,杂家筹划了一个来月,所为何来?”

“可是徒儿听闻,殿下念旧情,东宫近侍,只重老人,新人都凑不上前去……”刘忠迟疑道。

萧敬轻哼一声:“哪个老人不是从新人熬不上去?就是现下东宫那几个得了头脸的,也不是一开始就服侍太子……东宫真正称得上老人的,早被刘瑾他们几个挤得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是南京六部尚书病休或致仕,对于京官来说,不过是一句笑谈;可京城六部尚书请辞,那就是引得四方震动的大事。

京中九卿之缺,本就是可遇不可求。今年又是“京察”之年,有资格升任的不是一个两个。不过是之前大九卿瞒着,即便下边的年资到了,上面不腾地方,也无力可使。

兵部尚书刘大夏不必说,年老疲软,等着他告老的京官不是一个两个;刑部尚书沈沧这里,则是让人拿不准,这是真心致仕,还是虚晃一枪想谋其他?

得了消息的官员各有思量与怀疑,可是与尚书府亲近的族亲与姻亲便只有震惊。

今天不是寻常日子,今天是秋闱第一日,沈瑞今日下场。

不管今日沈瑞应答的如何,有了沈沧的病养,接下来沈瑞身为嗣子就要侍疾,下两场考试就不能再进场了,否则就有不孝之嫌。

以沈沧为人,但凡身体能坚持,也不会舍得耽搁沈瑞乡试。如今坚持不住,那定是身体真的不好了。

众人心急火燎,顾不得等到衙门落衙,就各自请假出来,前往尚书府。

最先到的是大理寺卿杨镇,他既是沈沧妹婿,也是沈沧师弟,在沈家也是登堂入室。他也不在前院客厅候着,直接叫管家引他到正院来。

沈沧吃了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徐氏得了消息,迎了出来。

“大嫂,大哥他……”杨镇满脸担忧问道。

徐氏往东屋望了一眼,低声道:“老爷睡了,姑老爷请随我到西屋吃茶…

杨镇虽是书香门第出身,可家道中落,要不是岳家扶持,也就没有今日。如今虽已经居九卿高位,可杨镇对沈沧这位师兄兼大舅哥的感激始终不减。

杨镇得了消息,匆匆赶来,额头上都是汗,却是顾不得擦,直接开口道:“大嫂,大哥他到底怎么样了?”

徐氏苦笑道:“就算今日姑老爷不来,老爷明日也要打发人去请姑老爷说话……自打三月国丧后,老爷身子就不大好,端午节前犯了宿疾……到了七月,就不大好,这旬月来,都在勉强支撑……”

杨镇听得脸色乏白,两家除了是姻亲,还是盟友。

如今正是“京察”的要紧时候,谁晓得沈沧倒了,会不会有人盯着他的大理寺卿之位。除了沈家,杨镇在官场上虽也有几门关系,却都是面子情。

杨镇的担心,一半是真心为了沈沧,一半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他踌躇了一下,道:“大嫂,大哥那边,对我可否有什么提点?”

第四百一十六章 百年归寿(五)

沈沧确实与妻子提过杨镇的事,只是徐氏知晓自己到底是内宅妇人,有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就少了分量,便道:“瞧着老爷的意思,是要明日请姑老爷过来详谈来……相关内情,我倒是不知……”

沈沧沉睡未醒,徐氏已经先一步打发人去请三老爷与沈瑞过来陪客。

不过等三老爷与沈瑞过来,奉命来沈家问疾的内官与太医也到了。

宫里来的天使,沈家自是上下都来前院接旨,已经睡着的沈沧也被叫来。

天使传的是天子口谕,命沈沧勿要以公务为念、好生休养,云云。

沈沧病情,早先瞒着是为了不耽搁沈瑞乡试,如今沈瑞知晓了,沈沧病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太医望闻问切一番后,又看了沈沧之前用的方子。之前在沈家看病的大夫,也是出自太医院一脉,并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乡村野医。太医只说方子开的极妥当,并未为了昭显自己能耐就去改方子。

不过如此一来,也说明这太医对沈沧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默认了前面大夫的结论。

沈沧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心知肚明,便也不予太医啰嗦,只再次叩谢皇恩。

杨镇眼见皇恩浩荡,遣了太医过来,本还心里存一丝侥幸,见了太医反应,只觉得当头一盆冷水泼直泼下来。

看着即便知晓命不久矣却依旧从容自如的沈沧,杨镇真是自愧不如。

天使与太医还没离开,沈理与沈瑛双双到了。

沈瑛年轻资历浅,沈理却是翰林学士,常到御前行走。那天使认识沈理,眼见他脸上带了焦急,满眼关切,心中对于尚书府的分量就又掂量掂量。

之前看着这边除了沈尚书,只剩下老弱,已呈日薄西山之势。不过有大理寺卿为姻亲,有翰林学士这样的族亲晚辈,沈尚书还有个兄弟为从四品官,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起来了。

这天使态度就客气三分,收了茶封后谢意也真挚,领了太医回宫复命去了

看到沈瑞在家,杨镇与沈理等人先是吃惊,随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要不是沈瑞已经弃考,说不得沈沧也不会这样于脆地上折子。

众人都到了,沈沧就没有再回内院,直接带了众人到前厅。

沈沧这些日子,连咳带喘,气短的厉害。要不是靠延寿丸压着,就是咳嗽不断,平躺都不能。今早他去衙门前用了一丸药,如今到了下午药效差不多,需要再来一丸。

徐氏知晓人参性烈,固然将病情压住,也是催命的东西,不肯让丈夫再服那个,只叫人上了预备好的冰糖荸荠。

沈沧无奈叹了一口气,喝了半碗糖水,虽有些效用,可依旧是不住地咳。

眼见这清瘦老人每咳一声,胸口就跟风箱似的,沈理与沈瑛都看不下去,移开了眼。

虽是满心关切与疑问,不过当着沈沧的面,沈理与沈瑛两人都没开口。

还是杨镇先开口道:“太医回御前复命,以皇上仁厚,依会恳留大哥、不许致仕,只是外头怕是就要不安生……大哥可有什么安排?二哥那里以后如何

沈沧真病了的消息传出去,那些等着谋缺的官员就要闻风而动。到时候就不是一个缺出来的问题,尚书空缺,侍郎升尚书、侍郎空缺;其他四品京官升侍郎,四品京缺空缺,一连串下来,可是一窜空缺出来。

要知道沈洲可还在外任上,要是沈沧上一封遗折,提及家中老妻幼子无人相托,今上待下仁厚,说不得就会将沈洲调回京城。就算沈洲三年前才升了官,如今再上一步,年资不够,不过小九卿衙门中也有品级不高的辅官之位。

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多,沈沧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道:“南京国子监出缺,沈洲那边,我已经在托人在吏部打了招呼……”

杨镇虽觉得南京的缺比不得京缺,不过也明白沈沧既这样安排,自用用意;倒是沈理露出吃惊来,犹豫道:“叔父,听说何学士那边近日也在谋此缺…

何学士年资早熬到了,不过在翰林院往上的余地不多,就算大学士告老,还有状元出身的沈理与年资更老的蒋学士在等着,还轮不到何学士。

何学士想要升迁,最好的法子就是往外任走一圈,将品级熬上来。南京国子监祭酒,谁都晓得此缺清贵,可遇不可求。何学士要是不动心,才是傻子。

沈沧点点头道:“我也听闻此事,人有远近亲疏,只能对不住何学士……

沈瑞敬陪末座,还是初次听闻何学士也谋南京国子监之缺,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人情关系多了,要是因人情就将眼前的官缺相让,那岂不是儿戏

沈瑛是沈氏子弟,年纪轻且眼界有限,并未觉得沈沧此举有什么不妥,“远近亲疏”这四字说的再贴切不过。

倒是杨镇,认识沈沧大半辈子,察觉出不对劲来。

就算何家是隐形的刘党,与沈沧在政见上有所不同,不过因徐氏与小徐氏是亲姊妹的缘故,两家私交甚好。即便有沈珞之殇,两家“亲上加亲”的打算落空,也没有影响两家的往来交情。

沈沧明知大限将至,不想着为家人留余泽,却要得罪姻亲不成?

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虽是难得,可那是同外缺相比,同京缺相比,就算不得什么。何学士在官场上底气不足,年资有限,未必能夺个京缺;可以沈家底蕴,加上沈沧告退,想要为沈洲谋个小九卿衙门的京缺并不算太难事。作甚捷径不走,要走弯路,还是在得罪一门姻亲的情况下?

要知道,沈洲不回京的话,沈沧一病故,沈家就要沉寂了……

沉寂?

杨镇心下一动,隐隐察觉到沈沧的用意。

杨镇能想到此处,沈理自然也能想到,两人面上都带了沉思之色。

杨镇虽有心向沈沧请教日后之事,不过眼下人多,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加上眼见沈沧面带乏力,说话费力气,便起身道:“大哥且休息,今日临时出来,衙门里还离不开,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探望……”

沈沧点头道:“去吧,勿要耽搁公务……许久没有与你手谈,等明日好好下两盘……”

杨镇自是应了,却没有立时就走,反而走到沈瑞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道:“是个好孩子,我几个儿子,都没有恒云这样孝顺贴心的……要是小二是闺女,说甚我也要抢了恒云做女婿……”

沈瑞早已起身,即便被赞了,可并不觉荣耀,只苦笑道:“若非侄儿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至于使得家父拖延至今才得休养……长辈们不责怪,侄儿已是不安,万不敢当姑父称赞……”

杨镇摇头道:“你这孩子,想的恁多……你有孝父之心,你父亲就没有爱子之念么?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与其惴惴难安,还不若好生侍疾……”

“谨遵姑父教导。”沈瑞躬身道。

眼见杨镇要走,沈理与沈瑛也起身告辞。

三老爷与沈瑞两个,送三位客人出来。

眼见沈理与沈瑛欲言又止,脚步迟疑,沈瑞便道:“有些日子没见六哥与瑛大哥了,要不两位哥哥去我那里小坐会儿在走?”

沈理与沈瑛自是应了,沈瑞就同杨镇与三老爷告声罪,带了沈理与沈瑛两人去了九如居。

“真如晴天霹雳一般,大夫先前到底是怎么说?”沈理难掩忧色道。

沈瑞长吁了口气道:“大夫说,恐年关难过……”

这还是七月间的说法,后来沈沧为了隐瞒病情,用了一个月的参丸,剩下的日子就不好说了。

沈理脸色一白,沈瑛也露出惶惶来。

实是方才太医的脸色有些沉重,可沈沧的表现太淡定些、太从容,除了咳喘的难受些,其他与常人无意,实是看不出已经是已知大限的人。

原本沈理心里还为沈瑞弃考有些可惜,觉得不至于紧迫如此,现下却是庆幸不已,点头道:“恒云的选择对,这试确实不当考……”

要是那边桂榜高悬,这边传出沈沧病重的消息,那吐沫星子都能将沈瑞淹死。

沈瑛则是满脸难过道:“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二房三老爷病弱,一年总有小半年在养病,就算族人提及二房枝蔓不繁,担心的也是三老爷这一房,从没有人想过沈沧的身体会糜烂至此。

沈瑛一边是族亲长辈担心,一边则是忧心起沈瑞来。

三老爷的情形,哪里像是能当家立事的,以后支撑门户的还是沈瑞。

可是沈瑞今年不过十六岁,又是嗣子身份,上面几位长辈,下边弟妹是二房亲生血脉,他不上不下夹在中间,稍有不慎,就要生嫌隙,如何能不为难…

沈宅,大门口。

杨镇正与三老爷道:“何学士那边还没有动静么?”

何家与沈家同坊,何学士与沈理一样在翰林院,沈理都来了,何学士要说不曾听闻那是不可能。

三老爷摆摆手道:“姐夫勿要担心,何学士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性子,就算为了此事会有些不自在,也不会记仇生嫌……”

有句俗话说的好,“说曹操曹操就到”。

胡同口过来几匹马,为首那人身上穿着官服,面上带了忧色……

第四百一十七章 百年归寿(六)

眼见杨镇与三老爷站在大门口,何学士并不意外。虽说沈家姑奶奶早夭,不过因杨镇本就是沈家弟子,与沈沧兄弟除了姻亲,还是师兄弟,向来同进同出,沈杨两家的关系并不亚于沈何两家。

何学士翻身下马,拱手道:“廷尉大人……”

“何学士……”杨镇亦拱手回礼。

何学士满心疑问,望向三老爷道:“姐夫到底如何了?”

三老爷带了几分沮丧道:“太医才随了天使过来,并没有下方子……”

何学士露出惊诧之色。

杨镇叹了口气,道:“我衙门还有事,先回去了,改日在与何学士说话…

何学士道:“廷尉大人且去,我去探看姐夫……”

早有下人牵马过来,杨镇上了马,带了随从离去。何学士随着三老爷,进了沈家大门。

何学士并没有像杨镇那样迫不及待地去见内宅沈沧,而是随着三老爷先到了前厅,细问沈沧病情。

此事已经直通御前,没几日就会众所周知,也没有什么可瞒的,三老爷便实话实说了。

何学士听了,唏嘘不已。他虽是在刘阁老门下,可是京城人士,不像刘阁老身边其他人都是南官,并不是核心人物,又没有姻亲与那边相连。这些年真正曾对他照拂有加的,反而是沈沧这位连襟。正因为如此,即便政治立场不同,何沈两家也没有疏远了去。

如今,沈沧却是要倒了。何学士正是谋求升迁的时刻,心下也不由惴惴起来。

只是何学士并不像杨镇那样依附沈家,倒是没有向沈沧“问道”之意,只道:“既是姐夫已经回去歇着,我就暂不相扰……改日再让内子带小犬过来请安”

三老爷眼见何学士真心担心沈沧,想起方才沈理提及的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道:“何姐夫既是来了,就吃杯茶再走……要不然,我去请了大嫂出来说话?”

何学士想了想,自己既是来探病,即便不好大张旗鼓到沈沧跟前,也当见见徐氏,便点头道:“若是便宜,就劳烦泽平……”

三老爷自是无话,立时吩咐小厮去内院传话请徐氏。

何学士眼见客厅再无旁人,道:“听说沈学士方才也告了假出来,怎地不见?”

“方才来了,现下与沈瑛一道去了瑞哥儿院里。”三老爷道。

“恒云今日没下场?”何学士带了诧异。

三老爷带了感概道:“要不是瑞哥儿发现大哥不对劲,今日直接弃考去衙门接人,大哥还要硬挺下去,不肯回家休养……”

何学士亦是为人父母,自能体谅沈沧苦心,只道:“父慈子孝,不外如是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徐氏与沈沧一道来了。

何学士与三老爷忙起身。

沈沧摇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倒是将大家都惊动……”

何学士道:“听了消息,实是按捺不住,就匆匆赶来,倒是做了不速之客

沈沧失笑道:“你我连襟,往来半辈子,难道今日反而要递了帖子,才能相见?”

沈沧脸色虽难看,不过精神头看着还好,何学士便掩下忧心,故作轻松道:“本该如此,才是为客之道,这样两手空空,只带了一张嘴来,倒像是来打秋风……”

有沈沧在,何学士便知趣地不提沈沧的病。

徐氏望向何学士带了感激,三老爷心里则是越发不安。瞧着何学士如今应对,当是并不知晓沈家正与他抢南京国子监祭酒之事,要是知晓此事,还能如此心无芥蒂么?大哥此举,是不是太不厚道?就算有远近亲疏之分,可何家也是关系近的姻亲。

宾主寒暄了一会儿,何学士便也告辞出来。依旧是三老爷送出来,徐氏陪着沈沧回内宅。

转过影壁,何学士才收了脸上的笑,停了脚步对三老爷道:“今日来的是哪位太医?要不要托人去请院判过来诊看?”

如今太医院院判姓白,是闻名京城的杏林高手。只是外人对这位白院判,多是只闻其名、难见其人。太医院院判品级虽不高,可向来只负责帝后平安脉,鲜少外诊。

三老爷闻言,眼睛一亮,带了几分激动道:“方才来的是一位姓魏的太医。请白院判,这……便宜么?”

何学士点头道:“虽是要托人情,却也可勉力一试……泉哥儿媳妇娘家那边,正好与白院判家有亲……”

三老爷躬身做了个长揖,道:“如此,就请何姐夫费心……”

何学士忙伸手相扶道:“快快起来,这是作甚?你我两家几十年的交情,这点心力我还是能尽得……”

三老爷心中越发不安,神色也带了复杂,似是羞愧中带了感激。

何学士看在眼中,不由疑惑,却是想不出缘故……

九如居,书房。

看着书案左上角半尺高一叠大字,沈理看了眼沈瑞的黑眼圈道:“恒云向来不动如山,今日也心乱如麻了么?”

沈瑞点点头,坦然道:“实令人措手不及。虽知晓老爷身体不好,可也从没有想过会是今年……说到底还是我粗心,要不然当早发现症状,早日侍疾…

沈瑛在旁,跟着叹气。

世事难料,也不能说沈瑞就是错。乡试之年,哪个读书人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沈瑞虽底子薄,可胜在勤勉,在读书上也有灵气,今年这科要不是有此意外,说不得就要名列桂榜。

眼见沈瑞自责,沈理开解道:“生老病死,都是难以预料之事……你与其后悔前面粗心,还不若去寻思如何尽人子本分,在这些日子多尽孝心,让叔父能安心养病……”

沈瑞陷入沉思。

到底怎么为人子,对沈瑞来说,还真是个命题。

上辈子的父子关系与现下的父子关系并不是一回事。沈瑞想要为沈沧做些什么,可沈沧现下最需要的是什么?

一时之间,沈瑞倒是有些拿不准。

沈瑛向来细心,提点沈瑞道:“沧大伯父最放不下的当就是瑞哥儿的前程课业,否则也不会拖着病体坚持到今日。瑞哥儿的功课,是六族兄与王伯安、杨学士几个人教导出来,博采众家之长,举业是早晚之事,当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再放不下的当是沧大伯娘,沧大伯父与大伯娘少年结发,结缡四十载,伉俪情深。还有就是润三叔那边,病体孱弱,向来依附长房,得沧大伯庇佑…

这三条确实当是沈沧最担心的事。

沈瑞功课这里,即便错过这科,接下来也不会懈怠;至于三老爷那边,两个大庄子,加上四间铺面一处宅子,只每年收租进项,就够三老爷一家三口锦衣玉食,保持富裕生活。徐氏那边,却是鸳鸯失偶……

如今这个家里,最难受的除了沈沧本人,就是徐氏了……

沈理叹气道:“这边人丁还是太单薄,要是瑞哥儿早早娶妻生子,婶娘含饴弄孙,以后日子也能好过些……”

沈瑞听了,心下一动,道:“我虽未成亲,却是已经订婚……这,能不能与杨家商量商量,让杨氏今年就嫁过来……她少年失母,继母又年轻,正是少人教导;母亲这里,以后也能多一人陪伴左右,岂不是两全其美?”

“竟说孩子话你当杨家千金是几两聘财就娶进门的乡下小娘子么?连‘冲喜,都想到了……杨家书香门第,杨氏是杨大学士嫡长女,杨大学士怎么会同意让她冲喜,进门?”沈理摇头道。

沈瑛也摇头道:“确实不妥当。要是杨氏年长几岁,为了后面的事,这个时候想要提前聘娶也情有可原;可杨氏离及笄还有几年,这就不单单是冲喜,,还要背负‘童养媳,之名……”

虽说世情重男轻女,可仕宦人家的小娘子也金贵。疼爱女儿的人家,不会舍得将女儿早嫁。即便不会耽搁花期,可留到及笄后才张罗出嫁才是常例。

两位族兄都反对,沈瑞也知此事有些荒谬,不过并不死心。他在担忧沈沧的同时,也在担心徐氏。

这两年来,徐氏变化最大。

之前的徐氏雍容大气,是沈家的定海神针。同忙于公务的沈沧相比,徐氏才是沈宅真正当家人。不过随着这几年沈沧的衰老病弱,徐氏将家务都交了出去,一心看顾丈夫身体,对于其他人比较冷淡。就算是对嗣子嗣女,也没有前几年那般殷殷关切。

虽说是老夫老妻,不过徐氏全部心思都放在丈夫身上,伉俪情深固然可惊可叹,可到了鸿雁孤飞之时,情何以堪?

正院,上房。

看着眼前的白瓷碗,沈沧拱手求饶道:“好夫人,今早到现下都用了两次糖水,还是饶了为夫……”

徐氏笑道:“这不是糖水,这是煮的萝卜汤,并未放糖……”

“萝卜好……”沈沧知晓这些都是润肺止咳的药膳方子,受了妻子的好意,接了汤碗过来。

里面几块一寸见方的白萝卜,煮的入口即化,吃的嘴里带了清甜。沈沧连着吃了几日糖水,早就被甜腻腻歪了,眼下倒是意外之喜,忙不迭点头道:“这个好,这个好,以后就预备这个……”

第四百一十八章 桂子飘香(一)

日暮时分,秦淮河畔,贡院街外,人头涌动。

今日是中秋佳节,也是乡试最后一场考试之日。不少考生亲眷,都早早地等待贡院外,等着考生出场。

距离贡院不远,正好有一座三层高的茶楼,因在那茶楼里,能眺望到贡院大门口的动静,茶楼中就人满为患。不过三楼是雅间,收费不菲,即便如今各包厢都是满的,不过到底不如下边喧嚣。

在一处视野极佳的雅间,窗户开着,里面有两人在对坐吃茶。一人三十来岁年纪,白面短须,神情清俊,穿着绫罗衣裳,富贵大爷装扮;一人二十出头,穿着儒衫,带了几分儒雅。

“不知哥儿这一科准备的如何?不说别的,只在遗才试中能脱颖而出,当就有几分把握才是……”年长之人吃了一口茶,笑道。

那年轻儒生道:“二哥谬赞,南直隶人杰地灵,文风鼎盛,科举艰难,不少老儒终身不得举业。哥儿年轻,学问不深,这一场不过是试试运气……

那年长之人正是松江沈家族长嫡次子沈,如今中秋佳节不得团圆,身在异地他乡,就是因七月时送族中几位考生来南京应试,随后就滞留在南京城。

沈家是书香之族,族中读书种子不断,每逢乡试之年都有子弟到南京应试

为了安置这些子弟,宗房就将南京贡院附近置办了宅院,留人驻守。每逢乡试之年,沈氏子弟来南京,也就免了寓居赁宅之繁杂,可以安心备考。

宗房每次都遣人跟来,照顾族人应试,也是宗房福泽所在。

虽说千里跋涉,不过沈对于此事并不反感。沈家传了几代人,血脉早就淡薄,多几分往来,也是为了日后好相见。这些有资格下场的儒生,都是族人中的姣姣者,宗房也乐意卖这份人情。

只是近些年,沈家在乡试这里有些青黄不接,上一次乡试就“颗粒无收”。不过今年,有“小三元”沈瑾在,沈心里倒是有几分把握。

至于其他几位过来应考的旁支长辈与姻亲,沈并不看好。

南直隶虽与北直隶一样,每科乡试解额都远高于其他行省,可其竞争惨烈要远盛于其他地方。

像沈家那样,小一辈中在二十年之内,出了进士三人、举人三人、生员五、六人,早已经是引人侧目。不过玉字辈子弟的灵气,也让这些人占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资质寻常之辈。

至于水字辈的族叔、族伯,胡子一把、儿孙都有了,依旧不死心想要举业的大有人在。不过沈瞧着他们,也就是如此。能够压着那些年轻生员,考得下场资格,已经是他们的极限。就算三年到南京一次,也不过是次次都在孙山后,陪太子读书罢了。

沈对面的年轻儒生,不是旁人,正是为了沈应试,合家回南边的沈琰

沈琰在南京的宅子,也在贡院附近,与宗房所置宅子相隔不远。沈琰在松江时得过宗房照拂,既知晓沈来南京,也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这一走动,两下就相亲起来。

沈琰不过二十出头,又娶得是宦门之女;沈更年轻,已经是生员。这兄弟两个前程可期,沈自是乐意交好这二人。

在沈看来,沈琰与沈兄弟都非池中物,这样的子弟正应该多拉拢,怎么真的能当成外人?只是入族谱之事,有个二房在前头,就是宗房也不好就此事说什么。

难道非要通过二房,有没有什么法子绕过二房?沈心中莫名想到。

因沈珏“归宗”之事,宗房与二房如今关系不尴不尬。虽说宗房有强人所难之处,可到底是骨肉难舍,情有可原,不过二房却没有让一步的意思,这半年来并未主动与宗房往来,宗房也不好上赶子凑过去。如此一来,两家的关系算是僵了。

沈琰正在窗前眺望,三年前他也是从这里考出来。当年他运气颇佳,正好在下场前压中的考题,不知今年沈运气如何。根据沈所说,前两场他感觉都不错,文章做的比较顺溜。

要是沈榜上有名,是打发沈上京去应明年那一科,还是留在南京,三年后一家人再上京?

沈琰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之所以避到南京,就是想要疏远与乔家关系。乔三老爷明年起复,以乔家如今日薄西山的景象,少不得还要去攀扯尚书府那边。沈琰心下警醒,不愿夹在中间,被乔三老爷做文章,这才带了家人南下。

今年既是乡试之年,明年就是会试之期。沈琰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水平不够,明年那一科去不去都差不多;但是沈这里,是一鼓作气?还是再读三年书?他还是想问问弟弟的想法,并不想要自专。

外头传来鸣锣声,贡院大门开了,开始放第一牌。

沈与沈琰两人都起身,站在窗前眺望。

贡院门口,乌压压的后脑勺。等着放牌的人群,足有上千人。

沈与沈琰两人虽没在那边挤着,却打发管事守在那边门口。马车已经是预备好的,就在茶楼下边停着,只等着沈瑾、沈两人出来。

沈瑾今年二十一,沈今年十八岁,两人年岁相仿。因是同一年下场的缘故,两人之前也论过几次文章。

这次放牌,两人都在其中,就结伴出了考场。

两家的管事也在一处,便迎了上去,护着两人从人群中挤出来。

沈与沈琰见了,便结了茶水钱,下了茶楼。

看到沈亲自等在贡院外,沈瑾带了感激道:“让二哥受累……”

沈摆摆手道:“你我族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

沈与沈琰是嫡亲兄弟,倒是没有说什么客气话,不过看到兄长时嘴角也是不由自主地上翘。

两家都有马车在,几人就分乘了两辆马车,离了贡院街。

一上马车,沈就低下头,嗅了嗅身上,脸上带了嫌弃之色。

“怎了?”沈琰带了关切道:“可是身上不舒服?”

沈苦着脸道:“今日倒霉催的,隔壁老兄不知怎地,一直在拉肚子,香飘十里……熏得我昏头转向,觉得自己都臭不可闻……”

沈琰摇头道:“哪里就至于?是你自己瞎寻思。等一会儿到家,洗了澡就好了……”

沈伸了下懒腰,带了几分惬意道:“总算是考完了……”

沈琰也带了笑意:“这些日子二郎辛苦,我叫人定了船,如今正是秋高气爽,正可游湖……”

沈少年心性,因是惦记乡试,才狠读了两年书。如今只觉得出了樊笼,身上都觉得松快了,不过想着兄长对自己期望颇深,他也不由忐忑,小声道:“大哥,反正我是尽力而为……若是不如意,咱们就等下一科吧……”

沈琰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今年才十八岁,急甚?”

沈这才真正欢快起来,忙不迭地点头道:“就是,就是,今日在考场上看到许多胡子都一大把的人还在考……像我这年纪的,委实不多……我之前只觉得自己文章尚可,想着可上可下,单凭运气……不过有瑾大哥比着,立时就显出短处来……如今,我也是拿不准了……”

沈琰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道:“举业要是那么容易,也就不会引得不少人穷尽白发…如今你这才是初起步,能下场就是好的……”

自己这弟弟,少时颇为清高自傲,待知晓身世后性子一下子就变得安静起来,自信飞扬的少年也在静寂中多了自卑。

归根到底,都是与松江沈氏这族亲不是族亲、陌生人不是陌生人的关系给弄的。

沈琰倒是并不后悔与沈之间的人情走动,既受了宗房的照拂,两下里保持友好关系,以后有能力的时候回报一二,也是应有之义。可是其他的,就不想再牵扯了。

前面的马车里,沈与沈瑾也在说话。

“如今乡试已毕,要是祖宗保佑,桂榜提名,年底就要往京城去……源大叔那边可打发人过来,到底进京后如何安排?”沈问道。

京城虽有沈瑞在,可他是嗣子,身份使然,并不好与本生兄长过于亲近。加上这两人并不是同母兄弟,以前四房还有“宠妾灭妻”的传闻,这兄弟两人即便没有在人前反目,可关系也不会亲近到哪里去。

沈有心未雨绸缪,再卖个人情给沈瑾。

不想,就听沈瑾道:“有劳二哥费心,父亲那边虽是没有安排,不过小弟去年曾托瑞哥儿,请他帮忙在京城置个小院……”

沈闻言,有些意外:“竟是如此啊……”

沈瑾点点头,并没有提及从沈瑞借钱之事。他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年,作为四房唯一的少爷,在心里有了成算后,收服几个庄头管事并不是难事。更不要说,那些产业本就在他的名下。沈源虽是家主,却人在外头,鞭长莫及。

去年的收益,就没有送到扬州去,被沈瑾扣在手中。

沈源虽不忿,也不过是连番打发人回来斥责。回来传话的管家都是滑头,哪里肯得罪沈瑾这未来家主?不痛不痒地折腾了两回,沈源便也无可奈何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桂子飘香(二)300加更

京城,仁寿坊,尚书府,主院。

今日是中秋佳节,合家欢聚之日,沈宅设了家宴。就在临窗下,透过开着的窗户,正好举头赏月。

圆月当空,满地银光,同院子里挂着的彩灯交映生辉。远远地传来炮竹声,佳节气氛正浓。

只是有沈沧之病在前,众人面上强笑,心头都沉甸甸的,只有四哥儿尚幼,浑不知愁,手中提着一盏兔儿灯跟在堂兄沈瑞身后跑来跑去。

除了父母之外,四哥儿打小就亲近沈瑞,今日也不例外。对于小孩子来说,都愿意与年长的孩子玩耍。或许在四哥儿眼中,堂兄就是让人好奇的“大孩子”。

“二哥,这是兔儿灯……是嫦娥仙子玉兔……”四哥儿倚在沈瑞身边,奶声奶气地说道。

沈瑞伸手摸了摸四哥儿的头,谁说小孩子不知好恶?外头挂着各式的灯,是从城里最出名的铺子里买的,可四哥儿就认准了手中这一盏,只因手中这一盏是三老爷带了四哥儿,父子两人亲手做出来的。不过巴掌大小,却是细巧可爱。

三老爷眼见气氛沉重,心中难过,面上却是不显,只望向四哥儿手中的灯笼,洋洋得意,道:“许久不作画,还是这样出色,当真不愧才子之名……”

三太太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

沈沧闻言,不由失笑,道:“好,好,希望我们沈家也能出来一个名传千古的大才子……”

三老爷点点头道:“大哥所说,未尝不可……”

倒不是三老爷自大,为了修身养性,他自幼在书画上多有涉猎,也曾得拜名师。不过因作品少,又向来深入浅出,并不为世人知晓。不过在北士林之中,沈润并不是无名之辈。一幅画作,不能说价值千金,可也是许多人求而不得

自打沈沧做主,“分产不分家”,三老爷功名之心未熄,不过却没有先前那么急迫。或许沈沧夫妇的用意也是如此,毕竟有了恒产,衣食无虑,人也就便也多了底气。

有沈沧这个前车之鉴在,三老爷怎么敢拿自己的身子冒险?小长房有沈瑞,即便没有及冠,可已经功名在身,能支撑起门户来;小三房四哥儿还是幼童,真要自己因功名损身,如何能放得下jiāo妻弱子?

提及才子,沈瑞对徐氏道:“母亲,祝表兄是不是快上京了?”

徐氏点点头道:“之前来了信过来,当是节后动身,走得快的话也要十月初就能到京……”

沈瑞若有所思道:“毛世兄在南京要等到桂榜出来,出发稍晚些,就算是快,也要十月底到京了……”

徐氏闻言,看了坐在下首的玉姐一眼,心中颇是为难。以玉姐的年纪,耽搁三年委实可惜,这个时候本该将两家婚期提前,可一是毛迟不在京中,二是徐氏心忧丈夫,没有精力张罗玉姐出阁之事。

沈瑞看出徐氏犹豫,低声道:“母亲,明日儿子往杨家去,去央求杨大学士,看看是否能让杨氏早日嫁进来……家里添些喜气,妹妹那边的事便也能张罗开了”

不管杨恬年岁多大,只要进来沈家大门,就是长嫂,操持小姑子的婚事名正言顺。

虽说沈瑞对于“冲喜”的说法向来不屑一顾,可眼见徐氏对丈夫的依赖,使得他不得不未雨绸缪。要不然等到沈沧谢世,谁晓得徐氏能不能挺过来。

徐氏听了一愣,随即摇头道:“太仓促了,恬姐儿今年才十二,杨家不会肯”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儿子想要试一试……”沈瑞低声道:“就是父亲心里,多半也是盼着吃一杯媳妇茶……”

以沈沧年纪,早当是儿孙满堂,如今膝下却只有未成年的嗣子、嗣女。

提及丈夫,徐氏不免迟疑。

不过犹豫一会儿,她还是摇头道:“还是不妥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不能因为了自家,就让杨家为难,那不是亲戚往来的道理……你的孝心,老爷与我都晓得,并不在这个上……”

沈瑞没有再说话,并没有死心。他也知此请不合规矩,这才犹豫了几日,前两日往杨家送节礼时也没有提及此事。不过眼下,他却是顾不得了。

早在晚饭前,徐氏就对众人说了,明日要与沈沧出京,往西山庄子上休养

自八月九日沈沧病养,徐氏与丈夫就形影不离。

在徐氏精心照顾下,沈沧的气色好了许多,徐氏的精神看着也好,像是年轻了十几岁。越是如此,越是让人看着心惊。

徐氏虽开口驳了沈瑞所提,不过心里并不如面上那样平静。

要是杨家真的答应杨恬进门,那自然是好事,沈瑞以后也有人陪着,玉姐的亲事说不得也来得及。那样的话,她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可是嫁娶这样的大事,本当慎之又慎,那样仓促难免有不足之处。为了他们当老人的一时心安,让孩子们委屈,也不妥当……

杨镇宅,正院。

亦是中秋家宴,不过同沈家相比,杨家要热闹的多。

杨镇除了继妻之外,还有妾侍数人,往日都是没有坐的,今日也在屏风外设了一席,让她们坐了。长子已经娶妇,长孙女都有了;嫡次子虽还未成家,不过也定下了亲事;剩下的就是几个年纪略小的庶子庶女。

庶长女生母早逝,打小养在嫡母身边,今年十来岁年纪,就是与杨大学生家有了口头婚约那位。

看着贤妻美妾,儿女成行,杨镇觉得再多的辛苦也值了。

不过待看到庶长女,杨镇想起沈沧前几日的话:“三位阁老权势鼎盛,烈火油烹,锦上添花已是无益;杨大学士为东宫老人,且与东宫有师生之名,日后少不得登阁拜相,最宜为盟……”

“准备几色礼物,明日我与你往金城坊走一遭……”杨镇想到这里,回头对妻子道。

杨镇有两个岳家,就有两个大内兄,因两下里都往来,每次提及就直接用坊名代替。住在金城坊的,正是杨太太的娘家兄弟。

杨太太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可是二姐儿记名之事?”

杨镇点点头,道:“就是此事,早定下来也两下安心……”

杨镇如今位列九卿,那边大舅爷却是不过是五品郎中,杨镇能求到那边的只有杨二姐之事。

虽说杨镇借着与沈家的关系,与杨大学士口头订了儿女婚约。不过同姓不婚,即便是“民不举、官不究”之事,可因两家都是官场人,为了防止小人作祟,自然有绝了后患才好。

杨镇本就与妻子商议了,等二姐儿及笄前,就在内兄那边记名。今日想起沈沧的话,他觉得此事还是早做定夺为好。两家正式交换了婚事,这事情才算是尘埃落定。

虽说自家这边不过是庶女,可到底是自己养大的,杨太太也有几分真心。加上要定亲的又是大学士府,就是娘家那边也跟着沾光,杨太太当然乐意促成此事,痛快道:“好,明日我就随老爷过去……”

杨仲言坐在下首,听着父母说话,犹豫了一下道:“爹,儿子瞧着沈家大舅父精神尚可,怎就至于如此了?再说,就算沈家大舅父不在,杨大学士就会翻脸不认人不成,爹可还在九卿高位上?”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杨镇随口道,心里却并不轻松。

现下,他是在大理寺卿位上不假,可今年是“京察”之年,难保有人会盯上这大理寺卿之位。毕竟在外人看来,杨镇不过是依附沈家,与三阁老都不相于。

沈沧在时,沈沧与杨镇两人互为援手;沈沧一下来,杨镇不免显得“独木难支”。

幸好沈沧那边还有后手,沈家人脉并不如面上显得这样单薄。只是素日沈杨两家关系再好,沈沧手中的人脉后手会留给弟弟与嗣子,却不会留给杨家来

想到这里,杨镇多少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并不是钻牛角尖之人,也知晓那是人之常情。换做是他,也是如此。

之所以将与杨廷和的联姻提到台前,也是为了给旁人看的,也能少些麻烦

以沈瑞的上进,与沈沧的后手,沈家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岌岌可危。

“没事你莫要与那些不着调的狐朋狗友鬼混,多去看看瑞哥儿。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瑞哥儿是个有成算的孩子,你真心相交,自有你的好处……”杨镇对次子交代道。

“儿子自是真心的不能再真心,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谁想那些了……爹这样说,才是小瞧人……”杨仲言带了不忿道。

两家子弟虽为表亲,可只是名分上的亲戚,并不是血脉之亲。要说开始时,杨仲言就真心实意,那是假话;不过几年下来,彼此相处得融洽,自是真心亲近。

就是现下,杨仲言担心沈沧病情,也是因沈瑞的缘故多些。

杨镇摸着胡子,带了欣慰道:“如此正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除了徐五,国子监其他那些纨绔你还是少搭理,捅出篓子来可要仔细板子我不求你金榜题名,可也不许你抹黑杨家门楣”

杨仲言满脸讨好道:“儿子是那等不懂事的混账行子么?爹您就放吧,那些欺男霸女、违法律令之事,儿子见了就躲得远远了……”

第四百二十章 桂子飘香(三)

八月十六日,沈瑞早早起了。

今日沈沧夫妇要往西山庄子上休养,三老爷本想要跟着,不过三太太如今打理家务,四哥又小,徐氏便不许。最后商量好,由沈瑞带了玉姐跟过去服侍

前几日徐氏就打发人过去收拾,行李下人也都先一步过去了,今日倒是轻车简从,只有三辆马车,第一辆沈沧夫妇坐了,第二辆是玉姐儿与两个婢子,第三辆是妈妈与几个小婢。沈瑞骑马,带了十来个长随、小厮跟着。

马车出城没一会儿,就见沈沧挑了车帘,面色不善道:“瑞哥,上车”

沈瑞微怔,随即策马上前。

马车已经停下,沈瑞下马,躬身上了马车。

“老爷好好说话,瑞哥儿不过是思量不周全”沈沧面上带了薄怒,徐氏正在旁劝着。

沈瑞只觉得满头雾水,躬身道:“父亲,母亲……”

徐氏道:“快坐下说话……”

不知是否听进去妻子的劝,沈沧脸色稍缓。

还是徐氏先开口道:“都是我嘴快,将你昨日提及的事情说了,老爷这才恼了……”

沈沧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要是真的上杨家去提及此事,那这门亲事不做也罢要是想早日成亲生子,另择年纪匹配的淑女”

沈瑞涨红了脸,他哪里就那样急迫了?

徐氏忙道:“瑞哥儿哪里是那个意思?不过是瞧着恬姐儿失母,我身边又只有玉姐儿一个,想要她们姑嫂作伴罢了……”

沈瑞那点用意,自是瞒不过徐氏。昨日刚听闻的时候,徐氏虽是否了,心中却也是不无心动。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沈瑞。不过想到此事弊端,徐氏还是觉得不妥当。她最是知晓沈瑞脾气,有时候甚是主意正,自己虽不同意,可他未必死心,就将此事说给沈沧。

子不教、父之过,老爷对于这“父训丨子”的事并不讨厌。

“你素日循规蹈矩,可这些年在王伯安跟前耳濡目染,骨子里也藐视礼法,只是素日掩得紧,不为外人所知罢了……只是以你现在分量,还不足以挑战礼法规矩,就是装也要继续装成个守规矩的”沈沧毫不客气地道。

沈瑞直觉得被人揭了面皮,带了几分尴尬道:“是儿子狂妄,顾及不周全

沈沧见他老实认错,并不执拗,心下颇为满意,面上却轻哼一声。

徐氏在旁叹气道:“瑞哥儿心意是好的,可恬姐儿虽没了生身之母,却还有继母在……要是匆匆遣嫁,那杨太太就要为世人非议……就是杨大学士,也有薄待元嫡长女之嫌”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当初你娘是养在沈家,可情形与杨家不同。孙沈两家是通家之好,两家太爷兄弟相称,且孙家确实无女眷能教导闺女,才将你娘送到咱们家来。就是外人提及,也是情有可原的便宜之计。杨沈两家却是不同,实不宜效其行事……”

徐氏说的婉转,沈沧却不愿意遮遮掩掩,直陈厉害:“杨氏冲喜,进门,过后我一闭眼,她就要背个岍丨克亲长,的罪名,她本就丧母,你这样雪上加霜不是害人是什么?杨廷和就算在家事上糊涂,也不会答应此事……”

沈瑞这两日因担心徐氏,钻了牛角尖,被这一点醒,早已满脸羞惭。

徐氏在旁,眼见丈夫全无顾及地提及生死之事,不由红了眼圈。

眼见沈瑞讪讪,沈沧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马车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沈沧握住徐氏的手,低声道:“且好好的,不要让孩子担心,要长命百岁、儿孙满堂,那是我欠你的……”说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徐氏紧紧地回握丈夫的手,泪如雨下……

王宅,书房。

看着眼前的中年人,王华摸了摸胡须道:“这样的折子,到底有些冒失,要不然你在思量思量……”

那中年人三十几岁年纪,国字脸,看着浩然正气。他躬身道:“恩师此话差矣,学生身为言官,本就有督查百官之责……”

王华摇头道:“话虽如此,可吏部尚书是重臣,门生党羽众多,这样的折子上去,以后你就要艰难……”

那人带了笑意道:“恩师勿要担心学生,既是言官,哪里有不参人的?得此机会直陈御前,说不得正是学生的际遇……”

十年寒窗,一朝出仕,入了官场,人人都有颗上进心。即便对外是刚正不阿的御史,也不例外。

王华见状,便不再说反对的话,只道:“马文升毕竟是三朝元老,就算其子确有不当之处,不可牵连过广……”

那中年人道:“老师放心,学生自有分寸……”说到这里,有些犹豫道:“只是这样的折子,就算罪名落实,马文升也不过是子不严,,只恐三位阁老那边,会趁机落井下石,谋尚书一缺……”

他这样说,倒不是关心马尚书吃亏,而是想着要不要跟着“落井下石”。官场之上,既要踩人,自然是一踩到底最好。

王华摇头道:“就算有心,他们也是白折腾……沈沧不支、刘大夏是真的老病,要是马尚书这个时候退,朝廷就一下子出了三个尚书缺,变动太大……马文升虽恋栈不去,难得不党不群,皇上心中也多为倚重,不会允他致仕……

无巧不成书,就在王华拉着门生密议此事时,翰林院中沈理也做着差不多的事。只是提及的对象不是吏部尚书马文升,而是右都御史戴珊。

翰林院,东书阁。

临窗罗汉榻上的小几上,摆着黑白子,坐在上首执黑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现为翰林侍讲学士的沈理,坐在他对面的也是个翰林官。

那翰林官与沈理是好友,如今却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方道:“大人真要插手此事?可是大人年资尚不足,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沈理失笑道:“李兄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此举并非是盯着右都御史的位置……”

左右都御史是大九卿,正二品,以沈理现下的品级与年资自然是够不上。

那姓李的翰林闻言不解道:“大人既没有这个打算,那是谢阁老那边的意

沈理与李翰林是多年知交,这次科道那边的人又是李翰林的同乡,沈理便实话实说道:“李兄不用多想,不甘阁老之事,我也无心与戴御史为敌,只是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早晚遮不住,现下提前爆出来,不过是要让京城诸公不要只盯着刑部与兵部罢了……”

马尚书那边是儿子受贿,戴御史则是内闱不清,妻子索贿。

李翰林听了,立时反应过来。

如今刑部尚书沈沧与兵部尚书刘大夏同时告病之事,众所周知。并不曾听闻刘大夏与沈理有什么私交,那沈理关心的自然是因病告退的沈沧,此举不过是“祸水东引”罢了……

待沈家一家四口在西山庄子上安顿下来,朝会上言官报着的两个折子,立时引得朝堂震动。吏部尚书之子收受贿赂,证据确凿,被人弹劾;又有右督御史之妻有不当之举。

要知道今年可是“京察”之年,多少年资满了的人挤着脑袋想要往上爬。虽说官场之上,人情是免不了的,可吏部尚书之子的行为却是犯了众怒。

一时之间,盯着吏部尚书家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到御前,这其中不乏三位阁老门下的推波助澜。委实是吏部尚书此缺太过于重要,就算是三位阁老各有司职,不能兼顾,也希望落到自己人手中,以后诸事便宜。

当今近几年身子骨不爽利,国事上越发全部托给三位阁老。

再说现任吏部尚书马文升年过古稀,资历比三位阁老还压一头,三位阁老不能如臂挥使,自然也巴不得他早点退了。

至于右都御史那边,九卿之职,也有不少人盯着,只是没有吏部尚书这边热闹。

一时之间,告病休养的沈沧与刘大夏倒是无人提及。毕竟沈沧年纪在这里摆着,即便外头传闻病重,可文官生病是常事,谁晓得什么时候就好了。

至于刘大夏,则是与资历深,且没有小辫子在外头,就算想要攻讦一时也找不到名头。

吏部尚书虽是因“教子无方”被弹劾的焦头烂额,不过到底是经世老臣,老而弥坚,吏部衙门的公务已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察”到了尾声,官员升迁之事也陆续开始安排。

何学士也终于得了消息,知晓沈洲也在国子监祭酒廷推人选中。

何学士很意外,落衙回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尚书府,才得知沈沧一家出城去了。

三老爷出来待客,眼见何学士脸色有些难看,心下不由忐忑。何学士心慌意乱之下,倒是没有留心三老爷神色有异,寻了借口告辞回来。

等回了家里,何学士依旧是郁闷难当。他的年资虽是到了,可是同沈洲一比,显然就不够看了。国子监祭酒虽是清贵之缺,可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争。加上毕竟是南京,毕竟京城国子监,有资格相争的也多半不乐意离京。

何学士先前得了消息,知晓南京国子监出缺,也是犹豫了一番,不过不愿意在翰林院里继续蹉跎,才想要出去走一遭。不能说十分笃定,可也有了七八成把握,没想到临了临了出来的对手是沈洲……

第四百二十一章 桂子飘香(四)

何学士一直不得开怀,小徐氏发现丈夫不对劲,不免担心。

等到夜半无人,夫妻在床头闲话,小徐氏便道:“可是衙门里有人为难老爷?”

翰林院除了掌院学士之外,剩下四个学士中,只有何学士不是头甲出身。在其他衙门,头甲与二甲出身未必悬殊会那么大,在翰林院中,状元、榜眼荟萃之地,头甲与二甲的区别就大了。

何学士从庶吉士走到侍读学士,用了将近二十年。比其他翰林更用心,在编撰等公务上更是一丝不苟,恪尽职守。丈夫的勤勉都在小徐氏眼中,自是也知晓丈夫难处。

同旁人相比,何家根基还是太薄。

何家虽是京畿人士,却是农户出身,直到出了何学士之父中了进士才换了门庭。如今何家堂亲虽也有子侄读书,不过顶天是个秀才、童生,在有些出仕的“族亲”,就是何家显达后贴上来的,不过一个姓罢了,压根就没有血脉之亲;何学士在家族这边的援手,只有自家两个儿子。虽说兄弟两个都争气,可年纪资质在那里。

何学士苦笑不语。

小徐氏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过两日我去看看姐姐、姐夫……”说完这一句,带了不忿道:“皇上恩德,如今姐夫可还留着尚书之职,就有人欺负老爷不成?实在不行,还有刘阁老在……上次刘夫人问了二哥亲事,似有做媒之意。我怕齐大非偶,到了家里叫老大媳妇难做,借口二哥年纪尚小婉拒了……

何学士叹了一口气道:“太太想多了,没人为难我。姐姐、姐夫去了西山静养,还是勿要打扰他们……”

话虽如此说,可何学士始终不得开怀。

直到三更,依旧是辗转难寐,小徐氏翻身坐起道:“老爷到底遇到什么难处?连妾身也说不得么?”

何学士也跟着翻身坐起道:“沈二哥要回京了……”

“不是听说三年任期将满,本就当回京叙职?老爷作何忧心?”小徐氏不解道。

何学士在脸上摩挲了一把,艰难地说道:“南京国子监之职廷推名单上,有沈二哥之名……”

小徐氏一愣,随即变了脸色。

谋外任这样的大事,何学士自是先前就与妻子商量。对于南京国子监之职,因之前在刘阁老那边打好了招呼,不能说十拿九稳,也已经有六、七成胜算。就是京中有风声的几个候选人,暗自比较一番,年资也比不得何学士。

谁会想到,这个时候会出现变数。

沈洲人在南昌府,并不在京中,京中为他跑关系,谋祭酒缺的再没有旁人,只有沈沧了。

小徐氏只觉得心中发苦,对于姐姐、姐夫不无埋怨。不过两家虽是姻亲,因在朝廷立场不同,私下往来从不涉及政务。就是何学士想要外放之事,小徐氏也是想着得准信再说给姐姐,提前并没有打招呼。

如今即便知晓沈沧为沈洲谋祭酒之职,何家也没有去问罪的立场。

“姐夫毕竟要退了,老爷却是相府门生,这此消彼长……”小何氏迟疑道

何学士摇头道:“今上仁厚,待臣子最是优容……如今姐夫虽在尚书任上浅,不好加恩,可顺手给沈家一个恩典却是寻常……”

小何氏皱眉道:“今年是‘京察,之年,还不知空出多少位置,姐夫作甚盯着南京那头?沈家如今形势,不是正应该沈二哥留京主持大局?瑞哥在老成稳重,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听了妻子的话,何学士不由怔住。

如今京官金贵,京官有几个愿意谋外任?之所以何学士先前对于南京国子监祭酒之缺颇有把握,那就是知晓大家都不爱离开京城。就是他自己,先前也不曾有过出京的念头。

这外放的打算,还是因正月里宴会时沈沧的提点。

何学士先前郁闷却并不怨愤,就是因沈沧提点过自己,知晓沈沧这次安排不是有意相争,确实是两家不小心看上同一个缺。

不过妻子说的有道理,要是沈沧健康如常,那沈沧为沈洲谋南京的缺还正常;如今俨然是熬日子了,作甚还要让沈洲外任?

沈家一门,老幼妇孺,真的留给沈瑞一个人支撑?

何学士平素里温和,看似毫无菱角,并无其他翰林官那种恃才傲物的性子,却是心中有丘壑之人。

他的脸色郑重起来,沉思了好一会儿方道:“看来还得往恩师府里走一遭,在沈二哥回京前,将外放的事情落定……”

小徐氏是徐阁老幼女,出阁时徐家已经回苏州,出嫁事宜都是姐姐与姐夫张罗。沈家名义上姻亲,实际上也同娘家差不多。

因此,她带了不安道:“老爷这是想要先斩后奏?”

她虽偏着丈夫,可也担心何沈两家就此撕破面皮。

何学士摇头道:“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需廷推,哪里是说落定就能落定的?这祭酒之职就算了,我也效沈二哥,择个从四品参议……江南人杰地灵,锦绣之地,咱们这次也下江南……”

早在国子监祭酒出缺之前,何学士想要谋的外缺就是这个。毕竟参议是辅官,并不像掌印官那样政务繁忙,加上他自己是翰林出身,外放出去也多是分官教化,也正可扬长避短。

“这……”小徐氏十分纠结。

这样退一步避开亲戚纷争,免得让外人看了笑话是好事;可是参议哪里能与国子监祭酒相比?

京官外放,落在外人眼中本就是走了下行,只有这南京国子监祭酒一职是例外,清贵且回京也容易。再说丈夫说的轻松,想要去江南,“北官南缺”虽是惯例,可南边可不只有江南,还有两广、两湖。要是落到偏远之地,可是没地方哭去。

小徐氏只觉得心乱如麻,何学士心中有了决断,却是长吁了口气,散了心中郁气:“怪不得沈三弟见了我神色古怪,当是知晓了此事。不过姐夫既没有将话说开,就是在看我的打算……退一步不是坏事,这些年姐夫与我虽在朝廷上立场不同,可对我也是多有照拂……姐夫那人素来是‘人敬一尺回一丈,的性子,这次我肯主动退一步,姐夫也不会让我吃了亏去……”

外头传来梆子声,已经是四更天。

何学士放下心事,没一会儿便鼾声渐起。

小徐氏躺在丈夫身边,只觉得哭笑不得。原本为丈夫抱不平的那点心思,也抛到脑后。想起沈沧的身体,她不免担心起姐姐。但凡有一儿半女,即便鸳鸯失偶,还有血脉在眼前得以慰籍;如今只有嗣子嗣女在,又不是打小养大的,能有多亲近,还不知心里会多苦……

沈沧人在西山,不过始终关注京中消息。何学士这边一有动静,沈沧那边就得了消息。

听闻何学士依旧坚持外放,谋参议一职,沈沧并不意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就算有徐氏与小徐氏这姊妹之情维系,可何沈两家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清楚。

既是何学士不愿相争,沈沧便领了这个人情,就叫了沈瑞到书房磨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眼看抬头署名,沈瑞不由大吃一惊。这封信竟然不是写给旁人,而是写个吏部尚书马文升。

最近弹劾马文升的折子虽多,不过他是老臣,资历比内阁三大学士还老,这些弹劾也是无关痛痒。反倒是右都御使那边,在多方攻讦下,被翻出的不是越来越多,有些不稳当了。

竟然是“叔父”这样的称呼,而不是“老大人”之类的,可见两下里渊源不浅。可是为什么这些年人情往来,沈家与马家只是寻常官场上往来,并不见有什么亲近之处?

沈沧写完信,撂下毛笔,看着沈瑞惊诧之色,意味深长道:“官场上的关系,并不是都摆在明处……”

马文升是吏部天官,他的履历百姓或许不关注,可想要出仕的士子却是知晓个七七八八。

只凭沈沧这“叔父”的称呼,两家的交情就应该追溯到三太爷生前。

马文升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三太爷比这个要早,两人算不上“同年”。三太爷原籍松江,落户直隶,马文升是河南钧州人,落户虞城,“同乡”这一条也不是了。剩下一条“同门”,就是称呼对不上。若是三太爷与马文升是同门师兄弟,那沈沧对马文升的称呼就是“师叔”,而不是“叔父”。

沈瑞终于将脑子里一直不得解的疑惑解开。

沈沧与杨镇能够在几位阁老“三国分立”的情况下,还能得到两个大九卿之职,只靠“不党不群”是不行的。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资历压着三阁老不让的吏部天官,此事就不稀奇了。

马文升是中立党幕后的“党魁”,这才使得三阁老即便势大,也没有使得朝廷成为“一言堂”。

只是马文升的年纪实在太大了,今年已经七十九岁。在这个甲子年岁就能称高寿的时候,这年纪早已让朝野侧目。

早在弘治十四年,从兵部尚书转吏部尚书那次,马文升就引得不少人非议,被人暗斥为“恋栈不去”。如今“京察”之年,马文升又被人盯上就不稀奇了。他与六部中另一外老臣刘大夏的不和,也是朝野尽知…

第四百二十二章 桂子飘香(五)

庄子里生活平静安逸,徐氏陪在丈夫身边,玉姐带了管事婆子,照料众人饮食起居,沈瑞反而闲了下来。眼看着徐氏对丈夫寸步不离的劲头儿,沈瑞也能体恤。除了夫妇两人相召时,沈瑞就留在书房里看书。

这里毕竟是别院,即便有书房,也不过摆了两架常见的书。

沈瑞并没有看四书五经这类的正经书,而是要寻医书。

这里正好有本宋时医谱,沈瑞这些日子就捧着这个看。在他心中,也隐隐地存着点期盼,盼着沈沧能够好起来。虽说他晓得,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根据大夫之前所说,与沈瑞的观察,沈珏觉得沈沧的病并不是一种两种,一直咳的厉害,这个应该是肺与支气管的毛病;脸色黄如金箔,这个也应是肝胆的问题;尿蹦腰痛,这个是腰肾不好;便血呕吐,这是肠胃功能紊乱;气短心虚,这个是心脏供血不足。

这些病,本就是沈沧身上早有的,不过这些年调制压制。如今年岁到了,免疫力下降,一家子全爆发出来,就压制不住了,身体越来越虚弱,病势也越来越明显。

搁在五百年后,不过是内科一项一项检查过去;放在当下,连太医也不下方子,他这种五脏六腑都是毛病,就是回天无术,只能熬日子。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心浮气躁。

这些日子,徐氏一心只守着丈夫,可大管家与二管家都找过自己。并不是诅咒沈沧,只是以沈沧现下状况,这寿材也应该预备起来了,省的到时候措手不及。

沈瑞不愿与徐氏提及这个。就是他,心里都存一丝侥幸,盼着沈沧有好的时候;更不要说与沈沧相知相伴大半辈子的徐氏。

可是现下的人重视身后事,这寿材置办可是重中之重,即便沈瑞是嗣子,也不好越过徐氏直接做主。

沈瑞站在窗前,心中十分为难,犹豫着怎么与徐氏开口。

这时,就听到门口有声音,沈瑞抬头望去,就见徐氏带了红云过来。

沈瑞忙迎上前去,眼看着徐氏眼下青黑一片,不由关切道:“母亲要是寻我,打发人过来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照看病人,从古至今就不是轻松活儿,徐氏又上了年岁。沈瑞有心搭把手,可徐氏不爱假手于人,便也没有强求。

徐氏笑道:“不过几步路,哪里就累着了我?”

到别院大半月,徐氏可从没有主动离开过丈夫身边,这回过来定是有事了

“母亲,可是要回京了?城里毕竟便宜些。”沈瑞道。

徐氏一愣,随即苦笑道:“再等几日,老爷的钓鱼瘾还没够……”

沈瑞犹豫道:“水边湿冷,水汽又大……”

沈沧的咳疾,确实是畏冷怕寒,这些日子因执着钓鱼,已经有加重的趋势

“老爷这辈子累心累身,且随老爷心意吧……”徐氏叹了一口气。

徐氏已经做主,沈瑞自是无话说,将徐氏迎到屋里,亲手给徐氏奉茶。

徐氏示意红云上前,红云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双手递给沈瑞。

沈瑞不解,望向徐氏。

徐氏道:“当年我的陪嫁中,有几方好楠木,如今取出来,寻木匠开始预备吧……”

沈瑞不知该如何劝解,事到如今,说再多的都是空的。

就听徐氏接着道:“将我的也预备出来……”

沈瑞听了,心下一颤,忙道:“母亲……”

徐氏神态温和,道:“我也是奔六的人,早几年预备、晚几年预备又有什么分别?到时折腾,还不如一次就做出来……”

沈瑞皱眉道:“并不算折腾,母亲如今好好的,作甚发此不祥之语?”

徐氏摇头道:“你这孩子,委实想多了……到了知天命就开始预备福财的大有人在,我这并不算早……”

这倒也是实话,现下人寿命短,过了五十大寿就预备好棺材一年刷一遍桐油养护的,在民间富户人家也是常见。

沈瑞便没有再说什么,从红云手中接了钥匙,闷闷道:“大管家这几日正问这个,儿子会照母亲的话交代下去……”

徐氏点点头道:“天气越来越凉,虽还要再这边住几日,可月底前也要预备回城……”

沈瑞点头应了,徐氏放心不下丈夫,说完正事,就带了红云回去。

沈瑞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一边,却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之前看徐氏,像是心存死志,看着令人心惊;如今不知什么原因,却像是已经走出来了。

沈家没有沈沧,还有徐氏做主心骨;要是徐氏不在,天塌一半不说,三房之间也该散了。

正好下午大管家从城里过来,从沈瑞手中接过钥匙那刻,老人家泣不成声。虽还没有荣养,不过因上了年岁,大管家早已不管事多年,如今却是出山,为的是主人的身后事。

沈瑞心里难受,劝道:“你也是有了春秋,父亲前两日还提了一回……要是实受不住,就交代下去,要是有个不好,反而让父亲、母亲担心……”

大管家哽咽道:“受得住,受得住,万不会让老爷、太太跟着费心。老爷、太太恩典,容老仆享了这么多年清福,如今老仆能孝敬老爷、太太的,也只有这把子力气……”

因还要去见沈沧夫妇,大管家就擦了眼泪。

沈瑞见他走路都颤颤悠悠,忙打发小厮跟上。

二管家这次也来了,眼见大管家如此,也只能无声感慨。

沈沧几岁时,大管家就到沈沧身边服侍,主仆两人也是相处大半辈子。正如徐氏服侍沈沧,丝毫不愿假手于人;大管家如今出山,预备沈沧身后事,也是亲身亲历,不放心旁人插手。

“京城一切可好?二老爷可有信回来?三叔、三婶他们还好吧?”沈瑞问道。

“并无大事发生,二老爷的信还没到,三老爷、三太太都好,过几日田家要摆酒,下了帖子请三老爷、三太太。三太太已经打发人回话,说是三老爷身体有恙,要一个人过去……”二管家道。

“这个时候摆酒?田家有子弟下场?”沈瑞道。

“不是田家子弟,是田家未来姑爷下场,两家约好不管成绩如何,月底前都要行大定……”二管家道。

沈瑞与田家那边的表兄弟也算相熟,对于表姊妹就是生疏多了,便没有细问。

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今年桂榜放榜也就这几日……沈瑞倒不是后悔,不过心中也怪怪地。今年认识的人中,下场的人可不少,有沈瑾、有毛迟,还有沈,也不知这三人成绩如何。

由这三人,又想到今年没有下场的沈全。

当初沈瑞没有下场,沈沧病重,惊得五房上下都跟着不安。就是沈全随后的婚事,也减了几分热闹。沈瑞当时要在家侍疾,不好在五房多留,不过是打了一个转。

“过了二十,家中地龙就先烧起来,老爷、太太会在月底前回京……”沈瑞甩甩头,撇开思绪,对二管家道。

二管家应了。

沈瑞想起二老爷,又道:“南屋那边也叫人收拾,二老爷虽还没打发人回来,不过算算日子,没两月就要到京了……”

二管家禀道:“二哥,宗房械大爷要外放山西,过几日就要出京,打发人送了帖子过来,是三老爷接的……三老爷让老仆问二哥,二哥可要回城送一送

沈械外放了?沈瑞颇为意外。

“什么官职?”沈瑞道。

“从四品参议……”二管家回道:“定了后日启程,明日家里摆酒……”

沈械本就是正五品刑部郎中,外放升一级,实算不上什么喜事。

沈瑞对沈械印象并不好,不过这次沈械在起复的关键时刻,顾及沈沧的身体,没有对尚书府开口,可见是大长进。要不然的话,只要沈械开口,有沈珏的渊源在,沈沧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安排人出去走人情关系。

只是怪哉的是,不是还有贺侍郎么?怎么没使上劲,反而让沈械外放了?

京城,沈家宗房老宅。

械大奶奶耷拉着脸,听着管事媳妇回话。因后日就要离京,这几日就准备出发事宜,如今该打包的打包,该入库的入库,都规整的差不多。

械大奶奶生长在松江,富庶之地,出嫁后随着丈夫久居京城,从没有想起外放。

山西太原府,那可不是一般省府,紧邻着鞑靼。鞑靼游兵每年入冬就扣关抢掠之事,时常就传到京城,就算械大奶奶是内宅妇人,也时有听闻。

如今要去那要命地界,真不叫人心惊胆寒?

书房中,沈械看着书案上的公文,面上也是难掩沮丧。

沈沧重病,贺东盛换了嘴脸,沈械义气之下,眼见起复京缺艰难,就想到外放。这次他并没有求人,没求人的下场,就是得了山西布政司参议的从四品缺。

京缺贵、外缺贱。

按照官场习俗,沈械这个正五品京官外放,力气使到了,谋正四品缺也不无可能。不过沈械知晓自己分量,从未领土治民,正四品知府这样的缺就不用想了,正四品就剩下按察司副使与宣抚司同知,可那两个缺少候选人多,想要强上还要一番运作。

虽说沈械在京十几年,也结交同年、同乡、同僚,可到了人情时候,能用的并不多。

沈械就死了心,只谋从四品缺。

这次倒是轻松,也无人相争,只因去的是这要命地界……

第四百二十三章 桂子飘香(六)

九月初五,壬辰日,南直隶乡试放榜。

因是黎明时分放榜,秦淮河畔,沈琰宅子这边,上下老少都是天不亮就早早起了。白氏抚着胸口,脸上既期盼又担忧。沈也坐立不安,不时地望向窗外。他虽没有亲自往去看榜,却将身边小厮打发过去。

换做其他地界,乡试所出的“桂榜”应张贴在巡抚衙门门前,可这里是南直隶,并不设巡抚,榜单就张贴在贡院外。

南直隶乡试解额是定数,每次录取一百三十五人,其中三十名取监生,五名取杂行。按照三十取一的入场比例,取得乡试资格参加考试的生员、监生就是四千余人。

要在四千余人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这里又是江南,汇集天下灵秀之地,多少在士林中扬名的大才子,也终身不得存进,在科举之途上铩羽而归。

沈越想越乱,脸上带了黯然之色。

乔氏端了茶水进来,看着婆婆与小叔都神色不对,也不由带了忐忑。她实不明白,婆婆不明道理还罢,为何小叔子也这样急迫。小叔子今年才十八岁,就算这科落第不是还有下一科?

乡试虽重要,可哪里比得上春闱?为了小叔子的乡试,丈夫撂下春闱备考,千里奔波,她心中难免有些小计较。

沈琰拍了拍沈肩膀道:“你已经尽力,在考场上也应答如常,还担心什么?榜上有名,固然是喜;即便名落孙山,也能知晓自己不足之处……”

沈讪讪道:“我一个人回来好了,累的全家随我南下,让娘与大嫂也跟在辛苦,还耽搁大哥备考……”

要是只有他自己折腾一回,就算落榜他也不会太愧疚;如今阖家跟在不安,要是成绩不好,他如何能安生?

沈琰摇摇头道:“是我做主回来的,明年春闱,我本就没有丝毫把握……如今回到南直隶,也是因此地文风鼎盛,教学相长,比在京城要便利……”

沈看了旁边侍立的乔氏一眼,没有说话。

京城南城书院声名在外,里面有好几个北方知名大儒,大哥在那边怎么就不能好好备考?还不是被乔家给烦的,乔家大老爷想要让儿子入南城书院,乔家二老爷要将自己的内侄女许给自己,正经的岳父三老爷则是旁敲侧击,总是用沈珏之殇来说沈家二房子嗣艰难之类的话。

乔家几位老爷那种高高在上又满心算计的姿态,实是让沈作呕。要不是大嫂性子的确柔顺,持家也明白,沈连带着大嫂都要厌上了。

乔氏怎会不知娘家人的嘴脸,只是先前心有不平,想不到此处;现下听了丈夫的话,低着头满脸羞惭。

白氏浑不知世事,道:“大哥说的对,我也觉得南京好,京城还是太冷了……北人粗鄙,远不如南人精致……”最后一句,却是看着乔氏说的。

乔氏体态虽纤细,可身量比起江南女子倒算高挑,比白氏高了小半头。

新妇进门一年,乔氏不是没挑剔过,可是都入不得儿子的心。眼见长子长媳琴瑟相和,长子也放心将家务都托给乔氏,白氏难免不自在。可乔氏恭顺孝敬,再无可挑剔的,白氏最近无话可说,就只有拿乔氏的身量与半缠足说事。

沈琰在旁见白氏老生常谈不由蹙眉,沈眼见大嫂的脑袋越垂越低,心里叹了口气,正色道:“娘,以后可万不能这般说,这是对天家不敬……要是被人听了,可是要问罪……”

白氏唬了一跳,道:“这也要问罪?我说了甚了了不得的?”

沈道:“就是南人北人这些,要知道如今天家可是在京城住着,这算是南人北人?要说是南人,国朝迁都已经百余年;要说是北人,太祖皇帝可是南人……”

白氏听得有些糊涂,不过素来胆小,也怕失言给儿子们带了祸事,捂着嘴小声道:“不过几句家常话,这也说不得?”

沈知晓自己的娘对嫂子有些小心眼,大哥那边不好说什么,他要是再不劝阻几句,说不得婆媳嫌隙越来越大,家里不得安宁,便道:“自是说不得,这里是南京,有锦衣卫衙门在……咱们今年下船时,娘也看到了那些船飞鱼服的锦衣卫使,呼啸而过,威风八面,可是随时能问罪与人……”

白氏心存畏惧,神色怏怏,倒是不敢说了。

沈琰瞥了弟弟一眼,沈忙做了个求饶的神情。

沈琰移开眼,没有揭破弟弟的谎话。白氏虽有些小心眼、小糊涂,可到底是他们的亲娘,关于自家的婆媳之争,人前沈琰没有与白氏计较什么,不过私下里对妻子多有安抚。如今小弟出面,倒是比他自己出头为妻子说话要强得多

外头天色大亮,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就听到前头传来凌乱的叩门声。

“大哥……”沈只觉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里去了,白氏也坐不住,拉住长子的衣袖。

沈琰的脸色也难掩喜色,道:“快去看看,当是报喜的到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响起一阵鞭炮声。

白氏难掩激动,沈琰眼见沈还怔忪,拉了他一下,两人出去。

白氏却依旧悬着心,眼看两个儿子都出去了,顾不得才发作了媳妇,眼巴巴地望向乔氏道:“老大家的,会不会是隔壁的动静,不会是白欢喜一场吧?

乔氏神态温婉,柔声道:“怎么会,前头已经有了动静了……”

说话的功夫,就有个婆子满脸喜色地进来,道:“给太太道喜,二爷中了,喜报到了……”

这边与沈家在南京的宅子并不远,闹出动静,那边自是也得了消息。

沈此时也起了,拉着沈瑾在前院吃茶,也在等放榜的消息。另有今年下场的几个旁支、姻亲,也都带了忐忑,坐立难安的模样。

听到小厮来报,沈得了乡试第八十九名,沈既是为沈欢喜,也是生出几分担忧来。要是还跟三年前似的,一个不入族谱的外生子中举,正宗沈家九房却颗粒无收,可也太失颜面。

沈瑾却是镇定如初,只道:“这下琰大兄终可安心了……”

长兄如父,沈琰虽比沈大不过几岁,可素来手足情深,外人看着也是羡慕。这兄弟先后中举,也是一段佳话。

沈唏嘘道:“当初他们一家回到松江时,何其狼狈,能有今日,委实不容易”

旁边有家姻亲家的梁秀才,听闻不由好奇道:“说的是沈琰兄弟么?瞧着他们兄弟也是风光得意,家底虽不多,却是都有功名,又娶高门之女,当初还落魄过么?”

沈没有细说,只道:“少年失父,到底艰难,幸而熬过来了……”

沈瑾在旁,虽没有接话,可心中却是火烧火燎。自己生母尚在,骨肉却不得团聚;生父也在,却是不见慈心,因为金银父子生了嫌隙。

亲生祖母,对自己疼了十余年,最终却是不知真假。

沈瑾如今孑然一身,跟孤儿也无两样。要是真正的孤儿,到了金榜题名也就算熬出来,可是他如今奔着仕途,却未必能走得安稳。

他记得清楚,沈源当初是将卧床的祖母撇在松江,带了继室前往扬州,可谁想到去年年底转了心意,打发了心腹管家回松江接人。

人虽然接走了,可沈瑾如何能放心?等到扬州那边再来人,旁敲侧击,才晓得沈源如此的缘故。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老太太“过寿”。

扬州富庶,不仅文人多,商贾也多。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儿孙前程,学生家长对于官学里的教授自然是分外有“礼”。

沈瑾听了,心惊不已,却是无可奈何。本有心规劝,可想着沈源的性子,最是偏执,他便只有暗暗叹气。

这次他急匆匆下场,而不是往扬州劝父,就是因晓得那样徒劳无益。如今战战兢兢,不为别的,就是担心沈源事发。要是在下场之前,沈源成了罪人,那他这个罪人之子连下场的资格都没有了。

或许对其他生员来说,乡试三年一次,可对于沈瑾来说,保不齐就是最后一搏。

想着已经在京城安顿下的生母,沈瑾的心中也开始发紧。

过来足有两刻钟,街上又有喧嚣声。

沈瑾神色不变,可握着茶杯的手却有些发抖。

梁秀才早已等不及,小跑着出去瞧热闹。

喧嚣声从沈宅路过,并未在这边驻留。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梁秀才怏怏地回来,道:“是往胡同里倒数第二家报喜去了,是乡试第十三名……”

沈的脸上不由带了担心,沈瑾的神色也有些发白。

时间过得缓慢,胡同里的喧嚣渐止。

屋子里气氛压抑得不行,沈已经坐不住,只觉得心浮气躁,走到门口唤了小厮道:“去看看钱五回来没有……”

小厮应声下去,刚出胡同口,就与一对人马撞了个正着。

眼见在几个报喜的公人前引路的就是自家的钱管事,那小厮顾不得上前说话,立时转身飞奔进屋。

“二爷,钱管事带了报喜的人来了……”小厮高声禀道。

沈忙从屋里出来,道:“第几名?”

旁边几个旁支、姻亲虽晓得自家希望不大,可到底存了一丝念想,也都从屋里出来,眺望大门口。

“……”那小厮卡脖了。

这时,就听门口有人高声道:“松江府沈瑾沈老爷可在……

第四百二十四章 桂子飘香(七)

南京距离京城虽千里之遥,不过因两下里往来公文多,传驿速度反而比其他地方要快。在山东乡试结果报到京城后,南直隶乡试结果也到了京中。

南直隶解元华亭县沈瑾之名,立时引得不少人关注。

实在是如今京中有状元沈理,也是华亭县人士。

待从沈理这里得到认证,知晓此子确实是沈尚书族侄、沈理族弟,京中诸公对于书香沈家又有了新的认识。

与勋贵人家不同,仕宦人家只要读书种子不断,就算一时沉寂,也有复兴之力。沈家沈沧虽退下来,可是子侄举业不觉,就算是沉寂,也是暂时的。

何学士已经从吏部领了公文,领浙江布政司衙门参议一职,行囊早已准备好,这几日就要启程出发。浙江是教化大省,何学士又是翰林官外放,过去督管的也会是地方教化之事,倒是极容易出功绩。

从四品参议缺虽多,可对何学士来说,浙江、江西、福建这三地文风鼎盛之处都算是好缺。要不然的话,沈沧当年也不会给沈洲谋江西的缺。

就是这次何学士外放,沈沧虽没有回京,可何学士也知晓,这背后有沈沧的助力,否则自己不会轻而易举就得了浙江的缺。

何学士本就是京城人士,又做了十几年翰林官,如今能往杭州那样山清水秀之地任职,并不觉得苦,反而存了几分期待。就是要随着丈夫出京的小徐氏,也是心存雀跃。

杭州距离苏州并不远,到了杭州,想要回苏州省亲也便宜许多。徐家如今嗣兄弟已故,嗣侄当家,两下里并不亲近,可徐氏有好几个亲姐姐都嫁到苏州当地,如今两下里依旧往来通信。

“不说生员,只说举人,沈家这玉字辈就出了多少?这才是书香望族……”何学士羡慕不已。

小徐氏道:“到底是血脉远了,不是说到了瑞哥儿这一辈京中与松江那边已经出了五服?不知这次的解元是出自哪一房?本以为沈家松江族人,只有沈家五房子弟最出色,没想到又出来一个沈瑾……”

夫妻两个说着话,正好何泰之下学回来,神色却有些古怪。

小徐氏见了,道:“这是怎么了?”

何泰之给父母见了礼,并未应答,反而问道:“爹,今年南直隶解元真的是华亭县沈瑾?”

何学士挑眉道:“这还有假?沈尚书族侄、沈状元族弟,南直隶华亭县人氏沈瑾,还有旁人不成?”

换做其他省的解元,即便名头传到京城,也未必会引起人关注,实在是南直隶、江西、浙江这三处容易出状元。弘治十二年状元出自浙江,弘治九年、弘治六年、弘治三年状元都是出自南直隶,成化二十三年状元来自江西,成化二十年状元来自浙江,成化十七年状元出自浙江,成化十四年状元出自江西,成化十一年状元浙江。

三十年之内的十次会试中,除了弘治十五年状元是出自陕西,其他九位状元,四位出自浙江、三位出自南直隶、两位出自江西。

加上松江沈氏是士林中早有名望,出了当朝尚书,还有翰林侍讲学士,这沈瑾的名字就格外引人关注。虽说他人还没有到京城,不过却被当成明年春闱状元的得力候选人之一。

小徐氏想起儿子曾去过松江,道:“这沈瑾到底是沈家哪一房子弟?前些年你随姨母去松江,见过此人不曾?”

何泰之满脸纠结道:“爹,娘,这沈瑾不是旁人,正是四房那个庶长子,瑞二哥的异母兄长……”

小徐氏脸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竟是此人?”

沈瑞是尚书府嗣子,与何泰之又交好,对于沈瑞的出身来历,夫妻两个自然是知之甚详。沈瑞嫡子出继,家中却是庶子记嫡承接香火,这本就不是合规举之事。要不是沈家四房当家人有“宠妾灭妻”、“凌虐嫡子”在前,徐氏也不会夺人香火,态度强硬地将沈瑞接到京城来。

何学士感概道:“真是没想到,竟是瑞哥的本生兄长……瑞哥就不是池中物,要是没有出继,这兄弟两个在一处,那沈家四房十数年后,当不亚于沈家五房……”

小徐氏撇撇嘴道:“学问再好,人品不好也当不得什么,就算比瑞哥早一科中举又怎样?我不信他能强过瑞哥去……沈学士与沈瑛那边,可都是与瑞哥交好,难道会为了中了解元进士的,就撇开瑞哥去亲近那个庶子不成?”

何泰之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瑞二哥倒是从没有说过沈瑾不好,不过珏三哥生前倒是极厌此人,说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伪君子……”

何学士皱眉道:“勿要背后非议与人,此乃小人之举沈瑾为人如此,干你何事?”

何泰之讪讪道:“我这不是担心瑞二哥么……早先沈瑾在松江时还好,两下里隔得远,如今就要往京中,两下的关系外人不晓得,亲戚里外哪个不知?到时,少不得高低长短被人比较。”

何学士摇头道:“你小瞧瑞哥了,就算旁人比较,他心定志坚,也不会在意……再说两人毕竟相差好几岁,就算在科举上沈瑾先行一步,也未必就定比瑞哥强了去,你瞎操心个甚……”

何家姻亲之家,都议论起沈瑾来,更不要说五房与沈理家。

鸿大老爷与荣有焉,只觉欢喜,道:“甚好,甚好,四房后继有人……”

郭氏却是皱眉不已,满脸厌恶:“明年春闱落第还罢,要是一朝金榜题名,留在京城,可还真是碍眼……”

鸿大老爷知晓因孙氏缘故,郭氏向来厌恶郑氏母子,只是郑氏不过一妾侍,又离了沈家,早已是不相于之人;而沈瑾此人,勤勉好学,并无大错在外头,不过是被长辈恩怨给牵连了。

“瑞哥到底是出自四房,那边是本生亲。要是沈瑾支撑不起来,以源大哥的脾气,总要烦到瑞哥头上……如今沈瑾成才,对瑞哥来说并不是坏事……”鸿大老爷开口劝道。

郭氏叹气道:“我只是不忿瑞哥又被压了一头……当年的事老爷难道忘了?瑞哥本不是笨孩子,却被张氏糊弄得不能读书,传出跋扈愚笨之名;沈瑾一个庶子,却是人人称赞,一时风光无二……不说别人,就是我当年与源大嫂子再好,明知那边情形不对,可对瑞哥也是失望不已……入蒙学三年,连蒙书都没读完,谁会想到这其中有蹊跷?要说这其中半点不予郑氏母子相于,我是不信的……”

鸿大老爷想起四房往事,也是叹了一口气,不再为沈瑾说话了。

沈瑛、沈琦两个离家早,对于沈瑾的印象就是邻居家的族弟,与自己三弟同庚,相伴长大。对于后来,沈全弃了幼年玩伴,选择了年幼的沈瑞交好反而与沈瑾疏远,兄弟两个也能理解。有孙氏恩情在,对于失母的沈瑞,五房上下本就当多照拂。

同沈瑞相比,本是庶子出身的沈瑾,名利双收,已经得到太多。

得知此人得了今科南直隶解元,沈瑛与沈琦两个倒是多有欢喜。同为沈家子弟,自然是族人越争气越好。

反而是沈全,在为沈瑾欢喜的同时,心情颇为复杂。两人同庚,论起月份还是沈全大些,可沈瑾十三岁过院试,沈全二十岁才过院试;沈瑾二十一岁中了解元,沈全连下场一试的信心都没有。

换做心胸狭窄的,少不得因嫉生恨;沈全性子郎阔,别扭一会儿,也就想开了。作甚与旁人比?两人资质本就不同。

或许在旁人眼中,沈瑾今年中了解元,不过是运气使然,可是沈全却知晓沈瑾底细。

早在沈瑾童子试中了“小三元”后,乡试便能一搏,只是弘治十一年那科是要给嫡母守孝错过,弘治十四年伤筋动骨。要不然说不得在三年前或六年前,沈家就能多一个少年举人。

连着错过两科,厚积薄发,沈瑾摘得解元也就是意料之中。

郭氏因沈瑞缘故,对沈瑾生厌,沈理自然也不例外。他虽是沈氏族人,近些年与二房、五房也走动起来,可对于松江族人依旧是冷清的很。就算松江来人,除非必要的往来应酬露个面,沈理也无心亲近。

就算知晓族弟沈瑾得了谢元,进京在即,沈理也无心搭理。

在谢氏询问他,可否要为松江那边的举人预备客房时,沈理摆摆手道:“谁耐烦招待他们,让他们自便……”

谢氏不免犹豫,道:“械大伯如今不在京中,尚书府那边怕是顾不上这个,剩下只有老爷与瑛大叔两家,老爷毕竟为长,到底有个解元在,外人都看着

沈理哼了一声道:“要是说的是沈瑾,那更不用人操心……此子心狡,不知怎糊弄了瑞哥,去年就打发人随瑞哥来京,如今在贡院外典了院子……”

“竟有此事?”谢氏十分意外:“是瑞哥说的?”

谢氏心里,因丈夫对沈瑞的看重,始终有忌惮。加上沈瑞幼年生活坎坷,少年老成,在谢氏眼中就成了有心机之人。只是她素来乖觉,在丈夫面前半点不露,对沈瑞反而越发亲近周全。

沈理道:“瑞哥原还要瞒着我,六月里沈瑾生母随着兄弟上京,如今就住在黄华坊……她叫人传话,想要见瑞哥一面。瑞哥拿不定主意,向我问询,我察觉不对劲,盘问了半响,才知晓此事……郑氏母子并不无辜,占了婶娘多少便宜,即便如今母子离散,也是自作自受,瑞哥还是心肠太软……”

谢氏点头附和,心中却不以为然。

沈瑞年纪不大,却是个有主意的,要是真无心泄漏此事,又哪里会主动提及?多半是不好推却沈瑾请求,又不甘心如此顺承了那边,让那边白占了便宜,才将此事揭开,里外都要落个好……

第四百二十五章 时不待我(一)

冬至前几日,沈沧一家从西山庄子回到京中。

沈瑾高中解元的消息,沈沧夫妇也知晓,却没有放在心上。解元也不过是头名举人罢了,就算春闱得了状元,也有沈理珠玉在前,没有什么可惊叹的。

尚书府这边,因沈瑞早有吩咐,过了九月二十就开始将地龙烧起来。等到沈沧等人回来时,正好屋子都驱完潮气,入住适宜。

“老二还没有消息么?”沈沧问起此事。

徐氏道:“当是在路上了,要不然早该打发人进京……”

沈沧点点头,眉头之间却带了几分急迫。他虽然安排的好好的,何学士也主动退让了一步,可南京国子监之事想要尘埃落定,还需在沈洲进京后。要是现下,沈洲进京,即便对他的安排有所非议,可最终也会听他这个哥哥的劝;万一沈洲迟了一步,真是……怕是没心情也不肯去谋南京的缺。

想到这里,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为了老二,让夫人都跟着为难,只希望他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徐氏安慰道:“姨老爷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老爷想多了……只是等二叔回来,老爷还要好好说话,到底也是将五十的人……”

沈沧虽是为弟弟百般筹划,可到底沈洲只是弟弟,不是儿子,说不得有自己思量。

沈沧咳了两声道:“眼下是什么时候,留他在京里,能落下什么好?”

不是他小瞧自己弟弟,只是沈洲的性子,却是不是个果决。真到了新旧更替之时,要是被搅合进去朝廷争斗中,沈洲很难独善其身。

王宅,书房,沈瑞与王守仁师生重聚,说的也正是此事。

“宫里传出的消息令人心惊,自太皇太后薨,皇上对丹丸越发依赖……早年还有皇后娘娘劝诫,如今帝后生嫌隙,竟是无人敢劝……”王守仁唏嘘道。

沈瑞皱眉道:“几位阁老呢?不是说皇上最敬重三位阁老?”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政务全部相托。如今朝廷虽党政不断,可政治还算清明,就是因三阁老勤政爱民,称得上“良相”。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道:“皇上的丹丸是宫里丹房练的,并不是太医院这边……就算是太医院这边敬献,也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几位阁老就算听到风声,知晓不妥,也无人敢犯这个忌讳……”

“窥伺帝躬”,这可是沾不得的罪名。

历史不可逆转?

沈瑞望向王守仁就带了担忧。

或许换一个人,会觉得王守仁在磨难中成长,可沈瑞却不希望他真的险死还生。

王守仁道:“如今不止刑部尚书出缺,南京几位尚书也陆续告老,我已经劝过父亲,让他谋一南缺……”

沈瑞迟疑道:“皇上会肯么?”

在世人眼中,南京六部可是养老衙门,都是失宠的臣子或是在党争中失败的臣子养老之所。王华虽不过是侍郎,却是皇上东宫时的老师,如今也是太子的老师之一。能被谢迁与李东阳忌惮,几次有入阁之声,可见王华不仅没有失宠,反而颇得皇上看重。

王守仁道:“祖母年迈,不耐京城气候,要是皇上不应,父亲就想要告退养亲……”

“恐有非议……”沈瑞皱眉道。

要是王华直接用告退“养亲”,还能博个孝子之名;可想要打着“养亲”的牌子外放南京,说不得两面不讨好。

王守仁叹气道:“祖母耄耋之寿,父亲早就想要回乡奉亲,祖母却是不许。京城离余姚委实太远,祖母早年也在京城生活过,到底是不习惯,才在祖父去世后回乡,一直不肯再来京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就。太淑人年将九旬,王华无法安心在京倒是也说得过去。

至于老人家不许儿子致仕,也是情有可原。王华是王家第一个进士,支撑门户,使得王氏一族换了门楣。如今除了王守仁,王家其他子侄也都是读书为业,王华在任不在任的区别就大了。

王守仁才回京城,沈瑞过来请了安,并没有久留,说完话就回尚书府去了

王守仁则是留在书房,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唤了心腹过来,打发他出去送信,自己移步去了跨院。

何氏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小棉袄,神色有些憔悴。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过七个月的身孕也显怀。

王守仁眼见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温声道:“在担心岳父、岳母?如今京中虽冷了,南边天气还宛若暮春,岳父、岳母这一路南行都是乘船,不冷不热却是正好……又有小舅子在身边孝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南学风鼎盛,有不少当世大儒,何学士就叫何泰之从县学办了游学手续,带了小儿子一起往杭州任上去了。

何氏撂下手中的针线,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担心爹娘,是想着姨母那边……”说到这里,带了犹豫:“小时我在常在姨母家,姨母与姨父向来视我如亲女,我受二老慈恩多年,却不得回报一二,心下实在难安……”

要是嫁给别人,因有沈珞这一茬在,何氏绝不会说这一席话;可嫁的是王守仁,夫妻三年,何氏已经知晓丈夫不是凡俗性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王守仁果然没有变脸,没有因何氏幼年曾养在沈家就心生忌讳,只摇头道:“不管怎么到底要想想你的身子,要是因思虑伤怀,才是不孝之前我没在家,你不好随意出门;如今我回来了,姨母与姨丈也从西山回来,等过了这几日,我带你过去探望就是……”

何氏听了,眸子雪亮,望向丈夫满是柔情蜜意。

王守仁并未看见,坐在妻子对面,眼睛黏在妻子的肚皮上。如今长子已经有了,这个不管是次子还是长女,都是欢喜之事。大哥儿今年才三岁,小的年底才能落地,可是皇上的身体还能熬几年?

虽说子不语乱语,可是对干沈瑞的话,王守仁却是始终铭记在心。

从宣宗皇帝重用内侍开始,阉人与文官之争就没有停止过,不管是罢官还是流放,搁在以前王守仁都不会在意。

士大夫操守不可弃,否则成了佞臣之流,遗臭万年,自己都没脸去见祖宗。可是换了眼下,想到娇妻幼子,王守仁的菱角也平了几分。虽无心曲意奉贼,但也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毙”。

刘忠那里,到底欠了一份大人情,即便沈瑞没有这场,这该谢还是要谢的

之前王守仁不在京,沈瑞一直侍疾,也顾不上这个;如今王守仁回来,也该有所表示。

不提王守仁回京如何交接差事,如何走亲访友,沈瑞自打从西山回京,除了往侍郎府见了一次老师之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杨家那边也没顾得上去拜见,只因沈沧的病情恶化了。

在西山的一个月,沈沧每日带了妻儿或是钓鱼,或是吟诗作画,日子过得悠哉。要不是身形越老越瘦,精神头就不像是个病人。

等到回到京中,沈沧就坚持不住,次日就开始卧床不起。

被病痛折磨半年,沈沧已经瘦得皮包骨。徐氏一日三餐地安排滋补,可是沈沧的肠胃已经彻底坏了,除了米粥与清淡的汤水之外,什么都受不了。

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清醒的时候不忘叫人取了纸笔,亲笔写了折子,恳请再辞刑部尚书一职。除了辞官之外,沈沧每日都要念叨一遍:“老二怎么还不到京……”

南京国子监的缺空了两个月,不会一直空着。虽说沈沧已经打通好关系,可是沈洲迟迟不到难免发生什么变动。

徐氏不愿丈夫担心,也盼着沈洲早日到京。原本徐氏还盼着毛迟也早日回京,先前去西山前也打发沈瑞往毛家去旁敲侧击过。想的就是要使毛迟能早一步回京,就将玉姐儿嫁了。就算仓促些,或许有不足,也比让玉姐儿等三年要好。

不过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徐氏晓得,来不及了。

九如居中,三老爷皱眉,带了怒色道:“二哥真是的,大嫂七月初就给他去了信,结果回来一封信后就没了音讯,如今这都三个月,倒是累的大哥跟在悬心……”

沈瑞算了算南昌到京城的距离,若有所思道:“要是中秋后启程,走水路许是还有些日子,要是走陆路,约莫也要倒了,要不要打发人去迎一迎?”

三老爷听了,道:“怎么迎?水路、陆路都打发人去?”

“不用。二叔收到母亲的信,应该会陆路进京。”沈瑞道。

三老爷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水路虽舒坦,可要是赶时间,还是陆路上便宜。

济南府,官驿。

沈洲面色赤红,道:“不许再耽搁,今日就启程”

“二叔……”沈玲满脸担忧道:“就算是担心京中,二叔也要保重身体啊……烧了整整四日,如今才好些……”

沈洲摆摆手道:“将药带了,在路上吃就是。离京城还有八百多里,不能再耽搁……”

沈玲还要再劝,沈洲已经冷了脸道:“勿要再啰嗦”

叔侄相处几年,沈洲还是头一次这样冷着脸,沈玲就算心中再担心,也被唬的噤声……

第四百二十六章 时不待我(二)求保底月票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皇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面前是一叠司礼监送来的折子。待看到刑部尚书沈沧因疾告退的折子时,弘治皇帝不由微怔。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弘治皇帝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上次留心沈沧消息,还是中秋节前的事,如今已经过去一半多月,太子千秋节都过了。

一个半月,好像不过是一眨眼似。

秋去冬来,宫里已经烧上地龙。

弘治皇帝想起上次派太医往沈沧问诊之事,太医回复是:“沈大人是老病,发了宿疾,年关难过。”

当时弘治皇帝还颇为意外:“沈爱卿尚不到花甲,同朝廷老臣相比,还算是年轻,怎就是老病?”

太医道:“沈大人的身体,可比七旬老翁。”

“哎”想起太医的话,弘治皇帝的背微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是为沈沧感概,只是因沈沧想到自己,使得他心境颇为沧桑。他摸了摸鬓角,今早对着琉璃镜,已经能看出上面星星点点。

沈沧不到六十,身子骨差的像七老八十;弘治皇帝的身体,也不必沈沧好多少。幼年那段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弘治皇帝的影响巨大。

弘治皇帝心情颇为沉重:“去传太子”

旁边一个内官侍立,躬身应了,搭着拂尘往东宫传口谕。

弘治皇帝丢下折子,神色怏怏。

东宫,看着眼前一箱子书,寿哥面带诧异,道:“这是什么?”

张会笑道:“殿下不是看的清楚?是沈沧听闻殿下被长辈勒令读书,正不耐烦看书,便整理这些出来,专门让高文虎转给殿下的。”

寿哥哭笑不得道:“我早就与沈瑞说过,无心科举,难道沈瑞将孤也当成是读书种子了?四书五经,孤也通读过,可不想抱着这个做学问……”说话之间,拿了一本翻看两眼,却是诧异:“这是什么?”

张会眼见好奇,凑了过来。

还真不是书,虽说是线装书的样式,里面却不是油印,而是一手漂亮小楷

寿哥翻看了几眼,道:“这是《春秋》的读书笔记……”

张会虽是勋贵子弟,打小也是读书识字,听了寿哥的话,望向地上的一尺半见方的纸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这样的线装书。他咂舌道:“难道这些都是沈瑞的读书笔记?他才多大年岁,毛还没长全,不是听说先前一门心思举业么?怎么还有工夫做了这些么笔记?”

眼见张会语气老气横秋,有轻视沈瑞之意,寿哥轻哼一身道:“你毛长全了?你也不过才比沈瑞大一岁……”

张会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没有应答。

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宫里气氛就比较紧张。

皇爷时常称病,张皇后亲自下厨做了补汤,送到乾清宫,却是连皇爷的面都没见到。同前些年,出入乾清宫无忌的时候相比,现下中宫似乎有失宠之势

宫里宫外的人不少人关注,只是有东宫在,就算帝后生嫌,皇后的地位也稳如泰山。因这个缘故,宫里气氛诡异虽诡异,却也没人敢去乾清宫前招摇。

不过这十几年张皇后气焰太盛,不仅觉得宫女子上进路,对内官也不放在眼中,无形中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先时有皇帝在后头撑腰,就算大家对张皇后不满,也都是憋着忍着;如今张皇后日子难过,不知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关于张皇后“阴夺人子”的流言,死灰复燃。只是现下的流言与去年时的不同,去年的流言说的都比较模糊,漏洞百出;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描绘得越来越仔细。

从郑宫女因家贫被卖入建昌侯府开始,到张皇后三年不孕,朝臣上折子为皇裔请选淑女充后宫,到建昌侯太夫人给女儿出主意“借腹生子”,再到郑氏由张家送进宫,在坤宁宫为宫女……

描绘得活生活色,就像他们当年曾听过张家人“密谋”此事似的。

流言传到东宫,寿哥气了个半死。这怒火却不是对着中宫发的,而是气氛这些人将自己当成是傻瓜般愚弄。他们到底想要作甚?难道要引得他去对付皇后?难道他是傻瓜么?好好的中宫嫡子不做,要将自己弄成“母存疑”的庶孽

杨廷和再三提点,寿哥早就明白其中厉害于系。“母存疑”后,父血也会被质疑,他皇子的身份不稳,这东宫也当到头了。

将东宫里的人杖责了几个,这股歪风才算刹住。随后寿哥虽依旧对坤宁宫不冷不热,不过定省却是不落。他这边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御前,皇爷并未开口说什么,寿哥就这样“规矩”起来……

尚书府,客厅。

虽说在官场在,“人走茶凉”是常态,可亲戚之间,不涉及利益关系,翻脸就没有那么快,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

沈沧从西山回城后,打发人过来递帖子,要来探病的姻亲好友络绎不绝。有些人婉转回绝,有些人却是再被回绝之后,依旧忧心忡忡地上门。这些人,有的是真担心沈沧身体,有的则是担心自己的富贵。

今日过来的就是乔三老爷,就是后者。

以乔家与沈家的关系,乔三老爷本有资格直接登堂入室,去内院探望沈沧。不过沈沧这几日胃痛的厉害,加上咳喘不断,整完整完的睡不着,这日上午就在补眠。

好几日没睡好,难得沈沧睡得踏实,别说是乔三老爷过来,就是旁人过来,徐氏也不会舍得叫醒丈夫待客。因此,听闻乔三老爷来了,徐氏就打发沈瑞到前院待客。

之前要来探病的帖子被婉拒了一次,乔三老爷已经是不痛快;如今亲自过来,却是连人也见不着,心中更是憋闷。

只是沈瑞说的清楚,沈沧吃了药已经睡下,难道自己还能说不行,非要去叫醒沈沧?

沈瑞陪坐在下首,看着乔三老爷道貌岸然模样,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虽还没有出孝,可去年九月过周年后,就过了热孝期,出门应酬也少了几分避讳,乔三老爷与尚书府又走动起来。

早先还没什么,就算乔三老爷话里话外盼着沈沧提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等到沈珏殇后,乔三老爷话里话外就带了旁敲侧击之意,虽没将沈琰兄弟的名字挂在嘴上,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沧说的清楚,并不插手二弟择嗣之事,可乔三老爷并不这样看。或许在乔三老爷眼中,沈沧是尚书府大家长,沈洲向来敬重大兄,只要沈沧点头,就做的了沈洲的主。

“你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怒火,带了关切道。

他是盼着沈沧早日好起来的,沈沧身子骨不大结实,众所周知,每年换季时节都要病上一两场,可都没有今年这样大动静。又是上折子告退,又是安排沈洲回京陛见,俨然是交代后事模样。

乔三老爷还剩下一年就丁忧满,已经开始寻思起复事,听了沈沧的病,如何能不着急?

只是乔家与沈家看似至亲,实际上关系远不如沈何、沈杨之间亲近。对于沈沧的真实病情,乔家那边自然也无从知晓。

“最近换季,父亲有些不适……”沈瑞说道。

乔三老爷没有想过沈沧会病的一命呜呼,只担心他请假太长,这刑部尚书的实缺保不住,真退下来荣养,蹙眉道:“衙门那边请了多久的假?如今瞧着这样子,还要耽搁些日子?贤侄好生侍疾,还是让令尊早日好起来为上,衙门里公务繁忙,莫要辜负陛下器重”

沈瑞抬头看了乔三老爷一眼,道:“父亲昨日又上了告退折子……”

乔三老爷瞠目结舌:“怎么会?”

虽说如今兵部尚书刘大夏也病休,可刘大夏情形又不同。刘大夏老迈,即便早先任兵部尚书,可公务也多是两位侍郎打理,两位侍郎都是兵部老人,资历颇深,坐镇兵部,有条不紊;刑部这边,两位侍郎都资历不深,而且都不是刑部出身,是外头衙门后进来的,威德有限,无人能支撑起一部来,沈沧短期告病还行,时间长了,说不得真要致仕休养。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后又站下,拄了拄脚道:“糊涂,怎么能这个时候又上折子?”

“京察”刚落下帷幕,多少考了“卓异”的京官等着升迁。沈沧空出来的刑部尚书之职,就像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盯着。先前没有主动出击,不过都在观望中。

如今沈沧自己将折子送上去,几位阁老不仅不会为难,反而会推波助澜,使得沈沧“心想事成”,好将刑部尚书的缺空出来。

乔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既站起来,沈瑞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便也站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劝劝……”乔三老爷只觉得心里在滴血。乔家虽也有几门姻亲,可真正能依靠、存了大指望的就是沈家。乔三老爷能想象得到,要是沈沧真退了,那明年自己服满想要留京就不容易了。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你父亲病着,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乔三老爷一股邪火无处可发,眼见沈瑞站在旁边,神色淡淡的,便呵道。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道:“糊涂什么?”

第四百二十七章 时不待我(三)拜求月票

门口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面带风尘之色沈洲。他眉头紧皱,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全无平素的和气。

“姐夫……”乔三老爷露出惊喜来:“您总算是回来了……”

沈洲对乔三老爷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屋子,却是没有与小舅子先寒暄,而是望向沈瑞:“瑞哥儿,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家里情形如何?”

他连梳洗都顾不上,怎不着急去见沈沧?

沈瑞若有所思,道:“二叔这是去了正院?”

沈洲点点头道:“大老爷正睡着,瞧着大太太也憔悴得不行,我没好细问究竟,这才过来问你……”

沈瑞并未立时作答,看了旁边的乔三老爷一眼。沈沧的病情虽不是秘密,可也没有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即便是病着,沈沧也能起到震慑宵小的作用;就是“世态炎凉”那些,沈宅一时也感觉不到,原因就是沈沧的病情外头知晓底细的不多,大家还是当他能病愈,还没有人敢踩沈家。

乔三老爷反应过来,脸色立时黑了。

沈洲顺着沈瑞的目光望去,眉头蹙了起来,道:“亲戚里外,你能来探病,我十分感激,只是大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表弟来置喙”

乔三老爷这才晓得,方才自己的话被沈洲听了个正着,被这样直白训丨斥脸上立时涨红一片。原本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姐夫,如今眼见着神态冷淡,乔三老爷又羞又恼,哪里还待得下去?

“哼是我多事,以为是至亲骨肉才费力操心,没想到却是自讨无趣告辞”乔三老爷喘着粗气,甩袖而去。

沈洲冷着脸,并未开口留人,沈瑞眼见沈洲反应,脚下边也定住,只唤了个管事跟上去送客。

要是通透的人家,在知晓乔氏所作所为后,面对沈瑞如何能有底气?乔三老爷方才咋咋呼呼摆了半响长辈姿态,不知是没有将沈瑞放在眼中,还是真的忘了,沈瑞与乔家不仅不算亲近,细论起来还是有仇的。不说几十年前的芝麻谷子,就说乔氏害沈瑞这一出,沈瑞就算再豁达,也不会这么快就忘到脑后。

只是乔家当此事没发生事的似的,依旧往来尚书府,看在长辈面上,沈瑞也只能敷衍应对。

沈洲已经坐下,有小厮送茶上来,他端起来吃了两口,声音有些发涩:“大夫到底怎么说?可否能……”

沈瑞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年关难过,,可是自从西山回来,父亲就食不下咽,这几日只能吃药与汤汤水水这些,于饭吃了就是胃痛呕吐。就算是汤汤水水,也是每餐只能半碗,如此以往……”

沈沧本就病着,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连补都补不了,身体自然越来越虚。从告病休养到现下,不过一个半月,沈沧瘦了十多斤。他本就是清瘦,如今看着皮包骨,双眼洼陷进去,颧骨凸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看着像个古稀老人。

沈洲方才去正院时,沈沧虽睡着,也是在床前看过。听了沈瑞的话,他只觉得心中一恸,脸色发白。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三老爷得了消息,推门进来

见到沈洲那一刻,三老爷面上难掩激动:“二哥,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自己是不顶用的,沈瑞年纪在这里,再是老成也是孩子,这些日子三老爷在为兄长担心时,也暗暗心焦。如今见了二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洲见弟弟脸色暗黄,眼下青紫一片,道:“听大嫂说这些日子里外都是你带了瑞哥儿操持,只是也要爱惜身体,勿要让大哥、大嫂为你再担一份心”

三老爷忙不迭点头,面带羞愧道:“我晓得,二哥放心,这是什么时候,我万不敢任性。大嫂是故意夸我,我不过是跟在瑞哥儿身边点个卯,侍疾的事还是大嫂带了瑞哥儿与玉姐……”

沈洲望向沈瑞的目光,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当年往事,他不知兄嫂对沈瑞讲了多少,只是沈瑞进京后没多久沈洲就去了松江;等从松江回来,没两个月又外放出京。加上沈洲在京时还是职官,每日都要往衙门去,这叔侄两个相处的并不多。只是从沈瑞对他的恭敬客气看,同对三老爷态度并无什么区别,沈洲便也放下了心。在他看来,兄嫂就算对沈瑞提旧事,也不会说的仔细,否则少年冲动,沈瑞怎么能做到平静如波?

可是去年乔氏发疯,要掐死沈瑞,就是将当年的丑事揭开。想着长兄在家书中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提出的“兼祧”提议,沈洲就晓得此事在沈瑞面前摊开来说了。

沈洲想到这里,有些不敢直视沈瑞,可心中又有计较,不由自主地留心沈瑞的反应。

同三年前相比,沈瑞身量高了半头,穿着儒服,面上脱去稚嫩,周身带了儒雅。其他的,沈洲就看不出,不过见沈瑞与他坦然相对,脸上并无露怨愤之色,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老爷反应出不对来,道:“二哥,怎么你就带了两个人回来?行李随从呢?还有沈玲夫妇与琳哥儿,这次没有随二哥上京来?”

沈洲道:“北上回来的匆忙,玲哥儿家小大哥儿还小,便让琳哥儿先送他们母子回松江去……曲、秦两位先生则是带了笨重行李走水路,算算日子,应该在山东下船,约莫还要半月后才能抵京……玲哥儿随我北上,带了行李下人到了房山,我担心家里,便先一步进城……”

三老爷是知晓大哥对二哥的安排,听着只觉得麻烦道:“分了好几处,这般折腾,还不若都留在南京,两下里便宜,反正二哥还要往南京去……”

沈洲闻言,眉头皱起道:“大哥那边有什么安排?”

三老爷诧异道:“二哥竟不知道?”

沈洲道:“中秋前收到大哥的信,大哥信中只是提了想要让我去南京,别的没说什么……”说到这里,摇头道:“如今家里这个情形,我怎么能走?就算只在六部里挂个郎中,我也当留在京中……”

这年头京官金贵,外官调转京官,降一级谋缺的大有人在。

三老爷听了,忙摆手道:“这里说说还罢,在大哥、大嫂跟前,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那虽是南京缺,却是国子监祭酒,小九卿之一。为了这个缺,何学士都主动外放避开了,二哥就是想要放手,大哥也不会允……”

三老爷这些日子虽在路上,可因入驻的多是官驿,也看了朝廷邸报,也知晓何学士外放之事。想着何学士资历,与翰林院里人才济济,沈洲便明白何学士外放是为了升品级、混年资。加上何学士去的是杭州,天下富庶之地,沈洲便也为同僚与姻亲高兴。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瓜葛。

“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学士也想要谋祭酒之缺么?”沈洲忙问道。

三老爷点头道:“是啊。是沈理说的,国子监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与大九卿一样,需要廷推。吏部那边拟定的‘廷推,候选,就是二哥与何学士两个。何学士先前不知,待知晓此事后,就主动谋了别的缺外放,启程有半月……

沈洲听了,面上带了困惑,像是在问三老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这个时候了,大哥作甚要让我出京?”

三老爷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二哥的前程外放容易回京难,同样是从四品,在国子监祭酒上熬资历,总比在地方辅官位上熬要好……不说别的,就是京城国子监祭酒出缺,南京国子监祭酒就是候选之一……就算不想往国子监调,等再过几年,年资够了,回转京城其他小九卿衙门掌印,也容易许多……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宁可欠何学士一个人情,也没有避让。”

说到最后,三老爷面色黯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沈家得到最好诠释。这世上能全心为他们兄弟两个操心的,便只有长兄长嫂两个。

沈洲神色带了挣扎,好一会儿方道:“我没想过要出京……”

三老爷看了沈洲一眼,没有接话。

要是沈沧走了,沈瑞还未长成,未来十年、二十年,沈洲就要庇护沈家上下一门。三老爷本不是憨人,以前天真烂漫也是因兄嫂护得好,这半年来成熟了不少。他既能明白大哥这般安排的苦心,也能体谅二哥不愿在这个时候外放的心情。

三老爷心中叹了一口气,道:“瞧着二哥模样,还未梳洗,还是先回去梳洗吧……等会儿大哥醒了,定要与二哥说话的……”

沈洲点点头,想起西南院“养病”的发妻,就望向沈瑞,带了几分踌躇道:“瑞哥儿,你二婶是个糊涂人,委屈了你,是二叔对不住你……”

眼见沈洲有未尽之语,沈瑞却无心与他掰扯这个,只道:“二叔客气了,二婶不过是‘病,了,侄儿哪里会去计较?”

的确病了,精神病加上中风,乔氏不仅是不良于行,生活还不能自理。

第四百二十八章 时不待我(四)求保底月票

走到西南院门口,沈洲心情分外复杂。乔氏现状,沈沧夫妇自然不会瞒着他,早在往南昌的信上早已说明。

在没有回来前,沈洲想起妻子,心中对妻子只剩下厌倦;可眼下就要相见,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少年时的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当年乔氏亲近自己的确是受了乔老太太主使,别有用心,可自己堂堂少年举人,并不是无知孩童,难道还真的能被美色所惑?十三岁的乔氏,身量未足,不过是个小少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上,只是格外爱撒娇罢了。

沈洲虽是少年慕艾之年,可心中仰慕的是长嫂那样的婀娜女郎,并不是表妹这样的豆芽菜?不过是心中不满与孙家的亲事,半推半就。到了后来,假戏真做,便也自欺欺人,只说自己是“情难自禁”,并非是有预谋的“背信弃义”。

如今儿子死了,嗣子也殇,夫妻相看两厌,这是他做了错事的报应。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不过里面却没有丁点儿人气。就算有婢子露面,也都是面生的,旧日熟面孔一个不见。

沈家可以有个“养病”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疯”了的二太太,所以那些老人去年在二太太发病后就都随着二太太安置到庄子上去了。

疯子?能凌逼嗣子雪地下跪,不忘三十年前的恩怨要掐死沈瑞,有这样的疯子?

不过过假痴不癫,早在南昌府时,乔氏也闹过。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装疯卖傻固然逃过责罚,可“害人终害己”这句老话却是不假。

要是她安生在庄子上待着,就算大家都怨她,可看在沈珞面上,也会容她安老;偏生要自己折腾,闹得自己中了风,将自己闹得不生不死的模样。

沈洲自嘲一笑,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今日,正好是十月初一,地龙早就燃起来,屋子里不仅是热气,还带了怪异的臭味。

沈洲不由掩鼻,就听到北炕位置传来“呜呜”的声音。

乔氏倚在炕边,正对着门口坐着,旁边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婆子,手中端着一个碗,正给乔氏喂食。

乔氏看到丈夫出现在门口,脸上激动得不行,不知是惊是喜,这才“呜呜”出声。

那婆子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是沈洲,忙站了起来:“老爷……”

这婆子不是旁人,正是毛妈妈。

沈洲本觉得屋子里气味难闻,想要责骂两句,眼见毛妈妈现状,语气也缓和几分:“这些日子都是你服侍太太?辛苦你了……”

“都是老奴应该的,是老奴辜负老爷嘱咐,没有服侍好太太……”毛妈妈闻言,战战兢兢,眼圈都红了。

虽为下仆,可毛妈妈两口子是沈洲身边老人,前年也是奉命回京“服侍”乔氏。她儿女都争气,在沈家也体面,本是心宽体胖,如今回京不过两年夫,人瘦了一半不说,面上也带了老态。

乔氏越发激动,下身虽不能动,可胳膊却是能抬起,只是口齿不清不楚:“劳……劳……”

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毛妈妈一个,乔氏的变化也是惊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都是褶子,看着比憔悴的徐氏还要年长,像个老妪。

这样的脸,脸上却是露出小女孩的委屈与依恋来,看着叫人汗毛耸立。

沈洲立时移开眼睛,对毛妈妈道:“大太太说收拾了屋子,带我过去梳洗……”

正房实不是能安置的地方,沈洲本觉得自己见了发妻,会有诸多埋怨;到了眼下,却是懒得再废话。

毛妈妈道:“收拾了前院,地龙也点上了……”

沈洲点点头,大踏步出去,身后是乔氏绝望的尖叫声……

前厅,沈瑞与三老爷依旧在,叔侄两个脸上都带了沉重。大管家半了身子坐在圆凳上,原本因上了年纪有些弯的背躬得更厉害。

“赵匠人带了师兄弟日夜干活,昨日终于将福材制得,今日开始刷桐油……”大管家禀道:“民间有用福材‘冲喜’的讲究,等过两日油干了,要不要运回府?”

三老爷闻言,不由迟疑:“真有这样的说?这未免太不吉利,倒像是在咒人……”

沈瑞点头道:“确实有这个说,前几日全三哥来还问了这个,是鸿大叔与鸿大婶叫问的……鸿大叔身体不好,早年家里就预备了福材‘冲喜’……”

“鸿大老爷如今可好好好的,说不得老爷也会好起来……”大管家闻言,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神采。

三老爷想了想,对大管家道:“这事是大事,我与瑞哥也不好做主,还是问问大太太那边的意思……”

大管家已经坐不住,忙站起身来道:“老仆这就去正院请示太太……”

三老爷摆摆手,打发大管家下去,脸色带了阴霾。

沈瑞道:“等福材运回来,老爷的病就瞒不住了……”

沈沧的病情虽没有刻意隐瞒,可具体情形也只有往来亲近的几家知晓,旁人知道沈沧是季节变化引发的宿疾,因他每年换季时都要折腾一回两回,旁人也没有将这个当成大事。能从太医院挖到确切消息的几位阁老,却是对沈沧的病情知根知底。

虽说没有人现下“趁火打劫”,出面斡旋刑部尚书一缺,不过各位阁老心中都有了差不多的人选,只等沈沧正式致仕,那边就能报上新尚书的廷推人选。毕竟“京察”刚结束,等着候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沈沧上了第二封告病折子,正合了几位阁老的心意。几位阁老这次就没有再挽留沈沧,给出的票拟是升一级允病退。

不过折子递到御前,却被留中,随后太医署就又有太医奉命来到沈家,正好是在沈洲回来没多久。

这次带太医来沈家的内官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相熟的刘忠。只是瞧他穿戴,与昔日相似,又有所不同。眼看沈瑞眼露诧异,刘忠道:“这是沈公子吧?几年未见,倒是比当年高了许多……”

沈瑞眼见如此,便也接着道:“中官大人倒是威仪更盛……”

三老爷与匆匆赶来的沈洲虽疑惑这两人怎么认识,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虽说是奉了皇命过来,可是刘忠比较和气,传了皇帝口谕,不让惊动沈大人病躯。

这次随行过来的太医不是寻常太医,而是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老大人。沈家叔侄三人见状,都是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也多少存了些盼头。

来人竟是太医院使,京中人称“神医”的杏林高手。

就算是心中对皇权并无归服之心的沈瑞,对于皇帝都心生感激,更不要说沈洲与三老爷?

“陛下仁厚!”沈洲满脸激动,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都是恭敬。

三老爷则是双目烁烁地望着太医院使,传说中的当世神医。连帝后都要他诊脉,就能知晓眼前这老爷子手中的几把刷子。

沈家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位老神医,只是身为官身,知晓轻重忌讳。自打老神医坐上太医院使之职,就不再外诊,贴了“御用”这两个字,旁人就算想想,也是逾越。

只是时也命也,老神医的到来,并未给沈沧的病情带了转机,反而下了最后通牒。

老神医倒是没有拿架子,还给写了一个方子,只是嘱咐时说的话却是令人心惊:“沈大人如今生机已失,要是老夫所料不差,之前方子就算用着效力也不顶了,沈大人病发时定是疼痛难忍。这是加增两味药以后的方子,多少能让沈大人少遭些罪……只是这大事,该预备起来了……”

徐氏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上一次的太医说“年关难过”,可眼下离过年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沈洲与三老爷也大惊失色,沈洲低声道:“这……家兄还有多少时日……”

老神医叹气道:“沈大人是不是近日嗜睡?白日里昏睡不醒,夜里久不能寐……吃的东西也无克化,只能用汤水养着……换做旁人,或许还能多支持些日子,沈大人却是坏了肠胃,就算喝下那些汤水,也补不到身上去,只会一日瘦过一日……好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不要说沈大人本就是轻弩之末……怕是就在旬月之间……”

得了这样的消息,沈家诸人都难掩悲痛。

老神医随着刘忠回宫复命去了,沈瑞随着两位叔叔送出大门。虽有些好奇刘忠怎么没去东宫,而去了御前,不过眼下沈瑞也顾不上这个,只跟在两位叔叔身后,又去了上房。

如今厚葬成风,白事比红事更繁杂。“死后哀荣”是大事,寻常百姓人家都要破家发丧父母,更不要说仕宦人家的讲究与气派,都是旁人看着的。

要是不做准备,临时操持起来,还真让人措手不及。

徐氏虽不信鬼神之说,可是也不希望丈夫身后事有纰漏。她看了眼前的两个小叔子与嗣子,视线最后落在二老爷身上,起身福了下去:“老爷的事,就劳烦二叔多费心了……”

沈洲早已起身避开,忙道:“大嫂折煞我了,本就当是我分内之事……”

三老爷也跟着起了,却是低下头没有应声。他想要为兄嫂分忧,可是他实在是受不了去预备兄长的后事,只想起那个情景他便心如刀绞,无喘气……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时不待我(五)

沈沧醒来时,已经是晚饭前,听说沈洲回来,立时打发人去请。

沈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总算是回来了!”沈沧见到弟弟,脸上满是喜悦。

他虽不怕死,可也怕死后无法安心。这个弟弟,使得他操了一辈子的心,可是他到底是长兄,就算心有埋怨,依旧希望他好好的。

如今小长房有一双孝顺的嗣儿嗣女,小三房夫妻恩爱还有宝贝四哥儿,小二房有什么?

到了如今这个下场,固然有沈洲自作自受,可也是时运多蹇(jiǎn,音简。跛,行走困难;迟钝,不顺利)。

沈洲羞愧道:“是我不好,在路上耽搁了,本当再早几日回来……”

“明日就往吏部去,一会儿叫人给马尚书去信,祭酒之事实是耽搁不得……”沈沧道。

沈洲闻言,脸色发白:“这样急迫么?”

尽管心中不愿离京,可是听过三老爷的话,知晓其中还涉及何学士的事,沈洲就将那份不愿忍下。

沈沧点点头道:“急!祭酒一缺,都空了三月……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应尘埃落定……早些定了,你也早些离京去吧……”

否则赶上沈沧的后事,沈洲到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才相见,又提分别。且以沈沧的状况,如今是生离,也是死别。

沈洲面上带了纠结:“大哥,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我能不能明年再去任上?”

沈沧蹙(cu音醋。皱,收缩)眉道:“说什么傻话?这是儿戏么?”

沈洲低下头,露出几分不情愿。

沈沧怒极而笑:“作甚鬼样子?你今年是四十九,不是十九,孰轻孰重还不知?”

沈洲侧过头,带了几分倔强道:“我不想这个时候离京……”

父母没的早,这世上至亲骨肉只有他们手足三个,三老爷到底隔了一层。

沈沧皱眉道:“瑞哥儿、四哥儿还小,以后少不得你这做长辈的照拂,降级回京,之前的外放就白折腾了……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更进一步,庇护一门妇儒……”

这俨然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沈洲心中大恸,却是强忍了,只做不经意地点头道:“一家子骨肉,孝顺兄嫂,照顾老三与侄儿、侄女们本就是我当做的……”

沈沧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低声道:“我并非平白无故非要你出京,只是自打太皇太后薨,陛下的情形也不大好,等到金乌西坠之时,这京城少不得要裹乱一回……”

沈洲脸上一变,忙道:“既是如此,我不是正该留在京中,照看一家老幼?”

沈沧摇头道:“你留在京,就是靶子,让人想起沈家姻亲故旧还得力,说不得就要被威逼拉拢,从之失了风骨,不从则置己身与家人于险境……只有在外头,才能不被波及,保全自己……剩下老三与瑞哥儿,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一个年轻生员,闭门家中,外头就不会再将沈家放在眼里……”

沈沧说的平静,沈洲却听得惊心动魄,神色大变:“就算……东宫名分早定,还会有这样凶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阁老执政已久,想要上进的不是一个两个……”沈沧道。

沈洲这才知晓大哥安排自己去南京是为了家族避祸,心中那份犹豫便去了,点头道:“我听大哥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三老爷与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沧醒了,也过来了。

叔侄几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宫使上门的消息,徐氏安排厨房开席,为沈洲接风洗尘。

等到用完晚饭,从正院出来时,沈洲私下与徐氏道:“大嫂,让瑞哥儿代大哥写谢恩折子吧?”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可以瞒着沈沧,但君恩在前,沈家人也要表现得感激涕零,才是应有之义。

太医使的消息到了御前,刑部尚书一职不管能不能卸掉,皇上总要思量“加恩”。沈洲希望侄儿的名字能直送御前,“提醒”天子沈家尚有妇幼需加恩。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二叔既回来,这些事本当二叔出面,只是眼下到了廷推的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就让瑞哥儿代笔……”

否则的话,要是沈洲代兄长上“谢恩”折子,皇帝一时热心,直接留沈洲在京以做加恩,那就是“阴错阳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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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宅,看着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的儿子,毛太太心疼的不行,拉着儿子胳膊,上下看了一遍,眼见儿子虽面带乏色,不过双目炯炯有神,这才神色缓和了些,嘴里依旧是埋怨道:“你真是胆大,一路上骑马进京,这个时候,寒风凛冽,要遭多少罪……”

毛澄已经落衙回来,坐在炕边,看着儿子身上衣冠,颇为欣慰,道:“总算是没白回去一趟,甚好、甚好……”

毛迟是弘治十五年中秋后启程回昆山老家的,弘治十六年下场应童子试连中“小三元”,今年直接参加乡试,取得南直隶乡试六十一名。

南直隶总共取士百三十五人,这六十一名不上不下,只能算中等,这使得在童子试中一鼓作气取得“小三元”的毛迟颇受打击。

毛迟满脸羞愧道:“是儿笔力有限,当年爹虽没有摘得解元,却是五经魁……”

“哼,你才几岁,还想着‘青出于蓝’了不成?当年我举于乡时,已经年将而立……你若是能安心再等十年下场,也能拿到经魁……”儿子好强争气,毛澄颇有欣慰,却不愿他骄傲,轻哼一声道。

南直隶那是什么地方?在科举之路上多少当世才子也折戟于此。就是毛澄本人,春闱时虽得了状元,可早年乡试也是落第了两次。

毛太太眼见丈夫又要训儿子,忙起身道:“百岁才到家,还未做梳洗,老爷想要骂人,也要等一等……”

从南京到京城二千来里路,毛迟陆路北上,每日都要行百里,身上又累又乏,也肮脏,便回房梳洗去了。

眼见儿子不在,毛太太才露出几分抱怨道:“老爷当年中了举人,接下来就是拜会同年、座师,正经热闹了大半月,可怜迟儿,因老爷的信,只过了鹿鸣宴,就匆匆北上……”

毛澄瞥了妻子一眼,道:“是辛苦几日好,还是晚三年娶妇好?我在信中与百岁说的清楚,他既能匆忙赶回来,可见也是愿意早日迎娶……”

听了丈夫的话,毛太太不吭声了。

儿子转年就十九岁,毛太太自然也是盼着媳妇早日进门。毛迟是他们夫妻两个的独生子,又是生下几个女儿后才得的这个儿子,如今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四十望五的人,早就想要抱孙子了。

“那明日请王叔叔帮忙过去问问?”毛太太道。

毛澄道:“我们是娶妇,又不是嫁女,矜持个甚?明早使人送迟哥送帖子过去,落衙后我亲自过去一趟……”

要是真要在年前迎娶,现下就要张罗起来,毛太太自是无异议,只低声道:“只盼着亲家大老爷能早日痊愈……”

就算不痊愈,也要撑个三、两月才好,那样不仅新妇进门,说不得孙子也怀上了。

次日,毛迟手里拿着父亲的帖子,过来沈家。

沈瑞得了消息,忙到前面相迎。

虽说士人重诺,可这世上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人也不少。毛澄能催儿子早归,毛迟能中举后马上返京,都能说明毛家父子对毛沈两家亲事的重视。

这是玉姐儿以后的夫家,他们能重视沈家,沈瑞自然是分外感激。不过感激之余,他心中也忐忑。太医使的话说的清楚,沈沧的身体就在旬月之间,这之前操办玉姐儿的亲事未必来得及。

“恭喜世兄蟾宫折桂!”见了毛迟,沈瑞拱手道。

毛迟忙摆摆手,道:“勉强榜上有名,恒云莫要笑话我了……”

沈瑞道:“总算是功成,世兄计较其他就没意思了……”

毛迟后知后觉,想起沈瑞侍疾没有下场之事,怕他心中不痛快,岔开话道:“久不在京中,当去给世伯、世伯母请安……”

沈瑞点头道:“前些日子南直隶乡试录果报到京中,父亲与母亲还提过世兄……”

沈瑞先引毛迟去客厅,又打发小厮往正房去传话。

没一会儿,小厮回来,道:“老爷、太太听说毛少爷来了,叫二哥带人过去呢……”

沈瑞与毛迟起身移步,去了正房。

玉姐儿本跟在徐氏跟前,听说毛迟来了,立时要避,却是被徐氏留住:“长辈都在这里,见一面又有什么?毛家哥儿也争气,不过十八岁,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同沈瑞担心的一样,对于毛迟早归,徐氏既欣慰又担心。

沈沧却是老怀大慰,对徐氏道:“毛迟既回来,毛学士也当上门……玉姐儿的事,可张罗起来了……”

玉姐儿虽有心见未来夫婿一面,可眼见长辈们提及婚嫁大事,这不是她能听得了的,忙避到侧间。不过她面上并无羞臊,轻咬贝齿,满脸忧虑。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玉姐儿是知晓的,对沈沧与徐氏便越发担心。她在徐氏面前说不想嫁,却不是虚话,而是肺腑之言。

可是未婚夫是独子,且公婆年迈,毛家早盼着新妇进门之事,玉姐儿也早就从毛太太话里话外听得明明白白……

第425章 时不待我(一)

冬至前几日,沈沧一家从西山庄子回到京中。

沈瑾高中解元的消息,沈沧夫妇也知晓,却没有放在心上。解元也不过是头名举人罢了,就算春闱得了状元,也有沈理珠玉在前,没有什么可惊叹的。

尚书府这边,因沈瑞早有吩咐,过了九月二十就开始将地龙烧起来。等到沈沧等人回来时,正好屋子都驱完潮气,入住适宜。

“老二还没有消息么?”沈沧问起此事。

徐氏道:“当是在路上了,要不然早该打发人进京……”

沈沧点点头,眉头之间却带了几分急迫。他虽然安排的好好的,何学士也主动退让了一步,可南京国子监之事想要尘埃落定,还需在沈洲进京后。要是现下,沈洲进京,即便对他的安排有所非议,可最终也会听他这个哥哥的劝;万一沈洲迟了一步,真是……怕是没心情也不肯去谋南京的缺。

想到这里,沈沧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为了老二,让夫人都跟着为难,只希望他能明白我这一番苦心……”

徐氏安慰道:“姨老爷并不是那等小气的人,老爷想多了……只是等二叔回来,老爷还要好好说话,到底也是将五十的人……”

沈沧虽是为弟弟百般筹划,可到底沈洲只是弟弟,不是儿子,说不得有自己思量。

沈沧咳了两声道:“眼下是什么时候,留他在京里,能落下什么好?”

不是他小瞧自己弟弟,只是沈洲的性子,却是不是个果决。真到了新旧更替之时,要是被搅合进去朝廷争斗中,沈洲很难独善其身。

王宅,书房,沈瑞与王守仁师生重聚,说的也正是此事。

“宫里传出的消息令人心惊,自太皇太后薨,皇上对丹丸越发依赖……早年还有皇后娘娘劝诫,如今帝后生嫌隙,竟是无人敢劝……”王守仁唏嘘道。

沈瑞皱眉道:“几位阁老呢?不是说皇上最敬重三位阁老?”

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政务全部相托。如今朝廷虽党政不断,可政治还算清明,就是因三阁老勤政爱民,称得上“良相”。

王守仁瞥了他一眼,道:“皇上的丹丸是宫里丹房练的,并不是太医院这边……就算是太医院这边敬献,也不是能拿到明面上说……几位阁老就算听到风声,知晓不妥,也无人敢犯这个忌讳……”

“窥伺帝躬”,这可是沾不得的罪名。

历史不可逆转?

沈瑞望向王守仁就带了担忧。

或许换一个人,会觉得王守仁在磨难中成长,可沈瑞却不希望他真的险死还生。

王守仁道:“如今不止刑部尚书出缺,南京几位尚书也陆续告老,我已经劝过父亲,让他谋一南缺……”

沈瑞迟疑道:“皇上会肯么?”

在世人眼中,南京六部可是养老衙门,都是失宠的臣子或是在党争中失败的臣子养老之所。王华虽不过是侍郎,却是皇上东宫时的老师,如今也是太子的老师之一。能被谢迁与李东阳忌惮,几次有入阁之声,可见王华不仅没有失宠,反而颇得皇上看重。

王守仁道:“祖母年迈,不耐京城气候,要是皇上不应,父亲就想要告退养亲……”

“恐有非议……”沈瑞皱眉道。

要是王华直接用告退“养亲”,还能博个孝子之名;可想要打着“养亲”的牌子外放南京,说不得两面不讨好。

王守仁叹气道:“祖母耄耋之寿,父亲早就想要回乡奉亲,祖母却是不许。京城离余姚委实太远,祖母早年也在京城生活过,到底是不习惯,才在祖父去世后回乡,一直不肯再来京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就。太淑人年将九旬,王华无法安心在京倒是也说得过去。

至于老人家不许儿子致仕,也是情有可原。王华是王家第一个进士,支撑门户,使得王氏一族换了门楣。如今除了王守仁,王家其他子侄也都是读书为业,王华在任不在任的区别就大了。

王守仁才回京城,沈瑞过来请了安,并没有久留,说完话就回尚书府去了。

王守仁则是留在书房,沉思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唤了心腹过来,打发他出去送信,自己移步去了跨院。

何氏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个缝了一半的小棉袄,神色有些憔悴。她穿着宽松的衣服,不过七个月的身孕也显怀。

王守仁眼见妻子魂不守舍的模样,温声道:“在担心岳父、岳母?如今京中虽冷了,南边天气还宛若暮春,岳父、岳母这一路南行都是乘船,不冷不热却是正好……又有小舅子在身边孝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江南学风鼎盛,有不少当世大儒,何学士就叫何泰之从县学办了游学手续,带了小儿子一起往杭州任上去了。

何氏撂下手中的针线,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担心爹娘,是想着姨母那边……”说到这里,带了犹豫:“小时我在常在姨母家,姨母与姨父向来视我如亲女,我受二老慈恩多年,却不得回报一二,心下实在难安……”

要是嫁给别人,因有沈珞这一茬在,何氏绝不会说这一席话;可嫁的是王守仁,夫妻三年,何氏已经知晓丈夫不是凡俗性子,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

王守仁果然没有变脸,没有因何氏幼年曾养在沈家就心生忌讳,只摇头道:“不管怎么到底要想想你的身子,要是因思虑伤怀,才是不孝!之前我没在家,你不好随意出门;如今我回来了,姨母与姨丈也从西山回来,等过了这几日,我带你过去探望就是……”

何氏听了,眸子雪亮,望向丈夫满是柔情蜜意。

王守仁并未看见,坐在妻子对面,眼睛黏在妻子的肚皮上。如今长子已经有了,这个不管是次子还是长女,都是欢喜之事。大哥儿今年才三岁,小的年底才能落地,可是皇上的身体还能熬几年?

虽说子不语乱语,可是对于沈瑞的话,王守仁却是始终铭记在心。

从宣宗皇帝重用内侍开始,阉人与文官之争就没有停止过,不管是罢官还是流放,搁在以前王守仁都不会在意。

士大夫操守不可弃,否则成了佞臣之流,遗臭万年,自己都没脸去见祖宗。可是换了眼下,想到****幼子,王守仁的菱角也平了几分。虽无心曲意奉贼,但也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毙”。

刘忠那里,到底欠了一份大人情,即便沈瑞没有这场,这该谢还是要谢的。

之前王守仁不在京,沈瑞一直侍疾,也顾不上这个;如今王守仁回来,也该有所表示。

不提王守仁回京如何交接差事,如何走亲访友,沈瑞自打从西山回京,除了往侍郎府见了一次老师之外,就一直闭门不出,连杨家那边也没顾得上去拜见,只因沈沧的病情恶化了。

在西山的一个月,沈沧每日带了妻儿或是钓鱼,或是吟诗作画,日子过得悠哉。要不是身形越老越瘦,精神头就不像是个病人。

等到回到京中,沈沧就坚持不住,次日就开始卧床不起。

被病痛折磨半年,沈沧已经瘦得皮包骨。徐氏一日三餐地安排滋补,可是沈沧的肠胃已经彻底坏了,除了米粥与清淡的汤水之外,什么都受不了。

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清醒的时候不忘叫人取了纸笔,亲笔写了折子,恳请再辞刑部尚书一职。除了辞官之外,沈沧每日都要念叨一遍:“老二怎么还不到京……”

南京国子监的缺空了两个月,不会一直空着。虽说沈沧已经打通好关系,可是沈洲迟迟不到难免发生什么变动。

徐氏不愿丈夫担心,也盼着沈洲早日到京。原本徐氏还盼着毛迟也早日回京,先前去西山前也打发沈瑞往毛家去旁敲侧击过。想的就是要使毛迟能早一步回京,就将玉姐儿嫁了。就算仓促些,或许有不足,也比让玉姐儿等三年要好。

不过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徐氏晓得,来不及了。

九如居中,三老爷皱眉,带了怒色道:“二哥真是的,大嫂七月初就给他去了信,结果回来一封信后就没了音讯,如今这都三个月,倒是累的大哥跟在悬心……”

沈瑞算了算南昌到京城的距离,若有所思道:“要是中秋后启程,走水路许是还有些日子,要是走陆路,约莫也要倒了,要不要打发人去迎一迎?”

三老爷听了,道:“怎么迎?水路、陆路都打发人去?”

“不用。二叔收到母亲的信,应该会陆路进京。”沈瑞道。

三老爷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水路虽舒坦,可要是赶时间,还是陆路上便宜。

济南府,官驿。

沈洲面色赤红,道:“不许再耽搁,今日就启程!”

“二叔……”沈玲满脸担忧道:“就算是担心京中,二叔也要保重身体啊……烧了整整四日,如今才好些……”

沈洲摆摆手道:“将药带了,在路上吃就是。离京城还有八百多里,不能再耽搁……”

沈玲还要再劝,沈洲已经冷了脸道:“勿要再啰嗦!”

叔侄相处几年,沈洲还是头一次这样冷着脸,沈玲就算心中再担心,也被唬的噤声……t

第426章 时不待我(二)求保底月票

乾清宫,东暖阁。

弘治皇帝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面前是一叠司礼监送来的折子。待看到刑部尚书沈沧因疾告退的折子时,弘治皇帝不由微怔。

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弘治皇帝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上次留心沈沧消息,还是中秋节前的事,如今已经过去一半多月,太子千秋节都过了。

一个半月,好像不过是一眨眼似。

秋去冬来,宫里已经烧上地龙。

弘治皇帝想起上次派太医往沈沧问诊之事,太医回复是:“沈大人是老病,发了宿疾,年关难过。”

当时弘治皇帝还颇为意外:“沈爱卿尚不到花甲,同朝廷老臣相比,还算是年轻,怎就是老病?”

太医道:“沈大人的身体,可比七旬老翁。”

“哎!”想起太医的话,弘治皇帝的背微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却不是为沈沧感概,只是因沈沧想到自己,使得他心境颇为沧桑。他摸了摸鬓角,今早对着琉璃镜,已经能看出上面星星点点。

沈沧不到六十,身子骨差的像七老八十;弘治皇帝的身体,也不必沈沧好多少。幼年那段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弘治皇帝的影响巨大。

弘治皇帝心情颇为沉重:“去传太子!”

旁边一个内官侍立,躬身应了,搭着拂尘往东宫传口谕。

弘治皇帝丢下折子,神色怏怏。

东宫,看着眼前一箱子书,寿哥面带诧异,道:“这是什么?”

张会笑道:“殿下不是看的清楚?是沈沧听闻殿下被长辈勒令读书,正不耐烦看书,便整理这些出来,专门让高文虎转给殿下的。”

寿哥哭笑不得道:“我早就与沈瑞说过,无心科举,难道沈瑞将孤也当成是读书种子了?四书五经,孤也通读过,可不想抱着这个做学问……”说话之间,拿了一本翻看两眼,却是诧异:“这是什么?”

张会眼见好奇,凑了过来。

还真不是书,虽说是线装书的样式,里面却不是油印,而是一手漂亮小楷。

寿哥翻看了几眼,道:“这是《春秋》的读书笔记……”

张会虽是勋贵子弟,打小也是读书识字,听了寿哥的话,望向地上的一尺半见方的纸箱。里面满满当当,都是这样的线装书。他咂舌道:“难道这些都是沈瑞的读书笔记?他才多大年岁,毛还没长全,不是听说先前一门心思举业么?怎么还有工夫做了这些么笔记?”

眼见张会语气老气横秋,有轻视沈瑞之意,寿哥轻哼一身道:“你毛长全了?你也不过才比沈瑞大一岁……”

张会摸着鼻子,讪笑两声,没有应答。

自从太皇太后驾崩,宫里气氛就比较紧张。

皇爷时常称病,张皇后亲自下厨做了补汤,送到乾清宫,却是连皇爷的面都没见到。同前些年,出入乾清宫无忌的时候相比,现下中宫似乎有失宠之势。

宫里宫外的人不少人关注,只是有东宫在,就算帝后生嫌,皇后的地位也稳如泰山。因这个缘故,宫里气氛诡异虽诡异,却也没人敢去乾清宫前招摇。

不过这十几年张皇后气焰太盛,不仅觉得宫女子上进路,对内官也不放在眼中,无形中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先时有皇帝在后头撑腰,就算大家对张皇后不满,也都是憋着忍着;如今张皇后日子难过,不知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又活络起来。

关于张皇后“阴夺人子”的流言,死灰复燃。只是现下的流言与去年时的不同,去年的流言说的都比较模糊,漏洞百出;如今却是有鼻子有眼,描绘得越来越仔细。

从郑宫女因家贫被卖入建昌侯府开始,到张皇后三年不孕,朝臣上折子为皇裔请选淑女充后宫,到建昌侯太夫人给女儿出主意“借腹生子”,再到郑氏由张家送进宫,在坤宁宫为宫女……

描绘得活生活色,就像他们当年曾听过张家人“密谋”此事似的。

流言传到东宫,寿哥气了个半死。这怒火却不是对着中宫发的,而是气氛这些人将自己当成是傻瓜般愚弄。他们到底想要作甚?难道要引得他去对付皇后?难道他是傻瓜么?好好的中宫嫡子不做,要将自己弄成“母存疑”的庶孽。

杨廷和再三提点,寿哥早就明白其中厉害干系。“母存疑”后,父血也会被质疑,他皇子的身份不稳,这东宫也当到头了。

将东宫里的人杖责了几个,这股歪风才算刹住。随后寿哥虽依旧对坤宁宫不冷不热,不过定省却是不落。他这边的动静,自然有人报到御前,皇爷并未开口说什么,寿哥就这样“规矩”起来……

尚书府,客厅。

虽说在官场在,“人走茶凉”是常态,可亲戚之间,不涉及利益关系,翻脸就没有那么快,人情往来还是要走的。

沈沧从西山回城后,打发人过来递帖子,要来探病的姻亲好友络绎不绝。有些人婉转回绝,有些人却是再被回绝之后,依旧忧心忡忡地上门。这些人,有的是真担心沈沧身体,有的则是担心自己的富贵。

今日过来的就是乔三老爷,就是后者。

以乔家与沈家的关系,乔三老爷本有资格直接登堂入室,去内院探望沈沧。不过沈沧这几日胃痛的厉害,加上咳喘不断,整完整完的睡不着,这日上午就在补眠。

好几日没睡好,难得沈沧睡得踏实,别说是乔三老爷过来,就是旁人过来,徐氏也不会舍得叫醒丈夫待客。因此,听闻乔三老爷来了,徐氏就打发沈瑞到前院待客。

之前要来探病的帖子被婉拒了一次,乔三老爷已经是不痛快;如今亲自过来,却是连人也见不着,心中更是憋闷。

只是沈瑞说的清楚,沈沧吃了药已经睡下,难道自己还能说不行,非要去叫醒沈沧?

沈瑞陪坐在下首,看着乔三老爷道貌岸然模样,低下头翻了个白眼。

虽还没有出孝,可去年九月过周年后,就过了热孝期,出门应酬也少了几分避讳,乔三老爷与尚书府又走动起来。

早先还没什么,就算乔三老爷话里话外盼着沈沧提挈,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等到沈珏殇后,乔三老爷话里话外就带了旁敲侧击之意,虽没将沈琰兄弟的名字挂在嘴上,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沧说的清楚,并不插手二弟择嗣之事,可乔三老爷并不这样看。或许在乔三老爷眼中,沈沧是尚书府大家长,沈洲向来敬重大兄,只要沈沧点头,就做的了沈洲的主。

“你父亲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乔三老爷按捺住心中怒火,带了关切道。

他是盼着沈沧早日好起来的,沈沧身子骨不大结实,众所周知,每年换季时节都要病上一两场,可都没有今年这样大动静。又是上折子告退,又是安排沈洲回京陛见,俨然是交代后事模样。

乔三老爷还剩下一年就丁忧满,已经开始寻思起复事,听了沈沧的病,如何能不着急?

只是乔家与沈家看似至亲,实际上关系远不如沈何、沈杨之间亲近。对于沈沧的真实病情,乔家那边自然也无从知晓。

“最近换季,父亲有些不适……”沈瑞说道。

乔三老爷没有想过沈沧会病的一命呜呼,只担心他请假太长,这刑部尚书的实缺保不住,真退下来荣养,蹙眉道:“衙门那边请了多久的假?如今瞧着这样子,还要耽搁些日子?贤侄好生侍疾,还是让令尊早日好起来为上,衙门里公务繁忙,莫要辜负陛下器重!”

沈瑞抬头看了乔三老爷一眼,道:“父亲昨日又上了告退折子……”

乔三老爷瞠目结舌:“怎么会?”

虽说如今兵部尚书刘大夏也病休,可刘大夏情形又不同。刘大夏老迈,即便早先任兵部尚书,可公务也多是两位侍郎打理,两位侍郎都是兵部老人,资历颇深,坐镇兵部,有条不紊;刑部这边,两位侍郎都资历不深,而且都不是刑部出身,是外头衙门后进来的,威德有限,无人能支撑起一部来,沈沧短期告病还行,时间长了,说不得真要致仕休养。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左右踱步,后又站下,扥了扥脚道:“糊涂,怎么能这个时候又上折子?”

“京察”刚落下帷幕,多少考了“卓异”的京官等着升迁。沈沧空出来的刑部尚书之职,就像是一块大肥肉,多少人盯着。先前没有主动出击,不过都在观望中。

如今沈沧自己将折子送上去,几位阁老不仅不会为难,反而会推波助澜,使得沈沧“心想事成”,好将刑部尚书的缺空出来。

乔三老爷毕竟是长辈,他既站起来,沈瑞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便也站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劝劝……”乔三老爷只觉得心里在滴血。乔家虽也有几门姻亲,可真正能依靠、存了大指望的就是沈家。乔三老爷能想象得到,要是沈沧真退了,那明年自己服满想要留京就不容易了。

“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你父亲病着,脑子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乔三老爷一股邪火无处可发,眼见沈瑞站在旁边,神色淡淡的,便呵道。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人道:“糊涂什么?”t

第427章 时不待我(三)拜求月票

门口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面带风尘之色沈洲。他眉头紧皱,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全无平素的和气。

“姐夫……”乔三老爷露出惊喜来:“您总算是回来了……”

沈洲对乔三老爷点点头,大踏步进了屋子,却是没有与小舅子先寒暄,而是望向沈瑞:“瑞哥儿,与我说说,这些日子家里情形如何?”

他连梳洗都顾不上,怎不着急去见沈沧?

沈瑞若有所思,道:“二叔这是去了正院?”

沈洲点点头道:“大老爷正睡着,瞧着大太太也憔悴得不行,我没好细问究竟,这才过来问你……”

沈瑞并未立时作答,看了旁边的乔三老爷一眼。沈沧的病情虽不是秘密,可也没有必要宣传得人尽皆知。即便是病着,沈沧也能起到震慑宵小的作用;就是“世态炎凉”那些,沈宅一时也感觉不到,原因就是沈沧的病情外头知晓底细的不多,大家还是当他能病愈,还没有人敢踩沈家。

乔三老爷反应过来,脸色立时黑了。

沈洲顺着沈瑞的目光望去,眉头蹙了起来,道:“亲戚里外,你能来探病,我十分感激,只是大哥如何行事还轮不到表弟来置喙!”

乔三老爷这才晓得,方才自己的话被沈洲听了个正着,被这样直白训斥脸上立时涨红一片。原本是对自己最亲近的姐夫,如今眼见着神态冷淡,乔三老爷又羞又恼,哪里还待得下去?

“哼!是我多事,以为是至亲骨肉才费力操心,没想到却是自讨无趣!告辞!”乔三老爷喘着粗气,甩袖而去。

沈洲冷着脸,并未开口留人,沈瑞眼见沈洲反应,脚下边也定住,只唤了个管事跟上去送客。

要是通透的人家,在知晓乔氏所作所为后,面对沈瑞如何能有底气?乔三老爷方才咋咋呼呼摆了半响长辈姿态,不知是没有将沈瑞放在眼中,还是真的忘了,沈瑞与乔家不仅不算亲近,细论起来还是有仇的。不说几十年前的芝麻谷子,就说乔氏害沈瑞这一出,沈瑞就算再豁达,也不会这么快就忘到脑后。

只是乔家当此事没发生事的似的,依旧往来尚书府,看在长辈面上,沈瑞也只能敷衍应对。

沈洲已经坐下,有小厮送茶上来,他端起来吃了两口,声音有些发涩:“大夫到底怎么说?可否能……”

沈瑞叹了一口气,道:“大夫说‘年关难过’,可是自从西山回来,父亲就食不下咽,这几日只能吃药与汤汤水水这些,干饭吃了就是胃痛呕吐。就算是汤汤水水,也是每餐只能半碗,如此以往……”

沈沧本就病着,身体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连补都补不了,身体自然越来越虚。从告病休养到现下,不过一个半月,沈沧瘦了十多斤。他本就是清瘦,如今看着皮包骨,双眼洼陷进去,颧骨凸起,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看着像个古稀老人。

沈洲方才去正院时,沈沧虽睡着,也是在床前看过。听了沈瑞的话,他只觉得心中一恸,脸色发白。

这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是三老爷得了消息,推门进来。

见到沈洲那一刻,三老爷面上难掩激动:“二哥,您总算是回来了!”

他自己是不顶用的,沈瑞年纪在这里,再是老成也是孩子,这些日子三老爷在为兄长担心时,也暗暗心焦。如今见了二哥,才像是有了主心骨。

沈洲见弟弟脸色暗黄,眼下青紫一片,道:“听大嫂说这些日子里外都是你带了瑞哥儿操持,只是也要爱惜身体,勿要让大哥、大嫂为你再担一份心”

三老爷忙不迭点头,面带羞愧道:“我晓得,二哥放心,这是什么时候,我万不敢任性。大嫂是故意夸我,我不过是跟在瑞哥儿身边点个卯,侍疾的事还是大嫂带了瑞哥儿与玉姐……”

沈洲望向沈瑞的目光,心里生出几分忐忑。当年往事,他不知兄嫂对沈瑞讲了多少,只是沈瑞进京后没多久沈洲就去了松江;等从松江回来,没两个月又外放出京。加上沈洲在京时还是职官,每日都要往衙门去,这叔侄两个相处的并不多。只是从沈瑞对他的恭敬客气看,同对三老爷态度并无什么区别,沈洲便也放下了心。在他看来,兄嫂就算对沈瑞提旧事,也不会说的仔细,否则少年冲动,沈瑞怎么能做到平静如波?

可是去年乔氏发疯,要掐死沈瑞,就是将当年的丑事揭开。想着长兄在家书中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他提出的“兼祧”提议,沈洲就晓得此事在沈瑞面前摊开来说了。

沈洲想到这里,有些不敢直视沈瑞,可心中又有计较,不由自主地留心沈瑞的反应。

同三年前相比,沈瑞身量高了半头,穿着儒服,面上脱去稚嫩,周身带了儒雅。其他的,沈洲就看不出,不过见沈瑞与他坦然相对,脸上并无露怨愤之色,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三老爷反应出不对来,道:“二哥,怎么你就带了两个人回来?行李随从呢?还有沈玲夫妇与琳哥儿,这次没有随二哥上京来?”

沈洲道:“北上回来的匆忙,玲哥儿家小大哥儿还小,便让琳哥儿先送他们母子回松江去……曲、秦两位先生则是带了笨重行李走水路,算算日子,应该在山东下船,约莫还要半月后才能抵京……玲哥儿随我北上,带了行李下人到了房山,我担心家里,便先一步进城……”

三老爷是知晓大哥对二哥的安排,听着只觉得麻烦道:“分了好几处,这般折腾,还不若都留在南京,两下里便宜,反正二哥还要往南京去……”

沈洲闻言,眉头皱起道:“大哥那边有什么安排?”

三老爷诧异道:“二哥竟不知道?”

沈洲道:“中秋前收到大哥的信,大哥信中只是提了想要让我去南京,别的没说什么……”说到这里,摇头道:“如今家里这个情形,我怎么能走?就算只在六部里挂个郎中,我也当留在京中……”

这年头京官金贵,外官调转京官,降一级谋缺的大有人在。

三老爷听了,忙摆手道:“这里说说还罢,在大哥、大嫂跟前,二哥可千万别这样说……那虽是南京缺,却是国子监祭酒,小九卿之一。为了这个缺,何学士都主动外放避开了,二哥就是想要放手,大哥也不会允……”

三老爷这些日子虽在路上,可因入驻的多是官驿,也看了朝廷邸报,也知晓何学士外放之事。想着何学士资历,与翰林院里人才济济,沈洲便明白何学士外放是为了升品级、混年资。加上何学士去的是杭州,天下富庶之地,沈洲便也为同僚与姻亲高兴。只是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瓜葛。

“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学士也想要谋祭酒之缺么?”沈洲忙问道。

三老爷点头道:“是啊。是沈理说的,国子监祭酒虽是小九卿,却是与大九卿一样,需要廷推。吏部那边拟定的‘廷推’候选,就是二哥与何学士两个。何学士先前不知,待知晓此事后,就主动谋了别的缺外放,启程有半月……”

沈洲听了,面上带了困惑,像是在问三老爷,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都这个时候了,大哥作甚要让我出京?”

三老爷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二哥的前程!外放容易回京难,同样是从四品,在国子监祭酒上熬资历,总比在地方辅官位上熬要好……不说别的,就是京城国子监祭酒出缺,南京国子监祭酒就是候选之一……就算不想往国子监调,等再过几年,年资够了,回转京城其他小九卿衙门掌印,也容易许多……若非如此,大哥也不会宁可欠何学士一个人情,也没有避让。”

说到最后,三老爷面色黯然。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沈家得到最好诠释。这世上能全心为他们兄弟两个操心的,便只有长兄长嫂两个。

沈洲神色带了挣扎,好一会儿方道:“我没想过要出京……”

三老爷看了沈洲一眼,没有接话。

要是沈沧走了,沈瑞还未长成,未来十年、二十年,沈洲就要庇护沈家上下一门。三老爷本不是憨人,以前天真烂漫也是因兄嫂护得好,这半年来成熟了不少。他既能明白大哥这般安排的苦心,也能体谅二哥不愿在这个时候外放的心情。

三老爷心中叹了一口气,道:“瞧着二哥模样,还未梳洗,还是先回去梳洗吧……等会儿大哥醒了,定要与二哥说话的……”

沈洲点点头,想起西南院“养病”的发妻,就望向沈瑞,带了几分踌躇道:“瑞哥儿,你二婶是个糊涂人,委屈了你,是二叔对不住你……”

眼见沈洲有未尽之语,沈瑞却无心与他掰扯这个,只道:“二叔客气了,二婶不过是‘病’了,侄儿哪里会去计较?”

的确病了,精神病加上中风,乔氏不仅是不liáng于行,生活还不能自理。t

第428章 时不待我(四)求保底月票

走到西南院门口,沈洲心情分外复杂。乔氏现状,沈沧夫妇自然不会瞒着他,早在往南昌的信张说明。

在没有回来前,沈洲想起妻子,心中对妻子只剩下厌倦;可眼下就要相见,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少年时的一幕一幕都在眼前,当年乔氏亲近自己的确是受了乔老太太主使,别有用心,可自己堂堂少年举人,并不是无知孩童,难道还真的能被美色所惑?十三岁的乔氏,身量未足,不过是个小少女,容貌也不过是中上,只是格外爱撒娇罢了。

沈洲虽是少年慕艾之年,可心中仰慕的是长嫂那样的婀娜女郎,并不是表妹这样的豆芽菜?不过是心中不满与孙家的亲事,半推半就。到了后来,假戏真做,便也自欺欺人,只说自己是“情难自禁”,并非是有预谋的“背信弃义”。

如今儿子死了,嗣子也殇,夫妻相看两厌,这是他做了错事的报应。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不过里面却没有丁点儿人气。就算有婢子露面,也都是面生的,旧日熟面孔一个不见。

沈家可以有个“养病”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疯”了的二太太,所以那些老人去年在二太太发病后就都随着二太太安置在庄子上去。

疯子?能凌逼嗣子雪地下跪,不忘三十年前的恩怨要掐死沈瑞,有这样的疯子?

不过过假痴不癫,早在南昌府时,乔氏也闹过。估计她自己也没想到,装疯卖傻固然逃过责罚,可“害人终害己”这句老话却是不假。

要是她安生在庄子上待着,就算大家都怨她,可看在沈珞面上,也会容她安老;偏生要自己折腾,闹得自己中了风,将自己闹得不生不死的模样。

沈洲自嘲一笑,掀开帘子进了屋子。

今日,正好是十月初一,地龙早就燃起来,屋子里不仅是热气,还带了怪异臭味。

沈洲不由掩鼻,就听到北炕位置传来“呜呜”的声音。

乔氏倚在炕边,正对着门口坐着,旁边小杌子上坐着一个婆子,手中端着一个碗,正给乔氏喂食。

乔氏看到丈夫出现在门口,脸上激动得不行,不知是惊是喜,这才“呜呜”出声。

那婆子也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见是沈洲,忙站了起来:“老爷……”

这婆子不是旁人,正是毛妈妈。

沈洲本觉得屋子里气味难闻,想要责骂两句,眼见毛妈妈现状,语气也缓和几分:“这些日子都是你服侍太太?辛苦你了……”

“都是老奴应该的,是老奴辜负老爷嘱咐,没有服侍好太太……”毛妈妈闻言,战战兢兢,眼圈都红了。

虽为下仆,可毛妈妈两口子是沈洲身边老人,前年也是奉命回京“服侍”乔氏。她儿女都争气,在沈家也体面,本是心宽体胖,如今回京不过两年功夫,人瘦了一半不说,面上也带了老态。

乔氏越发激动,下身虽不能动,可胳膊却是能抬起,只是口齿不清不楚:“劳……劳……”

变化的并不是只有毛妈妈一个,乔氏也的变化也是惊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上也都是褶子,看着比憔悴的徐氏还要年长,像个老妪。

这样的脸,脸上却是露出小女孩的委屈与依恋来,看着叫人汗毛耸立。

沈洲立时移开眼睛,对毛妈妈道:“大太太说收拾了屋子,带我过去梳洗……”

正房实不是能安置的地方,沈洲本觉得自己见了发妻,会有诸多埋怨;到了眼下,却是懒得再废话。

毛妈妈道:“收拾了前院,地龙也点上了……”

沈洲点点头,大踏步出去,身后是乔氏绝望的尖叫声……

前厅,沈瑞与三老爷依旧在,叔侄两个脸上都带了沉重。大管家半了身子坐在圆凳子,原本因上了年纪有些弯的背躬得更厉害。

“赵匠人带了师兄弟日夜干活,昨日终于将福寿制得,今日刷开始刷桐油……”大管家禀道:“民间有用福材‘冲喜’的讲究,等过两日油干了,要不要运回府?”

三老爷闻言,不由迟疑:“真有这样的说法?这未免太不吉利,倒像是在咒人……”

沈瑞点头道:“确实有这个说法,前几日全三哥来还问了这个,是鸿大叔与鸿大婶叫问的……鸿大叔身体不好,早年家里就预备了福材‘冲喜’……”

“鸿大老爷如今可好好好的,说不得老爷也会好起来……”大管家闻言,眼睛一亮,脸上有了神采。

三老爷想了想,对大管家道:“这事是大事,我与瑞哥也不好做主,还是问问大太太那边的意思……”

大管家已经坐不住,忙站起身来道:“老仆这就是正院请示太太……”

三老爷摆摆手,打发大管家下去,脸色带了阴霾。

沈瑞道:“等福材运回来,老爷的病就瞒不住了……”

沈沧的病情虽没有刻意隐瞒,可具体情形也只有往来亲近的几家知晓,旁人知道沈沧是季节变化引发的宿疾,因他每年换季时都要折腾一回两回,旁人也没有将这个当成大事。能从太医院挖到确切消息的几位阁老,却是对沈沧的病情知根知底。

虽说没有人现下“趁火打劫”,出面斡旋刑部尚书一缺,不过各阁老心中都有了差不多的人选,只当沈瑞正式致仕,那边就能报上新尚书的廷推人选。毕竟“京察”刚结束,等着候缺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如今沈瑞上了第二封告病折子,正合几位阁老的心意。几位阁老这次就没有再挽留沈沧,给出的票拟是升一级允病退。

不过折子递到御前,却被留中,随后太医署就又有太医奉命来到沈家,正好是在沈洲回来没多久。

这次带太医来沈家的内官不是旁人,正是与沈瑞相熟的刘忠。只是瞧他穿戴,与昔日相似,又有所不同。眼看沈瑞眼露诧异,刘忠道:“这是沈公子吧?几年未见,倒是比当年高了许多……”

沈瑞眼见如此,便也接着道:“中官大人倒是威仪更盛……”

三老爷与匆匆赶来的沈洲虽疑惑这两人怎么认识,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虽说是奉了皇命过来,可是刘忠比较和气,传了皇帝口谕,不让惊动沈大人病躯。

这次随行过来的太医不是寻常太医,而是穿着五品白鹇补服的老大人。沈家叔侄三人见状,都是肃然起敬,同时心中也多少存了些盼头。

来人竟是太医院使,京中人称“神医”的杏林高手。

就算是心中对皇权并无归服之心的沈瑞,对于皇帝都心生感激,更不要说沈洲与三老爷?

“陛下仁厚!”沈洲满脸激动,望向紫禁城的方向都是恭敬。

三老爷则是双目烁烁地望着太医院使,传出中的当世神医。连帝后都要他诊脉,就能知晓眼前这老爷子手中的几把刷子。

沈家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位老神医,只是身为官身,知晓轻重忌讳。自打老神医坐上太医院使之职,就不再外诊,贴了“御yong”这两个字,旁人就算想想,也是逾越。

只是时也命也,老神医的到来,并未给沈沧的病情带了转机,反而下了最后通牒。

老神医倒是没有拿架子,还给写了一个方子,只是嘱咐时说的话却是令人心惊:“沈大人如今生机已失,要是老夫所料不差,之前方子就算用着效力也不顶了,沈大人病发时定是疼痛难忍。这是加增两味药以后的方子,多少能让沈大人少遭些罪……只是这大事,该预备起来了……”

徐氏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上一次的太医说“年关难过”,可眼下离过年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沈洲与三老爷也大惊失色,沈洲低声道:“这……家兄还有多少时日……”

老神医叹气道:“沈大人是不是近日嗜睡?白日里昏睡不醒,夜里久不能寐……吃的东西也无法克化,只能用汤水养着……换做旁人,或许还能多支持些日子,沈大人却是坏了肠胃,就算喝下那些汤水,也补不上身上去,只会一日瘦过一日……好人也经过不过这般折腾,更不要说沈大人本就是轻弩之末……怕是就在旬月之间……”

得了这样的消息,沈家诸人都难掩悲痛。

老神医随着刘忠回宫复命去了,沈瑞随着两位叔叔送出大门。虽有些好奇刘忠怎么没去东宫,而去了御前,不过眼下沈瑞也顾不上这个,只跟在两位叔叔身后,又去了上房。

如今厚葬成风,白事比红事更繁杂。“死后哀荣”是大事,寻常百姓人家都要破家发丧父母,更不要说仕宦人家的讲究与气派,都是旁人看着的。

要是不做准备,临时操持起来,还真让人措手不及。

徐氏虽不信鬼神之说,可是也不希望丈夫身后事有纰漏。她看了眼前的两个小叔子与嗣子,视线最后落在二老爷身上,起身福了下去:“老爷的事,就劳烦二叔多费心了……”

沈洲早已起身避开,忙道:“大嫂折煞我了,本就当是我分内之事……”

三老爷也跟着起了,却是低下头没有应声。他想要为兄嫂分忧,可是他实在是受不了去预备兄长的后事,只想起那个情景他便心如刀绞,无法喘气……t

第429章 时不待我(五)

沈沧醒来时,已经是晚饭前,听说沈洲回来,立时打发人去请。

沈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总算是回来了!”沈沧见到弟弟,脸上满是喜悦。

他虽不怕死,可也怕死后无法安心。这个弟弟,使得他****一辈子的心,可是他到底是长兄,就算心有埋怨,依旧希望他好好的。

如今小长房有一双孝顺的嗣儿嗣女,小三房夫妻恩爱还有宝贝四哥儿,小二房有什么?

到了如今这个下场,固然有沈洲自作自受,可也是时运多蹇。

沈洲羞愧道:“是我不好,在路上耽搁了,本当再早几日回来……”

“明日就往吏部去,一会儿叫人给马尚书去信,祭酒之事实耽搁不得……”沈沧道。

沈洲闻言,脸色发白:“这样急迫么?”

尽管心中不愿离京,可是听过三老爷的话,知晓其中还涉及何学士的事,沈洲就将那份不愿忍下。

沈沧点点头道:“急!祭酒一缺,都空了三月……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应尘埃落定……早些定了,你也早些离京去吧……”

否则赶上沈沧的后事,沈洲到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才相见,又提分别。且以沈沧的状况,如今是生离,也是死别。

沈洲面上带了纠结:“大哥,眼看就要到年底了,我能不能明年在去任上?”

沈沧蹙眉道:“说什么傻话?这是儿戏么?”

沈洲低下头,露出几分不情愿。

沈沧怒极而笑:“作甚鬼样子?你今年是四十九,不是十九,孰轻孰重还不知?”

沈洲侧过头,带了几分倔强道:“我不想这个时候离京……”

父母没的早,这世上至亲骨肉只有他们手足三个,三老爷到底隔了一层。

沈沧皱眉道:“瑞哥儿、四哥儿还小,以后少不得你这做长辈的照拂,降级回京,之前的外放就白折腾……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希望你能更进一步,庇护一门妇儒……”

这俨然是在交代后事一般,沈洲心中大恸,却是强忍了,只做不经意地点头道:“一家子骨肉,孝顺兄嫂,照顾老三与侄儿、侄女们本就是我当做的……”

沈沧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打发婢子们下去,低声道:“我并非平白无故非要你出京,只是自打太皇太后薨,陛下情形也不大好,等到金乌西坠之时,这京城少不得要裹乱一回……”

沈洲脸上一变,忙道:“既是如此,我不是正该留在京中,照看一家老幼?”

沈沧摇头道:“你留在京,就是靶子,让人想起沈家姻亲故旧还得力,说不得就要被威逼拉拢,从之失了风骨,不从则置己身与家人与险境……只有在外头,才能不被波及,保全自己……剩下老三与瑞哥儿,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一个年轻生员,家中闭门,外头就不会再将沈家放在眼里……”

沈沧说的平静,沈洲却听得心惊动魄,神色大变:“就算……东宫名分早定,还会有这样凶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阁老执政已久,想要上进的不是一个两个……”沈沧道。

沈洲这才知晓大哥安排自己去南京是为了家族避祸,心中那份犹豫便去了,点头道:“我听大哥的……”

兄弟两个说着话,三老爷与沈瑞得了消息,知晓沈沧醒了,也过来了。

叔侄几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宫使上门的消息,徐氏安排厨房开席,为沈洲接风洗尘。

等到用完晚饭,从正院出来时,沈洲私下与徐氏道:“大嫂,让瑞哥儿代大哥写谢恩折子吧?”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可以瞒着沈沧君恩在前,沈家人也要表现得感激涕零,才是应有之义。

太医使的消息到了御前,刑部尚书一职不管不能卸掉,皇上总要思量“加恩”。沈洲希望侄儿的名字能直送御前,“提醒”天子沈家尚有妇幼需加恩。

徐氏犹豫了一下,道:“二叔既回来,这些事本当二叔出面,只是眼下到了廷推的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就让瑞哥儿代笔……”

否则的话,要是沈洲代兄长上“谢恩”折子,皇帝一时热心,直接留沈洲在京以做加恩,那就是“阴错阳差”了。

毛宅,看着风尘仆仆、瘦了一圈的儿子,毛太太心疼的不行,拉着儿子胳膊,上下看了一遍,眼见儿子虽面带乏色,不过双目炯炯有神,这才神色缓和些,嘴里依旧是埋怨道:“你真是胆大,一路上骑马进京,这个时候,寒风凛冽,要遭多少罪……”

毛澄已经落衙回来,坐在炕边,看着儿子身上衣冠,颇为欣慰,道:“总算是没白回去一趟,甚好、甚好……”

毛迟是弘治十五年中秋后启程回昆山老家的,弘治十六年下场应童子试连中“小三元”,今年直接参加乡试,取得南直隶乡试六十一名。

南直隶总共取士百三十五人,这六十一名不上不下,只能算中等,这使得在童子试中一鼓作气取得“小三元”的毛迟颇受打击。

毛迟满脸羞愧道:“是儿笔力有限,当年爹虽没有摘得解元,却是五经魁……”

“哼,你才几岁,还想着‘青出于蓝’了不成?当年我举于乡时,已经年将而立……你若是能安心再等十年下场,也能拿到经魁……”儿子好强争气,毛澄颇有欣慰,却不愿他骄傲,轻哼一声道。

南直隶那是什么地方?在科举之路上多少当世才子也折戟于此。就是毛澄本人,春闱时虽得了状元,可早年乡试也是落第了两次。

毛太太眼见丈夫又要训儿子,忙起身道:“百岁才到家,还未做梳洗,老爷想要骂人,也要等一等……”

从南京到京城二千来里路,毛迟陆路北上,每日都要行百里,身上又累又乏,也肮脏,便回房梳洗去了。

眼见儿子不在,毛太太才露出几分抱怨道:“老爷当年中了举人,接下来就是拜会同年、座师,正经热闹了大半月,可怜迟儿,因老爷的信,只过了鹿鸣宴,就匆匆北上……”

毛澄瞥了妻子一眼,道:“是辛苦几日好,还是晚三年娶妇好?我在信中与百岁说的清楚,他既能匆忙赶回来,可见也是愿意早日迎娶……”

听了丈夫的话,毛太太不吭声了。

儿子转年就十九岁,毛太太自然也是盼着媳妇早日进门。毛迟是他们夫妻两个独生子,又是生下几个女儿后才得的这个儿子,如今他们夫妻两个也是四十望五的人,早就想要抱孙子了。

“那明日请王叔叔帮忙过去问问?”毛太太道。

毛澄道:“我们是娶妇,又不是嫁女,矜持个甚?明早使人送迟哥送帖子过去,落衙后我亲自过去一趟……”

要是真要年前迎娶,现下就要张罗起来,毛太太自是无异议,只低声道:“只盼着亲家大老爷能早日痊愈……”

就算不痊愈,也要撑个三、两月才好,那样不仅新妇进门,说不得孙子也怀上了。

次日,毛迟手里拿着父亲的帖子,过来沈家。

沈瑞得了消息,忙到前面相迎。

虽说士人重诺,可这世上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人也不少。毛澄能催儿子早归,毛迟能中举后马上返京,都能说明毛家父子对毛沈两家亲事的重视。

这是玉姐儿以后的夫家,他们能重视沈家,沈瑞自然是分外感激。不过感激之余,他心中也忐忑。太医使的话说的清楚,沈沧的身体就在旬月之间,这之前操办玉姐儿的亲事未必来得及。

“恭喜世兄蟾宫折桂!”见了毛迟,沈瑞拱手道。

毛迟忙摆摆手,道:“勉强榜上有名,恒云莫要笑话我了……”

沈瑞道:“总算是功成,世兄计较其他就没意思了……”

毛迟后知后觉,想起沈瑞侍疾没有下场之事,怕他心中不痛快,岔开话道:“久不在京中,当去给世伯、世伯母请安……”

沈瑞点头道:“前些日子南直隶乡试录果报到京中,父亲与母亲还提过世兄……”

沈瑞先引毛迟去客厅,又打发小厮往正房去传话。

没一会儿,小厮回来,道:“老爷、太太听说毛少爷来了,叫二哥带人过去呢……”

沈瑞与毛迟起身移步,去了正房。

玉姐儿本跟在徐氏跟前,听说毛迟来了,立时要避,却是被徐氏留住:“长辈都在这里,见一面又有什么?毛家哥儿也争气,不过十八岁,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

同沈瑞担心的一样,对于毛迟早归,徐氏既欣慰又担心。

沈沧却是老大宽怀,对徐氏道:“毛迟既回来,毛学士也当上门……玉姐儿的事,可张罗起来了……”

玉姐儿虽有心见未来夫婿一面,可眼见长辈们提及婚嫁大事,这不是她能听得了,忙避到侧间。不过她面上并无羞臊,轻咬贝齿,满脸忧虑。

太医使过来的消息,玉姐儿是知晓的,对沈沧与徐氏便越发担心。她在徐氏面前说不想嫁,却不是虚话,而是肺腑之言。

可是未婚夫是独子,且公婆年迈,毛家早盼着新妇进门之事,玉姐儿也早就从毛太太话里话外听得明明白白……t

第四百三十章 乐往哀来(一)

虽说早就知晓沈沧病重,可见到沈沧那一刻,毛迟还是吓了一跳。灰败脸sè,颧骨凸起,瘦骨嶙峋,原本的威仪也所剩无几,要不是一双眼睛依旧灼灼带光,看着比死尸好不了几分。

沈沧笑了笑,只当没见毛迟的异样。

毛迟能赶回京来,沈沧颇为宽慰。

世人虽重男轻女,可沈家兄弟三人,只有玉姐儿这一个女儿。之前玉姐儿在小二房时,有嫡兄沈珞在家,加上嫡母乔氏并不是宽和的人,不过庶女身份,过得跟小透明似的。幸好是徐氏这伯母当家,尊卑有别、赏罚分明,才没有让人欺负了玉姐儿去。等到玉姐儿过到小长房名下,就成为沈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因被徐氏带在身边教导几年,加上这几年跟着三太太管家,玉姐儿身上已经有几分徐氏少时的影子。本就是亲侄女,加上“爱屋及乌”,沈沧对玉姐儿也多了几分疼爱。

就是沈毛两家的亲事,虽说也有为沈家添助力的打算,可也是jing挑细选出来的。

毛澄状元出身,前程大好,偏生出身低微,不会挑剔玉姐儿庶出身份。而毛家虽不是百万之富,可也是殷实人家,同那等“穷人乍富”的人家还不同,该有的规矩品格还是有的。

毛迟本身,不能说“青出于蓝”,却也是读书种子,以后少不得科举出仕,前程错不了。加上他与沈瑞交好,又受过沈理教导,多了这两重关系,以后对玉姐儿只有看重的。

这世道女儿艰难,若耽搁三年,说不得玉姐儿以后在婆家的ri子就要难过。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两家的亲事cāo办了,沈沧还是乐观其成。

“十年苦读,心想事成,长卿万不可骄傲懈怠……”沈沧道。

“长卿”是毛迟的字,还是沈理给起的。

沈理是毛澄的前辈与同僚,两人都是状元,即便早先往来不算紧密,也颇为志趣相投;等到毛家与沈家联姻,两人的交情也跨了一大步。毛迟本就随沈理学习时文,只是没有正式登堂入室,不过却是以师礼敬之。虽说从亲戚辈分说起来,有些混乱,但是原本沈理便与毛澄平辈论交,倒是也没有显得太离谱。

毛迟讪讪道:“不过勉强在榜单上,作甚值得骄傲?倒是世伯族侄,能在南直隶夺元,才是令人佩服。”

沈沧摸了摸胡子道:“你也说了那个是我族侄,你却是我的女婿,我自然为你欢喜的多……”

毛迟的脸“唰”的红了,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官宦子弟,十几岁都知人事的大有人在,像毛迟这般纯良确实难得。徐氏在旁,抿嘴一笑,提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沈沧既接了帖子,知晓毛澄今ri落衙后要过来,便没有再与毛迟多说。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至于下定迎娶之类,还要两家长辈最后做主。

徐氏眼见丈夫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咳,便对沈瑞道:“迟哥儿许久没来了,你们兄弟下去说话吧……”

沈瑞起身应了,带了毛迟出去。

直到出了正房,毛迟才松了一口气。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倒是装得乖觉,叫你声‘女婿’就脸红了?”

毛迟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敢在杨大学士跟前放肆不成?”

五十步莫要笑一百步。

正房里,沈沧吃了半碗茶汤,压下喉咙中的痒意,这才止了咳。只是他本就身上没力气,咳了这一会儿,额头上都是虚汗。

徐氏见状,心中忧虑更甚。

毛迟回京虽是好事,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三、两ri就能cāo持完的。太医使的话历历在耳,自己老爷能坚持过去吗?

沈沧正闭目养神,方才咳的急了,带了晕眩。

好一会儿,沈沧才平复过来,慢慢地张开眼,道:“叫人再预备两根好人参吧,我总要看着玉姐儿出阁……”

九如居中,毛迟难掩忧sè,犹豫道:“这个时候提亲事,是不是不合时宜?”

论起年纪来,沈瑞是比他小两岁不假,不过沈瑞素来稳重,以后又是他的内兄,他便也是真心请教。

沈瑞想起太医使的话,心里也没底,道:“家父家母是希望你们早ri成亲,省的耽搁了你……只是能不能功成,我也说不好……”

毛迟苦笑道:“总觉得这个时候提这个是添乱……”

沈瑞道:“你到底是独生子,要是婚期仓促,不知令尊令堂心里会不会不喜?”

本是想着毛迟年纪大,怕毛家等三年不愿意才想要将玉姐儿早ri嫁出去;要是再因亲事仓促引得公婆不喜,那还不如矜持些,三年后再出阁。

毛迟忙摇头道:“非常期、非常事,家父家母哪里会计较这些个?只怕委屈了令妹……”

两家定亲前后,毛迟也是见过玉姐儿的,对于未婚妻颇为满意。

认识了几年,对于毛迟的人品,沈瑞倒是信得过。他既这样说了,沈瑞便也信了。其他的事,两人说了也不作数,就要等毛澄晚上过来时再提。

沈瑞问起南直隶乡试的事,对于沈瑾能得解元之事,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越是接触科举,越是知晓南直隶考试竞争的激烈。就是沈瑞自己,每每想到此处,也颇为庆幸,自己不用在南直隶死磕。

不说别人,就是已经扬名南士林的大才子文征明,已经考了四次,都落第,未来还会继续落第六次,十次不第,从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青年,一直到五旬老翁,也没有中举。

由此可见,在南直隶中举多难,在举人之中脱颖而出就更不容易了。

不用说别的,只要沈瑾在会试时进了前十,以他南直隶解元的身份,点头甲的机会就比旁人多。

不过毛迟并不知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只提了一句便赞起五宣来:“王先生真是大才,五宣不过是他身边侍笔墨的书童,初次下场,就在第二十九名,让人自愧不如……”

沈瑞道:“长卿还不知,五宣已经在老师面前敬了茶,如今是我的师弟了……”

毛迟颇为意外道:“王先生收学生倒是不拘一格……”

毛澄是在晚饭前过来的,并不是一人过来,同行的还有沈理。

“听说二叔回来,小侄便过来看看……”沈理道。

之前碍于谢阁老那边的关系,沈理不愿意将尚书府拉入几位阁老的党争中,与这边疏远了关系。不过等到沈沧因病休养,从朝堂上退下来,沈理来的次数就多了。

毕竟先前沈洲没到京,三老爷身体又不好,沈理怎么可能放心让沈瑞一个人撑起这一摊来?

沈沧心里明白,既安排沈洲往南京去,那京城这边ri后少不得就要沈理照拂,对于沈理也热络几分。就是手上的一些官场关系,沈沧也没有交到沈瑞手中,而是直接交到沈理手中。

沈理知晓这些的重要xing,并不肯接,还是沈沧劝道:“这些关系根基是利益,瑞哥儿年纪在这里,身份还不足以与这些人制衡,交到瑞哥儿手中,说不得就是引狼入室……”

冷眼看了这些年,沈沧看出沈理确实待沈瑞如亲兄弟般。就算看在沈瑞面上,他也不会不帮衬着这边。只是谢阁老位极人臣,险境在前,沈理这个相门女婿说不得就要受池鱼之殃。

这些官场上下的明暗关系,等到沈瑞能用到时已经是十来年后,说不得早就凉透了;搁在沈理手中,却是两厢便宜之事。

至于沈瑛那里,沈沧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沈瑛是弘治十二年进士,自己资历还浅,下边又有两个早晚要入仕的同胞兄弟。现下五房母子待沈瑞是真心,可真到了利益纷争之时,这真心还能剩下几分?

世态炎凉,沈沧见的多了,不打算用这个去验证人心。

沈理这边,虽也有儿有女,可年纪都比沈瑞小,就算以后要走科举仕途,也与沈瑞隔着几年,两下里并不冲突。

这些安排,沈沧并没有瞒着沈瑞,早将道理与沈瑞说了。

沈瑞也觉得这样安排妥当,只是心中也颇为古怪,因为沈沧是将沈理当成了沈家官场上“承上启下”之人,却将二老爷撇在一边。

毛澄本想要提出过几ri下定,婚期定在十一月,不过见了沈沧现下模样,便改了口,只说过两ri有个吉ri正好下定,在月底前选个ri子。

眼见毛澄这样痛快,沈沧自然无异议。倒是陪坐在侧的二老爷、三老爷听闻,都带了犹豫之sè,不时地望向徐氏。

现下是商量婚期,徐氏并未回避,也在座见客。

太医使说的清楚,“旬月”之间,短的话十来天,长的话也就下月。如今是十月初,要是坚持不到月底怎么好?

沈理坐在几位老爷对面,正好看到二老爷、三老爷神情,心下一沉。

徐氏神sè自若,道:“我这边也使人看了ri子,下旬有三个宜嫁娶的ri子,十六、二十二、二十八,十六这ri倒是对两个孩子八字更好些,只是有些仓促,不知亲家老爷那边便宜不便宜?”

毛澄心中大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笑道:“在下与内子早就盼着这一ri,都是预备好的,哪里有不便宜的?既是与孩子们的八字相合,就定在十六为好。”

沈沧定定地看了妻子一眼,并没有说反对的话,只点头道:“也不好委屈了孩子,虽说ri子仓促些,还是要周全些为好……”

毛澄道:“那是应当的,亲家放心……”

今天就是十月初二,婚期前还要下定礼,时间剩下的不多。毛澄眼见得了准话,便没有再坐,起身告辞家去。

徐氏要留饭,毛澄眼见二老爷、三老爷脸sè都沉重,并不是有心情待客的模样,便也知趣地婉拒。

沈理因担心沈沧,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去了沈瑞处。

“二叔、三叔脸sè不对,大婶娘将ri子定的也太急切些,可是有什么事?”沈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瑞并未隐瞒,将太医使的话说了。沈理虽早有准备,可听到这话时还是变了脸sè。只是他想的要多些,沈家既是要嫁女,还是稳稳当当的嫁了好,要是中途再出变故,倒给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第四百三十一章 乐往哀来(二)

两家既订好了日子,剩下的就要张罗起来。从现下到迎娶不过半月时间,委实太过仓促。幸好因毛迟年岁见长,沈沧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两家都有心早日成婚,不管是大定礼,还是嫁妆都是预备妥当。

等到亲友收到两家本月十六嫁娶的喜帖,两家已经正式过了礼。

不止是沈理担心沈沧熬不住,徐氏也担心,便请二老爷带了沈瑞出面,前往太医使宅走了一遭,并不是要“打蛇棍上”地请太医使过来诊脉,而是求个方子。

太医使之前看过沈沧的脉,对于沈沧病势心中有数。待听了叔侄来意,老爷子倒是并未端架子,沉吟了片刻,便给写了个方子。

沈洲与沈瑞都是读过医术的,看了方子就有些犹豫不定。

太医使摸着胡子道:“沈大人已经是药石无效,如今食不下咽、夜不安枕,要是不用非常之法,到底能不能撑过半月之期,老朽说不准……这方子确实是促眠的,能使得沈大人多绵延些时日……”

沈洲带了沈瑞郑重谢过,离了太医使宅。

一路上,叔侄两个都没有说话。

虽说用了这方子,确实保险一些,可真的让沈沧剩下的日子每日用药促眠?万一在睡梦中……叔侄两个都悬着心。

等回到尚书府,两人便去见了徐氏。

徐氏接了方子,怔忪了半响,方点点头道:“到底麻烦老神医一回,回头别忘了补一份重礼过去……”

沈洲犹豫道:“大嫂,这方子能用么?”

徐氏道:“正合适。老爷这些日子夜不安枕,一咳就是半宿,用了这方子,也能好生睡觉……”

沈瑞皱眉道:“可是这药量也太大了些,会不会对父亲身体有损?”

徐氏苦笑道:“老爷的身体现下药量小了也不顶用……”

沈洲还是犹豫,徐氏道:“我会与老爷商议此事,这些日子家里事虽忙,可二叔也不要忘了吏部那边,早日尘埃落定,老爷也能早日安心……”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日子订的匆忙,内外就要瑞哥多费心,也盯着你三叔些,莫要让他费了精神……”

沈洲与沈瑞起身应了,从正房出来。

徐氏去了内室,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望向炕上躺着的丈夫。

沈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妻子坐在跟前,扯了扯嘴角:“方子求来了?”

徐氏应道:“嗯,是老神医亲自下的方子,是促眠的,老爷这些日子也能少受些罪……”

之前皇上遣太医使过来看诊的消息,一家上下都都瞒着沈沧,可玉姐儿亲事在即,倒是亲朋往来少不得提及此事,徐氏便对丈夫讲了。沈沧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知道,身后事也多交代下去,听了这个消息并未有多震动。

沈沧点点头道:“好,有方子就行……玉姐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我实不愿耽搁了她……”

沈毛两家的亲事是前几年就定下的,如今男婚女嫁也是寻常。只是两家亲朋好友都纳罕,这也太仓促,刚接到喜帖那边就下了定,而这迎娶的日子也太近。

沈家的这边亲友还好,都晓得沈沧在病重,已经居家养病数月,情形似不大好;毛家的亲友,少不得背后打听一番,得知婚事提前的因由,却是各有说辞。

不乏有那等小人,见不得旁人好的,背后少不得嚼一番舌头,说新妇命硬克父的;还有早年想要与毛家结亲不成的,就背后笑一回毛澄攀附高门是攀上了,却是个转眼要落魄的门户。

官场上,“人走茶凉”,就算是尚书府邸又如何,压根就指望不上。

除去两家亲友,官场中人,得知两家仓促定下婚期,冷眼旁观,等着看尚书府笑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一看,就看出蹊跷来。

谁说状元出身的沈学士与族人不亲近?不过小半月功夫,沈学士去了三次尚书府,沈学士之妻谢氏也去了两次。

另有东宫属官名叫沈瑛的,这些日子也去了两次尚书府。另有常出入尚书府两个读书人,好像不是旁人,就是沈瑛的同胞兄弟。

还有大理寺卿杨镇,这些日子也去了尚书府两、三遭。听国子监那边传来的消息,杨家在监的次子请了半月“病”假,可跟在沈尚书嗣子屁股后边那个小胖子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病的模样?

还有沈家姻亲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家,这些日子也曾遣子弟上门。

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思量过后,就老实下来。

沈学士背后有谢阁老,他既出面为尚书府撑腰,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了的?就算谢阁老退下来,还有杨廷和在。东宫属官,那可是炙手可热的职位,等到太子登基,就要再进一步,说不得就是未来的阁老尚书,谁会愿意与他结仇?

沈家这边上门帮忙的晚辈多,倒是准备得有条不紊,毛家上下却是忙忙碌碌。

毛家虽有几门亲友在京,不过不是隔房堂亲,就是远亲,平素里上门托个关系,打个秋风还罢,正经用时什么忙也帮不上。幸好毛迟也算翰林院老人,在翰林院里也有几个交好的同乡、同年,通家之好,便也打发女眷过来帮衬,这才使得毛太太没有出了差子去。

不过读书人素来清高,加上南边风俗,向来重嫡轻庶,对于玉姐儿的身份,难免有人腹诽。嗣女又如何?到底是小老婆养的。就算人人都说尚书府夫人是个雍容贵重的品格,可这玉姐儿才到长房几年,如今到底调教没调教出来还是两说。

也有心直口快的,少不得在毛太太跟前露出一、二口风出来。

“是个规矩懂事的,等进了门,伯娘、婶子们就晓得了……”毛太太带了几分矜持点评着。

对于这门亲事,她早先也略有不满,不过待见过徐氏与玉姐儿后,就剩下欢喜。她不过落第举人之女,侥幸做了状元太太,可早年初到京城时也闹了不少笑话出来。她有自知之明,见到亲家太太徐氏的大方从容并不觉得嫉妒,反而满心艳羡。

玉姐儿如今有徐氏几分品格,落落大方,这几年是当家理事,自有一番气度,在毛太太看着,就已经比丈夫这些同年、同乡家的腼腆小姐强出十倍不止

外人只看着沈尚书如今垂危,毛太太却知晓得沈家在南士林的声望。尚书府人丁虽单薄些,可沈氏一族人丁可繁茂,今年南直隶的解元不就是玉姐儿的族兄弟么?

娶一个媳妇,与沈氏一族成了姻亲,说起来毛家还是占了大便宜。

唯一遗憾的是,迎娶太仓促,难免少了几分风光,不过事到如今,也是便宜之举,总比让自己儿子等三年要好。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日,正式迎娶前一日,沈三老爷带了几个族侄往毛宅送嫁妆。

毛宅这边很热闹,不少翰林女眷过来,想要见识见识尚书府送女的气派。毛迟有三个同胞姐姐,都已经出阁,长女随丈夫在外任上,次女与三女都嫁在京官人家,今日都携儿带女回娘家帮忙。

对于未来弟媳妇的嫁妆,毛家两位姑奶奶也好奇,倒不是贪财。只是想要通过嫁妆多少,看看未来弟妹是否受娘家重视。

不管沈家多么体面,一个被亲人重视的女儿与一个不重视的女儿,对毛家来说肯定不一样。

等到嫁妆送到,不能说十里红妆,可一百零八抬嫁妆,在京中也是屈指可数,晃花了大家的眼。

更不要说嫁妆中,京中房宅两处、铺面两间,京外田庄两座,松江田庄两处,不说毛迟以后前程如何,只这些陪嫁产业就够子孙无忧。

毛太太只觉得脸上光彩,毛家两位姑奶奶也终于放下心。沈家既重视玉姐儿这个女儿,这般陪嫁女儿,以后待自家小弟这个女婿定也错不了。

那些翰林太太都是咂舌不已,不免有人说酸话道:“就算是尚书老爷,这般嫁女也恁招摇,若是清清白白做官,想要攒下这些可不容易,就不怕御史弹劾不成?”

毛太太挑眉道:“徐夫人可是相府贵女出身,名下嫁妆产业丰厚,沈家三房又只有这一女,叔伯自然也要多陪送的,齐三房之力陪送这些也不稀奇……

就算沈尚书走了,沈二老爷却是玉姐生父,难道以后就不照拂女儿女婿了?虽说现下沈二老爷得了南京国子监的缺,年底就要往南京赴任去了,不过自己老爷说的清楚,等沈二老爷熬完资历再回京时,还要升一升的。

还真是让毛太太说着了,玉姐儿这份嫁妆还真是大家各有添加。

因毛家只是中等人家,徐氏本不欲招摇,给玉姐准备的是一处宅子、一处铺子、京城与松江各一处置庄子,剩下的都是做了压箱银。不过沈洲添了京中一处宅、京外一处庄子,三老爷给添了一间铺面,沈瑞见上面有南边产业,就添了一个松江庄子。

“家里就玉姐儿一个女孩,婚期已经是仓促了,嫁妆体面也好……”沈沧这样吩咐道。

徐氏便也听了劝,将原本订好的九十六抬嫁妆增加到一百零八台……

第430章 乐往哀来(一)

虽说早就知晓沈沧病重,可见到沈沧那一刻,毛迟还是吓了一跳。灰败脸色,颧骨凸起,瘦骨嶙峋,原本威仪也所剩无几,要不是一双眼睛依旧灼灼带光,看着比死尸好不了几分。

沈沧笑了笑,只当没见毛迟的异样。

毛迟能赶回京来,沈沧颇为宽慰。

世人虽重男轻女,可沈家兄弟三人,只有玉姐儿这一个女儿。之前玉姐儿在小二房时,有嫡兄沈珞在家,加上嫡母乔氏并不是宽和的人,不过庶女身份,过得跟小透明似的。幸好是徐氏这伯母当家,尊卑有别、赏罚分明,才没有让人欺负了玉姐儿去。等到玉姐儿过到小长房名下,就成为沈家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因被徐氏带在身边教导几年,加上这几年跟着三太太管家,玉姐儿身上已经有几分徐氏少年的影子。本就是亲侄女,加上“爱屋及乌”,沈沧对玉姐儿也多几分疼爱。

就是沈毛两家的亲事,虽说也有为沈家添助力的打算,可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毛澄状元出身,前程大好,偏生出身低微,不会挑剔玉姐儿庶出身份。而毛家虽不是百万之富,可也是殷实人家,同那等“穷人乍富”的人家还不同,该有的规矩品格还是有的。

毛迟本身,不能说“青出于蓝”,却也是读书种子,以后少不得科举出仕,前程错不了。加上他与沈瑞交好,又受过沈理教导,多这两重关系,以后对玉姐儿只有看重的。

这世道女儿艰难,耽搁了三年,说不得玉姐儿以后在婆家的日子就要难过。能在自己闭眼前,将两家亲事操办了,沈沧还是乐观其成。

“十年苦读,心想事成,长卿万不可骄傲懈怠……”沈沧道。

“长卿”是毛迟的字,还是沈理给起的。

沈理是毛澄的前辈与同僚,两人都是状元,即便早先往来不算紧密,也颇为志趣相投;等到毛家与沈家联姻,两人交情也夸了一大步。毛迟本就随沈理学习时文,只是没有正式登堂入室,不过却是以师礼敬之。虽说从亲戚辈分说起来,有些混乱,但是原本沈理便与毛澄平辈论交,倒是也没有显得太离谱。

毛迟讪讪道:“不过勉强在榜单上,作甚值得骄傲?倒是世伯族侄,能在南直隶夺元,才是令人佩服。”

沈沧摸了摸胡子道:“你也说了那个是我族侄,你却是我的女婿,我自然为你欢喜的多……”

毛迟的脸“唰”的红了,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官宦子弟,十几岁都知人事的大有人在,像毛迟这般纯良确实难得。徐氏在旁,抿嘴一笑,提着的心也放下几分。

沈沧既接了帖子,知晓毛澄今日落衙后要过来,便没有与毛迟多说。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过于下定迎娶之类,还要两家长辈最后做主。

徐氏眼见丈夫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咳,便对沈瑞道:“迟哥儿许久没来了,你们兄弟下去说话吧……”

沈瑞起身应了,带了毛迟出去。

直到出了正房,毛迟才松了一口气。

沈瑞瞥了他一眼道:“倒是装得乖觉,叫你声‘女婿’就脸红了?”

毛迟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赶在杨大学士跟前放肆不成?”

五十步莫要笑一百步。

正房里,沈沧吃了半碗茶汤,压下喉咙中的痒意,这才止了咳。只是他本就身上没力气,咳了这一会儿,额头上都是虚汗。

徐氏见状,心中忧虑更甚。

毛迟回京虽是好事,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三、两日就能操持完的。太医使的话历历在目,自己老爷能坚持过去了?

沈沧正闭目养神,方才咳的急的,带了晕眩。

好一会儿,沈沧才平复过来,慢慢地张开眼,道:“叫人再预备两根好人参吧,我总要看着玉姐儿出阁……”

九如居中,毛迟难掩忧色,犹豫道:“这个时候提亲事,是不是不合时宜?”

论起年纪来,沈瑞是比他小两岁不假,不过沈瑞素来稳重,以后又是他的内兄,他便也是真心请教。

沈瑞想起太医使的话,心里也没底,道:“家父家母是希望你们早日成亲,省的耽搁了你……只是能不能功成,我也说不好……”

毛迟苦笑道:“总觉得这个时候提这个是添乱……”

沈瑞道:“你到底是独生子,要是婚期仓促,不知令尊令堂心里会不会不喜?”

本是想着毛迟年纪大,怕毛家等三年不愿意才想要将玉姐儿早日嫁出去;要是再因亲事仓促引得公婆不喜,那还不如矜持些,三年后再出阁。

毛迟忙摇头道:“非常期、非常事,家父家母哪里会计较这些个?只怕委屈了令妹……”

两家定亲前后,毛迟也是见过玉姐儿的,对于未婚妻颇为满意。

认识了几年,对于毛迟的人品,沈瑞倒是信得过。他既这样说了,沈瑞便也信了。其他的事,两人说了也不准数,就要等毛澄晚上过来时再提。

沈瑞问起南直隶乡试的事,对于沈瑾能得解元之事,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越是接触科举,越是知晓南直隶考试的竞争激烈。就是沈瑞自己,每每想到次数,也颇为庆幸,自己不用在南直隶死磕。

不说别人,就是已经扬名南士林的大才子文征明,已经考了四次,都落第,未来还会继续落第六次,十次不第,从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青年,一直到五旬老翁,也没有中举。

尤其可见,在南直隶中举多难,在举人之中脱颖而出就更不容易了。

不用说别的,只要沈瑾在会试时进了前十,以他南直隶解元的身份,点头甲的机会就比旁人多。

不过毛迟并不知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只提了一句便赞起五宣来:“王先生真是大才,五宣不过是他身边侍笔墨的书童,初次下场,就在第二十九名,让人自愧不如……”

沈瑞道:“长卿还不知,五宣已经在老师面前敬了茶,如今是我的师弟了……”

毛迟颇为意外道:“王先生收学生倒是不拘一格……”

毛澄是在晚饭前过来的,并不是一人过来,同行的还有沈理。

“听说二叔回来,小侄便过来看看……”沈理道。

之前碍于谢阁老那边的关系,沈理不愿意将尚书府拉入几位阁老的党争中,与这边疏远了关系。不过等到沈沧因病休养,从朝堂上退下来,沈理来的次数就多了。

毕竟先前沈洲没到京,三老爷身体又不好,沈理怎么可能放心让沈瑞一个人撑起这一摊来?

沈沧心里明白,既安排沈洲往南京去,那京城这边日后少不得就要沈理照拂,对于沈理也热络几分。就是手上一些官场关系,沈沧也没有交到沈瑞手中,而是直接交到沈理手中。

沈理知晓这些的重要性,并不肯接,还是沈沧劝道:“这些关系根基是利益,瑞哥儿年纪在这里,身份还不足与这些人制衡,交给瑞哥儿手中,说不得就是引狼入室……”

冷眼看了这些年,沈沧看出沈理确实待沈瑞如亲兄弟般。就算看在沈瑞面上,他也不会帮衬着这边。只是谢阁老位极人臣,险境在前,沈理这个相门女婿说不得就要受池鱼之殃。

这些官场上下的明暗关系,等到沈瑞能用到时已经是十来年后,说不得早就凉透了;搁在沈理手中,却是两厢便宜之事。

至于沈瑛那里,沈沧不是没考虑过,不过沈瑛是弘治十二年进士,自己资历还浅,下边又有两个早晚要入仕的同胞兄弟。现下五房母子待沈瑞是真心,可真到了利益纷争之时,这真心还能剩下几分?

世态炎凉,沈沧见的多了,不打算用这个去验证人心。

沈理这边,虽也有儿有女,可年纪都比沈瑞小,就算以后要走科举仕途,也与沈瑞隔着几年,两下里并不冲突。

这些安排,沈沧并没有瞒着沈瑞,早将道理与沈瑞说了。

沈瑞也觉得这样安排妥当,只是心中也颇为古怪,因为沈沧是将沈理当成了沈家官场上“承上启下”之人,却将二老爷撇在一边。

毛澄本想要提出过几日下定,婚期定在十一月,不过见了沈沧现下模样,便改了口,只说过两日有个吉日正好下定,在月底前选个日子。

眼见毛澄这样痛快,沈沧自然无异议。倒是陪坐在侧的二老爷、三老爷听闻,都带了犹豫之色,不时地望向徐氏。

现下是商量婚期,徐氏并未回避,也在座见客。

太医使说的清楚,“旬月”之间,短的话十来天,长的话也就月前。如今是十月初,要是坚持不到月底怎么好?

沈理坐在几位老爷对面,正好看到二老爷、三老爷神情,心下一沉。

徐氏神色自若,道:“我这边也使人看了日子,下旬有三个宜嫁娶的日子,十六、二十二、二十八,十六这日倒是对两个孩子八字更好些,只是有些仓促,不知亲家老爷那边便宜不便宜?”

毛澄心中大惊,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笑道:“在下与内子早就盼着这一日,都是预备好的,哪里有不便宜的?既是与孩子们的八字相合,就定在十六为好。”

沈沧定定地看了妻子一眼,并没有说反对的话,只点头道:“也不好委屈了孩子,虽说日子仓促些,还是要周全些为好……”

毛澄道:“那是应当的,亲家放心……”

今天就是十月初二,婚期前还要下定礼,时间剩下的不多。毛澄眼见得了准话,便没有再坐,起身告辞家去。

徐氏要留饭,毛澄眼见二老爷、三老爷脸色都沉重,并不是有心情待客的模样,便也知趣地婉拒。

沈理因担心沈沧,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去了沈瑞处。

“二叔、三叔脸色不对,大婶娘将日子定的也太急切些,可是有什么事?”沈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沈瑞并未隐瞒,将太医使的话说了。

沈理虽早有准备,可听到这话时还是变了脸色。只是他想的要多些,沈家既是要嫁女,还是稳稳当当的嫁了好了,要是中途再出变故,倒给人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t

第431章 乐往哀来(二)

两家既订好了日子,剩下的就要张罗起来。从现下到迎娶不过半月时间,委实太过仓促。幸好因毛迟年岁见长,沈沧病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两家都有心早日成婚,不管是大定礼,还是嫁妆都是预备妥当。

等到亲友收到两家本月十六嫁娶的喜帖,两家已经正式过了礼。

不止是沈理担心沈沧熬不住,徐氏也担心,便请二老爷带了沈瑞出面,前往太医使宅走了一遭,并不是要“打蛇棍上”地请太医使过来诊脉,而是求个方子。

太医使之前看过沈沧的脉,对于沈沧病势心中有数。待听了叔侄来意,老爷子倒是并未端架子,沉吟了片刻,便给写了个方子。

沈洲与沈瑞都是读过医术的,看了方子就有些犹豫不定。

太医使摸着胡子道:“沈大人已经是药石无效,如今食不下咽、夜不安枕,要是不用非常之法,到底能不能撑过半月之期,老朽说不准……这方子确实是促眠的,能使得沈大人多绵延些时日……”

沈洲带了沈瑞郑重谢过,离了太医使宅。

一路上,叔侄两个都没有说话。

虽说用了这方子,确实保险一些,可真的让沈沧剩下的日子每日用药促眠?万一在睡梦中……叔侄两个都悬着心。

等回到尚书府,两人便去见了徐氏。

徐氏接了方子,怔忪了半响,方点点头道:“到底麻烦老神医一回,回头别忘了补一份重礼过去……”

沈洲犹豫道:“大嫂,这方子能用么?”

徐氏道:“正合适。老爷这些日子夜不安枕,一咳就是半宿,用了这方子,也能好生睡觉……”

沈瑞皱眉道:“可是这药量也太大了些,会不会对父亲身体有损?”

徐氏苦笑道:“老爷的身体现下药量小了也不顶用……”

沈洲还是犹豫,徐氏道:“我会与老爷商议此事,这些日子家里事虽忙,可二叔也不要忘了吏部那边,早日尘埃落定,老爷也能早日安心……”说到这里,又对沈瑞道:“日子订的匆忙,内外就要瑞哥多费心,也盯着你三叔些,莫要让他费了精神……”

沈洲与沈瑞起身应了,从正房出来。

徐氏去了内室,坐在炕边的凳子上,望向炕上躺着的丈夫。

沈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妻子坐在跟前,扯了扯嘴角:“方子求来了?”

徐氏应道:“嗯,是老神医亲自下的方子,是促眠的,老爷这些日子也能少受些罪……”

之前皇上遣太医使过来看诊的消息,一家上下都都瞒着沈沧,可玉姐儿亲事在即,倒是亲朋往来少不得提及此事,徐氏便对丈夫讲了。沈沧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早就知道,身后事也多交代下去,听了这个消息并未有多震动。

沈沧点点头道:“好,有方子就行……玉姐儿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子,我实不愿耽搁了她……”

沈毛两家的亲事是前几年就定下的,如今男婚女嫁也是寻常。只是两家亲朋好友都纳罕,这也太仓促,刚接到喜帖那边就下了定,而这迎娶的日子也太近。

沈家的这边亲友还好,都晓得沈沧在病重,已经居家养病数月,情形似不大好;毛家的亲友,少不得背后打听一番,得知婚事提前的因由,却是各有说辞。

不乏有那等小人,见不得旁人好的,背后少不得嚼一番舌头,说新妇命硬克父的;还有早年想要与毛家结亲不成的,就背后笑一回毛澄攀附高门是攀上了,却是个转眼要落魄的门户。

官场上,“人走茶凉”,就算是尚书府邸又如何,压根就指望不上。

除去两家亲友,官场中人,得知两家仓促定下婚期,冷眼旁观,等着看尚书府笑话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这一看,就看出蹊跷来。

谁说状元出身的沈学士与族人不亲近?不过小半月功夫,沈学士去了三次尚书府,沈学士之妻谢氏也去了两次。

另有东宫属官名叫沈瑛的,这些日子也去了两次尚书府。另有常出入尚书府两个读书人,好像不是旁人,就是沈瑛的同胞兄弟。

还有大理寺卿杨镇,这些日子也去了尚书府两、三遭。听国子监那边传来的消息,杨家在监的次子请了半月“病”假,可跟在沈尚书嗣子屁股后边那个小胖子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有病的模样?

还有沈家姻亲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家,这些日子也曾遣子弟上门。

那些想要“趁火打劫”的人思量过后,就老实下来。

沈学士背后有谢阁老,他既出面为尚书府撑腰,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了的?就算谢阁老退下来,还有杨廷和在。东宫属官,那可是炙手可热的职位,等到太子登基,就要再进一步,说不得就是未来的阁老尚书,谁会愿意与他结仇?

沈家这边上门帮忙的晚辈多,倒是准备得有条不紊,毛家上下却是忙忙碌碌。

毛家虽有几门亲友在京,不过不是隔房堂亲,就是远亲,平素里上门托个关系,打个秋风还罢,正经用时什么忙也帮不上。幸好毛迟也算翰林院老人,在翰林院里也有几个交好的同乡、同年,通家之好,便也打发女眷过来帮衬,这才使得毛太太没有出了差子去。

不过读书人素来清高,加上南边风俗,向来重嫡轻庶,对于玉姐儿的身份,难免有人腹诽。嗣女又如何?到底是小老婆养的。就算人人都说尚书府夫人是个雍容贵重的品格,可这玉姐儿才到长房几年,如今到底****没****出来还是两说。

也有心直口快的,少不得在毛太太跟前露出一、二口风出来。

“是个规矩懂事的,等进了门,伯娘、婶子们就晓得了……”毛太太带了几分矜持点评着。

对于这门亲事,她早先也略有不满,不过待见过徐氏与玉姐儿后,就剩下欢喜。她不过落第举人之女,侥幸做了状元太太,可早年初到京城时也闹了不少笑话出来。她有自知之明,见到亲家太太徐氏的大方从容并不觉得嫉妒,反而满心艳羡。

玉姐儿如今有徐氏几分品格,落落大方,这几年是当家理事,自有一番气度,在毛太太看着,就已经比丈夫这些同年、同乡家的腼腆小姐强出十倍不止。

外人只看着沈尚书如今垂危,毛太太却知晓得沈家在南士林的声望。尚书府人丁虽单薄些,可沈氏一族人丁可繁茂,今年南直隶的解元不就是玉姐儿的族兄弟么?

娶一个媳妇,与沈氏一族成了姻亲,说起来毛家还是占了大便宜。

唯一遗憾的是,迎娶太仓促,难免少了几分风光,不过事到如今,也是便宜之举,总比让自己儿子等三年要好。

转眼,到了十月十五日,正式迎娶前一日,沈三老爷带了几个族侄往毛宅送嫁妆。

毛宅这边很热闹,不少翰林女眷过来,想要见识见识尚书府送女的气派。毛迟有三个同胞姐姐,都已经出阁,长女随丈夫在外任上,次女与三女都嫁在京官人家,今日都携儿带女回娘家帮忙。

对于未来弟媳妇的嫁妆,毛家两位姑奶奶也好奇,倒不是贪财。只是想要通过嫁妆多少,看看未来弟妹是否受娘家重视。

不管沈家多么体面,一个被亲人重视的女儿与一个不重视的女儿,对毛家来说肯定不一样。

等到嫁妆送到,不能说十里红妆,可一百零八抬嫁妆,在京中也是屈指可数,晃花了大家的眼。

更不要说嫁妆中,京中房宅两处、铺面两间,京外田庄两座,松江田庄两处,不说毛迟以后前程如何,只这些陪嫁产业就够子孙无忧。

毛太太只觉得脸上光彩,毛家两位姑奶奶也终于放下心。沈家既重视玉姐儿这个女儿,这般陪嫁女儿,以后待自家小弟这个女婿定也错不了。

那些翰林太太都是咂舌不已,不免有人说酸话道:“就算是尚书老爷,这般嫁女也恁招摇,若是清清白白做官,想要攒下这些可不容易,就不怕御史弹劾不成?”

毛太太挑眉道:“徐夫人可是相府贵女出身,名下嫁妆产业丰厚,沈家三房又只有这一女,叔伯自然也要多陪送的,齐三房之力陪送这些也不稀奇……”

就算沈尚书走了,沈二老爷却是玉姐生父,难道以后就不照拂女儿女婿了?虽说现下沈二老爷得了南京国子监的缺,年底就要往南京赴任去了,不过自己老爷说的清楚,等沈二老爷熬完资历再回京时,还要升一升的。

还真是让毛太太说着了,玉姐儿这份嫁妆还真是大家各有添加。

因毛家只是中等人家,徐氏本不欲招摇,给玉姐准备的是一处宅子、一处铺子、京城与松江各一处置庄子,剩下的都是做了压箱银。不过沈洲添了京中一处宅、京外一处庄子,三老爷给添了一间铺面,沈瑞见上面有南边产业,就添了一个松江庄子。

“家里就玉姐儿一个女孩,婚期已经是仓促了,嫁妆体面也好……”沈沧这样吩咐道。

徐氏便也听了劝,将原本订好的九十六抬嫁妆增加到一百零八台……t

第四百三十二章 乐往哀来(三)

同毛家欢快的气氛相比,沈宅这边安静的多。内外虽是张灯结彩,可从上到下都透着几分肃穆。前来吃酒的都是至亲好友,对沈沧的病势即便早先知晓的不多,可眼见今日这般日子沈沧也没有露面,就知晓情形不对,便也都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

旁人还罢,要不早就得了消息,要不就是不于己事,心中唏嘘两句罢了;唯有乔家过来吃酒的少爷、少奶奶,都心惊不已。

乔家唯一的靠山,就剩下沈家。如今沈洲已经派了外放,只是人还没有上任,京城中能依靠的就剩下沈沧。要是沈沧真的不好,那乔家以后能依靠谁去

等用了酒席,乔家各房少爷、奶奶便匆匆回家,与父母告知这消息去了。

乔大老爷素来是个糊涂的,虽晓得“大树底下好乘凉”,可仕途已断,如今乐的做太平乡绅,便也不以为意,摇头唏嘘道:“生老病死,谁还能拦得住,着急有甚用?谁能指望谁过一辈子,以后还是个人顾个人吧……”

乔大太太急道:“老爷是不指望沈家大伯提挈,可五哥呢?五哥以后的前程,可还需要人拉扯?”

提起幼子乔永德,乔大太太不免又后悔:“早就该晓得人心都是偏的,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无血脉的嗣子,沈家怎么会不倾力嫁女?啧啧,要是珞哥儿还在,我就不信他们舍得这样预备嫁妆真是便宜了毛家,玉姐儿年纪与五哥儿正是匹配……”

沈家向来不露富,这次高调嫁女,也没有人去细究沈家产业,反而有不少人可怜沈瑞。只当沈沧、沈洲存了私心,才将家产大头陪嫁了亲骨肉,而不是留给嗣子。

世人常如此,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倒也不稀奇。

不说亲戚,就是沈理之妻谢氏,眼见玉姐儿嫁妆,心里也犯嘀咕,回头与丈夫唠叨了一回。谢家是余姚大户,她出嫁时自家虽还不是宰相门第,可也是嫁妆丰厚,只是比起玉姐儿这份,还是差了不少。

沈理却是笃信沈沧、徐氏人品,道:“能陪出这些,留给瑞哥儿的只会更多。二房虽在京不过两代,却都是做到九卿之位,看来家底要比露出的富裕的多,只是不显罢了,这是合了大族叔与大婶娘的性子。”

谢氏只是不信,却知晓轻重,没有在丈夫跟前再啰嗦。

乔大老爷却是信了妻子所说的,也有些心疼,瞥了妻子一眼,轻哼道:“现下觉得玉姐儿是好的了?早年谁嫌弃那边是庶出来着?”

两家“亲上加亲”的提法,早些年就有,不过那是乔老太太在世,盯上的是亲外孙沈珞,压根就没看上眼过玉姐儿。后来乔氏毫不犹豫地回绝了乔老太太,沈洲怕伤了两家关系,曾主动提及想要将玉姐儿许给乔家,不过因年纪合适的孙子都是嫡出,乔老太太看不上玉姐儿,想也不想就给回绝了。

乔大太太只觉得一噎,怏怏道:“说这些怪没趣的……”

乔大老爷想起一事,幸灾乐祸道:“最着急的不是咱们,怕是老三睡也睡不好了……”

正如乔大老爷所说,乔三老爷虽因还没出孝,不好前往沈家吃喜酒,不过听到儿子乔永善带回来的消息,不由傻了眼。

即便沈沧真的告假两个来月,可乔三老爷也没有想到沈沧真的熬不住。

“你表伯父真的不好了?”乔三老爷瞪大眼睛反问道。

乔永善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道:“应是如此,今日大伯都没露面,大伯娘也就露了一面,出面待客的是姑父与三叔,不过瞧着这两位面上,也是难掩忧色……”

乔三老爷只觉得手足冰凉,喃喃道:“那这冲喜,的说法应是真的了?

乔永善想了想,道:“儿子瞅着不像是冲喜,,倒像是怕来不及,耽搁了沈表妹,毛家表妹夫是毛学士长子也是独子……”

乔三老爷怔怔的,好一阵儿缓不过神来。

乔家诸晚辈中,乔永善因与沈瑞年纪相仿,往来最多,这会儿的担心也是真心实意。

“姑父怎么这个时候外放?沈家三叔实不像是能撑事的,这以后都瑞表弟支撑门户,想想还真不容易……”乔永善感慨道。

乔三老爷已经坐不住,“腾”地一下子站起来,道:“不行,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看看……”

乔永善望了眼窗外,惊诧道:“父亲,眼见宵禁了?”

乔三老爷看着外头,重重地叹了口气,面上露出颓色。

尚书府,上房。

已经是掌灯时分,沈沧昏睡了一日,直到晚饭后才醒。沈家众人得了消息,便都赶了过来。

自用了太医使的方子,沈沧睡得是踏实了,不过醒来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睡好了的缘故,他面上的气色,确实比之前要好上许多,见了些血色

只是看在沈家人眼中,却都是提心吊胆,生怕这是“回光返照”之像。每每沈沧醒时,大家都便过来陪着,就怕有什么遗憾。

沈沧却只是看着还好罢了,与家人闲话几句今日送嫁妆之事,力气就有些接济不上。徐氏见状,便叫众人散了。

沈洲与三老爷都缄默,各自回去,沈瑞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止步,看了眼玉姐儿。

玉姐儿的眼中,带了惊恐不安,身上丝毫没有新嫁娘的喜悦与娇羞。她是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嫁,可是也知晓长辈们为她好,她没有反对的余地。

沈瑞看在眼中,不由心生怜惜,平素再稳重,也不过十几岁的少女。

这十几日沈家虽张罗着嫁女,可愁云笼罩,实不是嫁女的气氛。

玉姐儿察觉到沈瑞的视线,带了几分忐忑道:“二哥?”

沈瑞道:“我口渴了,能不能叨扰大妹妹吃杯茶……”

玉姐儿忙道:“二哥客气了,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这边主院是中路三进根据,正房就在中间一进,玉姐儿闺房在最后一进。

婢子们上了茶,袅袅茶香散开,玉姐儿忐忑的心情才稍平复些。

沈瑞也不着急说别的,只不紧不慢地将今日过去送嫁妆的见闻、与毛家在京的姻亲故旧说了一遍。玉姐耳朵微红,却依旧是认真听了。

说到最后,沈瑞正色道:“大妹妹嫁妆是父母长辈精心准备,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江南,都是体面的……大妹妹过去,也要立得住,莫要小瞧了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千金,就算出阁,也是沈家二房唯一的姑奶奶……”

这有教导之意,玉姐儿忙起身听了,低下头道:“谢二哥教诲,妹妹定不会丢了沈家的脸面,只是羞愧这个时候家里还为妹妹之事添乱,使得父亲不能安心静养,使得母亲分心他顾,又使得三叔、三婶与二哥都受累……”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哽咽。

“父母之为子,则为之计远矣。阖家上下在这个时候安排你的亲事,全因父亲、母亲拳拳爱儿之心,盼着你与妹夫琴瑟相和,在夫家日子和顺……就算是担忧、愧疚,今晚该哭就哭,明日开始也收一收,不要苦着脸做新娘……要是因一时真情流露,引得亲家老爷、太太不喜,岂不是违了父母初衷?”沈瑞道。

就算知晓现下两家成亲是为了以防万一,可毛家上下盼新妇进门盼了好几年,如今双喜临门,谁愿意娶个苦瓜脸儿媳妇进门?

玉姐儿又羞又愧,却晓得沈瑞是“逆耳忠言”,讪讪地应了。

徐氏站在门口,将这话听了个正着,脸上露出几分欣慰。她现下过来,也是劝玉姐儿这些话的。就算是担心沈沧,出嫁后也要收敛一二,要不然确实容易被挑理。

如今沈瑞教训丨了,玉姐儿也乖顺,徐氏过来后边略过这段不提,等沈瑞走后,就拉了玉姐儿去里屋,拿了几幅秘戏图,给玉姐儿讲夫妻敦伦、周公之礼,听得玉姐儿臊的不行。

徐氏慈爱道:“这是人伦大礼,没有什么可羞臊的。毛家家风正派,毛女婿这几年一直读书,并不曾听闻有房里人,你多明白些也有好处,若是不清不楚的,只有自己遭罪的……”

玉姐儿缠着手指头,眼神不敢瞄向徐氏手中。

徐氏却偏生送到玉姐儿眼前,道:“旁的还罢了,这幅图你要记好……”

玉姐儿跟在徐氏身边几年,对嗣母向来崇敬宾服,闻言忍了羞臊,望向那张图。

那张图绘的是床榻之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女下男上,女体身下枕着高枕,下肢高耸。男体半跪,两人阴阳交合,交合无隙。

玉姐儿看了一眼,立时收了眼,只觉得口于舌燥,心里“噗通”、“噗通”乱跳,颤音道:“母亲,作甚记着这个呢?”

徐氏摩挲着玉姐儿的头发道:“这是求子秘戏图,虽说你年纪还小,晚几年生产也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这几年我叫人调理你的身体,比一般女儿结实的多,要是子女缘来得早,也不怕什么……”

沈沧将身故,毛澄如今却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也常往东宫给太子讲课,以后前程大好。

人心易变,毛迟又是独子,公婆再通情达理便也只是公婆,不是亲爹娘,只有玉姐儿在子嗣上随顺,以后日子才能更稳妥。

玉姐儿并不是闺阁弱女,跟在徐氏身边几年也是知晓世情,自是听出徐氏未尽之意。她的脸上,红晕脱去,只剩下郑重,盯着那秘戏图好一会儿,方道:“母亲放心,女儿定会过的好好的,不会让父亲、母亲担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乐往哀来(四)

沈家上下提心吊胆,终于将玉姐儿嫁了出去,三日“回门”认亲,也是礼数周全。

等到送走小两口,沈家就将各处红绸去了,大家都是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悬着心,要是喜事进行到一半,沈家这边没什么,却怕毛家那边心中膈应。

虽说沈家没了沈沧,依旧能做玉姐儿后盾,可女子嫁人,居家过日子并不是打战。真要到了两家“丁对丁卯对卯”时,这姻亲也就到头了。

沈沧自己,也算是放下心,有心情想起别的,在与沈洲说话时,少不得又问了一句:“我瞧着玲哥儿是个不错的,说话行事也周全,玲哥儿岳家又是你自己挑的,想来也是合心合意,你就不再思量思量?”

在沈洲到京次日,沈玲也到京,随着沈洲住在尚书府。

在预备玉姐儿亲事时,因有沈琦、沈全他们过来帮忙,沈玲并未主动往沈瑞身边凑,不过跟在沈洲身后,能帮的时候也帮着,是个不抢风头又是肯卖力气的。

沈沧这半月虽大半功夫在昏睡,可清醒时也听徐氏与三老爷赞过沈玲。他又是亲自见过沈玲两次的,看出沈玲虽有些小城府小算计,可还算是性子磊落,大方厚道。

小三房那边,沈沧早早分了丰厚产业过去,免了夫妻两个的后顾之忧;小二房这边,沈沧也尽了力,为沈洲铺好了仕途,可小二房断嗣这一条,也让沈沧有些不放心。

就算乔氏如今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再折腾,可有孙氏的前情在,让沈瑞兼祧小二房也太为难。到时候不尴不尬,还不若叔侄名分的好。

沈洲摇头道:“大哥,玲哥儿虽好,可三房那些人却是令人头疼,我实是怕麻烦……瑞哥儿那边,不愿意兼祧就不愿意……左右现下提这个还早,以后再说以后……”

世人都重香火传承,沈洲却很是心灰,或许这是老天有眼,让他断绝子孙

见弟弟这般偏执,沈沧不由皱眉。可这个话题,这半月来兄弟两个说了不是一回,沈洲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沈沧无法,只好背后交代沈瑞道:“你二叔这辈子前半辈子顺风顺水,后半辈子挫折又太多,性子已经偏执,为父实是劝不动……只是不管他如何不争气,到底是为父同胞手足,如今家不成家,晚景凄凉,也不是我所愿……以后能看顾的就看顾一二,也算全了骨肉情分……”

那些关于“兼祧”、“出继”小二房的话,沈沧到底一个字也没提。虽说他晓得,事到如今,要是他提此事,碍于孝道沈瑞未必会拒绝,可心里也定不会太乐意,何苦为了虚名为难孩子。

那边是手足兄弟不假,可沈瑞也是要继承他香火的嗣子,就算他走了,以后徐氏还要靠着沈瑞养老送终。

沈沧既说了这话,沈瑞自是应道:“父亲放心,都是一家骨肉,往事已矣,儿子自如孝敬三叔一般孝敬二叔……”

至于三十年前的恩怨情仇,委实太遥远了。要是沈瑞因那个计较,让一家人不安生,也太没意思。不过叔侄就是叔侄,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关于沈洲想要让沈瑞“兼祧”的传言,沈瑞也听闻一二,这里就是在表态了。

沈沧并不以为忤,反而颇为满意,点点头道:“如此就好……”

关于此事,父子两人算是有了默契。

沈沧想起一事,提醒道:“之前交代过你以后有了子嗣,留一个继承孙太爷香火之事,此事千万要放在心上……我与你母亲能敬奉孙太爷香火如叔伯,那是你嫡亲外祖父,想来在你这一辈也不会轻慢了去……可传到儿孙辈,恩情远了,情分淡了,少不得就要疏忽……正经过继了香火过去,也省的老人家以后断了香火……”

他之前并不支持沈瑞兼祧小二房,也是惦记孙太爷家那边的事。

当年三太爷临终前,交代给沈沧夫妇两个的话,是希望他们以后将次子出继到孙太爷名下。可是沈沧一辈子无儿无女,本想要将此事作为身后事交代给沈珞,没想到终究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知晓古人重视身后香火供奉,对于此事也无异议,便又郑重应了一回。不过他心中到底好奇,犹豫了一下,道:“父亲,这孙太爷真的姓孙么?”

沈沧听了,嘴角挑了挑,道:“三十年前,我也这样问过太爷……”

“祖父怎么说?”沈瑞道。

沈沧摇头道:“太爷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答案,到是颇为意外。

沈沧望向沈瑞,若有所思道:“瑞哥是不相信这世上异姓至交情逾骨肉么

“也不是。”沈瑞道。

只是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孙太爷也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没有家族,没有姻亲故旧?作甚要将全部产业留给三太爷?而三太爷又是坦然处之的模样。

除了所谓“恩情”之外,要是没有其他渊源,总觉得说不过去。

沈沧淡笑道:“当年我也想着孙太爷是不是‘大难不死,的二伯父,也追问过你祖父此事,不过却是没有得到答案……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孙太爷对太爷救命之恩之真,太爷也确实敬三太爷如兄,我们做晚辈的,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若是孙太爷真是当年不见尸首的二太爷,孙氏就是养女,而不是亲生女,后边孙太爷将产业留给沈家,而不是留给女儿,;而三太爷先是要出继儿子,后来定下亲事,在两家亲事毁了后,宁愿驱逐儿子,也不肯原谅,就似乎说得过去了。

可是孙太爷与三太爷都故去多年,如今就算后人有猜测,也是似是而非,无法笃定当年渊源。

说了这一会儿话,沈沧已经是乏了,正好徐氏端药进来,沈瑞就退到一旁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子,沈沧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温煦的目光望向妻子:“这药还要吃么?”

“要吃”徐氏的口气温柔,神情却十分坚定。

沈沧无奈一笑,没有再啰嗦,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主要是镇痛促眠,沈沧用了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沈瑞上前,与徐氏一道将沈沧放倒,看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沈沧神态平和,沈瑞却是犹豫,轻声道:“母亲,瞧着父亲的意思,本是不想要再吃药……”

就算是疼痛难忍,可是清醒状态,可这样借药物昏睡,却是人事不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睡死过去。

以沈沧的脾气,要不是为了让玉姐儿安安稳稳的出嫁,是绝对不肯服这样的药。如今玉姐儿亲事已毕,沈沧自然也是想要停了药,只是在妻子的期待下,到底不忍。

徐氏的眼泪簌簌落下,盯着丈夫的脸轻声道:“太医虽说年关难过,或许,或许能过了呢……就算是老爷就这样睡着,只要老爷还在,也是好的……”

这话她晓得是自欺欺人,可真到了生离死别时,却是依旧盼着一丝丝盼头

沈瑞没有再劝,只取了毛巾递给徐氏擦脸。

徐氏摆摆手道:“我陪着老爷,瑞哥儿先回去,这几日你也乏了……”

眼见徐氏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沈沧,沈瑞也觉得自己多余,便应了一声,从上房出来。

民间有句老话,“少年夫妻老来伴”,之前看沈沧与徐氏夫妇不过是相敬如宾,如今却是看着叫人心酸。

书房中,沈洲撂下笔,这是他预备的请假折子。原本他应该月底前就出发往南京任上,可是沈洲并不想走。徐氏虽还做最后挣扎,不过沈家两位老爷与沈瑞心里都明白,沈沧熬不了多久了。

同样药方子,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让人提心吊胆。

如今沈洲拖着启程的日子,这请假折子都是先预备好的。

这时,就有小厮进来报:“二老爷,玲少爷来了……”

沈洲道:“叫他进来。”

小厮应声下去,沈玲随之进来,躬身道:“二叔,侄儿来了,您有事请吩咐”

沈洲道:“我本应月底前赴任,可是府里如今这样,我并不想走,算算日子,大行李什么的这几日也该到京,等他们到了京里,你就带人先行一步,送乔氏南下……”

沈玲闻言大惊道:“二叔,这逾期不上任可是要担不是”

沈洲道:“期限本就是月底前出京,如今日子还没到,不算逾期……法理不外乎人情,真到了月底再说……”

沈玲虽满腹担心,不过也瞧出二房几位族叔情分非常,并不是三房那种为了只看钱财毫无兄弟情分的。沈沧又是长兄,长兄如父,沈洲多敬重沈沧些也情有可原。

既是长辈有所决断,他一个隔房晚辈听着便是,沈玲便老实应了,下去准备去了。至于为何不留着瘫痪在床的乔氏在京休养,非要千里迢迢的带到任上去,那更不是他一个晚辈该多嘴的。

无巧不成书,就在沈洲想起后边的行李下人,次日尚书府门前就来了一溜马车。除了行李车之外,拉人的马车除了婢子婆子,还下来个年轻妇人……

就算

第433章 乐往哀来(四)

沈家上下提心吊胆,终于将玉姐儿嫁了出去,三日“回门”认亲,也是礼数周全。

等到送走小两口,沈家就将各处红绸去了,大家都是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悬着心,要是喜事进行到一半,沈家这边没什么,却怕毛家那边心中膈应。

虽说沈家没了沈沧,依旧能做玉姐儿后盾,可女子嫁人,居家过日子并不是打战。真要到了两家“丁对丁卯对卯”时,这姻亲也就到头了。

沈沧自己,也算是放下心,有心情想起别的,在与沈洲说话时,少不得又问了一句:“我瞧着玲哥儿是个不错的,说话行事也周全,玲哥儿岳家又是你自己挑的,想来也是合心合意,你就不再思量思量?”

在沈洲到京次日,沈玲也到京,随着沈洲住在尚书府。

在预备玉姐儿亲事时,因有沈琦、沈全他们过来帮忙,沈玲并未主动往沈瑞身边凑,不过跟在沈洲身后,能帮的时候也帮着,是个不抢风头又是肯卖力气的。

沈沧这半月虽大半???=????醒时也听徐氏与三老爷赞过沈玲。他又是亲自见过沈玲两次的,看出沈玲虽有些小城府小算计,可还算是性子磊落,大方厚道。

小三房那边,沈沧早早分了丰厚产业过去,免了夫妻两个的后顾之忧;小二房这边,沈沧也尽了力,为沈洲铺好了仕途,可小二房断嗣这一条,也让沈沧有些不放心。

就算乔氏如今已经瘫痪在床,不能再折腾,可有孙氏的前情在,让沈瑞兼祧小二房也太为难。到时候不尴不尬,还不若叔侄名分的好。

沈洲摇头道:“大哥,玲哥儿虽好,可三房那些人却是令人头疼,我实是怕麻烦……瑞哥儿那边,不愿意兼祧就不愿意……左右现下提这个还早,以后再说以后……”

世人都重香火传承,沈洲却很是心灰,或许这是老天有眼,让他断绝子孙。

见弟弟这般偏执,沈沧不由皱眉。可这个话题,这半月来兄弟两个说了不是一回,沈洲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沈沧无法,只好背后交代沈瑞道:“你二叔这辈子前半辈子顺风顺水,后半辈子挫折又太多,性子已经偏执,为父实是劝不动……只是不管他如何不争气,到底是为父同胞手足,如今家不成家,晚景凄凉,也不是我所愿……以后能看顾的就看顾一二,也算全了骨肉情???=????些关于“兼祧”、“出继”小二房的话,沈沧到底一个字也没提。虽说他晓得,事到如今,要是他提此事,碍于孝道沈瑞未必会拒绝,可心里也定不会太乐意,何苦为了虚名为难孩子。

那边是手足兄弟不假,可沈瑞也是要继承他香火的嗣子,就算他走了,以后徐氏还要靠着沈瑞养老送终。

沈沧既说了这话,沈瑞自是应道:“父亲放心,都是一家骨肉,往事已矣,儿子自如孝敬三叔一般孝敬二叔……”

至于三十年前的恩怨情仇,委实太遥远了。要是沈瑞因那个计较,让一家人不安生,也太没意思。不过叔侄就是叔侄,再进一步,却是不能。

关于沈洲想要让沈瑞“兼祧”的传言,沈瑞也听闻一二,这里就是在表态了。

沈沧并不以为忤,反而颇为满意,点点头道:“如此就好……”

关于此事,父子两人算是有了默契。

沈沧想起一事,提醒道:“之前交代过你以后有了子嗣,留一个继承孙太爷香火之事,此事千万要放在心上……我与你母亲能敬奉孙太爷香火如叔伯,那是你嫡亲外祖父,想来在你这一辈也不会轻慢了去……可传到儿孙辈,恩情远了,情分淡了,少不得就要疏忽……正经过继了香火过去,也省的老人家以后断了香???=????之前并不支持沈瑞兼祧小二房,也是惦记孙太爷家那边的事。

当年三太爷临终前,交代给沈沧夫妇两个的话,是希望他们以后将次子出继到孙太爷名下。可是沈沧一辈子无儿无女,本想要将此事作为身后事交代给沈珞,没想到终究落到沈瑞身上。

沈瑞知晓古人重视身后香火供奉,对于此事也无异议,便又郑重应了一回。不过他心中到底好奇,犹豫了一下,道:“父亲,这孙太爷真的姓孙么?”

沈沧听了,嘴角挑了挑,道:“三十年前,我也这样问过太爷……”

“祖父怎么说?”沈瑞道。

沈沧摇头道:“太爷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答案,到是颇为意外。

沈沧望向沈瑞,若有所思道:“瑞哥是不相信这世上异姓至交情逾骨肉么?”

“也不是。”沈瑞道。

只是谁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孙太爷也是爹生娘养的,难道就没有家族,没有姻亲故旧?作甚要将全部产业留给三太爷?而三太爷又是坦然处之的模样。

除了所谓“恩情”之外,要是没有其他渊源,总觉得说不过去。

沈沧淡笑道:“当年我也想着孙太爷是不是‘大难不死’的二伯父,也追问过你祖父此事,不过却是没有得到答案……是与不是???=????爷对太爷救命之恩之真,太爷也确实敬三太爷如兄,我们做晚辈的,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若是孙太爷真是当年不见尸首的二太爷,孙氏就是养女,而不是亲生女,后边孙太爷将产业留给沈家,而不是留给女儿,;而三太爷先是要出继儿子,后来定下亲事,在两家亲事毁了后,宁愿驱逐儿子,也不肯原谅,就似乎说得过去了。

可是孙太爷与三太爷都故去多年,如今就算后人有猜测,也是似是而非,无法笃定当年渊源。

说了这一会儿话,沈沧已经是乏了,正好徐氏端药进来,沈瑞就退到一旁。

看着黑漆漆的药汤子,沈沧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温煦的目光望向妻子:“这药还要吃么?”

“要吃!”徐氏的口气温柔,神情却十分坚定。

沈沧无奈一笑,没有再啰嗦,从妻子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这药主要是镇痛促眠,沈沧用了没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沈瑞上前,与徐氏一道将沈沧放倒,看着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沈沧神态平和,沈瑞却是犹豫,轻声道:“母亲,瞧着父亲的意思,本是不想要再吃药……”

就算是疼痛难忍,可是清醒状态,可这样借药物昏睡,却是人事不知,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睡死过去???=????脾气,要不是为了让玉姐儿安安稳稳的出嫁,是绝对不肯服这样的药。如今玉姐儿亲事已毕,沈沧自然也是想要停了药,只是在妻子的期待下,到底不忍。

徐氏的眼泪簌簌落下,盯着丈夫的脸轻声道:“太医虽说年关难过,或许,或许能过了呢……就算是老爷就这样睡着,只要老爷还在,也是好的……”

这话她晓得是自欺欺人,可真到了生离死别时,却是依旧盼着一丝丝盼头。

沈瑞没有再劝,只取了毛巾递给徐氏擦脸。

徐氏摆摆手道:“我陪着老爷,瑞哥儿先回去,这几****也乏了……”

眼见徐氏的视线一直不离开沈沧,沈瑞也觉得自己多余,便应了一声,从上房出来。

民间有句老话,“少年夫妻老来伴”,之前看沈沧与徐氏夫妇不过是相敬如宾,如今却是看着叫人心酸。

书房中,沈洲撂下笔,这是他预备的请假折子。原本他应该月底前就出发往南京任上,可是沈洲并不想走。徐氏虽还做最后挣扎,不过沈家两位老爷与沈瑞心里都明白,沈沧熬不了多久了。

同样药方子,沈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让人提心吊胆。

如今沈洲拖着启程的日子,这请假折子都是先预备好的。

这时,就有小厮进来报:“二老???=??……”

沈洲道:“叫他进来。”

小厮应声下去,沈玲随之进来,躬身道:“二叔,侄儿来了,您有事请吩咐……”

沈洲道:“我本应月底前赴任,可是府里如今这样,我并不想走,算算日子,大行李什么的这几日也该到京,等他们到了京里,你就带人先行一步,送乔氏南下……”

沈玲闻言大惊道:“二叔,这逾期不上任可是要担不是!”

沈洲道:“期限本就是月底前出京,如今日子还没到,不算逾期……法理不外乎人情,真到了月底再说……”

沈玲虽满腹担心,不过也瞧出二房几位族叔情分非常,并不是三房那种为了只看钱财毫无兄弟情分的。沈沧又是长兄,长兄如父,沈洲多敬重沈沧些也情有可原。

既是长辈有所决断,他一个隔房晚辈听着便是,沈玲便老实应了,下去准备去了。至于为何不留着瘫痪在床的乔氏在京休养,非要千里迢迢的带到任上去,那更不是他一个晚辈该多嘴的。

无巧不成书,就在沈洲想起后边的行李下人,次日尚书府门前就来了一溜马车。除了行李车之外,拉人的马车除了婢子婆子,还下来个年轻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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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 乐往哀来(五)

沈家三兄弟中,沈沧与沈洲都有姨娘,只有三老爷因身体缘故,并未置妾

只是沈家书香门第,置妾并不是为私欲,而是为了子嗣计。

如今沈沧的妾或是病故或是恩典放归,沈洲的妾除了玉姐儿的生母病故外,还有两人在,一个是良妾,早年为子嗣进门的,一个是沈洲身边的婢子抬举的,出京后才抬举的。

既是回京,本应是乔氏见她们,给些赏赐,以慰她们这几年在外服侍沈洲的辛劳。都是跟了沈洲十几年的老人,这点体面还是要给。只是如今乔氏卧病不能理事,此事便有徐氏代劳。

直到此时,沈洲才带了几分讪讪地来上房,对徐氏道:“大嫂,我又纳了一个妾”

徐氏颇为意外,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倒是并不曾听二叔提起?”

沈洲道:“端午节后抬进来的。”

徐氏看了沈洲两眼,若有所思。

端午节后,那沈沧反对沈瑞“兼祧”的信应该已经到南昌,沈洲这是动了纳妾生子的念头,才纳了新妾进来?

换做其他人家的老爷,别说不到五十,就是年过花甲依旧置妾的大有人在。沈洲本不在女色上留心,就算生了这个纳妾生子念头,也情有可原,哪个男人不重视血脉传承?只是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难道谁还会反对不成?

端午节到现下,已经半年,期间沈洲也往京城来过信,却是从不曾提及此事。看来要不是回京,这件事多半是要继续瞒着的。

徐氏想到这里,觉得没意思,只吩咐红云道:“既是新姨娘初来家里,去预备份表礼……”

沈洲依旧是讪讪,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家里预备喜事,又要看顾沈沧,徐氏早已经是身心俱疲,实是没精力却猜测小叔子心思,便摆摆手叫人进来见礼。

等到婢子挑开帘子,便见几个女子进来,其中两个眼熟的,年长的是沈洲早年纳的妾侍,已经三十出头年纪;还有一个二十二、三来岁年纪,是沈洲身边服侍的婢子,低眉顺眼,是沈家家生子,前两年才开脸的;还有一人十八、九岁,容貌不过清秀,身上穿戴也素净。

三人进来,对着徐氏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徐氏在那年轻女子身上打了个转,心里明白这就是沈洲方才提及的新姨娘了。她望了沈洲一眼,才开口叫人扶起。

“二太太在京休养,这几年你们服侍二老爷辛苦,我代二太太谢你们……”徐氏道。

那年长的两妾忙道:“都是奴等分内之事,实称不上辛苦……”

那年轻的倒是规矩,并不掐尖卖好,只老老实实地站在两人旁边。虽说同为妾室,可这女子身上不卑不亢的气度,与旁边两妾迥然不同。

徐氏活了五十多岁,见惯了世情,哪里瞧不出这女子礼数虽周全,却是隐带傲气,似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如此身份,这样的性子委实也可笑了些。又不是十几岁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子难道还不知尊卑贵贱?

不管沈洲为何纳妾,这可人选选的真是不怎么样。

徐氏心下一沉,也不耐烦与几个姨娘寒暄,叫红云送了表礼,便道:“连日赶路,你们也辛苦,下去安置吧……”

那两个年长妾侍忙俯身应了,那年轻女子却是眉头微蹙,望向沈洲。

沈洲摆摆手道:“既是见过了大太太,你们就先下去吧……”

那年轻女子低下头,随着两个年长妾侍退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氏的脸耷拉下来,脸上带了几分怒气:“这个梁氏到底是什么身份?平民小户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小姐气派”

眼见徐氏恼了,沈洲哪里还坐得住,忙站起身来,道:“大嫂,梁氏确实不是百姓家出身……她亡父是成化十一年三甲进士,论起来正是小弟的同年…

徐氏大惊,“腾”地一下坐起,指着沈洲呵斥道:“糊涂纳士人之女为妾都是该忌讳的事,你竟然纳同年之女为妾,名声不想要了?”

她本就上了年岁,惊怒之下,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幸好红云在旁机灵,立时上前搀扶,才没有跌倒。

沈洲涨红了脸,道:“实在是阴错阳差,并非小弟所愿……”

徐氏怒极反笑,道:“牛不喝水,谁还能强按头不成?你也不是才当官,就不晓得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算你想要纳妾,什么样的人寻不得,偏要寻个官家女?”

沈洲满脸羞惭之色,道:“梁氏也是可怜人,下边又有个弟弟读书,父母已故,兄嫂不容,处境实是艰难……”

徐氏冷哼道:“可是填房之女,不为原配兄长所容,无奈之下,得知二叔与梁家的渊源,托人求到二叔名下……”

沈洲闻言,却是一愣,望向徐氏犹豫道:“大嫂已经晓得了?”

徐氏嗤笑道:“这有什么难猜?成化十一年距今已经小三十年,梁老爷在世也是将花甲之龄,梁氏年纪不大,下边还有兄弟,实不像是原嫡子女的年纪

沈洲苦笑道:“倒是让大嫂猜着了……这梁氏确实是梁玉成后妻之女,梁玉成当年是三甲进士,外在山西为知县,因性子耿介,满九年不得升转不说,还得罪上官被罢官去职,就回了南昌老家……他发妻早逝,留下三子,后来又续娶了填房,生下一儿一女……五年前病故……我之前听过他的消息,因逝者已矣,去拜祭过一番后也就撂在一边……今年四月里,有梁玉成生前好友上门,也是有举人功名的,上门求助,我才知梁氏姊弟困境那年长的兄弟三人,不仅不顾没长成的异母兄弟分了全部家产,连梁玉成生前为梁氏预备下的嫁妆也占了,梁玉成早先为梁氏定好的亲事也给搅合了……梁氏生母已逝,六亲无靠,听管家提过我,才想起我来……”

徐氏皱眉道:“这是梁家家事,二叔就算是梁老爷同年,也没有说话的余地吧?作甚梁氏姊弟不去寻族里做主?”

能供出一个进士的人家,就算之前是寒门小户,几十年之间也发迹起来。

沈洲低头道:“梁大郎之子选了仪宾,背靠藩王府,才这样猖獗……族人心知不平,也是不敢吭声……”

徐氏只觉得无语:“梁家人不敢得罪藩王,二叔就敢得罪?还真是好仗义

大明藩王虽是被圈养在封地,可离开封地或许会夹着尾巴,在封国之内却是唯我独尊。只要不牵扯造反大事,朝廷对于藩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靖难之役在前,过后的每一代帝王,对藩王看上去都很优容宽厚。

就算藩王手中没有实权,可想要对付封国内的官员还是小菜一碟。

徐氏之前还一肚子怒气,生气沈洲行事不动脑子,现下听了前因后果,连怒气都懒得生了。

四月时沈洲调任的事还没定下,他就敢为了所谓同年遗属与藩王府对上。幸好无事,否则要是王府那边真的针对沈洲,构陷一把,别说是官身,怕是性命都要危险。

沈洲显然也底气不足,低声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本看梁氏姊弟处境可怜,能帮就帮一把,谁想到她那几个兄弟丧心病狂,得知她求助于我,便要将她卖给商贾为继室…梁氏得了消息,连夜逃了出来,投奔到我那边,求我庇护,瓜田李下,到底需要避讳……”

半夜来投,不收容说不过去,收容又怕被梁家兄弟反咬,有诱拐之嫌,沈洲在梁氏的恳求下,就半推半就地收下梁氏的委身文书。

徐氏心中闷闷,沉思了片刻,道:“既是梁氏主动委身做妾,那没长成的小兄弟如今也跟着你了?”

沈洲无奈地点了点头。

“你可是对她承诺什么?”徐氏想着梁氏之前神情,追问道。

“并不曾”沈洲摇头道。

眼见沈洲面上只有烦恼,并不见其他,显然也是后知后觉想明白过来,并不曾色令智昏。

徐氏实懒得与小叔子再掰扯好赖,只道:“你打算如何安置梁氏姊弟?瞧着梁氏性子,并不像是柔顺的,怕是自己心中有计较。”

沈洲正色道:“我既答应照应他们姊弟,自会尽力无愧,梁氏再想要求其他,却是不能……”

徐氏叹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升米恩斗米仇,帮人也不是容易事,希望有个好结果吧……”

嘴里这样说着,徐氏却晓得结果未必如此,要是梁氏是个善茬,在父母已故情况下怎么能保全自己到现下,说不得早就被强嫁了。

沈洲早年还算是温文儒雅,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看着也不年轻了,梁氏又是不计名分,以妾室名义进门,所图定是不小。

要是沈沧现下好好的,徐氏定会告诉丈夫,夫妻两人将二老爷痛骂一顿,将梁氏处置了;如今沈沧都病入膏肓,这两年忧心忡忡为家族安危打算,沈洲却依旧能没心没肺只凭感情行事。

有纳同年之女为妾这一件事在前,私德有亏,沈洲前程就算止步了。要是被人捅出来,就是现在刚谋到的国子监祭酒一职,也未必能坐得稳。毕竟国子监祭酒,是教化官,声望狼藉、私德有亏,无法为人师表。

沈沧不顾沈何两家姻亲关系,为沈洲谋划这么久,反成了笑话,徐氏心里冰凉

第三百三十五章 顶门立户(一)

“大嫂,是我一时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如何?”沈洲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个大姑娘,就算遇到难处要避难,怎么没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谋面的你来?是真的忠心管家传话,还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经在外头,心里有数就好。对方要有所求,总会开口。”

不管这握着把柄的是梁氏,还是另有幕后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错,有了防备,总不会再被算计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这样磨磨唧唧、毫无定力的姓子,越是显位,越是危险。真要是因私德不检点被罢官,说不定还是好事,就算损了名声,并不影响姓命,总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纰漏,犯了律规国法被发落要强。

沈洲带了几分沮丧道:“我当时只是想要解梁氏之危,并不曾想这许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报。就算梁氏出身官宦,梁家小哥儿是士人后代,可咱们家规矩,万没有将妾室亲眷当正经亲戚待的道理……那个小哥儿,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无需带来见我……等到了南边,还是分开来另外安置的好……该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银两,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后事情被翻出来时,宽厚些总不是错处……”

沈洲皱眉道:“我也这样想。”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晓自己处事不当,只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气,就无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

徐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嘱咐,我也不会告诉老爷……不管梁氏如何姓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让她淘气。”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让玲哥儿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曰她们回来,连行李也没有让拆,明曰歇一曰,后儿就让她们再启程往南京去……”

徐氏虽觉得如今大冬曰里那些人才千里迢迢到京马上又赶路有些不仁厚,不过实是对于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着安排……”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阳穴,叫红云去九如院叫了沈瑞过来。

沈洲的事情需瞒着沈沧,却不能瞒着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后当家人,总要先知晓此事,对以后变数有个准备才好。

沈瑞听了这狗血情节,只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沈举人与郑姨娘的翻版么?

不同的是,沈举人是郑姨娘秀才老爹的学生,与郑姨娘姊弟算是师兄妹,辈分上不差;还有就是郑氏进门时,虽是纳妾,却是主母无子,以“二房”的名义抬入府,该行的礼都行了,该给的体面也都给了。

沈家四房曰子富裕,郑家却是真的精穷,穷的女儿没有嫁妆,儿子没有读书束惰,剩下一门妇孺,没有当家人。沈举人虽是纳郑氏为妾,可在旁人眼中,不仅不受斥责,还有帮危助困之名。毕竟沈举人当时二十几岁,在世人眼中年轻有为,沈家又不是寻常门第。

可轮到沈洲与梁氏,这秀才的女儿与进士的女儿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与梁父平辈论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为妾,就算没有触犯国法,也是银人妻女的风流罪过。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这一条沈洲是抛不掉。

“这两年应是无碍的,三年后是个坎儿……”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几门显贵姻亲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现下就想将沈洲的国子监祭酒抢下来,也未必会如愿;三年后,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时,就保不准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老爷本是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爷在南京熬满六年回京……到时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捞个六部侍郎,也足以庇护一家老小,且在官场上照拂你一二……”

谁会想到,沈洲竟然这样愚蠢,不牵连大家都是好的,实是指望不上。

至于“杀人灭口”的想法,徐氏与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过。沈洲现下错处,是私德过错,要是为了掩饰前面的错,一错再错,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虽说随着梁氏的到来,徐氏与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还是就此为止,并未再说与旁人,连三老爷、三太太也不晓得。就算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只让他们夫妇跟着白担心罢了。

三太太虽听说二房多了个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经妯娌,也无需交际应酬。更何况二房这些行李随从,到京就休整了两曰,随后就又启程南下了,两下里也并未打照面。

十月二十二凌晨,沈家办完喜事没几曰,沈玲带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曰

外头天色蒙蒙亮,沈沧睁开了眼睛。这些曰子,他嘴巴里长了横骨似的,只要醒时,就咳喘不停,现下却是觉得嗓子眼终于清亮,耳鸣眼晕的症状也消失,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

徐氏上了年岁,本是浅眠,可这些曰子实是太累了,此时还没有醒。

沈沧侧过头,透过昏暗的光线,望向身边的发妻。

徐氏侧身,对着丈夫而卧。

屋外东方渐白,房里也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还是有所察觉,徐氏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着满脸温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道:“老爷醒了……”

沈沧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儿我不再吃药了……”

徐氏忙要反对,却是察觉到不对,一下子坐起身来。

“老爷”徐氏克制着满心慌乱,却依旧是带了颤音。

沈沧的模样,实是反常,不仅不咳不喘,且双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明明之前还是久病的人,怎么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回光返照?

沈沧也坐起身来,看着妻子道:“天亮了,让老二、老三过来用早饭……

徐氏没有应声,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泪却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沈沧放开妻子的手,低头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换身衣服,骨头都锈住,想要下地走几步……”

这大半月来,他一直卧床,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外间置夜的婢子早已经醒来,听到里屋动静,断了热水进来。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随后自己简单梳洗,又给沈沧擦了脸,去立柜里取了一套宝蓝色寿字纹新夹衣出来,服侍沈沧换上。

沈沧卧床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几步,却需人搀扶。徐氏并不叫人,亲自扶他走到外间,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坐了。

“今年还没下雪……”沈沧叫人推开窗户,向外眺望,眼见碧空如洗,不由带了忧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隶向来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虽说近三年沈沧在刑部,可之前在户部多年,艹心艹惯了的,就是到了现下,依旧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时。

徐氏抱了大氅过来,给沈沧披上,道:“老爷莫要太担心了,二叔不是说了么?上京时山东一直在下雨,河间雨水也足……这还没进冬月,下雪的曰子还在后头……”

沈沧听了,神色稍缓。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里练拳,见正房来人传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抓了一件披风就去了正院。

柳芽与春燕都是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来,在门口正与沈瑞碰了个正着,两人顾不得说话,一道往正院来,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终身遗憾。

进了院子,就见正房一侧窗户开着,沈沧临窗而坐,徐氏站在旁边,夫妻两个正说着话。

这样情景,与想象中那种卧床不起交代遗言的画面实是不相符。

沈瑞与沈沧却是丝毫不觉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见到两人来了,沈沧很高兴,对沈洲道:“老二不是最爱羊肉小馄饨,方才你大嫂叫厨房去准备……”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儿爱吃白菜馅,你母亲叫厨房做白菜蒸饺……”

虽说沈沧“红光满面”,可现下谁会有心情惦记吃喝呢?

沈洲低下头道:“大哥爱吃茴香馅饼,大嫂可叫人预备了?”

沈沧“哈哈”两声,带了得道:“还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预备去了……家里别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几筐……”

徐氏坐在一边,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丈夫,似乎丈夫与小叔子真的闲话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着沈沧全无心事的模样,心里分外纠结。

如今该交代的交代的,该安排的安排,能将寿命拖到今曰,就是沈沧也心满意足、安心放手了?要是他不这么安心,会不会坚持的曰子能更长些?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老爷一家到了。

三老爷面上全无血色,额头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面带急色,四哥儿还打着哈欠,由婆子抱着,跟在后边。

听着屋子里的说笑声,三老爷红着眼圈,倒是傻了眼……

第435章 顶门立户(一)

“大嫂,是我一时疏忽,可事到如今,到底该如何?”沈洲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祈求。

徐氏想了想,道:“一个大姑娘,就算遇到难处要避难,怎么没想起旁人,就想起素未谋面的你来?是真的忠心管家传话,还是有其他人推波助澜,二叔在局中,自己琢磨。把柄已经在外头,心里有数就好。对方要有所求,总会开口。”

不管这握着把柄的是梁氏,还是另有幕后之人。事到如今,越做越错,有了防备,总不会再被算计了去。

至今沈洲的前程,徐氏倒是不敢再多指望了。以沈洲这样磨磨唧唧、毫无定力的性子,越是显位,越是危险。真要是因私德不检点被罢官,说不定还是好事,就算损了名声,并不影响性命,总比在差事上出了大纰漏,犯了律规国法被发落要强。

沈洲带了几分沮丧道:“我当时只是想要解梁氏之危,并不曾想这许多,到底失了周全。”

徐氏道:“这事上好心未必有好报。就算梁氏出身官)?

this.?是士人后代,可咱们家规矩,万没有将妾室亲眷当正经亲戚待的道理……那个小哥儿,你自己吩咐人安置,也无需带来见我……等到了南边,还是分开来另外安置的好……该照拂照拂,不要吝惜银两,不管他念不念恩,等到以后事情被翻出来时,宽厚些总不是错处……”

沈洲皱眉道:“我也这样想。”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大嫂,我知晓自己处事不当,只是大哥如今受不得气,就无需同大哥提及此事了吧……”

徐氏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二叔不嘱咐,我也不会告诉老爷……不管梁氏如何性子,如今既做了你的妾室,你自己管教,莫要让她淘气。”

沈洲忙道:“那是自然,我本打算让玲哥儿先一步往南京去,今日她们回来,连行李也没有让拆,明日歇一日,后儿就让她们再启程往南京去……”

徐氏虽觉得如今大冬日里那些人才千里迢迢到京马上又赶路有些不仁厚,不过实是对于沈洲的事情不想要再插嘴,便道:“二叔看着安排吧……”

沈洲下去了,徐氏揉了揉太阳穴,叫红云去九如院叫了沈瑞过来。

沈洲的事情需瞒着沈沧,却不能瞒着沈瑞。沈瑞是沈家以后当家人,总要先知晓此事,对以后变数有个准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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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情节,只觉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沈举人与郑姨娘的翻版么?

不同的是,沈举人是郑姨娘秀才老爹的学生,与郑姨娘姊弟算是师兄妹,辈分上不差;还有就是郑氏进门时,虽是纳妾,却是主母无子,以“二房”的名义抬入府,该行的礼都行了,该给的体面也都给了。

沈家四房日子富裕,郑家却是真的精穷,穷的女儿没有嫁妆,儿子没有读书束脩,剩下一门妇孺,没有当家人。沈举人虽是纳郑氏为妾,可在旁人眼中,不仅不受斥责,还有帮危助困之名。毕竟沈举人当时二十几岁,在世人眼中年轻有为,沈家又不是寻常门第。

可轮到沈洲与梁氏,这秀才的女儿与进士的女儿不是一回事,沈洲又是与梁父平辈论交。妾,立女也,以世交侄女为妾,就算没有触犯国法,也是淫人妻女的风liu罪过。

真要是被人揪住此事不放,“立身不正”这一条沈洲是抛不掉。

“这两年应是无碍的,三年后是个坎儿……”沈瑞想了想,道。

今上仁厚,且沈家如今也有几门显贵姻亲在朝,就算有人死磕非要现下就想将沈洲的国子监祭酒抢下来,也未必会如愿;三年后,下次“京察”六部九卿重新洗牌时,就保不准了。

徐氏苦笑道:“人算不如)?

this.?打算的好好的,二老爷在南京熬满六年回京……到时就算做不得正印官,捞个六部侍郎,也足以庇护一家老小,且在官场上照拂你一二……”

谁会想到,沈洲竟然这样愚蠢,不牵连大家都是好的,实是指望不上。

至于“杀人灭口”的想法,徐氏与沈瑞都是想也不曾想过。沈洲现下错处,是私德过错,要是为了掩饰前面的错,一错再错,可就是要命的官司。

虽说随着梁氏的到来,徐氏与沈瑞都添了心事,不是此事还是就此为止,并未再说与旁人,连三老爷、三太太也不晓得。就算告诉他们,也于事无补,只让他们夫妇跟着白担心罢了。

三太太虽听说二房多了个妾,可妾就是妾,不是正经妯娌,也无需交际应酬。更何况二房这些行李随从,到京就休整了两日,随后就又启程南下了,两下里也并未打照面。

十月二十二凌晨,沈家办完喜事没几日,沈玲带了二房下人行李出京次日。

外头天色蒙蒙亮,沈沧睁开了眼睛。这些日子,他嘴巴里长了横骨似的,只要醒时,就咳喘不停,现下却是觉得嗓子眼终于清亮,耳鸣眼晕的症状也消失,似乎能听到远处传来犬吠声。

徐氏上了年岁,本是浅眠,可这些日子实是太累了,此时还没有醒。)?

this.?头,透过昏暗的光线,望向身边的发妻。

徐氏侧身,对着丈夫而卧。

屋外东方渐白,房里也逐渐清晰起来。

不知是正好睡醒了,还是有所察觉,徐氏缓缓地睁开眼睛。

看着满脸温柔望向自己的丈夫,徐氏一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道:“老爷醒了……”

沈沧伸出胳膊,抓住妻子的手,道:“夫人,今儿我不再吃药了……”

徐氏忙要反对,却是察觉到不对,一下子坐起身来。

“老爷!”徐氏克制着满心慌乱,却依旧是带了颤音。

沈沧的模样,实是反常,不仅不咳不喘,且双目炯炯,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明明之前还是久病的人,怎么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回光返照!?

沈沧也坐起身来,看着妻子道:“天亮了,让老二、老三过来用早饭……”

徐氏没有应声,回握住丈夫的手,眼泪却是在眼眶里直打转。

沈沧放开妻子的手,低头看了看身上道:“我也换身衣服,骨头都锈住,想要下地走几步……”

这大半月来,他一直卧床,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

外间置夜的婢子早已经醒来,听到里屋动静,断了热水进来。

徐氏下了炕,吩咐人去各院叫人,随后自己简单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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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沧卧床已久,身上乏力,想要走几步,却需人搀扶。徐氏并不叫人,亲自扶他走到外间,在南窗下的罗汉榻上坐了。

“今年还没下雪……”沈沧叫人推开窗户,向外眺望,眼见碧空如洗,不由带了忧色:“明春又要旱了……”

北直隶向来是十年九旱,就看大旱小旱,京中年年都要祈雨。

虽说近三年沈沧在刑部,可之前在户部多年,操心操惯了的,就是到了现下,依旧不由自主地去关注天时。

徐氏抱了大氅过来,给沈沧披上,道:“老爷莫要太担心了,二叔不是说了么?上京时山东一直在下雨,河间雨水也足……这还没进冬月,下雪的日子还在后头……”

沈沧听了,神色稍缓。

九如居中,沈瑞早已起了,本在院子里练拳,见正房来人传话,连衣服也顾不得换,抓了一件披风就去了正院。

柳芽与春燕都是面色沉重,忧心忡忡。

沈洲也得了消息,急匆匆往上房来,在门口正与沈瑞碰了个正着,两人顾不得说话,一道往正院来,生怕晚了一步,留下终身遗憾。

进了院子,就见正房一侧窗户开着,沈沧临窗而坐,徐氏站在旁边,夫妻两个正说着话)?

this.?景,与想象中那种卧床不起交代遗言的画面实是不相符。

沈瑞与沈沧却是丝毫不觉欣喜,反而心下都沉甸甸的。

见到两人来了,沈沧很高兴,对沈洲道:“老二不是最爱羊肉小馄饨,方才你大嫂叫厨房去准备……”又望向沈瑞道:“瑞哥儿爱吃白菜馅,你母亲叫厨房做白菜蒸饺……”

虽说沈沧“红光满面”,可现下谁会有心情惦记吃喝呢?

沈洲低下头道:“大哥爱吃茴香馅饼,大嫂可叫人预备了?”

沈沧“哈哈”两声,带了得道:“还用你提,你嫂子早就使人预备去了……家里别的菜不窖,茴香年年都要窖几筐……”

徐氏坐在一边,面上笑吟吟地看着丈夫,似乎丈夫与小叔子真的闲话家常一般。

沈瑞坐在沈洲下首,看着沈沧全无心事的模样,心里分外纠结。

如今该交代的交代的,该安排的安排,能将寿命拖到今日,就是沈沧也心满意足、安心放手了吧?要是他不这么安心,会不会坚持的日子能更长些?

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三老爷一家到了。

三老爷面上全无血色,额头上都是汗,三太太也面带急色,四哥儿还打着哈欠,由婆子抱着,跟在后边。

听着屋子里的说笑声,三老爷红着眼圈,倒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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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顶门立户(二)

三老爷怔住,三太太却是反应过来情形不好,心中悲切,回头对抱着四哥儿的养娘道:“还不放下四哥儿,让四哥儿给长辈们请安……”

那养娘应声放下四哥儿,三太太将四哥儿推上前:“快请安”

四哥儿葡萄般的眼睛眨了眨,收了调皮,老老实实上前,道:“大伯、大伯娘、二伯、二哥,四哥儿请安了……”

小儿稚言稚语,听得沈沧不由弯了嘴角。他抬头望向三老爷道:“还愣着作甚,快与弟妹入座……”

这会儿功夫,三老爷也明白过来,心中大恸,神情就有些僵硬,道:“是

沈瑞早已起身,对三老爷夫妇见了礼,等三老爷夫妇入座了,方又重新坐下。

三老爷紧握着拳,不敢去望沈沧的脸。

沈沧虽面带晕红,可皮包骨、眼睛洼陷的模样,叫人无法平静以对。

沈沧正看着四哥儿,四哥儿早已跑到沈瑞身边,如今正坐在堂兄膝盖上,稚嫩的小脸上带了几分好奇,望向众人。

沈沧眼这堂兄弟两个亲亲热热,心中宽慰,抚着自己已经稀疏的胡子,道:“四哥儿是个好孩子,咱们沈家能多这一条血脉已经是老天垂怜,以后莫要太逼他,当以康健为要。老三,你当好些谢谢弟妹……”后一句,却是对三老爷说的,且带了郑重。

三老爷向来最听兄长的话,闻言站起身来,对着下首的妻子作揖道:“谢谢娘子……”

三太太哪里能受礼,立时站起身来,手足无措,要退避一旁。

徐氏温和道:“这个礼,三婶受得……进门这十几年,你是如何对三叔,都在我们眼里……老爷与我都谢你,不止是谢你为沈家生下了四哥儿,还谢你这些年对三叔的细心与体贴……”

丈夫病弱,没有前程;膝下荒凉,没有一儿半女,有几个女人能受得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盼头的日子?换做其他人,说不得早就移了性子,怨恨刻薄起来;三太太却是忍了寂寞,全心照料丈夫,刚进门时如是,过后十余年也如此。

虽说世人都教导女子“三从四德”,可能做到三太太这样,却不是一味柔顺就能坚持下来,要不是心地良善宽厚,也做不到这一步。

沈沧与徐氏私下提及四哥儿,都觉得添了四哥儿,不是老天对沈家的厚报,而是老天对三太太的厚报。三太太,吃了十几年的苦头,剩下的日子该平顺了。

听了徐氏的话,三太太含泪,满脸感激道:“妾身只是做了妾身当做的,嫁到沈家来,能有大伯、大嫂这样的兄嫂,本就是三老爷与妾身的福气。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伯与大嫂慈爱,我们都记得。若说谢,也是三老爷与妾身当谢大伯与大嫂”说到最后,拉着三老爷的衣袖,一起对着沈沧与徐氏跪了下去。

谁嫁人不是“十年媳妇熬成婆”?她却是被徐氏当成小闺女似的疼爱,一点点教导,过了十几年轻松自在日子。兄嫂慈爱,丈夫体恤,即便之前膝下荒凉,可这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嫁到这样的人家还不知足,要怎样才好?

三老爷想着自己是大半生,没有一日不是在长兄庇护下,眼下如山如大树般的兄长却是要油尽灯枯。

三老爷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将头靠着沈沧的大腿,无声哭泣。

徐氏已经起身,扶起了三太太。

四哥儿瞧见不对,从堂兄膝下下来,蹑手蹑脚来到三太太跟前,用白嫩的小手拉住三太太,圆圆的小脸,添了担心,望向沈沧与三老爷。

沈沧莞尔,拍了拍三老爷的后背:“怎么还这般孩儿气,也是当爹的人,四哥儿还看着……”

三老爷不肯起身,眼泪汹涌而出。

“以后好好过日子,教养四哥儿,也要爱惜自己,莫要让你大嫂再操心……”沈沧面带无奈,轻声道。

三老爷点头如捣蒜似的,却是依旧不肯抬头,脚下地面,不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沈洲在旁,早已看的眼睛发酸,眼见沈沧面上带了悲色,绷起脸来道:“老三,还不起来,你还是孩子么?”

大哥强作笑颜,想要一家人吃个团圆早饭,大家莫要扫兴,哭哭啼啼地墨迹什么?

沈洲绝对不承认,自己心里是嫉妒,嫉妒沈沧与三老爷之间兄弟情深。明明他才是大哥的同胞弟弟,明明他也是三老爷的兄长,可是如今却像是局外人

面对与兄长的死别,沈洲不是不难过,可是这份难过与三老爷悲痛欲绝相比,就显得单薄。

三老爷虽是心中极痛,却是晓得轻重,知晓这不是自己能任意哭泣的时候。要是身子骨一时受不住,反而是给兄嫂与侄儿添乱。

借着沈洲的话,三老爷使劲擦了一把泪,站了起来。

婢子们早已提了食盒,在廊下等着。

红云站在门口,见徐氏示意,便挑了帘子出去,随后带了众人摆饭。

只设了一张圆桌,并未男女分作,沈洲与三老爷搀扶了沈沧过去。圆桌周围不是凳子,已经换上带靠背与把手的太师椅。

沈瑞先一步,拉了正位的椅子出来。沈沧面上红晕渐褪,露出几分青白,却依旧是含笑从容入座。二老爷、三老爷、沈瑞依次在沈沧左手边入座,徐氏带了三太太依次在右手边儿。年幼的四哥儿也入了坐,在三太太与沈瑞中间。

桌子上,各种面点粥汤,玲琅满目,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沧面前也摆了一碗粥,正是他最爱吃咸味八宝粥。

沈沧转过头,望向妻子的目光带了几分温柔。徐氏也正望向丈夫,夫妻两人双目相对,皆是一笑。

沈沧并未发声,嘴唇轻动。

徐氏嘴角上挑,轻轻地点了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大家都静默无声,只是眼下这个情景,谁能安心下咽,都是味如嚼蜡。就是最贪吃的四哥儿,嘴里嚼着桂花糖糕,也觉得不香甜了。

沈沧低头只吃了两调羹,就撂下了调羹。

他的手在发抖,脸上红云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片青灰。

徐氏正盯着丈夫,见状起身吩咐道:“三婶,带四哥儿去西屋……二叔、三叔过来扶老爷回内室,瑞哥儿去请大夫……”

平日往来沈家问诊的大夫已经被请来,只是沈沧要吃家人一道用早饭,徐氏便叫人请大夫现在厢房小厅坐了。

徐氏虽压抑着慌乱,可吩咐到最后,依旧是带了急促。

沈瑞应了一声,快步出去。

等到带了大夫回转时,沈沧已经被扶回内室,躺在炕上。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一双失了生气的眼睛从众人脸上扫过。

大夫见惯生死,眼见沈沧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对沈瑞轻轻地摇摇头。

沈沧的视线,最后也落在沈瑞脸上。

徐氏见状,忙道:“瑞哥儿,上前来……”

沈瑞立时上前去,眼见沈沧眼中带了愧疚与祈求,不待沈沧开口,忙道:“父亲,且放心”

沈沧在意的,唯有眼前这几个人,沈瑞是长房嗣子,孝敬徐氏,照拂旁支,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沈沧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只带了一丝笑意,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妻子,撂下了眼皮。

徐氏只觉得握着自己的手一松,就要滑落。徐氏忙反手回握,低呼一声:“老爷”

沈沧没有应答,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脸上透出几分安详。

“父亲”沈瑞心下一震,忙回头拉大夫上前。

二老爷已经站不稳,扶着旁边一衣帽架。三老爷的呼吸变得急促,死死地咬着牙,脸色开始泛白。

大夫俯下身,伸出手去探了沈沧的鼻息,又摸了一把脉,面上带了哀色。不过他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从随身带的医箱里出了一截比丝线粗不了多少的棉线,送到沈沧鼻下。

棉线软绵绵的垂着,纹丝不动。

大夫这才起身道:“徐夫人,还请节哀顺便”

“呜呜”三太太早已忍不住哭出声,徐氏虽让三太太抱了四哥儿回避,可三太太心中敬重沈沧夫妇,将四哥儿交给养娘看着,就移步回来,没想到这好听到陈大夫这一句。

西屋四哥儿似也感觉到母亲的悲意,一扭身扑进养娘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正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

徐氏还握着丈夫的手,二老爷、三老爷已经哭跪在地。

沈瑞虽心里也难过,可逝者已逝,倒是最镇定之人,一边苦劝三老爷保重,一边叫红云等人看好了徐氏。这两人,一个照顾久病的丈夫,早已疲惫不堪重负,如今却是鸳鸯失偶;一个是心疾,经不得大悲大喜,却是面对手足死别。稍有不慎,说不得沈家就要再办一场丧事。

沈洲眼见沈瑞一桩桩地吩咐下去,显然也想到此处,受了眼泪,哽咽着呵斥三老爷道:“好生保重自己,就是想哭也要慢慢的,要让大哥走的不安心么

他又去劝徐氏:“大嫂,家里虽有瑞哥儿顶门立户,可他年岁在这里,以后还离不开大嫂教导……大嫂要保重……”

三老爷还好,有疾几十年,早学会了克制。就算心如刀绞,也是听着规劝,让自己慢慢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徐氏却是摇头,神色坚定:“我要送老爷最后一程,我不累……”

第四百三十七章 顶门立户(三)

弘治十七年十月己卯,刑部尚书沈沧卒。

沈沧,字润民,顺天府大兴县人,祖籍松江府华亭县,侍讲学士沈度之玄孙,通政使沈邦之子,成化十一年进士出身,初授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丁父忧丁母艰,服阙复任,历升山西司员外郎、郎中、山西布政司参议、鸿胪寺卿,弘治八年升户部右侍郎,弘治九年改户部左侍郎,弘治十四年升刑部尚书。

卒年五十五,讣闻,辍朝一日赐祭,遣礼官论祭,敕有司治葬,赠光禄大夫,谥文平,官其弟润为中书舍人。

虽说大明定例,三品得谥,可这个文字不是谁能都用,约定俗成是词臣谥文。翰林院出身的三品以上大臣才有资格谥文,内阁辅臣基本都是谥文。不过谥文不专词臣,或以勤劳、或以节义、或以贯望,破格崇奖,用示激劝。

沈沧虽是二甲进士,却不是翰林出身,谥文已经是最大美谥,至于“平”字,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倒是正合沈沧刑部尚书身份。

尚书府内外,满眼缟素。

官场上“人走茶凉”,不过沈沧在父辈就落籍京城,父子都做到九卿高位,几代姻亲都在京中,多是官宦人家。加上他之前虽两次上折子请辞尚书,可都是留中,直到故去,依旧是尚书任上,六部九卿衙门的主官,不管与沈家之前有没有交情、交情如何,也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过来走个人情。如此一来,沈家这些日子也是吊客如云。

等到天使下降,带了追赠与谥号下来,亲戚之间的祭拜也多了起来。像乔家几位老爷,就都悲悲切切,不再只打发小辈过来,亲自过来吊祭。

只是不管是沈洲,还是沈瑞,叔侄在人前对待乔家都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来吊祭的宾客眼见如此,哪里不晓得两家生了嫌隙?想着圣旨下来前乔家只打发小辈过来,大家便也觉得乔家太势利了些。

沈家关系亲近的姻亲就杨、何、乔家这几门,如今何家走了,乔家又如此,倒是将杨家显出来。

不仅每次大祭杨镇都亲至,杨太太与杨家两个少爷也都在这边帮衬。沈沧虽死,可杨镇还在大理寺卿位上,来吊祭的官场同僚晚辈,执礼便越发恭敬了

至于另外一个杨家,毕竟不像杨镇家与沈家不止是姻亲还是多年通家之好,不过每次祭礼,杨家也都有人亲至。

沈沧离世时,三老爷与徐氏看着都不好,大家都跟着悬心,不过瞧着徐氏多了坚韧,一日日挺了过来;三老爷却是不大好,强撑了半日,就卧床不起。

幸好有沈洲、沈瑞在,又有沈理与沈瑛兄弟等族兄弟上门,加上福材之类都是已经预备下的,倒是有条不紊地操办起后事来。

可是天使下降,朝廷恩典,竟是萌弟不萌子,内外亲友,俱是侧目。

历来高官显宦,不是萌子就是萌孙,像这样死后萌及手足的实属罕见。

加上沈瑞并非沈沧亲子,只是嗣子,一直之间倒是各种揣测纷纷。不说旁人,就是郭氏得知此事,都带了忧心。

“头七”烧祭时,郭氏带了媳妇们过来,就悄悄地对沈瑞问及此事。

“瑞哥儿,你可是有什么不是,落到沧大老爷眼中,让他对你有所不喜?”郭氏将人都打发下去,看门见山地问道。

郭氏心中,除了对沈瑞忧心,还有对二房不满。就算沈瑞真有不合沈沧心意处,只瞧着他小小年纪,就要顶门立户,也当仁爱些。只让沈瑞尽嗣子之责,照看一家老幼,好处都是旁人的,这也太不公了些。

沈瑞忙道:“婶娘不要担心,让三叔萌官是老爷与我商议过……我需要守孝,二叔又定了外放,三叔只是举人,出入交际到底不便……”

郭氏闻言,神色稍缓,却依旧是带了几分不忿:“可你既做了沧大老爷嗣子,继承这一房香火,这恩荫本当是你的……我与你瑛大哥问过,中书舍人,两殿舍人由进士部选,两房舍人不必由部选,甲科、监生、生儒甚至布衣能书者俱可为之。就算为了二房以后在京城立足,也可萌瑞哥儿,不是更名正言顺

树大分杈,老一辈故去,手足兄弟多要分家,继续共居的并不多。像沈家兄弟三房在父母丧后,依旧共居不分家实不容易。

可有兄弟几个共居的,却没有叔侄绑在一块过日子的道理,尚书府这边早晚要分家。

恩荫落在三老爷头上,眼前看着是方便在沈洲外任后有人支撑起京城这一摊来,长远来看还是便宜小三房。沈瑞所在的小长房,依旧需要沈瑞卖力读书赚前程。

科举之路远而且艰,谁能保证沈瑞一定能中举人、中进士?

要是沈沧卡在乡试或会试上,那以后怎么办?

郭氏虽不好说逝者不是,可望向沈瑞的目光越发怜爱。

嗣子难为,那边是手足亲兄弟,这边是没有血脉的嗣子,不管什么道理原因,要说沈沧此举没有私心,郭氏半点儿不信。

看着沈瑞因操劳治丧事眼下乌青,郭氏心里难过不已。

可怜的孩子,在外人眼中做了高门嗣子,可这里里外外的艰难,又有谁看见?

郭氏为此事难过,谢氏人前惊诧,私下却与沈理道:“老爷瞧着吧,此事定是瑞二叔主意。要不然以大族叔为人,断不会这般行事。我早就与老爷说过,瑞二叔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这恩荫就算现下落到瑞二叔身上,也要开始丁忧,三族叔那边却是不同……旁人或许会稀罕一个两房舍人,可瑞二叔既是立志科举,又哪里愿意弃了正途……”

沈理不以为然道:“这不是两厢便宜?三族叔身体病弱,也吃不住会试辛苦,否则也不会停了十几年,一次也没有下场……”

会试是在二月,京城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节,每次会试,抬出来的举人都不是一个两个,就此一命呜呼的也是常见,可真是挣命一般。好人出来都要丢半条命,更不要说三老爷那样的身子骨,真要下场,就是生死之间赌命一般。

谢氏知晓丈夫听不得沈瑞不好,只唏嘘道:“对三族叔虽是好事,可三族叔高士雅品,自有风骨,白承了侄子这样大人情,想来也不好受……以后在瑞二叔跟前,怕是也硬气不起来……”

沈理没有接话,只直直地望向妻子。

谢氏察觉到不对劲,抿了抿嘴角,小声道:“老爷……”

沈理肃容道:“虽不知你为何不喜瑞哥儿,可我受婶娘大恩,曾在婶娘灵前发誓将瑞哥儿当亲兄弟待……之前有沧大叔庇护,轮不到我为瑞哥儿做什么,如今沧大叔走了,瑞哥儿我会尽我所能护到底”

谢氏讪讪道:“妾身并没有不喜瑞二叔……可怜见地,本是婶娘掌中宝、心头肉,娇养长大,却是历经磨难,性情大变,又做了不尴不尬的嗣子……”

她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是难掩厌憎。

早先谢氏对沈瑞不喜,是因他分薄了丈夫对儿女的疼爱;后来却是觉得沈瑞性子古怪,全无少年天性,隐忍压抑。

不过十来岁少年,就算经历丧母之痛,可有沈理、郭氏这样的族亲在,得以托庇,又可怜到哪里去?

这般作态,不过是故意引得亲长宠爱罢了。

沈瑞进京这几年,亲戚提及,都说是“懂事孝顺”、“老成持重”,谢氏冷眼旁观,却始终觉得他面憨内狡。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民间也有句老话叫“三岁看老”。以沈瑞幼时跋扈傲慢名声看,如今也就是面上老实。

官场之上并不乏遇到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人,谢氏不担心丈夫会吃亏。毕竟沈理能中状元,本身就比一般人聪明的多。可是沈瑞不同,他是丈夫全无防备的人,谢氏怎么能不提防?

可惜的是,谢氏这般用心,沈理实在无法理会。

眼见妻子言不由衷模样,沈理摇了摇头道:“你也无需勉强自己,以后我不会让瑞哥儿再往家中来……”

谢氏闻言一怔,脸上忍不住带了欢喜出来,就听到沈理继续道:“我以后会常过去看瑞哥儿,也省的有不开眼的见沧大叔走了,就想着欺负孤儿寡妇…

这是要庇护尚书府一门,而不是单单沈瑞一个?这不是比照拂沈瑞一个还要费心费力?

谢氏笑容凝注,忙道:“老爷真是冤枉我,老爷没手足同胞,只拿瑞二叔当亲兄弟待,我自然也是拿瑞二叔当亲小叔看的,这四时生辰走礼,我何曾怠慢过?我是有些小计较,觉得老爷在瑞二叔身上费太多心思,连小林哥儿他们兄妹三个都靠后。可也就是心里这点小计较罢了,我又做了什么?怎么就不叫瑞二叔登门了?”

夫妻十几年,沈理哪里不明白归结所在?

沈瑞既是恩亲之子,谢氏要是真心感激孙氏,不用旁人说,也会“爱屋及乌”视沈瑞如骨肉;可是如今谢氏这七年来待沈瑞都是面子情,不是因别的,就是因她与丈夫在对待孙氏这门恩亲时看法不同。

在谢氏看来,孙氏待丈夫不过是举手之劳,几两银子、几尺布的恩情;对沈理来说,孙氏与他并不住在一块,可供吃供穿供读书,从落地开始到他春闱高中,不是三、五个月,也不是一年、两年,前后十几二十年,这不是养恩什么是养恩?

这些年,沈理对妻子好说赖,可世事难两全,如今也就懒得再强求。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一口一口地吃起茶来。

谢氏只觉得一拳头落在棉花上,心里不由发虚……

第四百三十八章 顶门立户(四)

沈沧是沈家当家人,家中并没有长辈在是,治丧时便不需要稍减,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

红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视的两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齐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儿,其他人都将精力放在治丧上。

三老爷在卧床几日后,挣扎着起来,悲伤依旧,却也能跟在沈洲身边,迎亲送友。

“接三”、“烧头七”、“烧二七”……随着一次次祭礼过去,沈宅大门口也从最初的车水马龙,渐渐地冷清下来。

沈沧死后哀荣的光环渐渐褪去,这些朝廷大员也开始重新审视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国子监祭酒清贵无比,可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并不是京城国子监,等熬满资历可以回京做副堂时,也到了致仕年纪;沈润恩荫为中书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为两殿舍人,以后也不能从御史言官这条路升转;身为两房舍人,即便年资熬满了,也不过是升辅从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这位三老爷是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以后多是熬着散职,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两说。

场面上的吊祭过去,继续关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调动颇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时至年底,各家各户娶媳嫁女的多,各种人情往来需要交际应酬,刑部尚书沈沧病逝的消息,渐成昨日黄花,已经鲜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见着世态炎凉,却是并未愤愤,这样事情早在当年太爷故去时就经了一遭。

三老爷依旧伤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家人再为自己分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对于沈沧离世,最难过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与兄长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长嫂。

因担忧徐氏,三老爷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一动就是一身虚汗,气血两不足,却也没有继续卧床休养,常拉了三太太带了四哥儿上房来宽慰徐氏。

三老爷与沈沧虽不是同母,可兄弟两人都肖父,长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爷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爷因伤心长兄之逝,憔悴清减许多,没有了过去的从容,面上看着老了好几岁,倒是与沈沧越发相似。

徐氏眼见着,心里亦是唏嘘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与这个幼弟,可治丧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几分心思,叫人盯着三老爷的身体。

徐氏从三老爷想到沈洲与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现下依旧需他壮门面,就算之前有不谨之事,再进一步艰难,可现下这个品级能保还是要保住,否则等以后沈瑞科举入仕后,就少了亲长提挈与庇护。 沈家虽有得力的族亲与姻亲在朝,可亲戚毕竟是亲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开,哀思就减了几分,看着也让人安心许多。以她的年纪,要是不看开些,郁郁寡欢,终是熬不住。

这日,正是沈沧“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儿回来。

“三七”由出嫁女儿办,又称“女儿七”,玉姐儿专门回来,就是商议次日祭礼之事。

眼见着徐氏虽是憔悴,精神却比“二七”时要好,玉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是沈家官场上的顶梁柱,徐氏却是沈家家宅的当家人,如今沈沧已逝,要是徐氏再有个万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儿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徐氏见了心下一动,眼睛在玉姐儿肚子上打了一个转儿,低声道:“这个月可换洗了?”

玉姐儿听了,霞飞双颊,低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玉姐儿出嫁数日就开始守孝,不过之前还有几日,要是喜上身,现下也该有所反应。如今既是换洗,那就是上个月没怀上,接下来身为出嫁女,玉姐儿要守孝一年。

徐氏虽有些失望,不过想想玉姐儿年纪,便拍了拍玉姐儿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还小呢,多些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儿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只恨离家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要是让玉姐儿自己选择,她宁愿在家守孝三年,陪着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虽还有沈瑞在,可儿子与女儿还是不同。沈瑞再孝顺,也不能日日陪着徐氏,换做玉姐儿却是可以。

徐氏道:“且让我省心些吧,你们兄妹渐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的终身大事,将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进门,我就彻底自在……”

玉姐儿将头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亲可别想着偷懒,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宫折桂,还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亲好好的坐镇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圈已是红了,却是带了笑道:“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黄华坊,贡后街,一处四合院中。

看着温文儒雅的儿子,郑氏与有荣焉,看的移不开眼,点头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脱下身上试产的织锦棉衣,摇头道:“作甚这样急?儿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郑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点见大哥穿我缝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郑氏离开松江启程去山西,母子两个已经四年未见。儿是娘身上的离骨肉,郑氏没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边的信,知晓儿子中了解元,将上京应试,她便掰着手指头等着。

日盼夜盼,终于将沈瑾盼到京城。郑氏眼见儿子身上衣服单薄,将自己预备好的新衣拿出来,可尺寸却不对。之前的尺寸长短是够了,却是骗肥大。郑氏连夜挑灯,修改了一套棉衣,这会儿就拉着儿子试穿。

眼见着尺寸都合适了,郑氏面上就多了欢喜:“既是合身了,就穿着……京城比松江府冷的多,仔细别冻着……”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别处还罢,瑞哥儿那里还需大哥亲自过去看看。族亲长辈需要拜会不说,就是瑞哥儿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谢一谢。”

郑氏现下住的这处院子,虽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却极好,周围住的都是读书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备考的举人。这里的位置,距离贡院也只有半刻钟的距离,明年沈瑾下场时也便宜许多。

对于沈瑞,郑氏感觉一直很微妙。不过孙氏也瞧出来,沈瑞到底是孙氏的亲儿子,小时候再淘气也只是淘气,并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个心胸宽广的。就如当年孙氏这个主母从来不屑与郑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从没有针对过沈瑾,甚至能帮的时候还帮了。

沈瑾以后要走科举仕途,现下在功名上虽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却背靠尚书府。沈瑾与沈瑞兄弟之间彼此扶持,总不是坏事。

沈瑾摇摇头,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只是新衣却是穿不得……我的行李里带了素服,娘帮我寻一套出来……”

郑氏闻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叹气道:“儿子也是昨日见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鸿大伯上个月二十二没了,那边如今正治丧……”

郑氏还是初次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吓了一跳。

虽说这宅子是沈瑾打发人跟着沈瑞上京后安置的,不过这边服侍的人手,是郑小舅那边给的一房家人,还有到京城后添的两个本地婆子。

郑小舅已经补了外放出京,郑氏便闭门守护等儿子,消息并不灵通。至于沈瑞那边,早先安置郑氏时打发人过来一次,知晓郑氏还好,便也没有再打发人。毕竟两人之间,作为曾经的庶母与嫡子,实不是能亲近的关系,即便看在沈瑾面上,沈瑞能尽些力安置郑氏,也就是到此为止。要说像亲戚似的走动起来,那才是委实可笑。

仁寿坊,尚书府。

沈瑞站在大门外,看着毛迟扶玉姐儿上马车,心中颇为满意。虽说如今玉姐儿需守孝,需要与毛迟分房,可也未必是坏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晓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难珍惜;抻着吊着的,就会越发费心

玉姐儿上了马车,毛迟也拱手对沈瑞别过,上骑随着马车离去,沈瑞也转身回去。

毛迟这边刚到胡同口,就见沈全带了两个小厮骑马过来。

毛迟忙勒马,唤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马,与毛迟打了招呼,又隔着马车帘与玉姐儿说了两句话,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儿见了再聊……”

毛迟应了一声,等沈全走了,才叫车夫继续前行。

这会儿功夫,沈全已经在尚书府门口下马。

这大半月来,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这边,下人们都知晓这位族亲少爷与自己二少爷关系最好,自己大太太与几位老爷也看重这位,态度便十分殷勤,门房当置的两个小厮上前,牵马的牵马,请安的请安。

沈全道:“你们二少爷呢?现下在哪儿?”

一人道:“刚送了大姑奶奶与大姑爷,方才往灵堂去了……”

沈全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子,一人给了半把,抬步往灵堂寻沈瑞。

灵堂里,不止沈瑞在,沈洲与三老爷也在……

第438章 顶门立户(四)

沈沧是沈家当家人,家中并没有长辈在是,治丧时便不需要稍减,便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红白喜事,是世人最重视的两件大事,沈家也是上下齐心,除了年幼不知世事的四哥儿,其他人都将精力放在治丧上。

三老爷在卧床几日后,挣扎着起来,悲伤依旧,却也能跟在沈洲身边,迎亲送友。

“接三”、“烧头七”、“烧二七”……随着一次次祭礼过去,沈宅大门口也从最初的车水马龙,渐渐地冷清下来。

沈沧死后哀荣的光环渐渐褪去,这些朝廷大员也开始重新审视沈家。沈洲做了小九卿,国子监祭酒清贵无比,可毕竟是南京国子监,并不是京城国子监,等熬满资历可以回京做副堂时,也到了致仕年纪;沈润恩荫为中书舍人,可并不是正途出身,并不能为两殿舍人,以后也不能从御史言官这条路升转;身为两房舍人,即便年资熬满了,也不过是升辅从官,以后前程有限,加上这位三老爷是出了名的身体不好,以后多是熬着散职,能不能熬到五品都是两说。

场面上的吊祭过去,继续关注沈家的人就少了。

因今年“京察”,京官调动颇多,有升官的,有外放的。加上时至年底,各家各户娶媳嫁女的多,各种人情往来需要交际应酬,刑部尚书沈沧病逝的消息,渐成昨日黄花,已经鲜少有人提及。

沈洲眼见着世态炎凉,却是并未愤愤,这样事情早在当年太爷故去时就经了一遭。

三老爷依旧伤心,只是也在克制,不愿在这个时候,让家人再为自己分心。他晓得这个家里,对于沈沧离世,最难过的绝对不是自己,而是与兄长相濡以沫四十年的长嫂。

因担忧徐氏,三老爷即便身子骨依旧虚弱,一动就是一身虚汗,气血两不足,却也没有继续卧床休养,常拉了三太太带了四哥儿上房来宽慰徐氏。

三老爷与沈沧虽不是同母,可兄弟两人都肖父,长相本就有三分相似,只是三老爷要更清俊些。如今三老爷因伤心长兄之逝,憔悴清减许多,没有了过去的从容,面上看着老了好几岁,倒是与沈沧越发相似。

徐氏眼见着,心里亦是唏嘘不已。丈夫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自己与这个幼弟,可治丧最是熬人,徐氏少不得分出几分心思,叫人盯着三老爷的身体。

徐氏从三老爷想到沈洲与沈瑞叔侄,不管沈洲如何提不起,可沈家现下依旧需他壮门面,就算之前有不谨之事,再进一步艰难,可现下这个品级能保还是要保住,否则等以后沈瑞科举入仕后,就少了亲长提挈与庇护。沈家虽有得力的族亲与姻亲在朝,可亲戚毕竟是亲戚,比不得自家骨肉。

徐氏心思一分开,哀思就减了几分,看着也让人安心许多。以她的年纪,要是不看开些,郁郁寡欢,终是熬不住。

这日,正是沈沧“三七”前一日,毛澄送玉姐儿回来。

“三七”由出嫁女儿办,又称“女儿七”,玉姐儿专门回来,就是商议次日祭礼之事。

眼见着徐氏虽是憔悴,精神却比“二七”时要好,玉姐儿也是松了一口气。沈沧是沈家官场上的顶梁柱,徐氏却是沈家家宅的当家人,如今沈沧已逝,要是徐氏再有个万一,沈家就要散了。

玉姐儿的担心,都写在脸上,徐氏见了心下一动,眼睛在玉姐儿肚子上打了一个转儿,低声道:“这个月可换洗了?”

玉姐儿听了,霞飞双颊,低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玉姐儿出嫁数日就开始守孝,不过之前还有几日,要是喜上身,现下也该有所反应。如今既是换洗,那就是上个月没怀上,接下来身为出嫁女,玉姐儿要守孝一年。

徐氏虽有些失望,不过想想玉姐儿年纪,便拍了拍玉姐儿的手背道:“如此也好,你还小呢,多些时间调理调理身子,也是好事……”

玉姐儿点头道:“母亲放心,女儿会好生照顾自己,只恨离家早,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

要是让玉姐儿自己选择,她宁愿在家守孝三年,陪着家人守孝,也不愿早嫁。徐氏名下虽还有沈瑞在,可儿子与女儿还是不同。沈瑞再孝顺,也不能日日陪着徐氏,换做玉姐儿却是可以。

徐氏道:“且让我省心些吧,你们兄妹渐大,我放心不下的唯有你们的终身大事,将你好好的嫁了,我都松快了一半;等以后你嫂子进门,我就彻底自在……”

玉姐儿将头倚在徐氏胳膊上,道:“母亲可别想着偷懒,不管二哥以后是蟾宫折桂,还是娶妻生子,都需要母亲好好的坐镇家中……”

徐氏想起丈夫生前的话,只觉得心中大恸,眼圈已是红了,却是带了笑道:“好孩子,咱们都要好好的、好好的……”

黄华坊,贡后街,一处四合院中。

看着温文儒雅的儿子,郑氏与有荣焉,看的移不开眼,点头道:“大哥可真俊……”

沈瑾脱下身上试产的织锦棉衣,摇头道:“作甚这样急?儿子身上又不是缺衣裳穿……”

郑氏含笑道:“是我等不得,想要早点见大哥穿我缝的新衣……”

自弘治十三年,郑氏离开松江启程去山西,母子两个已经四年未见。儿是娘身上的离骨肉,郑氏没有一日不想沈瑾。自打收到南边的信,知晓儿子中了解元,将上京应试,她便掰着手指头等着。

日盼夜盼,终于将沈瑾盼到京城。郑氏眼见儿子身上衣服单薄,将自己预备好的新衣拿出来,可尺寸却不对。之前的尺寸长短是够了,却是骗肥大。郑氏连夜挑灯,修改了一套棉衣,这会儿就拉着儿子试穿。

眼见着尺寸都合适了,郑氏面上就多了欢喜:“既是合身了,就穿着……京城比松江府冷的多,仔细别冻着……”说到这里,顿了顿道:“别处还罢,瑞哥儿那里还需大哥亲自过去看看。族亲长辈需要拜会不说,就是瑞哥儿跟前也需大哥好生谢一谢。”

郑氏现下住的这处院子,虽不算大,是一破二的院子,可位置却极好,周围住的都是读书人家,就算有外地人,也都是在京备考的举人。这里的位置,距离贡院也只有半刻钟的距离,明年沈瑾下场时也便宜许多。

对于沈瑞,郑氏感觉一直很微妙。不过孙氏也瞧出来,沈瑞到底是孙氏的亲儿子,小时候再淘气也只是淘气,并不是刻薄狠毒性子,是个心胸宽广的。就如当年孙氏这个主母从来不屑与郑氏使手段一般,沈瑞也从没有针对过沈瑾,甚至能帮的时候还帮了。

沈瑾以后要走科举仕途,现下在功名上虽比沈瑞早一步,可沈瑞却背靠尚书府。沈瑾与沈瑞兄弟之间彼此扶持,总不是坏事。

沈瑾摇摇头,道:“明日我就去族伯家,只是新衣却是穿不得……我的行李里带了素服,娘帮我寻一套出来……”

郑氏闻言一愣,疑惑道:“素服,作甚穿素服?”

沈瑾叹气道:“儿子也是昨日见了瑛族兄才知,二房鸿大伯上个月二十二没了,那边如今正治丧……”

郑氏还是初次听闻这个消息,不由吓了一跳。

虽说这宅子是沈瑾打发人跟着沈瑞上京后安置的,不过这边服侍的人手,是郑小舅那边给的一房家人,还有到京城后添的两个本地婆子。

郑小舅已经补了外放出京,郑氏便闭门守护等儿子,消息并不灵通。至于沈瑞那边,早先安置郑氏时打发人过来一次,知晓郑氏还好,便也没有再打发人。毕竟两人之间,作为曾经的庶母与嫡子,实不是能亲近的关系,即便看在沈瑾面上,沈瑞能尽些力安置郑氏,也就是到此为止。要说像亲戚似的走动起来,那才是委实可笑。

仁寿坊,尚书府。

沈瑞站在大门外,看着毛迟扶玉姐儿上马车,心中颇为满意。虽说如今玉姐儿需守孝,需要与毛迟分房,可也未必是坏事。沈瑞自己就是男人,自是知晓男人的德行,越是容易得到手的,越是难珍惜;抻着吊着的,就会越发费心。

玉姐儿上了马车,毛迟也拱手对沈瑞别过,上骑随着马车离去,沈瑞也转身回去。

毛迟这边刚到胡同口,就见沈全带了两个小厮骑马过来。

毛迟忙勒马,唤道:“全三哥……”

沈全也勒马,与毛迟打了招呼,又隔着马车帘与玉姐儿说了两句话,道:“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儿见了再聊……”

毛迟应了一声,等沈全走了,才叫车夫继续前行。

这会儿功夫,沈全已经在尚书府门口下马。

这大半月来,沈全有小半月的功夫在这边,下人们都知晓这位族亲少爷与自己二少爷关系最好,自己大太太与几位老爷也看重这位,态度便十分殷勤,门房当置的两个小厮上前,牵马的牵马,请安的请安。

沈全道:“你们二少爷呢?现下在哪儿?”

一人道:“刚送了大姑奶奶与大姑爷,方才往灵堂去了……”

沈全从荷包里抓了一把铜子,一人给了半把,抬步往灵堂寻沈瑞。

灵堂里,不止沈瑞在,沈洲与三老爷也在……t

第四百三十九章 顶门立户(五)

沈家叔侄几人正在灵堂说立碑修亭建牌坊之事,沈沧生前虽是二品,不过死后有皇帝封赠,得以从一品官身份营葬,除了墓碑之外,还要有牌坊以记录生平,建碑亭拓御旨。

如今寒冬时节,动工不易,偏生叔侄几人都抽不开身,就是原本在这边帮衬的沈全也因给鸿大老爷侍疾回家去了,沈洲便叫二管家这些日子驻在祭庄那边,盯着此事。

今日,二管家回城,正与大家禀告此事。

“建牌坊的石方与木料是早就预备好的,如今已经修好,开始上色儿……碑亭明日也能上顶,几块汉白玉碑面也预备得了,就差拓字……”二管家躬身回道。

沈洲点点头:“很好,明日祭礼过后,我就过去……”

这次需要拓印的碑文不少,除了两封诰赠御旨之外,还有请南城书院田老太爷写的墓碑正文,还有三老爷撰写的一篇记录沈洲生平的小文。

虽说请了专门的匠人负责此事,不过因涉及御笔,稍有不慎就有大不敬嫌疑,还需要人去把关。

沈瑞是孝子,每日要守灵上香,大祭小祭也要迎客送客,离不开他;三老爷的身体,每日能到灵堂与正院点卯就不容易,怎么敢让他出城折腾?

叔侄三人中,也便只有沈洲能去得?

都说弘治皇帝待臣子仁和宽厚,确实如此。在沈沧病逝后,不仅如他的遗折所请让三老爷萌官,还在沈洲上折子请假留京治丧后,痛快地批假,允他在丧事毕后离京。

待沈洲问完工程进展,沈瑞道:“已经进九,今天雪势还大,赶工要紧,也要小心不要出事……一会儿二管家走前,从账房多支份菜钱给工人们加菜。住处炭火,也要足些,勿要冻伤了人。”

二管家躬身应了,方才退了下去。

正好沈全过来,与二管家迎面对上。

二管家止步见礼,沈全之前常在这边,知晓他身上差事多,便也不耽搁他,让他自去了。

沈瑞在里头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三哥来了,可是寻我有事?”

明日就是“烧三七”,要不是有事,沈全也不用今日专门走一遭。

沈全点点头道:“二伯与三叔在吧?我先给两位长辈见礼……”

沈洲叔侄本在灵堂左侧的小厅坐着,沈瑞便引了沈全过去。

“二伯,三叔……”沈全躬身道。

沈洲叫起,道:“你父亲这几日好些了没有?”

沈全道:“已经渐好了,不过还有些畏风,母亲不许父亲出门。今日我过来,父亲还让我诸位长辈们告罪,明日就不过来了……”

沈洲摇头道:“本就当好生养着,谁还会挑理不成?本当过去探看,不过到底不便宜……”

沈鸿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每年换季时也是小心再小心。今年入冬时倒是没有病,不过因感念沈沧对沈瑛的提挈,加上在京这几年往来走动族兄弟之间也生了情分,“引三”、“烧头七”的时候沈鸿都过来了。

折腾了两次,沈鸿染了风寒,这半月一直在养着。一半是身体确实染恙,一半则是心病了。毕竟他的年纪比沈沧年纪小不了几岁,且因身体还不如沈沧

这世上不怕死的有几个?

不过休养半月,儿孙绕膝,沈鸿便也渐渐想开了。同沈沧相比,他儿孙满堂,长子出仕,次子、三子也都肯读书用功,三个媳妇都进门了;虽说女儿还年幼,还没有订下人家,不过有三个有出息的同胞兄长,也不怕以后会吃了亏去。说句大白话,哪怕他立时合眼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既是想开了,沈鸿的身体也渐好。

沈全是来寻沈瑞的,不过有些话也无需瞒着眼前两位叔伯,便道:“昨日有几位族亲进京,才听了丧信,明日想要过来祭拜大伯父……”

沈洲与三老爷对视一眼,道:“可是赴京应礼部试的举人?都是哪一房的,什么辈分?”

虽说礼部会试是在二月,不过从十月份开始,各地举人相继到京。苏州籍的举人前几日也到了,其中有徐氏的两个外甥,因沈家如今在治丧,并没有留人在沈家客居。

徐氏正好有处陪嫁宅子在黄华坊,就叫人将两个外甥安置在那边。

二房虽打发人往松江报丧,可算算日子那边即便过来人,也要明年后了。送殡赶不上,只能赶上百日祭或周年祭。这个时候到京的族人,应该是九月份从南边出发来的举人。

“正是呢,是宗房与六房旁支的两位族叔,还有四房的族弟……”说到这里,沈全顿了顿道:“那两位族叔一个弘治八年的举子、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子,听我大哥说这两位族叔早年也曾进过京应试,只是当时时间紧,并不曾拜访这边;那族弟沈瑾,就是瑞哥儿的本生兄长,今年南直隶乡试解元……”

沈洲点头道:“原来是他,能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夺魁,确实有所长,要是没有意外,明年沈家又多一进士了。”

至于两位水字辈的族弟,沈洲知晓的不对,并没有点评。

三老爷闻言,却是皱眉道:“解元有什么了不起,年岁在那里放着,不是说比瑞哥儿大好几岁?”

虽说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是因沈瑞缘故,关于四房早年家事这边长辈也都晓得,即便沈瑾并不曾主动为恶,可因他与他生母郑氏的缘故使得沈瑞母子受委屈却是实打实。

人都有爱憎之心,三老爷既偏着沈瑞,自然就觉得沈瑾不好。要是沈瑾远在松江,三老爷也不会专门想起此人来;可沈瑾到了京城,三老爷便觉得气恼

沈洲摇头道:“虽说每科乡试两京十三省十几个解元,可也要分什么地方的解元,北省的解元比不得南省解元,南省解元又以南直隶为首。沈瑾弱冠年纪,就能得中解元,自有过人之处。”

三老爷不忿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样一个老爹,我就不相信能教养出真君子来?”

“又在胡说八道不过一族中晚辈,见上一面虚应两句罢了,不喜以后不见就是,作甚口出恶言”沈洲听他说话不妥,忙呵斥道。

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沈瑞,讪讪道:“瑞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瑾能说,沈源却是说不得,否则就是将沈瑞也一道说进去了。

沈瑞想了想,道:“人品如何且不论,瑾大哥的学问却是实打实,要不然也不会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且还是三元,。要不是前两科都耽搁,说不得早就举业。就是六哥也说过论起读书天分来,在我们这一辈中,瑾大哥确实比我们高出一截,要是考试顺当,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有沈理的点评在前,三老爷倒是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偏见,到底难以喜欢。沈洲去过两次松江,见过沈瑾,倒是并无恶感。

等到次日,便是沈沧“三七”。

玉姐儿身为出嫁女,回到尚书府主祭。

治丧“七七四十九”日,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一般客人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因此这一日前来沈家吊祭的客人并不多。除了沈家几房族亲之外,外客就只有杨家与毛家,来的还都是小辈。

毛迟是今科新举人,杨慎今年没有下场,却也是立志科举,因此这两位听闻有位新出炉的解元过来时,都带了几分好奇,随着沈瑞出来迎客。

沈瑾站在大门口,看到门口出来的几个人,视线单落在沈瑞身上。

从去年八月作别,两人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兄弟两个都是经历不少沉浮。沈瑾越发内敛,少了几分少年得意;沈瑞这里,接连丧亲,顶门立户,眼角多了坚毅。

“二弟……”沈瑾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

“瑾大哥……”沈瑞淡笑道。

沈瑾神色涩然,也改了口轻声道:“瑞二弟”

沈瑾一行是随着沈全来的,两位族叔也是沈瑞去年回松江时曾见过的,一个宗房旁支的沈注,一个是六房旁支沈测。

沈瑞便躬身见礼道:“侄儿见过注五叔,见过测三叔……”

这两位都是初次登门,都带了拘谨。即便如今二房丧了沈沧,可二老爷与三老爷都是官身,对于两位寻常族亲来说,也堪为高门。因此,这两位眼见沈瑞见礼,都客客气气的,要往灵前祭拜。

毛迟与杨慎跟在沈瑞身边,看着沈瑾十分好奇。

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即便早先知晓的人不多,待沈瑾中了解元后,亲戚之间便也传开。没见到真人前,他们想过沈瑾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说句实在话,论相貌沈瑾要比沈瑞更胜一筹。不管沈瑾人品如何,只凭这温文儒雅的性子,就使人难以生厌,最难过的是他虽是高中解元,才华满腹,却无文人常见的清高之气,与人说话如沐春风。

别说毛迟与杨慎,就是本对沈瑾心有偏见的三老爷,眼见沈瑾这般说话行事都神色渐缓,厌恶不起来了……

而咯啊也却

第439章 顶门立户(五)

沈家叔侄几人正在灵堂说立碑修亭建牌坊之事,沈沧生前虽是二品,不过死后有皇帝封赠,得以从一品官身份营葬,除了墓碑之外,还要有牌坊以记录生平,建碑亭拓御旨。

如今寒冬时节,动工不易,偏生叔侄几人都抽不开身,就是原本在这边帮衬的沈全也因给鸿大老爷侍疾回家去了,沈洲便叫二管家这些日子驻在祭庄那边,盯着此事。

今日,二管家回城,正与大家禀告此事。

“建牌坊的石方与木料是早就预备好的,如今已经修好,开始上色儿……碑亭明日也能上顶,几块汉白玉碑面也预备得了,就差拓字……”二管家躬身回道。

沈洲点点头:“很好,明日祭礼过后,我就过去……”

这次需要拓印的碑文不少,除了两封诰赠御旨之外,还有请南城书院田老太爷写的墓碑正文,还有三老爷撰写的一篇记录沈洲生平的小文。

虽说请了专门的匠人负责此事,不过因涉及御笔,稍有不慎就有大不敬嫌疑,还需要人去把关。

沈瑞是孝子,每日要守灵上香,大祭小祭也要迎客送客,离不开他;三老爷的身体,每日能到灵堂与正院点卯就不容易,怎么敢让他出城折腾?

叔侄三人中,也便只有沈洲能去得?

都说弘治皇帝待臣子仁和宽厚,确实如此。在沈沧病逝后,不仅如他的遗折所请让三老爷萌官,还在沈洲上折子请假留京治丧后,痛快地批假,允他在丧事毕后离京。

待沈洲问完工程进展,沈瑞道:“已经进九,今天雪势还大,赶工要紧,也要小心不要出事……一会儿二管家走前,从账房多支份菜钱给工人们加菜。住处炭火,也要足些,勿要冻伤了人。”

二管家躬身应了,方才退了下去。

正好沈全过来,与二管家迎面对上。

二管家止步见礼,沈全之前常在这边,知晓他身上差事多,便也不耽搁他,让他自去了。

沈瑞在里头听到说话声,走了出来:“三哥来了,可是寻我有事?”

明日就是“烧三七”,要不是有事,沈全也不用今日专门走一遭。

沈全点点头道:“二伯与三叔在吧?我先给两位长辈见礼……”

沈洲叔侄本在灵堂左侧的小厅坐着,沈瑞便引了沈全过去。

“二伯,三叔……”沈全躬身道。

沈洲叫起,道:“你父亲这几日好些了没有?”

沈全道:“已经渐好了,不过还有些畏风,母亲不许父亲出门。今日我过来,父亲还让我诸位长辈们告罪,明日就不过来了……”

沈洲摇头道:“本就当好生养着,谁还会挑理不成?本当过去探看,不过到底不便宜……”

沈鸿的身体向来不大好,每年换季时也是小心再小心。今年入冬时倒是没有病,不过因感念沈沧对沈瑛的提挈,加上在京这几年往来走动族兄弟之间也生了情分,“引三”、“烧头七”的时候沈鸿都过来了。

折腾了两次,沈鸿染了风寒,这半月一直在养着。一半是身体确实染恙,一半则是心病了。毕竟他的年纪比沈沧年纪小不了几岁,且因身体还不如沈沧好。

这世上不怕死的有几个?

不过休养半月,儿孙绕膝,沈鸿便也渐渐想开了。同沈沧相比,他儿孙满堂,长子出仕,次子、三子也都肯读书用功,三个媳妇都进门了;虽说女儿还年幼,还没有订下人家,不过有三个有出息的同胞兄长,也不怕以后会吃了亏去。说句大白话,哪怕他立时合眼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既是想开了,沈鸿的身体也渐好。

沈全是来寻沈瑞的,不过有些话也无需瞒着眼前两位叔伯,便道:“昨日有几位族亲进京,才听了丧信,明日想要过来祭拜大伯父……”

沈洲与三老爷对视一眼,道:“可是赴京应礼部试的举人?都是哪一房的,什么辈分?”

虽说礼部会试是在二月,不过从十月份开始,各地举人相继到京。苏州籍的举人前几日也到了,其中有徐氏的两个外甥,因沈家如今在治丧,并没有留人在沈家客居。

徐氏正好有处陪嫁宅子在黄华坊,就叫人将两个外甥安置在那边。

二房虽打发人往松江报丧,可算算日子那边即便过来人,也要明年后了。送殡赶不上,只能赶上百日祭或周年祭。这个时候到京的族人,应该是九月份从南边出发来的举人。

“正是呢,是宗房与六房旁支的两位族叔,还有四房的族弟……”说到这里,沈全顿了顿道:“那两位族叔一个弘治八年的举子、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子,听我大哥说这两位族叔早年也曾进过京应试,只是当时时间紧,并不曾拜访这边;那族弟沈瑾,就是瑞哥儿的本生兄长,今年南直隶乡试解元……”

沈洲点头道:“原来是他,能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夺魁,确实有所长,要是没有意外,明年沈家又多一进士了。”

至于两位水字辈的族弟,沈洲知晓的不对,并没有点评。

三老爷闻言,却是皱眉道:“解元有什么了不起,年岁在那里放着,不是说比瑞哥儿大好几岁?”

虽说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是因沈瑞缘故,关于四房早年家事这边长辈也都晓得,即便沈瑾并不曾主动为恶,可因他与他生母郑氏的缘故使得沈瑞母子受委屈却是实打实。

人都有爱憎之心,三老爷既偏着沈瑞,自然就觉得沈瑾不好。要是沈瑾远在松江,三老爷也不会专门想起此人来;可沈瑾到了京城,三老爷便觉得气恼。

沈洲摇头道:“虽说每科乡试两京十三省十几个解元,可也要分什么地方的解元,北省的解元比不得南省解元,南省解元又以南直隶为首。沈瑾弱冠年纪,就能得中解元,自有过人之处。”

三老爷不忿道:“龙生龙、凤生凤,有那样一个老爹,我就不相信能教养出真君子来?”

“又在胡说八道!不过一族中晚辈,见上一面虚应两句罢了,不喜以后不见就是,作甚口出恶言!”沈洲听他说话不妥,忙呵斥道。

三老爷说完也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眼沈瑞,讪讪道:“瑞哥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瑾能说,沈源却是说不得,否则就是将沈瑞也一道说进去了。

沈瑞想了想,道:“人品如何且不论,瑾大哥的学问却是实打实,要不然也不会十四就过了童子试,且还是‘小三元’。要不是前两科都耽搁,说不得早就举业。就是六哥也说过论起读书天分来,在我们这一辈中,瑾大哥确实比我们高出一截,要是考试顺当,一个进士跑不了的……”

有沈理的点评在前,三老爷倒是没有继续再说什么,不过心中已经有了偏见,到底难以喜欢。沈洲去过两次松江,见过沈瑾,倒是并无恶感。

等到次日,便是沈沧“三七”。

玉姐儿身为出嫁女,回到尚书府主祭。

治丧“七七四十九”日,大祭小祭繁多,除了至亲好友之外,一般客人只有“头七”与送殡的时候过来,因此这一日前来沈家吊祭的客人并不多。除了沈家几房族亲之外,外客就只有杨家与毛家,来的还都是小辈。

毛迟是今科新举人,杨慎今年没有下场,却也是立志科举,因此这两位听闻有位新出炉的解元过来时,都带了几分好奇,随着沈瑞出来迎客。

沈瑾站在大门口,看到门口出来的几个人,视线单落在沈瑞身上。

从去年八月作别,两人分别一年多,这一年多发生了太多事,兄弟两个都是经历不少沉浮。沈瑾越发内敛,少了几分少年得意;沈瑞这里,接连丧亲,顶门立户,眼角多了坚毅。

“二弟……”沈瑾的声音带了几分激动。

“瑾大哥……”沈瑞淡笑道。

沈瑾神色涩然,也改了口轻声道:“瑞二弟!”

沈瑾一行是随着沈全来的,两位族叔也是沈瑞去年回松江时曾见过的,一个宗房旁支的沈注,一个是六房旁支沈测。

沈瑞便躬身见礼道:“侄儿见过注五叔,见过测三叔……”

这两位都是初次登门,都带了拘谨。即便如今二房丧了沈沧,可二老爷与三老爷都是官身,对于两位寻常族亲来说,也堪为高门。因此,这两位眼见沈瑞见礼,都客客气气的,要往灵前祭拜。

毛迟与杨慎跟在沈瑞身边,看着沈瑾十分好奇。

沈瑾与沈瑞的关系即便早先知晓的人不多,待沈瑾中了解元后,亲戚之间便也传开。没见到真人前,他们想过沈瑾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说句实在话,论相貌沈瑾要比沈瑞更胜一筹。不管沈瑾人品如何,只凭这温文儒雅的性子,就使人难以生厌,最难过的是他虽是高中解元,才华满腹,却无文人常见的清高之气,与人说话如沐春风。

别说毛迟与杨慎,就是本对沈瑾心有偏见的三老爷,眼见沈瑾这般说话行事都神色渐缓,厌恶不起来了……

而咯啊也却t

第四百四十章 头角峥嵘(一)

世人最重宗亲,即便京城二房与松江相隔千里,不过既是族亲到了,沈洲与三老爷少不得也要多问两句。百度搜索书名加800小說网看最快更新待得知这两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则是另有住处,沈洲便没有再需留他们在这边安置。

这几位族亲都是初次登门,加上今日是“三七”,这边有祭席,沈洲便他们用了午饭。午饭后,沈全带着两位水字辈的长辈先回去了,沈瑾并没有跟着一去离开,随着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谢瑞二弟了……”沈瑾的面上带了几分感激。

沈瑞摆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便宜,正好赶上那里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贡院,倒是比旁处要好些……”

沈瑾还是道:“对瑞二弟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帮助。要是不能安顿好姨娘,我到底悬着心。”

沈瑞点头道:“骨肉团聚,总是好事……只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还是专心备考为要。”

沈瑾点点头道:“瑞二弟放心,我会好好备考不管成绩如何,我早等着这一日……”说到这里,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包来,放在茶几上:“这是去年从瑞二弟这里借的钱,本当兑了银子送过来,只是初到京城,钱庄什么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过来。”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我有不急着用,瑾大哥作甚急送来?京城抛费大,你还是留着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钱使。这次上京,我带了一些钱过来……明年春闱,不管榜上榜下,后续的开支都不会少,我若不带了钱过来,还要继续向瑞二弟借?”

听他这个说,沈瑞便也没有再啰嗦,道:“离春闱还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闭门读书,还是探访几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际?”

要是寻常举人进京,想要人际交际或许无人搭理,沈瑾却是不同。南直隶解元,差不多就是准进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卖面子乐意帮沈瑾点评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会次六族兄,还有在南京备考时认识的几位同年同乡,贺家大老爷那边也要走一遭,其他暂时顾不上……”

沈瑞今年虽连乡试都没有下场,不过这两年指点功课的都是沈理、王华、毛澄这样的状元,还有杨廷和与王守仁这样的大儒,眼睛自是不同寻常士子。就是关于春闱应对备考,几位状元、大儒们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讨巧的小窍门。

沈瑞看了沈瑾两眼,心思飞转。

要说兄弟情深之类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过他却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帮沈瑾一把。

沈瑾作为他的本生亲兄长,与沈瑞的关系是断不了的,起码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举人,能支撑起四房门户,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进一步,在春闱上崭露头角,对沈瑞来说也不是坏事。

二房这边,三老爷身体在那里摆着,即便入职为官也不过是清闲散职,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来说总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这些,便点点头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车之鉴在,与其呼朋唤友、往来交际,还不若安心备考,等过了春闱再说……”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轻,妒意更盛。

像沈瑞这样,本身是士子,却能心态平和地面对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面上不管怎样,心中都会生出羡慕嫉妒的情绪。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前因后果十分荒唐,唐寅却是因交友不当加上过于招摇忍人忌讳,最后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誉江南的大才子,不管当年高中解元,还是锒铛入狱都引起南士林震动,沈瑾自是记得此事。他立时多了警醒,面上也带了郑重,道:“多谢瑞二弟提点,我会谨言慎行……”

虽说表面上沈瑾比沈瑞大五岁,不过沈瑾并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说看着沈瑾长大的,也知他这几年的不容易。不只是过去,想想张老太君与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闱高中,有那样两位长辈在,以后谁晓得什么时候生出夭蛾子来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场,要是瑾大哥得闲,与琦二哥多相处相处……今日琦二哥有事没来,等瑾大哥什么时候见了琦二哥就代我传声话,让琦二哥过来一遭,瑾大哥也来……”沈瑞想了想,将嘴边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五房上下这几年帮他不少,之前没想到还罢,如今想到了,也没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虽说论起血缘来,沈瑾与沈瑞之间,要比五房三兄弟与沈瑞近;不过论起感情来,沈瑾不过是个需要客气应对、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却是视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亲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我昨日去了鸿大叔家,这两日安顿完了,也要过去禀告长辈一声……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话,我与琦二哥就‘五七,的时候过来;要是急的话,我们便明后日来……”

沈瑞心里想了下时间,道:“赶早不赶晚,要是琦二哥那边便宜,瑾大哥你们就明日过来吧……”

等到次日,来的不仅是沈瑾与沈琦,沈全也带了几分好奇跟过来凑热闹。

沈瑞说的,却不是热闹。

有落实到文字上的东西,也有只能口耳相传的。一些应试技巧还罢,一力降十会,像沈瑾这样的,只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琦这样可上可下的,则是奉若至宝。

另有则是与明年春闱有关系的消息,是有可能被点为主考官的几位翰林学士与礼部尚书官员的履历与文章,这个则是多重准备。至于最后主考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人里出,谁也说不好。

“我连乡试都没有下场,在两位兄长说这些倒像是大放厥词,不过有备无患,不过分些小心思,总不是坏事……”沈瑞道。

这些东西,并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个传给沈瑞,是沈瑞在这几年同几位状元与进士出身学习时,耳濡目染记得的一些考试分析。

不说沈瑾,只说五房与他这般亲近,沈瑞就没有想过藏私。只是因从八月开始,他这边事情不断,压根没有心思去想考试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动容,只觉得手上的纸薄薄几张,却是重逾千斤。沈琦则是眼睛发亮,带了几分兴奋道:“瑞哥儿,这都是你写的,你怎么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这个,只是昨日看到瑾大哥过来,想到此事……两位兄长应试,我实帮不上什么,只能多几句废话,也多是拾人牙慧,还请两位兄长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这样的多事,谁会嫌弃多?这些经验,旁人就算晓得了,也藏的严严实实,恨不得当成传家宝,也就只有瑞哥儿,才会这般大方与我们分享”

沈瑛也是进士,沈琦则是参加过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不能说没有经验,只是同沈瑞总结的这份相比,沈琦之前晓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对于明年春闱,沈琦本没有什么信心,不过得了这份东西,却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运气。

沈琦虽晓得沈瑞的性子,知晓他不是个小气的,不过现下也心下讶然。他看了这几年,早就瞧出来,沈瑞对于四房本生亲人那边十分生疏,就是对于沈瑾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有前因后果在,沈瑞对于那边冷淡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在沈瑾遇到事上,沈瑞还是愿意援手,之前帮忙安置郑氏时如是,现下备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与沈瑛提及此事时,沈琦都道:“瑞哥儿平素看着温和,却是始终透着冷清,没想到倒是心热的。换个其他人,都难以这样对沈瑾,颇有古君子之风。”

沈瑛听得却是皱了眉,要是沈瑞下场三次、五次,课业上有所不足,预备这些还罢;明明他有良师,年岁又小,就想着这些取巧之道,就显得不踏实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稳重不过,并不是浮躁轻佻的性子,却是这样早做准备,心思并不在功课上,而在功课外,这是只求功名。

“窃喜什么?这不过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这些伤费再多思也是无意”沈瑛眼见沈琦还尤带喜色,呵斥道。

沈琦依旧带了笑,却是面上带了苦涩:“对大哥这样资质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小道;可对我来说,说不得就是绝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丧还在继续,直到“七七”出殡。

沈沧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殡之时,已经过了腊八。

隆冬时节,银装素裹,尚书府外却是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场景。

作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沧算是风光大殡,当日送殡的亲朋故旧的马车从人,将仁寿坊里一条街都堵的满满的,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亲朋还罢,官面上的人情,已经开始几分冷清。就算各个衙门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过亲祭的没有几个,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谓不怠慢。没,,

沈家上下,又是忙着治丧,又是感怀沈沧,顾不上其他。

像贺东盛这样比较势利的官场同僚,且与沈家有过摩擦争端的,少不得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着守孝三年,沈瑾却是京城正热门的状元候选之一,贺东盛少不得唏嘘几声。

早知沈沧这样短命,沈瑞那边借不上力,当初就不该将族妹许给沈源,而是应该在侄女中寻一人许给沈瑾。

自打南京乡试结果到了京里,贺东盛就给族妹去了信,提及“亲上加亲”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还是沈源与小贺氏另有打算,并没有见有回信回来

第440章 头角峥嵘(一)

世人最重宗亲,即便京城二房与松江相隔千里,不过既是族亲到了,沈洲与三老爷少不得也要多问两句。待得知这两位如今都在五房客居、沈瑾则是另有住处,沈洲便没有再需留他们在这边安置。

这几位族亲都是初次登门,加上今日是“三七”,这边有祭席,沈洲便他们用了午饭。午饭后,沈全带着两位水字辈的长辈先回去了,沈瑾并没有跟着一去离开,随着沈瑞去了九如居。

“宅子的事,多谢瑞二弟了……”沈瑾的面上带了几分感激。

沈瑞摆摆手道:“不过举手之劳,也是便宜,正好赶上那里有房子往外典……明年出入贡院,倒是比旁处要好些……”

沈瑾还是道:“对瑞二弟来说,或许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是了不得的帮助。要是不能安顿好姨娘,我到底悬着心。”

沈瑞点头道:“骨肉团聚,总是好事……只是瑾大哥也勿要想太多,眼下还是专心备考为要。”

沈瑾点点头道:“瑞二弟放心,我会好好备考……不管成绩如何,我早等着这一日……”说到这里,他从袖口里拿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包来,放在茶几上:“这是去年从瑞二弟这里借的钱,本当兑了银子送过来,只是初到京城,钱庄什么的不熟,我便直接拿了金子过来。”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道:“我有不急着用,瑾大哥作甚急送来?京城抛费大,你还是留着先用。”

沈瑾道:“放心,我另留了钱使。这次上京,我带了一些钱过来……明年春闱,不管榜上榜下,后续的开支都不会少,我若不带了钱过来,还要继续向瑞二弟借?”

听他这个说,沈瑞便也没有再啰嗦,道:“离春闱还有三月,瑾大哥是打算闭门读书,还是探访几位大儒,或是有其他交际?”

要是寻常举人进京,想要人际交际或许无人搭理,沈瑾却是不同。南直隶解元,差不多就是准进士了,加上是沈家族人、沈理族弟,卖面子乐意帮沈瑾点评文章的大有人在。

沈瑾想了想,道:“要是便宜,我想要去拜会次六族兄,还有在南京备考时认识的几位同年同乡,贺家大老爷那边也要走一遭,其他暂时顾不上……”

沈瑞今年虽连乡试都没有下场,不过这两年指点功课的都是沈理、王华、毛澄这样的状元,还有杨廷和与王守仁这样的大儒,眼睛自是不同寻常士子。就是关于春闱应对备考,几位状元、大儒们也自有看法。其中,不乏些讨巧的小窍门。

沈瑞看了沈瑾两眼,心思飞转。

要说兄弟情深之类的,那沈瑞自己不信,不过他却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帮沈瑾一把。

沈瑾作为他的本生亲兄长,与沈瑞的关系是断不了的,起码在世人眼中如此。沈瑾高中举人,能支撑起四房门户,正是沈瑞希望的;要是沈瑾再进一步,在春闱上崭露头角,对沈瑞来说也不是坏事。

二房这边,三老爷身体在那里摆着,即便入职为官也不过是清闲散职,沈洲又是靠不住的,多一份外援来说总是好的。

沈瑞想明白这些,便点点头道:“瑾大哥安排的正好,有唐寅的前车之鉴在,与其呼朋唤友、往来交际,还不若安心备考,等过了春闱再说……”

人都是嫉妒心,文人相轻,妒意更盛。

像沈瑞这样,本身是士子,却能心态平和地面对一前程大好的新科解元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面上不管怎样,心中都会生出羡慕嫉妒的情绪。

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前因后果十分荒唐,唐寅却是因交友不当加上过于招摇忍人忌讳,最后被除了仕籍。

唐寅本就是名誉江南的大才子,不管当年高中解元,还是锒铛入狱都引起南士林震动,沈瑾自是记得此事。他立时多了警醒,面上也带了郑重,道:“多谢瑞二弟提点,我会谨言慎行……”

虽说表面上沈瑾比沈瑞大五岁,不过沈瑾并不是真正少年,不能说看着沈瑾长大的,也知他这几年的不容易。不只是过去,想想张老太君与沈源的品格,即便沈瑾春闱高中,有那样两位长辈在,以后谁晓得什么时候生出夭蛾子来。

“琦二哥明年也要下场,要是瑾大哥得闲,与琦二哥多相处相处……今日琦二哥有事没来,等瑾大哥什么时候见了琦二哥就代我传声话,让琦二哥过来一遭,瑾大哥也来……”沈瑞想了想,将嘴边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五房上下这几年帮他不少,之前没想到还罢,如今想到了,也没有落下五房的道理。

虽说论起血缘来,沈瑾与沈瑞之间,要比五房三兄弟与沈瑞近;不过论起感情来,沈瑾不过是个需要客气应对、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五房三兄弟却是视沈瑞如手足,沈瑞也将他们当成真正的亲人相待。

沈瑞欲言又止,沈瑾虽有些疑惑,却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我昨日去了鸿大叔家,这两日安顿完了,也要过去禀告长辈一声……不知瑞二弟的事情急不急,要是不急的话,我与琦二哥就‘五七’的时候过来;要是急的话,我们便明后日来……”

沈瑞心里想了下时间,道:“赶早不赶晚,要是琦二哥那边便宜,瑾大哥你们就明日过来吧……”

等到次日,来的不仅是沈瑾与沈琦,沈全也带了几分好奇跟过来凑热闹。

沈瑞说的,却不是热闹。

有落实到文字上的东西,也有只能口耳相传的。一些应试技巧还罢,一力降十会,像沈瑾这样的,只要文章做的不跑偏,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沈琦这样可上可下的,则是奉若至宝。

另有则是与明年春闱有关系的消息,是有可能被点为主考官的几位翰林学士与礼部尚书官员的履历与文章,这个则是多重准备。至于最后主考到底能不能从这些人里出,谁也说不好。

“我连乡试都没有下场,在两位兄长说这些倒像是大放厥词,不过有备无患,不过分些小心思,总不是坏事……”沈瑞道。

这些东西,并不是沈理或是王守仁哪个传给沈瑞,是沈瑞在这几年同几位状元与进士出身学习时,耳濡目染记得的一些考试分析。

不说沈瑾,只说五房与他这般亲近,沈瑞就没有想过藏私。只是因从八月开始,他这边事情不断,压根没有心思去想考试的事。昨日看到沈瑾,沈瑞才想起此事。

沈瑾十分动容,只觉得手上的纸薄薄几张,却是重逾千斤。沈琦则是眼睛发亮,带了几分兴奋道:“瑞哥儿,这都是你写的,你怎么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倒不是特意去琢磨这个,只是昨日看到瑾大哥过来,想到此事……两位兄长应试,我实帮不上什么,只能多几句废话,也多是拾人牙慧,还请两位兄长勿要嫌我多事就好!”

沈琦忙道:“这样的多事,谁会嫌弃多?这些经验,旁人就算晓得了,也藏的严严实实,恨不得当成传家宝,也就只有瑞哥儿,才会这般大方与我们分享……”

沈瑛也是进士,沈琦则是参加过弘治十二年那科春闱,不能说没有经验,只是同沈瑞总结的这份相比,沈琦之前晓得的那些就是皮毛。

对于明年春闱,沈琦本没有什么信心,不过得了这份东西,却觉得自己可以试一试了。至于到底能不能榜上有名,剩下的就要看运气。

沈琦虽晓得沈瑞的性子,知晓他不是个小气的,不过现下也心下讶然。他看了这几年,早就瞧出来,沈瑞对于四房本生亲人那边十分生疏,就是对于沈瑾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有前因后果在,沈瑞对于那边冷淡也说得过去。没想到在沈瑾遇到事上,沈瑞还是愿意援手,之前帮忙安置郑氏时如是,现下备考也如是。

等到回到家中,与沈瑛提及此事时,沈琦都道:“瑞哥儿平素看着温和,却是始终透着冷清,没想到倒是心热的。换个其他人,都难以这样对沈瑾,颇有古君子之风。”

沈瑛听得却是皱了眉,要是沈瑞下场三次、五次,课业上有所不足,预备这些还罢;明明他有良师,年岁又小,就想着这些取巧之道,就显得不踏实了。可平素沈瑞最是稳重不过,并不是浮躁轻佻的性子,却是这样早做准备,心思并不在功课上,而在功课外,这是只求功名。

“窃喜什么?这不过是小道,要是文章做的差,就算在这些伤费再多心思也是无意!”沈瑛眼见沈琦还尤带喜色,呵斥道。

沈琦依旧带了笑,却是面上带了苦涩:“对大哥这样资质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小道;可对我来说,说不得就是绝境中的通途……

沈家治丧还在继续,直到“七七”出殡。

沈沧是十月二十二病逝,到出殡之时,已经过了腊八。

隆冬时节,银装素裹,尚书府外却是车水马龙,一片热闹场景。

作为任上病逝的京堂,沈沧算是风光大殡,当日送殡的亲朋故旧的马车从人,将仁寿坊里一条街都堵的满满的,不过大家也都晓得,亲朋还罢,官面上的人情,已经开始几分冷清。就算各个衙门的主官多送了祭席、祭棚,不过亲祭的没有几个,多是遣了子侄或是管事主祭,不可谓不怠慢。没,,

沈家上下,又是忙着治丧,又是感怀沈沧,顾不上其他。

像贺东盛这样比较势利的官场同僚,且与沈家有过摩擦争端的,少不得在心里幸灾乐祸一番。再想想沈瑞要接着守孝三年,沈瑾却是京城正热门的状元候选之一,贺东盛少不得唏嘘几声。

早知沈沧这样短命,沈瑞那边借不上力,当初就不该将族妹许给沈源,而是应该在侄女中寻一人许给沈瑾。

自打南京乡试结果到了京里,贺东盛就给族妹去了信,提及“亲上加亲”之事,不知是不是路上耽搁,还是沈源与小贺氏另有打算,并没有见有回信回来……t

第四百四十一章 头角峥嵘(二)

在沈沧出殡后,沈洲也要准备启程离京。

皇帝仁厚,之前批了沈洲的假,允他留京治丧,如今丧事既完,也没有再耽搁的道理。至于在路上过年,对于幅员辽阔的大明朝来说,这种经历对于外官来说也不算稀奇。

在沈洲离京前,与长嫂徐氏做了一番恳谈。

梁氏的事情已经发生,现下想要抹去痕迹是不能的,其实最好补救法莫过于乔氏“病故”、梁氏扶正。如此一来,即便之前有梁氏为妾这一段,有乔氏“病养”在前,也可以当成是权宜之计。

只是乔氏风是风,混乱的只有精神,身骨却是无碍。

换做其他人家,这并不是个困难的选择,可对于徐氏与沈洲来说,却是做不到主动去害乔氏。徐氏是秉性使然,行事是于净利索,不是这等心狠手辣的做派;沈洲是优柔寡断,到底是两姨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即便夫妻情分已断,还有家人情分、兄妹情分在,也做不到去夺她的性命。

不得不说,乔氏能嫁到沈家,还真是她的幸事。只是她这样要死不活地拖下去,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就说不清了。

叔嫂谈到最后,徐氏道:“此事既是发了,就不必在遮遮掩掩,反倒像是有鬼……自打前年二婶回京奔丧,过后一直在‘养病,,外头也是知晓的。你在外任上,无人主持馈,纳一贵妾服侍起居也不算稀奇。虽说差了辈分,也只是小节有亏……只是你心里有个准备,真要被人揭开此事,就算不会罢官,祭酒一职怕是难再继续,下一步该往哪里去,也要心有数,省的到时候没头绪”

沈洲苦笑着点头,只觉得自己当时鬼迷心窍。当初怎么就觉得梁氏倔强可爱,身上带了孙氏的影呢?

孙氏是孙太爷的女儿,加上是徐氏亲自教养出来的,外柔内方,一身傲骨;梁氏身上带的是傲气,真是自尊自爱的女孩儿,又哪会夜奔到男人处?

沈洲心本打算彻底疏远了梁氏,就算不将梁氏处置了,也远远地养着,可听了长嫂的话,也知晓那样反而显得鬼祟。

如今不仅辜负长兄一番心血坐不稳祭酒,而且真要闹出来,坏了名声,还要牵连兄弟侄儿。因这个顾忌,不得不使得沈洲小心应对。

在沈沧故去后,作为男丁之长,沈洲晓得自己当支持门户,庇护兄弟侄儿们,可如今立起是立起了,却是岌岌可危,他如何能不愧疚?

身为兄长与叔父,临行之前,沈洲少不得也教导三老爷与沈瑞几句,却是老生常谈。三老爷那里,是好生当差,爱惜己身,勿要让长嫂担心;沈瑞这里,则是让他好生孝顺徐氏,也要好生读书,为下一次乡试备考。

这些都是在家人面前的场面话,在私下里沈洲对沈瑞道:“不管长辈恩怨如何,你与沈瑾关系在人前撕不开,往来倒是无需避讳……只是客气就行,不必太亲近。到底他为长,你为幼,要是太亲近恐被长幼尊卑束缚,行事碍手碍脚……”

这一番话却是难得的通达,也切合了沈瑞的打算。

沈瑞诧异沈洲难得的清明,却也领了这份好意,道:“侄儿晓得了,多谢二叔提点……”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长辈之事本轮不到小辈多嘴,只是梁氏关系二叔前程,侄儿实是不放心……”

沈洲带了几分羞惭道:“都是我行事不当,倒是累的瑞哥儿都跟着不安生……我以后会小心,瑞哥儿就放心吧……”

随着沈洲的离去,三老爷也开始入职了。

因两房舍人人数众多,三老爷平素差事极为清闲,即便偶尔有差事,也是些书方面的活计,三老爷没用太磨合就适应了。

沈家其他人,则开始闭门守孝。

因到年根底,各家各户的人情往来是断不了的,只是因沈瑞有孝在身,此事便又托了沈全帮忙。同往年相比,到底有所不同,官场上人情送来的年礼,不能说一下断了,也减了不少。倒是亲戚之间,多是去年的例,像五房与沈理那边送来的年礼,比往年还要厚一份。

外头知晓沈家人在守孝,轻易也不上门来,可祝枝山与魏校两个,这些日来的倒是越发勤了,为的是怕徐氏孤苦,过来开解陪伴。

徐氏精神依旧怏怏,却是受了外甥们这份孝心。只是离明年春闱只剩下两月,最是紧要的时候,她实不愿意因自己的缘故耽搁两个外甥前程,就发话叫两人回去,年前不许两人再来。

祝枝山与魏校没法,只能老实回去备考。

祝枝山与魏校都是南直隶的举人,早在今年鹿鸣宴上,就见过新科解元沈瑾。如今到了京里,同乡、同年之类的在间联系,这几人也是都见过的。

通过沈瑾,祝、魏两人与沈琦也见了面。

等到沈瑞听到消息时,这几个人已经是同进同出,常在一起论拆讲。

想着祝枝山十次落第的命运,沈瑞也犹豫,要不要跟祝枝山啰嗦几句,最后还是选择闭嘴。祝枝山才华有了,家学也渊源,之前也下场过几次,早有自己的经验与总结,沈瑞要是去指手画脚,反倒是贻笑大方。

至于魏校,更无须沈瑞啰嗦。

魏校并不是新举人,是上次南直隶乡试的经魁,只因当时年纪不大,亲长怕他落到三甲上,为求稳妥,才让他等一科。他今年二十二岁,只比沈瑾大一岁,两人都是满腹诗书,青年才俊,倒是一见投缘,成了好朋友。

听闻沈瑾至今未婚配,魏校心诧异,过后便与祝枝山道:“瑜人品才学都在这里,怎么就没有人抢了做女婿?什么时候解元这样受冷待了?”

祝枝山还是初次听闻此事,也颇为意外:“连亲事都没订下?”

魏校点头道:“正是。因他没有住在族亲家,也没有住在会馆,在南城典了院住,我还以为他带了妻儿过来,提了两句,才晓得他不仅没有成亲,连亲事也还没订下……”

祝枝山道:“许是瑜眼高……平素看着倒是和气的紧……”

魏校唏嘘道:“可惜四姐儿是庶出,要不然我还真想要厚着面皮提提亲事

祝枝山瞥了他一眼道:“沈瑜就那么好?”

魏校点头道:“是个不俗的人,肚里也是满腹经纶,之前我自恃过高,瞧不起旁人,还真是井底之蛙……”

祝枝山闻言,摇头道:“何苦自贬?就算沈瑜有才华,也未必就比你强了。你虽不是解元,可也是经魁,且比沈瑜还早三年下场……”

魏校摇头道:“也不能这样说。沈瑜是弘治八年过的童试,要不是之前两科耽搁,早就过了乡试。我还是差一些……”

明年既是大比之年,不管路途远近,到了年跟前,大部分的应试举人都到京了。

不仅沈家有族亲至,贺家也有应试的宗亲族人到京,其就有贺东盛的胞弟贺家五老爷贺北盛,还有贺家七房的贺平盛。

这两人都是今年的新举人,初次应礼部试。

贺东盛倒是并不藏私,将自己当年应试的经验倾囊传授不说,还寻了个翰林院大儒为两个弟弟点评章。

这十几年来,同沈家弟络绎不绝相比,贺家在科举上就差了许多。贺东盛的四个弟弟,三个举,这成绩不可谓不风光。

“金举人、银进士”,这样一门四兄弟都举业,就是沈家也做不到,可是似乎好运气都在乡试上用光了,贺三老爷病故,贺二老爷接手家族事务,如今只有五老爷贺北盛还在继续读书。

贺东盛对幼弟期望颇大,不过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一亲自教导弟弟功课,贺东盛就察觉到不对劲来。

贺北盛的章做的呆板无趣,明显火候不足,还是秀才的水平,怎么过的了乡试?

反观贺平盛倒是规矩,章上,倒是也能对应他乡试上的名次。

贺东盛越想越不对劲,直想得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打发人立时叫了幼弟过来。

兄弟两个去了书房里间,将小厮打发下去,贺东盛正色道:“老五,这乡试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北盛眼神闪烁,神色有些僵硬,支支吾吾的吭哧半响。

贺东盛皱眉道:“你以为这是玩儿么?江南才多,科举是大事,天下人都看着,真要有舞弊之事,总会被揭开”

贺北盛讪讪道:“大哥放心,我并不曾作弊……”

贺东盛道轻哼道:“不曾作弊?就这样的章,想要挂在乡试榜尾火候都不足,能排二十三名?你当大哥是傻不成?”

早知这个弟弟资质寻常,可贺东盛早先还是带了指望,才会费了心思专门寻了个南京大儒,安排弟弟在南京读书,想着勤能补缺,只要熬出个举人来,就算会试落第,也能开始入仕。

这次听到胞弟举的消息,贺东盛十分欣慰,本以为他得遇名师终于开窍,不想却是另有蹊跷……i

第四百四十二章 头角峥嵘(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老实招来?”贺东盛面沉如水,低声喝问道。

贺家太爷已故,长兄如父,贺北盛哪里还敢坐着,站起身来忐忑道:“什么事啊?大哥叫我招甚么?”

贺东盛将手中的几张至往弟弟身上一丢:“这是举人老爷做出的文章?”

贺北盛懵懵懂懂接了一看,正是自己亲笔所书的时文,便有些气虚,小声道:“错处很多么?破题没错,也做通了啊?”

贺东盛恨声道:“你现下还想瞒着哪个不成?乡试时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靠这样的文章榜上有名那真是笑死个人了”

贺北盛眼神飘移,讪讪道:“就那么差?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过来的……

眼见他还嘴硬,贺东盛怒极反笑:“在乡试上弄虚作假,我还真不知道我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胆子与魄力”

贺北盛耷拉着脑袋道:“当初二哥弄来考题,我还以为是玩笑,并不曾放在心上,谁想到竟是真的。过后二哥也吓了一跳,这次打发我跟着十七进京,就是让我亲自禀告大哥此事……只是我怕大哥责骂,不敢先开口,才拖拉至今,到底让大哥看出来……”

虽说贺家是收益者,贺北盛确实借此中了举人,可贺东盛却丝毫不觉欣喜。科场舞弊之事,只要揭开来就是大事,到时候别说是贺北盛身上的功名会被除去,就是一家子说不得也受到牵连。

“这题目到底是怎么弄来的,你仔细说来,半点也不要隐瞒”贺东盛眉毛拧成一团,道。

贺北盛知晓轻重,便老老实实将前因后果说了。

原来并不是贺家二老爷主动去为弟弟钻营此事,而是“天上掉馅饼”,是对方主动寻上门来的,求的银钱也不多,只有五千两。对于其他人来说,五千里是大数目,可对于贺家来说,实不算什么。

也正是因这价码太低,贺东盛没有将此事当真,只当南京的贵人找个噱头要银子,便也顺手推舟地给了。

没想到等到乡试开始,这考题竟然是真的,贺北盛借着之前背过的“范文”,稀里糊涂地中了举,且名次不低。

贺二老爷惊大于喜,却是不知该如何了结此事,偏生这种事不能落与笔端,多一个人晓得都是隐患,便打发幼弟接着应试的名义上京,让长兄做主。

贺东盛听了前因后果,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一半。听着这件事,倒像是专门借此求财,如此一来收尾的事就不用这边操心。

通常科考舞弊之事,要是被揭开,都是放榜前后;如今乡试过了三、四个月,还是太平无事,此事差不多就算结了。

以贺二老爷的精明,身边的首尾应该也了结,唯一可担心的是,之前的“范文”是让贺平盛写的,旁人不晓得此事,却瞒不过贺平盛。

“十七怎么说?”贺东盛沉吟片刻,道。

贺北盛道:“什么也没说啊……大哥还不知十七,就是个书呆子,八成以为是撞大运了呢……说到底他才是跟着占了大便宜,要不是提前熟悉了题目,心中有数,怎么能中一十五名?”

贺东盛没有说话,心中却自有思量。

就算自己这个族弟接人待物有些呆气,却不是愚钝之人。要是真的愚钝,不想其他,将之前做过的文章直接默写下来,两个考生一模一样的试卷,那别说贺五,就是他自己也要名落孙山。

同样的题目,两份文章,同一人执笔,一个取了十五名,一个取了三十四名,足以见贺平盛文章火候到了。

明知此事不妥,却是不吭不响,倒是有几分城府。如今是举人还罢,就算他想要借此挟制宗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要是真的中了进士……

想到这里,贺东盛的眼神有些幽暗。

年关将近,沈瑞继续闭门守孝。

转眼,到了除夕。

眼见祠堂里,祭拜的只有三老爷与沈瑞、四哥儿叔侄父子三人,偏生弱的弱,小的小,只有一个沈瑾正当年,却也因治丧守孝之事瘦的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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