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新命记 - xp1024.com
《大明新命记》


关于日月当空照中华

关于上本书日月当空照中华,本人也非常遗憾。那本书被封到现在已经超过一年半了,期间按要求修改了几次,但最后都没有能够解禁。最近的状态一直是处于申诉中。如果将来能解禁,肯定会恢复更新。但是,如果需要动一些伤筋动骨的大手术才能审核通过,那就只能先留下遗憾了。以后会找机会弥补这个遗憾。

目前的这本大明新命记,也算是一种弥补吧。

第一章 阴云

崇祯十二年春,三月朔,山海关外三百里,春寒料峭,阴云重重。

大明朝辽东军事重镇宁远城,像一道黑色的山岗,巍然屹立在阴风怒号的辽西旷野之上。

宁远高大坚固的城墙,距离东面的辽东湾海岸不远,来自海上的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吹得城头上林立的旗帜一直唰唰作响。

此刻的天时已过中午,但是铅灰色的天空很低,让人心情沉闷压抑,也让人难以判断出晨昏光景来。

宁远城东门内的小校场上,乒乒乓乓的枪炮声,从一大早上就开始响起,断断续续地响到了到现在,足足已经响了两三个时辰了。

宁远城东门附近值守的一班班士卒,为此腹诽不已,一个个心里直嘀咕,想不通自己的上官究竟在发什么疯。

“听说了吗老哥,杨协镇上回坠马,整整昏了三天三夜,结果醒过来以后,老哥你猜怎么着,整个人都变了嗨!哎呦喂,对弟兄们那叫一个客气啊!昨儿个,兄弟在跟前伺候,打个洗脚水,都一个劲儿说谢谢呢!把兄弟搞蒙了嗨!”

一个疤面的小军,见四下没有上官巡视,忍不住接着絮絮叨叨地,对另一个年龄比他大得多的老军说道:

“只是不知道杨协镇今天又发哪门子疯?!别说这个宁远城了,就是整个辽东地面,还有哪一样火铳、鸟枪、铁炮,不是咱们兄弟们玩儿剩下的?还有什么可试的,挑挑拣拣,打来打去,还不都是一个鸟样子!”

那个老军听了这番话,脸色不快,颇不耐烦,带着怒气说道:“碎嘴张,你可真是长了一张又臭又碎的嘴!再他娘的在背后嘴碎,说杨协镇一个不好,老子亲手把你那张碎嘴抽烂!杨协镇可是个正人!”

那个被叫做碎嘴张的小军见状并不害怕,接着嬉皮笑脸地对那老军说:“潘老哥你别生气啊!我可没说杨协镇半句不好!只是过去杨协镇对咱兄弟们,那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可也没拿咱兄弟们当外人不是,兄弟们都习惯了,现在客客气气的,反倒觉着生分!”

“碎嘴张”嘴里的“潘老哥”还没说话,旁边又有小军接话说道:“可说呢!就是这个不对劲儿!”

这时,另有一个小军也来了兴致,小声插话说道:“哎哎哎——,你们说说,前几天杨协镇那匹骑了多少年的枣红马,咋就突然发了疯,咋就把杨协镇给撂下来了呢!”

东门内小校场外值守的士卒你一句我一句,小声说着话,有的说着杨协镇的那匹枣红马过去如何如何神骏,有的说着杨协镇过去的各种事迹传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身后的小校场上又是一阵“砰砰砰砰”的四连响枪声传来,那个被叫做“潘老哥”的老军扭头朝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小校场内,一小队顶盔披甲的人马,簇拥着一个头上缠着一圈红布的青壮汉子,那汉子手拿一杆黑色的多管火铳,正对着身边的众人说着什么。

“这杆什么四眼铁枪,名字倒是叫得霸气!可惜打不了多远,也没什么准头!就是这个动静,挺他妈大!上了战场,唬唬人倒是够可以!

“但是它火药不行,弹丸不行,离远了也不行,百步之外就是打在了建奴的棉甲上,也无济于事!这宁远城里,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火枪火铳火器了?把你们觉得还有用的,都赶紧找来给我看看先?!”

此刻说出此番话的这个青壮汉子,正是“碎嘴张”、“潘老哥”等校场外当值的那几位军卒口中的杨协镇。

协镇,是一种尊称。

明末军中称呼总兵官为“总镇”或者“总镇大人”,而协助总兵管理军队和指挥作战的副将,则被尊称为“协镇”。

副将,位居总兵之下,在大明朝的军制之中,与副总兵平级,都是介于总兵和参将之间的一种军职。

当然大多数时候,副总兵就是副将,副将就是副总兵。

但是大明朝是一个讲名分、重名分的时代,两者既然叫法不一样,就说明它们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副总兵说的是官衔,副将说的是职分。

就以眼下这个“杨协镇”几天来的观察和理解来看,总兵之下,参将之上,独立分领一路官军,分守一处城池的,就叫作副总兵。

相应的是,没能独立分领一路官军,没能独立分守一处城池的,就只叫副将。

也就是说,副将只是总兵官的副手,除了自己的家丁或亲兵之外,他没有自己独立率领的营头,也没有自己独立的地盘,他的职分就是协助总兵官管理军队或者指挥作战。

自从“杨协镇”从坠马昏迷中醒来,拐弯抹角、多方打听,终于认识到了眼前的现实之后,他就紧张了。

看官们眼明心亮,看到前面这个杨协镇说出的那番话,就一定看出来了,这个杨协镇是个穿越客。

没错,崇祯十二年三月初一宁远城里的杨协镇,已经不是崇祯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那个坠马的宁远副将杨协镇了。

人还是同一个人,一样是面带胡须、满脸伤痕,一样是身高臂长、孔武有力,怎么看都还是那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

但是,在那张说不上不俊俏却也浓眉大眼颇有英武之气的面孔和强壮的躯壳下,却有了一个几乎焕然一新的灵魂。

他叫杨振,他从没想过自己真能穿越,在他灵魂出窍前,或者干脆说,在他从兴城古城的东门城墙上摔下来之前,他只是一个业余时间爱看小说、爱幻想,爱吹牛逼、爱逞能的普通人而已。

那一天,他这个办公室主任陪着部门领导、领着单位同事,打着团建之名,一起到兴城古城来旅游,当时古城东门城墙正维修,施工人员一大堆,不让游客上。

但是爱逞能的他,为了在部门领导和单位同事面前出风头,非要上去跟人沟通协调搞特殊,结果沟通不成瞎吵吵,一个不小心从两三米高的台阶上栽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牛逼哄哄、张牙舞爪,一不小心踩空了,还是在人群中被谁看不过去给推了一把、踹了一脚,总之,才两三米的台阶,栽下来居然就挂了。

当他的灵魂脱离了肉体,正在缓缓上升之际,他只有一个念头——下辈子再也不装逼逞能了!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居然又渐渐恢复了。

只是当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意识的深海里,像是装满了时装和古装电影的宣传片一样,一浪接着一浪地打来。

其实,“杨协镇”只昏迷了一天一夜就醒了。

但是这个醒来的“杨协镇”,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杨协镇了,他不敢让人知道他醒了。

所以,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杨振搞不清状况,只能一直装昏迷。

“昏迷”期间,来看望他的人很多,真是一波接着一波。

这些人中,有的过来看看就走了,有的则啰里啰嗦地说一大堆他当时听不太明白的话。

还有的人,来了不止一次,坐在他的炕头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包括他小时候如何淘气顽皮,长大了如何胆大包天又有惊无险的事情。

还有的人,一进来就跪在他的床边嚎啕大哭。

走马灯似的来访者,让一直在心里琢磨怎么办的他真是不胜其扰。

当然了,这期间,也有人笨手笨脚地掰开他的嘴,喂他水喝,甚至喂他一点小米粥。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之后,期间硬是强装昏迷装两天两夜,杨振大概弄清了怎么回事,也大概弄清了他即将面临的是个什么情况,觉得不能再装下去了。

再装下去就真的没有必要醒过来了,可以直接去死了。

因为在他假装继续昏迷期间,他不止一次地从来探望他的人口中,听到崇祯二年、十一年、十二年、辽东、宁远、鞑子、巡抚、总镇等字眼。

这一个个带血的字眼,让他复生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开始陷入持续的惊恐不安之中。

好在两天两夜的时间过去,他已经弄清楚了。

在这个时空之中,被他的灵魂附体的这位老兄,或者说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的宿主,与他同名同姓,也叫杨振,还是个副将。

而且这个杨振的名字,他碰巧在一本穿明末成崇祯的小说上看到过。

又因为与他同名同姓,他还特意在手机上查了查这个杨振的光辉事迹。

虽然历史上对杨振的记载非常少,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但是那些正史、野史上的点点记载,已经足以让他认清楚,这个与他同名同姓的明末官军将领,是一个英雄,一个尽忠报国、死而后已的抗清英雄。

就在三天前,这个杨振从宁远东门外策马归来,就在高速穿过宁远城东门-城门洞的那一刻,突然马失前蹄,意外坠落马下,头部着地,昏迷了过去。

崇祯十二年宁远副将杨振坠马头部着地的那个位置,恰是三百八十年后办公室主任杨振头部着地的同一个位置。

就这么地,杨振稀里糊涂因祸得福——穿越了。

他还是杨振,只是现在的他,不想再去扮演明末历史上那个兵败不屈、悲壮而死的英雄杨振了。

他不信命,他要改变,他要逆转,他要翻盘。

因为如果不改变,杨振马上就要壮烈了,可他决不愿成为史上最悲催的穿越客。

第二章 悲催

杨振醒来之后,又继续假装昏迷了两天两夜,最后在大概弄清了自己的处境,弄清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情况之后,就果断“醒了”过来。

“醒来”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身边几个从官的陪同下,硬着头皮前去拜见自己在宁远城的几位上官。

经过旁敲侧击的打听,他不仅知道了自己从官的姓名,而且也已经知道此时的宁远城里,暂时驻有一文一武两个“主帅”。

其中,文官之首,是新任辽东巡抚方一藻,而武将之首则是辽东总兵祖大寿。

其实,祖大寿的驻地之前一直在锦州,而此时领兵驻扎在宁远,则是不得已而为之。

崇祯十一年冬,建虏大军又一次绕道蒙古,攻入了大明腹地,辽东总兵祖大寿奉旨率领辽东军队的主力,奉调回师关内。

然而,这一次大战,大明这一边再一次死伤惨重,战死的、被杀的,或者因为抗敌不力而被下狱的文官武将,数不胜数。

不仅如此,辽东的军队跟着吴阿衡、祖大寿入关增援京师的时候,建虏之主黄台吉知道辽东空虚,马上又派了几万人的军队,前去围攻宁锦防线。

结果久攻不下,于是包围了锦州城和松山城。

辽东的警讯传来,已经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不得不再次把目光投向辽东。

可是这个时候,之前主政辽东的那些文官武将,包括蓟辽总督吴阿衡在内,在增援京师的战事之中,也是伤亡殆尽,空出了一大批位置,根本无人可用。

在这个情况下,崇祯皇帝紧急任命了在剿匪前线督师的洪承畴担任新的蓟辽总督,派了自己信任的大太监高起潜出任辽东的监军太监。

洪承畴号为督师,高起潜号为“总监”,然而,这两个人却都不在辽东。

洪承畴还在从镇压农民军的前线往回赶,而高起潜当时也在处理直隶抗击建虏的善后事宜。

崇祯皇帝无奈之下,只得重新恢了原来为了统一辽东督抚事权而撤销的辽东巡抚之位,并任命御史出身的主战派文官方一藻,出任辽东巡抚,先行赶往辽东主持大局。

不久之后,进入关内的清军撤退,崇祯皇帝又不得不马上下旨,命令祖大寿率领的辽东军队回师辽东,救援锦州和松山。

祖大寿率领辽东军队跑了一大圈,连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打上,就又启程往回走,等到他奉命走到宁远的时候,人马疲惫,士气消沉。

而且到了这个时候,锦州、松山已经被建虏大军重重包围,鞑子的军队兵锋直抵杏山、塔山,鞑子的前锋哨骑,已经出现在了宁远北边之处。

因此,祖大寿率领麾下疲惫不堪的军队,到了宁远就驻扎了下来,根本不敢去救援锦州和松山。

接下来,祖大寿带着辽东军队剩下的主力一万两千多人,在宁远城驻扎休整了一个多月,不敢北上一步,听凭黄台吉本人亲自率领的建虏大军围攻他自己的老巢。

眼下已经进入了三月,崇祯皇帝钦命的蓟辽总督洪承畴,还是没有抵达宁远城。

而早就已经抵达了山海关的所谓辽东总监内臣高起潜,却一直驻留在山海关,根本不敢北上一步。

这就是杨振此刻面对的宁远军情,而这个情况,让杨振异常的头大。

辽东巡抚方一藻,他并不熟悉,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样。

但是光是听到祖大寿、洪承畴、高起潜这几个名字,他就已经快要崩溃了。

因为,这些人全都是猪队友,全都是极端坑-爹的货色。

高起潜就不必提了,卢象升以及卢象升的天雄军,就是被这个死太监坑死的。

祖大寿这个人,更是早在崇祯四年的时候就已经投降过黄台吉一次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对崇祯皇帝,对大明朝,就是已经开始听调不听宣,已经有点首鼠两端的意思了。

而洪承畴此人,更是没法说。

大明朝最后的败亡,究其实,就是败亡在他的手里,是他一手葬送了大明朝最后的主力军队。

那可是当时大明朝边军仅有的本钱了啊!

穿越而来的杨振根本不想见这些人,但是想想今后自己就是在这些人手下当差,在这些人的指挥下挣扎求生,似乎不去见也不行。

而且作为宁远副将,自己昏迷的时候人家都来探望了,如今醒了,不拜见一下,也不合常理,说不过去。

好在,他不想见这些人,而这些人眼下也没有功夫接见他。

杨振在几个从官的陪同下,一路来到祖大寿临时驻扎的宁远总兵府,报上名号求见祖大帅,然而祖大帅并不在总兵府里。

等到他紧赶慢赶,走到了辽东巡抚在宁远城里的临时驻地蓟辽督师府,再一次吃了个闭门羹。

不过,辽东巡抚衙门的守门官弁,倒是认得杨振这个宁远副将,帮着通传了一下。

可是求见的请求被禀报进去之后没有多久,那守门官就回来说,巡抚方大人正与辽东总兵祖总镇、宁前兵备道邱大人等大人物商议要事,说是巡抚大人说了,杨振见礼就不必了,只让他这几日好生安心静养,过得几日再召见他。

当然,这一日求见上官未果的结局,反倒更合现在杨振的心意,说到底,他也很担心他自己初来乍到,情况不明,再被人看出端倪。

因此,听了守门官的这话,他自是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回到自己东门下的营里,只一心琢磨着如何摆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

当然了,尽管他已经非常努力地在掩饰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可是从他醒来以后,在待人接物、言谈举止上,一再表现出来的一些不适应,还是透露出了许多他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蛛丝马迹。

比如,他对待身边从官和家丁们客客气气的态度,就引起来了一些人的疑惑和不解。

特别是,他突然之间表现出来的,对宁远军中各类火枪火铳火器的极端关注,也很是让一些人觉得杨协镇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脑子摔坏了。

杨振身边一些从官和家丁亲兵们在他背后的那些议论,他还并不知道。

但是,即便他知道了家丁士卒中的议论,他也已经顾不上去理会那些有的没的了。

因为崇祯十二年春三月,就是历史上这个无兵无权的杂牌子宁远副将杨振的死期。

具体是哪一天,他并不清楚,但是现在的他,必须尽快找到能够摆脱悲催命运的办法。

而他想来想去,只有两个办法,其中一个就是装病。

也就是说,当朝廷和辽东巡抚派人领兵,前去救援被围的松山城的时候,他以坠马受伤为借口,称病不去,当个缩头乌龟。

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不是当场就给砍了,那就坚决推脱,称病不去。

将来不管到哪,紧跟着祖大寿,或者紧跟着现在还在祖大寿麾下任职副将的吴三桂,那么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可活。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像历史上那样,明明知道山有虎,却不得不偏向虎山行,结果被围点打援的清军包围,最后全军覆没。

可是,他推脱得了吗?他能不去吗?祖大寿的大粗腿是那么好抱的吗?

此时的祖大寿,麾下早已是猛将如云,老一辈部将还在,而新一辈部将又崛起,比如吴三桂、祖克勇等,根本没必要花心思笼络杨振这个外人。

就拿吴三桂、杨振这样的后起之秀来说,要派谁去执行救援松山城那种九死一生的任务,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吴三桂在辽东军中那是如假包换的坐地虎,既是辽东大帅祖大寿的外甥,又是监军太监高起潜的义子,他要不想去,即便没有正当理由,谁也没法强迫他去。

可是杨振,就不同了。

他在眼下的辽东,不仅没有强硬的靠山可以依靠,而且还有一个对他很有成见的死对头,即吴三桂认作义父的大太监高起潜。

高起潜这个死太监目前避居山海关,可他毕竟是崇祯皇帝钦命的辽东监军太监,对辽东官军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而他这个副将,却是崇祯十二年正月,刚从北直隶的大牢里被放出来,派到宁远前线充任副将的,说到底,他是个来宁远将功赎罪的外来户。

而随他前来宁远的亲兵家丁和旧部劲卒,包括能打的、不能打的,满打满算,再加上他自己,也才一百九十六人而已。

到时候,高起潜催逼宁远军出战的命令来了,祖大寿要是让他去,他敢不去吗?!

就算祖大寿不吱声,可若是辽东巡抚方一藻让他去,他也不能不去!

大战在即,要是硬顶着不去,随便给安个罪名,怕是在当场就会被砍了。

历史上的那个副将杨振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的杨振无从得知,但是恐怕也绝非心甘情愿。

第三章 火器

当然了,现在的他,并不是怀疑历史上杨振的那份忠肝义胆。

他只是觉得,历史上的杨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做法,完全是一副已经知道死之将至但却视死如归、甘之如饴的样子。

这一点,他可做不到。

或许历史上的那位,经历了数不尽的血战与勾心斗角之后,在受命出发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已经感受到眼见大厦将倾却又无能为力的悲凉。

但是,现在的杨振还不想死,或者说,他还不想这么死,不想明知是死,还去死。

不管是机缘巧合也好,还是上天安排也罢,或者是其他不为人知的怪力乱神作用,总之,他既然来到了这个平行时空,就一定要在这个平行时空发挥一点改变历史的作用。

现如今,装病当缩头乌龟的路子,他不能走,也走不通,除非他一直装昏迷不醒。

那么剩下来的,就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并且努力从死里求生了。

所以从昨天拜见祖大寿和辽东巡抚而不得之后,回到东门外的营里,他就利用自己宁远副将的身份,让自己的从官李禄、张得贵,打着自己的副将旗牌,求爷爷告奶奶地,陆续借来了十几种宁远武备库和车营装备的各种大大小小的单兵火器。

历史上的杨振,乃是卫所世家出身,祖祖辈辈二百多年都是世袭广宁后屯卫指挥使。

他出生后,生逢乱世,所以自小从军,既有家学渊远,又是身经百战,所以一直以精擅骑射著称。

但是现在的杨振,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到了眼下这个危局之中,个人的骑射本领再强横,也敌不过满清八旗铺天盖地的骑兵和箭雨。

而眼下能够帮他死里求生的唯一机会,就是好好地、充分地善加利用宁远城里现有的火器装备了。

也因此,从这天清晨开始,杨振派出了身边人带着自己的旗牌,到宁远总兵府中军管事处,去打了个招呼算作报备,然后就在东门小校场里乒乒乓乓地试用起了各种火枪火铳火器。

什么火铳、神枪,什么鸟铳、拐子铳,五雷神机、神火飞鸦,还有九头鸟、三眼铳,迅雷铳,四眼铁枪,这些能试在城内小校场试用的,杨振挨个试用了一遍。

还有一些不能在城内小校场直接试用的,比如什么小佛郎机,万人敌,连珠铳。

还有一些明末种类繁多的各种点火投掷型火器,像是比较原始的地雷,比如什么石头雷、陶瓷雷、生铁雷、龙王炮。

这些火器,要么装填弹药极端费事,要么对使用者自身有巨大危险,要么就是动静太大了,容易在宁远城里造成不良影响,而且对于小校场,也容易造成破坏,所以杨振并没有敢于试用。

但是,就他已经试用的那些来看,除了鸟铳这种相对普遍的火绳枪大有改良的余地之外,从清晨到中午,三个时辰了,杨振也还是没有找到那种简单改一改,就能帮助他扭转乾坤的东西。

而他一度寄以一些希望的所谓四眼铁枪,这一回打完了之后,也是大失所望。

四眼铁枪的威力,比三眼铳强点,可是“四眼铁枪”虽然名为枪,但却跟三眼铳没有本质区别,不过是长了点,个头大一点,多了一根枪管,打完了火药、弹子之后,可以用来当长兵器罢了。

且说三月初一这天中午,杨振满怀希望地打完了四眼铁枪,有点心灰意冷,满脸都是失望之色,把手中的四眼铁枪放下,叹了口气,对着一直陪同左右的张得贵说道:

“张大哥!咱们这座宁远城,可是从来没被鞑子攻占过,难道十数年积存的火器都是这样的货色吗?!”

那叫张得贵的中年粗壮汉子听了杨振这话,连忙躬身作揖,不提火器的事,而是正色说道:“大人可别这么称呼卑职!叫卑职大哥,卑职万万不敢当!

“当年卑职在广宁城的时候,就已誓死追随老指挥使,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现在老指挥使不在了,广宁城不在了,义州城也不在了,可是大人还在啊!

“只要大人在,咱后屯卫就有主,朝廷就撤不了咱后屯卫,咱们后屯卫就还在!只要后屯卫还在,咱们上下尊卑的规矩,就万万不可乱!

“要是乱了规矩,指挥使不当自己是指挥使,千百户不当自己是千百户,那还是咱后屯卫吗?”

杨振一听这绕口令似的车轱辘话,顿时一阵无语,急得直挠了挠头。

但是,当他看着张得贵那张黝黑的、布满伤痕、满是沧桑的脸,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现在,他已经知道,在他昏迷期间,那个跪在他炕边嚎啕大哭了几次,絮絮叨叨地说些往事的人,正是这个年过四十、出身于广宁后屯卫的张得贵。

现在的杨振,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前身是什么时候世袭了广宁后屯卫的指挥使。

但是在宁远城里,他的关防旗牌上却分明写着“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充宁远副将杨”这样的字样。

这说明,上一任的广宁后屯卫指挥使,也就是他的父亲,广宁后屯卫杨家的上一任长房之主,已经不在了。

天启以来,辽东战事那么频繁,杨振的父亲究竟死在哪一年,死在那一场战争中,现在的这个杨振无从知道。

但是他非常确定的是,现在他身边这一批出身于广宁后屯卫的旧部劲卒、亲兵家丁,是他在这个乱世之中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立身之本。

这些人如今已经不到二百个了,而且老的老,少的少,伤的伤,残的残,但是,他们百战余生,都是悍卒。

杨振当下急着要看遍宁远城里库存的单兵火器,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纠结广宁后屯卫的那些陈年往事。

何况那些陈年往事,自己也不熟悉,万一被看出破绽来反倒不好。

他见张得贵在这些上下尊卑的细节问题上较真,连忙岔开话题说道:“李禄呢?李禄哪里去了?怎么半天不见人影?还有没有别的趁手火器了?”

“协镇大人!李禄到祖大帅府邸,去找祖克勇借火器了!卑职之前听说,祖大帅头几年镇守宁远的时候,曾在宁远车营武库的老底子里,得着一批万历年造的鲁密铳!大家都没见过,但听说现在都在祖大帅麾下,由祖大帅的帐下中军祖克勇管着!”

回答杨振的,还是张得贵,只听他接着又低声说道:“祖克勇——祖将军,是祖大帅子侄辈,现任祖大帅帐下中军参将,颇得祖大帅信重!”

祖克勇是宁远祖家人,但是属于宁远祖家的小宗、远支。

崇祯十二年春三月救援松山之战,祖大帅派他到锦州送信,所以他也跟着杨振去了。

只不过杨振受伤被俘后,最终死于此战,然而祖克勇被俘以后,从此再无一点消息,就这么消失于历史之中了。

杨振在后世阅读那段历史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这个祖克勇被俘之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是投降了。

毕竟在当时,祖大寿家族已经有大量兄弟子侄投降了满清,并出任了满清的官职,因此祖克勇被俘后选择投降,是完全可能的。

至于祖克勇投降之后,从此销声匿迹,其中原因,想来应该是这个人天良未泯,虽然力战被俘之后投降了,但是却没有选择为满清效力。

杨振此刻听了张得贵的话,知道李禄去找祖克勇求借传说中的鲁密铳,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只是他不太放心,皱着眉头又对张得贵说:“我与祖克勇非亲非故,李禄打着我的旗牌去找祖克勇,祖克勇未必见他,即使见他,也未必能借来一用啊!”

张得贵疑惑地看了看杨振,说道:“难道协镇大人忘了?李禄那小子可是救过祖克勇的命啊!”

“哦?!——哎—呦!你看看,这个事情让我给忘了个干净!这次坠马伤了头部,以前好多事情,现在都有点恍恍惚惚记不大清楚了!”

杨振这回听了张得贵的话,顿时放下心来,一边儿扶着脑袋苦笑,一边儿拿这个话来掩饰着自己的尴尬:“那就好!那就好!多个朋友多条路——”

杨振正说着话,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转身看去,很快看见一个顶盔贯甲的青壮汉子在小校场门口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门口值守的士卒,从马上取下一杆类似鸟枪的东西,然后双手持住,兴高采烈地快速走来。

“大人!李禄回来了!看样子是借到了!”

身边的张得贵话音刚落,杨振-就已听见十几步外的李禄大声说道:“协镇大人!你再试试这个鲁密铳!这个当合大人心意!”

第四章 底气

李禄,现在杨振麾下任职都司。

这个人在历史上是杨振的死忠,崇祯十二年春三月,跟着杨振一起,被斩首于松山城外。

碰巧这点历史,现在的杨振是知道的,因为历史上关于杨振的记载,就那么一点点,其中被同时记载下来的人物就有这个李禄。

现在看来,杨振麾下的张得贵等人,很可能在第一波与满清骑兵的遭遇战中就阵亡了,所以没有被俘,也因此没有留下姓名。

“太好了!李都司回来的正是时候!”

杨振看着快步走来的李禄,笑着说道:“李都司辛苦!希望这个鲁密铳能够名副其实,对得起今天大家的辛苦!”

杨振说完了话,从李禄手里接过那杆用油布层层包裹着的火铳,心中多少有点忐忑。

宁远城里官军装备的单兵火器,他差别不多已经看遍了,有很多在后世传得神乎其神的火器,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徒有虚名,相当于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区别。

这让他对传说中的鲁密铳也心情复杂起来,既希望它真如传说中那样,真的是与明末时代西方人的火枪类似的一款火枪,同时他又非常担心,害怕关于“鲁密铳”的传说,只是一种传说。

杨振小心翼翼地,把包裹在外面的油布一层层剥开,一杆被油渍浸润的红褐色“铳床”先露了出来。

不知道这个“铳床”是由什么木头所作,上有细纹,入手颇重。

看见这个硬木做的铳床,杨振的心里怦怦直跳,单就眼前所见,鲁密铳就已经不是一般的火铳了。

至少这个硬木“铳床”的设计,就比什么神枪、火铳、三眼铳、四眼铁枪,进步了一个时代。

杨振心中大喜的同时,有点急不可耐,迅速撤掉了包裹着“铳身”的所有油布,赫然入眼的,正是传说中的枪托、龙头、扳机。

“鲁密铳”的枪托,是所谓的“弯型”,即可以架在前胸肩窝处着力。

就其基本形制而言,已经与后世所谓的“汉阳造”老套筒的枪托形状相似了。

仔细看下去,杨振发现,这杆“鲁密铳”的枪托,与其硬木“铳床”虽然紧紧连在一起,但是连接处间有缝隙,看来可以活动。

杨振心中存疑,抬眼看着李禄,李禄忙说:“大人!鲁密铳铳床床尾暗含刀头,临阵之时,若敌人逼近,去掉枪托,即可当做斩马刀用!”

李禄说了这话,见杨振仍有不解,就从杨振手中接过鲁密铳,在枪托上找来找去,找到一根铆钉,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尖石,重击铆钉一头,一个长约两寸的方形铆钉应声掉落。

紧接着,李禄拍打枪托,然后用力下拔,枪托随即从“铳床”的床尾脱落,一个长约七八寸的镰刀型刀头露了出来。

李禄的操作,让杨振有点目瞪口呆,他没有想过,“鲁密铳”一尺多长的“弯型”枪托里,居然还有这么复杂的设计。

“这特么是什么坑爹设计!?枪托就是枪托,既然是火枪,还搞什么斩马刀!真是浪费钢材,华而不实!”

杨振一边儿在肚子里腹诽着,一边从李禄的手中接过了“鲁密铳”,把枪托扣上,铆钉塞入,重新安装好,然后去查看用于点火的龙头轨、扳机和火门。

“鲁密铳”的龙头轨、机,都在“铳床”里面,从外面看不见机轨,整个构造还是很精心的。

杨振模仿着后世军训打靶时的样子,把枪托顶在肩窝里,扣动扳机,只听得“哒”的一声脆响,龙头铁就打在了火门上,然后立刻弹起,恢复如初。

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是万历中期朝廷督造的这款鲁密铳,仍然是堪用品,当年大明朝视野开阔、国力雄厚,由此可见一斑。

随后,杨振又把枪倒过来,去看铳管,果真是内外两根“铳管”叠加套筒的造型。

这个双层铳管,从头到尾,都固定在木质“铳床”的沟槽里面,上箍铁环,异常坚固牢靠。

“铳床”下面还设计有一根“搠杖”,是一根专门用来清理铳管,并且捣实火药和弹丸的棍子。

再看前口,口径却是不大。

杨振径直拿了自己的食指去试,结果插不进去,换了无名指,却可以顺利塞入,铳管内壁光滑,无砂质,当然了,内壁也无膛线。

“来!装了火药,我再试试看!”

杨振匆匆看完了传说中的鲁密铳,心中基本满意,他已经找到了在这个时代可以进行加工改良的火枪原型了,现在就看其射程如何了。

杨振一边说着,一边把“鲁密铳”递给李禄。

李禄接过去,取来普通鸟枪专用的火药罐,迅速把火药装填进去,再撕下一块油布,包上弹丸,团成一团,塞进去,然后用搠杖捣实。

又叫人取来火绳,点燃了,夹在龙头铁上。

最后小心翼翼地在火门处的孔槽里倒入一些火药粉末,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杨振。

杨振已经亲自试验了好几款火器了,包括大明军中装备得相对比较普遍的鸟铳,也就是价廉物不美的那些低端火绳枪,所以他已经知道这个流程了。

当下接过“鲁密铳”,喝令围在周边的人都闪开,朝着百步开外树立着的一块抱着厚厚牛皮的盾牌瞄准。

杨振用力扣下扳机,龙头铁上夹着的火绳点燃了火门孔槽中的火药,一阵带着火星的烟雾升起,接下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杨振的肩窝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差点一个趔趄。

同时,他的眼前顿时一片白烟,呛人口鼻的硝烟,熏得杨振一阵咳嗽。

杨振打完了“鲁密铳”,早有亲兵跑过去看靶子,过了一会儿,那个远远跑去的亲兵兴高采烈的拖着厚厚的牛皮木质盾牌跑了回来。

“打中了!协镇大人打中了!”

片刻之后,那亲兵回到杨振等人身边,扶着盾牌,指着盾牌上部边缘一个核桃大小的弹坑,兴高采烈地说:“各位大人请看!这里,有个弹坑,之前都没有,就在这里!”

杨振靠近过去,只见那面盾牌上蒙着的老牛皮已经破损,但是对面的盾板虽然鼓起一点包,却并没有完全打穿。

他把手指抠进去,捅了一下,弹丸从盾牌后面掉了出来,已经变形。

“我曾听人说起,鲁密铳,能打一百八十步,而且一百八十步外也可伤人,现在看来,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了啊!”

说完了这话,杨振的心里五味杂陈,就在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又对李禄说道:“你装了多少火药?装填的弹丸有多重?”

李禄见杨振对“鲁密铳”的表现还是不甚满意,连忙说道:“大人!鲁密铳,卑职没有用过,并不知其用药多少,弹重如何!为了防止炸膛,卑职是按照营中鸟铳的比例装填,用药四钱,铅弹则重三钱!”

“原来如此!”

听了李禄的话,杨振的心里多少好受了一点。

看来“鲁密铳”需要装填多少火药,使用多大重的弹丸,才能发挥它的最大作用,还需要继续试验。

看着这杆长达近两米、重达十来斤的“鲁密铳”,杨振的心里终于有了点底气。

然而就在这时,正当他要继续试验“鲁密铳”的药量和弹丸之时,校场外一阵马蹄声传来,杨振及其身边众人忙回头张望。

稍倾,一队人马风驰电掣,来到校场门外,只听当先一人叫道:“杨振大人可在?大帅有令,请杨协镇跟随我等,速速到巡抚大人行辕议事!”

正在校场内跟着杨振试用火器的大小官弁,听见这话,全都看着杨振。

“终于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杨振心里嘀咕着,嘴上并不说话,只对身边一众随从抱拳拱了拱手,随即转身朝校场外走去。

第五章 交代

崇祯十二年春的时候,新任的蓟辽督师人选,准确地说,是总督蓟辽等地军务兼理粮饷的大臣,是大名鼎鼎的洪承畴。

但是,这位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到现在为止,仍在赶来辽东的途中,还没有正式到任。

而新任蓟辽等地监军太监高起潜,眼下还在山海关驻留,不敢深入关外半步。

所以,眼下山海关外,辽东地面上最大的文官,就是新任的辽东巡抚方一藻,而最高军事统帅,就是大明辽东总兵官、挂“征辽前锋将军印”的祖大寿。

祖大寿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宁远城里,祖家大院比蓟辽督师府都气派,自是用不着蓟辽督师府。

因此,方一藻上任辽东巡抚以后,就把自己的巡抚衙署,暂时设在了过去的蓟辽督师府里。

杨振骑着自己的那匹枣红马,跟着前来传令的大帅中军官弁,很快就到了蓟辽督师府的大门外,下了马,跟着领路的官弁一路穿过前院,直入院内议事的二堂。

杨振到来的时候,蓟辽督师府即眼下辽东巡抚衙署的二进院内,士卒林立、气氛肃杀,巡抚办公的二堂内,早已坐满了几个月来云集宁远城的辽东文官武将。

“卑职——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充宁远副将——杨振前来听令!”

这样的场合,现在的杨振,是头一回参加,他也不晓得有什么规矩要遵守,但是又觉得在没人传唤的情况下,就这么直愣愣的走进去,自行找个位置坐下,肯定是不行的。

因此,来到了议事的二堂外,他只好按照自己认为该做的那样,在二堂门外的台阶下单膝跪地自行通报,反正礼多人不怪,总之没什么坏处。

还好,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在意他的举动。

杨振通报完,抬头往里张望,就看见一个站立在二堂门内、身材高大的年轻将领,正冲他招手,那意思是示意他进去。

于是,杨振起身,昂首跨过高高的门槛,迈步进入议事的二堂内。

他刚进去,就听见一个低沉疲惫的声音说道:“杨振来了?你来得正好!本抚院听说,你的身体刚刚恢复,今天早上就到小校场去训练士卒,很不错!看来前几天的坠马,没有什么事情了嘛!”

杨振一听,知道这就是现任的辽东巡抚方一藻方大人了,随即冲着说话的那个干瘦老头,单膝跪地拜了下去。

此时在他的面前,堂中一左一右并排坐着两个人物:一个是那个干瘦老头方一藻;另一位相貌堂堂、不怒自威的大将就不用说了,他的心里已知,那是祖大寿。

“卑职杨振拜见抚院大人!卑职杨振拜见大帅!”

杨振先是冲着方一藻一低头,然后冲着祖大寿一抱拳,而后接着说道:“卑职不小心坠马昏厥,有劳抚院大人前去探望!大人关怀,卑职感激不尽!”

此前他已听张得贵说起,这一次他能从狱中放出,还有机会来到宁远充任副将,多亏了这个方一藻给他说话。

而且他和他的那些旧部劲卒,就是跟着方一藻一起来的宁远城。

当然了,这也多亏了杨振还有一个在宣府镇当总兵的叔父杨国柱。

方一藻与杨国柱认识,因此杨国柱请托了方一藻。

而方一藻在崇祯十二年正月受命当上辽东巡抚的时候,也需要有一些身经百战的悍将劲卒陪同他去辽东上任,因此就为杨振说了话。

就这么地,崇祯十一年十一月兵败入狱的杨振及其几个旧部,得脱大狱,重获自由身,然后召集了残余的旧部,跟着方一藻上任了。

因此,现在的这个杨振,虽然对这个方一藻并不熟悉,但是他还是诚诚恳恳地对着方一藻一拜,并趁机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

若是这次奉命去救援锦州,解围松山,自己跟历史上一样,一去不回的话,就是想说句感激的话都没机会了。

“起来吧,起来吧——当此辽东大战在即之时,众将军与本抚院之间可无须多礼,无须多礼!”

杨振听了这话,遂缓缓起身,快步走到门口那个年轻将领身边,与祖大寿麾下其他几员记不起来名字的将领站在了一起。

他刚刚站定,就听见方一藻继续说道:“昨日清晨,蓟辽监军内臣高公公来信,督促我辈尽快进军松山,以解锦州之围。

“就在昨日,本抚院与祖总镇、邱大人已经议过此事,本抚院与邱大人、祖大帅想法一致。

“此次建虏围城与以往类同,意在调动宁远守军,遂其围点打援、野战谋我之目的,而我锦州、松山兵精足粮、将得其人,虽然进取有所不足,但是固守却绰绰有余!

“同时,朝廷衮衮诸公,以及监军内臣高公公远在关内,对军前敌我实情并不深知,是以昨日议事结束,本抚院与祖总镇决意顶住朝廷压力,继续以各城兵马坚守汛地,待敌粮尽退却之时,再出兵尾随追击!”

杨振听到这里,感到十分惊讶的同时,也十分的喜出望外,难道说自己的穿越已经改变了历史?!

然而,正当杨振在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就要落地的当口,却又听见方一藻在喝了一口茶水之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杨振的心立刻就又揪了起来。

果然,方一藻喝了口茶,放下茶碗,叹口气,继续说道:“然则——,今日清晨,本抚院与祖总镇,又接到本兵大人和高公公一起督促辽东进兵解围的行文!

“兵部行文和监军高公公书信,皆以圣意相胁,措辞极为严厉,想来必是圣意如此。本抚院与祖总镇再三斟酌,认为还是应当谨遵圣意,准备尽起宁远诸军北上,为锦州、松山出兵解围!”

方一藻此话一出口,除了辽东大帅祖大寿、宁前兵备道邱大人两个人仍然不动如山之外,堂中其他人一片大哗。

“抚院大人,三思啊!”

“大帅,万万不可啊!”

“建奴围城,摆明了是围点打援啊!”

就在堂中一片大话,你一句我一句反对出兵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响,众人一惊,顿时安静下来。

原来是祖大寿重重地把拳头擂在了他身旁的小茶几上,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在堂中人的脸上挨个打量过去,直到整个二堂之内鸦雀无声。

这时,祖大寿方才张口说道:“都给我住嘴!听方大人把话说完!”

声音不大,但却透着一股子霸气。

祖大寿在辽东军中的威望无人可比,此话一出,堂中没有一个人敢再吱声,全都凝神静气,屏住呼吸,等候着方一藻继续说下去。

杨振的那颗本来已经喜出望外的心,一瞬间又重新提了起来。

只听方一藻接着说道:“自来大军起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调兵遣将不说,最要紧是要粮要饷,这些事情安排起来都需要时间,所以,宁远诸军各个营头,可稍安勿躁,这几日先着手整顿营伍、清点器械,厉兵秣马、做好准备!

“至于大军起行所需粮饷,本抚院与祖总镇已经联名报给监军高公公,待高公公有了说法,我们宁远诸军再启程北上!”

方一藻这话说完,堂中许多与杨振官职大小差不多的将领,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有几个甚至都忍不住喜笑颜开了。

对方一藻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些人都是心知肚明。

但是唯有杨振在听了这番话以后,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说后来那些修明史、修清史的人搞错了?”

虽然在后世的时候,他并不是所谓的军事发烧友,但是他对明末辽东军队的那些军阀脾气和军阀作风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些人里的大多数,都是畏敌如虎,根本不想跟建虏的八旗军队硬碰硬。

所以,都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能不动刀兵就不动刀兵,实在没办法了,就给朝廷或者上官出难题。

而最冠冕堂皇的难题,就是大军开拔、作战的粮饷军需,而且往往都是狮子大开口,搞得朝廷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今的杨振,倒是希望这一次也是如此。

虽然这样做多少有点王八蛋,但是生死关头,还是先保住自己的革命本钱要紧。

然而可惜的是,杨振心中的那点侥幸和疑惑,很快就又被打消了,只见那个巡抚方一藻喝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

“众将军!老夫的话,你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然则话虽如此说,对本兵大人和圣上钦命监军高公公,本抚院和祖总镇,以及宁远诸军,却必须要有个交代!而且是一个合情合理合乎法度的交代!”

第六章 来了

杨振一听这话,心中顿时明白了,心说:“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果不其然,辽东巡抚方一藻的话说完,又端起了茶碗喝起了茶,而这个时候,祖大寿突然咳嗽了一声,堂中诸将的注意力瞬间全都被吸引到了祖大寿的身上。

杨振也看着他。

祖大寿长了一张国字脸,眉毛、八字须和山羊胡都很浓密,颧骨稍微有点高,脸颊有点陷,相貌堂堂、威武不凡,但是现在却看起来有点疲态。

此时,祖大寿环视了堂中诸将一圈,然后沉声说道:“巡抚大人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自打二月以来,兵部尚书陈新甲陈大人和监军高公公,就一再发文,反复催促吾辈进兵,这两日来,督促更加迫切!

“祖某和方巡抚虽然爱惜大家,不愿敌情不明就仓促进兵,也不想让大家去冒一些无谓的风险,祖某和方大人的苦心,想来大家也都知晓一二。但是眼下,不进兵却又实在不行!

“吾辈若不进兵,上对朝廷和圣上无法交代,下对锦州和松山死战守城的将士们无法交代!何况诸将之中,正有不少家眷子女,与祖某人一样,现下都在锦州城里。若是锦州陷于敌手,后果则不堪设想!

“有人可能会说,锦州与松山,城高壕深,异常坚固,轻易不至于被敌攻陷。但是,祖某人并不是担心建虏八旗兵强攻硬取能够拿下锦州、松山。祖某人与方大人所担心的是,锦州、松山被围日久,外无援兵,内生变乱,城中人决心动摇!

“去岁冬,鞑子入寇关内,祖某率军离开锦州,驰援京师,到如今已有数月之久,而锦州和松山两城之被围,自正月至今,已有五六十日!

“虽以祖某之见,最多再过一月,很可能不需一个月,建虏大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取,就必然粮尽自退!

“然而——最可虑者,恰恰是在这一月之内,锦州与松山,尤其是松山城内守军之士气决心,决不可崩溃或者动摇!

“特别是,如若松山三千守军,由于士气崩溃而导致城陷,锦州与宁远从此失去联络,则锦州亦危矣!

“因此,眼下当务之急,宁远诸军一边要整军备战,做好大军进兵的准备,另一边则是尽快派出一支先锋,前往锦州、松山!若能破围进城,则锦州和松山守军之士气必然高涨!则建虏此次入寇,亦必然无功而返!”

祖大寿说完这话,停了下来,看着众将,最后果然把目光停留在杨振的身上,搞得杨振连忙低头,不敢与其对视,但是心中的紧张却难以缓解。

这时候,巡抚方一藻又说话了:“方才祖总镇所言,句句在理!锦州、松山,城池虽然坚固,但是久被围困之后,最可怕的却是人心士气丧失!只要派出一队人马,顺利抵达锦州或者松山城下,告知城中守军,我宁远援军不日即至!如此一来,即大功告成!”

说完这话,方一藻声音陡然升高,大声说道:“堂下众将!有谁——能为朝廷、为辽东担此重任、度此难关!”

巡抚方一藻这话说得须发飞扬、慷慨激昂。

可惜的是,他说完之后,堂中的众将却依旧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接他的话茬。

杨振也低着头,尽量躲避着方一藻和祖大寿二人的目光,同时也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对面其他人物。

二堂里,方一藻与祖大寿一文一武并坐在上,方一藻左手边儿一排座位的第一个,是一个文官。

根据杨振眼下所知的明末辽东情况,他推断,这个中等身材但是相貌堂堂的文官,应该就是此时的辽东文官二把手邱民仰了。

再往下则是另外两位文官:一个约莫五十上下,身材瘦小,八字须、山羊胡,面色黝黑,拧着眉头,咬牙不语。

杨振初来乍到,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坐在黑面文官下手的另外一位,则要年轻得多,看年龄约莫四十上下,身材瘦高,唇上一字胡,颏下留短须,剑眉星目,颇为英朗,此时也是满脸忧色,冷峻沉默。

杨振站在武将这边儿的最下首,方便他去偷偷观察对面三位文官的样子与神情,至于他自己这边的那些将领,他则不便扭头去看了。

不过,二堂之中一片鸦雀无声,就是傻子也知道祖大寿这边的武将们,没有人主动领命。

方一藻这个巡抚大人,这次来到辽东,除了带来了几个文官比如什么辽西分巡道、户部督饷郎中之外,在辽东军中根本没有自己的武将班底。

若说有,那也就只有一路护送他到辽东上任的新任宁远副将杨振了。

可是,杨振所部只有区区不到二百个兵。

所以方一藻虽然是巡抚大人,但是调兵遣将的权力,归根结底还是在祖大寿这个辽东大帅的手上。

祖大寿不说话,方一藻说了也不好使。

眼见无人应答,方一藻脸色非常难看,又过了片刻,方一藻也不再等待有人自告奋勇了,而是转头对着祖大寿抱拳说道:“祖总镇麾下猛将如云,以祖总镇看,派谁去合适?”

派一支先锋人马去松山、锦州救援,用来搪塞朝廷,是祖大寿和方一藻等人反复商量之后共同作出的决定。

所以祖大寿并不反对派人去,只是此去九死一生,派谁去他却拿不定主意。

祖大寿也为难,听了方一藻的话,沉吟片刻说道:“救援锦州、松山,其意在坚定两地守城之心!只须遣一员悍勇之将,领数百劲卒即可!

“本镇麾下猛将虽多,然而人人各司其职——桑噶尔赛统带蒙古兵马,祖大乐节制车营辎重,吴三桂统率宁锦铁骑,皆本镇左右手,当次整军备战之际,须臾不可离!”

祖大寿话音刚落,他点到的这几个人,立刻挨个起身,冲着巡抚方一藻抱拳躬身,也不说话。

那意思就很明显了,他们都有要事在身,去不了,毕竟宁远城也得守,而且更重要。

祖大寿的话让巡抚方一藻既感到生气,又感到沮丧,但是他却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只见他摆了摆手,先让祖大寿麾下的三大主将桑噶尔赛、祖大乐、吴三桂坐下,然后接着问祖大寿:

“那么,依祖总镇之见,宁远城中何人可担此重任?”

祖大寿等的也许就是这句话,方一藻刚说完,他就接着说道:“以本镇之见,新任宁远副将杨振,足当此任!”

杨振正站在最后面,偷偷打量着桑噶尔赛、祖大乐、吴三桂,刚把这几个人分清楚,就突然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紧,一阵慌乱,连忙去看说话的祖大寿。

正好,这个时候祖大寿也正看着他。

只见祖大寿一边示意他稍安勿躁,一边又接着说道:“杨振世侄,出身辽东,世代将门,早有悍勇之名!去年建虏入寇京畿,杨振率部,从督师卢象升,迎战建虏大军,在建虏重围之中杀出,所部悍勇,可见一斑!此次援救锦州松山,杨振可任先锋!”

第七章 可乎

祖大寿说话的时候,杨振本能地就想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当堂顶撞上官,特别是祖大寿这样的上官,会有很多麻烦。

而且,他也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眼下也想听听众人的议论,看看其他人对他都是什么态度。

祖大寿说完了话,巡抚方一藻,左手轻轻拍着座椅的扶手,右手轻捋着下巴上的长胡子,思考了片刻,说道:

“杨振悍勇之名,本抚院也知道,这次本抚院请命,让他充任宁远副将,就是取他一个悍勇忠勤!

“只是杨振所部,眼下不足二百之数,而围困锦州、松山之建虏,则足有数万之众!本抚院甚是担心,杨振率部,未抵松山之郊,即遭重重拦截!其部,人寡而敌众,若其不能胜,则两地士气必为之更沮!如之奈何?”

方一藻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他不想让杨振本人和杨振的人马去。

因为,这是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目前在宁远城里唯一能够指挥得动的一支力量。

但是,祖大寿的意思,方一藻却不敢断然反对,场面顿时陷入僵局。

实际上,祖大寿也不是很担心锦州城,因为他对锦州很了解,他的一堆弟弟和亲信部将,都被他留在了锦州,同时锦州城池高固、驻有重兵,建虏强攻不下来。

他的本意,只是送信,而且主要是给松山城送信,告知宁远援军即至,好叫松山城内的金国凤所部三千人好好坚守。

因此,他并不是非要让杨振率部去主动冲击敌军,去送死,而是取他的悍勇,冲破建虏巡哨拦截,冲至松山城下。

至于最后杨振能不能顺利冲进城里,他则不考虑,冲进去固然好,可是冲不进去,能把消息传进去也就足矣。

此行风险很大,可谓九死一生,兵派多了,不仅速度慢,而且一旦失败,徒增伤亡,这就是祖大寿的考虑。

但是巡抚方一藻的想法也没错,既然派人去了,那就得尽量把这事办成,以二百人救援松山,又怎么可能办成?!

巡抚方一藻说完了那些话,祖大寿沉吟不语,这个时候坐在方一藻这边的第一个文官说话了。

“祖大帅!巡抚大人!邱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振闻声看向说话的文官,心里说:“果真是邱民仰!这人可以,是个君子!”

只见邱民仰出声之后,祖大寿、方一藻都是点头,示意他可以说。

于是邱民仰说道:“总镇大人、巡抚大人救援松山锦州之本意,邱某自是清楚,但是既然有了救援、解围之名,即便只是一支先锋,二百人也确实太少!说将出去,恐怕朝中弹劾辽东文武避敌畏战之声又起啊!若是如此,反倒不如不派为上!”

邱民仰说完,另外一个文官也跟着说道:“某辽东分巡道张斗,赞同邱大人的意见!派二百人,去救援数万人围困的锦州和松山,令人闻之,简直如同儿戏!”

杨振看着那个山羊胡、小个子文官,听他自称“分巡道张斗”,判断他应该就是后来松山城陷后被杀的那个文官张斗了。

这人倒是个正人。

张斗说完话,祖大寿眉头一皱,祖大寿那边的将领们也都是脸色不快,都对张斗的话不满意。

这时,只听那个坐在最外面的四十上下、一表人才的文官说道:“巡抚大人!总镇大人!学生袁枢,充为朝廷督饷郎中,在巡抚大人和祖总镇面前本不敢言兵,只是此次救援松山,解围锦州之事,朝野上下极为关注,且大敌当前,宁远一举一动,皆至关重要!

“吾辈不救松山则已,若救,则必期之以成!若三心两意,徘徊于救亦可、不救亦可,成亦可、不成亦可之间,则危矣!学生一点浅见,请巡抚大人、总镇大人三思!”

这个人居然是袁枢!

杨振静静地听了这几个文官的话,心里略略感到欣慰,看来目前崇祯皇帝为辽东安排的这几个文官都还不错,没有那种迂腐不堪、大言不惭的蠢货,也没有那种只知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小人。

事实上,到了崇祯十二年,那种依靠攀附权贵或者依附朝中大佬上位的文官,都已经不敢再来辽东了。

这个时候凡是敢来辽东的,还都算是眼下大明朝文官之中的优秀分子。

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户部派驻宁远和“觉华岛”的督饷郎中袁枢,先后都发了言,而且都是支持巡抚方一藻的说法,变相地给祖大寿的说法提了一堆意见。

祖大寿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他也不是糊涂人,他也知道他的说法不足以令众人信服。

别说这个决定被报到朝廷上了,就是在辽东本地,以二百人救援松山,解围锦州,任谁说起这个事,也说不通啊!

而杨振,也知道历史上并不是单独由他率领所部二百人救援松山城,因此,在一阵紧张慌乱之后,终于又淡定下来。

果不其然,巡抚方一藻以及其他文官纷纷表达了反对的意见之后,祖大寿终于又开口说道:“诸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本镇方才所言,只是提议以宁远副将杨振主其事,杨振麾下人马不足二百,此情本镇也知道,是以本镇另有安排!”

祖大寿说完这话,对着自己右手边第一个将领说道:“桑噶尔赛!方才巡抚大人、兵备大人所说,你也听到了!杨振所部人马不足二百,巡哨松山外围,则绰绰有余,至于救援解围,则远远不足!本镇即以汝部蒙古营骑兵拣选精锐三百员,以游击徐昌永为将,调配宁远副将杨振指挥,共襄其事!如何?!”

桑噶尔赛,出身广宁塞外蒙古部落,麾下全是蒙古杂兵,战斗力不咋地,但胜在人数比较多。

这类人,大都是所在部落被建虏征服之后流散在辽西各地的内附蒙古人,他们与女真人多少有点仇恨,但是在大明朝这边却又有点像雇佣兵。

他们当兵打仗,就是为了赚取钱粮军饷,对大明朝廷其实并没有多少忠诚度。

这些蒙古兵,曾经多数归属崇祯早年的辽东大帅满桂,满桂满大帅战死了以后,则归属于现在的大帅祖大寿统领。

且说桑噶尔赛听了祖大寿的话后,并没有迟疑,当即站起,对祖大寿抱拳说道:“末将谨遵大帅军令!”

祖大寿听罢点点头,挥手让桑噶尔赛坐下,然后对巡抚方一藻等人说道:“方大人、邱大人、张大人、袁大人,如此可乎?”

五百人去解围,当然也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早在此次军事会议开始的时候,祖大寿就已经把这次“救援”的实质说明白了,不过是送个口信,坚定两地军民守城的决心,同时给上上下下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并不是真要去硬碰硬地打破建虏大军对锦州和松山的围困。

他所抱定的主意,还是要各地依靠坚城固守,一直坚持到围城的鞑子大军粮尽自退。

祖大寿的这个战略,其实杨振本人是赞同的。

只是此时必须派出一个将领北上,去给朝廷的主战派一个交代,而且派的人还恰恰是他,这就让他很不爽了。

杨振一边儿慨叹自己的不幸命运,一边儿又听见方一藻说道:“既然祖总镇这么安排了,本抚院也没有其他什么意见。且看看杨振本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吧!”

方一藻说到这里,突然冲杨振说道:“杨振!对祖总镇的安排,你本人意下如何?如果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在此提出!

“此次救援松山,解围锦州,给你的人马虽少,但是北上救援本身却意义重大!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本抚院和祖总镇一定尽力助你!”

说完了这话,巡抚方一藻停顿片刻,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吴三桂,然后目光又回到杨振身上,朗声说道:

“其实本抚院之前已有打算,此次北上救援松山,解围锦州,不论由何人受命领其事,只要最后松山、锦州不失,本抚院即上书皇帝陛下,保奏其以总兵见用,从者连升三级见用!”

第八章 请求

方一藻到辽东来,本来没有自己的军事班底,原本并没有想过要派这个唯一跟随自己上任的副将杨振北上。

他原来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是此时同在祖大寿麾下担任骑兵副将的吴三桂。

一来,吴三桂的悍勇之名在北京和辽东人人皆知,他也早就听说过。

二来,为了拉拢吴三桂,并且示好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他也有意让吴三桂出马,回来之后,他就保奏吴三桂出任宁远总兵。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低估了此行的巨大风险,同时也高估了一个杂牌子总兵对吴三桂的诱惑力。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这个情,不管如何说,人家就是不去。

弄到最后,巡抚方一藻还是不得不派出自己身边唯一的一个军事班底,即杨振。

方一藻说完了那番话,看着祖大寿,祖大寿见方一藻同意了自己的意见,也不为己甚,立刻符合方一藻,看着杨振说道:

“方大人说的没错!此行若是成功,锦州与松山不失,本镇与方大人一起保奏你出任一方总兵!其他从者皆升三级见用!杨振,你可听令?!”

祖大寿这么一问,杨振不得不马上表态了。

祖大寿话音一落,杨振立刻出列,走到两排文武之间,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卑职世受国恩,当此之时,唯知以此身报效国家!”

在眼前这个形势下,杨振的心里很清楚,自己不答应是不行了。

他唯一能够称得上是靠山的巡抚方一藻,已经点头了,他不答应,立刻就有生命危险。

果然,杨振这个话一出,除了方一藻之外,其他人都是送了口气,祖大寿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笑容。

就在大家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敲定了的时候,杨振又说道:“卑职此行,已抱必死之心!然而生死事小,使命事大!既然决定北上救援,卑职亦期之必成!不成功,则成仁!”

杨振的这番话,说得堂中诸位文官皆是动容。

包括那个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始终无动于衷的吴三桂,此刻也转头盯着杨振看。

就在诸位文官的唏嘘之中,杨振又说道:“然则,此行若要成功,卑职尚有三个请求!”

说完这话,杨振看着祖大寿,等着祖大寿的态度。

祖大寿并不是对杨振有什么成见,他之所以建议让杨振去,一来是因为杨振此人确实有悍勇之名;二来是因为此行确实九死一生,而他自己的嫡系,他也确实有点舍不得。

此时听见杨振的这番话,祖大寿知道杨振也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北上救援松山的危险性,心里多少有点不忍,遂说道:

“你说吧!有什么请求,本镇全力助你如愿!”

“第一条,请求巡抚大人、总镇大人授予卑职全权统领北上救援人马,号令指挥、生杀予夺,卑职拥有全权!”

杨振说完,也不看方一藻,就只是盯着祖大寿。

祖大寿知道杨振的意思,桑噶尔赛麾下的蒙古兵纪律一贯不好,到时候遇上建虏兵,他们很可能不战而逃。

想到这里,祖大寿说道:“可以!三百蒙古兵虽由游击徐昌永节制,但是出了宁远,就是战场,其号令指挥、生杀予夺,自徐昌永而下,皆由你一言而决!”

“卑职谢过大人!第二条,请求巡抚大人和总镇大人即刻允诺,北上救援松山,既由卑职主之,则北上进兵之方略及路线,全由卑职自行决定,宁远诸公不得遥控指挥,乱加干涉!”

说完这话,杨振看着方一藻,然后又看看祖大寿,只见两者相互对视一眼,继之以沉吟不语。

这个时候,那个坐在文官排尾的督饷郎中袁枢突然说道:“方大人!祖总镇!下官倒是认为,杨副将此言,至关紧要!自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箴言!杨振既凛然受命,宁远诸公确应慨然放手!若有人横加干涉,而所命又非其所长,则事必难济矣!”

其实,在座的这些人,多数都是做事的人,袁枢所说的话,他们也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尤其是那些将领,最怕在座的文官瞎指挥。

所以,袁枢的话说完,没有人站起来反对,包括巡抚方一藻在内的各位文官,都说:“是该如此!”

就在这个时候,祖大寿突然问道:“杨振,你打算去救锦州,还是去救松山,又准备如何北上?”

听了祖大寿的问话,杨振先是闭口不答,过了一会儿,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卑职要求全权、排除干涉的原因!总镇大人若不能答应第二条,卑职敢请大帅另选他人北上!”

杨振此话一出,堂中顿时哗然一片。

祖大寿也是脸色一变,心想:“合着你小子现在就开始要求排除干扰了啊!”

杨振抬头看见祖大寿脸上的怒容,连忙又说道:“卑职并非推辞不就!北上方略,卑职定下之后自当报告抚院大人和总镇大人!”

那意思是,我定下了方略之后,告诉你即可,不需要叫你们讨论来讨论去。

不管怎么说,就明末的现实来说,他自己也知道,他这么做,是犯了军队和官场的大忌讳了。

可是,他这次北上,弄不好就会跟历史上一样一去不回,而且若是按照历史上祖大寿给他指定的线路,他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会挂掉。

既然如此,还在乎什么官场忌讳呢,最重要是保命要紧啊!

蓟辽督师府二堂议事大厅内的气氛,就这样突然紧张了起来。

杨振并没有收回自己的话,祖大寿则是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吱声。

良久之后,巡抚方一藻说话了。

他说:“不管是去救锦州,还是去救松山,杨振等人此行,都是九死一生!既然用了杨振,则一切听凭杨振所请!祖总镇坐镇宁远,正该全力整顿部伍,以备大战,想来又哪有功夫去提点指挥杨振麾下那数百人呢?本抚院在宁远全力助你,决不干涉!”

方一藻这话,意思也很明显了,暗地里也包含着对祖大寿的不满。

杨振这拨人马眼下一共五百多,而且执行的是九死一生甚至有去无回的任务,如果走什么路线,先到哪里去,后到哪里去,都有你决定,人家还能不能有点自主权了?!

眼下人家都要去死了,死的方式还得由你决定吗?!

这个意思,祖大寿也听出来了,因此片刻之后,只见他默默叹口气,对杨振说道:“方大人说的没错!本镇答应了!北上方略,皆由你决定,本镇不过问!”

“卑职谢过巡抚大人、总镇大人体谅!”

杨振随即抱拳谢过方一藻和祖大寿,然后接着说道:“第三条,卑职得知,祖大帅军中存有万历年间朝廷督造之鲁密铳数十杆。此次卑职北上松山,能够依赖的,除了将士们的必死之心,剩下的就只有火器!请求大帅将此鲁密铳借给卑职使用!”

祖大帅是传统型武将,最倚重的,是其麾下的关宁铁骑,但是他毕竟参与过所谓“宁远大捷”,对于火器也有一定的认识,只不过他更重视火炮,对于鸟铳、火枪之类并不那么看重。

他也知道鲁密铳数量很少,比较珍贵,射程和精准度比一般火铳要高,但是在他的军中,其实也很少使用。

只是就这么借给了很可能有去无回的杨振,他却又有点舍不得,于是对着站在大门口的一员年轻将领说道:

“祖克勇!本镇军中确实存有万历年制的鲁密铳吗?!”

祖克勇也是明末辽东骑兵悍将,在祖大寿的麾下,一贯以弓马骑射自傲,并不重视火器,也很少使用火枪。

祖大寿特意问他,其实是有想法的:

一来,他是祖大寿中军将领,如果祖克勇说不知道,这事情也就推拖过去了;

二来,祖克勇精通并擅长骑射,不懂火器,问了他,他也很可能要说不知道。

然而,祖大寿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今日上午,杨振的麾下——李禄,刚好去找过祖克勇。

而原本并不了解鲁密铳情况的祖克勇,为了报答李禄曾经的救命之恩,找了不少军中老卒,竟然把长期不用的“鲁密铳”给找了出来,并且借了一杆给李禄。

因此,祖大寿去问祖克勇,本来意思是很明显的,祖克勇只消说一句不知情就算完事了。

但是,突然遭遇此问的祖克勇,却立刻回答道:“回禀大帅!是否万历年制,卑职不知,不过军中库存老底确有未尝启封之鲁密铳数十杆!”

第九章 说服

听了祖克勇的耿直回答,祖大寿直皱眉头。

这个时候,巡抚方一藻也看出来了,祖大寿有点不愿意出借火器,但是在他看来,杨振等人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你们祖家军却还要吝啬那几十杆火枪吗?火枪重要,还是人命重要?火枪重要,还是松山、锦州重要?

巡抚方一藻心中不快,脸上也是阴沉如水,冷冷地看着祖大寿,大声说道:

“既然总镇大人军中确有数十杆什么鲁密铳,你们眼下驻军宁远城里,留之也是无用,何不暂时借给杨振等人一用!?”

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巡抚方一藻更是直接挑明了说道:“杨振此行,既然要借重火器,那么宁远军中所有之火器,火铳也好,火炮也罢,凡此种种,皆供杨振挑选使用!当此国家动荡、辽东大战之际,诸军更应精诚合作、不分彼此,只有同舟共济,才能战胜建虏!”

巡抚方一藻说完这话,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户部辽东督饷郎中袁枢,都站起来表示赞同。

宁前兵备道是朝廷派驻过来,主管辽西这一块地方卫所、军屯等军政事务的官员;分巡道,则是朝廷派过来主管现在辽西地区司法案件等事务的官员。

邱民仰、张斗,包括督饷郎中袁枢,他们虽然手里没有兵,但是对于现在的辽东局势,他们也是很有发言权的官员。

这几个人纷纷表态支持巡抚方一藻,让方一藻的底气也更足了。

到最后,巡抚方一藻看着祖大寿不再说话,就等着祖大寿当场表态。

很快,感受到了气氛变化的祖大寿,终于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本镇就命祖克勇另率所部劲卒一百员,携带军中所存之鲁密铳,与杨振所部一同北上!祖克勇,你可愿意?”

弄了半天,祖大寿是这个决定,不仅令杨振意外,也令在座的各个文官和武将感到意外。

但是对杨振来说,人能多一点,总是好事,何况增加的一百人,还是祖克勇率领的祖大寿中军。

而且他们还是带着祖大寿军中仅有的四十杆鲁密铳一起过来,对现在的杨振来说,这绝对是好事了。

“卑职谨遵大帅军令!”

众人心中纷乱之际,原本站在门口边的祖克勇,快步来到杨振身边,单膝跪地,接了军令。

祖大寿的这个安排,还有没有别的深意,或者说,让祖克勇跟他同去,是不是还有别的使命,杨振无从知道。

他只知道,只要祖克勇别搞什么临阵倒戈,别搞什么不战而降就好。

蓟辽督师府二堂议事厅里的军议,在敲定了北上救援松山,解围锦州的主将人选和人马组成之后,很快就结束了。

杨振自己知道这个事情推脱不掉,干脆也就没有再拖三阻四,而是很干脆地就接了军令。

好在他提出来的三条请求,总兵祖大寿和巡抚方一藻全都答应了,这让他多少宽慰了点。

当天傍晚,杨振心情平静地回到了东门内自己的营地里,张得贵、李禄都来打听当日巡抚衙署议事的内容。

杨振所部的营地,说起来是营地,其实不过是在宁远城东门内城墙下的一片破败不堪的院子。

杨振是宁远副将,按例应该分到城内更好一点的房子,但是他的前身父母已死,妻女离散,又是一向与士卒同吃同住,所以就和麾下士卒住在一片营地里。

现在这个杨振,也懂得在乱世笼络军心的重要性,因此也没有要求更换,不管是吃饭,还是住宿,一切维持了原来的样子。

当然了,杨振毕竟是副将,住的地方比一般士卒的条件要好点。

其他一般士卒都是十几个人睡在一个通铺大炕上,而他一个人则占了三间低矮坐北朝南的土坯房。

说是三间,其实只有一间,是他住的地方,中间那间只是一个小过厅而已,其中一个大锅灶就占了这个小过厅一半的空间。

过厅另一边的房间,则住着杨振的一队亲兵,既帮着他随时传达军令,同时也就近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杨振返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到了掌灯的时辰,就在昏暗的灯火下,杨振一五一十地把下午议事的结果告诉了两人。

张得贵和李禄听了以后,都是大吃一惊,吓了一跳,连呼万万不可。

然而事已至此,已经不容更改,杨振也不想当着部属的面发什么牢骚,不想再把本就不高的士气给搞得更散。

张得贵看杨振貌似浑不在意的样子,则是急得直跺脚,哭丧着脸说:“大人啊!这个时候,可不能再一味逞强了啊!眼下鞑子数万大军围困锦州、松山,而且从松山城往南,杏山、高桥、塔山等各城各堡,各处道路险要,也都在鞑子大军的控制之下!

“即便大帅调拨了徐昌永带蒙古杂兵三百、祖克勇带大帅中军一百,我们一共也不过六百人!就这么点人马,要出宁远城容易,可要想活着回来,就比登天还难了啊!咱后屯卫当年三千人马,打来打去打了十几年,如今就剩下不足二百个,这点骨血,可是咱们全部的本钱了!”

李禄也跟着劝说:“协镇大人!前几天大人刚刚坠马受伤,昏迷了三天三夜,现在也没有痊愈,大人有的是借口和托辞啊!相反,祖大帅麾下兵强马壮,之前入关又是白跑一趟,也没跟狗鞑子照上面,凭什么他们不去?

“再说了,他们就是从锦州来的,锦州是他们的防地,现在锦州、松山被围了,他们不去让咱们去,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大人何不找方巡抚评评理!?”

李禄的年龄与杨振相比小几岁,正是二十四五岁血气方刚的时候,不像现在的杨振,已经年近三十,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很难分得清楚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既然摊上了,干就得了。

当然,比杨振大着十来岁的张得贵,现如今也早不关心什么公平不公平了,一门心思关心的就是广宁后屯卫的最后这点家底儿了。

张得贵的父母妻子儿女,要么死在了战阵之中,要么就是在战乱之中离散各地,已经十几年没有音讯了,对于找到家人,他也早已绝望了。

这些年在朝廷的频繁调动之下,跟着军队转战各地,有时候在关外,有时候在关内,有时候是跟建虏打,有时候又跟流寇打,已经习惯了以营为家。

而且早就见惯了家破人亡、人生无常,也就再也没有了重新成家的想法。

但是人的情感,终归是需要有所寄托的,而张得贵如今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广宁后屯卫的存亡延续上。

对于张得贵和李禄的想法,现在的杨振十分理解。

他知道他们这是为了自己好,因此也不急着向他们解释。

等到他们把该发的牢骚都发完了,把该倒出来的苦水都倒出来了,他才郑重其事地对自己麾下的这两位部将说道:

“你们说的,我都理解,也都同意!但是形势逼人,不去不行!而且我也仔仔细细地考虑过了,此去松山,风险固然很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再说了,从来富贵险中求!你们跟着我杨振,仗打了不少,苦吃了不少,可是从来没怎么捞着过什么好处!

“我想过了,其中原因有很多,但是归根结底,是我过去打仗只会用蛮力,喜欢以力取胜,总是强攻硬取。累得弟兄们跟着我,硬仗没少打,胜仗却不多!

“这一回去松山,看起来凶险无比,但是只要大家领着兄弟们,继续听我的、信我的,我杨振一定给兄弟们挣下一份富贵来!”

第十章 想法

杨振也知道,他现在不能把话说满了,而且说满了人家也不信。

最重要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少底数,但是不这么说肯定是不行。

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大明朝的官军,包括辽东军队,面对建虏军队的时候,都是败多胜少,导致绝大多数明军士卒都害怕建虏,尤其害怕在野外遭遇建虏。

杨振麾下的这些士卒,与建虏女真人作战多年,能够活到现在,多多少少都杀过建虏,知道女真人并非刀枪不入,并非不可战胜,但是他们也不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去与建虏厮杀。

麾下士卒官弁的这些厌战、避战的心理,现在的杨振当然也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也曾想过装病不去。

可是作为穿越客的他,更加清楚,在明末清初的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什么太平日子可过。

因此,杨振说完了那番话,看见张得贵、李禄这两个忠实部属,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甚至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情,连忙接着说道:

“今日我向方巡抚、祖大帅提出了三条要求,他们也都亲口答应了!有了那三条,我们这次北上,再也不用按照别人的打法去打了!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鞑子虽然强大,可是并非无懈可击!得贵大哥,李禄兄弟,自我父战死之后,你们一直相信我杨振,一直无怨无悔追随我杨振,那么就请你们,再给我最后一次信任,也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此次不能成功,我杨振情愿以死谢罪!”

杨振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冲着张得贵和李禄抱拳躬身下去。

“哎呀呀,振少爷,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我张得贵自从追随老指挥使那天起,就把这条命给了老指挥使,现在老指挥使不在了,我这条命早就是振少爷的了!只要振少爷下了决心,我们能有什么说的!可别提什么以死谢罪的话了!”

杨振郑重其事地把那番话说完,张得贵、李禄都是悚然动容。

以前的杨振,虽然也与他们亲近,可从来没有对他们这么说过话,也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带着恳求的掏心窝子的话,搞得他们既意外,又感动,而且没法再反对。

张得贵更是对杨振话里透出的客气非常敏感,一个劲儿地表忠心,根本不考虑杨振所说的那些什么别人的打法、自己的打法之类的话题。

不过当大家都安静下来,李禄却委婉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张大哥说的对!咱们这些弟兄,追随老指挥使和大人多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只要大人一句话,谁要是皱皱眉头,谁就不是爹妈生养的!”

说完这话,李禄稍作停顿,接着说道:“不过——,这次大人领命北上松山,可想好了什么方略?我们到底该怎么打?”

这时,杨振却并不说话,先是扭头,朝着那个破窗户的外面,看了看天色,见天色还没有黑透,他算了算时间,搁在后世也就是傍晚六七点钟的样子,于是方才说道:

“此时天色尚未全黑,你让杨占鳌出去,张罗点儿吃的喝的,要好一点儿的,送到我的房里来!”

杨占鳌,是杨振之父的亲兵出身,等于是看着杨振长大的,现在则是杨振的亲兵把总,也是杨振在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现在的杨振,对杨占鳌并不是很了解,但在他假装昏迷期间,杨占鳌不只一次跪在他的炕边,跪求佛祖菩萨玉皇大帝诸天神佛保佑杨振安然无恙、尽快醒过来。

这一点让现在的杨振十分感动,由此一点,他断定这个人值得自己信赖,所以“醒来”之后,对自己身边的这个至关重要的亲兵把总人选,他没有做任何的变动。

且说李禄听了杨振的安排之后,知道杨振是要一边吃饭,一边长谈,因此转身就要离开去做安排。

这个时候,杨振连忙叫住他说:“别急着走!安排了杨占鳌以后,你亲自去请祖克勇,把他请到这里来!”

紧接着,杨振又转头对张得贵说:“有劳张游击,也亲自跑一趟,去把徐昌永也给请过来!”

张得贵、李禄听了这话,知道这是要谈正经事了,立刻领了令,转身出门,分头去做安排去了。

对于这次奉命北上救援松山,怎么才能保住小命,杨振当然认真考虑过各种办法。

他也曾想过,干脆以自己宁远副将的身份弄条船出海,逃跑算了,沿着海岸线,一路逃到南方去,在南方积蓄力量,然后再跟鞑子干。

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不能这么做。

首先,他麾下的这小二百号人马,他抛不下。

若是把这些人抛下了的话,他还能不能顺利跑到南方去,或者说即使到了南方能不能发展起来,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其次,以前的杨振在部属们的心目中,那绝对是一个高大上的英雄形象,他要是临阵脱逃了,这些人还会不会追随他,也是个大问题。

再者,从他个人的意愿上来说,既然自己有机缘来到这个时代,眼下还有机会改变大明朝在这个平行时空里的命运,为什么不去尽尽人事、努力做出改变呢?为什么一点努力都还没有付出,自己就光想着逃跑呢?

杨振内心十分清楚,如果选择乘船逃亡的话,他既说服不了麾下的士卒,也说服不了他自己。

同时,也是他在假装昏迷期间,他想到了乘船逃亡的同时,也想到了另外一条北上松山的路线,一条有别于历史上的那条路线。

那就是乘船走海路北上。

崇祯十二年的时候,曾经辉煌一时的大明“觉华岛”水师,已经不复存在了,辽东军队已经没有了从海上进攻建虏腹地的能力。

但是杨振却知道,天启六年二月,宁远外海“觉华岛”上的水师驻地被建虏踏冰过海攻陷以后,建虏军队虽然杀光了岛上的人口,抢光了岛上的财物,烧光了带不走的存粮和船只,但是他们却并没有就此占领觉华岛。

崇祯元年,袁崇焕出任蓟辽督师,再次回到宁远之后,很快就又恢复了觉华岛上的屯粮城,仍然把觉华岛作为大明朝往辽东军中供给转运各种军需物资的中转站。

而且,觉华岛上的运输船队,当时还有能力带着袁崇焕一行,渡海前往辽东半岛的最南端——双岛一带,就是在那里,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

后来袁崇焕被杀,但是,觉华岛上的屯粮城和运送补给的船队,因为地位至关重要,并没有受到这个事件的冲击。

即便是到了眼下的崇祯十二年,朝廷通过觉华岛转运辽东粮饷的做法,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过是在觉华岛之外,又增加了一个距离锦州、松山更近的笔架山海上屯粮城而已。

但是,觉华岛上的屯粮城依然在运转,并且根据督饷郎中的指令,还在定时地从觉华岛上往宁远城里转运粮饷。

现如今,觉华岛上有没有水师舰队,对现在的杨振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觉华岛上现在就有大明朝廷的一批海运船只,这就够了。

杨振一边儿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等待着祖克勇、徐昌永的到来,就连杨占鳌领着几个亲兵,把几盘子牛羊肉和一坛烧刀子酒在炕桌上摆好了,他都没有注意到。

“大人!酒菜都备好了!您看还需要小的预备些什么?”

杨占鳌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把一摞子陶碗放到了炕桌上,同时也打断了杨振对北上路线的思考。

“你带几个人,到院门口候着去,等张游击、李都司回来了,立刻进来告诉我!”

方才想通了一些事情以后,杨振立刻就有点着急了。

今天是崇祯十二年三月初一,他在几天之内就要出发北上,然而需要做的准备工作可就实在太多了。

第十一章 兄弟

杨振把杨占鳌撵出去候着没多久,就听见杨占鳌打着灯笼一路小跑着回来了,还没进屋,就在窗外喊着:

“大人!张游击、李都司回来了!祖克勇将军、徐昌永将军也来了!”

听见这话,杨振快步走到屋外,杨占鳌打着灯笼头前带路,杨振在后边跟着,刚走到大门口,就看见张得贵、李禄带着一队人,骑着马,簇拥着一个三十多岁和一个四十上下的将领,风尘仆仆地来到了小院的大门前。

那个三十多岁的将领,正是今日杨振在军议上已经见过面的祖克勇,另外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将领,想来就是徐昌永了。

前来的一行人,看见杨振亲自出来迎接,也都连忙翻身下马,过来见面。

而杨振则抢先一步,上前扶住下马的祖克勇,对他说:“天黑了才把两位请过来,实在是抱歉、抱歉啊!”

祖克勇是一个耿直汉子,见杨振如此热情,也立刻说道:“算不得什么!祖某本该早点过来拜访!”

两人匆匆见礼完毕,杨振转身找到已经下马的徐昌永,拉着徐昌永的手说:“小弟对徐大哥耳闻已久,不想今日才得见面!徐大哥快请!快请!”

徐昌永年约四十多岁,相貌粗豪,满脸络腮胡子,个头不甚高大,但是极为壮实,可能是长年累月在马上的原因,走起路来有点罗圈腿,此时听了杨振的客套话,连忙咧开大嘴,笑着说道:“杨协镇太客气了!兄弟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杨振一看,徐昌永也是个好打交道的磊落汉子,心里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

当下,接过了杨占鳌手里打着的灯笼,当先一步,给祖克勇、徐昌永两人带路,往院内自己的住所走去。

前院里两边厢房住着的杨振营中士卒,一个个把脑袋挤在门口和破烂的窗户上,抢着看外面的光景,气得张得贵骂骂咧咧地用马鞭朝着一个窗户上一顿乱抽,呵斥他们老实待在房中,不要出来找抽。

不是杨振营中士卒没有见过世面,实在是这个时候的夜晚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院子不大,也就几步路,很快,杨振领着祖克勇、徐昌永就到了自己的房中。

在杨振的坚持下,几个人很快脱下了军靴,上炕围着炕桌上的酒肉盘腿坐下。

不大一会儿功夫,张得贵、李禄安排好了当夜站岗放哨、值夜巡逻的营务,一起来到杨振房中。

杨振强令两人上炕,大家同席吃肉喝酒,然后对站立在房门口的亲兵把总杨占鳌说:“派人出去盯着点!我这个小院里,不准外人进来!”

杨占鳌答应一声,连忙出去安排。

其他几个人听了杨振这话,知道接下来要谈的,必是他们都关心的话题,所以人人看着杨振,等他说话。

杨振也不说话,先是提起足有五六斤重的酒坛子,给几个人的陶碗里都倒满了酒,然后端起酒碗,说道:

“杨振虽然久在军中,但是打小生性孤僻,不喜应酬,所以来到宁远,一月有余,却与两位将军甚少往来!今日见着两位将军,才知真是不该!来!来!来!兄弟先干为敬!”

说完话,杨振仰脖把陶碗里的就喝了下去,接着碗口朝下,以示全喝了。

不管是以前的杨振,还是现在的杨振,酒量都不错,再加上明末的烧刀子,又不是后世的高度勾兑酒,一碗下去,一点事儿没有。

杨振的豪爽表现,倒是赢得了两个同样好酒的祖克勇、徐昌永的极大好感,两人二话不说,举碗就干。

几个人放下酒碗,在一边瞅着时机的李禄,连忙拎起酒坛子给几个人再次满上。

这个时候,祖克勇一边拿起一块牛肉,一边说道:“杨协镇连夜把兄弟叫来,恐怕不是喝酒吃肉这么简单吧!今天大帅让兄弟跟着你一起北上,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情了,咱们可得尽快拿出个主意来!”

徐昌永也是一边啃着一根煮熟的羊排,一边呜噜呜噜、吐字不甚清晰地说道:“听说杨兄弟今日请了大帅的军令!咱们出了城,怎么走,都由你决定——徐某是个粗人,搞不了写写画画算来算去这档子精细活儿!怎么走,你们说了算!徐某人,还有那三百蒙古兵,一人一匹马,外加一杆长枪一把刀,一张硬弓一壶箭!只等兄弟一声令下,咱们随时可以出发!”

“太好了!徐大哥果然爽快,兄弟杨振再敬你一碗酒!”

其实,杨振私下里最担心的就是徐昌永。

这个人他没有听说过,而且由他带领的三百蒙古兵,又是这次北上队伍中人数最多的一支力量,如果徐昌永不配合,那么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杨振本人虽然主意已定,徐昌永若不配合,他可以根据祖大寿、方一藻答应的条件,以军前抗令不遵为借口把徐昌永砍了,可是这么一来,徐昌永麾下的三百蒙古兵,可就不好指挥了。

而且,一旦这么做了,这一支北上队伍,恐怕很快就要离心离德了。

现在,这个徐昌永这么豪爽好相处,杨振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杨兄弟,你的很多事情,兄弟之前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咱兄弟虽然没有共过事,但兄弟信任你!这回跟你北上,你做主,兄弟这条命,交给你了!”

徐昌永说完这话,一仰脖,也把第二碗酒干掉了,而且还把碗口朝下,表示自己说到做到。

徐昌永在历史上跟着杨振北上救援松山,杨振受伤坠马被俘,他带兵突围出去了,但是很快就又被另一批建虏骑兵所包围。

最后,与他一起陷入包围的祖克勇被俘,选择了投降,而徐昌永选择抵抗到底,战死在包围之中。

杨振知道,眼下这个粗豪汉子并不是作伪,因此,接下来就把说服的重点,放到了祖克勇的身上。

对于祖克勇刚才提出的话题,杨振并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反问他道:“祖将军生于宁远,长于宁远,之前又长期在锦州驻守,对宁远到锦州、松山之间的地形,应当是十分了解!那么以祖将军之见,杨某应当怎么办?”

祖克勇来之前,当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是祖大寿告诉他的。

对祖大寿,祖克勇非常尊重。

这种尊重并不只是大家族里面晚辈对长辈的那种尊重,也不只是军队之中下级对待上级的那种尊重,而是祖克勇作为辽东军队中的老兵悍卒,对自己的统帅英明睿智的一种崇拜。

没错,祖克勇极其崇拜给祖氏家族带来了无限荣耀的祖大寿,对祖大寿说的话当然是不加思考,完全接受。

与此同时,祖克勇也是个耿直汉子,听见杨振向他问策,他立刻放下酒碗,说道:“杨协镇!这次北上救援松山、锦州,必定是危险重重!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鞑子数万大军,早已遍布宁远以北的山海之间,锦州以南、松山以西,处处皆是埋伏,处处皆是死地!一个不小心,我们这六百号人就会成为鞑子砧板上的肉!协镇大人,咱们这六百多号人,六百多条命,都在你一念之间,可千万不能大意!”

祖克勇说的话,当然没有错,杨振的心里完全认同。

因此,祖克勇话音一落,杨振立刻说道:“祖将军说的没有错!杨某完全同意!不知道以祖将军之见,我们应当如何避免陷入鞑子的埋伏和包围!如果能够在北上的路上,躲开鞑子的埋伏和哨骑,我们此行就算是成功了一半!”

第十二章 海上

祖克勇听了杨振的话,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知道杨振必是已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祖大寿这一次派人北上的意图,作为祖大寿的嫡系亲信之一,祖克勇自是了解得非常清楚。

说白了就是去送个口信,顺便做个姿态,表示宁远这边没有忘了被围的锦州和松山,同时也是做给朝廷上的那些主战派文官们看看——宁远派出了前去解围的援军。

人数虽然少了点,但却百分之一百是援军。

至于一支援军是不是能够达到解围的目的,连傻子都知道结果会怎样。但这个结果也在祖大寿的算计之中。

如果这拨人失败了,那正好说明自己之前坚持不出兵是正确的,出兵必定会掉入鞑子围点打援的陷阱,同样正好也拿来去堵住朝堂上主战派文官不断要求出兵的嘴吧。

至于锦州和松山城的严防死守问题,到最后,还是要靠城中的守军自己努力。

因此,祖克勇受命跟随北上,最担心的就是,杨振这个新任的宁远副将不知底细,还是过去的死脑筋,一路北上强攻硬取,不管不顾,硬往鞑子的包围圈里冲。

现在听了杨振的话,祖克勇发现,这个杨振并不像以往听说的那样喜欢猛打猛冲,喜欢打硬仗,看来自己的担心倒是多余的了。

想到这里,祖克勇又说道:“今日下午,军议结束,大帅把祖某招去,密授了一条线路。祖某左思右想,宁远与锦州、松山之间,唯有这么一条生路——”

祖克勇说到这里,略作停顿,而正在埋头吃肉的徐昌永、张得贵,还要一直拎着酒坛子伺候斟酒的李禄,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盯着祖克勇。

只听祖克勇在停顿之后,把炕桌上的盘子和陶碗一顿重新摆放,然后指着炕桌上的盘子和陶碗说道:

“这是锦州,这是松山,这就是杏山,塔山,连山,寨儿堡,这是宁远——”

祖克勇一边儿说着,一边绕过所有的盘子和陶碗,在炕桌的一边用手用力一划,接着说道:“这是过去辽东与蒙古的边墙!边墙之内,一直东到大海,如今遍布鞑子哨骑!可是边墙之外——则是一片广阔天地!”

说到这里,祖克勇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牛羊肉残渣去掉,然后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振说道:“这条路,走边外,虽然路程上远了不少,但却是目前我们北上唯一的一条活路!”

祖克勇的北上路线,杨振也考虑过,因为那就是历史上杨振他们走的线路。

这条路,正如祖克勇所说,出了宁远以后,先不往北走,而是沿着宁远河(即现在的兴城河)往西去,一直越过原来的辽东边墙,然后再转头往北,一直到乌欣河(即现在的女儿河)南岸,尔后沿着乌欣河转而往东。

东面几十里外,就是锦州。

这条路线,正是历史上杨振领着六百人马北上救援松山的路线,而且,就是在乌欣河的河口,杨振率领的一行人遭遇了鞑子的埋伏,而且很快就陷入了重围,最后全军覆没。

所以这一次,他高低不能再走这条路了。

杨振也想过,既然上辈子在这里被埋伏过,那么这一回早点去,可以打鞑子一个埋伏,这样做是不是也可以?

他已经认真想过了,即便是在这里打了鞑子一个埋伏,他的结局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因为战术上的胜利,挽救不了战略上的失败。

只要他还是如同历史上那样走上那条老路,他就躲不过鞑子一次又一次的埋伏。

因为边墙之外的蒙古人,在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已经全都归附了女真人,那些边墙外的蒙古人现在全都是女真鞑子的眼线。

这是其一。

那么其二:他如果选择这条陆上之路,他所赖以求生的火器,就没有办法发挥作用。

骑着马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当然没有问题,可是无数次的血战证明,如今的官军再依靠弓马骑射,已经不是女真鞑子的对手了。

你弓马骑射练得再好,再厉害,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达到满蒙骑兵那种精通骑射的程度,所以用明朝官军的弓马骑射去对抗满蒙骑兵的弓马骑射,眼下看绝对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这是作死的打法。

所以在今后的战斗之中,杨振要逐步带着自己的队伍,往火器上转变,包括这一次,也得如此。

然而,大量的火炮、弹药这些东西,却没有办法跟着他们这个六百人的队伍翻山越岭,长途跋涉。

包括杨振眼下最为依赖的火枪,比如鲁密铳,不仅在马战中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而且在遭遇战中,也同样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

这个时代的火器,要想充分发挥作用,必须精心选择阵地,最好是能够预先构筑阵地,把敌人引到自己的预设阵地上来。

也就是说,在自己预设的阵地上埋伏鞑子,或者等着鞑子的军队进攻,而且唯有如此,方能发挥作用。

可是,祖克勇转达的、由祖大寿设想的北上路线,根本没有机会做到这一点。

且说祖克勇兴致勃勃地说完了祖大寿设想的北上路线,在场的徐昌永、张得贵、李禄都是拍手叫好。

只听徐昌永说道:“妙啊!大帅果然深谋远虑,给的这条路子太对了!徐某麾下蒙古骑兵,不少人熟悉边外地形,走这条路,必定得心应手!杨兄弟,你觉得怎么样?不如就这么定了吧!”

张得贵、李禄也是连声说好,个个脸上也是满面笑容,听了徐昌永的话,抬头看着杨振,都是一脸期待。

结果,杨振却是沉吟不语。

祖克勇见杨振无动于衷,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子,心中疑惑不解,连忙说道:“杨协镇以为如何?”

杨振对祖克勇的问话充耳不闻,只是盯着炕桌上的盘子、陶碗不说话,渐渐地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协镇!大帅授给我们的这个法子,有什么地方不妥吗?难道你还能找出更好的法子?!”

徐昌永盯着杨振,见大家都赞同那条路线,唯有北上的主将杨振不言也不语,心里困惑不解,遂出声询问。

“并不是大帅的法子不好,而是我等六百人马北上,若走边墙之外,翻山越岭,长途跋涉,火器弹药、军需辎重,如何携带?”

杨振抬头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见他们都盯着自己,继续说道:“我等走边外,若是不带火器弹药、军需辎重,我们轻装前进,固然能够快速北上,可是到了乌欣河折返往东,可就是步步死地了!

“我等六百人马,面对的是鞑子数万大军,若是光靠骑射,一旦遭遇鞑子包围,就不是九死一生了,而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妥妥的十死无生!

“兄弟倒是并不怕死!怕的是死了也白死,死得不值啊!完不成救援任务,死了也是罪过!”

杨振的话,说得徐昌永目瞪口呆。

徐昌永这个人有点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类型的人物,冲锋陷阵或许可以,但是战前庙算却是外行,或者干脆说就没长那个脑子。

徐昌永目瞪口呆之下,对着杨振说:“兄弟托个大,管你叫声杨兄弟!你说说看,除了这条路,咱们还有什么路可走?”

到了这时候,祖克勇、张得贵、李禄也都意识到了,杨振怕是早就有了定见了。

张得贵、李禄二人自是杨振说什么就是什么,除非极其不靠谱,否则他们绝不会反对杨振的决定。

因此,两个人看着杨振,沉默着,等候杨振说话。

而这个时候,耿直汉子祖克勇也忍不住说道:“既然杨协镇不满意大帅亲授的方略,那么你说说看,你还有更好的方略吗?

“此次北上危险重重,祖某人的性命,跟大家是绑在一起的!若是有更好的法子,祖某人也决不会反对!若真是安全可行,祖某不仅决不反对,而且一定赞同!”

正在琢磨着如何分说的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这番话,放下心来,伸出两根手指,放到酒碗里,蘸了酒,然后就着方才祖克勇排列的城池地形,在祖克勇画出的辽东边墙对面,隔着一堆盘子和酒碗,也就是在炕桌的另一边,同样用力地画出了一条线。

“海上!我们走海路北上!鞑子的骑兵再多,再厉害,他们没有水师,也到不了海面上!”

第十三章 敲定

“海上?!海上怎么走?!杨兄弟,杨老弟,哥哥麾下的蒙古兵骑惯了马,可从来没出过海!”

徐昌永听了杨振的说法,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一脸的难以置信。

对徐昌永及其麾下的蒙古兵来说,他们从来没有出过海,从来也没有乘坐过海船,杨振一说走海路北上,完全已经超出了徐昌永能够想象的范围。

走海路北上,这个画面,对徐昌永这样几乎半辈子生活在马上的人来说,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之外。

但是对于眼界开阔一点的祖克勇来说,杨振的说法,却好像是在他的脑海里瞬间就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听了杨振的话,祖克勇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地说道:“对啊!海上没有鞑子,从宁远到松山,到处都是鞑子,可是海上确确实实没有鞑子啊!”

这个时候,李禄也惊喜地说道:“是的!海上没有鞑子!到了海上,从宁远到松山,我们一个鞑子也不会遇见!到了北边的海上,我们可以派人上岸侦察,若是鞑子沿海布防了,我们不上岸,他们能奈我何?最坏最坏的结果,我们也能全身而退了!”

李禄举一反三,先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了。

可是李禄说的最坏的结果,也比从边外草原北上强多了,最起码不再是九死一生了。

所以,李禄说完,张得贵立刻跟着说道:“不错!这个法子比走边外好,走边外一旦遭遇鞑子,那就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我们没有退路!可是走海上,始终是我们自己说了算!若有入城机会,我们就上岸,若没有入城机会,我们就在海上观望!最起码,我们能够保全自己,有机会全身而退!”

李禄和张得贵的话说完,徐昌永、祖克勇也都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不过,片刻之后,大家从激动中平静下来,问题很快就又来了。

最先提出问题的是祖克勇。

只听祖克勇说道:“走海路,可以!可是怎么走?船在哪里?我们六百人,又要带火器弹药,又要带军需辎重,而且祖某认为,我们还要带上马匹!六百人,六百匹马,怎么走海路,宁远有那么多海船吗?”

“宁远城里是没有!可是觉华岛有啊!我的意思是,我们此行不带马匹,马匹多了,我们在海上就无法长期停留观望!”

然而,杨振的话音刚落,就立刻遭到了徐昌永的反对。

只听徐昌永猛地一拍炕桌,继而大声说道:“不行!怎么能不带马呢?!若不带马,铁定不行!我麾下皆是蒙古兵,没有战马,如何作战!?不带战马,我们这三百人去了跟没去又有什么分别?!杨兄弟,你得想想办法,必须带上战马!”

杨振一听,心说好吧,只要你们不反对走海路北上这个大方略,其他的咱就慢慢研究吧,当下也不再言语,只是冲着徐昌永点了点头,算是让步了。

而祖克勇听了徐昌永的这番话之后,也已经认识到,之前赞成走边外的徐昌永,已经赞成乘船走海路了。

“祖将军可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杨振敏锐地发现,祖克勇眼神闪烁不定,显然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因此直接问道:“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提出来,我们一起商议解决!毕竟走海路北上,兄弟也是头一回,海上也有遇上风浪的危险,兄弟也并无百分之一百的把握!”

“走海路北上,虽有遇上风浪的危险,但是这点风险,与遇上鞑子的风险相比,肯定还是走海路更安全啊!”

杨振话音刚落,张得贵、李禄、徐昌永就连连附和。

这个时候,祖克勇问道:“杨协镇,兄弟们受命跟着你北上,若走海路,茫茫大海,咱们要在哪里靠岸,要在哪里登陆?”

杨振听见祖克勇这么问,心知他已经基本接受了走海路北上的大方略,因此耐下性子,向他进一步解释道:

“我们沿着海岸北上,可到小凌河入海口处靠岸登陆!彼处往西,距离松山城,不过八九里地!不管是我们援军入城,还是传信入城,都更容易!”

祖克勇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继续追问道:“若是鞑子在小凌河入海口,或者小凌河两岸已有驻军,我们又该怎么办?”

“若是鞑子在彼处已有备,我们可以退居海上,另寻地点再登陆!若是鞑子在彼处无备,我们甚至可以沿着小凌河,直抵娘娘宫登陆!”

祖克勇一听杨振说出“娘娘宫”这个地名,知道杨振的这个方案,要比祖大帅那个方案安全。

娘娘宫就在松山城外不远,供奉的是华夏海神天后妈祖,以前祖克勇驻守锦州期间,去过不止一次。

听见杨振说到娘娘宫,祖克勇当下再无疑虑,抱拳说道:“杨协镇!此行毕竟性命攸关,兄弟不得不仔细问问!明日一早,兄弟即带麾下搬来此地,与协镇麾下合营驻扎!到时候,我们再详谈海路北上、救援松山的具体方略!”

祖克勇一边说着话,一边端起来了酒碗。

杨振见状,连忙也端起酒碗,与祖克勇、徐昌永、张得贵、李禄逐一碰杯,然后一仰脖,一口喝尽。

走海路北上的大方略,就这么大体定了下来,这个过程比杨振原本预想的,要容易得多。

当晚,到了人定时分,在杨振嘱咐众人暂且保守秘密之后,祖克勇、徐昌永一起告辞离去。

鞑子在宁远城里有没有奸细,杨振不清楚,但他很清楚的是,这个时代的许多文官武将保密意识极差。

杨振要是不告诉他们暂时保密,恐怕当天晚上说的话,第二天就闹得满城风云了。

一旦传到了鞑子的奸细或者密探耳朵里,从海路北上这个事情恐怕就要胎死腹中了。

当晚众人散去,一夜无话,喝了三碗酒的杨振,十分难得地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大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阴天,铅灰色的天空,像个大盖子,盖在宁远城的上空,让人心情压抑,喘不上气。

杨振匆匆吃过早饭,留下张得贵在营中主持营务,杨振让他组织营中不到二百个士卒,到东门小校场出操跑圈,而杨振自己则带着李禄,去了辽东巡抚衙署。

出兵的路线虽然定了,但是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如运兵船只的问题,火器弹药的问题,军需辎重的问题,号令旗牌的问题,都需要一一敲定。

除此之外,通过海路北上小凌河口登陆的大体方略,也需要报告给巡抚方一藻。

至于此时宁远的最高军事长官祖大寿,杨振不想再跟这个辽东大帅纠缠进兵路线的问题了。

因为杨振对祖大寿目前的立场,心里是存有疑问的,毕竟这个人在崇祯四年的时候投降过满清,眼下就有一大帮子兄弟子侄和家人在满清那一边当官发财。

而且最重要的是,就在两年之后,祖大寿又一次投降了满清。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投降的,一想到这些历史事实,杨振的心里就极为膈应,发自内心地感到这个人无法信任。

关于通过海路北上松山的计划,如果昨晚祖克勇向他报告了,那就算是杨振告知了;若是祖克勇没有向他报告,杨振决意等到临出发前的那一刻再对他明言。

杨振去了巡抚方一藻的衙署,顺利见到了巡抚方一藻,向他禀报了自己的想法,把头天晚上的理由,条分缕析地说给方一藻听。

恰好主管辽东粮饷事务的督饷郎中袁枢,也在巡抚衙署办公,听了杨振的说法,当即极为赞同。

袁枢的父亲是袁可立,在毛大帅主政东江镇的时候,袁可立曾任登莱巡抚,而当时袁枢就在其父袁可立的幕府之中,是以对海上事务并不陌生,算得上是当时极少的具有海洋视野的文官之一了。

因此,袁枢对杨振海路突击的想法极为赞赏。

巡抚方一藻则不懂军事,杨振是他这次带回到辽东来的唯一将领,因此听了杨振和袁枢的话,自是无可无不可。

再加上头一天,杨振在受命之时提出了三个条件,其中一个就是自行决定进军的路线,不受宁远文官武将们的干涉,也包括了巡抚方一藻和总兵祖大寿。

这才刚过了一天,方一藻自然不能出尔反尔,所以,他很痛快地就拍板定下了海路进兵的计划。

第十四章 名分

对杨振来说,极为幸运的是,因为户部派驻辽东的督饷郎中,恰好就主管“觉华岛”等屯粮城的粮饷调拨转运事务。

所以,岛上的大批运输船只,目前也归袁枢提调。

袁枢这个督饷郎中,表态支持了杨振的计划,运输船只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然了,岛上的屯粮城并不是每天都有运粮船往来宁远海岸的宁远河口,通常半个月左右才往来一次。

然而,巧合的是,二月小、三月大,合计起来一共差了三天。

与此同时,三月三、拜祖先,这一天又是传统的上巳节,开工行船多有忌讳,就又差了一天。

所以,按照惯例,要等到三月初四,岛上的屯粮城才会把三月的第一批粮饷运抵宁远河口。

当然了,“觉华岛”距离宁远海岸上的宁远河口并不远,不过十八里;而宁远河口距离宁远城东门,也就十一二里而已。

岛上的海船把粮饷运到了宁远河口,然后派出小船,在宁远守军的护卫之下,走宁远河,直接把粮饷分批运到宁远城的南门外。

两地之间,一共也就相距三十里左右,船队早上出发,中午之前就能抵达,可以说非常方便了。

在明朝末年的时候,辽东军队几乎已经成为军阀的私兵,而把粮饷屯在孤悬海外的海岛之上,定期分发入城,则是朝廷唯一能够制约辽东军队的有效手段了。

“那也就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在三月初四中午之前,卑职必须做好出发北上的一切准备?”

听完督饷郎中袁枢的介绍,杨振的心里有了更多底气的同时,立刻又对时间的紧迫,感到不安。

不过他也知道,鞑子大军围困锦州和松山已经一个多月了,他既然受命北上救援,也确实需要尽快出发了。

袁枢奉旨来到辽东,虽然只是担负着监督粮饷分配的重任,但是作为袁可立的儿子,他也很想有所作为。

之前作为督饷郎中这样的文官,他并没有多少主动作为的机会,但是杨振提出乘船北上,救援松山的想法,却让他一下子有了可以作为的平台,因此十分热心。

听了杨振的话,他立刻说道:“不错!觉华岛上的运粮船队,三月初四中午之前当能到达,初四下午,船上粮饷当能卸载完毕,当日黄昏,杨协镇所部北上人马即可开拔!”

袁枢说完了这番话,又转头冲着巡抚方一藻抱拳说道:“抚院大人!杨协镇所部奉命北上,以六百人马,救援数万鞑子军队围困之松山、锦州,粮饷分配上面,以下官之见,当优先给予拨付,并当禀报朝廷,给以厚饷重赏,激励士气!”

杨振本来也想提出这个问题,但是他把这个问题放在了最后。

不过还没有等他提出,主管粮饷问题的袁枢反倒先提出来了,杨振闻之大喜,立刻也说道:

“巡抚大人!卑职所部自崇祯十一年十一月至今,实未得一分饷银!本来为国奋战,但有一口吃食可以果腹,卑职即已满足。

“然而此次北上,风险至大,可谓是九死一生。而卑职所能仰赖者,唯有麾下士卒!饷不足,则士气不振;饷不继,则士气衰竭!卑职请大人明察!”

巡抚方一藻也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当下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朝廷情形,你也知道,缺粮缺饷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辽东虽然优先供应,但也做不到足饷、足食啊!

“这样吧——崇祯十一年十一月以来,你部该有而未得的饷额,将来你部得胜归来,本抚院一定禀明总督洪大人,为你们补足!

“至于本次开拔北上,为奖励忠勇,激励士气,本抚院今日即与祖总镇会商,一定从优从重拨给!有了袁郎中的支持,你且放宽心,先全力以赴做好开拔北上的准备吧!”

巡抚方一藻虽然没有当场答应给多少,但是毕竟是答应下来了。

杨振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见巡抚方一藻答应了,立刻行礼,表示感激。

方一藻看该说的都说了,杨振提出的问题也都解决了,而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于是问道:“杨振贤侄,你提出的北上方略,本抚院同意了!精选火器的事情,本抚院也赞成了!由袁郎中调度海船的问题,今日也都一并解决了!包括厚给饷银,激励士气的要求,本抚院也先做主答应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方一藻说到这里,脸色已然有所不快。

杨振一看,不能再多说别的了,当下抱拳说道:“启禀大人,卑职尚有一事恳求!不费粮饷,只费笔墨。请大人为卑职亲笔赐字,书写一面旗帜!”

杨振说完话,从怀中取出一团红绸来,展开来,铺在地上,足有四尺见方。

方一藻和袁枢看了,都是一头雾水,有点懵圈,不知道杨振是什么意思。

果然,督饷郎中袁枢指着地上的红绸,发话说道:“杨协镇,这是何意?你想请巡抚大人为你题写何字?”

杨振见状,马上又说道:“此次北上,卑职原领所部二百人,卑职自信可以如臂使指,但是,除了卑职所部之外,又有蒙古兵三百,又有大帅中军一百!三部人马,之前互不统属,今日交予卑职指挥,卑职深感为难!虽有昨日巡抚大人与总镇大人之口令,授予卑职号令指挥、生杀予夺之全权,但毕竟各有统属,没有名分!

“卑职也知道,朝廷以军职营职法度最严,轻易不得更增,卑职此次统兵北上,不过是临时职分,也不敢奢望巡抚大人以六百人马而另立一营,但是——

“卑职以为,若有大人亲书一面旗帜——不管是暂编北上救援先遣队,还是暂编北上救援先锋营,授予卑职,卑职即有名分,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号令指挥全部六百人马了!”

方一藻与袁枢听了这话,心里都是一惊,心想这个杨振恐怕可不是一个简单的武夫,居然知道名分之重,居然想借此机会另立一营,将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真正收入麾下。

方一藻更是面色严肃地盯着杨振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说话,似乎要把这个越来越让他感到迷惑的青年将领一次看透了。

就在这个时候,对杨振一见面就颇有好感的袁枢说话了。

只听得袁枢说道:“抚院大人可曾听说过一则寓言?”

“什么寓言?”

巡抚方一藻把打量杨振的目光收回来,转而有点疑惑地看向袁枢。

只见袁枢微笑着,看着方一藻,说道:“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夫卖兔者满市,而盗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就是这则寓言!”

“不错!商君书之定分!袁郎中果然家学深厚,博闻强识啊!”

明朝文人能够考上进士的,没有一个是白给的。

商君书虽然不是儒家经典,但是当官当到了巡抚这一级,若是不懂点法家的东西,那就是没有当明白。

方一藻听了袁枢说的所谓寓言,先是发出了一声感叹,然后转而对杨振说道:“很好!你能知道名分之重,看来也是读过书的。本抚院对你此次率军北上救援,信心更足了!”

说完了这话,方一藻吩咐身边伺候的随从取来笔墨砚台,又让杨振动手把那块红绸展开,放到书案上。

方一藻略一思考,先是竖着写下两个小字。

杨振连忙低头细看,原来是“暂编”二字,心底一阵感叹:“看来方一藻还是没有什么魄力啊!”

暂编的意思,就是说,战时情况比较特殊,来不及上报兵部请示确定正式编制,暂时把几支互不隶属的队伍编到一起,去执行一项共同的任务。

等到任务结束,这个暂编的队伍是不是要解散,究竟是各归本部,还是正式编到一起,到时候再说。

在方一藻的心里,这是目前他能做的最为稳妥的一种安排了。

他既没有擅自更改或者设立营制,又没有对杨振本人做出什么许诺,一切都要等到战后再说。

在他看来,若是杨振救援松山,或者锦州,成功了,那么一切都好说,就是请示兵部,以此六百人马为骨干新设一营,想来也不是难事。

如果杨振北上救援失败了,那就一切休提了。

更何况在方一藻等人的心里,杨振这回率领六百人北上救援,绝对是凶多吉少,功成归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在杨振心底暗自慨叹,心情失落的时候,方一藻又刷刷刷地挥笔写下了几个大字来。

“宁远先遣营!”

杨振又看见这几个字样,心情顿时好转了一点,虽然是暂编,但好歹是个先遣营的称呼。

“暂编——宁远先遣营!怎么样?!”

方一藻写完这几个字,让身边侍从拿起红绸,展开来看,指着上面五大两小七个字,大声说道:“暂编营虽然不算正经营头,但是叫将起来也颇为响亮!如果你们觉得还行,就打起这个旗号北上吧!

“至于这个暂编营下,车、马、步、弓各有几何,眼下还都说不上!总归来说,都由你杨振全权做主了!

“将来若是你带兵救援有功,即便是到时候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各归本部了,你这个先遣营,本抚院也必为你奏请保留!”

“卑职遵命!卑职谢过抚院大人!卑职谢过袁郎中!”

第十五章 暂编

杨振本来也没敢抱有多大的奢望,如今北上救援的队伍有了一个独立的营号,对他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将来,他也没敢奢望过什么,他倒是想将祖克勇所部和徐昌永所部永远编在他的麾下。

但是他也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一点根本不可能做到。

毕竟祖克勇是祖大寿家族后辈之中的后起之秀,有了祖大寿这样的靠山,他不可能主动投奔自己,为自己所用。

而祖克勇所率领的队伍,又是祖大寿中军铁骑里的精锐士卒,虽然人数不多,但也绝不可能便宜了他杨振。

至于徐昌永,也是一样,虽说地位比不上祖克勇,但也是祖大寿军中出来的悍将。

而且祖大寿把他放在桑噶尔赛的蒙古营里,是为了控制桑噶尔赛的蒙古兵,也不可能调出来给杨振。

不过,杨振也很清楚,只要他这次不死,而且只要他能抵达松山城外,把援军将至的消息传递进去,他就一定会有功劳。

因为他知道,锦州城内兵强马壮个把月内不可能被攻陷,而驻守松山城的金国凤,又是眼下大明朝最善防守的将领,松山城在他的坚守之下虽然几度差点被攻陷,但最终并没有被拿下。

所以说,崇祯十二年春的松山城,完全可以说是有惊无险,而最危险的反而是他所带领的这支救援队伍。

那么,只要他活到鞑子撤退,到时候暂编宁远先遣营就极大可能保留下来,或许还能够去掉暂编两个字。

杨振拿了巡抚方一藻亲笔题写的旗号,与两位上官再次敲定了三月初四黄昏出发的时间,就告别了方一藻和袁枢,匆匆回到自己的营中。

等到杨振回到宁远城东门——春和门——内自家营地的时候,祖克勇已经请了军令,领着祖大寿拨给他的一百中军劲卒移驻入营来了。

祖大寿也不愧是名流后世的辽东大帅,说了要给杨振调拨一百名精锐劲卒,派过来的一百人果然是个个精悍。

而且这一百个精锐悍卒,也不是空手来的,不仅带来了各自的战马,而且个个背着弓、挎着刀、持着长枪、披着盔甲。

杨振一看就知道,这些人都是从祖大寿最为倚重的所谓关宁铁骑里精选出来的。

与此同时,关于杨振借用“鲁密铳”的事情,祖大寿也没有食言。

对祖大寿来说,鲁密铳虽然非常贵重,平时他都舍不得拿出来使用,但是,这些贵重的火器对于他花费了重金打造的重骑兵来说,却又有点形同鸡肋。

首先,数量太少了,根本形不成强大火力,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发挥不了作用。

其次,装填忒麻烦,点火也困难,尤其是在疾驰的马背上,最多也就打上一枪。

再者,麾下士卒不习惯,相比而言,祖大寿军中那些糙汉子们更喜欢强弓重箭。

所以,祖大寿虽然有点肉疼,虽然有点舍不得给杨振,但最后还是把自己珍藏多年的数十杆“鲁密铳”拿了出来。

在他的内心深处,把这些“鲁密铳”送给杨振,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良心的一种安慰。

祖大寿已经打了一辈子仗了,对女真鞑子围点打援的那点小伎俩,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在他看来,杨振此行确确实实是九死一生。

虽然杨振决定走海上的想法让他眼前一亮,但是他仍然认为只要杨振这些人上了岸,接近了松山城或者锦州城,那就必然会遭遇鞑子的骑兵,甚至陷入早就设好的圈套里。

杨振死了也就死了,可是杨振还有个叔叔杨国柱,那也是大明朝的一镇总兵官啊!

自己就这么毫不作为地让杨振去送死,而且杨振临行前唯一要求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做,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犹豫来犹豫去,祖大寿不顾麾下亲信近人比如吴三桂等人的反对,还是光棍了一回,让祖克勇带着自己仅有的四十一杆万历二十六年朝廷督造的“鲁密铳”暂时并入了杨振的麾下。

也因此,前来与杨振旧部合营驻扎的祖克勇,一见到了杨振的面儿,就对杨振说道:“杨协镇!你要的鲁密铳,大帅让我带来了!一共四十杆!加上前番借给李禄的那一杆,一共四十一杆!大帅麾下总共也就这么多了!”

刚从方一藻、袁枢那里归来的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话,杨振心中大喜,连忙走上前,紧紧握着祖克勇的手,一边使劲握手,一边连忙道谢:“谢谢大帅!谢谢兄弟!有了这些火枪,我们北上的胜算就能增加不少啊!”

“有了这些火枪,北上的胜算就能增加不少?!”

祖克勇心底里并不相信。

祖大寿同意把鲁密铳借给杨振等人使用之后,吴三桂特意找到祖克勇,告诉他要把鲁密铳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若是有失陷于鞑子手中的危险,就把它们销毁,若是得胜归来,一定要带回祖大帅麾下。

但是祖克勇对吴三桂的话并不在意,祖克勇的悍勇不在吴三桂之下,但是他的心思却要简单得多。

当然他在祖大寿军中受器重的程度,也没法跟吴三桂相比,因此临行前吴三桂的各种叮嘱交代,不仅没有起到作用,反而让祖克勇心生反感。

最重要的是,行伍出身的祖克勇习惯了弓马骑射,根本不认可火铳或者火枪在野外大战中的作用。

所以,与杨振刚一见面,他就毫无保留地把带来的“鲁密铳”,全数移交给了杨振处置。

杨振对祖克勇的做法,心里自是非常感激,连带着言语和态度也不一样。

之前对祖克勇被俘投降的那点疑虑和不信任,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到了当天下午,听说祖克勇已经率队移驻,与杨振所部合营,徐昌永也请了军令,带着调拨过来的三百蒙古兵及其战马,移驻到了宁远城东门内。

徐昌永办理了移驻合营事宜,在张得贵引领下来找杨振见面。

杨振见了张得贵、徐昌永,又让自己的亲兵去找了祖克勇、李禄过来,几个人就在杨振那个大炕上,盘腿而坐,商议出兵事宜。

等到这几个人全都到齐了以后,杨振拿出了巡抚方一藻亲笔书写的“暂编宁远先遣营”旗号,一边向在座几人展示,一边说道:

“徐老兄!祖兄弟!这是巡抚方大人亲笔书写的旗号!咱们三部合营之后,这六百来号人马,从今往后,直到得胜归来,就叫作暂编宁远先遣营了!”

杨振嘴里说的六百来号人,实际上是六百二十八个人。

杨振旧部包括杨振本人在内,一共是一百九十六人。

祖克勇所部一百人,包括祖克勇本人在内,一共是一百零一人。

祖克勇没有独当一面过,所以没有自己的亲兵家丁。

但是徐昌永却有一批亲兵家丁,没有这批亲兵家丁,那三百蒙古兵他也控制不住。

所以,合营的三部之中,徐昌永人数最多,其中蒙古兵三百员,属于他自己的亲兵家丁三十人,带上他自己,总计三百三十一人。

“今日咱们合营完毕,按照巡抚方大人的意见,也是兄弟杨振的意见,这个先遣营下面,车马弓步,前后左右,还是要编排一个一二三四出来!”

杨振说完这话,看着徐昌永、祖克勇,等着两个人表态。

杨振非常清楚,祖克勇麾下的那些人都是祖大寿拿钱喂饱了的,想要收拢过来毫无可能。

而徐昌永麾下暂时节制的三百蒙古兵,十分不可靠,他也根本就没有收归麾下的的打算。

所以,他的重编队伍,更多的就是单纯为了方便指挥而已。

不过,杨振的心思,徐昌永和祖克勇却并不知道。

眼下他们看杨振拿着巡抚方一藻书写的旗号,心里都是一紧。

两人彼此看看,最后徐昌永先开了口。

只听他说道:“杨兄弟!这回北上,祖大帅、方巡抚都已经明确了,是以你为主!兄弟你要重编营伍,徐某人不能反对,不过我可得先把丑话说到前头!免得将来伤了与你杨兄弟的和气!

“徐某现在领的这三百蒙古兵,可不是兄弟自己的人马!这是大帅从桑噶尔赛那里调拨过来的!徐某也是临时领着!将来咱们此行结束,徐某交回帅令,这三百蒙古兵可得还给人家!徐某可做不了主啊!”

第十六章 队伍

原本杨振也并没有吞并他们的意思,所以听了徐昌永的话,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祖克勇。

只见祖克勇说道:“这一次,祖某奉命,跟随杨协镇北上,自当听从号令、服从指挥!只是祖某所领大帅中军重骑,乃是奉了大帅军令,从吴三桂吴协镇的麾下临时调拨,此行结束,同样要各回本部!此情需先言明,免得到时生了误会!”

徐昌永和祖克勇两个人不软不硬的抵触,让杨振无奈。

杨振的心里知道,这两个人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因此,祖克勇话音一落,杨振立刻笑着说道:“徐老兄!祖兄弟!你们两位真是误会了!兄弟今日请得巡抚手书旗号一面,只是为了号令统一,方便指挥!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这话,杨振看着仍然将信将疑的两个人,继续说道:“将来北上途中,毕竟兵凶战危!我们一行六百来号人,登船、行军、驻扎、补给、哨探和备战,没个章法可不行啊!今天重新编排,不过是为了行军作战指挥方便罢了!暂编嘛,就是这个意思,将来任务了了,自然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兄弟哪敢有二话!?”

杨振说完,陪着笑,看着徐昌永、祖克勇,赌咒发誓自己没有别的意思。

徐昌永、祖克勇再次对视一样,一起冲杨振抱拳,说道:“既然如此,愿闻其详!”

杨振见状,连忙说道:“如今徐老兄、祖兄弟麾下皆是骑兵,在咱们先遣营里自然仍是骑兵,仍然都是马队!

“不过,徐老兄麾下所领蒙古兵都是轻骑,来去如风,最是迅捷,兄弟意思是编为先遣营前锋哨探马队,当然仍由徐老兄指挥!

“至于祖兄弟麾下所领大帅中军,都是披甲重骑,披坚执锐,最擅长攻坚克难、冲锋陷阵,应为中军预备马队!自是仍由祖兄弟指挥!”

说到这里,杨振的心里一阵慨叹,祖大寿给他调拨的这些人马,实际上是为了让他走边外去锦州松山救援用的,根本没有征求过杨振的意见。

而当时,杨振自己的想法也还不够成熟,大庭广众之下,他也没有敢于当场拒绝祖大寿的这个安排。

若是当时他可以自己做主,选择调拨北上人马,他是肯定不会要这些人的。

因为对他来说,步兵鸟枪手或者火铳手,是最适合执行他的海路北上计划的人手,骑兵反而麻烦。

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将就着用了。

杨振的话说到这里,徐昌永和祖克勇再次对视一眼,脸上都是笑容,知道杨振嘴里所谓的“暂编”原来就是这样,都是放下心来。

说完了对徐昌永、祖克勇的安排,剩下的张得贵、李禄都是自己人,想怎么安排都可以。

只听杨振说道:“张得贵、李禄!你二人要在今日日落之前,要把老营那一百八十来号人分作三拨,挑那些精通鸟枪火铳的,选出四十人,编成先遣营火枪队,把祖兄弟带来的鲁密铳集中配发给他们,由我直接指挥!

“然后,再挑那些熟悉虎蹲炮、熟悉佛郎机,或者九头鸟的,按照两人一架九头鸟、三人一尊虎蹲炮,四人一门佛郎机,选出八十人,编为先遣营炮队!万事不管,只负责打炮!由张得贵指挥!

“最后剩下那六十来个人,自成一队,统一编为先遣营掷弹手!掷弹手除了保留弓刀进行自保之外,专司火药弹的投掷!你们要尽量、尽快,把宁远城里能够搜罗到的什么万人敌、龙王炮、震天响,全都收集起来!归他们使用!所有掷弹手统归李禄指挥!”

说到这里,杨振也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又对徐昌永、祖克勇两人说道:“徐老兄!祖兄弟!今日兄弟已经请了军令,三月初四黄昏,我们就要从东门出发,前往宁远河口,在那里登船北上!

“所以,从今天开始,少则旬日,多则月余,杨某与徐老兄、祖兄弟就是真正的同舟共济了!胜,则我们皆大欢喜,败,则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我们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方才杨某所说诸事,如火枪、火炮、火药弹,实在是我们六百来号人死里求生之一大凭借!

“眼下,杨某营中火器弹药匮乏,虽然已经请了祖大帅、方抚院之军令,但在这宁远军中,却仍需要两位鼎力相助!”

说到这里,本来盘腿坐着的杨振,站了起来,然后单膝跪在炕头,冲着徐昌永和祖克勇抱拳行了一个大礼。

杨振冲着祖克勇和徐昌永单膝下跪行礼之后,张得贵、李禄两个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无法再安坐于原位了。

而且,两个人也都知道杨振的意思,若是没有祖克勇、徐昌永的奔走帮忙,即便是有了方一藻的手令,在以祖家军为主的宁远城里,恐怕也没什么大用。

因此两人立刻跟着杨振,向徐昌永、祖克勇行了大礼。

徐昌永和祖克勇猝不及防,连忙避让。

徐昌永更是一边避让,一边摆手说道:“哎呀呀——杨兄弟,老张、李兄弟,你们这是干嘛?!快快起来,快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嘛!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徐某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也得帮你们把东西凑齐!”

祖克勇也是跟着说道:“杨协镇!张游击!李兄弟!快快请起!既然火器对杨协镇的计划如此重要,而且又有大帅的军令,那么宁远军中诸般火器,火药,弹丸,还不是由咱们先遣营说了算!大帅军中,你看中了那种火器,列个单子,交给祖某!

“至于宁远城里,军械辎重,乃至粮饷军需,皆由袁郎中签发调度供给,既然杨协镇已经请了巡抚大人的军令,袁郎中那里想必也没有问题!”

有了徐昌永的表示,特别是祖克勇的说法,杨振总算是放下心来。

要想在这个年代,特别是眼下这个时候,闯出一条活路,除了改良火器和重用火器之外,杨振实在是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走海路,或许能够避免在半路上遭遇鞑子骑兵,避免被鞑子全歼的悲催命运。

但是,到了松山城的外海,或者是到了小凌河的出海口,即便是足够幸运,可以沿着小凌河,一路深入进去,抵达离松山城最近的娘娘宫,杨振所部想要靠近松山城,总还是需要上岸的。

而此时的松山与锦州城外,到处都是鞑子的重兵,只要上了岸,迟早会与鞑子遭遇。

虽然杨振知道,此时鞑子设伏或者布下重兵的区域,主要在松山以南、以西以及与锦州周边,并没有把来自海上的威胁放在重要位置。

但是,他却绝对不敢保证,鞑子在松山城以东的海岸上,或者小凌河的入海口,没有驻扎军队。

所以,在杨振的设想之中,一旦遭遇了鞑子小股人马,他要利用现有的火器,想尽办法打一个胜仗,以便激励军中士气。

到了崇祯十二年春天的时候,在与女真鞑子的战争中,大明朝的官军已经太久没有打过胜仗了。

因此,哪怕是一个很小的胜仗,也会立刻上达天听,这样的话,一方面可以让自己迅速扬名立万,另一方面也更有助于让自己改写大明朝在这个平行时空中的命运。

当然了,若是上了岸以后,意外遭遇鞑子的大批人马,他是肯定不会选择硬拼的,一旦如此,他会留下一部分人马断后,领着其他人马退回海上。

至于说,上了岸以后,掉进鞑子的埋伏陷阱,那就啥也不用说了,唯有像历史上那样尽人事听天命了。

且说当日下午,几个人碰过面以后,初步定下了“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基本构成,随即几个人就按照杨振的说法迅速行动了起来。

徐昌永需要把自己的亲兵家丁尽快安插到那三百蒙古兵中,去担任什长、把总、哨官,以便牢牢控制住那三百蒙古兵。

所以,几个人计议结束,徐昌永当即匆匆告辞离去。

而杨振,则让人找来了笔墨,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堆所需的火器、弹药等军需物资,交给了拍着胸脯向他承诺的祖克勇,让祖克勇立刻带人前去搜罗。

与此同时,杨振麾下的左膀右臂——张得贵和李禄,则去召集了杨振旧部全体士卒到小校场上集合,按照杨振的说法,挑选和分派火枪队、炮队和掷弹手,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杨振再一次出门,前去巡抚衙署求见督饷郎中袁枢调拨火器弹药军需的时候,那面写着“暂编宁远先遣营”字样的红旗,已经被杨振的亲兵队长——把总杨占鳌弄了个高大的旗杆,树立在了杨振居住的小院大门前。

“暂编宁远先遣营”就在这一片仓促忙乱之中,草草地立起来了。

第十七章 誓言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三月初三的早上,东门小校场上冷风飕飕,晨曦乍现。

一大早,杨振麾下原来的旧部——小二百人,就被全数拉到这里集合,接受杨振的“检阅”。

头天傍晚时分,张得贵和李禄已经按照杨振的说法,把这小二百人分成了三队:炮队、掷弹兵队和火枪队。

为了指挥方便,也为了激励士气,杨振当天晚上还让张得贵和李禄连夜派人在宁远城里找了裁缝,缝制了三面队旗,准备第二天早上搞个“授旗”仪式。

今天一大早,杨振一起床,就拿到了这三面队旗,看得是一边苦笑着摇头,一边也不得不暗自佩服古人的智慧。

这个时代大多数卫所出身的士卒不识字,杨振麾下小二百人之中识字的也不多,更是没有什么读书人。

所以,为了方便这些人辨识各自的旗号,张得贵和李禄直接让人把火枪、万人敌、虎蹲炮的样子简单画了画,直接绣了上去。

好在宁远城里的裁缝铺子手艺还算不错,虽然没见过“鲁密铳”长什么样,但毕竟也见过其他火绳枪的样子,加上张得贵、李禄让人画出来的大概线条,也绣了个差不离儿——大概齐。

即使火枪队的队旗上没有写明白“火枪队”字样,但是一看这面旗帜,就是个大傻子也知道这是火枪队的队旗了。

掷弹兵队的队旗,上面直接绣了一个带着引火线的黑色大圆球,那意思也是一清二楚。

至于先遣营炮队的队旗上面,绣的则是一门看不出来是虎蹲炮还是佛郎机的大炮形状,与其说是虎蹲炮和佛郎机,倒不如说它更像是宁远城头那些个威力巨大的“红夷大炮”。

且说这天早上,迎着晨曦中初升的太阳,杨振领着几个手捧队旗的亲兵,来到了小校场上。

此时,火枪队四十人,炮队八十人,掷弹兵队六十六人,已经分作了三个小方阵,一字排开,肃立等候在那里了。

杨振领着几个手捧队旗的亲兵,来到跟前,三个小方阵中肃立的一百八十六人,眼睛全都盯在杨振的身上,等他杨振说话。

杨振表情严肃地来到方阵跟前,先在前排几个满脸疤痕的士卒驻足停留了片刻,拿手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也不说话,然后从火枪队的队列前走过,一路走过炮队的前面,走过掷弹兵队的前面。

最后又不言不语地折返回来,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上,面对着小二百号人,再次扫视全场,然后沉声说道:

“杨振不才,蒙诸位不弃,一路追随至今!诸位跟着我杨振,出生入死已有多年,论情分,我与诸位虽不是一母同胞,却远远胜过了一母同胞,我视诸位,都是我杨振的手足兄弟!

“过去,杨振与诸位同甘共苦,往后,杨振也必与诸位同生共死!我杨振愿意立誓,他日若富贵,必当与诸位共享!同生死、共富贵!若是有违此誓,天人共灭之!”

杨振话音落下,张得贵和李禄同时大声响应,一起冲着肃立聆听的一百八十多人,振臂高声喊道:“同生死、共富贵!有违此誓,天必厌之!”

过去的杨振虽然也爱惜士卒,向来都是与麾下士卒同甘共苦,但却不善言谈,很少与麾下士卒掏心掏肺地这么说话。

即便是去年跟着卢象升在北直隶陷入鞑子重兵包围之中,杨振也很少在麾下士卒面前,当众流露情感。

这一次,一贯有点高冷范儿的杨振,“十分罕见”地说出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话,看在麾下士卒的眼里,自是显得非同寻常。

因此,张得贵和李禄振臂高呼“同生死、共富贵”的誓言之后,站在杨振面前的那小二百号百战余生的老兵们,终于动容,很快就跟着二人一起振臂高喊:“同生死、共富贵!有违此誓、天必厌之!同生死、共富贵!有违此誓、天必厌之!……”

杨振看着高呼誓言的士卒老兵们,目光从一张张因为有些激动而胀红的脸上扫过,眼看着校场内的气氛终于热烈了起来,当即高举双手,往下压,片刻之后,小校场内重新安静了下去,大家都看着杨振。

这个时候,杨振接着大声说道:“今日召集大家到此,是有三件事,要与大家说明!第一件——就在前日,杨振奉命!要带诸位,北上救援松山!——”

杨振话音刚落,眼前的老兵们轰得一声,像是一瓢水倒进了滚烫的油锅里,顿时乱了起来。

这几日,杨振麾下动作不断,有些脑瓜子灵活的人,已经猜到必定又要有事了,甚至个别人已经从新近移驻合营的祖克勇所部打听到了大概情况。

但是大多数人,对北上救援松山的事情并不了解,此时听了这话,心里都是惊疑不定——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去送死的吗?!

杨振麾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自然不乏那些从军多年、心思缜密的老兵油子,他们知道如今鞑子大军数万人围困锦州、松山,此时去那里,几乎就等于是去送死,绝对是九死一生,甚至有去无回,当下都是鼓噪起来。

对于这些人的反应,杨振早有预料,这个心理和他刚刚得知自己就是杨振的时候一样,第一反应就是推脱,就是逃避。

所以,他也不说话,也不制止,就那么站立着,观察着麾下士卒们的反应。

张得贵、李禄以及杨振的亲兵队长杨占鳌,也都盯着杨振,看他的反应。

若是杨振示意制止,这几个人当然不介意把带头喧哗的人找出来,以违抗军令、带头鼓噪的罪名就地正法,以便立威,压服众人。

但是杨振本人并无任何表示,只是默默不语地看着鼓噪的人群,直到鼓噪喧哗,变成了窃窃私语,直到良久之后,人群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我知道,大家对这样的安排有意见,不满意。说实在话,我杨振跟诸位一样,一开始也不满意!现在宁远城里那么多官军,凭什么让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北上救援!?可是——”

杨振眼见人群终于安静下来,就又接着前面的话头,想要解释上几句,不过他刚刚说到这里,一直观察着眼前队伍的他,突然看见,火枪队前排队首一个烂了右脸、全是疤痕的老兵冲他举起了手,满脸愤恨,似是有话要说,因此杨振立刻停顿下来,看向那个面目狰狞的“疤面”士卒。

这个时候,张得贵也发现情况不对,冲着那个“疤面”士卒喊道:“张国淦!你要做什么!你敢打断大人讲话!?”

“老叔!我有话要说!”那个“疤面”士卒似乎并不害怕,听了张得贵这个杨振军中二把手的话,依然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道。

杨振听到这里,仔细打量了那个“疤面”士卒,那士卒说是老兵,其实并不老,大概二三十岁的样子,比起自己只小不大。

“你一个丢官罢职、戴罪军前的区区把总,有什么屁话可说!?”

张得贵根本不给那个名叫张国淦的“士卒”说话的机会,骂骂咧咧地让他闭嘴,可是杨振能看得出来,那个叫张国淦的并不服气。

其实杨振也想听听麾下这些士卒们究竟是怎么想的,不知道他们的心理,不掌握他们的思想,谁知道北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此,张得贵这边刚刚说完话,把场面弹压下去,杨振马上就发话了。

“没关系!让他说!我也想听听弟兄们们的实在话!”

杨振此话一出,张得贵也无话可说,全场更是一下子静到了极点,只有风声吹动旗帜,发出刷刷声响。

那个叫张国淦的“疤面”士卒顿时咧嘴一笑,也不看张得贵紧皱的眉头和阴沉的脸,随即说道:“大人!不是俺们无礼!实在是兄弟气愤不过!大人你也说了,你也不满意!经过了去年的事情,谁要是满意这样的安排,那他不是没良心,就是缺心眼儿!

“别说现在宁远城里有他们关宁军小两万人,就是没有这些人,凭什么让我们去?!他锦州被围、松山被围,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去年跟着大人,跟着大人您的叔父杨总镇,跟着卢督师,被鞑子数万大军围在巨鹿,谁来救过我们?!他们关宁军就在几十里外,可就是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我们跟天雄军全军覆没!要不是大人你领着我们拼死突围,我们就算折在那里了!

“今天他们被围了,他们自己人不救自己人,倒让我们去救,姥姥!?”

第十八章 家园

张国淦就是那天在小校场外当值的碎嘴张,嘴皮子利索那是出了名的,此时把这番话利利索索地说出来,立刻就又引起了人群的躁动。

“就是啊!让我们去救他们?!姥姥!”

“老子不怕死!但要为了救他们而死,老子不愿意!”

“碎嘴张,这一回你总算说了点有用的!”

眼看着安静下来的人群,又被张国淦一番话挑动起来,杨振也是头疼。

他知道张国淦说的都是事实,而且他也知道张国淦说的这些话,也不是有意要跟他对着干。

他们这些人去年跟着卢象升在巨鹿迎战鞑子入关劫掠的重兵,被围在北直隶的巨鹿,当时高起潜这个死太监率领的关宁军主力,就驻扎在数十里外,可是却畏惧不敢战,眼睁睁地看着卢象升率领的联军在巨鹿全军覆没。

在那场战役里,只有少数几支队伍拼死突围而出,眼下杨振率领的这一支,就是其中一部,他们与关宁军的“仇”,就这么结下了。

因此,此时说到这些事情,在场的这些人,包括杨振在内,人人都是气愤填膺。

但是,杨振也很清楚,这种情绪不能任其发展蔓延下去,所以在这个时候,他立刻挥手制止了人群躁动。

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杨振大声说道:“诸位!你们说的哪一场仗,我杨振没有跟你们站在一起?!你们说的那些事情,又有哪一件哪一桩,我杨振没有和你们共同面对?!你们的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

“可是,我们与关宁军之间就是有再多的账要算,也不能选在这个时候!我们与关宁军之间,就是有再多的仇,有再大的恨,也要等我们先跟鞑子算完了账再说!鞑子杀我父祖,辱我姐妹,屠我同袍,毁我家园!我们与女真鞑子的深仇大恨,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杨振这番话说出来,他眼前有些躁动的人群,再一次鸦雀无声,人人咬牙切齿。

杨振麾下这些百战余生的老兵们,绝大多数都是广宁后屯卫的世袭军户,现在广宁城以及广宁城附近的大明卫所早没了,广宁后屯卫的驻屯地——辽西义州城,也被鞑子毁了。

这些出身广宁后屯卫世袭军户的老兵们,不仅自己无家可归,而且家中父母亲人也都早被鞑子杀光了。

说到仇恨,可以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与女真鞑子有着数不尽的血海深仇。

“张国淦,你这个不成器的王八蛋!难道你忘了你父亲、你二叔、你三叔,还有你的那些堂兄弟们,是怎么死的了吗?!咱们老张家到现在,就剩下我和你叔侄二人,难道与鞑子的血海深仇,你忘了吗?!”

方才杨振的话,成功地勾起了张得贵的伤心往事,眼见得张国淦仍然硬着脖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不由得怒从心起,立刻痛骂起自己的这个侄子,恨不得上去给他两个耳刮子。

“老叔!我怎么会忘!只是——唉——”

那个叫张国淦的,接了张得贵的话,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张得贵的那番话,不仅让张国淦没法拿与关宁军的关系说事儿,也让眼前的一百八十多好人个个不好再说什么。

只是杨振知道,去年那一战留下的心结,恐怕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了。

想到这里,杨振觉得不能再纵容他们抱怨下去了,因此往前两步,举手指着不远处飘扬的旗帜,大声说道:

“祖大帅他们,绝不是不救松山和锦州!方巡抚给我们的旗号是先遣营!我们出发北上以后,关宁军的主力,就会随后出发!我们人数不多,却是军中精锐!这次北上,做的是全军先锋!

“更何况锦州与松山并非与我们无关,若是锦州与松山落入鞑子之手,我们就再也没有希望回到后屯卫,回到义州!难道说,你们不想再回故乡看看,不想再回到我们的家园了吗?!”

“想!怎么不想?!做梦都在想啊!”

杨振话音落下,就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一个有点低沉又有点沧桑的嗓音响起,说了这么一句话。

“潘文茂!你什么意思?!你起什么刺儿?!难道你也反对大人北上!?你忘了你一家子怎么没的了?!”

这个叫潘文茂的,恰是那天在小校场外当值的那个姓潘的老军,此时的他被编入了张得贵麾下的炮队,就站在炮队第一排的排头。

潘文茂四十多岁,年纪与张得贵相差不大,此时听了张得贵的话,脸色瞬间涨红,盯着张得贵说道:

“张大人,你是我的老上官!我潘文茂的性子你知道,我与鞑子不共戴天,我们潘家与鞑子的仇,不比你们张家浅!你不用拿话来激我!”

说完这个,潘文茂转过头看着杨振,对杨振说道:“大人!国仇家恨的大道理,你也不用多说,眼前的这些弟兄们有哪个是真的拎不清?大家只是找个由头,借机发发牢骚罢了!没有老大人,没有你,跟前这些人早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过去,这条命是老大人的,现在这条命,就是你的!该怎么做,照直说就好了!”

说到这里,潘文茂回头瞅瞅了方才在后面咋咋呼呼的养子潘喜,然后又紧接着说道:“若是这一回,真能打到后方去,让我潘文茂,能够带着外面认下的这个儿子,回去给祖宗上个坟,上柱香,就是将来我死了,下去也能见祖宗了!”

“潘喜子!你还有什么话说?!”潘文茂说完话,张得贵立刻指着掷弹兵队队列中间的一个长相凶悍的高大青年说道。

这个潘喜子,大名正是潘喜,方才在队列之中鼓噪的几个人中,数他最欢实,因此早就落入了张得贵的眼睛之中。

听见张得贵这话,杨振也转眼看过去,只见那长相凶悍的高大青年此时早没了方才牢骚满腹的张狂劲头,只是脸红脖子粗地说道:“我听我爹的!”

这个叫潘喜的,此时的年纪可能在二十左右岁,是潘文茂这个老军,在转战途中收养的一个孤儿。

虽然他生性桀骜不训,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在这个世上,任何人的话,他都是爱听不听、爱搭不理,但是唯独潘文茂的话,他从来不敢不听。

杨振看了这些人的表现,心想,若是原来的杨振,估计有的是办法让这些人甘心俯首听命,自己眼下最大的不足,就是对眼前的这些麾下不够了解。

接下来,张得贵又挨个地把方才在人群中鼓噪的其他几个刺头指出来一顿训斥。

这下子,杨振跟前的这些人,才算是真正安静了下来,都知道自己这一回被编入这个先遣营,跟着杨振,北上救援松山,算是棺材板上钉钉子,没得商量余地了。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又看着杨振,等着杨振接着说话。

杨振见状,也不再废话,当即说道:“祖大帅和巡抚大人军令已下,北上救援松山之事,没得推脱商量!”

“我知道大家担心此次北上救援,九死一生,但我要告诉你们,自古以来,都是富贵险中求!更何况,我们与鞑子仇深似海!即便不为富贵,我们北上杀鞑子,也恰是心中夙愿!

“若是有人还是不愿去、不敢去!一心想当逃兵!你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把你开革出营!今后天大地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与我杨振,与我后屯卫,与我先遣营,从此再无瓜葛!——有吗?!”

杨振一边儿说着这番话话,一边儿盯着眼前的人群。

张得贵、李禄、杨占鳌以及他们身边的亲兵,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队列。

甚至方才一再争辩的张国淦也是忍不住转头,往自己的身后看了看。

又是良久之后,紧张的气氛终于消散,因为大家都意识到,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当逃兵。

杨振自己的手心里其实也是捏了一把子汗,若是眼前的这群人中真有那种撂挑子不干的,他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收场了。

难道他还真能把那些撂挑子不干的全杀了吗?

方才刚刚立过了誓言,要同生死、共富贵,现在转眼之间就杀人,翻脸比翻书快,也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第十九章 自荐

“很好!非常好!没有人当逃兵!我杨振一直真心实意把你们当家人,当兄弟,你们完全当得起!”

幸好,最终没有一个人撂挑子不干,这让杨振非常振奋,手下一共就这么点班底,若是这个时候再走上一批,他也不用混了。

“北上的时间和路线,都已经确定!三月初四,我们就要乘船出发!我也向巡抚大人请了手令,朝廷督饷郎中按人头拨给我们一笔欠饷和开拨银子!

“这笔银子,我杨振分文不取!同时,自我杨振以下,不论职务高低、上下尊卑,一律按人头平均分配!这两日,在这宁远城里,谁还有什么夙愿未了,有什么私事需要安排,可以向各队上官告假,上官应一律给假!”

马上就要出发了,而且其中许多人很可能一去不回,死在松山城下,杨振也不想这些人出海之后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或者还有什么夙愿未了。

现在的这个杨振,已经从张得贵等人的嘴里知道,在这个乱世里,他还有一个弟弟,名叫杨捷。

不过,这个杨捷早几年前已经过继给了杨振的叔父杨国柱,目前在杨国柱的军中,不离杨国柱的左右。

除此之外,杨振早就是孑然一身了,其父死于与鞑子的战斗,其母在早广宁失陷的时候,为了免遭鞑子侮辱,选择了悬梁自尽。

而原来那个杨振的妻女,也早就流离失所,死在了辽东频发的战乱之中。

杨振自己在宁远虽然没有一个家人了,但是备不住他的麾下在宁远城里或许就有些亲朋故旧呢。

杨振的这个做法,让眼前的这群麾下不少人,内心感动不已,知道杨振这个上官,确实是将心比心在替他们着想了。

“这第二件事情,就是成立先遣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巡抚方大人亲笔为我们题写了宁远先遣营的旗号!从今往后,我们就叫宁远先遣营了!

“这个先遣营,目前还是暂编,包括了大帅的中军一百铁骑,也包括三百蒙古轻骑!将来他们可能要各回本部,但是先遣营的旗号却会一直属于我们!

“为了便于指挥,我奉巡抚大人的命令,将我们这不到二百号的兄弟,重新编为三队!一曰火枪队!二曰炮队!三曰掷弹兵队!

“如今,大家已经各有所归!今日把所有人召集起来,除了正式明确各自归属,就是要明确各队主官和副官!

“火枪队主官,由我杨振本人兼任!炮队主官,由先遣营游击张得贵担任!掷弹兵队主官,由先遣营都司李禄担任!”

杨振毫不犹豫把自己的左膀右臂任命为先遣营炮队主官和掷弹兵队主官,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干脆果断,下面站着的三个方阵一百八十多号人鸦雀无声。

对于杨振的这个任命,张得贵和李禄早已知情,所以杨振话音一落,两个人齐刷刷单膝跪地,抱拳领命。

杨振上前将两个人扶起,然后又对肃立着的一众人说道:“各队主官已经明确!但是各队副官,我还没有想好!今日召集大家,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杨振的这个做法,让在场的人都是大吃一惊,尤其是张得贵和李禄。

这两个人方才听杨振提及副官这个说法,还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因为事前杨振并没有跟他们说过,而且各队副官的人选,也并没有提前征求他们的意见。

两个人想拦住杨振的话头,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这么做,因此,都是紧张地看着杨振,生怕他搞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乱子来。

张得贵和李禄正在紧张的同时,那站着的是三个小方阵又是一阵骚动——什么时候营中的军职任命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啊!

“你们不用怀疑!你们自己的袍泽,当然是你们自己最了解!若是你觉得你的身边,哪一个上了战场作战勇敢、足智多谋,或者杀鞑子最多,你最佩服,愿意听他指挥号令,你就站出来推荐他!不管他以前多么卑微,只要无人反对!或者多数赞成!我就立刻任命他!”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明显能够感到,面前的人群已经有点按奈不住了,而这一点,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宁远先遣营既然是暂编,那也就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军队的机会,反正是暂编,即使有点耸人听闻,谁也不能说什么。

对于眼前三支队伍中的骚动,杨振不去管它,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杨振从站在第一排的人脸上,一个个地看过去,当他的目光落到那个张国淦脸上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张国淦突然往前一步,走出了队列。

这个时候,杨振心中一喜,刚要说话,却听张得贵吼道:“张国淦,你又搞什么幺蛾子!你给我退回去,回到队列当中!”

张国淦听了这话,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退回去,只是看着杨振不说话。

杨振眼见张国淦站着不动,而张得贵眼看又要痛骂他这个侄子,当即一把手拉住张得贵,制止他说话,然后对张国淦说道:

“你是举荐他人,还是举荐自己?”

张国淦的举动此时已经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一百八十多号人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大人!我是火枪队的!既然我们是火枪队,那么想必精通火器、枪法准头,要比精通弓马骑射更重要吧!”

张国淦说了这话之后,也不后退,就是静静地等待着杨振的回答。

“你说的不错!火枪队的副官,更应该枪法出众,精通火器与火枪战法!即便弓马骑射一般,只要精通火器,自无不可!”

杨振说到这里,继续对张国淦说道:“张国淦!就火枪战法而言,你身边可有令你佩服之人?你是毛遂自荐,还是举荐他人?”

“举荐他人?!姥姥!”

张国淦心里暗自嘀咕着,嘴上却大声说道:“既然大人如此说,若论火枪枪法之精湛、军中火器之精通,我张国淦说句大话,那是当仁不让!”

从张国淦右脸上的大面积伤疤,杨振光靠直觉就能够推断出,这小子肯定在火枪火铳上有过历练。

因此听完了张国淦的话,杨振看向齐刷刷站着的火枪队其他士卒,大声问道:“张国淦平时表现如何?他所说的,可是事实?”

杨振眼见火枪队里很多士卒都在不住地点头,可就是没有人站出来明白答话,于是又问道:“可还有人举荐他人,或者毛遂自荐?”

这个时候,火枪队第三排队尾,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此人身材不是很高,但是长得五大三粗,面孔黝黑,国字脸,蒜头鼻,下颚短须如针,看起来非常强壮。

只见这人施施然走到前面,与张国淦并排站定,然后说道:“大人!卑职张臣!也愿毛遂自荐!”

“张臣!你给老子捣什么乱啊?!你一个夜不收出身,杀鞑子可能比老子多那么几个?可是若论打鸟枪,是我的赢面大,还是你的赢面大,你心里没有点数?老子既然毛遂自荐了,你还来跟老子争?大人——”

张国淦看见队伍里不服自己的“老对头”张臣站出来要跟自己争,有点急了,语速极快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说到最后,刚要再跟杨振说话,却见杨振脸色不快,刚说了一句“大人”,就立刻住了嘴。

杨振比起张国淦大了那么几岁,不过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

杨振的出身自不用说,比张国淦高了不少,除此之外,原来的杨振弓马骑射、悍勇无敌更是远在张国淦之上。

所以,张国淦虽然以精通火枪为傲,可是心底里,对杨振既是崇拜,又是惧怕,见杨振不高兴,立刻提心吊胆,不敢多言。

杨振见他闭嘴,也不跟他废话,径直看着张臣,说道:“张臣,对张国淦说的,你有何看法?”

第二十章 副官

张臣身材不高,站在杨振面前,明显低了一头,但是这个人腰杆却是笔直,气场不小,一看就是久经沙场历练,非常沉稳自信。

“张国淦在军中绰号碎嘴张,除了嘴确实有点碎,有点臭以外,其他所说的倒是不假!若论火器,尤其鸟枪或者其他火铳,他在大人麾下排第一,卑职倒是服气!”

张臣不卑不亢的态度,令杨振颇为欣赏,说出来的话,让杨振也在心里暗自高兴。

看来,杨振麾下这批老兵,能够久经沙场活到现在,都不是白给的啊!

现在的杨振,就怕麾下这些人都是一些老顽固,弓马骑射一般般,还都又看不起火器,不愿使用火器,若是这样。可就麻烦了。

既然自己手下真有善于使用火枪的,那就好办了。

杨振自己心思转动的同时,又听那个张臣继续说道:“不过——若论杀鞑子之数,若论力能服众,卑职当仁不让!”

说完这话,也不等杨振有所反应,张臣接着说道:“此次大人带领卑职人等,北上救援松山,可谓是凶险到了极点!虽然大人决定走海路,出乎卑职意料之外!但是即便如此,此时松山城外,鞑子必定是重兵围困,想要突围而入,或者将来突围而出,光靠火器精湛,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鞑子当面,勇者胜!一旦游移不定,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卑职毛遂自荐,既是为大人设想,也是为兄弟们设想,更是为卑职自己设想!大人能一改过去战法,重新重视火器,当知火器于我等此行关系重大!

“其实,卑职并非想做这个官!张国淦个人火枪精湛,卑职也并无异议,但是配备了鲁密铳的火枪队,地位之重不在炮队之下,卑职担心张国淦临阵指挥,一旦失机,则万劫不复!”

杨振能听出来,张臣言语恳切,并非是个人意气之争,于是转头看向张得贵和李禄,意思是征求二人意见。

现在的杨振,最欣慰的是拥有原来那个杨振的身体素质,但最遗憾的,就是失去了原来那个杨振的记忆,以至于现在的他对于自己麾下的那些人完全缺乏了解。

好在自己的左膀右臂——张得贵和李禄,值得他充分信任。

张得贵和李禄此时已经洞察了杨振的深意,此次北上,不是平时,是确确实实的凶多吉少,这个时候若是再不把有能耐的人提拔起来,恐怕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一起冲着杨振,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意思是说,张国淦所说基本属实,而张臣所说也不是虚言。

张得贵和李禄二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是杨振却也知道了他们的意思,当下略微犹豫了片刻,就大声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将火枪队分为左右两翼!任命张臣为左翼副官!任命张国淦为右翼副官!各领鲁密铳火枪手二十人!火枪队队旗,由左翼副官张臣掌管!”

杨振说完这话,转身身边侍立着的杨占鳌手中接过火枪队队旗,双手捧着,看向张臣和张国淦两人。

张臣和张国淦都没料到是这个结果,相互对望了一眼,连忙一起上前,单膝跪地,大声说道:“卑职领命!”

杨振捧着火枪队队旗,走到跪在地上的张臣面前,对他说道:“张臣!我知道你一向杀敌勇猛,威望素著,却不知你同样精通火器,擅用火枪。今日你与张国淦分领火枪队之左右两翼,火枪队队旗叫你保管,你当知道职责之重!”

听了这话,张臣面色沉重,比之刚才更为严肃,显然他听懂了杨振的话,知道这是把火枪队交给他了,当下也无二话,直说道:“卑职知道!”

紧接着,杨振郑重其事地,将手里捧着的火枪队队旗,交给了张臣,然后将他搀扶起来。

再接着,杨振转向张国淦,将他也扶起,并对他说道:“张国淦——前番你因为妄议朝廷大事,干犯了军法,被免官罢职。此次随我来宁远上任,乃是带你将功赎罪。你精通火枪射击,我也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任命你为火枪队右翼副官,正有仰赖你处。盼望你扬长避短,早立功勋!”

杨振自从知道这个张国淦是张得贵的亲侄子之后,随即也就意识到,这个张国淦跟自己可是发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因此,他看着张国淦那一张被火枪“炸膛”给毁了容的脸,说出这番话来,自是说得语重心长。

张国淦也听出了话里的这个意思,平时碎嘴的他这一次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对于张臣超越自己成为左翼副官,除了心里有一阵子感到不爽之外,他倒没什么可说的。

崇祯十一年冬,巨鹿之战以后,张国淦跟着杨振拼死拼活突围出来,却被高起潜这个死太监在朝堂上诬陷说他们是临阵脱逃,好不容易突围出来的这些人又被关进了大狱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张国淦管不住自己的嘴吧,当众痛骂高起潜不仁不义、断子绝孙,结果被人揭发,没过多久就受到了报复,原任广宁后屯卫“试百户”、杨振麾下“营千总”等世职、军职,被免了个干干净净。

再后来,他跟着杨振,被杨振的叔父杨国柱托人营救出狱之后,只是以一个大头兵的身份,到宁远军前立功赎罪来了。

虽然他是一个混不吝的性子,但他也知道杨振这个时候重用他,是要冒一定风险的,毕竟那个死太监高起潜眼下还是辽东的总监军。

还有那个张臣,他也知道人家不是白给的。

张臣虽是普通军户出身,没有世职,但是人家年龄比他大,资历比他老,又曾做过义州边军的夜不收,还是杨振叔父杨国柱曾经重用过的守备官,只是因为丢失汛地,而被免官罢职,沦落到了杨振麾下希图再某个出身。

若是单论精擅火枪,张臣可能不如自己,可是其他的方方面面,说出来恐怕样样都比他强,对于这一点,大家一个锅里吃饭那么久,张国淦哪能不知道。

所以对这个结果,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

杨振选拔火枪队左右翼副官的做法,一下子就让小校场上的所有人都弄明白了——暂编宁远先遣营里的军职,特别是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里的军职,不再以出身论英雄,而是唯才是举。

谁能服众,就是谁的。

所以,火枪队左右翼的副官确定之后,接下来炮队和掷弹兵队的副官很快就推选了出来。

与火枪队临时又被分为左右翼的做法一样,炮队和掷弹兵队也被分为了左右翼。

炮队左翼副官,正是那个老成持重的老军、曾经为广宁后屯卫掌管过火药事务的潘文茂,右翼副官则是一个年纪不大却颇得张得贵看重的现职千总杨珅。

这个杨珅是广宁后屯卫杨家的远房子弟,与杨振可谓是同宗同族。

只是老杨家在明初时候就定居辽东,至今已过二百多年,开枝散叶无数,杨振与杨珅早就出了五服,说亲戚,也算是亲戚,说不是,谁也不能说啥。

而这个杨珅,倒是也颇有骨气,从来不去主动攀附杨振,或者攀附杨振的叔父宣府总兵官杨国柱,从十四五岁应募从军开始,硬是凭着军功,一步步做到营兵千总。

现如今,杨振军中仅有的两门装点门面的虎蹲炮,就是由他掌管,颇得张得贵的看重。

这一回,杨振说动巡抚方一藻搞出一个暂编宁远先遣营,然后又大张旗鼓地在营里成立炮队,张得贵自然马上就想到了让知根知底的杨珅帮自己统带炮队。

只是张得贵没有想到,到最后杨振又安排了这么一出,在当众推选之下,老成持重的潘文茂深得士卒拥戴,而他在弹压士卒躁动之时说的那番话,又得到了杨振的认可。

就这样,潘文茂意外成为了炮队左翼副官,杨珅成为了炮队右翼副官。

第二十一章 改良

至于掷弹兵队的左右翼副官,只推选出了一个相对合适的人选出来。

因为对于掷弹兵,或者说掷弹手,除了杨振以外,眼下还没有人了解这个掷弹兵队是干什么的。

就是李禄,对于掷弹兵队究竟能发挥什么作用,或者说发挥多大作用心存疑虑,只是出于对杨振的信任或者说“盲从”,才毫不犹豫地担起了组建掷弹兵队的担子。

而且杨振麾下小二百号人,经过了火枪队的率先挑选,又经过了炮队的挑选,剩下的那些人都是什么样的,也可想而知。

要么是老弱病残的,要么就是人缘不咋地的,或者没有什么一技之长的。

总而言之,都是一些火枪队左右翼不要的,同时炮队左右翼也进不去的,反正就是投个火药弹嘛,胳膊腿齐全就成了。

不过,这支队伍再怎么缺乏技术含量,也总能够从矬子里面选出一个大个儿的。

而这一个被推选出来的,却是之前在队列中使劲儿鼓噪抱怨的那个刺头儿兵“潘喜子”。

这个人选,让杨振感到有点意外,让张得贵也不满意,不过总体来说,却也符合杨振所设想的掷弹兵队的气质。

掷弹兵嘛,就是要敢冲敢拼,不怕死,确实需要一些愣头青、二百五一样的人物。

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桀骜不驯、谁都不服的潘喜,正好符合掷弹兵队副官的角色。

不过,杨振终究还是将掷弹兵队六十六人一分为二,分为了左右翼,各三十三人,由李禄这个主官直领左翼掌队旗,由潘喜出任右翼副官,听从李禄节制指挥。

杨振率领众人,在小校场内当众定了先遣营各队主官和副官,尔后颁给队旗。

最后,由这些队主官和副官们自己,当众定了下面的什长和伍长。

暂编宁远先遣营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的基本组织,就算是搭建起来了。

而且就在当天上午,杨振当着众人的面,将祖克勇从祖大寿军中带来的四十杆鲁密铳,一杆接着一杆地,珍而重之地,亲手发放给了包括张臣、张国淦在内的火枪队所有士卒。

并且按照那天自己所了解的情况,亲身给火枪队的所有人,示范了“鲁密铳”的用法。

杨振也趁着这个机会,叮嘱张臣和张国淦两人,搞清楚“鲁密铳”的最大用药量和最合适的弹丸大小,并提醒他们搞清楚之后将弹药定量分装。

当然,杨振也没忘了告诉他们,若是能够按照“鲁密铳”的口径大小,把枪药定量分装成筒状纸壳药包,那就更好了。

杨振在后世的时候,对枪支弹药也没什么研究,不过是看多了一些网络历史小说,人云亦云,学人家照猫画虎而已。

可是他的这些三脚猫的说法,却也让张臣和张国淦这两个熟悉官军各种鸟枪、火铳的行家里手,像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一样,顿时茅塞大开。

就是站在张臣和张国淦一旁等候杨振训话的潘文茂和杨珅,听了之后,也是若有所悟——既然“鲁密铳”的用药量可以定量分装,提高装填速度,那么九头鸟、虎蹲炮和佛郎机,是不是也可以在平时就做好定量分装的药包,甚至是纸壳弹药呢?

明朝的火枪技术,其实并不比同时代的西方落后多少。

尤其是“鲁密铳”、佛郎机和仿制的“红夷大炮”,与同时代的西方相比较,至少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这个时代,大明朝的官军之中,那些精通火器的人,都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只要稍加点拨,根本不需要杨振事事上手,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让对火器的利用,向前迈进一大步。

除了筒状定量纸壳弹药这样的设想之外,杨振也干脆一股脑儿地将自己能够想到的燧发枪设想,也告诉给了张臣和张国淦,让他们想办法去尝试一下。

杨振拿着自己的“鲁密铳”,直接建议他们,就以“鲁密铳”为原型火枪,在“鲁密铳”火门上方,想办法固定一块火石,让“龙头铁”直接击打在火石上,看一看能不能刮下火星,点燃火门中的火药。

若是这个方法有效,那就尽快改造,能改造出来多少算多少。

杨振不知道,他的这些有点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到张国淦的耳朵里之后,本来以为自己精通火枪的张国淦,简直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了脑袋一样,心底里不住地翻腾着一个声音:“原来可以这样!竟然可以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怎么一直想不到这些!”

连带着还要继续观察观察杨振、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自己效命的张臣,此时听了杨振轻描淡写、似乎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话,再看向杨振的目光,也开始有点像张国淦那样充满了不可思议与刮目相看的意味了。

张国淦自幼身体羸弱,别的卫所世家子弟喜欢舞刀弄枪,练习弓马骑射,他却不行。

最基本的石锁,他举不起来,最流行的强弓,他也拉不开,作为世袭百户之家的子弟来说,这简直是一个耻辱。

冷兵器,他样样不行,就只好逼着自己练鸟枪、火铳,即便是右脸被火绳枪一次次烧坏,甚至被一次接着一次的火枪“炸膛”搞得几乎毁了容,他也痴心不改。

他能在广宁军中吃上现在的这碗饭,特别是在他的老爹老哥死了以后,能够世袭卫所百户,全都在于他现在这点本事。

不过,对他来说,火绳枪的弹药装填,以及点火方式一直都是个问题,每一次的受伤,都让他下决心去想办法改变这个状况,可是不学无术的他,却从来也没有过竟然可以用“龙头铁”直接击打火石这种“燧发”的方式点火。

当日上午,仿佛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的张国淦,离开小校场之后,一直都是处在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状态之中。

到了当天下午,张国淦在反复尝试用“鲁密铳”的“龙头铁”击打从部属那里收集了的各种火石之后,心里也有了数,抱着自己那杆贵重的“鲁密铳”,在宁远城里满大街地到处打听和寻找铁匠铺。

当天晚上,张国淦试图“破坏”“鲁密铳”的消息,就传到了杨振那里。

正在杨振跟前汇报掷弹兵队备战情况的李禄,提醒杨振说:“这些鲁密铳,一共就这么多,还都是从祖大帅军中借用过来的!要是张国淦瞎搞,给弄坏了,将来归还的时候,祖克勇那里,怕是向祖大帅交代不过去!祖克勇慷慨好爽,倒是好说话,只是他夹在中间,将来怕是不好做人!”

见李禄放下自己掷弹兵队中的急务,说起这个事情,杨振却是一笑置之。

这些鲁密铳,他根本就没打算归还!

所以,对李禄的担心,他在心里完全是嗤之以鼻,只不过现在还在宁远城里,将来跳出了这里,那就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根本不用再屌祖大寿。

若是张国淦和张臣二人,真能把他说的定量分装弹药甚至是纸壳弹药搞出来了,把鲁密铳改造成了可以燧发的火枪。

别说搞坏一把鲁密铳了,就是搞坏十把、二十把鲁密铳,他也没有意见。

只不过面对有点忧心忡忡的李禄,他也不好直说,只好转移话题,对李禄说道:“你先别管张国淦的那档子事情!你们掷弹兵队将来的打法和任务,我已经告诉你和潘喜了!如果宁远城里的万人敌、龙王炮、霹雳炮、震天响,数量不够多,或者重量太大,不趁手,你们就要自己赶快琢磨改进!不能等!不能靠!要靠也只能靠你们自己!

“我这里只能再次跟你们说,只要火药足够,用药捻制作的延时导火索够用,手榴弹——对了,就是手榴弹——就完全不是问题!

“不要光想着宁远城里现有的那些万人敌、龙王炮、震天响!你们自己完全可以试着去造手榴弹!一两斤重的就可以,三五斤重的也没问题!

“酒坛子用来做容器也行,陶瓶子装上火药也能用,要是有铁匠能够能打制,或者干脆用铁水直接浇铸,那就更好了!

“记住了!先去找找潘文茂,现在我给先遣营要来的那些现成的火药,都由潘文茂负责!当务之急,是火药的调配!只要火药的威力够了,就是铁水浇铸的铁雷也能炸!而且越是铁雷,封闭的越好,炸开以后的威力就越大!……”

第二十二章 窝火

三月初三,当天夜里,杨振作为这次北上救援的主将,几乎一整个晚上都没有机会躺下来休息片刻。

李禄、张臣、张得贵一个接着一个来找杨振,一边汇报各队紧张备战的进展情况,一边向杨振请示定夺他们自己拿不准的事情。

杨振作为先遣营的主将,同时兼任着火枪队的主官,可是他自己却根本没有时间去直接打理火枪队的北上准备事务。

幸亏他在上午授旗的时候,临时起意,给各队主官都配备了副官,要不然他更得忙死。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他这个先遣营的主将和火枪队的主官亲自拍板决定。

张国淦听了杨振在小校场上跟他们说的那番话之后,脑子里似乎发现了个新天地,对于将“火绳”点火改成“燧发”点火,简直是如痴如狂,一门心思要改造“鲁密铳”。

因此,将火枪队右翼出发北上的所有准备工作,不管不顾地,全都推给了张臣。

张臣作为火枪队左翼副官,掌队旗,也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主动担起了这副担子。

这次,张臣来找杨振,就是为了火枪队左右翼的事情。

“大人!定量分装枪药的事情,卑职已经安排人在做了!不过另有一件事情,也是刻不容缓!毕竟明天黄昏,我们就要出发了,再晚可能就来不及了!

“我们火枪队一共四十杆鲁密铳,加上大人你,一共也才四十一杆!鲁密铳,虽然射程远,威力大,可是卑职觉得仅凭四十一杆鲁密铳,火力怕是远远不够!

“宁远军中装备的鸟铳火绳枪,射程、精度虽然不如鲁密铳,可是胜在数量众多,到了关键时刻,提前装填备好,只要枪弹密集,火力也不容小觑!

“鸟铳火绳枪构造,与鲁密铳龙头轨也大体相似,张国淦若能将鲁密铳由火绳点火改造为龙头铁击打火石点火,想必那些鸟枪也可以!何况鸟枪数量多、造价低,关键时刻就是能够打响一枪,杀敌一人,也值了!

“不过,卑职人微言轻,调拨不来,请大人再跟祖将军说说,能不能再搞来百八十枝鸟枪,拨给火枪队备用!”

张臣的这番话,说得杨振连连点头,其中的意思,他也很明白,鲁密铳火力威猛,但毕竟数量还是太少了。

在野外,鞑子的骑兵转瞬即至,一旦弹药装填的速度跟不上,即便装备了鲁密铳,到了关键时刻,火力中断,那它跟个烧火棍子也差不了多少。

这个时候,普通火绳枪的数量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只要有两百杆事先装填好的火绳枪,点着了火绳,搁在手边,那么自家火枪队的弹药火力,就能在一段时间内保持连绵不断。

而且这个时间段也不需要多长,只要能够持续上一刻钟、两刻钟,那么给予鞑子人马的杀伤就绝对不容小觑,甚至在关键时刻还能扭转一场战斗的战局。

杨振考虑到这一点,当下就又要来笔墨纸张,歪歪扭扭地写下“火绳枪二百杆”字样,再签上自己的名字,立刻就让杨占鳌持了自己的旗牌,跟着张臣去请托祖克勇。

这边刚刚打发走了张臣,张得贵领着潘文茂、杨珅,一起涌进了杨振的住处。

“大人啊!这都什么时候了?!祖克勇拍着胸脯答应给我们求来的九头鸟、佛郎机,可是一门都没送来啊!我领着杨珅在祖大帅府邸外等到了现在,也没有见到祖克勇的面!祖大乐领着宁远车炮营,营里各种火器应有尽有,可是我们百般求见,人家就是不照面儿啊!

“潘文茂中午去找的时候,倒是逮着了祖克勇,好说歹说,总算给了八百斤火药!可是大人又许诺给了李禄的掷弹兵队四百斤!别说现在虎蹲炮、佛郎机配不全,就算是下一步配全了,就这点火药,它也不够用啊!”

“若是时间宽裕,我们倒也可以再等等,再看看!可是现在,人手倒是编齐了,就是手里没有家伙事儿,人手不是白编了吗!大人你看看,要不要连夜去见见巡抚大人或者袁郎中!再给说说!”

刚一进屋,张得贵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只是杨振听了他的这番话,立马一阵头大。

其实,杨振换个角度考虑,他也能够理解祖克勇眼下的难处,能够体谅他的难处。

祖克勇是一个耿直汉子,想问题直来直去,心眼比较简单,他以为有了祖大寿和方一藻的口令,从祖大寿的军中弄来一些九头鸟、佛郎机、虎蹲炮,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可是杨振却知道得很清楚,这个时代的官军不同派系之间,甚至是同一派系的不同营头之间,大家争资源、抢功劳、勾心斗角,各种小心眼儿、龌龊事儿多了去了,要想做到真正的和衷共济,做到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简直是难比登天。

你想要的这些东西,人家就是放着不用,也不会平白无故给你。

哪怕你是去救援他们自己的大本营、根据地,你要是人际关系不到位,礼尚往来不到位,他们也要难为你。

“别着急,你们先说说看,你们炮队左右翼,现在一共有九头鸟几架、虎蹲炮几尊、佛郎机几门?以现有人手,这些东西需要装备多少?”

杨振看张得贵是真急了,也只能暂时抛开其他事务,过问起炮队的备战工作来了。

“回大人的话!根据大人之前的安排,张大人、潘副官与卑职一起商定,炮队左右翼一共是计划编配九头鸟五架,虎蹲炮十口,佛郎机十门!

“其中,左翼编配虎蹲炮十口,三人一口,一共三十人,每口虎蹲炮,设炮长一人、炮手两人!

“右翼编配佛郎机十门,四人一门,一共四十人,每门佛郎机设炮长一人、炮手三人。

“张大人直领五架九头鸟,两人合作一架,一共十人!按照大人的吩咐,每门九头鸟,设置抬枪狙击手一人,副手一人!”

说出这番话的这位,正是张得贵麾下炮队右翼副官杨珅。

而且杨振一听就知道,这个杨珅,现在俨然已是张得贵麾下炮队的具体主事人了。

张得贵是原来广宁后屯卫的老人,在杨振麾下的大小官弁之中德高望重,很有威信。

而潘文茂,则在那些普通士卒之中德高望重,深得多数下层士卒的拥戴。

但是,这两个人却不是那种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的人。

张得贵虽然是炮队主官,但是他很多时候还要代表杨振去跟宁远城里的各种人物打交道。

特别是在暂编的先遣营里,他还要代表杨振去处理各种营务,要去跟徐昌永、祖克勇打交道,要去跟朝廷督饷郎中衙署的属官们打交道。

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抓炮队的战备工作。

至于潘文茂,则是有点清心寡欲、淡泊名利,性子比较疏淡,有关炮队里的营务,具体跑着办事儿的人,还是这个相对比较年轻而且也比较上进的杨珅。

杨振一边儿看着侃侃而谈的杨珅,一边儿思索着这些问题,琢磨着解决的办法。

到最后,只听杨珅话锋一转,又说道:“大人!这些只是咱们炮队的一些设想,眼下左右翼人手倒是编配齐全了,可是炮队现有的火炮,只有虎蹲炮四门!其中有两门,是今日下午徐昌永徐游击着人送来的!

“至于大人要的九头鸟,眼下炮队一架也没有!佛郎机,同样也是一门都没有!

“不过——,现在炮队倒是弄来了两口不大不小的铜钟。是今日黄昏,卑职派人偷偷从文庙、武庙的钟楼里,拆下来的。

“若是明天虎蹲炮、佛郎机实在凑不齐,卑职就建议重新编排!这两口铜钟,只要稍加改造,到时候也能顶上用!”

杨珅最后说的那番话,让杨振哭笑不得。

他倒是知道,庙里的铜钟,确实可以拆下来充当火炮,弄好了,其威力比起军中装备的虎蹲炮来,只大不小。

可是,眼下的情况硬生生地把杨珅逼到了这个份上,却也让他的心里变得越发烦躁不安起来。

你们让我去救援松山,解围锦州,我答应了,可是你们总得给我提供点便利吧。

要人没有人,要枪没有枪,要炮没有炮,就连火药都不给配够了、配足了,你们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去送死吗?!

杨振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沮丧,一阵疲惫,饶是他在后世作为单位办公室主任,已经干过许许多多委曲求全的糟心事儿,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深深感到一阵阵无力,心里仿佛有一股火憋着却无处发泄。

第二十三章 火药

自从那日从黑暗中醒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杨振就像是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争分夺秒地准备着一切。

虽然杨振自己感觉已经拼尽了全力,可是时间毕竟是太有限了,他想做的准备,很多还没有完成。

若是能够给给他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他的准备工作肯定会更加充分一些,胜利的把握也会大一点。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三月初三当天的夜里,听完张得贵、潘文茂、杨珅的诉苦,杨振带着张得贵和潘文茂,还有自己的亲兵,连夜又去了巡抚衙门,求见巡抚方一藻和督饷郎中袁枢。

其时,宁远城里早已经开始了宵禁,没有巡抚方一藻和大帅祖大寿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门逗留。

但是心急如焚的杨振,却根本管不了这些,遇上街上巡哨的人马,一概打着暂编宁远先遣营的旗号,冲撞过去。

明天就是三月初四了,就该出发北上了。

若是觉华岛屯粮城的运粮船队,比计划的时间来得早,那就麻烦了。

哪怕只是早上那么半天,杨振若是顶不住压力,中午就出发,那么杨振此行恐怕就要彻底完犊子了。

因为到现在为止,计划中的火器装备,他只要到了四十一杆鲁密铳。

其他的虎蹲炮、佛郎机、九头鸟,什么东西也没有到位,甚至连最基本的火药都配备不够,以这样的情况仓促北上,不是送死又是什么?!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温良恭俭让?!

当天夜里,杨振一行人出门上街,横冲直撞,并且不管不顾地砸开了巡抚衙署的大门。

巡抚方一藻虽然心里相当恼火,埋怨杨振不懂事儿,但是听了杨振的说法之后,还是派了自己的儿子方光琛,带着自己的亲笔书信,又连夜去了一趟祖大寿的府邸祖家大院。

而同在巡抚衙署暂时合署办公的督饷郎中袁枢,也是气愤填膺,干脆将原本第二天就要随船运到宁远、调拨给祖大寿的一部分军需物资,直接写了一封手令,签字用印,特批给了杨振使用。

其中包括:硝石一千斤、硫磺八百斤、柳碳六百斤,另有万人敌、龙王炮、震天雷各六百个,以及官军枪、炮所用的各类铅、铁、石弹丸共两万粒!

对于袁枢之前的关照,杨振原本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是到了此时,他才知道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深刻道理,也才知道,能够遇上一个顾大局、敢担当的上官,对于自己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当天夜里,直到后半夜,东方已经发白,杨振才领着众人,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拜别了巡抚方一藻和朝廷督饷郎中袁枢,回到自己营中。

回到住处之后,杨振真的是人困马乏,快要顶不住了,可是仍有大量的事情要做,只能强撑着。

恰好,张得贵、潘文茂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没敢回去休息,都在旁边陪着。

所以,杨振又让亲兵热了酒水,一人一碗,一边儿喝着解乏,一边儿继续商量事情。

“依我看,九头鸟、虎蹲炮算不了什么,祖大帅应当不会阻挠!就算是佛郎机,稍微贵重,眼下有了巡抚大人的亲笔书信,祖大帅也不会吝啬!

“我想,之所以到现在祖克勇那里没有准信儿!怕是祖大帅下面有人作梗!但是我也想了,即便祖大帅完全不买方巡抚的账,我们也要按时出发!

“我看,你们炮队那个右翼副官杨珅很有想法!初四上午,对了,就特么是今天了,上午你们再看看!若是方巡抚的亲笔书信也没用,咱们也就别客气了!把这个宁远城里能够拆下来的铜钟,全都给老子拆下来!

“钟楼里那个大钟,也他妈的别留着了!炮的问题,先就这么解决!谁要是敢拦着,就干死他丫挺的!老子命都不要了,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杨振这番话,说的是咬牙切齿,在昏黄的灯光下,伤痕累累的脸上青筋凸起,显得面目狰狞。

或许,这才是原来的杨振。

自从办公室主任杨振成为宁远副将杨振之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精神分裂的倾向,一会儿是头脑清晰、清楚历史走向的杨振,一会儿又是脾气暴躁、性情凶猛的杨振。

仿佛在自己的身体之中,在自己的意识之下,隐藏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如同猛虎一般的人。

当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当自己的怒火突然上升的时候,那个如同猛虎的杨振,就会在一瞬间发作出来。

两个杨振实在是反差太大,也由不得现在的杨振精神和性格不分裂了。

“振少爷!振少爷!这世上的事情,其实从来都是这么难办!只是过去有老指挥使大人在,有杨总镇大人在!我们背靠大树好乘凉,办事就顺一点!眼下我们在宁远城里,人家是主,我们是客!万事由不得我们啊!”

张得贵眼看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杨振突然之间“状若疯虎”一般,连忙出声提醒。

听见张得贵的话,杨振的情绪慢慢安静下来,抬眼看见潘文茂也在一边站着,又想了想,对两人说道:

“牢骚话说说就得了!该做的正事,还是得做!我杨振已有必死之心,不过我一人身死是小,诸位跟随我的同袍,前途命运是大啊!孰轻孰重,我还分得清楚!”

说完了这话,杨振稍作停顿,抬头专门对潘文茂说道:“听说老潘你——原来在卫所的时候,就是担着制硝做药的职司?”

“回振少爷的话!卑职当年得前任老指挥使看重,确实担着本卫制硝做药的差事!想想也已经二十年了!当时振少爷也还是个娃娃!”

“老潘!说什么娃娃!你提这个干嘛!?”

潘文茂的话才开了个头,立刻就被张得贵厉声叫住了,当下一阵愣怔失神。

以前的杨振,最烦他爹的老部下们倚老卖老,因为在他年纪轻轻就继任了指挥使之后,他老爹的部将们有不少喜欢倚老卖老,明里暗里说他不过是个娃娃。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总是希望杨振的叔父杨国柱,能够在辽东大乱的局面之下继任指挥使主持大局。

毕竟杨振的叔父杨国柱有勇有谋、久经沙场,资历、辈分和威望都在那里摆着呢。

好在当时大明朝的朝廷也好,五军都督府也好,一贯都是秉承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嫡长子继承制。

尽管当时辽东的局面已经崩坏到了极点,但是杨振这个声名不彰的娃娃,作为广宁后屯卫世袭指挥使老杨家的长房嫡长子,还是顺利地成为了指挥使。

不过,杨振接任了指挥使之后,为人性格高傲,脾气暴躁,宁折不弯,再加上他本人又是擅长弓马骑射,打起仗来,喜欢猛打猛冲,不计伤亡,也不懂得保存自己的实力。

因此,渐渐地,就有不少老人,转头投靠了他的叔父杨国柱。

而在他营里剩下的那些老人,也是越打越少,侥幸活着剩下的,也大多被他投闲置散,不再重用。

到现在,一晃好几年过去了,许多老人战死沙场,幸存下来的已经寥寥无几了,而这个潘文茂,就是其中一个,也算是硕果仅存的几个了。

“哎吆——还是张游击说得对!你看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大人多多包涵!”

张得贵点醒了潘文茂,潘文茂立刻恢复了上尊下卑的态度,不过,这却不是现在的杨振所乐见的。

“咳——眼下都什么时候,还说什么包涵不包涵的啊!而且,你们在我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就在本卫担任了职司,说起来,也算是我的长辈了!没有你们的帮衬,哪有我杨振的今天!”

杨振叹息着说了这话,见潘文茂又要谦让,连忙挥手制止他说话,自己接着说道:“不提这些了!眼下火炮的问题,就这样先定了!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却是火药的问题了!眼下袁郎中担着风险,虽然给我们特批了一些军需弹药,不过这些可都是一些原料而已,要想用得上,还需要我们自己上手调配制作!

“就是等我们上了船,这一路上也清闲不了!你们现在就要开始考虑火药的问题!这可是我们接下来的重中之重!

“要是弄不出上好的火药,给你们再好的火器也是白搭!就是祖大帅调拨了九头鸟、佛郎机和虎蹲炮,也没有用!”

第二十四章 方子

说到这里,杨振看见潘文茂在灯光下目光闪烁,似乎是有话要说,于是对他说道:“老潘,你可是有话要说?”

潘文茂随即点了点头,然后斟酌着说道:“大人高见!大人如今能够一改过去旧规,转而重视火器,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抓住了枢要!”

潘文茂在杨振面前的确是不卑不亢,直言不讳,上来就点明了杨振之所以重视火器的原因——因为营里没人了,人都让杨振过去的打法给打没了。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判断,只是杨振听了也不去说破。

潘文茂说了这话以后,看杨振神态自若,没有什么不快,于是又斟酌着说道:“卑职也明白,过去大人不甚重视火器,原因在于火器的威力小,而且不稳定,有时候反倒不如强弓硬弩!大人可知其中原因何在?”

“老潘!别卖关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振少爷现在对待火器的态度,你还看不出来!?你有什么本事,赶紧拿出来!”

张得贵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听见潘文茂说了那么多一直说不到正题上,心下发急,嘴里也不留情。

潘文茂见状,也不生气,点点头说道:“恰如大人方才所说!问题就出在火药上!当年袁督师守宁远,火药亲自督办,鸟枪用药同样是四钱,弹丸重量同样是三钱,可是射程和威力,却比现在强得多!八十步外,尚能射穿鞑子双层棉甲!可是现在,八十步外,就是打中了,也是毫无作用!那时候的红夷大炮,用药多寡与现在一般无二,弹丸大小,也是一般无二,可是当时就能打出数里之地,鞑子就算围城也不敢接近城头五里之内!现在呢?!”

杨振看着潘文茂说起袁崇焕,心里倒是有点意外,没想到现在自己的麾下还有一个袁崇焕的粉丝呢!

杨振也知道老潘说的没错,不过时间确实紧急,他没有多少工夫多听,于是打断他的吐槽,对他说道:“老潘!那么以你之见,问题出在哪里?”

杨振自己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不过,他不好先开口,因为自己的这个前身,以往可是并不重视火器。

若是现在自己表现太突出,甚至包括火药配比都能说得头头是道,那么可能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怀疑,甚至是麻烦。

若是这个潘文茂,对这个问题的认识,跟自己所知道的一样,那就最好了。

“问题就出在配置火药的土硝上!”

潘文茂眼看杨振这么“上道”,当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硫磺不难得到!柳碳更是遍地可得!唯有硝石,数量有限,且价格昂贵!

“朝廷供给的硝石,品质稍好,但是数量却远远不够,常常接济不上!各军各营遂不得不自取硝土,或者直接向民间收购!

“这几年,辽东和关内,战事频繁,硝石用量大增,常常是有价无市!于是滥竽充数者有之,以次充好者有之,硝土的品质每况愈下,大不如前!

“现在的火药里,硝石因为难得,掺和的比例也是不断下降!而火药的威力,归根结底就在硝石上!硝石的用量大,火药的威力就大,硝石的用量小,火药的威力当然就小!

“当然了,硝石的杂质多了,用量再大也没有用,若是杂质少了,即使少用点,威力也不减多少!”

眼看着窗户外的天色依然大亮,潘文茂的谈兴依然不减,而张得贵已经在背靠着墙,坐着睡着了。

“那么——,老潘,火药调配之中,硝石所占几何、硫磺所占几何、柳碳又该所占几何?”

潘文茂眼见杨振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困意早已全消,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这个配比,好多营里的火药作,都将它视为不传之秘,从不示人!其实,说来也甚简单!

“当年,我在前任老指挥使手下,提调本卫火药作的时候,前任老指挥使,给我看过一册书,那是多年之前戚大帅亲撰的兵书,叫做纪效新书!

“上面写的可是清清楚楚!我到现在,也还记得清清楚楚!戚家军的火药方子啊!什么都能忘,这个要命的东西可不能忘!——硝一两,磺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

“硝一两,磺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

听见潘文茂信誓旦旦地这么说,杨振对这个戚家军的火药方子却有点将信将疑。

看多了网络历史小说的他,虽然没有专门钻研过,但却也知道,二十一世纪黑火药的标准配方,是硝石占比百分之七十五,硫磺占比百分之十,木炭占比百分之十五。

因此,听了潘文茂转述的戚家军配方,杨振在自己的心里面,颠过来、倒过去,反复换算了良久。

到最后,杨振穷尽了自己所有的数学知识,终于惊讶地发现,戚家军这个关于火药的组配率,竟然和二十一世纪的黑火药标准组配率,基本一致。

硝一两,磺一钱四分,柳炭一钱八分,这种组配率,换算成后世的数据,就是是硝石百分之七十五点七五,硫磺百分之十点六,木炭百分之十三点六五。

虽然仍有一些误差,但是,想想中间隔着四五百年的时间,两者之间的这个组配率,已经可以算是惊人的一致了!

杨振算了半天,脸上总算是浮现出了笑容,潘文茂所说的戚家军的火药方子,是可信的。

潘文茂嘴里反反复复提及的前任老指挥使,其实就是杨振的祖父杨应元。

杨应元战死之前,正以广宁后屯卫指挥使的身份充任广宁参将,当时戚继光虽然已经去世,可是戚家军的孑遗还在。

而且作为广宁参将、广宁后屯卫世袭指挥使,拥有戚继光的兵书纪效新书也很正常。

不过,杨振刚要开口,却电光火石般地又想到了一个问题,立刻又陷入了犹豫不定之中。

既然纪效新书上已经写明了这个最佳配比,那基本上就等于是公开的了,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可是为什么大明朝官军所用的火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不行了呢?!

杨振刚把这个问题提出,就听见潘文茂说道:“制药制药,重在熬硝!这口诀,多少人都会背,可却没多少能老老实实地做到!”

说到这里,潘文茂忍不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个真是说来话长啊!都府为了造火药,卫所之下编有硝户,可是硝土市价高昂,都府却是分文不给!硝户要么以次充好,要么就是举家逃亡!说来说去,都是因为熬硝的不用硝,用硝的不熬硝,大家都是敷衍了事,粗制滥造结出的果啊!”

“那么,老潘,你可懂熬硝?可懂得去除杂质,提高熬硝的纯度?”

到了此时此刻,杨振已知,这个潘文茂可是个宝,若是用好了,自己今后可就省心多了。

“卑职略知一二,办法倒是并不复杂,只是用料昂贵,造价——以咱们现在的情况,怕是有些吃不消!”

“造价先不要管它!你先说来听听!”

“最好是牛皮,猪皮也将就可以,去毛,刮油,放在水里熬煮,直到化在水里,与水融为一体,以挂勺为准。这叫熬胶,也叫皮胶水!

“熬硝熬到到了紧要关头,兑入适量皮胶水,搅拌均匀,最后熬制出来的火硝,洁白如雪,晶莹如盐!甚至不需要硫磺,也能遇火即爆,那样的火硝品质最为上乘!”

说到这里,潘文茂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件往事,喃喃自语似地说道:“我也只是机缘巧合,熬出来过一两次而已!”

杨振全神贯注地听到了这里,身上的困意已然全消,当机立断,一拍炕桌,有些激动地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硝土我们暂时不缺,营里现在就有!今日上午,你先派人支锅熬硝!

“然后再派数人,上街搜罗牛皮、猪皮,回来赶制皮胶!到得今日黄昏为止,你说的上乘火硝,能熬出多少就熬多少!哪怕三斤五斤也好!因为此物,实在是至关重要!”

杨振的激动,也惊醒了靠墙睡着的张得贵,等弄清楚了怎么回事,精力已经恢复的张得贵,带着潘文茂,随即离去,安排人手操办去了。

第二十五章 战备

这个时代的大明军队中,其实多数都已经是自制火药了。

又因为成品火药保存和运输有危险,特别是遇火容易发生意外,所以在多数时候,都是到了战前的时候临时调配火药。

平时,火药的三种主要成分,都是分别单独存放,硝土是硝土,硫磺是硫磺,木炭是木炭。

杨振这一行人,跟着巡抚方一藻,从关内来到宁远任职的时候,知道硝土用量大,且不易得,到了辽东说不定还能卖掉换银子,所以一路上收集了不少硝土。

原来的杨振虽然对火器不甚重视,可是他的麾下却多有使用火器的,比如潘文茂、张国淦、张臣这类人。

这些人驻扎在宁远期间,跟着原来的杨振,就像是没娘的孩子一样,要用火器,就得自行配置火药,所以多多少少也都熬制过一些,有些存货。

只是熬制的方法十分简陋,硝的纯度不高罢了。

如今这些存货,跟营里的硫磺和木炭粉一样,都掌管在张得贵这个先遣营大管家的手里。

这一天,先遣营新编了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之后,炮队的用药量最大,合着宁远城里调拨的八百斤成品火药,一并归给了炮队。

目前,正是由潘文茂这个炮队左翼副官在负责经管。

因此,三月初四清晨,得到杨振无条件支持的潘文茂,离开了杨振的住所之后,直接回到自己的驻地,马上叫来手下得用的几个什长,一顿分派。

别的事情暂时也顾不上了,很快就指挥手下,立灶支锅,一头扎进了熬硝提纯的事业之中。

当然,杨振也知道,一点点高纯度的硝,暂时也改变不了什么。若是不能大批量、规模化的生产,就以现在这种小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对于眼下辽东的危局,也不可能发挥什么扭转乾坤的作用。

而且,就算是潘文茂说的都对,依目前情况来看,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时间,能搞出多少,也是个疑问。

但是,不管怎么说,会总比不会好,有总比没有强,而且好饭也不怕晚,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路途遥远。

安排了潘文茂的事情之后,杨振的底气多多少少又足了一点,而这个时候,兴奋过后,也更加困倦,他刚想躺下小睡片刻,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大人!大人!协镇大人!大炮来了!炮车来了!好多炮车!还有火枪!”

只是片刻之后,杨占鳌的声音就传进了杨振的屋里:“大人!祖将军、李都司、杨千总也都过来了!”

杨占鳌声音刚落,就听见门口有人说道:“杨协镇!祖某差点耽误了你的大事!但是总算幸不辱命!你要的东西,祖某都给你要来了!”

声音里透着疲惫、透着歉意,也透着一点兴奋,杨振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是祖克勇来了,当下顾不得疲倦,立刻从炕上翻身下地。

杨振刚刚站定,就看见李禄、杨珅一脸喜色,簇拥着一脸憔悴的祖克勇进了屋。

这三个人,眼下可能还并不知道昨天半夜里,杨振领着张得贵、潘文茂,去找巡抚方一藻和督饷郎中袁枢的事情。

李禄和杨珅以为是祖克勇终于求动了祖大寿的弟弟祖大乐,而祖克勇也以为是自己的苦苦请求起了作用。

其实,杨振心里清楚,若是没有昨天后半夜方一藻气恼之下给祖大寿写的亲笔书信,恐怕就是他们跪求到今天黄昏,他们也拿不到一门火炮。

不过,杨振也不想当面说破,祖克勇既然这么热心肠,他也不想让祖克勇难堪。

见祖克勇等人进来,杨振连忙上前几步,伸出手紧紧握着祖克勇的手,重重地说了一声:“祖兄弟!多余的话不说了!杨某欠你一个人情!”

“哎——杨协镇说的这是什么话!早前不是说过嘛,咱们跟你北上,就是一条船上的!

“这些佛郎机、虎蹲炮、九头鸟,包括你后来又要的鸟枪,祖副总兵的车炮营里,多的是!他们驻在城里,一时半会儿也也用不上!本来调拨过来,就是大帅一句话的事儿!

“可是——唉,你可能也知道,吴协镇的想法多,说现在整军备战,物资奇缺,而且这些东西,他也有意调拨使用!结果,到了祖副总兵那里,就犹豫来犹豫去!

“大帅那里又军务繁忙,就是我,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到的!这么一拖,就拖到了昨天半夜里!

“也是祖某大意了!这件事情早点着手就好了,差点误了大事!好在好饭不怕晚,全都给你要来了!走!杨协镇,咱们一起去看看!”

杨振听见祖克勇这么说,当下迈开步子,跟着他就往外走,片刻功夫,一行人来到大门外,只见晨曦之中,东门内、城墙下,并排停放着一门门佛郎机、一门门虎蹲炮,还有传说中的抬枪九头鸟!

尤其令杨振惊喜的,是那五架“九头鸟”。

所谓的“九头鸟”,其实就是特大号的火枪,按照后世的算法,长约三米,重约十三四公斤,一个人无法操作,需要两个人抬着,所以又叫抬枪。

同时,这种抬枪,带有一个三尺三寸高的三角支架,支架与枪身之间则由一个旋转装置连接,可以向不同方向瞄准。

最令人惊喜的是,这个号称“九头鸟”的抬枪,其有效射程甚至达到了后世的二百米远。

按理说,这是绝对的军国重器了。

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号称“九头鸟”的抬枪,造价极其昂贵,装填非常不便,弹丸比普通枪弹大一点,但却又远远小于火炮的弹丸。

在许多人看来,这个东西华而不实,轻便不如鸟枪,威力不如火炮,有点类似于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所以,除了万历年间国力雄厚,朝廷督造过一批之外,后来就逐渐淘汰了,现在也只有装备最先进的神机营和仅次于神机营的辽东军中,才能见到了。

这种抬枪的存在,对别人来说或许是鸡肋,但对杨振来说,却是一样极其难得的宝贝。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在战阵之上,将敌军指挥官一击致命,自古以来就是最为有效的战术。

所以,自从他听说了抬枪九头鸟的存在之后,就有了培养狙击手的想法,在编配炮队的时候,专门设置抬枪狙击手及其副手。

这一回,他打着北上救援松山的旗号,从宁远城的辽东军队手中,搞到这么多火器,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杨振在祖克勇等人的陪同下,正观看各种火器的时候,张得贵、徐昌永也都闻讯而来了。

眼见着各种装备陆续到位,暂编宁远先遣营上下,人人都是兴高采烈。

而知道火器贵重的张得贵,也很快吩咐了杨珅等人,按照之前编定的炮队左右翼,将一门门佛郎机、一门门虎蹲炮,全都指定给了预先定好的炮长和炮手。

没有多大一会儿功夫,十门虎蹲炮、十门佛郎机,还有五架九头鸟,就化整为零,被炮队左右翼的炮长、炮手和抬枪狙击手们搬走了。

虎蹲炮和佛郎机都是小型炮,较重的佛郎机,加上其四个子铳,也不过二百斤上下,一门佛郎机炮由四个人负责,虽然抬起来吃点力,但却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于虎蹲炮,其实就像一个铁铸的水桶一样,或者说就像一口不大不小的钟,口径虽然不小,可是身管很短。

所以重量也不大,一门小的约莫只有几十斤重而已,口径最大的,也不过百十斤而已,交给三个人负责,短时间内抬着行动没有多大问题。

第二十六章 铁匠

三月初四日清晨的喧嚣过后,杨振居住的小院内外,重新又恢复了安静。

张得贵、杨珅领着炮队的左右翼所有炮长和炮手们,集中在小校场上,熟悉着两款火炮的装填、点火和校射,商定着佛郎机和虎蹲炮的最大装药量,以便分装弹药。

张臣也领着火枪队左右翼的鲁密铳火枪手们,在杨振隔壁小院中,紧锣密鼓地熟悉着“鲁密铳”的构造,琢磨着定量分装弹药的搞法。

好不容易有时间躺下休息片刻的杨振,还时不时地被隔壁小院里的砰砰枪声惊醒。

而李禄则带着掷弹兵队的副官潘喜,领着自己的一队人马,围着一大堆坛坛罐罐,摸索着杨振告诉他们的手榴弹做法,以及用药捻制作的延时导火索的安全长度。

那天晚上,杨振所说的话,让李禄似乎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原来钉子、弹丸、碎石、铁片,所有这些东西,与火药混装在一起,放置到一个密闭的坛坛罐罐里,点着了,就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而他们掷弹兵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装满了火药和杀伤物的坛坛罐罐,投掷到鞑子的人群中。

稍经试验,年轻的李禄很快就敏锐地发现,杨振所谓的“手榴弹”,其实并不难制作,而掷弹兵能不能发挥重要作用的关键,却是那根用药捻制作的延时导火索的燃烧速度和安全长度。

一个上午的时间,转眼之间就过去了。

对杨振来说,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甚至连个梦都没来及做,就被人摇晃醒了。

“大人!少爷!快醒醒!快醒醒!”

杨振被人强制叫醒,有点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愣怔了半天,看到眼前的那张丑脸,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依旧身在古代。

看着那张丑脸就凑在自己眼前,嘴里还喷着臭气,被人强制叫醒的怒气瞬间发作,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杨振抽过去的右手,正打在那张丑脸的左侧,那人“哎吆”一声,连忙后退开去。

“大人!少爷!是我!我是张国淦啊!你说的燧发枪,我搞出来了!真的搞出来了!”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每次从沉睡中醒来,杨振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而且每次总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谬感,不知道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不过这一次,张国淦的喊话,却让他瞬间就清醒了过来,他还是在崇祯十二年啊!

“你喊什么喊!喊什么喊!?老子刚特么睡着,就听见你在耳朵边儿瞎吵吵!”

几天下来,杨振倒是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了,面对身边的这些人,他也越来越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对这些身边人来说,你太客气了,反倒透着生分,反倒让他们不习惯,不适应,不舒服。

而张国淦挨了一巴掌,又挨了一顿骂,也丝毫不生气,反倒是嬉皮笑脸地,又凑了过来。

“大人!你快看一看!卑职搞出来的这个东西,算不算大人说的燧发枪!我试过了,能打出火星子,也试过了,能点着火!——虽然不是每次都能点着火,但是每次都能打出火星子!”

杨振刚醒转过来,从炕上坐起,张国淦就捧着发给他的那杆鲁密铳,递到了杨振的面前。

“什么叫做不是每次都能点着火?!”

张国淦貌似话里有话,杨振当即就听出来了,他从张国淦手里接过那杆鲁密铳,随口就又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具体是这样的!卑职昨天听了你说的话,茅塞顿开,当天就找了铁匠铺,反复试验,发现大人你说的不对啊!”

张国淦话音刚落,发现杨振又有怒气,而且站在一边的杨占鳌,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立刻意识到说漏了,马上补充道:

“大人说的,也不是完全不对!最起码,鲁密铳可以改成燧发的,卑职试了,这个错不了!

“只不过,改造的办法,跟大人说的可不一样,而且是刚好相反!龙头铁击打在火石上,可不如火石击打在铁块上效果好!

“龙头铁打在火石上,不是每次都能有火星!可是掉转过来,就不一样了!火石虽然硬,可是没有生铁硬!”

其实张国淦一边说着的时候,杨振已经看到了他的改造方式,确实跟自己说的不一样。

不是在火门上方固定一块火石,让“龙头铁”直接打在火石上,而是在火门前方加装了一块铁。

这块生铁造型奇特,下面有两片腿,像人骑马那样,骑在“鲁密铳”的铳床上,两条大铁片,“合抱”着铳床,下面由几个铆钉相连。

“大人!你看这里!把龙头铁的龙口,搞大一点!直接把火石塞到龙口里!扣动下面的扳机,龙头铁上的火石,就打在了火门前的生铁上。每次都能火星四溅!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杨振看了张国淦找人做的改装,比起自己说的方法来,改动的地方虽然多了一处,但是实际上却更加简单易行了。

只要把那个骑在铳床上的三头铁片批量打制出来,不需要大动干戈,就能迅速将其他鲁密铳,甚至是其他火绳枪,改造成简易的燧发枪了。

杨振正幻想着大批量改造呢,就听见张国淦说了个半截话,似乎其中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当下立刻又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样改造了之后,虽然每次都能打出火星,但是并不是每次都能点燃火门里的引火药!而且,而且——”

“张国淦,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你不是嘴皮子挺利索的吗?怎么变得吞吞吐吐、婆婆妈妈的了?!”

“是这样的,大人!昨天晚上,卑职和那两个铁匠,琢磨定了改造的法子之后,就改装了。然后今天上午卑职又反复做了试验——虽然每次都能打出火星,可是十次倒有六七次点不着引火药!点着火的次数太少了!所以,卑职也不知道,这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那么你以为,这个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你不是自称先遣营里,论精通火器,你排第一吗?!”

杨振对这个张国淦说起话来,丝毫不留情面。

因为他知道,张国淦的性子就是那种你对他稍假辞色,他就敢“蹬鼻子上脸”的人。

“卑职以为,是引火药的问题!我们需要搞一些见一点火星就能着的引火药!要不然的话,这么改造以后,反倒不如使用火绳来得更保险了!”

“那么你觉得,我们应该去配制一些更易点着的引火药呢,还是干脆仍旧使用以前的火绳呢?!”

杨振已经知道张国淦的改造方法是可行的。

至于新的引火药,他也已经有了打算和安排,于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国淦,想看看他的眼光到底怎么样。

“大人!少爷!您老人家能不能别老是想着考较卑职啊!关于这个事儿,卑职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再说!”

张国淦似乎也意识到了杨振的意图,哭丧着那张半毁容的脸说道:“卑职原来不知道大人竟然也精通火器,所以喜欢在大人面前吹点牛,说点大话,不过,以后卑职再也不敢了!”

“调制新型引火药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人手专门去做了!你就不用管了!”

杨振心情大为好转,也不想再敲打张国淦,免得伤了他的自尊和锐气,因此,说了这话之后,他又接着说道:

“至于你这次做的改装,我认为是成功的!你现在去找那个铁匠铺,让他们照着你的法子,先弄出一批这个骑马型的三头铁来!别怕花钱,以后我给你补出来!

“另外,你再看看那个铁匠铺子,若是有现成的铁锹,全都买了来!若是没有,就让他们今天就找人抓紧打造!咱营里不是还有一些战马嘛,银子要是实在不够,都卖了吧!就是拿它直接来换也行!”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片刻,直接拿手指蘸了口水,在炕桌上画了后世尖头平板铁锹的形状,指着对张国淦说:“若是他们现在没有现成的,你就画给他们看,照着这个样子,赶紧弄!”

张国淦虽然不知道杨振要干嘛,但看杨振连营里本就不多的战马也不要了,反而就要这个,搞得他也不敢再多问,满口答应了下来,转身就要离开。

这个时候,杨振又叫住了他,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今日黄昏,我们就要整装出发!如果时间来不及的话——你就把那两个铁匠一起带上吧!”

听见杨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饶是张国淦生就一副混不吝的性子,却也心里咯噔一下,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在他看来,要怪,就只能怪那两个铁匠太能干,活该他们倒霉了。

张国淦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答应道:“卑职晓得!卑职晓得!”

第二十七章 出发

杨振的好梦没做成,被张国淦吵醒之后,当然也不可能再继续躺下、接着睡觉了。

因为,出发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而且也该到了。

这几天来,不光是杨振本人累够呛,其他各有关人等也一样累到崩溃。

他们可不是九九六,他们都是凌凌七、白加黑、连轴转。

为了准备北上救援的事宜,杨振麾下的那几个人,张得贵、李禄、潘文茂,还有张臣、杨珅、张国淦等人,个个都是累得人仰马翻,谁也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包括祖克勇、徐昌永两个人,也被杨振这个暂编营主将给指使得团团转。

这几个人,个个都在心里腹诽着杨振,谁也搞不懂,这个过去只会冲锋陷阵的莽汉子,怎么突然之间多了这么多想法,这么多花花肠子!

难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当然,这样得罪人的话,也没有人愿意说出口。

祖克勇就不用说了,因为被杨振拉着灌了几碗酒,就拍着胸脯答应了杨振,帮忙张罗火枪、火炮和弹药。

结果,不仅把祖大乐、吴三桂等过去的那些同僚全都得罪了,而且不少人都听说了,连带着祖大帅都对他有了点看法,认为他很不成熟。

祖克勇自己心里也是后悔不迭,不知道当初怎么就中了杨振的招儿了,现在再见到杨振,都是打着一百个小心谨慎,防着杨振再给他下套。

就连一直忙着自己的事儿,很少掺和暂编先遣营事务的徐昌永,也因为那三百多匹战马的问题,被折腾的连着几天都没有休息好。

杨振本来是不想带上这么多战马出海的,而且还把自己的战马都卖了换钱买东西,可是为了争取徐昌永对走海路北上这个方略的支持,当时他硬着头皮勉强答应了。

可是答应了之后不久,杨振的心里就后悔得不得了。

因为大队人马出海以后,淡水补给困难,草料补给也困难。

草料补给方面,觉华岛的运粮船队,在给宁远驻军定期补给的粮草里面,本来就有他们的份额,只需预留一部分干草马料就行,所以不算最困难的。

但是一路上的淡水补给,可就困难了。

先遣营六百来号人,其实还好说一点,在海上最多不过三两天的时间而已,喝水的问题不难解决。

但是,徐昌永和祖克勇麾下带着这么多牲口,它们的饮水问题怎么解决呢?

杨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所以干脆就不去想了,而是直接耍赖,告诉徐昌永,要么就别带那么多马匹,要带,就自己想法子。

短短几天时间,徐昌永又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差点愁的头发都白了。

杨振倒是给了他别的选择,希望他少带点马匹,把没马的蒙古兵变成鸟枪手,让杨振指挥。

刚好祖克勇那边儿,也要来了二百杆普通火绳枪,而杨振的火枪队,又苦于人手不足。

这么做,其实是两全其美。

不过,徐昌永觉得,杨振的提议可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所以,他非常坚决地拒绝了杨振的提议。

最后,还是他自己去找了方巡抚的儿子方光琛,反复找了好几次,才请动方光琛,去找袁枢说情,又给他预留了几艘大船,专门运马和水。

而且,为了能够把马匹顺利赶到海船上去,从三月初三清早开始,徐昌永就率部在宁远河口的一处海岸上,开始了土木作业。

他指挥着麾下三百名蒙古兵,砍树伐木,挖土搭台,披星戴月地干了一天一夜,才算是搭起来一个简易码头,可以让马匹沿着他们搭建的木制坡道和平台,直接上船。

就这样,从三月初一,到三月初四,一共没几天时间,然而跟着杨振受命北上救援松山的这些人,个个都是起早贪黑、昼夜不分,累得三孙子似的,简直是度日如年。

等到三月初四的太阳终于西下,出发北上的时刻终于到来,这些原本应该提心吊胆的人们,却是个个都松了一口气,不仅暂时忘掉了北上的风险,反而十分难得地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总算要离开宁远了!

三月初四日,黄昏,夕阳的余光照耀在宁远城以东的一处海岸上,杨振的亲兵队长杨占鳌,高举着“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大旗,紧跟在杨振的身边,亦步亦趋。

杨振正在与前来送行的几个人说话。

宁远城里的大人物们,比如巡抚方一藻方大人,比如辽东大帅祖大寿,都没有前来送行。

就连祖大寿麾下的武将们,也没有一个人前来给杨振、祖克勇、徐昌永等人送行。

对杨振来说,反正大家本来也不熟,他们爱来不来,不来拉倒,他也不在乎。

可是这个情况,却让祖克勇和徐昌永感到非常失落,而徐昌永更是骂骂咧咧,极为不满。

当他们两个人得知巡抚大人不来、祖大帅也不来,就连以前关系不错的同僚祖大乐、吴三桂等人,也都不来送一送自己之后,心情非常落寞。

而且,紧折腾了几天,人困马乏,也懒得继续站在海岸上吹冷风,早早地就乘着小舟,上了自己乘坐的海船,补觉去了。

而他们两个人的麾下,一共四百人,带着四百匹战马,花了好长时间,才沿着三百蒙古兵苦干了一天一夜搭起来的码头平台,把蒙着眼睛的战马拉上了一艘艘海船。

单是这四百个人和他们的四百匹战马,就占用了这次北上船队十二艘大船中的十艘大船,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每个人,都将与自己的战马吃住在一起。

至于杨振直领的先遣营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家当倒是不多,主要是火器,而且说白了都是小型火器,其实并不占多少地方。

即便是最占地方的十门虎蹲炮、十门佛郎机炮,也只用了一艘大船的船舱就全装下了。

包括张得贵领着的炮队左右翼八十个人,也和他们的二十门火炮待在了一起。

“杨协镇!袁某在宁远城,能够得识你这样的俊杰,实在是不枉来了辽东一行!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就此别过!”

杨振看着亲自赶来送别的督饷郎中袁枢,心里也是十分感动,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遇到袁枢,又恰好袁枢对他颇为欣赏,那么他的海路北上计划,远不可能如此顺利。

尤其是,在准备时间如此短暂的情况之下,即便是走海路北上的计划能够成行,若是没有袁枢的鼎力支持,那么准备不足的他们,也很可能一样全军覆没。

所以,对于袁枢,杨振的感激,确实是发自内心的:“袁郎中过誉了!杨某只是一介武夫,当不起袁郎中如此赞誉!若是此次北上,救得了松山,那么咱们将来,必有再见之日!若是此行未果,杨某忠君报国之心,足可告慰祖宗先烈,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袁枢见杨振话里透着一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意思,心下也是黯然,沉默了片刻,突然从身旁拉过一个中年汉子,指着那中年汉子,对杨振说道:

“此人名叫袁进,是先父当年在登莱巡抚任上的旧部,现在觉华岛屯粮城担任水师营守备,虽然水师营现在没有像样的战船,兵力也不足,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但是运送人马,转运粮秣,却没有问题!这次运送你们北上的船队,即是由他担纲管带!”

袁枢说到这里,又转头对那中年汉子说道:“袁进兄!这个杨振将军,是愚弟任职辽东以来,唯一看重的朋友!此次海路北上,救援松山之事,即由他主持!这就拜托给你了!”

那个叫袁进的中年汉子,听袁枢这么说,连忙说道:“公子放心!公子的朋友,就是我袁进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我袁进不在话下!何况杨协镇北上救援松山,乃是牵动辽东大局的英雄壮举!袁进能够共襄其事,听候差遣,也可谓与有荣焉!”

送别的话,说到这里,杨振觉得差不多了,看看西天上最后一抹夕阳,对袁枢说道:“袁郎中!时候不早了!你们再待下去,宁远城也该宵禁了!还是请回吧!”

听了此话,袁枢冲杨振和袁进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骑上了随从牵来的马,在马上冲着杨振一抱拳,调转马头,带着随从的一行人,朝着宁远城的方向,策马去了。

那个名叫袁进的中年汉子,看着袁枢一行人走远,转而对杨振说道:“协镇大人!咱们也该登船了!”

“等一等!再等一会儿!我还有一些部属没有赶到!等他们来了,咱们就立刻出发!”

杨振这个话刚说完,就听见站在身后的亲兵队长杨占鳌突然指着宁远河口的方向,大声说道:“大人!他们来了!他们走的是水路!”

杨振听见此话,连忙去看不远处的宁远河上,只见血红的夕阳里,一叶小舟,正顺流而下,冲入河口。

杨振面带笑容,扭头看着新结识的觉华岛水师营守备袁进,意气风发地说道:“袁兄弟!走了!咱们出发了!”

第二十八章 波折

潘文茂和张国淦来晚了。

对此,杨振表面上虽然一直表现得很是淡定,与前来送行的袁枢等人举止自若、谈笑风生,但是他的心里面,其实还是很有些慌张的。

不管是因为什么突发的原因造成的,只要潘文茂和张国淦两个人中有一个不能顺利出城,或者无法按照约定赶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潘文茂,是因为熬制皮胶水,并用熬制好的皮胶水去提纯土硝到了紧要时候,耽搁了收拾行装前来会合的时间,所以一时之间无法与杨振的大队人马一起赶来海岸登船处。

但若是因为这个,最后没有顺利出城,那么杨振之前的安排和努力白费了。

因为,经过掺入皮胶水之后一起熬制提纯的硝石晶体,正是杨振计划中用来制作燧发“鲁密铳”引火药以及其他设想中的“燧发枪”引火药的最重要原料。

没有这个引火药,杨振让张国淦找人改装的燧发枪,就会立马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朝的火器种类繁多,万历年间朝廷仿制“鲁密铳”的时候,也曾有火器专家提出过“燧发”的思路,也有过“燧发”火枪的设计。

但是“燧发”的设计,最终并没有定型和批量生产,没有推广开来。

难道是因为大明朝没有一个明白人,没有一个人看出来“燧发”的优势吗?

当然不是。

难道是因为“燧发枪”的制造工艺太复杂,大明朝的工艺水平生产不出来吗?

当然也不是。

明朝中后期的制造工艺,水准是很高的,而燧发鸟枪或者燧发火器,之所以没有能够推广开来,是因为它尽管设计上很先进,但是在现实中却根本发挥不出它本该发挥出来的优势。

没有高品质的易燃引火药,燧发枪的设计理念再先进,在实际运用上也比不上火绳更有保证。

因此,对杨振来说,想办法获取高纯度的硝,是目前情况下改善引火药,并进而改进黑火药威力的最快方式。

若是他没有意外发现潘文茂这个老军曾经做过本卫的火药作提调,那么他就准备自己上手,凭借着后世的一些记忆,想办法亲自去做了。

还好在这个时代的辽东军中,能工巧匠、能人异士还是很有一些的,只要你用心去找,愿意重用,这些人还是能够发挥作用的。

这一回,杨振对潘文茂提纯火硝、改良火药,可以说寄予了厚望,绝不希望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什么意外。

当然了,若是潘文茂搞出了这个高纯度的硝石晶体,可是张国淦出了意外,那么杨振同样麻烦大了。

因为搞出高品质的硝,从而搞出高品质的引火药,目的是要用在改造后的燧发“鲁密铳”上的,可若是张国淦出了事情,没有上船,那就算搞出来了,暂时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因此,杨振在等待的过程中,一度甚至有些懊恼,懊恼自己为什么这么心急,为什么非得今天就要让潘文茂搞出一些高纯度的硝来,为什么非要节外生枝——让张国淦去“绑架”那对铁匠父子。

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还留在这个**满城的宁远城里,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铁匠铺,那能是一般人家吗?

若是他们与城里的祖家,或者是祖家的姻亲王家没有一点关系,这个铁匠铺,怕是早就被辽东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们给搜刮破产了!

事实,差不多正是如此,虽然与杨振的猜想有一点出入,但也是八九不离十。

等到杨振带着几个亲兵,在船队守备官袁进的陪同下,登上最后一艘大船,刚刚离开按个简易码头,就看见宁远城的方向,沿着宁远河冲来一队人马。

那队人马,直到奔上了海岸边那一处临时搭建的码头,才算是勒马立住,而为首之人犹自张牙舞爪,破口大骂。

但是海风劲吹,涛声也大,杨振根本听不到他们在叫喊什么。

不过,看着不远处已经靠近船队的那艘小船,看着正在顺着悬梯手忙脚乱地往一艘大船上拼命攀爬的张国淦,杨振的心情非常好,丝毫不受影响。

看着岸上那队骑兵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到从今往后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杨振突然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日来的憋屈,压抑,郁闷,不爽快,随着一阵畅快到了极点的大笑,全都一扫而空了!

从此以后,巡抚方一藻也好,大帅祖大寿也好,杨振愿意屌他们就屌,不愿屌他们,就可以不屌他们!

“看来杨大人似乎心情不错啊!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锦州会和松山城外的那数万鞑子大军!”

袁进领着杨振上了自己的坐船之后,很快就按照预先的安排,指挥手下的船工水手张帆起航了,此时刚回到船头甲板上,看见杨振看着宁远方向畅快大笑,笑着搭茬说道。

杨振给袁进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

袁进本来是山东海盗出身,袁可立出任登莱巡抚之后,招降并收服了他,从此被纳入登莱水师麾下,成为袁可立在登莱水师中的心腹干将。

这个袁进对袁可立的儿子袁枢是很了解的,知道袁枢自视非常之高,轻易不会服膺哪个人物。

而这个杨振,却被袁枢视为出任辽东督饷郎中之后唯一看重的朋友,由此可见,这个杨振的不同凡响。

但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袁进也不会完全听信袁枢的一家之言,在海盗圈里混过,又在官军圈里混了那么久,现在的袁进虽然官职不高,可是自有一套看人的本事。

所以,自从袁枢说这个杨振是他的朋友,并把他作为自己的朋友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了袁进之后,袁进就一直在默默观察杨振的言行举止。

他的恩主袁可立,早在崇祯六年就去世了,要不然的话,他袁进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沉沦下僚。

而继承了袁可立衣钵的袁枢,只是个文人,虽然喜谈兵事,欣赏武人,但是官职不高,在朝廷上也是人微言轻。

这次朝廷启用袁枢出任辽东督饷郎中,袁枢赴任前想尽办法,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袁进从登莱调到了辽东。

而袁进若想在辽东站稳脚跟,进而有所发展,就必须尽快立下功勋,这样不仅能帮助自己升迁发展,而且也能够稳固袁枢在辽东乃至朝廷上的地位。

所以,袁进就在观察,他想看看杨振这一行去了松山之后,到底有没有可能立下救援和解围之功。

若是有机会,哪怕只是有五成的机会,他袁进也准备试试运气,拼一把,赌一把。

而值不值得赌一把的关键,就在于杨振这个主事之人——他的脾性、智谋、他的魄力,以及他的打算。

且说杨振看见袁进安排好了行船的事务之后,又走上甲板,来到跟前,对自己说话,心里也有结交的意思。

因此,听了袁进的搭讪,当下立刻热情回应道:“袁大哥这么称呼兄弟,可是见外了啊!有袁枢公子这层关系,咱们之间哪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呢?论起年龄,兄弟今年不过虚岁三十,我观袁大哥怕是已过不惑!袁大哥若不嫌弃,我们就以兄弟论交如何?”

袁进哪里还能听不出来杨振话里的意思,刚好他也有拉近关系的考虑,立刻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与兄弟相比,袁某倒是虚度十多春秋,今年恰过不惑!杨兄弟,做哥哥的,有礼了!”

袁进说着这话,冲着杨振略微躬身作了一揖,算是以兄弟论交,重新见礼。杨振也连忙学着样子,躬身作揖,回了礼。随后两人相视大笑。

杨振之所以看重袁进,是因为他知道水师非常重要,但是他自己,却又完全不懂这个时代的水师。

虽然眼下袁进的船队,严格说来,根本算不上水师,除了为数不多的大船上装备了几门佛郎机用以自保之外,根本没有武装,但是这次北上救援松山,杨振所部的进与退,皆却全部都要仰仗袁进的船队。

如果这次不死,将来如愿进入松山驻守,那么松山城外不远处的海上,就非常有必要保留有一支船队。

因为今年松山解围之后,不过短短一两年后,松山城就会再次被围,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生死存亡的关头。

杨振与袁进两个人,彼此都有结交对方的愿望,所以聊起天来,自然是非常投机,颇有点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样子了。

两个人正聊得高兴,杨振的亲兵队长杨占鳌快步过来禀报道:“大人!火枪队张国淦副官、炮队潘文茂副官请求靠帮登船,过来拜见大人!”

“好!传令让他们过来吧!”

跟着杨占鳌同来请示的袁进麾下水师旗手,听了这话,见袁进也在点头,立刻奔向床尾,传令去了。

片刻之后,杨振所在坐船的主帆缓缓降下,船速开始减慢,不远处的另一艘大船逐渐接近,最后并排而行。

两艘船甲板上的水手们,彼此利用带有长钩的长矛,勾住对方的船帮,将两艘大船硬生生地拉到了一起。

第二十九章 船上

随着杨振所在的大船,船身一阵晃动,两艘并行的大船,终于在两边水手的合力拉扯之下靠帮成功。

很快,杨占鳌就领着潘文茂、张国淦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杨振所在的甲板走了过来。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旱鸭子,不仅不会游泳,多数人都没有坐过海船,加上海上也有风浪,上了船之后就是各种不适应。

好在杨振在后世见惯了大海,也坐过各种大船小船,虽然这种全靠风帆的大木船他也是头一回坐,但是并没有什么不适应。

而且他的水性也不错,对于海船靠近海岸的航行,并没有什么恐惧心理。

反倒是乘船航行在大海上,看不见了古色古香的宁远城,竟然让他有一种恍若航行在后世海上乘船游玩的错觉。

这个时候,海上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袁进让人点了火把,然后亲自指挥着手下攀爬上主帆桅杆上的简单望楼,把一盏灯笼,高高地挂在上面。

没过多久,跟随在附近的大小船只,全都悬挂起了灯笼,告诉别的船只自己的位置。

在这个时代,夜里借助风帆组队行船,是非常危险的,为了安全,大小船只之间的距离,就得稍微远一点。然而又不能距离太远了,太远了又容易走散。

若是没有袁进这样的行家,杨振根本不敢放手让他们在夜里单纯借助风力行船。

且说潘文茂和张国淦赶了过来,见到杨振,连忙行了礼。

“大人!卑职差点儿来晚了,差一点儿就耽误了大人的大事!请大人处罚!”潘文茂见到杨振,一边行礼,一边说道。

“大人!这个事儿不怪人家老潘!主要是怪我!是我没有把我该做好的事情做好!要罚也是该当罚我!”

张国淦连忙接过话头,把责任揽了过去。

其实,杨振一猜,就知道问题出在张国淦那里。

临出发前,他就担心张国淦督促那个铁匠铺打制出来的“三头铁”不好运输,所以建议他们从宁远城的南门出城,走水路,到宁远河口汇合。

后来自己率队出城的时候,没有见到潘文茂,知道他可能是事情没有弄利索,就派人传令,让他收拾好了家当以后,也到南门外码头,与张国淦会合,一并乘船入海。

杨振让老成持重的潘文茂到南门,去与张国淦会合,也有借助他办事稳当的意思,毕竟张国淦给人的感觉,总是有点那么难以令人放心。

万幸,杨振派了人传令,让潘文茂到南门去找张国淦会合,要不是潘文茂带着几个手下及时赶到,张国淦这个事情就要真的办砸了。

当日黄昏的时候,张国淦借口帮助搬运铁器人手不够,让那家“王记打铁铺”的大小工帮忙。

等到那些铁器都搬到张国淦预先安排好的船上以后,张国淦又找借口,说是数量不对,点了名让“王记打铁铺”那个主事的铁匠父子上船对账。

要说也是杨振所托非人,就张国淦那副尊荣,看起来实在是有点狰狞,而且越是脸上带着硬挤出来的笑容,就越是让人看了害怕。

那对铁匠父子似乎看出张国淦不怀好意,但也不敢直接得罪这种人,所以也找了一个借口,派了小工回去南门内的铺里,请掌柜的过来对账。

张国淦眼看时间比较紧急了,一时半会儿又难以把这两人骗到船上去,所以心一横,干脆用强。

一边声称搬运的铁器数量不对,一边假装大发雷霆,指挥着几个手下生拉硬拽地,把这对铁匠父子往船上拉,而那对铁匠父子在手下小工的帮助下拼命反抗。

南门外码头上人不多,但是值守南门的祖大寿麾下士卒却不少,一开始这些士卒对于双方的争执没当回事,也不管。

可是,等到张国淦用强,而那对铁匠父子也开始呼救的时候,那些士卒中有认得那铁匠父子的,就出来几个人,前来过问情况。

也是在这个时候,潘文茂带着几个人,背着铁锅,带着弓、刀、包裹,赶了过来,拦住了出来询问的士卒,出示了宁远副将杨振的手令,然后一拥而上,将那对铁匠父子,以及两个小工,一并裹挟到了船上。

再然后,砍断了缆绳,小船顺流而下,离开了码头。

等到王记打铁铺的掌柜得了消息赶来,小船已经走了。

这个事情,辗转报告到了当值的吴三桂耳朵里,吴三桂立刻派了一队骑兵前去追赶。

倒不是他担心王家的产业受损,或者王家去找姻亲祖家人说话,吴三桂的格局还没有那么小。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觉得,杨振手下闹的这一出,一定是出于杨振的安排,而杨振这几日在宁远城里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他心生警惕。

要是这个杨振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真把这个救援松山、九死一生的事情给硬生生折腾成了,从此以后在辽东,杨振的风头恐怕就要盖过他吴三桂了。

到了那个时候,升任总兵、出掌一方的好事,恐怕就要先落到杨振的头上了,一旦落到了杨振的头上,将来在辽东还有自己的空间吗?

因此,吴三桂虽然不知道杨振绑架的手下绑架两个铁匠干什么,但他本能地觉得此事一定对杨振此次北上救援有利,而且非同小可,既然如此,自己先把他搅黄了再说!

就这样,吴三桂反应很快,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立刻派出了一队人马,命令他们务必把人给追回来!

吴三桂反应很快,派出的骑兵风驰电掣,也没耽误一点时间,但是终究晚出发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骑兵追上来的时候,小船已经冲到河口,而前面就是大海。

杨振在船上听了潘文茂和张国淦的报告,心里也是直呼惊险,自己本以为手拿把掐的事情,竟然差一点儿功败垂成。

“你们看清楚了吗?在岸上追赶你们的那队骑兵,是他么谁的手下?!”

不管是谁,这个人既然这么敏锐,那一定是在平时的时候,就在琢磨着自己了,这样的人高低得防着点。

“大人!追我们的人马在岸上,一度离我们很近,能看出来,都是吴三桂手下的铁骑!只是天色黄昏,看不清楚到底是郭云龙,还是高得捷!”

张国淦在宁远城里属于包打听那种人,虽然与祖大寿、吴三桂这些“关宁军”的主力共驻一城的时间不长,不过两个月,却把这些人的手下都有谁打听得很清楚。

杨振一听,对这个吴三桂真是又警惕,又羡慕,又嫉妒。

警惕他,是因为自己还没去招惹这小子,可他现在就已经开始在背后算计自己了,把自己当对手了。

羡慕和嫉妒他,则是因为,吴三桂比自己还小着几岁,可是彪悍的人生却如同开了挂一样,现在麾下已经是猛将如云了。

不管郭云龙,还是高得捷,可都是辽东军中数一数二的骑兵悍将,现在竟然都已经在吴三桂的手下得用了,真是白瞎了这几个人儿了。

杨振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又对潘文茂和张国淦说道:“交代给你们的事情,都办成了吗?”

潘文茂抬头看着杨振的眼睛,郑重说道:“大人放心!东西搞出来了!量可能不够,但卑职把铁锅、皮胶都带了!船上又有拨给的硝土!大人若是觉得不够,卑职可以接着搞!”

杨振听了这话,看着潘文茂,冲他点点头,也不再对他说话,而是转头看着张国淦,说道:“那两个铁匠,还有他们的两个小工,不管愿不愿意帮忙,你们先甭搭理他们,先饿上几天再说!”

说了这话,杨振停顿片刻,接着说道:“明天你去找张臣,把弄好的东西先装上!能改装多少就改装多少!记住,接下来不是没事可做了!接下来你们的事情还很繁重,其中当务之急,是定量分装火药!

“原先在宁远城里不方便,现在到了海上,谁也管不着我们了!你们该怎么打枪就怎么打枪,该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只要把定量分装弹药的事情解决了,咱们的火枪今后装填便利了,射程增加了,那就算你们有功!”

第三十章 沙洲

“春天里,东风多,吹来燕子做新窝。夏天里,南风多,吹得太阳像盆儿火……”

杨振会唱的儿歌不多,这是其中一个。

也幸亏他还记得这首儿歌,让他知道春天里,东风多,春三月的辽东湾,喜欢刮东南风。

东南风吹起,袁进率领的这支以桨帆船为主的船队,不需要桨手登场,只凭借着风帆,就能保持一定的速度,往松山外海方向驶去。

宁远城距离松山城并没有多远,陆上的距离,最多不过一百五十里而已。

若是杨振麾下全部都是骑兵,那么一日夜,无论如何也到了。

若是马步混合,再带着枪炮辎重,速度可能会慢一些,再加上夜里扎营不赶路,时间可能要多花一些。

但是无论如何,三天时间也都足够了。

这是正常情况下的速度和时间,也就说,在没有鞑子骑兵埋伏和围追堵截的情况下,是这样的。

那么,走海路的话,距离可能会绕点远儿,不过时间上却是可以昼夜兼程,又肯定不会有鞑子埋伏和拦截,所以,再慢也不会比“马步营走陆路”的进军速度慢。

所以,两个日升日落之后,第三天清晨,太阳刚爬到海平面上,杨振大致计算了一下时间,又让人找来了袁进。

“袁大哥!兄弟算了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该派出几只小船,往海岸方向看看情况!一旦错过了最佳的登陆地点,怕是就要耽搁上一天两天时间!”

“杨兄弟放心!做哥哥的心里有数!哥哥到觉华岛水师营任职之后,松山城、锦州城倒是至今还没有机会去过!可是笔架山上的军粮城,却是去过两次!之前为了转运粮草不出岔子,哥哥也实地探察过小凌河的河口一带地形,哪处能行船,哪处可靠岸,都在哥哥的心里面!你放宽心!”

袁进海盗头子出身,招安后又一直在登莱一带的水师里面任职,对这些海岸线上的水文情况最是在意,眼见杨振担心,立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作为此行的配角,袁进还是按照杨振的建议,迅速传了命令,让各船都降下了主帆,减速慢行,慢慢开始收拢船队的队形。

然后,又派出了两条小船——蜈蚣船,划着桨,朝西边的海岸方向驶去。

今日凌晨,船过笔架山外海,为了不惊扰笔架山军粮城的那点驻军,不泄露杨振一行走海路北上的消息,袁进特意让担任领队的坐船,远远绕开笔架山海域,往辽东湾深处行驶一段时间和距离。

算算时间,现在早过了笔架山海域,现在也确实该往西行驶,寻找合适的靠岸地方了。

在海上行驶绕行了两天三夜,对袁进及其麾下水师桨手船工们来说,这就是家常便饭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对他们来说,十天半拉月飘在海上,不登陆、不靠岸,甚至看不见岛屿和陆地,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可是对于杨振麾下的那帮旱鸭子来说,特别是对于游击徐昌永率领的三百蒙古兵来说,这两天三夜的遭遇,简直是如同身在地狱一般。

风浪的问题,晕船的问题,饮食的问题,呕吐的问题,随行马匹的屎尿臭气问题,简直把这些人折磨的死去活来。

等到船队减速慢行,开始收拢队形,都跑到了甲板上喘气,一个个都像是大病了一场一样,精神萎靡,半死不活。

杨振的手下和祖克勇的手下却要好多了,虽然也不好受,但是都还能撑得住。

这些汉人军队,多数都是出身辽东卫所的军户,有的干脆就是辽东沿海渔民出身,对于乘坐海船,对大海上的风浪,对于一眼望不到边,也深不见底的大海,并不是那么陌生和恐惧。

就算是也有着各种身体上的不适,他们也继续完成着杨振安排给他们的各项任务。

这两天,趁着在海上相对安静的时间,火枪队的那些人,在张臣和张国淦指挥下,总算是把鲁密铳“火绳改燧发”的事情做完了。

张得贵和杨珅,在另外一艘大船上,也总算是分别用油纸包和不是到哪里搞来的绸布包,将虎蹲炮和佛郎机的最大安全用药量,定量分装出了数百个药包出来,登陆时的急用算是有着落了。

同样属于炮队的潘文茂,则连炮队的船都没有上去过,就是一门心思,在船舱下面,弄了火盆,架上铁锅,继续熬硝。

在日夜熬硝的过程中,船舱里挥发出来的那种气味,极其难闻,呛人口鼻不说,还辣眼睛。

但是没人敢说什么,就是杨振本人也只能是默默忍着,因为碎嘴张的碎嘴,已经把消息透露了出去,说潘文茂奉命在搞新的发射药。

而若是搞不出来这个新的发射药,他们改装的“鲁密铳”就跟烧火棍子没两样。

至于李禄,除了在杨振刚上船的时候过来拜见了一次之外,其他时间都没露面,也是一门心思,领着他的副官潘喜,扑在了各种款式土炸弹的装填和密封上。

各种大肚子小口的酒坛子、陶罐子,还有在宁远城里搜罗到的各种铁匣子、瓷瓶子,都被李禄和潘喜当成了宝贝。

李禄和潘喜,就像是突然之间就开了窍一样,就连袁进船队船上用来压舱的灌了砂石的各种大型海螺壳,都被李禄和潘喜淘换了出来。

沙子被倒掉,然后塞进油纸包裹的火药包,再填上从各种压舱石上敲打下来的碎石头片,就成了掷弹兵们手里准备投掷的“手榴弹”。

两天两宿的时间,光是这样的“海螺壳”手榴弹,就装填了三四百个。

且说三月初七的中午,袁进派出去靠岸探察情况的两条小船,回来了一条,报告说,由船队抛锚停泊处,往西、稍微偏北方向六七里,就是小凌河入海处的河口滩涂了。

河口的南面,靠岸处有一沙洲,枯苇丛然,隔着沼泽与陆地相望,上面却有一处破败的营垒,远望无旗帜、无灶烟。

杨振听了袁进手下水师营哨探的报告,顿时大喜过望,连声叫好道:“好!好!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袁大哥!我们马上升帆,转向西北,前往那处沙洲停靠!”

对杨振来说,最让他喜出望外的不是他们现在的停泊处距离小凌河口较近,而是小凌河口南面不远处的那个沙洲。

更何况,那处沙洲之上还有一个曾经被使用过的营垒。

不管那个营垒如何破旧,即便是现在破败成了一片废墟,起码也能说明,那个沙洲可以驻扎人马,它不是一个临时性或者季节性的沙洲。

松山城周边的情况,杨振现在根本无从得知,所以他也不敢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找个地方就靠岸停船,然后就登陆安营扎寨,万一遇上鞑子呢?!

而这个小凌河河口附近的沙洲,就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所以听了这个消息之后,简直喜出望外,立刻催促着袁进指挥船队,调整方向,前往那处沙洲停靠。

但是,袁进没有并没有立刻传令,而是沉吟不语,只是向着海岸的方向远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杨振见状不解,看着袁进说道:“袁大哥!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杨兄弟!今日天气晴好,风浪也小,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对于我们这样大的一支船队来说,此时靠岸停泊,却又不是一件好事!若是鞑子在海岸上的高处设有瞭望台,以现在的情况,我们的大船靠近沙洲,即使降下风帆,也必然被人发现!”

第三十一章 上岸

袁进这么一说,杨振立刻就明白了,他知道袁进是对的,现在晴空万里,正适合登高瞭望。

若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径直前往那处沙洲停泊,恐怕没到那处沙洲,自己的行踪就被鞑子的巡哨发现了。

除非,围攻松山的数万鞑子,对于海上的方向毫无防备。

但是杨振可不敢,也不愿打这个赌,尤其是到了这个时候了,一个不小心,就是功亏一篑的下场。

“袁大哥担心的对!倒是兄弟心急了!要不这样吧,既然大船桅杆高、风帆大,比较显眼,咱们的大船就先不动,再忍一忍,到了夜幕降临的的时候,趁着潮水与夜色,再前往沙洲附近停靠如何?”

袁进听了这话,看着杨振,知道杨振一点就透,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见他方才焦躁急切的心情一闪而过,颇能沉得住气,心里又对杨振高看了几分。

“没错!小凌河口,我曾来过,以眼下的情况,若鞑子万一有备,容易被鞑子发现。另外,那里滩涂多,河道也多,地形也复杂,即使是鞑子无备,我们的大船贸贸然过去,也容易搁浅!这样吧——”

说到这里,袁进冲着杨振一抱拳,继续说道:“杨兄弟!我的想法是,我现在就带人乘坐小船,亲自往那处沙洲上看一看!若其上可以立营,我们今夜就奔那处沙洲停靠!若其上不足以立营,我们再另想法子停靠上岸!”

“不!袁大哥!指挥船队调转方向,靠岸停泊,是你的长项!至于乘坐小船,前往沙洲察看,还是由我亲自去吧!”

杨振听了袁进的话,立刻发言打断了他,后世的杨振没有当过兵,更没有打过仗,但是在这一刻,他却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残存着旧营垒的沙洲,对他即将实施的计划至关重要,他应该自己亲自去看看。

杨振说了这话,又摆手制止了袁进的反驳,接着说道:“船队大船小船数十条,指挥调度,进退停留,兄弟不如你!不过提前预设战场,让枪炮火器发挥最大作用,兄弟自认有点心得!还是我去!你放心,我会把沙洲附近地形,画在板子上,叫人带回!”

袁进见杨振把话都说到了这里,也不再坚持,而是立刻传令手下,去预备几条小船和一批桨手船工。

杨振也不再多说什么了,立刻让杨占鳌去向张臣传令,让张臣和张国淦带着火枪队全员四十人,前往甲板上集结。

这两天,在船上,杨振难得地彻底休息了一下,把头几天缺的觉,给补足了。

那两支骑兵马队的事情,自有祖克勇和徐昌永两个人各自管各自的,杨振既没有插手的余地,也没有插手的兴趣。

而炮队的事务,则有张得贵领着杨珅在负责,张得贵负责左翼,杨珅负责右翼,杨振也放心得很。

至于掷弹兵队的事务,主官李禄和副官潘喜的表现,已经超出了杨振之前的预想,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剩下的火枪队,跟杨振同在一艘船上,不过具体的事情,杨振啥也不管,都交给了张臣和张国淦负责。

他之前最关心的新型引火药的问题,经过潘文茂和张国淦的努力,已经有了成果,特别是单就引火药本身而言,已经没有问题了。

在没有风的时候,或者风不大的情况下,引火药无法顺利点燃的问题,随着火硝纯度和分量的提高,已经不存在了。

但是哑火的问题,依然存在。

不过,现在导致哑火的,不再是引火药本身的问题了,而是天气问题。

若是遇上大风天气,或者下雨天气,即便是“鲁密铳”已经改成了燧发的,它也依然避免不了与其他火器一样的致命缺陷。

好在这个时代的辽东地区,一直保持着连年的干旱少雨,杨振倒是不担心下雨天。

尤其是春三月,北方别的地方春雨贵如油,可是多少会下点,然而辽东这个地方,则是春雨贵如金,甚至干脆就没有。

但是刮大风的问题,却比较严重,尤其是在海边,这一点让杨振多少有点担心。

不过,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杨振也知道自己已经尽力,而且自己现在手底下的那几个人,表现已经很出色了,要求太多了,也显得不近人情。

且说张臣和张国淦两人,领着火枪队左右翼的人马来到甲板上集合起来,听说要跟着杨振先行靠岸登陆,人人都是兴奋不已。

连着两天三夜,人人都在船上,哪也去不了,任他是谁,也都坐船坐腻歪了。

随着杨振一声令下,包括张臣、张国淦在内,还有杨振的几个亲兵,迅速背好了改装过的火枪,背好了一杆木柄小铁锹,并且逐个检查了腰间装着火药和弹丸的挎包,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顺着大船船舷上下垂的绳梯,下了大船,登上小船。

杨振亲自背着自己的改装火枪,也背着当时由他亲自下令从宁远城里的铁匠铺里搜罗来的铁锹,认真检查了装在一个布挎包里的火枪药包和弹丸,最后一个下了大船,登上小船。

三艘木制的蜈蚣船,载着杨振和他的三个亲兵,以及包括张臣、张国淦在内的四十个火枪手,一路艰难地往西北方向驶去。

蜈蚣船没有风帆,全靠船上配备的桨手划桨来提供动力。

此时虽然顺着风,但是在大海上,随着涌浪乱流的推动,行进显得十分困难。

杨振见状,很快就传令,让那些跟自己同乘一条蜈蚣船的火枪手们,取下铁锹,一起帮着水师营的船工桨手们划桨,船速才稍微快了一点。

当然了,杨振现在让每个火枪队的士卒,都配上那么一把铁锹,是有原因的,而且绝不是为了用来划桨的。

对于铁锹的强大用途,现在火钳队的其他人还都不清楚,但是杨振自己却很清楚。

当时,在宁远城里的时候,由于时间太过紧急,杨振没有办法向受领任务的张国淦解释清楚,也没有时间向火枪队的其他火枪手们宣讲这个铁锹的最终用途。

但是他相信,这些人到了地方,就会很快明白过来的。

杨振传令火枪队士卒帮助划桨的做法,很快就在另外的两条船上,被张臣和张国淦有样学样了。

就这样,三条蜈蚣船,在茫茫大海上,向着西北方向,划了快一个多时辰,那个传说中的高大沙洲,才终于模模糊糊地出现在杨振等人的视野里面。

接下来,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直到杨振感到自己的双臂,像是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这艘蜈蚣船,才终于随着一阵涌浪的退去,稳稳地搁浅在了那处沙洲的沙滩上。

紧接着,张臣带队的那艘蜈蚣船和张国淦带队的那艘蜈蚣船,也先后稳稳地靠了岸。

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杨振,看见蜈蚣船靠上沙滩,当先跳下了蜈蚣船。

也不知道是船坐久了,一时不适应陆地的感觉,还是因为沙滩本身就是柔软的,杨振刚跳上沙滩,就感觉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湿漉漉的沙滩上。

不过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他还非常高兴,坐久了船,重新回到了陆地上,让他觉得非常踏实。

第三十二章 探报

等到一行所有人都下了船,杨振吩咐众人把蜈蚣船全都拉上海滩,最后拖到了高高的沙洲上面,藏在一大片干枯的芦苇丛里。

因为之前奉命前来哨探的另外一艘水师营蜈蚣船,还没有出现,所以,杨振不敢掉以轻心。

“大人!请让卑职先带左翼,直奔最高处那个旧寨,察看一番!请大人自带右翼,在此等候,并预做战备。若是那里安全,卑职再派人前来告知大人!如此可算万全!”

张臣见杨振表现得异常谨慎,当下也不敢大意,他原是义州方向上大明边军里的夜不收,最拿手的本领,就是抵近敌营刺探情报,甚至是迂回深入敌后进行哨探。

对此,杨振也很清楚,他知道干这个正是张臣的老本行,因此立刻赞成。

张臣招呼了麾下一声,身背火枪,手持铁锹,猫着腰,当先而行,在一人多高的干枯芦苇从里,快速往远处行去。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之前跟着张臣一起离开的一个个子不大、瘦猴子一样的火枪手,突然从干枯的芦苇丛里窜了出来,对着杨振说道:“大人!张副官让小的前来通报!远处那个旧寨,是废弃的寨子,空无一人!张副官让小的前来请大人与右翼兄弟放心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终于放心,直起身来,对着身边的人说道:“走吧!到前边去看看再说!”

一行人穿过一片片干枯的芦苇丛,往沙洲深处走去。

这片沙洲面积不小,最外围是海滩,海滩上面是干枯的芦苇和一些池沼。

再往里走,同时也是往上走,则是一片干燥的长满了干茅草的沙土地,间或有些石头。

接下来,穿过了一片沙土地带,继续往里或者说继续往上走,则是一片连着一片的低矮灌木丛。

此时是辽东的三月,天气虽然有所转暖,但其实仍然有点冷,沙洲上干枯的灌木没有叶子,与地上的粗砂碎石几乎是一个颜色。

杨振领着身后的火枪手们,穿过了一片低矮的灌木丛,继续默默往前走,抬头可以看见,一片片低矮而且稀疏的小树林。

那处破败的旧营寨,只剩下一道用层层叠叠的石头垒起来的矮墙,观之不过两尺多高,从下面看,就掩映在一片稀疏的矮树林里。

透过矮树林,杨振看见,张臣正站在那个石头垒砌的矮墙上,向他挥手。

等到杨振走近那一片矮树林子,发现这片沙洲上的最高处,也跟路上看到的地貌大同小异,都是沙土和石头地面。

在沙洲的最中间或者说最高处,成片茁壮生长着的,却是非常常见的矮榆树。

杨振来到那石头断墙边上,与张臣见了面,低头看地面,发现矮墙外面曾经应该是一道壕沟。

只不过现在已经长满了干草,而且已经被乱石和沙土填满了,只隐约能够看出,这里曾经是一道壕沟的痕迹。

杨振伸出手,让张臣帮忙,把他拉上了一段断墙,站在这里,几乎可以将整片沙洲的地形地貌一览无余。

杨振首先往西看,远方就是辽西的海岸线了,只看见成片成片的芦苇荡,灰白色的干芦苇在风中起伏摇曳。

越过沿着海岸连绵不绝的芦苇荡,继续往西看,则是一片片连绵不绝的暗黑色的树林子。

杨振手搭凉棚,再往西方远眺,最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暗黑色的山岭了。

他本来以为,或许可以看得见松山城,但是并没有,松山城就处在那一道暗黑色的树林子和更远处那一道连绵起伏的暗黑色山岭之间了。

凭借着他在后世的时候对于辽西地形的了解,他知道,松山城可能就在远方那一道暗黑色的树林子后面了。

因为松山城,就在锦州城的东南十八里处,距离大海,也就是距离小凌河的出河口,不过八九里地而已。

站在这片沙洲的最高处,再往北看,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小凌河,就像是细长的一条白线,蜿蜒曲折地,注入了大海。

而小凌河的出海口一带,地形地貌的确十分复杂,小片的沙洲和小片的芦苇丛,不计其数,被一条又一条狭窄的水道包围着,就像是一大片迷宫一般。

杨振环顾一周,只看见,在这片椭圆形的巨大沙洲上,唯有可以称为东南角的地方,有一处洼地,似乎比周边的地方都要低矮一些。

“或许那个洼地,可以挖出一个水源地来!只是却不知道这沙洲之上,挖出的水源究竟能否饮用?若是不能饮用,那就只能冒险到小凌河取水了!”

杨振站在石头墙上,一边观察着沙洲的地形地貌,一边在心里琢磨着何处可以扎营,何处可以掘壕,何处可以取水。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臣,突然低声说道:“大人快看!小凌河口的芦苇荡!好像有条船!”

张臣说的话,又快又急,而且声音里透出一丝紧张和慌乱,让杨振的心,瞬间就揪到了一起,简直有点大吃一惊了。

杨振闻言,连忙再次转往北看,一看之下,果然是一条小船,从芦苇荡深处转了出来,而船上的人,似乎正手搭凉棚,往沙洲高处张望。

杨振见状,立刻拉着张臣从石墙上跳了下来,不过就在这时,袁进麾下那些蜈蚣船的桨手里有一个人迟疑着说道:“协镇大人!那是一支蜈蚣船!应该是咱们水师营的人!”

杨振听了这话,心里面电光火石一般地,想到了另外一艘蜈蚣船始终未见踪影的情况,刚刚悬起来的心顿时又放松了下来。

再次登上石墙,往北看去,正看见那艘小船上正有人使劲朝着这边挥手——看来刚才自己们的身影,已经被人看见了。

不过,这个时候,杨振也已经十分确定,那几个人乘坐的小船,与自己乘坐的小船一般无二,正是袁进水师营的蜈蚣船。

为了避免出现意外,杨振派了那个方才眼尖的水师营桨手,名叫郭小五的,跟着张国淦麾下的几个火枪手,快速往那艘蜈蚣船的方向奔去。

还好,没有意外,那艘蜈蚣船上的六个桨手,郭小五都认识,约莫过了一刻钟,就都来到了杨振的眼前。

那个郭小五领着几个人来到杨振面前,指着其中一个为首的汉子,当先说道:“协镇大人!这个是严三哥,是我们水师营袁守备的亲兵,最得我们守备大人信任——”

郭小五话没说完,就被那个名叫严三的打断了,只听那严三说道:“协镇大人!小的严三!奉了我们守备大人之命,前往小凌河口哨探!今日上午往回传递了消息,不想现在就在这里见到了大人!”

杨振看着这个严三,见他虎背蜂腰、身高臂长,外加皮肤黝黑、神色精明,仔细想了一想,隐隐约约、影影绰绰有点印象,当是在袁进身边见过此人。

因此,听他说完了话,就立刻问道:“严兄弟!小凌河的河口一带可有敌情?”

那个严三听了这话,立刻抱拳说道:“大人客气了!直呼小的姓名即可!——小凌河口一带,倒是没有敌情!河口都是盐沼,而且冰层已经开化,鞑子也没法驻扎!

“可是——从小凌河口深入,六七里外的娘娘宫一带,却是扎有好大一片营寨!应该是驻有鞑子重兵防守!

“小的们当时在河口藏了船,沿着小凌河岸边的芦苇荡,一路往前探看,到得娘娘宫一带,实在过不去了!河两岸全都是鞑子的连营!我们隐蔽在芦苇荡里的时候,还曾听得有人前来取水,说的却是汉话!”

说到这里,严三看了看杨振,见杨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立刻又说道:“若以小的经验猜想——娘娘宫一带驻扎的鞑子,里面当是满鞑子里的汉军!”

第三十三章 营地

“这帮不仁不义、认贼作父的狗汉奸,算他娘的哪门子汉军!没得污了汉军的名字!要说谁是汉军,我们才是堂堂正正的汉军!”

严三话音刚落,杨振就听见,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臣怒气冲冲地骂道:“这帮吃里扒外忘了祖宗的王八蛋,最是可恨!辽东那些骚鞑子,本来没有火炮,就是他们,给鞑子带去了火炮!鞑子本来也没有水师,还是他们,给鞑子带去了水师!如果不是骚鞑子们就信弓马骑射,从来不用水师,我们可就麻烦了!我们就是走了海路,怕也到不了此处!”

那个严三,显然在船上的时候也见过张臣,听了张臣的话,知道并不是针对自己,连忙对张臣说道:

“张大人说的极是!这些狗汉奸比鞑子更可恨!尤其是那个孔有德,当年祸乱登莱,可把我们登莱水师给坑死了!船也没了,炮也没了,人也没了!我们出身登莱的,哪个不想扒他的皮、吃他的肉?!唉——”

张臣的话,竟然也颇得那个严三的共鸣,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骂起来了。

“好了!现在不说这个!鞑子与我们是国仇,汉奸甘做二鞑子,与我们是家恨!将来国仇、家恨,我们一起报!”

“对!将来国仇家恨,我们一起报!”

杨振的话,立刻引来了麾下将士们的附和,不过杨振却从刚才严三的话里,听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当下接着问道:

“严三!那些取水的二鞑子狗汉奸,是在小凌河南岸立营,还是在北岸立营?”

“回禀大人!我们当时就在北岸,偷听到他们说话的那队二鞑子,就是来自小凌河北岸的连营!可是我们隐藏在芦苇荡的时候,也听到过南边大营有一队人马前来取水,而且运水的车马很多,取水量很大!只是当时距离较远,未曾听到他们说话!”

听了严三的这番话,杨振脑海里仿佛有点灵光闪动,但是又有许多疑惑,因此看着严三问道:“那个娘娘宫——是在小凌河的南岸,还是北岸?!”

在杨振来自后世的记忆里,小凌河边上的娘娘宫,应该是在小凌河的南岸不远处,如果这次围攻松山的鞑子主将,将他们的后营重地,设在娘娘宫,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这次围攻松山,鞑子们的弓马骑射暂时用处不大,在里面真正发挥作用,恰恰正是孔有德、耿仲明这样的二鞑子。

因为眼下的这些二鞑子们,恰恰拥有鞑子大军为数不多的攻坚利器,即重型火器“红夷大炮”。

正是因为鞑子们得到了这些重型火炮,所以他们才有底气,敢于围攻锦州城和松山城这样的高大坚城。

那么按理说,现在孔有德、耿仲明他们的所谓“天佑兵”,不应该在围攻松山和锦州的大后方,而应该在前方才对啊!

至少也应该扎营在小凌河的南岸符合常理啊!大炮沉重,运送不便,不可能每天来回过河!

再说了,鞑子一贯作风大胆,面对死守坚城,不敢野战的明军,他们也不会因为担心明军劫营,而把每天要用的火炮部队,安置在小凌河的北岸。

那么,严三他们一行人观察到的小凌河北岸“汉军”营地,又是什么营地?!

杨振相信严三,他对严三的印象不错,但是他还是带着疑惑问了娘娘宫的位置,万一是自己记错了呢?

严三当然想不到,就这么片刻功夫,眼前的杨振竟然已经在脑海里想了这么多问题。

他听见杨振这么问,似乎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意思,当即说道:“大人!娘娘宫自然是在小凌河的南岸不远处!小的们在北岸无人处,往南看,甚至可以看见娘娘宫的黄色琉璃瓦顶在发光!大人放心,这个肯定错不了!”

严三的话,让杨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看来自己并没有记错!就算是小凌河在后世有过改道的情况,也不可能改道改的那么大。

“当时你们既然听到了那队二鞑子说话,那么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杨振接着问。

“当时距离有点远,听不真切,只听见好像在说,哪个二鞑子的妹妹被他的主子爷看上了,要发达了!小的们也把不准,到底那队二鞑子是在羡慕他,还是在笑话他!”

杨振目不转睛地看着严三,看着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抛开杂念,认为他并没有说谎。

杨振知道自己的反复盘问,已经让严三觉得不被信任了,所以心中虽然仍有疑问,却也不便再盘问下去。

当下杨振干脆不再去想这个问题了,而是说道:“严兄弟你们辛苦了!把你们一行看得到的地形画下来!还有这片沙洲的地形,也画下来!一会儿,一并交给郭小五,让郭小五尽快带人送回袁守备的船队处!”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看看日光天色,预计还有一个多时辰,天色才能暗下来,随即又说道:“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张臣——严三——你们与我一起,再去娘娘宫一带,好好看一看!”

来到这里之前,杨振有个计划,但是听了严三探察来的情况,原来的计划必须做出改变。

然而接下来到底应该怎么办,现在的他还拿不定主意,唯有今天晚上,亲自去看看娘娘宫一带的鞑子营地,然后才能做出决断。

张臣、严三立刻领了命令。

严三退下,带着郭小五,去画地形图去了。

张臣则继续留在杨振的身边,看着陷入沉思的杨振,说道:“大人!这处旧旧营垒,很可能是万历年间的锦州水手营所在之地,不过现在荒废已久,连个旧房子,甚至是窝棚,都没有,怕是不能直接用了!”

张臣看杨振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于是接着说道:“若是今天夜里,祖参将、徐游击、袁守备他们,按照约定,一起过来,恐怕我们现在,就得开始干活了!

“好在这个岛上情况还算不错,地面干燥,又都是沙土、砂石,有了大人事先安排的铁锹,我们在黄昏之前,就在这个土围子里,搞出来十个八个地窝棚将就过夜,还是没有问题的!”

杨振环顾了四周一圈,也觉得只有这个地方既干燥,又安全,而且位置也较高,不必担心夜里涨潮的时候,营地被海水淹没,因此点了点头,算是认可张臣的安排。

他虽然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就要亲自去娘娘宫一带看一看,但是眼前的问题,却也得立刻解决,因此,只能暂时放下了其他的想法。

看看张臣、张国淦、杨占鳌都在身边,杨振当即对他们吩咐道:“张臣!你就按照刚才所说,带着火枪队左翼和水师营的那些船工桨手们,该伐木伐木,该掘壕掘壕,沿着这道石墙,搭建几处窝棚来!

“张国淦!你带着火枪队右翼,先捡那营里最高处,建立一处弹药库来!我们虽然不愁雨雪,但也要防着涨潮!等炮队和掷弹兵队到了,得有现成的地方存放弹药!”

张臣和张国淦听了命令,二话不说,立刻转身离去,招呼起不远处正在休整的左右翼人马和水师营船工桨手们,分了工,开始找地方干起活来。

这个时候,那个水师营的严三,领着手下几个水师营的桨手,朝着杨振走了过来。

杨振看见他过来,对他说:“郭小五他们出发了?”

严三点点头,说道:“杨大人放心!都安排好了!郭小五带了一条蜈蚣船,已经出发了!”

袁进的这几个手下,真是个顶个。

这个严三就不用说了,一看就是一个十分精明强干的人,就是那个桨手小伍长——郭小五,也是言行干练,干什么都是干脆利索。

杨振听了严三的答话以后,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指着之前自己看见的远处那片洼地,对他说道:

“很好!你现在带着你的人,陪着杨占鳌他们几个,到那一处洼地里看一看!看看能不能挖出水来?再看看那挖出来的井水,是海水,还是我们能喝的水!若是不能喝,顺便到周边的芦苇荡里看看,有没有隐蔽的小河流!”

杨振的意思很明白了,不管是严三,还是杨占鳌,都知道这个事情事关重大。

若是在这个沙洲上,或者附近地带,没有能够饮用的水源,那可就麻烦了。

那时候,要么得派人冒险乘船,到小凌河的入海口上游取水,要么就得放弃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扎营之地了。

第三十四章 水源

现在的杨振,已经可以断定,这个沙洲,不是一个临时性的或者季节性沙洲,或许几十上百年后,这里会与辽西的大陆完全连成一体。

他基本上认同了张臣的判断,这个地方在几十年前,甚至可能就在十几年前,都还是锦州明军的水手营。

锦州和松山城靠海,虽然多少有点距离,可是小凌河有出海口,海上的粮草往锦州和松山转运,可以直接沿着小凌河深入,最是方便不过。

在这里设置水手营,既可以保证小凌河口一带的航路安全,又可以给来往的船队提供休息和歇脚的地方。

在这个问题提上,杨振非常相信大明朝的眼光和判断,因为“觉华岛水师”之于宁远城,就是这样类似的活生生的例子。

当然,现在锦州城里的明军,早就没有了水师,也没有设置水手营的需要。

而且最重要的可能,则是如今辽东的明军早就没有了陆海结合的开阔视野。

杨振在给张臣、张国淦、严三、杨占鳌等人分配了任务之后,他本人也没有闲着,而是拿起由他提议打造和装备的铁锹,与张臣带领的火枪队左翼士卒们一起,在这个已经废弃已久的水手营里挖建长壕。

张臣是辽东曾经的边军夜不收,曾经多年行走在边外草原,甚至是建虏腹地,那是家常便饭,在野外搭建庇护所的本领,比杨振这个后来人招法儿多多了。

这一回,他采取了半地下的地窨子搭建方法,他自己领着人,沿着石墙内部,挖建长壕,另派了袁进水师营的船工桨手们,去砍伐那些榆树。

等到长壕挖好,榆树的树干枝叶取回,往石墙上一搭,固定住了,就是一排半地下、半地上并且有屋顶的营房了。

到了夜里,要是天冷得厉害的话,在半地下的长壕里面,即便是生了火取暖,也有沟壁和房顶的保护,不至于暴露了营地的位置。

对于张臣的就地取材和因地制宜,杨振非常满意,这些拥有各种古代生存智慧的部下,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大的凭借。

三月上旬的辽东,天气并没有大幅度变暖,这几天来,甚至还有点倒春寒的感觉。

不过挥着铁锹,使劲挖建长壕的杨振,很快就挥汗如雨、大汗淋漓了,而他这种与麾下士卒同甘共苦、共同出力的做法,也为他赢得了更多的爱戴。

杨振好歹是世袭的一卫指挥使出身,好歹是朝廷钦命的宁远副将,距离一镇总兵官,也不过是一步之遥,现在却能够与他们这些人一起挖建长壕,一起挥汗如雨,可不是这个时代的其他将领们能够做到的啊!

杨振在这边儿卖力地表演着“身先士卒”戏码的同时,那边杨占鳌和严三等人,也赶到了那处低洼地。

杨占鳌指挥着手下仅剩的三个大头兵,找了一处最低洼的地方,挥动铁锹,没有挖掘几下,挖出的砂石下面就开始往外渗水。

然而,让杨占鳌等人大失所望又有点纠结慌张的是,这一片洼地里挖出来的水坑,不是淡水。

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有淡水的味道,但却并不是纯粹的淡水。

略微有点浑浊的水体,尝起来有点苦涩呛人,但却又不是完全的海水。

杨占鳌不愿放弃,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又吧嗒吧嗒嘴,然后对严三说道:“这里的水,虽然味道不好,可是喝了下去,好像也没有怎样!严兄弟!你也尝尝?”

严三弯腰从泉源处捧起一捧水,喝到嘴里一口,略微品了品,立刻就吐掉了。

“这是盐碱水!给牲口喝,没有问题!但是弟兄们喝了,怕是要闹上几天肚子啊!”

严三看了看泉源的周边,还有整个这一片洼地,见长满了冬季已干枯的盐蒿子,弯腰揪了一把,指着那些盐蒿子说道:

“杨把总!这是盐蒿子!没错了!这水怕是不行!”

杨占鳌也看了看严三手里的干草,他也认出那是盐蒿子,当下叹口气,拍了拍手,将手上的沙土弄掉,然后说道:

“走吧!回去向协镇大人报告吧!”

杨振正在挥汗如雨,与麾下士卒一起挖壕的时候,杨占鳌、严三回来了。

听了他们报告的这个情况,杨振拄着铁锹,叹口气,默然无语。

看来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没有一件容易的事情,再想起后世看小说,看其他穿越者主角想什么就来什么,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各种机缘巧合、上天眷顾,顺利得令人发指,杨振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老子怎么就没有那样逆天的运气呢!

这个时候,严三看见杨振叹气不语,面色郁郁,连忙说道:“协镇大人不必灰心丧气!小凌河河口也不算远,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到那里取水!

“另外,小的早前听军中老人说过,小凌河入海处,自来号称百股河!以小的经验来看,西边芦苇荡里,必定有我们未知的小河流!”

“去小凌河河口上游取水,风险太大,是万不得已之法!严三、占鳌,你们取条蜈蚣船,绕行往西,过了前面的水道,先到西面的芦苇荡里找找看再说!”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杨振才算是想通了这块沙洲最终被放弃的原因,没有独立的饮用水源,驻扎在这里的成本就会很高,稍有一点问题就会被放弃。

与此同时,杨振也弄明白了一点,鞑子军队或者鞑子军队里的所谓汉军,没有在这个地方驻扎哪怕一小股人马,恐怕也是有原因的。

鞑子不重视海上,也没有什么海船,是一个原因。

同时,这个沙岛上,没有可供人畜饮用的水源,恐怕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啊!

那个低洼处,虽然处在这个沙洲的内部,四周都比较高,海水涨潮的时候,也难以把它淹没,可是整个沙洲的四周都是海水,沙石的过滤作用又不够,即便这里可以掘出水井,那水也必定受到了海水的侵蚀污染,不能饮用。

杨振想到了这些,之前抱有的那种可以轻松得到水源的幻想,也立刻破灭了。

“严三!你对此地情形相对了解,现在还有一些时间!你带着杨占鳌他们几个,共乘一条小船,绕到西面的芦苇荡里,仔细看一看!尽快找到能够饮用的水源来!”

严三与杨占鳌两个人也都知道水源的极端重要性,如果没有距离近便而且完全可以饮用的水源,这个沙洲就不是一个理想的驻军之地。

两个人领了命令,重新出发去找水源去了,杨振则抛开其他思绪,继续跟其他士卒在一起,埋头苦干。

幸亏杨振提前准备了铁锹,要不然的话,即便是这个沙洲岛上沙子、土石相对松软、容易挖掘,可若是没有趁手的工具,想要在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外出几条长长的干壕来,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时间越是紧张,它就过得越是飞快!

石墙内的几排地窝棚,还没有完全搭建完毕,就听见远处的张国淦突然喊了一嗓子:“大人!协镇大人!船!海上有船!咱们的船队到了!”

张国淦领着火枪队右翼士卒,一直在石墙内的最高处,依托着几处残存的地基和断墙,努力搭建着对整个先遣营都至关重要的“军火弹药库”。

不过他们也没有忘了,派个人站在最高处负责瞭望整个沙洲的四周,以便在第一时间发现突然而至的危险。

还好,他们一直也没有看见有鞑子哨探在附近出没的迹象,反倒是在第一时间,看到了东南方海上出现的袁进船队。

“张国淦!你特么给老子小声点儿!”

杨振听见这个消息,心里高兴的同时,对张国淦的大呼小叫,笑骂了一句,丢下手头的铁锹,带了几个人,打着旗帜,往自己一行靠岸的海湾方向跑过去。

此时,大半红彤彤的夕阳,已经落到了西方的连绵群山之下,只有西天上的火烧云,用残存的光亮,照射着这片海陆之间的沙洲。

第三十五章 到齐

杨振等人刚刚抵达登陆的那处海湾,袁进船队派出的第一批小船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的海面上。

双方时隔半日再次见面,都很兴奋,杨振麾下火枪队左翼的一个什长使劲儿挥舞着手里的火枪队旗帜!

而冲在最前面的一条小船上,也很快就欢呼着打出来掷弹兵队的旗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大的点燃了导火线的黑色圆球,在海风中飞舞!

此时的海上,已经开始了涨潮,杨振等人原来登陆的海岸沙滩,已经淹没在了海水中,而且海水还在以可以感觉到的速度上涨。

也因此,不仅袁进的大船队可以行驶到更近的地方,而且那些脱离了大船带着士卒和枪炮、铠甲的小船,也不需要桨手划船,就可以乘着涨潮的海浪,飞速地冲上海岸。

很快,杨振等人,就在沙洲海岸的一处高地上,见到了兴高采烈的李禄、潘喜,又过了一会儿,就又见到了同样满脸笑容的张得贵和潘文茂。

杨振先遣营里自成一家的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算是全数到齐了。

登陆途中,没有损失一个人手,没有丢掉一门火炮,也没遗失一个来之不易的万人敌、手榴弹,或者一个定量分装的药包!

包括被张国淦和潘文茂强行绑来的两个铁匠,以及他们手下的两个小工,也全须全尾地带了上岸。

杨振倒也没有忘记这俩铁匠,于是立刻让人传了过来见面,片刻之后,那俩人被潘喜一手抓着一个,推到了杨振的面前,后边还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男子,当是他们铁匠铺的小工无疑。

前后四个人里,能看出来,是以一个年龄较大的干瘦老者为首,而老者的身边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硕汉子。

这个壮硕汉子个头倒是不高,不过虎背熊腰,双臂肌肉隆起,一看就是一个孔武有力的铁匠出身,此时神情有点萎靡,被推过来,有点趔趔趄趄。

那为首的老者,虽不知杨振身份,但看见众人都是以杨振为主,来到跟前之后,当即冲着杨振跪了下来,口中说道:“将军饶命!老朽不过是宁远城里世代打铁为生的匠户!与将军麾下无冤无仇,不知因为何故,将军麾下绑了老朽爷俩至此,还连累了铺里小工?老朽寄籍的宁远王家,与宁远祖家世代姻亲,说来与将军该是相识,辽东官军自来都是一家人啊!”

那老者说完了这话,看杨振只是打量着他不说话,连忙又回头,招呼那个壮硕汉子,还有那两个小工,一并跪下,接着说道:“若是将军觉得,老朽与老朽儿子,还有那两个小工,对将军此行有用,老朽几人愿意为将军效劳!

“只求将军看在宁远王家的面儿上,事罢之后,放了老朽与小儿几人,让我们回宁远城去!那里有老朽一家十数口人,没了老朽和这个儿子,他们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也无以为生啊!”

这老者和他的儿子,刚刚被掳上船的时候,还是一肚子火气,想着有宁远王家这个靠山,说将出来,这些不明就里的丘八,就算不能当场把自己几个人放了,也应该在问清楚了之后,对自己客气一点,然后再找个机会把自己等人放回宁远。

可是,让他们感到极其意外的是,他们被掳上船之后,就被关在了一个不见天日的船舱里,仿佛被人忘掉了一般,不仅没人给吃给喝,也没有人过来问话。

头一天,这老者和他的儿子还是气愤难当,一肚子不平,但是接着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也没人来管之后,他们害怕了。

一来害怕,被人忘了,就这样饿死在船舱里,二来害怕这些人的上官知道了利害关系,但却想把自己灭口,然后推脱干净。

就这样,又是担惊受怕了一天,到了今天傍晚,海上夜幕降临,突然有人来看自己几人,多少给了点吃的和水喝,他们才知道要靠岸了。

这几天里,这老者已经前前后后想过了无数种可能,最后觉得,这伙人若要杀自己,肯定早就杀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杀,那就说明自己对他们还有用,那么接下来好好听话,让干啥就干啥,将来就有被放回的那一天。

且说杨振听了这老者的话,面带笑容,对他说道:“你们有用!你们当然有用!杨某之所以请你们来,也是因为时间紧急,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杨振上前,将那老者扶起,又令老者身后的壮硕汉子和两个小工起身。

然后看了看身边人,见张国淦不在,不过潘文茂恰好在这里,杨振遂又笑着对那老者说道:“当日请你来的那个人,是杨某部属,那个是粗人,多有不礼貌之处!改日让他向你赔个不是!不过另外一人,也是杨某部下,当日也恰逢其会,如今却在现场——来来来!潘副官!你先向老先生赔个不是!”

在那老者的连番谦让之下,潘文茂走上前,冲着那老者躬身抱拳,说道:“当日之事,多有冒犯!不过,我辈出此下策却不是为了个人,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朝廷,是为了国家!归根结底,也是为了辽东百姓!若有冒犯处,王老先生多多担待!”

到了这个时候,那老者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连忙也是躬身作揖,苦笑着说道:“官爷言重了!言重!但能为朝廷分忧,为国家做事,小老儿也没有他推辞的道理!”

说完了这话,那老者连忙介绍了自己和自己的长子,还有那两个小工。

这个老者,叫王守堂,宁远城的世代匠户出身,是远近闻名的打铁行家,辽东大乱之后,匠户制度基本废弃,为求自保,寄籍宁远大户王家,算是做了豪门的奴仆。

因为有着制铁的手艺,于是在主家——王家的扶持下,经营起了宁远城里最大的一家打铁铺,一方面为主家赚钱经营,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养家糊口。

这一次,跟着他一起被张国淦掳来的那个壮硕汉子,却是他的长子王煅。

另外那两个小工,却是一对亲兄弟,是王守堂做主收留的辽东难民孤儿,从小就在王记打铁铺里长大,却没有名字,只知本姓刘。

其中大的那个,王守堂便唤他作刘大,那小的,王守堂便唤他作刘二。

当时刘大、刘二护主心切,跟张国淦等人干了起来,随后就被潘文茂的手下人一拥而上,不分青红皂白地给裹挟到了船上,遭了这个无妄之灾。

当下,杨振也不跟他们多说,只说请他们暂时跟在营中听用,将来战事结束,给以金银酬谢,然后就听凭他们离去。

那老者父子见为首的杨振这么说,心下稍稍安定了些,连忙千恩万谢着将杨振交代的事情答应了下来。

就在杨振与那对铁匠父子见面说话的时间里,袁进的船队可没有闲着。

徐昌永、祖克勇麾下的轻骑兵、重骑兵都先后乘坐着小船,登上了沙洲,现在则正在组织麾下的士卒,想办法让他们的战马上岸呢!

这一路上,战马倒是一匹没少,由于在海上的时间并不长,所战马的状态也不错,生病的也没有。

但是,眼下到了地方,下船却是个问题。

杨振等人来得早,可也顾不上给他们提前搭建码头,现在只能让徐昌永和祖克勇自己组织人手,紧锣密鼓地在夜色下开工了。

杨振早在船上的时候就交代过了,夜里登陆,夜色再黑,行动再困难,也不允许点火,不能打火把。

徐昌永和祖克勇也知道打火把的危险性,所以谁也没敢违反规定,都是摸着黑,砍伐树木,抢建水上栈桥和平台。

好在徐昌永和他麾下的三百蒙古兵,已经有了在宁远河口搭建栈桥和建议码头的经验,如今干起活来,倒也忙而不乱,颇有章法。

清冷的月光之下,祖克勇领着手下砍伐树木,徐昌永和他的手下搭建栈桥,各自分管一摊儿,忙得是不亦乐乎。

第三十六章 收人

杨振忙完这边的事情,安排了张得贵、潘文茂、杨珅等人,各自约束队伍,带队前往张臣、张国淦处,尽快扎营休整,然后自己带了几个人去找徐昌永、祖克勇见面。

到了地方,杨振看见,袁进也已经下了船,上了沙洲,正与徐昌永、祖克勇说话。

他们见了杨振,也连忙上前见面。

隔着几步,杨振就只听见那个大嗓门的徐昌永笑着说道:“杨兄弟!我们听了袁兄弟所说的情况!不错!这个沙岛,倒是个好地方!进可攻,退可守,实在不行了,我们还可以再上船,退到海上!哥哥打了这么多年仗!像这样进退自如的打法,还真是头一回啊!就凭这个,哥哥就服了你了!”

杨振没想到,这个徐昌永不仅没有抱怨自己没有给他们提前搭建栈桥和码头,反倒是一见面就给自己带了一顶高帽子,当下笑着说道:

“徐大哥现在先别急着说服我的话!过一会儿,你要是不抱怨我,那就是真体谅兄弟了!”

杨振走到跟前,与徐昌永、祖克勇以及袁进,逐一搞了个抱见礼。

杨振在后世的时候早就习惯了,好朋友见面这么做,但对徐昌永、祖克勇以及袁进三人来说,却是既出乎他们的意料,又令他们莫名感动,一下子把关系拉得更近了。

见了礼,心思细腻的袁进,连忙问道:“怎么了,杨兄弟?这岛上可是有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袁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说道:“难道说这岛上没有人马可用的水源地?!”

“有倒是有!可是只能供牲口饮用,人嘛,忍一忍也行,但是盐碱水对身体有害!若有其他水源可供选择,咱们还是不能给兄弟们喝这个!”

祖克勇听了这话,立刻说道:“协镇大人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之前我跟着祖大帅在锦州,曾有人提起过小凌河河口的水手营,好像就是因为取水困难,最后不得不废弃了!

“当然了,也有别的原因!听说往年到了夏季,乌欣河、小凌河涨水,海上刮起狂风的时候潮水也大,这个沙岛就会被淹没!只有最高处那一片可以落脚!久而久之,也就废了!”

几个人听了都是感叹。

不过,不管夏季的时候如何,遇上“台风天”的时候如何,但就眼前的情况看,从三月里,到五月里,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连着几日海上奔波,甚是辛苦,几个人好不容易踏上了陆地,哪怕只是暂时的陆地,但是至少脚下有了一块站立的地面,人人心里都踏实多了。

祖克勇所说的情况,也影响不了几个人的好心情。

尤其是徐昌永,在船上的时候蔫了吧唧地沉默了三天三夜,到了陆地上没有多久,就生龙活虎,恢复了火力。

“夏天的时候,咱们早不在这里了!风也好,浪也好,水也好,跟咱们都没关系了!咱们且顾眼前吧!——”

说到这里,徐昌永突然意识到大家刚才究竟是什么意思了,立刻转了话题:“杨兄弟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这岛上没有水源?!这可不行啊!人吃马嚼的,没有水怎么驻扎?!”

“徐大哥你先别急!岛上没有饮用水,却不见得别处没有,就是近处没有,那不还有小凌河呢吗!”

这几个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想着对策,突听得月光下,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大人!找到了!我们找到水源了!”

这是杨占鳌的声音。

此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但是天色晴朗,没有一片阴云,月亮虽然残缺,但却也有光亮。

在夜色里时间久了,适应了月光下的亮度,大家反倒是觉得,就算是没有火把,月光下的夜色,好像也没有那么暗了。

这几个人听到了声音,都朝那声音响处看去,只见月光下几个人兴奋地奔了过来。

等到替他们们来到近处,为首那一人正是杨占鳌,而严三紧跟在杨占鳌的身后。

“大人!我们回来了!我们找到了百股河的一股河道,水流不算大,且隐蔽在芦苇荡深处,聚起了一个水潭,但足够咱们几百人用了!而且正是大人说的淡水,与岛上那处盐碱水比,我们找到的水,可以说甘甜清冽极了!大人你尝尝——”

杨占鳌一边兴奋地说着话,一边递过来一个骑兵用的皮水囊。

杨振也不犹豫,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咕咚咕咚连喝了好几口,忙活了这么久,他也确实口渴极了。

“不错!是好水!杨占鳌、严三,我这里先给你们记上一功!”杨振连喝了几口水,放下水囊,然后看着杨占鳌和严三说道。

说完了这话,杨振话头一转,指着严三,对袁进说道:“袁大哥!你这个亲随不错!今天立了不小的功劳啊!”

袁进听了这话,先是冲着杨振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然后看着严三说道:“严省三!杨协镇既然抬举你!今后你就跟着杨协镇吧!”

严三,原来大名叫做严省三。

杨振是很欣赏严三,但是突然听见袁进这么说,倒也瞬间不好意思起来,以为是袁进误解了自己,立刻就要解释。

而严三,或者说袁进口中的严省三,也是一愣,连忙跪在地上,张口要解释什么。

不过,袁进拦住了他,先是看了杨振,又看了看严三,最后郑重其事地对严三说道:“你跟在我袁进麾下多年,始终也没有遇到一个机会!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现在机会来了,我不能让你在船上干看着,白白浪费了机会!这一次,你跟着杨协镇,好好给自己挣个前程去吧!”

那严三听了这话,也不再解释了,只拿眼看着杨振。

杨振听了袁进的话,也知道是自己想错了,当下大喜过望,连忙对袁进说道:“既然如此,袁大哥,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兄弟我眼下也正有借重他的地方!”

说完这话,当即上前两步,把还跪在地上的严三一把拉了起来,对着严三说道:“严省三!跟着我先遣营,可不比在船上做桨手船工,桨手船工虽然寂寂无名,可是毕竟有碗安稳饭吃!跟着我先遣营,下一步可是出生入死,九死一生,你敢不敢?!”

袁进把严三调转到先遣营里,也是希望他的这些手下,借着这个机会能立功,将来论功行赏,也好有个出身。

而对于手下正确各种人才的杨振来说,当然也是一百个愿意了,毕竟袁进这样有官职在身的人物,是不可能被他拉进先遣营的。

那么,既然袁进不行,袁进手下那些熟悉水师战船的人,却是能来一个算一个,杨振当然不会因为避嫌而推辞,接下来就看严三的想法了。

“我严省三,从投军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吃安稳饭!男子汉大丈夫,正是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如今有机会上岸杀鞑子,正是平生所愿,何惧之有!?”

杨振看着严三高兴地点了点头,算是收下了这个人。

其实,杨振也知道,严三若是胆小怕事、安于现状,甘愿做个默默无闻、寂寂无名的桨手船工,那么他就不会请令前来探察敌情了。

而且就算是奉命来的,在探察了沙洲情形之后,完全可以跟着另外一条船一起回去报告消息,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而他却没有这样做,相反,他选择了领着一条船,直入小凌河的河口,甚至深入到了娘娘宫一带。

这就不是一般的桨手船工能够做到的了。

第三十七章 巡哨

在距离这个不远处西面的芦苇荡里找到了水源之后,杨振就把营地里每日人畜用水的事情,交给了袁进及其麾下的船队来负责运送。

袁进手下的十二条大船,进不了西面的芦苇荡,但是他手下的数十条小船,却是畅行无阻,那些船工桨手闲着也是闲着,正好用来做一些后方保障。

袁进及其船队,既然来都来了,当然也不想这么干坐着、干等着,而且对于杨振此行建功,他是越来越乐观了。

要不然他也不会主动推荐他手下的亲随,跟着杨振去建功立业了。

所以,杨振把这个任务给他之后,他是满口答应。

解决了水源问题,徐昌永、祖克勇、袁进都放下心里,而杨振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不再去想它。

不过,一桩心事完成,另一桩又马上就浮了上来,那就是之前他下定的决心,今晚就要连夜再去娘娘宫一带亲自探察地形,弄清楚娘娘宫一带、小凌河北岸,到底扎的是什么营,到底是哪一支人马在那里。

若真是严三等人猜测的那样,是孔有德、耿仲明的天佑兵在那里驻扎,他的先遣营,可能就不需要再到松山城下去尝试救援了。

直接破坏了天佑兵所拥有的火炮,鞑子大军对锦州和松山的围困,就立刻解除了。

因为鞑子攻打锦州和松山,靠的就是他们现在有了火炮,若是他们失去了火炮的话,根本不可能攻下锦州和松山城,除非是城内守军主动投降。

可是若鞑子没有火炮,没有攻陷城池的希望,城内的守军会主动投降吗?!

再次想到了这些之后,杨振对徐昌永、祖克勇、袁进说道:“徐大哥!祖兄弟!袁大哥!兵法云,兵贵神速!今天夜里,我们初来乍到,松山城外的鞑子,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这个方向有备的!然而,到了明天,情况又会如何,就难说了!所以,兄弟想趁着今晚我们刚来,就出其不意,亲自带人去娘娘宫一带看看情况!”

“哎——兄弟!不是我老徐多嘴,撒一些人马出去,警戒也好,巡哨也罢,都是应该的!可是哪有立营未稳,你这个一营主将却先带人出去巡哨的道理啊!”

杨振话音刚落,徐昌永就嚷嚷着说道。

“不错!徐游击说得对!杨协镇你是一营主将,多少事要你做主,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去!这样吧!我带人去!不就是安排警戒巡哨吗?!什么明哨、暗哨、岗哨、巡逻哨、潜伏哨,不是祖某夸口,祖某在大帅中军,布置这些,那是看家本事!”

杨振听了这话,一阵苦笑,眼看着袁进也要发言,立刻打断他们,说道:“不错!祖兄弟的本事,兄弟当然知道!既然如此,今夜立营完毕,这个沙洲上的明哨、暗哨、巡逻哨、潜伏哨,就交给族兄弟了!——但是——”

说到这里,杨振脸色严肃了起来,停顿片刻,接着说道:“今夜兄弟亲自带人出去,是要接近娘娘宫一带的敌营,看看有没有机会弄清楚,娘娘宫一带,小凌河南北两岸的连营,都是什么人在驻守!若是查明了,弄清了,或许我们先遣营,就不需要往松山城方向冒险了!此事,事关重大,非兄弟本人亲去不可!”

说完这些,杨振看见几个人不在说话,而是若有所思,接着说道:“而且,你们有的人马未齐,有的则另有重任,也脱不开身!再说了,大家各司其事,各负其责,我相信不过一夜而已,也不会有大事发声!若有鞑子发现此地,袁进兄弟领着船队在此,你们随时可以撤退!若不是遇上这等生死存亡的事情,岛上一切皆暂由祖克勇参将做主!”

杨振是副将,祖克勇是参将,徐昌永、张得贵年纪虽大,可都是游击。

至于领着船队、地位特殊的袁进,也是年纪虽大,职务却更低,只是一个守备。

若是杨振不在,营中有事,暂时由身为参将的祖克勇做主,是完全合理合法的。

其实,这些人都知道,祖大寿安排祖克勇率军一百随行,目的就是监督或者说监控杨振的。

或许,祖大寿是担心杨振所部临阵脱逃,或者是担心杨振不按他的命令执行北上救援的计划。

总之,徐昌永是知道这个的,杨振虽然尊重他,日常交往中,隐隐然把他排在祖克勇的前面,但是他很清楚,论官职,自己是游击,祖克勇是参将,论亲疏,自己深得祖大寿信任倒是不假,可人家祖克勇好歹是祖家子弟。

所以,对于杨振的这个安排,徐昌永自是没有二话。

至于袁进,相处了几天时间,他也约略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

再说,他连先遣营的人都不是,更没有资格临时做主,只有真到了必须撤退的时候,他领着船队,自然是他最大。

而且,祖克勇这个人,他认为也是可以的,也不是那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

所以,杨振这番话说完之后,除了祖克勇吃了一惊、连声推辞之外,徐昌永、袁进以及已经安排好营地、赶了过来的张得贵,都是连声赞成。

刚好整个营地的警戒巡哨任务,又已经交给了祖克勇,而且除了这个任务之外,暂时也没别的需要他插手。

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徐昌永的马队,袁进的船队,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一**熟了的章法,按章办事就好,也不需要别人督促指挥。

说定了这些事,按照刚才的分工,各人继续忙碌各自的去了。

随后,杨振让人传来了张臣、严三,加上杨占鳌等人,还有严三原有那艘蜈蚣船上的桨手,一共十二个人,在夜色之中,趁着月光如水,登上了一艘蜈蚣船,朝着两三里外的小凌河河口方向划去。

月光下,大海中,涨潮的海浪冲击着沙洲,发出猛烈的声响,十二个人,不管原来是不是桨手,此刻都拿起船桨,一起用力,船桨划水的声音完全隐没在了海浪之中。

那艘老旧的、通体呈现出暗褐色的蜈蚣船,就像是一个黑色幽灵一样,顺着涨潮的海浪,冲向小凌河开阔的河口。

然后,又在严三这个舵手的指挥下,被河口的涌潮推动着,绕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沙洲,准确地冲进了小凌河河口的主航道之中。

对于救援松山,杨振原来有一套自己的计划,只是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只是将援军将至的消息送达城内了。

他想试试,在他这个穿越客的干预之下,能不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一下这个平行时空的形势。

在原来的历史上,很可能就是在几天之后,他领着人马打生打死,终于冲进了距离松山城几里外的吕洪山下,并在那里再次陷入鞑子包围,并最终死在了那里。

半个多月之后,鞑子虽然动用了重炮,可仍旧攻不进松山,宁远的祖大寿也没有继续派来援军的迹象,鞑子的围点打援计划也落空,最后粮尽自退了。

唯有杨振及其所带的六百人马全军覆没,他死了,李禄也死了,徐昌永也死了,祖克勇被俘投降了。

这一世,杨振走了海路,相当于已经改变了历史,那么是不是说,这个历史上曾经的结局,在这一世就不会重现了呢?

杨振自己给出的答案,是未必。

虽然走了海路,顺利地来到了小凌河口,比起历史上打生打死才到吕洪山下的那个局面来说,情况已经好得多了,至少对自己有利得多了,但是,如果他像历史上那样,到了此地以后,还是不管不顾地猛冲猛打,寄希望于自己的悍勇无敌能够突破鞑子的重围,那他就一定会重蹈覆辙。

所以,当徐昌永、祖克勇甚至张得贵都开始有点乐观起来的时候,杨振自己却更加谨慎了。

第三十八章 敌营

小凌河的河口地带水道纵横,不愧拥有百股河的称号。

大大小小的沙洲,长满了干枯的芦苇,一个连着一个,也分割出数不清的河道,行船在其中,就像是行进在迷宫之中。

若不是严三已经来过了一次,已经摸清其中的路数,单独让杨振领队,或者即便是让夜不收出身的张臣领队,那也非迷路了不可。

就在杨振在心里不断感慨的同时,严三掌舵的蜈蚣船,左拐右拐,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进入了一个狭窄得多的河道之中。

在河道里上行约莫一刻钟左右,海上涌潮的威力已经十分微弱了,蜈蚣船要依靠桨手们拼命划船才能前行了。

又过了片刻之后,在严三的掌舵之下,蜈蚣船稳稳地停靠在了河道北岸一处高大浓密的干枯芦苇丛旁边。

杨振正疑惑间,就听严三小声说道:“大人!上次我们就是停在了这里,接下来往西两里左右,就是鞑子连营!小凌河前面河道窄,水面浅,桨声易被鞑子巡哨发觉!我们不能再乘船沿深入了!”

杨振听了这话,也放低了声音说道:“严三,你既然来过,一切就听你安排!”

说完了这个,杨振看着月光下的船上,其他的十一个人都是盯着自己,感觉人人都是紧张万分。

杨振抬眼看了看四周,只听见风吹芦苇的哗哗声,还有几里地外大海涨潮的涌浪声,除此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杨振先是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深深地呼吸一口清冷清新的空气,再次吐出,等心情平静下来,最后轻声说道:

“我们现在下船,然后将船拖入芦苇隐藏,六名桨手留下,等候我们归来!其他人跟我往西哨探,严三打头阵,张臣继其后!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发出声响!”

这一行人来此的目的是哨探,所以也没带火枪,只根据杨振的要求,从炮队那里借了弓弩和腰刀。

当下,众人听了杨振的命令,也不说话,快速检查了各自的弓弩腰刀之后,纷纷从靠岸的那边跳下船去。

因为涨潮的原因,原本干涸的芦苇荡里,也有了浅浅的一层水,破旧的棉靴跳到水里,瞬间冰冷刺骨。

但是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停留,跳下了船之后,迅速按照杨振所说的,一起努力把那艘“说大不大,可说小却也决不小”的蜈蚣船,从这处狭窄的河道里拖到芦苇荡里。

留下了那六名桨手看守船只,杨振朝西边打了个出发的手势,严三、张臣随即取下弓箭,当先出发。

茂密的芦苇荡里,没有看得见的路,严三仔细寻找着上午他们走过的痕迹,猫着腰,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芦苇,快速前行。

杨振紧跟在张臣的身后,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雁翎刀,弓着身子,迅速跟进。

而杨占鳌领着杨振的另外两个亲兵,则是各自手持一把上了短箭的硬弩,护在杨振的左右和身后。

一行人在芦苇荡里往西艰难行进了约莫一刻钟左右,芦苇荡开始变得稀疏和矮小了,脚下的沙土地,也开始变得干燥了。

杨振知道,马上就要走出芦苇地带了。

果然又往西走了片刻,走在最前面的严三和张臣突然蹲下,差点儿让杨振撞在他们的身上。

这时,就看见严三回头,小声说道:“大人!越过了前面的滩涂,还有滩涂上面的树林子,就能看见鞑子的连营了!”

杨振他们此时,已经处在了一大片芦苇荡的边缘上,再往西一片开阔的滩涂,滩涂上面,是一片暗黑色的树林。

这一大片暗黑色的树林,完全挡住了杨振的视野,看不出来树林子的后面到底有什么。

严三见杨振不说话,就又接着说道:“今日上午,我们沿着河道边的芦苇地往西深入,就是到了这个滩涂与小凌河河道相连的地方,听见了北边大营取水人的对话!”

听见严三又说到了那队二鞑子的对话,杨振心里突然一动,就又问道:“严三!你再想想,那队二鞑子说了些什么?”

严三想了又想,最后说道:“那队二鞑子说的是,其中一个二鞑子的妹妹很漂亮,被他们家的主子爷给看上了,别的二鞑子都说那个二鞑子这次回去以后要发达!对了,好像还在说,谁家的主子爷脾气好,谁家的主子爷脾气差,对他非打即骂!当时卑职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这个时候,杨振的心里,好像已经抓住了点什么了,当时初听严三讲述探察到的情报时心里的那点疑惑不解,似乎找到了答案,但是一时半会儿好像还确定不了。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汉人,朝廷上下,以及辽东军队,对于满清的八旗制度、披甲人制度和包衣奴才制度都是一头雾水,根本分不清楚八旗旗人、披甲人、汉军旗人以及包衣奴才的区别来,总以为只要留了金钱鼠尾,就是满清旗人了。

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严三他们当时听到的对话,虽然非常简单,不过是几个二鞑子调笑另外一个二鞑子有个漂亮妹妹而已。

但是此时,杨振却从中初步判断出来,娘娘宫一带小凌河北岸的鞑子营地,不是孔有德、耿仲明的天佑兵营地。

因为孔有德、耿仲明投降了鞑子之后,受到了鞑子首领黄台吉的高度重视,让他们单独成立一军,亲自赐名叫做天佑兵。

后来更是将孔有德封为“恭顺王”,将耿仲明封为“怀顺王”,让他们的军队人员名义上与满洲八旗地位并列,都属于汉军旗人,并且不允许其他八旗权贵随意侵夺他们的人口和财产。

这也就意味着,恭顺王孔有德和“怀顺王”耿仲明的营里,并没有女真鞑子做什长、把总这类基层小官,就算是有,他也不敢轻易侵夺麾下汉军旗人的家人。

这个时代,虽然整个八旗权贵都是孔有德或者说耿仲明的主子,但是他们两个人的麾下所谓“天佑兵”,却并不是满洲八旗的包衣阿哈。

由此可以判断,这一处小凌河北岸的鞑子营地,既不是孔有德、耿仲明麾下“天佑兵”的营地,也不可能是尚可喜麾下“天助兵”的营地。

反倒是十有八九,就是某个八旗权贵带领的八旗精锐披甲人,只有这些人才会在征调外出作战的时候,带着大量的包衣阿哈随行。

阿哈,就是奴隶的意思,包衣,就是“家里的”,包衣阿哈等于说就是家里的奴隶。

八旗旗下的披甲人,经常奉调外出征战,家里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包衣阿哈来做,所以很多八旗旗下的披甲人都大量拥有包衣阿哈。

就是在外出作战的时候,也由这些人伺候左右,比如照料战马,比如协助抢掠,以及看管抢来的财物,还有看管抓来的俘虏之类。

这些鞑子后营里的杂务事儿、杂物活儿,全都由随军的包衣阿哈负责打理,其发挥的作用,有点类似于大明官军作战时强征的夫子。

就在这处芦苇荡的边缘,夜半三更的时候,杨振看着前方不远处黑乎乎的树林,想象着树林后面鞑子的营地,突然联想到了这些,联想到娘娘宫一带小凌河北岸的鞑子营地,不太可能是二鞑子“天佑兵”“天助兵”,相反,很有可能是松山外围鞑子大军的后方营地。

一念及此,杨振突然兴奋起来,比当初初听小凌河北岸鞑子营地可能是“二鞑子天佑兵”还要兴奋。

第三十九章 后方

此时,杨振已经回过神来,看着身边几个人都在看着自己,都等着自己的命令以便决定下一步方向,当下稍微定了定神,小声说道:

“我猜这处鞑子大营,可能不是鞑子天佑兵或者天助兵的营地,相反,倒是有可能是鞑子精锐披甲人的营地!”

杨振此话刚说完,就听见严三、张臣、杨占鳌等人,都是低声地“啊”了一声,看来杨振的话真是吓了他们一跳。

“大人!鞑子精锐披甲人可比二鞑子厉害多了!这可是正经鞑子啊!咱们还往前走吗?!万一惊扰了鞑子精锐,咱们——”

杨占鳌还要再说下去,就看见杨振咬牙瞪着他,月光下,面目狰狞,目光不善,连忙改口说道:

“大人!小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咱们万一打草惊蛇,咱们先遣营再想有所作为,再想出其不意建功立业,可就难上加难了!再说您是先遣营主将,惊扰了鞑子,小的拼了一死也就罢了,但是您可不能出事啊!”

杨占鳌还待再说,看见杨振脸色缓和,冲他摆手,连忙闭了嘴。

这时候,只听杨振说道:“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们到了这里,也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我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但要确定,还必须亲自往前去看一看!

“而且我怀疑,这个鞑子营地里面,可能并没有鞑子的精锐主力,而是鞑子披甲精锐的后营所在!如果我判断准确,此时里面,就应该是帮着打理营务,看管财物,转运粮草的那些包衣阿哈!”

这几个人听了杨振的话,都是有点恍然大悟,又有点似懂非懂,杨振没有把握,所以也不多做解释。

这个时候,只听张臣小声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说,鞑子精锐都在松山城外,这个后营里留的都是替他们料理后营杂务的包衣阿哈?!”

杨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知道张臣这个义州边军夜不收出身的前守备官,是明白其中诀窍的。

张臣见杨振点头,又接着说道:“若是果真如此,那真是天赐机缘!我们可以趁着鞑子精锐主力,都在松山城外的机会,或者说都在小凌河南岸的机会,想办法毁了他们这座后营!烧了他们的粮仓,毁了他们的辎重!如此松山之围,乃至锦州之围,可能立刻就解了!”

这一回,严三和杨占鳌有点听懂了,都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振,等待着杨振说话。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那么你说的,就是我现在所想的,接下来我们要考虑的,就是该如何毁了鞑子的这个后营了!”

杨振知道张臣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看着他继续说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确定我的判断究竟对不对了!我们那么多人马,不可能在水手营那处沙洲长期驻扎!一旦被鞑子发现,我们就失去了这次机会!这次机会,很可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扭头看着严三,指着芦苇荡西面开阔的滩涂地带,小声问他道:“你们今日上午,可是通过前面这片荒草滩到得前面?”

“不是!今日上午,晴空万里,这里没有芦苇,没有树木,没有任何遮挡,小的们不敢从这里走!”

说到这里,严三往南一指,接着小声说道:“小的们到了此地之后,都知道过不去,就转往南边,沿着河道北侧,一路往西!到得前面那片树林外,前面滩涂与河道交汇处,那里不仅没有遮蔽物,而且河水又冷又深,小的们潜伏了半晌,没机会,过不去了,就折返了回去!就是在那里潜伏的时候,遇见了那队取水的二鞑子,不,是阿哈!”

听完严三的话,杨振又低头不语,正在琢磨办法,这个时候张臣说道:“大人!走河道那边不行,现在不仅天冷、水冷,而且我们穿的又多,真要游过去,什么都不用干了!”

说完这话,张臣见杨振看着自己,随即用手指了指天上,说道:“月亮虽也有光,可光并不亮!就算是对面树林子里有鞑子大营的巡哨,我们只要趁着每次云遮月的机会,也能爬过去,只是多少费些功夫!再说那荒草滩,也不全都是水!涨潮并没有涨到这里!”

听到这里,杨振知道不能拖延下去了,当机立断地说道:“好!就从前面这片荒草滩爬过去!”

说完了这话,杨振又对张臣说道:“这次你当先,有没有信心?”

杨振知道,张臣曾是义州边军的夜不收出身,这种危险的情况,肯定不是第一次遇见,让他当先,自己也更放心。

只见张臣看着杨振,坚定地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就地重新背好了弓箭,随即转身,蹲了下来,往前看了看,捡那干草最厚处,爬了过去。

杨振害怕人多了反倒出问题,于是回头命令杨占鳌和另外两名亲兵,说道:“你带着他们两个守在这里,弓弩在手、箭在弦上,等我号令,随时接应!若无我的命令,不准擅离职守,更不准擅自动手!哪怕对面有鞑子发现了我们的行踪,也绝不准擅自动手!”

杨占鳌和那两个亲兵连忙答应下来,然后眼看着杨振转身俯下身,跟在严三的后面,往前面爬行而去。

杨振在后世的时候,当然军训过,也曾在大学时代的足球场上练过匍匐前进。

只不过眼前的荒草滩,却决不是大学时代的足球场,大学时代的足球场虽然假草坪,但好歹十分平整,双肘与双膝着地用力的时候,虽然也难受,但却比眼前的荒草滩好多了。

这里到处坑坑洼洼,有的坑坑洼洼是尖硬的碎石块,有的坑坑洼洼里则是冰冷的水泡子。

然而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除了默默忍受着疼痛或者冰冷硬着头皮爬过去之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哪怕是尖硬的干草打到了眼睛,也只敢闭着那只眼,强忍着酸痛、流着泪,继续往前爬。

最重要的是,还不能无所顾忌地往前爬,一旦爬到了上面是草、下面是沼泽的滩涂上,就麻烦大了。

他只能缓慢地跟着严三往前爬,而严三则安静而坚定地跟着张臣往前爬。

最难的是张臣,既要判断前方到底是坚硬的荒草地,还是表面长草、下面是沼泽的水坑,一个判断失误,不仅任务完不成,恐怕还有生命危险。

与此同时,他还得观察着月光的变化,只有在漂浮的云层暂时遮挡住月光的时候,像个壁虎一样往前爬。

而当月光照射荒草滩的时候,他则立刻就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就像是一根腐烂在沼泽地里的木头一样。

所有能够反射光芒的东西,早就都被拿下来了,包括头盔,包括带有铁片的甲胄,甚至腰上破旧的雁翎刀,也刻意包裹在了衣服里。

就这样,从芦苇荡的边缘,到黑树林的边缘,一共只有两百多步宽的滩涂地,硬生生耗费了他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事后证明,那片黑树林里,并没有鞑子安排的暗哨,可是杨振依然觉得这么做没有错。

或许是鞑子重兵围困锦州和松山,根本没有想到会有明军走海路前来松山解围,所以他们的后营重地的后方,既没有安排固定的望楼或者岗哨,也没有安排夜间巡逻的人马。

等到杨振跟着严三缓慢地爬过荒草滩,然后又缓慢地爬过一道砂石遍地、灌木丛生的坡地之后,就已经可以透过黑树林,看到前方不远处鞑子大营的灯火了。

“大人!鞑子在这块树林里好像没有安排岗哨!这可绝对是我们的机会!将来我们埋伏在这里,等到入夜后一举破营,那可就是上达天听的大功、一场泼天的富贵啊!”

第四十章 阿哈

杨振跟着严三,一路匍匐前进,来到林地边缘,刚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下隐藏起来,就听见旁边早已抵达的张臣在耳朵边儿小声说话了。

“先别说这些了!我们继续往前,抵近了再看一看!”

杨振虽然依旧保持着淡定与冷静,但是身边的张臣和严三都听出了话语中的激动与兴奋。

杨振当然兴奋。

他在匍匐爬行的时候,一度甚至紧张到以为已经被人发现了,以为就要前功尽弃了,可是终究咬牙坚持了下来。

如今到了这边,竟然发现黑树林并没有鞑子的暗哨,心中压抑的恐惧瞬间消散,任谁也得兴奋一下。

不过,杨振的兴奋稍纵即逝,虽然越过了那片荒草滩,而且眼前所在的黑树林也还算安全,但是他的目的终究还没有达到。

杨振说完话,张臣和严三也立刻重新沉稳了起来,都不说话,四处看看,然后取下弓箭,猫着腰,专门挑那月光透不过来的地方缓缓挪动。

猫着腰走路不容易,可是跟在滩涂地上匍匐前进相比起来,却要容易的多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三个人先后来到了黑树林西边的边缘,张臣就要迈步继续往前,却在一瞬间又连忙闪身躲了回来,差点把紧跟其后的严三撞了个趔趄。

杨振见此情况,连忙蹲在一丛灌木的后面,然后就看见张臣和严三,也快速退了回来。

杨振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突然就听见远处一阵咳嗽声。

这声咳嗽,简直要把杨振吓得灵魂出窍了,心脏也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好在杨振总算稳住了心绪,没有吱声询问张臣。

等到张臣、严三刚在灌木丛后面藏好了身形,杨振就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声呵斥:“小点儿声!你忘了前几日阿尔萨兰大人家那个阿哈的事儿了?那人不过是夜里巡逻受了惊吓,大声喝问了两句,就被拿住砍了!你要想死,别害大家!”

原来是一个小队巡逻的二鞑子阿哈。

杨振这边刚放下心来,就听见被呵斥的那人小声反驳道:“他那是上半夜,主子们还没睡踏实!给他定个营中喧哗,死了也是活该!我这个不过是晚饭吃咸了,嗓子不舒服罢了!再说下半夜,主子们睡得踏实,你们不说,谁能知道?!”

这人话音刚落,又听刚才出声训斥他的人说低声道:“管营的主子要是认了真,哪管你上半夜下半夜,哪管你是不是吃咸了嗓子不舒服啊!你一个阿哈,还敢主子们争辩去?!”

“我主子又不在营中!你别阿哈阿哈的,难道你自己不是阿哈?!你这么说话,就不怕管营的主子把你也拿了砍头?!”

显然,这个因为咳嗽而被训斥的二鞑子阿哈,对阿哈的身份也很鄙视,不愿别人一再提起。

“你们少说两句吧!主子不在营里,你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了?管营的主子随便找个由头砍了你,难道还需要给你们各自的主子说话不成?!”

这个时候,第三个声音传了过来,而且这个声音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响起,直让杨振紧张到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就在此时,第四个声音又响起了:“哎——我说小六子,你是不是又偷吃你家主子的腌肉了?!小心你家主子回来发现了,到时候还不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这个话说出来,顿时引起一阵低声轻笑。

杨振侧耳再听,却发现那一队巡逻的阿哈,说话声渐远,已经听不清楚说话了。

杨振正要伸出头去张望,却听一边的张臣小声说道:“此时正是丑时三刻前后,一支六人巡逻小队经过!四个汉人阿哈,另外两人身份不明,想来也是阿哈!而且听他们说话,巡逻当是上半夜、下半夜各一次!”

这个时代的八旗权贵或者披甲人,他们的包衣阿哈,主要是由汉人和朝鲜人组成,早期主要是朝鲜人,到后来,则是以汉人占绝大多数。

六个人的巡逻小队,四个人会说汉话,当是汉人阿哈无疑,另两个没说话,估计是朝鲜阿哈,不会汉话。

那支巡逻小队过去了之后,四下里安安静静,唯有风吹过树梢,才发出一点声响。

杨振三人趴在地上,再次慢慢地爬到了黑树林的边缘,抬头往前看,只见地面上都是砍伐树木之后留下的一个个树桩。

越过树桩,再往前看,则是由一根树干原木树立在地上,并由一根根长条状的木板,将数根原木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栅栏围墙,把偌大的一个营地围了起来。

这道栅栏高约一丈左右,上面的木头已被削尖,栅栏的原木与原木之间虽有缝隙,但目测正常人根本钻不过去。

看来鞑子在这里立营,乃是就地取材,只是简单地砍伐了树木,直接建成了这道栅栏。

而方才那一支刚刚走过去的巡逻小队,竟然是走在这道栅栏的外面。

那天巡逻队走过的路上,也看不出是一条路,显然,营里的鞑子贵人并没有安排巡逻队在此经常巡逻。

杨振看着这道栅栏,一边想着将来用什么方法破坏,一边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这道栅栏挡住了去路,如何才能了解营中情况呢?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了张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人!你们先在此地潜伏,我到那边找棵大树,爬上去看看营中情形!”

张臣说完这话,也不等杨振答应,就趴着退了回去。

杨振转头去看,却见张臣一回到树林中就爬了起来,像个黑色幽灵,在林木间猫着腰窜来窜去。

过了一会儿,张臣似乎是找到了合适的目标——一棵够高大的松树,然后缓慢但却毫不停留地爬了上去。

杨振扭着脖子看得脖子疼,便不再寻找张臣的身影,只留心注意着身边和远近的动静。

“大人!这道栅栏看似坚固,其实不然,只要把上面钉着的那些木板起开,再在原木上套了绳索,几个人一起拉扯,几下也就倒了!只是费些功夫——”

刚刚说到这里,那个严三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只听他接着说道:“大人记不记得我们上下大船的绳梯!?把那些绳梯带过来,我们不就可以攀缘而上了吗?!”

杨振正想着如何翻越这道栅栏围墙呢,甚至就在刚刚的时候,他也考虑到了梯子的问题,只是他想的却不是在海上的时候上下大船的绳梯,而是就地取材,在此地砍伐一丈高的树木,现场制作梯子。

或者在别处制作够高的梯子,然后再运送过来。

只是他的这个念头刚出来,就被他自己给掐死在萌芽状态了。

开什么玩笑?在那种电光火石般的危急关头,你却在这里现场制造梯子?!

不过,杨振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他身边的严三却想到了。

经常在海上换乘小船的严三,对那种绳梯自是非常熟悉,想到梯子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绳梯。

严三的说法刚一提出来,就令杨振眼前一亮,瞬间激动起来,拿手拍了拍严三的肩膀,低声对他说道:“不错!不错!用绳梯倒是一个好主意!回去以后就请水师营多多准备绳梯!”

严三见自己的主意得到了杨振的认可,当下也高兴了起来,顿时也觉得自己可算是找对了上官。

第四十一章 弄清

就在两个人小声商量着如何利用绳梯进攻,又如何利用绳梯退却的时候,那个离开了已经有一会儿的张臣,突然又出现在了两个人的身边,说话声音突然响起,倒把两个人下了一大跳。

只听张臣似乎同样兴奋地小声说道:“大人!我看到了!鞑子大营里,果然没有多少帐篷!倒是有成片成片的草垛子和成片成片的粮囤子!

“西北角的地方,还有成排成排的马厩子!只是看不清里面有没有马匹!大营里望楼六座,四角各一座,另两座集中在鞑子大营大门两侧!

“营中明哨虽多,但明哨在处都有火盆,容易躲避!而且的确有人巡逻,但是各个巡逻队,似乎是分片负责,各有固定区域,互不干涉!”

“张臣你看可清楚了?!”

杨振听到张臣的说法,心里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断,只是兴奋之中,还是有点难以置信,于是急切地问道。

“大人!卑职看得清清楚楚!什么是鞑子住人的帐篷,什么是鞑子的草垛子、粮囤子,什么是鞑子的马厩子,卑职从军二十年来,在这个问题上还没看走眼过!”

张臣的坚定回答,让杨振立刻放下心来。

到了此时,这一次的实地探察,已经达到了目的。

不过,为了进一步弄清鞑子的营外巡逻队,究竟是不是上半夜一次,下半夜一次,几个人还是强忍着饥饿与寒冷,又在那片黑色的松树林里,坚持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的坚持当然是有用的,虽然没有再遇到鞑子的营外巡逻队,但是张臣却利用这个时间,再一次观察了鞑子的整个营区。

而且,直到张臣把整个鞑子营区的分布图牢牢地记在心中,然后再一次从那棵高大的松树上爬下来,回到杨振和严三的身边,杨振才决定撤离。

回去的路,就要好走多了。

虽然回去的路,还是一样的路——先是悄没声息地穿过树林,摸索着下了斜坡,然后猫着腰、弓着背、小心翼翼地穿过那片荒草滩,最后抵达到芦苇荡的边缘会合处——,但是心情不一样了,走在同样的路上,速度和感受也就完全变了。

在前往鞑子大营边缘探察的时候,一路上受尽了心理和身体的折磨,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可是回去的时候,同样的路程却快多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快速地通过那片长满了荒草、布满水坑的滩涂地。

因为了解了这座鞑子大营的实情,几个人都是兴奋异常,什么饥饿、寒冷、疲惫,还有匍匐前进过滩涂时受到的各种皮外小伤带来的疼痛,都忘却了。

此时,杨占鳌带着两个手下,早已在原地等得望眼欲穿了。

因为杨振离去已经两三个时辰了,眼瞅着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发白,黎明前的黑暗就要过去了,杨振、张臣、严三还没有回来,也看不见踪影,由不得他们不胡思乱想。

他们想到了各种可能,比如说被鞑子的暗哨悄没声息地干掉了,或者掉进鞑子营外设置的陷阱里出不来了,又或者进了鞑子的营地陷进去了……

可是杨占鳌比较了解杨振——当然是比较了解以前的杨振,杨振临走之前盯着他跟他说的话,他片刻也不敢忘,也不敢不照着做。

因为他一旦坏了事,根据以往的经验,杨振是毫不介意大义灭亲的,就是亲兵队长也没用。

有功必赏,而且一定是重赏,有过必罚,而且也一定是重罚,这就是杨振以往在军中立下的规矩。

好在杨占鳌对军法的恐惧战胜了内心的纠结,虽然数次动了冲过荒草滩去一探究竟的念头,甚至动了赶紧撤回去请救兵的念头,但却最终坚守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而他们也终于等回了杨振、张臣和严三。

杨振一马当先,猫着腰跑回了芦苇荡,见到激动迎上的杨占鳌等人,也顾不上说别的了,而是立刻低声说道:“走!快!回到船上去!”

除了杨振的这个简单命令,一行人都没说话,就像来的时候那样,借着黯淡的月光,弓背俯身,快速穿过芦苇荡。

走在最后边的张臣稍微慢了一点。

因为相貌粗豪、内心细腻的他,还要负责把众人穿过之后不小心弄倒的芦苇扶起来。

一行人快速来到原来存放蜈蚣船的芦苇丛之时,那六名袁进水师营的桨手立刻发出一阵低沉的欢呼。

严三上前制止他们继续出声,然后用手势招呼了其他人,一起上前,帮着那些桨手,把那艘蜈蚣船从芦苇丛里拖出来。

“大人!要退潮了!我们要快!”

听到严三的这个话,杨振才赫然发觉,来时的芦苇荡里到处都是水,而现在,除了淤泥,已经没有水了。

其他人也知道严三话里的意思,推着那艘蜈蚣船,刚刚进入河道,就纷纷跳到了船上。

最后跳上船的张臣,清点了一下人数,包括桨手在内,还是来时的十二人,一个不少。

所有人都上了船以后,还是由严三掌舵,其他众人与桨手一起努力划船,就在一片轻微的桨声之中,蜈蚣船驶入主河道,乘着退潮的水势,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快速冲向小凌河的河口。

一出河口,众人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看着河口外星罗棋布的大小沙洲,看着大小沙洲形成的迷宫一样的水道,杨振一直紧绷着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疲倦已极的他,手里还把着船桨,但人却已经酣然入睡了。

就在杨振旁边奋力划桨的杨占鳌,转头看见杨振这个模样,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

而同样看见了这个情景的张臣和严三,则是不住地点头,心里暗自佩服不已——杨振的身先士卒和同甘共苦,可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绝对的说到做到,身体力行。

就在杨振的酣睡之中,严三掌舵的蜈蚣船,驾轻就熟地绕开一个个沙洲,冲过一条条水道,终于抵达了先遣营驻扎的那个巨大沙洲。

早就在“岛上”守望已久,已经等得紧张万分的张得贵、李禄等人,还有接到了船队“瞭望手”消息的袁进、祖克勇、徐昌永等人,都赶到了蜈蚣船靠岸的沙滩上迎接他们归来。

自从杨振带着张臣等人走了以后,张得贵的心里就没有一刻是踏实的,没了杨振,广宁后屯卫就算是彻底散了。

虽然杨振有个弟弟叫杨捷,但是这个杨捷已经过继给了杨振的叔父杨国柱了。

杨国柱身为宣府镇的总兵官,却坚决不纳妾,正妻生的两个儿子死了以后,也没有再给他生儿子。

堂堂一个总兵官,偌大的声望和家业也不能没人继承,于是杨振的弟弟就在杨振之父生前,由杨振之父做主过继给了杨国柱。

大明朝上上下下最重名分,既然已经过继出去了,自然不能再回来继承杨振的世职,这下子,要是没了杨振,广宁后屯卫就真的彻底完了。

当然了,张得贵也不全是在想这些,跟着杨振之父和杨振本人多年,感情还是最重要的,至于广宁后屯卫的问题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

但是杨振一去,几个时辰不回,确实让张得贵的心里紧张万分。

与他一样紧张万分的,还有深得杨振信赖与器重,而且也一直把杨振当大哥的先遣营都司李禄。

短短的几个时辰时间,在心急如焚的人心里,却显得格外漫长难熬。

先遣营里的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很多人,都跟张得贵、李禄一样。

有杨振在,好歹还有个暂编宁远先遣营容身,没了杨振,他们这些人就会立刻变得像孤魂野鬼一样了。

第四十二章 激将

杨振在急速行驶的船上睡了约莫两刻钟的时间,蜈蚣船冲上沙洲海滩的撞击和颠簸,把他立刻弄醒了。

他一醒来,就看见沙滩上,站满了前来迎接自己的人。

这次从短暂的睡眠中突然醒来,倒是没有了那种惶惶然不知道今世何世、今夕何夕的茫然失措,有的只是探得了敌情并安然归来的兴高采烈。

杨振刚跳下蜈蚣船,张得贵就上前一把拉住,又是高兴,又是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么久才返回?可曾惊动了鞑子?可有人员伤亡?”

“老张!瞧你说的那是什么话!你没看见他们个个都回来了嘛!个个全须全尾,这就叫得胜归来!哈哈哈哈!”

徐昌永与张得贵年龄相仿,官职一样,这几日相处下来,也都熟悉了,见张得贵那样,立刻开起他的玩笑来,说完话立刻就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杨振冲着张得贵点了点头,然后上前与徐昌永、祖克勇、袁进等人见了面,然后命令张臣、严三、杨占鳌等人各自回营休息,自己则与前来迎接的几个将领一同就近来到袁进在岛上的扎营处。

袁进麾下水师营的桨手船工们,大部分还都在抛锚停泊在海边的的大船上住宿,眼下是头一批上岸休整的跟着他。

袁进的水师营,级别不高,地位也不高,可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他们的宿营条件却比先遣营各个队伍的营地好得多了。

单就朝廷供给辽东的粮食、盐、茶等生活物资来说,别人都是缺着、拖着、欠着,可是他们却是“应有尽有”。

饷银都是有数的,他们轻易不敢动,可是粮食、盐、茶、衣物、营帐等这类生活物资,其中的门道和猫腻多了去了。

原来的杨振可能不懂,但是作为后世单位办公室主任出身的现在这个杨振,却是清清楚楚,他可没少打着公家的旗号搞一些假公济私的事情。

所以知道袁进的营地就在附近,二话不说,领着众人直奔袁进本人的大帐而去。

袁进一个不足额水师营的守备官,级别比杨振低多了,可是杨振自己就没有什么行军扎营的帐篷,更没有什么气派的大帐。

包括他自己在内的麾下所有人,住的都是自己动手搭建的地窝棚。

几个将领来到袁进的大帐,都是啧啧赞叹,而早已渴的受不了的杨振,更是直接拿起大帐中桌案上的茶壶,就着茶壶嘴咕咚咕咚地连着喝了一肚子“半温不冷”的茶水。

一同进来的袁进,看见杨振这样,苦笑着立刻让人拿来几张已经冰冷的咸面饼。

看见面饼,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杨振,更是两眼发光,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地嚼着,间或把茶壶里的残茶倒进嘴里,只不过片刻的功夫,三张杂合面的面饼,就吃进了肚子。

杨振风卷残云一般地吃完了面饼,拍着肚子打了个饱嗝,才看见徐昌永、张得贵、祖克勇、袁进,都是微笑着看着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杨振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世袭的卫指挥使、朝廷命官副将,实在是有点不成体统了,当下尴尬地笑笑,然后突然变得严肃,最后郑重其事地对着众人说道:

“各位!兄弟这一次带队前去哨探,探得了敌情,绝对是没有白去!一个天大的功劳,一场泼天的富贵,就摆在我们的面前啊!”

杨振上来就是这番话,一下子就把几个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了起来,话里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节奏,直把这几个人说得是目瞪口呆!

“兄弟你快说说,你到底探察到了什么敌情?!到底是怎么个天大的功劳?!又是怎么个泼天的富贵?!”

这个时候,杨振反倒不着急了,从袁进亲兵的手里又接过来一张杂合面面饼,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看着心急的徐昌永,以及虽然有点心急,但却忍着没有发问的祖克勇。

这个时候,袁进也忍不住说话了:“兄弟!你亲眼看见鞑子的大营了?!鞑子在海岸方向难得真的没有设防?!兄弟你快说啊!”

杨振艰难地咽下了一大口面饼,终于又说道:“不错!而且鞑子的这处大营里面,都是草垛子,粮囤子,一看就是松山外鞑子大军的后营屯粮重地!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处大营里面,没有驻扎多少真鞑子,驻扎的多数都是那些真鞑子随军带来的厮卒!也就是那些鞑子们的包衣阿哈!甚至包括在营外巡逻的,也不是真鞑子,同样是鞑子们的随军阿哈!还多是汉人阿哈!”

杨振这一回,一口气把重要的话全部说完,说得众人是一惊一乍,既难以置信,又心潮澎湃!

“你们都是打老了仗的!你们自己算一算,鞑子地界一共才他么多大个地方,鞑子壮丁一共能有他么多少个人!这一回,鞑子围攻锦州、松山,号称数万大军,但是其中的真鞑子嘛,我猜,不过一两万人!剩下的多是帮着他们饲养战马、运送粮草、打理营务的二鞑子,说白了就是一些营中杂役阿哈!这些人没有真鞑子撑腰,他们能有什么能耐?!杀他们,还不是砍瓜切菜!”

杨振看着众将领的神色,见他们一会儿神情激动,一会儿又将信将疑,于是又用起了激将法:“最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他们无备,我们有备,我们以有心算无心,然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要是还不能立功,那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得了!

“再说了,我们也不用跟他们硬碰硬!我们只要备好油料、备好火药,到时候正是夜黑风高放火天,我们只管放火,还愁烧不了鞑子的粮草吗!烧了他们的粮草鞑子能不退兵吗?鞑子退了兵,我们的功劳岂不是天一样大!?”

杨振后面的一个个反问,就像是一记连着一记的重锤,击打在徐昌永、祖克勇和袁进的胸膛之上,终于把这几个血仍未冷的汉子给激活了!

“好!老子干了!左右也得干!干不过鞑子的马步营,难道还干不过他娘的粮草营?!干不过鞑子的巴牙喇,难道还干不过那些二鞑子包衣阿哈吗?!”

徐昌永神情激动、咬牙切齿地用右手拳头击打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在地上不住地走动着,一边转着圈,一边叫喊着。

祖克勇本来就是一名悍将,打仗的事情自然也不愿意落在人后,经过杨振一激,也是按奈不住了了,徐昌永的话说完,他就接着说道:

“没错!左右也得干!我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已经赢了五成了!若是能够烧了鞑子的粮草,我们救援松山,甚至是解围锦州的任务也就一战完成了!杨协镇,我跟你去!”

祖克勇的话音一落,杨振心中大喜,他知道祖克勇的悍勇,也知道祖克勇率领的那一百个祖大寿中军的悍勇。

虽然这次计划中的“偷袭”,根本用不上骑兵,尤其是用不上祖克勇的重骑兵,但是那些祖大寿的中军,即便是没有马匹,也是个顶个的悍卒。

这一百个人,足够顶得上徐昌永麾下的三百个蒙古兵了,甚至比那三百个蒙古兵,都更能发挥作用。

所以,徐昌永主动要求参战,虽然杨振也高兴,可是并没有大喜过望,反倒是祖克勇的话,使他顿时信心大增。

原本七八成的信心,现在已经变成了九成九了。

第四十三章 干了

其实,这些人即便都不去,也改变不了现在杨振偷袭鞑子小凌河北岸大营的决心。

因为此事,不管成不成,或者说取得多大成果,只要去干了,而且把动静弄大,最起码调动松山外围鞑子军队的目的就能达到。

只要达到了这个目的,松山城内的守军就知道宁远方向的援军来了。

更何况,杨振率队去偷袭,不管成不成,都会使用大量的火器,尤其是万人敌、龙王炮之类的土炸弹,威力怎么样且放一边不论,但那声响绝对是惊天动地。

宁远城里的金国凤只要不是聋子,就一定能够听得到这声音,也就一定能够知道,是有援军来了。

如此一来,不管偷袭成不成功,至少救援松山、传递消息的第一个目的就算达成了。

不过,杨振终究还是希望,先遣营的各支队伍能够团结一心,共进共退,只有这样才能够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尽可能将战果最大化。

也因此,他希望参与偷袭的人越多越好。

有了祖克勇的表态,杨振非常高兴,接下来他转而看着袁进,对他说道:“袁大哥不是先遣营下的队伍,按理说,这一次没有救援松山的义务!但是,兄弟说句不客气的话,袁大哥的水师营,终究是大明朝的官军!而松山战场虽小,却关系辽东大局,辽东若是大局败坏,大明朝也就危险了!兄弟说的这个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兄弟希望袁大哥,不光是把我们运到河口,也不光是在河口等着接应我们!兄弟非常希望袁大哥,能够从水师营的船工桨手里,挑出一批陆战敢死队来!一二百人不嫌少,三五百人不嫌多!大家有功一起立,岂不是好?!”

袁进早就心动了,只是他此行的任务主要是运送和接应,他也不确定自己擅自参战,会有什么后果,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要是败了呢?

而且他手下也没有多少战兵,除了自己的亲兵和家丁外,所谓的水师营,都是从沿海的民间强征的普通船工桨手,都是临时拼凑的人马。

所以,他的心里既跃跃欲试,又一直有点犹豫,此时杨振直截了当地问自己,已经没法回避了。

何况他的心里已经认为此行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跟着立功的可能性也很大。

杨振问完话,看着他,祖克勇、徐昌永还有张得贵也都看着他。

这些人都知道,既然要打仗,自己这边的人马自然是越多越好,袁进麾下的水师营先不说能打不能打,起码在人手方面,就要比他们整个先遣营的人马都多出不少。

袁进海盗出身,曾经也是个狠角色,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犹豫,福贵从来险中求,机会摆在面前,不赶紧抓住,难道甘心一辈子做个名不副实的水师营守备?!

“杨兄弟!你不用多说了!我干了!就是你们先遣营那句话,同生死、共富贵!”

“不错!同生死!共富贵!哈哈哈哈!”

袁进说完话,杨振伸出双手握住袁进的双手,紧接着,张得贵、徐昌永、祖克勇的六个大手掌也握了过来,五个人达成一致,一起相视大笑,充满了男子汉大丈夫的那种豪气!

杨振在回来的船上小睡了一觉,精力恢复了大半,当下几个人说得兴奋,他干脆又叫人把张臣、严三招呼过来。

张臣、严三到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众人转移到袁进的大帐之外,继续议事。

张臣就着天光,找了根芦苇杆,在沙地上画出了娘娘宫一带小凌河北岸的鞑子大营布防图——哪里是草垛子,哪里粮囤子,哪里是马厩子,哪里是驻兵的营帐区,哪里是营门和望楼,讲得清清楚楚。

最后,张臣又对各位将领说道:“各位将军!娘娘宫一带,有南北两座鞑子大营,我们要偷袭的大营,就是北岸这一座!南北两座大营,隔河相望,相距约十里左右!到时候,我们分头入营,只需分出一个小队,前往小凌河上,断了这里的浮桥!到时候,南岸大营就是听见了他们北岸后营的求援,也来不及抵达了!”

张臣说完这番话,杨振令其退后,然后又让严三上前,向众人讲清了进兵的路线、撤退集结的地点,还有“破营”的方法。

徐昌永得知骑兵没有用,心里有点失落,这一次他坚持把战马带来,真的是经历了千辛万苦。

特别是刚刚过去的那一个夜晚,他几乎没有合过眼,上半夜,摸着黑,指挥着三百蒙古兵搭建栈桥和码头平台,下半夜,仍然是摸着黑,指挥那三百蒙古兵把战马从大船上赶下来。

结果,战马却根本用不上,这让他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但是,听了张臣和严三的讲解,他也弄清楚了,在这一次偷袭战中,骑兵却是没有用,反倒是袁进的船队,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到了这时候,他也才认识到为什么杨振非得死乞白赖地求着袁进也参与进来。

只要袁进参与了,他麾下的船队,就绝对不敢在攻打鞑子营地的时候擅自撤离了。

想到这里,徐昌永再去看杨振的时候,那眼光就又不一样了,人家事事都能想到自己的前面,自己还瞎想什么呢,听人招呼,跟着干就得了。

杨振让张臣和严三说了探察得来的敌情,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趁热打铁,把突袭的安排给定了,于是又对众人说道:

“鞑子粮草重地就是这么个情况!我的意思,还是兵贵神速、事不宜迟,既然决定干了,那就一定要尽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说完这话,杨振看着大家,一个接着一个看过去,每个人都是既疲惫,又兴奋。

“杨兄弟!你就说吧!我老徐和那三百蒙古兵,听你的安排了!反正也用不上马了,别的打法,我老徐也不懂,你说咋干就咋干!”

先遣营里最大的一支力量,就是徐昌永的蒙古兵,现在徐昌永没有意见,其他人也没法有意见。

祖克勇和袁进听了这话,也都冲杨振抱拳说道:“一切皆听杨协镇安排!”

“既然兄弟们信得过我杨振,那我就不推辞了!”杨振看众人都愿意听从命令服从安排,也不客气,直接说道:

“此行重中之重,就是船队!请袁大哥挑选陆战敢死队一二百人,亲率陆战敢死队登陆参战!各部所需绳梯,也由袁大哥派人备齐!另外安排妥当人,指挥其余桨手船工,负责运送、接应!不管发生何事,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允许擅离职守!”

杨振说完这番话,看着袁进,等他表态,而袁进也毫不迟疑,抱拳领命。

袁进当然从来没有听说过陆战敢死队这样的军种,但是杨振一说出来,他立刻就能知道其中的意思。

“徐大哥!你麾下三百人都是老兵!虽然这一次骑兵变步兵,但是他们都是上好的弓箭手!此行又不是与真鞑子硬碰硬,而是重在烧杀抢掠搞破坏!这一次,除了弓箭腰刀,你们只需多带火把!我相信,你的手下一定能发挥大用!”

徐昌永听了这话,苦笑着指了指了杨振,也没多说什么,其他人看杨振说的这么直言不讳,也都忍不住笑了。

大明官军队伍里的蒙古兵,是个什么德行,在场的几个将领又哪能不知道呢。

这些蒙古兵,也就只能是打打顺风仗,胜了则一拥而上,败了则一哄而散。

不过,这些人若是用在了“烧杀抢掠搞破坏”上,那可真是用对了地方。

对此,徐昌永也是心知肚明,当下也不多说,只是苦笑着抱拳应诺。

第四十四章 部署

安排好了袁进和徐昌永,剩下的队伍就好办了。

“祖兄弟!你的麾下,都是祖大帅中军重骑!个顶个都是精中选精、优中选优的悍勇敢战之士!虽然这次也不能携带战马,但是你的麾下,仍然是我们这次突袭的中流砥柱!

“我的意思是,祖兄弟专门率领这支精锐,专门拦截冲杀鞑子后营里的少数真鞑子!给其他各部放火烧毁鞑子的粮草制造机会!如果祖兄弟有不同意见或者有更好的想法,可以说出来一起商量!”

祖克勇略想了想,倒也十分爽快:“我没有不同意见!就照杨协镇说的办!”

他也明白,先遣营里那些人马,只有他的麾下,粮饷从来不缺,装备又精良,士气又高涨,而且与鞑子打过了不知道多少仗。

若说先遣营里哪一支队伍能够担当这个重任,祖克勇自认为,若是他的队伍排在第二,恐怕也没有别的队伍敢排第一了!

安排完了祖克勇之后,剩下的就只有自己的火器部队了,而杨振也发现,其他人都在看着自己。

杨振说完了对祖克勇所部的安排,也没让大家等多久,略微想了想,就继续说道:“火枪队,由我带领,进入鞑子营地之后,以狙杀鞑子,拦截鞑子反扑为主!撤退之时,则负责断后!”

杨振这话一说,徐昌永、祖克勇、袁进都是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他们都知道,这次偷袭鞑子大营,真正难的,不是攻进去,真正难的,是如何退出来。

一旦人进去了,火也放了,最后被鞑子咬住,出不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要是等到小凌河南岸娘娘宫大营的鞑子军队反应过来,先遣营加上水师营这点人,恐怕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至于炮队,带上十门轻便的虎蹲炮!我们破营而入的时候,你们就在入营的地方埋伏,等到我们撤退的时候,用散弹轰击前来追赶的鞑子追兵!”

张得贵一听,这样的夜袭,炮队也能用上,当即抱拳领命,其他几个人听了也都是忙不迭的点头。

撤退的时候,先是安排了火枪队断后,然后又安排了炮队埋伏追兵,看来这个计划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众将领信心更是增加了不少。

“还有掷弹兵队!这一回,也是重中之重,蒙古兵冲入鞑子营地之后,需要四处放火,掷弹兵也要紧跟其后,一边去炸鞑子的密集队伍,一边也要去炸鞑子的粮仓、房屋!总之,鞑子大营里越乱越好!至于鞑子在小凌河上的浮桥,一两个万人敌就足矣!到时候,我派人负责!”

站在人群外围的李禄,听杨振说完,连忙上前领了命令。

这个时候,红彤彤的太阳已经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了,朝阳的霞光万道,照射在辽东湾、小凌河口东南不远处的这片沙洲上。

其他人也都以为杨振的作战部署已经安排完毕了,正准备回去分头准备,却听杨振接着说道:“此战关系重大!我们只有一次偷袭的机会!如果这一回功败垂成,被鞑子提前发现,那么以后我们可就麻烦了!要么就在这里抵挡鞑子的重兵进攻,要么就得上岸,去与鞑子重骑硬碰硬。哪一个更有利,不需要我再多说!”

众将听了,一起抱拳说道:“卑职明白!”

说到这里,杨振要说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只见他再次看了看面前的几位将领,尔后大声说道:“此次行动,部署已定!各位若有不同意见,尽快告知与我!

“到了今夜亥时,各部就在此地,按时集结进兵!亥时之前务必做好一切进兵准备,该休整的抓紧休整!该安排的抓紧安排!到时候如有人贻误战机,我杨振绝不留任何情面!”

杨振说完了这话,面色严肃地看了看众人,见他们也是一时肃然,再没有嬉皮笑脸的样子,最后说道:“此次行动,进兵路上,攻入营后,撤退之时,各部务必严守军令,不得自乱阵脚!我这里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两条!

“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一切缴获都归公!归公不是归我杨振个人,而是撤退回来以后,平均分配!

“这次行动,要的就是一个快字!进兵要快!突袭要快!放火要快!撤退也要快!不可纠缠,不可恋战,金银细软可以抢,但不要浪费时间!我们的目标不是杀敌缴获,而是烧毁鞑子的粮草!这一点,各部务必谨记!”

杨振声色俱厉地说完了这番话,众人也都知道这次偷袭不是闹着玩儿的,稍加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情,所以,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计较杨振的态度。

徐昌永、祖克勇、袁进听了杨振的部署安排,听了杨振的军令纪律之后,各自回去召集部下安排准备去了。

疲惫的杨振,则带着张得贵、张臣、李禄、严三等人,回了自己的营地。

现如今,偌大的沙洲被划分为了四块,东南角相对低一点的地方被安排给了袁进;

东边相对高一点的地方,也就是搭建临时栈桥码头的地方,被安排给徐昌永;

西南沙洲中部的低洼地,也是最不好的一块,被祖克勇安排给了自己的麾下;

最好的地方,也就是整个沙洲上位置最高的一片,则是杨振麾下火器部队的营地。

杨振来的早,自然要占最好的地方,在这个问题上,他可不会委屈了自己的部下,而跟其他人搞什么谦让。

当然了,杨振虽说占了一块儿好地方,可他麾下的兵,除了火器之外,简直就是乞丐兵。

要什么没什么,行军帐篷——没有,行军床铺——没有,战马——有限的一些战马,在出发前,也都已经被杨振卖掉了。

要不然的话,在宁远的时候他哪有钱买东西!?

好在,他的营里虽然穷,但是现在吃喝不缺,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的左右翼,都有自己的锅灶开伙。

自从分了各队及其左右翼之后,杨振领着亲兵,就开始轮着入伙,今天在火枪队的左翼吃,明天就到火枪队的右翼吃,第三天就到炮队的左翼吃,以此类推。

下边有什么,他就吃什么,也不自己单独开伙,倒是省了无数麻烦,又能与部下士卒打成一片。

今天早上他在袁进营里吃了几张杂合面面饼,也不饿,到了早饭开伙的时候,去了掷弹兵队左翼入伙吃饭,简单吃了几口咸粥,没有胃口,放下碗筷,对围绕自己身边蹲着吃得正香的李禄和潘喜说道:

“我说你们没事的时候啊,可以趁着退潮,去海边检点海菜、捡点海贝之类的!一起煮了,也多少有点鲜味,也算是给弟兄们改善改善伙食了!也可以去沙洲西边那些芦苇荡里嘛,打水的时候,顺带着在那些滩涂地里,小河沟、水泡子里,弄点鱼虾螃蟹什么的!没什么难的嘛!你这白水煮杂粥,多少放点盐,时间长了,大家哪有胃口啊!”

第四十五章 节奏

杨振说完了这话,都司李禄、副官潘喜,还有跟在左右蹭饭的杨占鳌和严三,都是笑着点头,表示明白了,以后照办。

杨振的心里知道他们有点不以为然,也知道他们并不明白这片海岸其实就是一座宝藏,可以晒盐、可以打鱼,可以捕猎,很多生活物资都可以就地取材。

但是现在不是时候,他也没有心情进一步去说这些事情,见他们都吃的差不多了,接着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再次去鞑子大营!但是这次,不是探察,而是偷袭!基本的安排,我都布置完了,就有一点,要再跟你们掷弹兵队单独交代一下!”

杨振说完了这话,站了起来,其他人都放下了碗筷,跟着站起,静等着杨振的吩咐,却见杨振指着身边的严三说道:

“这个严三,大名严省三!是我新收的弟兄!非常不错!我对他很满意!从今往后,就是我身边的亲兵副队长!也领把总饷!”

杨振话音一落,有点意外的严三,立刻跪在了地上,冲着杨振,磕了一个头,说道:“小的严省三,叩谢大人提拔之恩!”

杨振见状,弯腰把他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站直了!别动不动就下跪!这是你应得的!只是现在先遣营兵马不多,没法安排你!但是你记住,好好干,将来亏待不了你!”

说到这里,杨振停了停,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说道:“今天晚上,炸毁小凌河浮桥的任务!我想把它交给你!”

“大人放心!小的就是肝脑涂地,也保证完成任务!”严三立刻说道。

“不需要你肝脑涂地!只要你完成任务,并且平安回来!”杨振在听了严三的回答之后,对他的回答很欣慰,不过他并不希望为了一座浮桥而牺牲一个精干的手下,因此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的想法是,你这次掌舵送完了我们以后,带人回到主河道,把握好时机,继续往上游去,也就是往西去。

“等到我们冲入了鞑子大营之后,那个浮桥处,鞑子必然无暇顾及,你们趁机乘船往上走,直抵浮桥处,将几颗万人敌,分开放到浮桥之上,然后点火,将浮桥炸毁!”

说到这里,杨振看严三又要说话,摆手制止他,继续说道:“你此行最关键的,就是把握好时机!第一个,确保点燃了以后,你们要迅速顺河而下,到我们上岸地点继续等候!

“第二个,就是不能着急抢先动手!要等营中枪声大作、火光大作之后再动手!你有什么想法,现在可以提了!”

“大人!我们炸了浮桥之后,可不可以也乘乱攻入鞑子营地,小的也想多立些功劳!”

听了杨振的安排,严三突然意识到,这么搞了之后,整个突袭鞑子大营的机会,自己就要错过了。

自己之前做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刻,然而这一刻到来的时候,自己却成了局外人,这让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你的功劳已经够多了!若是能够成功炸毁了鞑子的浮桥,切断了鞑子南北大营的联络,相当于是以你一己之力,阻断了娘娘宫大营鞑子大军的反扑!这个功劳你还嫌不够?!”

杨振说完了这话,看着严三,而严三也意识到,杨振对这个浮桥居然如此看重,既然如此,随队攻破鞑子大营的功劳不要也罢。

毕竟上官的欣赏,才是最重要的啊!

严三不再多说什么了,听了杨振的话,立刻领了命令。

紧接着,杨振又对李禄说:“本来是要安排你们的人手去炸浮桥的,但是你们还没有去过那里,又不通水性,不懂水上行舟,所以就安排了严三!但你们要领这个情!今天把你们新作的万人敌、龙王炮,还有各种手榴弹,多给严三他们带些,教他们使用方法,确保万无一失!”

李禄、潘喜当即领了命令。

杨振三下两下安排好了这些事务,暂时留下了严三,带着杨占鳌和另外两个亲兵,回到了自己的地窝棚里,又叫来张得贵、潘文茂交代一番继续熬硝,继续调制火药的事务。

等到张得贵、潘文茂离开,杨振倒头就睡,连着几天来,他最缺的就是睡眠。

当然了,整个先遣营,包括徐昌永的轻骑马队,祖克勇的重骑马队,这些天来都被杨振的快节奏,给累够呛。

杨振倒头就睡的时候,整个沙洲岛上,四块营地里,除了袁进,还在那里精心挑选所谓的“陆战敢死队”之外,其他几个营地里基本上都是鼾声一片。

徐昌永麾下的蒙古兵,更是累成了三孙子,他们在船上的时候,就吃不好,睡不好,好不容易熬到下了船之后,立刻就是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

上半夜搭建栈桥码头,下半夜安置各自的战马下船,三百个蒙古兵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听说晚上就是一场突袭鞑子大营的生死之战,人人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就是躺下睡觉,以便养精蓄锐。

祖克勇所部也差不多,在安排好了警戒和巡哨的人员班次之后,其他人也都抓紧时间进行休整。

杨振这一觉,睡得真是昏天黑地,天昏地暗。

从上午太阳升起,到傍晚太阳下山,整整睡了五、六个时辰,一下子就把这些天来欠下的觉,全都给补齐了。

身边人也都知道他累,所以也没有人去打扰他睡觉。

而且,现在的先遣营,其他的队伍他也管不上,其实也不想管,而由他自己麾下旧部组建的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现如今也不需要他去管什么具体事务。

再说了,杨振交给各队主官、副官的任务已经够多了,他们能把现在已有的任务完成好就足够了。

杨振本人倒也放心的很,所以一睡就是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悠悠然醒来,发现夕阳已经西下,自己也吓了一跳。

想了想,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去做,干脆继续续躺着,紧了紧那条已经漏了败絮的单薄棉被,看着自己躺在其中的半地下的简陋窝棚的棚顶,开始梳理自己的思路:“今天晚上败了怎么办?今天晚上赢了怎么办?”

想了半晌,终于明白,只要今晚,自己能够顺利冲进鞑子的那处大营,放火烧掉鞑子的粮草,就算是赢了。

至于能够撤回来多少人马,那就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可就算是现有的人马死伤惨重,只要出其不意地破了鞑子的大营,就已经足够了。

也就是说,今夜只要如同昨夜一样,顺利抵达鞑子大营那里,就已经无所谓输赢了,或者说就已经算是赢了。

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只能是随机应变了。

其实不管自己的这次行动是输是赢,只要暴露了自己的人马,暴露了自己的意图,鞑子就一定不会允许自己这些人马继续在小凌河口驻扎。

那么,接下来,自己这点人,恐怕就要直接面对鞑子大军狂风暴雨一般的进攻了。

到时候,自己是直接撤退呢,还是守一守再撤退呢?

如果选择守一守再撤退,那么以现在这点防御纵深是不够的,需要提前寻找战场,并主动构建战场。

那么,应该把第二战的战场选择在哪里呢?或者说,鞑子前来驱赶自己或者消灭自己的必经之路,会是在哪里呢?

杨振将心比心地想了半天,也没有思路,就在这个时候,杨占鳌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发现杨振睡醒了,遂立即过来请示晚饭的安排。

这个时代的军队,平时是两顿饭,战时是三顿饭,现在是战时,当然是三顿饭。

杨振想了想,还是按照之前立下的规矩,带着杨占鳌等人去了火枪队左翼的那排窝棚。

还好,这顿晚饭张臣这边儿准备得还是比较充分,除了咸味的杂粮粥以外,还有一摞一摞的杂合面咸面饼。

杨振走到了地方之后,也不跟出来迎接的张臣他们客气,跳到锅灶所在的地窝棚里,自己弄了一大碗咸粥,又扯了大半张面饼,端着破旧的木头碗,呼呼噜噜地吃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脾气

对于现在杨振的脾气,张臣已经弄清楚了。

在杨振在乎的、看重的事情上,绝对不能糊弄了事,但在杨振不在乎的事情上,自己也没必要跟着别人去讲究上尊下卑之类的繁文缛节。

因此,杨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张臣见状也不说什么,自己上手翻翻捡捡,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木碗,让今天掌勺的火头军,给自己弄了一大碗咸粥,蹲在杨振身边儿,就着大饼子,埋头吃了起来。

火枪队左翼的其他士卒,看见自己的两个老大,都已经端着碗吃上了,也都不再客气谦让了,一哄而上,很快就都各自端了大碗,拿了大饼,自去找避风地方蹲着吃饭去了。

大战在即,杨振也很想借着这个机会,说点激励士气的话,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说什么都白搭,说什么都不如直接做出来的效果好。

既然之前说了,要与先遣营的士卒们同甘共苦,那就坚决不能自己单独开小灶,就是要和大家一起吃饭,让所有士卒都看到自己跟他们吃的一样、住的一样,这才叫同甘共苦。

只要坚持这么做,以后也不需要你天天给他们打鸡血,他们的士气也低不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自然会毫不迟疑地跟你走。

张臣之所以在火枪队里威望高,能服众,就是因为这一点。

所以,这一点不是张臣在跟杨振学,而是杨振在跟张臣学。

且说-杨振就着大饼,吃完了那一大碗粥,一时间心满意足,看着张臣,对他说道:“今天晚上火枪队头一回亮相,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张臣听见杨振问话,也不急着答话,而是仰起脖子,把大碗里剩下不多的粥倒进嘴里,咽下去,然后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张面饼揣到怀里,方才说道:

“在海上的时候,卑职试过了,这一款改造过的鲁密铳,此战过后,一定会一鸣惊人,名声大噪!”

“哦——你就那么有信心?!可是说实在话,我对这款火枪的信心,怕是没你足啊!”

现在的杨振,来到这个平行时空之后,见多了名不副实的东西,那次试射了鲁密铳之后,一直忙来忙去,也没有机会再次试射改造过的火枪。

今天晚上又要用它来杀敌建功了,若是今晚的表现不如人意,自己之前的很多设想,就不得不改变了。

“大人你这几天太忙了!今天中午,卑职过去找你,也想让你再看看这款火枪新的发射药、新的枪弹和药包!但是你睡得太沉,卑职也不敢硬把你弄醒!所以也让你看着!”

张臣说到这里,看杨振颇有兴趣,于是接着说道:“昨天晚上炮队、掷弹兵队上岸登陆之后,扎营未稳,连饭都来不及做,就支起了几口大锅,继续熬硝!

“从昨天晚上直到方才,潘文茂不眠不休,搞出来了不少上等好硝!如今新配的火药和引火药,绝不是过去的火药可比!若是鞑子还停留在过去对官军鸟枪手的观感上面,那他们一定倒大霉!

“包括李都司那里,用新火药做出来的万人敌、手榴弹,也不是过去卑职所知道的万人敌、震天雷了!一旦使出来,一定把鞑子炸得人仰马翻!”

听见张臣如此有信心,杨振的心情顿时大好起来:“好啊!这样就好啊!看来是多亏了你们和潘文茂了!

“若是今天晚上,先遣营火器能够大显神通,大放异彩,那么今后,我们先遣营就绝对是前途无量了!”

从火枪队左翼营地那里出来之后,杨振带着杨占鳌等亲兵,一路往火枪队右翼的营地走去。

如今炮队、掷弹兵队,火枪队左翼,都是围绕着火枪队右翼所在的沙洲最高处“弹药库”的位置环绕扎营的。

弹药库的这个叫法,自然是杨振首先叫起来的,原来杨振营里也有存放火药的地方,只不过不像现在,全员改用了火器,弹药也多了,有了专门熬硝、制药、存放、调拨的人员和库房。

现在,杨振管这么个地方叫弹药库,这么一叫,“弹药库”的名号就在先遣营里迅速流行开了。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弹药库是多大个地方呢,而实际上,就是个稍微大一点的地窝棚罢了。

此处有一些原来的地基和断墙,张国淦领了命令,占了这里,挖建弹药库之后,就在原来的长方形地基里面,往地下挖了三四尺深,在原来的地基上垫上石头,配合上残存的转石墙体,弄出个半地下半地上的“土围子”。

然后,砍伐来了树木树干,搭在墙上,铺上收割来的芦苇,再压上一些石块,仿制芦苇被风吹走,就这样一番操作之下,总算弄出来一个宽敞、干燥、遮阳的库房。

炮队的那些火炮,掷弹兵队搞出来的那些装满了火药、碎石、瓷片、铁片、铁钉子的坛坛罐罐,都存放在这里。

而且潘文茂领着人搞出来的好硝,以及新配制的火药,也都存放在这里。

杨振到来的时候,隔着一段距离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气味,仔细看过去,貌似一个地窝棚里在往外面冒着一缕缕白气。

白气从地窝棚里飘出来,迅速被海上出吹来的风吹散了,但是却给这片营地里留下一股呛人的难闻的气味。

“大人!张国淦他们,怕是还在熬硝!这股味道太冲了!”杨占鳌一边捂着口鼻,一边说着话。

他的话音刚落,就看见那个地窝棚里跳上来几个人,那几个人也是一边捂着口鼻,一边说道:“太呛人了!太呛人了!要不要去把老潘请过来,让老潘亲自把把关?!”

这些话也落到了杨振的耳朵里,只是杨振刚要开口说话,就忍不住发出一阵咳嗽来。

杨振的一连串咳嗽声,惊醒了远处的那几个人,黄昏之中,那几个人还是敏锐地看到了来者究竟是何人。

“大人!您来了!?快到上风来!快到上风来!”

杨振连忙走到上风处,仔细看那几个人,原来一个是张得贵,一个是张国淦,一个是李禄,还有一个却是严三。

“今夜就有大战,你们各自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潘文茂呢,怎么没有看见他?”杨振刚与众人一照面,就连连问道。

“潘副官从昨天上岸,到现在,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了!今晚又有大战,卑职就让他抓紧回去补补觉!”

张得贵听见杨振在问潘文茂,立刻这么回答道,又看见杨振在看刚才冒烟的地窝棚,又紧接着说道:

“潘副官歇着了,其他几口大锅也都熄了火,也该歇一歇!国淦这边儿,却想着多搞一点引火药,就自己支了锅灶,在这儿熬硝!方才怕是火大了,太呛人,里面受不住,我们就灭了火,出来透透气!”

杨振听他说已经灭了火,也就不再担心了,转而指着那个弹药库的位置,说道:“今晚要用的火炮和弹药,该装船的,马上联络袁进营里人,尽快装船!别到了临出发的时候才想起来,耽误了事情!”

说完了这些,杨振看着张得贵,想了想,又说道:“等潘文茂醒了,你告诉他,让他今晚好好休息,不必随军出战!佛郎机暂时也用不上!让他带着炮队左翼的弟兄们,守好咱们的营地,守好弹药库!

“另外,你们几个安排好了手头的营务,也要抓紧休整一下!熬硝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到这里,杨振冲着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张国淦问道:“那对铁匠父子呢?!火枪改装的事情可完成了!?”

张国淦连忙上前说道:“大人!咱们火枪队现用的鲁密铳,都改装完了!祖将军后来弄来的鸟枪,还在改装之中!今天大概弄完了十几杆!

“王铁匠和他儿子王煅都说,这岛上没有条件,既没有炉子,也没有石碳,连块像样的砧子都没有,他们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好干啊!”

“你行了!现在岛上就是这么个条件,能干到哪一步就先干到哪一步!不能因为条件不好就不干了!”

杨振听到张国淦叫苦的话,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他杨振也没有别的办法,想到这里,又对张国淦说道:“你去问问那个王守堂老先生,看看他们在现有条件下,能不能尽快赶制出一批铁叫子来,我等着有急用!如果有可能,我们出发前,务必搞出来一两个来!”

第四十七章 悲凉

叫子,就是哨子,铁叫子就是用铁片打制的铁哨子。

它的声音,尖利响亮,穿透力强,最适合在夜里召集部众,或者指挥部众。

杨振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后世那种铁哨子,但他却知道早在宋朝的时候,就有了铁叫子,而这种铁叫子,其发声原理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铁哨子。

“大人!为何非得要用铁制的?若是想要叫子,卑职弄来一根芦苇杆,就能给你做出来!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杨振话音刚落,张国淦就接上了话,碎嘴张的名头,果真不是假的!

“你废什么话!?大人让你去问,你就去问!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张得贵对于这个侄子,真是一百个看不上眼儿,然而再看不上,这个张国淦,也是他的亲侄子,他也没办法;现在看他又犯嘴碎的毛病,不等杨振说什么,自己先劈头盖脸给他训了一顿。

不过张国淦说的话,也让杨振知道,这个时代当然已经有了叫子或者哨子这种东西,虽然形制可能有所不同,但一定有类似的东西了。

果然,杨振刚巡视完弹药库、炮队、掷弹兵队的驻地,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地窝棚,就听见几步外一个人一边跑来一边说道:

“大人!卑职去问过了!那王老铁匠说,做叫子没有问题!叫子简单,就是铁的,也能做成!”

说话的人正是张国淦。

杨振见他过来,冲他点了点头,对他说道:“那就好!尽快做出来!今晚怕就要用!另外,你也别在弹药库附近熬什么硝了!你可以传我的话,熬硝的事情,今后统一由潘文茂负责!今晚即有大战!好好收拢你右翼的人手,把该做的准备都做充分了!今晚看你的表现!”

张国淦看杨振罕见地这么严肃地对他说话,一时有点不适应,但是没敢犹豫,而是立刻就回到道:“卑职遵命!”

张国淦领命离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过距离早上决定的出发时间——亥时正,还有将近两个时辰。

杨振巡视了一圈,安排好了能够想到的一切,最终回到自己的地窝棚里,就着地窝棚里的一灯如豆,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来到这个平行时空以后,他一直奔波忙碌,所为的,或许就是今天这一战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一战的真正意义,但他是知道的。

若是他之前所作的一切有效果,那么在这一战中就能够得到检验,若是看不到效果,那他就真的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了。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还从来没有单纯为了自己做过什么,也从来没有机会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考虑过自己的将来。

杨振的地窝棚里,除了生存所必须的东西之外,什么都没有。

四周是粗糙的砂石,地上铺的则是杨占鳌为他弄来的干芦苇,姑且算作是草席吧。

当然了,此时的地窝棚里还有一张弓、一壶箭,一把陈旧的雁翎刀,还有一杆名义上是借来的鲁密铳。

在这一刻,窝棚里的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冰冷而陌生,唯一让他感到有一丝暖意的,就是窝棚上吊着的一盏桐油灯了。

然而,除了这些军用物品,他再也没有其他属于自己的东西,身上没有一分银子,甚至都没有一文钱。

抛开了宁远副将的这个身份,眼下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或许就只有一条不知道哪里来的、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破棉被了。

有时候,他觉得,来到了这个时代的他,拥有大把的选择,比如说跑到南方去,当个富家翁什么的。

但是现在,他又觉得,除了以现有的身份,挣扎出一条生路以外,他其实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杨振自己回到自己的窝棚里,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没有了任何一个外人在场,他的情绪突然陷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低谷,没有来由地,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凉。

别人都指望着他,可是他又能指望着谁呢?说到底,他只能指望他自己。

可是一个人不管再强大,也总有疲惫不堪、撑不下去的时候啊!

就在那一瞬间,杨振感到一股由衷的疲惫困倦,干脆抛开了一切,什么也不去想,蜷缩在那层干芦苇上,盖着那条破破烂烂的棉被,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振悚然惊醒,四周一片黑暗,桐油灯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

辽东三月上旬的夜里,十分寒冷,可是杨振摸了摸头,都是汗水,棉袄里面贴身的衣物,也都湿透了。

不过,这回沉睡了一觉,居然出了汗,醒了之后,身体却轻松舒爽多了。

杨振从自己的地窝棚里爬出来,刚站到地面上,杨占鳌就从一边窜了出来:“大人!你醒了!?方才那老王铁匠的儿子王煅来了一趟!你要的铁叫子,做了两个!成了!夜里营里禁止喧哗,小的也没敢试!大人你看看!”

地窝棚外的地面上,月光如水,洒下一片银辉。

这几天来,杨振有点开始适应了黑灯瞎火的夜色,从漆黑一片的地窝棚里出来,抬头看月亮,都有点刺眼的感觉。

杨振站稳了脚,从杨占鳌的手里接过来两个黑色的短管,就着月光看去,那黑色的铁管在月光下发着幽幽的光。

杨振一看,就知道了,这是传统的铁叫子形状,与张国淦嘴里说的那种用中空的芦苇杆制作的叫子一个原理。

先把铁片打制成铁管,然后用锉子在铁管上磨掉一块,再把一个长条的铁片打到铁管里。

一个铁叫子就做成了。

这种直管、开口、装上簧片的铁叫子,与后世的铁哨子或者塑料哨子形制截然不同,但是它们的发声原理是一样的。

杨振想到这里,就把这个黑铁管放在嘴里,轻轻一吹,铁叫子发出了轻微的“”的哨音,杨振一听,心就定了,是这个声音。

根本不需要用力吹,他就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当然,后世的铁哨子或者塑料哨子,声音可以搞得很复杂,然而历史上的铁叫子声音可就单调多了。

不过,杨振又不是拿它当乐器,只要它具备基本的用途就可以了,所以,看到了这种铁叫子,杨振已经很满意了——作为穿越客,他也不可能对古人要求太高。

杨振收起了王铁匠父子打制的“铁哨子”,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大概判断了一下时间,就对杨占鳌说道:“收拾东西吧!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大人!我们早就收拾好了!就等着出发了!——其实,卑职也没有啥可收拾的了!就是两张弓、两壶箭,还有一把刀!”

杨占鳌是杨振的亲兵队长,本身官职倒不高,浮浮沉沉到现在,只是个把总,不过他深得以前那个杨振的信任,同时他在杨振假装昏迷期间的表现,也赢得了现在这个杨振的充分信赖。

若是他愿意,到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当个副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他不愿意。

而且,他跟以前的杨振一样精通弓马骑射,对鸟枪火铳之类的火器看不上,认为那都是军中老弱病残上不了马、张不了弓的人使用的武器。

现在,杨振的观念当然已经转变了,知道眼下可以凭借的除了自己的历史知识,就只剩下火器了。

但是,对于杨振的这种转变,杨占鳌的内心里多少有点感到失落,或者说,有点不以为然。

他在心底里甚至认为,杨振这么做,实在是有点病急乱投医了,一定是听信了张得贵和李禄那小子的忽悠。

而他自己还是更信赖弓箭,在先遣营里的杨振旧部已经全部改用了火器之后,他还是坚持使用弓箭和腰刀。

现如今,杨振旧部里面,除了杨占鳌是这样的情况以外,杨振原来多达十来个人的亲兵队里,现在还有两个人是如此——他们擅长弓马骑射,却不懂火枪,也不愿用火器。

所以,杨占鳌这个亲兵队长,实际上眼下能管的,或者说听他指挥的,只有两个人。

至于其他的杨振亲兵,如今已经全都被打散了,安排到了火枪队里,去做火枪手了。

对于杨占鳌的选择,杨振也并不怪罪,他身边也需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帮他张罗生活上的,或者各种营务上的事情。

且说杨振听了杨占鳌的话,冲他点了点头,看了看杨占鳌,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似乎还有话说,就又问他道:

“怎么了?你还有话说?有话就说!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人!我这一回——要是壮烈了,请您一定把我带回来!我没有其他的想法,就是想着,大人将来若是还有机会回义州,就把我化了,骨灰带回去,跟我老爹老娘埋一起!我活着没尽过孝,也没成个家,死了不想再作个孤魂野鬼!”

第四十八章 夜色

杨振听了杨占鳌说出的这番话,一下子就愣住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脸色严肃,不是说笑,顿时自己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

“我不会让你壮烈的!包括其他弟兄们!如果真有个万一——,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如果我壮烈了,你也得为我这么做!”

杨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当然不希望先遣营的弟兄们战死,但他也很清楚,这一点避免不了。包括他自己,谁又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杨振在原本的历史上,不就是死在松山城外吗?现在他来了,虽然历史已经有了些许的改变,但是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发生哪怕是一点点实质性的改变!

所以,他自己现在也不敢确定,这一次夜袭,他就一定能够安全回来。

作为穿越客,作为后世的一个普通人,真到了真刀真枪,当面厮杀的时候,真到了生死存亡就在一瞬间决出的时候,他又哪能不紧张、不担心、不害怕呢?他可不是那个早就抱了必死之心的真杨振啊!

杨占鳌听了杨振所说的话,也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来,他定定看着杨振,一字一句地说道:“大人放心!我杨占鳌就是拼得一死,也一定保护大人周全!”

杨振听了这话,默默无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点了点头,然后收好哨子,转身跳回到自己的地窝棚里,把那杆改装的鲁密铳背在身后,把装满了分装小药包的弹药袋也背在身上。

等到杨振再从窝棚里爬上来的时候,张得贵也从远处匆匆赶来,看见杨振,远远地说道:“大人醒了!?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码头处了!”

杨振答应一声,转身看了看背后的地窝棚,然后迈着大步,当先朝袁进的水师所在的海岸走去。

张得贵、杨占鳌连忙跟上,张得贵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杨振身边,又对杨振说道:“大人!一会儿就出发了,还给大伙儿说点什么吗?”

“不说了!即刻传令各队,到登船处集结吧!”

照理,出发前应该在说点什么,比如说激励一下士气,或者强调一下纪律,但是杨振不想说了。

一来,是觉得没有必要了,这些人都是跟随他已经几年的老人了,都是百战余生,没有一个是新兵蛋子,该怎么做,他们都很清楚。

二来,也不是时候,大半夜的,先遣营的士卒们要是人欢马叫起来,万一惊动了巡逻的鞑子士卒,反而得不偿失。

张得贵答应一声,扭头往回走,去命令各队集结队伍去了。

杨占鳌和另外两个亲兵,则紧跟着杨振的步伐,一边往下走,一边打起了先遣营的旗帜,“暂编宁远先遣营”的旗号在月色下迎风飞舞!

杨振来到出发集结地带的时候,袁进船队所在地的海岸上,人群已经集结了许多,祖字旗、袁字旗,都已经立起来了。

祖字旗下,祖克勇带着麾下一百员顶盔贯甲、背着弓箭、挎着腰刀的劲卒,已经整整齐齐地肃立在海岸上了。

而另一边,袁字旗下,袁进从水师营桨手船工里挑选出来的二百个所谓“陆战敢死队”,也排了好了队伍,站在那里。

作为穿越客的杨振,即便没有什么军旅经验——仅有的“军旅”经验,就是几次军训和几次军事主题的单位团建活动而已,但是他打眼一看,也能看出来,祖克勇麾下都是精锐,袁进麾下的那二百人,恐怕就是所谓的乌合之众了。

袁字旗下的那二百人,都是临时武装起来的,头上没有头盔,身上也没有甲胄,连个皮甲都没有,好在不少人手里有弓弩。

另外一半人,一手拿着盾牌,一手拄着长长的钩枪——这是水师营特有的长兵器,可刺,可钩。

刺,主要是用来刺敌人;钩,主要是用来钩船帮。

杨振本来是有意将自己营里另外那二百杆普通鸟枪,装备给袁进麾下这二百人的,但是想来想去还是暂时先放弃了。

传统的火绳枪没有完成改装之前,在偷袭或者攻击作战中不会有太大作用,就是装备给这些人,到时候恐怕还不如他们现在的弓弩和钩枪有用呢。

与其让他们到时候把鸟枪给丢弃在战场上,倒不如干脆先不给他们,等到这些人活着回来了再说。

到时候,把这些普通鸟枪,由“火绳枪”改造成为“燧发枪”,就能够在主动防御的作战中发挥火枪的杀伤作用了。

杨振的到来,意味着出发的时间临近了。

祖克勇、袁进两个人看见杨振的旗帜,立刻过来见面,袁进看杨振一直在打量着自己选出来的队伍,苦笑着说道:

“杨兄弟!你也看见了!我们水师营的人,跟祖大帅的人,确实是没法比!但是没有办法,我能选出来的,就只有这些了!其他的要么就是年老,要么就是体弱,真要让那些人上战场,根本不用打,那就是让他们去送死去了!实在也没那个必要!”

“袁大哥不必过于担心了!这次突袭的目的,是破坏鞑子的粮草重地!不是让你们去与鞑子的军队硬碰硬死战!即使是遇上真鞑子,也有祖兄弟的精锐劲卒,还有兄弟麾下的火枪队!你们的任务,其实主要是四处放火、制造混乱!——”

杨振说到这里,突然灵机一动,看着袁进又说道:“对了袁大哥!我听桐油这种东西多能防腐防水,水师营向来多有配备!你们船队如今可有桐油?!”

“有倒是有!不过,桐油乃是紧缺物资,对水师船队尤为贵重,船只防腐防水都要反复刷拭桐油!——难道兄弟你要用它放火?!我可得先说明,量少了怕是没有用,量多了,船队也供应不起!”

袁进当然知道桐油。

这个时代大明的船只,都是各式木船,木船的防水和防腐问题是连在一起的,不过,不管是防腐还是防水,都离不开大量的桐油。

造船的时候是如此,维修的时候也是如此,平时上岸保养船只的时候,更是如此。

所以,袁进的船队当然随时备有桐油,可是问题在于,桐油这种战略物资,非常贵重,甚至比火药都贵重。

用当然是可以用的,但是补充起来可就难了,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得到补充到的。

因此,袁进一听杨振的话头,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因此立刻强调桐油的贵重之处。

杨振听了,也知道袁进的意思,不过他还是说道:“我们此行干系重大,需要做好多手准备!火药点火虽快,可是要想迅速扩大火势,使得鞑子无法扑救,那么火药可就比不上桐油这种东西了!袁大哥若是营中备的有,请务必多多携带一些!依我看,水师营这一次能否建功,怕是就要着落在这个上面了!”

杨振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你们水师营的这些人马基本上是乌合之众,无法与鞑子军队硬碰硬地死战,所以要靠这些人建功立业,很难,不过若是你们愿意贡献一批桐油,到时候,让这些人在鞑子营里四处放火,把火势搞大,不需要与鞑子死战,也可以立功了。

袁进听了这话,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边祖克勇说话了,只听祖克勇说道:“袁守备!不是祖某人说话难听!到了这个时候了,不是鞑子死,就是我们亡!若有什么东西能用上,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桐油再贵重,还能贵得过你我的命!?只要你们建了功,你们这次亏欠多少桐油,咱们活着回来,我请祖大帅都给你补上!”

祖克勇这么说了以后,袁进就再也没有办法推辞了,当下也不再犹豫,立刻说道:“祖将军多虑了!多虑了!这个事情只是之前没想到,倒也并不是舍不得!”

说到这里,袁进冲杨振抱拳说道:“杨兄弟!我立刻令人回到船上,尽量收集桐油!咱们能带多少带多少!兄弟决不吝啬!”

袁进说完这话,当着杨振和祖克勇的面,立刻传令左右侍候的亲兵,让他们赶紧传令,从大船上收集储备的桐油。

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杨振先遣营的火枪队、炮队右翼和掷弹兵队相继到来。

又过了一会儿,徐昌永带着他麾下的三百蒙古兵,也列队来到了预备登船处的海岸上。

到了此时,这个沙洲上汇聚的所有队伍,除了杨振麾下炮队左翼潘文茂麾下的四十人,被留下守卫沙洲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全副武装,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崇祯十二年春三月,初八日,亥时正,辽东湾,小凌河河口南,无名沙洲,杨振只是用低沉的声音吼了“出发”两个字,然后率先走向海岸,登上了严三掌舵的一条蜈蚣船。

而在他的身后,先遣营的各队将士,以及水师营精选出来的敢战之士,排着队列,带着武器,都是一语不发,乘着月色,奔向各自的船只。

亥时三刻,各队将士登船完毕

袁进船队大小船只六十一艘,乘着月色,也乘着上涨了的潮水,起锚出发,朝小凌河河口方向破浪驶去。

第四十九章 偷袭

这个沙洲距离小凌河的河口本就并不远,再加上来自海上的劲风吹送着海船,夜里涨潮的海浪又推动着海船,一行七百多人,乘坐着大小船只六十一艘,约莫两刻钟的样子,就抵达了河口地带。

上涨的潮水,倒灌进了河口地带,许多小的沙洲被淹没,有的只露出一片芦苇,使得河面看起来宽阔了不少。

与此同时,袁进船队的十几艘大船,也能够乘着上涨了的潮水,朝着河口里面,深入一段距离了。

不过为了避免大船上高大为桅杆和帆,避免打草惊蛇,被鞑子大营里望楼上哨位发现,杨振和袁进还是决定,就在河口里面不远处,分批换乘小船登陆。

杨振领着领着麾下的火枪队左右翼,还是在昨天夜里停靠登陆的那处河汊子,率先踏上地面。

地面上到处都是水,不过这一层水很浅,也就足踝,而且水下的地面还算坚实。

随后上岸的张得贵及其麾下“抬枪队”十人、炮队右翼三十人,三三两两地抬着各自负责的枪炮,背着沉重的弹药,先是在杨珅的指挥下,排成了一个松散的队列,然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杨振火枪队的身后,往芦苇滩的深处行进。

而在他们的身后,一条条蜈蚣船停靠在了在河汊子里的芦苇滩旁,在前人立足过的地方,卸下一批批将士。

在芦苇荡与河汊子之间,水与岸,已经连成了一片,没有前人留下的痕迹,后来者根本无从下脚,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落水里。

还好,杨振先遣营的炮队“三人一组”抬着虎蹲炮下船跟进之后,李禄、潘喜负责的掷弹兵队也安安稳稳地下了船,在冰冷的淹没了脚面的水中简单列了队,然后跟着前面队伍留下的道路,迅速跟着往西。

掷弹兵队的李禄和潘喜各领一支队伍,并排向西,人人身上都挂满了一颗颗或大或小、填满了火药的“土炸弹”,看起来更像是“敢死队”。

掷弹兵队之后,是祖克勇率领的那一百个下了马的“重骑兵”——他们一个个头戴铁盔、身披重甲,手持弓箭,腰挎长刀,每个人都安安静静,除了跳下船的水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们上了岸,什么话也不说,立刻整队,然后跟着祖克勇,快速向西,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与祖克勇的麾下截然不同的是,徐昌永的三百蒙古兵,从下船的时候开始,就一直乱纷纷的——因为湿了腿脚而骂骂咧咧的,因为拥挤不堪而在人群里推推嚷嚷的,还有因为不小心掉进了河汊子而挣扎呼救的。

虽然人人都压低了声音,产生的喧哗声不大,但是也把徐昌永急够呛。

徐昌永一下船,就立刻站在岸边的浅水处,低声呵斥着手下集结列队,并让自己安排下去的什长和把总们控制自己的手下。

就这样,集齐了人,整好了队,也差不多在混乱之中花费了超过一刻钟的时间,急得徐昌永直跺脚。

而袁进更是急得在后面喝令自己的手下先不要跳船上岸,免得引发更大的混乱。

当然了,身后的混乱,杨振已经顾不上了。

第一次组织这样的行军和夜袭,他也没有经验,虽然事先安排好了行进的序列,可那都是纸上谈兵,要想在实际上落实好,必须有极强的组织协调能力,以及极高的军队素质。

然而,这两点至关重要的东西,对于杨振和他的手下们来说,他们都不具备。

好在这个特殊的地形,以及眼下特殊的环境,让他们这一支庞杂而又缺乏磨合的队伍,保持了完整。

到最后,随着袁进所部二百水师营“敢战之士”的顺利登陆,并整队西进,总算是没有哪一支队伍,在暗夜的混乱中迷失方向或者掉了队。

而经验老到的袁进,也留下了足够的人手,将运送人员物资的大批蜈蚣船,安置到了芦苇荡里。

袁进这边安顿好后路,才开始率队西进的时候,杨振那边已经领着走在第一梯队的火枪队,早已抵达了芦苇荡地带的边缘。

在他面前,还是那片荒草滩,天上月光如水,大地一片安详,只有风声呼呼地从耳边吹过,吹动了芦苇荡、荒草和前方远处的黑色松树林,不停地随风摇摆起伏。

杨振传令再一次检查了随身携带的火枪和弹药之后,当即下定决心,说道:“张臣率左翼在前,张国淦领右翼跟我在后!炮队、掷弹兵队跟着!出发!”

杨振话音刚落,张臣就像是一只早就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弓着腰,蹿了出去,跟在他后面的火枪队左翼二十个火枪手,也是有样学样,随即快速跟进。

上次哨探归来,张臣已经把夜袭途径的地形和注意事项,告知了自己麾下的所有人。

包括火枪队右翼、炮队和掷弹兵队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的行动非同小可,过去他们跟着杨振打过那么多仗,可是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这么复杂。

以前打仗,就是跟着上官猛打猛冲,根本不需要他们动脑子,也要不需要玩弄各种阴谋诡计,可是这一次不行,一个粗心大意就有可能让整个行动胎死腹中,甚至来不及实施就失败了。

幸亏现在杨振的麾下,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特别是打头阵的张臣,让杨振非常放心。

张臣率队冲出之后,杨振领着杨占鳌也是动若脱兔,迅速蹿了出去。

平时嘴碎招人烦的张国淦,在这个时候也难得地沉稳起来,一言不发地率领自己的右翼,紧跟着向前方的黑树林方向奔去。

这一次再来,与上一次可是截然不同了。

既然已经知道鞑子在黑松林里没有潜伏哨,而这个时候上半夜的巡逻队已经过去了,下半夜的巡逻队,还有一个多时辰才会来,所以杨振等人行动起来,比上一次大胆多了,一路奔跑,毫不停留,只是几个起落之后,就抵达了黑松林的边缘。

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黑松林里,仿佛从来没有在荒草滩上出现过一样。

鞑子的大营,还是那座大营,高大的原木栅栏矗立着,营中星星点点地亮着的灯火,透过栅栏的缝隙射过来,映入杨振的眼帘。

“大人!我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变化!跟昨天夜里我们来时看到的一样!我们是现在上,还是再等等?”

杨振一到曾经到过的那个地方,就命令张臣再去高处观察,看看鞑子营中的布局有无显著的变化,看看驻军的营帐有没有增加。

他也担心自己的计划赶不上变化,害怕就这一天的功夫,鞑子的大营里再发生其他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

还好,短短一天的时间内,松山城外的鞑子还没有来得及发现小凌河口多了他这么一支力量,因此也就没有在小凌河北岸的后营里增加鞑子驻军。

“还是再等等!我们一旦发动,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现在人手还少,至少要等祖克勇所部上来以后再发动!”

杨振与张臣说话间,张国淦已经带着麾下到位了。

紧跟着,张得贵也率队到位,并根据杨振的事先安排,迅速在黑松林的边缘地带,朝着鞑子大营的方向,布置下那十门虎蹲炮。

而且二话不说,先把事先准备好的定量分装药包和散弹包填充了进去。

虎蹲炮虽然炮管短、射程近,但是胜在皮糙肉厚、口径大,装上散弹,在近距离内轰击密集人群,效果非常好。

鞑子大营高大的原木栅栏,距离黑松林的边缘地带,不过三四十步的距离而已,等到鞑子追出来的时候,距离还要更近。

在这样的距离上,别说是没有铁甲的血肉之躯了,就是身披铁甲的鞑子精锐巴牙喇,也能打个稀巴烂。

第五十章 炸开

杨振听见张得贵在林子里指挥着布置虎蹲炮,连忙派人把他叫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虎蹲炮的指挥,就交给杨珅吧!一会破营而入的时候,你带着抬枪队,跟着我一起入营!让你的抬枪狙击手专打鞑子将军!谁敢站出来指挥鞑子抵抗,你就让抬枪狙击手打死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打死了鞑子的坐营将领,鞑子无人指挥,我们胜算更大!”

就在杨振紧锣密鼓地做着临阵安排的时候,祖克勇率领麾下一百个身披铠甲的“重装步兵”终于到来。

祖克勇来到杨振身边领命,让杨振一直悬着的心,多少安定了一些。

而且与祖克勇所部前后脚抵达的,还有徐昌永那三百蒙古兵。

这三百蒙古兵,也都是老兵,战斗力可能不怎么样,但是战场上的嗅觉倒是很敏锐。

此时,这些蒙古兵,似乎也都感受到了大战在即的气氛,一改平时懒散的作风,个个聚精会神,盯着眼前的敌营,默默地做着冲营的准备。

徐昌永一来到杨振的身边,就有点掩不住心中的兴奋,刻意压低了声音,对杨振说道:“兄弟啊!这样的仗,做哥哥的,还真是头一回打!现在我们的人都到齐了,咱们啥时候上啊!?”

“徐大哥稍安勿躁!等等袁进!我需要他们携带的桐油!”

杨振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林子里悉悉索索地一阵声响——袁进所部来了!

果然,片刻工夫之后,袁进来到了杨振身边,见众人已聚齐,连忙对杨振低声说道:“惭愧!惭愧!安置撤退船只耽误了点工夫!”

眼见预定攻营的这些人手,已经全部就位,而眼前不远处的鞑子营中人马沉睡依旧,杨振决定马上进攻,不论结局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就只有勇往直前,赌这一把了。

杨振决心已定,再不犹豫,当下立即将所有将领召集到身边,对他们说道:

“各位!我们的主攻人马皆已到齐!我意马上开始进攻!现在,我命令——张臣、潘喜、袁进三部,为第一梯队,当先携带火枪、火药弹、桐油,以绳梯入营!入营后,不要停留,尽快先往粮囤、草垛放火!若是遇上了鞑子的逻卒、哨兵,就以张臣的火枪队为主,当场射杀!

“营中火起之后,由李禄所率掷弹兵队左翼开道,直接用万人敌炸开鞑子营寨,其他各部从炸开处冲入,是为第二梯队!

“第二梯队由李禄所率掷弹兵队当先,徐昌永所部蒙古兵其次,祖克勇所部与杨某所部火枪队随后!此外,第二梯队所有绳梯,全部交由袁进所部使用!”

说完这些,杨振看看大家,接着说道:“张得贵带着抬枪队,与我一起行动!杨珅所部炮队右翼,作为第三梯队,不入营,对着我们破口处安置虎蹲炮,务必调整好距离,把握好时机,做好撤退时的接应准备!”

张臣、潘喜、袁进组成的第一梯队当先领命,李禄、徐昌永、祖克勇、张得贵组成的第二梯队,听了杨振的命令也二话不说,抱拳应诺。

至于杨珅,也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重任,当下对着杨振“领命称是”。

安排完了这些,杨振接着说道:“小凌河上浮桥的事情,我已经安排严三带人前往,此时想来也已经到地方了!诸位!此战的成败,接下来就看诸位能不能令行禁止、服从指挥了!

“我要把丑话说到前头!进攻之时,我带火枪队、抬枪队就在后面跟随,凡遇鞑子,敢有不战而退的,我就直接命令射杀!撤退之际,大家务必听我哨音!哨音一响,不管你眼前有什么,是草垛、是粮囤,还是鞑子的金银,都必须立即撤退!不听号令者,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也!”

大战在即的这个时候,也的确是宣布纪律、申明号令的的时候,众将都是战场上的行家,听了杨振的话,都是抱拳领命,自不用杨振再去费唇舌解释了。

杨振再一次看了看眼前安静祥和的鞑子营地,再看看自己这边已经有些骚动的队伍,立刻说道:“好了!开始动手吧!”

张臣、潘喜、袁进听了这话,一言不发,转身离去,各回自己的队伍传令。

片刻之后,张臣背着火枪,手拿绳梯,一马当先,猫着腰冲出树林,冲向三十步外的鞑子营寨,他的身后则跟着先遣营火枪队左翼的士卒们。

张臣的火枪队左翼出发后,潘喜、袁进也各率自己的队伍,不管不顾地冲向鞑子营寨,各找附近的地段,将事先准备的绳梯抛向鞑子营寨的栅栏。

看着自军士卒陆续翻越栅栏,进入到鞑子营中,杨振原本一直揪着的心,这个时候也反倒彻底放下来了。

“杨占鳌!去向李禄传令!就在当面这段栅栏下,靠着栅栏,布设所有万人敌,然后听我哨令!务必一举炸开!”

杨占鳌得令而去,很快,李禄就带着自己的掷弹兵队左翼,抬着有点沉重的“万人敌”跑向鞑子营地的栅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鞑子营中突然远远地响起了“砰”的一声沉闷枪声,随后又是几声“砰砰砰”的枪响,而鞑子营中也突然“哐哐哐哐”一阵锣声大作!

铜锣在夜里声音清脆,传出老远,其间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杂乱叫喊声:“不好了!有人劫营啊!有人放火了!快去报告主子爷,有人劫营了啊!”

杨振心里一咯噔,知道入营的火枪队已经被鞑子值班巡逻的队伍发现了!

就在这时,杨振又听见“轰隆”一声巨响,鞑子营地东北角一片火光冲天起来,照耀了那处夜空。

“这是震天雷的声响!看来是潘喜得手了!”

杨振正猜测着鞑子营中自军的情况,就看见李禄领着原来布设万人敌的掷弹兵们,突然往回跑来,再去细看,发现鞑子营垒栅栏下面,正有几处火光在不断闪烁。

杨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轰隆”“轰隆”“轰隆”“轰隆”一片剧烈的爆炸声传来,地面上传来的巨大震感,差点将杨振掀翻在地。

等到耳朵里的轰鸣声刚刚消散,杨振就看见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已经不待攻营的号令下达,就已经呐喊着冲过去了!

初次经历这种场面的杨振,终究还是嫩了一点,到了这个关键的时刻,看着眼前破碎的营垒,看着呼喊着冲入的人群,他的脑袋里竟然一片空白,有点发蒙。

好在,与他这个战场菜鸟截然不同的是,当他传令李禄所部预备万人敌的时候,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不管是将校,还是士卒,都蹲在地上,捂住了耳朵,做好了准备。

包括杨振麾下的火枪队右翼、炮队右翼,以及掷弹兵队左翼的士卒们,都采取了防备措施,唯有杨振这个穿越客傻乎乎地静等着万人敌爆炸。

大明官军装备的万人敌,用药量非常大,在万历年间,国力鼎盛的时候,每个万人敌的用药量,约合后世的四十公斤,也就是八十斤。

即便是以明朝时候黑火药的爆炸当量来说,一个万人敌用药八十斤,其爆炸时产生的声响和威力,也已经很可观了。

不过,在万历年间的顶峰时代过后,万人敌的威力就开始缩水了,首先体现在重量上,开始不断下降,黑火药的用量也开始不断下降,反倒是在装药的大陶罐上做足了功夫。

现在李禄使用的万人敌,有大明官军制式的万人敌,也有自己配备、制作的万人敌。

而这一次偷袭鞑子营寨,李禄所部携带了掷弹兵队自己装填配制的万人敌,总体重量下降了,为的是便于携带,而整体的威力却不仅没有下降,而且还有提升。

因为他们最近制作的万人敌,使用了潘文茂新调配的火药,虽然个头小了,但是制造出来的声响和威力却是不减反增。

杨振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前方三十步外的鞑子营垒栅栏,在刚才的爆炸之中,已经倾倒了一大段,成排的原木被炸上了天,形成了一个足有两三丈宽的巨大缺口。

“冲啊!跟我冲进去啊!冲进去烧了鞑子的粮草,我们就赢了!烧了鞑子的粮草,我们就赢了!”

眼看着祖克勇所部、徐昌永所部已经蜂拥而入,杨振没来由地一阵头脑发热,热血直往上涌,一边叫喊着这样的口号,一边不管不顾地跟着前面的队伍,冲进了鞑子的营垒!

第五十一章 火光

杨振不管不顾地跟着徐昌永麾下蒙古兵的脚步往前冲去,急得护卫左右的杨占鳌打着旗帜连忙跟上。

而张国淦也连呼带喊地领着麾下的火枪队右翼紧随其后,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冲着左右大声喊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你们他娘的给老子保持住队形!”

现在这个年代的火枪手,单兵在运动中基本上形不成什么战斗力,要想在野战中形成战斗力,就必须保持相对密集的队形,靠着密集队形发射出的密集弹雨,给敌人造成杀伤。

从这点来看,这个张国淦自诩精通火器,看来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

不过,杨振虽然听到了张国淦的呼喊声,并且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为火枪队的最高指挥官,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这种做法根本不对,但他在这个时候却根本停不下来脚步。

作为先遣营的主将,在一鼓作气的关键时刻,若是停下脚步观望等待,一定会给身边的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

所以杨振只好一边硬着头皮,越过倒塌的栅栏,一直往前冲,冲进了鞑子的营里,另一边则降低了速度,等待着张国淦、张得贵的后队,寄希望于他们尽快赶上自己。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鞑子的大营里面,又是接连几声爆炸,一处处草垛子、粮囤子被点燃,被袁进所部倒上了桐油的草垛、粮囤一点就着,火光冲天而起。

杨振冲进营中,举目望去,只见空间巨大的鞑子粮草营地里面,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火光!

袁进所部的“陆战敢死队”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桐油,在到处放火,而来自海上的风,又将火势不断地扩大。

徐昌永所部的三百蒙古兵,此时早就没了冲进鞑子营地之时的密度和队形,早就散在了鞑子营中的各个地带,仿佛就是一瞬间,就消失得不见了人影。

在爆炸声、风声、鞑子逻卒呼喊声以及穿着睡衣的金钱鼠尾真鞑子的叫骂声之中,杨振透过已经分散了的人群,看见徐昌永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正在声嘶力竭地跳脚大骂着什么。

包括纪律最为严明的祖克勇所部,眼下也队形散乱地冲向了一队身上穿着里衣、手里却拿着刀、斧、骨朵的鞑子!

杨振眼见形势混乱成了这样,也干脆放弃了组织指挥的企图,任由各部去乱战了。

好在这个时候,他也终于等到了张得贵的抬枪队和张国淦的火枪队右翼。

张得贵和张国淦叔侄俩,自打进入鞑子大营之后,就一直在蜂拥而入的人群中寻找杨振的身影。

在他们这样的人眼里,此战输赢都没关系,只要杨振别出了问题,其他一切都好说。

张得贵来到杨振的身边,对着杨振大声叫道:“大人!鞑子营里已经乱了!你就跟在卑职身后,现场指挥即可!不要再往里面冲了!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烧毁粮草!!”

张得贵的到来,让杨振恢复了一点清醒,听了张得贵的话语,立刻指着远处一个望楼,对他喊道:“张游击!让你的抬枪队架好九头鸟,瞄准那个望楼!把它打垮了!快!”

杨振自从冲进鞑子大营之后,就一直在寻找这个营里的制高点,很快,他就发现了东北角的那处望楼。

就在那处望楼的下面,分布着成片的粮囤子,不过那处望楼上的鞑子射手却十分活跃,就在杨振看见他们的那片刻功夫,已有六七个提着桐油、手拿火把的袁进麾下“陆战敢死队”队员,倒在了去放火的路上。

杨振话音刚落,张得贵转身即走,一边向那处望楼方向跑去,一边冲着跟随自己左右的几对抬着九头鸟的士卒,大声吼道:“所有抬枪手!右前方的那处望楼!找好了位置,给我瞄准了打!”

抬枪很长,也很大,是介于火枪和火炮之间的一种火器。

因为枪管很长,枪身长达一丈还多,所以比较沉重,一个人无法操作、移动,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行。

也因此,这种需要两个人抬着行进,并且需要两个人密切配合才能操作的火器,就叫抬枪。

也正是因为抬枪的枪身和枪管非常长,所以它尽管有着许许多多的缺点,但却有一样优点,是别的火枪比不了的,那就是它的射程和威力。

抬枪的射程,可以达到一般火绳枪射程的两倍以上,而威力更不是一般火枪可比。

鞑子营地上的望楼,都是木制的,虽然周围都有木板遮挡,可是这种木板能够挡得住弓箭,却根本挡不住抬枪的弹丸。

随着抬枪手与望楼之间的距离不断接近,终于有一颗弹丸击打在了望楼的木板上,直打得望楼上木屑横飞、惨叫连连。

望楼上的鞑子弓箭手也停下来躲藏,趁着这个功夫,潘喜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拿着点燃了引线的大海螺“手榴弹”,冲到了望楼底下,用力一抛,将右手中的简易版“手榴弹”抛到了一丈多高的鞑子望楼之中。

就在片刻之后,一声爆炸随即响起,鞑子大营东北角的唯一制高点瞬间化为了一团火球。

四五个鞑子身影,也在爆炸声中从望楼上坠落在地,被已经快步跟进的袁进所部补刀杀死。

张得贵抬枪队和潘喜掷弹兵队的合作,摧毁了鞑子营地东北角的唯一制高点,袁进所部的“纵火队员们”顿时如同大赦,没有了之前压制他们的箭雨,他们纷纷从隐藏的角落里跳出来,继续四处纵火。

在桐油和劲风的助燃之下,鞑子大营东北区域的大片粮囤子,很快就成了一片火海,照得四周红彤彤的一片光明。

就在这片光明的映射之下,杨振远远地看到鞑子营地的西南方向,有一大片密集的火把,正在朝粮囤子区域的方向快速移动,正在快速接近战场唯一保持了队形的祖克勇所部。

粗算之下,恐怕得有上千人左右!

杨振知道,西南方向正是这一处鞑子大营的正门方向,正对着小凌河的主航道,并且隔着小凌河,与鞑子在娘娘宫一带的大营遥遥相望。

这批人,应当就是这处鞑子大营里面的主要守卫力量了!

杨振一念至此,连忙叫住了正在自己身边朝着四周钻空子打冷枪的张国淦,指着远方哪一片正在快速移动的火把,对他说道:“看见了吗?就是那片火光!我猜测那是鞑子在这个营里的主力!我们队形已散,若任由他们冲来!我们就危险了!必须想办法把他们打散,我们才有希望继续浑水摸鱼!

“你带着火枪队右翼,立刻前去支援张臣!告诉张臣,以火枪队左右翼密集队形,将他们打散!如果不能打散,也要让他们止步!”

张国淦听了这话,高喊一声“跟我上啊”,然后带着火枪队右翼其他的十九个人,迅速往张臣等人所在的方向跑去。

目前整个鞑子大营中的混乱形势,已经有点开始明晰了。

鞑子的布防,重点都在小凌河的主航道方向,为数不多的真鞑子和大量的包衣阿哈,都主要集中在营寨沿河的方向上。

也就是说,整座鞑子大营,住人的帐篷区域,主要集中在西部和南部,马厩子的分布区域,与住人的营帐距离不远。

而东部主要是草垛子,也就是大军所带战马的草料储备。

大营北部,则是大片大片的粮囤子。

这里是陆路方向,而且又距离鞑子在辽东的地盘最近,被选做了屯粮的所在。

张国淦率队离开之后,杨振的身边只剩下了杨占鳌等三人,此时的他们已经完全落在了所有人的后面。

第五十二章 活口

从入营之后发现的情况看,这处鞑子大营的空虚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杨振事前的预料。

之前,杨振连想都不敢想,他们这次“破营而入”会是如此的顺利,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进入鞑子营地之后,竟然在遭遇鞑子大队人马阻击围剿之前,就已经通过“撒火药”和“浇桐油”的方法,放火点燃了大部分的草垛子和粮囤子。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杨振觉得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了,接下来,就看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举着先遣营的旗帜,站在杨振身边的杨占鳌,突然大喝了一声:“大人!左边有敌人!”

杨振悚然一惊,连忙举枪向左,就看见几个身着鞑子逻卒号服的人影,从南面栅栏的黑暗处突然冲了过来。

杨振慌乱之间连忙扣动扳机,只听“砰”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影“啊”的一声惨叫,仰面倒在地上。

后面的几个人影,顿时身形一滞,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杨占鳌身边的两个杨振的亲兵“嗖”“嗖”两箭射了出去。

紧接着就是两声惨叫,又是两个人摔倒在地,痛苦呻吟。

剩下还有两个鞑子,好像是感觉到了前面的人茬子太硬,他们不是对手,所以立刻转身往黑暗处逃去。

这个时候,只听得“绷”的一声,已经把手中旗帜插在地上的杨占鳌,拉开了强弓,冲着逃去的黑影就是一箭射去。

黑暗之中,就听见一声惨叫,又一个人摔倒在地上。

此时,杨振的改装“鲁密铳”,已经重新装填好了弹药,心下胆气立刻就壮了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就冲着不远处的黑影追了过去。

杨振一边跑着,一边对着杨占鳌三人说道:“跟我来!咱们去看看!若是能够抓一个活口带走,问出点敌情,咱们就更是不虚此行了!”

杨占鳌听了这话,迅速跟上前去,与杨振跑了个肩并肩,就在片刻之间,距离那个逃走的黑影也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杨振把枪举起,在跑步行进之中试图瞄准那个黑影的时候,就看见前方亮光一闪,紧接着突听得南边小凌河的方向上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

说是一阵,而不是一声,是因为接连几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过于密集,他的耳朵很难分辨出一二三四、谁先谁后。

杨振被突然的爆炸声惊得一愣神,差点坐在地上,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方才拼命逃跑的黑影,也被巨大的爆炸声惊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杨振大喜,刚要冲上前去,将他拿住,就看见杨占鳌已经冲了上去,一个猛虎扑食,将那个挣扎着想要起身的黑影摁在了地上。

“别杀我!别杀我!好汉爷爷!我不是满鞑子!我也是汉人啊!”

那个黑影一边挣扎着,一边带着哭腔喊道:“好汉爷爷!我也是汉人啊!要不是在辽东实在没有了活路,谁愿意给满鞑子当阿哈啊!”

“狗汉奸!你他娘的给满鞑子当奴才,你还有理了!?”

杨占鳌揪着那个黑影的脖领子,一把就把他给提溜了起来,却又听见他这样为自己辩解开脱,右手轮起来,立刻就是一个耳刮子打了过去,只听“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那个人的右脸上,直打得那人眼冒金星、“口鼻窜血”。

杨占鳌又要再打,却听杨振在身后说道:“别打了!打死了还得再抓一个!先带着他走!”

此时的杨振已经猜到,刚才小凌河方向发声的爆炸和那冲天的光亮,定是严三的杰作无疑了。

而且,他已经远远地看见,此前打着火把气势汹汹朝着粮仓、草垛区域奔来的鞑子大队人马,在小凌河方向的爆炸过后,又立刻分兵了一半,往回去了。

杨振见状,心续稍安,走上前去,对着那个满脸是血的瘦弱二鞑子说道:“你要是说了实话,我就饶你不死!”

那人也看出来杨振是主事之人,连忙冲着杨振使劲儿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主子又是何人?这个营是个什么营,谁是这营里最大的满鞑子?”

杨振连珠炮地问出了一串问题。

只听那个二鞑子说道:“奴才姓麻,没有名字,因为下生排行第六,就叫麻六,人都管奴才叫小六子!”

说完了这些,那个麻六也看出来杨振的不耐烦,立刻又快速说道:“奴才的主子叫乌雅善,是满洲镶黄旗巴牙喇噶布什贤章京阿尔萨兰大人手下的巴牙喇噶布什贤超哈!”

因为在以前的时候,麻六经常拿着主子的这个名头去吓唬身边的其他阿哈、抵挡其他满鞑子的侵害,所以这么复杂的名头和称呼,现在说起来竟然十分利索。

不过,他的这个绕口令似的话,听在杨占鳌耳朵里简直跟没说一个样,杨占鳌立刻作势又要去打,却被杨振拉住。

麻六的话,尤其是后半句,看似与他无关,但是落在现在这个杨振的耳朵里,却是如雷贯耳。

崇祯九年的四月,黄台吉在沈阳登基称帝,把国号从“金”改为“清”,而女真八旗也随即改称为满洲八旗。

最令他震惊的是,麻六口中的这个满洲镶黄旗巴牙喇章京阿尔萨兰,正是历史上那个率军堵住了杨振所部,并最后杀了杨振的那个清军将领。

原来,这个阿尔萨兰率领的人马,竟然是从满洲八旗巴牙喇里精选出来的“噶布什贤超哈”!

杨振心中的很多疑问瞬间有了解释,只是他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场合之下,从这样一个鞑子最精锐战兵“噶布什贤超哈”的“包衣阿哈”嘴里,听到阿尔萨兰这个名字。

当下拦住了杨占鳌,杨振又问那个麻六:“阿尔萨兰现在何处?!这个营中现在谁人做主?!”

“回好汉爷爷的话!现在这个营里几乎都是阿哈,奴才主子乌雅善前几日休整之后,跟着阿尔萨兰大人奉命往锦州方向巡哨去了!现下这个营里大小事务,皆由贝子爷洛托做主!原来做主的大王爷,三天前押送一批粮草,亲自带着人马,往松山军前去了!”

贝子爷洛托?!杨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物的名号。

不过麻六话里提到的大王爷,立刻引起杨振的注意:“快说!这个营里原来主事的大王爷,是谁?!是个什么王爷!?”

“以前主事的王爷,是大王爷代善!奴才听主子们平时谈话,私底下都称呼他礼亲王爷!”

原来是大贝勒代善!

代善的地位在满洲八旗里非常尊贵,就是在后来的满清王朝里也算地位超越,因为他是老奴努尔哈赤在世的时候亲封的大贝勒。

而当时的黄台吉,不过是四贝勒而已,没有代善的鼎力支持,黄台吉根本继承不了后金的汗位,那也就更不用说后来改国号称帝了。

也因此,黄台吉在登基称帝的时候,就封了大贝勒代善为名列第一、世袭罔替的礼亲王。

杨振听到这里,又问那个麻六:“娘娘宫大营那边,是哪个鞑子头领在主事?!松山军前,又是哪个鞑子头领在主事?!满鞑子国主黄台吉可在军前,又在哪支军中?!”

杨振一连串的问题问完,自己心里也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急躁了,这些问题,以这个麻六的身份,未必能够得知。

果然,那个麻六听了杨振的问话,先是一阵茫然,接着又连忙说道:“这个——奴才真的不知道了!不过,奴才倒是听说,娘娘宫那里和松山城外各有一座大营,驻了不少满洲大兵和汉军旗兵!奴才还听人说,前几日松山城上打得激烈,三顺王都到了那里!”

杨振又连问了几个问题,看那个麻六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来了,就想让杨占鳌当场结果了这个麻六。

可是他转念又一想,这个麻六虽然地位低下、知道的东西不多,但是他却知道阿尔萨兰的名字,于是灵机一动,就又问了他一句:“麻六,你可认得阿尔萨兰?!”

这个麻六也是个机灵的人儿,方才见杨振面色不善,他的心中已有不详预感,又见杨振最后问出一个问题,恰好又是自己做得到的,立刻就如同小鸡啄米一样猛地一阵点头:“认得!认得!奴才认得他!只是他可不一定认得奴才啊!”

麻六说完最后一句,意识到自己话有点多了,连连打嘴:“奴才认得,好汉爷爷要是让奴才带信,不论口信书信,奴才一定保准带到!”

此时,杨振已经没有功夫再去听这个麻六说话了,既然他认得哪个是阿尔萨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他,姑且留他一活口吧。

杨振想到这里,就对杨占鳌说道:“算了,先带着他吧!”

说到这里,杨振又转头对着那个麻六说道:“要想活命,就好好跟着!可别有逃走的打算,否则老子杀你易如反掌!”

那麻六听了这话,知道小命暂时保住,忙不迭地点头,被杨占鳌揪着后脖领子,跟着杨振迅速离开了此地。

说起来,杨振审问麻六的时间颇长,但是实际上,也不过是片刻功夫罢了。

第五十三章 变故

杨振问清了一些东西,心里已经有了底气,回头看见鞑子营中已经乱成了一团麻,火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响成一片,到处是冲天的火光,到处是乱窜的人。

杨振担心自己这次带来的七百来人彻底陷入鞑子包衣阿哈的汪洋大海里出不来,当下赶紧往营中跑去。

没跑多远,杨振眼尖,就看见张得贵、张国淦叔侄俩,带着各自的人手,就在营中一片燃烧着大火的粮囤子后面蹲着,冲着鞑子营里前来救火的人群打冷枪!

杨振提着火枪,猫着腰,迅速从侧面跑了过去,杨占鳌一手揪着那个麻六,一手打着先遣营的旗帜,在旁边紧紧跟着。

杨占鳌打出的旗帜,固然让自家人分清了敌我,没让杨振挨了张国淦及其麾下火枪手的冷枪,但却也给杨振招来了大麻烦。

前来救火的鞑子阿哈们,看见有人扛着一面旗帜跑过,立马喧哗叫嚷起来,其中一个声音高喊着:“快去报告贝子爷!劫营的是宁远来的先遣营!原来是宁远的明军!”

杨振刚刚跑到张得贵的身边,一口气还没喘匀乎,就听见了这个叫喊声,心里一阵苦笑,然后赶忙对张得贵大声说道:

“快!老张!快让抬枪手打死他!打死那个指挥的!不要让鞑子们搞清楚我们的状况!”

张得贵连连答应,不过还没等他安排下去,杨振耳朵边儿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大枪响,鞑子队伍里的那个叫喊声也随即戛然而止。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砰砰枪响传来,簇拥着那人的一个小队——大概二三十人的鞑子阿哈,又倒下数人,剩下的转瞬之间即四散奔逃而去。

这个时候,张国淦的那张丑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凑到了杨振的跟前,只见他满脸灿烂地说道:

“大人!卑职的枪法怎么样?!说实在的,这个鲁密铳的射程,真不是吹的,隔着百十步,说打哪个就打哪个!经过了我的改装!再配上老潘调制的火药!简直是神了嗨,一打一个准!真他娘的过瘾啊!”

刚才在杨振耳朵边儿开枪的人,正是张国淦。

张国淦的话,杨振其实并没有听清楚,因为到现在为止,他的耳朵里仍然处在轰鸣过后的余音袅袅之中,根本也听不清别人说话。

然而,就在此时,杨振看见张国淦凑上前来,立即一把推开了他,冲着大喊道:“快去派人传令!让张臣、袁进、祖克勇、徐昌永边打边退!来此集结!”

鞑子大营的东北角,是鞑子整片大营里的高地。

虽然辽东已经干旱了几年了,下雨降水很少,可是鞑子行军扎营的规矩没有变,特别是对于集中存放粮草的营地设置,十分挑剔。

小凌河的北岸地势高,他们选择了此地,而在这处大营里面,东北方向地势较高,因此鞑子的粮囤子全都立在地势高的营中东北区域。

杨振此时所在的位置,就是这里了,站在这里,也让他能够更容易地看向鞑子大营的西南方向。

此时的西南方向,原来因为听见小凌河方向的爆炸声而迅速回防的那数百鞑子人马,又已经折返回来了。

而且不仅如此,站在这个地方,往南看,远处小凌河南岸娘娘宫方向似乎也发生了什么变化,夜空看起来红彤彤一片,说明此时小凌河南岸的远处,正有一支打着火把的大军往小凌河方向赶来。

杨振知道,小凌河上的浮桥应该已经被严三炸毁了,不过,他仍然担心这处营里的真鞑子。

现在的鞑子营地里一片混乱,徐昌永和袁进的部下已经彻底散乱,毫无队形了,只有张臣、李禄各率所部,配合着祖克勇所部,正在与之前赶来的那股真鞑子鏖战,打得是难解难分。

若是这个时候,突然又有了鞑子这支生力军的突然加入,恐怕就要生出自己不想看见的变故了。

杨振正是想到了这里,方才赶紧让左右前去传令。

而杨振的命令,对张臣来说,来得正是时候!

一进鞑子营地就冲在最前面的张臣,一开始是掩护着袁进所部和潘喜所部放火烧毁粮草。

可是在掩护的过程中,张臣停下开枪射击前来拦截的鞑子,而袁进所部和潘喜所部负责放火的人马,却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又过了一阵子,张臣遇到了率队前来的徐昌永,然后跟着徐昌永所部继续前进。

可是徐昌永所部蒙古兵也是野性,一进了鞑子营地,就很快四散而去,有的到处放火,有的趁机抢掠,除了徐昌永自己的亲兵之外,没有多少人老老实实跟在徐昌永的左右。

张臣如果部众足够多的,哪怕有一百个,他也敢凭着自己的力量往里冲,可惜的是,他的手下不过二十人而已。

他把这些人编为两排,前排在前列队开枪的时候,后排的士卒抓紧时间装填弹药,等到前排打完了,后排立刻上前,继续列队开枪,就这样交替前行。

如果不是现在有了定量分装的小药包,让装填速度大大加快,他的二十个火枪手部下,恐怕已经被一大堆鞑子的包衣阿哈给淹没了。

这个年代的火枪手,在野战之中,其实很虚需要弓箭手或者刀盾手、长枪手的保护。

可是袁进和徐昌永,都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的部下们更不会有这种觉悟。

没有弓箭手或者其他步兵的配合,张臣手下这点为数不多的火枪手,也不敢深入,只能列阵缓缓而行,并且时刻都得注意自己的身后,以及左右翼方向,行动起来,速度可想而知。

好在徐昌永的部下跑散了以后,没过多久,张臣他们就等来了祖克勇及其部下们。

祖克勇的部下人数也不多,不过一百人,但却非常有章法。

他们以五人为一小队,一百人组成了二十个小队,在一大片区域内,相互配合着,一个接一个地,缓慢但却坚定地,分割、包围、并歼灭着前进路上遇到的鞑子散兵游勇。

张臣见状,立刻让自己的麾下火枪手们,融入了这支队伍,基本上每个火枪手都跟着一个小队行动。

祖克勇麾下的重装步兵,能够阻挡住冲到跟前的小股鞑子队伍,相当于是保护了自我保护能力较差的火枪手。

而“鲁密铳”火枪手的加入,却也能迅速地将“五人小队”遇到的难缠对手直接击毙。

就这样,张臣人数虽然不多,跟在了祖克勇的身边之后,却与祖克勇麾下的一个个五人小队配合得天衣无缝。

然而,张臣与祖克勇配合得虽好,却也只是在遇到二鞑子的时候是如此,当他们终于遇上了那支气势汹汹冲来的真鞑子之后,这个打法立刻就像是一脚踢在了铁板上一样。

这一支鞑子军队不过三百人左右,也就是一个牛录而已,可是那个冲锋而来的气势,却仿佛身后还有千军万马一样。

之前面对二鞑子包衣阿哈们所向无敌的祖克勇所部,遇见真鞑子也立刻吃力起来,开始不断出现伤亡。

特别是面对鞑子队伍后面射过来的箭雨,张臣和祖克勇这一方,除了张弓搭箭与之对射之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他们一边与那些被真鞑子驱赶上前的二鞑子拼命,另一边又要随时准备着躲避二鞑子背后由真鞑子抛射的箭雨,简直是首尾难顾、险象环生。

幸亏这支守卫大营的鞑子,都是鞑子披甲人里的步甲,而不是骑兵,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如此,若不是李禄、潘喜带着掷弹兵队及时赶到,祖克勇和张臣所部,恐怕也非得让这支鞑子步兵给包围了不可。

李禄和潘喜手下的掷弹兵们,此时身上只剩下了大海螺制作的“手榴弹”,这款“手榴弹”声音虽然够大,可是威力却有点一般,能伤人,却不足以致命,除非炸到了要害处。

也因此,他们虽然在关键时刻,凭着密集的“手榴弹”吓退了试图包围祖克勇和张臣的鞑子队伍,但却没有能力真正击退或者打散鞑子。

真鞑子步兵在二鞑子炮灰后面无差别抛射的重箭,还是不断地抛射过来,落在祖克勇这一方,不断地给祖克勇的部下们制造着可怕的伤亡。

张臣的火枪手们虽然犀利无比,但是数量太少,装填也费时间,起不到扭转战局的作用。

只有跟在他们附近的李禄、潘喜和他们所带的掷弹兵队,能够一阵接一阵地给鞑子队伍制造麻烦,一次又一次打退鞑子炮灰——包衣阿哈们的进攻。

第五十四章 贝子

杨振的命令传到的时候,紧跟在祖克勇身边的张臣和李禄已经劝了祖克勇好几回了,都告诉他,放火烧毁粮草的任务已经差不多了,打不过鞑子根本不要紧,可以边打边退,到时候交给炮兵去解决。

可是祖克勇担心,自己这边要是一退,鞑子立刻衔尾追击,那后果恐怕就不可收拾了,眼前的形势恐怕立刻就要逆转了。

所以,他只得咬着牙关,面对张臣、李禄的建议,坚决不许,非要等打退了或者打散了这一股鞑子之后,再放心后退。

等到杨振的命令传来,祖克勇无话可说,只好同意了边打边退的安排。

这个时候,李禄、潘喜的掷弹兵队再次发挥了作用,仅剩下四十多人的掷弹兵队,这一次把身上携带的全部土制“手榴弹”,全都投了出去。

大批土制“手榴弹”落在阿哈队伍和真鞑子队伍里,很快发生一连串密集的爆炸,炸得一直冲在前面的二鞑子队伍一阵大乱,躲在二鞑子队伍的真鞑子也纷纷躲避,暂停了抛射箭雨。

就在这一片密集的爆炸声中,祖克勇所部趁机迅速脱离了与越聚越多的二鞑子包衣阿哈们的混战,紧跟着张臣和李禄二部人马,快速往来处撤回。

就在撤回的路上,祖克勇等人也先后遇见了丢盔弃甲的徐昌永和灰头土脸一副狼狈相的袁进,一问之下才知道,又有数百真鞑子,督促着大量包衣阿哈二鞑子增援过来了!

这个时候,祖克勇扭头看着紧跟在身边的李禄,感叹着说道:“李禄兄弟!这一回,你又救了我祖克勇一命啊!”

此时,杨振的旗号已经亮出来了,这处大营之中的鞑子将领也知道了杨振这伙人的来路。

与此同时,杨振对这个鞑子营地的情况,也有了真正的了解,因此,没过多久,鞑子营地里的一团混乱局面就结束了。

真鞑子们驱使着营中大量的包衣阿哈,逐渐集结了起来,成为人数较多的一方,逐渐朝着杨振大旗树立的方向压迫过来。

而原本分散在鞑子营地里面到处放火、捣乱的杨振一方散兵游勇们,虽然还没有等到杨振的哨音,却也已经开始逐渐往回撤退了。

马厩子方向也烧起了大火,但是管营的鞑子贝子洛托已经知道劫营的人数并不多,也不再慌乱地四处分兵去救了。

而且粮囤子、草垛子都已经起火被烧,损失已经注定。

马厩子里又没有几匹马,烧了也就烧了吧,当务之急是把这些夜袭的明军给灭了,唯有如此,自己这条命才有机会挽回。

鞑子贝子爷洛托,正骑在一匹马上,被左右簇拥着,此时这位野猪皮的侄孙,脸色又黑又红,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怒气,细长的小眼睛,狠毒地看着远处那面在火光中迎风飘扬的旗帜,心中不住地盘算着如何把这些该死的明军斩尽杀绝。

到现在为止,他也没有能够想明白,这一股明军究竟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们怎么能够穿越锦州外围、松山外围和娘娘宫一带的一道道重兵驻守的营地,突然出现在自己负责这个最后方、最安全的营地里呢。

所以,一开始,当他得到报告,说是营中起了火,他以为就是那些个包衣阿哈不小心失了火,以为让人救了就是了。

后来,他又得到报告说,大营东北方向喊杀声起,他又以为,这一定是营里那些没有主子看管的汉人阿哈们在闹事,着人抓来砍了就是了。

鞑子的这个贝子爷洛托,从来没有把大营里由他暂时率领的这支包衣阿哈队伍当回事儿,在他眼里,这些分属于不同主子的奴才们,根本不是什么人,不过是会说话的牲口而已,而且还是别人家的牲口。

所以他一点也不吝啬,动辄就以军法杀人,在这个大营里人人对他畏之如虎,而想要反抗他、谋害他的阿哈也是比比皆是。

这一点,就连洛托自己都很清楚,但他不以为意。

他知道,那些阿哈们惧怕他远多过于恨他,即使把刀剑交到他们的手上,他们也不敢拿起来反抗。

但是,直到小凌河方向发生爆炸,他才悚然一惊,知道这一次不是阿哈作乱,而是真有人劫营了。

于是,他分了一个牛录前去守卫大营的正门,防备有人进攻,然后自带着一个牛录,前来后营平息叛乱或者消灭劫营的敌人。

这个洛托,虽然是一个贝子爷,爵位仅次于贝勒爷,可是他只是努尔哈赤的侄孙,在现在的满清权贵里面,一个支系的贝子爷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他的地位并不高。

所以,他能领有的鞑子牛录也不多,实际上只有曲曲两个而已,剩下的就是这个大营里数量庞大的包衣奴才队伍了。

然而,这些包衣奴才们奴性十足,你要是让他们干点苦活累活脏活,他们都能干好,可要是让他拿起刀枪弓箭上阵,这些人差远了。

因此,贝子爷洛托骑在马上,看着眼看就要合围敌人的奴才们,又被敌人的“火药弹”炸退,气得拿起了马鞭,不分青红皂白地在后退的阿哈们脸上乱抽一气。

洛托一边抽打着,一边怒骂着:“你们这些该死的阿哈!吃饭的时候倒是个顶个的能吃!打仗的时候却是个顶个的废物!……”

鞑子的营地虽然大,可是没过多大功夫,敌我双方的队伍还是照了面。

已经回到杨振身旁的徐昌永,指着骑在马上躲在鞑子炮灰队伍后面对着手下人大骂不止的洛托,对杨振说道:

“兄弟!看到那个满鞑子没有?他的手下大概有两个牛录的真鞑子,应当是这个营里最强的一支人马了!只要灭了他们,其他的阿哈队伍,再多也不值一提了!”

徐昌永的话,成功地引起了袁进和祖克勇的共鸣,祖克勇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而袁进却说道:

“不错!杨兄弟!遇上他们,我的手下兄弟损失了不少人!依我看,现在只有你的火枪队,或者祖兄弟的部下,可以跟这股真鞑子碰一碰了!”

袁进的所谓“陆战敢死队”已经伤亡了大半,现在还能活着聚集到杨振这面“先遣营”旗帜之下的,已经不足一百个了。

而徐昌永手下的蒙古兵,则不愧是老兵油子,之前硬碰硬的时候早就跑得没了影,而此时零零散散跑回来的,却仍在二百个以上。

“将士们的伤亡已经不小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报仇也不是我们这一回的目的!现在不需要再跟他们硬碰硬了!”

杨振说完了这话,也不再去理会徐昌永和袁进的话,而是直接命令道:“张得贵听令!你指挥抬枪队,给我瞄准了那几匹马上的鞑子,找准了时机,给我狠狠打!先干掉几个鞑子的头头再说!”

张得贵就在杨振身边,领了命,立刻去做安排。

其实也不用做什么特别的安排,因为那五杆九头鸟——也就是抬枪,已经在阵前架设好了。

张得贵亲自把持着一杆九头鸟,将枪口朝着满鞑子的贝子爷洛托,不断调整着、瞄准着。

其他四架九头鸟的狙击手和狙击副手们,也都得了命令,一起寻找着角度,同样瞄准着洛托。

可惜的是,现在双方对峙着,相隔的距离较远,即便九头鸟的有效射程超过了两百步,可也有点够不上那个鞑子大官。

因为鞑子和鞑子前面成堆的阿哈们,都已经知道这伙明军火枪的犀利,不管洛托如何抽打喝骂,就是踟蹰着不敢上前。

不过,相持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此前被洛托派去守卫大营正门的那一个牛录的真鞑子,打着火把赶来了。

随着这支真鞑子的加入,洛托指挥下的队伍再一次骚动起来,开始涌动着往前来。

这个时候,杨振又立刻命令道:“张臣、张国淦、张得贵与我留守此处!祖克勇所部守卫火枪队两翼,与我一同进退!徐昌永、袁进两部现在可以撤退出营!李禄你们掷弹兵队也撤退!这是命令!”

第五十五章 撤退

张臣、张国淦率领火枪队的左右翼,早就在杨振的前方几步外,以左翼在前、右翼在后的阵型,列好了两条长长的横队。

此时听了命令,张臣与张国淦立刻上前加入横队,并担任临阵指挥。

祖克勇也简单地说了一句“得令”,带着剩下的七十多人,一半张弓搭箭,一半持刀在手,分作了两队,护在了火枪队的左右两翼。

徐昌永和袁进则各自向着杨振一抱拳,扭头冲着自己的部下暴喝一声“走!”,然后迅速转身撤离。

他们各自的队伍,也紧紧跟在他们的后面,簇拥着两人,往那处被炸塌了的营垒入口涌过去。

早就投光了各种火药弹的掷弹兵队,再留下也已经无济于事,李禄思虑再三,终于服从了命令,跟着撤退了。

而杨占鳌也把那个在阵前指认出鞑子贝子爷洛托的麻六,交给了李禄所部,此时被李禄带着迅速离开了。

对面的鞑子队伍,一看劫营的明军要撤,顿时爆出了一声声呼喊:“他们要跑了,快冲啊!”

然后,就朝着杨振他们所在的地带就冲了过来。

随着前面成堆的鞑子往前冲去,那个骑子马上、跟在后面的贝子爷洛托也涌向前来,一边向前冲来来,一边继续拿着马鞭抽打着马下的鞑子和阿哈。

杨振不由自主地也将手里装填了弹药的“鲁密铳”端直了,冲着洛托的方向瞄准了。

就在这个时候,突听得一声巨响,杨振的右手一哆嗦,没有打出火花来,他正要赶紧再打,却又紧接着听到了“砰砰砰”连续三声巨响。

原来是张得贵开了枪,与张得贵几乎同时开枪的,还有另外四架九头鸟。

只不过其中一架九头鸟的火绳熄灭,没有点燃九头鸟的引火药,所以没有点火击发成功。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就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之后,杨振亲眼看见自己瞄准的那个鞑子贝子爷,半个脑袋被抬枪九头鸟的弹丸打到了天上去。

就连那个鞑子贝子爷身边簇拥着的几个骑马的鞑子头目,也在枪声响起后纷纷落马,不知道是因为中弹的原因,还是单纯为了躲避。

然而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几个鞑子头目在关键时刻的落马,立刻在鞑子队伍里引发了骚乱,本来势如潮水一般向前涌了过来的鞑子队伍,顿时一滞,纷纷回头去看上官。

杨振哪能错过这个机会,冲着火枪队大声下令:“火枪队左翼听令!开火!开火!”

杨振命令一下,站在前列、一排二十人的火枪队左翼,立刻一起开火,“砰砰砰砰”的枪声迅速密集响起。

冲在前面的鞑子阿哈队伍,立刻倒下了十几个,但是鞑子的阿哈队伍实在大多,在后面真鞑子的驱使下,仍然冒死往前冲来。

张臣的火枪队左翼开完火后,立即分散后退,然后又重新在火枪队右翼的身后不远处再次列队装填弹药。

紧接着,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起,又是一批鞑子倒在往前冲来的路上。

因为鞑子阿哈的人数太多,而队形又密集,所以张臣和张国淦的左右翼轮番开枪,根本不需要瞄准,每次都能打倒十几个冲在前面的二鞑子。

就这样,几轮射击过后,张臣的火枪队左翼,已经退到了杨振的跟前,杨振随即加入其中,然后冲着已经退到了自己身后的祖克勇喊道:“祖兄弟!我们断后,你们可以撤了!你们现在可以撤了!”

祖克勇听见这话,远远地向着杨振一抱拳,随即对自己左右喊道:“撤!”

在这次跟着杨振北上救援松山之前,祖克勇倒是听说过杨振的名字,也知道杨振是一员悍将,不过祖克勇素来心高气傲,从不轻易服人,就连吴三桂这样智勇双全的猛人,祖克勇也不过是认可而已。

但是这一次,他对杨振,却是打心眼里开始佩服起来了。

当然了,杨振冲着祖克勇喊出了那句“我们断后,你们撤退”的话以后,就立刻转身开枪了,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身后祖克勇望向自己的复杂的目光。

杨振指挥着火枪队的左右翼和张得贵的抬枪队,一边轮番开枪,一边迅速后撤,而鞑子的队伍也终于在之前的一阵混乱之后,迅速又有了主心骨。

一个在洛托被击毙时的混乱中落马的鞑子牛录章京,又上了马,并且迅速地掌握了大局。

此时,那个满鞑子“牛录章京”正骑在马上,大声呵斥着麾下的人马:“给我冲!给我冲!要是让这股狗蛮子跑了!你们都得给贝子爷陪葬!”

这话当然是叽里咕噜的满鞑子话,现在这个杨振当然听不明白,但是从满鞑子的动作上,他知道,自己的这点人马也该撤退了。

张得贵指挥的抬枪队,朝着那个站出来指挥进攻的满鞑子连开了几枪,都没有打中,倒是把那个满鞑子身边的随从打死了几个。

杨振一看,也知道自己麾下的这些人虽然跟着自己坚持到了最后,但是此时心已经慌了,因此立刻说道:“再打这一轮!我们也撤!开火!”

说完了这话,杨振所在的火枪队左翼立即开火,而此时最近的鞑子阿哈队伍,已经冲到了距离杨振等人十几步远的地方。

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杨振甚至能够看清那些个阿哈们既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兴奋的狰狞面目。

杨振打完了火枪,立刻转身就跑。

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人再去考虑队形了,只想着迅速脱离战场,离开那些叫喊着冲来的二鞑子和真鞑子们。

杨振他们之前边打边撤,其实已经距离当时“破营而入”的地方不远了,现在抛开了一切,撒丫子就跑,自然人人跑得飞快。

杨振一边跑着,还一边取出了之前准备的哨子使劲吹了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极其尖利刺耳的哨音,划破了被大火映红了的天空,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那些失散在鞑子营地的袁进部下和徐昌永部下,听见了这个撤退的哨音,但他们已经没有了机会。

而已经在那个营垒破口处等待了很久的炮队右翼副官杨珅,则是立刻传令举火,就等着杨振等人一冲出来,就用火炮击退他们后面的追兵。

可是杨珅已经远远地看见了,那些追击而来的鞑子大队人马,紧跟在杨振他们这些人身后,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不过才十几步的间隔。

若是等杨振他们冲出来了,鞑子的人马一拥而上,自己和炮队的炮手们恐怕就只有一次点火的机会了。

杨珅正游移不定的时候,就看见身边突然窜出一队人来,个个左手持着火把,右手握着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就往那破口处冲去。

而冲在前面的那个人,杨珅定睛一看,知道那是杨振新收的亲兵队副队长,正是那个名叫严三的委任把总。

杨珅大惊之下,刚要呼喊严三,叫他不要给你自己添乱,却突然听到严三高声喊道:“大人扑倒!大人扑倒!”

杨振一听这话,知识严三,又见他手里用破渔网拎着一个呼呼着火的大圆球,知道那是龙王炮,立刻听话,扑倒在地。

杨振身后的其他人不明就里,见杨振扑倒,其他人也都跟着扑倒。

就在这个时刻,严三手里抡着的点了火的龙王炮“嗖”的一声飞过杨振的头顶,掉落在身后追来的鞑子人群之中。

“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差点把杨振从地上直接“震起”。

杨振还没有爬起来,就又接连听见“轰”“轰”“轰”的数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

龙王炮是用来炸船的,用药量并不比一门炮的用药量少,因此威力也是十分惊人。

连着七颗“龙王炮”突然抛将出去,直炸得杨振等人身后紧随而来的真鞑子和二鞑子们人仰马翻,死伤一片。

而杨振本人,以及杨振身后同样被“龙王炮”的巨大声响给震得晕头转向、口鼻出血的火枪队左右翼、抬枪队士卒,趁着这个千钧一发的机会,纷纷爬起身来,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鞑子营地,总算是逃出了生天。

第五十六章 阻击

跑在前面的杨振、张得贵、张臣、张国淦、杨占鳌等人,在严三的接应下,迅速进入了当面的黑松林中。

紧跟在这些人身后的鞑子队伍,眼看马上就要追上这一支明军劫营人马的后队了,却意外被一阵“龙王炮”给炸得停住了追击的脚步,他们哪里愿意善罢甘休!

那个策马跟在后面的鞑子牛录章京,挥舞着马刀,一个劲儿的叫骂着手下,大概是命令他们继续往前追击。

而那些真鞑子和二鞑子们也果然急眼了,朝着他们营垒的破口处再一次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不过这一次,杨振再也不用害怕了,相反,已经从龙王炮的爆炸之中恢复过来的杨振,非常高兴能够亲眼看到这个场面。

鞑子的大队人马刚刚涌出鞑子营垒,距离他们三十步左右的林地边缘,正对着他们的十门虎蹲炮,首先打响了四炮。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接连四声巨响,就像是夜空里突然打响一连串的炸雷一般。

当然,更可怕的,还不是炸雷一般的声响,而是与炸雷一般的声响同时喷射而出的大片散弹!

虎蹲炮的炮管子粗,口径大,但是身管短,射程小,这样的火炮用来攻城或者攻坚,肯定是事倍功半,浪费弹药。

但是若装上了大量的散弹,专门打人群密集的地方,那真是杀人利器,一打就是一大片。

杨珅一共安排了十门虎蹲炮,全都瞄准了人群涌出的营垒破口处,先点火击发了四炮,等到鞑子营中的那个牛录章京再一次驱使鞑子和阿哈们冲出来的时候,又有三门虎蹲炮一齐打响。

又是“轰隆”“轰隆”“轰隆”三声巨响过后,冲出来的鞑子再一次为之一空,几乎全都被散弹打倒在了地上,有的击中要害当场死亡,而更多的则是在地上辗转反侧,痛苦呻吟。

鞑子营垒两三丈宽的破口处,就像是一处人间地狱一般,只是两轮共七门虎蹲炮的散弹攻击之后,那里就躺满了伤亡的真鞑子和二鞑子。

已经退到了黑松林深处的杨振等人,远远看见这个景象,心中刹那间畅快无比,在鞑子营地里被人追着打的郁闷,至此一扫而空。

“大人!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们的人都已撤退,就剩下杨珅的炮队右翼了!一旦鞑子不管不顾继续往外冲,我们不赶紧离开这里,可就麻烦了!”

刚才被严三率队扔出去的“龙王炮”震得灰头土脸、口鼻流血的张得贵,见杨振对蜂拥而出的鞑子,不仅不感到害怕,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驻足观赏,顿时有点着急了,连忙劝告,希望他赶紧撤离了险地再说。

杨振听了张得贵的话,看着他的狼狈模样,笑了笑,说道:“老张!你带着抬枪队,还有火枪队的伤员,先撤!我们再留一下,等等杨珅,没有我们,炮队撤退的时候,谁来掩护?!”

张得贵听杨振这么说,立刻又说道:“大人!要撤也大人你先撤!先遣营没了我张得贵,还是先遣营!可是不能没有了大人你啊!再说炮队也是归我管!还是我带着抬枪队留在这里掩护吧!”

“少废话!让你先走,你就得先走!这是命令!”

杨振听见张得贵又在那里推辞来去,立刻板起了脸,对着说道:“让你先走,不是优待,而是任务!到了登船处,让他们务必原地等候,至少要给火枪队和炮队右翼留够撤离的船只!若我未到,谁敢下令开船,你就杀谁!”

张得贵一听,立马答应了下来,喝令麾下抬枪队的狙击手和狙击副手们,抬起那五架珍贵无比的九头鸟,带着十来个一瘸一拐地背着火枪的伤员,当先前往海岸方向的芦苇荡走去。

到了这个时候,早先一步撤离的徐昌永、袁进、李禄、潘喜、祖克勇各部,都已经顺利抵达了原来的登船处。

而且,此时应该提前转移到河口大船上去的人手,也都已经分批转移登上大船了。

只有李禄所部掷弹兵队活着归来的人马,坚决不肯登船转移,就在原来下船的地方,守着十几艘蜈蚣船,固执地等待着杨振率队归来。

李禄的坚持,首先等来了张得贵。

张得贵来到登船处的集结地,一看徐昌永、袁进和祖克勇各部已经离开,不由得在心里将此三人一顿痛骂:“老子们辛辛苦苦舍命陪君子,给你们断后,你们可倒好,连多等老子们一刻钟都不愿意!”

但是张得贵除了嘴上叹气,心里痛骂,他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先遣营不过是一个才成立几天的暂编营,而那几个人里的任何一个,说到底,都不归他张得贵管,甚至也不管杨振管!

张得贵和李禄在这里一边焦急等待,一边生着闷气的同一时间,杨振和张臣、张国淦带着火枪队左右翼剩下的不到三十人,装填好了弹药,守在炮队阵地身后的林子里。

杨振看严三还在身边,对他说道:“严三!你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可用?龙王炮还有吗?!”

严三见杨振竟然这么问他,略一想,就知道了杨振的想法,只是他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龙王炮了!不过——万人敌还有一颗!只是太重了,不好投掷!”

杨振一听,还有一颗万人敌,当下高兴起来,对着严三说道:“有就好!万人敌更好!”

紧接着,杨振对着众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跟在杨振身边的几个人也都高兴起来了。

断后的差事不好干。

不管是张臣、张国淦,还是杨占鳌、严三,都知道,一旦炮队撤离,身后的追兵可就再无顾忌了。

到时候,真鞑子、二鞑子动辄数千人,在后面追击他们几十个人,想想都可怕!

就在几个人说话的当口,杨珅的炮队虎蹲炮,又是几门同时打响,将胆敢成群结队冲出营地的鞑子和二鞑子统统打倒在地。

至此,杨珅手下指挥的十门虎蹲炮,每一门都已经打了两轮,后面刚打过的虎蹲炮炮管通红,而所有虎蹲炮的炮位都已松动,射角也需要重新调整,要不然没法再装药开火了。

幸好此时的鞑子也在派人清理营垒破口处已经堆积了数层的尸体,并搬运其中伤员,没有再发起人群冲击。

杨振抓住这个机会,先派了严三带人去抬那颗剩下的“万人敌”,而他自己来找了杨珅,对杨珅说道:“刚才打过的那六门虎蹲炮,可以撤退了!这几门炮的炮长和炮手们现在就走!前面先打的那四门,继续装药,一门接着一门打!不要有长时间的停顿!”

杨珅得令,刚刚装填了弹药的那四门虎蹲炮,再次打响,不过这一次,不是再是四门一起打了,而是一门接着一门打,直打云集在营垒破口处的鞑子和阿哈们,远远地躲在旁边的栅栏背后,不敢露头。

也是趁着这个机会,严三和杨占鳌两人亲自上手,将那个重达数十斤的万人敌,搬运到了炮队的前方,也就是黑松林与鞑子营垒破口处之间的空旷地带。

并将万人敌三尺多长的引火线割断,只剩两寸左右,做好标记,暴露于外。

做好了这一切,两人迅速撤回林中。

这个时候,杨振对杨珅说道:“好了!你们炮队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你们可以全部撤离了!”

“那——大人呢?!你们怎么办?何时撤离?!”

以前,杨珅面对杨振的时候,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在他看来,都是广宁卫的杨家人,凭什么就因为你是长房长孙,就可以继承杨家祖先的世职和荣耀,一出生就有世职、世禄,什么也不用干,长大了就是指挥使,而我因为出生在小宗旁支,就得从一个大头兵干起?!

可是现在,经历这几天来的事情之后,特别是经历这个漫长夜晚的一切之后,杨珅发现,冥冥之中由杨振来继承广宁卫杨家的一切,可能的确是最好的安排了!

“你不用管我!你们先走就好了!我已有谋划!你们走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第五十七章 大捷

杨珅听了杨振的这番话,刹那之间竟然十分感动,他还想对自己的这个同宗再说点什么话,但却一时又觉得说什么都矫情,说什么都多余,干脆什么也不说,一拱手,冲着早已齐刷刷地看他的炮手们低声喝道:“带着炮,撤!”

虎蹲炮的弹药,其实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尤其是最沉重的几麻袋铅弹,差不多都已经打了出去,所以杨珅等人的撤退也很干净利索,转眼之间就已经抬着虎蹲炮,离开了黑松林。

就在这时,鞑子营垒里面拥挤的人群又骚动起来,可能是松林里的炮击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了,让他们觉得劫营的明军队伍已经撤退了。

杨振觉得时机已到,就对张臣和张国淦说道:“你们带着火枪队,也撤退吧!记得都了芦苇荡边缘那处地方预设阵地,等着我!”

张臣和张国淦对视一眼,也不多说话,抱拳躬身而别。

此时杨振的身边,就剩下了杨占鳌和严三两个人。

杨占鳌仅有的两个手下,也在之前鞑子营地里的混战之中不见了,要么是阵亡了,要么是失陷在里面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出营的一刹那,被严三及其手下投掷的那批“龙王炮”给震晕了,然后死在了成千上万鞑子的踩踏之中。

一切皆有可能,但是唯一不可能的,就是他们继续给杨占鳌当手下。

眼前这几个人,除了杨振之外,都是早已见惯了生死,也没有什么可伤感的。

随着冲出鞑子营地的真鞑子和二鞑子越来越多,杨振知道空城计不能唱得太久,因此对杨占鳌说:“占鳌!你的箭法我可知道!点火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和严三先走一步!”

说完了这话,杨振也不再故弄玄虚了,当先一步,转身离去。严三紧随其后。

杨占鳌则立刻从腰间的“箭壶”里取出一支箭来,然后张弓搭箭,就着附近一处用来布置疑兵的火把,将那支箭点燃,然后“嗖”的一声射了出去!

原来那支箭是一支火箭,箭镞后面的箭身上,已经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浸透了桐油的细麻布。

而此时,已有胆大的鞑子阿哈冲进了松林中,发现林中故意点燃的几处篝火,故意绑扎在树上的那些火把,都不过是明军的空城计而已,于是大声喊叫起来:“狗蛮子跑了!先遣营的狗蛮子已经跑了!”

原本还在鞑子营垒里面推推攘攘的人群瞬间来了斗志,又一次如潮水般冲了出来。

恰恰就在此时,杨占鳌射出的火箭,从林中飞射而出,正好钉在了用来搬运万人敌的木架子上,而且火箭的火团,正好就烧在了仅剩两寸左右的万人敌引火线上。

火箭射来,火花四溅,然后就是“轰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巨大的火光再次划破黑夜,闪耀在天上。

而顷刻之间就已经淹没了万人敌的鞑子人群,在那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响当中,被炸得血肉横飞。

数不清的残肢断臂飞上天空,然后又落到地上被炸出的大坑里,就像是下了一场血肉冰雹!

杨占鳌也在射出了那一支火箭之后,转身就冲出了黑松林,奔向远处的夜暗下的芦苇荡。

崇祯十二年三月初八晚上,夜袭小凌河北岸鞑子大营,烧毁满鞑子粮草存放重地的事情过去了很久之后,关于杨振的传说,依旧在辽东军中广为流传,甚至在满清鞑子的军队之中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就是杨振在黑松林一战,一张弓,一壶箭,独自一人为宁远先遣营阻断数千鞑子追兵的故事。

而杨振“进攻必争先,撤退必断后”的英雄形象,更是一再被徐昌永、祖克勇、袁进等人及其部下们所亲口证实,并一再称颂赞许不已。

杨振并不是有意要为自己塑造这样一个英雄形象,这天夜里他的所有做法,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既然产生了这样的传说,那也没有必要去否认它,所以他也从不否认。

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严三也很清楚,那天夜里最后一个离开黑松林的人,并不是杨振本人,而是杨占鳌。

可是这个事实很重要吗?至少严三和杨占鳌都觉得,这个事实一点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没有杨振的指挥,这样一场夜袭,是根本不可想象的,甚至连发起都不会有人发起。

不管怎么说吧,当杨占鳌在那个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追上了杨振和严三,三个人一起回到芦苇荡的边缘之时,杨振就被张臣和张国淦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地围绕着欢呼了起来。

杨振更是被张臣等人抬起来,向上抛起来了好几次!

杨振原来预料中的鞑子追兵,最终没有敢于追来。

因为鞑子营地里唯一还能够担起指挥重任的鞑子牛录章京,就在万人敌爆炸的时候,连人带马都被炸上了天,掉下来之后更是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肉泥。

彻底失去了指挥的鞑子和阿哈们,早已经是步步惊心了,根本不敢穿越黑松林,穿越荒草滩,再往海岸线上一望无尽的芦苇荡里追击。

就这样,杨振在一群幸存者兴高采烈的簇拥之下,顺利地抵达了当初下船登陆的地方,然后顺顺利利地登山了蜈蚣船,最后又顺顺利利地回到了上半夜才离开的沙洲之上。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一行人,再也不必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了,他们在船上挂着灯笼,一路欢呼着,回到了沙洲东岸的码头停靠处。

杨振等人下了船,也没有人去追究徐昌永、祖克勇、袁进所部先行撤离的不仗义,大家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见面就开始庆祝这次夜袭取得的大捷!

“这一仗,肯定算得上是一场前少有的大捷了!我老徐跟着祖大帅,也算是打过了多少年的仗,其中更是打过了不少大仗、硬仗和苦仗了!可是平生自问,从来没有哪一场是这样打的!可是这样打好啊!还是这样打——爽!解气!”

当时到了集结登船处,第一个主张立刻撤离的徐昌永,此时见了杨振的面,立刻就当那个不光彩的事情从没发生过,当众夸起了杨振率领大家取得的这场胜利,而且毫不犹豫地将之定性为一场大捷。

袁进也是满心欢喜地过来附和着徐昌永的话,只听他说道:“徐大哥说的没错!朝廷对上满鞑子,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了!杨兄弟!我们是不是得想想办法,尽快把这场大捷的捷报,给送回到宁远,甚至是山海关去!?战死的弟兄不能白死,得胜归来的弟兄们,也不能白辛苦这一场啊!”

倒是祖克勇站在一边看着徐昌永和袁进的表现,没有学着他们使劲往自己脸上贴金,而是站直了身体,然后冲着杨振抱拳,一躬到地,最后起身说道:

“这一次夜袭,我们能烧了鞑子的粮草,还能做到差不多全身而退,几乎全靠杨协镇一人之力!几乎全靠杨协镇麾下一部之力!祖某人生平很少服气谁,但从今天起,对杨协镇之智勇双全,对杨协镇之义薄云天,真是心服口服!由衷佩服之至!”

现在的杨振还没敢想过,要从祖大寿那里把祖克勇给挖过来,不过对于祖克勇表达的这份敬意,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哎——,祖兄弟言重了!过奖了!杨某哪里有你说得那么邪乎啊!这次夜袭,算是侥幸成功!不过这份功劳却是大家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哪一支队伍的!而是我们大家的!我们早就说过,是兄弟,就同生死,共富贵!眼下我们算是同生死了!接下来,若有富贵,兄弟们自当共享之!”

杨振这么一番话,说得徐昌永、袁进及其幸存归来的部下们都是眉开眼笑,高兴不已。

而祖克勇则更加坚信了杨振此人的义薄云天了。

第五十八章 得失

杨振把此战的成功,归结为大家的共同努力,其实还真不是唱高调,也并不单纯是为了继续笼络住眼下跟他一起的这几支人马。

祖克勇所部,加上祖克勇本人,一共一百零一人,而最后活着撤回来的,包括祖克勇在内剩下七十人,其中三十一人,要么失陷在了鞑子营内,要么战死在了撤退途中。

这些人可不是徐昌永部下那些蒙古杂兵,也不是袁进部下那些没怎么上过战场的船工桨手。

祖克勇手下的这些人,个顶个都是祖大寿军中的精锐,他们每个人的死,都拉上了好几个垫背的。

没有这些人的奋战与伤亡,杨振麾下的那些火枪手们,在面对已经组织起来的鞑子和鞑子阿哈时,恐怕不仅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而且连自保都会成为问题。

即便是在这次夜袭中未能有效组织,一直处在散兵游勇状态下的徐昌永所部和袁进所部,其实也发挥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这些人在鞑子营里到处乱窜,哪里没人就往哪跑,而且一边跑着,还一边放火,一边去抢他们能够抢到的东西。

不仅烧了不少的草垛子、粮囤子,连带着把并没有什么战马的马厩子也烧了,甚至有不少鞑子阿哈宿营的帐篷,也给一把火烧了。

他们的乱打一气,一开始把鞑子贝子爷洛托搞得晕头撞向,摸不清劫营的是谁,主力在哪,目的是啥,延误了做出正确反应的时间。

这也就等于是给杨振麾下放火的主力——掷弹兵队,创造了难得机会。

尤其是袁进提供的桐油,还有袁进提供的船队,这两项都是战略性的,没有这两项条件,杨振的计划再好,也无法顺利实施。

当然了,杨振想到的这些东西,却不是这个时代的一般人会想到的东西,在那些人眼里,他们只看谁冲锋在前,谁撤退在后,并以此来判断功劳大小。

若是从这个方面看,炸毁鞑子营寨的,是杨振麾下的掷弹兵队,第一个翻越入营的,则是张臣的火枪队,而最后留下为其他人阻敌、断后的更是杨振麾下的炮队和火枪队。

若以“斩将”之功来计算的话,那么在鞑子营中用抬枪击毙鞑子主将洛托贝子的队伍,还是杨振麾下的抬枪队。

对于这一点,徐昌永、袁进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但是祖克勇却是光明磊落,分得很清楚。

且说当天晚上的后半夜,众将带领各部苦战归来,都很辛苦,众人见面短暂欢庆胜利之后,各自回到营地,检点伤亡,计算斩获,抓紧休息。

海边天亮早,约莫只是过了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有一半跃出东方的海平面了。

有了昨天夜里的夜袭劫营、焚毁粮草之功,各部将士的心里已经有了底气,大家知道这一战,持续不了多久了,睡得格外踏实。

各部的火头军们,也都不再吝啬粮食了,而且也都不再忌讳做饭的烟和火,会被敌人巡哨发现了,所以一大早就开始埋锅造饭,烧水的烧水,熬粥的熬粥,烙饼的烙饼,忙得不亦乐乎。

阳光虽然非常明媚,可是清晨依旧清冷,海风也不大,但是打在脸上、吹在身上,仍然觉得刺骨。

杨振从沉睡中醒来,还在自己的地窝棚里,就听见外面有几个人说话。

只听一个大嗓门说道:“我说占鳌啊,杨兄弟醒没醒呢?没醒也别睡了,你赶紧去叫起!咱们还有事情要商量呢!”

杨振听见这个声音,知道是徐昌永,就在地窝棚里说道:“不用叫了!马上起来!”

片刻功夫,杨振从地窝棚里爬上地面。

初升的太阳、灿烂的阳光,让他一时有点睁不开眼。

这几天来,他总是夜里行动,白天睡觉,仿佛已经习惯了夜色,而对日光反倒不习惯了。

杨振昨夜回来没多久,就睡下了,后世习惯了的所谓“洗洗再睡”,如今早就成了梦中遥远的记忆。

现在的他,整个人都臭透了,从离开宁远城开始,身上的衣物就从来没有换洗过,而他的身边,也没有做这个事情的人。

不仅衣物从来没有换洗过,就是头发也从来没有洗过。

幸亏这个年代的男子,头发虽长却都是拢在头顶,扎个发髻,就像后世一度流行的丸子头一样。

只要扎紧了,不放下来,他自己倒也闻不着油渍麻哈、臭烘烘的那个味道。

现在的杨振虽然从头到脚穿得破破烂烂,浑身上下简直是脏脏腌臜到了极点,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他的身上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象。

最重要的是,先遣营中,几乎人人都是这个样子,正所谓大哥不说二哥,谁也不用笑话谁。

至于徐昌永麾下的蒙古兵,比起杨振的肮脏腌臜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反正大家都一样脏,你笑话谁啊!

走出窝棚的杨振,就是这么一个样子,发髻有点松散,脏兮兮,惨兮兮,像个长年乞讨为生的乞丐头子。

不过徐昌永、袁进和祖克勇,谁也没去在意那些表面的东西,见了杨振,全都躬身抱拳行礼。

行完了礼,徐昌永说道:“兄弟!昨夜回营,一番清点,哥哥麾下那三百蒙古兵,加上三十几个亲兵家丁,活着回来的只有二百零八人!当时没注意,可是一寻思,这是折损了三分之一还多啊!

“倒是也有些缴获,不过,人头一个可是一个没带回,弟兄们只带回了一些金银、东珠贵重之物!兄弟算算,约莫值个千把两银子!兄弟你战前就说过,这次一切缴获都归公,要统一分了!做哥哥的也不能昧着!一会儿着人送来,咱给分了吧!

“另外,哥哥和袁兄弟、祖兄弟也简单合计了一下!报功的事情宜早不宜迟!宁远那一边,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咱们能够有点响动啊!这一回咱们弄出的响动这么大,不让他们尽快知道了可不行!祖大帅、方巡抚也得给朝廷一个交代不是?你要是没意见呢,咱们今天就让袁兄弟出一条船,赶紧回去报捷!至于报捷怎么个报法,咱们商量商量!”

杨振一听徐昌永这话,心里就是叹口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救援松山的事情等于是八字刚画了一撇,就开始一门心思想着报功了。

不过,还没有等他开始说话,就听同在一边站着的张得贵说道:“徐游击!咱们杨协镇可是先遣营主将!杨协镇还没有发话呢,你们就把这些事情给定了?!这么做,有点太不厚道了吧!”

张得贵话里的不高兴,任谁都听出来了。

“别!别!别!张兄弟!你先别不高兴!徐游击——徐大哥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刚刚也是在来的路上,简单碰了个头,就是照了个面儿!昨天晚上,咱们是立了功吧!这个没问题,都是事实吧!

“但是,你要不赶紧把这个功劳给报上去,指不定到最后会安到谁的头上去呢!咱们这也是维护杨兄弟!也是维护咱们自己个儿啊!咱们打生打死,拼死拼活,到最后要是没落着好,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们吗?!

“特别是兄弟的水师营,从宁远出发前,可是没有参战的军令!现在死伤了一百多弟兄,尸首也没带回来,要是不赶紧向上面把这事儿说清楚,兄弟将来怎么向袁郎中交代啊!袁郎中又怎么向朝廷交代啊!

“当然了,说到这里,我也得说说缴获的事儿!人头,一个没带回,就连满鞑子的小辫子,咱也是一个没带回!不过跟徐大哥的部下一样,水师营这边也缴获了一些金银器物,估计也能值个三五百两银子的!一会儿啊,一并交了,统一分分!”

第五十九章 去留

杨振听了徐昌永的话,又听了袁进的话,知道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这个时代有这个时代的做法,自己也没必要矫情,按惯例去做就好了。

想到这里,杨振看徐昌永和袁进都说了话,就祖克勇不吱声,于是问他道:“祖兄弟!你有什么想法,也说说!”

祖克勇本来不想说话,昨天他都说了,论功劳,谁也不能跟杨振及其麾下相比,而且论职务,杨振现在就是这个宁远先遣营的主将,这是早就明确了的。

虽然宁远先遣营,目前只是一个暂编营,可是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就拿报功的事情来说,这是杨振的分内事,报不报,什么时候报,怎么报,都应该有杨振说了算。

虽然杨振并不拿自己当部属,可对于先遣营的诸将来说,杨振就是妥妥的上官,人家不拿自己当部下,可自己不能不拿人家当上官。

所以,他对徐昌永、袁进的观感,就不怎么好。

这时杨振问他,他想了想说道:“报功的事情,是协镇大人该做主的事情!我没有意见!不过——”

说到这里,祖克勇看着杨振,略作停顿,又对他说道:“虽然各部都没有带回一颗鞑子的人头,可是以祖某粗略计算!祖某所部射杀和斩获鞑子或者二鞑子数量,至少也当在百八十人以上了!

“至于后来死于火枪队、掷弹兵队,尤其是死于炮队轰击之下的鞑子,恐怕就不是数以百计的问题了!论上死的、伤的,以祖某粗略估算,怎么也当在两千以上了!

“虽然多数都是协镇大人所说的二鞑子,但是以往数次战后记功,只要留了金钱鼠尾,二鞑子也算鞑子!所以——”

看来祖克勇也不是一味的鲁直,也有变通的一面。

杨振已经知道了祖克勇的意思,于是笑了笑说道:“你们放心!兄弟又不是傻子!这个报功的事情,兄弟也知道其中的诀窍!既然你们都觉得应该尽快报功,那就现在定了,今天上午就赶紧送走!”

杨振也不搞那些虚套的花活儿,就是从头到尾简单叙述了一遍,比如自己是怎么去哨探的,然后与众将怎么定策的,接下来又是率领各部怎么攻破鞑子大营的、怎么火烧鞑子粮草的、怎么击毙鞑子贝子洛托的,最后又是怎么掩护众将撤退的,以及自军各部的伤亡,都是几句大白话直接说清楚。

其中还特别提到了徐昌永、袁进、祖克勇、张得贵、张臣、杨珅、李禄、张国淦、严省三、杨占鳌、潘喜等人的名字。

最后,杨振叙述了一遍,又问了问徐昌永、袁进、祖克勇的意见,在杀敌斩获、烧毁鞑子粮草、烧死鞑子战马的数量上,略作了点改动,就算是定下来了。

众将看杨振并没有包揽了所有功劳,还把各部齐头并进“破营而入”说的那么艰难,把撤退说的那么九死一生,个个都挺满意。

杨振身边也没有文人墨客,他自己的毛笔字又实在见不得人,虽然说的头头是道,到最后却没法落在纸上。

还好,袁进在水师营的坐船,也就是所谓的“旗舰”,一直给朝廷的督饷郎中袁枢备有船舱,也给文人士大夫风范的袁枢准备了上好的笔墨纸砚。

当下袁进派了人去取,不大一会功夫就拿了过来,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封由杨振口述,祖克勇执笔,徐昌永、袁进在旁边继续添油加醋的报捷书信,就算是写好了。

在弥封之前,杨振特意请了徐昌永、袁进、祖克勇,和自己一起拿着毛笔署上各自的大名,然后用食指蘸了墨水,全都摁上指印。

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的大老粗徐昌永,以及海盗出身的水师营守备袁进,都是嘻嘻哈哈,十分高兴。

这一切做好之后,杨振将密封好的报捷书信,珍而重之地交给袁进,对他说道:“袁大哥!这封信,就交给你了!今天上午,你就派遣一些妥当人,带一条大船,尽快赶回宁远报捷去吧!”

袁进听见这话,也不多说什么,抱拳行了礼,转身离去,赶紧安排人手去了。

这个时候,杨振麾下的火枪队右翼轮班的火头军们,已经把杂合面粥弄好了,杂合面饼子也烙出了一批了,张国淦过来招呼杨振吃早饭,杨振也干脆捎带上了徐昌永和祖克勇一起过去。

徐昌永和祖克勇业也不推辞,跟着去了。

到了地方,众人端着木碗,手拿大饼,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在咀嚼食物的时候往西边眺望。

“协镇大人!方才书写报捷书信的时候,祖某有个问题,想问而没有问——不知道接下来,大人有何打算?!咱们先遣营休整过后,是继续上岸救援松山,还是守在此地,等待宁远军令?”

这话是祖克勇问的,经过了昨夜的一战之后,现在先遣营的诸将里面,只有祖克勇还在坚持使用“协镇大人”这个有点生分的称呼。

杨振对此当然也不以为意,而且对于接下来的事情,他也有自己的考虑,只是此时他还没有说话,就又听见徐昌永一边嚼着大饼,一边嚷嚷着说道:

“还打什么仗啊?!有了这个功劳,够我们吃一年的了!不必打了,今天休整完了!咱们就上船撤退!我看这才是正理!

“再说了,咱们破了鞑子的后营,烧了鞑子的粮草,还杀了鞑子的一个贝子爷——既然是贝子爷,怎么也得是鞑子奴酋的一个近亲吧!?鞑子领头的,还能放过咱们!?此时你不走,你还待何时走?!”

杨振没有想到,徐昌永的脑回路居然会是这样的。

徐昌永没有想着乘胜再立一功,他可以理解,但是连现在自家的营地都放弃,赶紧乘船走人,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现在是打了胜仗,又不是打了败仗,若是这么搞,那跟打了败仗有何区别?!

当然,徐昌永的想法,不仅杨振没想到,其他人也没想到。

这时,杨振还没说话,与徐昌永还算比较熟悉的张得贵就开口了:“我说徐游击啊!咱们这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啊?打输了,咱们就此撤退,那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可咱们分明是打赢了啊!你今天刚刚报了个大捷,明天却登船退居海上,传出去,你让杨大人的脸往哪里放?你让先遣营的脸往哪里放?!”

“不错!若是没有报大捷,咱们万不得已,自然可以这么做!可是既然报了大捷,再这么做就不合理了!咱们一个人头没有带回来,宁远城里那些人恐怕要说我们是冒功领赏,甚至是虚报战功了!”

张得贵的话,徐昌永可以不在乎,打了这么多年仗,他哪里还在乎什么脸面,只要命在就好!

可是祖克勇说的话,他却不得不好好思量思量了。

这一次,但凡是跟着杨振北上救援松山的将领,基本上都是那些平时人缘不好,也没有什么强硬靠山的人选。

祖克勇主要是由于人缘不好,而徐昌永则既有人缘不好的原因,也有没有靠山的原因。

所以听了祖克勇的话,徐昌永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当初在宁远城里,以及在祖大寿军中的处境。

这一回跟着杨振立了功,出了这么大个风头,他急着报功,未尝没有给那些排斥自己、看低自己的人看看。

可是,万一弄巧成拙,被那些人说成是虚报战功,那可就麻烦了,到时候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就更危险了不仅风头出不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那你们倒是说说看,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这些动脑筋的事情,我老徐是来不了!”

徐昌永说了这话,果然埋头吃饭,不再说话,其他几个人都将目光转到了杨振身上。

“其实刚才徐大哥说的一些话,未尝没有道理!咱们破了鞑子的后营,烧了鞑子的粮草,鞑子岂能善罢甘休!?”

徐昌永听见杨振赞成他的这些话,顿时高兴起来,咧开嘴又要说话,而杨振则连忙摆手示意,制止了他。

接下来,杨振继续说道:“今后只要我们还在这里驻扎,鞑子就一定会想办法过来进攻!而且,只要我们不主动进攻他们,他们就得主动进攻我们!

“大家可能会觉得,这对我们很危险!其实不然,危险固然有危险,可是吃饭喝水危险不危险,不小心也会呛死!——”

杨振话没说完,徐昌永又忍不住了:“杨兄弟,鞑子要来攻打我们,可不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啊!”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我们不能因为吃饭喝水可能会呛死,就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能因为鞑子要来攻打我们,我们有危险,就提前撤退!”

徐昌永想了想,摇了摇大脑袋,还是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是觉得听着好像哪里不对,可是他说不上来,杨振这番话竟然让他有点无言以对的感觉了。

第六十章 等着

“协镇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守着这里,等着让鞑子来主动进攻我们!?”祖克勇听了杨振的车轱辘话,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东西,赶紧说出来向杨振求证。

“没错!鞑子围攻松山、锦州的同时,绝对不能容忍他们的背后还有我们在这里驻扎!所以一定会来进攻!

“所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判断出鞑子进攻的路线,在他们的必经之地上,布下埋伏和陷阱,等着他们来!”

杨振几句话就把自己接下来准备做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得斩钉截铁,非常自信,听得身边人也是热血上涌。

“大人说的没错!咱们设了埋伏和陷阱,就可以用足我们的火枪、火炮和火药弹!等着鞑子上钩,一定给他们再吃一个大亏!”

端着饭碗在一边听几个上官说话的张国淦突然插话这么说道。

不过他的话音一落,就又被自己的叔父张得贵一顿大骂:“你个小兔崽子!这里大人们说话,哪有你插话的分!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儿去!”

杨振拦住张得贵,然后对他说道:“张国淦说的没有什么错!不过当务之急,是火药和火药弹的制作!这个事情,你和潘文茂商量商量,要抓紧了!我看你们炮队左翼,今后就由你直接管了!

“把潘文茂抽调出来,正经单独设个弹药库,就让他当弹药库大使!让他从你们炮队的人里面,从掷弹兵队里,抽调一些人,专门熬硝制药,保证供应!

“另外,把那对铁匠父子还有他们的两个小工,也一并调拨给潘文茂的弹药库使用!这回分金分银,也把他们四个给算上!”

说到这里,杨振转头问吃完了饭、正在拿着一个干草在剔牙的徐昌永,说道:“分金分银,把王铁匠他们四个带上,徐大哥,你没意见吧?”

“啊?——没有!没有!也不差那几个!再说他们对兄弟你有用,就是对我们先遣营有用!分一点,也是应该的!”

徐昌永看见杨振在这个问题上,也征求自己的意见,心情大好,当然全都答应,不过他紧接着又问道:

“杨兄弟!老哥听你说来说去,全都是火器上的事情,哥哥承认,昨天夜里偷袭鞑子营地,火器立功不小。不过,要是鞑子来进攻我们,你还要靠火器,我们这些人该做什么?难道就一边待着,袖手旁观不成?”

听了这话,连一贯有点高冷范儿的祖克勇,都忍不住笑了。

“徐大哥你想啥呢?!你忘了你们是先遣营前锋哨探马队了吗?你们的事情很多,而且任务还很重,危险也不小!”

杨振一边儿笑着,一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徐昌永听到这话,立刻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又有点忐忑不安的样子:“啊!?兄弟你想让老徐的马队做什么?”

杨振哈哈一笑,对徐昌永说道:“不要担心!这种事情说起来危险,但只要把握好了分寸,其实也并不危险!而且,这样的事情,也是徐老兄你的部下们平时做惯了的!”

说到这里,杨振不再说笑,而是把自己考虑过的计划简单说了出来。

对于徐昌永所部的安排,就是让他们出去“哨探”,然后遇到鞑子马队即迅速撤退,不过要撤往指定地点。

因此,说是哨探,实际上就是诱敌。

而徐昌永麾下的蒙古马队,在其他的战场上基本上就是这样的表现,一般都是“遇敌即退”,基本不敢接战。

明白了杨振的意思,徐昌永的老脸有点发热微红,不过他皮肤黝黑,再红也看不出来。

“咳——不过就是诱敌!老徐我明白了!这也的确是哥哥麾下这些兵最拿手的了!”

“协镇大人!我们呢?昨天夜里,宁锦铁骑当成了步兵用,折损了一些弟兄,实在是有点浪费了!这一次,我们要与鞑子骑兵马上对决,如此,虽死而无憾!”

祖克勇也吃完了饭,放下木碗,站起身来,眺望着远方芦苇荡以外的陆地,心里却想起了金戈铁马的某段岁月。

“放心吧!一定会有机会的!到时候,我找准了设伏的地方,就让你们藏在芦苇荡里或者松树林里,专等鞑子送上门,然后把握时机,一击歼敌!”

就在吃个早饭的功夫,杨振已经将接下来的事情决定了,而对接下来的事情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徐昌永和祖克勇,也都接受了杨振的计划。

至于袁进所部,接下来陆地上的事情,用得着他的地方并不多,他的话语权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了。

说通了这些事情,徐昌永和祖克勇纷纷告别离去,各自伤员救治、部属休整去了。

而杨振也松了一口气,就在张国淦的营地里,让人找来了张得贵、李禄、潘文茂和王守堂。

正式在先遣营里设立弹药库,并任命潘文茂为弹药库大使的事情,张得贵已经传达了,前来的几个人也都知道了。

因此杨振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昨夜我们烧了鞑子粮草大营,杀了那么多鞑子和二鞑子,鞑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找我们算账!你们担心吗?!”

在场的都不是毛头小伙了,就是担心,也不会说担心,但是担不担心,杨振能看得出来。

他的话一说完,张得贵、李禄倒是没什么表现,全都浑不在意。

其中,张得贵是因为已经知道了杨振的这个想法,而李禄则是早在撤退回来的路上就想到了。

而且他也知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烧了鞑子的粮草大营倒是算容易的,可是接下来顶住鞑子的疯狂进攻和疯狂报复,才是真正艰难的时候。

不过,潘文茂和那个王守堂听了却是各有不同表现。

潘文茂是眉头皱了起来,脸上都是焦虑之色,而王守堂则是瞪大了眼睛,满脸全是恐惧。

王守堂他们是到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夜里先遣营的官军去干什么了,知道先遣营大胜归来,而且即将分配的缴获里面,还会有自己的一份金银,心情也非常高兴。

但是此时,骤然听说鞑子很快就可能发动大军前来报复,他的心情却是急转直下,害怕极了。

可是在军营之中,他也知道军法无情,既不敢说一个逃字,也不敢说一个怕字。

至于潘文茂,他当然知道昨夜官军去干什么了,而且他的担心也并不是害怕。

他所担心的是,鞑子可能很快就会找到先遣营驻扎的这处沙洲,也就是说,可能很快就会前来报复,前来发动进攻,这就需要他尽可能快、尽可能多地熬制出最大量的好硝来。

昨天夜里的事情,他已经听潘喜向他说过了,火枪使用的新式引火药,非常好用,有火星就能着,没有耽误事情。

而装填了他按照戚家军的火药配方调制的火药以后,不管是万人敌,还是龙王炮,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就连掷弹兵队信手拈来,用大海螺装填火药制作的所谓“手榴弹”,都发挥了大用。

这一切都让他非常高兴,让他觉得这一战虽然他没有参与,但他也在其中立了功勋。

可是,昨天夜里,掷弹兵队因为人手较少,能够携带的各类“火药弹”比较有限,所以人人携带的都是装填了新火药的“火药弹”。

而且这些火药弹,在一场“夜袭战”中就全部耗尽了,这让他感到时间极其紧迫。

现在,先遣营里不缺土硝,不缺柳碳,也不缺硫磺,唯一却的就是经过熬制和提纯的好硝!

眼看第二场大战在即,杨振又把先遣营的弹药库交给他,由不得潘文茂不由衷感到压力山大。

“还是那一句话,富贵险中求!王老先生!你们昨天晚上,为我做的铁哨子很不错!很有用!将来跟在先遣营中,有的是立功的机会,你现在还是匠户的身份,若是立了功,给你自己和你儿子弄个官来做,岂不是好!?今后就先跟着潘大使干,把我说的铁皮手榴弹弄出来,等到鞑子退了,我保你脱了匠籍,弄个官做!”

第六十一章 奴酋

杨振说到这里,看着那个王守堂,看见他又叹气,又点头,也不再跟他多说什么,而是转向潘文茂,说道:

“老潘!昨夜没让你去,是因为你之前太累了,但是少不了你的功劳!没有你熬出来的好火硝,没有你配制出来的好火药,掷弹兵队、炮队,包括火枪队,都发挥不了那么大的作用!你的功劳,我知道!就是说你功劳第一,别人也得服!说说看,你有什么担心的?”

潘文茂骤然之间听到杨振这么说,而且对他的那点功劳看得那么重,还说他功劳第一,让他顿时非常感动。

“大人!卑职——卑职愧不敢当!”

潘文茂哽咽着说了这些话,然后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卑职不是担心鞑子来攻!卑职是担心鞑子来得太快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出足够多的新火药!

“掷弹兵队昨夜几乎用光了新配的火药!要应付鞑子的进攻,我们从今天开始就必须加锅、加灶,加紧熬硝了!”

杨振听了这个话,知道潘文茂已经进入了弹药库大使的角色,想了想,又说道:“以目前的条件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吧——老张!你亲自去先遣营各部传令,也去袁进那里说说,从现在开始,让他们并灶吃饭!

“咱们这里留一口,徐昌永那里留一口,祖克勇那里留一口,袁进那里尽量也并灶,把其他锅灶集中到潘文茂手下,统一使用!”

杨振安排好了这些事情,各人都去分头办事了,就留下他和他的亲兵队长、副队长在原地。

这个时候,东边的太阳已经升高了,杨振抬头看了看,估算下时间,然后对身边的两个人说道:“海潮差不多已经退了!我想去西边的芦苇荡看看,如果有可能,我们也可以一路深入,到娘娘宫方向看一看!”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拿手指着远方的芦苇荡,继续继续说道:“我的身边也没有别人了!就你俩了!都跟我去吧!”

杨占鳌和严三两个现在都是光杆队长了,没有手下,不过能够一直跟在杨振的身边,直接听他指挥,却比下去当个副官强多了。

这两个人,都是老兵油子了,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见杨振要带他们去西边查看地形,当即答应下来。

这时,杨振看着严三说道:“你先去,把你那条船弄过来,包括船上的桨手,也一并借来!如果袁进那边需要我打招呼,你就回来告诉我!我去跟他说!准备好以后,就在西南角等我!”

严三无二话,领了命令,就去办事了。

至于杨振,则带着杨占鳌,回到了火枪队左翼营区自己的地窝棚里,进去取了长长的火枪和弹药袋,拿出来背在身上,然后叫上杨占鳌,又给张臣等人打了招呼,就往这片沙洲的西南方向走去。

同一时间,就在杨振领着杨占鳌、严三再次出发,前去察看小凌河南岸海岸线一带地形的时候,鞑子娘娘宫大营里,有一个留着金钱鼠尾的胖大汉子,正暴跳如雷,发泄着滔天的怒火。

“你们说说!你们都说说!!这一股明军,究竟是如何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在你们这些亲王、郡王、贝勒、大臣、奴才们的眼皮子底下跑到小凌河以北去的?!又是如何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一把火烧了朕的粮草大营的?!你们这些没用的奴才!”

这个胖大汉子,一边暴跳如雷地痛骂、训斥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奴才,一边又挥动了双臂,把面前桌案上的金酒壶、金酒杯,还有一堆什么白肉、点心,全都扫落在了地上!

而跪在这个大殿里的所有人——亲王、郡王、贝勒,全都低着头,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吱一声。

这个留着金钱鼠尾的胖大汉子,年约五十上下,身材十分高大,体貌甚是雄伟,更兼生得肥头大耳,狮鼻、阔口,唇上留着八字须,下颚留着山羊胡,特别是眼睛细而长,目光阴狠锐利,此时因为怒气冲冲,所以脸色黑红,呈猪肝色,散发着一种慑人的威势。

这个人,正是当今满鞑子国主、自封清帝的黄台吉。而黄台吉此时的行宫,就设在松山城与小凌河之间的娘娘宫。

鞑子设在小凌河南岸五六里处的娘娘宫大营,面积非常大,而且大到了根本没有办法去树立围墙栅栏之类的障碍物。

整个大营的布局,呈现出一个众星拱月的形状,也就是东西南北中各有几片营地,分别驻扎着正黄旗、镶黄旗、正红旗、镶红旗、镶蓝旗精锐的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

巴牙喇,是亲兵、护军的意思,是从八旗兵丁里面抽调的最精锐战兵,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女真鞑子里最精锐的。

阿礼哈超哈,则是从满洲八旗披甲人和蒙古八旗骑兵里面精选出来的精锐骑兵,也就是所谓的鞑子马甲重骑兵。

眼下满洲八旗的各个巴牙喇营和“阿礼哈超哈”营,已经成了黄台吉称帝之后,满清八旗军队的主力部队。

所有这些八旗精锐的营地,都围绕着一处建筑物星罗棋布地分布着,而这个位居中央的建筑物,就是娘娘宫。

现在松山城外的娘娘宫,当然没有达到三百八十年后那样的规模,但是也不遑多让了,特别是娘娘宫的二进大殿,算得上是这一带最好最阔大的建筑了。

眼下,娘娘宫的这个二进大殿,也就是天后大殿里的泥塑木偶神像,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挂上了黄台吉的御前侍卫们从盛京皇宫里带来的帐幔等物,俨然有了一副皇宫大内的气象了。

三月初八日的深夜,黄台吉就是在这个临时充当了寝宫的大殿里,接到了小凌河北岸粮草大营被烧的奏报。

同样是在这个大殿里,半夜没有合眼的黄台吉一大早就把松山、锦州、杏山、塔山的统军鞑子亲王们、郡王、贝勒们,全都召集到了一起议事。

在发起围攻锦州、松山的战役之前,黄台吉把方方面面的情况都考虑了,不仅让三顺王把仅有的“红夷大炮”都千里迢迢运到了前线,而且派出了许多猛将统率重兵,前往塔山、杏山等地设伏,准备围点打援。

对他来说,即使不能攻陷锦州和松山,那么如果能够以锦州和松山为诱饵,引诱驻军宁远的祖大寿辽东军队主力来解围,自己中途设伏,将他们全部消灭,这一行也说得过去了。

没有了祖大寿,以及祖大寿麾下的宁锦精锐明军,松山和锦州,甚至是整个辽西各城各堡,早晚都是他黄台吉的囊中之物。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这么多精妙的安排,居然没有防住那一支为数可能不过千人的明军。

而且,还让这支为数不多的明军,穿过了他亲自部署设置、并且一直以为精妙严密无比的防线,一举烧毁了塔山、杏山、松山和锦州前线驻军数月的粮草。

这个事情的发生,让这个权威日重、并且越来越自以为英明神武的清帝黄台吉简直无法容忍,就仿佛是被一个无名小卒当众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一样,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特别是这件事的发生,超出了他之前的所有预料,让他感到,有些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这一点甚至让他没来由地有点恐惧。

所以此时的黄台吉,可是一点运筹帷幄、英明神武的帝王样子都没有,反倒是有点失去了他一贯保持的那种智珠在握的气度,变得气急败坏、暴躁任性、口不择言了。

“说啊!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宁远城里何时派出了这样一支军队,你们竟然无人知晓?!这支军队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过了小凌河,你们也是无人知晓?!朕问你们,这个先遣营究竟是个什么来路,你们依然是无人知晓?!你们——一个个亲王、郡王、贝勒、大臣,什么时候都成了聋子、成了瞎子了?!”

第六十二章 汉奸

黄台吉高大肥胖,脸色黑红,说话间用力过猛,一口黄牙开合处,口水飞溅,满脸横肉颤抖,脑顶上长长的金钱鼠尾,也不住地来回摆动,一双细长眼,犹如鹰隼,盯着跪在地上的一群人。

“礼亲王!你先说说!当日朕叫你押运粮草来此,临行之前,你是如何交代洛托的?!”

黄台吉的目光,在一群人中扫来扫去,最终还是落在一个跪在最前面的一个老者身上。

那老者,衣着雍容华贵,在军中也未曾披甲,头上戴着一顶黑狐皮暖帽,长得也是狮鼻阔口、细长眼,上唇也是八字须,下颚同样是山羊胡,与黄台吉隐约有几分相像。

只是身材却要干瘦得多了。

这个人,正是原来的大贝勒代善,黄台吉登基称帝以后,封了他作礼亲王。

代善此人,比黄台吉的年纪大了九岁,此时已经五十七八岁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一些,像个干巴的老头。

这一回,鞑子小凌河以北粮草大营,被一股打着“宁远先遣营”旗号的明军给烧了。

按理说,当时代善已经率军押运一批粮草到前线去了,这件事情应该与代善这个礼亲王无关才对。

可是,那个粮草大营之前恰是由他坐镇主持的,也是因为他离营的时候,带走了三千正红旗的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所以才致使后方空虚,被那一支偷袭的明军乘虚而入。

这么说起来的话,鞑子粮草大营被烧,又与他脱不了干系。

但是,因为礼亲王的地位实在太过崇高,所以不管黄台吉怎么问,就是没有人敢吱声。

现在黄台吉直接当面质问代善,其他跪着的王爷、贝勒们,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到了代善的身上。

“皇上问臣,临行之前是如何交代洛托的,臣真是不知如何说起。臣奉旨,坐镇粮草大营,负责粮草转运,手下林林总总,一共十二个牛录!臣奉旨押运粮草,分送锦州、松山、杏山、塔山军前,以上四城均未下,臣以十个牛录起运,每地不过分得二三牛录,督率一批阿哈!留下两个牛录,已是难得!

“至于洛托,臣该交代他的,当日行前都交代给他了。如今洛托已经身死,臣不管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因此,不说也罢!

“不过,皇上询问的其他问题,臣倒有些考虑。自昨夜听说粮草大营出事,臣就琢磨这一支明军究竟来自何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今日早上得到详细奏报,臣才茅塞顿开!

“臣以为,这支明军能够避开皇上安排在塔山、杏山、松山、锦州等处的驻军和各路伏兵,那么除了水路,别无其他道路能够做到!所以,臣猜测,这支明军当是走海路,直接从宁远乘船北上松山!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皇上若问,这一支明军偷袭得手之后,现如今退到了哪里。臣以为,他们定是退到了小凌河河口外的海上!除此之外,也是别无解释!”

礼亲王代善此言说完,同在殿中的人仿佛瞬间活了过来,有的听了代善的话,有点瞠目结舌,有的听了代善的话,仿佛若有所悟,还有的听了代善的话,忍不住频频点头。

但是不管殿中人表现如何,礼亲王代善不卑不亢地把这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让人听起来,可比刚才的黄台吉要头脑清醒、条理清楚多了。

黄台吉听了代善的话,再看了其他人的表现,也知道粮草大营里的损失,主要是因为留守八旗精锐太少的缘故。

而留守粮草大营的八旗精锐过少,主要是因为自己让代善从盛京带过来的人马不足,说到底,还是自己轻敌、大意了,倒是与代善的安排关系不大。

一念及此,黄台吉颓然坐下,然后摆了摆手,对着下面跪着的一群人说道:“都起来吧!是朕失态了!”

黄台吉这么说了之后,下面跪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但是没有人敢接茬说话。

这时,黄台吉又对左右说道:“给礼亲王、武英郡王、饶余郡王、尼堪贝勒,还有恭顺王、怀顺王、智顺王赐座!坐着说话!”

这几个被点到的人,连忙又下跪行了礼,然后再殿中增设的两排椅子上落了座。

虽然黄台吉没有刻意安排过,可是坐下的这几位,自动地形成了满汉各一排。

礼亲王代善、武英郡王阿济格、饶余郡王阿巴泰、多罗贝勒尼堪,坐在左侧一排;而“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坐在右侧一排。

“方才礼亲王说,偷袭我粮草大营的那支明军可能来自海上,如今退兵后,也可能仍徜徉于小凌河口的外海。你这番话,倒是令朕消去了不少困惑!

“不过,你说的究竟对与不对,还是要派了人马,亲自去哨探一番才能得到实情!

“只是眼下我大军粮草已经被焚,以各部现有之存粮,朕本次亲率之征讨大军,怕是不能再旷日持久下去了!”

黄台吉等到那几个赐座的人都落了座,立刻语气温和地发了话。此刻的黄台吉似乎变了人似的,刚才的疾风骤雨仿佛就在一瞬间就变得风和日丽了。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还有石廷柱!你们的天佑兵、天助兵,还有乌镇超哈营,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拿下松山?!”

石廷柱是个高颧骨、深眼窝的黑壮汉子,就站在大殿之中的人群里,虽然还没有资格被赐座,但是这个老牌子汉奸的地位也不低,现在掌管着满洲八旗里的唯一一支火炮部队,即“乌镇超哈”营,是“乌真超哈”营的昂邦章京。

之所以说“乌镇超哈”营是满洲八旗里的唯一一支火炮部队,那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三顺王”的军队,仍然在名义上拥有自己的旗号番号,并不归属于满洲八旗的哪一旗所有,而是直接听命于黄台吉。

其中,孔有德和耿仲明的军队被黄台吉赐号为“天佑兵”。

而尚可喜的军队被黄台吉赐号为“天助兵”。

但是呢,新汉奸“三顺王”的军队和老汉奸佟养性、石廷柱等人掌管的乌镇超哈营,都是汉军营,而且都善于使用火器,所以常常被并列、编配在一起使用。

这一次围攻松山,满洲八旗军队主要用来设伏打援,而“三顺王”的军队和满鞑子的“乌镇超哈”营,则被用来作为主力进攻松山城。

一开始,黄台吉以武英郡王阿济格为先锋,督率“三顺王”的天佑兵、天助兵,使用“三顺王”军队里的各种火炮,尤其是二十门“红夷大炮”,一路上势如破竹,先后摧毁了锦州和松山外围的十几处屯堡和敌台,斩杀驻守这些屯堡和敌台的明军士卒数千。

但是,到了锦州城下遭遇了挫折,锦州城池高大坚固,而且城头也有“红夷大炮”,三顺王的军队不敢过于接近,然而离得远了,他们所携带的“红夷大炮”威力就小了不少。

久攻锦州不下之后,阿济格就督促着“三顺王”的军队进攻锦州外围的另一座城池——松山城。

他们以为打不下锦州城,打下松山应该没有问题,于是来打松山。

可是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比锦州城要小很多的松山城,居然也打不下来。

因为金国凤、夏成德驻守的松山城内,也有大量火炮,其中就有几门袁崇焕督师蓟辽时代的“红夷大炮”。

松山城地势又高,使得城头的炮火射程增大了不少。

虽然阿济格自己根本不在乎别人的伤亡,一个劲儿地督促攻城,可是“三顺王”的军队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攻不上去。

再后来,就是阿济格的镶红旗巴牙喇亲自上阵,也一样是一次次攻上城头,又一次次被从城头上打下来。

得知锦州和松山久攻不下,黄台吉在盛京城里也坐不住了,亲自率军来到了军前。

黄台吉一到,就免了阿济格的统帅职务,让他率领军队到塔山城一带的前线去设伏,准备埋伏来自宁远的明朝援军。

与此同时,黄台吉也从盛京带来了他的“乌真超哈”营,也就是满洲八旗自己打造的“重炮部队”。

可是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

“乌真超哈”营带来的满清自己仿制的所谓“红夷大炮”,重量更大,炮管更长,口径也更大,但是射程还不如“三顺王”营里的“红夷大炮”打得远。

就这样,几番攻击之后,双方均是伤亡惨重,到现在松山攻防战打成了一个相持的局面。

若是换做平时,黄台吉可以继续围困,一边攻城,一边围点打援,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可是如今,宁远的援军已经来了,而且已经烧了自己的粮草大营,围点打援的战略设想看来是要落空了。

如果不能尽快攻下松山城,那么这一趟劳师糜饷的攻伐,恐怕就没有什么收获了!

第六十三章 尼堪

黄台吉问了话以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人立刻离开了座位,走到殿中空地上打千跪下。

这三个人,眼下都封了郡王的爵位,早就剃发结辫,留了金钱鼠尾,不过此时三人都戴着满清样式的暖帽,看起来倒也没有那么诡异。

孔有德身材魁梧,相貌粗豪,国字脸,络腮胡,浓眉大眼,看起来也是仪表堂堂。

耿仲明则是中等身材,刀条脸,高颧骨,额头和颧骨处都有刀疤,脸上眉毛稀疏,细长眼,鹰钩鼻,八字须,看起来阴鸷残忍。

而尚可喜却是有点圆滚滚的五短、三粗、矮胖身材,脸型也是圆的,脸上随时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长得倒是慈眉善目、一团和气。

且说这三个人,听了黄台吉点他们的名,迅速上前跪下,还有那个黑壮汉子石廷柱,听了黄台吉的问话,也赶紧小跑着出列,上前甩了甩马蹄袖,与三顺王并排跪在了地上。

但是,这几个人虽然齐刷刷地并排跪着,却是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此次出兵,迄今为止,已有两个多月,前番攻打锦州不下,如今攻打松山小城又迁延多日,耗费粮草无算,我满洲披甲和汉军士卒累计伤亡数千员,所获却只有十余处屯堡、敌台。与去岁入冬绕道蒙古地方,南下明国境内之大军相比,你们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黄台吉看见这几个他所倚重的汉军重将都不说话,知道松山城可能一时半会儿还是打不下来,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如今大军吃用的粮草被烧,我们已经不能再此地多做停留了!幸得前数日,朕曾令礼亲王押运粮草,分送锦州、松山、杏山、塔山军前,各部若是省吃俭用,当能再支持十天左右!十天之内,若是还不能攻下松山,则大军就要班师回盛京了!”

黄台吉说到这里,又看着跪在地上的三顺王和石廷柱,对他们说道:“班师之前,你们要抓住时机,再发动几次猛攻!天佑兵、天助兵若能破城,朕晋升你们为亲王!乌真超哈营若能率先破城,人人皆升三等爵!”

黄台吉说完这话,大殿之中一片哗然,尤其是以武英郡王阿济格和饶余郡王阿巴泰两个人的声音最大。

当初封赏三顺王郡王爵位的时候,就在满洲八旗和蒙古八旗之中引起了巨大的非议,现在黄台吉又说,只要拿下松山城,就要晋封这三个人为亲王爵,当下人人都是眼红。

为什么现在人人都对三顺王羡慕嫉妒恨?

实在是因为这三个人投降了满清之后,到现在,也没有立下什么赫赫的战功,甚至到现在为止,连一座像样的城池也没有打下来。

而阿济格、阿巴泰两人早已攻下明朝城池无数了,虽然攻下城池后,都是杀烧抢掠一番就撤退,不曾长期占领,可是毕竟战功赫赫,而他们到现在,也不过是郡王。

黄台吉说了话,也向三顺王和石廷柱许了愿,看见面前的王公大臣们一片哗然,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子,心里一阵烦躁,看着阿济格、阿巴泰,又说道:

“今日会议之后,武英郡王即返回塔山军前,饶余郡王返回杏山军前,约束部伍,多派探马南下,再设伏等候十日,若十日宁远明国援军不至,你们即缓缓而退,直接班师!

“至于礼亲王,今日你就率领本部兵马,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石廷柱四人,一同前往松山军前,主持大局!务必用力督促各部奋力攻城!

“多罗贝勒尼堪,今日即从你部下镶黄旗巴牙喇营里,挑选一批阿礼哈超哈,往小凌河河口查勘!若是发现那个宁远先遣营的踪迹,立即督率镶黄旗巴牙喇将之消灭!万不能任由那个宁远先遣营在小凌河口屯驻,又或者让他们活着溜走!

“若是这一次,这支明军先遣营真从海上来,却又任他们来去自如,将来我大清辽东海岸,岂不是要处处设防,处处备御,永无宁日了吗?!”

黄台吉自己的心里,现在基本上已经确定,这个所谓的“宁远先遣营”一定是从海上来的,因为正如礼亲王代善所说,除此之外,别无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也正因为他有了这个判断,所以才让他更加心烦,若是明军尝到了,走海路偷袭的甜头,将来辽东海岸那么辽阔,他可是防不胜防啊!

前些年,他好不容易费劲了心机,让明朝自己废了盘踞海上的东江镇,现如今要是再冒出来一个这样的队伍来,他的攻伐明朝方略,就又得延后了。

从后半夜接到粮草大营被烧的敌情,到召集各路兵马统帅议事,再到最后彻底冷静下来,做出这些决定,也不过才三个时辰而已。

可是前前后后的这个账,黄台吉在心里却算得非常清楚——这个什么宁远先遣营固然不足虑,但是他们开了个坏头,所以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决把这一股明军剿灭,绝不能开了让明军再从海路北上偷袭的口子。

黄台吉做出决定之后,立刻散了议事的大帐,领了旨意的各人自是奔赴各自的营地,紧锣密鼓地去执行黄台吉的决定去了。

多罗贝勒尼堪,现在是镶黄旗的管旗大臣之一,这一次南下,他领着满洲镶黄旗旗下最精锐的巴牙喇营随行。

巴牙喇兵在努尔哈赤的时代,是一个外出征战的时候才临时组织起来的精锐战兵营头,专门护卫在鞑子首领或者王公亲贵的身边,有点类似于明军将领的私兵家丁。

可是,随着后金崛起并立国,巴牙喇兵由战时精选八旗“旗丁”组成的临时营头,逐渐演变成了从八旗旗下抽调精锐组成的一个常备营头,由各旗旗主本人直接掌管,或者由本旗旗主信任之人代领。

到了黄台吉的时代之后,各旗的巴牙喇营日渐扩大,人数不断增多,精锐程度也开始有了参差不齐,于是在大军外出征战的时候,黄台吉又下令,让各旗从自己的巴牙喇营里再次精选那些最精锐善战的巴牙喇,充任大军前锋!

而这样一批精中选精、优中选优的巴牙喇兵,就叫做“噶布什贤超哈”!

说白了,这些东西都是跟着明朝官军学来的,所谓“噶布什贤超哈”,有点类似辽东-边军里面的夜不收队伍。

不过,现在满洲八旗的“噶布什贤”超哈,由于各旗的人数都不多,所以还没有单独成立营头,在隶属关系上,仍然归属各旗巴牙喇营,只算是各旗巴牙喇营的前哨兵。

且说多罗贝勒尼堪,领了黄台吉的旨意,回到自己营中,预备安排一支“噶布什贤超哈”前往小凌河的河口哨探,恰好遇到了从锦州西边巡哨归来、交回令牌的阿尔萨兰。

尼堪当即向他传达了黄台吉的旨意,又令阿尔萨兰带着巡哨归来的这一支“噶布什贤超哈”往东,先去探看究竟。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巧合,原本历史上那个杨振遭遇过的阿尔萨兰这支“噶布什贤超哈”,这一次,又朝他去了。

阿尔萨兰率领的这支“噶布什贤超哈”,人数其实并不多,不过才一百六十人,也就是半个多牛录而已,但在历史上,他们却击溃了杨振率领的救援队伍。

不仅最终在吕洪山下杀了杨振和李禄,而且还在击溃杨振所部之后的追击中,又杀了徐昌永,俘虏了祖克勇。

这支“噶布什贤超哈”的精锐悍勇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当阿尔萨兰领了军令,带着麾下一百六十个“噶布什贤超哈”出了松山大营往东,策马疾行而去的时候,杨振对这个历史上自己“命中克星”的到来,还一无所知。

第六十四章 强弱

黄台吉在娘娘宫里大发雷霆的时候,杨振正带着杨占鳌、严三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沙洲岛西面的芦苇荡里。

潮水在日出的时候便开始陆续退却了,到了日上三竿,就完全退去了。

沙洲岛西面隔着一条潮汐性河道和浅滩的芦苇荡里,没有了积水,但却依然泥泞难行。

“阿嚏!”

杨振又打了一个喷嚏,惊起了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扑棱棱地从芦苇荡里飞起。

杨振揉了揉鼻子,心里暗骂,一定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算计自己,要不然这一早上出来怎么就连着打了那么多喷嚏呢!

当然了,如果他知道算计他的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不知道他又该作何感想了!

“你们看到了么!有了这片泥泞的芦苇荡,我们在那片沙洲岛上,至少暂时是安全的!除非鞑子们突然弄出来一批大船,要不然,他们也只能干瞪眼,还能把老子怎么样呢?!

“是!鞑子的满蒙骑兵是厉害!这个,咱们得承认!但是他们的满蒙骑兵再厉害,还能冲过这片芦苇荡,冲到咱们的沙洲岛上去不成?!

“特别是满鞑子的马甲,都是重骑兵,要是敢来这里,不仅他们马速的优势没有了,而且他们重甲骑兵的优势,也会变成他们的劣势,一旦陷到这个泥泞里,动弹不得,还不是任我们收拾?!

“再说,三顺王那些二鞑子们的重炮,老子也承认他们厉害,可是他们能过来吗?敢过来吗?过得来吗?!老子就不信了,他们敢把他们在鞑子那边安身立命的重炮,拉到这里来!?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他们要是真敢来,来一门老子就炸一门,到底看看他们能拿出多少来!到底是他们的红夷大炮多,还是老子的手榴弹多!”

小凌河南岸的地势,相对较低,这一大片芦苇荡,可要比小凌河河口北边的那一片,大得多了。

杨振他们乘船进了芦苇荡,在之前寻找到的水源处,休息了片刻,然后就下了船,徒步往西走。

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在这片泥泞的芦苇荡里往西走了小半个时辰了,可是还是看不到边际。

近海的芦苇荡里,小河沟和水泡子很多,里面的鱼儿也不少,而且有些被退潮的海水留下的鱼儿,个头也不小,抓几条,就够好好吃一顿的了。

这个情景,让已经好多天没吃有过一点肉腥的杨振,看得直流口水,只是他需要继续往西哨探,无暇亲自去捉鱼。

杨占鳌和严三都是稳重深沉、不苟言笑的性子,杨振觉得一行三埋头走路,走得无聊,就主动说起来话头,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我看这片芦苇荡甚大,左右也没人,你们不需要刻意咬着牙不说话!你们有什么想法,也都说说!”

“既然大人让说,那卑职就说说!”

走在杨振左边、落后了一步的严三,听了杨振的话,忍不住说道:“刚才卑职听大人说了那么多!也知道鞑子的重骑兵和重炮,一时半会儿怕是不敢来这里,咱们驻军的沙洲岛暂时安全无虞!可是卑职想说,如果鞑子们真的不来,之前大人的那些安排,不是要落空了吗?”

杨振听见这个小海盗出身的严三,似乎明白其中道理,就又问他道:“你可是有了什么想法,此地没旁人,你可以直说!”

“大人!卑职刚才听大人说话的时候,就一直在想,既然此地对鞑子那么不利,那我们为什么不想想办法,把鞑子们的重骑兵引到这里来呢?若是他们真的来了,真陷进去了,咱们也不用干别的啊,到时候只需要再放一把火,就把他们都烧成灰了!”

严三话音刚落,杨振正琢磨着,却见杨占鳌回头看看严三,然后满脸不屑地说道:“我说严大兄弟,你当满鞑子都是满傻子呢!?

“那些鞑子头头们,哪有那么傻,明知道这个芦苇荡里,沙土松浮泥泞,他们还敢往里闯?!他们要是真有那么傻,咱大明朝,还有辽东边军,这些年又哪里会屡战屡败啊!”

严三听了杨占鳌的话,并不服气,而是紧接着说道:“可要是那些鞑子头头们不知道呢?如果不是今天大人带我们来了这里,我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个片芦苇荡里是这个情况呢?!”

严三说了这个话,让杨振和杨占鳌都是一愣,两人还没反应,就又听他快速说道:“北边的芦苇荡地势高,就不是这个情况!涨潮的时候,海水倒灌入河口,海水混合着河水进入芦苇荡,退潮的时候,那里的芦苇荡里虽然也有一层水,可是地面坚实,可以行人走马!

“可是这里呢?!很不一样!我在水师那么多年,海边,水边,走过不少地方,可也不知道这里的芦苇荡下是这个样子!鞑子们,尤其是满鞑子的头头们,他们过去住在山林里,又如何知道这个情况?!

“而且,就算是鞑子的大军引不来!小股鞑子哨骑能不能引进来?都是杀鞑子,咱不嫌多,可也不能嫌少!只要鞑子敢进来,进来一个,杀他一个,进来一对,杀他一双!”

杨振听到这里,忍不住鼓掌赞叹起来:“不错!省三!你说的不错!杀鞑子不嫌多,可也不能嫌少!真鞑子本就不多,咱们杀一个是一个!这就叫做零敲牛皮糖,一点一点吃!

“现在鞑子是强,我们是弱!但是,鞑子在明,我们在暗!我们不能低估鞑子的智慧,可是也不能高估了他们的头脑!万一真有不明就里的傻子呢?!我们堂堂正正打不过,难道弄点阴谋诡计还打不过?!”

杨振说到这里,连带着杨占鳌、严三都笑了。

而严三又笑着接过了杨振的话头,说道:“还是大人的话精辟,卑职一听就明白!我们不能低估鞑子的智慧,可是也不能高估了他们的头脑!就是这个道理!

“卑职听说,当年孔有德那帮人渡海投降了鞑子,带去了数不清的战船,可是鞑子八旗权贵,只看重他们带去的火器、重炮和人马!而他们带去的大小海船,却全都废而不用!

“这么些年下来,当年被他们带走的那点登莱水师的家底,早就已经在岸上朽坏腐烂掉了!若非如此,现在这个辽海之上,哪还有咱们觉华岛水师营的立足之地啊!”

“你可不是觉华岛水师营的人了,你现在是咱们宁远先遣营的人了!”

杨占鳌知道严三说的有道理,不过听见他说起“觉华岛水师营”,立刻就发现了一个漏洞,而且立刻就给他指了出来。

严三一听,连忙笑着说“是”。

而杨振本人,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两个人的斗嘴一样,听完严三的话,就陷入了思考,他之前考虑过的那些诱敌、伏击的想法,也立刻变得明确清晰了起来。

第六十五章 敌情

就这样,三个人说这话,又往西行进了约莫一刻钟,地面突然变得干燥起来,也坚实了许多,好走了。

到了这个时候,三个人都知道,就快要接近芦苇荡的边缘地带了,也都不再说话,而是加快了速度往前赶。

只是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就猫着腰走出了芦苇荡,小跑着,来到了一道地势较高的沙土坡上蹲下。

蹲在这个长满了干枯荒草的土坡上,杨振往北看,看见阳光下的小凌河,就像是一条玉带一样,在北边数里外,从西往东,蜿蜒流淌。

而且小凌河的河道,越往东流就越宽,分叉也就越多,到了入海之处,就像是变成了一个大簸箕一样,又像是完全张开了怀抱,去拥抱大海一样,分了无数个支流河汊。

小凌河快到入海口处的主河道两岸,全都是高大干枯的芦苇丛,正在随着风,起伏摇摆。

这个土坡的前方不远处,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杨振想了想,取下了一直背着的火枪,猫着腰,继续往前跑去,他想去看看树林外边有什么。

杨占鳌和严三也连忙取下身后的强弓,取出两支箭,手里拿着一支,搭在弓上一支,然后紧跟着杨振,猫着腰,往前跑去。

几个起落之后,三个人前后脚钻进了树林。

这片稀疏的杂树林,生长在一片略有起伏的台地上。

杨振猫着腰来到台地的边缘,往北看,不远处是小凌河的主河道,那里沿着河生长着一片浓密高大的芦苇丛。

这片沙土质的台地和芦苇丛之间,是一片星星点点地泛着白光的盐碱地。

再往西边看,一马平川,都是坦途,只间或生长着一些杂草、灌木和稀疏的树林。

西面数里外的地方,他看不清楚,隔着树梢,只是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古老的建筑,有一座隐约可见的房顶,在日光照射下,闪耀着光。

杨振推测,数里外可能就是鞑子在娘娘宫一带的大营了,而那个在太阳下闪光的房顶,应该就是娘娘宫大殿的琉璃瓦了。

杨振见状,知道不能再往前了,略微定了定神,就带着杨占鳌和严三,转而小心翼翼地沿着树林往南疾走。

结果没有疾走多久,这片稀疏的树林子朝西南拐了个弯儿,就在另一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边上,戛然而止了。

杨振正要顺着被芦苇荡里的水泡子侵蚀坍塌的土坡跳将下去,准备继续沿着芦苇荡的边缘再往西南走,却突然被杨占鳌一把拉住。

只听杨占鳌神色紧张地低声说道:“大人!你快听!马蹄声!南边来的!”

杨振听见这话,连忙蹲下,侧耳细听,没听见马蹄声,但是他却听到了马叫声,顿时一惊,差点坐在地上。

这个时候,杨占鳌连忙拉住了杨振,继续低声说道:“大人别慌张!这片芦苇荡,挡住了我们,也挡住了他们!听声音,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人马好像也不多!”

三个人重新安静下来之后,严三也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声,应该是对方要停下来在察看地形,紧急勒住了战马发出的声音,于是也低声说道:

“大人!咱们往回走吧!就我们三人,对方又有马,这个情形对我们不利!我们离来处也远,地形也不利!”

杨振听见严三的话,本来有点慌张的他,正要起身,却又立刻停顿了下来。

“不错!地形对我们不利!可是,地形对我们不利,他们才敢于追击啊!他们才会上当啊!”

一直找不到合适伏击地点的杨振,突然想到了这里,马上就又有了想法——这一大片芦苇荡,鞑子将领是轻易不会进去的。

可是这片树林子和芦苇荡之间的盐碱地,虽然主要也是由比较松浮的沙土质地,但是杨振从上面走过了一趟,行人走马没有问题。

而且,这块盐碱地上,除了一丛丛干枯的盐蒿子之外,没有什么遮挡物,鞑子就算谨慎,也会放心追来。

只要他们敢追来,就让他们倒大霉。

“现在还不能走!我们先退回树林子里面,找地方隐蔽!暂时不要惊动了鞑子!”

杨振压低声音说完这话,也不起来,而是原地向后转,然后拎着火情猫着腰,蹑手蹑脚,又十分快速地往回走去,杨占鳌、严三两个只得小心翼翼地,在后面跟着。

没多大一会儿,杨振三个人刚在一处比较密集的低矮灌木后面趴下,就听见“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那队鞑子骑士,已经发现了这片稀疏的杂树林,可能是想这一条穿过树林,到对面芦苇荡边缘察看地形的路,他们就在小树林的外面停了下来。

一群黑压压的鞑子骑士,足有小二百人,就在距离杨振他们十几步远的树林子外面驻足不前了。

一些骑在马上的鞑子,距离杨振很近,就连鞑子战马的响鼻以及臭烘烘的气息,杨振都能听见和闻到了。

杨振自是紧张万分,此时若是被鞑子发现了,那个就惨了,人的两条腿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战马的四条腿的。

再说了,即便是自己占了先发的优势,一旦暴露,立刻拔腿就跑,可也跑不过鞑子骑兵手中的弓箭啊!

一瞬间,杨振甚至做了最坏的准备,手里攥着火枪,想往“鲁密铳”的火门凹槽里添加引火药。

他的想法是,下一刻一旦暴露,那就先开枪打死一个鞑子骑士再说。

不过,他还没有开始行动,就听见外面的鞑子叽里咕噜地说话了,说的是什么他也听不懂,他回头去看杨占鳌和严三,两个人都是摇头。

杨振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还是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鞑子在说什么。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来了。

杨振回头继续透过灌木丛里的缝隙,观察着树林外鞑子骑士们的举动,只见那群鞑子有几个在说完了话之后,迅速分出了一个小队,沿着林子的边缘,继续打马往前,疾驰而去。

另有一小队鞑子骑士,则翻身下了马,有的取了弓箭,有的取了马刀,又是叽里咕噜的一阵对话之后,这一队鞑子竟然朝着土坡上的树林子走了过来。

到了此时,杨振方才猜测出来,敢情这一群鞑子骑士,是想要翻过树林,看看树林后面是什么。

想到这里,杨振就想马上转移,然而已经有点迟了。

那一小队挽弓在手的鞑子,已经上了土坡,进入了树林的边缘,而且好死不死地正朝着杨振他们隐蔽的灌木丛方向走来。

这个时候,杨振只要一动,就肯定会被不远处的鞑子弓手发现,那可就大事去矣!

然而,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林子北面的尽头处,远远地传来了一个口哨声,紧接着,林子外面刚才发号施令的那个鞑子的叫声又响起。

一阵大声的“叽里咕噜”之后,林子外面云集的鞑子骑士们,纷纷呵斥着战马,再次行动起来。

已经十分接近杨振等人藏身处的那几个鞑子弓手,听见了林子外面鞑子头头的命令,立刻转身离去,出了林子,翻身上马,随着大队,往北奔去。

片刻之间,林子外面的鞑子骑士们,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已经紧张得要命的杨振三人,这时都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彼此看看,相视而笑,都知道自己刚刚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此时,杨振多少放松了一点,连忙趁着这个机会,从腰间的弹药袋里,取出一包分装的火药,撕开,往火枪的火门凹槽里倒入,然后端着火枪,猫着腰,往身后的芦苇荡方向小心翼翼地行去。

刚到这边树林子的边缘,就看见刚才的那队鞑子骑士已经绕过了树林的尽头,来到了树林与芦苇荡之间的盐碱地上。

这一回,杨振的视野开阔了许多,距离鞑子队伍也远了,终于可以细细观察这群鞑子的装束了。

其实也不需细看,那个头顶“避雷针”的造型,让杨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满鞑子精锐重骑兵身份。

只是他们身上穿着的“棉甲”外面,又披着一层黑色的甲胄,而且那些暴露在外面的棉甲,包括箭盔上的小旗,也是肮脏不堪,早就失去了本色,这让杨振无从判断他们究竟属于满洲八旗里的哪一旗。

杨振一边看着,一边琢磨着,这个时候,只见这群鞑子里面有个骑着一匹黑马的高大壮硕的鞑子,从一群鞑子骑士里疾驰而出,冲上了之前杨振曾经驻足观望四周的那个沙土包。

那个鞑子头头,手里拿着马鞭,骑着高头大马,驻足沙土包上,一直往东眺望,似乎在观察眼前这片仿佛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而这个鞑子头头,正是被多罗贝勒尼堪派出来,四处搜索先遣营行踪的噶布什贤章京阿尔萨兰!

第六十六章 担忧

且说鞑子噶布什贤章京阿尔萨兰,站在芦苇荡边上的沙土包上观望良久之后,回头冲着那队鞑子骑兵中的什么人又是“叽里咕噜”的一番话,似乎是在下令。

一个小队的鞑子骑兵听了命令,纷纷翻身下马。

大约有十来个人,一半挽弓在手,一半抽出了腰刀,径直越过阿尔萨兰所在的沙丘,直往芦苇荡里走去!

杨振三人躲在远处的树林里,远远地看着这个景象,简直是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鞑子的巡哨竟然这么细致,竟然会亲自往芦苇荡里察看。

此时,杨占鳌、严三也都暗自庆幸方才听从了杨振的命令,没有一个劲儿劝说杨振离开,要不然的话,自己们就算是跑到了芦苇荡里,也一定会藏身在芦苇荡的边缘继续观察。

那么到了这个时候,恐怕就麻烦了——自身的安全倒是没有问题了,可是藏身之处一定会暴露。

那么,一旦如此,以这一股鞑子骑兵的认真劲儿,一定会沿着他们逃跑的踪迹,继续往里察看,那就麻烦大了。

其实,到了现在,杨振也知道自己这支队伍的营地,迟早会被鞑子察觉,而且为了加大熬硝的规模、加快熬硝的进度,他已经不再去管制营里的用火问题了。

所以,只要鞑子细心观察,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所在。

不过即便如此,杨振也希望能拖多久拖多久,能拖一天是一天,尽量拖到他第二次主动出击以后。

杨振一边紧张地考虑着接下来的各种可能,一边继续观察着芦苇荡边上等待的鞑子。

大约过了一刻钟左右,芦苇荡边缘的芦苇丛一阵翻动,那一小队鞑子前哨,终于回来了。

又是一阵叽里咕噜的交谈之后,那个鞑子头头突然用马鞭抽打了马匹两下,居然策马扬鞭地往芦苇荡里冲去。

这个景象,更是让杨振下了一跳——难道说在芦苇荡深处等候的那条小船,还有那队船工桨手被人发现了?!

杨振紧张万分地盯着那队鞑子的反应,心里嘭嘭嘭嘭地跳个不停。

还好,那个鞑子头头策马扬鞭,刚冲进去数十步的距离,就停了下来,只见他一边挥舞着马鞭抽打马的屁股,一边远远地大声呵斥着马匹,可是他身下的战马就是不往前走。

与马匹较劲了一会儿,那鞑子头头无奈之下只得调转了马头,打着马,从芦苇荡里跑了出来。

杨振看到这个情况,方才知道,并不是自己留在芦苇荡里的蜈蚣船暴露了,也不是那队水师营的船工桨手暴露了,这才松了口气。

当然了,杨振不知道的是,方才这个鞑子头头派了一队鞑子下马进入芦苇荡,并不是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而是看一看这个地方能不能行走,能不能通过。

如果能通过,他们就穿越芦苇荡,到真正的海边去看看。

如果不能通过,他们就另找其他的道路。

而那小队进了芦苇荡的鞑子,进去之后往东摸索着走了很远,直到地面开始变得泥泞、他们认为人马不能通行,他们才回转来,并报告了芦苇荡里的真实情况。

而这个做主的鞑子头头,听了报告,更是亲自策马进入,实地验证了一下芦苇荡了的情况。

虽然芦苇荡过于浓密,阻挡了马匹前行,使得马匹不愿前行,也使得这个鞑子头头没有能够继续深入探察,但是这片芦苇荡里能行马,却让这个鞑子头头感到踏实多了。

当然了,杨振也并不知道,与他相隔并不是很远的这个鞑子头头,就是他一直想要知道其下落的阿尔萨兰。

如果他现在知道这个鞑子头头就是阿尔萨兰的话,或许他就要冒着生命危险,用手里装填了弹药和引火药的鲁密铳,远远地把这个前世的宿敌干掉了!

阿尔萨兰骑着马从芦苇荡的边缘地带出来,然后呼哨一声,就带着这一群鞑子骑士打马离开了。

他们这支人马,上午受命出营,从南到北,沿着海岸,一路察看地形,看完了这一处之后,就剩下小凌河河口两侧了。

阿尔萨兰继续带着鞑子的哨骑,去搜索先遣营的踪迹去了,而先遣营的主将杨振却在阿尔萨兰离开之后,赶紧小心翼翼却又慌里慌张地,跑回到了鞑子刚刚离开的芦苇荡里。

刚才三个人都紧张万分,好不容易熬到鞑子都走了,在杨振带头之下,一口气跑进了芦苇荡的深处,直到跑得喘不上气,方才停下来喘息休息。

杨振回头望了望,只有风吹芦苇,高低起伏,轻柔的芦花如同柳絮随风飘荡,而身后幽深的芦苇荡,寂然无声,仿佛从不曾有人来过。

接下来回程的路,就变得轻松多了。

太阳过午,潮水也退到了一天之中的最低位置,芦苇荡深处的泥泞,好像也跟着好转了不少。

而他们一路上遇到的小河沟、水泡子里,又发现了许多搁浅和露背的大鱼,有不少大鱼看起来足有一二十斤重。

这些鱼儿听到他们三个人的声音,不住地在浅浅的小河沟和水泡子里,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想要找个隐蔽的地方。

眼下三个人也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情,于是堪称“神箭手”的杨占鳌,就把没有射出去的箭支,都用在了射鱼上。

杨振也难得地起了童心,跟着杨占鳌和严三一起,挽起了袖子和裤腿,下水抓鱼。

在芦苇荡深处等候了大半日的那几个船工桨手,很快也闻声而来,加入了抓鱼、“捡蚌”的队伍。

直到太阳偏西,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过了未时,杨振才领着这些人回到停船处,登船划桨,满载而归。

杨振归来以后,也不藏私,而是让杨占鳌、严三领着人,给先遣营各部和袁进水师营全都分了鱼获。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能饱餐一顿鱼肉,但是至少各营在傍晚的杂合面糊糊里,总算是见到了荤腥,所以四片营地的士卒分到了鱼获之后,都是欢声笑语。

而且杨振等人的做法,也给了其他营头和队伍巨大的启发,连很少吃鱼的徐昌永所部蒙古兵,都专门搞了一个小分队,让他们去水师营搜罗渔网,去学捕鱼捉虾,改善伙食。

杨振带回来的东西,固然令沙洲岛上的士卒们胃口大开、心情愉快,但是却让徐昌永、祖克勇、袁进等将领感到忧心忡忡。

本来他们分得了鱼获,心情不错,同时听说杨振回来了,都是前来道谢并询问哨探情况的。

结果听说杨振他们在西边遭遇了鞑子的巡哨队伍,立刻就又提心吊胆起来,都是担心不已。

特别是听说,鞑子巡哨似乎有意穿越芦苇荡,进一步往海边来哨探,这几个人都变得高度紧张起来。

因为他们也很清楚,既然杨振领着杨占鳌和严三,能从这一片芦苇荡里出去,那么鞑子的巡哨队伍,就能够在退潮的时候,穿越芦苇荡而来。

只要鞑子穿过这片芦苇荡,“暂编宁远先遣营”驻守的沙洲岛,就会立刻暴露在鞑子大军的面前。

到了那个时候,“暂编宁远先遣营”一共就这么点人马,面对鞑子大军,还不是如同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大姑娘,被骤然扔进了土匪窝?

杨振看见徐昌永的脸上,写满了忧虑和担心,于是一五一十地,把自己今天出去哨探敌情时想到的那些计划和盘托出。

听说杨振又准备让先遣营各部人马全都上岸,准备在他今天勘察过的那些地方,大挖什么“陷马坑”,还有什么“战壕”“交通壕”,以及挖坑埋设“万人敌”“龙王炮”,还要让徐昌永亲率蒙古兵往西去诱敌,甚至要把鞑子往芦苇荡里引,凡此种种“异想天开”“匪夷所思”的想法,直听得几个人瞪大了眼睛,震惊不已。

第六十七章 质问

“我说杨兄弟啊!咱们烧了鞑子的粮草,鞑子肯定坚持不了多久了!顶多了一个月,或者一个月不到,也许半个月,他们就会粮尽自退!反正他们一时也没有海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只要老老实实躲在这里就能立功,你又何必紧着故意去招惹鞑子呢?!就算你说的那些行得通,可咱们今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了吗?!”

徐昌永一听,杨振预备让大家都上岸,主动暴露自己,并吸引鞑子前来进攻自己,大惊失色之下,连连“质问”杨振,希望杨振见好就收,别再瞎折腾了。

袁进也想见好就收,因此听了徐昌永的话以后,连着点头,等到徐昌永话音一落,就紧接着对杨振说道:

“杨兄弟!经过昨夜大战,兄弟们折损了不少,也都十分疲惫!而且昨夜鞑子粮草大营空虚,真鞑子不过千人,我们又是以有心去算无心,以有备去攻无备,所以才能旗开得胜。现在,鞑子已经有备,再去主动招惹鞑子,可不是上上之策!”

徐昌永和袁进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之后,都是看着杨振,而杨振只是默默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其实,有时候杨振自己也在想,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太复杂了点,也在怀疑自己现在指挥的这支队伍,是不是能够胜任自己的计划。

可是现在的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他选择不了敌人,也选择不了战场,更选择不了自己的部下和友军!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再回到二十一世纪,去继续做他的办公室主任,那样虽然平庸,可是至少他过的是太平日子。

但是这些牢骚话,他只能深埋在自己的心里。

杨振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准备再次说服徐昌永和袁进支持自己的主张,但在这个时候,祖克勇先发了话:

“徐游击!袁守备!你们也是打惯了仗的人!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我们不去找鞑子,鞑子就不来找我们了吗?!难道你们真的以为,昨天夜里我们烧了鞑子的军粮,他们会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吗?!”

说到这里,祖克勇冷冷地看着徐昌永和袁进,稍作停顿,尔后继续说道:“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我们只是一味躲着,藏着,等着,是肯定行不通的!鞑子发现我们的行踪,只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尽早不要再去想着在这里过什么安稳日子了!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好好想想在鞑子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应该怎么办!是撤?是战?撤又怎么撤?战又怎么战?!”

祖克勇的这些话说完,场面冷了下来,徐昌永、袁进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但是徐昌永和袁进也知道,祖克勇说的话才是正理。

烧了鞑子的粮草大营,难道还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吗?鞑子又怎么可能容忍在自己大军的身后藏着这么一支“胆大妄为”的明军呢?

祖克勇所说的话,只是把这个“掩耳盗铃”“闭上眼睛假装天黑”的现实直接说破而已。

当下众人都没话可说了,全都拿眼看着杨振。

杨振想了想,最后说道:“你们的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的意思是先发制人!与其坐等鞑子找上我们,不如我们主动去找鞑子!这样做的话,至少打不打、在哪儿打、怎么打,暂时由我们说了算!

“而且我也实地去看了地形地势,鞑子大军在那里,根本展开不了,只能是数百鞑子,最多千把鞑子,来攻我们!这就给我们制造了机会!

“我向大家保证!再打最后一次,而且坚决不打硬仗和大仗!如果鞑子重兵前来,步步为营,我们没有机会,那就撤退!”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表情凝重的徐昌永,专门对他说道:“徐大哥大可不必担心!现在咱们驻守的这个沙洲岛,至少暂时还是很安全的!鞑子军队虽多,武力虽强,可是眼前他们没有水师!若是新造船只,没有三五个月,也不可能出海打仗!就算是我们上岸埋伏鞑子,被鞑子识破,我们也可以迅速退入芦苇荡中,所以我们无路无忧!”

“可是问题就在这里啊,杨兄弟!鞑子若是不敢追进芦苇荡,那么兄弟你方才所说的那些设想,岂不是要落空了吗?万一我们还没来得及火烧芦苇荡,把那里变成你说的鞑子的火葬场,鞑子就抢先动手,先烧了芦苇荡,让我们直接暴露在鞑子面前,我们岂不是更惨?!”

杨振的话刚说完,袁进就接着说了话,而且袁进说的话,更是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就是的啊!万一鞑子先动手烧了芦苇荡,兄弟你的计划,岂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落空了?!再说了!今天鞑子也去看了地形地势,咱们把它往那里引,他们又岂能不防着我们?哥哥跟鞑子交手多少年了,鞑子有多精,哥哥可是比你清楚啊!”

徐昌永听了袁进的话,好不容易坚定了下来的立场又有所动摇。

这些年来,他们跟建虏打仗,除了守城之外,在野战中基本上就没有占过建虏的一点便宜。

“徐大哥,袁大哥,你们说的都对!如果我们不尽快出击,鞑子很有可能会一把火烧了芦苇荡!到时候,我们连最后一点胜算都没有了!所以事不宜迟!我决定,明天退潮之时,我们再次出击!”

杨振这一次的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且其中的种种不合情理,也让这几个人瞠目结舌。

“兄弟你疯了!?我们明天上岸出击,不是正中了鞑子的心思吗?!他们正巴望着我们自己放弃了这道屏障,上岸自投罗网呢!你倒好,还上赶着往里跳!”

徐昌永听了杨振的话,真是吓了一跳。

昨天晚上才刚刚烧了鞑子的粮草大营,他的部下损失了一百多个,等于损失了三成士卒,已经是很严重的损失了。

可眼下这才休整了一天,明天上午就又要上岸去挑衅鞑子大军,这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所以,听了杨振的话,他实在是有点接受不了。

这个时候,袁进也跟着说道:“杨兄弟!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了!鞑子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驻军在河口一带,就绝不会丝毫不做防备!万一落入鞑子的陷阱,我们想伏击他们,却被他们反过来伏击,那可就真的危险了!”

“所以,我们就是要尽快!只要我们够快,我们就能够抢在鞑子前面构筑好阵地!

“徐大哥、袁大哥!我们明天出击,绝对不是去跟鞑子大军拼命的!而且我答应你们,如果鞑子有了防备,我们就立刻撤退!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也可以直接撤入海中!从此一劳永逸,静等鞑子大军粮尽自退!”

杨振慷慨激昂地说完了这些话,挨个看了看眼前这几个带兵的将领,转而又用极其诚恳的语气补充道:

“各位老兄老弟!拜托各位回营激励士气!明天不管成功与否,都是我们这次北上救援松山的最后一战了!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打赢了,战利品归你们!打不赢,我带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断后阻敌,掩护你们撤退!”

杨振话音刚落,祖克勇抱拳冲着杨振说道:“杨协镇!算我一个!先遣营是一家!打得赢,共享战果!打不赢,一起断后!”

杨振听见祖克勇这样说,连忙冲他抱拳致意,然后转头去看徐昌永和袁进,等着两个人表态。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徐昌永和袁进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同意了。

他们两个人也不是真的贪生怕死,而是他们觉得胜算不大,还不如不打,因为已有的功劳已经可以让他们升官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是再去打那么一下,打赢了当然好说,到时候喜上加喜;可要是打输了呢,到时候吃个败仗,很可能前面的功劳还没得着奖赏,这后来的失败就要让他们承担责任了。

只是杨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祖克勇也加入了进去,他徐昌永要是不同意,将来必有麻烦。

虽然杨振称呼他为兄长,可他知道杨振毕竟是上官,若是祖克勇也不同意,那么他将来回到祖大寿的麾下,一切都好说。可现在,祖克勇竟然同意了。

而且,徐昌永跟袁进还不一样,袁进不去的话,杨振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人家不是暂编宁远先遣营的人马,然而他徐昌永所部,可是这个暂编营的人马啊!

再说,这些事情,其实之前杨振已经跟他透过口风了,当时他都没有反对,现在坚决反对也不好。

徐昌永思来想去,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干了!再干这一票!”

杨振看着徐昌永,知道这个汉子终究还是可取的,他虽然没什么主意,容易动摇,可是终究还是有底线的,这与他在历史上力战不降、最后被杀的表现基本一致。

第六十八章 合一

杨振、祖克勇、徐昌永和袁进等人刚沟通完出兵的事宜,这时突然就听见,西边岸上的方向传来了一阵阵雷鸣般的声响。

正在聚议的这几个人都是一惊,纷纷站起来往西边眺望,直到发现那些雷鸣般的声响并不是发生在芦苇荡的边缘,这才略微放下了心。

“鞑子开始炮击松山城了!”

杨振一边儿说着话,一边继续看着西边的夕阳,心里有点疑惑,但是略一想,他就明白了,于是接着对众人说道:

“但是不用担心!至少今天晚上咱们不用担心松山!现在已经到了申时!鞑子照理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发起强攻了!我猜,鞑子此时打炮,是在校正射角,以便调整炮阵!

“明天!我猜很可能就是明天,鞑子就要对松山城发起新一轮的炮击和强攻了!”

杨振这边说刚完话,就又从遥远西边传来了一阵大炮轰击的声音!

徐昌永等人听了杨振的话,略微宽心的同时,也有些将信将疑,都是咬着牙关不说话,满脸忧虑地看着西方。

松山城距离海岸的芦苇荡,直线距离大概八九里远,距离杨振他们所在的沙洲岛,可能十里地左右,虽然炮声隆隆,他们听得清,可是往西边眺望,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这个时候祖克勇说道:“祖大帅的意思是让我们尽快送信进城!以前鞑子没有大炮,特别是红夷大炮,大帅不担心鞑子能够攻克松山或者锦州,可是现在鞑子有了重炮!这就不得不担心了!若是金国凤、夏成德他们,在重炮轰击之下,坚守之志动摇,那可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祖克勇看着杨振,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协镇大人!骚扰、吸引鞑子来攻我们,固然能够起到救援松山之效!但是当务之急,怕是得先遣人告知松山守军援军已至,我们在外的消息!”

祖克勇说完这话,其他人都是扭头看着他,心里都想,这个祖克勇也真是一个不肯安分的主儿!

“祖兄弟!昨天夜里我们在鞑子的粮草营里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松山城里的金国凤、夏成德这些人,即便是聋子也该听到了吧!即便是傻子,也能猜到是城外的鞑子出了问题吧!我们还有必要画蛇添足,再派人去城下送信吗?!”

徐昌永一想到要送信,就知道送信肯定得骑兵去,可是杨振旧部没有骑兵,袁进又是水师营,如果非要去,那就只能从他和祖克勇之间出人了,因此立刻反对起来:

“我老徐可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不想去松山报信,问题是这个时候这么做,不仅多此一举,而且简直就是自投罗网啊!信送不到,人被截杀,咱们图个什么!?”

紧接着,袁进也站出来符合了徐昌永的意见,说道:“杨兄弟!按照你之前的说法,咱们明天就要大举上岸骚扰鞑子、引诱鞑子来攻我们,这不就是救援松山了吗?徐游击所部轻骑,明天又担负着主动骚扰、吸引鞑子来追的重任,今晚让他们上岸苦战一场,去送信,即便明日归来,怕也难以按期出战,岂不耽误了大事?!”

这意思就很明白了,那就是在说祖克勇了,要去送信,你就去吧,只是没有明说出来而已。

祖克勇的神经再大条,这个时候也听出来了,只是看了看徐克勇和袁进,就对着杨振一抱拳,说道:“既然是我提出来的,自然是我带人去!”

结果,祖克勇话音一落,杨振就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不能去!其他人今天也不必去!”

听了杨振的话,徐昌永和袁进表情缓解下来,尤其徐昌永暗自松了口气,可是祖克勇却又要再说什么。

这个时候,杨振拦住了祖克勇,接着对众人说道:“不是不去!而是明天去!刚才的炮声,我们听见了,想必先遣营和水师营的将士们也都听见了!一会儿回去,就这么告诉他们,鞑子猛攻松山,明天我们全军一起上岸,掩护先遣营前锋哨探马队,去给松山守军送信!”

这可是现成的出兵理由和借口,杨振迅速就把西边远处传来的炮声与明日的伏击战联系到了一起。

杨振的话一说出口,徐昌永就听明白了。

很快,袁进也明白了。

这是把给松山送信的任务和明日伏击鞑子的任务二合一了。

而且,明天以给松山城送信为由出兵,既能让大家说服麾下将士,又能让徐克勇麾下的那些蒙古兵的表现看起来更真实。

若是告诉他们,说是让他们主动去诱敌,谁知道其中哪一个人要是落了马,被鞑子给活捉了,说出了实情,自己们岂不是白辛苦了一场!?

徐昌永和袁进想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之后,对杨振的认识更深了一层。

若说以前杨振的那些歪点子、鬼主意还有可能是张得贵、李禄这帮人帮他出的话,那么现在这种临场反应,却不是别人能够帮得了的。

这个时候,祖克勇也反应过来了。

不过,他还是担心松山城的安危,只听他又说道:“协镇大人!明天主要是诱敌,信送不到的可能性太大了,万一松山城不知道援军已至,出了问题怎么办?!”

“不会的!祖兄弟,你要相信我!金国凤、夏成德他们既然坚持到了现在,就不会轻易动摇!”

杨振说完了这话,只是盯着祖克勇,继续说道:“如果祖兄弟你身上带有祖大帅写给金国凤和夏成德的信件,不如明天就拿出来,交给徐大哥的人马,让他们带着信件去!否则以后可能真就没机会送出了!”

杨振的话,让徐昌永和袁进的心里都是一惊。

不过,更让他们惊讶的,则是祖克勇的回答。

只听祖克勇沉吟了片刻,最后说道:“好吧!”

祖克勇的回答,既证实了杨振的猜想,又让其他几个人大吃了一惊,敢情祖大帅还有这样的安排!?

徐昌永看看祖克勇,又看看杨振,见杨振依然微笑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失落或者不快,心里又暗自佩服杨振的城府。

如果是他徐昌永,自己要是表面上被任命为了先遣营的主将,可是祖大帅在暗地里又对别人也有了交代,随时随地会有一个人拿出祖大帅的命令,取代他的位置,他的心里一定会很不好受。

什么叫不被信任?

这就叫不被信任。

不过,对于这种可能,杨振早就想过了。

他虽然出身于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也算是辽东人了,可是对于现在的宁锦军队或者“关宁军”来说,他就是一个不被信任的外来户而已。

至于除了给金国凤等人的信件之外,祖克勇还有没有其他祖大寿的秘密军令,杨振不敢保证。

也许自己哪一天行差踏错,祖克勇再拿出一纸军令来,就能将自己取代了!

但他不在乎了。

因为现在先遣营的主力,是他的旧部,而不是祖克勇和徐昌永了。

没有自己的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祖克勇和徐昌永的那点骑兵,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而他们的骑兵,自从决定走海路北上那一刻起,就已经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这个时候,西边传来的鞑子炮击松山的响声,也已经停息了好一阵子了,到此,众人也才相信,鞑子现在只是试炮,明天清晨开始,恐怕就是松山城的危急时刻了!

第六十九章 战壕

几个人终于达成了一致之后,各自回营传达命令,着手准备明天上岸,再与鞑子拼上一场。

杨振送走了心事重重的徐昌永、祖克勇和袁进之后,回到了自己沙洲顶上的营地里,但他根本没有时间休息,而是马上叫来了杨占鳌、严三,对他们说道:

“今天晚上对我们至关重要!鞑子既然已经发现了那处芦苇荡前的空地,我担心他们会派人再来察看!我们不能不倍加小心!”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杨占鳌,对他说道:“占鳌!一会儿吃完了饭,你再辛苦一趟!带几个人,再回到今天我们藏身的地方!就在那里守着!若是鞑子派人再过来察看,就迅速回来报信!我们也好有个防备!”

杨占鳌听到杨振说的话,想了想,看了看严三,然后说道:“大人!还是严三跟我去吗?大人身边儿也不能没人护着啊!明早出兵,谁来给大人掌舵?”

杨振听了这话,知道说的有理,先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而询问严三,对他说:“袁守备的水师营里人头你熟悉,哪个比较机灵活泛点儿?!你推荐一个,我去找袁进说说!”

严三也没有迟疑,当即对杨振说:“大人还记得那个郭小五吗?人够机灵,水性也好,年纪不大,却也在水上打混了不少年!”

“既然这样!占鳌,你现在就带着我的旗牌,去找袁进袁守备!就说是我的意思,调用那个郭小五,还有一条小船,今晚你们前去西边芦苇荡外面值守放哨,此行以你为主,以郭小五为副!”

杨振说完这话,杨占鳌点头应诺,随即转身离去,带着杨振的旗牌,自去找袁进借人借船去了。

接下来,杨振又让严三出去,去把自己麾下所有部将叫道自己的窝棚这里来商量出兵的事情。

没过多大功夫,张得贵、张臣、李禄、潘文茂四个人前脚跟着后脚,全都到齐了。

杨振将自己今天出去察看地形的所见所闻,以及路上的所思所想,还有傍晚时分,与徐昌永、祖克勇、袁进三人的计议,全都和盘托出,最后说道:“刚才西边传过来的炮声你们也都听见了,鞑子明天必定猛攻松山城!

“若是明天松山城能够守住,我们此行就算成功了!若是松山城守不住,我们之前的作为和功劳就要大大逊色了!而且鞑子猛攻松山城在即,我们肩负救援松山的使命,自是不能坐在这里袖手旁观!”

说完这些话,杨振看看自己的这几个死忠、铁杆部下,见他们脸色还算平静,于是接着说道:

“我与徐昌永等人虽然说定了,明天早上退潮之后出兵上岸,但是,我们与他们大为不同,我们没有马匹,也好上岸,与此同时,我们上了岸以后,却又严重依赖工事!”

说到这里,杨振指了指夕阳下的营地边缘那些残垣断壁,以及残垣断壁下的壕沟,继续说道:

“看到了没有!我们设伏的时候,最依赖的,不是战马,也不是火枪,而是构筑这样的胸墙,挖掘这样的壕沟!

“特别是这样的壕沟,今后我们军中可以称之为战壕!最是方便火枪队和掷弹兵队使用!到时候,徐昌永所部引来了鞑子的骑兵,我们就躲在战壕里,既不用担心鞑子的箭雨,也不用担心鞑子的战马冲撞!

“而且等到我们在沙土地上埋设的万人敌、龙王炮炸响了之后,敌人倒霉,我们却不会有事!即便近在眼前,只要我们及时回到战壕里,也伤不到我们分毫!”

杨振向着几个部下,描绘了一番依托战壕和胸墙,利用各种火器作战的“美妙”场景,然后接着说道:

“你们不用担心!只要我们在战前把该搞出来的工事,都搞出来了!这场战斗,我们就稳操胜算!如果鞑子的人马,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实在是太多,打不过来,我们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杨振蹲在地上,拿一根枯树枝,在地上纵横交错地画出了自己设想的“战场”,然后指着从“战场”通向芦苇荡的几条线说道:

“如果情况不妙!到时候,我们就沿着这几条交通壕,迅速撤入身后的芦苇荡里,到了那里,鞑子的追兵就不敢追来!如果他们敢于追来,我们到时候,为防万一,也可以在芦苇荡里,再设一条阻击壕!回到芦苇荡里以后,可以继续开火,阻击鞑子!

“所以,你们放心!我杨振是不会在稀里糊涂、不明所以的时候就去冒险的!既然决心要打,那就一定是有了把握!没有把握,我不会去打!”

张得贵听了这话,看看其他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也都知道对方的意思。

这些人在一起时间久了,而且跟在杨振的身边虽然时间上有长有短,但对以前那个杨振的性子还是比较了解的,心里都在质疑:“你以前可不就是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就去猛攻猛打的吗?”

但是这么想,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他们可不会说出口。

特别是经历了夜袭鞑子粮草大营的战斗之后,他们对杨振的认识已经改观了许多。

而且他们也习惯了听从杨振的命令,过去比这个情况险恶得多的大仗、硬仗、苦仗,都打过了,还在乎现在这个吗?!

然而,这个时候,熟悉杨振的张得贵终于开口问道:“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咱们跟着大人这么久了,什么时候秃噜反账过?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绝对没得二话!”

其他几个人听了这话,也反应过来了,明明杨振还没说今天晚上到底要干什么,却已经让他们有点热血沸腾了。

杨振也没让他们多等,见他们问到了关键处,立刻说道:“因为要提前准备工事,挖掘战壕和交通壕,所以今天夜里,我们就要先行出发!要不然的话,等到了明天,徐昌永他们上岸以后,若是引来了鞑子,我们的战壕却没有挖好,万人敌、龙王炮没有埋设好,到时候可就误了大事了!”

众人一听,这才发现,杨振前面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是些想法,只有最后这一句,是让他们做的,而且还是马上就得做的。

不过杨振下了决心,他们也不能有二话,当下都是点点头,没有人提出问题。

杨振看着这些忠心的部下们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的安排,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心里其实也很感动,不过这个时候不是讲感情的时候,他看着潘文茂貌似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就主动问他:“老潘!火药的问题大吗?今天进展大吗?”

杨振也知道这几天来大家跟着他都辛苦坏了,尤其是潘文茂,一天到晚都在忙碌,要么就是在指挥一帮人熬硝,要么就是带着一帮人调配火药,每天只有一两个时辰的休息睡觉时间。

杨振也不想把自己的得力部下们给逼成这个样子,但他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好在潘文茂也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清楚好的火硝、好的火药,对杨振以及自己所在的先遣营有多么重要。

“大人!今天倒是弄出来一批好硝!等到干透了,小心碾碎,弄成粉末,就可以继续配制火药了!不过今晚又得干个通宵了!”

潘文茂说完了这些话,苦笑着用双手使劲儿搓了搓脸,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

杨振想了想,看着他,对他说道:“营里的火器,也不必全用新火药!新火药还是要可着火枪队、炮队先用!

“另外,从宁远出发的时候,不是有一批旧火药吗?!这一回,全都给它用上吧!那些什么万人敌,龙王炮,手榴弹,又不是火枪、火炮这类精贵火器担心炸膛,那些东西本来就是要爆炸,即便是用了旧火药,只要个大、量足、多用药,一样有威力!”

“那敢情好!这样一来,倒是省事一些,左右随船运来的那些东西和配料,应该是足够撑过这一次了!”

第七十章 先后

杨振布置好一切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沉入西边的群山之中了,天色渐渐全黑了下来。

杨占鳌也已经带着那个严三推荐的郭小五回来了,小船也安排了,只等着吃罢了晚饭就出发。

这一回,杨振带着杨占鳌、严三和郭小五,去了张得贵的那片炮队营地吃“碰饭”。

此时,张得贵按照杨振的要求,去找袁进协调船只的事情了,炮队营地里,只留下了炮队右翼副官杨珅和抬枪队的把总邓恩,领着一帮人在忙碌。

邓恩是张得贵手下的“老”把总了。

说他“老”,不是他年龄大,他才三十多岁,比杨振大那么几岁,并不算大;说他“老”,是因为他的这个“把总”职务,任职时间太长了。

这个人是广宁后屯卫世职百户出身,以世职百户出任营兵把总好多年了,先后跟着杨振父子,苦仗、硬仗打了不少。

可是,打过的仗里,败仗总是居多,队伍也是越打越少,职务也就没有什么晋升,一直沉沦“下僚”。

这一次,杨振指示成立抬枪狙击手队,一直比较重视部下资历的张得贵,就把邓恩这个“老把总”提拔起来了,让他领头主其事。

经过了昨夜夜袭鞑子粮草大营的这一仗,这个邓恩也算是经受住了考验,杨振也把干掉鞑子贝子洛托的功劳,就记在了张德贵和他率领的抬枪队头上。

杨振的做法,自然使得这个一直沉沦下僚、已经有点心灰意冷的邓恩,很快就焕发出了热情,开始变得勇于任事了。

杨振等人一到,杨珅和邓恩两人就迎了上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邓恩不等杨珅先开口,就满脸笑容地对杨振说道:

“大人!咱们今晚几时出发?这一次,若是再有满鞑子大官露面,咱们抬枪队还是让他有来无回!以前卑职不懂大人所说的狙击战术,自从昨夜一战,卑职和抬枪队的弟兄们都明白了!还是这样的功劳,立得最爽,来得也快!”

杨振听见了这话,也是冲他和杨珅笑笑,先是对他说道:“你们有信心就好了!你们抬枪队要真搞懂了狙击战术,以后跟着我,想立功那可容易得很!”

说了这话,杨振也不再去看邓恩那张笑开了花的脸,而是转脸对着杨珅说道:“晚饭好了没有?我还真是有点饿了!其他的事情,咱们一边儿吃饭,一边儿细说!”

杨珅和邓恩听了这话,连忙让开路,请杨振入营。

所谓的“营区”,自是简陋至极,地面上只能看见一个接着一个窝棚铺着芦苇的棚顶子,而炮队的人员,全都住在半地下的窝棚里。

做饭、吃饭的地方,也是在一处略微宽敞点壕沟里,只是上面没有搭棚子,没有铺芦苇杆子。

普通士卒的地窝棚里,自不可能也用得上珍贵的桐油灯,一到了夜里就是漆黑一片。

现在只有搭灶做饭的轮值火头军这里,灶台里的火光闪耀,映照出一片光亮来,所以围了一群饥肠辘辘的士卒,都焦急在等待,像一群饿狼一样。

杨珅、邓恩两人领着杨振等人到来,看见这个状况,杨珅一声暴喝:“起开!都他娘的是一群饿死过托生的,个个都是个吃货!晌午吃了那么多,这还没到时候,就又都围了过来!都他娘的给老子起开!”

杨珅怒斥完,原本围着锅台的一众士卒,瞬间退开了一圈,让出一片地方来。

这个时候,已经来到壕沟边缘的杨振,连忙制止了杨珅的呵斥,反而对着那个执掌锅灶的老卒大声说道:

“不用再等了!让兄弟们先吃!最后给我留一勺就行了!以后先遣营各队主官副官,开饭时统统都排队尾,决不能让一个兄弟没饭吃!队里只要还有一个兄弟饿着肚子看着,主官副官就决不能先吃!”

杨振这个话一说完,本来还有点乱糟糟的场面,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这可不是杨振想要的效果,看见众人都有点傻眼,杨振立刻又高声喝道:“听清了没有!?”

这回效果出来了,当下面站着的那一大群士卒,搞明白了杨振是来真的之后,顿时不约而同,整齐地回答道:“听清了!!!”

“很好!火头军!开饭吧!”

杨振也饿,而且加了不少碎鱼肉、碎蚌肉,大火熬制的杂合面粥,也散发着强烈的香味,让他也一个劲儿地咽口水。

但是在这个时候,遇上了这样一个难得的收买军心的机会,他可不能放过。

而同样饥肠辘辘、早已饿的得前胸贴后背的杨占鳌、严三,还有杨珅和邓恩,也只能跟着杨振一起,站在一个长队的队尾,眼睁睁地干看着壕沟里一队队饿狼一样的士卒在那里“狼吞虎咽”了。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过去,终于轮到了杨振等人,此时的那口大锅了,只剩下了一点锅底,还有锅底上戕下来的一些焦糊的锅巴。

“这群王八羔子,还真他娘的是一群饿死鬼托生的!大人!就这些了!咱们就将就着吃吧!”

邓恩官小,按照杨振的说法,他自然排在杨珅和杨振前面,不过他还不是真的那么不晓事儿,所以打了剩下的锅底饭,先给杨振端来了一碗,一边递过来,一边苦笑着说道。

而杨振也不跟他客气,抬手就接了过来,找了个地方蹲下吃了起来。

自己下午辛辛苦苦搞回来的鱼肉、蚌肉,已经连一点儿渣都不剩了,盛在碗里的,只有粘稠的糊糊和锅底焦糊的锅巴。

此时,吃完了饭的士卒们,在各棚棚长的带领下,列队离开,最后,只剩下杨振领来的杨占鳌、严三、郭小五,还有炮队的杨珅和邓恩在埋头吃饭。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张得贵带着几个人,回到了自己的营地,见杨振在,连忙过来见面。

见大家都已吃过了饭,他也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在袁进营中吃过了。

张得贵一到杨振身边,就对杨振说道:“大人!跟袁进说完了!商定的时间,还是跟昨天一样,亥时出发!

“这一回,距离并不远,咱们亥时登船,亥时三刻就能绕过去,找地方抛锚,然后换乘小船,深入芦苇荡里,找地方落脚!

“关于明天上午徐昌永所部、祖克勇所部战马如何上去的问题,我按大人你的说法,跟袁进也说了。拆他大船甲板的想法,他——也同意了!

“但是,搭建浮桥的事情,得等到明天退潮了之后才能进行!而且浮桥保留不了几个时辰,咱们不能在岸上拖延太久,一旦到了涨潮的时候,不管什么结果,都得撤回来!要不然就只能抛弃那些战马了!”

“我知道了!不会太长时间的!要徐昌永、祖克勇抛下他们的战马,那还不等于要了他们的命吗!?”

杨振一听张得贵说完这些话,就知道了袁进的意思。

不过,袁进这么爽快就同意了拆他大船甲板的想法,倒是颇令杨振意外。

杨振之所以让张得贵去协调这个事情,一方面张得贵资历也老,足以代表自己。

另一方面,也是他考虑到了袁进的态度,先让张得贵去给袁进吹吹风,同时给自己留点余地。

若是袁进不同意,那么自己就亲自去找他好好谈一谈。

杨振当初为了取得徐昌永的支持,同意他们带上战马一起乘船北上,可是没过多久,他就有点后悔了。

特别是到了这个沙洲岛上之后,战马一时半会儿根本利用不上,而且上岸困难,登船也困难,每回都需要大量的土木作业。

不过这一次,用得着徐昌永和祖克勇的战马了,再困难也得弄上岸去。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把三四百匹战马弄上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撤退回来的时候,速度必须够快才行,若是按照以前的做法,用船运输,那可就太慢了。

杨振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利用每天上午退潮的时候,这个沙洲与对面的芦苇荡之间,只剩下一条宽约两丈左右的浅浅水道的时候,在上面用小船和大船上的甲板搭建一座浮桥。

第七十一章 棚长

至于对面的芦苇荡里,近海的一带,即使退潮后,地面也非常泥泞,人走没问题,战马走在上面,就比较困难一点,一不小心就要陷进去出不来。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的想法,还是利用袁进水师营大船上的甲板,在最泥泞难行的一段,铺设成“栈道”。

积水较多的地方,则继续利用小船加上大船的甲板,在芦苇荡里搭建一段“浮桥”。

这样不仅战马可以相对容易一点通行,就是张得贵的炮队,行进起来也相对容易一点。

这些计划,要想得到实行,就需要袁进的无私配合。

杨振自己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换取袁进配合自己的筹码,就等着张得贵先去谈,谈不好自己就拿出来。

没想到,张得贵居然谈成了,袁进也都答应了。

想到这里,杨振看着张得贵,对他说道:“老张,你说要拆他的大船,袁进就答应得这么爽快?!”

这时,张得贵迟疑了一下,然后苦笑着说道:“那些大船,对于袁进袁守备来说,就像是那些战马对徐昌永一样,都是命根子,哪会那么爽快?是这样的,大人!我答应回来替他跟大人说项!——”

说到这里,张得贵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杨振的表情,斟酌着说道:“袁进袁守备的水师营里,原本没有多少战兵,昨夜听从大人的劝告,搞了一个二百人陆战敢死队,听着挺提气,可是一上岸,一入敌营,就乱了,死伤惨重!

“这一回,听说咱们又要上岸打,而且打的都是真鞑子,他营里就有许多人不愿意,他这个守备也是新官上任,有点不敢违拗了营里大多数人的意愿!就请托我,来给大人说说,拆甲板,架浮桥,搭栈道,接送转运,他们干了,但是呢,他们就光干这个行不行?”

杨振一听,很快就明白了袁进请张得贵转圜帮着说情的意思:“你是说,袁进的水师营这一次就不上岸了,不参与伏击鞑子人马了?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袁守备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他水师营是什么意思?!他敢违抗大人的军令不成!?”

袁进请张得贵帮着转达的意思,经过张得贵这么一说,不光是杨振听明白了,就是杨振身边的几个人也都听明白了,别人还没说啥,杨占鳌先怒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敢临战退缩?!”

杨占鳌说了这话,其他人都齐刷刷地看着杨振,等候他的说法。

而杨振也没有想多久,就对张得贵说道:“好!我答应了!”

杨振话音一落,张得贵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而其他人则都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杨占鳌还待再说什么,却被杨振拦住了,只听杨振又说道:“老张!一会儿你再去袁进营里一趟,就说我同意了!这一战,他们水师营不用上岸了!只要把浮桥、栈道架好搭成,此战若有斩获,将来报捷的时候,也算他一份功劳!”

说到这里,杨振又看着张得贵,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我今天晚上带着火枪队、掷弹兵队,先上岸,带着大家去挖壕、埋雷、布设战场!你今夜就不用一起去了!明天上午,你们跟祖克勇、徐昌永一起行动!同时,要督促袁进水师营拆甲板,架浮桥,搭栈道,接送转运!”

说完了这些,杨振想了想,最后说道:“老张!你去找袁进说这些事儿的时候,可也别忘了告诉他,这些事情,他办成了,我给他算功!若是办砸了,耽误了我的大事,可别怪我杨振翻脸不留情面!”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单独带着严三,离开了炮队的营地。

而杨占鳌和郭小五,则收拾了东西,前去之前转备好的登船处,先行出发,给后续的开路队伍放哨去了。

张得贵则是马不停蹄地,又带着几个随从,往袁进营里去转达杨振方才所说的那番话去了。

其实,袁进的这点心思,杨振也能理解,袁进水师营里的那些船工桨手们也确实不是合格的战兵,这一回就是跟着上了岸,也不过是凭着人多、揍个数,给其他人壮个胆而已。

真要让他们发挥自己的作用,还是全员留在后面,担负起接送转运的责任为好。

袁进既然辗转提出这样的请求,杨振答应了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若是能够换得他们在后方更尽心,那就更好了。

处理完了这些让人闹心的事情,杨振带着严三来到了掷弹兵队的营地。

掷弹兵队的人手比炮队少,左右翼加起来一共六个大窝棚,各棚里有个棚长,基本上也是由原来的把总或者什长充任棚长。

这个棚长,就像是杨振随手任命的各队主官、副官一样,都不是朝廷军制序列里的武官职务,听起来就不正式。

不过,在杨振的这个先遣营里,特别是在现在的这片营地里,却非常实用。

掷弹兵队六十个人,分为左右翼,左右翼又各分为三个小队。

一个小队由一名把总或者其他底层小军官充任什长,带着一小队人马住在一个大窝棚里。

一个窝棚里的最高长官,自有他在朝廷军职序列里的职务,这个职务有的是营兵官制里的把总,有的是卫所官制里的总旗。

当然,也有的之前就是什么或者小旗,机缘巧合之下,也成为杨振先遣营里新搞出来的“棚长”了。

之前的军职非常复杂,这些人跟着杨振父子,一起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其实也没剩下几个真正的大头兵了。

不过是因为去年战败突围以后,被定了个“临战脱逃”的罪名,很多人之前的军职都被一撸到底,“成了”最底层的兵罢了。

眼下,把各个地窝棚里的最高长官,称呼为不伦不类的“棚长”,反倒更合大家的心意了。

现在的杨振,本无意立即就更改营制,但是这次北上,先有了个暂编的先遣营,一番机缘巧合之下,倒也无意间形成了“营”“队”“棚”这样的三级营制。

到了掷弹兵队宿营的这片窝棚区,杨振让李禄、潘喜召集了左右翼的所有窝棚的“棚长”们前来,把自己的安排说明了。

并且命令他们,务必在亥时之前,准备好所有能够携带的万人敌、龙王炮、手榴弹等武器,随身携带不了的大件,比如万人敌,龙王炮,务必提前去找张得贵,预备出几条蜈蚣船,一路随行,运送到芦苇荡里。

因为这一次他们上了岸,就是要把这些东西,提前埋设到预定的位置上去的,一点也耽误不得。

李禄等人领了命,自有潘喜等人各回各的棚里,去传达杨振的最新指示,而李禄没走,留了下来,并从身边取过来一个东西,一边递给杨振,一边说道:

“大人!这是之前你讲的铁皮木柄手榴弹!我跟王守堂,就是那对铁匠父子说了,没想到他们竟然知道生铁雷!而且也曾给驻扎在宁远的军队打过生铁雷!

“我一说要弄个木柄,方便咱们投掷,他们竟然也能听明白!这两天,他们没干别的,竟然搭起个炉子,把咱们不用的佛郎机专用铁弹丸给烧红了,最后打制成了这个样子,装上了木柄!您看看,是不是您说的那种铁皮手榴弹!”

第七十二章 再战

杨振一听了这话,连忙接过了李禄手里的东西,那东西,入手有点沉重,怕是有两三斤重。

杨振手握木柄,借着李禄窝棚里的桐油灯一看,心里大喜,简直跟后世他所知道的木柄手榴弹几乎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后世的木柄手榴弹更轻,而这个更重。

后世的木柄手榴弹,装药的铁皮弹壳,是圆筒状的造型,而这一个则是圆球装的,有点像是小号的震天雷加了个短木柄的感觉。

与此同时,后世的木柄手榴弹不需要明火,导火索已拉开,就会自燃,可是这一个,导火索也藏在中间有孔洞的木柄里,但是导火索就露在外面,却需要明火来点燃。

杨振就着桐油灯的光亮,仔细看了又看,越看越是满意,当下对李禄说道:“不错!虽然距离我的设想,还有差距,但基本上差不多了!”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下来,专门看着李禄,对他说道:“一会儿你亲自去找王守堂和王煅,就说我对他们搞出来的这个铁皮手榴弹十分满意!奖励给他们一人十两银子!叫他们再接再厉!圆球型的,直筒型的,多试试,看看哪个装药更多,威力更大!

“而且你要专门告诉他们,这个手榴弹的铁壳子,爆炸后形成的碎片越多,它的威力就越大!他们要是弄出了那样的手榴弹,我一定有重重有赏!”

杨振的亲兵队长杨占鳌不在眼前,杨振也没说奖给王守堂父子的二十两银子从哪里出,李禄也知道杨振从来不管钱,而且也没有钱,想来想去,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好在,上次离开宁远的时候,他的开拨银子也没花一分,这回夜袭鞑子营地之后的收获里面,也给他分了一部分银子,加上之前的积蓄,总算还拿的出来这些银子。

不过,杨振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安排完了这些事情,就带着严三,去了其他的营地巡视,又先后与潘文茂、徐昌永、祖克勇碰了碰面,最后敲定了上岸诱敌并伏击鞑子的各种大小适宜。

直到月亮高升,夜色如水,杨振才回到自己的窝棚处,躺在芦苇铺地的窝棚里,拉过那条破棉被,很快就呼呼大睡了。

在跟着杨振以前,严三还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不过累虽然是累,可也真是够惊险、够刺激,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干的事情!

同样奔波了一天、劳累了一天的严三,眼皮子都要抬不起来了,但是想想这几天的人生际遇,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新来的他虽然没有准备铺盖,不过他也不挑不拣,就在杨振窝棚旁边,临时找了杨占鳌的破毡毯,躺在一堆温暖的芦苇上,躺倒就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仿佛是刚闭上眼,两个时辰就过去了,而严三也从沉睡中突然惊醒了。

他挣扎着起来,从地窝棚里探出头去,看看天空,见月亮似乎已过中天,立刻清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来叫醒杨振。

杨占鳌不在,他这个杨振任命的亲兵队副队长,就要担起这个责任来了。

杨振这几天也累够呛,此时睡得深沉,不过因为心里有事,严三一叫,他就醒了。

两个收拾了东西出来,站在地面上往远处看,袁进营里靠海的地方,灯火闪烁,显然已经在准备了。

李禄营地那里也是难得的灯火通明,已经行动起来了。

再看近处,脚下不远的沟壕里,张臣率领的火枪队左翼,还有张国淦率领的火枪队右翼,也已经整装待发了。

经历昨夜的夜袭鞑子大营,这些人也都得到了锻炼,上至领队的副官,下到“棚长”和士卒,都已经知道了杨振的打法。

特别是经历了昨天晚上那样险恶的情景,他们却没有死掉一个人,不过是几个人受了一点儿程度不同的轻伤罢了,使得他们对手中的“鲁密铳”是信心大增,知道手中的“鲁密铳”值得依靠,连带着上上下下的胆子也就越发大起来了。

这一回,大家又知道是伏击鞑子,而且有战壕和交通壕可以藏身和撤退,所以并不担心生死的问题。

唯一让大家不爽的是,大家藏身的战壕和撤退的交通壕,还有专门坑鞑子战马的陷马坑,甚至包括掷弹兵队埋设“万人敌”和龙王炮的坑洞,都需要火枪队左右翼的士卒们动手去挖。

为了这个,自己们还不得不半夜三更就出发,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如果不是夜里营中不允许喧哗,甚至不允许大声说话,“碎嘴张”张国淦就要把自己心里嘀咕了无数遍的这些话给当众说出来了。

杨振看火枪队这边儿都准备好了,就让严三打着先遣营的旗帜,去掷弹兵队的营地传令集结。

不大一会功夫,严三打着旗帜走在前面,李禄和潘喜各领一支队伍,往火枪队左翼的营地方向而来。

杨振站在壕沟上面,冲着张臣低声喊了一声:“出发!”

张臣随即跃出壕沟,打出了火枪队的旗帜,火枪队左右翼的士卒们,就像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一瞬间全都从沟壕里跳上地面,分左右翼,迅速列了两队。

他们跟着张臣和张国淦,而张臣和张国淦跟着杨振,没有一个人说话,只一路朝袁进营地所在的方向,悄没声息地行去。

而在他们的身后,则跟着同样悄没声息的李禄及其掷弹兵队左右翼。

到了袁进的营地附近,袁进赶来见面。

杨振再见了袁进,两个人都很有默契,谁也没有去提此前由张得贵奔走其间、帮忙说和的事情,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样。

而袁进知道水师营不需要跟从出战,也了却了心中忧虑的一件大事,在对待杨振所部主动出击的问题上,态度重新变得积极起来,跑前跑后,亲自帮着指挥联络。

只用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众人就顺利完成了登船。

杨振麾下的火枪队、掷弹兵队,本来一共才一百来人,昨夜火枪队左右翼一直集体行动,除了几个受伤的,没有损失一个火枪手。

可是掷弹兵队就不同了,六十个人出战,活着回来的只剩下了四十八个,其中还有几个带着轻重不同的伤。

所以,这一次跟着杨振率先出战的,包括杨振新收的亲兵队副队长严三,总共才不过八十九个人而已,行动自是非常方便。

若不是因为需要携带的“万人敌”“龙王炮”“手榴弹”等弹药较多,这些人根本都用不上十条蜈蚣船,五六只蜈蚣船就足够了。

而且这点人马船只的出行,除了袁进和张得贵跑前跑后并等候送行之外,甚至都没有惊动到徐昌永和祖克勇所部的沉睡。

杨振、张臣带着一个棚的火枪队士卒,坐在一艘由严三亲自掌舵的蜈蚣船上,走在最前面。

此时潮水已经涨到了高位,绕过了沙洲的南端,沙洲与芦苇荡之间原本不过两丈左右宽的水道,如今已是一片汪洋。

如果不是留下了严三领路,单凭杨振自己的记忆,怕是找不到当时西去哨探的那条水道和道路了。

好在严三已经在海上跑了多年,对辽西海岸线上这样的地形,有着天然的敏锐,由他掌舵带头,很快就引领着整个小船队,乘着涨潮的水势,准确又快速地冲进了白天他们探索过的那片芦苇荡里。

芦苇荡里白天退潮后勉强能够行船的小河流,此时已经变成了宽大的水道,可以一路往西,深入得更远了。

海风和潮涌,再加上桨手们的努力划桨,使得杨振此行由十艘小船组成的小船队在芦苇荡里行驶得速度飞快。

芦苇荡里的河道上,除了风声和水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月光下,广袤的芦苇荡显得无比幽深、静谧,既有一种迷人的美,同时又令人望而生畏。

第七十三章 设伏

只是,杨振本人根本无暇欣赏月色下的芦苇荡,也没有时间为之感到沉醉或者恐惧,因为他自从得知严三顺利进入了白天走过的小河流以后,就紧抱着怀中的火枪安然入睡了。

直到他乘坐的小船突然冲上了一处浅滩,并成功地搁浅在那里为止,巨大的震荡让他惊醒,也让和他同船的火枪手们从睡梦中惊醒。

在张臣的低声呵斥之下,船上的火枪手们迅速起身跳了下去,杨振也跟着跳了下去,踩着芦苇荡里一层浅浅的水,迅速将乘坐的船只拉到一边去,以便给后来的船只留出合适的位置,让它们顺利冲出水道,冲上坚实的浅滩。

杨振、张臣等人下了船,留下划船的桨手们留守此地,然后由严三带头领着,继续往芦苇荡的深处,朝西方行去。

白天的时候,他们通行的地方已经做了标记,杨占鳌与郭小五也给他们做了标记。

一行人往西走了没过多久,严三就找到了一片倒伏的芦苇,并在那里找到了杨占鳌、郭小五留下的船只,只是并没有遇见那些跟杨占鳌同行的桨手们。

不过,找到了方向就好办了,众人也是信心大增,等候了片刻,集齐了所有的火枪手和掷弹手之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开去。

从这里再往西行,已经都是比较坚实干燥的地面了,海水涨潮的威力,到了杨占鳌他们丢弃小船的地方就算是到顶了。

所以接下来往西的路上,杨振麾下的一行人,没费什么太大的劲儿,也没花太长的时间,就顺利地抵达了芦苇荡的边缘地带。

比较费点劲的,倒是掷弹兵队的那些数量较多的“万人敌”“龙王炮”了,这些东西比较笨重,需要掷弹兵队的士卒,一趟又一趟,往返数次才能搬运过来。

明朝官军制作的“万人敌”和“龙王炮”非常笨重,而且都比较耗费火药。

尤其是“万人敌”,明朝军队的“万人敌”最大的那种,如果换算成后世的“公斤”来计算,竟然重达四十公斤。

如果去掉了承载火药、铁蒺藜的陶罐,以及搬运使用的木箱子以后,里面需要装填的火药等物起码也得在十公斤左右了。

如果不是因为火药品质严重不达标、不过关,这样的“万人敌”,应该是不会辜负它的这个霸气名字的。

这一回,杨振等于是把自己在宁远城里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底,都压上去了。

所有库存的“万人敌”“龙王炮”,以及从袁进水师营里搞到的“龙王炮”,总计二百余颗,全都给运了过来。

此战若是真的失利,其实也不用徐昌永和袁进再劝他了,杨振自己都会主动撤退到海上避敌去。

因为此战若是不能建功,他的手里也根本没有了继续赖以建功的本钱,就连设圈套、打伏击的本钱也没有了,既然仗都没法打了,再上岸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杨振坚信,他这一次的安排是很有可能建功的。

因为在明朝与满鞑子过往二十多年的战争中,从来都是满鞑子针对大明官军做圈套、诱敌、打伏击,基本上没有出现过明军做圈套、设伏,去打鞑子的伏击。

二十多年来,明军连出城野战的念头都生不出来,强悍如大明辽东的边军,都只敢凭借坚城固守而已。

这些蹂躏明军如无物,嚣张跋扈到了极点的满鞑子,又怎么会料到敢有人设他们的埋伏,打他们的伏击呢?

就算是有埋伏,杨振料想以他们对明军的蔑视,他们也不会临阵退缩,而且他们打破脑袋也绝不会想到杨振备下的埋伏,竟会是这样的埋伏。

先说杨振带着火枪队的左翼,率先来到了芦苇荡的边缘地带,这个地方,杨振来过,已经比较熟悉了。

就在沙地边缘,杨振举手止住身后的队伍,蹲在地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两个鹅卵石,然后拿在手上,用力敲击了三下。

在寂静的夜里,石头击打石头的声音,在风吹芦苇的呼呼声中,显得十分清脆。

只过得片刻,前方百余步外的那片树林子里,突然钻出了一个身影,猫着腰,像个豹子一样,迅速地朝着芦苇荡这边奔了过来。

张臣立刻举枪瞄准那个身影,而杨振立刻用手按住了张臣端着的长枪,这是他与杨占鳌、郭小五早就约定好的联络信号。

果然,那个身影来得极快,几起几落之下,就到了众人的前面数步之外,这时张臣也看出来,来人是袁进水师营里的那个郭小五。

“大人!杨把总在前面林子尽头的那片空地上,领着其他人正在偷摸挖那陷马坑呢!这片地界,今天晚上干净得很,一个满鞑子的游骑也没看见!杨把总说,昨天大人和他遇见的那队鞑子,可能昨天就过了河,往北边去了!总之现在这里安全得很!大人可以带着大伙放心干活!”

那个身影,正是袁进水师营里借来为杨占鳌掌舵驾船的郭小五。

郭小五跑过来以后,隔着几步远就出了声,到了杨振面前,更是立刻单膝跪在地上,快速地报告了他们观察到的情况。

“松山城外的大营里,今夜可有什么动静?!你们有没有往西去看?可有什么异常?!”

杨振听到郭小五的话,心里感到踏实之余,又接着问道,他也担心这里的宁静祥和是个假象。

毕竟不到十之里外,就是鞑子在松山城外、小凌河南岸的娘娘宫大营了,他很担心,若是他在指挥大家挖掘战壕、陷马坑的时候,鞑子夜里的游骑意外地来到了这里,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但是同时,他又不敢派出人手往西去走得太远了,有了昨夜的奇袭之后,鞑子在娘娘宫的大营,一定会加强巡哨,万一鞑子没有发现他们在此地进行土木作业,反倒是发现了他派出的哨探,那么伏击鞑子的设想,一样会见光死。

杨振看着月光下的郭小五,问完了话,只听那个郭小五立刻回答道:“小的倒是有心想去探探!不过杨把总担心打草惊蛇,惊动了鞑子,坏了大人的大事,俺们就没敢去!自来了这里之后,小的就奉了杨把总的命令帮着望风,一直在前面那片树林子里守着,没有动过地方!”

杨振听到郭小五这么说,总算放下心来,当下招呼了张臣和张国淦,以及已经赶过来会合的李禄和潘喜,就着月光,领着两队的主官和副官们,来到前面的盐碱滩、沙土地上,给他们各支队伍,分别划分了区域,分派了任务,然后让他们迅速分头行动了起来。

此前,杨振让张国淦在宁远城里打制和购买的铁锹,此时充分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这些铁锹只有火枪队自用的那部分,是按照杨振画出的形制,由宁远城的铁匠铺打造出来的。

其他剩下的几十把,则全都花了银子从宁远城里的铁匠铺购买的,各种形制的都有。

但是不管是什么形制的,此时用来在沙土质的土地上挖掘战壕、交通壕,却是非常物尽其用了。

杨振营里装备的这些铁锹,比起后世流行全世界的多功能军用锹、战备锹来,差距大了去了,但是对于现在的先遣营来说,却是足够用了。

杨振先是安排了火枪队左右翼、掷弹兵队左右翼的挖掘任务,等他们行动起来之后,就在郭小五的引领之下,往前方去找杨占鳌了。

杨占鳌知道杨振的几乎全部计划,这次带着郭小五等人前来这里放哨,就事先准备了铁锹。

到了预定的地点,杨占鳌只是让头脑比较机灵的郭小五,在树林子找了一颗粗壮的大树爬上去四处瞭望,而他自己,则带着那一队划船的桨手,到预定设置陷马坑的地带,开始挖掘。

杨振到来的时候,那片树林所在的台地,与小凌河主航道之间的那片开阔地上,已经遍布了他们这些人上半夜挖掘出来的陷马坑。

“大人!这一片都是沙土地,沙土松浮,也好挖,我们七个人,已经挖了二百来个了!还没来得及用干草覆盖,您看看,挖这么大、这么深,够不够用!”

第七十四章 雷区

杨振一见到杨占鳌的面儿,就听杨占鳌这么对他说道,见杨占鳌这么尽职尽责,凡事都能替自己往前想,往前赶,心里十分感动。

不过,此时也不是好好说话的好时机,因此听了杨占鳌的话,杨振拉起他的手,用力拍了拍,点点头,就蹲在了地上细看,并用手去试探杨占鳌带人挖掘的陷马坑。

单个陷马坑,大小大概有先遣营士卒吃饭用的大木碗的碗口那么大,深度约有两尺左右。

“够了!大小合适,深度也够用!很不错!”

陷马坑太大了,折不断马腿或马蹄,若是太小了,马蹄进不去,也发挥不了作用。

杨振一边儿低声说着话,一边站了起来,往前面看,只见清亮的月光之下,前方一大片区域里,每隔两三尺见方的地面上,都有一个黑咕隆咚的窟窿,密密麻麻,怕不下两三百个。

杨振眼看着这片布满了陷马坑的地域,基本上覆盖了从树林到河岸芦苇丛的全部开阔地,心里满意极了,于是对杨占鳌说道:

“占鳌辛苦了!你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啊!陷马坑的事情,就这样了!完全足够了!”

说到了这里,看着辛苦了半夜的杨占鳌,杨振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不过,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陷马坑的数量是够了,但是光靠陷马坑,是不可能拦住所有鞑子的,而且从马上摔下来的鞑子,也是极大的威胁!我们还要再挖出一条工字壕来!”

杨振一边儿说着这个话,一边儿迈开了大步,在陷马坑地带往东,通向芦苇荡前那片盐碱地的方向上,走了二十来步,然后由南向北,用脚画出了他所说的“工字壕”的形状。

然后,杨振叫来了杨占鳌等人,对杨占鳌说道:“我知道,你们干了大半夜了,没有休息,已经很辛苦了!可是火枪队左右翼、掷弹兵队左右翼,现在都有各自的重任在身,这条工字壕,只能是我和大家一起干了!弟兄们再加把劲儿,把这个干完了咱们再休息!”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也把自己手中的火枪放在一边的地上,然后回手把背在背上的短柄铁锹取下来,不管不顾地,先自己干了起来。

杨占鳌一看,也是二话不说,按照杨振用脚画出的路线,找了个地段就挖了起来,其他人自是无话可说,只能跟着继续埋头苦干了。

而郭小五也不用杨振吩咐,转头就去了之前藏身的树林子,继续瞭望放哨去了。

好在这片海岸与小凌河河岸之间的土地,大多是比较松浮的沙土地,间或有些鹅卵石层和碎石头层,但是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好开挖的。

三月中旬的辽西地面上,夜里的气温还是挺低的,海风吹来,还是挺冷的,不过只顾着埋头苦干的杨振,不仅没有感觉到一丝的寒冷,相反,半个时辰过后,就出了一身的大汗。

而此时,他画出的工字壕的第一条壕沟,也基本成型了。

这条壕沟深度在四尺左右,加上用挖出来的沙土堆积而成的掩体,深度可达五尺左右。

至于宽度,足可容一人轻松转身,但却无法使两人并肩通过。

对杨振来说,这就够了,因为即便他有时间有能力挖出更宽更长的战壕,但是现在的他,也并没有多少人马可以用来布防这里。

又是半个时辰之后,一直挥汗如雨、埋头苦干的杨振,已经累得双臂都要抬不起来了。

也是这个时候,李禄带着自己的掷弹兵队左翼,赶了过来,他们人多势众,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而杨振也借此机会,可以喘上一口气,坐在壕沟里休息一会儿了。

随同前来的严三,还从不远处的小凌河边打来一水囊的淡水,给杨振饮用,并主动接过了杨振手里的铁锹继续挖掘。

就这样,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月亮的光辉黯淡了下去,黎明前的黑暗已经来临,杨振设想中针对鞑子设置的第二道死亡线,终于宣告完工了。

这一次伏击,杨振一共设置了五道死亡线:第一道,就是杨占鳌他们之前已经挖好的陷马坑。

第二道,则是杨振挥汗如雨,亲自领着众人挖出来的这条“工字壕”。

第三道,则是由李禄、潘喜带着掷弹兵队埋设的大片“雷场”。

第四道,则是在“雷场”后面,由张臣和张国淦领着火枪队,沿着芦苇荡的边缘地带前出二十多步,挖出来的另一条“一字壕”。

至于第五道,则是预留给炮队左右翼设置在芦苇荡边上,位于芦苇荡里面一侧的虎蹲炮、佛郎机和抬枪狙击手!

杨振绝不相信鞑子的骑兵,在冲过了陷马坑,躲过了第二道死亡线上的掷弹兵,甚至冲过了“地雷阵”之后,还能躲得过第四道“伏击线”的火枪手和第五道“伏击线”上的炮手、抬枪手。

若是鞑子的战力,真的逆天到了这种地步,那么杨振也就不用再去尝试着改变大明朝的命运了,直接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终于,到了天色即将大亮的时候,在全体将士的共同努力之下,杨振设想中的五道“阻击线”,全都贯通了起来。

一条月牙形的长壕,穿越了埋设过“万人敌”和龙王炮的区域,将陷马坑地带后面的工字壕,与“地雷阵”后面火枪队挖掘的“一字壕”连了起来,并且贯通了火枪队的“一字壕”,直接深入到了隐蔽在芦苇荡边上的炮队预留阵地后面。

杨振领着众人,从陷马坑后面的工字壕,试着在底下壕沟里,一路走到芦苇荡里,众人这才彻底明白,为什么杨振非要挖出这么复杂的壕沟工事了。

有了这套地下壕沟工事,鞑子的骑兵若是来得少了,完全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若是鞑子的骑兵来得多了,自己们也可以沿着直接深入芦苇荡的壕沟全身而退。

杨振领着众人走完了一趟之后,心里也基本满意,当下对着不住赞叹的众人说道:“咱们的基本工事已经完备了!接下来就看诸位的了!”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众人,略一思考,又说道:“陷马坑处,一会儿由杨占鳌、严三你们负责,领着那几个挖坑的船工桨手,弄些干芦苇和枯枝败叶过去,撒上一层,把它遮住!同时你们二人要记得,提醒徐昌永,不得率队从此通过!”

杨振说完这些话,看着杨占鳌和严三,二人连忙答应,然后转身而去。

接下来,杨振又对李禄说道:“一会儿,你和潘喜负责,把你们埋设的万人敌和龙王炮全部位置,都给标记出来!导火线团所在之处,要用石头压盖一些易点燃的干芦苇以防万一!”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远处“工字壕”所在位置,略一沉吟,接着说道:“陷马坑后面的工字壕,就由潘喜率领掷弹兵队右翼驻守!多备各种手榴弹!

“鞑子只要冲过了陷马坑那段地面,你们就要使劲儿投掷手榴弹!能炸死多少就炸死多少,炸不死他们,炸伤也行!

“至于李禄,看到对面那片树林子了吗?到时候你要率领掷弹兵队左翼,埋伏在对面的树林子里,在徐昌永率领他诱敌的马队穿越了树林之后,你们要阻断他们身后的追兵,逼着鞑子绕开树林!

“如果鞑子人马实在太多,你们阻断不了,你和你的掷弹兵队左翼可以从树林子左侧尽头,直接躲进芦苇荡里!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在那片树林里挖掘战壕,也可以躲过鞑子战马冲击!

“我只要你们能起到一些阻滞鞑子骑兵的作用,将徐昌永所部和追兵分开一段距离,就算你们有功!但是你们不能跟在徐昌永后面,冒险穿越你们埋设万人敌的区域!”

杨振决不想拿自己亲自设下的“雷区”,最后不得不把敌人和自己人一起炸了。

听了杨振所说的话,李禄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下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而潘喜也接了命令,当场转身离去,开始安排部署防守工字壕的任务去了。

第七十五章 决心

杨振给他的部下们安排的任务和发布的命令,全都非常明确,几乎不存在任何误解和产生歧义的空间。

这样做,虽然稍微显得啰嗦了一点,但是却极大地方便了部属们正确领会他的意图。

因为目前他所安排的伏击计划,相对于这个还是冷兵器占主流的时代而言,有点太过于复杂了。

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了失误,都很可能直接导致整个计划的失败。

所以,他不得不千叮咛万嘱咐潘喜和李禄,所为的就是避免他的部属们好心办了坏事,最后弄砸了大局。

李禄在听了杨振的安排之后,觉得还是在那片树林子里再挖一条壕沟藏身比较好,免得自己的部下在遭遇鞑子冲击之前先被徐昌永的马队给冲散了。

所以,他领了命令之后,立刻就带着麾下的掷弹兵队左翼,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雷区”,前往远处那片树林子里继续挖掘战壕去了。

而站在杨振身边的张臣和张国淦,听完了杨振对掷弹兵队左右翼的安排之后,也都基本明白了自己的任务。

那就是坚守在芦苇荡前沿二十几步外的那条“一字壕”里,以防止鞑子大队骑兵冲过“地雷阵”之后,跟着徐昌永的蒙古兵,直接冲击祖克勇的中军预备马队和张得贵的炮队阵地。

“你们的任务,就不用我多说了!只要是出现在你们眼前的所有鞑子,马上的,地上的都是你们的目标!

“但是要记住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若有鞑子将领出现,你们二十人、四十人一同瞄准他一个同时开火,老子就不信打不死他!

“到时候祖克勇的弓箭手们,临时会跟你们同一条战壕!不要让弓箭手们小瞧了火枪队!”

杨振的话说完,虽然没有点名,但是张臣、张国淦两人也都知道是在说自己,当下一齐领了命令,转身离去各自安排各自的士卒,定人定位,分段防守,不到四十人,撒到长长的战壕里,瞬间就看不见了。

杨振眼看着这个场景,也是叹了口气,若是手底下能够三五百个类似的“鲁密铳”火枪手,他就能有更大的作为了。

可是他没有。

听见杨振叹气,一直守在身边的严三说道:“大人不必叹息!大人有了这番密不透风的安排,鞑子骑兵不来便了,只要来了,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这个时候,杨占鳌也说道:“大人不必想那么多!祖大帅和方巡抚大人让我们来救援松山,我们来了,前番烧了鞑子军粮,已经算是大功一件!

“这一次,若能建功,自然是好上加好,若是不能建功,那也必定是命里如此!我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了,该做的,能做的,想到的,都已经做了!若是不能围歼鞑子一部,那也算不得是我们的错了!”

听了这些话,杨振立刻知道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身边人的信心,当下苦笑着说道:“你们说得没错!若是这样都不能完胜鞑子一场,那咱们可就太不中用了!至于其他的,咱们尽人事,听天命吧!我杨振只求无愧于心!”

说完这些话,杨占鳌、严三都没法接话,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

杨振所说的,其实就是他现在心里真正所想的——以他现有的条件,准备到了这个程度,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

若是做到了这个地步,面对鞑子骑兵冲击的时候,还是没有还手之力,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在辽西这个正面战场上继续坚持下去了。

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的这个打法,面对鞑子重骑兵的冲击不能凑效,他就要认真考虑另外一条“曲线救国”之路了。

当然了,他的曲线救国之路,可绝不是投降满清,搞什么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是吴三桂的做法。

而且事实也已经证明,吴三桂这么做,是很失败的。

因为满鞑子绝不是满傻子,哪里会任由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到时候上船容易下船难,只要你上了贼船,一定会让你去做你不能做的事情。

若是你不做,你就隐藏不下去,若是你做了,你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杨振明白,一旦去学了吴三桂的做法,搞不好他就会像吴三桂一样,彻底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将来就算是在满清的阵营里造反成功了,到那时污名也早已注定,再想给自己洗白,根本没有一点机会了。

吴三桂在历史上的前车之鉴,他很清楚,所以他绝不会再去走吴三桂的道路。

再说了,虽然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生逢乱世,应当做到能屈能伸,可是他毕竟还是有底线的,不可能什么事情都去干。

所以,他的“曲线救国”方针,可不是去学吴三桂,而是要去效仿他一直比较尊敬的毛文龙。

当初从宁远出发的时候,他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先在正面战场上努力抗清,一旦在正面战场上抗击满清南下的努力失败,那么他就带领部下泛舟渡海,前往东江镇旧地再谋发展。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处心积虑地要求走海路北上,并且刻意结好觉华岛水师营守备袁进的根本原因。

尽管杨振的心里很不爽,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的东亚大陆上,满清八旗军队的战斗力,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暂时还没有哪一支力量能够在野战之中与之抗衡。

但是他也很清楚,现在的满清八旗军队尽管很强,却也有两大缺陷,其中一个是火器。

不过,满清八旗军队的这个缺陷,眼下却正在得到弥补,而且拉长这块短板的势头,在黄台吉的大力支持下,还在不断的加快。

如果黄台吉几年后不死,恐怕在火器方面,杨振就没有多少机会了,至少不会有代差的优势了。

而满清军队的另一个缺陷,或者说短板,就是水师了。

这个短板,要一直等到康麻子重用施琅打造舰队、统一台湾的时候,才能真正得到弥补,算一算,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呢。

杨振将来想要在满清军队席卷天下的时候逆势翻盘,唯有满清军队的这两个短板,他可以利用。

也就是说,面对满清军队,唯有在火器和水师这两个方面,他还有闪转腾挪的余地和逆势翻盘的机会。

现在,若是火器挡不住鞑子,不能助他打赢一场精心设计过的战斗,那他也没有必要再在陆地上与鞑子争雄了,趁早出海去算了。

杨振看着远处精心构筑的伏击场,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那些心事,过了片刻,他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遂又对严三说道:

“今日上午,等张得贵他们到了以后,你把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大旗,暂时交给张得贵保管!到时候,就让他们立在炮队的阵地中间!鞑子看到了这面旗帜,一定会前来攻取!到了那个时候,二十门虎蹲炮和佛郎机齐发,必能重创鞑子一部!”

说到这里,杨振的脸上浮现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容,心情也随之转好了不少,连带着杨占鳌和严三也开心起来。

“你们两个,还有那个郭小五,就跟着我,一边帮我随时传令,另一边儿,我们也可以在那个弓形长壕里捡漏!

“你们也多备上一壶火箭,到时候瞅准了,把那些没有点燃的万人敌、龙王炮都点着了,别浪费了这些宝贵的火药!”

杨占鳌和严三连忙答应了下来。

第七十六章 战地

三月初十早上的太阳,终于出现了芦苇荡的上方,一道道金色的光芒,越过高高的芦苇丛,照射在火枪队的一字壕里面。

杨振、杨占鳌、严三,还有火枪队左右翼的官弁士卒们,各自抱着自己的武器,靠在战壕的沟壁上趁机补觉。

而此时,已经忙碌了整个后半夜的掷弹兵队左右翼,终于也都做好了各自的战斗准备,就等着徐昌永统带的蒙古马队前去诱敌了。

李禄领着掷弹兵队左翼,在开阔地带前方的那片台地上的树林子里,又沿着树林前方的边缘,挖掘了一条深深的“一字壕”。

这条“一字壕”的前方连接处,就是这片台地边缘的一道或平缓或陡峭的斜坡。

在这条“一字壕”里,掷弹兵队左翼现有的二十五个掷弹兵分段把守,每个人面前,都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火药弹。

其中既有陶罐装填了火药制作而成的传统震天雷,也有大海螺装填火药制作的简易“手榴弹”,还有大小各异的空酒坛子装满了火药和碎石头制作而成的“滚雷”,唯有主官李禄面前,还摆放着几个他给杨振看过的铁皮手榴弹。

这一次,他就是要在实战之中亲自看看这个铁皮手榴弹的威力。

李禄看着树林子前面的光影,距离自己的战壕越来越近,知道太阳已经越升越高,快到树梢了。

但是后方芦苇荡里还是一片安静,预料中应该到来的后续队伍,还没有到来,这让处在最前方的李禄有点心急了。

就在他频频回首,透过树林间的空隙探看自己后方的情形之时,突然一声如同雷鸣的声响,从数里外的西边传来过来。

李禄先是一懵,随后立刻暗叫一声:“不好!鞑子开始炮击松山,准备攻城了!”

果然,一声炮响之后,紧接着就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鞑子的重炮齐发,开始攻打松山城了!

李禄听到的炮声,正是三顺王营中“红夷大炮”发出的巨大声响,“红夷大炮”发射之时声闻十里,威力自是不凡。

而松山城外鞑子炮营“红夷大炮”攻城发出的巨大声响,同时也惊醒了正在睡觉的杨振和火枪队的所有其他人。

杨振听到炮声传来,先是吓了一跳,等到快速爬出战壕往西探看,发现并无鞑子人马到来,方才放下了心。

昨天的判断没有错,现在鞑子已经开始用重炮轰击松山城了,可是徐昌永他们还是没有出现,杨振不由得有点心急起来。

他回头看了看东方高高升起的太阳,心里正想象着张得贵、徐昌永和祖克勇等人的情况,想象着他们为什么现在还没到。

就在这时,他突然就看见战后背后不远处的芦苇荡里,一阵响动。

芦苇荡里的响动,也立刻引起了杨占鳌、严三、张臣等人的注意,杨占鳌立刻拉开了手里的强弓,而张臣则迅速端起了手中的火枪。

但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芦苇荡中有人呼喊:“大人!协镇大人!我是邓恩!我们到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原来是张得贵炮队里打前站的抬枪队到了!

在张得贵、徐昌永和祖克勇三部人马里面,原本进行最慢的炮队,这一回反而成了最容易登陆的队伍了。

而在炮队里面,两人一架九头鸟,抬起来就可以迅速行动的“抬枪队”,则是最轻便的队伍。

也因此,张得贵就让邓恩领着抬枪队先出发,充当了前哨队伍。

听见邓恩的这声叫喊,杨振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他知道,这一次的计划终于八字画好了一撇!

众人盯着芦苇荡,没过多大一会,邓恩的身影率先从中冒了出来,只见他推开挡在身前的芦苇丛,一个纵身跳了出来,小跑着来到杨振的面前,单膝跪地禀报道:

“大人!浮桥搭好了,栈桥也修起了!张游击让卑职带抬枪队当先,虎蹲炮队、佛郎机队随后就到!还有徐游击、祖将军的马队在后面,深处的芦苇荡里有积水,比较难走,可能还要再等上一会儿!”

已经等了那么久了,杨振也不介意再多等一会儿了,当下对着邓恩点了点头,让他带着抬枪队,就在芦苇荡的边缘地带,设立抬枪队的狙击阵地。

不过邓恩说得没错,他刚刚带着抬枪队去寻找有利地势,安置抬枪队的狙击阵地,没过多久,杨珅带着他之前参过战的炮队右翼即虎蹲炮队到达了。

杨振已经给他们划定了建立阵地的区域,当下就让杨占鳌领着,去了右翼的芦苇荡边缘设置炮位。

炮位就隐藏在芦苇荡边缘地带浓密的芦苇丛中,而炮口则冲着芦苇荡外一马平川的盐碱滩。

这个安排让杨珅满意极了,既能利用浓密的芦苇丛隐藏自己,又能掩盖炮位,让鞑子跑到近处再打,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前天夜里的那一幕,杨珅到现在都是记忆犹新,那种打出一炮就能放倒一片敌人的场景,每每想起都会让他热血沸腾。

现在的他,面对鞑子的密集冲锋,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改变了,他再也不会感到恐惧了。

相反,现在的他,对于鞑子们擅长的那种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断,似乎永无休止、永不衰竭的骑兵攻势,反倒是有点渴望了。

只要自己有足够的火炮和弹药,鞑子越多越好,越密集越好,因为再多的鞑子,也不过是给自己们送人头来了!

包括杨珅麾下的炮手们,面对鞑子的心态也在悄然发生着转变,那一次夜袭阻击鞑子的追兵,他们被安排在最后撤离,当时他们每个人都是满怀恐惧的,许多人站立的双腿和装填弹药的双手,都是颤抖的。

可是,亲眼目睹了鞑子和二鞑子在自己发射的虎蹲炮轰击下成片倒地的场面之后,他们对于鞑子的那种恐惧,很快就消散无踪了。

就是真鞑子又怎么样呢?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唬他妈谁呢?!弹丸打在他身上,是神仙也得死!

只是经历了一次夜袭的胜利,杨振旧部士卒的精气神就起来了,对于火器的信赖也迅速建立起来了。

杨珅他们抵达没有多久,芦苇荡里就远远地传了一阵“人欢马叫”的声音,杨振侧耳细听,隐约听到了徐昌永的大嗓门:

“好走了!可算是好走了!这里的地面是干的!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他娘的快点!再磨蹭下去,又该涨潮了!你们还想不想回去了!?”

徐昌永的声音先传来,但是杨振透过倒伏的芦苇丛,首先看到的身影却是张得贵的炮队人马。

四个人一组,像抬轿子一样,抬着重达两百斤左右、带有炮架的佛郎机炮,而且四个人里的每个人,身上还都背着一具佛郎机炮的子铳。

佛郎机炮,是一种后装子母炮。每门佛郎机母炮,都配有四个或者六个专门用来预先装填弹药的子炮,算是这个时代比较先进的一种中小型火炮了。

不过,这种型号的火炮,对于明朝末年的官军来说,却有点鸡肋的味道。

因为明末朝廷财政困难,佛郎机的炮身铸造和火药制作多是粗制滥造,再加上这款佛郎机炮——母炮较大、子炮较小——的固有缺陷,导致它只是合适用在水师战船之上和城池防守之上。

官军在野战之中,无暇使用,也不敢使用,使得它相较于其他火炮的比较优势,也没法得到充分发挥。

杨振之所以看上了这款火炮,就是看中了它射速快这个比较优势。

至于佛郎机子炮较小,导致它母炮口径虽大,但是弹丸却小的劣势,杨振则毫不在意。

因为,他眼下根本没打算使用佛郎机的专用铁制弹丸杀敌,而是要用普通的火枪铅弹,或者,干脆就用海岸上遍地都是的碎石子充当散弹。

第七十七章 送信

张得贵走在炮队左翼的最后面,等他来到杨振跟前的时候,炮队左翼十门佛郎机炮的炮手们,已经被严三领着到芦苇荡前缘的左翼设置阵地去了。

张得贵满身疲惫地都跟前,杨振冲他笑着点头,并上前与他拥抱,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什么话也没说,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是张得贵知道杨振的意思,这一刻,就是再累,他也觉得值了:“大人!卑职幸不辱命!该来的人马全都带来了!”

杨振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徐昌永正牵着马推开了一片挡在他面前的芦苇丛,出现在了杨振的眼前。

“杨兄弟!我老徐没来晚吧!就怕耽误了咱们的大事啊!我们在芦苇荡里听见了几轮炮声,还以为鞑子先来了呢!后来想想才想明白,那是鞑子在炮击松山了!兄弟你真是神算子!昨天就算准了今天鞑子要炮击松山!”

听到这番话,杨振连忙笑着上前,也与徐昌永以拥抱见礼,两个人相互怕打着对方的后背,哈哈笑着说话。

“不晚,不晚!来得正是时候!鞑子开始猛攻松山了!刚才打了几轮炮,恐怕一会儿还要打!徐大哥你们先休整一下,然后咱们就开始行动!”

“不用休整了!这些天弟兄们没骑马,身子骨都快他娘的生锈了!这些蒙古马也不怕累,再不让他们跑几圈,反倒是要生病!”

徐昌永这个人是一个直性子,这样的人尽管有缺点,但是缺点就写在他的脸上,算是比较容易相处的类型。

他虽然耳根子软,比较轻信,没有主见,遇到了困难容易发生动摇,但是他做人又比较光棍磊落,答应了要去做一件事情,主意没变之前,就会马上去做。

徐昌永要马上整队出发诱敌,杨振当然也会不反对,看着他们这一行二百来人浑身沾满了泥水的狼狈样子,杨振反倒觉得这个状况倒是符合一支心急火燎去送信的马队形象。

就在火枪队战壕与芦苇荡之间的那片沙土地上,徐昌永简单整顿了一下自己带出芦苇荡的人马,二百多个人,牵着二百多匹马,散乱地拥挤在一起,人欢马叫,好不热闹。

徐昌永整顿了一下自己的马队,派了亲兵过来请杨振,领着杨振来到了他们的马队前面。

徐昌永看见杨振过来,立刻对杨振说道:“杨兄弟!先遣营前锋哨探马队,所有人都在这里了!你要不要说上几句话?老徐麾下的兄弟们虽然都是马队,可是对协镇大人你,那也是仰慕得很啊!”

这个时候的杨振可没工夫跟徐昌永麾下的马队士卒们说话,他有几句紧要的话,要告诉徐昌永。

“徐大哥!咱们前面的这一大片盐碱地,现在都是挖好了陷马坑、埋好了万人敌的死地!这是给鞑子设好的陷阱!你和你的前锋马队出发的时候,只能从这里,一路往西,穿越对面的那片树林子!

“回来的时候,也是只有这一条路,穿越树林,越过这片盐碱地,跨过火枪队的战壕,从炮队的阵地上穿过,直入芦苇丛中!”

杨振一边郑重其事地对徐昌永说着这些话,一边拿手往西指点,告诉他率队前进的方向和道路。

“兄弟!万一鞑子骑兵来得急、追得紧,老哥哥甩不掉,拉不开距离,怎么办!?到时候,兄弟你可得悠着点啊!”

徐昌永一听杨振的话,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他可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人了,战场上这点事情自然是门儿清,杨振一说,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徐大哥你也不用太担心了!前面树林子里,我已经有了安排,到时候们回来只要顺利冲过树林,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李禄了!你们只管沿着我给你说的路线往前冲!其他不用多管!但是一定要注意,不要冲垮了我们自己的炮阵!”

到了树林子外面,鞑子追击徐昌永所部就有两条路选择,一条是直接越过树林,一条是绕开树林冲进一马平川的盐碱滩。

杨振事先在树林子里安排了李禄的掷弹兵队左右埋伏,就是为了逼着鞑子绕开树林去追徐昌永。

那样一来,陷马坑就不会浪费,就能发挥作用了。

两个人正说这话,又听见芦苇荡边缘地带又是一阵喧哗——祖克勇带着麾下的重骑兵,一人牵着一批马,终于走出了芦苇荡。

杨振连忙拉着徐昌永来找祖克勇,而祖克勇也知道杨振的意思,见到徐克勇前来,立刻从怀里取出一封密封着的书信,郑重其事地当着众人的面,交给了徐昌永,然后说道:

“徐游击!这是大帅写给松山副总兵金国凤、参将夏成德的亲笔书信!——

“这一次,你们往西送信,虽然旨在诱敌来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真正派出一支小队哨骑,尽量往西冲到松山城下,寻找机会,将这封信射进城里!

“如此,也不枉了大帅派你我二人前来此地一行!”

虽然杨振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是当面听了这话,心里依然很不是滋味。

包括杨振身边的张得贵、杨占鳌、张臣等人,听了祖克勇说给徐昌永的话,脸色都是阴云密布——合着前来松山、锦州送信的,真是另有其人,而杨振及其所部人马,不过是个顶缸的、背锅的,甚至就是个挡箭的、送死的。

不过此时大战在即,先遣营内部却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再闹了什么不愉快,杨振也好,杨振麾下的这些旧部老将们也好,全都选择了默不作声。

他们也知道,这根本不是祖克勇能够做主的事情,更不可能是徐昌永事先知道的事情。

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只能是眼下的辽东大帅祖大寿,可是他们又能拿人家祖大帅如何呢?

他们心中的一切不爽,憋闷,甚至是恨意,只能深埋在内心的深处罢了。

徐昌永结果了书信,很快又叫人叫来了一个身材不高、非常强壮的中年汉子,当众对他说道:“诺木齐兄弟!这是祖大帅交给我们这次送进松山城去的书信!这封信至关重要!我们这次救援松山,能不能建功,就看这封信,能不能送进城里了!

“这次咱们先遣营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还有咱们前锋马队这一次全部出击,就是要掩护着你,把这封信送出去!你一会儿你带着你棚里的那个小队专门负责此事!一旦遇到了鞑子在松山城外的巡哨,咱们帮你阻拦鞑子,你率队突击进去!”

那个诺木齐显然是个蒙古汉子,听了这话,将信将疑、满脸疑惑地看着徐昌永,一会儿又看看祖克勇和杨振,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说道:

“祖小将军——带着大帅的中军,都是最精锐的骑兵弓箭手,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呢?!你们的命是命,我们蒙古人的命也是命!”

让杨振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诺木齐竟然敢于质疑徐昌永的安排,话里话外都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诺木齐!你以为现在桑噶尔赛不在这里,这里就没有人能管得了你吗?!若是你敢不服从军令,我现在就敢斩了你!你有胆量试一下吗?!”

听见诺木齐的话,徐昌永还没说话,祖克勇先怒了起来,手握刀柄,作势要处置诺木齐。

第七十八章 在即

桑噶尔赛,是祖大寿麾下蒙古兵们的主帅。

对于蒙古营的管理,祖大寿基本不插手,都交给了桑噶尔赛及其麾下蒙古将领自己管理。

所以,在蒙古营里,桑噶尔赛的权威比祖大寿要高。

诺木齐是桑噶尔赛的一个亲信将领,这次分管着从桑噶尔赛营里调拨前来的三百蒙古兵。

可是这次北上救援松山之前,祖大寿又任命了游击徐昌永为将,统带这三百蒙古兵。

而徐昌永一受命,就把自己的一帮亲兵家丁,给一顿安插了进去,等于是直接剥夺了诺木齐的职权。

前天夜里,偷袭鞑子大营,蒙古兵死、伤、失踪了一百多个,作为临时统兵的将领——徐昌永其实并不心疼。

但是,诺木齐很心疼,这件事进一步加剧了两人的不和。

现在有了这么危险的任务,徐昌永毫不犹豫地交给了他在蒙古兵里的对头诺木齐,诺木齐自然不愿干。

可是眼下的形势,可不是他能左右的,特别是在祖克勇发了话以后,他不敢也得干。

只见诺木齐在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想清了利害关系,也可能是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冲着徐昌永单膝跪地,咬着牙从徐昌永的手里接过了那封书信。

“诺木齐!若是你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将来到了祖大帅面前,我祖克勇一定给你表功!桑噶尔赛也一定会重赏于你!”

诺木齐头也没抬,只是将书信收在了怀里,拍了拍胸口,说道:“卑职遵命!”

诺木齐低头说完了这话,转身离去,神态之中仍然隐藏着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杨振看着这个蒙古将领诺木齐离去的神态和表现,他的心里十分怀疑,这个人会不会像表面上说的那样“遵命”。

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乎送信这个问题了。

对他来说,有了这个送信的由头更好,没有也根本无所谓,他来救援松山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即便是今天松山城里的金国凤等人,还不知道宁远派来的这点援军已经到了城外,那么今天这一战过后,他们也肯定知道了。

就在这个时候,松山城的方向上又传来了一阵炮击,而且这次的声响惊天动地,似乎比上一论的炮击还要密集,还要剧烈。

杨振知道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立刻对徐昌永说道:“徐大哥!时辰差不多了!你们该出发了!一定要记住我给你说的路线!同时,既不能撤回的太早太快,让鞑子追丢了!也不能让鞑子咬得太紧,拉不开距离!”

杨振说完这话,上前再一次与徐昌永拥抱了一下随即分开,其他人也冲着徐昌永抱拳。

徐昌永冲杨振点了点头,隔着杨振与众人一抱拳,随即转身离去。

不一时,前方蒙古马队集结的地方,就传来了徐昌永的大声命令,而徐昌永也十分光棍,翻身上马,身先士卒,沿着杨振给他指的方向,一马当先,往前方树林子的方向冲去。

片刻功夫,徐昌永率领的蒙古马队就越过了盐碱滩,冲进了树林里。

直到看着最后一匹马冲进对面的树林,杨振才转过头,对着身边的几个人说道:“好了!我们也要准备了!”

祖克勇所部的到来最晚,却也给昨夜就已经率先抵达的杨振等人,带来了水师营准备的早饭。

其实就是一摞一摞提前烙好的咸味大饼子,除了杂合面和盐,什么其他作料也没有。

但是饿了几乎一宿的杨振及其所部火枪队和掷弹兵队士卒们,却没有一个挑挑拣拣的,也没有说不好的,拿到了祖克勇的人马辛苦驮来的大饼子,一个个喜笑颜开。

包括杨振在内,一边啃着祖克勇所部带过来的大饼子,一边就着从小凌河里打来的凉水,蹲在各自的战壕里,吃得一个比一个开心。

祖克勇留了一部分人在芦苇荡里安置战马,更多的士卒都取了弓箭在手,跟着祖克勇,一起分散在火枪手们的战壕里。

而祖克勇本人就在杨振的身边,他一边看着杨振“大快朵颐”地吃饭,一边想了想,对杨振说道:

“我看了杨协镇的安排,真的是精妙无比!尤其是这一道道地壕!既可以隐藏自己,又可以躲避鞑子的箭雨和战马冲撞!再配上火枪、火炮、火药弹,算得上是天罗地网一样了!”

说到这里,祖克勇看杨振看他,于是略作停顿,接着说道:“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安排之下,祖某的重骑兵,杨协镇你打算怎么用?!以杨协镇目前的安排看,似乎没有祖某人用力的位置啊!”

听了祖克勇说的话,杨振咽下一口吃的,哈哈一笑,对他说道:“祖兄弟!不是没有你们的位置!也不是没有你们的任务!鞑子骑兵进攻时,你们的任务,是在战壕和交通壕里埋伏,用火箭点燃预先埋设的万人敌和龙王炮,等到敌人败退的时候,你们的任务则是骑上战马,乘胜追击和斩获敌人首级!”

说到了这里,杨振突然停顿下来,看着祖克勇说道:“对了!昨夜我巡视到你们营地的时候,特意跟你说,让你今天早上去找袁进,再让他贡献几桶桐油,你要到了没有?”

“当然要到了!昨天晚上就要到了!不过袁进营里也所剩不多,没有要到多少!——敢情杨协镇你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了!”

原本祖克勇以为让他去要桐油,是要借助桐油和芦苇荡里的干芦苇,来一次火烧鞑子呢,包括袁进本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祖克勇也好,袁进也好,都还因为水师营里确实没有多少桐油而深感遗憾,倒是没想到,原来不过是为了制作火箭。

其实,也是杨振的时间实在是不够用了,要不然这些事情,早在沙洲岛上的时候,他就安排人手去做了。

不过,这些事情也不复杂,从身上撕下一些布条,或者从马背驮着的毡毯上撕下一条,浸满了桐油之后,紧紧地缠绕在箭头下面即可。

祖克勇知道了杨振的意图之后,立刻安排了自己手下的几个把总传令,要求人人制作一批火箭,并要求他们提前弄清楚,自己面前的万人敌和龙王炮埋在哪里,它们的引火线团又在何处,以免贻误了战机。

看着祖克勇参与进来,而且指挥着所部士卒分工负责、忙上忙下,杨振的心里也很开心。

若是一切事情都要他这个主将亲自安排、亲自督促,甚至亲自去办,那么就是累死他,他也干不完。

好在现在他的手下,兵是老兵,将是老将,领会了杨振的意图之后,各个方面都上手很快,张得贵、李禄、潘文茂、张臣、杨珅、张国淦、潘喜、邓恩一个个都能帮他分担,甚至能够独当一面,让他很是放心,而且也轻松了许多。

徐昌永已经率队往西一刻钟左右了,松山城一带的炮击一阵接着一阵,几乎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随着时间的流逝,杨振这边的气氛,也开始由轻松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之前还在战壕里、芦苇荡里低声谈笑的各队士卒们,也渐渐地变得安静下来。

大家都知道,大战在即了。

松山城外云集了数万鞑子,只要徐昌永所部敢露面,就一定会引来数不清的鞑子追击,到时候可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了啊!

杨振带着杨占鳌、严三,还有祖克勇,来来回回地在各条战壕和交通壕里巡视,一边激励着大家的士气,一边检查着各部的准备。

只有李禄率领的掷弹兵左翼防守的树林子,他没有再去。

因为他对李禄的信赖有别于其他人,可以说是高度信任,杨振相信他不会辜负了自己。

第七十九章 冲击

杨振领着几个人,从潘喜驻守的工字壕里出来,沿着月牙形的交通壕往回走。

他看看天上的太阳,算了算大概的时间,此时距离徐昌永出发,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了。

他的心里也渐渐开始紧张起了,开始不住地回头,往西边张望。

徐昌永统带的蒙古马队,都是轻骑兵,他们用的弓是蒙古弓,用的箭是蒙古骑兵惯用的轻箭,而且也没有铁甲。

进攻能力一般,防护能力更差,但是他们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来往如风,速度很快。

若是按照出发的时间计算,没有遭遇鞑子拦截的话,此时应该已经到了松山城下。

但是,杨振知道,他们绝不可能一路坦途,而且一旦遇到了鞑子的拦截,他们也绝不可能勇往直前。

只要是遇到了超过一百人以上的鞑子骑兵,徐昌永所部肯定不会纠缠,一定会立刻掉头撤退。

因为他们一共才二百来人,在这个情况下,与鞑子骑兵纠缠的结果,必然是全军覆没。

“难道他们被鞑子骑兵大队拦住了?包围了?有没有可能已经全军覆没了?!”

时间越是流逝,杨振的脑海里就越是充满了无数的疑问。

就在杨振又一次回头向西张望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远处的树林里突然一人奔了出来,手里还高举着一面红旗!

那面迎风飘扬的红旗上面,赫然绣着一个仿佛被点燃了的冒着烟的震天雷!

“那是掷弹兵队的队旗!大人!徐游击他们回来了!鞑子引来了!”

杨振还没有想到其中的关联,杨占鳌就率先喊叫了起来。

杨振在心情激荡之下,定睛一看,那个挥动着掷弹兵队队旗的人,正是一直守在前方树林子里树梢上向西瞭望的郭小五。。

只见郭小五高举着掷弹兵队的队旗用力挥舞,分明是在向后方阵地示警。

当下,杨振再不迟疑,立刻高声传令:

“各部全体注意!蹲下!蹲下!放入蒙古营!放入蒙古营!!听我哨令再开火!听我哨令再开火!!”

全体将士已经在壕沟里、芦苇荡里等待了许久了,火枪队早就装填好了弹药,准备好了引火药,掷弹兵队在战壕了点燃了火堆,弓箭手们燃起了篝火,备好了火箭,炮手们也点燃了火把,装填了散弹,全都瞄着前方鞑子骑兵可能冲来的方向,做好了一切准备。

若是在这个时刻,哪个紧张到错乱,误开了一枪、误投了一弹、误放一炮,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在战前,杨振已经三令五申过,必须等到徐昌永所部顺利过去,才能开火,但他还是担心,哪个人忍不住先开火铸成大错。

还好,在他喊叫了几遍之后,盐碱滩上的各条战壕里,气氛虽然紧张万分,但却没有一个抢先开火的。

杨振还待再喊,只见他一直盯着的那个郭小五,突然转身卧倒在地,就在这时他站在战壕里的他也感受到了地面上传来的震动。

片刻之间,伴随着远方大片马蹄声的轰鸣,郭小五趴下的地方突然窜出来几匹战马!

紧跟着,又是一批接着一批战马,连续不断地冲出了那片树林,向着芦苇荡的方向,疾驰而来!

“不要开火!不要开火!鞑子在后面!鞑子在后面!”

在轰隆隆地响成了一片的马蹄声当中,冲在前面的几匹马上的骑手,一起用汉话大声叫喊着:

“我是徐昌永!自己人!不要开火!我是徐昌永!自己人!不要开火!……”

这是徐昌永以及紧跟在他身边的亲兵事先商定好了、此时喊出来的话。

“咣!咣!咣!……”

徐昌永他们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方才他们冲出来的树林那边就突然响起来一连串的爆炸声。

李禄动手了!

说明鞑子已经紧跟着徐昌永他们冲到了树林子的边缘地带!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树林西边响起了爆炸声的同时,杨振急往西看,挖掘了陷马坑的地带已经出现了鞑子马队的身影!

而杨振再回头,徐昌永所率的马队大约百余人已经喊叫着跨越地壕,冲进了芦苇荡里!

直到这时,杨振方才拿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铁叫子放在嘴里,然后猛吸一口气,用尽全力使劲把它吹响。

顿时,一阵阵尖利的哨音,刺破了已经紧张到极点的空气,响遍了这方天地!

即便是树林方向和陷马坑方向传来的剧烈爆炸声,也没有掩盖住铁叫子特有的尖利哨音!

“开火!开火!鞑子来了!开火!”

杨振的哨音,就是命令,这是杨振早就与战壕里的各支队伍商量好的信号。

听到杨振吹响的一声声尖利急促的哨音,潘喜、杨占鳌、严三、祖克勇,包括稍远的张臣、张国淦,全都对着自己的部下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而此时鞑子的骑兵,黑压压一片,已经冲过了陷马坑所在的地带。

尽管已有许多鞑子的战马,一只马蹄子踩入了两尺深的陷马坑,折断了马腿,倒在地上嘶鸣惨叫,但是仍然有更多的鞑子骑兵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踏着摔倒的战马和跌落的鞑子身体,冲过了密布陷马坑的那片地面。

鞑子成群的战马转瞬即至。

杨振方才还在向西张望,可是转瞬之间却见冲在最前面的鞑子战马,已经扑面而来了!

杨振猛然声嘶力竭地高声喊道:“掷弹兵!潘喜!蹲下!蹲下!蹲下!”

杨振一边高声喊着,一边连忙蹲下,刚在战壕里藏住了自己的身体,抬头就看见一匹肚子上毛发黑亮的战马,从自己的头顶上猛然越过。

马是有灵性的动物,特别是战马,在高速奔驰的途中,一旦遇上了障碍物,不需要骑手的指挥,就会自己跨过前面的障碍物。

遇到了壕沟也是一样,一匹匹鞑子战马疾驰而来,成群结队地越过了第一条战壕,竟然没有一匹马踏空跌落。

杨振举起手中端了好久的火枪,冲着鞑子疾驰而来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巨响过后,硝烟尚未散去,透过硝烟,杨振就看见一匹正要越过月牙壕的灰白色战马,驮着它身上的骑士,朝着杨振所在的位置就砸了过来!

那匹战马的腹部中弹,献血瞬间染红了马腹,本来正在疾驰中的战马受此重创,瞬间失去力量,直接从正在跨越的战壕上方跌落下来。

就在杨振身后的严三,手疾眼快,猛拉了一把杨振,两个人连滚带爬地躲了开去。

杨振刚刚躲开,就听“轰隆”一声,那匹腹部中弹的战马,就驮着那个来不及下马的鞑子骑士,重重地跌落在了杨振方才所站立开枪的位置之上。

这个场面,让后世穿越过来的杨振一时有点瞠目结舌,眼看着那个骑着战马堕落壕沟的鞑子骑士,手持着弓箭,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杨振除了手忙脚乱地装填弹药之外,竟然没有想到别的法子。

还好,那个鞑子壮汉挣扎着正要起身,却被手持马刀快速冲了上来的祖克勇一刀砍掉了脑袋。

那颗脑袋在跌落的时候,与原本一体的箭盔分离,力道不减,骨碌碌地滚到了杨振的脚下。

杨振定睛细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顶上,赫然正是一根细长细长的金钱鼠尾!

第八十章 慌张

杨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惊魂未定来,当下咬着牙关,也不说话,只是弯了腰,从脏兮兮的右边靴子里抽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出来。

一手放下火枪,摁在那颗圆滚滚的光脑袋的额头上,手起刀落,连着头皮,把那块金钱鼠尾剥落下来,揣进怀里。

此时的战壕外面,剧烈的爆炸声、清脆的火枪声早已响成了一片。

鞑子骑兵轰隆隆的马蹄声,在枪炮声中,仍然连绵不断地传过来,一群群鞑子骑士一边疾驰,一边射箭,不住地往里面的开阔地上冲去。

杨振在前夜的夜袭之中,用火枪射杀过一个敌人,但是这种近在眼前的恐怖,他却是头一次经历,由不得他不紧张慌乱。

当最初的紧张慌乱情绪慢慢消散,杨振躲在战壕中,恢复了冷静,蹲着重新完成了弹药的装填,尔后迅速站起,端着火枪,朝着鞑子成群的战马,再次用力扣动扳机。

龙头铁上的火石,击打在火门前的铁块上,擦出一道火花,火花落入紧邻的火门,点燃火药,然后就又是“砰”的一声枪响。

与枪声相应的,则是又一匹战马嘶鸣着倒在地上,疾驰的战马倒地之后就是连着几个翻滚,将背上驮着的鞑子骑士碾压在身下痛苦呻吟。

现在每次装填弹药之前,他会先撕开药包倒入火门凹槽一些,然后再往枪管里装填,最后用药包的油纸包裹着一颗弹丸,用搠杖捅进去,速度比以前快了一点。

不过,杨振从开战以来到现在,总共才打出了两枪,比他快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是站在他不远处的杨占鳌、严三和祖克勇三人。

他们三个人的面前,插着一根在风中燃烧的极旺的火把,与胸平齐的战壕边沿上,摆着两堆箭,一小堆是缠绕了桐油布条的火箭,一大堆正常的用箭。

就在杨振装填着弹药的功夫,杨占鳌就反复不停地张弓、搭箭、射出,先后射出去了八支箭,其中有两支还是稍微耽误了点功夫的火箭。

祖克勇、严三也是一样的射箭速度,看得杨振惊愕不已,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明末官军的武将们不喜欢在野战中使用鸟枪和火铳了。

因为很可能就在你低头装填弹药的时候,战机就消失了,或者你自己就被鞑子的骑射干掉了。

杨振再次站起来打响了第三枪的时候,鞑子追击徐昌永所部的那一群披甲骑兵,除了摔倒在陷马坑一带的那些除外,已经全部越过了“月牙壕”,冲进了杨振预设的“雷区”。

杨振打完了第三枪,再次蹲下装填弹药,而外面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再次响起,鞑子战马的嘶鸣声不断传来,其中夹杂着一连串鞑子难懂的哇啦哇啦叫喊声。

杨振装填完了弹药,刚要站起,就看见祖克勇、严三和杨占鳌,以及已经跑到了他们这条交通壕里的潘喜等人迅速蹲了下来,自己也跟着又蹲下,还没弄清什么情况的时候,大地一阵晃动。

突然之间漫天的沙土、碎石、残肢断臂扑扑索索落下,就像突然下了一场冰雹雨一样,落得杨振满头满身。

这是一颗由新火药装填的巨大万人敌。

它的爆炸,将埋设它的地面炸出了一个方圆一丈有余的巨坑,周边十几匹战马以及马背上的鞑子,都被炸到了天上。

同时,也让方圆数丈之内战壕里的先遣营官弁,顿时失去了听力。

包括杨振在内,耳朵中只剩下“嗡嗡”声,眼看着潘喜等人冲他喊着什么话,可他就是丝毫听不见喊的是什么。

直到另一场剧烈爆炸的声响传来,杨振的耳朵才突然恢复了听力,只听潘喜在不远处声嘶力竭地喊道:“大人!血!你身上都是血!”

杨振这时方才感觉到脸上黏糊糊的,用手去一抹,拿到眼前看,都是血。

他吓了一跳,顿时站了起来,在自己的头上、身上摸索,他可不想搞出个什么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事情来。

这个时候,潘喜也踩着那匹不再嘶鸣的战马跳了过来,满头满脸地摸了摸杨振,就立刻在杨振的耳朵边儿,欣喜地大声喊道:

“大人你没受伤!这不是你的血!”

杨振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的头顶下了一阵血雨,落了自己满头满脸满身。

也不知道是鞑子的血,还是鞑子战马的血,总之黑红的血雨,几乎将杨振浇了个浑身通透。

不过,当杨振确认自己真的没事之后,顿时胆气一壮,方才的慌张也消散不见了,哈哈大笑着,举起火枪,朝着跌落战马的一个鞑子就是“砰”的一枪。

那人与他不过相隔了十几步远,又似乎受了伤,在地上睁着着就是动弹不得。

杨振这一枪连瞄准都懒得瞄准,却一枪正打在那人的后脑勺上,一下子掀掉了他的天灵盖!

此时的战场上已经乱到了极点,只剩下小二百匹战马驮着鞑子,在战场上到处冲撞。

火枪队所在的那条一字壕内,因为增加了祖克勇麾下的重骑兵弓箭手们,同时也增加了顺利逃回的徐昌永所部蒙古轻骑兵弓箭手们,火力比单纯的火枪队要猛烈得多了。

鞑子骑兵的冲击,到了这里似乎有点扛不住的样子,没有往芦苇荡的方向硬冲,反倒是在距离芦苇荡边缘数十步外,掉头朝着南边冲去。

从杨振所在的这条交通壕看,正好能够看见数百步外鞑子战马的屁股和鞑子骑士的后背。

虽然是鞑子剩下的小二百骑,是冲着自己的反方向冲去的,但是杨振却知道,那里鞑子过不去,若是他们不能从树林子里冲过去逃走,那么下一步,就肯定会兜回来。

而以自己现在所在的“月牙形”交通壕里的兵力和火力,恐怕是挡不住剩余的这一半鞑子骑兵逃走的。

想到这里,杨振看看左右,见严三就在附近,一下子冲了过去,对着他大声喊道:“快去传令!叫张臣、张国淦、徐昌永他们把人全都派到这个交通壕里了!快去!”

原来的设想,是利用徐昌永的逃窜和先遣营的大旗,将追击徐昌永的鞑子,吸引到芦苇荡的边缘,然后用火炮轰击的。

可是鞑子也不傻,知道中了埋伏以后,发现芦苇荡边缘地带的火力比较猛烈,就想着迂回撤出包围圈了。

且说杨振这边派了严三前去找张臣等人传令,他在原地就已经看见,鞑子剩余的小二百骑,往树林的方向里冲去。

但是令鞑子意外,也令杨振感到意外的是,鞑子战马群刚完成了在疾驰中迂回转向,树林子中就抛出了一片“手榴弹”雨!

只听得一片“轰隆”“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为首的几匹战马突然转向,顺着冲上树林的斜坡,转而往杨振等人所在的方向奔来。

而后面跟着的那一批鞑子骑士也瞬间在疾驰中调转了方向,紧跟在前面几匹战马的身后,一起往杨振等人所在的方向奔来。

杨振顿时有点慌乱,冲着身在附近的潘喜喊道:“派人再去传令!快让张臣他们过来!潘喜!你们准备投弹!一个也不要留,全都点燃了投到鞑子战马前面!快!快!快!”

杨振这边话音刚落,潘喜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令人选,只见严三就领着张臣等等一大群人,沿着交通壕迅速奔了过来。

杨振见状大喜,马上又下令道:“快快散开!火枪、弓箭、火药弹一起招呼他们!务必拦住他们!”

第八十一章 首级

杨振刚喊完话,冲在最前面的鞑子就已经进入了约莫百步之内,转眼之间,杨振就已经能够看清对方因愤怒而狰狞的脸了。

前面有一群人骑着战马猛冲过来,杨振根本就不需要瞄准,直接把枪身搭在战壕的前沿上,砰的一声又是一枪,一颗弹丸带着杨振满腔的怒气,冲出枪管,迎着鞑子射来的箭雨,正打在了为首的鞑子脸上。

只见那个鞑子仰脸翻身落马,就在此时,潘喜等人投掷出去的火药弹,恰有一颗落在那匹无主战马的前面不远处“轰隆”一声炸响,那匹丢掉了主人的战马瞬间向右转弯。

紧接着,杨振所在的这条月牙形交通壕里枪声一片、箭飞如雨,投出去的火药弹,更是像雨点一样落在鞑子战马脚下。

冲在前面的鞑子们瞬间纷纷落马,有几匹冲击势头较猛的战马要么中弹、要么被炸,嘶鸣着栽倒在地上。

而随着那匹冲在最前面的战马向右转,后边的其他战马也跟着右转,剩下的鞑子骑兵不知道是控制不住惊了的战马,还是眼看前方火力太猛,总之又重新往芦苇荡的方向冲去。

“大人!鞑子转回去了!他们要往我们火枪队的阵地上去了!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立刻回去救援!?”

杨振看见鞑子转向,一颗心刚刚落下,就听见张国淦的声音在自己的耳朵边像炸雷一样响起。

“救援、救援、救你个大头鬼啊!你没看出来老子在这是故意把他们往那里赶的吗?!”

杨振说完了这话,就看见远处芦苇荡的边缘,那面写着“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大旗,突然使劲摇动了起来。

这是之前杨振交代给张得贵的旗语信号!

看到这个信号,杨振立刻猛吹了一下铁叫子,一阵尖利的哨音划过战场上空,随即就是杨振的一声高声呼喊:“蹲下!蹲下!”

杨振一边喊着,一边快速蹲下,而他身边这条交通壕里的人群,也一下子全都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芦苇荡的边缘“咣咣咣咣”地响起了一阵炮击的巨响!

一门接着一门,一轮接着一轮……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的内心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了,脸上也有了笑容,而这个笑容自从开战之后就从他脸上消失了。

此时此刻,他知道这一次赌赢了,虽然鞑子来得并不多,可是所有前来的鞑子,都没跑了。

这就够了。

当所有的炮声全都停歇下来,这块土地上仿佛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

不知道是哪个人先站起来的,总之刚刚有人先欢呼起来,紧接着整个交通壕里全都是一片欢呼之声。

杨振手拄着长长的火枪站起来,往远处观看,只见张得贵高举着先遣营的旗帜,领着炮队的人马,已经从隐身的芦苇荡里冲了出来,就在芦苇荡边缘的沙地上欢呼跳跃!

包括一直守在芦苇荡前那条一字壕里的部分祖克勇部下,也一改之前看不上先遣营其他各队的高冷范儿,跟着人群一起欢呼着,跳跃着……

杨振看见这个情形,知道这一战的大局已定,当即喊了一声:“杀满鞑子了啊!去割满鞑子的头皮了啊!”

杨振一声喊罢,当先跃出了战壕,端着火枪,冲着一个方才落马坠地的鞑子骑士,慢条斯理地往火枪火门处倒上一点引火药,然后顶在他的脑门上,“砰”的一声枪响……

与杨振这种有点装逼的做法不一样,自从听到了杨振的呼喊之后,特别是看到了杨振的做法之后,原本还在欢呼,还在庆祝终于取胜的那些人,瞬间都变了,争先恐后地抽出腰刀,冲上了“战场”。

有的学着杨振的做法,在鞑子身上补刀之后,专割鞑子头顶那块带着金钱鼠尾的头皮,揣在怀里,以便将来记功。

而有的则嫌那样做麻烦,干脆两步并做一步,直接一刀削下脑袋,拎着小辫子,继续去割下一个。

只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来到这片战场上的鞑子骑士就被补刀了一遍。

已死的自不用说了,更多中弹之后伤重未死的,也全都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有的还丢掉了自己头顶上带着金钱鼠尾的头皮。

有的则直接丢掉了自己的首级。

杨振麾下火枪队左翼,连带着杨振本人割取的,拿到了三十三份首级和头皮。

火枪队右翼,一共拿到了二十六份鞑子首级和头皮。

炮队左右翼和抬枪队,直接打死打伤的鞑子骑士最多,一共拿到了一百零七份鞑子首级。

掷弹兵队右翼即潘喜所部,则斩获了陷马坑一带的鞑子伤员,炸伤的鞑子不少,但最后到手的首级不多,只有三十九份。

原本预定是由祖克勇追击鞑子骑兵的,但是没有来得及实施,战斗就结束了。

祖克勇所部伤敌人数倒是不少,但是杀死的敌人却不多。

这一批鞑子都是棉甲外面披铁甲,除了火枪、火炮和火药弹近距离杀伤之外,祖克勇的重骑兵弓箭手和徐昌永的轻骑兵弓箭手,很少能一击毙敌的。

不过最后抢首级“大战”他们却是高手,尤其祖克勇麾下人人配的都有专门的枭首刀,比一般的腰刀要锋利得多。

所以,最后祖克勇所部获得的首级仅次于炮队左右翼,共取得了九十一份。

而徐昌永所部剩下的蒙古兵,活着回来参战的,一共只有一百二十一人了。

不过在先遣营各部之中,徐昌永的手下仍是人数最多的一支队伍。

但是他们获得的首级却不多,一共五十七份。

许多蒙古兵一看抢首级有点费劲儿,干脆直接就把目标锁定在了鞑子的盔甲、腰刀、弓箭甚至是衣物上面,有不少鞑子甚至都被扒得一丝不挂了。

杨振领着众人,在这边打扫完了战场,即派人去通知李禄留下几个人放哨,其他人全部撤回。

等到李禄回来,一问之下,李禄那边居然也得到了鞑子首级和头皮一共七十三份,另有徘徊不去落入李禄之手的带有鞍、蹬的战马一十三匹。

而这一边,清点了战场收获之后,还有一百六十二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战马,成为了先遣营的战利品。

其他的死马和垂死的战马,杨振觉得也可以作为肉食带走,但是太多了,众人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就这么放弃了。

芦苇荡外、小树林内的盐碱滩之战,从开始到到结束,实际上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加上最后收拾战利品浪费的时间,也就一个半时辰左右。

远处松山城一带的炮击声依然时断时续,也给了杨振的先遣营打了很好的掩护,要不然的话,杨振这边枪炮声大作,战场又与松山城外的鞑子大营相隔不过十里左右,距离娘娘宫大营还不到十里地,一定会引起鞑子的重视。

不过即便是这样,杨振也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对于松山城里的金国凤等人,他自认为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就这样,三月初十日,大约午时刚过,杨振下令暂编宁远先遣营剩余全体人马撤退,就只留了他的亲兵队队长杨占鳌,带着郭小五,还有一条船上的六个桨手,继续留在附近的芦苇荡里,潜伏观察敌情。

回去的路,可就轻松多了,除了徐昌永有些闷闷不乐以外,其他各部都是兴高采烈。

自从徐昌永回来之后,杨振还没有找到机会与他说话,询问他一路上的遭遇。

在撤回沙洲岛的路上,杨振刻意与徐昌永一起行动,途中见他始终闷闷不乐,就对他说道:“徐大哥!战阵之上,生死就在转瞬之间!只要打仗,伤亡在所难免!好在你部下蒙古马队做出的牺牲,我们也都给他们报了仇!他们在天之灵,必不会怪罪你我!”

“兄弟啊!我老徐不是舍不得那些蒙古兵,也不是担心向桑噶尔赛没法交代!而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那一批亲兵家丁,就这一下子,几乎全折在了这批鞑子手上!

“三十多个跟了我十来年的老人啊!这一回,折了二十多个,一大半还多!不是他们拼死断后,老哥哥我这回就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徐昌永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次蒙古马队死伤惨重,不是我的责任!我也没有什么不能向上面交代的!是那个诺木齐,我派去监视他的人跑回来报信说,他一遇到鞑子巡哨就临阵倒戈了!

“他不仅向鞑子交出了我让他送往松山的书信,而且还向鞑子通报了我的行踪!要不是我跑得快,这回可就全完了!而且,若不是他并不清楚我们的计划,这一回我们所有人都要倒大霉!唉——”

第八十二章 撤离

杨振一听,原来如此。

当时他就看着那个诺木齐不甚可靠,但是看着徐昌永,现在的他也不能说什么报怨的话。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诺木齐已经与徐昌永当众撕破了脸面,上下级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再维持下去了,徐昌永派他去担任送信的任务,本身就不妥当。

杨振一念及此,突然又想到,诺木齐要是倒戈了、叛变了,自己这边可就什么秘密都没有了,若是鞑子主将反应够快,第二批鞑子的追兵可能就要到了!

此时此刻,杨振也顾不上去埋怨徐昌永为什么不早点报告这些重要情况了,立刻大声呼喊着传令:

“各部人马!全力赶路!快快撤离此地!各部人马!全力赶路!快快撤离此地!”

紧接着,不放心的杨振,又派出了一直跟在身边的杨占鳌和严三,让他们打着自己的旗号,往回去催促后队加快速度。

徐昌永见杨振得知诺木齐叛变倒戈之后的反应这么大,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只是他自从死了一批心腹家丁以后,就一直有点魂不守舍,不在状态,也确实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凶险。

直到此时杨振做出如此这般的反应,也让这个打了多年仗的老将也明白过来了。

要是鞑子主将有头脑,从诺木齐口里问出了先遣营驻扎在沙洲岛上的实情,肯定会派出第二批鞑子前来。

“杨兄弟!要是那个诺木齐把我们都给卖了,鞑子怕是还会再来吧?!这片芦苇荡恐怕也不会再安全了吧?!”

杨振心说,那简直是一定的了。

不过他看着瞬间满脸焦虑甚至是恐惧的徐昌永,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杨振又突然想起,方才听徐昌永说他有个亲兵不肯跟着诺木齐临阵倒戈,而是逃回来向徐昌永报信,杨振心里一动,马上就又向徐昌永问道:

“徐大哥!那个向你报信的人呢?我能不能找他谈谈?我想问问他,诺木齐是向什么人投降的?鞑子在娘娘宫究竟是以谁为主?!”

“唉——!我那亲兵留在后面断后,没能回来!不过,他向我报信说,诺木齐遇到的那队鞑子,带头的叫做阿尔萨兰!据说是满鞑子镶黄旗巴牙喇营的一个甲喇章京!

“这个甲喇章京见有书信,就派了人护送诺木齐去鞑子大营,去见一个什么多罗贝勒尼堪!

“说起来,哥哥也是惭愧得紧啊!我与那个鞑子甲喇章京并没有照面,只见着一群鞑子突然出现,哥哥就慌了!就往回走了!要不是我手底下那帮亲兄弟一样的家丁站出来,这一回,哥哥就折了!”

现在的杨振,苦于手底下没有了解鞑子内情的人,他虽然知道一些明末的历史大事,但是对满鞑子的内情却也几乎是两眼一抹黑。

此时,听了徐昌永魂不守舍的状态下说的话,杨振判断,那个满鞑子镶黄旗巴牙喇营的所谓甲喇章阿尔萨兰,很可能就在自己这一战收割的那些鞑子头颅里面,可是他苦于不知道这个阿尔萨兰长啥样。

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前天夜里他在鞑子粮草大营里抓到的那个包衣阿哈麻六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只见杨占鳌已经传令回来,就在自己的身后几步外跟着,于是转头对他说道:

“占鳌!前天夜里,我们在鞑子粮草大营里,抓到的那个汉人包衣阿哈麻六,现在人在哪里?”

杨振的问话,倒是让杨占鳌一愣。

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了那个瘦弱的麻六见到自己就畏畏缩缩的样子,随后笑着说道:“大人要是不问,我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了!”

说到这里,杨占鳌又想了想,才接着说道:“当时我忙着给大人打旗,就把他丢给了李禄李都司看管,后来又跟着李都司他们撤退了。现在该是在沙洲岛上,帮着王铁匠烧铁蛋打杂呢!”

杨振得知那个麻六还在,心里也放下了一件心事,他之所以又问起这个麻六,是因为杨振想起来那个麻六曾说他认得阿尔萨兰。

那么这一回,就让他从一堆死人头里认一认,若是认不出来,今后留着他也是白费粮食。

返回沙洲岛的路上,各部人马之中除了徐昌永的蒙古马队以外都是一路欢声笑语,但是各部耗费的时间和功夫,可一点也不比来的时候少。

来的时候携带的弹药多,是不好携带,可是返回去的时候,没了那多多的弹药,却又平白增加了满鞑子的四百多颗头颅,还有这些鞑子们身上的好弓、好箭、好刀、好甲,甚至好的衣物鞋帽。

当然了,还有七十一匹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战马。

那些弓、箭、刀、甲都好带,包括战马,只要牵着走就行,可是那四百多颗真鞑子的圆脑袋,却不好携带。

其实杨振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经他手拿到的斩获,都是从鞑子头颅顶上硬割下来的长着金钱鼠尾的头皮。

这些东西就好携带多了,怀里一揣,随身就带走了,而且对留金钱鼠尾的满鞑子和二鞑子,也算是一种警告和震慑。

但是,除了杨振之外,其他人可不这么想,都不是按他这个想法去做的,而是几乎清一色地砍下了脑袋,作为战利品带着。

过去在大明朝官军的悬赏之中,一颗真鞑子的脑袋是很值钱的,虽然现在朝廷已经兑现不了那个赏额了,但却在军中形成了一种轻易变更不了的习惯。

而且,真鞑子的脑袋十分难得,能够砍下一颗,也是一种悍勇的标志了。

即便朝廷兑现不了赏额,他们带回去一颗真鞑子脑袋,也是一种向同侪炫耀的本钱,甚至本身就是一种荣耀了。

杨振对此都是有点不以为然,不过他也不想违逆了众意,大家愿意麻烦就麻烦一点吧,只要不影响了大局就好。

杨振对带走四百多颗真鞑子的脑袋不以为然,可是他所不知道的是,他们才离开并没有多久,第二支鞑子的巡哨队伍就抵达了“战场”。

巳时与午时之间,这里发生的连番剧烈爆炸声和火炮轰鸣声,还是惊动了松山城外的鞑子们,特别是惊动了从娘娘宫大营前往松山城外亲自督战的黄台吉。

且说黄台吉,得知粮草大营被烧之后,自知无法再旷日持久地围城下去,围城打援的想法也基本宣告破灭,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只能是集结了军中所有的“红夷大炮”,猛轰松山城,企图一举破城立足。

而这也就是杨振他们在上午时候一再听到松山方向传来炮声隆隆的原因。

不过,松山城这边的炮声再怎么密集,也总是有停歇的时候。

特别是在上午巳时与午时之间,杨振那边的几颗装填了新火药的“万人敌”爆炸发出的声响,比“红夷大炮”的声响还要巨大。

这几次剧烈的爆炸,不仅让松山城外的鞑子们听到了,而且也让松山城内的守军主将金国凤、参将夏成德听见了。

其实,早在三月初八日的夜里,他们就听见了小凌河口方向传来的巨大爆炸声响,只是他们不敢确定是不是宁远来的援军。

因为那个方向实在是太蹊跷了,并不在宁远通往松山或者锦州的路上。

但是,那天夜里的巨大爆炸声,的的确确增添了松山城里全体军民守城的信心。

因为金国凤和夏成德等守城将领心里虽不敢确定,但却一直对外公开宣称,那是宁远援军攻打鞑子围城连营的炮声,这个说法使得城中军民士气大振。

到了三月十日的这天上午,松山城外三顺王和满鞑子乌真超哈的重炮阵地,一次又一次地猛烈轰击着松山城头,给城中军民造成了重大损失。

而且每一轮炮击之后,黄台吉都会亲自督战满蒙军队和汉军旗轮番上阵,趁着“红夷大炮”需要降温和清理炮膛的时间,猛攻松山城头。

好几次都有鞑子们的巴图鲁带队攻上城头,却又被城头上更多的守城明军所击退,双方都是伤亡惨重。

而金国凤和夏成德等守城将领,之所以这么拼命,城中军民的士气,在鞑子重炮轰击之下依然保持不坠,跟他们听到的海岸方向传来的巨大爆炸声和炮击声,有着莫大的关系。

第八十三章 恼火

然而,这一切却让松山城外亲自督战的黄台吉感到极其恼火。

他招来了多罗贝勒尼堪,喝问他派人探察的结果如何,找没找到那个所谓的宁远先遣营的去向行踪。

而此时,多罗贝勒尼堪恰巧从阿尔萨兰派人送来的诺木齐手里,得到了祖大寿写给金国凤等人的书信。

因此,黄台吉一问之下,尼堪赶忙呈上了这一封书信,并回答说,自己在昨天就已经派出了一支隶属满洲镶黄旗的噶布什贤超哈,去海岸方向探察明军行踪了,现在更是派了那支噶布什贤超哈,去追击明军送信的主力队伍去了。

黄台吉对满洲八旗巴牙喇营里精选出来的噶布什贤超哈,还是非常放心的,听了多罗贝勒尼堪的回答,多少放下心来。

不过,黄台吉接过尼堪呈上的书信,看了祖大寿写给金国凤等松山守城将领的书信内容,心中又疑惑和忐忑起来,既将信将疑,又充满了忧虑。

让他“将信将疑”的是,祖大寿告诉金国凤等人,说他很快就会尽起宁远大军,前去松山救援。

可是黄台吉却很清楚,到现在为止,宁远方向并没有派出一个援军。

而让他又同时充满了忧虑的是,祖大寿还说宁远已经派出了一支强悍的援军,走海路北上,去为松山城解围了。

当然了,黄台吉之所以感到忧虑,是因为祖大寿在写给松山守将的书信之中,严重地夸大了所谓宁远先遣营、徐昌永蒙古营、觉华岛水师营以及自己中军人马北上救援的实力。

祖大寿的信件有点半真半假,毕竟他也不是傻子,他也知道这封书信有可能送到松山城里,但也有很大可能被人半路截下。

所以,他既考虑到了送进城里的情况,也考虑到了被人半路截下的情况,然而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觉得自己都有必要夸大一下北上救援队伍的实力。

若是被送进了城里,到了金国凤等人的手上,夸大救援队伍的实力,自然有助于坚定金国凤等人坚守城池、等待援军的信心。

可若是被鞑子半路截下,落到了鞑子将领的手里,他刻意夸大北上救援队伍的实力,同样可以起到威吓或者调动鞑子攻城军队的作用。

祖大寿在信件之中提到的四支队伍,倒是不假,他提到了宁远先遣营,也提到了蒙古营,还提到水师营,同时也提到了自己的中军人马。

而这四支队伍,也的的确确是存在的,就北上救援队伍的构成来说,他并没有说谎。

只是他也并没有具体说出这么四支队伍的每一支到底有多少人马,他也不能说出来,若说出来,北上救援就成了笑话。

祖大寿根本不担心将来这个事情会被拆穿,因为即便是被拆穿了,他也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做法进行申辩。

理由就是,他不能在信件里明说,因为这封信件有被鞑子拦截、截获的可能。

不过让祖大寿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这封半真半假、严重夸大了北上救援队伍实力的书信,配上杨振等人在鞑子身后搞出来的巨大动静,竟让一向算无遗策的黄台吉拿捏不准了。

看完了祖大寿写给松山守将的信件之后,黄台吉有点疑惑,又有点忐忑,听说尼堪还带来了那个刚刚投降过来的宁远援军蒙古营将领诺木齐,立刻就在他临时行在的营帐中,召见了诺木齐。

黄台吉除了会说满语之外,还会说汉语,同时也会说蒙古语,因此与诺木齐可以直接对话。

“诺木齐!你既是桑噶尔赛的部下,那么桑噶尔赛的蒙古营这次离开宁远,走海路北上的人马,一共有多少?”

“回圣主爷的话!一共三百人、三百马!”

黄台吉听了一愣,再展开祖大寿写给松山守将的书信看了看,紧接着又问:“祖大寿的中军,来了多少人、多少马?!觉华岛的水师营来了多少人、多少船?还有那个先遣营又是多少人、多少马?!”

黄台吉越问越急,叽里咕噜地一顿蒙古语,说得他帐中其他人一头雾水,人人惊愕。

并不是所有的满鞑子都会说蒙古语,女真人里会说蒙古语的同样属于极少数,黄台吉为了从诺木齐口中问得实情,用的正是蒙古语。

“祖大帅——不,祖大寿中军一共来了一百人、一百马!觉华岛水师营大小船只六七十艘,人数约有五六百!先遣营——我们都是先遣营!除了我们,还有二百多鸟枪手!”

诺木齐用蒙古话说完,偷看着传说中的满鞑子奴酋黄台吉,见对方时而有点疑惑,时而又神情惊喜,觉得自己应该多说出一点东西,趁机多立一些功劳,于是看着陷入思考的黄台吉又说道:

“他们所有人,就驻扎在河口南面的一个沙洲岛上!就在芦苇荡的后面!那天夜里烧了河北边的粮草,也是他们干的!

“今天他们本是派我到松山来送信,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岛上全部的人马都乘船上了岸!若是圣主爷你们不明就里,派了人去追击徐昌永,怕是会吃亏!那个先遣营的杨振,可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什么事都敢做!”

黄台吉听了这话,心里一惊,连忙切换了满语,回头去问多罗贝勒尼堪:“尼堪,你派了多少噶布什贤超哈前去追击?领军的主事人是谁?!”

尼堪听不懂蒙古语,不知道方才诺木齐跟黄台吉报告了什么,不过黄台吉既然问了他话,他就得立刻回答,于是如实说道:

“奴才派了巴牙喇营甲喇章京阿尔萨兰领军,奴才巴牙喇营里的所有噶布什贤超哈都派了出去!”

黄台吉听了这话,暂时放下了心。

在他看来,既然有了镶黄旗的四五百噶布什贤超哈前去追击,就是真的中了明军的埋伏,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别说那个所谓的宁远先遣营总共只有不到一两千人马了,就是这支明军的数量再翻上一番,也不是这些噶布什贤超哈的对手。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黄台吉想了想,还是对尼堪说道:“尼堪!这个诺木齐既然知道那支明军的营地在哪里,那就让他带路,领着你前去消灭那支明军!你把你巴牙喇营里的人马全带上,立刻马上,现在就去!”

黄台吉安排了这些事务,觉得自己人马后方的威胁已经算是消除,便不再关心海岸方向上的事情了,转而继续督促三顺王的天佑兵、天助兵,以及石廷柱的乌镇超哈,继续炮击松山城。

而多罗贝勒尼堪领了命,带着明军蒙古营降将诺木齐,匆匆回了自己的营地,点齐了满鞑子镶黄旗巴牙喇营里其他一千二百多人马,在诺木齐的带领,快速向小凌河河口南岸地带奔去。

越往东走,尼堪就越是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他疾驰了好几里地,都没有阿尔萨兰麾下噶布什贤超哈的消息。

一路上也遇到几处地方,杂七杂八地散布着一些明军装束的尸体,可是想想阿尔萨兰四五百人已经出发了一个多时辰,竟然没有一点儿消息传递回来,实在有点不同寻常。

这个极不寻常的情况,让尼堪开始莫名地感到焦虑。

本来,他对黄台吉的这个安排,心里还感到有些多余,可是越往东走,他心中突然升起的不详预感,就越是强烈鲜明。

尽管他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可能,也产生了各种猜测,可是等到他在诺木齐的引领下,真正来到杨振当初布下的战场之时,还是被眼前看到的景象给彻底震惊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会这样?!到底是谁干的?!谁又敢这么做?!究竟是哪一路明军能够做到这一点?!”

看着树林内外,以及与芦苇荡之间的盐碱滩上到处散布着的残肢断臂,到处散布着的战马尸体和镶黄旗噶布什贤超哈骑士的无头残骸。

满洲镶黄旗办事大臣兼领巴牙喇营、多罗贝勒尼堪,饶是见惯了各种各样的杀戮场面,也还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景象,彻底震住了。

第八十四章 踟蹰

尼堪骑着马,在这片盐碱地上踟蹰良久,一时之间,他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向黄台吉禀报这个事情了。

这是多少年来满洲八旗军队从未遇到过的情景。

他骑着马,从树林外,到树林里,再到与芦苇荡之间的盐碱地上,心里默数着地上早已冰冷的噶布什贤超哈的尸骸。

最初的震惊,随后的愤怒,到现在的冷静,以及内心深处涌现出来的一点点恐惧,在尼堪的心里反复地纠缠。

冷静下来的他神情专注,以至于根本就不需要借助跟他同来的那几个镶黄旗巴牙喇营里的甲喇章京和牛录章京们,仅凭他自己,就把在此地丧生的镶黄旗噶布什贤超哈的数量给算出来了。

“四百二十六个啊!我满洲镶黄旗巴牙喇营精锐里的精锐,竟然全数死在了这里!”

尼堪数清了地上的尸骸,最终还是下令让他带来的那些镶黄旗巴牙喇兵们下马,收敛地上的噶布什贤超哈。

其他人下马收尸的时候,尼堪看着地面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壕沟和大大小小的沙坑,若有所思地对诺木齐说道:

“这个宁远先遣营的主将,叫做什么名字?又是个什么来历?为什么会有这么壕沟和沙坑?这些壕沟不宽,也拦不住战马,到底有什么用处?”

“回贝勒主子爷的话!这个先遣营的主将叫做杨振!至于他是个什么来历,卑职——啊不,是奴才,奴才也不知道!只是听营里人说,他出身义州卫所,还有着一个卫指挥使的世职!

“这一次卑职——啊,不,奴才,跟着他乘船北来,与他接触不多,但是杨振看重火器这一点,在先遣营里却是人人皆知!这些壕沟与沙坑,应该与杨振直领的麾下尽数使用火器有关!”

这个诺木齐上午投降了满鞑子,现在才过了中午时分,就已经开始努力效仿满鞑子的主子、奴才那一套了。

只是他在明军队伍里打混多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全改口。

不过尼堪似乎并不在乎诺木齐在称呼上的错讹,听了诺木齐的话,转脸看着他问道:“这个杨振的麾下,难道尽数使用火器?!他们一共有多少人马?!”

“回贝勒主子爷的话!杨振自己的兵,原先一共也不到二百人!上次偷袭了河北边的大营之后,死伤了一批,现在往多了说,也就一百六七十个!”

诺木齐知道,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满洲贵人如果说还有用的话,那么用处就在于自己对原来的明军队伍比较了解,当下见尼堪动问,立刻如实说来。

“一百六七十个鸟枪手就就敢埋伏阿尔萨兰?!一百六七十个鸟枪手就能让阿尔萨兰全军覆没?!”

听了诺木齐的话,尼堪满脸的难以置信,满脸的疑惑不解,看着诺木齐,喃喃自语道。

也不知道他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诺木齐。

“贝勒主子爷!奴才还在岛上的时候,听他们说杨振的那些旧部,天天在鼓捣火药,搞了不少万人敌,不少龙王炮,听说还有什么手榴弹!奴才虽然没见过,但上回偷袭,奴才也曾跟着去了——他们新鼓捣出来的火药弹,还是很厉害的!他们要是事先埋在这里,等到阿尔萨兰大人带兵追到这里再点着——

诺木齐说到这里,看了看尼堪极其难看的神色,就没敢把话说完,略作了停顿,就接着说道:“以奴才看,这地上的坑,很可能就是那些什么万人敌、龙王炮给炸出来的!”

尼堪听了诺木齐的话,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骑着马,跨过芦苇荡前方的一字长壕,策马进到了芦苇荡的边缘,在那里他看到了马队踩踏过后倒伏的芦苇,也看到了一处处架设炮阵留下的痕迹。

到这时,他已经基本明白,这个诺木齐送往松山的信件也好,徐昌永护送的马队也好,都是骗局。

目的就是要把阿尔萨兰麾下的军队或者任何他们遇到的其他军队,引诱到这个事先布设好的战场之上。

这曾是满洲八旗与明军作战时的拿手好戏,没想到现如今,被这支明军反过来设了一计。

看到这里,听到这里,尼堪的观察也基本告一段落了,他也大体上弄清楚了眼前的情况,也渐渐理解了眼前的情况,心里暗暗盘算着:“这个什么先遣营的杨振,倒是个狠角色!”

想到这里,尼堪知道,这个情况终究还是要报告给黄台吉的,这一次镶黄旗巴牙喇里的噶布什贤超哈,全都死在了这里,绝对是瞒不了的。

当下,他一边儿让一个牛录的巴牙喇继续收敛地上的尸体和残肢断臂,一边儿派了一个牛录章京带人回去向黄台吉报信。

而他自己则骑着马又上了那片树林,然后站在相对较高的地方,立马往东眺望。

午后的阳光下,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随风起伏,视野越过芦苇荡,则是一片茫茫的大海。

诺木齐这个时候就跟在尼堪的不远处,他看见尼堪往东张望,立刻策马走到跟前,对尼堪说道:

“主子爷!杨振、徐昌永,还有祖克勇那伙人,现在应该就在这片芦苇荡东边的一个沙岛上!奴才跟着他们在岛上几日,对岛上情况甚是熟悉,除了杨振所部以外,其他各部在岛上连个营盘都没有!

“主子爷!现在又是海边潮水最低的时候,芦苇荡里没有积水,主子爷带领的这些精锐人马,若是能一鼓作气,突击上岛,必定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那点人马,也绝不是主子爷的对手!”

尼堪听了这话,回头看了看诺木齐,尔后只是打着马在树林里又走了几圈,看了看隐藏在树林边缘的又一条一字长壕,却始终没有说话。

诺木齐见自己提出的意见并没有被尼堪接受,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黄台吉之前有命令让尼堪带着镶黄旗的巴牙喇兵,去消灭杨振的先遣营,可是眼前的种种情景,却让尼堪有点胆战心惊。

这个尼堪,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儿子之一。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褚英,就被整死了,所以他从小生长在相当险恶的政治环境里面,现在年纪不是很大,不过才三十岁上下,但是心眼却很多,为人十分谨慎。

阿尔萨兰带着镶黄旗巴牙喇营里最精锐的噶布什贤超哈,刚刚在这个地方遭遇明军火器队伍的埋伏,并且四百多人全军覆没,自己又如何敢于稀里糊涂地跟着撤退的明军往芦苇荡里钻?!万一里面还有陷阱呢?!

事实上,尼堪的小心谨慎,真的是救了他一回。

尼堪带着人马一出现,就被留在芦苇荡里继续观察敌情的杨占鳌、郭小五他们发现了。

特别是当尼堪带着人马来到芦苇荡边缘的时候,杨占鳌、郭小五他们一边往芦苇荡深处撤退,一边盼望着芦苇荡外刻意留下的战斗场面,能够激怒这个新来的鞑子将领,让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进芦苇荡里追击。

若是尼堪他们敢这样做,那么杨占鳌和郭小五也会毫不介意再给他们来上一把火。

杨振在跟着大队人马撤离上岛的时候,留下了他们继续放哨,也给他们安排了这样的任务。

因此,他们心底下倒是盼着尼堪恼羞成怒,不顾一切追进芦苇荡里呢,反正自己先遣营的人马都已经离开芦苇荡回到沙洲岛上去了。

这个季节的海边芦苇荡上,几乎全天候都是在刮东南风,而且密集的芦苇丛,极其干燥易燃,一旦着了火,那就不是谁能救得了的了。

到时候他们点了火以后就往上风处跑,也不必担心自己被火困住。

然而,让他们紧张不已却暗叹可惜的是,尼堪带着一千多鞑子骑兵,在芦苇荡的边沿徘徊来去良久,最终还是没有敢于冲进来。

第八十五章 燃烧

杨振在随船抵达小凌河河口以后,接连三天里面,连着打了两场战斗,并且连着赢了两场战斗。

他自己十分清楚,他带着这点人马做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一次救援松山城的任务,就算是已经出色地完成了。

这两场战斗,不管是拿到宁远城里去说,还是拿到北京的朝堂上去说,他都能交代得过去了。

如果说第一场夜袭,烧了鞑子的粮草,鞑子还没有退兵,这个事情说不清楚的话,那么刚刚结束的伏击战,却取得了四百多颗货真价实的真鞑子首级,这可是童叟无欺的战果。

这些战果就在自己的手中,而且绝不是杀良冒功以后剃了头、冒充鞑子首级的赝品。

有了这些已经取得的功劳在手,杨振现在底气很足,根本不担心将来无法交差的问题。

而且他也很清楚,今天上午伏击鞑子时制造的爆炸声,足够松山城里的金国凤等人听明白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着鞑子粮尽自退就好,不需要再去冒什么九死一生的风险了。

再说了,一连好几天里,都是高强度的劳作、行军和作战,就是一心想要死里求生的杨振,都感到极度疲惫,觉得快要撑不住了。

所以,这一天下午,他回到自己的地窝棚里之后,万事不想,倒头就睡,而且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睡得格外深沉。

沉睡之中,他还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梦,突然被一阵猛烈要的摇晃和叫喊所惊醒:

“杨兄弟!杨兄弟!不好了!不好了!火!着火了!西边的芦苇荡起火了!着了好大的火啊!”

杨振的“好事”被打断,正有一阵怒火急速上升,眼看着就要发作出来,却被随后听到的叫喊声给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把他从梦境里面摇晃醒来的人,却是水师营的守备官袁进,袁进的身后跟着严三,还有几个不熟悉的面孔。

杨振睁开眼以后,首先看到的是好几支火把,紧接着看到的就是一支火把下面袁进那张有点慌张的脸。

杨振从沉睡中醒来,本来有点发蒙,但是听见有人在自己耳朵上大喊着火了,立刻清醒了好多,睁开眼又看见袁进那张有点慌张的脸,就更是立马清醒了过来。

杨振当下也没去细问袁进,而是一把夺过袁进手里的火把,并把袁进等人推开,迅速从地窝棚里钻了出来,抬头往外看去。

这个时候,只见地窝棚上的天空,都是一片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沙洲岛上有些惊慌失措乱纷纷的人群。

天上还有东西在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自己的头上和脸上,杨振用手在一抹,就着火把的光亮一看,是空中飘落的草木灰。

杨振心里一惊,连忙从地窝棚所在的壕沟里派出来,站在地面上往西看去,只见西边的芦苇荡,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现在是什么时辰?!海水涨潮了没有?!现在涨到了哪里?!”

杨振看到了眼前的情景,立刻转头看着跟上来的袁进、严三等人,大声问道:“杨占鳌、郭小五他们回来了没有?!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见他们派人回来报信?!”

“大人!现在已是戌时三刻,海水已经涨了!而且潮水也已经涨到了芦苇荡里!大人放心!眼下且不用着急!芦苇荡西边的火势虽大,但是与我们中间隔着一道水面,烧不到我们的岛上!”

紧跟在杨振身边的严三,瞬间就听懂了杨振话里的意思,连忙把最紧要的情况先报告给了杨振,接着来又补充道:

“这一把火,应当不是杨把总、郭小五他们放的!鞑子就算要来报复我们,也绝对不敢晚上来!卑职猜测,这把火应当就是鞑子放的!

“鞑子想要报复,却又害怕深入了芦苇荡,反被我们放火围攻,所以先放一把火,既清除了道路,又消除了隐患!”

原本有点慌张的杨振,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听了严三说出的这番话,心里认可,当下接连点头。

到得此时,沙洲岛上那些从睡梦里被火光惊醒的队伍,也都重新恢复了安静。

距离杨振所在位置较近的张得贵、李禄、张臣、潘文茂等人,也都赶了过来,聚拢在了杨振的身边。

又过了片刻功夫,徐昌永和祖克勇也重新约束好了自己的人马,一前一后赶到了杨振的身边。

“杨兄弟!这把火,九成九是满鞑子放的!诺木齐那个王八蛋既然投降了满鞑子,一定把我们都卖了!”

徐昌永还没来到杨振身旁,隔着几步的距离就大声嚷嚷上了:“咱们不怕他们今天晚上放火!哥哥刚才亲自去看了,现在潮水已经涨上来了,咱们跟那个芦苇荡隔着老大一片水面,鞑子想放火烧死咱们,那是门儿都没有!”

徐昌永说着这些话,很快就来到了杨振等人的跟前,到了之后,随即放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怕就怕鞑子今晚一把火烧了芦苇荡,是给明天退潮后强攻我们做准备!万一明天鞑子真来强攻,兄弟你可有什么好的办法应付?”

“徐大哥!我们先遣营里的情况,那个诺木齐知道多少?”

杨振没有急着回答徐昌永的问题,而是先问了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正是此时聚拢在杨振身边的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此时,这些人也都已经知道了诺木齐在送信途中临阵投递的消息,若是诺木齐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那么这片沙洲岛上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不光是杨振的先遣营各部实情,就是袁进的水师营里有多少人有多少船,恐怕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因此,杨振问了徐昌永之后,众人都把目光盯在徐昌永的身上,都希望从徐昌永的嘴里听到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但是徐昌永可不会顾忌这些人的心理和情绪,只是稍加思考,就说道:“凡是哥哥知道的,怕是那个王八蛋都知道!要是他有心,就连袁进兄弟营里的情况,他恐怕也知道!当初咱们也没料到这小子敢投敌,什么也没瞒着他!他的家人虽不多,可现在都在锦州城里啊!谁能想到这小子这么王八蛋,连家人都不要了呢!?”

徐昌永话音一落,众人都是叹气,尔后一起转眼看着杨振,等着杨振的决定。

“他知道就知道吧!他知道的越少,对他们自是越有利!可要是他全都知道,而且全都说给了鞑子,咱们也不用怕了!咱们已经连赢了鞑子两场,暂时也没有再打算上岸去打第三次!”

杨振说到这里,略作了一下停顿,紧接着就又说道:“可若是鞑子敢于主动来攻,我们就再赢它一次吧!”

杨振身边围绕着的众将听了这话,都是一愣,心说:你这话头转得也太快了点吧,怎么鞑子大军强攻,反倒成了一件好事了呢。

杨振知道大家心中的困惑,也没等别人开口再问,就直接说道:“咱们出身行伍,打了多少年仗,总问胜算多少,可是胜算种种,不过三个方面,一曰天时,一曰地利,一曰人和!

“如今天时、地利皆在我,鞑子所占不过人和一条而已!也就是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可是在天时、地利面前,他们所占的人和却又算不了什么了!

“因为我们所占的天时、地利,实在是太有利了,绝不是鞑子的人和能够胜得过的!——”

说到这里,杨振先是用手指着仍在熊熊燃烧的芦苇荡方向,说道:“鞑子一把火烧了芦苇荡,固然让我们失去了火烧鞑子的机会!可是改变不了我们在天时地利上占的绝对优势!潮水照样夕涨朝落,芦苇荡下照样泥泞不堪!鞑子的战马、火炮照样过不来!

“当然了!你们或许有人心里会想,鞑子难道就不会学着我们伐木送来,搭建栈桥、浮桥?也许会,也许不会!

“如果他们敢这么做,我们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他们的栈桥能搭多宽?他们的浮桥能搭几座?到时候我们守在桥头这一侧,不管它来多少鞑子,还不是来给我们送人头、送战功吗?!”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又转过身,用手指着东边被火光照得通红的大海,接着说道:“万一,我是说万一,鞑子军队搭建了许多条栈桥,搭建了许多座浮桥,而且又不顾伤亡,非要灭了我们,万一鞑子真上了岛,我们也不需要怕!一旦如此,我们可以随时上船撤离!你们放心,还是我来断后!”

第八十六章 命运

杨振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分析了敌我的天时地利之后,又当众承诺,一旦鞑子上了岛,众人有危险,他主动率领所部留下断后,其他各部率先撤离。

杨振的做法极大地安定了人心,由于鞑子放火焚毁芦苇荡的行为造成的一点恐慌,也迅速在沙洲岛上消散无踪了。

西边的大火,在海风的劲吹之下,仍旧呼呼呼呼地燃烧着,并且一路往南、往北不断地蔓延着,火场的面积也越来越大。

徐昌永、袁进、祖克勇三人,听了杨振的分析,都知道杨振说的也是实情,眼下又得了杨振一旦鞑子攻上沙洲,大家就撤退的允诺,也都放了心。

几个人看着火势没有一点变小的样子,纷纷散去,一边回去继续控制军队,一边也继续睡觉休整。

几个外人散去之后,杨振又向自己的旧部交代了几点夜里的注意事项,正要打发他们离开,自己好重温旧梦,却突然看见远处一个人左手打着火把,右手里拎着一个重物,朝自己所在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那人一边走,还一边喊着:“杨大人!小的麻六啊!小的找到了!小的找到了阿尔萨兰的脑袋!一个甲喇章京的脑袋啊!大人们可是立了大功了!”

这个麻六嘴碎的劲儿,有点类似张国淦了,一边往前快步走着,一边嘴里不住地喊着。

等到走到了近前,杨振才看清楚他右手里提着的重物,原来是一颗青黑色光溜溜的硕大脑袋!

那个麻六来到杨振跟前,随即单膝跪地,把左手的火把往地上一插,双手捧着那个大脑袋往前一递,立刻说道:“大人!这个就是满鞑子镶黄旗巴牙喇噶布什贤甲喇章京阿尔萨兰的人头!

“小的见过他几次,认得清清楚楚!小的也在那堆里找到了小的主子乌雅善的脑瓜!他强占了小人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小人的妹妹才十二岁啊!小的真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小的还要谢谢大人为小的报了这个仇!”

杨振听了麻六的话,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低头看着他问:“你确定这个就是阿尔萨兰的人头!?”

杨振上前一步,杨振身边的其他人如张得贵、张臣、李禄、潘文茂、严三等人也是跟着上前一两步,把麻六给围绕在了中间。

这些人虽然不知道杨振所在意的这个阿尔萨兰是什么人物,但是听麻六说这个人是满洲镶黄旗巴牙喇营里的一个甲喇章京,也都起了兴趣。

现在满洲八旗里面,军制发生了变化,总兵不叫总兵了,叫做昂邦章京,副将也不叫副将,而叫梅勒章京。

至于甲喇章京,则是仅次于昂邦章京、梅勒章京的将领,相当于大明朝这边的参将。

若是考虑到他的身份是满洲镶黄旗巴牙喇营里的甲喇章京,那可就比一般的甲喇章京厉害了。

前天夜里,他们夜袭鞑子粮草大营,说是打死了一个鞑子的宗室贝子,但是毕竟最后没有带回来那个贝子的人头。

所以,说来说去,等于是无法证实,那么可以证实的最大斩获,反倒是眼前这个甲喇章京的脑袋了。

众人正盯着麻六手里的那颗硕大的头颅,却不料杨振直接上前,一把抓住那颗脑袋头顶的小辫子,直接将那颗人头给提了起来,提到了他自己的面前。

就着众人递过来的火把,杨振认真看着那颗头颅的正面,络腮胡,塌鼻梁,满脸疤痕,大脸盘子上还有一双眼睛往外凸起,显然生前必定是一副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杨振右手抓着那颗脑袋顶上的发辫,把那张脸凑到近处看了一会儿,然后随手又丢给了麻六,接着说道:“很好!认出了阿尔萨兰,算是你立了一点功劳!麻六——我现在放你走,你可愿意?!”

杨振此话一出,身边众人都是一惊,包括那个麻六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愣神,连忙抬头看着杨振。

听了杨振的话,麻六的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

他当然想走,他不想打仗,原本他只是个苦命的汉人包衣阿哈,被迫跟着自己的主子上了战场,只是想着立点功劳改变自己奴才的地位,可是因为怕死,不敢往松山军前去。

恰好他的主子乌雅善强占了他的妹妹,看在这点情面上,就把他留在了后方大营里看管自己的财物。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即使如愿留在后营里,居然也没有躲过飞来的横祸,竟然遇上了明军的劫营队伍,若不是他脑筋转得快,现在早就不知道横尸何处了。

他当然想回去,回去虽然是继续做奴才,可是毕竟有个还算安稳的窝,还有个相依为命妹妹在等着他。

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却又让他一时不敢表露这个意思,眼前的明军将领当时留下自己,就是因为自己说了自己认得阿尔萨兰,现在自己已经从那堆人头里找到了阿尔萨兰的脑袋,对于眼前的明军将领怕是没有用处了啊!

想到这里,麻六顿时头皮一阵发麻,难道说眼前的明军将领只是试探,其实是要杀了自己?!

麻六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琢磨片刻,也不敢让杨振多等,立刻说道:“大人替小的报了仇!小的要报答大人的恩德!小的不愿走!——

“再说,小的主子乌雅善已经死了,小的也看到了他的死人头!小的就是回去了,也绝对没有好下场!主子死了,小的却活着,回去了也要被治罪!而且小的已经割掉了辫子,小的不能回去!”

杨振确实在一瞬间动了杀心,若是麻六表现出一副喜出望外、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的样子,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好在这个麻六脑筋确实转得快,不仅没有欢欣鼓舞的意思,而且一再表示自己不愿走,这就让杨振意外了。

“麻六,你在鞑子窝里待了多少年,可会说满鞑子们的女真话?”

如果麻六会满洲话,杨振倒是不介意继续留着他,毕竟杨振的身边没有一个懂得满鞑子女真话的人,将来与鞑子作战,做不到知己知彼可不行。

“会!会!会!小人的家原来在盖州城里,盖州城被鞑子占了以后,小的跟着家人一路奔逃,逃到了毛大帅那里!后来毛大帅没了,小的又跟着家人上了岸,逃到了朝鲜的安州,再后来安州也破了,小的一家就成了满鞑子的奴才!

“仔细算一算,那一年小的才十五六岁,小的幺妹也还不到三岁!到现在,也有十年光景了——”

听到这里,杨振抬手打断了麻六的话头,对他说道:“既然你不愿意回去,而是愿意留在我们先遣营里效力,那就先留下吧!先在我的亲兵队里,跟着严三把总当差,将来一旦再立下了功劳,到时候我杨振必不会亏待于你!”

杨振话音一落,那麻六知道自己小命保住,立刻千恩万谢,随后又去拜了严三。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也暂时放下了这档子事儿,而是对着张得贵说道:“杨占鳌、郭小五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担心他们遭遇什么危险,一会儿你去袁进营中,请他派上一队人,派上一条船,往西沿着芦苇荡的边缘搜寻一遍!若杨占鳌他们归来,也好接应一下!”

张得贵听了这话,连忙答应下来,带着几个人赶往袁进营中去了。

杨振看了看西边依旧熊熊燃烧的大火,又回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吧!各自看好自己的营地,看好自己的人马!夜里不要出了什么乱子!一切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众人听见此话,也都不再停留,各自告辞,回自己的营地去了,唯有严三、麻六,打着火把,提着阿尔萨兰的人头,站在一边等候。

杨振看看西边的大火,再看看麻六手里的人头,心里感慨万千。

鞑子倒是一点不傻,抢在自己前面先放火烧了芦苇荡,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丝毫打击到杨振继续改变命运的信心。

因为阿尔萨兰的人头就在他这里,他确信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已经初步改变了他在历史上的悲催命运。

第八十七章 可惜

当天夜里,芦苇荡里的大火一直在燃烧,整个小凌河河口南北的芦苇荡,全都由于火势的蔓延而被点燃了,直烧得这方天地一片火红。

由于大火焚烧而形成的草木灰随风飘散,在这片天地之间如同下雪一般,扑扑簌簌地下个没完没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东方已经发白发亮,新生的朝阳已经在海平面上若隐若现的时候,正对着沙洲岛的那片芦苇荡,才算燃烧殆尽,明火渐渐熄灭,只是仍旧冒着灰白色的浓烟。

过去高大浓密、一望无际,不住地随风起伏摇摆的芦苇荡,被烧成了一片乌漆墨黑的丑陋海岸线,只在近海处留下了一片片芦苇根。

杨振一夜担心杨占鳌和郭小五他们,再躺下之后,总是睡一阵子就醒一阵子,再也没能重温之前的旧梦。

到了天快亮了的时候,杨振想着杨占鳌他们一夜未回,猜测着他们会不会已经牺牲在芦苇荡的大火之中了。

毕竟大火无情,而由燃烧形成的浓烟更加无情,稍微不小心点,就有可能失陷在芦苇荡里。

正当他对这个问题越想越悲观,越想越觉得杨占鳌等人情况不妙的时候,突然听见地窝棚外面传来一阵说话的声音:

“杨把总!?你们回来了!太好了!大人昨晚担心了一夜,刚刚才又睡着!大人要是知道你们回来了,一定高兴!”

严三兴奋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一些,但还是清晰地传到了杨振的耳朵里。

听见这个声音,杨振掀开盖在身上的破棉被,迅速钻出了地窝棚,刚爬上地面,就看见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个头发凌乱、满脸漆黑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严三的面前,正在笑着小声说话。

两个像是刚从煤灰堆里钻出来的汉子,见了杨振,都是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

仔细一看,两个人可不正是杨占鳌和郭小五吗?!

杨振激动之下,连那双破靴子也顾不得去穿,就光着脚跑了过去,先是杨占鳌,然后是郭小五,挨个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杨振什么话也没说,杨占鳌和郭小五也没说话,但是杨振的拥抱见礼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

对于现在的这些部下,杨振从来也不吝啬于敢情上的表达,他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将他们每个人都视作手足兄弟。

这些人,可是他在这个乱世生存下来、发展起来的唯一本钱了,由不得他不重视。

而他的这些做法,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不仅迅速激励起了老部下们的报效之心,而且也很快就得到了新部下们的衷心拥戴。

郭小五就是如此,他看见杨振这个朝廷钦命的副将,暂编宁远先遣营的主将,听说自己回来了,竟然在大冷天里光着脚跑出来迎接,而且像拥抱杨占鳌这个老部下一样,拥抱了自己这个借调过来帮忙的临时部下,心里的激动与感佩就不用说了,只恨自己没有早点遇上这样的上官,只恨自己没有这个福分一直在杨振的麾下任职。

“大人!这一回我们有负重托!没能及时赶回来报信!方才听说岛上还因此乱了一阵!幸得大人稳住了阵脚!要不然卑职等人的罪过,可就百死莫赎了!”

杨占鳌与杨振见礼完毕,立刻就对杨振说道:“我们也确实没有料到,那鞑子首领竟然下手这么快!当时我和郭小五就在芦苇荡的边沿,想要就近看看鞑子首领长得什么模样!却不曾想,那人到来之后,才几句话的功夫,就要下令烧了芦苇荡!

“幸亏我们见机早,虽然听不懂鞑子说话,可是一看见鞑子骑兵正准备火箭,立刻就往回跑了!也多亏风向是往西刮,要不然的话,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火啊!——

“那之后,我和郭小五想着将功赎罪的事儿,也惦记着害怕鞑子在趁乱进攻,就在船上待着,专挑那没有起火的芦苇荡钻,一直坚持到了天亮!

“其实,鞑子烧了芦苇荡,也好,我们也不用再麻烦往西边哨探了,只要天气晴好,站在这个高处,鞑子人马的动静大了,我们直接就能看见!”

杨占鳌最后说的倒是没错,杨振听了他说的话,转头望西看了看,只见原本被芦苇荡挡住的视野,确实一下子开阔多了。

只是现在芦苇荡地带的烟雾缭绕,还看不了太远,不过若是鞑子今日敢来进攻,走不了多远,就会暴露在杨振一方的视野之中。

所以,鞑子烧了芦苇荡对杨振这边儿来说,既有弊的一面,也有利的一面。

杨振就站在杨占鳌的身旁,听他说完了话,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对他和郭小五说道:“什么都不用多说了!你们没有什么罪过,也没有辜负我的重托!只要你们平安回来,可比什么都重要啊!”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杨占鳌和郭小五又是躬身行礼,杨振连忙拦住两人,接着说道:“你们方才说到的鞑子首领是怎么回事儿?是鞑子首领黄台吉亲来,还是松山城外其他坐镇指挥攻城的鞑子主将亲来?!”

这一回,是那个郭小五抢先答话:“回大人的话!昨日午时过后,大人带领先遣营人马撤离之后,先后来了两拨鞑子兵马!大人刚刚撤离不久,第一拨鞑子兵马大约千余人,就来了!只是他们在芦苇荡外徘徊来去,不敢进!只是在外面收拾了鞑子们的尸体!

“卑职还看到了之前咱们营中徐将军部下的那个蒙古将领,应该就是那个投敌的诺木齐了!那个鞑子头头,就在芦苇荡前面问了诺木齐好多问题,诺木齐都回答了!但是不知为何他们始终没敢进来,若是他们敢进来,放火的就是我们了!

“这伙人收拾了鞑子尸体,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都擦黑了,芦苇荡外又来了更大一批鞑子的兵马,怕不下三四千人!其中一个胖大鞑子,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我和杨把总推测,那人恐怕就是松山城外的鞑子首领了!

“那鞑子首领见了咱们杀掉的成堆鞑子尸体,还差一点儿从马上摔下来!——后来,那鞑子首领让一众人搀扶着,来到了芦苇荡前的沙土堆上,只是站着往东看了一会儿,还没等咱们准备好射他一箭呢,就直接下令放火了!

“再后来的情况,杨把总方才都说了!总之大人走后,芦苇荡那边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

郭小五嘴皮子倒是利索得很,挺复杂的一个情况,让他三句话五句话给说清楚了。

“那个鞑子首领身上着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头上戴的是什么颜色的帽子?身材是不是比一般人要高大肥胖?!脸上又留的是什么样的胡子?脸色是黑红,是蜡黄,还是白白净净?!”

杨振在后世的时候了解过一些黄台吉的样子,此时他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大胆、果断的鞑子首领到底是谁。

郭小五也没让杨振多等,杨振话音刚落,就听见郭小五说道:“大人怎么没在那里,也猜了个七八成呢?!那个鞑子首领——何止是高大肥胖啊!我看他胖的都有点要走不动道了!从马上下来以后,就那几十步路,还要几个人一直搀扶着!

“卑职等人离他最近的时候,大约只是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那个鞑子首领外罩黑色毛皮披风,内里穿的是明黄色锦缎长袍,戴的当是黑色貂皮帽子,竟然没有顶盔披甲!

“至于脸色,不是蜡黄,也不是白净,我看他有点儿又黑又红!若不是看见了那几百个鞑子尸体给气得,那就一定是身上有甚么隐疾!

“还有胡子,我看他留着八字胡,下巴颏上也有一把胡须,年纪约莫在五十上下!若不是他周围环绕着一层层鞑子重甲骑士,当时给他一箭,必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想想,真是可惜了!”

第八十八章 收兵

杨振听了郭小五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又看了看杨占鳌,见杨占鳌对郭小五的描述直点头,他的心里已经大体上知道那个鞑子首领是谁了。

这就是穿越者所特有的优势了。

满鞑子八旗权贵之中,有不少人喜欢在战阵之上亲临一线,但是符合郭小五描述的大人物,除了现在的鞑子伪帝黄台吉之外,却不会再有别人了。

黄台吉身材高大,但却肥胖异于常人,一度甚至到了不良于行的程度。

根据杨振在后世之时了解的情况看,这个黄台吉很可能患有严重的高血压,而他几年之后的猝死,很可能就是在情绪大起大落之际死于突发性的脑梗。

若是自己能够在辽东坚持到几年之后黄台吉的猝死,那么大明朝或许能够迎来一个转机也说不定。

杨振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他却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到这上面,反倒是想到了下令放火的鞑子首领正是黄台吉,心里面有多少有了点儿忐忑。

黄台吉可是眼下满清那一边最有头脑的人物了。

比起代善、多尔衮、多铎、阿济格、阿巴泰等等鞑子权贵来说,黄台吉的眼界、智谋和手腕,都要高出一大截。

对杨振来说,虽然这个黄台吉是个古人,可他毕竟是一个非凡的不一般的古人,面对这样的人物,杨振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

若是遇上代善或者阿济格、阿巴泰、多铎这样的人物,杨振多多少少还是能够预判到他们这些人的作为,可是对于黄台吉,他却没有这样的把握。

比如,就眼前的情况而言,若是代善在掌军,那么他很有可能在放了一把大火之后,觉得攻上这个沙岛风险较大,就放弃进攻,而是派出一支军队监视自己,主力回头继续猛攻松山。

若是遇上阿济格、阿巴泰或者多铎这样的人物在掌军,那么他们即便是意识到了攻岛隐藏的风险,也很可能会不顾死伤,指挥着各路军队拼死猛攻,直到把自己消灭或者赶进大海。

可是当对面掌军的人物是黄台吉的时候,杨振却根本无从判断了。

黄台吉既有极其理性的一面,也有极其冲动的一面。

所以这一次,他有可能抛开自己不管,采取代善的做法,回头继续猛攻松山,也同样有可能会震怒于镶黄旗噶布什贤超哈的全军覆没,而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消灭自己。

就这样,杨振站在当地琢磨了良久,直到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阳光再次照射到这片沙洲之上,他也没有能够得出一个比较明确的结论。

到最后,杨振干脆不再去想它了,而是下定决心先做好战备再说,就像他之前在安定人心时说的那样,只要做好了战斗的准备,鞑子不来则已,来了就让他们死在这里。

——

杨振猜得没错,杨占鳌和郭小五冒着巨大风险、藏在芦苇荡里偷偷观察到的鞑子首领,正是鞑子伪帝黄台吉本人。

一个漫长的夜晚过去了,回到娘娘宫大营里的黄台吉,心底深处仍然在隐隐作痛。

满洲八旗的噶布什贤超哈,就是他下令从各旗的巴牙喇营里精选出来的,每一个都堪称是八旗精锐中的精锐。

一个满编的满洲牛录,三百个旗丁里面,一共也就选出那么三个或者五个噶布什贤超哈。

自有噶布什贤超哈之设以后,噶布什贤超哈之于普通旗丁的选取比例,基本上保持在了六十丁取一的比例之上。

就是在曾经的满洲八旗精锐——巴牙喇营里,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被选取为噶布什贤超哈的,选取的比例仍然保持在三取一以上。

这一次,黄台吉亲率大军围攻锦州松山,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伤亡不可谓不重。

特别是在这两日猛攻松山城的战斗之中,满蒙八旗军队、汉军旗军队以及三顺王的天佑兵、天助兵,死伤已经超过了三千人。

可是哪一次战斗,也没有像这场“小凌河口之战”那样,只是一场战斗就让一个旗精选出来的噶布什贤超哈全军覆没。

死的这些人可不是汉军旗人,可不是蒙古八旗,也不是什么天佑兵、天助兵,而是他黄台吉领有的上三旗最精锐的噶布什贤超哈啊!

这个结果,阿济格当然不会在乎,阿巴泰也不会在乎,包括礼亲王代善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安慰两句,其实也是一点都不心疼,可是他黄台吉却不能不在乎、不能不心疼!

这天早上,黄台吉醒的格外早,带着几个御前侍卫和随侍的大臣,站在娘娘宫大殿外的一处高台上往东眺望,满脸凝重,一直看着东边漫天的浓烟,不言不语。

海边芦苇荡燃烧形成的浓烟,随风飘散过来,呛人口鼻,飘落的草木灰像雨点子一样落在地上、身上。

但是随侍在侧的几个满洲权贵,谁也不敢说话,他们都知道,黄台吉在昨日傍晚大发雷霆,心情极度不好,唯恐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主子的霉头。

良久之后,只听黄台吉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说道:“你们以为,朕是在为阿尔萨兰统领的四百多噶布什贤超哈难过吗?不,不是,四百多个噶布什贤超哈都是我满洲镶黄旗的精锐之选,这么死了,死在火器之下,的确甚为不值!不过,朕还没有那么偏狭,不会为了这么点损失而忧思至此!”

说完了这些话,黄台吉慢慢转过身来,一张面色黑红的大盘子脸上毫无表情,让人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黄台吉转过身,一个个地看着随侍在自己身边的亲近心腹之臣,然后又继续说道:“朕离开盛京来这里,也有两个多月了吧!朕临行之前,宸妃身体不好,感了风寒,不知道现今如何了,不知道好没好点?”

黄台吉一边儿这么说着话,一边儿又往松山城的方向看了看,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他的心腹近臣。

不过,他也没有等到他的那些近臣们搞懂他的意思,就紧接着说出了自己昨夜辗转反侧考虑出来的结果:

“这个祖大寿,到底是一个糊涂人,还是一个明白人呢?说起来,人心还真是难测!但是不管如何吧,他也的确是山海关外的一个人物了!

“朕围了锦州、松山两个多月,他居然能顶得住南朝皇帝和百官的压力,硬是不来救援!这份决心,这份心肠,倒是让朕对他要再次刮目相看了!”

说到这里,黄台吉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随侍近臣们的身上,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既然事已至此,朕继续统帅大军留在这里,也是无甚益处!如果他们大军不来,就算咱们占了他们一座城池,两座城池,得不偿失,又有什么意义呢?!

“图赖,一会儿你亲去松山军前,去向礼亲王、恭顺王、怀顺王、智顺王,传达朕的旨意!就说——朕叫他们今日不必吝啬炮火,继续给朕猛轰松山!

“此外,你要单独对礼亲王传达朕的旨意,就说今日午后,朕要先行撤围退兵,先回盛京去了!叫他于明日清晨,统领剩下的三路大军一起收兵回去!”

黄台吉说到这里,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情绪也随之转好了一点。

他看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高大汉子,继续说道:“图赖,你见过了礼亲王之后,也不必再回来此地了!直接去塔山、杏山军前传旨,叫武英郡王、饶余郡王今日入夜之后一起撤军,务必于明日清晨之前,到达松山军前,听候礼亲王调度指挥!”

那个被黄台吉称呼为图赖的汉子,听黄台吉说完了话,当即甩了甩马蹄袖,单膝跪地喊了声:“嗻!”

然后,这个叫图赖的汉子,也不领什么手谕或者信物,喊了一声“嗻”后,立刻起了身,倒退着离开黄台吉数步,再然后转身快速离去。

第八十九章 鳌拜

这个图赖,正是瓜尔佳-图赖。

现在隶属黄台吉亲自直领的满洲正黄旗,而且是现任的满洲正黄旗巴牙喇纛章京(纛读音为“道”)。

也就是后来的护军营统领,正是黄台吉在满洲正黄旗里最信任的将领之一。

让他去找礼亲王代善、三顺王,以及武英郡王、饶余郡王去传达黄台吉口谕,不需要黄台吉的手谕或者其他书面的命令作为信物。

黄台吉目送图赖转身离去之后,又是叹了口气,然后转而看着其他几个有点惊疑不定的近臣说道:

“南朝援军主力至今不至,朕之围城打援之谋,也告无法实现!而锦州与松山城池坚固,一时之间也难以骤下!

“小凌河北后营粮草被烧,朕的大军在松山军前本已不能持久,昨日阿尔萨兰中伏,噶布什贤超哈全军覆没,海岸处炮声隆隆,爆炸之声更是声闻松山城下,城中守将亦必闻之!

“想来金国凤、夏成德等人见此,守城之心恐怕也要更为坚决了!既然如此,朕留下来又有合益?!”

黄台吉说的这些话,既像是在说服其他人,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既像是在询问别人,又像是在自问自答。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几个近臣,达尔汉、拜音图、索尼、谭泰、尼堪,相互看了看,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黄台吉看了看他们这些人,终于直接点名问道:“达尔汉!你是朕钦命的镶黄旗总管旗务大臣,这一次阿尔萨兰兵败身死,镶黄旗巴牙喇营里四百多精选噶布什贤战死,你可有什么说法与朕?”

达尔汉与黄台吉年龄相仿,大约五十上下,算得上是黄台吉一直倚重的心腹人物之一。

他听了黄台吉的问话,把握不准话里的意思,但又不能不回答。

他转眼看了一下尼堪,见尼堪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肯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对黄台吉说道:

“启禀皇上!镶黄旗巴牙喇营甲喇章京阿尔萨兰阵亡,连带着镶黄旗巴牙喇营四百二十六员噶布什贤超哈战没,实在是我大清近年来未有之损失!奴才身为皇上钦命镶黄旗总管大臣,责无旁贷,请皇上降罪处罚!奴才不敢有二话!”

达尔汉说到这里,连忙又撩袍跪在了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尼堪!你呢?!你作为朕任命的镶黄旗管旗贝勒,难道就没有什么话可对朕说的吗?!”

尼堪是黄台吉的大哥褚英的儿子之一,算得上是努尔哈赤的孙子、黄台吉的侄子。

只是努尔哈赤家族人丁兴旺,相互之间争权夺利、相互倾轧得厉害,相互间并不怎么顾念兄弟手足之间的亲情。

尼堪兄弟几个,前些年一直过得比较凄惨。

这几年间,黄台吉为了借助尼堪及其兄弟身为努尔哈赤长子长孙一系的特殊地位,来对抗日益壮大的代善一系、多尔衮一系,所以就刻意栽培了褚英的几个儿子。

作为褚英的第三子,尼堪年纪轻轻,也被黄台吉看中,封为了多罗贝勒,并且出任了镶黄旗的协管大臣,也就是管旗贝勒,并且让身为爱新觉罗宗室出身的他,分管了镶黄旗的巴牙喇营。

这一次本来是跟着前来立功的,却没有料到,结果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一个情况。

黄台吉本不想处罚他,但是不给个处分,却又无法向其他人交代,不处分他的话,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黄台吉又怎么处分其他人?

所以,考虑了一个晚上,黄台吉最后还是决定要有个说法。

尼堪先见黄台吉去质问达尔汉,以为黄台吉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要让达尔汉分担这一次的罪过,但是骤然听到黄台吉又质问自己,当下有点慌张了,连忙上前,跪下说道:

“是臣领军不力,治军不严,兼且大大低估了宁远派来的这支援军,致使阿尔萨兰冲动行事、孤军冒进,中了明军的埋伏,致使臣巴牙喇营里四百多精选的噶布什贤超哈阵亡!眼下阿尔萨兰已死,其孤军冒进之责,臣自是一身担之!臣甘愿领受皇上处罚!”

尼堪情急之间说的这番话,其实暗藏了许多玄机,其他人听了也都明白。

当初尼堪派了全部的噶布什贤超哈前去追击徐昌永,知道的人还都说他胆子太小太谨慎呢。

当时,谁又能够料到,这个什么宁远先遣营竟然这么胆大,而且是这么个打法,还这么有战斗力?!

黄台吉也明白这一点,只是镶黄旗巴牙喇营里死了数百精锐的噶布什贤超哈,他不得不有个说法。

“你既然知道自己的罪责,那就好办!达尔汉、索尼,你们记下朕的旨意,即日起,多罗贝勒尼堪之爵,降为固山贝子!免去固山贝子尼堪满洲镶黄旗协管大臣之职!

“另外,固山贝子尼堪罚银一千两,再罚没瓜尔佳氏阿尔萨兰家的全部家产,充作镶黄旗阵亡噶布什贤超哈之抚恤!着固山贝子尼堪,仍领镶黄旗巴牙喇营将功赎罪!”

听到黄台吉说完这些话,尼堪虽然心有不甘,但是这个处罚其实并不算严重。

固山贝子只比多罗贝勒低了一级,虽然不能再担任管旗贝勒,但是只要让他还领着镶黄旗的巴牙喇营,那就还有立功晋升的机会。

当下,尼堪迅速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弊得失,立刻叩首说道:“臣——固山贝子尼堪,领旨谢恩!”

满洲镶黄旗的总管旗务大臣达尔汉,还有一直站立着不言不语的正黄旗总管旗务大臣索尼,以及镶黄旗固山额真拜音图、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听了黄台吉的旨意和尼堪领旨后说的话,当即说道:

“臣、奴才领旨!”

——八旗里面的宗室,一般称臣,非宗室一般皆称奴才。

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黄台吉处理这个事情之后,示意几个近臣起身,然后又对达尔汉说道:

“阿尔萨兰既然身死,朕意籍没其家产,以抚恤阵亡之噶布什贤超哈,也算足以抵消其罪过了!不过我满洲镶黄旗下,却也不能从此没了噶布什贤超哈!

“达尔汉、拜音图!你们回头去传朕的旨意,再从我满洲镶黄旗下遴选一批巴牙喇,补足原有之数额,再从补足之巴牙喇里遴选一批噶布什贤超哈!

“噶布什贤超哈乃满洲八旗先锋,朕意宁缺毋滥!数额也不需多,但务必要优中选优!我镶黄旗下但有巴图鲁之封号者,过往征伐之中凡陷城先登者,优先遴选!”

达尔汉、拜音图等人听完这话,又是连忙领旨。

“再有一事,阿尔萨兰既然身死,镶黄旗巴牙喇营里即缺一统领噶布什贤超哈的甲喇章京,朕意从正黄旗和镶黄旗下的阿礼哈超哈营里遴选一位充任!你们看看可有人选,哪个合适?”

此时,噶布什贤超哈还没有单独立营,又因为地位比较重要,各旗差不多都是由一个巴牙喇营里的甲喇章京来统领噶布什贤超哈。

即便噶布什贤超哈的人数根本不够一个甲喇,有点后世高职低配的意思,但是这个人选却也是非常抢手,通常都是由本身职务已经很高的猛将来担任。

黄台吉问完了话之后,随侍在侧的拜音图当即说道:“启禀皇上!臣下阿礼哈超哈营里有一员猛将悍勇无匹,臣以为堪当噶布什贤章京之重任!”

拜音图抢先说了这话,然后抬头看了一眼黄台吉,见黄台吉正在看他,就又立刻对黄台吉说道:

“这员猛将,皇上想来也知道,乃是我满洲镶黄旗出身,与阿尔萨兰同出瓜尔佳氏,皇上还曾钦赐其巴图鲁之勇号!”

“你说的人选,可是瓜尔佳氏的鳌拜?”

听拜音图说到这里,黄台吉已经猜出了是谁,想了想说道:“既然他与阿尔萨兰同出瓜尔佳氏,那就叫鳌拜领旨上任吧!

“希望他这个瓜尔佳氏能够知耻而后勇,今后不要重蹈阿尔萨兰的覆辙!叫他今后跟着尼堪和图尔格好好做!朕甚是看重于他!”

黄台吉知道鳌拜这个人,因此对鳌拜这个人选还是十分认可的,当下也不再征求其他人的意见,直接定了这个人选。

听了黄台吉说的话,拜音图连忙领了旨意,其他人也都没敢发表意见。

第九十章 消息

现在的满洲八旗,每一旗下都有两支主要的人马构成,其中最大的一支,就是由各旗固山额真统领的阿礼哈超哈营,主要是由满鞑子骑兵披甲人组成。

营下现在设有固山额真、昂帮章京、梅勒章京、甲喇章京、牛录章京、拔什库、分得拔什库七个层级。

这一支兵马,也是女真八旗立国之初就已经存在的兵马了,到现在为止,只是叫法略有改变,其他没做大的变化。

除了这个阿礼哈超哈营以外,变化较大的,就是各旗旗主王爷亲领的巴牙喇营了。

原来的巴牙喇兵,只是女真人作战之际,从旗下各个牛录里面临时征调出来的精锐敢战之士,作战结束之后即各回各自的牛录。

现在则在八旗之下、阿里哈超哈营之外,单独设立了一个巴牙喇营,巴牙喇营下设有专门的巴牙喇纛章京一个,甲喇章京两个,牛录章京若干。

这些巴牙喇兵的性质,属于旗主王爷们的亲兵卫队,都是从阿礼哈超哈之中精选出来的勇猛精锐旗丁或者披甲人。

巴牙喇营人数不多,但是它与战时征调出征的阿里哈超哈营不一样,它现在属于八旗之下的常备精锐兵马,相当于各旗的护军兵马。

现在护卫在黄台吉娘娘宫大营一带的就是两黄旗的巴牙喇营了。

其中正黄旗的巴牙喇纛章京,正是已经外出传旨去了的图赖,镶黄旗的巴牙喇纛章京则是黄台吉刚才提到的图尔格。

这一回,图尔格一直领着镶黄旗的巴牙喇营主力,在松山军前护卫着黄台吉的行宫大帐,所以没有因为阿尔萨兰的兵败身亡而获罪,仍得以继续担任他的镶黄旗巴牙喇纛章京。

黄台吉下定了撤军的决心之后,心情骤然之间轻松了很多,也不再去松山军前督战了,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行宫用膳休息去了。

与此同时,杨振虽然猜到了昨日傍晚下令放火烧掉芦苇荡的鞑子首领就是黄台吉,但他却并没有继续猜对黄台吉次日早晨做出的决定。

这个决定,他也实在无从得知。

当朝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杨振的内心深处庆幸着自己能够又一次见到新生的朝阳。

此时,小凌河的河口北边,以及这片沙洲岛往南的漫长海岸线上,仍有大片的芦苇荡在燃烧着,继续散发着呛人的气味,升腾着浓重的烟雾。

但是,杨振他们营地所在的这片沙洲西边,正对着的那片芦苇荡丛林,大部分却都已经被烧成了漆黑一片,当潮水逐渐退却之后,露出了芦苇荡下面成片的滩涂。

当日上午吃罢了早饭以后,杨振把杨占鳌、郭小五又派了出去,让他们带着一条小船,继续深入到西边的海岸滩涂上去。

那里有许许多多细小的水道,大船无法行走,战马也无法通过,只有仅能容下数人乘坐的小船,能够在其中来去自如。

好在上天一直比较照顾杨振他们,风从海上来,一直都是东南风,将芦苇荡燃烧形成的浓烟和灰烬,都刮向了鞑子所在的娘娘宫大营和松山城的方向去了。

要不然的话,光是小凌河口两岸绵延十几里的芦苇荡燃烧产生的浓烟,也有可能逼得杨振他们无法在这个沙洲岛上继续立足。

此时潮水已经开始往后退了,距离鞑子军队可能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即午时前后,还有大约两个时辰的时间。

杨振吃罢了简单的早饭,派出了杨占鳌、郭小五继续出去巡哨,然后就带着张得贵、张臣、李禄三个人,径直来到了这片沙洲岛的西岸。

在袁进水师营曾经搭建起浮桥的地方,他给张臣、李禄和张得贵三人,分别划出了火枪队、掷弹兵队和炮队防守的区域。

杨振标记出来的整个布防的区域,看起来像是一个“王”字,而这个“王”字的每一横,都需要用人力挖出一条齐胸深的壕沟来。

至于将三条壕沟贯通,并串连在一起的那一“竖”有多么重要,经过了昨天的那场伏击战之后,杨振这些旧部的体会,就更加深切了——那是关键时刻用来救命、保命的通道。

到了上午巳时前后,闻讯而来的徐昌永、祖克勇所部人马,也不待杨振下令动员,各自找了工具,开始与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士卒一起,热火朝天地修建起了防御工事。

再到了午时之前,杨振再来察看,沙洲岛西线隔着水道与芦苇荡相望的这片沙土地,已经被一具具拒马、一堵堵胸墙、一道道战壕,分割成了一个迷宫一样的阵地。

杨振领着徐昌永、祖克勇,还有水师营的守备袁进,一行人站在已经构筑完成的阵地上,一起往西观望。

一大早,就被杨振派出去侦察敌情的杨占鳌、郭小五,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消息传递回来。

对杨振来说,除非这两个人出了大事,否则的话,“没有消息”本身,就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了。

若是鞑子大军下定决心前来进攻杨振他们,那就一定有迹象可寻。

鞑子大军要么需要事先集结起大批人马,要么就需要提前搜派出军队四处罗船只或者门板。

哪怕是鞑子军队在附近地带伐木取材,预备制作浮桥,也都一定会搞出一些动静来。

只要他们搞出一些动静来,这些动静就一定会落入到杨占鳌和郭小五等人的眼睛里。

一旦如此,那么以杨振对杨占鳌的了解,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提前把这些消息送回来的。

可是,到现在为止,什么消息也没有。

“兄弟!鞑子今天到底会不会来?现在已经到了午时,前面滩涂里的潮水可已经全都退了!鞑子今天若是要来攻打我们,现在也该来了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作为军中将领,徐昌永虽然有点平庸,可是他毕竟从军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下来,他在辽东明军之中能够留的命在,并且升到游击这样的位置,当然不可能是白给的。

摆在他眼前的情景,让他根本看不出鞑子军队可能要来进攻的一点迹象,所以看来看去,干脆直接向杨振发问了。

这个时候,袁进也说道:“徐老兄说的没错!现在已经到了午时,就这片海岸上的情况来看,应当是鞑子进攻我们的最好时机了!

“若是鞑子要来进攻,恐怕早就开始着手准备了!如果过了午时,鞑子还不来,那么今天他们恐怕就不会来了!”

鞑子没有再来,让杨振有点意外,同时也有点小小的遗憾。

虽然他不敢保证自己所部人马一定能够顶得住鞑子的进攻,但是他却可以保证,只要鞑子前来进攻,他就一定能给他们再留下一批不小于昨日的伤亡。

来到这个平行时空的时间越长,杨振对于未来的战略构想就越是清晰。

他不需要太在意一城一地的得失,即便是锦州城、松山城这一次全都丢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情。

他现在迫切需要做的,或者说将来迫切需要做的,就是要大量地杀伤鞑子的有生力量,特别是满鞑子的有生力量。

真正的满洲八旗一共能有多少青壮人口呢?

按黄台吉称帝前鼎盛时期的四百个牛录来计算,适合披甲上阵的青壮男丁,一共也不过才十二万口而已。

算上男女老少,往多了说能够一百万人口就不错了。

就算是加上汉人包衣阿哈、朝鲜包衣阿哈、蒙古族包衣阿哈,以及黑龙江流域的其他生女真部落人口,满鞑子的总人口也不过二百万左右。

与崇祯年间已经上亿的汉人人口相比起来,无论如何,他们都算是极少数了。

而且在这为数不多的人口之中,作为其中核心的满洲八旗人口,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十万人罢了。

今天干掉他们一批,明天再干掉他们一批,久而久之,他们还有多少青壮丁口可用?!

一旦满洲八旗的力量被削弱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破灭了,那些附属的蒙古八旗,以及未来附属满八旗的汉军八旗,还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满鞑子的指挥吗?!

所以,如果空间能够换来时间,如果可以积小胜为大胜,杨振其实也并不介意松山和锦州被鞑子占据。

听着徐昌永、袁进等人对自己说的话,杨振想了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你们说的的确没错!如果他们不傻,过了午时,鞑子今天九成九是不会再来了!而且——”

说到这里,杨振先是转身看了徐昌永、祖克勇和袁进,然后又接着说道:“而且,以兄弟之见,若是鞑子今天不来攻打我们,那么明天、后天,也不会再来攻打我们了!”

第九十一章 判断

杨振话音刚落,徐昌永就紧接着来了一句:“兄弟!那后天以后呢?后天以后,鞑子是不是就准备好了?!鞑子是不是要等到准备好了再来攻打我们?!”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杨振听了徐昌永的问话,先是报以呵呵一笑,继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笑声里面再没有了这几日的紧张与压抑,笑得极为舒畅,听得身边聚拢的各部将领惊诧不已。

此时杨振的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仿佛已经抓住了一点头绪,但是又有点不敢确定。

看着诧异的众人,杨振不管不顾,只对徐昌永继续说道:“放心吧,徐大哥!若是后天鞑子没有来攻打我们,那么鞑子就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鞑子怕是要撤了!”

杨振虽然不是百分之一百肯定,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啊?!杨兄弟,你是说鞑子就这样——就撤了吗?!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难道不来报复了吗?!”

徐昌永听了杨振的话,先是一惊,继而是一喜。

并且很快就眉开眼笑了起来,叫嚷道:“鞑子要撤退了!鞑子要撤退了!哈哈哈哈!兄弟们,鞑子要撤退了!我们赢了!”

对杨振所说的这番话,祖克勇、袁进、张得贵等人虽然仍然有点将信将疑,但是他们心里都承认杨振说的其实有点道理。

只不过他们一时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杨振说的本来就有道理,还是自己在内心深处盼着杨振说的都是对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天来,他们已经基本上养成了相信杨振的习惯,人人在心里认为,杨振这么说即便是没有全说中,那么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最多再等两天,等到后天,若是鞑子还是没有前来进攻,那么就基本上可以确定鞑子准备撤退了。

这些人都是老于行伍的人了,鞑子若是下了决心前来进攻自己这点人马,根本就不需要劳师耗饷,用三天时间来做准备。

众人听了杨振的分析,听了徐昌永的大呼小叫,心情都放松了下来,至少今天可以平安度过了。

就在众人逐渐轻松下来的同时,松山城下三顺王的天佑兵、天助兵炮队,以及汉军旗的乌镇超哈营,又发起了对松山城的轰击。

数十门红夷大炮轰击松山城的“轰隆”声,透过西边芦苇荡上的浓重烟雾,一阵接着一阵地传进了杨振等人的耳朵之中。

“鞑子又在炮击松山了!只要金国凤将军和夏成德将军,能够顶得住今天鞑子的炮击!那么这次松山守城战就算是胜利了!”

听到松山城方向传来的红夷大炮连续不断的轰鸣声,杨振彻底放下了心。

他知道黄台吉这个鞑子伪帝喜欢看《三国演义》,行军打仗的时候最喜欢用计取胜,而且最擅长使用什么调虎离山、借刀杀人、声东击西、围点打援那一套。

今天他越是激烈地攻打松山城,就越是说明他撤军的决心已经下定。

众人基本认可了杨振的说法之后,一边儿担心着松山城方向的战局发展,一边儿继续做着应对鞑子来攻的准备。

不过,远处的炮声隆隆,已经不能影响到这片沙洲岛上的轻松欢快气氛了。

此时驻扎在这片沙洲岛上的数百个大明官军士卒,再也没有了昨日夜里鞑子火烧芦苇荡之时那种朝不保夕的感觉了。

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偏离了中天,算算时辰,已经进入了未时,杨振留下了张得贵统率火枪队左翼、掷弹兵队左翼、炮队左翼,继续留守在已经构筑好了的阵地上,然后自己领着其他人马回到了沙洲岛上高处的营地。

而徐昌永、袁进和祖克勇三人,也都一身轻松地回到各自的营地里盘点得失、休整队伍去了。

杨振回到了自己的地窝棚里,放下了身上背着的火枪、弹药袋子,以及今天早上李禄送过来的六个铁皮手榴弹,身上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那六个铁皮手榴弹,仍是圆球状的,是由佛郎机的铁质弹丸烧红了之后硬生生打制而成的。

圆球状的铁皮中间,装填满了潘文茂他们调配的火药、碎铁片等杀伤物。

整个形制看起来,更像时中等大小的石榴,只不过是加了短木柄的石榴罢了。

木柄的中间有个小拇指粗细的空洞,孔洞里藏着渗透了火硝的火捻子,也就是手榴弹的导火索。

跟后世的木柄手榴弹唯一存在的本质区别,就在于这个手榴弹使用的时候,需要一根火把来用明火点燃,其他的方面已经没有本质的不同了。

包括这个手榴弹爆炸产生的威力,也比传统的震天雷、生铁雷、陶瓷雷要厉害多了。

那天,李禄埋伏在树林子的战壕里,在鞑子骑兵冲击过来的关键时刻,点燃了投出的一批手榴弹,就是掷弹兵队仅有的一批铁皮手榴弹。

本就对手榴弹的制作有了一些心得的李禄,在当时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火药爆炸的时候,密闭的越好,产生爆炸的威力越大,而用来密闭火药的材料越是坚固,产生爆炸后的杀伤力就越大。

就这样,从昨日午后回到岛上开始,李禄、潘喜就带着掷弹兵队的几个好手,钻进了铁匠王守堂父子的地窝棚里。

李禄与王守堂商议着新款铁皮木柄手榴弹的制作,而潘喜则督促着王守堂的铁匠儿子王煅领着刘大、刘二兄弟俩,照着原来已经做出的样子,继续没日没夜地加紧打制更多的铁皮手榴弹备用。

到了几天早上,弄出来的几十个铁皮手榴弹,李禄留下了一批歪瓜裂枣、形状不美观的,而把其中看起来形状最好的,全都挑选出来,送给了杨振防身备用。

而李禄和潘喜他们也想到随身携带这些手榴弹的办法,在杨振完全忘了提醒他们的情况下,他们居然也想到了跟后世差不多的做法——

将火枪手、抬枪手们携带弹药的弹药袋子从上到下一分为二,再将中间缝上几针,一个弹药袋子,就做成了两个手榴弹的袋子。

几个连在一起缝制,一个人就能够在胸前和左右腰间,携带六个到十个铁皮手榴弹了。

这个携带方法虽然简单甚至简陋了一点,但是将来一旦上了岸,入了城,有了大量的裁缝铺、铁匠铺,将手榴弹袋和手榴弹标准化、规范化一下,那么以后掷弹兵队的单兵火力可就厉害了。

杨振在自己的地窝棚里,拿着李禄早上送来给他使用的铁皮手榴弹,一边欣赏着、感叹着这些人的创造力,一边琢磨着、筹划着自己将来入了松山城之后的未来。

轻松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杨振在自己的地窝棚里,十分难得地清净了大半个时辰,但是他的清净悠闲时光,很快就被人打断了。

这一次,又是徐昌永、祖克勇、袁进三人同来。

而他们同来的目的,又是建议杨振尽快往宁远城里报功。

“兄弟!现在时辰已经过了未时了,按照你的说法,鞑子今天肯定不能来了!松山那边的炮声也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下来!哥哥猜想,鞑子要是能破松山一鼓作气早就破了!

“就单说今天吧,都打了几个时辰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鞑子打的时间越长,它的士气就低落,金国凤他们坚守的时间越长士气就越高涨!我看,今天鞑子想破松山也难了!”

第九十二章 表功

徐昌永见到杨振的面儿之后,首先说了这么一番话。

杨振一时搞不清楚他的意思,只好听着,只听他接着说道:

“其实松山打成什么样,跟我们已经关系不大了!我们奉命前来救援松山,现在任务算是完成了!只要鞑子不来打我们,我们就保持了不败之身!

“咱们连着赢了鞑子两场了,昨天又斩获了那么多鞑子的首级!那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真鞑子首级啊!咱们得赶紧报上去!

“一来尽快让宁远城里的祖大帅、方巡抚知道我们后续的功劳!二来也给宁远的将士们鼓鼓士气!

“如果宁远那边,能够尽快把这个好消息,把咱们兄弟的捷报,给送到京师里,那就更好了!也能让当今圣上高兴高兴不是?!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上次他们着急报功,一开始杨振不是很乐意,可能让他们几个有了点顾虑,所以,这一次过来又说尽快报功,却要比上次委婉得多了。

不过,这一回,杨振却没有一点不乐意。

他知道这第一次松山攻防战很快就要结束了,如果今天鞑子不来进攻自己,那么,这一次自己北上松山救援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至少短期内,与鞑子再发生血战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也的确到了该主动表功的时候。

“好!徐大哥说得有理!我同意!袁大哥,你着人准备笔墨纸砚!兄弟口述,还是祖兄弟你来执笔!”

严格说来,其实昨天那一战,主要的功劳都是杨振的旧部立下来的。

没有掷弹兵队、火枪队、炮队的节节阻击,其他人根本扛不住鞑子噶布什贤超哈的冲击。

特别是,如果没有最后张得贵率领的炮队左右翼的一锤定音,暂编宁远先遣营也不可能一举锁定胜局。

包括最后的斩获,也是以杨振旧部火枪队、掷弹兵队和炮队加在一起占了绝大多数。

但是,杨振心里也很清楚,他可不能吃独食,。

今后要想在辽西地面上混,他就必须笼络住眼前的这几个人。

而且经过了这次北上救援松山的并肩战斗,今后即便不在一个营头里共事,要合作起来也比别人容易得多。

特别是袁进水师营的功劳,看起来好像在昨天那一战之中没有出战,没立什么功劳,但杨振却知道,没有他们搭建的浮桥、栈桥,火炮、战马、弹药等东西就没有那么容易运抵战场。

再说,这个水师营在杨振关于将来的谋划之中,还占有重要的位置,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得把他们推上去。

既然有了这些考虑,那么杨振口述的报功书信就好看多了,等到祖克勇将杨振说出来的一一写下来之后,请杨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徐昌永和袁进个个都是大喜过望,笑逐颜开。

杨振把冒险送信和诱敌入伏之功给了徐昌永及其马队,同时又给徐昌永及其马队记了斩获真鞑子首级一百颗的战功。

与此同时,杨振不仅把转运兵马、保障后路之功给了袁进及其水师营,还给了原本并没有上岸伏击的袁进及其水师营算了斩获真鞑子首级八十颗的战功。

袁进部下原本都是船工桨手,并没有朝廷编配的战兵,杨振能够不计较他临战畏敌、不敢上阵的罪过就已经很不错了。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杨振不仅不计较这个,而且还从自己麾下火枪队、掷弹兵队和炮队的斩获之中,拿出了八十颗真鞑子的首级,充作他的功劳。

“兄弟!我袁进今天总算是知道了兄弟你的心胸有多广阔了!这一回做哥哥的真是愧受这些功劳了!

“哥哥什么话也不说了!将来但凡有机会,做哥哥的宁愿赴汤蹈火,也要报答兄弟你的抬举!”

杨振在表功文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画押,这封表功文书就算是生效了。

他刚一丢下毛笔,袁进就走上了双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激动不已地对他说出了这番话,而杨振想要看到的就是这个效果,

当下,他把另一只手也抱在袁进的手上,拍了拍,对着这个比他年长十岁左右的汉子认真地说道:

“我杨振世受国恩,最崇敬忠心为国的奇男子!这样的奇男子,先睢阳袁尚书是也!今袁郎中与袁大哥又是也!”

杨振说的这番话,徐昌永与祖克勇等人听不太懂,不知道杨振为什么说这个,但是这些话听在袁进的耳朵了,却如遭雷击,不由得为之动容。

袁进本是个海盗出身,被登莱巡抚袁可立招抚为军,平生最敬重的人物就是袁可立,处处效仿其为人处世。

袁可立死了以后,没有得到公正的评价,让他对朝堂诸公甚至对北京的朝廷,都有了很大的成见。

后来袁可立的公子袁枢得到了朝廷的优待,出仕为官,袁进从此处处仰望于袁枢,而袁枢的人品、官德和文武艺,也极得袁进的崇拜。

可以说,杨振提及袁可立和袁枢,并将袁进与他们并列,称为忠心为国的奇男子,让袁进顿有知音之感,仿佛自己平生的夙愿都实现了一般。

当然,杨振说这些话,不光是说给袁进听的,他也是说给袁枢听得,他相信袁家家丁出身的袁进,一定会把杨振对袁可立和袁枢的评价告诉袁枢本人。

杨振让祖克勇写下了表功的文书,然后亲手交给了袁进,让他尽快遣人带船,护送着这封表功的文书和那一大堆真鞑子的首级,返回宁远城。

袁进平复了一下心情,冲杨振用力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徐昌永心愿已了,心情大好,大呼小叫着,招呼张得贵跟他一起去海边捡海,捕捞鱼获去了。

此刻,唯有祖克勇,还有亲兵队副队长严三,还留在杨振的地窝棚旁边陪着他。

“祖兄弟!怎么不见你说话?方才的表功文书,你觉得如何?若你觉得随你来的大帅中军重骑表功不够,现在还有改动的机会!”

杨振见祖克勇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有什么不满意。

祖克勇对方才杨振的做法的确有些不满意,但却不是对自己所部的功劳没有得到充分肯定而不满意。

恰恰相反,他认为杨振的不公平不是表现在对待其他人上,而是表现在对待他自己的旧部上:

“协镇大人的高风亮节,原不是祖克勇可以评判的!但是火枪队、掷弹兵队、炮队的功劳,却被大人一再分割给了祖某、徐游击和袁守备!大人这样做,一来令祖某感到无比惭愧,二来也觉得未免有点苛待大人旧部了!

“尤其是大人自己,前敌侦察之功,运筹帷幄之功,临阵指挥之功,改良火器之功,皆未计算在内,又未免对大人自己有所不公啊!”

这一回,杨振给祖克勇记了北上定策、临阵指挥之功,同时也给祖克勇及其所部重骑兵算了斩获真鞑子首级一百颗的战功。

祖大寿的中军一共就来了一百人,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下了六十来个,算起来人人都杀了真鞑子,拿到真鞑子首级。

祖克勇知道,杨振这么做,是考虑到了宁远城里的祖大寿等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没有当场拒绝。

但是他还是觉得,杨振这么面面俱到有点有失公允了,至少对杨振自己的部下来说,就太不公平了。

“祖兄弟久在军中,应当知道花花轿子大家抬的道理!若是不能利益均沾,先遣营这点功劳,你以为能够真的上达天听吗?!

“你有祖大帅保着,可我杨振呢?!我杨振麾下这些人,现如今在辽东,可是一小群孤魂野鬼啊!”

说到这里,杨振指了指身边的严三,又指了指远处忙碌着的潘文茂等人,回头对祖克勇说道:

“再说了,他们以后跟着我杨振,跟着先遣营,只要是真心想去杀鞑子,还愁没有立功的机会吗?就眼前这一点功劳,放在我杨振和兄弟们的眼里,怕还真就算不得什么了!”

杨振在祖克勇的面前,终于难得地锋芒毕露了一回。

第九十三章 理由

杨振当然不可能埋没了自己营里兄弟们的功劳,比如张得贵,杨振把斩获鞑子镶黄旗巴牙喇甲喇章京阿尔萨兰的功劳,记在了张得贵的头上。

虽然阿尔萨兰也有可能死在现场的任何一个火枪手、掷弹兵手的手上,甚至有可能死在祖克勇所部的重骑兵弓箭手的箭下,但是最大的可能,却是死在炮队左右翼的散弹攻势之下。

所以,杨振这么做,徐昌永、祖克勇都没有意见,而袁进更不可能有什么意见了。

这样的战场斩将之功,可比一般的斩获鞑子首级功劳大多了。

其他人,诸如李禄、潘喜、张臣、张国淦、潘文茂、杨占鳌、严三、郭小五、邓恩,他一个人也没落下。

唯一一个有大功却被落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有大功却只字未提的人,就是杨振自己了。

可是,作为这一场战斗的主将,他还有必要在自己口述并签字画押的表功文书上,提及自己的功劳吗?!

他的功劳留给辽东巡抚方一藻去提,岂不是更好吗?!

所以,对于祖克勇对他说的话,特别是为他抱不平的话,他只是一笑了之,根本就没有在意。

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以后,夕阳已然西下,天光重又暗淡下来了。

沙洲岛西边的芦苇荡大火已经烧远了,只有一团团一片片烟雾,仍旧笼罩在芦苇荡所在滩涂上空。

大火烧过的芦苇荡上,只留下了成片黢黑的芦苇根,还有一些逃过大火纷扰的残存的边边角角。

原先的美景被破坏了,就像秃子头上鬓角幸存的几缕头发,丑陋极了。

又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的战场,看起来无比凄凉。

到了黄昏时分、夜幕降临的时候,杨占鳌和郭小五终于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的消息,验证了杨振心中的一些猜想。

“大人!上午我们沿着芦苇荡里的水道,接着残存的芦苇丛的掩护,到了岸上,除了观察到一些鞑子的游骑之外,没有见到鞑子的大队人马!看不出鞑子大队人马往东集结,前来攻打我们的迹象!

“午时过了以后,我和小五都觉得,已经过了午时,鞑子就算是失去了攻打我们营地的最好时机,不会再来了!为了弄清楚鞑子的动向,我和小五就乘船绕道进了小凌河口,顺着小凌河一路往上,一路上走走停停、东躲西藏,居然误打误撞到了娘娘宫附近!

“就在那里,我们发现鞑子娘娘宫大营里的人马陆续出营,往北渡河而去!当时渡河的鞑子人马有很多,络绎不绝,皆有战马,我和小五不敢轻举妄动,就躲在芦苇丛里等待!

“再后来,鞑子通过以后,我和小五又担心鞑子大队人马出营,是不是要绕道小凌河北岸,乘船出海抄我们的后路,所以,我们又顺河而下,从小凌河口沿着海岸北上哨探了一番!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那里的芦苇荡仍在烧着大火,并且随风不断往北蔓延!鞑子就是想找地方搭建码头,恐怕也很难了!所以,我和小五我们有个大胆的想法——”

杨占鳌说到这里,带着兴奋地盯着杨振,想说出来可又害怕说错了,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这个时候,杨振反而冲他笑着说:“鞑子要撤兵了!你们要说的是不是这个大胆的想法?!”

“大人怎么知道?!”

杨振话音刚落,杨占鳌和郭小五两个同时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杨振。

在他们心目中,鞑子没有拿下锦州,也没有拿下松山,只是丢了粮草大营,死了几百个巴牙喇精锐,就要撤军了?!

难道先遣营杀了他们几百个人,烧了他们的粮草大营,而且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都不来报复一下就撤军了吗?!

这些都是他们想不通而且百思不得其解的。

也是他们在外奔波哨探了一天,直到发现鞑子娘娘宫大营的大队人马渡河北上而去以后,他们才敢于这么猜想。

“我们就是想不通这一点,才一直在外面跑了一整天!可是到现在为止,除了这个猜想之外,鞑子娘娘宫大营人马的做法,实在是不合常理至极!可是,鞑子好好的围着松山,为什么就要撤退了呢?!——”

说到这里,那个郭小五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连忙摆着手,对杨振说道:“卑职可不是替鞑子说话啊!卑职总觉得,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难道鞑子数万人马只是在咱们这里损失数百人,他们就撤退了?!会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引诱我们上岸,或者引诱锦州和松山官军出城啊?!”

“是啊!大人!这也是我们一路上琢磨不透的想法!鞑子可能真是弃了娘娘宫大营,可是他们到底要干甚么,是真的就这么撤军了吗?

“还是说鞑子另有谋划,引诱我们上岸或者引诱锦州和松山官军出城?我们想不通,所以赶紧回来报告给大人!”

杨振听到了这里,倒是对杨占鳌和郭小五两个再一次刮目相看了。

自己根据历史走势猜想出来的结果,他们居然能够根据自己在敌前的观察哨探,就能猜出个相差无几来!

“鞑子首领的想法谁有能说得清楚呢?!你们能够猜到鞑子有可能是要撤军,已经很了不得了!我之所以能够猜到这一点,不过是因为鞑子今天本该来进攻我们,但他们却没来!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撤军,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粮草被烧,大军无以为继的原因吧!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锦州、松山,已经难以攻克!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宁远那边又走陆路派来了援军!总之,一切皆由可能!”

原本历史上,黄台吉率领大军屯兵松山城外,直到四月初才粮尽而退。

而这一次,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实在是有点离奇。

如果单说是杨振他们烧了鞑子的粮草大营,他们没了粮食,围城大军无以为继,那么松山、锦州两地,距离鞑子控制之下的广宁城不过三百多里而已,就是距离盛京城也不过五六百里而已,粮草烧没了,再送来一批不就得了嘛!

若按杨振内心深处最大胆的猜想,很有可能是黄台吉觉得围点打援的计划已经失败,而他本人眼下也无意于真的夺取锦州和松山。

他的真正目的是消灭掉大明朝在辽东的最后一支军事力量,然后让大明朝不断调集其他关内军队出关北上。

这样一来,大明朝的关内腹地就会越来越乱,而他和他的满蒙八旗军队又可以以逸待劳,等着大明朝把关内的军队派到他们面前送死。

按理说,黄台吉这点小伎俩,应当瞒不过祖大寿这样的人物,而这一次祖大寿顶住压力就是不肯派大军北上救援,到最后实在顶不住了压力,才派了一个外人做主将带六百人北上救援,其实已经说明祖大寿猜到了黄台吉的企图,但却不愿就范。

然而,黄台吉的伎俩虽然瞒不住辽东军前的文官武将,却足以让大明朝的朝堂之上乱成一团,也足以促使崇祯皇帝及其兵部尚书帮着黄台吉,不断催促和迫使辽东军队北上救援解围,掉到黄台吉设好的圈套和陷阱里。

而这其中,最可怕的一种可能,其实还是黄台吉与祖大寿之间早就达成了默契。

杨振实在是不愿意往这个方面猜想,但是现实的处境,却逼着他不得不往这个方面猜想。

这一次,黄台吉围困松山和锦州两个多月,祖大寿那边没有派来什么援军,而最终派来的这一支援军,不仅是送上门来的肥肉,而且还是差点崩掉了一颗牙齿的骨头。

这个结果是不是彻底打破了黄台吉对祖大寿配合他的幻想,发现这一回真有可能徒劳无功,从下了撤军而去的决心呢?

除此之外,杨振的心里也想不到其他更有说服力的解释了。

但是这个理由,牵扯到了大明朝在辽东的头号将领祖大帅,他又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呢?!

第九十四章 头疼

早在崇祯四年的时候,祖大寿曾亲自下令杀了不愿跟着他献城投降的大将何可纲,然后率军出城投降,向奴酋黄台吉献出了大凌河城!

期间,祖大寿领着他的亲信部将在黄台吉的大营里逗留了数日,还与黄台吉歃血为盟,表达了投效后金的决心。

然后,他又以愿意说服锦州城守将也开城投降为理由说动黄台吉,让黄台吉同意他带着自己的一些亲信部将,回到了锦州城里做内应。

祖大寿回到锦州之后,先说自己是率队从大凌河突围而出,被人揭发献城丑事之后,又谎称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回是从鞑子大营之中寻机逃脱来归。

不过,当时的辽东巡抚邱禾嘉,也有自己的情报渠道,虽然对祖大寿与黄台吉盟誓的内容不清楚,没有真凭实据,但是也猜出来了一个大概。

邱禾嘉得知事情的大体真相之后,并没有替祖大寿隐瞒,而是立刻就向崇祯皇帝报告了这个情况。

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祖大寿落下一个杀头抄家的下场,肯定是跑不了的。

即便是崇祯皇帝大发慈悲,饶过了祖大寿及其带回来的那些祖家将的性命,也应该将他们罢官去职,投闲置散才对。

最起码,也应当把他们全都调出辽东镇,让他们到关里去剿流贼,也算是避避嫌疑啊!

但是,祖大寿叛变投降的事情被辽东巡抚邱禾嘉揭发上报之后,崇祯皇帝以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为名,将此事揭过不问,仍以祖大寿为锦州前锋总兵。

反倒是上书直言揭发此事的邱禾嘉倒了霉,因为无法与祖大寿这个总兵再共事,邱禾嘉很快就被调离了辽东。

自此之后,辽东的事情就有很多蹊跷难解之处了,锦州城这个辽东门户从此而后就越来越变得形同虚设了。

祖大寿与黄台吉似乎有了默契,女真鞑子的军队不再来打锦州,而锦州城里的辽东军也从不出城北上,越过大凌河,去袭击或者骚扰后金国了。

即使女真鞑子的军队绕开锦州去打松山,去威胁宁远,锦州城里的军队也基本上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根本不予理睬。

锦州城坐拥雄兵数万,耗费朝廷粮饷无数,却发挥不了一点前锋门户的作用,甚至连一点点牵制鞑子军队后路的作用都不发挥。

特别是第二次松锦之战,祖大寿坐拥重兵,守卫锦州,面对鞑子重兵围困松锦两地的战略圈套,他明明知道鞑子这是围点打援,设有埋伏,却一个劲儿地要求朝廷派出大军救援。

最后,在崇祯皇帝和朝堂大臣们的三令五申之下,洪承畴调集当时京城周边——从大同到山海关一线的全部边军精锐,一共十三万大军,先出山海关,再到宁远城,然后又北上到松山城。

到了这里,祖大寿还是一个劲儿地向朝廷求援,逼得洪承畴不得不背依松山城,统帅大军去主动进攻围困锦州的鞑子大军。

松山与锦州两地一共相隔才十几里地而已,洪承畴到了宁远之后,其实就没有必要再北上了。

尤其是到了松山之后,就更加没有必要非得逼着八大总兵找鞑子主力决战了。

结果可好,硬是头皮往满清设好的圈套里钻。

松山城外十三万大明朝最后的精锐官军未战先失了粮草,断了粮道,随即陷入鞑子重兵包围,不战自溃,全军覆没。

这其中,辽东大帅祖大寿到底起了起什么作用?

杨振不愿去猜测祖大寿对大明朝的忠诚度,也不愿去质疑祖大寿对崇祯皇帝的忠诚度。

可是他不往这方面想,他就理解不了第二次松锦之战,包括眼下的这个第一次松锦之战中,鞑子军队的诸多表现。

或许,祖大寿本人也曾在到底是继续效忠他祖祖辈辈曾效忠过的大明朝,还是改而效忠他的祖辈曾与之为敌过的异族之间,前后徘徊过,左右摇摆过。

但是,他最终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历史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

现在的杨振很清楚,这一次鞑子撤军之后,祖大寿很快就能顺利地回到锦州城里。

然而到了明年,也就是崇祯十三年,鞑子的大军就又会卷土重来,第二次松锦之战也就拉开了帷幕。

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是祖大寿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想想自己将来要与这样一个立场复杂、态度暧昧的人并肩战斗,杨振就感觉一阵头疼。

杨振没有向杨占鳌和郭小五深入解释,自己是如何猜到鞑子要撤军的,他也解释不清楚。

不过,临到黄昏的时候,他听到松山城外还有炮击之声,却让他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当日黄昏过后,夜幕降临,杨振所部驻军的沙洲岛上已经放开了灯火管制,几片营地里都是灯火通明。

杨振带着杨占鳌、严三和郭小五、麻六,到潘文茂的弹药库队伍里吃了简单的晚饭,对潘文茂他们的弹药库事务又做了一些安排,然后就领着这几个亲随人员往回走。

在往回走的路上,杨振对郭小五说道:“小五!我看你胆大心细、头脑灵活,很适合做探马远哨!如果你本人愿意到先遣营里任职,做我的亲兵,我就去找袁守备说说,让你到先遣营里来!你可愿意?!”

郭小五此时已经听说下午杨振报功的时候单独提到了自己,他心里正对杨振感激不尽,眼下听了杨振的话,也没犹豫,而是立刻说道:

“小的愿意!小的虽然打小就在船上,可是这么些年下来,还是觉得这些日子跟着协镇大人打仗过瘾!不憋屈!”

杨振见郭小五愿意,自己心里也高兴,当下笑着点了点头,又去问杨占鳌等人:“你们呢?有什么看法?”

杨振这话自然是去问杨占鳌和严三,这两个人毕竟名义上算是杨振亲兵队的队长和副队长。

至于麻六嘛,他自己就把自己给主动过滤掉了,他一个二鞑子反正过来的俘虏,在杨振手底下能有口饭吃饿不死就不错了。

“赞成!当然赞成!小五是个好苗子!大人稍加栽培,将来必能出人头地!”

杨占鳌巴不得手底下多几个使唤的人呢,杨振一问,自是满口赞成。

对于杨振能够征求他的意见,他很感动,这说明在杨振的心里有他杨占鳌的位置。

严三就更不用说了,郭小五借调到杨振手下办事听用,本来就是他力荐过来的,对这个人他也知根知底,放心得很。

“既然这样,我去找袁进说说!你就在先遣营里踏踏实实干,我杨振绝不会亏待了有功的兄弟!”

说到这里,杨振停住了脚步,想了想,又对跟在身边的众人说道:“占鳌、小五,今天晚上你们还得出去一趟!

“这一次,你们直接到小凌河口,沿着小凌河北上,干脆到鞑子在娘娘宫的大营边上看一看鞑子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杨振把话说到这里,突然把右手握拳往左手心里打了一下,仿佛下了一个什么决心似的,抬头看着远处夜空下的松山方向,接着说道:“算了!还是我跟你们一起去一趟吧!”

“那怎么能行呢?!大人!您可不能去啊!”

杨振的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其他四个人都是大吃一惊,纷纷出声反对,特别是杨占鳌反对更加激烈:

“不管鞑子是真撤军还是假撤军,现在松山城外娘娘宫一带肯定是兵荒马乱、鞑子乱窜,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

“咱们遇上危险不要紧,毕竟还有大人在!要是大人遇上了危险,咱们这几百号人还不得瞬间崩溃,咱们这几百号人可都指望着大人呢!”

“废他妈什么话!?我的命是命,你们的命就不是命?!你们去得,我就去不得?!哪有这样的道理!?”

杨振一发火,其他人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接下来,几个人谁也不说话,匆匆忙忙回到了自己的营地窝棚处,

杨振执意要跟着杨占鳌、郭小五他们一同出去哨探一番,就是张得贵、李禄、张臣来劝阻,那也不好使。

到最后,哨探的队伍不得不再次加大,除了杨振执意加入,在张得贵的强烈建议下,杨振又不得不同意让张臣和严三加入了进来。

小半个时辰过去,几个人收拾妥当,各自带上了自己顺手的武器,又带足了李禄提供的铁皮手榴弹,朝着沙洲岛西北角郭小五他们停船处出发了。

到了临登船的时候,杨振又想起,麻六听得懂满鞑子的女真话,就又等了片刻,让人把麻六也带来过来。

就这样,夜色之中,一行六个人,由严三掌着舵,四个人划着桨,顺着风,乘着不断上涨的潮涌,再一次冲向了小凌河的河口主航道。

第九十五章 故地

月色下,小凌河河口的水面上,笼罩着一层烟雾,遮住了视野。

远方的海岸上,还有芦苇荡在燃烧,火光照亮了一片夜空。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桨声和水声。

杨振、张臣、杨占鳌、严三、郭小五、麻六,六个人沉默而又轻快地划着小船,顺利驶入小凌河的主航道里。

河岸两边的芦苇荡过了火,只有东一丛、西一丛地残存了一些,多多少少算是给了杨振等人一些安全感。

好在上涨的潮水,已经将小凌河河口两岸毗连的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地,鞑子就是想派人在此守望也做不到。

就算鞑子派了人,并且远远地发现了,对杨振他们这一行乘坐在小船上的六个人,也不会有多大的威胁。

对他们来说,大不了掉头离去,放弃上岸哨探也就罢了。

杨振就是这么想的,掌舵的严三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在乎河岸上有没有鞑子的哨探,只是默默努力辨认着方向,默默努力划着船桨。

进了河口主航道之后,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水面开始变窄了,再往前划了一会儿,杨振已经隐约辨认出了他们所在的方位。

“大人!再往前去,就出了芦苇荡的地界了!出了芦苇荡再往西,约莫一里地左右,北边,就是上次咱们夜袭的鞑子营地了!”

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的这个人,正是张臣。

他倒真不愧是当年辽东边军的夜不收出身。

这个附近他只来过两次,还都是在夜里,而且现在经过了大火,地形地貌的变化这么大,他却依然准确地说出了方位。

张臣的话成功地在小船上引起了一些躁动,杨占鳌、郭小五、严三、麻六都盯着杨振,等他发话拿主意。

“没事!继续乘船往前!若是撞上鞑子巡哨,大家能躲就躲,躲不了就跳船入水!拿船当掩护,然后攀着船舷撤退!到得河口再上船!”

众人一听杨振的想法,也都觉得可行,也不说话,各自回头,继续奋力划桨,小船很快就继续逆流而上了。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小船驶过了一个河汊子。

杨振算了算时间和路程,觉得也该到他们上次夜袭鞑子粮草大营的地方了,于是扶着杨占鳌的肩膀站了起来,往河岸的北边瞭望。

鞑子小凌河北岸的那个大营所在处,却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光。

杨振有点疑惑,害怕自己带着大家走错了航道,于是回头低声去问严三:“省三!上次让你炸的那座浮桥,到没到地方,还有多远?”

“不远了!再往前拐个弯就能看见!”严三立刻回答道。

这个时候,郭小五也从前面回了头,对杨振说道:“大人!我和杨把总今天到娘娘宫方向哨探,就是在这个附近藏的船,上的岸!

“这里河湾密布,鞑子那把大火,也没把这里烧成白地!要不——咱们还是在这里藏船上岸?”

“不!咱们继续乘船往前!我怀疑,鞑子在小凌河南北的大营恐怕已经撤了!而且是真撤!”

如果是小凌河两岸的鞑子大营,是阿济格、阿巴泰那样的人物在领军,可能杨振还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可是既然已经确定是黄台吉亲自领军,那就没有必要再疑神疑鬼了。

因为阿济格、阿巴泰这样的人物非常鄙视明军,行军扎营的时候并不怎么考虑明军偷袭的问题,所以就比较大大咧咧。

可是黄台吉可不一样,一来这个人本身就是心思缜密的人物,二来他就是想放松一下,随行在他身边的两黄旗军队也不会这么粗心大意。

特别是在杨振的先遣营已经从海岸方向出击过两次的情况之下,黄台吉若还在娘娘宫大营里,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方向上没有防备?!

现如今,自己带着人已经深入到了这里,却都还没有遇到一队鞑子巡哨,那就说明,这个地方已经没有鞑子驻军了。

想到这里,杨振变得胆子大了起来,对着众人说道:“放宽心吧!结合占鳌和小五今天送回来的消息,我猜测鞑子已经撤了!”

杨振这么说了以后,其他人的胆子也大了,也不再担心奋力划桨发出的击水声引起鞑子巡哨的注意了。

不过,一向小心谨慎的张臣却又问道:“若是鞑子今天午后,就已经撤了的话,那么为何松山城外红夷大炮的炮击声,却一直响到了黄昏?!难道说,鞑子搞的是分批撤退?!”

“应该是这样没错了!鞑子首领黄台吉可能已经带着两黄旗先行撤军了!不过却留下了三顺王和三顺王的队伍,给他断后!——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围困塔山和松山的鞑子,他们要撤退也需要时间!黄台吉留下三顺王的队伍,一边继续麻痹松山和锦州的守军,给他自己撤军殿后,一边也是让三顺王的队伍,等待和接应他们在塔山和松山的鞑子军队!”

杨振的分析一说出来,众人都是感慨,一方面感慨鞑子首领的奸诈,一边感慨杨振的头脑缜密。

杨振说完那番话没多久,小船在众人的奋力划桨之下,驶过一个小河湾,重新进入了一个大体上呈东西走向的河道,而一座简易木桥也随之出现在了大家的眼前。

这座简易的木桥,是由几根长长的原木并排钉在了一起搭建起来的,整个桥面就直接平铺在河道两侧浅滩上的一片木桩子桥墩上。

那些木桩子桥墩,有许多都已经东倒西歪,残留着上一次被炸毁的痕迹。

小船到了这里,众人已经能够看见河岸东北面鞑子粮草大营正门处高耸的望楼了。

可是望楼上没有火把,一片死寂,鞑子粮草大营正门处,也丝毫听不见一点人马的声响。

到了这时,坐在船首的张臣方才长出了一口气,迅速将缆绳套在桥头的木桩子上,把小船停住,然后低声对杨振说道:

“大人!鞑子可能真退了!至少我们以前来过的这个鞑子营地里,不像是有人驻守的样子!——”

说到这里,张臣扶着船桨站了起来,往河岸北边又看了看,然后蹲下接着说道:“要不这样——大人你先留在这里,我和占鳌我们俩先上岸看看,若是确认没人,再请大人上岸!”

杨振知道,张臣这是在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于是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好!你们先去!若是安全,就用夜枭的叫声传递消息给我!”

杨振执意亲自带队上岸哨探,除了需要抵近观察,以便更加直接地了解鞑子的动向,做出准确的判断之外,他也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牢固树立起自己在部属们心目中的英雄无畏的形象。

毕竟,光是躲在战壕里面冲着鞑子放冷枪,可体现不出多少悍不畏死的男子汉气概啊!

但是,带队到之前的敌占区哨探,却也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乎自己的安全。

专业的事情还是得留给专业的人来做,而夜不收出身的张臣,就是一个在夜行和哨探方面相当专业的人。

张臣带着杨占鳌踩着河岸上的积水上岸之后没过多久,杨振就听见河岸边仍旧密集的芦苇丛外,断断续续地响起了一串“咕咕”“咕咕”的声音。

这就是杨振与张臣约定好传递消息的夜枭叫声了。

夜枭的叫声,杨振之前从没听过,但他知道夜枭和猫头鹰差不了多少,而他却听过猫头鹰的叫声。

听见了张臣发出的信号之后,杨振指挥着留在船上的众人,跳下船,又把船拖进岸边的芦苇丛里,稍加掩饰,然后就钻过芦苇丛,上了岸。

第九十六章 空了

上了岸以后,脚下就是开阔而又坚实的地面,踩在上面,杨振的心里竟然感到格外的踏实。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道由高大紧密的原木并排树立而成的栅栏墙,这一道基本完好的栅栏墙,在小凌河北岸的这个平原地带,围起来了一座黑色的大营。

张臣弓着腰迎来上来,对杨振小声说道:“大人!望楼里没有人!营门敞开,营门附近也没有人!”

听了张臣的这个话,杨振更加放心,带着身后的几个人,大步流星地往以前的鞑子营地里走去。

跟张臣说的一样,至少这座大营的前半部分,也就是之前驻军的区域,已经是一座空营了。

“麻六!你对这个营地熟悉,你头前带路!领我去看看代善在此地的住所,还有你说的那什么贝子洛托的住所!”

只是时隔几日,再来此地,麻六的身份依然大不同了,之前他是这个营里的奴才,白天什么苦活累活脏活都得干,夜里还会时不时地被哪个鞑子上官叫过去陪睡侍寝,简直是地狱一般。

可是现在,那些作威作福的鞑子主子们都跑了,而自己却跟着专门打鞑子的先遣营主将,又来到了鞑子人马一空的营地里。

麻六一马当先,带着杨振等人快速穿行在鞑子以前的营地里,眼前曾经熟悉无比的景象,再看却恍若隔世。

杨振带上麻六一起来,是对的,因为这个鞑子之前驻军屯粮的营地非常广大,若是没有一个知情人引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代善或者洛托曾经住宿的地方。

同时,这片营地的正门进入,也让杨振深深感到庆幸,庆幸他是从海岸的方向发起了突袭,庆幸他们进入鞑子营地之后,直接就到了鞑子的存放粮草的后营。

若是正门方向发动进攻,或者西面发动进攻,就凭他那点人马,即便是一样炸开了营垒栅栏,他也冲不到存放粮草的后营那里。

且说麻六领着杨振等人,快速穿过鞑子营地的前营区域,就在鞑子营地的中间一片人工搭建起来的台地下面,麻六停住了脚步,指着那个台地上面遗留的拒马、栅栏等杂物,对杨振说道:

“大人!鞑子那个大王爷在这里做主的时候,就住宿在这里扎下的大帐里!后来鞑子大王爷带着他的大帐走了!鞑子的那个贝子爷洛托,就把自己的大帐移驻到了这个地方!现在都空了!”

杨振听了这话,没有吱声,走过几个胡乱摆放的拒马,沿着一道台阶登上了那个差不多有一人高的台子上。

台子上面铺着一层厚实的原木板,木板缝隙下面是土石夯成的地面,站在这个台子上往南眺望,娘娘宫方向一片漆黑,只有西南方向上的松山城一带,隐约有些光亮。

杨振站在高台上,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岸线上芦苇荡的燃烧产生了太多的浓烟,还是本来就是云遮月的天气,总之今夜没有月光,星光也暗淡,以自己的视野来看,夜里的能见度也就十几步远。

想到这里,杨振对跟在附近的几个人说道:“这个营地,鞑子已经弃了!我们没有必要再在这里多做停留!娘娘宫距离这里并不远,不过几里地,小凌河上有桥,前面又有道路通行,我们得过去看看再说!”

作为穿越客的杨振,做什么事情之前,总是要习惯性地征求一下其他人的意见,不过在多数时候,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上官的安排,通常都没有意见。

这一次,也是一样。

杨振问了话之后,并没有等到回答,他身边的几个人听了他的话,都已当成命令,转身就走,没人吱声。

一行人沿着原路返回,穿过空空荡荡、只剩一片废弃杂物的营地,出了营门,直奔那座小桥而去。

到了桥头,众人下到芦苇丛里,把小船重新拖了出来,取了几支未点燃的火把,又带来一批手榴弹,然后把小船的缆绳绑在桥头的木桩子上,方才再次离开。

杨振背着火枪,背着装满了弹药的袋子,走在队伍中间,快速地通过了那个鞑子重建的小桥,沿着地上的车辙往西南方向疾行。

此刻杨振的身上,除了背着火枪和弹药之外,他的胸前和左侧腰间还随身携带着八颗李禄提供的铁皮手榴弹。

他身上携带的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总重量已经超过了三十斤。

不过,这一世的杨振用有一副人高马大的好体格,即便连日来奔波操劳,十分劳累,可是稍经休息调整,就能立刻恢复龙精虎猛的状态。

三十多斤的重量背负在身上,对他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走起路来仍是虎虎生风。

其他几个人里,除了麻六身材比较瘦弱之外,张臣、杨占鳌、严三、郭小五个顶个地强壮结实,能在这么艰苦险恶的环境下生存,若是身体素质不行,恐怕早就挂了。

麻六是去过娘娘宫大营的,在他的一路引领之下,杨振一行人也不需要到处探路,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行进的速度很快。

一路行来,夜色中的旷野上,一个鞑子的巡哨或者人影也没看到,只有偶尔从草丛或者树林子窜过的动物,能吓他们一跳。

其他剩下的,就只有吹过的风声、他们自己低沉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刺破夜空的狼嚎声了。

往西南方向走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杨振看到不远处似乎是一个三岔路口,结合着自己后世对娘娘宫与小凌河位置的记忆,杨振当即停住了脚步,叫住了麻六和其他人。

等众人聚拢到自己的身边,杨振指了指地上深深的车辙,又指了指前方的三岔路口,问麻六:“这里的车辙前面,有两条路,我们该走哪一条?”

麻六很利索地说道:“大人!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的这个车辙,通往松山城外!这一条——”

麻六指着在前方不远处转而往南去的那条车辙,接着说道:“这一条再往南,约莫一里地上下,就是娘娘宫了!”

说到这里,麻六突然疑惑地说道:“往常我们运送粮草到这个路口附近,都会有大批正黄旗或者镶黄旗的巴牙喇兵在此盘查!但是现在,却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娘娘宫那里会不会也没有鞑子了?!”

麻六的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

杨振在那个三岔路口附近只犹豫了片刻,就选择相信麻六一次,然后一行人就跟着麻六在那个三岔路口迅速转而往南去了。

其实到了此时,杨振的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若是鞑子伪帝黄台吉还在娘娘宫扎营,这个地方方圆数里之内恐怕早就戒备森严了。

包括那个已经废弃了的粮草大营,也不会是人去营空的鬼样子,只要黄台吉还在娘娘宫,那个地方无论如何都会驻扎上一支精锐军队。

杨振还是很有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鞑子的大军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引诱他这么个小鱼小虾上岸而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所以,当娘娘宫的山门真正进入众人视野之中的时候,杨振根本就没有犹豫,而是取下火枪,径直朝娘娘宫的山门走去。

张臣、杨占鳌、严三也不是傻子,他们人都到了山门外,却连一个鞑子守卫的影子都没见到,都已经明白娘娘宫一带驻扎的鞑子已经撤退了。

这一切迹象都说明,杨占鳌和郭小五他们在午后的时候遇见鞑子大队人马过河北上,是真相,而不是假象。

众人跟着杨振,最后一路来到了娘娘宫整座庙宇的二进大殿之上。

有点昏暗、阴森的大殿之内,一片空旷,除了一排排高大的柱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娘娘宫天后娘娘的神像,以及观音菩萨、巡海夜叉、赶海夜叉等等菩萨、神仙、力士们的神像,都消失不见了,不知道被信奉喇嘛教和萨满教的鞑子们给挪到哪里去了。

杨振让张臣点燃了一支火把,大殿里顿时明亮了起来,大殿里的布局全都改变了,貌似被驻扎在这里的黄台吉,给改成了举行“朝会”,商议军情的地方。

“看来,这里就是鞑子首领黄台吉在松山城外落脚办事的地方了!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就在这里将就一宿吧!”

第九十七章 灯火

杨振话里说的虽然是“将就”,但其实这个大殿里的条件,比他那个沙岛上的地窝棚好了一百倍都不止!

至少在这个大殿里,他站得直身体,至少这个大殿里还有个坚固的房顶,有个坚固的四壁,还有坚实、干燥、干净的地面。

就是地面上什么也没有,没有铺盖没有床,也比他那个生满了跳蚤、臭虫的干草堆,强得多了。

更不用说,这个大殿里还在的幔帐了。

就算之前落满了香灰,也比杨振他们那些肮脏不堪、散发着霉味甚至是臭味的破棉被,要好上一百倍了。

杨振很想在这个他前世曾经来过的地方,暂时落个脚,住上一宿,再去努力感受一下,或者说重温一下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日渐远去、越来越淡漠的前世记忆。

可惜的是,他的话说出来之后,几乎遭到其他所有人的反对,大家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一样。

“大人呐!这里可是敌前!可是鞑子出没的两军阵前!现下松山城外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万一鞑子队伍巡哨至此,咱们就要被鞑子包了饺子了?!”

以前的杨振,也喜欢干一些危险的疯狂的事情,但是终究没有做到过这一步,所以听了杨振的话以后,张臣等人都不说话,杨占鳌却赶紧站出来阻止。

“再说了,大人带领我们已经连着打赢了两场仗了!咱们也犯不着再冒这样的危险了!”

看着杨占鳌一脸着急地说出这些话,而且其他人虽不说话,却都是连连点头,杨振便知众人的意思,他又环顾了大殿一圈,苦笑着对众人说道:

“领着你们在海上漂泊数日,又在那个沙岛上野地里住了几日,竟然有点忘记了人世间的滋味了!也有点怀念起温柔乡的滋味了!也罢,也罢!咱们走吧,趁着夜暗,继续往松山方向再探一探!”

杨振熄灭了火把,正要重新背上火枪,这时就听张臣低声说道:“要不这样吧大人!你带几个弟兄,先在这里休息等待!让我和占鳌先往前边探探路子再说!”

张臣也看出杨振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以为他有点累了。

而这些天杨振的奔波操劳也确实辛苦,这些辛苦其实也都落在了他们这些部属的眼里,是以听了杨振说的话,这个四十多岁的粗豪汉子竟然有了点心疼的感觉。

杨占鳌一听,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不等杨振反驳,立刻跟着说道:“这倒也是!大人不如就在此稍候,趁机也休息休息,让我和张副官先去探探再说!前面凶险,人多了乱冲乱撞,反倒易出危险!”

“好吧!我和严三、小五留在这里休息等候!你们两人带着麻六一起前去!麻六毕竟去过松山送粮,他的话你们也可以听听!”

麻六胆子小,并不想去,不过杨振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张臣和杨占鳌出了娘娘宫。

三个人乘着夜暗一路东躲西藏,专挑树丛、灌木、高草密集的地方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缓缓往西行去。

杨振在严三、郭小五的陪伴下,留在了娘娘宫的大殿里。

张臣等人走了以后,他派了严三和郭小五两人轮番在殿外警戒,自己则扯下了大殿里悬挂着的一道幔帐,裹在身上,然后熄了火把,抓紧睡觉,恢复体力。

杨振一觉睡到了夜半时分,突然被人从梦里叫醒,那人正是严三:“大人!大人醒醒!杨把总回来了!”

严三说话之间,杨振已经听到了殿外的脚步声,随即两个人从开着的殿门进来。

大殿里虽然昏暗,可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昏暗的杨振,还是从熟悉的身形上判断除了对方的身份,来人正是杨占鳌和郭小五。

“大人!松山城西、城南眼下正有两片鞑子连营!城南连营之中灯火通明,但是鞑子却并不多见,只在营中不时出现鞑子巡哨队伍!再往南行数里,却一片空旷,没有鞑子巡哨踪影!

“我们绕了老大圈子,才接近鞑子城西连营。鞑子城西连营灯火不多,但却非常难以接近!靠近营外一二里,即有鞑子巡哨马队不断来回巡逻!一股接着一股,警戒十分严密!”

说到这里,杨占鳌喘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张副官的意思是,大人西行接近敌营,太过危险,不如干脆撤回!就由他与麻六在城西鞑子营地附近原地潜伏,继续盯着鞑子动向!其他一切等到天亮再说!卑职也是这个意思,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杨振乍听了杨占鳌禀报的情况,以及张臣和他自己的建议,不置可否,没有说话,而是沉思了片刻,对他说道:“你们从娘娘宫往西去的路上,可曾遇到鞑子的巡哨马队和暗哨?”

“鞑子暗哨我们没有遇到!张副官带我们走的小路,全都是小树林、灌木丛、蒿草、滩涂、沟壑密集的地方!也没有路,大队人马根本无法通行!想来鞑子也觉得没有派人驻守的必要!不过——

“我们在西行的途中却远远地碰见了鞑子的巡哨马队三次!最接近的一次,鞑子马队就距离我们十步左右,我们趴在路边的沟壑里,弄得是一身泥水,鞑子倒是策马而过,没有留意到我们!”

这个时候,郭小五又重新点燃了火把,殿中顿时光亮起来,杨振看着杨占鳌,见他果然是满身泥水,原本就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军袄,更是污秽得令人不忍直视。

就眼前他的这个样子,与其说他是一个官军把总,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流浪乞丐。

“放心!没有事!鞑子伪帝既然已经撤离,那么松山城外的其他鞑子军队想来也会很快撤离!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志不在此了!我们只要小心谨慎,不会出事!”

张臣就是自知无法说服杨振不去冒险,所以才让杨占鳌回来报信的,可是杨占鳌听了杨振的这个话,知道自己也没有说服杨振继续西去哨探。

当下,他看了看杨振,又看了看严省三,希望严省三也帮着劝劝。

严省三会意,正要开口,却听到杨振一挥手,断然说道:“走!占鳌前头带路!我们去松山城外,与张臣他们会合!”

严省三听见这话,只得冲着杨占鳌抱歉苦笑,随即起身,收拾了东西,跟着杨振离开大殿。

杨占鳌也是无奈,但到了这一刻,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当即叫郭小五熄了火把,两个人紧跟着往外就走。

月亮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钻出了云层,在娘娘宫的大殿之外,洒下了一片银辉。

四个人以杨占鳌打头,离开了娘娘宫,绕过了这片颇具规模的建筑群落,一路往西疾行。

松山城所在的丘陵高地,距离娘娘宫不过四五里,而且这一回杨占鳌轻车熟路,也没有再遇到鞑子撒在这一带的巡哨马队。

一行人行进在月色之下,如同夜游的孤魂一般,弓着身,猫着腰,快速地穿过旷野,穿过草甸,穿过树林,穿过一片又一片荒废村屯、堡垒的断壁残垣。

没过多久,杨振钻出了一片高高的蒿草,就远远地看见了挺立在一片高地之上的松山城那高大巍峨的城池轮廓。

松山城的城头上散布着点点灯火,远观如同星辰在闪烁,不过仔细去看,却隐约可见城头巡逻的守城将士身影,从高大的垛口处一闪而过。

那城头闪烁的灯火,落在杨振的眼中,让他在黑暗之中顿时感到了一种无比的温暖。

第九十八章 山岗

杨振等人看到了松山城头的灯火之后,没有过多停留,而是继续跟在杨占鳌的身后,转而往南行去。

此时的天色,其实已经过了丑时,原本奉旨围困塔山和阿济格和奉旨围困杏山的阿巴泰,都已经率军撤围,回到了松山城西的鞑子连营之处,与鞑子礼亲王代善合兵一处了。

他们派往松山外围东面和南面的哨探马队,也都陆续接到了撤回的命令,因为他们已经代善统领的正红旗巴牙喇和三顺王的天佑兵、天助兵,以及石廷柱统率的鞑子汉军旗乌镇超哈营,已经连夜收拾好了行装,随时可以出发了。

所以,杨占鳌带着杨振等人,小心翼翼地再次来到鞑子城南连营处附近的时候,再也没有遇见一支鞑子的巡哨马队!

在鞑子城南连营附近的一处小山包上,杨振一行藏身于又一处断壁残垣之中,远远地往鞑子营中探看着。

“大人!此处所在原来当是松山城南的一处官军墩堡哨台,只是不知何时现在被鞑子给破坏掉了!之前我和张副官行至此处的时候,也曾在此逗留!当时往西看,能看到鞑子营中巡逻的人马!只是现在——”

杨占鳌见杨振停下脚步,趴在一处断墙上往西观望,于是对他这么说道。

杨振一边听着杨占鳌的报告,一边认真观察着西边的鞑子营寨,营寨中灯火依旧,但却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

再往西南瞭望,只看见月色下一片平原旷野,杂生着一些树木,除此之外是只有呼呼的风声吹过。

再远望,与夜空相接处,却又是一道黑色的山峦轮廓。

“看来,这片营地里的鞑子们也撤了!我们下去继续往西赶路吧!”

杨振跟着杨占鳌,其他人跟着杨振,下了松山城南的这个敌台制高点,绕开鞑子连营的最外围,一路往西行去。

一行人所过之处,不管是平地,还是高地,又或者山丘,地面上可用的树木,全都已被砍伐一空了。

只留下了一片片或新或旧的树桩子,还有几个早已废弃了不知多久的村落遗迹,在展示着战争留下的创伤。

杨振心生感慨之余,脚下也并不停步,只跟着杨占鳌一路前行。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当先爬上了一道山岗,来到一个小山包的边缘处,扒开了树丛,往前方一看,只见山包下面远处一片灯火通明。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看见杨占鳌回头正要与自己说些什么,却又看见树丛附近扑出一个黑影,将杨占鳌按倒在地。

杨振刚要叫喊,就听见那个扑倒了杨占鳌的黑影猛回头,焦急而又低沉地说道:“大人禁声!鞑子巡哨!”

本来有点惊慌的杨振一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放下心来,这个黑影是张臣,不过张臣说出来的话又让杨振一惊。

他连忙蹲下,隐身在树丛后面,只听这是“哒哒”“哒哒”一阵轻缓的马蹄声,从山包下面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杨振听见马蹄声,连忙回头,对着正在自己身后手脚并用、往上爬来的严三、郭小五一阵紧急摆手,那意思是让他们立刻停下来。

还好走在前面的严三,一直都在密切地注意着杨振的身影,而且方才张臣低沉的声音也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而且严省三和郭小五这两个人,也都是非常机警的老兵了,听到前方有警,立刻就地趴下隐蔽。

他们刚刚藏好了身形,很快就听见一队百余骑的鞑子马队“哒哒哒哒”地,从他们藏身的山包下面十几步外的大路上络绎经过。

杨振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终于熬到了那支鞑子马队过去,正要说话,却又突然听到那队鞑子里面有人哇哩哇啦地呵斥着什么。

杨振听得心里一惊,以为自己这边谁没有藏好身形,被鞑子的巡哨发现了呢,结果再一细听,那支鞑子马队却在其首领的一阵呵斥之后,沿着山包下的大道加速离开了。

直到这支打字马队呼啸着远去,杨振才坐起身来,长出了一口气。

这是杨振此行出来哨探,第一次近距离地遇到鞑子的马队,心里的紧张可想而知。

“麻六!那队鞑子说了什么?!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杨振回过神来,就听见了张臣的低声问话,仔细一看,麻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树丛里钻出,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杨振也看着麻六,只听他低声说道:“小的听见那个鞑子队官说,大王爷叫他们快去河边传令,说天亮了大军就要过河了,要是到时候准备不好,落下了一门重炮,就唯他们是问!”

“啊呀!?看来鞑子军队这是要真撤了!大人,我们要不要跟着鞑子过去,想办法炸了他们的桥!让鞑子的重炮走不了!”

杨振还在琢磨着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就听见郭小五这么急切地小声说道。

他听了这话差点笑出声来,却见杨占鳌一巴掌拍在郭小五的脑袋上,冲他低声呵斥道:

“你小子脑子有病吧!?鞑子撤退了还不好么?!你要去炸了他们的桥做什么?!且不说咱们炸了桥能不能全身而退,就说鞑子一旦撤退不了了,对咱们能有啥好处?!难道你小子还不想让鞑子撤军了?!”

杨占鳌这话说完,在场几个人都是笑出声来。

连带着郭小五也摸着被打的脑袋,赔着笑小声说道:“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就是想着,鞑子要干的,咱们就偏不让他如意!倒没想那么多!”

杨振听了这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你想的倒是没错!若是搁在别的时候,我也一定这么想!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却是让鞑子赶紧撤军!要不然的话,不是咱们顶不住了,就怕宁远那边顶不住了!”

对杨振说的话,郭小五、麻六两个有点茫然,但是听在张臣、杨占鳌和严三耳朵里,却是一听就明白了。

这个时候,张臣低声问道:“那么——大人,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是现在就撤回去,还是说,继续留在这里再干点什么?”

此时,鞑子党的马队已经远去了,杨振遂站起身来,借着树丛的掩护,往山包东面远处的鞑子连营方向看过去。

这个山包下面的不远处,就是一条南北向的宽阔大道,想来应该是大明朝修筑的从宁远通往锦州的驿路官道了。

鞑子的连营,就在这条官道的东面稍远处,远远看去,三大片鞑子营寨,大体上呈品字形分布,相互间望楼相接、壁垒森严。

此时可见,三大片营地之中灯火闪耀,营寨与营寨之间则巡哨往返,络绎不绝。

杨振回头往,身后却是一片通往西北方向的黑乎乎的连绵起伏的山岗,山岗上的树林并没有被鞑子砍光,看来这片山岗坡度陡峭,道路不便。

“此地倒是一处可以伏兵的险要呐!你们当中有谁知道,此地叫做什么名字?”

“大人,我们身后的这片山岗名叫乳峰岗!卑职曾经到过此地!山上怪石林立,林木茂盛,虽可伏兵,却藏不下多少人马,山上虽有沟壑泉眼,却难以供给大军!三两百人马还行,多了却需要另找水源!”

杨振话音一落,张臣就回答了他。

“乳峰岗?!原来这里就是乳峰岗?!”

杨振听了张臣的话,也没吱声,但是心里面却是一阵阵的波澜起伏。

杨振得知此地就是乳峰岗,犹豫了片刻,终于说到:“我本来想找一个机会,看一看能不能摸进鞑子营地之中,寻个机会炸了鞑子的红夷大炮!但是现在看来,机会实在渺茫!”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张臣,询问他道:“以你之见,我们有没有机会摸进鞑子的营地里去?”

张臣听了杨振的话,心里感叹杨振的大胆之余,却也有些为难。

犹豫了一下,张臣终于还是说道:“摸进鞑子营地,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摸进去容易,想要活着出来,怕是难比登天了!”

说了这话,张臣看了看杨振,接着说道:“若是大人非要去炸鞑子红夷大炮,卑职可以冒险一试!但是大人一身担着先遣营弟兄们的前程,绝不能以身犯险!”

“若是让你去,你有几成把握炸掉鞑子的重炮?!又有几成把握,炸了鞑子重炮之后全身而退!?”

第九十九章 收心

杨振心里盘算着,若是张臣把握大,或许他可以让张臣前去一试,可若是张臣都没把握,他也就不再作此想了。

这个时候,就听张臣又说道:“卑职有三成把握能够找到并炸掉鞑子的重炮,可若说炸掉鞑子重炮之后全身而退,卑职心中实在连一成把握也没有!不过——若是大人有令,卑职甘愿前往一试!”

“不用试了!”

听见张臣说的话,杨振已经做出了决定。

当下他看着张臣,缓慢而坚定地说道:“不用去试了!即便是鞑子的红夷大炮全都炸毁了,可若是你出了意外,不能全身而退,那对我来说,也绝对是得不偿失!

“炸毁鞑子的红夷大炮固然重要,可是它再重要,却也远远比不上你张臣对我杨振重要!比不上你们对我杨振重要啊!”

杨振极其诚恳地把这番话说了出来,听得张臣本人,以及张臣身后的杨占鳌、严三、郭小五等人,人人皆是动容。

当下,众人彼此看了看对方,很快就以张臣为首,一个接着一个,双膝跪地,对着杨振一拜。

张臣当先说道:“大人不以我等出身卑微,一直平等待我,视我等亲如手足兄弟,今又珍视我等性命——以至于此!

“我张臣混迹军中二十多年,也可谓历尽沉浮,从未见过上官珍视部属性命有如大人者!大人以真手足待我,我张臣无以为报,今日起,唯有鞍前马后誓死追随大人,死而后已!”

张臣说完这个话,又是一拜下去。

杨振连忙上前扶住他,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其他人也是有样学样,对着杨振大礼参拜,一个个口中重复着张臣刚刚说出来的话:“今日起,唯有鞍前马后誓死追随大人,死而后已!”

杨振看着这些部下一个个大礼参拜自己,并没有去阻止,这也是他想要的一个结果。

他看着这几个人,知道他们中间绝大多数都是真诚的、诚挚的,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大明官军将领里绝对是个异类。

张臣这些人,没有见过自己这样尊重他们的上官,在这个时代是完全正常的。

有些将领为了笼络部属,让他们在关键时刻给自己卖命,有时候也会做出一些关爱部属、尊重部属的行为。

但是像自己这样,真正发自内心地、习惯性地尊重他们,却只有来自人人平等时代的穿越者,才能够真正做到。

而这一点,也瞒不住张臣这等人的眼睛。

你是不是作伪,是不是事到临头只管自己升迁,不管别人死活,这等人一看便知。

当然了,杨振也知道,其中未必没有跟风者。

比如麻六,或许他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只是见大家都这么做,他不这么做不行,所以才跟着做。

但是,杨振也不在乎这个,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根本没有必要去较这个真儿。

杨振将最后一个麻六拉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脸对着众人,一个个看过去,最后说道:

“我杨振将来若能有所成就,必不负众兄弟今日誓死追随!”

杨振很清楚,此时说多了,没有意义,这么说,方能得人心。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不待众人接话,立刻转了身,眺望着远处的鞑子营盘,继而远望着鞑子营盘东面,月色中巍峨耸立的松山城,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杨振突然说道:“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多留也是无益!我们回去岛上收拾行装,我料明日午后,我们就可以上岸进城了!”

此时此刻,杨振所不知道的,幸亏他没有冒险往鞑子营地里去,哪怕只是冒险接近鞑子营盘,他们也有可能直接撞在鞑子的枪口上。

因为此时,鞑子的营地里,不管是早就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的代善和三顺王,还是上半夜才赶来会合的阿济格、阿巴泰,他们的军队全都处在枕戈待旦、整装待发的状态中了。

松山城和锦州城的守城明军,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个时候的围城清军人马,正处在“归师勿遏”的节骨眼儿上,谁敢前去进攻,谁就是自找苦吃,一定会踢在铁板上。

回去的路,就好走多了。

松山城外的清军大营,已经做好了全军撤退的准备,而且鞑子几个统帅又根本不担心被他们围困了两个多月的守城明军出战,所以也就收回了撒向南面和东面的巡哨马队。

到得东方发白的时候,杨振等人终于一路顺利地回到他们的小船上,众人顺水划桨,速度飞快,没过多久,就出了小凌河的河口。

就在回来的路上,一行人经过松山城南门外的鞑子营地时,杨振一度动了立刻联络城中守军的念头,但是被张臣等人阻止了。

张臣给出的理由,让他无法反驳,因为他们现在这一行人,除了头上乱蓬蓬的头发,可以证明他们不是满鞑子之外,他们完全证明不了自己的官军身份。

一个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除了手中持有的武器,他们既像一群逃荒的难民,更像一群要饭的乞丐。

就算是他们侥幸靠近了松山城池,没被城头的守军射死,他们也根本无法取得城中官军的信任。

更何况此时还是在夜里,叩城叫门本就是大惹嫌疑、大犯忌讳的事情,而且鞑子的大军仍在城外驻扎未去,守城明军除非傻了才会放他们进去!

但是这次上岸哨探并非毫无收获,除了收获了这几个随行人员的誓死追随之外,杨振也提前了解了松山城外的地势地形地貌情况。

在他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经开始想着如何利用鞑子大军撤离后遗留下来的大营了。

还有松山城外那些高地上的堡垒,虽然已经被鞑子的炮击给击毁了,但是将来收拾一番还能使用,至少也可以继续作为松山城外的警戒哨所使用。

当然了,在他回去的路上,他考虑更多的是,这一次北上救援成功之后,他要如何做,才能更有把握顺利抵入主松山城,成为这个坚固小城的主将。

只有首先做到了这一点,他的那些设想,有的没的,才有可能付诸实施,变成现实。

且说杨振一行人在入夜时分即乘船往西,上岸哨探,尔后就没了消息,一直到了天色将亮,他们却还是没有归来。

对此,张得贵、李禄都是担心不已,到了下半夜也都没怎么睡好,早派了人在杨振一行登船离开的地方守候着了。

到了天亮时分,杨振一行人乘坐的小船,终于在海岸线上出现了。

等到杨振一行人靠岸登陆的时候,张得贵、李禄、潘文茂全都闻讯而来迎接。

“大人啊!这么危险的事情,以后还是不要亲自去做了!哨探自有哨探去做,你可是堂堂一营主将,哪能老是去做哨探的事情!一旦遇上危险,以后咱这先遣营,咱们后屯卫还能指望着谁呢?!”

隔着十几步远,张得贵埋怨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杨振知道他这是好意,只是笑着迎了上去,也没有反驳。

前来迎接杨振的都是自旧部老人,也没有必要那么客套,所以刚一见面,杨振就说:“老张、老潘、李禄,鞑子要撤军了!一会儿准备了早饭,就该收拾行装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午后,我们就能进入松山城里了!今天晚上,我们就有正经的营房可以舒舒服服睡个好觉了!”

“啊?!大人你亲眼看见鞑子准备撤军了?!难道鞑子围了松山锦州这么久,就这么撤军了?!”

“我的个亲娘哎!我们竟然真的做到了啊?!松山之围,真的就这么让我们先遣营给解了?!”

杨振的话一说出口,立刻就引起了张得贵、潘文茂和李禄的连串反问,这一串反问之中既包含着惊疑、质疑,也包含着惊喜、赞叹。

杨振听见他们的惊叫和反问,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几个人说道:“千真万确!鞑子在小凌河南北的大营,已经空了!这是我们亲眼所见!

“至于松山城外的鞑子连营,若无意外的话,今日天亮必撤!到了巳时,我们就可以派人上岸,去联络金国凤他们了!”

第一百章 谋算

杨振等人带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这片沙洲岛上散布开来了。

先是杨振旧部组成的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的驻地上传来一阵阵欢呼,然后是祖克勇部、徐昌永部,再然后是袁进的水师营驻地。

没过多久,岛上有人住的地方就都是一片欢腾之声。

“杨兄弟啊!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真是一件大喜事啊!鞑子要是解围撤军了,我们这次北上救援,就算是竟了全功了!竟了全功了啊!这可了不得了!”

徐昌永得到消息就赶了过来,路上遇到了匆匆忙忙赶过来的袁进和祖克勇,几个人一见到杨振,徐昌永的大嗓门就冲着杨振喊叫上了。

众人见面都是喜气洋洋,他们知道以杨振的个性,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轻易做出判断的,既然杨振做出了这样的判断,那就说明鞑子真的撤军,或者即将撤军了。

杨振之前说的话全都应验了,难道这一回上岸探察了一整夜,还能搞错了吗?!

所以,对于杨振带回来的消息,对于杨振做出的判断,他们都已经习惯了给予信任。

几个人围着杨振,你一言我一语地从杨振那里打听着岸上的情况,然后一起合计着今天他们先遣营和水师营应该做出的反应。

之前对于上岸一直持着消极态度甚至是反对态度的袁进,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积极起来,一个劲儿坚持先遣营应当直接乘船抵达锦州城下。

他的那些心思,杨振很清楚,祖克勇也很清楚,就连一贯有点后知后觉的徐昌永也都看出来了。

不过,锦州是祖家军的地盘,杨振现在没有兴趣,也不敢有兴趣。

而且他也知道,即便是他直接去了锦州,将来他也绝不可能入主锦州。

唯有松山,存在这个可能。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鞑子退军、松山解围之后,金国凤以守卫松山之功,从松山副总兵的职位上,晋升为了宁远团练总兵官。

金国凤调到宁远出任总兵之后,深得方一藻欣赏的吴三桂顺利入主松山,成为了松山总兵,终于走上了独当一面的总兵之位。

这一回,杨振前来救援松山,临行前方一藻和祖大寿对他都有承诺,只要解了松山之围,必定保举他一个总兵之位。

他已经算遍了现在的辽西各城,只有在松山城里,他才有这个可能,所以他只能去松山。

“咱们乘船走水路,沿小凌河直达锦州,快是够快,可是有时候太快了也不一定就好啊!”

杨振只说了这一句,再没有说别的。

剩下没说出来的话,他相信有人替他说。

果然,这一回徐昌永也听明白了杨振的话外之意,对着袁进说道:“我说袁兄弟!你别光顾着功劳!你要是太快了,要是赶在了鞑子的前面,咱们可就一下子在阴沟里翻船了!

“就是跟鞑子跟的太近了也不好啊!鞑子断后的队伍,要是误会咱们的意思,那岂不是乐极反生悲,弄巧反成拙了吗!?”

徐昌永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只想守住眼前的战果,可不想为了抢功,再被鞑子打个回马枪。

“徐大哥这话真是老成持重之言,我以为最是稳妥不过!我们还是先派人上岸,确认了鞑子松山大营是不是真的全撤了,然后再联络金国凤,最后再大举上岸入松山!至于锦州嘛,我们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先到了松山再说!”

徐昌永说出了他的意见之后,袁进哑口无言,这个时候,杨振当机立断站了出来,一锤定音。

很快,几个人就利用一起在杨振驻地里吃早饭的时间,把派谁先上岸、派谁去护送、派谁联络松山城的事情给一一敲定了下来。

杨振是暂编宁远先遣营的主将,也就是这次救援松山官军的主将,营里又有辽东巡抚方一藻亲笔书写、盖着辽东巡抚衙门关防大印的公文,因此,在谁去联络松山城金国凤的问题上,自是毫无异议。

几个人商定了之后,袁进回营安排人手,准备在潮水退了之后就再次搭建浮桥、栈桥,以便徐昌永、祖克勇以及杨振所部的战马能够顺利上岸。

前日那次伏击战之后,杨振所部从战场上缴获了七十一匹鞑子的战马,而且还是马鞍子、脚蹬子、马嚼子齐全,拉出来就能用的那种。

众人回到岛上后,清点战利品,这七十一匹个个矫健的鞑子战马,徐昌永十分眼馋,几次旁敲侧击地打这些战马的主意。

可是杨振始终没有给他准话。

同时,张得贵也一再提醒已经跟他混得很熟的徐昌永,说徐昌永所部的战马富余了一百多匹,提出应该留给火枪队、掷弹兵队、炮队上岸之后使用。

有些话,杨振不方便说,可是张得贵却随便说也没关系。

事实上,骑兵将领出身的祖克勇,也十分眼馋这一批鞑子的战马,只是他脸皮有点薄,不好意思开口。

最重要的是,张得贵说得没有错。

两次战斗之后,不光是徐昌永麾下的战马富余出不少,就是祖克勇的麾下,战马也多出三十多匹。

然而与此同时,杨振的麾下却连一匹战马都没有,虎蹲炮、佛郎机,还有火药、弹丸等军需辎重,全靠人力运输。

现在在这个沙洲岛上,还可以依靠船只,将来上了岸,没有了船只,难道行军作战,还全靠人力背负?!

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所以,在这个情况下,脸皮子稍微薄了一点的祖克勇,就没好意思提出自己的要求,同时对徐昌永的“贪心”也不支持。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刻意结好袁进的策略就凑效了。

袁进的水师营可不需要战马,因此一看出徐昌永和祖克勇在打那些战马的主意,立刻就明确表示,这批战马应该留给杨振所部。

杨振随即表态感谢袁进的理解,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至于其他的东西,比如从死了的鞑子身上扒下来的甲胄、衣物、鞋帽,以及搜刮出来的金银和武器等战利品,再一次按照先遣营的人头进行了平均分配。

袁进因为得着了杨振分给他的一百个真鞑子首级,同时又没有上岸参战,所以自己提出不参与这些战利品的分配。

这些东西,袁进其实也根本看不上眼。

一来他不缺;

二来他也不需要。

再者,他的那些手下们没有参战,但是人数却又最多,一旦参与了战利品的分配,其他各部就所剩无几了。

也正因为这一点,徐昌永和祖克勇两个人也都不希望水师营参与这些战利品的分配。

而这一点,也是袁进在缴获战马的归属问题上,毫不犹豫地支持张得贵的原因之一。

其实世态人情就是这么复杂。

现在这个再世为人的杨振,对于这一点看得还是比较透彻的。

且说袁进领了任务,自去分派人手重新搭建浮桥,而祖克勇和徐昌永也回到自己的营地,传达命令,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出发。

杨振自己这边则安排了火枪队、掷弹兵队和炮队归拢枪炮弹药等军需辎重,唯独告诉潘文茂继续点火开灶熬制火硝,继续调配新火药。

同时他也告诉潘文茂,要继续督促着王氏父子和刘氏兄弟,利用现有的条件努力赶制铁皮木柄手榴弹。

对于张国淦从宁远城绑架来的这四个铁匠,也就是王守堂、王煅父子俩和刘大、刘二兄弟俩,杨振曾经对他们有过承诺。

但是现在,杨振已经不打算履行他的承诺了。

到了松山城之后,找铁匠固然容易,作为一个驻兵和军屯的城池,松山虽小,但肯定是五脏俱全,铁匠、裁缝之类的人物肯定少不了。

但是松山城里就是有再多铁匠,将来进了松山城也得重新甄别和培养,哪里比得上这几个已经熟悉了先遣营打法的铁匠呢!

反正将来这几个人都还是要做铁匠嘛,在松山城里做铁匠和在宁远城里做铁匠,又能有多大的差别呢?!

到时候,自己给他重金奖励,甚至可以保举他做官好,既让他能够养活宁远的家人,又能让他光宗耀祖,彻底摆脱世代匠户的身份,岂不是更好吗?

只要给他们指出一个有奔头的光明前景出来,杨振也不担心王守堂、王煅父子和刘大、刘二兄弟不动心、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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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真假

等到安排好了这些事务之后,已经一夜没怎么睡觉的杨振,终于熬不住了,顾不上身上的肮脏不堪,回到自己的地窝棚里,倒头就睡。

就在杨振睡觉的同一个时间,宁远城里,祖大寿在他位于祖家大院的书房里,正召集麾下心腹诸将议事。

“这个小子的胆子也未免太他娘的大了吧!就这样的捷报他也真敢让人送回宁远来?!”

原来,杨振他们几个在三月初九上午让水师营紧急送回来的捷报,终于送达了宁远城中。

三月初九日上午,杨振他们把报捷的文书写就,初九日的中午时分,袁进就派了水师营里的一条大船返航了。

因为返程是逆风的缘故,这一条大船经历了三天三夜的航行,到了三月十二日的清晨卯时,才抵达宁远河口。

袁进派出来的报捷信使不敢有丝毫的耽搁,靠了岸之后,就打着水师营的旗号飞奔着跑到了宁远东门外,第一时间把先遣营在小凌河口的捷报送进了城里。

这封捷报,是写明了送给辽东巡抚方一藻的,但是方一藻收到了之后,却不能忽略了祖大寿这个辽东总兵官。

所以,他又让人原原本本誊抄了一封,立刻遣人送给了祖大寿的府邸,结果祖大寿一看捷报的内容,简直是吓了一跳。

他盼望着先遣营的消息已经盼望了好几天了,从先遣营在三月初四乘船出发开始,他就希望尽快收到一点消息。

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需要尽快有点消息,用来应付一下一再催促他率军北上进兵的蓟辽总监军高起潜。

他并不在乎杨振那一行人的生死,只希望他们尽快在松山和锦州一带搞出一些动静来就可以了。

若是杨振兵败身死,他可以告诉高起潜,告诉远在京师的崇祯皇帝,这个时候北上救援松山、锦州,就是去送死,那里是个鞑子设好的陷阱。

若是杨振旗开得胜——当然这在祖大寿及其心腹麾下们看来是不可能的,可是万一杨振搞出了一点动静,他也可以告诉高起潜和远在京师的崇祯皇帝,说他已经派出了援军,已经取得了战果。

他的这个两手准备,在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心腹麾下们看来,是很妥当的,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杨振送回来的消息居然是这么大一个捷报!

率领六七百人夜袭鞑子粮草大营,不仅破了鞑子营寨,还烧了鞑子的粮草,不仅烧了鞑子的粮草,还击毙鞑子一个固山贝子,不仅击毙鞑子一个固山贝子,而且还击毙鞑子追兵至少二千人以上!

杨振敢这么往上报,可是他祖大寿却不敢信啊!

祖大寿看了这封捷报,紧急召集了麾下心腹部将前来他的府邸之中商议此事。

结果,祖大寿把杨振他们的捷报当先给了他的亲弟弟祖大乐,祖大乐一看就看乐了,脱口就来了那么一句话。

“就是!这小子,看着挺老实,没想到,他奶奶的胆子也太大了!就这个捷报里,得有多大的水分啊!”

祖大乐把杨振的捷报粗略看完,递给了他身边的刘应选,这个刘应选也是粗通文墨,大致看了一遍,同样是摇头不信,只觉得这个杨振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挺实在个人,可是虚报起战功了简直吹得没了边儿!

他们这些人这么多年来跟着祖大寿,仗打了不少,遇到女真鞑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打过胜仗,可是每一回就算是打了胜仗,最多也不过斩首几百个而已,哪能像这样,动辄就是击毙两千以上。

最重要的是,你撒谎就撒谎吧,还根本不圆谎,连个凑合事儿的鞑子首级都没有,你空口白牙出什么牛!

刘应选说完了话之后,在场的其他几个人如吴三桂、张国忠,也都草草看完了杨振的捷报,至于不识汉字的内附蒙古营将领桑噶尔赛、穆禄等人,都通过别人的介绍,弄明白了捷报的大体内容。

桑噶尔赛听了别人的介绍,也是当场就气笑了:“这小子,虚报战功、冒功领赏,可不是这么个搞法儿!”

桑噶尔赛的这句话一说,立刻在祖大寿的书房里引起了一片笑声,只是祖大寿听了却面色不快,有些话心里明白就知道了,一说出来可就犯了忌讳。

只是桑噶尔赛这样的蒙古人将领,在祖大寿的麾下地位特殊,又知道祖大寿的一些秘密,所以根本不管这个,只顾说笑。

至于杨振等人从小凌河河口紧急送回宁远的捷报,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本身就是个笑话。

祖大寿的这些个左膀右臂拿着这封捷报取笑了一会儿,看祖大寿面色不快,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祖大寿看着一直默默不语的吴三桂说道:“长伯!杨振他们送回来的捷报你怎么看?你觉得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祖大寿问完这个话,书房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全都看着吴三桂,想听听他的说法。

只见吴三桂微微一笑,冲着祖大寿一抱拳一躬身,然后说道:“回大帅的话!以卑职来看,其中真假并不重要!”

吴三桂虽然还年轻,但在祖大寿的辽东军中却一向以智勇双全而闻名,这几年来不仅祖大寿本人越来越看重他,就是祖大寿麾下的其他将领也越来越信服他。

不过,这一次他的这句话一出口,在场众人都是一片嘘声,都是不以为然。

吴三桂卖了个关子之后,看见其他人的反应,也不以为意,而是接着对祖大寿说道:“大帅!眼下蓟辽总监高公公在山海关一日一急递,催逼大帅率领援军北上,与鞑子决战,我们都知道,这是朝廷之乱命!然而即便如此,高总监之意,大帅却不能总是违逆!

“现如今,杨振既然送来了这封捷报,大帅何不顺水推舟、借力打力,以松锦前线兵凶战危、杨振捷报未加查证为由,将此捷报原文照呈上去呢!”

祖大寿听到这里,心里若有所悟,可又疑惑不解,当下又问吴三贵:“长伯!若是杨振这封捷报虚妄,将来一旦查实,方巡抚与本镇岂不是都要跟着吃瓜落,都要受牵连!?”

其实在吴三桂的心里,这封捷报之不实,简直是一定的。

他本以为,以杨振的个性和为人,此行北上,他就必死无疑,可是这一封送到了宁远的捷报,却又说明,这小子貌似开了窍一般,现在不仅没有死,还有闲工夫去虚报战功。

既然这样,那自己就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死得更惨一点吧。

吴三桂想到这里,脸上依旧微笑着,又对祖大寿一躬身,尔后说道:“回大帅的话!即便杨振的捷报虚妄不实,可是眼下松锦前线兵凶战危,音信不通,朝廷盼望辽东捷报,正如大旱之盼甘霖,此时杨振所部送回如此喜人的捷报,大帅为解君父之忧,未加详审细查,原文照呈,何罪之有?!”

祖大寿听到了这里,默然地看着吴三桂,看了片刻之后,终于点了点头,转头对刘应选说道:

“就依长伯的意见,答复给巡抚方大人!到时候请巡抚衙署把捷报的原件附上,一字不更改!”

刘应选有点茫然,但是依旧抱拳领命而去。

刘应选出去之后,祖大寿又对吴三桂斟酌着说道:“长伯!你以前既然认了高总监为义父,现在也不能总是不联络,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这两日不妨以你的名义给高总监写上一封书信,从中稍加转圜!”

吴三桂听了这话,心下也知道祖大寿的意思,立刻答应了下来。

祖大寿既想借此机会给朝廷有个交代,又不想因为事情拆穿之后受到牵连,这个心理,吴三桂自认为把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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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担心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辽东巡抚衙门里,辽东巡抚方一藻和朝廷督饷郎中袁枢,以及宁前兵备道邱民仰、辽东分巡道张斗,也在传递着阅看杨振等人送回来的捷报。

“巡抚大人!这个杨振的胆子,可着实是太大了点儿!那个暂编宁远先遣营不过才六百来人,就是加上了觉华岛水师营的那点选锋,他就敢领着硬攻直取鞑子的大营!?”

宁前兵备道邱民仰,拿着那封杨振等人签字画押的军前捷报,一边儿摇着头,一边儿说着话:

“若是其他辽东诸军看到这份捷报,知道杨振这个先遣营的作为,宁不羞愧至死乎?!同为卫所营兵混杂,同为朝廷官军将士,杨振就敢这么做,其他人兵马多他十倍,却又为何不敢?!”

说到这里,邱民仰一脸忧愤,并顺手将拿着的杨振捷报递给了分巡道张斗,然后接着又说道:

“我看,就是这里出了问题!根本还在这里!”

邱民仰说着话,将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对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使劲怼了怼,然后继续说道:

“说到底,就是缺了一颗公忠体国之心,就是缺了一颗同舟共济之心,就是缺了一颗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誓死报效之心啊!”

邱民仰情绪激动地说完了这些话,巡抚衙门的二堂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寂静之中。

这个时候,张斗也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杨振等人派船送回的捷报。

辽东巡抚方一藻见状,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随即说道:“邱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今日咱们不论别的,就说说先遣营的捷报!杨振遣人送回的捷报,现下你们也都看了!今日清晨收到捷报之后,我也已经命人誊抄了一份,送去了祖总镇那里!现在把大家找来,就是说说如何向朝廷报捷的事情!”

说到这里,巡抚方一藻看了看在座的这几位辽东的文官,似乎在琢磨着怎么开口,只见他斟酌了一下,就继续说道:“我先谈谈我的看法!总的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朝廷盼望辽东捷报,早已如同大旱之盼甘霖,已经盼了多少日了!

“今天,咱们辽东终于有了一个捷报,照理说,这是好事,应该照直呈报。只是眼下老夫还是有点拿捏不准。那么到底,咱们是再等等,稳一稳再说,还是尽快向京师报捷,以慰君父之忧,诸位皆是朝廷遴选、陛下任命之辽左栋梁,今天就一起拿个主意吧!”

巡抚方一藻并不单纯是京师朝堂上的御史出身,在来辽东之前,他也在宣府等边镇任过职务,知道边镇一些边军将领们在报功表功这件事情上上下其手的那些猫腻,他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

所以,这一回,他一开始拿到杨振的捷报之时,跟邱民仰的反应差不多,那真是前所未有的欣喜若狂。

这样的狂喜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可是短暂的狂喜过去之后,再细细品味捷报之中的细节,一连串的疑问就开始在他的心底滋生了。

为什么别人都不敢去做的事情,杨振敢去做?为什么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杨振却能做到?

特别是,为什么捷报里说斩获那么多,又是击毙鞑子固山贝子洛托,又是击毙至少两千鞑子,但却没有一颗鞑子首级随船送来?!

巡抚方一藻并不是不希望看到杨振取得这样的大捷,相反,这一回,杨振是他亲自从关内带到宁远来的,杨振能够当上宁远副将,也是他受命出任辽东巡抚之后一力力争下来的结果。

若说现在辽东的这些高官大将之中有谁最希望杨振取得这样的大捷,那肯定非他方一藻莫属了!

可是,他还是担心,或者更准确地说,面对这样出乎意料的捷报,短暂的狂喜过后,他的心底深处是惧怕!

他惧怕杨振是在讳败为胜,是在用随口编造的谎言欺骗他!

惧怕这个随他上任并且是他在辽东唯一可以信任的将领辜负了他的信任!

惧怕杨振这个看起来血性耿直的年轻将领,内底里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大奸大恶!

归根结底,巡抚方一藻惧怕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或者只是一个假象。

而且,他越是迫切地渴望它是真的,同时也就越是强烈地惧怕它是假的。

若是这一切都是真的,从此以后,他方一藻就算是在辽东站稳了脚跟,以后青云直上也是小事一桩可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从此以后,他方一藻可就要身败名裂、坠入深渊了!

方一藻问了话以后,暂时有点冷场,因为大家刚看了捷报,正在兴头上,还没有来得及去分析其中的真假利害呢。

不过方一藻这一问,却也直接把大家拉回到了严峻的现实之中,不管是第一时间看到这个捷报的袁进,还是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都皱起了眉头,重新思考起这件事来。

方一藻知道这个事情不是小事,也不催促他们,只是自顾自地端起茶碗品着茶,仿佛茶水的苦涩,能够让他遏制住借此一鸣惊人的冲动。

朝官,没有人敢来辽东,可是他方一藻来了。

对他的仕途来说,来辽东绝对是一场冒险,可是他还是来了,在他的心底里面,其实就是想要借此做出一番大事,以便达到一鸣惊人、出将入相的目的。

只是来了辽东之后,他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尤其是祖大寿的态度不冷不热,让他把握不准,要想靠祖大寿麾下现在已经俨然自成一体的祖家军,充当他入阁拜相的垫脚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因着各种不如意,本来已经有一些感到心灰意冷的方一藻,在今天早上意外接到了杨振的捷报,就在那片刻之间,已经即将熄灭了的雄心壮志之火,立刻就又熊熊燃烧了起来,渴望入阁拜相的火苗子,蹭蹭蹭蹭地直往上冒。

你祖大寿不愿做我入阁拜相的垫脚石,没关系,不是还有一个杨振呢吗?这不是已经有了一封现成的捷报了吗?杨振所部要是真的烧了鞑子围城大军的粮草,鞑子兵马越多,他们岂不是就要退得越快?松锦之围,或许就此一下子就解了也说不定啊!?可就是不知道杨振的这个捷报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啊?!

这就是巡抚方一藻端着茶碗,看着大家的时候,心里真正所想的东西。

良久之后,还是袁枢率先打破了巡抚衙门二堂议事厅里的寂静,只听他说道:“抚院大人!杨振为人忠勤本分,其捷报或许包含了虚夸的成分,但是,其所说事项皆清楚明白,白纸黑字,生动朴实,看了起来令人有历历在目之感!若是全然作伪,以其一赳赳武夫,恐怕也做不到这点!”

说到这里,袁枢停顿了片刻,继而接着说道:“跟随杨振先遣营北上,帮着转运粮草军需的水师营守备官袁进,乃是先父当年在登莱任上的亲卫,这一次派船回来呈递捷报的同时,也让人给下官带了口信!说其亲历了炸开鞑子大营、火烧鞑子粮草的夜袭之战,并言先遣营捷报句句属实!”

袁枢说完这些话,看见巡抚方一藻和另外两位辽东文官都在盯着自己,于是咳嗽两下,清了清有点紧的嗓子,接着说道:

“这些私底下带来的口信,其可信程度自然不如真凭实据!不过,以下官对先父这个亲卫的了解,他让人私下带来的口信,却也足以作为旁证,以供巡抚大人参考决断了!”

袁枢其实也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因为袁进让人随船给他带来的可不是口信,而是另一封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签字画押的书面信件。

信里,袁进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杨振的赞赏,也实实在在地记述了他们攻打鞑子粮草大营的经过。

虽然袁进对于先遣营最后上报的斩获和战果存有较大的疑问,但是就袁进本人参与了的那些事件而言,他向袁枢如实报告了事件的原貌。

所以,袁枢与在座的其他人不一样,他相信自己掌握了杨振捷报背后的基本事实。

第一百零三章 父子

“袁郎中!那个军前带回口信的水师营士卒,现今何在?是否方便传他过来,让老夫当面询问几句?!”

巡抚方一藻听了督饷郎中袁枢所说的那些话,心里面翻江倒海,一些疑问消失了,另外一些疑问就重新冒出来。

这让他仍旧拿不定主意,当下也顾不得官场的忌讳,直接向袁枢要人了。

按规矩,袁枢已经说了是私人口信,而且反复提到了这一点,那意思就是说,给你做个私下的佐证就行了,毕竟不是公文,而是无对证的东西。

方一藻能做到巡抚的位置上,当然不会听不懂袁枢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当次之际,他也顾不得了,因为这件事情,于他而言,实在是干系重大。

只不过,在这个时候袁枢又哪能答应这个事情呢,再说他一时半会儿也安排不了,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个给他带口信的人啊!

当下,袁枢也不去看方一藻一脸迫切的神情,只是面无表情地冲着巡抚方一藻一拱手,对他说道:

“水师营里的船上桨手,一贯腌臜下贱,见官即讷讷不能言,又怎么登得了巡抚衙署这样的大雅之堂?!再说,那个送口信的桨手,已经回了船上,大人若非要见见面,容下官以后再做安排!”

袁枢只一句话,就把方一藻召见送信之人、亲自求证的这个可能给堵死了。

也不是袁枢小气,不愿帮方一藻这个忙,实在是因为在这个时代,他作为朝廷文官,私自联络前线将领,若是被有心人拿住了把柄、参他一本,那不大不小也是个罪过。

眼见袁枢不愿担上这个责任,巡抚方一藻也是无奈,叹了口气,摆摆手,没有说话,算是翻过了这一篇。

这个时候,只听那个分巡道张斗铿锵有力地说道:“下官不知抚院大人究竟有何疑虑之处?!前线将士立此功勋,正该上达天听,广为宣扬,如此方能振奋士气、激励后进!

“若大人疑其有假、虑其作伪,派人一去查勘,即能验明真伪!若其虚报战功,意图冒领朝廷封赏,大人请旨杀一副将,如屠一狗耳,又何必举棋不定、徒耗心神呢?!”

张斗对巡抚方一藻的小题大做有点理解不了。

在他看来,前线将领送来了捷报,你认可,就得表彰宣扬,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如果你不认可,那你就派人去核查验证其真伪,若是真的,就表彰宣扬,激励后进,若是假的,就按律问罪、杀一儆百。怎么这点事情还需要搞得那么复杂么?!

分巡道张斗的话一说出口,心里没底的兵备道邱民仰和心里有底的督饷郎中袁枢,全都立刻表示了赞同。

而且袁枢还又接着说道:“抚院大人若是急于消解君父之忧,不妨照直奏报大捷,若有还有疑虑,何不派人前去查实,左右走海路不过三两日路程,加上查证与返回,也不过旬日而已!而且此两者,也可并行而不悖!”

他们几个都有点不理解巡抚方一藻为何如此急切,但是这其中的考虑和计较,唯有方一藻自己心里清楚。

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就快来了。

听京里的消息说,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已经启程赴京朝见了,一旦陛辞到任辽东,他这个辽东巡抚可就尴尬了。

若是他不能在洪承畴到任辽东之前做出一番成就,以后他搞出再大的成就,也都是属于洪承畴的了。

若是今日没有接到杨振的捷报,那也就罢了,反正他已经有点心灰意冷了,原本就已经放弃挣扎折腾了,可是好死不死的,杨振居然搞出了这么大动静,让他突然之间就又看到了青云直上的天赐良机。

只是这些心里话,他也不能对眼前的这些人说,只有他自己的儿子方光琛知道他的这些个心思,稍稍可以一诉衷肠。

这一上午,他召集了宁远城的高品文官前来巡抚衙署,目的是把大家弄到一起议一议,让这些人将来替他分担责任。

现在目的既然已经达到了,他也没想着这些人能一心为他着想,帮他出谋划策,所以就按照督饷郎中袁枢的意见暂时告一段落了。

邱民仰、张斗、袁枢走了以后,方一藻的儿子从一扇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方一藻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理睬,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可能是发现茶水已冷,只漱了漱口,将茶水又吐回到茶碗里,往茶几上一放,闭目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

只见方光琛上前几步,来到方一藻身边,对着方一藻说道:“父亲大人!我原以为袁枢袁郎中,一定会鼎力支持将杨振的捷报报送朝廷!倒是真没想到,这个一直以士林君子标榜的袁公子,竟然也有如此滑头的一面!”

方光琛是方一藻的长子,此时年约二十五六岁,长得是斯文白净、一表人才,只是其面白无须、双颊无肉、目光游移,给人一种心机阴险的感觉。

杨振当然见过他,而且也知道他,虽然当时也有意结交他,但是当时方光琛对杨振并不热情。

而方光琛留给杨振的印象,就这个人心眼太多、不好结交,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小白脸子,没有好心眼子”。

且说方光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走到方一藻的跟前,对他说了那番话之后,方一藻睁开眼睛,看着自己的长子,半带不满、半带教训地说道:

“以后为父在二堂上处理公事,不叫你,你不得到此!你毕竟不是朝廷命官,若是让人窥破,成个什么体统?!”

说完这些,方一藻看了看这个头脑聪敏机警但却不肯在科举上用功的儿子,叹口气,接着说道:

“杨振这封捷报之真假,于我父子关系重大,但是于别人来说却是真也可,假也可,有也可,无也可!若是一切为真,为父速报朝廷,利在为父,于他们则并无大利!

“若是一切为假,于他们也无大损,既然如此,人家凭什么要上心,凭什么要为我父子筹谋?!”

话虽如此说,可是说完了这番话,方一藻却又忍不住叹气。

方一藻父子俩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亲随前来禀报,说是祖大帅麾下的副将刘应选前来求见,方一藻一想,知道是祖大寿对杨振的捷报有个说法,立刻让自己的儿子方光琛,跟着那个亲随去迎接刘应选进来。

片刻功夫,方光琛带着刘应选来到方一藻的面前,刘应选拜见行礼,然后照着祖大寿带他们议定的结果,禀报给了方一藻。

最后,刘应选还对方一藻说道:“抚院大人!总镇听说,杨振等人送回宁远的捷报文书原件之上,有副将杨振、参将祖克勇、游击徐昌永等人的签字画押!

“祖总镇的意思是,若是果真如此,则此事不宜迟,应原封照呈上去!眼下松锦军前兵凶战危,音信全然不通,且杨振等人将兵在外,行踪不定,宁远与之联络多有不便!其中或有不确之处,有待查证核实,再行具折奏报!”

方一藻和方光琛听了刘应选转达的祖大寿意见,心中顿时洞若观火一般,立刻就明了的祖大寿的态度。

既然如此,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就剑走偏锋,冒个风险吧,若是杨振捷报里的虚头太大,到时候朝廷追责,自己固然要吃瓜落,但是绝不至于为他杨振背锅顶缸。

宁远城收到杨振捷报的当日下午,辽东巡抚方一藻和总兵官祖大寿就连命上奏朝廷,报了一个松锦大捷上去。

一方面,让人将杨振等人签名画押的捷报原封不动照呈了上去,同时还附了一个辽东巡抚衙门和总兵府的联名文书,写明了杨振捷报所说诸事正在核实之中,将来核实清楚再行具折上奏。

这就等于是给自己留了后路,留了将来转圜的余地。

另一方面,巡抚方一藻做事做全套,也听从了辽东其他文官的意见,派了本就主管纠察弹劾事务的分巡道张斗带着方光琛,一同乘坐水师营返航的船只,前往小凌河河口,寻找杨振先遣营的驻地,去查验战功捷报的真伪。

当然了,吴三桂这一边儿也派了一队人马,携带着自己的书信前往山海关,去找一直驻扎山海关内的蓟辽总监军高起潜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会面

崇祯十二年三月十二日发生在宁远城里的那些勾心斗角,那些烂糟糟的事情,杨振自然是一无所知。

其实,就算他全都知道,他也根本无所谓。

因为时间能够证明一切。

等到塔山、杏山、松山城外的鞑子军队已经撤退的消息,传到宁远之后,一切也就真相大白了。

当然了,杨振也没有时间去考虑,他的捷报可能在松山城里引发的那些风波。

就在这天上午巳时前后,杨振派出了张得贵、张臣、杨占鳌三人为首的一支二十几人的小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了刚刚搭建起来的浮桥,登上已经被大火几乎烧成了一片黑地的芦苇荡,上岸往松山城进发了。

张得贵既可以代表暂编宁远先遣营,又可以代表杨振自己,最重要的是他在杨振旧部之中职务最高,而又值得杨振完全信赖。

这一次上岸,杨振还让他带上了当初先遣营离开宁远城的时候,由辽东巡抚方一藻亲笔签发的公文。

与此同时,杨振为了方便张得贵取信城中守军,也方便城中守军辨认旗号,让杨占鳌亲自打着“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大旗陪同前往。

而张臣则带上了先遣营火枪队左翼的那些火枪手们给张得贵和杨占鳌壮行。

火枪队左翼的火枪手们,经历了两场战斗,除了几个人受了点轻伤之外,没有折损一个。

与火枪队左翼不同的是,火枪队右翼二十名火枪手,在前后两场战斗中,一共死了四个,伤了三个。

张国淦本人的确精通火器,枪法十分精准,两场战斗之中,他用火枪杀了不少鞑子。

可是一上战场,他就自行其是,只顾自己装填弹药、开火杀敌,在号令指挥手下人一起行动上就差了不少。

好在战死了的那几个右翼火枪手,都是在第二次战斗中被鞑子骑兵射死在战壕里的,他们携带的火枪倒是一杆没丢。

这个情况反映到杨振的面前,让杨振感到恼火的同时,也让杨振感到无比庆幸当初在宁远城的时候将火枪队分为了左右翼,安排了一个自己当时并不了解的张臣,做了火枪队领队的副官。

这天上午张得贵他们出发之后,前来送行的杨振、徐昌永、祖克勇等将领来到水师营搭建的浮桥处,充当起了监工,一起督促袁进水师营的数百船工桨手们干活。

浮桥对面芦苇荡里的栈桥搭建速度,也随之加快了了不少,到了当日午时前后,终于草草完工。

早就迫不及待的徐昌永带着自己所剩不多的马队蒙古兵策马通过浮桥,通过栈桥,进入到了被烧成黑地的地面上,然后通过泥泞地带,朝着松山城的方向疾驰过去。

杨振和祖克勇则各率了一支队伍,一共一百二十个人、一百二十匹马,紧跟在徐昌永所部蒙古骑兵的身后,打着旗帜,通过了浮桥、栈桥,上了岸,也朝松山城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松山城西的鞑子连营已经全部撤空了,而张得贵他们一行人,也已经联络上了松山主将副总兵金国凤和协助金国凤守城的参将夏成德,并顺利地从伤痕累累的松山城南门,进了松山城内。

松山城距离海岸边不过十里地,而张得贵他们一行人,却用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得以进入。

之所以如此,当然是有原因的。

松山城从崇祯十二年的正月开始被围,到现在为止,已经被困超过两个月了。

城中的主将辽东副总兵金国凤,在随后的守城战中,为了表明自己坚守城池、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在鞑子围城之后没有多久,就干脆下令用土木砖石堵死了全部的城门。

所以,当张得贵、张臣、杨占鳌一行人,终于大着胆子绕行到松山城南门外的时候,却发现他们自己根本无法入城。

第一百零五章 入城

松山副总兵金国凤,此时约莫四五十岁。

远看,身材高大魁梧,头上戴着一定陈旧的铁皮凤翅盔,身上穿着的红色棉甲外面,又罩了一层对襟锁子甲,威武不凡。

近看,一张国字脸上,留着络腮胡,浓眉大眼,高鼻梁,整个人看起来既神情兴奋,同时又充满疲惫。

在徐昌永、祖克勇的介绍下,杨振下了马,快步走向同样下马迎来的金国凤,隔着几步远就大声说道:

“金副总兵能以不足三千兵马,力敌满鞑子数万大军炮火围攻,坚守松山孤城两月有余,终使鞑子折戟而返,真是令杨某无限敬仰、钦佩之至啊!”

杨振对金国凤这个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敬意,此时说出这个话来,也是诚心诚意,没有一点虚伪做作。

走到金国凤近前之后,杨振更是冲着金国凤躬身行礼,一揖到地,嘴里还说道:“天下人或许不知松山小城地位之重要,不知金副总兵守城之艰险,不知将军力保松山不失之意味,但是杨某对此却十分清楚,请受杨某一礼!”

金国凤听杨振这么说,又见杨振这么做,连忙上前扶住,并且一把将他扶起,然后对他连连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万万当不起杨将军这一礼啊!若是没有杨将军率领先遣营将士及时来援,松山城将来打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啊!

“这一回,杨将军率队前来救援,金某与松山全城军民,还要感谢杨将军,感谢诸位的援助之恩呢!”

杨振与金国凤见了礼,连忙转过身,把祖克勇、徐昌永拉到自己身前来,与金国凤一一见了面。

金国凤是宣府镇的将门世家出身,其兄长金国奇战死之前,也曾是大明朝的一镇总兵官。

虽说他不是辽东人,但是他的半生事业,几乎都是在辽东成就的,因此与徐昌永、祖克勇这些人也都曾经共过事,相互之间并不陌生,当下见了面,都是相互问候致意。

松山城迭经大战,却是无人来援。

金国凤坚守孤城到现在,终于见到了自己人,那种兴奋劲儿、亲热劲儿自不用说了。

就是徐昌永和祖克勇再见了金国凤,知道他面对数万鞑子军队,坚守松山城这么长时间,心底下也是如同杨振一样钦佩不已。

几个人寒暄过后,在张得贵的提醒之下,终于各自上马,在金国凤的引领之下,朝松山城的南门奔去。

当杨振等人跟着金国凤来到松山城南门外的时候,松山城里的军民百姓都已经知道鞑子大军撤围退兵的消息了,南门内外云集了一大批人,正敲锣打鼓地在等候着朝廷从宁远派来的援军入城。

金国凤领着杨振等人一出现,南门口就爆发出了一阵阵欢呼之声。

重新归队的杨占鳌,骄傲地高举着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大旗,紧跟在杨振的身边,享受着这个得来不易的荣耀时刻。

只是这个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就结束了。

在城门外等候杨振等人的松山参将夏成德、游击吕品奇以及其他将校官佐,都以为朝廷派来的援军,一定是一支大军,要不然的话,这支援军又岂能吓退鞑子围城的大军。

但是金国凤领着杨振等人,与他们一一见了面,相互做了介绍之后,让他们这些人既感到十分惊讶,又感到十分失望。

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打着宁远先遣营旗号的援军,竟然就只是一个杂牌子副将领着的这么区区数百个人?!

而且这个副将杨振及其麾下们,看起来根本不像一直装备精良的官军,倒更像是哪里逃难来的一群难民!

难道真的是他们打跑了围城的鞑子?!难道真的是他们替松山城解了围?!

包括夏成德、吕品奇在内的松山守城将校官弁们,看见骑着马鱼贯入

第一百零六章 国士

现在的松山城,原是松山堡,是广宁中屯所这个千户所的驻地。

在大明朝国力尚可时构筑的辽东“城堡墩台”四级防御体系里面,这个松山堡原本处在第二等的位置上。

到了天启年间,大明在辽东地区的军事实力日益萎缩,防御纵深不断后撤,松山堡的战略位置逐渐开始凸显,因此不断扩建。

到了崇祯年间,锦州城成了辽西门户,与锦州城顿成犄角之势的松山堡,终于一步步扩建为了松山城。

不过即便如此,松山城也跟锦州城没法比,战略地位没法比,城池大小也没法比。

若是按照后世的算法,松山的南城墙以南城门所在为中心,往东、往西各自长约两百米上下。

整个南面城墙,东西全长大约有五百米左右。

至于它的形制,几乎跟辽西地区大明朝的其他城池一样,都是四四方方、对称整齐的正方形。

根据这个形制,杨振在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若以南城墙长约五百米计算的话,环绕整个小城的一圈城墙,算下来约有两千米长,也就相当于周长四里地了。

这个规模,当然不算大,别说比不上锦州城的规模了,就连宁远城它也比不上。

可是仔细想想,这个松山城却也不算太小,至少比起南边的杏山、塔山、连山这些依山而建的堡城来说,已经算是大了不少了。

单以杨振先遣营现在的情况而论,若是在战后论功行赏,他能够顺利入主这样一座城池,塔基很知足了。

而且,这也已经是他现有力量能做到的极限了。

松山城整座城池,除了北门内建有一座小型的瓮城之外,东、西、南三座城门都是在城墙下直接开的拱形门,并没有瓮城。

因此,从南门进了城门洞,里面直接就是街市。

当然了,杨振跟着金国凤进城的时候,南门内的街市已经半成废墟了,只是勉勉强强都能看出街道的样子。

城内聚众迎接的人群,在城门口进行了一个短暂的欢迎之后,很快就散去了,而且分散到了南门内已经半成废墟的断壁残垣之中,收拾着各家各户各类铺子里幸存的家当。

南门、北门是松山城的两座大门,北门外有一条小沙河,是小凌河的支流之一,北门内又有瓮城,不好攻打。

所以,一开始,围攻松山城的鞑子军队主攻的就是南门,大量的红夷大炮将南城城墙打的伤痕累累,城头的垛口马面也被摧毁了不少。

连带着南门内的街市,也被打进来的成百上千发几十斤重的实心炮弹,给打得墙倒屋塌,半成废墟了。

一些废墟之中,还半掩半埋着没有来得及收拾的尸体。

杨振骑着马,紧紧跟在策马前行的金国凤身后,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不由自主地暗自心惊,他没有想到女真鞑子现在的火炮威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相比起来,他随营携带的什么虎蹲炮、佛郎机,在鞑子的红夷大炮面前,实在是有点小巫见大巫,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沿着南门内直通北门的街道往北走,没过多久,他们就来到了松山城的枢纽地带,也就是钟鼓楼所在的位置。

这个位置,也是松山城里两条主干道路垂直交汇的十字路口,往北直走是北门,往东直走则是东门,往西直走则是西门。

而从钟鼓楼一带往北,或者往东,街市房屋还都是完好的,往西看去,情景与杨振从南门进来时看到的差不多,都是房倒屋塌、一片狼藉。

不知道是当年设计建城的人早就考虑到了战时可能发生的情况,还是说单纯就是金国凤他们的运气使然,松山城内的官衙、宫庙、兵营和仓库,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松山城内的东北区域,即北门内和东门内。

第一百零七章 接风

松山城被围了两个多月,条件确实照比以前要艰苦不少,但那是跟松山被围之前比,要是比起现在杨振他们这个先遣营来,金国凤他们的条件还是说得过去的。

因为历史上的第一次松山之围,金国凤他们一直坚持到了三月底,黄台吉才最终粮尽而退。

但是现在才是三月中旬刚开始,松山城里并没到山穷水尽人相食的那一步。

至少,金国凤这个松山副总兵的衙署即所谓“总兵府”里,还能弄得来酒,还能弄得来肉,而且酒是正宗的烧刀子酒,肉是正经柴火铁锅炖煮的羊排羊腿手把肉。

当然了,所谓的宴席只有一桌,酒不过两坛,羊也只有一只,而入席之人则只有六个。

先遣营这边除了杨振、祖克勇、徐昌永入座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他们三个的随从只能在外面闻闻味道。

而松山城守军这边,除了金国凤之外,也就只有松山参将夏成德和游击吕品奇得以落座。

至于金国凤的两个已经二十来岁的儿子,也没有资格入席。

“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喜的日子!我们派出中午发出城去的哨探送回了消息,鞑子是真撤了,已经过河北去了!

“而且,不光是松山外面的鞑子撤了,南边杏山城、塔山城,北边锦州城的鞑子全都撤了!”

众人跟着金国凤刚一落座,换了一身家居便装的金国凤,就立刻端起了一碗酒,说起了松山城外打探到的最新情况,说完了这些情况,接着又对众人说道:“松山城这就算是守住了!为此,我们当痛饮这一碗酒,庆祝一下!干!”

说到这里,金国凤举起酒碗,一仰脖,咕咚咕咚两三声,一碗酒下肚,把酒碗往眼前的八仙桌上一放,紧接着无比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金国凤的好爽做法,也立刻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杨振几个也和夏成德、吕品奇一样,端起酒碗,在八仙桌上一顿,然后站起来咕咚咕咚几下把一碗酒喝干,人人脸上都是带着灿烂的笑容。

一碗烧刀子酒下肚,杨振看了看畅快大笑的金国凤,又看了看正与徐昌永、祖克勇笑谈着什么的夏成德和吕品奇,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伤感来。

原本的历史上,此时的徐昌永应该已经被杀了,祖克勇也应该已经被俘投降了,不过此刻他们却在他们前世未能进入的松山城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自己的命运改变了,而他们的命运也已经跟着改变了。

那么此时此刻坐在这同一张八仙桌的另外三个人呢,他们的命运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吗?

金国凤会在此战的捷报送达京师之后,被崇祯皇帝火速提拔为驻防宁远城的宁远团练总兵官,协助金国凤守城有功的夏成德和吕品奇也会被火速提拔晋升。

但是,被崇祯皇帝提拔为宁远总兵之后的金国凤,却在半年之后,战死在宁远城外,与他一同战死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

而被提拔为松山副将的夏成德,则在第二次松锦之战最紧要的历史关头,选择了开城投降,直接导致洪承畴手里仅剩的大明军队全军覆没。

至于吕品奇则在第二次松锦之战的尾声,得知松山城陷、大势已去,也选择了从内部打开杏山城的大门,投降了满清。

大明朝几代皇帝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精心构筑的宁锦防线,就这样彻底沦陷了,从此,山海关外全部被满鞑子所占领。

杨振正想着这些事情,突然听到对面的金国凤拍了一下桌子,忙抬头去看,只见金国凤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小腿,又端起了一碗酒,对着自己说道:

“这第二碗酒,我要替松山城的军民百姓,敬一下杨兄弟和暂编宁远先遣营的几位兄弟!”

说到这里,金国凤站了起来,双手端着酒碗,

第一百零八章 东门

杨振虽然没有参与松山城向宁远呈报大捷的文书草拟,但是他也借着昨天晚上与金国凤、夏成德、吕品奇敬酒饮宴的机会,与他们沟通了一下松山城东门的守御问题。

松山城是以原来的松山堡为基础扩建而成的,而原来的松山堡,就建立在松岭山余脉的一处山丘之上。

现在的松山城内,基本上是被平整过了,但是人工的平整改建,并没有完全改变松山城东北较高、西南略低的地势特点。

松山城东门所在的地方地势较高,东门外有一道长长的斜坡,鞑子军队仰攻不易,所以鞑子围城之后,主攻的方向始终没有放在东门和北门。

鞑子一开始是主攻南门,但在久攻不下之后,又转而去围攻西门了。

但是,黄台吉却也并没有完全不管东门,在他决意围困松山之后,先派兵用大炮摧毁了东门外的几处烽火墩、台。

然后,下令在松山东门外的斜坡下,掘了一道宽宽的深壕,并用挖出来的土石,砌了一道土墙,派了人马坚持巡哨,算是切断了松山军民从城东门外出樵采的道路。

与此同时,黄台吉也十分放心地把自己的行宫大帐,安排在了松山城东面三四里外的娘娘宫。

现在鞑子撤退了,杨振也进了松山城,而在松山四门之中,东门这个位置,距离海岸的方向最近,因此进城之后,他首先就看上了这个地方。

恰好城隍庙里的空间又过于逼仄了一点,先遣营的全部人马驻扎进去之后,人马比较拥挤,干什么都不方便。

当天晚上,杨振就借着酒意,向金国凤提出打通东门,并让先遣营炮队和掷弹兵队帮着驻守东门。

而酒酣耳热之际的金国凤、夏成德也认为,直接参与守城的人马越多越好,所以当场就答应了。

眼下的松山城里,南门由游击吕品奇带了八百余人马驻守,西门是由参将夏成德带着千余人驻守。

至于拥有瓮城的北门,平日则是由金国凤率军一支乡勇民壮营亲自驻守,同时,驻守北门的金国凤,也充当着随时率军支援西门和南门的预备队的作用。

至于东门,鞑子在外阻断了松山守军进出的道路,鞑子军队不来进攻,金国凤也懒得在此派驻重兵防守,只让南门守将吕品奇兼顾东门防御,只是随时派了人马巡哨而已。

所以,杨振一提出来自己的想法,金国凤等人全都当场同意,他们也乐得杨振的先遣营主动参与守城。

因此,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杨振记起此事,当即让人叫来了张得贵和李禄,把这个事情跟他们一说,就让张得贵、李禄领着炮队和掷弹兵队登上东门城头。

并让他们把暂时摆放在城隍庙院里的十门佛郎机、十门虎蹲炮和五架九头鸟,以及大量的火药弹丸等物,全都弄到东门的城头上去。

然后吃罢了早饭,杨振又去动员了徐昌永,让他领着自己的人马去打通东门,清理东门内填塞堵死的土石杂物。

毕竟战马得出去吃草,不能老是拴在城里面打草来喂。

而且东门距离娘娘宫、距离小凌河的河口更近便一点,开了这个门之后,先遣营各部人马进出也方便。

安排了这些事务之后,杨振又亲自去找祖克勇商量了一番,让祖克勇带着他身边剩下的祖大帅中军重骑兵,出城往南,去杏山方向看一看。

并且建议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可以联络进入杏山城内,尽快将松锦一线清军已经撤退的消息,报告给杏山城的守将。

杨振之所以让祖克勇率队出去哨探并传递信息,首先是因为祖克勇及其麾下的祖大寿中军重骑兵,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其次,则是因为眼下驻守杏山的副将祖泽远,与祖克勇同是祖家人,他们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彼此

第一百零九章 诉苦

杨振自己之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这么纠结,实在是因为屯粮城的位置,或者说转运粮草的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笔架山固然是个好地方,它挺立在海中,是海上的石头山,不怕海上的台风或者大浪。

而且它的面积也可以,不算小,也方便大型海船停靠,可以集中存放足够数万大军甚至十数万大军吃用几年的粮食。

这是它的优点。

而且在和平时期,这个优点对于朝廷而言,足以抵消其所有的缺点。

但是,一旦到了兵凶战危的战争时期,笔架山的地理位置却是一个重大的缺陷,而这个缺陷又是它的所有优点都弥补不了、抵消不了的。

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距离海岸“太近”,而又距离锦州和松山“太远”。

说它距离海岸太近,是因为笔架山与海岸之间有一条地质坚硬的砂石通道,俗称“天桥”。

这个地质坚硬的砂石通道,在涨潮的时候自然淹没在海水里,海面之上看不出来,可是在退潮的时候,它就会显现出来。

而且在潮水退到最低处的时候,它会完全裸露出来,人马车辆都可以通过这条砂石通道,直达岛上。

如果鞑子不知道这个秘密,或者说不知道笔架山一带潮汐的规律,那么一切都还好说,笔架山的这个缺点甚至可以成为它的另一个优点。

可是,到了崇祯十三年、崇祯十四年的时候,辽东已经有大批文武官员投降了满清,这个秘密又怎么可能保守得住呢?!

第二次松锦之战期间,鞑子之所以派了重兵去攻笔架山上的屯粮城,就是因为鞑子已经掌握了这个秘密,而且也摸清了笔架山海面潮汐的规律。

结果鞑子军队一打一个准儿,直接打在了洪承畴大军的死穴上。

就这样,到了崇祯十四年底,宁远到松山之间,松山周边大军的的粮道完全断绝了,不仅陆上的饷道被鞑子断绝了,海上的粮道也被断绝了。

大军粮草存放在笔架山,本来是为了转运的安全,可是最后这个笔架山,反倒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

除了这一点缺陷之外,笔架山屯粮城距离锦州城、松山城,还是太远了一点。

地图上看,距离很近。

可实际上,笔架山距离锦州城差不多有六七十里地远,即便是距离松山城的南门,也将近有五十里之遥。

而且,从笔架山的海岸处通往锦州和松山的道路,全都是浅山丘陵地带,非常方便鞑子在这个地区设伏。

明军把自己的屯粮地安排在这里,简直就是给鞑子军队准备了一个天造地设的伏击场。

从笔架山转运粮饷到松山,这个路程处处都是危险,步步都有杀机,极不安全。

总的来说,把朝廷好不容易征集输送过来的大批军粮存放在笔架山,简直就是自缚手脚,自讨苦吃,甚至就是自己作死。

杨振一定要改变这个结局。

即便他不能从整体上改变第二次松锦之战的结局,他也要尽量改变松山城的结局,或者至少给将来的洪承畴提供一个不同的选择。

其实,从再世为人的杨振内心来说,第二次松锦之战不发生是最好的,即使黄台吉率领大军包围了锦州城,大明朝这一边儿也完全可以放弃锦州城不要了。

这个时候,不接招就是高招,一旦接了这个招儿,就已经输掉一半了。

以崇祯十三年、十四年大明朝的情况看,先全力以赴先把关内的事情办好,先把关内的流贼剿灭,这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

至于山海关外的这些地方,尤其是孤悬关外、顶在最前面的锦州城,已经成了一块典型的鸡肋了。

有了它,大明朝虽然看起来保留着进取辽东的一线希望,但是当时的大明朝,其实已经没有了在辽东积极进取的实力。

所以留着它,除了耗费无数粮饷,养大了祖大寿的祖家军以外,实际意义并不大。

因为锦州城的存在,并没有挡住鞑子的大军入侵,鞑子大军照样隔三差五地就绕道蒙古,入侵大明朝的内陆腹地。

崇祯皇帝不愿意放弃锦州城,朝中的大臣们不愿意放弃锦州城,说到底,其实就是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问题。

如果崇祯十二年就早早地放弃锦州城,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锦州被围,然后不得不集结九边精锐,前去营救锦州这档子事儿了。

那么,到了崇祯十五年春的时候,也就不会再发生九边精锐在关外全军覆没、一战尽失的悲剧了。

当然,杨振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连洪承畴这样位高权重的蓟辽总督,都阻止不了朝廷做出救援锦州的决策,他这个辽东军中的小人物,又怎么可能阻止得了崇祯皇帝做出这样的决策呢?

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利用自己先知先觉的优势,全力以赴地去改变第二次松锦之战的结局。

且说这天上午,杨振才吃罢了早饭,就把驻扎在城隍庙里的几乎所有部下,都给派出去执行任务了,只剩下他自己的几个亲随在院子里晒太阳。

崇祯年间的春三月,类于人们后世的夏历三月或者阴历三月,如果换算成阳历的话,应该是阳历的四月了。

这个时候的三月中旬,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四月中旬前后了。

在阳光明媚又没有大风的情况下,待在室外避风处晒着太阳,可比待在室内暖和多了。

这天上午,杨振让杨占鳌从城隍庙的某处偏殿里,搬来了一张卧榻,就放在庙里第三进大殿前面的平台下一个避风处,自己躺在上面,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与众人说着闲话。

自从意识到自己魂穿到崇祯十二年以后,杨振一直处在压力山大、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中,难得有眼下这样轻松、安闲的时光。

“小五啊!你是——哪里人?家里父母兄弟姐妹可还好?如今又在哪里?”

杨振已经与袁进打了招呼,正式把郭小五从水师营里调到了自己的身边,本来郭小五就是袁进的私人,把他调拨过来,也不过是袁进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对这种事儿,袁进本人心里当然不是很乐意,但是他却不好不答应。

因为在杨振他们报送给宁远城的第二个捷报里面,杨振可是送给了他一份大礼。

杨振问话的时候,郭小五正在一边儿台阶上坐着,精心打磨着一把腰刀,听见杨振的问话,他连忙答道:

“回大人的话!小的是登州人氏!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倒是多,大姐、二哥、三哥、四姐,还有小的老爹老娘,那时也还在!”

说到这里,郭小五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现在老爹老娘都不在了!就是登州城被孔有德、耿仲明这些大汉奸、王八蛋、白眼狼给占了的那一年,除了大姐和我,其他人都没了!

“大姐是因为以前就嫁到外地去了!小的则是被之前被耿仲明的队伍给强征了壮丁,当时就在登州的水师里做着杂役!要不然,可能也没了!”

郭小五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过去的往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杨振没有想到,他自己随口一问,却是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当下从榻上坐了起来,对郭小五说道:

“孔有德,耿仲明,这两个汉奸王八蛋,现在就在满清鞑子那一边!这一回,鞑子围攻松山城,主力就是他们!小五,你放心!将来一定会有报仇的机会!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就是我们先遣营弟兄们的仇!只要我杨振不死,总有一天要带着大家,给你报了这个破家灭门之仇!

“就是这两个汉奸王八蛋将来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们也一定要追上他们,找到他们,把他们碎尸万段!”

第一百一十章 给名

郭小五听了杨振这番话,心中感动不已,明白杨振这是把他真当兄弟看了。

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底层小兵,杨振这样待他,且不管这事将来能不能做到吧,单就这番话来说,就让他有点绷不住了。

郭小五放下了手里拿着的腰刀,站起来,走上前,在杨振跟前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说道:“大人把小五当兄弟,小五没有别的报效大人的,从今往后,这条命就交给大人了!”

“起来!胡说什么呢?我闲着没事要你的命干什么?!我们都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才能亲眼看见那些汉奸王八蛋们怎么死!”

杨振说着话,把郭小五拉起来,又对他说道:“这次救援松山,我们就算是成功了!之前报功的文书上,也把你们都写上了!

“应该过不了多久,宁远那边或者朝廷那边就该有消息了!跟着我杨振,只要你们有功劳,就绝对不会埋没!”

说到这里,杨振又对郭小五说道:“你这个小五的五,就是排行第五的五?!”

说完这话,杨振见郭小五点头,接着对他说道:“将来你们早晚都是先遣营的武官,也是朝廷命官,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啊!”

杨振这么一说,身边几个亲兵都看着他,包括那个麻六的眼睛里也是闪着光亮,期待着。

杨振也没让这几个等多久,接着说道:“除了占鳌之外,严三是有大名的,这次给他报功,报的就是大名严省三!将来有了官职在身,大家不许再叫严三!

“郭小五,大家叫惯了,改个名也不合适,我看就把排行老五的五,改成文武之道的武!反正这一回报功,就是给你写的这个字!”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严三和郭小五都是上前单膝跪地,拜了一拜,表示感激。

严三是感激杨振为他报了功,郭小五则是既感激为他报了功,又为他取了名。

他一个在大明军队最底层的边缘地带打拼多年的大头兵,自然知道有了杨振这个指挥使出身的副将赐名意味着什么。

从此,他的身上固然是打上了杨振私人的烙印,但是只要杨振不死,或者只要先遣营里的这些人马还在,他的前途就有了一个基本的保证。

杨振让两人起来,转头看着那个从鞑子营地里俘虏过来的麻六,想了想,对他说道:“至于你,麻六,——之前我听你说,现在满鞑子那边儿管他们自己叫大清!?”

麻六听杨振这么问他,知道杨振是要给也取个大名,当下立刻点了点头,说道:“回大人的话,的确是这样的!现在满鞑子不准那边的满八旗、蒙古八旗,还有汉军旗,再提女真俩字!

“谁要是不小心说他们是女真,那就是大罪!要是蒙古人、朝鲜人,还有咱们汉人,说他们是女真,被人检举揭发出来,就是死罪!

“过去他们鞑子们自称自己是大金国,这些年突然不让再说大金了,都得改口叫大清了!”

听了这话,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连声“呸”“呸”“呸”,纷纷扭了头往地上啐口水。

杨占鳌还说道:“他妈的,是不是他们自己也觉得,当个女真鞑子太丢人了啊!?还他么不让人说?!我就他么喜欢说,女真、女真、女真!还他么非得让人叫它大清,我呸!”

平时挺严肃的杨占鳌,这个时候突然来这么一出,倒是说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包括杨振在内。

大明崇祯九年,即公元一六三六年,黄台吉改元称帝,同时改女真为“满洲”,改国号为“大清”,处理垃圾一样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了之前的族名和国号。

东北的女真人在蒙古灭了金朝、统治东北的时代,给蒙古人当了二百多年的奴隶。

后来,大明朝推翻了元朝的统治,在进军东北的过程中驱逐了北元的势力,解放了他们,从此女真人依附明朝,做了大明的臣民。

这段历史,特别是曾经给蒙古人当奴隶的历史,对现在的黄台吉而言,再提起来实在是有点耻辱。

因为他已经征服了蒙古,蒙古人现在成了女真人的奴才,他认为再用金的国号,容易让人联想起们蒙古人的辉煌,而且也彰显不出他的伟大。

这些情况,杨振当然是知道的,不过从曾经是当过二鞑子的麻六的嘴里听到这些,却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了。

“既然如此,麻六,我给你一个大名——就叫克清!麻克清!今后跟着我杨振,跟着先遣营,专门克它满鞑子的狗屁大清!哈哈哈哈!”

杨振留着这个麻六,也是没办法,他的身边没有了解满清那边情况的人物,这个麻六虽然在满鞑子那边社会地位极低,了解的情况也有限,但聊胜于无,有这样一个人,总比没有强。

杨振自己,倒是对满清多多少少了解一些,但他了解的东西都是上层的东西,都是一些大事件,又是他现在这个身份“不应该”或者“不可能”知道的,因此即便是他自己心里知道,但却无法说出来取信于其他人。

现在,他的身边有了这么一个从满清鞑子营地里抓来的、已经改邪归正的前二鞑子,有许多东西他就可以让这个当过二鞑子的麻六提供佐证了。

那个麻六听见杨振给他取的名字,连忙学着方才郭小武的做法,跪在地上,朝着杨振拜了一拜,嘴里说着:“谢大人赐名!”

杨振给麻六取的这个名字,稍稍带有一些玩笑的意味,但是这个名字本身,却也说得过去,并不是一个恶名或者坏名字。

只是从今往后,麻六这个“克清”的大名,一旦叫出去之后,恐怕就没有办法再跑回满清那边去了。

在给郭小五、麻六取了大名之后,杨振接着又问了杨占鳌、严省三的家事。

对于杨占鳌,他不好问得太多太细。

因为杨占鳌先是跟着他的父亲,之后又跟着他,前前后后为他们老杨家效力已经十多年了,杨振问多了反倒显得自己有问题。

不过问了也不白问。

从杨占鳌这里,他算是知道了,杨占鳌家里的情况,其实跟他差不了多少。

早在辽北的广宁城和辽西的义州城被鞑子攻占屠灭的时候,杨占鳌家里的祖、父、叔、伯、兄弟等男丁,就全都战死了。

至于家里的女眷,要么自尽了,要么失散了。

而所谓的失散,其实多半也就是死掉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被鞑子掳去了。

但是以当年女真鞑子对待辽东汉人的狠毒与残暴,一旦被鞑子掳去,其结果可能更加悲惨,简直生不如此。

至于严省三,则是沧州人氏,家里原本是灶户出身,灶户太苦,活不下去,干脆出海做了海盗。

当年袁可立巡抚登莱的时候,严省三跟着袁进接受了袁可立的招安,算是进了登莱水师,有了一个官军水师的身份。

等到袁可立丢官罢职、离开登莱之后,当年被袁可立安插到登莱水师里的袁进,还有跟着袁进受抚为军的那些人,立刻就被投闲置散,被边缘化了。

随后的几年里,他们时而被派到东江服役,时而又被派到旅顺服役,辗转辽海之上,也没有一个正经的汛地落脚处。

不过,却也正是因为这样,机缘巧合之下,让他们逃过了崇祯四年孔有德、耿仲明发动的登莱之乱。

既逃过了在乱中被杀的命运,也逃过了被孔有德、耿仲明等人裹挟到满清那一边的结局。

等到孔有德、耿仲明跑到了满清那边之后,登莱之乱随即结束,但是一度强大的登莱水师,却也烟消云散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这些当年被边缘化的队伍,立刻就成了辽海之上为数不多的水师力量,朝廷终于想起又要拉拢利用他们了。

只是这些年来,朝廷财政困难,一再差东墙补西墙,对于水师的投入,几乎就是个零。

因为他们都是海盗出身的关系,连袁进本人都没有得到机会往上升迁,所以就更别说袁进手底下的人了。

就这样,严省三跟着袁进投军十来年了,也在海上奔波劳碌了十来年。

期间在东江、在旅顺的时候,他还先后跟着陈继盛和黄龙,与鞑子打了好几仗,可他始终还是一个大头兵。

若不是这一次遇上了杨振,还不知道要继续蹉跎岁月到什么时候呢。

几个人借着杨振询问的机会,都是把自己这些年来埋藏在心里的那些苦水,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原本好端端的“关爱部属嘘寒问暖座谈会”,开成了一个苦哈哈、惨戚戚的“诉苦大会”。

第一一一章 判断

当然了,这个“诉苦大会”也不是完全没用处,至少让杨振对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亲随人员更加了解了,也更加放心了。

而且,这个谈心交心的做法,也就是让手底下的兄弟们“诉苦”的做法,也能够更加有效和迅速地激发出大家同仇敌忾的斗志来。

眼下先遣营里的这些人马,特别是杨振手底下的那些出身于广宁后屯卫的旧部人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负着数不尽血泪仇恨。

他们在广宁和义州的家园被毁,他们的家人被杀,他们自己又出生入死与女真人打了多少年的仗了,可以说个个与女真鞑子仇深似海。

其中有国仇,更有家恨。

国仇,他们可能还意识不到,或许就算意识到了,也不是太在乎。

但是,他们身上背负的家恨,一旦激发出来,绝对是一股无法小觑的力量。

等到将来,再次面对鞑子的时候,这些背负着血泪仇恨的先遣营将士,并且明确地意识到这些仇恨的先遣营将士,再打起仗来,那可就势不可挡了。

最起码,杨振也能够通过这个让将士们当众诉苦、当众诉说与女真鞑子之间血泪仇恨的办法,达到团结先遣营全体将士的目的。

一个团队要想凝聚起来,团结起来,就必须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有一个一致的追求。

对杨振来说,他要想把先遣营的将士们真正拧成一股绳,然后让他们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团结在一面旗帜下去奋斗,他就必须给他们一个目标,让他们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战。

这个目标,就是报仇雪恨、夺回家园。

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在松山城里还是一个客将的身份,就是有想法,也不能完全不顾忌其他将领的看法。

等到将来时机一旦成熟,那么这个事情就必须马上着手安排了。

今天上午,他从自己身边那几个人的身上,已经看到了这么做的成效。

让他们再一次感受和咀嚼敌人施加在他们身上的那些痛苦和屈辱,一定会让他们对敌人的仇恨也跟着成倍增加。

到了中午时分,松山城内风和日丽,由徐昌永麾下负责打通的东门,终于清理出来了。

松山城东门城门洞内,那两扇已经关闭了两个多月的沉重铁门,终于在一阵阵吱吱嘎嘎的刺耳响声之中,被艰难地打开了。

当年松山城扩建的时候,时任蓟辽督师的孙承宗,曾经不惜人力物力,耗费巨资,给松山城的守御作战,打下了一个非常坚实牢固的基础。

结果就是,松山城虽小,但是它皮糙肉厚,扛得住揍,让满清军队在这一次的松山攻防战中,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若非如此的话,金国凤及其麾下军队,就是再怎么善于守城,再怎么意志坚定,面对鞑子几十门红夷大炮的轮番轰击,他们也坚守不了这么久。

因为一旦城墙被鞑子的大炮给摧毁了,就凭他们不足三千人马,怎么可能挡得住鞑子的数万大军?!

杨振听说东门内外已经清理出来了,就带着身边的众亲兵,离开了城隍庙驻地,过来探看。

之前隔着老远了看,其实看不出真实的高矮来,眼下来到了城墙根儿,抬头往上看,才真正觉出松山城墙的高大耸立来。

东门的两侧各有一条宽大的、往两侧延伸挺远的上城坡道。

上城的坡道,并不是台阶式的,而就是由厚实的青砖和条石铺就的简单坡道,完全可以上马拉大车从城下直抵城头。

杨振他们从坡道下面经过,看得人人啧啧称叹。

等他们来到城门下,徐昌永带了人等候在那里,看见杨振过来,隔着几步,就说道:“杨兄弟!松山城不大,可是城墙高厚,都是青砖条石,我看比起宁远城来,也差不了多少!难怪金副总兵他们,仅凭三千人马,就能硬扛住鞑子数万大军!

“你看看这个城门左右,全是清一色条石砌就!光是这个城门洞,从里到外,怕不有一两丈深!还有这两道城门,全都是黑枣木包铁,重逾千斤!”

杨振走上前,一边向徐昌永道着辛苦,一边跟着他往城门洞里走,也顺便观察着东门的情况。

因为没有瓮城,所以城门洞里由外而内,一共设了两道门。

第一道,是日常开合的大门,在门洞尽头,紧邻着城外,朝内开。

第二道,则是悬门,用铁索悬在城门洞的中间顶上,放下和拉起的机关就在城头上。

一旦城外的敌军攻破了第一道门,城头的守军还可以紧急放下第二道门,继续将敌军隔绝在外。

杨振领着众人进了城门洞里察看,不大一会儿,张得贵、杨珅、潘文茂、李禄等人,听说杨振来了,也都下来见面。

张得贵奉了杨振命令,主持东门防务,如今把炮队、掷弹兵队安置在城头上,分别安顿好了,也与吕品奇安排巡哨东门的那一队人马交接完毕了。

一堆人在城门洞里见了面,然后都跟着杨振往外走,到了东门外的石阶上站定了,一边往东看,一边说着话。

城外不远处,鞑子用来围城而挖掘的长壕和堆砌的土墙还在那里,徐昌永率队清理城门洞之后,已经派了手下的蒙古兵们前去摧毁围堵松山东门的土石墙体去了。

“徐大哥!告诉你手下的弟兄们,只需要把对着东门的那段墙体毁了就好,土石推倒,刚好填充下面的壕沟!其他的可以先留着!这些壕沟与土墙,今后也许还有用!有了这些东西,今后鞑子再来,我们的火枪队、炮队、掷弹兵队可以出城作战!”

杨振身边众部将听了这话,却是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纷纷去看杨振。

徐昌永这边儿吩咐手下跑去传令,然后就回头对杨振说道:“杨兄弟,你的意思是——鞑子还可能再回来!?”

看着徐昌永有点惊疑不定又有点将信将疑的神态,杨振郑重其事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那是一定的!我判断,长则一年,短则半年,鞑子一定会再次兵临城下!诸位如果信得过我杨振,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为此预作准备了!”

听着杨振如此信誓旦旦、如此斩钉截铁的话语,徐昌永一时有点失神。

其他几个人,比如张得贵、李禄、潘文茂、杨珅等人,也是看着杨振,满脸的惊诧。

在他们看来,鞑子先攻锦州不下,转为围攻松山,不管是想要强攻硬取这样的坚城,还是调动宁远的明军前来救援,然而围点打援,他们的目的都已经落空了。

既然这一套做法鞑子已经尝试过了,而且已经证明没有用,那么他们为何还要继续做这些注定徒劳无功的事情呢?!

这个时候,人堆里的李禄抑制不住自己的疑惑,站出来对着杨振问道:“大人!鞑子为什么还要再来呢?!他们已经打过了锦州,事实证明他们打不下来。

“这一次他们围困松山,连着打了两个多月,也是打不下来!鞑子就算再来,也多半还是这个结果,既然如此,他们为何还要再来?!

“再说了,我们就算在锦州城驻军,在松山驻军,可是大家都知道,几年之内,我们也不可能有北上收复失地的力量,也不太可能主动去打他们啊!

“难道说——鞑子真的非要全占了辽西才肯罢休?!难道说,鞑子真的非要把我们全都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第一一二章 心声

杨振听了李禄说的这个话,先是看了看李禄,然后又看了看身边的其他人。

他发现,身边其他人的神情,与李禄的神情基本一样,都是困惑地看着自己。

看来李禄的这番话,说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啊!

想到这里,杨振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暗自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大明朝内部的官员们,包括辽东边军在内的这些官军将校们,仍然对满清鞑子的狼子野心认识不足,认识不充分。

此时此刻,长城外,早已是群狼环伺,恶鬼们已经排着队前来叫门了,可是长城内,大明朝的官员百姓们,对这个事情的严重性却依旧浑然不觉。

朝堂上,有的人,被死灰复燃、星火燎原的农民军折腾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关外的形势。

有的人,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山海关外的事情根本漠不关心,他们也分不清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反正天下江山都是朱家的,自有朱家人去操心。

当然了,更多的人,包括朝堂上的官员,边镇上的武将,则是严重地低估了满清鞑子的野心和胃口。

他们以为,满清鞑子所要的,不过是辽河以东的土地,充其量也不过是大凌河以北的土地。

即使鞑子屡屡派遣大军入关劫掠,也不过是抢一些人口、牲畜、金银、财物罢了。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满清鞑子竟然敢于生出要鲸吞整个大明朝本部两京十三省之地的庞大野心!

在他们看来,眼下的大明朝虽然江河日下、有点今不如昔了,但是毕竟依然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哪里是那些僻居辽东一隅的化外野人所能占据的呢?!

将来朝廷打不下去了,顶多也就是忍口气,承认鞑子占有辽东,承认鞑子所立的鞑子国而已。

最多最多了,将来效仿前宋,给鞑子们一点岁币金帛,予以收买罢了,难道堂堂大明朝还能被僻居一隅的鞑子真给夺了去?!

眼下,已经是崇祯十二年了,距离女真鞑子首次破边而入,也已经过去了十年。

可是,大明朝的上上下下,人不分士农工商,包括绝大部分的文官武将们,对满清鞑子还是秉持这样的看法。

亡天下的悲剧,已经近在眼前了,可是这些人却依旧浑然不觉。

每当想到这一点,杨振的心里都会涌起一种由衷的憋闷。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大明朝的文官武将在面对满清鞑子的时候,之所以屡战屡败,从根本上说,就是他们既不知己,也不知彼。

他们既不知道自己当前之虚弱,也不知道敌人生性之凶恶,更不知道亡国亡天下的大祸已经迫在眉睫,简直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可谓危险之极了。

杨振觉得很有必要将满清鞑子的狼子野心说明白了。

当下,他看着大家,严肃地说道:“女真鞑子,贪婪至极!从他们改族名,改国号来看,此辈丑虏野心之大,超乎想象!

“他们不光是想要辽西,他们还想要关内!而且他们不仅想要关内京畿燕赵之地,他们还想要整个中原和江南!

“其实归根结底,他们是想夺了大明朝的天下,彻底霸占了我汉人的江山!他们是想让我们全天下的汉人,都做它满鞑子的包衣阿哈啊!”

“真是痴心妄想!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满鞑子不过是一撮儿建州丑虏,他们怎么敢做如此想?!”

“我大明朝汉人何止亿万?!满鞑子一共才几个人啊,就敢想着占了我堂堂汉家江山!?”

杨振的话说完,立刻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徐昌永、张得贵、李禄、潘文茂,还有杨占鳌等人,都是一片惊愕大哗。

杨振看着众人惊愕大哗的反应,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胸中积压已久的郁闷之气全部排解出去似的,之后看着远方,不再言语。

“杨兄弟!难道你真的认为,女真鞑子真有入关灭我大明的企图?!就凭他们这点丁口,这些人马,也想霸占了我们关内的花花江山?!”

徐昌永以前在祖大寿的辽东军中,一直都只能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武将,并没有太大的本事,也没有多少城府和心机,平时在军中只知道谨遵军令,很少自己动脑筋去考虑今天杨振谈论的这种“军国大事”。

不过,这却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完全没有头脑心机。

毕竟他在辽东、辽西地界上,与满清鞑子打生打死“打交道了”这么久,眼见着鞑子的队伍在近二十年内越打越多,鞑子的势力在近二十年内越打越大。

之前,他只是没有往这方面想而已,现在他看杨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不由得也犯起了嘀咕,情不自禁地又向杨振求证。

现在的杨振,凭着自己这些日子的表现,在徐昌永等人心中的地位,比之前在宁远城里的时候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倍。

不管过去听起来多么离谱的话,现在经过杨振的嘴说出来,就立刻有了别样的意味,由不得徐昌永等人不去认真揣摩、仔细对待。

“真鞑子人马是不多!可是架不住二鞑子多啊!前有李永芳、孙得功,后有孔有德、耿仲明,还有尚可喜、佟养性,难道这一类二鞑子汉奸还少了吗!?”

听了徐昌永的问话,杨振头也不回,直接说出心中的想法:“说句本不当说的话,若是有朝一日,鞑子入了关,叫我们剃发结辫,学他们做金钱鼠尾,给他们当包衣阿哈!你们做得做不得?!”

杨振话音一落,徐昌永立刻叫喊道:“这种事岂可做得!?没得埋没了老徐家的列祖列宗!”

“就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我们学他们剃发结辫做金钱鼠尾,姥姥!跟他们拼了!”

“莫说鞑子根本不可能夺了咱大明朝的天下,就是将来有个万一,他们真占了辽西,咱们也要跟他们死战到底!不死不休!……”

杨振的话,又在身边的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徐昌永、张得贵、李禄、潘文茂、杨占鳌等人纷纷插嘴发表自己的看法。

现在杨振说的这些话,其实就是后来历史上发生的事实,只是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说出来以后,不仅没人相信,而且听在他身边这些人的耳朵里,简直是不可思议至极。

这些人议论着,到最后,都把目光盯在杨振的身上,想搞清楚,杨振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到底想干什么。

杨振见状,也担心引起了他们的误会,叹了口气,对着众人又说道:“我说这些话,就是要提醒你们,鞑子这次撤兵,是暂时的!他们早晚还会回来!

“之前,鞑子已经数次入关劫掠,大明关内腹地之虚实,他们已经尽皆知晓了!既然他们对大明朝的关内繁华之地,已经生了夺占之心,那么对关宁一带,特别是对孤悬在北的松锦之地,就一定是志在必得,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次我们邀天之幸,解了松山之围,但却只是一个开始!更加艰苦的守城、守土之战,还在后面!我们的备战,从现在,就要开始了!”

杨振把话说到了这里,看着疑惑的众人,略微停顿了一下,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杨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都知道!宁做堂堂正正的汉人站着死,不做苟且偷生的奴才跪着活!——

“我等堂堂中国男儿、华夏贵胄,又岂能给女真鞑子化外野人当奴才、做阿哈!?他日鞑子若入关,杨某唯有死战而已!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第一一三章 想走

杨振主动说起的这个有点突兀的话题,让他身边的先遣营众将,情绪一下子又重新变得沉重了起来。

本来这次进了松山城以后,大家的心情是非常轻松愉悦的。

之前,他们跟着杨振奉命救援松山的时候,人人都知道这一行怕是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其中有一些人跟杨振一样,在临行前都安排了后事,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

可是万没想到,这一行竟然真的如杨振所说,众人跟着杨振不仅死里逃生,而且因祸得福。

虽然之前在船上、在岛上,受了不少苦,两次与鞑子接战,伤亡也是不小,可是入侵松锦之地、围困松山城的鞑子大军毕竟是撤退了。

不管鞑子军队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而撤退的是因为粮草被烧而撤退的,还是因为围点打援计划落空而撤退的,又或者是因为松山城久攻不下而撤退的,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重要的是,他们先遣营奉命北上救援松山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功劳一定会被快速地报送到京师朝堂之上,而且一定会被快速地报送到崇祯皇帝的手中。

而且,人人相信,只要他们的战功被如实地上报到了崇祯皇帝的面前,一场泼天的富贵就真的要到手了!

所以,眼下的先遣营里,人人都期待着朝廷的封赏能够尽快下达,人人都盼望着来自宁远的嘉奖能够尽快到来。

可是现在,杨振的那番话,就像是一盆冰水一样,猛地泼到了他们的头上,把他们浇了个透心凉。

杨振的话,让他们每个人都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儿还没完呢,先遣营进了松山城并不是就此万事大吉了!

鞑子撤退了,但是他们还会再来这一次松山城守住了,但是下一次呢?!

其实,先遣营里并不是只有杨振意识到了这一点,有许多老于战事的人,也能看透鞑子的野心。

比如张臣这样的人,也清楚地知道,大明官军要是不能把鞑子的八旗军队给打疼了或者打残了,鞑子的首领就绝对不会放弃南下的企图。

只是先遣营上下都沉浸在死里逃生而且还立了大功的喜悦之中,谁也不会主动站出来自讨没趣,往大家的兴头上泼冷水。

“大人!这次松山之围,咱们算是解完了,接下来咱们先遣营到底是从此留驻松山,还是返回宁远呢?!”

众人之前听了杨振的那番话,心情沉重,都是沉默不语,各自琢磨着将来的种种可能,也没人说话。

但是过了一阵子,张得贵想通了其中的一些道理,再联想到松山城的位置及其未来,当下忍不住向杨振问道:

“我们来此之前,大人可是朝廷任命的宁远副将,而且我们这个先遣营,也不过是祖总镇和方巡抚口头答应的暂编宁远先遣营罢了!说来说去,我们这次解了松山之围以后,总该是要回到宁远去吧?”

张得贵有点不确定先遣营的将来,心中怀着一些忐忑去问杨振,虽然询问,但是话里话外却能听出来,他是希望杨振领着大家争取回宁远去。

毕竟宁远城是在后方,与鞑子隔着的大军之间隔着一片由大明官军控制的城池,所处的位置可比松山安全多了。

先遣营里有张得贵这样想法的人不少,比如杨振的左膀右臂之一李禄,听了张得贵的话,他也看着杨振说道:

“就是啊!大人您本是新任宁远副将,先遣营又是暂编营,还带着宁远的字头,将来咱们的捷报送到了宁远城里,送到了京师里,按道理,咱们事罢复命就该回到宁远去了吧!咱们在这里,最多也就等到朝廷封赏的事情结束吧?”

李禄最后的语气虽不太肯定,但却透露着自己心里的期望。

不过他们这些人的期望,却与杨振自己心中的打算截然相反。

临行前,巡抚方一藻、大帅祖大寿都曾当着宁远城文官武将们的面,给过杨振许诺,许诺他只要救援松山有功,就保他成为一方总兵。

而杨振自己看来看去,唯有眼下的这个松山城是一个合适的地方。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此行成功之后争取回到宁远城里当总兵,而且这一点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本来就是宁远副将,与你宁远总兵只隔着一步之遥而已。

同时他也看出来了,辽东巡抚方一藻的手底下并没有武将,而方一藻要想在辽东立足,也需要尽快培植一个自己的武将。

这样一来,杨振的机会自然就来了,而且这一次他真的立了功劳,所以成为宁远总兵的机会不仅有,而且只要他做通了方一藻的工作,这个机会还是很大的。

因为他虽然出身辽东,但是现在对于已经在辽西地面上坐大的祖家军来说,杨振就是一个外人。

若是崇祯皇帝本人或者朝堂上的阁老、辅臣们想起了这一点,是肯定不会放过往辽东军队里面掺沙子的机会的。

所以,其实算来算去,争取回宁远当个总兵,顶了金国凤这个宁远团练总兵官的位置,是很有希望的。

只是他自己并不愿意,而且祖大寿及其部将们,恐怕也不会让他到到宁远去当总兵。

虽然此战过后,祖大寿肯定是要再回锦州城去坐镇松锦前线的,但是宁远城对于祖大寿本人及其麾下的许多将领来说,却依然十分重要,不可能让宁远城落到外人手上。

而且宁远城的那潭水,可比松山城里深多了,杨振也不愿意去蹚那一潭浑水。

原本历史上,松山城解了围以后,金国凤到宁远城里当了宁远团练总兵官,可是才几个月过去,就死在了宁远城外。

当时宁远城里人马过万,营头很多,比之当初的松山城强多了,但是金国凤这个新任的宁远团练总兵官却一个营头也指挥不动。

祖大寿虽然远在锦州城,但宁远城里的兵马依旧唯祖大寿马首是瞻,只听祖大寿的将令,或者只听祖大寿嫡系将领的命令。

金国凤一死,吴三桂就回了宁远做了总兵,从此以后,山海关外所有大明官军驻守的城池,全都掌握在了祖家军的手里。

杨振可绝不希望看见这个的结局,更不希望自己最后像金国凤那样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被人坑死在宁远城外。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是现在兵荒马乱,朝廷上下哪里还有什么一定之规?!松山城小兵寡,地位却重要,经此一战,宁远和关内诸公,定也能够看出松山的不凡来!

“我们既然来了,还能让我们再走了?!大家不要再做其他想!不要想着过些日子拍拍屁股就走人,而是要做长远打算!眼下唯有继续老老实实厉兵秣马、整军备战,才是上策!”

先遣营众将并不了解杨振的心理,听了他说的这番话,人人心里都在琢磨,有的琢磨着鞑子何时会再来,有的琢磨着下一步应当如何整军备战,还有的则琢磨着如何尽快脱离这个险地。

比如徐昌永,沉默了半天之后,他终于说话了:“杨兄弟!眼下先遣营北上救援的任务既然已经完成了,哥哥这边儿的马队,下一步是不是该回宁远缴令了?!”

说到这里,徐昌永见其他人都看他,连忙又说道:“杨兄弟!可不是哥哥不愿意在你麾下听你指挥!说一句实在话,哥哥打了这么多年仗,还就是这一次,打得最是轻松,而且战果却又够大!

“刚开始听说大帅让我跟你们一起北上,哥哥这心里,说实在的其实也不乐意!可是来这一趟,哥哥是服了!

“要不是你的想法出人意料,咱们这一趟怕就要栽了!能跟杨兄弟你一起,真是做哥哥的三生有幸!只不过”

杨振本不想现在就研究先遣营各队人马的下一步去向,可是徐昌永既然提出来了,他也不得不去面对。

听徐昌永说到这里,杨振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解释,对他说道:“徐大哥多虑了!先遣营本就是暂编营,将来你和祖将军的人马何去何从,我杨振肯定是听宁远的帅令!

“祖大帅、方巡抚如何安排,杨振一定听令而行,绝对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不管将来你们何去何从,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决不会变!”

说完这话,杨振接着说道:“至于将来,先遣营是继续存在,还是就此解散,我也是听宁远的军令!我当然希望先遣营的旗号还在,也希望诸位的人马都在!

“但是,诸位若要走,我也不会强求诸位留下,毕竟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们这么做,我完全能够理解!

“我本人决不会隔着你上书方巡抚,或者祖大帅,强留你和祖将军的队伍,兄弟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请徐大哥放心!”

第一一四章 留人

杨振在松山城东门下的谈话,让本来轻松愉快而且和和美美的先遣营众将都各自有了心事。

这一帮子人马,从三月初四黄昏乘船离开宁远河口,到现在为止,不过才十天的时间而已。

但是,这个期间,原本互不隶属的人马,在杨振的指挥下同甘共苦,经历驻军沙洲的辛苦,经历了与鞑子的两次接战,相互之间的配合已有了默契。

杨振自己的私心里面,其实也并不希望现在的先遣营散伙,也不希望这一世跟着自己活下来的徐昌永,以及仍然留在大明官军队伍里的祖克勇就这么离去,重归祖大寿麾下那个大染缸。

这并不是杨振想要的结果。

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左右不了最终的结果,所以干脆放手,听天由命。

当天中午,看完了东门内外的情况,杨振又登上东门城头,看了看已经从吕品奇手里接过来的城门防御。

城头上的几个炮台还在,但是守城的大炮却都不在了,都被金国凤给拆了,移防到了西门所在的城墙上了。

因为鞑子一直主攻南城和西城,所以东门上的这处城防相对完整,没有怎么经受破坏,城门楼,兵舍,仓房,角堡,仍旧一应俱全。

杨振巡视了一个来回,看张得贵等人把炮队、掷弹兵队和弹药库安排得妥妥当当,只说了一些当值瞭望、严守城门的注意事项,就回了城隍庙自己的住处。

这时候,祖克勇已经带着麾下兵马出城往南去杏山一带巡察去了,城隍庙的前院除了金士俊的小队,没有其他人马。

城隍庙的二进院,也因为杨振给徐昌永所部安排的新任务尚未完成,仍旧在外忙碌,没有人在。

原本喧嚣的大院,就这样迎来了难得的宁静。

杨振巡视回来,眼见一切正在按照自己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心里也安定下来,准备休息,这些日子他的确是累坏了。

不过没等他在院子里日头下的榻上躺多久,就又有人来见他了。

这一回来的,当先进了院子的一人却是潘文茂。

远远跟在潘文茂的后面,与他同来求见的,还有张国淦从宁远城绑架来的那对铁匠父子王守堂和王煅。

“大人!打扰大人休息了!卑职有事需要想大人禀报,请大人定夺!”

潘文茂在麻克清即麻六的引领下,一来到杨振的面前,就连忙躬身行礼,作势欲跪。

杨振哪能让他下跪见礼,就单膝下跪也不好,于是连忙坐起来,摆手制止了他,对着潘文茂以及身边的其他说道:

“以后咱们先遣营里,但凡下官来见上官,一律不需多礼,一抱拳一躬身即可!平时兵卒来见上官,单膝行礼即可!

“战时礼节一律减省,抱拳躬身即可!不要搞那些繁文缛节虚套的东西,既作践了人,又耽搁了功夫!”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杨占鳌,又说道:“占鳌!把我的话写成军令,传达到炮队、火枪队和掷弹兵队去!

“告诉各队士卒,今后大家见了我也好,见了营里其他上官也好,一律照此执行!不要动不动就搞大礼参拜那一套!大家同生死、共富贵,都是手足兄弟,何必这样多礼!?”

潘文茂的年纪比杨振大了快二十岁了,等于是从小看着杨振长大的,虽然尊卑有序,他也不觉得跪拜杨振有什么不得劲儿,但是听了杨振的这个话,他的心里还是莫名地感到了一种欣慰。

由此一点,他知道杨振对大家所说的许多话都是认真的,由此也知道,杨振对眼下先遣营里的弟兄们是非常尊重的。

最起码,潘文茂自己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只有在杨振这样的上官面前受到过这样的尊重。

“卑职谢过大人!不过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潘文茂说着这话,按照杨振说的营中之礼,对着杨振郑重其事地躬身抱拳见了简单的礼。

“老潘,你过来可是有事?把弹药库暂时安置在东门城上仓房里,你觉得是否妥当?!”

杨振看见了在三进门口站着等候的王守堂和王煅父子俩,但他就当做没看见,只问潘文茂的来意。

潘文茂说:“回大人的话!东门城上干燥清爽,正合存放弹药,仓房位置处于城头一隅,不怕走水失火,也比安置在这个院里安全!

“眼下,营里也没有多余的仓房,弹药安置在那里倒也还算妥当!至多,将来到了战时,再转移下来即可!”

杨振听了这话,点点头,他也只能暂时先做此想。

他倒是希望,能够在城里找一个更加安全隐蔽的院落,留给潘文茂做弹药库的仓房,但是现在城里的主将还是金国凤。

他刚刚入城,就已经要了东门驻军,说起来是协助守城,但实际上,城中原来的守将金国凤等人,以及杨振自己这边,很多人都很清楚,杨振把东门要过来自己防守,就是为了让先遣营在城中不至于太过被动。

把东门要过来之后,从此先遣营人马出城也好,进城也罢,就不必要再事事都向金国凤请示了。

只是这么做,就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了。

亏得金国凤等人心里感激杨振的率军来援,才不予计较,否则的话,赶上哪个心眼小的,这件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当然了,遇上金国凤这么磊落一个人,杨振也就不好意思再得寸进尺,继续管他去要其他地方了。

“既然这样,这几日你们且先休整一下,然后就继续开工吧!今后咱们先遣营主力改用火器,火药将是重中之重!

“以前咱们没有一个立脚的地方,一切都是将就着来,我看今后,咱们就算有了一个立脚的地方了,得把火器的事情,火药的事情,好好弄一弄!”

说到这里,杨振一边想着,一边又说道:“鞑子之前在城外砍伐了大量的树木,扎起了大片的营寨,现在鞑子撤了,那些木头也别都留着了!

“将来都给它弄进城里,或者弄上城头,你们自己焖烧木炭配料也好,用来当柴起灶熬硝也罢,总之要尽快干起来!好的火药在咱们营里永远都是多多益善!”

潘文茂来见杨振,当然是有事,只是他还没说上几句自己想说的话,就听见杨振已经开始滔滔不绝地给他布置上工作了。

包括收集柴薪,收集土硝,收集硫磺,包括搭灶熬硝,碾磨和调配火药,以及装填万人敌、手榴弹等等,听得潘文茂一阵阵头大不已。

“还有啊!回头你再跟王守堂、王煅父子俩也说说,让他们开动脑筋,好好在火绳枪改造、手榴弹打制上面,再想想办法!

“包括我先遣交代的打制火枪刺刀的事情,现在也该提上日程了!对了,这个事情我之前给你说过没有?!”

杨振一连串说了好多话,到这个时候好容易停了下来,给了潘文茂说话的机会,于是潘文茂连忙说道:

“说过倒是说过了,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条件,也没有法子弄!现在进城了,条件是有了!可是大人你之前答应过王守堂那父子俩,说是上了岸,入了松山城,就可以让他们回宁远!

“这不,从昨天咱们进了松山城以后,王守堂领着他儿子王煅,就一直央求着我来找大人说话,要说说他们回宁远的事情!

“他们要是走了,大人你说过的那些想法,可就不好做出来了啊!现在兵荒马乱的,在关外想找个像模像样的铁匠可不容易!”

潘文茂说完了这些话,直愣愣地看着杨振,等他的示下,他相信杨振能够听明白他的意思。

“那老潘你的意思是,就不放他们走了呢?”

杨振当然知道潘文茂的意思了,但是他也得再确认一下这对铁匠父子是不是值得他留下。

潘文茂回头往三进院门处看了看,然后又回过头对杨振说道:“回大人的话!松山城里有没有更好的铁匠,卑职不清楚!但是这一路上,这一对父子还是出了很大力的!

“碎嘴子搞的燧发枪,小李子搞的手榴弹,不都是这对父子一起帮着弄出来的吗?包括大人说的铁叫子,大人派人一说,他们就知道怎么搞!

“就咱们之前那个条件,他们都能帮上忙,出这么大力,我看就是在关内,要找到这样的铁匠也不容易!大人说的刺刀,我看最后还得着落在这对父子身上!”

碎嘴子说的是张国淦,小李子自然说的是李禄了。

杨振听了潘文茂的话,遂下了决心。

自己今后还有很多设想要用得上这对父子呢,确实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第一一五章 提举

“老潘,你说的,倒是没错,我也知道这年头好的铁匠不好找!可问题是,他们若是非要走,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是大人你的事情了!你之前答应过他们,说要放他们回宁远去,这一回他们找上我,拿着这个话来说事儿!

“卑职又知道大人有借重他们的地方,又不好跟他们翻脸,卑职实在是没办法了!今天带他们来见大人,也是因为这个!”

潘文茂一脸愁色地说到这里,看着杨振犹豫片刻又接着说道:“实在不行的话,大人你就答应给他们个官作!

“王守堂的儿子王煅倒是只管打铁,是个榆木脑袋,但是王守堂这个老铁匠年纪一大把,却是心思活泛,若以官位说服或者重赏激励,或许能动其心!

“此外,就剩下用强了!反正大人要是不承认之前说过的话,就是不让他们走,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留在松山,为我们所用!

“但是大人你要知道,一旦用强,他们怨恨我等,心思不在这里,很多事情就不好办了,而且也怕办不好!”

潘文茂说的道理,杨振自然明白。

听了潘文茂的话,杨振沉默不语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对着站在身边的杨占鳌说道:“去吧!去把那对父子请过来!我跟他们谈谈!”

很快,杨占鳌就领着王守堂和王煅父子过来了。

虽然进了城,但是王守堂和王煅父子可没有杨振现在这样的条件,所以仍然是脏兮兮的,满面风霜,一身腌臜,头发胡子乱糟糟的。

两个人在杨占鳌引领下,来到杨振的跟前连忙跪在了地上,磕头在地,头发胡子有点花白的王守堂嘴里还说着:

“小老儿父子见过杨将军!将军退了鞑子大军,救了松山城,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小老儿父子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杨振也不说话,看他们行了礼,从榻上站起来,上前将王守堂扶住,然后亲手将他搀扶起来,并笑着对他说道:

“同喜!同喜啊!王老先生,你忘了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了,你可也是先遣营的人啊!

“我杨振带着先遣营立了大功,少不了老先生你们父子的那一份!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杨振先是扶起了老头王守堂,然后又接着扶起了王守党的儿子王煅,紧接着又对他们说道:

“现在咱们进了松山城,条件比过去好了不少,你们父子也该好好收拾一下!将来朝廷旨意下了,成了朝廷命官,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呢?”

杨振漫不经心地说出这样一番话,但是听在王守堂父子的耳朵了,却如同耳边响了一个炸雷一般,差点把他们两人给惊着了。

“大人!将军大人!你说,您是说,小老儿父子,真有可能成为朝廷命官?!”

王守堂瞪大了一双老眼,直勾勾地看着杨振的眼睛,等待着杨振再次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之前,杨振曾经当着他的面,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个时候杨振说得很随意,而他也根本不敢当真。

因为当时他们的处境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够打退鞑子的样子,怎么看先遣营这几百个人也不像是能给松山解了围的样子。

当时杨振那么一说以后,他虽然千恩万谢,但是心里面也就姑且那么一听,心心念念的还是什么时候回了宁远,与他的家人们团聚。

这一回,真的上了岸,进了松山城,他们想着当时杨振所说的可以放他们回宁远的话,就不断地去找临时提调他们的上官潘文茂。

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杨振会记着他们的功劳,会给他们请功,会真的让他们成为朝廷命官,他们根本连想也不敢想。

包括一直只懂得埋头打铁、有点像个闷葫芦一样的王煅,也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杨振,仿佛是要从杨振的脸上看出几分真几分假来。

“王老先生!跟着我杨振,做官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能!这一回你和王煅兄弟就擎等着做官的好消息吧!我杨振堂堂一卫指挥使、宁远副将,一口唾沫一个钉,岂能瞎说哄骗你们?!”

对别人说话,杨振不会这么说,可是对王守堂、王煅这样的人,他只能这么说,而且他之前说的也仍然是虚虚实实、半真半假。

让王守堂和王煅当上真正的朝廷命官,他眼下还不敢打包票,可是让他们俩在自己的营里做个不入流的小官,那却是分分钟的事情。

尤其是这一次,自己只要在松山城里站住了脚跟,将来松山城里的事情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吗?

如果自己没有能够如愿在松山城里站稳脚跟,那自己也就没什么必要留下他们父子俩了,到那时,也就随他们去了。

杨振看着惊疑不定的王氏父子,继续面带笑容对他们说道:“当然了,你们眼下身份卑微,远在京师的万岁爷又是日理万机忙得很,所以朝廷的旨意来了,也不一定真能提及你们两个的姓名。但是,借你们吉言,这一回我杨振一定发达!你们跟着我,还会有错吗?!不比你们回宁远继续做铁匠有前途?!

“再者说了,人云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王老先生,你自己辛苦打铁一辈子,到头来也没个一官半职,只能寄人篱下,难道王老先生还希望我王煅兄弟,希望我王煅兄弟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只能做个打铁制铁的铁匠户?!”

杨振说到这里,看见低着头不语的王守堂,脸色变幻来去、欲言又止,当下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自己接着说道:

“就这两日,我即有意要在先遣营里设立一个制铁所,是与诸马队、炮队、火枪队、掷弹兵队和弹药库并列的所在,将来朝廷封赏旨意到达,这个制铁所就会成为松山城唯一的制铁所!王老先生,我想让老先生你出任这个制铁所的首任提举官,不知道老先生你意下如何?!”

杨振说完这个话,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眼睛盯着王守堂,显得既严肃又诚恳。

而王守堂也一直在观察着杨振,这个时候,突然说道:“小老儿就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所说的制铁所提举,是不是朝廷命官?!”

王守堂活了一把年纪,又岂能不知道做个铁匠的辛苦,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打铁的匠户。

但是,王守堂毕竟活了大半辈子了,没吃过猪肉,可也见惯了猪跑,他虽然只是一个宁远城里寄籍在大户人家的老铁匠,可他也听惯了宁远城里的风风雨雨,知道打铁的匠户与朝廷命官之间隔着多大的一条鸿沟,要想当官可没那么容易,自然不会稀里糊涂就听信了杨振的一面之词。

可是,他又的确有点不甘心,他觉得既然杨振这个世家子弟出身的朝廷副将这么看重自己,自己凭什么就不能当官,凭什么就只能一辈子当个寄人篱下给人做工的老铁匠?!

但是,宁远城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仍然诱惑着他,让他割舍不下,让他一直纠结。

到了最后,他就想看看杨振这个人靠不靠谱,值不值得他赌上人生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个制铁所提举目前还不算是朝廷命官!王老先生,杨某给你交个底吧,巡抚方一藻大人授权我任命先遣营下所需官弁,眼下虽然没有朝廷发给的官凭,但是它在我先遣营里就是个官身!与老潘一样,走在松山城里一样是见官不跪!

“再者说了,如今先遣营立了这样的功劳,将来拿着先遣营的官身,去换个朝廷经制的官凭,还不是小事一桩吗?!”

王守堂站在当地,听了杨振这个话,用手捋着已经打柳了的花白胡子,皱着眉头思虑片刻,又回头看你了看自己的长子,突然回头说道:

“将军大人!小老儿再多句嘴!我这个大儿子,大人打算如何安置,可有先遣营的官身!?”

“当然!王煅兄弟制铁技艺超凡,杨某正有借重之处!王老先生出任了松山制铁所的提举官,那么王煅兄弟就是松山制铁所的副提举官!”

第一一六章 铁料

看着一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守堂终于言语松动,杨振毫不犹豫地地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了安排王煅官职。

这个时候,只见王守堂回头看了看儿子,只犹豫了片刻,然后扑通一下突然又跪在了地上,随即对着杨振说道:

“将军大人如此看重我们父子,让小老儿心中感动,小老儿父子心里,情愿留在松山城里,给大人效劳,给先遣营诸位效劳!

“只是宁远那边,小老儿一家老小十几口,要吃饭,要养活,没了小老儿父子,他们将来怕是无法过活。

“小老儿眼下已届天命之年,如果将军大人不嫌弃,小老儿情愿带着刘大刘二留下效劳,为大人打理制铁所!

“但请将军大人高抬贵手,让小老儿长子王煅返回宁远城,那里有老儿一家老小要照顾,实在是有万不得已之苦处!”

杨振一听,心下恍然,原来搞了半天,这个王守堂还是觉得不值当,也许是不看好自己的将来,也许是不看好松山城的将来,总之就是不愿意父子二人都留在这里。

好话说尽,王守堂就是不肯全心效命,这让杨振心里非常恼火,脸色也立刻难看下来。

他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潘文茂,意思是征求潘文茂的意见,这么做行不行,但是潘文茂却冲着杨振摇了摇头。

杨振心想,那个王煅看来是潘文茂比较看中的人了,当下也不想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王守堂说道:

“这样吧,王老先生!既然你们父子俩身在松山,却担心忧虑远在宁远的家人生活无以为继,不如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今日就写上一封书信,叫人送回宁远城里,请巡抚方大人同意,征调你在宁远的家人到松山军前听用!

“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人不久团圆了吗?也不用再担心他们的生活无以为继了!今后在我营里,只要有我杨振一口吃的,就断少不了你们一大家子!王老先生,你看如此可好啊?!”

王守堂还在宁远城里的时候,就曾听宁远驻军中那些到他铁匠铺里取活儿的丘八们说起过新任的巡抚方一藻,是以他知道,满宁远城里,就只有这个新任宁远副将杨振,是新任巡抚方一藻从关内带来辽东上任的私人。

如今他听杨振如此说,心底里想着,眼前的杨振一定与辽东巡抚方一藻关系很好,再联想到自己的身份,细琢磨了杨振话里话外的意思,立刻就慌张了起来。

“大人!将军大人!万万不可啊!小老儿一家老小十几口久在宁远营生,来了松山城怕也是难以安稳,倒是要平白给大人添不少麻烦!”

“麻烦个什么!我杨振何时怕过麻烦?!再者说了,先遣营里还嫌人口多吗?!别说你家有十几口,就是几十口,上百口,来了也不麻烦!哈哈哈!”

说到这里,杨振已经不跟他讲道理了,也不想再跟他讲道理了。

杨振的这些话,以及哈哈大笑的声音,听在王守堂的耳朵了却是心惊胆战。

他最怕杨振跟别的武将一样不讲理,而这一回他之所以敢于跟杨振反复讨价还价,就在于这十来天的相处,让他这个在宁远城里与各类武将打惯了交道的老油条敏锐地发现了杨振的脾性。

杨振自从见了他们父子,就一直对他很尊重,也很讲道理,涉及到他们父子的事情,喜欢询问他们的意见,并且尊重他们的意见。

这个性子,可一点也不像别的武将,甚至是他见过的文官,也没有这么“另类的”。

就是杨振的这个表现,让王守堂产生了一丝幻想,或许可以有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但是现在看来,武夫终究是武夫,自己怕是不能如愿了。

杨振哈哈大笑完毕,低头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王守堂,又看了看也已经跟着跪在了地上的王煅,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这个时候,一直站着只看不说的潘文茂说话了:“王老先生!你们在宁远有个铁匠铺的确不假,可是那个铁匠铺,可是宁远王家的,不是你们自己的,你们父子不过是寄籍人家的长工,只是做工的铁匠!

“我家将军看重你们,专门新设了松山制铁所安置你们父子,让你出任提举官,让你儿子王煅出任副提举,这是一份多大的信任啊!

“为了你的子子孙孙,为了你宁远的老老小小十几口,你可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要不识抬举啊!”

潘文茂说的这番话,恰到好处地给了王守堂一个台阶下。

他本来就有所心动,只是不愿意自己的长子跟自己同在松山这个险地,不愿意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才想着让王煅回宁远,自己留松山,来个两全其美,但是现在看只能退了求其次了。

是以,王守堂听了潘文茂的话,又思虑了片刻,看了看跪在一边的儿子,最后说道:“大人!小老儿想清楚了,我们父子情愿留在松山,为将军效力,为先遣营效力!”

说到这里,王守堂抬头看见杨振的脸上重新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心里也一阵轻松,连忙又接着说道:

“不过,还是希望大人能够允许小老儿让刘大往宁远带一封信回去,向家里的老老少少报个平安,也告知他们小老儿父子现在的情况和今后的打算!

“还有宁远王家那边,也请大人帮忙打个招呼,小老儿一家老小还要在宁远营生,我们父子二人就这么不告而别,也怕连累了家人!”

“很好!很好!没有问题!王老先生想得真是细致周密,不愧是一个老江湖了!”

杨振当下全都答应了下来,嘻嘻哈哈地笑着上前,亲自把王守堂和王煅一一搀扶了起来。

王守堂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只能当之前你来我往的勾心斗角和不愉快全然没有发生过了。

几个人把话说开了,王氏父子自然也就成了先遣营里正式的一员了,杨振身边的几个人如潘文茂、杨占鳌、严三、郭小五、麻克清,也都一个个笑着上前与王氏父子重新见了礼,对他们父子出任制铁所提举和副提举表示了祝贺。

这就算是杨振和杨振身边这些人正式接纳王氏父子入伙了。

王守堂的确是老江湖了,见了这个场面,也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父子就是先遣营里的自己人了。

当下,他也就不再见外了,与众人答谢过之后,就对杨振说道:“大人!老朽就是辽东人,生在辽东,长在辽东,又是世代的匠户,对辽东的铁冶略有所知,过去也曾往来锦州和松山多次,可是却不曾听说松山城里有过铁冶!

“老朽过去倒是听说大凌河以北的山中多有精铁矿,可是眼下大凌河以北,全都被女真鞑子夺占了去!

“松山附近没有铁矿,没有铁冶,咱们的铁料又从何来?没有源头活水供应不断的铁料,咱们这个制铁所,将来又该怎么经营下去?!”

王守堂的每一个问题,都让杨振感到头大。

不过,杨振感到棘手的同时,他也算是知道了王守堂之所以并不乐意留在这里的原因了。

他是个老铁匠,松山城没有铁冶,附近又没有已经成熟的铁矿,连个稳定的铁料供应都解决不了,他就是勉强留下来,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与此同时,杨振听王守堂主动提出铁料供应的问题,心里却也踏实了不少,看来王守堂已经改变了态度,转变了立场,开始进入制铁所提举的角色了。

“王老先生!你们在宁远王记铁匠铺的时候,当时的铁料供应又是来自哪里呢?!你们是自行冶炼,还是求购于别处呢?”

第一一七章 弹丸

宁远城里有没有冶铁场所,现在的杨振并不知情,毕竟他穿越过来的时间太短了,而且又只在宁远城停留了没几天,当下遇到不懂的问题,只得去问王守堂。

好在王守堂是宁远王记铁匠铺的资深老铁匠了,对这些情况甚是熟悉,当下如数家珍一般地说道:

“宁远王家的铁料,前些年十成十都是来自关内北直,这几年关内北直的铁冶被鞑子毁了一次又一次,铁料来源也是时有时无,供应不足!

“所以,眼下宁远的铁料,约有三成是来自王家自行冶炼,剩下的七成,则仍旧来自关内,这七成之中多半来自永平府,少半来自蓟州镇!

“听说过了山东再往南,还有上好的铁冶,上好的铁料,只是太远了!兵荒马乱的,就是宁远王家、祖家也拿不到了!”

说到这里,王守堂自顾自地苦笑着摇了摇头,停顿了片刻,抬头见杨振等人都在看着他,于是接着说道:

“现如今,山海关外的铁料来路,十有**都掌握在宁远王家的手上,王家是祖大帅的姻亲之家,这回老朽离开了王家,我们要想在山海关外弄到铁料,恐怕就难上加难了!所以这个制铁所”

王守堂说到这里,再次苦笑着停了下来,看着杨振,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了。

杨振听到这里,自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之前他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些细节问题,只知道他将来要长期坚守松山,就必须有一批能干的铁匠,所以他就要把王氏父子他们几个都留下来。

现在看来,王守堂想得很深很远,因为一个铁匠没有了稳定铁料来源,就相当于丢掉了自己的营生和饭碗,守着一个没有铁料来源的松山城,别说给他一个制铁所了,就是给他十个八个制铁所,他也只能干瞪眼啊!

王守堂不说话了,杨振也是沉默不语,于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被谁施了魔法一般,都定住了。

良久之后,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郭小武突然说道:“大人!我之前听说,李都司手下掷弹兵队用的那种铁皮木柄手榴弹,都是用佛郎机的铁弹打制的,是这样吗?!”

正在思考对策的杨振,转头看了瞬间变得有些兴奋的郭小武一眼,说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在我面前还绕什么弯子!等等你是说”

看着兴奋的郭小武,杨振的脑海里一阵电光火石闪过,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用手指着郭小武,激动地对他说道:“你是说弹丸!铁弹丸!你脑子果然好用!”

说到这里,杨振也不管别人惊诧莫名的反应,直接对着眼前的严省三兴奋地说道:“省三!快去前院,快把金国凤副总兵家的大公子金士俊给我请来!我有要事问他!”

严省三看杨振这么激动这么兴奋这么着急,当下也不敢怠慢,立刻跑着往前院去请金士俊去了。

金士俊被金国凤留在先遣营的城隍庙营地,主要是让他充当两军之间的联络官,先遣营的主将是杨振,杨振在营里,金士俊基本上也就守在营里前院当值。

杨振派了严省三出去才片刻功夫,就听见二进院里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严省三在前,金士俊在后,就进了后院。

“士俊兄弟!赶快过来!赶快过来!杨某有些话,已经等不及要问你了!”

金士俊刚进院,杨振就一改以往的沉稳模样,大笑着冲他嚷嚷了起来。

金士俊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生得高大挺拔,相貌与其父金国凤神似,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炯炯有神,只是面庞略显黝黑,却更显得英武逼人。

金士俊见了杨振,刚要行礼,却被杨振一把拉住,不让他行礼,杨振说:“不用多礼了!汝父是汝父,你是你,我与你单独兄弟论交!”

金士俊见杨振如此,只得笑着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不知道杨将军有何事情垂问?”

“我且问你!此番松山城被鞑子大军包围,前前后后被围了多少天?鞑子大军炮击松山城一共又是多少天?城外的鞑子重炮一共有多少门,前前后后一共打了多少发?!”

金士俊刚跟杨振一照面儿,就被杨振劈头盖脸地一顿追问,若不是杨振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金士俊都要怀疑杨振这么问是不是有什么对松山守城将士不利的阴谋了。

“杨将军你这么问我,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是说不上来啊!鞑子围困松山,从正月中旬就开始了,经过了整个二月,直到了你们昨天入城为止!前后差不多五六十天!这些情况将军应该知道,不知道杨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兄弟你先别管我为何这么问你,你且先说来,我大概听听算上一算!”

面对金士俊的疑问,杨振也不回答,只管催着金士俊回答自己的问题。

金士俊没有办法,只得摸着下巴上的短胡须,一边想着,一边回答:“一开始鞑子就是伐木扎营,掘壕围城,也不曾用重炮轰击城墙,那时候我父亲还曾带着城中守军出城劫营数次!

“到了二月下旬,奴酋黄台吉亲率鞑子大军前来,射书入城,说是从鞑子的盛京带来了四十多门红夷大炮,劝说我父亲投降!否则就用重炮击垮城墙,到时候城中人马一个不留!书信被我父亲当众撕毁,送信人也被我父亲指挥人马射死在了城下!

“自那之后,鞑子就开始用他们的重炮轰击城头了!有一阵子连着几天,鞑子重炮异常密集,我们在松山城里行走,都要几个人一起举着门板行进!

“你们入城的时候也看到了,西城和南城,不光城头遍布弹坑,城里的商铺、房屋也被击毁无数!

“鞑子红夷大炮的弹丸,一颗就能重达十六七斤!打在城头上,简直是穿金裂石!打在人群里,那更是血肉横飞,中者立毙啊!

“鞑子攻城最猛烈的那些天,不分昼夜,城头城内弹如雨下!先是南城、后是西城,简直是房倒屋塌!城中数千军民人马,不得不全都躲避在城墙根下!唉”

说到这里,金士俊像是陷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之中,叹了口气,嗫喏着,最后终于不再说话。

看见金士俊这个样子,杨振心里也是不忍,方才的兴奋劲儿也过去了,跟着叹口气,对金士俊说道:

“那么看来鞑子的红夷重炮轰击松山城,一定在城墙内外留下了数不清的弹丸!若是每一个弹丸都重达十六七斤,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铁料啊!”

正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金士俊听见这话,茫然地抬起了头,看着杨振,似乎是疑惑杨振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杨振此话一出,原本就在讨论铁料问题的几个人瞬间就都明白了过来,人人心中感叹着“原来如此”,脸上都是难掩的笑容。

“杨将军找我过来,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若是将军认为鞑子射进城中的弹丸,作为铁料还有用处,那可就多了去了!”

金士俊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他也不知道是该保持难过,还是该面带笑容,与此同时杨振说的话又让他心中充满了震惊,他脸上的表情就在片刻功夫之间转换了好几种,最后长出一口气,又说道:

“鞑子围城前后五六十天,期间使用火炮轰城约有一半以上,有时候更是昼夜不分,细算起来,鞑子四十多门红夷大炮,加上其他各种火炮,前前前后后打上城头,打进城中的弹丸怕不有上万颗!即便是刨去了一小部分的石弹不算,铁制弹丸没有九千颗,也总有八千颗了!”

杨振听见这话,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个数字,然后转头看向王守堂,平静地问王守堂说:“王老先生!你先算算看!鞑子打进城里或者鞑子城上落在城外的**千铁弹,一颗重达十七斤,一共给我们留下了多少铁料?我们又能用上多久?”

杨振的心情恢复平静了,可是轮到杨振身边的那几个人兴奋起来了,一个个兴高采烈地算了起来。

王守堂打理铁匠铺数十年,一直走在计算这些东西,听了杨振的话后,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计算结果:

“大人!若按八千颗计算,一颗姑且算它十七斤重,怕不有怕不有铁料十三万六千斤!十三万六千斤呐!

“若是全都搜集起来,那可真是足够我们用上一阵子了!真是没想到啊!这么多的铁料,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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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八章 特使

鞑子重炮轰进松山城内的铁弹丸,可以搜集起来做铁料,但却并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首先一点,鞑子打进城里的铁弹丸散得到处都是。

虽然相对集中在南城和西城,但是凡被它击中的东西无不是立刻被打得稀巴烂,要么陷进土墙里了,要就是埋在房倒屋塌的废墟下面了,能够当街找到的都是少之又少。

其次来说,一个红夷大炮的铁弹丸,发射前大约像个小号的足球那样,都是铁制的球体。

铁球的直径一般都在三寸到四寸之间,换算成后世的计算方法,约合十厘米左右。

打出去之后,尤其是击打在城墙或者石板上之后,碎金裂石的同时,红夷大炮打出的铁球经过加热和撞击也会变形,然后变成不规则的形状。

这样不规则的铁块,要么陷在地里,要么埋在土里,其实并不好找。

再者来说,眼下的松山城,还是金国凤这个主将说了算,杨振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大张旗鼓地派出麾下的人马,去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搜集鞑子轰进城里的实心炮弹。

而且,他的手下也没有那么多人,就算加上徐昌永的一百来人,满打满算不过百个,也不能都撒出去搜集铁料啊!

不过搜集鞑子射进城里的弹丸再怎么费劲,给新设的制铁所提供了一个相对可靠的铁料来源,杨振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就在当天下午太阳已然偏西的时候,杨振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趁热打铁,让人找来了笔墨,并从城隍庙的某个犄角旮旯地方弄来了一块长大厚重的木板,指挥着众亲兵,一行人抬着木板,来到了金国凤的副总兵衙署即松山总兵府。

金士俊领着杨振等人,顺利地见到了刚刚巡城回来的松山主将金国凤。

杨振又向金国凤说明了来意,只说是自己写的大字实在拿不出手,要请金国凤帮忙给先遣营制铁所题写个招牌,说自己随营带了几个铁匠,这回立了功,要给他们一个出身。

金国凤也是一个耿直磊落的汉子,听说了这事,自是满口答应,直夸杨振爱护部属。

杨振连忙让人把跟着自己来的一行人传了进来,杨占鳌、王煅等人抬着那块长方形厚重木板,就在金国凤的总兵府前院里,请会写大字的金国凤,浓墨重笔地写下了“先遣营制铁所”六个魏碑大字。

直到此时,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王守堂父子,这才算是真正安下心来,开始准备着老老实实地给杨振的先遣营出力了。

金国凤原本也没有想过要去派人搜集鞑子射进城里的铁弹,然后废物利用,所以当晚从金士俊的嘴里全部了解了杨振的那些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的想法之后,也是一笑了之,根本不当回事儿。

有了金国凤亲笔题写的大字招牌,当天傍晚,先遣营制铁所就在松山东门内的城隍庙东侧门门口静悄悄地挂牌开张了。

临时到场的,只有杨振及其亲随人员,还有王氏父子以及刘大刘二两个小工,剩下的就是与王氏父子往来较多的潘文茂、李禄、张国淦等等一些听说了此事的那些人。

虽然此时此刻,这个所谓的制铁所只有提举、副提举和两个小工,一共才四个人,但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尤其是松山城大战过后百废待兴的时候,有了这么一个稀奇的新事物出现,无论如何,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解决了王守堂父子的问题,杨振总算是放心下一件事情,看看天色已晚,就领着人回到了城隍庙的三进院里。

张德贵已经张罗着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饭,与各队士卒一样,还是杂合面粥和杂合面饼子,不过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的杨振也不挑三拣四,很快就解决了晚饭问题。

吃干抹净之后,杨振城隍庙三进大殿里看了一圈,也没看见张

第一一九章 奇想

“宁远特使今夜就上岸入城的事情,你回来报信之前,到底是定了,还是没定呢?或者只是张臣自己的推断?!”

听了李守忠的话,杨振接着问了他一句。

这个问题弄不清楚可不行。

若是张斗、方光琛确定了今夜就要入城,那他就得去通知金国凤一下,让松山城的其他守城将领也得露个面迎一迎。

这个礼节的问题,在这个时代还是十分重要的。

这样的特使来了,你不出迎,将来落到人家手里就会给你穿小鞋。

如果现在松山城里的守将是别人,杨振也就不管那么多了,他们爱去不去,可是现在的守城主将是金国凤,这就不同了。

杨振对金国凤这个人是十分钦佩的。

就凭他率军三千镇守孤城,打退鞑子数万人的围城大军,就足够杨振钦佩的了,何况还有后来他亲率属实家丁冲击鞑子军阵,力战而亡的悲壮收场,简直让杨振佩服得五体投地!

杨振问了话以后,只听那个李守忠说道:“小的临行前,岛上没有定下来!宁远来的张大人一意要求今夜上岸入城!但是那个方公子不置可否!水师营的袁守备劝说张大人、方公子一行今夜在岛上休整,明天再上岸入城!我们张副官也是这个想法!

“但是我们张副官觉得,他和袁守备可能劝不住那个宁远来的张大人,所以就让小的连夜回来报信,让大人预做准备!”

原来如此。

“很好!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且先回营里休息去吧!顺便把你们火枪队左翼的营房里,生个火堆,热乎热乎!好让他们今夜回来了有个热乎地方住!”

说完了这些,杨振又让麻六也跟着一起回去,先把自己居住的小室腾出来,把铺盖也弄到火枪队左翼的营房里去打地铺。

“大人!你是判断宁远来的特使,今夜一定上岸入城了!?”

杨振刚刚吩咐完了李守忠和麻六回去准备住宿的地方,张得贵就在他的身边问道:“现在毕竟已经入夜了,万一宁远来的特使今晚不上岸入城,大人不是白准备了吗?”

“不会白准备!我相信张臣的判断!我在宁远见过这个张大人,他叫张斗,脾气最是执拗!

“他要是真是拿定了主意,就是巡抚大人、总镇大人的话,他都敢不听,他还能听袁进一个守备的?”

张斗的牛脾气,在原本的历史上那都是出了名的,属于宁折不弯、宁死不屈的一个人。

既然今夜上岸入城的想法,是张斗提出来的,那么杨振心里知道,谁也劝不住他了。

杨振说完了这话,苦笑了一下,看着张得贵,继续说道:“走吧!留下李禄、杨珅他们在这继续守着!你和我一起,先去金副总兵那里一趟!把这事儿跟他说说!这可不是咱们先遣营一个营头的事儿了!”

杨振在松山副总兵衙署的二堂见到了金国凤,当面跟他一说宁远派了特使过来,今夜怕是就要入城,金国凤听了是又惊又喜。

“杨兄弟!你们的探报确定没有搞错了?!我今天早上才派人送出城去的捷报,宁远派出来的特使,今天夜里就到了?!”

金国凤刚刚睡醒,就被自己的大儿子金士俊叫醒,说是今天下午才拜访过自己的杨振又来了,于是不得不强打着精神,重新穿戴整齐,从后院来到二堂,接见连夜来访的杨振。

此时听了杨振的话,金国凤一边是又惊又喜,一边又是将信将疑,忍不住发话询问。

接下来,杨振又不得不把自己曾向宁远送过捷报的事情前前后后对金国凤说了一遍。

等到金国凤听了杨振细说完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才恍然大悟。

敢情这次宁远派来的特使,并不是因为宁远那边收到自己的捷报、得知松山围城的鞑子撤军而派来的,而是为了核验杨振先遣营之前在小凌河口的战功。

“杨兄弟!宁远来的特使张大人,现在知不知道鞑子已经撤军,松山已经解围的事情?”

杨振知道金国凤问出这个话的意思,当下也不隐瞒,立刻回答道:“他们来之前当是不知道!不过现在已经知道了!

“正因为知道了这个情况,所以他们才想着要尽快入城!若是不知道,他们又哪敢生出登陆上岸、连夜入城的想法来?!”

金国凤听了这话,就着灯光看了杨振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点会意的笑容。

他们这些在军前的武将,最怕的就是朝廷的文官瞎指挥瞎折腾,此时听见杨振说的话,心里很有同感。

“既然宁远来的特使已经知道了鞑子大军撤退、松山城成功守住的消息,他们来松山这个事情,就不是你们先遣营一家的事情了!走吧!我跟你们一起去迎接他们入城!”

金国凤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立说立行的人,当时做出了决定,片刻也不愿意等待,立即就召集起了总兵府里的家丁亲兵。

金国凤的亲兵家丁约莫四五十人,在总兵府门外集齐了以后,人人翻身上马,手里各打着一个火把,策马跟着金国凤往南门方向行去。

北门和西门仍然是堵死的,还没有疏通开,东门虽然弄开了,但是外有土墙深壕隔绝,也不方便。

唯有曾经鞑子一度主攻的南门已经疏通开了。

而且南城墙上弹坑遍布,城墙内更是一片废墟,尤其能体现出此战的激烈来,正适合给宁远来的特使看看。

最重要的是,南门一直都是松山城面向宁远、面向关内和京师的正门,上官到松山入城,惯例都是从南门进入。

杨振骑在马上,与金国凤策马并行,只刻意错开了半个身位。

他的几个亲兵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则骑着马紧跟其后。

张得贵骑马走在杨振的后面,只带了一个恰好跟他一起巡夜的把总邓恩。

这几个先遣营的人马打着火把前行,很快就夹杂在金国凤家丁的队伍里面了。

到了南门,早有人看见了这个阵仗,连忙下来迎接,金国凤让人去叫来了守将吕品奇,告知他宁远来人的消息,同时叮嘱他守好城门。

然后,一马当先,领着一支五六十人马的队伍,策马出城,先往南,然后折而往东,去往小凌河河口的方向驰去!

杨振本想走在前面,帮着他们带带路的,但是很快他就想到,作为松山城的主将,金国凤比他这个外来人更加熟悉本地的地形,所以连个尝试也没去做,就放弃了,只管跟着前行。

杨振在后世当然骑过马,不过都是玩儿票的性质,如同现在这般,在夜里打着火把骑着战马疾驰,心里实在有点打怵。

多亏了这一世他的前身是一员骑兵悍将,一身骑射功夫已经刻到了骨子里,融到了血液里。

有时候遇上一点情况,脑子还没有做出处置,身体就已经做出反应了。

好在现在正是夜里,金国凤及其家丁亲兵们再怎么托大,也不可能跑太快,这也给了杨振一些喘息之机。

一行人在夜里打着火把往东疾驰,没有多久,就来到了一片高大成群的建筑物附近。

杨振知道这是娘娘宫到了,随即也终于放心,知道金国凤带着大家走的方向没有错。

过了娘娘宫的地界,金国凤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仍是一马当先,沿着眼前一条路往北疾驰。

到了这时,杨振逐渐有点滞后了,与张得贵以及自己的亲兵队伍混在了一起,落后了金国凤及其家丁队伍一大截。

这个时候,杨振看见杨占鳌就在自己的身边不远处控马前行,遂冲他喊道:“占鳌!你们还记不记得,娘娘宫里的那些帐幔和幕布?什么时候找个时间,把那些东西都给它收拾了,带回城里去!

“这些东西不管是做衣物,还是做弹药袋,或者做火药包,都能用上!还有里面那些钟啊鼓啊的,都给老子弄回城里去!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铜器铁器啥的,一个也别留下!

“还有,回头再叫李禄找个时间来看看,看看娘娘宫大殿下面能不能埋设他娘的十个二十个万人敌,将来鞑子酋长黄台吉要是再来用它做行宫,咱们就把这个王八蛋炸到天上去!”

第一二零章 变了

松山城外夜里风大,尤其是到了海边一带,风吹衣裳,呼呼作响。

杨振骑着马说了这些话,直灌了一肚子的风。

但是他说的话,却让身边的张得贵、邓恩和那些亲兵随从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一次北上以后,张得贵有些惊讶地发现,杨振变了。

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想法变了,似乎经历了崇祯十一年的巨鹿大战之后,整个人突然彻底开窍了一般。

而且他也发现,包括自己在内跟着杨振的这些人,也都跟着变了。

营里上上下下似乎受到了杨振的感染,原本对于女真鞑子的那种恐惧,竟然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

过去,他们听见“满鞑子”“大清兵”“八旗军”这几个字眼儿,就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些心惊胆战的情绪。

但是现在,他们赫然发现,这些所谓的满鞑子,所谓的大清兵,所谓的八旗军,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一颗弹丸照样也能要了他们的命,自己用刀也能割下一颗颗如假包换的真鞑子头颅来。

而且在他们这些人看来,他们眼下绝对是跟对了上官。

因为面对女真鞑子的大军,只有他们先遣营的主将杨振有主意,并且有的是办法帮他们把满鞑子们弄得生不如死。

跟满鞑子打仗,现在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送死的同义词了,而是报仇雪恨、建功立业的同义词。

此时此刻,张得贵骑着马走在后面,听着杨振要把奴酋黄台吉一举炸上天去的想法,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不是嘲笑杨振的幼稚,而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对他来说,只要杨振有信心,有想法,对于先遣营的将来有长远的打算,他们这些跟着杨振的人就有奔头。

过了娘娘宫往北,没多远就是小凌河了,他们虽然落在了后面,可是也并不担心。

也就是杨振在马上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远远地看见,奔驰在他们前面的金国凤一队人马,已经停了下来。

他们到河边了。

杨振说完方才的话,身边的一行人嘻嘻哈哈很开心,而他自己也为自己的突发奇想感到开心。

再看见金国凤一行人已经停在了河边,等待他们,他也不由自主地用脚夹了马腹,身下的战马立刻加快了速度。

就在杨振刚刚接近河边,隔着十几步远放慢了速度的时候,突然听见金国凤洪钟般的声音响起:

“杨兄弟!河口方向有灯光,有船行过来,你快仔细看看,是不是你说的水师营船只?!”

杨振听见这话,连忙勒住了身下的战马,回头往小凌河河口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一串灯光闪烁,看起来还不止一条船。

说起来,还得感谢奴酋黄台吉一气之下下令烧了小凌河河口两岸的干芦苇,让金国凤和杨振他们的视野开阔了许多。

当然了,还得继续感谢黄台吉让人放的那把火,把小凌河河口两岸往南往北绵延了二三十里地的干芦苇荡烧成了一片黑地。

因为如今被烧的干芦苇,现在都化作了难得的肥料,过不了两个月,这片河口南北的滩涂上,就会生出新的芦苇芽。

到了六七月,小凌河河口的两岸就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而且成片的芦苇荡,也一定会比往年生长得更加高大茂盛。

杨振故地重游,甚至来不及感慨,就翻身下了马。

他将手中的缰绳扔给了紧跟在身后的杨占鳌,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铁叫子来,大踏步地穿过金国凤一行人马驻留的河岸,从金国凤麾下一个家丁的手中要过来一根火把,径直走上了那座简易的木桥上面,冲着小凌河下游的方向,使劲吹响了手中的铁叫子。

“——”“——”“——”

接连三声尖利的哨音,在黑夜里划破长空,响彻了小凌河下游南北的地面。

就在今日上午张臣率队出发巡哨的时候,杨振亲手交给了张臣一个铁叫子。

这样的铁叫子,当初杨振让王守堂他们一共做成了两个,进了松山城后,他想让他们多做几个,但是时间太短,还没有来得及。

所以,同样的东西只有杨振和张臣的手里各有一个。

杨振虽然并没有与张臣提前约定好相互联络的信号,但是他相信,他们这么多人打着火把站在河岸上,又没有了大片高大的芦苇荡遮挡,远处的船只一定能看见他们。

张臣只要在那些船上,听见了自己连续三声尖利的哨音,就一定会知道前方是自己的人马,而且也一定会做出回应。

果然,杨振的哨音响过以后,只过了片刻功夫,就听见有哨音从远方亮着光的河面上传来,而且也是三声!

远处第三声哨音响过,杨振转头对着河岸上的金国凤一行人喊道:“金副总兵!船上是自己人!没错了!”

一直骑在马上高度警惕的金国凤还看见了远方船上光亮在晃动,显然是有人在晃动着手里的灯笼。

到了此时,金国凤再不迟疑,高喊一声“下马”,自己率先翻身下了马,打着火把来到了杨振的身边,手举着火把,也是不停地晃动。

这里有个简易的木桥,又有不少深扎在河床上的木桩,对方的大小船只到了这个地方都只能停下,无法再往前行。

这也是之前鞑子大军围困松山和锦州等地的时候,依据小凌河的地势想出来的防范河上偷袭和突围的办法。

松山被重重包围之后,锦州城里的祖大弼曾经派出过一支小规模的援军,他们就是从锦州出城,坐船沿着小凌河往松山方向进发,结果被鞑子大军发现,全军覆没。

当然了,他们的人数很少,而且只是一次试探性的救援,这点损失对锦州城毫无影响。

不过,试探失败之后,锦州城里的祖大弼等人就再也不敢做任何出城救援的尝试了。

而且他们从此之后也有了完美的借口,对于近在咫尺的松山,再也没有派出一支援军。

杨振与金国凤一行人,在夜色之中等待了好一阵子,终于在风声中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呼喊:

“杨大人!我是张臣!我们回来了!特使大人的大船就在后面!”

又过了一会儿,杨振与金国凤终于看见,一艘狭长的蜈蚣船,转过了一片残留的芦苇丛,从河湾里转了出来,船头上一个人,手里打着灯笼,仍在不住地晃动示意。

借助着那盏灯笼的光线,杨振依稀看见,打着灯笼的人正是自己的火枪队左翼副官张臣。

不一会儿,那艘小船划到了破桥的前面,靠了岸,张臣当前跳上岸了,几步跑到杨振的面前就要行礼。

杨振连忙上前拉住,对他说道:“不必多礼了!现在是什么情况?宁远来的特使大人还有多远?”

“不远了,大船降了帆,在河里反倒不如在海里,调转甚是困难,行动甚是迟缓!请大人与协镇大人再等待一会儿!”

这里的这个协镇大人,自然指的是松山副总兵金国凤了。

杨振听了这话,拉着张臣来到金国凤的面前,让张臣向金国凤行了礼,自己给他们做了介绍。

“张臣!宁远来的特使大人可是分巡道张斗张大人?”

金国凤受了张臣的礼后,也不客气,直接开口问道:“除了张斗张大人之外,祖总镇可从宁远派了信使来?”

“回协镇大人的话!除了张斗张大人之外,就只有巡抚大人的公子与他通行,剩下的都是分司的属官和方公子的随从!并无祖大帅派来的信使!”

众人说话间,只见不远处的河湾处又亮起了灯光,众人忙定睛去看,很快就又看见一艘狭长的蜈蚣船送河湾里绕了出来。

张臣看了看,连忙说道:“大人!协镇大人!他们来了!袁守备和特使大人他们换乘了小船了!”

听见张臣的话,杨振举着火把,连忙再去细看,对面床头举着灯笼的那人可不正是水师营的袁进袁守备嘛!

第一二一章 前后

杨振看见袁进以及袁进身后船上的人,连忙对身边的金国凤说道:“那个在船头打着灯笼的汉子,就是觉华岛水师营守备官袁进!

“袁进身后站着的那个小个子老头,则是辽东分巡道张斗张大人!至于张大人后面的那个文士,就是巡抚大人的公子方光琛了!”

对于袁进,杨振自然是很熟悉了,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可是有了灯笼的光,他也能看得出来。

至于分巡道张斗,他也不算陌生,毕竟在宁远城里打过不止一次照面。

就是方光琛,他也见过面,虽然只是在巡抚衙署里匆匆见过一面,但是方光琛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杨振介绍完,金国凤连连点头,看向杨振的目光中充满了感激的神色。

杨振说的这几个人,都是来辽东任职不久的人物,其中方光琛这个巡抚大人的公子,金国凤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毕竟他是松山城的守城主将,一会儿可得由他出面张罗见礼,要是见了面的时候,当面认错了人,那可就闹了大笑话了。

杨振与金国凤交谈之间,河上的那条小船就在离桥不远的地方靠了岸,杨振一拉金国凤,两个人连忙下了桥,往小船靠岸的方向疾行过去迎接。

张得贵,张臣,还有金士俊、金士杰兄弟,也都下了马,紧跟着小跑了过去。

“杨协镇!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呐!得亏你们出城到此迎接,要不然的话,这个夜路还真是不好走啊!”

杨振和金国凤刚到袁进他们靠岸下船的地方,就看见一身青衣文士打扮的方光琛,冲他笑着说话了。

杨振知道方光琛是谁,但是对此人却并不是很熟悉,因为他在宁远的时间太短,期间两个人的交际也比较少。

但是,一听见这个带着一点阴柔气息的声音,即便是在夜里,杨振也知道说话的人,正是方光琛。

细说起来,方光琛这个人,之前对杨振并不怎么看重。

此前他只知道,这个杨振是崇祯十一年巨鹿大战之中的幸存者,因为其抛下了主帅、率部突围,致使主帅卢象升在巨鹿之战中兵败身死而获罪下狱,最后还是他的父亲方一藻上书救了他出来。

但是杨振之前获罪下狱的那个“罪名”,对他来说,实在是有点不吉利,他可不希望他的父亲巡抚方一藻最后落个卢象升那样的下场。

不过,到了辽东之后,尤其是有了这一次所谓的大捷之后,方光琛对杨振的态度却有了一个彻底的转变。

这个转变的根源,自然是在祖大寿及其祖家军的身上。

祖大寿这个人,早已经见惯了辽东督抚文官们的生死沉浮,方一藻到任之后,他并不把方一藻当回事情。

而作为方一藻的儿子,方光琛也已经看明白了,祖大寿及其祖家军绝对不会为其身为辽东巡抚的父亲所用,也绝对不会甘当其父方一藻升迁的垫脚石。

他的巡抚父亲想要在辽东站稳脚跟,或者说想要借助在辽东的战功,进一步往上升迁,眼下就只能着落在这个杨振的身上了。

而杨振离开宁远以后的表现,也让他和他的巡抚父亲刮目相看。

这一次离开宁远,乘船前往小凌河河口杨振营地的途中,方光琛还想着要如何核验杨振先遣营呈报的战功呢。

可是在离开宁远的当天傍晚,他们就在海上遇上了袁进水师营第二次回来送信报捷的船只。

这艘报捷的船上,不仅带了杨振他们第二次搞出来的捷报,而且带了几乎一整船血腥可怖、让人不敢直视的鞑子头颅。

这些鞑子头颅上的金钱鼠尾,一看就知道是长年累月如此,不是杀良冒功能够伪装出来的。

其中一些更被剥掉了那块带着金钱鼠尾的天灵盖上的头皮,看起来血赤糊拉的,更是令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冷。

遇上了这艘船,并且登船看了随船运回来的“战果”之后,不管是铁面无私的张斗,还是另有心思的方光琛,对之前杨振所说的捷报,心底下已经没有什么异议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掉头返回,相反,方光琛写了封信,派了身边的随从跟着那艘船带回宁远,然后继续与分巡道张斗乘船前往小凌河口而来。

又经过了一夜一天的航行,到了十三日的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小凌河河口先遣营原来的驻地。

结果,到了这个河口南面的沙洲上以后,他们见到袁进,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一下子让方光琛欣喜若狂。

他的父亲方一藻之所以临危受命来到辽东,就是因为鞑子在派军入侵关内的同时,派了大军围困松锦等地。

现在,他的父亲到宁远城任职才不过两个月,松锦之围就解了,而且锦州、松山、杏山和塔山,这些被鞑子围困的城池,没有一座丢失或者被攻破。

对比一下关内战场上的丢城失地,甚至宗室亲王失陷被戮,这一回辽东战场的表现,可算是天大的功劳了!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他的父亲方一藻力主起复并带来辽东的杨振有关!

所以,前后间隔的时间虽然十分短暂,不过才几天功夫,但是方光琛现在对杨振的看法已经截然不同了。

本来对杨振并不是十分熟络的他,下了船之后第一个跟杨振打招呼,话语里还透着一股子自己人的亲热劲儿。

且说杨振听了方光琛的话,看他跟自己一点不见外,当下也立刻陪着笑说道:“金副总兵和卑职,一听说巡抚大人从宁远派来了特使,就知道特使大人和方公子必定一心为公、不避险阻,很可能今夜就要入城!所以金副总兵和卑职,就连夜赶来此处等候了!——卑职见过张大人!见过方公子!”

杨振说完了这些,连忙闪身让开,把金国凤让到了自己的身前,对着下了船来到自己跟前的张斗和方光琛,极其隆重地介绍道:

“张大人!方公子!这位将军,就是带领三千兵马力敌鞑子数万大军围攻,坚守松山小城两个月而不失的松山副总兵金国凤金副总兵!”

杨振说出的这番话,原本注意力都集中在杨振身上的张斗和方光琛,立刻一起将目光转移到了金国凤的身上。

到了这个时候,金国凤也抓住时机,对着张斗抱拳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杨振兄弟太过誉了!能够打退鞑子,守住松山,是松山全城将士的功劳!也是杨兄弟宁远先遣营将士拼死相救的结果!——张大人!方公子!职部正是松山副总兵金国凤!”

金国凤说完这话,又对着张斗身旁一直盯着他看的方光琛微微躬身,作了一揖。

方光琛没有朝廷官职在身,金国凤能以松山副总兵的职衔朝他躬身作揖,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不过,方才金国凤谦让退敌之功的话语之中,只提及了松山守城将士,提及了宁远先遣营将士,却没有提及方一藻这个坐镇宁远、在后方运筹帷幄的辽东巡抚,却让方光琛的心里有点不喜。

此时再看金国凤把自己与张斗区别对待,他的心里就不高兴了,觉得对方看低了自己,那就是看低了自己的巡抚父亲。

因着杨振的介绍,方光琛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个念头,立刻就消散于无形之中了。

杨振和金国凤一行,接上了宁远来的特使分巡道张斗和方光琛之后,夜色已经深了,众人相互见了礼,简单引荐了几个亲信随从,就请张斗和方光琛及其随员换乘了马匹,快速返回松山城去了。

一行人一路无话。

到了松山出城的南门,金国凤放缓了马速,一边引领着众人鱼贯入城,一边向特使分巡道张斗介绍两个月来松山守城作战的情况,而方光琛则故意与杨振走到了一起。

一行人打马穿过南城废墟一样的街道,来到了保存还算完好的钟鼓楼下。

这个时候,金国凤作为松山的主将,邀请张斗和方光琛到松山副总兵衙署即“总兵府”住宿,张斗欣然答应。

可是,此时对于金国凤已经有点心生芥蒂的方光琛,却表示自己要到杨振的先遣营驻地住宿。

金国凤和张斗两人听了,虽然都有点惊讶,但是他们也都没有多说什么。

金国凤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不卑不亢,谈起松山守城战既不居功自傲,面对宁远特使辽东分巡道也不卑躬屈膝。

他这个公事公办、刚正不阿的做派,倒是很对张斗的古怪脾气。

两个人在马上一路交谈,竟是句句投机,颇有一点一见如故的样子。

至于方光琛,本身并没有什么朝廷的职务,跟着辽东分巡道张斗来到军前考功,也的确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不去松山副总兵衙署居住,也有道理。

就这样,一行人迅速分做了两队,人多的金国凤一路继续往北,前往总兵府;人少的杨振一路,转而往东行去,前往城隍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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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二章 夜谈

世间许多事,都是如此,说者或许并无心,未料听者却有意,于是便在无形之中,种下了许多因果。

且说杨振一行人,领着主动提出去他营里的方光琛和方光琛的两个随从人员,很快就回到了城隍庙里。

此时已经是二更天了,在城隍庙前后三进院落里扎营住宿的那些先遣营士卒们,早已是鼾声一片。

除了值夜守更的士卒之外,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全世界都沉睡了。

这个时代的夜晚,根本没有什么娱乐可言,再说先遣营的士卒们辛苦劳累了一整天,到了夜里,自是倒头就睡。

好在杨振早在出发之前,即已做了万一的准备,到得此时,倒也能从容不迫了。

方光琛的两个随从,自有张得贵等人去安排住宿的地方,而方光琛则住进了原来杨振独住的小室。

杨振白天忙了一天,夜里又奔波半宿,也已经很累了,安排完了方光琛的住宿之后,也不想多待,就对方光琛说道:

“方公子一路辛苦,今晚早点休息!有什么事儿,咱们明天再办!另外,咱们先遣营在松山城里,眼下还是客兵,营里条件简陋,并非有意怠慢,还请方公子多多体谅、多多包涵!”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转身就想离开,不过,方光琛却显然有话要说。

“杨协镇!先别急着走啊!这一次,方某远道而来军前,来到这个松山城,也是冒着风险来的,难道杨协镇就不想知道一下,方某这次所为何来吗?!”

杨振听他话里有话,于是重新转了回来,疑惑地看着方光琛,等他说出下文。

而方光琛说完了这话,也不卖什么关子,直接对杨振说道:“我这一次冒险来到松山军前,本是为了核验你部之前上报的战功!因为你们之前转回宁远的捷报,于我父子实在关系重大,我父亲不能不慎重对待!”

杨振听见方光琛这么直白地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当下也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先是冲着门外摆了摆手,让候在门口的杨占鳌等人散开,然后又对方光琛抱拳说道:

“卑职之前先后往宁远城送过两次捷报,不知道方公子所说是哪一次捷报,又不知是哪一份捷报引得巡抚大人与方公子不得不慎重对待?!”

“此时此地又没有外人在场,杨协镇又何必对方某如此客气呢?!再不要方公子、方公子的称呼了!若是看得起方某人,我们从今往后可以以兄弟相称!——杨兄可有表字?”

方光琛见杨振一直对他毕恭毕敬,心里高兴之余,也不想把杨振与自己父子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公事公办了。

从接获先遣营的第一封捷报开始到现在,时间不长,不过才两天两夜的功夫,但是,在如何对待杨振的问题上,方光琛的态度却已经发生了几次变化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决定替自己的父亲方一藻好好笼络住这个唯一可以利用的将领。

所以,在与杨振说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容,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咱们是自己人的那种亲热劲儿。

“既如此——那也好!不过杨某一介武夫,只读过几天私塾,虽然略通文墨,但是读书人的表字,杨某却是未曾取过!”

杨振对方光琛说出的话,虽然感到有点意外,但是他却十分乐见方光琛如此对他。

因为他很清楚,他要想当上总兵,眼下的辽东就只有巡抚方一藻能够帮得上这个忙了。

杨振没有表字,倒让方光琛有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跟杨振套近乎了,愣了一下,终于说道:“不妨!不妨!我们以兄弟相称即可!”

古人对取字是很重视的,一般都是长辈给晚辈取字。

杨振既无表字,方光琛倒想给他取一个,可惜他自觉没有资格,而且两人关系也没到那一步。

方光琛抛开这些,接着说道:“兄弟奉父亲大人之命,跟随分巡道张斗张大人前来松山军前,起初是为了核验先遣营的捷报!因为我父在接到你的捷报以后,就以辽东巡抚衙门的名义,上报朝廷了!

“但是你的第一封捷报,只有一封白纸黑字的报捷文书,却未有战果斩获之实证,捷报送达之日,宁远城里吵成了一片!我父在向朝廷转呈捷报的同时,不得不派了张大人与兄弟前来,一探究竟!”

说到这里,方光琛微微一笑,略作停顿,片刻后,看了看杨振,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在前来松山军前的航路上,恰好遇上为先遣营递送第二封捷报的船只,亲眼看见了那四百多颗满鞑子的首级!有此斩获为证,先遣营战功之真假,已经没有异议了!

“当时若是兄弟愿意,我与张斗张大人即可以随船转回,不必前来松山自蹈险地!那么杨兄——你可知兄弟为何坚持来到松山军前,非要见你一见吗?”

杨振当然猜得出来,但他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因此,听了方光琛这个话,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方光琛见状,微笑一下,也没有让杨振等待,紧接着就说道:“我父以辽东巡抚之尊曾经亲口当众答应过杨兄,只要先遣营救援松山有功,就保你做一方总兵!我父此话既出,那就要说到做到!

“如今杨兄果然在救援松山之战中立下如此战功,而杨兄本就是宁远副将,凭借此功晋升总兵,当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杨兄一旦受到我父保举,成为一方总兵,从此在辽东地面上就算是举足轻重了,今后与我父子也是休戚与共!此种干系——就是我此次来松山见杨兄的原因了!”

方光琛话里话外的意思,杨振都听出来了,当下冲着方光琛又是躬身作了一揖,然后说道:

“卑职有此功劳,决然离不开巡抚大人坐镇宁远运筹帷幄,离不开巡抚大人亲授机宜方略!而且,暂编宁远先遣营的旗号,正是巡抚大人所亲赐!我杨振,以及先遣营将士的一切功劳,自然都是巡抚大人的功劳!这一点杨某决不敢忘!”

杨振这话说完,方光琛脸上现出笑容,他没有想到杨振这个武夫竟然一点就透,而最让他欣慰甚至欣喜的是,杨振居然这么识大体、顾大局,或者说这么知情知趣!

接下来,方光琛也不再遮掩,也不再试探,而是直接说道:“杨兄你本就是宁远副将,这次又带宁远先遣营立下如此功勋,由我父出面保举你出任一方总兵,问题不大!

“不过,朝廷在辽东现有的经制总兵官并没有出缺,兄弟的意思是,请我父保举你出任宁远团练总兵官!不知道杨兄意下如何?!”

听见方光琛说出这话,杨振直视着方光琛的眼睛,问道:“方兄弟这话,是巡抚大人的意思,还是兄弟你自己的意思?!”

“现在是我的意思!但是,等我明天回到了宁远城,就会是我父亲的意思了!这一点杨兄不必有什么疑虑!”

方光琛说到这里,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解释,而是紧接着就说道:“眼下,松锦之围已解,祖大寿祖总镇,总不能一直驻扎在宁远不走!等到消息传开,他就得启程往锦州军前坐镇!

“届时宁远即缺一个镇守主将!这样一来,你的机会就来了!我父亲的机会也来了!宁远之于辽东,地位之重,杨兄你不会不知吧!?”

杨振对此当然不会不知道。

但是,这个问题他已经认真想过了,他要留在松山做总兵,哪怕是总兵做不成,只要能让他做松山城主将就好。

他现在极其需要一块自己能够自主的地方立脚,然后赶紧埋头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下一次松锦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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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达成

方光琛与杨振的夜谈,一直持续到值夜的士卒敲响了三更的梆子方才告一段落。

杨振劝说方光琛主动接触金国凤,并说动方光琛劝说其父巡抚大人方一藻,最好一并保奏金国凤为宁远总兵。

金国凤如果不能像历史上那样被提拔为宁远总兵,那么松山总兵的位置就轮不到杨振来坐了。

在历史上金国凤在松山之围解了之后没有多久,就因为守城之功,被朝廷任命为了位置更加重要的宁远城的总兵。

但是,现在,杨振没有死,相反,还进了松山城,等于说是分了金国凤的一部分守城之功。

这让杨振有些不敢确定,原本历史上的那些事情,比如金国凤出任宁远团练总兵官的事情,会不会因为这一点改变而发生什么变化。

所以,他想要通过方光琛,也即通过方一藻,来做出一些努力,尽量不要让这个事情起变化。

方光琛也是一个聪明人。

经过杨振苦口婆心的劝说,两个人终于在夜半三更过了子时的时候,在许多重要的方面最后形成了一致。

杨振的种种表现,再一次刷新了方光琛对他已有的认识。

方光琛初到辽东的时候,原本看好的人物是吴三桂,而不是杨振;想要拉拢合作的人物,也是吴三桂,而不是杨振。

方光琛只见了吴三桂几次,就被吴三桂智勇双全的传奇经历和表现所折服了。

从此之后,方光琛没少在方一藻的面前替吴三桂说话,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通过重用吴三桂,达到拉拢吴三桂和分化祖大寿麾下辽东军的目的。

但是,吴三桂对于方光琛的示好,始终是若即若离,对于方一藻的刻意拉拢,也是不置可否,一味应付。

之前,方氏父子上赶着拉拢吴三桂,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在辽东的各路将领之中,只有吴三桂这种智勇双全的人物,能够在将来取代祖大寿的位置。

可是现在,方光琛经过此次松山之行却赫然发现,由他的父亲营救出来并带来辽东的这个杨振,在智谋、心机、城府、军功、悍勇方面,竟然一点也不比吴三桂差。

特别是,这一次解围松山的进军与作战,比之吴三桂的传奇经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天夜里,两个人聊到了三更天,直到说定了一系列需要提前说定的事项,杨振才告别而出。

次日一早,松山城的城门东门刚刚打开,辽东巡抚方一藻的大公子,头天夜里才抵达的方光琛,就匆匆忙忙地带着随从离开了松山城。

当然了,与方大公子同行的,还有杨振先遣营火枪队左翼副官张臣及其麾下的骑马火枪手们。

现在鞑子刚刚撤退,谁知道从松山回宁远的路上安不安全呢,没有人保护,万一方光琛在路上出个三长两短,杨振他们两个之前的谋划可就全泡汤了。

到了中午时分,金国凤派了金士俊过来请杨振等人,到总兵府一起陪同宁远来的特使即分巡道张斗吃饭。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方才知道,巡抚大人的公子竟然已经不辞而别了。

金国凤有些惊诧莫名。

但是他自认为方光琛的突然离开与他无关,再说方光琛并无官方身份,所以金国凤也并不是很在意。

倒是与方光琛同来的分巡道张斗,对方光琛的评价又降低了一个层次,觉得巡抚方一藻家的公子为人处世未免过于任性了点。

“方公子这次到军前来,本就是以私人身份前来,其实并无公事在身!巡抚大人认为他偌大年纪却身无功名,本想让他跟着本官,到军前见识一番,增加一些阅历,将来也好有个由头,给他找个出身!

“既然现在他已经不告而别了,那么也只有等本官回了宁远城以后,再去找巡抚大人说话了!你们不要因此受了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张斗看着杨振说道:“昨夜听金副总兵讲起了守城的过程,其中多有感谢你率军来援的话语!由此可见,救援松山之功,宁远先遣营并未虚报!

“今日本官先看松山城防与城外鞑子营地,此外若有空闲,还要请杨协镇一同再去看看小凌河北岸的鞑子粮草大营,还有你们在小凌河河口的伏击地!

“实地验看之后,本官会亲笔书写一封考功核验的文书,松山城将士坚守退敌之功,先遣营将士海上驰援之功,只要属实,在本官这里就绝对不会埋没分毫!”

张斗的话,虽然起初是冲着杨振说的,但是说到最后,就已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了。

听了他的话,有资格陪同进餐的松山城几个将领,全都立刻站了起来,对着张斗,就是躬身一拜。

他们仗也打了,力也出了,各自麾下的伤亡也都不小,最担心的就是战后他们的功劳被埋没,所以听了张斗这个分巡道的话,人人感激涕零。

金国凤作为松山守城主将,在对着张斗行了礼之后,说道:“有了张大人这番话,松山守城将士的心就稳了!战死将士们的血就没有白流!职部替松山将士感谢大人!”

见金国凤这样,杨振也跟着说道:“职部替先遣营将士感谢大人!”

文人的笔,武士的刀,有个共同点,就是都能杀人。

不同在于,刀杀人要见血,可是笔杀人,却是杀人不见血。

久在军中的金国凤,自是知道其中的利害,而来自后世的现在这个杨振,当然也不敢含糊。

因为方光琛已经离开松山,返回宁远去了,张斗也不好在松山多耽搁,所以当天中午饭后,他就在金国凤、杨振、夏成德、张得贵、吕品奇一行人的陪同下,开始实地探看各处战场。

先是看了松山城的南门、南门外的鞑子大营,以及被鞑子重炮摧毁的南门外几个敌台;

接着看了松山城的西门、西门外的鞑子连营,还有西门城墙、城头以及城内被鞑子重炮击毁的建筑和房屋。

再接下来,一行人又在张得贵的带领下,策马前往鞑子的娘娘宫大营,以及小凌河北岸的鞑子粮草大营,亲眼验看了被大火烧成了灰烬的一个个粮囤子、草垛子遗迹。

最后,极端认真的张斗,还要求杨振等人带他去看了先遣营埋伏鞑子镶黄旗噶布什贤超哈的伏击场。

几天前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地方,战斗的痕迹还存在,看着地上交错纵横的堑壕、陷马坑和万人敌爆炸后留下的巨大弹坑,张斗终于不再有任何的疑虑了。

就连之前一直对杨振等人宣扬的先遣营战绩存有疑问的夏成德、吕品奇,也仿佛似有所悟,知道了杨振和他的先遣营绝不是瞎说八道。

等到了黄昏,一行人返回松山城的路上,夏成德和吕品奇对待杨振和张得贵的态度,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过去夏成德、吕品奇对于先遣营这一伙来历不明、比乞丐也强不了多少的所谓官军,并不怎么看得上,连带着对他们“吹嘘夸耀”的战功也是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一伙人进了松山城相当于分了自己的守城功劳。

可是,出城之后这一路看下来,他们终于认识到,杨振及其先遣营这伙人,竟然是一支敢在野外跟鞑子噶布什贤超哈野战的人马!

这一点,就是松山城内他们麾下那些意志坚韧的守城将士,也是做不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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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一致

方光琛与杨振的夜谈,一直持续到值夜的士卒敲响了三更的梆子方才告一段落。

杨振劝说方光琛主动接触金国凤,并说动方光琛劝说其父巡抚大人方一藻,最好一并保奏金国凤为宁远总兵。

金国凤如果不能像历史上那样被提拔为宁远总兵,那么松山总兵的位置就轮不到杨振来坐了。

在历史上金国凤在松山之围解了之后没有多久,就因为守城之功,被朝廷任命为了位置更加重要的宁远城的总兵。

但是,现在,杨振没有死,相反,还进了松山城,等于说是分了金国凤的一部分守城之功。

这让杨振有些不敢确定,原本历史上的那些事情,比如金国凤出任宁远团练总兵官的事情,会不会因为这一点改变而发生什么变化。

所以,他想要通过方光琛,也即通过方一藻,来做出一些努力,尽量不要让这个事情起变化。

方光琛也是一个聪明人。

经过杨振苦口婆心的劝说,两个人终于在夜半三更过了子时的时候,在许多重要的方面最后形成了一致意见。

杨振的种种表现,再一次刷新了方光琛对他已有的认识。

方光琛初到辽东的时候,原本看好的人物是吴三桂,而不是杨振;想要拉拢合作的人物,也是吴三桂,而不是杨振。

方光琛只见了吴三桂几次,就被吴三桂智勇双全的传奇经历和表现所折服了。

从此之后,方光琛没少在方一藻的面前替吴三桂说话,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通过重用吴三桂,达到拉拢吴三桂和分化祖大寿麾下辽东军的目的。

但是,吴三桂对于方光琛的示好,始终是若即若离,对于方一藻的刻意拉拢,也是不置可否,一味应付。

之前,方氏父子上赶着拉拢吴三桂,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在辽东的各路将领之中,只有吴三桂这种智勇双全的人物,能够在将来取代祖大寿的位置。

可是现在,方光琛经过此次松山之行却赫然发现,由他的父亲营救出来并带来辽东的这个杨振,在智谋、心机、城府、军功、悍勇方面,竟然一点也不比吴三桂差。

特别是,这一次解围松山的进军与作战,比之吴三桂的传奇经历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天夜里,两个人聊到了三更天,直到说定了一系列需要提前说定的事项,杨振才告别而出。

次日一早,松山城的城门东门刚刚打开,辽东巡抚方一藻的大公子,头天夜里才抵达的方光琛,就匆匆忙忙地带着随从离开了松山城。

当然了,与方大公子同行的,还有杨振先遣营火枪队左翼副官张臣及其麾下的骑马火枪手们。

现在鞑子刚刚撤退,谁知道从松山回宁远的路上安不安全呢,没有人保护,万一方光琛在路上出个三长两短,杨振他们两个之前的谋划可就全泡汤了。

到了中午时分,金国凤派了金士俊过来请杨振等人,到总兵府一起陪同宁远来的特使即分巡道张斗吃饭。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方才知道,巡抚大人的公子竟然已经不辞而别了。

金国凤有些惊诧莫名。

但是他自认为方光琛的突然离开与他无关,再说方光琛并无官方身份,所以金国凤也并不是很在意。

倒是与方光琛同来的分巡道张斗,对方光琛的评价又降低了一个层次,觉得巡抚方一藻家的公子为人处世未免过于任性了点。

“方公子这次到军前来,本就是以私人身份前来,其实并无公事在身!巡抚大人认为他偌大年纪却身无功名,本想让他跟着本官,到军前见识一番,增加一些阅历,将来也好有个由头,给他找个出身!

“既然现在他已经不告而别了,那么也只有等本官回了宁远城以后,再去找巡抚大人说话了!你们不要因此受了什么影响!”

说到这里,张斗看着杨振说道:“昨夜听金副总兵讲起了守城的过程,其中多有感谢你率军来援的话语!由此可见,救援松山之功,宁远先遣营并未虚报!

“今日本官先看松山城防与城外鞑子营地,此外若有空闲,还要请杨协镇一同再去看看小凌河北岸的鞑子粮草大营,还有你们在小凌河河口的伏击地!

“实地验看之后,本官会亲笔书写一封考功核验的文书,松山城将士坚守退敌之功,先遣营将士海上驰援之功,只要属实,在本官这里就绝对不会埋没分毫!”

张斗的话,虽然起初是冲着杨振说的,但是说到最后,就已经是对着所有人说的了。

听了他的话,有资格陪同进餐的松山城几个将领,全都立刻站了起来,对着张斗,就是躬身一拜。

他们仗也打了,力也出了,各自麾下的伤亡也都不小,最担心的就是战后他们的功劳被埋没,所以听了张斗这个分巡道的话,人人感激涕零。

金国凤作为松山守城主将,在对着张斗行了礼之后,说道:“有了张大人这番话,松山守城将士的心就稳了!战死将士们的血就没有白流!职部替松山将士感谢大人!”

见金国凤这样,杨振也跟着说道:“职部替先遣营将士感谢大人!”

文人的笔,武士的刀,有个共同点,就是都能杀人。

不同在于,刀杀人要见血,可是笔杀人,却是杀人不见血。

久在军中的金国凤,自是知道其中的利害,而来自后世的现在这个杨振,当然也不敢含糊。

因为方光琛已经离开松山,返回宁远去了,张斗也不好在松山多耽搁,所以当天中午饭后,他就在金国凤、杨振、夏成德、张得贵、吕品奇一行人的陪同下,开始实地探看各处战场。

先是看了松山城的南门、南门外的鞑子大营,以及被鞑子重炮摧毁的南门外几个敌台;

接着看了松山城的西门、西门外的鞑子连营,还有西门城墙、城头以及城内被鞑子重炮击毁的建筑和房屋。

再接下来,一行人又在张得贵的带领下,策马前往鞑子的娘娘宫大营,以及小凌河北岸的鞑子粮草大营,亲眼验看了被大火烧成了灰烬的一个个粮囤子、草垛子遗迹。

最后,极端认真的张斗,还要求杨振等人带他去看了先遣营埋伏鞑子镶黄旗噶布什贤超哈的伏击场。

几天前发生过激烈战斗的地方,战斗的痕迹还存在,看着地上交错纵横的堑壕、陷马坑和万人敌爆炸后留下的巨大弹坑,张斗终于不再有任何的疑虑了。

就连之前一直对杨振等人宣扬的先遣营战绩存有疑问的夏成德、吕品奇,也仿佛似有所悟,知道了杨振和他的先遣营绝不是瞎说八道。

等到了黄昏,一行人返回松山城的路上,夏成德和吕品奇对待杨振和张得贵的态度,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过去夏成德、吕品奇对于先遣营这一伙来历不明、比乞丐也强不了多少的所谓官军,并不怎么看得上,连带着对他们“吹嘘夸耀”的战功也是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一伙人进了松山城相当于分了自己的守城功劳。

可是,出城之后这一路看下来,他们终于认识到,杨振及其先遣营这伙人,竟然是一支敢在野外跟鞑子噶布什贤超哈野战的人马!

这一点,就是松山城内他们麾下那些意志坚韧的守城将士,也是做不到的啊!

第一二五章 难处

且说三月十四日下午,辽东分巡道张斗在松山城内城外忙着察看战场、核验战功的同一时间,宁远城里,上上下下都是一片轻松欢快的气氛。

此时宁远城里的文武官员,军中将士,寻常百姓,贩夫走卒,全都知道了满鞑子围攻松锦等城折戟而返的消息!

“大帅!清鞑子真的就这么撤了?就因为杨振这小子烧了他们的粮草营?!就因为杨振这小子伏击了清鞑子的几百个噶布什贤超哈?!

“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就这么好说话?!卑职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些消息不像是真的啊!”

宁远城祖家大院深处,祖大寿本人的书房之中,再一次云集了祖大寿麾下的心腹干将们,这些人相互传递着看完了一封书信,其中一个将领忍不住心中疑惑,终于出言询问。

那将领说完了这话,祖大寿书房里坐着的将领们反应各不相同,有的点头附和,有的默不作声。

但是无一例外的是,听了这话,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祖大寿本人的身上,等着祖大寿亲自作出判断。

“杨振的捷报你们不信也就算了,现在堆在巡抚大人衙署门前的四百多颗清鞑子脑袋难道还有假吗?!

“就算你们不相信这点清鞑子脑袋足以让鞑子伪帝黄台吉就此退兵,可是刘周智、祖泽远从塔山、杏山送回来的消息,难道还能有假吗?!金国凤和祖克勇从松山城送回来的消息,还能有假吗?!

“再者说了,方巡抚家的那个大公子方光琛,今日中午已经进城了!他是从哪里回来的?!是松山!”

说到这里,祖大寿扫视了书房一圈,目光从自己一干心腹部将的脸上看过去,最后继续说道:

“不要再小瞧这个杨振了!去年他能从清鞑子大军的重围之中突围而出,终究是一个有本事的!

“你们啊,也不要再去眼红嫉妒杨振先遣营的功劳了!这个事情,你们说它是机缘巧合也好,说它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也罢,总之,是本镇,也是你们,先前都判断错了!

“杨振率部去救松山城,不管他本心是不是自己愿意,也不管他是不是因为惧怕本镇军法无情才去的,现在都不必再说了!

“就说之前,本镇征求你们意见的时候,你们之中哪一个不是推三阻四?!哪一个曾经自告奋勇了?!”

这几句话,越说越严厉,说到最后,祖大寿怒气满脸,已经是声色俱厉的呵斥了。

祖大寿并没有看错形势,松锦一带是个巨大的陷阱,这一点他没有错。

他唯一看错的,其实就是杨振。

他没有料到,本来一场送死之旅,是不死棋,但是竟然让杨振硬生生地给走活了。

并且,杨振还极其机缘巧合地,正好赶上了祖大寿预料之中的鞑子粮尽自退这个天赐的立功机会。

只要清鞑子最后粮尽而退了,那么不管当时是谁身在一线,都必定是大功一件。

早知道结局如此,他就该派自己的外甥吴三桂前去捡了这个功劳,而不是让吴三桂在宁远城里干坐着,坐等杨振等人兵败身死的消息。

自从宁远城里收到了杨振送回来的第二封捷报之后,吴三桂在祖家大院自己的住处,已经气得不知道摔碎了多少个酒杯茶碗了。

杨振让人送回来的捷报,不可能是假的了,因为随船运回来的一整船清鞑子脑袋,根本造不得假。

是不是杀良冒功弄出来的假鞑子首级,别人或许不清楚,可是他们这些久在辽东的将领们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现在祖大寿麾下的这些将领们基本上那个没有一个是草包饭桶、酒囊饭袋,这些人个顶个是辽东军中的悍将出身。

他们对杨振先遣营机缘巧合立下的战功,也并不纯粹是眼红嫉妒。

相反,他们对于杨振让人送回来的清鞑子首级,对于四百多颗清鞑子首级背后的残酷战斗,他们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佩服的。

只不过,这些首级摆在宁远城里,让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难以置信、不可思议。

因为,从他们各人自己的漫长戎马生涯积累下的经验出发,他们实在无法相信,杨振先遣营一共才几百个人,怎么就能斩获这么多真鞑子的首级?!

但是不管他们信不信,那么多鞑子首级的的确确送来了宁远城,而且还都是真的。

特别是祖克勇,固然是为人处世欠圆滑,有点不通人情世故,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他让人捎回的消息才更可信。

对于这一点,祖大寿本人以及祖大寿的麾下都没有任何疑问。

“那么——大帅!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既然鞑子大军已经撤退,松锦之围已经不解而解了,我们该如何做?!”

这个时候,在座众人之中年纪最小的吴三桂,突然对祖大寿说道:“尤其是松锦大捷报到朝廷之后,朝廷之上恐怕就又要催促大帅赶赴锦州坐镇了!”

“朝廷不催本镇,本镇难道就不去锦州了?!宁远虽好,但锦州该回,还是要回去的!”

祖大寿听了吴三桂的询问,先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略作停顿,随后又接着说道:“不论如何,鞑子撤了,总还是一件好事!松山没丢,金国凤固然有功,杨振没死,功劳也少不了!他们借着这个机会,可能往上一步!

“可是,你们不要忘了,这一次鞑子入寇松锦,锦州城,杏山城,塔山城,统统都没有丢!那么留守锦州城的祖大弼,坚守杏山城的祖泽远,还有坚守塔山城的刘周智,他们坚守城池,使得清鞑子无功而返,岂不是都有功吗?!”

——祖大弼是祖大寿的同母亲兄弟,祖泽远则是祖大寿堂兄祖大权的儿子,都是祖家人。

祖大寿把话说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心腹干将们,就都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金国凤顶住了鞑子大军的疯狂进攻,这个功劳是挡不住的。

杨振率领一个暂编的先遣营六百多人北上救援松山,最后“稀里糊涂”地走了狗屎运,居然赶上了鞑子大军粮尽自退。

这个事情既然已经上报了,那么松山之围既解,杨振的功劳就是板上钉钉没跑了。

可是正如祖大寿所说,如果金国凤守住了松山有功,那祖大弼守住了锦州,祖泽远守住了杏山,刘周智守住了塔山,算不算也有功呢?!

反正锦州、杏山、塔山外面都有鞑子的军队围城,至于鞑子有没有疯狂进攻,那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因此,只要朝廷封赏提拔金国凤、杨振,那就不能落下了祖大弼、祖泽远和刘周智。

甚至包括祖大寿自己,作为目前山海关外辽东官军的最高军事统帅,其他所有将领的功劳,说到底都有他的一份!

杨振固然有功,可是直接点将让杨振出马的祖大寿呢,岂不是识人在前、调度有方?!

祖大寿领着一干心腹部将,最后就定下了这么个善后的策略,准备借着这个机会,让自己的几个心腹部将搭上这个“松锦大捷”的顺风船。

“鞑子撤了,终究是一件好事!接下来,且先看方巡抚如何做吧!长伯留下陪本镇再说说话,其他人都散了吧,散了吧!”

祖大寿拿定了主意之后不由自主地叹口气,然后就把云集在他书房里的其他心腹将领们都赶了出去,独独留下了吴三桂。

“长伯啊!今天你再以你的名义,给高总监高公公写上一封信,把我刚才说的意思写清楚,尽快遣人总到山海关去!

“至于你做总兵的事情,那就再等等看,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机会!我料清鞑子伪帝绝不会从此偃旗息鼓,善罢甘休,长则一年,多则半年,鞑子大军必会卷土重来!到时再说!”

吴三桂低着头,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一丝的喜怒哀乐来,此时听了这话,抬头对着祖大寿说道:

“舅父放心!舅父的话甥男明白!甥男前程全由舅父做主!”

“祖家家大业大是不假,这是好事,可也不是好事,家大业大也有家大业大的难处啊!

“这么些人都指望这我,我这里也得一个一个来不是吗?还是唯有长伯你,能够体谅舅父的难处!”

第一二六章 策略

吴三桂的顺从,让祖大寿多少感到了一些宽慰,说完了上面的话,又想了想,接着对吴三桂说道:

“另外,我一会儿让人拾掇好六百两金叶子,你派一些妥当人带着信件,也带着这些金叶子,一起去见高总监吧!——去吧!”

吴三桂听见这话,立刻站了起来,冲着祖大寿抱拳躬身施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

吴三桂走了以后,祖大寿自己一个人继续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盯着桌案上祖泽远和刘周智送来的书信发呆,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与祖家大院相距不过一里多地的辽东巡抚衙署内,也有几个人在议论着什么。

不过与祖家大院祖大寿书房内的凝重气氛相比,巡抚衙署二堂上的气氛,却是轻松活跃多了,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片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此时在座的,一共是三个人,都是文官。

除了辽东巡抚方一藻之外,还有一个文官是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另外一个文官是朝廷户部派驻辽东的督饷郎中袁枢。

只见邱民仰将自己手里拿着的奏章样子的东西合上,一边递给了身边坐着的袁枢,一边说道:

“鞑子既然已经撤了军,松锦大捷就已经成为定局了!巡抚大人前番当众承诺,杨振先遣营建功之后,要保奏他成为一方总兵!此时兑现承诺,正是言出必践,善始善终!

“而且,邱某也认为,以杨振的本事,还有杨振如今的战功,足以当得起这个总兵的重任!如果抚院大人需要有人联署保奏,邱某愿附骥尾,共襄其事!”

“正是如此!正该如此!如果抚院大人需要下官一起联署保奏,袁某也愿意与邱大人同附骥尾!”

袁进也和邱民仰一样,来到辽东任职几个月来,已经基本看清了一个事实,眼下辽东各城守将守军,都是唯祖大寿的军令是从。

至于辽东巡抚方一藻,宁前兵备道邱民仰,甚至包括督饷郎中袁枢,这些曾经在宁远城里算得上头几号人物的朝廷文官,现在变得没有一点话语权。

他们说出来的话,若是没有祖大寿的背书,那就跟放屁一样,根本无人理睬。

这个情况,不仅让辽东巡抚方一藻暗地里十分不爽,同样也让一个兵也管不了的宁前兵备道邱民仰心里十分不满。

早些年,辽东巡抚职位撤销期间,宁前兵备道可是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当年的袁崇焕就是以一个宁前兵备道的身份把整个辽西大地搅得风云变幻。

可是现在呢,除了终日枯坐在宁远城里,终日枯坐在自己的衙署职房之中,邱民仰调动不了辽东军中的一兵一卒,也指挥不了宁远城里的一兵一卒。

所以,对于急于改变这个现状的邱民仰来说,方一藻保奏杨振为“宁远总兵”的想法完全符合他的利益和期望。

没错,方一藻在自己的奏章里,白纸黑字地写着,要保奏杨振出任宁远总兵,这对方一藻有利,对宁远城里的文官都有利。

至于袁枢,之前他就十分看好杨振,这一回,杨振果然没有辜负袁枢对他的期待,不仅解了松山之围,而且还有许多斩获。

最让他欣慰的是,连带着袁进及其水师营都跟着立了不小的功劳,足够令他这个督饷郎中在辽东站稳脚跟了。

且说邱民仰和袁枢二人听了巡抚方一藻的想法,并且细看了方一藻直接写给皇帝的奏章内容之后,当即表示愿意与方一藻一起联名保奏杨振升任总兵。

方一藻料到他们会赞成,但是没有料到这一点,略微盘算一番之后,当场答应,并且请了两人就在巡抚衙署的二堂上署上各自的名字。

邱民仰和袁枢二人署完姓名,随即告辞离去,就在这个时候,二堂偏厅里的一扇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赫然正是方光琛。

从松山到宁远,陆地上早有驿道相连,两地之间的驿道,不过一百二十里左右,快马两三个时辰就到了。

方光琛清早天刚亮就出发,在张臣等人的护送下一路顺利,到了中午时分就紧赶慢赶进了宁远城。

并且一回来,就把鞑子撤军的大好消息报告给了自己的父亲方一藻,同时也把自己与杨振已经达成一致的那些想法,一并汇报给了方一藻。

方一藻立刻遣人写了布告,张贴在巡抚衙署大门外的墙壁上,向宁远全程军民宣告了满清鞑子撤军、松山之围已解的喜讯。

与此同时,连忙写就了报捷与请功的奏章,派了人去请来邱民仰和袁枢,与他们商量如何向朝廷报功,如何奖励有功之人的事情。

于是就有了方才的场面。

且说方光琛从屏风后走出来,来到方一藻的身边,顺手拿起方才邱民仰和袁枢联署的奏章本子,看了起来。

结果他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大吃一惊“父亲大人!您是不是搞错了啊?!怎么您还是要保举杨振出任宁远总兵呢?!

“儿子也知道,让杨振当上宁远总兵对我们更有利,可是明知道十有八九成不了,又何必非要去争呢?!”

方光琛看了父亲方一藻亲笔书写的保举杨振的奏章,心中无比讶异,忍不住叫了起来。

之前在松山城内,方光琛已经与杨振达成了一致,自己要先捏着鼻子把金国凤保举到宁远总兵的位置上去,然后力助杨振出任松山总兵一职。

若是祖大寿、高起潜等人仍然从中阻挠,那么就退而求其次,让杨振平级调动,从宁远副将的位置上,调任到松山城内,出任金国凤现在担任的松山副总兵。

让守卫松山城有功的金国凤升任宁远总兵,然后让救援松山城有功的杨振接替金国凤松山副总兵的位置,完全说得过去。

即便高起潜再记恨杨振及其旧部,也不至于连一个平级调动都反对吧?!

而且,从宁远城方一藻的身边调到松山前线,还是副将出任一路副总兵,任谁看来,也不会认为这是对有功将领的褒奖。

方光琛这个计算了许久的想法,之前也已经给他的父亲方一藻禀报过了,当时方一藻也同意了。

所以,此时看到了这个奏章的内容,完全不是之前商量好的对策,心里的惊讶可想而知。

不过,对于自己儿子的惊讶询问,辽东巡抚方一藻却是面带微笑,老神自在,端着茶碗喝了一口,品了品,吐出茶沫子,然后缓缓说道:

“你总是自以为聪明有头脑,不将天下读书人看在眼里,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圣人所说——取乎其上得乎其中的道理吗?!”

说到这里,方一藻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然后看着自己的儿子继续说道:“子曰——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你若只是想要松山总兵,那么到最后,可能只是得一个松山副总兵!只有你坚决要求宁远总兵的位置,而且显得志在必得、非得不可,到最后,方能得到松山总兵的位置啊!这其中的道理,并不难明白,你且琢磨去吧!”

“可是——”

“没有可是!”

“万一——”

“没有万一!”

“好吧——父亲大人,那就这样吧!”

第一二七章 子曰

方一藻宦海沉浮许多年了,早知道官场如战场,且更像是商场的道理,要想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就得学会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他并没有径直按照杨振的建议去做,而是按照自己的本心,保奏宁远副将杨振就地升任宁远总兵,保奏松山副总兵金国凤就地升任松山总兵,并且全都没有加“团练”的字样。

这就是他开出的条件。

那么这个条件又是开给谁的呢?

辽东巡抚方一藻虽然已经算是封疆大吏了,但是他并没有胆子敢给崇祯皇帝开条件,也没有多大胆子敢给朝廷和内阁开条件。

事实上,这个条件他是开给宁远城内的祖大寿,以及远在山海关内的高起潜的。

他想拉拢祖大寿,想让祖大寿为己所用,可是很快他就发现,祖大寿根本不愿向他靠拢,因为人家祖大寿早就有了更大的靠山。

那个靠山,就是远在山海关的钦命蓟辽总监军,也就是崇祯皇帝宠信的大太监高起潜。

看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方一藻原本以为自己的辽东巡抚生涯已经没有什么干头了,可是未曾想,自己一手带来辽东的宁远副将杨振居然死里求生,硬是搞出来一个说得过去的“松锦大捷”出来。

想想祖大寿对待自己的态度,再想想杨振在辽东的处境,方一藻迅速地做出了取舍,决定借着杨振给他制造的机会再拼搏一把。

方光琛给他带回来的情况,正合他的心意。

但是老谋深算的他,却很清楚,这个事情成与不成,并不单纯取决于自己的态度,也并不单纯取决于朝堂或者内阁的态度。

因为在很大程度上,这个事情的成与不成,取决于现在驻留在山海关内的那位蓟辽总监军高起潜的态度。

如果高起潜从中作梗,向皇帝提出了不同的意见,那么凭借皇帝对高起潜的信任,这个事情多半就成不了了。

可是高起潜会不会从中作梗呢?

这个问题方一藻根本没有考虑过,因为他很清楚,高起潜一定会从中作梗。

去年杨振及其旧部得罪过高起潜,而自己顶着高起潜的压力,愣是把杨振及其旧部带到辽东任职,就凭这一点,高起潜就一定会从中作梗。

可是方一藻也想过了,并且把这一点考虑了进去。

他之所以明知道让杨振当宁远总兵,十成的算计里有八成乃至九成不可能成功,却非要联署保奏杨振当宁远总兵,就是因为高起潜绝不会让自己如愿。

可是方一藻同样清楚,杨振救援松山的战绩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鞑子围困松锦诸城的大军在杨振的骚扰之下撤围而去了,这也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

就凭这一点,高起潜就是对杨振及其旧部再怎么看不顺眼,再怎么不满意,他也不敢做得太过分了。

因为解救松山和锦州的战事,是崇祯皇帝和朝堂上下全都在密切关注的大事!

关内的将领们面对土寇流贼,随便打个胜仗,有点斩获,就能被封为总兵,凭什么杨振在辽东率领数百人的先遣营援军击退入侵松锦之地的数万鞑子大军,就不能升任总兵呢?!

再者说了,辽东可是有着“十分光辉”的兵变历史的啊!

难道他高起潜就不怕欺人太甚,一不小心逼反了杨振及其旧部士卒?!

所以,方一藻凭借着自己多年的官场经验,十分笃定地认为,祖大寿、高起潜之流一定会从中作梗,不会让自己如愿以偿,也一定不会让杨振如愿以偿,可是他也相信,他们绝不敢做得太过。

再怎么说,自己身为钦命的辽东巡抚,作为眼下山海关外的文官之首,自己保奏谁,弹劾谁,在皇帝陛下的面前,都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这就是方一藻做出决定时的心理。

当然,方一藻的这个心理,杨振并不清楚。

所以,当张臣在当天深夜叫开了松山城的东门,兴冲冲地回到松山城里的城隍庙,将方光琛的口信带给了杨振以后,杨振差点脱口而出飙出一句“娘希匹”来。

张臣带着麾下火枪队左翼,一路上策马狂奔,累了个半死,目的就是尽快把从宁远城方光琛那里得来的“好消息”尽快带给杨振。

要知道,他们今天早上天刚亮就护送着方光琛出发了,中午午时前后才抵达宁远城,到了下午未时刚过,就又带着方光琛的口信着急忙慌地往回赶。

一天之内,从大清早出发疾驰宁远,再到大半夜里回到松山,前前后后,累计狂奔疾驰了超过二百里的路途,而期间,他们只在辽东巡抚衙署里面休息了一个时辰左右。

这份辛苦,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受得了的。

张臣他们一行人马,之所以如此不辞辛劳地往回赶,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将辽东巡抚、宁前兵备道和朝廷督饷郎中决意联署保奏杨振出任宁远总兵的好消息带回来。

可是,当他着急忙慌累个半死终于把消息带到杨振面前的时候,杨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根本连一点喜悦的样子也没有。

这个意料之外的情况,让张臣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一满肚子的疑惑不解。

“大人!方公子说,方巡抚、邱兵备,还有袁郎中,全都在保奏大人出任宁远总兵的奏章上署了名,联名保奏大人当总兵啊!

“对咱们先遣营来说,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一个天大的喜讯啊!大人你——怎么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样子呢?!”

看着杨振听了自己带回来的口信之后,就在居住的小室里不住地来回踱步,不仅没有一点喜悦,反倒是一脸的不高兴,张臣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心底里的疑惑,于是开口向杨振询问原因。

“我他么能高兴吗?!老子已经下了决心,准备在松山城里大干一场,为将来的第二次松锦大战做准备了,现在可好,方光琛这小子口惠而实不至,居然没有能够说动他亲爹按照自己的说法来!”

杨振听了张臣的问话,并没有当即回答,只是在心里恨恨地抱怨着方一藻和方光琛父子俩太自私,只为他们自己在辽东的利益考虑,而没有考虑到辽东的复杂形势。

过了片刻,杨振看见张臣还在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而他自己也终于想起自己与方光琛的夜谈,先遣营里并无其他人知晓,于是对张臣说道:

“辽东形势复杂,人心更加复杂!我也不是不愿意到宁远当总兵,而是担心他们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以你对现在辽东将门的了解,他们会让我杨振顺利当上宁远总兵吗?!”

“这个——卑职倒是没有来得及认真想!难道说祖大帅会不同意?!卑职听说大人带着咱们先遣营的人马离开宁元之前,祖大帅也曾当众承诺事成之后,要保奏大人出任一方总兵的啊!难道祖大帅这样的人物也敢食言自肥不成?!”

杨振的回答,让张臣一时之间也有点忐忑了。

原来的辽东大地上,将门世家很多,但是经过多年的战争之后,现在的辽东将门剩下的不多了,而且几乎全都集中在了祖大寿的麾下。

像杨振这样的前辽东将门世家子弟,还能不能被以祖大寿为首的祖家军所接受,确实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不过,想到了这里的时候,张臣突然又电光火石般地记起了临行前方光琛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没头没脑的话,于是当即又对杨振说道:

“对了!大人!卑职今日下午从宁远城返回之前,方公子说了方巡抚他们联署保奏大人出任宁远总兵的事情之后,还说了一句话,我当时只顾着高兴,没有记太清楚。

“方公子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子曰,大概是是说——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取其下,无所得!大概是这么一句话,卑职有点记不全了!只是不知道这些话对大人有没有用?”

张臣本是一个武人,对子曰诗云之类的东西天上有着隔阂,况且当时又正在兴高采烈的兴头上,并没有认真去听方光琛后来对他说的话,现在绞尽脑汁也只是记起了这么几句,而且说的也只是一个大概。

然而,这也足够了。

第一二八章 荒谬

“取其上,得其中,取其中,得其下,取其下,无所得?!张臣!你确定方光琛当时就是这么跟你说的?!”

“卑职可以肯定!虽然卑职记不太全了,但敢肯定就是这么几句子曰!当时在场的还有火枪队左翼的棚长马壮!要不——卑职把马壮也叫来,问问他有没有记住?”

杨振并不熟悉论语,但这几句意思也算直白,并不太难理解。

自从从张臣的嘴里听了这几句话,就背着手在小室里来回踱步,一边来回走着,一边念叨着这几个短语。

突然,灵光一闪,他仿佛知道怎么回事了:“不必去叫马壮了!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方巡抚这么做的意思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说完这话,杨振方才的满脸郁闷一扫而空,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停下了来回走动的脚步,对张臣说道:

“张臣!你辛苦了!你和火枪队左翼的弟兄们都辛苦了!但是你们这一趟的辛苦没有白费!你带回来的口信,很有用!回头你们再把巡抚大人保奏我和金副总兵升任总兵的消息传出去!现在,赶快回去休息吧!”

张臣带着一肚子的莫名其妙走了,但是杨振的心却彻底放松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杨振一觉醒来,穿戴好了衣服,打开自己的房门出来,就看见外面站着一堆人,而且人人脸上都是挂着笑容。

“杨兄弟!恭喜!恭喜啊!我听张臣他们从宁远带回来的消息说,巡抚大人、兵备大人已经一起向朝廷保奏兄弟当宁远总兵了啊!这可是先遣营的大喜事啊!”

一大早上起来,徐昌永听说了张臣带回来的消息,就立刻来到了后院,想多了解一些情况,特别是关于自己下一步去向的情况。

所以,他一看见杨振起床出来,就连忙上前说话。

同样已经早起,在院子里唠着闲嗑的张得贵、金士俊、杨占鳌、王守堂等人,看见杨振出来,也都跟着徐昌永围了上来。

对于徐昌永和众人的心思,杨振自然也能猜出来,于是先和徐昌永打了个招呼,然后对着众人说道:

“张臣昨晚从宁远回来,确实带回来了一些好消息!巡抚大人、兵备大人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是最后能不能成,还是要看朝廷的,还要看圣上万岁爷的!

“现在等于是撇!还差着一撇呢!所以,大家也不要太当真了!万一有了意外,岂不是空欢喜?!

“当然了!如果我杨振有了好事!你们——众兄弟也肯定差不了!所以,你们也不必太着急!且在这个松山城里安生等着吧!”

说完这个话,聚集在院子里的一干人丝毫不受杨振话里话外透出的那股子谨慎劲儿的影响,依旧嘻嘻哈哈地高兴着。

杨振看见金国凤的长子金士俊也在人群里,于是冲他摆了摆手,把他叫到了自己的跟前,对他说道:

“士俊老弟!巡抚大人保奏你父亲金副总兵升任总兵的事情,当是千真万确了!你可以回去跟你的父亲金副总兵说了!让他也高兴高兴!”

对金士俊来说,辽东巡抚方一藻保奏他的父亲当上总兵,当然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自从鞑子从松山城外撤军之后,他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期和预感。

虽然松山总兵可能不如宁远总兵的位置好,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个总兵职位啊!

金士俊听了杨振的话,自是眉开眼笑,一路小跑着往松山北门内的“总兵府”去报信去了。

一贯奉行低调策略的杨振,这一回之所以这么“高调”,明知道撇,就大张旗鼓地把这件事情搞得满城风雨,当然有他自己的考虑。

现在的他,对辽东巡抚方一藻的策略,已经心领神会了。

有了杨振的推波助澜,到了中午时分,杨振即将升任宁远总兵、金国凤即将升任松山总兵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松山城的大街小巷。

不管是先遣营北上救援的人马,还是原来跟着金国凤辛苦守城的人马,都是一片欢欣鼓舞。

辽东分巡道张斗仍然驻留在松山城内,听说了松山城内流传的这些消息,心底里暗暗着急。

张斗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尽快赶回宁远城去,需要尽快把自己在松山军前核查的情况,以及松山城内的情况,报告给方一藻,甚至直接报告到朝廷上。

到了当日中午时分,张斗收拾了东西,领着从人,匆匆告别了金国凤,在金国凤派出的一小队人马的护送之下,南下宁远城去了。

就在张斗离开松山城的同一天傍晚,已经离开松山城三天之久的祖克勇,终于带着麾下骑兵五十余人,回来了。

祖克勇回到驻地城隍庙,很快就来求见杨振来了。

杨振又让人找来了营里的其他将领,张得贵、徐昌永,还有李禄,一同过来听取祖克勇的见闻,一起商讨下一步的打算。

“协镇大人!前日早上离开松山南下之后,祖某先往南去了杏山一带巡哨!松山与杏山之间,驿路两侧山岭中虽然多有鞑子营地,可以看出松山杏山之间此前多有伏兵,不过祖某路过的时候,鞑子伏兵营地,皆已经人去营空!

“前日午后,祖某抵达杏山城外,杏山守将副总兵祖泽远乃是大帅从子,亦即祖某之族兄,一番交谈之下,始知鞑子饶余郡王阿巴泰围困杏山多日,也于十一日夜撤围!

“祖某在杏山休整当晚,杏山副总兵祖泽远接到塔山守将副总兵刘周智信使询问杏山以北军情,得知围困塔山之鞑子武英郡王阿济格部大军也已于十一日夜撤围!

“松山城以南已无鞑子军队,祖某遂于昨日上午巳时离开杏山,往北巡哨,过松山而不入,直赴锦州,哨探之余,传递消息!得知锦州外围鞑子营地于十二日已全无一人!至今日已三日了!

“此外,祖某一行所见所闻,塔山、杏山、锦州城池皆无恙,除城外屯堡敌台损失颇重之外,城池完好如初!这一次鞑子大军入寇松锦等地,实唯松山被兵最多,作战最烈,受创也最重!”

杨振把人都召集齐了之后,就在自己居住的小室内,祖克勇面对着杨振和其他几个同僚侃侃而谈。

不过,杨振能够看得出来,出去这一趟回来,祖克勇高冷的姿态未变,但是他的情绪明显不高。

特别是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似乎不带一点感情。

祖克勇经历了什么,他在杏山跟他的族兄祖泽远谈了什么,或者他在锦州跟他的祖叔祖大弼谈了些什么,杨振不想去问,也不太在意。

以他这些日子对祖克勇的了解,祖克勇绝不是那种是非不分、曲直不辨,或者会颠倒黑白的那种人。

只要他把先遣营的战绩,以及松山城的战况,如实地反映给祖泽远,再经祖泽远的嘴,如实地反映给他们背后的祖大帅,这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杨振一概不想过问。

崇祯四年,祖大寿在大凌河城被围之后开城出降的时候,有许多将领跟着祖大寿一起出降,其中就有祖克勇的份儿。

当然也有祖泽远的份儿。

现在祖大寿麾下的很多心腹将领,都在那个时候一起跟着祖大寿投降了黄台吉。

而那些宁死不屈、坚决不肯开城投降的何可纲等人,则被祖大寿下令斩首示众。

祖大寿带着一批心腹干将从鞑子的大营里“逃”回来以后,说他这么做是为了迷惑鞑子,让鞑子相信他投降的诚意,搞的是苦肉计。

这样的事情,在现在的杨振看来,简直就是纯粹的扯淡,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可是,让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崇祯皇帝居然接受了祖大寿漏洞百出的解释。

大凌河城丢了,何可纲等忠于大明的忠臣死了,崇祯皇帝竟然捏着鼻子认了,并且继续让祖大寿统帅辽东军队的主力坐镇锦州。

明末的历史上,有许多让人感到荒谬的事情,但是在杨振看来,其中最扯淡、最荒谬的事情也莫过于此了——

一个投降了敌国的将领,居然能够带着一杆心腹将领从敌营“逃”回,而且“逃”回之后,居然还能再次统率大军与投降过的敌国对峙。

简直是匪夷所思!

而祖克勇就是这件事的亲历者之一。

第一二九章 风气

有时候,杨振真的很想问问祖克勇,在崇祯四年冬大凌河城被鞑子大军围困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在大凌河城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特别是,他们跟着祖大寿投降了黄台吉之后,在黄台吉的大营里那几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可是他一次次话到嘴边,又一次次自己咽了回去。

这些东西,在眼下的辽东军中,几乎就是一个禁忌话题。

本来知道的人也不多,其中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情况的外人就更少了。

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年了,连崇祯皇帝都不追究了,自己再去追问这个话题,岂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自己要是把话挑开了说,且不说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吧,至少从此以后,他与祖大寿以及当年跟着祖大寿一起在大凌河城投降鞑子首领黄台吉的那些祖家军将领们之间,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这可不是现在的杨振想看到的结果。

且说杨振一边想着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一边看着祖克勇讲述从松山到杏山,再从杏山到锦州一路的所见所闻。

等到祖克勇讲完这些,杨振的小室内一片安静,杨振没什么可问的,也没什么想问的,所以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徐昌永突然打破了寂静,对祖克勇说道:“祖兄弟!杏山、塔山一带,既然已经没有了鞑子军队的踪影,锦州与宁远之间道路已经畅通,那么,大帅那边可有军令传来?咱们救援松山城的事情已了,下一步咱们是回宁远呢,还是就近直接去锦州?!”

祖克勇与徐昌永所部原来都是跟着祖大寿驻守锦州城的,现在鞑子已经撤军,锦州与宁远之间的驿路已通,按理祖大寿是要率军继续回到锦州坐镇的。

这样一来的话,祖克勇与徐昌永两人只要不是继续被留在杨振的先遣营里,那就十有八九得回锦州城了。

若是下一步去锦州,那么松山距离锦州很近,他们就没有必要南下宁远来回折腾了,直接去锦州即可。

“这个——你带的蒙古兵和我带的大帅中军,今后到底是去是留,何去何从,现在还不好说!咱们且先在松山城里,等候大帅的命令吧!”

祖克勇自己的心里,一时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愿意回到祖大帅的军中,还是愿意留在杨振的先遣营里。

这一次杏山和锦州之行,让他再一次深深感到,杨振的先遣营与祖大帅麾下各部军队之间,存在着许许多多的不同。

他在杨振身上看到的那种坦荡无私、无所畏惧的品质,不管是在杏山的祖泽远那里,还是在锦州的祖大弼那里,都看不到一丝一毫。

特别是,他在杨振先遣营里感受到的那种蓬勃向上、奋发有为的气氛,也是他从军这么多年以来,从没有在其他军队里遇见过的新东西。

先遣营成立的时间不长,但是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经过了几场同生死、共富贵的战斗之后,已然初步形成了一个先遣营特有的东西。

这个特有的东西,可以说是先遣营的性格或者个性,也可以说是先遣营的风气或者作风。

总之,与眼下在辽东的其他军队比较起来,杨振的先遣营是那么的不同。

什么一切行动听指挥了,什么一切缴获都归公了,什么誓同生死共富贵了,以及杨振指挥作战时不拘一格的那些打法,都让祖克勇眼界为之一开。

这些东西让他十分留恋,若是他自己可以自主选择,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愿意留下来的。

这一次,他去杏山和锦州方向哨探,既然入了城,当然也就询问了祖泽远和祖大弼对于自己下一步去向的意见。

祖泽远听了他介绍的杨振和先遣营情况之后,力主他继续留在先遣营里。

但是,让他留下的职责,不是为了团结抗清,而是要让他随时随地监控杨振,监视先遣营这支新出现的力量。

如今,祖泽远已经写了书信,把这个意见发往宁远请祖大帅定夺去了。

考虑到祖泽远在祖大寿心中的重要地位,祖泽远的这个意见,几乎一定会被祖大寿所接受。

对此,祖克勇的心里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喜,还是悲,是该接受,还是该反对。

至于祖大弼,初听了祖克勇的询问之后,是主张他回锦州的。

可是在听了祖克勇介绍的祖泽远的意见之后,祖大弼立刻改变了主意,也主张祖克勇留在杨振的身边,以备将来祖家军不时之需。

然而这一切,却都让祖克勇的内心变得十分纠结。

从他的本心来讲,他并不反对继续留在先遣营。

可是他想留下来的原因,是想与杨振,与先遣营的众兄弟们一起干一番事业,而不是去做一颗被祖家军安插在先遣营里随时反水的棋子。

但是,作为祖家的旁支小宗子弟,他在祖大寿以及祖家大宗嫡系子弟面前,并没有多少自主权。

特别是在祖泽远面前,他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两个人与其说是宗族兄弟的关系,不如说是主仆关系更近似一点。

所以,当他从锦州城回到松山城的时候,他的情绪异常的低落。

当徐昌永问他自己们的下一步去向时,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他虽然已经大体知道了自己的下一步去向了,但此时此刻他宁肯离开先遣营,也不愿意充当那种不光彩的角色。

几个人在杨振房间里的谈话,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祖克勇既然回来了,先遣营各队人马再次凑齐。

这段时间,大家都需要在松山城里等待宁远的命令,虽然没有了作战任务,但也不可能干闲着。

所以,杨振干脆动员了祖克勇、徐昌永两部人马,与张得贵、李禄、张臣等所部人马一起,到了南城和西城的城内外、废墟里,去搜集鞑子射进城上和城下的铁弹丸。

这些铁弹丸,要集中供给王氏父子负责的制铁所,让他们打造先遣营继续的武器装备。

首先,这些铁料要用来打造火枪队需要的刺刀。

杨振照着后世汉阳造单兵步枪刺刀的样式,简单画了一张草图,交给了王守堂父子,让他们照样打造。

其次,这些铁料要用来改造先遣营剩下的二百杆普通火绳枪。

现在这批火绳枪暂时用不上,因为杨振的先遣营里没有那么多火枪手。

但是他先遣营的人手不可能一直就这么点,将来肯定是要扩大规模的,即便一时养活不了上万人马,起码扩编到两三千人马还是很有希望的。

在杨振的设想之中,只要他能够在松山城立足,成为这个城池的主将,他就要立刻派人前往登莱、山东、河北甚至江淮一带去招兵。

他身边的严省三,出身沧州,郭小武出身登莱,将来都可以把他们派回他们自己的老家去,给自己招来一批兵员。

虽然这些兵员现在八字连一撇也没有,但他必须趁着现在安闲的时间尽快做好准备。

再者,这些铁料还要用来大批量地铸造铁壳木柄手榴弹的圆筒状铁壳子。

杨振把自己关于铁壳木柄手榴弹的想法,全盘告诉了王守堂父子,让他们想办法把收集来的铁料化了,直接用范铸法铸造手榴弹用的圆筒状铁壳子。

融化铁料可能稍微费点劲儿,但是用范铸法直接批量铸造圆筒状的铁壳子,可比纯手工打制铁皮壳子效率高多了。

而且范铸的生铁壳子,弹体性脆,大量装填黑火药,威力同样不容小觑。

杨振倒是希望自己有能耐制造梯恩梯炸药,那就啥也不用说了。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在现有的条件下,他能够想到或者说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松山城内外一片安静祥和,不仅没有鞑子的哨探出没,而且锦州和宁远方向,也同样没有人前来松山联络。

金国凤听闻自己将来很可能要继续在松山城内就地升任总兵,对于松山的城池防御自是一点也不敢松懈。

每日里都督促着麾下原来的松山守军各部,努力整修和加固之前在松山城攻防战之中被鞑子重炮击毁和打坏的城墙。

松山城外和小凌河南北两岸所有鞑子军队的营地,也被松山城内的各部人马给拆了个干干净净。

鞑子之前为了搭建营垒而砍伐的大量木材,全部落入到了松山城内各部人马的手中。

东门外的,从娘娘宫附近到小凌河北岸鞑子粮草大营,搭建营寨的木材全都归了先遣营。

南门外的鞑子大营,各种原木全都归给了之前一直守卫南门的吕品奇所部。

西门外的鞑子连营,营垒、木材,还有其他鞑子遗留下来的有用物品,自然落到守卫西门的夏成德所部手中。

而北门外的鞑子营地,自不用说,一切有用的材料,都归给了金国凤直领的人马。

至于杨振看重的废弹丸铁料,因为搜寻并不容易,而且对其他各部没用,这个倒是没人争,也没人抢,全都归给了先遣营制铁所。

第一三零章 吃土

接下来的十来天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松山城里就像变成了一个大工地一样,城里的各支队伍,都在忙活着各自的上官安排下来的事情。

金国凤一直指挥着夏成德所部和吕品奇所部,忙着修补松山西城和南城被损坏的城墙和防御设施。

同时,也动员了城里已经不多的乡勇民壮、商民百姓,一起帮着官军士卒清理西城和南城的废墟。

杨振所部负责的东门,相对比较完整,不需要大费周折地修补,又因为他们这些人马目前并不属于金国凤的麾下,所以金国凤也不来调动他们。

现在,松山城里在都在传言,说杨振将来可能要出任宁远的总兵,一旦杨振要是离开了松山,先遣营自然也会跟着离开松山。

所以,不管是金国凤还是夏成德,又或者是吕品奇,对待杨振及其先遣营各队人马,都是相敬如宾,也不给先遣营安排其他活计。

除此之外,松山之围解除之后,东南五六十里外的笔架山屯粮城,已经向杏山、松山、锦州三地紧急补充了大批粮草军需。

其中自然包括有调拨给先遣营的那一份儿。

所以这十来天里,杨振在松山城里不愁吃,不愁喝,不愁鞑子来杀他,也没有人来给他安排事情干,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舒坦日子。

如果能够有个美女伺候着,那就更好了。

当然,杨振本人安闲下来了,却并不意味着先遣营的各支队伍就能像杨振一样安闲下来。

按照杨振之前的吩咐,掷弹兵队的李禄先是带着人马,去了娘娘宫庙里,把娘娘宫庙里的所有自军能用的东西,全都搜刮了回来。

包括各处大殿里悬挂的幔帐,以及钟鼓楼上的钟鼓,甚至包括大小殿堂里面铜的、铁的香炉、烛台。

凡能用的,一个也没落下。

倒不是杨振愿意对天后妈祖娘娘不敬,而是这些东西与其留给将来鞑子再来的时候使用,倒不如自己抢先拿下。

如果不是因为杨振的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要留着这个娘娘宫,在将来某个时候狠狠地坑鞑子一把,那么在这些日子里,他恐怕就要接受其他将领的建议,直接将娘娘宫给拆了,免得留给鞑子们做行营或者行宫使用。

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

一来,下一步自己还要用船用水师,拆了天后妈祖的宫庙,也怕是水师营的水手们犯忌讳。

二来,他自己也存了个万一之想,那就是利用松山城外方圆十里之内唯一保存相对完好的这处宫庙建筑,坑鞑子一把。

坑死谁不要紧,反正能坑死一个算一个,要是一下子就能坑死一堆满鞑子亲贵,那就更好了。

所以,这些天里,李禄奉了杨振的命令,一直带着掷弹兵队的四五十个人,在外辛苦劳作。

不仅把娘娘宫里的有用之物搜刮一空,而且还在娘娘宫大殿里的不同位置,埋设了五颗精心制作的万人敌。

娘娘宫的大殿里地面平整,地上铺着一层大块的方砖。

有的方砖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出现了破损。

李禄按照杨振给他画的图形,指挥着手下人起开了两排青砖,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丁字形的布局。

先在丁字形的“一横”下面,每隔几步就一个坑洞,连着挖了五个,并在坑洞里埋设了五颗药量充足的万人敌。

然后,沿着丁字形下面的“竖钩”挖一道沟槽,通到大殿的外面,并且一直挖到娘娘宫的围墙外面。

最后,将五颗万人敌上的特制药捻子,缠绕在一起,用油布紧裹着,埋在沟槽里。

大殿里埋好以后,用土小心铺平,然后再铺上起开的青砖,把地上的浮灰扫上去,将地面恢复如初。

大殿外面的就好办了,用起出来的干土回填,然后轻轻踩实了即可。

李禄用了三天时间,把这些比较精细的活计做完。

本以为大功告成了,结果兴致冲冲地一向杨振汇报,立刻就又被杨振给安排了更多的活计,而且还是同样一项任务。

杨振问他,你如何判断鞑子的将领们何时在议事,又如何赶在在他们议事的时候接近娘娘宫的围墙,并将万人敌引燃。

李禄当时竟无言以对。

随后,杨振对他说,如果将来鞑子小股人马入驻娘娘宫,没有大人物,那么用万人敌炸死他们的设想就作罢,就当白弄了。

如果鞑子王爷以上大人物入驻,那么娘娘宫周边就一定是营帐遍地,戒备森严,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接近娘娘宫,引燃万人敌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如果解决不了这个点火引爆的问题,那么在娘娘宫的大殿里埋设再多的万人敌,也没有一点用处。

那么如何将预先埋设好的那些万人敌引燃,然后将住在娘娘宫大殿里的鞑子高官们炸到天上去呢?

直到他愣了半天,也想不出成功的办法,杨振才告诉他说,还是要继续挖沟,挖地沟,甚至是地道。

就这样,杨振出了这个主意之后,李禄又带着自己手下的掷弹兵队一共四十八个人,吭哧吭哧地挖了五天地沟。

然后又用了五天的时间,在自己挖的地沟上面,搭上了从鞑子营垒里拆除的一根根原木,然后铺上一层芦苇和干草,再厚厚地铺上一层从沟里挖出来的砂石泥土。

到了最后,为了更好地伪装和掩盖痕迹,原来挖成的两尺宽、三尺深的地沟,最终愣是变成了一条仅能容下一个人匍匐前进的地道。

说是地道,有点夸张,从松山城外到娘娘宫一带的浅层地表,都是沙土地质,挖不了地道。

因为地表的土层不够深,挖浅了容易塌方。

一旦挖深了的话,要么碰上土层下面的岩层,根本挖不下去,要么不断往外渗水,地道变成了水道,地沟变成了水沟。

松山城的地形情况就是这么复杂,靠近松山城所在山岗的地带,地下浅层土质下面全是坚固的岩层,根本无法深挖地道,靠近娘娘宫一带特别是海岸一带,一挖又会渗水。

所以,杨振只能让李禄领着人因地制宜,适合挖的就挖,不适合挖的就走地上,适合挖地道的直接挖地道,不适合的地方就挖地沟,然后架上原木芦苇,盖上沙石泥土。

也因此,这一条埋在地下的通道弄成之后,却不是连贯的,而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断断续续的地下通道,累加在一起,总长也达到将近三里。

这个,就是在这十几天里,李禄和他的掷弹兵队士卒们没日没夜所做成的事情。

在他们完工之后,杨振倒是去看了一眼,就算是验收通过了。

至于李禄他们做的这个工作会不会起作用,什么时候起作用,到了该起作用的时候还能不能用,现在一切都是未知数。

也许到了夏季,一场暴雨就把它全毁了。

也许等到鞑子再来的时候,他们挖掘的地下工事可能会在第一时间被人识破。

这个就不是松山城里的杨振和已经累成狗的李禄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杨振倒是很想动员先遣营全体士卒,去城外挖出一条真正的地道来,但是他麾下的人手实在是太少了,而且其他各队士卒也有各自的任务,根本抽不出人力。

张得贵的炮队左右翼人马在先遣营杨振旧部之中算是最多了,也不过八十个。

这段时间之内,他们先是忙着与其他几支人马一起拆除城外鞑子的营垒,把堆成了山的原木运到城里存放。

然后又与先遣营的其他各支人马一起,到南城和西城内外,去搜集鞑子重炮发射出来的大铁弹,每日里忙得是脚打后脑勺,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火枪队的张臣和张国淦也没闲着。

张臣带着火枪队的左翼人马,跟潘文茂走街串巷,在松山城内房前屋后的各种犄角旮旯地方“吃土”。

而且专找那种土院墙里呛鼻子、辣眼睛的犄角旮旯地方“吃土”“尝土”。

他们尝的土,当然不是一般的土,而是被称作“地霜”的硝土。

硝土是有味道的,除了呛鼻子、辣眼睛之外,它还分为酸甜苦辣四种味道或者说四种品质。

四种品质里面,也即四种味道里面,入口辣的最好,其次是苦的,再是甜的和酸的。

张臣他们跟着潘文茂,把松山城内有硝土的位置一一标记出来,并且画图注明,记录在案,留着将来使用。

等到张臣麾下的火枪队左翼士卒们,跟着潘文茂学会了地霜或者硝土的辨识方法之后,他们就被杨振给派到了松山城外。

松山城外,那些被鞑子军队摧毁的墩堡、敌台,以及军屯、民屯和村落,看起来似乎是没有用了。

但是杨振知道,那些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村屯,那些倒塌的房屋、破败的庭院,以及空空的猪圈、牛棚、马厩,仍然有用。

因为他所需要的的硝土、地霜,恰好就存在于庭院的老墙脚,不起眼的猪圈、牛棚、马厩里,甚至是人人掩鼻的茅厕等不易被雨水冲刷的地面之上。

第一三一章 颗粒

杨振需要配制大量威力更强的黑火药,而其中最核心的原材料,就是硝酸钾。

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更加高效地获得硝酸钾。

在意外地来到这个时代之后,他也只能按照这个时代的土办法来搜集硝土,熬制火硝,尽可能地制取高纯度的硝石了。

就这样,十来天里,先遣营火枪队左翼二十个人,先后分做了两路,一路由张臣直接率领,一路由张臣麾下的棚长李守忠率领,先在松山城内,后到松山城外,四处寻觅合格的硝土。

他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松山城外方圆十几里内的每一处已经倾颓破败的屯堡墩台,每一处已成断壁残垣的院落老宅,每一处早已人去楼空的房前屋后。

张臣领着火枪队左翼,到处寻找合格硝土的时候,张国淦的火枪队右翼也没闲着。

火枪队右翼最早的二十个人里,现有人手只剩下了十三个人,其中四人阵亡,三人负伤。

负伤的三个士卒,在进了松山城,伤势有所好转之后,就被调拨到了潘文茂的手下,到弹药库跟着潘文茂熬硝、碾药去了。

这段时间,杨振有了空闲,终于可以专心一点地,将自己在后世了解到的一些常识逐渐地梳理出来备用。

其中就有一些关于颗粒黑火药的记忆。

明朝黑火药的配比与当时的西方差不多,因为本身戚继光他们使用的黑火药比例,最早就是由传教士从西方传回到中国来的。

明朝黑火药的实际威力之所以参差不齐,除了配比之外,跟原材料的纯度,跟整个制备的工艺,以及压紧和密封条件都有很大关系。

配比的问题,对先遣营来说已经不是问题了,尤其是作为火器的发射药来说,按照戚继光《纪效新书》的比例配制,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想要继续增加黑火药的爆炸威力,那就得继续增加硝石的分量和比例,这一点杨振做不到。

因为在辽西地区,柳碳和硫磺这两样东西,资源还算是比较充足,可是硝石的供应,却是一个大问题。

现在还可以依靠朝廷从关内搜集,然后辗转运到山海关外,补充给松锦前线的军队。

可是到了崇祯十三年满清鞑子的军队再次南下攻略松锦的时候,朝廷的补给可就不稳定了。

那个时候,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甚至宁远的外围,都是鞑子的军队,陆地上的供应通道就会全部断绝。

如果这一回松山城像历史上一样,被鞑子的大军围成了铁桶一般,那么杨振计划中的海上补给通道,也会因为松山城被围死而断绝。

断了火硝的来源,就断了火药的来源,断了火药的来源,杨振的先遣营还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呢?

这个平时空的历史,岂不是又要回到原来的老路上了吗?

所以杨振在解决好火硝的大规模有效供应之前,他没有办法采用增加硝石在黑火药配制中的比例,来提升黑火药的爆炸威力。

除此之外,增加火硝的纯度的事情,他已经安排人在做了。

而且他能想到的办法,潘文茂比他还清楚,比如在滤硝水之前,在沉硝池里兑上一定分量的草木灰,增加产硝的比例。

再比如,在大灶熬硝的过程中,添加一定浓度的皮胶水,进一步吸附杂质、提高纯度等等。

潘文茂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化学原理,但是他的经验告诉他,这么做才能熬制出上乘的好硝来。

对于熬硝这一点,现在受到了重用的潘文茂可比杨振上心得多了,所以杨振也很放心,除了给他增派人手之外,也很少干预潘文茂在熬硝制硝和火药配制上的自主权。

但是在黑火药的最后成品问题上,杨振找了潘文茂,将自己的想法对他和盘托出。

“老潘!我知道在先遣营里,你是熬硝制药的老把头、第一号!现在咱们先遣营里使用的火药,威力今非昔比,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你的本事,我是服气的!

“不过呢!我这里还有一种继续让火药威力变大的方法!我也是先前听人说过,没有坐过实验!今天跟你说说,你看看有没有道理!回去试试!

“我的想法就是把现在咱们营里配的火药分分类!引火药就是引火药,用来给火枪队燧发点火用,给掷弹兵队和炮队制作药捻子用!

“除此之外,发射药就是发射药,爆破药就是爆破药!发射药给枪炮发射弹丸使用,爆破药给掷弹兵队和制铁所制造万人敌和手榴弹使用!

“而且发射药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火枪队用的发射药!另一种是大将军炮、佛郎机和虎蹲炮用的发射药!

“至于引火药、发射药和爆破药它们之间的差别,其实在原料配比上没有差别,就按戚帅爷爷当年的比例来!它们唯一的差别,就在于火药颗粒的大小有所不同……”

杨振的想法很简单,一个是黑火药用途的专业化,一个是黑火药制备的颗粒化。

首先,就是区分黑火药成品的种类,把引火药、发射药和爆破药区分开来,至少要分为三种类型:

其一,是引火药。用作引火药的黑火药,可以适当增加一点火硝的比例,继续采取粉末状的成品形状。

而且火硝、硫磺、柳碳这几种原材料,碾磨得越细越好,用来进一步增加燧发点火成功的概率和燃烧的速度。

其二,是发射药。用作发射药的黑火药,继续维持之前改进的火硝、硫磺与柳碳配比的比例,但是要把充分混合以后的粉末状火药成品,重新加工制作成颗粒状的黑火药成品。

火枪用的发射药,颗粒要小一点,类似芝麻或者小米粒大小就可以了。

火炮用的发射药,颗粒要稍微大一点,大米粒大小或者再大一点也行。

其三,则是爆破药。专门用来制作手榴弹、万人敌,或者其他类型的爆破类火器,只要掺入了一定比例的粉末状火药以后,剩下的黑火药颗粒再大一点也没关系。

为什么黑火药颗粒化之后威力会大增,这其中包含着的原理,杨振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但他毕竟是后世之人,他知道黑火药的颗粒化,是后世改善黑火药燃烧和爆炸威力的重要手段。

对他来说,也是他在现有条件下,并且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高黑火药威力的唯一手段了。

杨振原本以为潘文茂不懂这些东西,但是等他费劲巴拉地把话说完了以后,潘文茂的神情十分淡定,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些东西一样。

“大人说的这些,其实卑职之前也知道一些!以前军中火药储藏有困难,也有过受潮板结的情况!碰上急用火药,就只好把板结的火药小心压碎,过筛子之后再选那些精细的颗粒使用!

“所以军中也曾发现,把火药颗粒拢在一起,装在炮里使用,要比粉末配比之后直接装填使用威力大!不过——这么做却也更费人工,更加费时费事!

“而且制作繁复且先不说,在其打碎碾磨过程之中,也是充满风险!一不小心就要出事!所以军中轻易不用此法!

“其实,柳碳粉、硫磺粉、硝石粉兑在一起,若是在搅拌和混合之后,立刻就装填使用,它的威力也不见得小到哪里去!

“之所以不如大人所说的火药颗粒,以卑职之见,主要是木性轻浮,石性沉重,火药配比混合之后,若存而不用,久而久之,柳碳上浮,硝石下沉,药就坏了!”

杨振隐隐约约似乎明白潘文茂所说的“火药坏了”的道理,但是这一点改变不了他将黑火药颗粒化使用的决心。

潘文茂虽然对杨振说的那些东西有点不以为然,但是他对杨振的安排却也并不抵触:“不过,大人若是决心这么做,卑职就这么做!恰好目前没有战事,咱们的时间倒也宽裕从容!”

就这样,杨振与潘文茂一起商量着,拟定了将黑火药颗粒化的基本工艺步骤:配药,混合,潮药,压片,晾干,碾碎,筛选,分类。

这个将黑火药成品颗粒化的工艺步骤,在原来熬硝、晾晒、磨粉、配药、混合的基础之上,又增加了六道工序,整个流程达到了十一个工序之多。

这样一来,本来就耗时费力的火药制作,再一次增加了难度,也使得杨振不得不把掷弹兵队的伤兵,也调拨给了潘文茂统一指挥使用。

第一三二章 铁艺

这些天里,李禄忙着挖地沟,张得贵忙着运木材,张臣忙着找硝土,潘文茂忙着熬硝制火药,并且还得按照杨振所说的流程,把已经配好的黑火药颗粒化,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与此相应的是,杨振也不可能让张国淦的火枪队右翼闲着吃干饭。

张国淦比较精通这个时代的鸟枪火铳,而且对改装剩余的火绳枪也有兴趣,所以杨振就派他去负责改装剩余的所有火绳枪。

根据杨振的安排,张国淦带着火枪队右翼的十几个人,整日里和制铁所的王氏父子、刘大、刘二等人待在一起。

火枪队右翼不多的人马,也分做了两拨。

一拨跟着往制铁所的提举王守堂老头,继续改装剩下的那些火绳枪。

另一拨则跟着制铁所的副提举王煅,加紧打制杨振给他们交代的火枪前端加装的刺刀。

原本“鲁密铳”的枪托里面暗藏着的那个钢制刀头,也被王煅他们给取了下来。

随着松山城内外找到的鞑子重炮弹丸越来越多,制铁所打制刺刀或者其他铁器需要的铁料,现在已经不愁了。

但是打制刺刀,却需要好钢材,这个东西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搞出来的。

即便是现在先遣营进了松山城,而且制铁所的王守堂父子也懂得炼铁的工艺,可是要在短时间内搞出上好钢料,还是一个难题。

幸亏万历年造的鲁密铳枪托里面,暗藏着这么一个钢制的刀头。

所以,王煅对杨振一说,需要取出鲁密铳枪托里的刀头用来会给刺刀包钢,杨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就这样,松山城城隍庙第三进大院里的三间东厢房,被制铁所迅速改造成了“铁匠铺”,炉火日夜不息,整日价叮叮咣咣地响起了打铁声。

制铁所就设在城隍庙的第三进院里,倒也方便了杨振,可以随时过来指点一二。

杨振当然没有干过铁匠的活儿,可是这一点并不妨碍他根据后世的常识,对制铁所的炼铁和制铁,提出自己的想法。

比如说,利用传统打铁工艺锻打火枪枪管的问题。

一天大早上,杨振被叮叮咣咣的打铁声吵醒,突然想起,自己使不惯前身惯用的那口雁翎刀,于是起床来到制铁所,想让王守堂父子把雁翎刀毁了,用那把包钢的雁翎刀给自己打一口斧子。

从小劈柴烧炕的杨振,十八九岁离家出门上大学以前,家里的柴火杖子,几乎全都是他的活计。

拿刀砍人他不会,也不擅长,但是用斧头劈柴,他却是熟练工种,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技艺。

一把精心打造的斧头拿在手里,比一把名贵的雁翎刀拿在手里,更能让他感到踏实。

所以,他就让人找了笔墨和纸张,按照维京人使用的战斧形状,大概画了一个斧头的样子,兴致冲冲地带着自己的草图和那口老旧的雁翎刀来了制铁所。

不过,杨振到了制铁所里,当他亲眼看见王煅利用锻打法给他设计的刺刀锻打包钢的时候,他却立马又想到了火枪枪管的制作。

于是,当王煅停下来继续给打了一半的刺刀加热烧红的时候,他暂时抛开了维京人战斧的设想,连忙问王煅:

“王副提举!锻打包钢法你用得如此熟练,可不可以直接用锻打法来制作鸟铳的铳管?!”

这个年代的火枪制作,最难的就在于枪管的制作。

无缝铜铁管材的制作,在这个时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够通过范铸法或者锻打的办法制作。

但是范铸法用来铸造炮管可以,用来铸造枪管却是不行,不仅废品率极高,而且成品在使用的过程中炸膛率也是极高。

所以,一般的做法,就是锻打。

至于后世制作无缝钢管常见的钻孔法,在明朝末年的这个时代,想都不要去想了,根本做不到。

杨振在后世也看过不少历史穿越小说,总是看到穿越宋元明清的小说主人公们用钻孔法直接量产无缝钢管,用来制造火枪火炮。

每当看到这里,他就只能捏着鼻子跳过去,或者干脆弃文。

因为那都是纯他么扯淡,在宋元明清时代,用钻孔法直接量产无缝钢管,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所以,杨振根本就不做此想,他开口问王煅,也是直接问的锻打法,而且他也做好了王煅给他泼冷水的思想准备。

然而,令他喜出望外的是,那个看起来憨憨的只知道干活的王煅,却抬头看着他,说出一句让他惊喜的话: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俺们现在工具忒不趁手,弄起来费些功夫!而且短铳管好做,长铳管眼下可就难了!”

“能做就好!能做就好!这个事情先不着急!如果短铳管容易锻打,你忙完这阵子,等工具趁手,给我先弄两个短管的手铳看看!”

杨振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个话以后,王煅会推脱或者提一些条件,他也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只要他能做出来,什么条件都好商量。

但是王煅的表现,再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王煅听杨振说完了话,竟然啥话也没说,只是看着杨振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开始叮叮当当地继续锻打已经烧得通红的刺刀了。

从王煅这里得知他们父子可以锻打火枪的枪管,杨振的心里欣喜不已,不过他也没有忘了自己想要的冷兵器战斧。

从王煅这里转出来,杨振来到隔壁的王守堂那里,把自己对于打造一把战斧的想法说了说,然后把自己画的草图交给了王守堂。

杨振画的斧头样式,王守堂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打造这样的东西,对王守堂来说,仍然是小菜一碟,不过就是斧头的刃部长了一点,斧身带着一点弧度而已。

受到重用的王守堂心气正足,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二天中午,张国淦就拿着一把黑白分明的斧子,来找杨振交差了。

黑的斧身是铁,白的斧刃是包钢,而且已经开刃磨过了。

形状正是杨振所画维京人单手战斧的形状,一头是比斧身略长的刃部,一头是带着倒勾的尾部。

两尺长的木柄,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材制作,带着一点弧形,而且经过了打磨,抓在手里既能紧握,又方便用力劈砍。

通体上下,连斧头带木柄,入手约莫七八斤的重量,而且重量大部分集中在斧头上,可以单手挥舞,也可以双手劈砍,甚是便当。

张国淦见杨振拿着王守堂精心打造的这款斧子爱不释手,知道其中必有说道,于是开口问道:

“大人!您让制铁所打的这个兵器,样子倒是少见!与寻常斧子不同,可有什么说法和名号?!”

“哈哈!并没有什么说法,若是非要给它取个名号!就管它叫一块铁吧!不过就是一块铁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振就时不时地拿着王守堂这个老铁匠给他精心打造出来的“一块铁”,重拾前世已经放下多年的“技艺”,发泄着无数释放的精力,也帮着制铁所劈出了成堆的柴火杖子。

轻松悠闲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

等到杨振在这个平行时空将自己的劈柴技艺终于恢复到前世水准的时候,该来的事情终于来了。

第一三三章 钦差

崇祯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清晨,杨振像前几天的日子一样,早早地就被制铁所的打铁声吵醒了。

他起了床,收拾停当,抄起自己的“一块铁”,到院子里劈柴,练习运用自己这个前身拥有的极其强大的臂力。

结果刚开始没有多久,他就听见外面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抬头就瞧见金国凤的长子金士俊大步越过三进院的门槛,快步走了进来。

金士俊一边快步走来,一边隔着几步就冲着杨振大声说道:“杨协镇!宁远城派人来了!已经到了北门副总兵府!我父亲请您赶紧过去!说是朝廷的钦差内臣到了宁远!朝廷已经有了旨意!”

金士俊话说得急,可是脸上却满是喜色。

大家已经等得太久了。

从鞑子撤军之日算起,松山守城战的胜利也好,杨振北上救援的成功也好,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

不管是对金国凤来说,还是对杨振来说,远在京师的朝廷的这个反应,都有点太慢了。

松山城内,主军也好,客军也罢,上上下下都等得有点心急了,辛辛苦苦、打生打死这么久,总要有个说法吧!

现在,朝廷的说法,可算是来了。

杨振扔下手里的斧头,带着几个身边的随从,匆匆忙忙地跟着金士俊去了北门内的松山副总兵衙署。

从宁远前来传令的信使,却是吴三桂麾下的皮甲轻骑都司——年轻悍将高得捷。

杨振听说是来的是高得捷,见了面,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只见他身材高大魁梧,头上戴着铁皮锁子护颈盔,身披棉甲,外罩披风,一副威风凛凛、卓尔不凡的模样。

杨振抵达的时候,高得捷正与金国凤说话,听说杨振到来,就在金国凤的引见之下,连忙过来见礼。

头上戴着的铁皮锁子护颈盔,遮盖住了大部分的面部,只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等巴掌大的部分露在外面,双目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杨振。

杨振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的威名此时早已经在宁远军中传开了,连高得捷这样自视甚高的悍将,都对他刮目相看,敬佩有加。

可惜的是,此时的高得捷,已经在祖大寿的军中崛起,并被吴三桂划拉到了自己的麾下,杨振想要拉拢这些人,简直难如登天。

高得捷与杨振见了礼,再次向杨振说明了来意。

原来是朝廷的钦差内臣已经到了宁远,祖大寿和辽东巡抚都接了嘉奖的旨意,现在命令金国凤和杨振两人立即赶往宁远,当面领受圣旨。

“高兄弟!杨某冒昧问一句,宁远城里可知朝廷对金副总兵和对我的安排?!”

杨振听明白高得捷前来松山传令的意图,立刻追问他了一句。

这些天来,杨振虽然看起来悠闲自在,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内心有多么纠结与忐忑。

一旦,朝廷的旨意与巡抚方一藻的设想有出入,接下来他就不知道该怎么玩儿了。

“不敢当杨协镇如此称呼!朝廷旨意对二位的安排,眼下宁远城里当是无人知晓!大帅也曾当面问询王大珰!但是王大珰笑而不语,只说等两位将军到了自知!

“不过此前宁远城里早有消息传出,方抚院、邱兵备、袁郎中,还有祖大帅,全都联名保奏杨协镇升任宁远总兵,金副总兵升任松山总兵!这个消息——松山城内不会不知道吧?”

高得捷一脸认真模样地说出了这番话,最后又有点疑惑地看着杨振,并且点到即止。

杨振看高得捷的样子不像是作伪,当下稍稍心定了一些,知道朝廷的旨意,宁远城的大小官员,也不知情。

杨振又向高得捷打听了前来的传旨钦差大珰是谁以后,看了看金国凤,说道:“既然如此!金副总兵,朝廷钦差内臣已到宁远,咱们就不能耽搁了,出发去宁远,宜早不宜迟!”

当日上午,杨振见了高得捷之后,匆匆忙忙地回到了城隍庙里的自军驻地,召集了张得贵、李禄、潘文茂、王守堂紧急召开了一个短会,说明了情况,然后就带着张臣和众亲兵以及火枪队左翼二十名火枪手出了城。

尔后,跟着高得捷的人马和金国凤的亲兵队伍,一路南下,往宁远而去。

从松山城到宁远城,有宽阔平坦的驿道相通,一共一百二十多里路。

他们一行一百多人马,连过杏山、塔山、连山等地城堡而不入,到了当日午时前后,终于跟着高得捷驰入宁远北门,直奔辽东巡抚衙署——即前蓟辽督师府所在地。

高得捷、金国凤都是骑兵将领出身,连续策马疾驰两三个时辰不下鞍,看起来似乎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杨振这个穿越客,却几乎被身下从鞑子手里夺来的战马颠散了架。

等他到了宁远城里的巡抚衙门口,被张臣搀扶着下了马,已经几乎不能很好地站立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早已麻木的双腿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崇祯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下午未时,辽东巡抚衙署大堂之上,宁远城里的文武官员们济济一堂。

三月初杨振受命之时的那个情景,仿佛在这一刻重现了出来——

文官在左,宁前兵备道邱民仰、辽东分巡道张斗、户部驻辽东督饷郎中袁进,依次而坐。

武官在右,祖大寿麾下的一杆心腹将领桑噶尔赛、祖大弼、刘应选,也是依次而坐。

除此之外,大堂之上武官一侧,还站立着两个杨振从未见过的将领,看起来也是辽东军中的大将。

高得捷进了巡抚衙署之后,就去后院报信交差去了,留下金国凤与杨振两个人不知所措。

好在杨振陪着金国凤进到大堂里面的时候,坐在文官下首的督饷郎中袁枢,还有在松山城里与金国凤一见如故的分巡道张斗,全都在第一时间站了起来,冲他们点头示意,算是免去了他们不知所措的尴尬。

武将那边坐着的几个人,杨振扫了一眼,虽然认得,但是却并没人主动搭理他。

而他也犯不上主动去靠拢,所以干脆拉着金国凤站在了袁枢的下首。

“金副总兵!杨协镇!两位将军的功勋,已经上达天听!圣上万岁爷已经派了钦差内臣前来宁远传旨!

“昨日傍晚钦使入城,祖总镇和方巡抚皆得万岁爷圣旨嘉奖!各荫一子,授以锦衣卫千户世职!你们两位战功赫赫,实至自当名归,高升何职,一会儿即见分晓!”

杨振与金国凤来到袁枢一边,就听见袁枢微笑着小声对他俩说了这么一番话。

在这个场合上,杨振深知沉默是金的道理,只是冲着袁枢笑了笑,没有说话,随后又向冲着自己微笑点头示意的邱民仰躬身抱拳,远远地施了一礼。

金国凤本想到武将那边站着去,但被杨振给拉到了文官这边。

杨振对他有恩,而且在松山城里的时候,杨振向他示好的意思非常明显,他也不好拒绝杨振的意思,所以就跟着杨振站到了文官这边。

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先后与袁枢、张斗和邱民仰连忙见了礼。

两个人在大堂了站定,都往对面看去,只见大堂的屏风前面,过去办公的大书案,已经撤去了案上的笔墨纸砚等物,只摆着一大两小三个香炉。

杨振一想,就知道那是钦差传旨的标配,也就是所谓的香案了。

再往对面看去,那两个杨振并不认识的大将模样的人物,金国凤却认得。

只见金国凤冲着那几个人一个个抱拳躬身,打躬作揖拜了一遍。

杨振见状,侧脸小声问道:“那两个站着的,兄弟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不知都是哪个,现任何职?!”

金国凤见杨振不认得,连忙小声说道:“那靠外站着的是刘周智,此番鞑子大军入寇松锦,恰是他在守塔山!

“至于靠内站着的那一个,却是祖泽远,乃是祖大帅的从子,一向最得祖大帅的信重!此番大战,恰是他在守杏山!”

杨振听了这话,连忙再看过去,却见对面那个大帅从子祖泽远也正在眯缝着眼睛打量自己。

祖泽远见杨振看向他,脸上突然变出笑容,冲着杨振远远地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杨振也赶紧冲他笑了笑,学着他的样子拱了拱手,心里则立刻涌上来一种直觉:“祖泽远这小子,看来是个笑面虎!”

杨振正想着,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很快几个青袍人影就从大堂的屏风背后,当先转了出来,手里还举着两块牌子。

那两块牌子上分明写着“奉旨”“钦差”的宋体大字!

与此同时,一个尖利的嗓音叫道:“万岁爷钦命传旨内臣司礼监王公公到——!宁远文武诸官一体拜——见——!”

第一三四章 圣旨

杨振在前来宁远的时候,已经从高得捷的嘴里得知,这次来到宁远城传旨的太监,叫作王德化。

王德化这个人,杨振在后世的时候虽然对崇祯年间的历史一知半解,但也多多少少知道他。

当然,对于这个崇祯末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杨振自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因为来自后世的他很清楚,几年之后,这个深得崇祯皇帝信任的王德化,就会在关键时刻把崇祯皇帝给出卖了。

但是,眼下面对这个王德化,杨振却是不能不打起百倍的精神来应对。

因为在崇祯十二年以后,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这个王德化除了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外,他还开始兼任并且一直兼任着东厂厂公或者督主的职务。

司礼监秉笔太监只是这个王德化在内廷二十四衙门明面上的职司,而他兼任的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才是他的真正厉害之处。

若是一般的传旨太监,那也就罢了,自己应付应付就过去了。

可是对于这个人,杨振虽然心中厌恶,却也不敢露出一点厌恶的蛛丝马迹来。

听见了打着旗牌走在前面的小太监宣礼之声,大堂上坐着的、站着文武官员,刷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然后冲着躬身行礼。

等到王德化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就听见之前那个宣礼的青袍太监又叫道:“传旨钦差到此,如同陛下亲临!宁远众文武大礼参——拜——!”

那个青袍太监拖着长音说出了大礼参拜的话语之后,只见跟在大太监王德化身后一同出来的方一藻、祖大寿、吴三桂,立刻撩袍跪地,拜了下去。

大堂上的文官武将见状,也不再犹豫,一起冲着王德化的方向跪拜在地,不约而同地齐声呼喊着:

“臣恭迎圣主钦差!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头一回经历这个场面的杨振,跟着其他的文官武将们一起跪在地上,叩首于地,只是嘴里始终没有喊出一个字来。

如果对面真是崇祯皇帝,那他拜了也就拜了,毕竟那是太祖后裔,正经的汉人皇帝。

可是眼前却是一个太监,却让现在的他实在是有点喊不出万岁万岁万万岁来。

跪在他身边的金国凤,熟悉杨振的声音,因为没有听见身边的杨振出声,所以疑惑地侧脸看了看他,但是什么也没说。

跪在杨振的另一边,而且同样没有听见杨振呼喊万岁之声的袁枢,随后也侧脸看了看杨振。

只是袁枢与金国凤的神情不同,脸上不仅没有一点疑惑的神色,相反却涌现出了心有灵犀的笑容。

因为袁枢本人也不愿意冲着王德化这样一个名声极臭的太监喊万岁。

人群中的这点小插曲,很快就被淹没在随后的喧嚣之中了。

大太监王德化进了大堂之中,看见自辽东巡抚方一藻、总兵官祖大寿以下辽东文武,全都跪在了地上,全都趴伏在自己的脚下,原本紧绷着的国字脸上,瞬间绽开了笑容。

“万岁爷圣体安康!众文武免礼平身!”

杨振跟着众人起了身,众人站起来之后都是肃立不动,他也只好有样学样,站着纹丝不动。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打量王德化的模样。

崇祯皇帝的大太监王德化,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头戴一品五梁进贤冠,脚蹬黑帮白底高筒皂靴,身着圆领玉带大红蟒袍,显得气度不凡。

王德化保养得很好,一张胖乎的国字脸上,粗眉、长眼,高鼻、阔口,脸色红润有光亮。

除了唇上与颏下无须之外,他的身材与穿着,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儒林士大夫高品文官,完全是一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样子。

若是不听声音,光看外表的样子,杨振竟然看不出来他哪里像一个太监。

就在杨振心念电转之间,王德化已经迈着方步,走到了香案的跟前,从身边侍从太监刚刚放到香案上的几卷圣旨之中,抽出一个来。

先是双手高举过头顶,略作停顿,随即放下来,然后缓缓展开,一边展开,一边再次说道:“圣上有旨!文武跪迎!”

刚刚起身没多久的堂上文官武将们再次呼呼啦啦地跪了下去,只是这次等着王德化宣旨,没人叩首呼喊万岁。

“松山副总兵金国凤,何在?!”

王德化的声音强调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杨振听得真切,果然是太监标准的公鸭嗓。

“微臣松山副总兵金国凤,恭迎圣旨,恭候圣训!”

金国凤冲着手持圣旨的王德化,一边伏地叩首,一边应声回答,声音一如既往地铿锵有力。

不过,跪在金国凤身边的杨振,却能真切地感觉到金国凤身上掩饰不住的激动。

这也怪不得金国凤。

毕竟在明朝的时候,一个卫所出身的传统世职武官,能够追求的最大梦想,恐怕就是当上一个总兵官了。

这是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由不得金国凤不激动。

杨振低着头,用眼睛的余光看着激动的金国凤,同时自己的心里也开始紧张起来。

他不知道等一会儿自己会从这个大太监王德化的嘴里听到一道怎样的旨意。

若是巡抚方一藻之前的做法弄巧成拙,那可就麻烦了——宁远这个地方水太深,掣肘太多,他实在不愿意来。

想到这里,杨振的心里也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王德化的公鸭嗓子又开始说话了。

“松山副总兵金国凤,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如今国难当头,朕思良将久矣!

“今有金国凤守松山,统率之兵,不满三千,乃能力抗建州丑虏数万,卒保孤城!朕思之,此诚国之良将也!

“即擢松山副总兵金国凤为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旨到之日,即任宁远团练总兵官,宁远城内驻军悉归金国凤节制指挥!唯望该总兵再接再厉,另立新功!钦此!”

一直在凝神细听王德化宣旨的杨振,听见果然是金国凤出任了宁远总兵管,心里顿时一块石头落地。

紧接着,他就侧脸去看金国凤,却见金国凤正满脸惊愕地抬头看着王德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杨振眼见金国凤如此,立刻在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襟,提醒他别愣着了,赶紧领旨谢恩。

果然,杨振刚拉了金国凤的衣襟,就听见刚才宣旨的王德化拖着长音“嗯——”了一声。

大堂中跪在前面的祖大寿和方一藻等人,也都回头来看金国凤。

这个时候,金国凤方才反应过来,立刻叩头在地上,大声说道:“微臣金国凤领旨谢恩!万岁爷对微臣圣训,微臣愧不敢当!唯有效死,以报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国凤发自肺腑的这番话说出来,一直盯着金国凤的王德化脸上再现,堂上的气氛也才顿时缓和下来。

接下来,王德化将手中念过的圣旨,交给了身边跪着的侍从太监,那个侍从太监连忙起身接住,小碎步上前,来到金国凤的身边,双手递给金国凤。

金国凤冲着那封圣旨再叩首,然后举起双手接过了圣旨。

给金国凤的圣旨,既然已经宣读完毕了,结果也出来了,杨振的心里终于不再忐忑。

果然,金国凤领旨谢恩之后,王德化又从剩下的几卷圣旨之中取出一卷,展开来,冲着堂下跪着的众人,说道:

“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充宁远副将杨振,何在?!”

杨振听见这话,立刻学着方才金国凤的样子,叩首在地,答道:“微臣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宁远副将杨振恭迎圣旨,恭候圣训!”

杨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干脆额头贴着地面,一直趴在地上,也不去看王德化。

王德化这种人,既然能够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厂公,那就一定有他的厉害之处。

杨振可不想与王德化对视。

因为杨振现在还不敢让王德化看出他的心底深处对王德化这个太监的厌恶来。

不过,杨振的这番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的表现,落在王德化的眼里,却让王德化十分满意。

在王德化看来,这才是一个武将在面对皇帝钦差之时应该有的恭敬态度。

第一三五章 总兵

杨振跪伏在地上,额头刻意触地趴着,根本看不见王德化的表情变化,不过,他很快就又听到王德化扯着公鸭嗓子,宣读起了给自己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社稷中兴,必有名臣辅之;国家戡乱,必有名将佐之!朕在九重深宫之中,听闻辽东松锦捷报,不胜感慨赞叹再三!

“思卿以六百先遣之军,出奇兵海路北上,一战先焚丑虏粮草,再战全歼丑虏先锋,终以六百先遣之军,退丑虏数万强兵,诚为朕御极以来平灭丑虏未有之大捷也!朕近日每思及此,心中即畅快无比!

“着即擢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宁远副将杨振署理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旨到之日,即任松山团练总兵官!松山城内诸军尽归节制指挥!

“原所领暂编宁远先遣营,着即以现有人马士卒,整编为钦命征东先遣营,赐授关防旗牌,由卿领之!该营饷额,暂定三千,营中缺员,准卿自募!

“营中官弁,守备以上,听卿保奏;千总而下,由卿选任!异日征东平虏,朕寄望于卿者甚深,卿且勉之!”

大太监王德化宣读圣旨到了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大堂上的所有人,包括杨振自己,都以为结束了,就等着“钦此”两个字了。

而且,杨振现在听到的旨意内容,已经让他大大地喜出望外了,所以他也不敢盼着更多的东西。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王德化停顿片刻,只是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接着宣读道:

“另,有辽东抚臣镇臣等员,皆以卿之战功卓著,联署保奏卿为宁远总兵!然则朕亦以为,以卿之智勇双全,该当镇守松山枢纽要地!该地进足以攻,退足以守,如此方得人尽其才!希卿体念天心,勿怀怨望!钦此!”

原来,崇祯皇帝担心杨振得不到宁远总兵的位置,会心生不满,特意在圣旨本该结束的地方,又自己加了这么几句。

听到这里,来自后世的杨振,心里莫名地竟然有些感动。

他在后世的时候经常听人叹气说,哎呀我太难了如何如何,可是现在他发现,此时此刻的这个世上,谁再难也没有崇祯皇帝难啊!

杨振心里一边想着,动作上并不耽搁分毫,听见“钦此”两字从王德化的公鸭嗓里蹦出来,立刻大声答道:

“微臣杨振,领旨谢恩!唯有效命疆场,以报圣主知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面学了金国凤的话,最后再学金国凤的话,可就闹笑话了。

好在这些场面话,也难不住在后世见惯了各种社交应酬场合的杨振。

杨振说完这番应对的话,就瞅见有人朝自己走过来,知道是那个青袍侍从太监给自己送圣旨来了,当下连忙高举双手,很快就接过了圣旨。

从刚才王德化宣读圣旨的过程,杨振品味出了很多东西来。

尤其圣旨最后显然是追加的一段话,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崇祯皇帝在决策过程中的那种纠结。

按理说,既然辽东巡抚方一藻和总兵大帅祖大寿,以及宁远城里的几个文官,全都联署保奏杨振当宁远总兵,那么这个事情应当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崇祯皇帝并没有什么可纠结的。

杨振本来就是宁远副将,立了大功,顺利晋升宁远总兵,也是合情合理,应当应分的事情。

包括金国凤,也是这样,本来就在松山做着副总兵,既是守松山城有大功,直接晋升为松山总兵,再合适不过了。

如果考虑到辽东已经有了一个祖大寿这样的辽东镇总兵官,增加这么些总兵头衔有点不合朝廷既有的规矩,那么给杨振和金国凤的总兵头衔上加上个一团练的名头,也就把问题解决了。

再说了,到了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大明朝的天下已经不成个天下了,过去的典章制度和各种成文的、不成文的规矩,早就维持不住了。

眼下风雨飘摇的大明朝,完全可以说是总兵遍地走,侯伯多如狗了,怎么看都是一个礼崩乐坏的局面。

可是,朝堂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原本顺理成章的事情,却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搞出了幺蛾子。

祖大寿眼看着就要离开宁远,继续前往锦州坐镇,但他却执意不愿意放下宁远的兵权。

高起潜本就对杨振很有成见,也不愿意看见这个前宣大总督卢象升麾下的“余孽”坐上宁远总兵的位置。

他得了祖大寿黄金和吴三桂书信之后,自是与他们一拍即合,当即以总监蓟辽关宁太监即蓟辽总监军的身份,上书给崇祯皇帝阻止这一任命。

他以“杨振善攻,金国凤善守”为说辞,比较了松山与宁远的位置,以为松山城作为前权要地,应当以攻为主,宁远地处中后方枢纽,应当以守为主。

崇祯皇帝身边信任的太监里面,懂军事的不多,高起潜虽然也是半瓶子醋,可是却素有知兵之名,而且与关宁军上下将官关系密切。

所以,他的意见呈上去了以后,崇祯皇帝也不好不听,想来想去,就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于是就有了最后的旨意。

不过,这一切,早在老狐狸方一藻的计算之中。

是以,此时朝廷最后的旨意宣布之时,大堂之上的武将之中除了金国凤惊诧莫名之外,其他人都是平静淡然。

因为祖大寿以及祖大寿麾下的那些心腹大将,早就心里有数了。

至于文官这边,四个里面倒有三个人,对金国凤和杨振的对调安排大吃了一惊,只觉得崇祯皇帝的天威真是神秘莫测。

唯有辽东巡抚方一藻安然坐在有点躁动的文官堆儿里,始终不动声色,神色如一。

就在杨振思考着其中可能存在的隐情之时,大太监王德化又先后宣读了两封圣旨:

其中一封是给杏山副总兵祖泽远的,另外一封是给塔山副总兵刘周智的。

让杨振感到意外的是,杏山副总兵祖泽远和塔山副总兵刘周智两个人,竟然也趁着这一次“松锦大捷”的机会,往上走了一步,全都成了总兵,而且还都是不加团练字样的总兵。

只是这两个人的圣旨,除了标准化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外,就只有一句话,即加某某人为某地总兵。

杨振从这些细微的差别之中,也能够看出崇祯皇帝的微妙心理来。

王德化宣读完了崇祯皇帝给四位新晋总兵官的旨意,最后扯着公鸭嗓子说道:“圣天子最重军中英豪!此番松锦大捷甚是难得,圣上龙颜大悦!今日除了你们四位总兵得了圣上恩典之外,凡辽东保举之有功将士,圣上皆有恩典!

“咱家这次来宁远,既带来了天子的圣旨,也带了内阁与兵部奖励拔擢有功将士之公文!回头你们各自带回去宣读,务必要使圣天子对有功将士的恩典和朝廷奖拔有功将士的旨意,传达到每个士卒耳中!”

王德化说完这些话,在人群中看了看,突然提高了嗓门叫道:“松山总兵杨振!”

杨振正在听王德化说话,突然听见王德化单独叫他,心里一惊,忙答道:“卑职在!”

王德化看了看杨振,这才又接着说道:“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诸部皆报有功!唯独你部先遣营经过核验,实得丑虏首级四百余!

“咱家离京之前,圣天子曾有口谕,如若咱家核验先遣营斩获属实,即以内帑银五百两赏赐功臣!

“天子口谕嘱咐咱家,叫咱家与将士们好好分说,朝廷先前于东虏确有明码实价的赏额,然则这几年来,朝廷财力实在困难,关里关外处处都要花钱,先遣营该有的赏额咱先记着,眼下且以内帑银五百两聊慰将士之心!”

说到这里,王德化略作停顿,看了看低头不语的杨振,最后说道:“杨总兵!咱家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卑职明白!先遣营杀敌报国,乃是臣子本分!天子内帑银,卑职不敢受!请天子钦使带回京师,交还天子,用在更紧要之处!”

杨振听了王德化的话,哪里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么干脆就光棍到底得了,这五百两也不要,若是在皇帝那里能够换来一个好名声,也就值当了。

第一三六章 面谈

杨振清楚,现在的大明朝廷,确实是财穷力乏到了极处。

朝廷征收的辽饷,不仅没有喂饱辽东的将门,没有压制住东虏的崛起,反倒逼反了天下,让整个朝廷的财政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

过去一颗女真鞑子真首级的赏额至少在二十两白银以上,到了现在,别说二十两了,就是二两一颗,崇祯皇帝也拿不起。

也亏得辽东军大部分畏敌如虎,不敢与鞑子野战,一年到头也弄不来几颗真鞑子首级。

否则的话,光是这一项,崇祯皇帝恐怕就要提前破产了。

当然了,崇祯皇帝再穷,也不差五百两银子。

所以,杨振的话说出口之后,就见王德化哈哈一笑,尔后对着杨振说道:“你的报效之心,咱家一定给你转达天听!但是圣天子金口玉言,口出成宪,赏你先遣营内帑银五百两,咱家自不能再带着回去!”

说到这里,王德化突然双手一拍,发出啪的一声,众人目光都被他吸引,全都抬头看他。

这个时候,王德化说道:“好了!众文武!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皆是关外兵家要地,须臾离不开诸位驻守!今天,咱家已经把圣天子的最新旨意,全都传达完毕了!诸位可以散了!”

王德化说完话,大堂里的文官武将,再拜而起,纷纷拱手退出。

杨振正要有样学样地带着皇帝给自己的圣旨准备离开,却听见王德化的公鸭嗓再一次响起:

“杨总兵,权且留步!咱家给你带来了钦命征东先遣营的兵部官凭告身,一会儿一起领了再走不迟!”

杨振听了这话,遂站立在原地不动,静候其他人离场。

接下来,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原本人头济济的大堂上,就只剩下了几个人——除了大太监王德化及其从人太监以外,就剩下了辽东巡抚方一藻和辽东镇总兵官祖大寿。

方一藻和祖大寿两个,就站在王德化的两边,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就在那里看着杨振。

方一藻面带微笑,不住地冲着杨振点头示意。

祖大寿则是面色凝重,不苟言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怎么?!祖将军!你留在这里不走,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对咱家分说分说?!”

王德化看祖大寿没有离开,面色有点不悦,先是转脸对着祖大寿,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个意思,就很明显了。

王德化显然是要跟杨振说一些不方便别人在场旁听的话,这分明是在撵他走。

不过,祖大寿显然是没有料到王德化会当着方一藻和杨振的面这么说,听了王德化的话以后,脸上当时即现出惊讶的神色。

这个惊讶的神色,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却被正在盯着祖大寿观察的杨振,给捕捉到了。

“难道说,王德化与祖大寿之间还有什么龃龉不成?!”

这个细微的发现,让杨振的心里顿时一阵的翻江倒海,就像是突然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或许可以从王德化这个大太监这里,得到一些原本得不到的东西。

杨振正琢磨着,就看见祖大寿只是迟疑了片刻,就躬身对着王德化一抱拳,随即转身离去。

这个场面更是让杨振看得有点目瞪口呆。

因为他发现,祖大寿就那么转身离去了,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此时的衙署大堂显得空旷极了,除了王德化和他的随从之外,就只剩下了杨振和方一藻两个人。

“杨朝进!卢志德!你们俩给咱家到前门后门守着去,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王德化的公鸭嗓子还是一如既往,但是他说出的话,却令杨振大吃一惊——这个突发情况的出现,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方巡抚!杨总兵!来!你们两位坐下说话!”

杨振听见王德化这么说,连忙去看方一藻,只见方一藻冲他点了点头,并且率先在香案一侧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杨振想了想,自己好歹也是一方总兵了,当下也就不再客气,上前几步,就在方一藻的下首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静等王德化说话。

王德化倒是没让他等多久。

他刚坐下,就听见王德化哈哈一笑,说话了:“方巡抚跟咱家,那可是老相识了!说起来也只不过才几个月没见面而已,可不要弄得生分了!”

巡抚方一藻听了这话,连忙笑着拱手说道:“不敢!不敢!”

王德化见状,点了点头,没再跟方一藻说话,而是转脸对着杨振说道:“去岁卢督师阵亡,汝部突围而出,能为卢督师身后蒙受的冤屈奔走呼告,伸张正义,可见你杨振,也是一个恩怨分明、有情有义的汉子!

“咱家当年在宣大监军的时候,卢督师对咱家虽有一些成见,但是咱家却一直敬佩卢督师的为人!卢督师实在是天下文官读书人里的一条好汉!因着这份香火情,咱家也不能看着你们落难而不管!

“听说你杨振不通人情世故,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可是你叔父杨国柱为了保你,却是奔走了多少权贵豪门!?然而面对高总监,试问谁又敢轻易开罪?也就是咱家不怕他而已!

“但是没想到,你小子倒也真是争气得很!而方巡抚,也还真是没有看走了眼!不枉了咱家当年替你说了那么一句话!”

听王德化说到这里,现在的杨振心中瞬间就明了了一些事情。

原来当初自己的前身能从大狱里出来,皆是因为杨国柱托了方一藻,方一藻又托了王德化说情的缘故。

当下,杨振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自己可不能再这么四平八稳地坐着了。

想到这里,杨振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前两步,跪在了大堂之上,先是冲着方一藻拜了一拜,然后又转而冲太监王德化拜了一拜。

拜完了王德化,杨振跪在地上说道:“卑职能有今日,离不开巡抚大人的鼎力保举,更离不开厂公昔日的营救与今日的栽培!此番恩情,杨振定当永远铭记在心!”

说完这话,杨振想着做戏要做全套,于是冲着王德化又是一拜。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居然还知道咱家兼着东厂的职司,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啊!”

王德化这番来宁远,有两个原因。

一方面,他要来看看辽东巡抚方一藻和即将升任总兵的杨振值不值得他笼络。

如果值得,就尽量收为己用,这样一来,自己对辽东的军情有所掌握,将来在崇祯皇帝的面前,也能是有更大的话语权。

高起潜之所以在崇祯皇帝的面前有那么高的地位,恰恰就是高起潜与辽东军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

这种密切的联系,甚至让崇祯皇帝认为,高起潜可以掌控指挥得动辽东军。

既然高起潜是靠着这个取得了崇祯皇帝的高度信赖,那么自己这么就不能这么做呢!

乱世英雄起四方,有兵就是草头王!

对此,当过宣大监军太监的王德化,可是看得很清楚。

除此之外,王德化亲自来辽东传旨,也是因为崇祯皇帝在自己的身边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了。

高起潜虽然深得崇祯皇帝的信任,可是在金国凤和杨振的任用上,高起潜的意见与辽东抚臣和镇臣的意见不一致,而且也与皇帝本人的想法不一致。

崇祯皇帝若是派一个级别、资历或者手腕都不如高起潜的一般太监过来,谁知道之后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所以,崇祯皇帝干脆就让王德化这个目前深得自己信任的大太监出马走一趟了。

王德化哈哈笑着对杨振说完了话,又转过头对方一藻笑着说道:“谁说杨振不通人情世故来着?!咱家看,杨总兵到了辽东显然已经开了窍,如今也是一个玲珑人了啊!”

第一三七章 取字

杨振听见王德化如此说,只得陪着笑,不说话。

现在的杨振已经知道了,自家的叔父杨国柱认得方一藻,是因为他们都曾在宣大总督麾下任过职。

而方一藻之所以认得王德化,却也正是因为王德化曾经担任过宣大总督辖区的监军内臣。

自己的前身跟着宣大总督卢象升打生打死,却还惹了祸,落了罪,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自己站错了队。

搞了半天,杨振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宣大这条线上的。

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弄清楚了为什么方一藻要带自己来辽东上任,为什么祖大寿非要派自己去松山送死,为什么刚刚王德化撵走了祖大寿,却独独留下了方一藻。

可能之前自己的前身,实在是有点太过鲁直了吧,竟然放着这么好的资源都不懂得利用。

如今搞明白了这一点,杨振的心里顿时踏实多了。

他早已经知道高起潜看自己不顺眼了,可是他一直想不出制衡高起潜这个蓟辽总监军的办法。

如今有了王德化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和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明摆着做了自己的后台,今后多多少少也可以为自己挡掉不少冷箭和祸患了。

杨振想着这些前后的关联,之前对于王德化的恶感,立刻烟消云散了。

这个最后背叛了崇祯皇帝的大太监,虽然人品不行,可是眼下对自己来说,真的是至关重要。

“王公说的没错!任谁到了辽东,就是再怎么生性鲁直,渐渐地看明白了,也会多生几个心眼出来!要不然的话啊,生、死、荣、辱就在转瞬之间呐!”

方一藻这些话显然是有感而发,而且他显然也没把王德化和杨振当外人,说到最后,竟然还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对辽东现状的不满由此可见一斑。

“方巡抚在辽东,少不了掣肘和难处!这一点圣上和咱家都知道!但是,实情就是如此,事情却又不能不办!圣上也难啊!”

王德化的公鸭嗓难得地低沉了下来,说完这些话,他看见杨振还跪在地上,就对着杨振说道:

“咱家与杨总兵也算是自己人了!今后见面可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起来!快快起来!坐下说话!”

杨振闻言,当即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这个时候,杨振又听见王德化的公鸭嗓再次低沉地响起,而且是对着自己说的:“杨总兵!咱家当年在宣大与你叔父宣府总兵杨国柱是以平辈论交,今日见你就倚老卖老托个大,称你一声贤侄!”

杨振听见这话,又要站起见礼,只见王德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着别动,于是杨振只好又坐下。

“贤侄!既然你来了辽东,如今也是一方总兵,那么你可曾听说当年辽东巡抚邱禾嘉上书弹劾祖大帅的事情?!”

王德化声音低沉,却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至于自己的前身知不知道这个事情,现在的杨振不清楚,但是现在的他,却是知道这个事情的。

因为后世的各种史料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对于明清鼎革史比较有兴趣的杨振来说,这是基本的常识了。

但是,眼前当着巡抚方一藻和大太监王德化的面儿,他却不能表现得太过,否则惹人猜疑。

“卑职曾听卑职的叔父说起过,但是当年军中传闻甚多,其中的内情卑职并不熟悉,如今过去了七八年,那些陈年旧事早已不了了之,更没人敢去断言其中真假了!”

杨振的话刚说完,就听见王德化冷哼一声:“哼!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有些人喜欢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脚踩两只船,做得天衣无缝!

“以为撵走了邱禾嘉,事情就了了,就万事大吉了!?以为邱禾嘉死了,事情就了了,就万事大吉了!?哪有那么容易!

“咱家今天,可以把实话告诉你们,当年的那一笔笔账,圣上的心里,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说到底,还是陛下在辽东,实在是找不到可用之将啊!”

说到这里,王德化也叹了口气,拿手拍着座椅的扶手,接着说道:“即使这回方巡抚不对咱家说起,咱家又岂能不知道辽东的情形?!就是圣上,心里也明白着呢!可是明白又能怎么办呢?!

“你们看看吧,你们看看!现在的辽东镇,可不就是祖家的辽东镇么?!现在的辽东官军,可不是就是祖家的祖家军么?!

“可是圣上又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圣上心里难啊!该给的钱粮,还是得继续给!而且这一次该给的赏赐恩典,一样也不能少!

“否则的话,这山海关的千里江山,转眼之间就便宜了东虏了啊!到那时,朝廷怕是再也没有了复辽的希望!”

王德化说完这些话,脸色沉重,手拍着座椅的扶手,哒哒哒哒地作响,而他本人则是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对于辽东的事情,显然这些人都是知情的。

杨振原以为这些人都被蒙在鼓里,可是王德化的一番话却让他醒悟,原来崇祯皇帝也知道。

只是知道归知道,皇帝本人对此也没招儿,即使贵为九五之尊,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杨振见王德化和方一藻都沉默,于是咬了咬牙,说道:“两位世叔!小侄听说,祖总镇家子弟,多有在东虏奴酋手下任职者!

“祖总镇嫡长子祖泽润、嫡三子祖泽洪,以及其他一些祖氏昆仲子弟,皆在崇祯四年大凌河之围后投降了东虏!

“现如今他们活生生地做着东虏的官爵,为虎作伥,助纣为孽!鲜廉寡耻,莫此为甚!即令称之为汉奸,也一点不为过!

“世间焉有子弟已投东虏,而其父仍任大明总兵,继续总镇辽东官军兵马者?!小侄自从听闻此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杨振下了决心,既然今后要在辽东混,而且已经与祖家军分道扬镳,走了不同的路,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而且现在正是向王德化,并通过王德化向远在京师的崇祯皇帝表达甘做孤臣、甘效孤忠的最佳时机,杨振当然不能放过。

杨振说出这些话,其实并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

他很清楚,就是他能够拿出证据,崇祯皇帝也不敢处置祖大寿以及祖家子弟。

因为方才王德化说的一点没有错,现在的辽东镇,已经成了祖家镇,现在的辽东军,早已经成了祖家军了。

放眼现在的山海关外,算来算去,唯有自己这个“外来户”,眼下尚不在辽东祖家军的序列之内。

听了杨振说的话,王德化与方一藻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大家沉默了片刻,最后方一藻说道:“王公方才说圣上难、朝廷难,其实就是难在这里啊!你说的那些情况,本抚院自然也听说过,以王公在御前所担任的职司,又岂会没有听说过!?可是证据呢?!

“人家只消一句被俘了,或者战阵之上下落不明了,或者干脆一句战死了,不仅无过,而且还有功呐,你又能怎么做?!

“你还年轻啊!这其中的弯弯绕儿,你还不懂!今后多学、多问,多长几个心眼,不要被人坑了,被人卖了,还不自知!”

巡抚方一藻的话刚说完,王德化的公鸭嗓就又响起了:“哎——,杨贤侄眼下还不到而立之年,今后还有大把的光阴打磨!不着急,慢慢来吧!

“而且,杨贤侄眼下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位居总兵之列,虽说是一个团练总兵,可是毕竟也是总兵嘛!下一步做上一任总镇,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啊!”

杨振表达了自己对祖大寿仍然担任辽东镇总兵的不满之后,立刻就取得了王德化和方一藻的信任。

两个人对杨振说话的态度,也不再是试探来试探去了,而是直言不讳,毫不遮掩,显得亲切多了。

三个人在大堂上又谈了一会儿,眼看着时辰过了未时,王德化说道:“该说的正事,咱家都说完了!总而言之呢,经此松锦大捷之后,圣上对辽东有了新的一些想法,对于方巡抚,对于杨贤侄,可谓是寄予了厚望!你们莫要让圣上失望了!”

方一藻和杨振听得此话,连忙表示,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德化见状,也不再说公事,而是对杨振说道:“听说杨贤侄现在尚无表字?!”

杨振一听这话,就知道王德化与方一藻之前肯定谈论过自己的事情,并且交换过意见了。

当下连忙答道:“小侄自小就生长在军旅之中,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介武夫,确实不曾取过表字!”

“既然如此,贤侄你也别嫌咱家唐突!咱家看你知情知趣,人也忠勤耿直,看了甚是放心,——今日就给你取个字吧!”

第一三八章 汉卿

听见王德化居然要给自己取字,杨振心中有点惊疑不定,搞不懂王德化这么做到底是要做什么。

若是想通过这个办法宣示他与杨振的关系,在杨振及其先遣营的身上打上他的烙印,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必要。

光是之前他留下了杨振,并留下了辽东巡抚方一藻,却把辽东大帅祖大寿“撵走”的做法,就已经表明了他“泾渭分明”的态度了。

这么做,已经等于是把杨振及其先遣营摆在了祖大寿及其“祖家军”的“对立面”了。

对于取字的问题,杨振原本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身边一堆大老粗,也用不上什么表字。

但是他一想到将来的自己,恐怕不会一直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将,将来与各路文官士大夫读书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多,光有名没有字也确实不方便,所以也就认了,心里尽管有点惊讶,可是面儿上,没有表现出来分毫。

他先是看了看王德化,尔后又看了看方一藻,见两个人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当下也只好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那敢情好!那就有劳世叔帮忙了!”

“方巡抚,进士出身,给人取表字乃是拿手好戏,本来我征求了方巡抚的意见,要给你补点文气!老话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不过方才听你说话,咱家看你头脑灵活,谈吐雅正,做个总兵来说,有此文气,已经够了!而且看你于华夷之防上心思甚正,于报效皇恩上忠勤奋勇——不如就用汉卿二字吧!”

“汉卿?!”

王德化的这个话刚一说完,杨振惊得差点跳起。

开什么玩笑?!这两个字哪是随便用的?!

“怎么?!贤侄觉得汉卿不好?!咱家看你方才说到汉奸咬牙切齿,汉奸自是人人得而诛之,但是汉卿则不同,与天子赐你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旨意也很吻合!汉卿二字,就算是咱家对你的一个期许,就算是圣上对你的一个寄望也好啊!”

王德化把话说到了这里,杨振自然不能再反驳,不能再提出异议了,当下连忙说道:“好倒是好!只是小侄怕当不起世叔的期望!”

“没什么当不起的!咱家觉得好,那就是好,你认可了就行,就这么定了!”

杨振的表字,他自己还没有好好琢磨,就这么定了下来。

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也不能跟王德化和方一藻过多纠缠。

对方只是想通过给他取字的方式,确立双方之间的密切关系。

你如果不认可他们给你取的字,那就意味着你不认可双方各之间建立的关系,那么之前说了那么多,恐怕立刻就全都作废了。

既然如此,汉卿就汉卿吧,听着虽然有点别扭,可是这两个字的寓意,毕竟还是好的啊!

——

王德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宁远城里并没有过多停留,像他这样的内臣大珰,如果不是为了特别的事情,也根本不可能奉旨出宫,到山海关外这个犄角旮旯地方来。

当天下午未时三刻,他就在宁远文官武将们的恭送之下,带着京里来的队伍离开了宁远,往山海关方向去了。

杨振有意将皇帝赏赐给先遣营的那五百两银子,作为礼物送给王德化及其随行的太监和东厂番子,但是没有送出去。

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和总督东厂办事太监,王德化这样的人物根本看不上杨振的这点银子。

而且他千里迢迢来到宁远,替皇帝考察杨振,可绝不是为了区区五百两银子。

至于王德化的左右手,杨朝进和卢志德,则是暂时弄不清楚杨振和王德化的关系究竟如何,所以根本不敢收杨振的银子。

但是杨振以署理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松山团练总兵官的身份,主动给他们送银子,却也让王德化身边的几个得用太监甚是高兴。

王德化离开了宁远城之后,杨振也就没有了继续留在宁远的必要了。

与此同时,金国凤虽然“意外”升任了宁远团练总兵官,但却需要回到松山收拾行装,再回宁远上任。

所以,两个人继续结伴,在当日申时左右,踏上了前往松山的归途。

此次再去松山,他们两个人以及他们各自麾下的人马,心情完全不同了,一路上欢声笑语,凯歌不断。

金国凤的两个儿子,还有他的一众家丁们尤其兴高采烈。

因为金国凤出任宁远总兵的事情,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出乎他们每个人的意料之外。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叫做喜出望外,那么这一回,他们就算是赶上了。

之前在松山城里坚守了那么久,几次三番差一点被鞑子的大军攻破,这些人对鞑子重炮和猛攻到现在想起来也仍然是心有余悸。

既然现在有了机会离开松山,而且是跟着金国凤高升宁远总兵,光明正大地离开松山,他们当然高兴了。

如果不是杨振及其先遣营火枪队的士卒也在他们返回松山的队伍里,估计他们就要更加肆无忌惮地庆祝脱离松山那个险地、死地和苦海了!

张臣跟在杨振的身边,有点不明就里,看见一路上杨振的情绪并不怎么高涨,以为是杨振因为丢了宁远总兵而不快。

“大人!松山城比不上宁远城,看起来松山是前线,宁远是后方,可是松山也有松山的好处啊!

“大人想想,宁远城里可有巡抚大人,有兵备道,有分巡道,将来上面说不准还会有总督和总监,大人人若是在宁远做个团练总兵官,做得了主吗?

“大人要是干出一番事业,打出一片天地,我看还是松山好!大人做了松山团练总兵官,松山城里的所有官军并受节制!那就是大人说了算啊!

“而且我看夏成德和吕品奇两个,也还过得去,都不是难打交道的人!我们前番救了松山之围,于他们也算有点恩情!今后归了大人节制,想来不会两面三刀阳奉阴违!

“他们若是真敢如此,在松山城里,大人说了算,咱们随便寻个由头,也就能料理了他们!”

张臣趁着一行人路上下马吃干粮,给马饮水吃草的机会,来到杨振的身边,尝试着开导杨振。

对于张臣的开导,杨振只是冲他点点头,算是表示自己知道了。

杨情的情绪不怎么欢快高涨,并不是因为对出任松山总兵不满意。

相反,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张臣看到的那些东西,他也都看到了,与其在大地方听人吆喝,不如到小地方独当一面。

他在返回松山的路上情绪不高,是因为这一次到宁远来,见到了王德化。

王德化对他和方一藻说的那些话,证实了杨振之前的很多猜想,在辽东的形势如此严峻复杂的局面之下,大明这一边的内耗实在是太严重了。

杨振这个新任的松山总兵不仅要防着满清鞑子的军队,而且还得加倍小心,防着自己近在咫尺的友军。

与此同时,他还得防着远在山海关的高起潜给他下绊子、挖大坑,甚至直接朝他放冷箭。

眼下的山海关外,尤其是宁远以北的几个前线城池,比如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看起来城池连成了一片,防御体系甚是完整,但是一到了鞑子南下攻略的时候,大家都是闭门不出。

而满清鞑子的军队也有默契,往往放着其他的城池不打,就专门只打松山。

原本历史上,金国凤调离松山,当了宁远总兵之后,吴三桂接替金国凤担任了松山总兵。

这之后,鞑子军队南下,不仅绕开了锦州、杏山、塔山等地不打,而且连松山也绕开了,直接去攻打了宁远城。

就是在这一战里,根本指挥不动宁远驻军的金国凤,不得已只能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众家丁,孤军出城,最后战死在了城外。

在杨振来自后世的记忆中,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崇祯十二年的十月里,也就是半年之后。

如今,杨振自己虽然避免了这个兵败身死的命运,却也让金国凤再次踏上了他在历史上走过的覆辙。

一想到这些,杨振的心里就感到难过。

这样的历史必须改变,既然如今是自己当上了松山团练总兵官,而不是吴三桂,那么在接下来的鞑子入侵宁远之战中,松山城的大明军队就绝对不能再形同虚设了。

第一三九章 归属

崇祯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当天夜里,入更时分,金国凤、杨振一行近百人回到了松山城里。

进了城,两人匆匆告别。

金国凤带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家丁部众,打马回了之前的松山副总兵衙署,去向自己的部将们传达朝廷的旨意,以及宁远对松山各部人马的军令去了。

杨振则带着自己的亲兵和火枪队左翼部众,打马回了之前的驻地城隍庙。

杨振受命成了松山团练总兵官,成了松山城里所有驻军的老大,照例,之前金国凤的总兵府,就是他的衙署所在地了。

但是,只要金国凤还在松山城里,他就不会急着搬进去。

这一点为人处世的胸怀和风格,他还是很有一些的。

杨振回到城隍庙自己的下榻之处,迅速召集了先遣营的各部将校官作们议事。

打从上午杨振与大家匆匆见了一面,然后出发赶往宁远领受朝廷旨意以来,这一天之中,先遣营各队大大小小的将校官作们,就一直在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宁远的消息。

朝廷对之前的战功进行封赏是肯定的了,崇祯皇帝在这方面的信誉,还是可以的。

有功一定会有赏,这一点还是得到了军中将校官作们的肯定。

但是朝廷会怎么封赏,比如先遣营的主将杨振会去宁远做总兵,还是会去别的地方,各队人马的去向安排,以及各队将校官作在朝廷的这次封赏之中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等等,却由不得他们不关心。

因为,这些问题对先遣营的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与他们的未来息息相关。

所以,此时时辰虽然已经过了戌时,也就是已经进了一更天,可是祖克勇、张得贵、徐昌永和李禄、杨珅,以及潘文茂、张国淦、潘喜、王守堂等人都没有入睡。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又能睡得着呢?

杨振刚回到城隍庙里自己的住处,还没有来得及洗去风尘,甚至都来不及结下身上背了一路的布包,这些人就急匆匆地赶过来打听消息了。

杨振居住的房间不大,很快就被先遣营的这些个将校官佐们给挤了严严实实。

“杨兄弟啊!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走这一天啊,我老徐的心里就跟被人捏着一样,一直就在想着,朝廷到底会这么封赏,先遣营下一步何去何从,我老徐下一步何去何从!现在你们回来了,不知道朝廷到底有了什么旨意?对咱们有了什么封赏?”

刚一见面,徐昌永就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杨振来了。

祖克勇虽然依旧一副高冷模样,可是听了徐昌永的问话,也是盯着昏暗灯光下的杨振,凝神静气地等候着杨振传达从宁远带回来的消息。

其他人也一样,听见徐昌永问出了自己心里想问的话,马上都闭嘴不说话了,就看着杨振,静候下文。

杨振看看该来的人都到齐了,也不拖延,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中,小心翼翼地从背上解下一个布包,然后放在一张小几上,缓缓地打开。

最后,杨振珍而重之地从中依次取出一块四寸见方的黄铜腰牌,一枚两寸见方的铜印,还有一卷明黄色的锦缎和一摞厚厚的文书。

这是王德化交给杨振的圣旨和关防印信。

那个黄铜腰牌的正面,铸有阳文“总兵腰牌”四个篆体大字,背后则铸有“钦命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十一个篆体小字。

至于那一枚不过两寸见方的方方正正的黄铜印章,上面阳文铸有“钦命征东先遣营”七个篆体字,却是钦命征东先遣营的“大印”了。

这一回朝廷的封赏,说白了,其实给予杨振本人的,就是给了他一道圣旨,给了他一块腰牌,还有这样一枚印章。

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了。

就算是加上那五百两银子的奖励,朝廷这一回封赏杨振及其先遣营所花费的成本,说有六百两银子都说高了,可能连六百两银子都不到。

当然了,也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银子来衡量。

有些东西是用银子没法衡量的,比如那厚厚的一摞已经盖上了兵部大印的武选司空白官告。

杨振把从宁远城带回来的东西,一一拿出,摆好,然后拿起那卷明黄色的锦缎卷轴,对着众人说道:“圣旨!”

众人突听此言,相互看了看,片刻之后,张得贵率先离座跪地,其他人愣了一下,随后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杨振倒不是要借着这个机会立威,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

经过了这一次北上救援松山的战斗,杨振的权威已经在先遣营里立起来了。

不管是他之前的旧部,还是祖克勇、徐昌永两人以及麾下的马队,对杨振早就服气了。

光是每战必当先、撤退必断后这一项,就让他们这些人打心底里服气了。

“咳!咳!……”

见众人突然朝着自己跪了下来,杨振知道是因为圣旨的缘故,但是他没有阻止,而是用咳嗽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打开了圣旨,接着读了出来:

“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社稷中兴,必有名臣辅之;国家戡乱,必有名将佐之!朕在九重深宫之中,听闻辽东松锦捷报,不胜感慨赞叹再三!……”

原来,杨振先是把朝廷给自己的圣旨念了一遍,当他念到“旨到之日,即任松山团练总兵官!松山城内诸军尽归节制指挥!”的时候,跪在地上聆听圣旨的众人,都是吃了一惊。

徐昌永更是满脸惊讶地问道:“杨兄弟!怎么回事?!前阵子不是说巡抚和大帅一起保奏兄弟你出任宁远总兵吗?!怎么到了现在,变成松山总兵了呢?!况且还是团练总兵?!怎么回事?!”

“徐大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个后边儿还有东西,等兄弟传达完了朝廷和万岁爷的旨意,然后再说这些不迟!”

杨振见徐昌永沉不住气,连忙制止了他的发问,接着大声念道:“原所领暂编宁远先遣营,着即以现有人马士卒,整编为钦命征东先遣营,赐授关防旗牌!……”

“啊!?——”

杨振念到这里,这一回可不只是徐昌永沉不住气了,屋内的绝大部分人听到这里,全都情不自禁地突然抬起了头,看着杨振,也看着杨振手中的圣旨。

同样是都是吃了一惊,并且叫出了声来,但是各人的表现却是各不相同。

徐昌永吃惊,是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结果。

因为在他熟悉的辽东军队里面,不管是祖大寿也好,还是桑噶尔赛也好,全都把自己手底下的人马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一样贵重。

打仗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都舍不得派出去,更别说就这么白白地拱手送人了。

但是杨振念出来的圣旨,他却又听得真真切切,难道自己本人以及麾下剩下的那些不多的人马,就凭这么一道旨意,竟然就归了先遣营,归了杨振了吗?!

徐昌永惊叫出声,连忙去看祖克勇,却见祖克勇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貌似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一样,他竟看不出后者有一点惊讶或者疑惑的神色。

至于其他人,比如张得贵、李禄等人,他们的惊叫里面包含着喜悦,正是喜出望外的那种喜悦。

他们喜出望外,不是因为借此机会并吞祖克勇和徐昌永两部人马——他们两部人马已经所剩不多,而是因为先遣营真的拿掉了暂编二字,从此成为了一个经过了朝廷旨意正式确认的经制营头。

从此以后,他们才算是有了自己真正的归属了。

在众人的惊喜或者惊讶之中,杨振念完了那一道王德化宣给自己的圣旨,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确定了先遣营的地位,同时也确定了祖克勇和徐昌永两支队伍的归属。

祖克勇和徐昌永既不必回宁远,也不用去锦州,他们就是先遣营的人了,哪儿也去不了!

第一四零章 收了

在众人或惊讶或惊喜的一片哗然之中,杨振独独看向祖克勇,却见祖克只是勇垂首不语,面无表情,显然是对这个结果早就心里有数了。

杨振见状也不去管他,等到室内再次安静下来,众人重新看着自己,便接着念完了这道圣旨。

直到这个时候,徐昌永从祖克勇处得不到任何明示或者暗示,干脆直接开口问杨振:“杨兄弟!噢不——杨总兵!朝廷的意思是,我老徐所带的蒙古马队,还有祖将军所带的祖大帅中军,从此就算是正式并入新编的先遣营了?!不回宁远,也不去锦州了?!”

到现在,徐昌永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他有点不相信祖大寿竟然会同意这么做,更不相信向来将自己的蒙古营视作禁脔私兵的桑噶尔赛会同意这么做。

所以他睁大了小眼睛,紧紧地盯着杨振,等着杨振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对于留在先遣营,他并不是不愿意,只是一直觉得根本不可能,所以也很少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面对这个结果,他有点懵圈了。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他在之前的几次战斗中,或许就会是别的表现了。

杨振也知道徐昌永是个有口无心的直性子粗人,见他发问,于是对他说道:“徐大哥不用跟兄弟客气!经历过之前的那些战斗,咱们早就是生死之交了!到任何时候,我杨振都是徐大哥的兄弟!咱们还是兄弟相称!”

说完这些话,杨振接着说道:“关于徐大哥和祖兄弟的去留问题,朝廷的圣旨上,的确是这么个意思,从此以后,就是钦命新编征东先遣营的队伍了!

“你们两个是钦命新编征东先遣营的将领,你们现有的人马,也是钦命新编征东先遣营的人马!

“如果徐大哥、祖兄弟两位对此有什么疑问,明天你们可以派人往宁远一趟,去请示一下祖大帅和桑噶尔赛将军,问问他们的意思!

“如果他们勒令你们归队,兄弟也没意见!兄弟非常希望你们留下,但如果你们决意离开,咱们兄弟一样,杨某绝对不会阻拦!”

杨振把话说完,屋里的众人都有点面面相觑,张得贵等杨振旧部,都把目光转到了祖克勇和徐昌永的身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徐昌永有点顶不住了,摆着手说道:“我老徐可没有这个意思!咱们兄弟一场,我老徐跟着兄弟你心情舒畅,能留下也很乐意!就怕是兄弟你弄错了上面的意思啊!——”

“不必问了!不必派人去请示祖大帅!徐游击也不必请示桑噶尔赛!朝廷的旨意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大帅和桑噶尔赛难道还能违抗朝廷的旨意吗?!我们再去宁远请示大帅,岂不是要陷大帅于不忠的境地吗?!”

祖克勇听了杨振说的话,又听了徐昌永的解释,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杨振,大声说道:“我祖克勇,虽然是祖家的子弟,但却并不是祖家一家的参将,而是大明朝廷的参将!

“朝廷的旨意,写得明明白白,我祖克勇没有二话!从今往后,祖某就是钦命征东先遣营的一员!

“祖某人跟着祖大帅是抗虏报国,跟着杨总兵,也是抗虏报国,又有什么分别?!从今往后,祖某唯杨总兵之军令是听,唯杨总兵之马首是瞻!”

原本一直沉默不语、神色郁郁的祖克勇,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满是坚定而且决绝的神色。

杨振知道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心里高兴,面带笑容,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了徐昌永。

此时的徐昌永看着祖克勇,却是一脸的惊诧莫名,一脸的难以置信。

——难道祖大帅又在私底下给祖克勇交代过什么,或者给祖克勇下达了什么命令?!

徐昌永看着祖克勇决绝的面容神色,有点狐疑不定。

但是,眼前的形势,却已经容不得他再游移不定了。

而且,祖克勇已经表了态,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压力了——你祖克勇这个祖家子弟都这样了,我徐昌永一个外人为什么不能这样?!

正如刚刚祖克勇说的那样,跟着祖大帅是干,跟着杨振也是干。

而且这一段日子的相处,也让他觉得跟着杨振干或许更有奔头。

虽说祖大寿现在的地位、军队、权势和影响,要比杨振高多了、大多了,跟着祖大寿貌似更有前途。

可是祖大帅的麾下早已是猛将如云,根本不缺少类似徐昌永这种人到中年却还在中游打混的将校官弁。

要想在祖大帅的手底下熬出头来,真不知道要熬到何年何月去了!

最重要的是,徐昌永受命带着临时调拨的三百蒙古兵离开宁远城以来,他只要一想到当时祖大帅派他来的用意,他的内心深处就满是心灰意冷。

这可是让他跟着杨振去送死啊!

此时此刻,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许多往事一起涌上了徐昌永的心头,看了看杨振满脸期待的神色,立刻抱拳说道:

“祖兄弟说的没错!到锦州是报效朝廷,在松山一样是报效朝廷!跟着祖大帅固然是杀鞑子报效国家,可是跟着杨兄弟也一样是杀鞑子报效国家,又能有什么分别!?

“而且以我看,跟着杨兄弟杀鞑子,我老徐心里更有底气,心情也更加爽利!杨兄弟既看得起我徐昌永,我徐昌永也没有二话!

“以后,我老徐就在先遣营跟着兄弟你混了!兄弟你说往东,我老徐绝不往西!兄弟你说要打狗,我老徐决不去撵鸡!”

徐昌永这话一出,屋里边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尤其是他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之后,杨振、张得贵、李禄等其他杨振旧部,更是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杨振笑着对徐昌永说道:“徐大哥你且放宽心!兄弟我既不会让你去打狗,也不会让你去撵鸡!将来要是有了什么事情,肯定还是咱们兄弟伙一起上!总之就是那句话,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完这话,杨振上前一步,将跪在一直跪在地上的祖克勇和徐昌永搀扶起来,然后让先遣营里的那几个旧部也都起来。

等到众人从地上起来重新坐下,杨振又从小桌子上取出一摞文书来,对着众人说道:“之前向宁远两次报捷,诸位的功劳都是写得清清楚楚,那两次报捷文书也由方巡抚原文照呈给了兵部!

“如今朝廷的封赏来了!既封赏了我杨振,自然也少不了诸位!兵部公文官告皆在此,现在就对大家宣读!”

杨振的话说完,小屋里气氛顿时热烈起来,徐昌永、张得贵、李禄等人都是既紧张,又兴奋地盯着杨振手里的那些文书。

“查辽东镇总兵辖下中军参将祖克勇随同宁远副将杨振北上救援松山有功,即擢该员为钦命征东先遣营副将!该员职司由先遣营主将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酌定!恭喜祖副将!”

杨振说完这话,其他人也兴高采烈地跟着杨振,冲祖克勇抱拳,然后一致说道:“恭喜祖副将了!”

见众人纷纷恭喜自己,祖克勇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先是冲着杨振抱拳躬身,然后又对众人一一还礼。

接下来,杨振又宣读了兵部公文里明确给予升官的几个名字及其晋升的职务——

原属辽东镇总兵辖下靖东营游击的徐昌永,这一次因为跟着杨振北上救援松山,解围成功,晋升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参将。

至于杨振旧部里的头号部将张得贵,则由原来的杂牌子游击一职,正式晋升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参将。

杨振旧部里的二号人物李禄,也由原来的杂牌子都司一职,正式晋升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游击将军。

还有现在已经隐隐然成为杨振旧部三号人物的张臣,则由原来根本不在朝廷职官序列里的所谓先遣营火枪队左翼副官,一举“官复原职”,从一个获罪免官的大头兵成为了钦命征东先遣营的守备。

至于炮队副官杨珅,这一次也从一个失去了经制营号的杂牌子营兵千总,晋升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一员守备了。

第一四一章 职官

之前杨振带着先遣营受命北上救援松山的时候,巡抚方一藻说的可是人人皆可晋升两级见用,但是到了兵部的任命公文下来,多数人都是晋升了一级。

祖克勇由参将升为副将,张得贵、徐昌永由游击升为参将,李禄由都司升为游击,杨珅由千总晋升为守备,都是升了一级。

唯独张臣从一个因罪免官、将功赎罪的大头兵,一举官复原职,恢复了守备的职级,算是连跨了数级。

不过其他人也都没话说。

因为张臣这一次跟着杨振,却是立了大功,同时他原本就是一员老资格的守备官了,现在不过是官复原职罢了。

且说这几个受到兵部发文、明授职级的人物,听了杨振宣读的公文,一个接着一个地上前行礼接受了任命。

除了祖克勇仍然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之外,张得贵、徐昌永、李禄、张臣这几个,人人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这些日子里,他们这些人跟着杨振所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出的那些汗,流的那些血,全都没白废,终于换来了他们想要的结果。

杨振说完了朝廷兵部对这几个人的升迁之后,屋里其他几个先遣营的骨干人物,比如潘文茂、王守堂、张国淦、潘喜、杨占鳌等人,都是眼巴巴地望着杨振,等着杨振的下文。

潘文茂是一个老军,虽然在广宁后屯卫以及后来在杨振父子手下混了多年,但是并没有朝廷武官序列之中的官衔。

不管是他过去曾经任过的后屯卫火药作提举,还是现在担任的弹药库提举大使,都是一卫指挥使或者一营主将自行任命的委任职务,主将一句话就可以收回,算不得正经官职。

王守堂的制铁所提举,以及他儿子王煅的制铁所副提举,同样是如此。

还有潘文茂的养子潘喜担任的掷所谓先遣营弹兵队右翼副官,全都是这样。

这些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真正有一个正经的朝廷武官出身,也就是要有兵部武选司颁给官凭告身的那种。

至于张国淦、杨占鳌,他们倒是有着把总的武官职级,可是这一次跟着杨振立了功,自然也希望更进一步。

包括严省三、郭小武等原本没有任何武官职级的人,也都盼望着这一次能有一个机会。

方才他们跪在地上聆听杨振宣读朝廷旨意的时候,他们都听见了,钦命新编征东先遣营守备以上由杨振保奏,千总以下,由杨振直接任命,心里都生出了无限希望。

对于直接升任守备以上的官职,这些人也都没敢想过,毕竟这一回立功的人多,他们算不上什么。

再说了,在过去,守备官以上的官职,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朝廷武官,这些人也没想过自己能一步登天。

所以,听完了杨振接下来宣读的兵部公文,众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杨振手中的那一摞已经盖上了兵部大印的空白官告上面。

杨振见状,微笑着请大家稍安勿躁,并让麻克清准备了笔墨纸砚,一起摆在桌子上。

对于这些人的心思,杨振的心里也很明白。

他知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在这个时代,自己的口头任命,不管听起来有多么的高大上,也完全抵不过一张盖着兵部大印的武选司官凭。

“其他人也不要慌张!圣天子皇恩浩荡,为奖励有功,激励奋勇,许了兵部,发给咱们先遣营三十份武选司空白官告!

“其中千总官可拣选委任十人,把总管可拣选委任二十人!并许了我杨某人从有功将士之中选拔直任之权!”

杨振说完了这一番话,再去看潘文茂等人,见这几个人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兵部官告,略微停顿了片刻,紧接着肃容说道:

“朝廷的官告已经盖了兵部大印,骑缝处也尚书大人陈新甲陈兵部签发的笔迹,可谓是如假包换,货真价实!

“但是——诸位却要谨记,兵部官告给了你们,并不意味着先遣营就有如许兵马归你们节制指挥!咱们先遣营现在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你们今天担着什么职司,明天早上起来仍然是什么职司!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全都变了!

“等到将来,等到咱们先遣营整编完毕,齐装满员、兵强马壮的那一天,这些官凭告身才能真的落到实处!这一点,我要先把丑话说到前头!在咱们先遣营里,官是官,职是职,可要分清楚!”

杨振也是没办法,只能这么做,这么说了。

小小的一个先遣营,现在已经有了副将一员、参将两员、游击一员、守备两员,要是再搞出一堆千总来,自己哪有那么多兵给他们带啊!

按照大明朝的营兵制度,一个千总就要统带五百人。

然而自己现在这个先遣营里实有的兵,满打满算也凑不够一个千总带的兵额啊!

现在大把的官帽子派发下去,自己心里面过过官瘾可以,但要是人人都把自己真的当成了官,那可就麻烦了。

当然了,杨振所说的这个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所以杨振把话先挑明了说出来之后,众人也都没有意见。

有点嘴碎的张国淦,与杨振本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当下立刻接过了杨振的话头,嚷嚷着说道:

“咱们都晓得!有了朝廷的官告,不过是说出去脸上有光!就是大人赏了卑职一个千总官,卑职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回头还是做我的火枪队右翼副官!大人的意思,咱们懂!”

王守堂等人其他人听了,也都立即跟着表态,纷纷说道:“对!对!对!大人放心!官是官,职是职,咱们都明白!

“官是听着好听,但是,职是咱们的本分!咱们的官都是大人赏的,哪能拎不清大小轻重啊!”

杨振见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再多说,请了毛笔字还算可以的祖克勇过来执笔,然后自己口述了对个人的任命:

“潘文茂!兹委任潘文茂为钦命先遣营千总官,充先遣营弹药厂提举,崇祯十二年三月此任!”

杨振说完这话,祖克勇挥笔写下,然后交到了杨振手中。

潘文茂则连忙上前跪在杨振的面前,随后杨振亲手把墨迹尚未干透的兵部官告交到了潘文茂的手上。

潘文茂珍而重之地接过来,打眼去看,只见雕版印刷出来的正经官凭上首,清楚地印制着“兵部”两个黑油油的大字。

再往下看,只见右侧第一列当头写着“武选司给照钦命征东先遣营兹委任”的字样,武选司的字头上压着半方印迹。

再往下看,就是由杨振口述,祖克勇执笔写下的那一行字了。

至于原来的弹药库,改成了现在弹药厂,他则没怎么留意。

看到最后,则是“崇祯十二年三月颁给此任”的字样。

崇祯两字的字头上,则正正方方地盖着一通红艳艳的篆体大印,正是传说中的“兵部之印”。

兵部官凭最左侧参差不齐的骑缝上也盖着半方红色印迹,还有半拉子兵部尚书陈新甲的签押笔迹。

潘文茂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张色彩斑斓的兵部官告,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藏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冲着杨振一拜,口里说道:

“潘文茂叩谢大人抬举提拔之恩!”

杨振看着他,冲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接下来,杨振又先后口述了对制铁所提举王守堂、副提举王煅父子,自己的亲兵队队长杨占鳌、副队长严省三,火枪队右翼副官张国淦,掷弹兵队副官潘喜,以及亲兵队的亲兵郭小武,炮队棚长邓恩,火枪队棚长马壮和李守忠的任命。

第一四二章 募兵

制铁所提举王守堂一把年纪了,这回被正式任命为钦命征东先遣营千总官,继续充任先遣营制铁所的提举。

他的儿子王煅则被杨振正式任命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把总官,继续充任先遣营制铁所的副提举。

王煅虽然没有到场,但是他的官凭证照由其父王守堂代为领收,这让王守堂彻底放了心,心里高兴极了。

虽然还是先遣营的提举、副提举,所任的职司并没有任何变化,而且杨振也说了,短期内不可能给他们那么多人手支配使用,但是到手的兵部货真价实的千总、把总官凭,还是让王守堂心里踏实多了。

他知道,这一次被人裹挟北上,真是因祸得福了。

除了王氏父子之外,杨振的亲兵队长杨占鳌,由老把总终于升任了营兵千总。

副队长严省三则由一个在水师营了打混多年的老兵,一举连升数级,获任千总官。

火枪队右翼副官张国淦也盼来了升迁,也由一名沉沉浮浮的老把总,获任千总官。

同样获任千总官委任的人员,还有掷弹兵队的副官潘喜和张得贵麾下的抬枪队把总邓恩。

潘喜原本是一个不断到处惹祸的刺头兵,现在一跃而成了钦命征东先遣营里正经八百的千总官。

包括潘喜自己在内,连带着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的潘文茂,都对杨振的这个任命感激涕零。

至于邓恩,则是杨振旧部里面颇被张得贵倚重的一名老把总了,前番领着抬枪队,立了功劳。

其中,击毙鞑子贝子洛托的功劳,虽说被杨振给安在了张得贵的头上,但具体说来,其实是邓恩的抬枪队立了功。

朝廷表彰了张得贵的功劳,杨振却不能落下了这个邓恩。

邓恩在炮队的营地里值夜,没能前来,新晋先遣营参将张得贵替他领了这个晋升千总的官告。

剩下的那几个人,郭小武、马壮、李守忠,则全都获任了先遣营的把总官。

把总的官职看起来不大,但是在明朝的营兵制度里面,却也是很重要的一级,要想在营兵制度下获得升迁,把总就是一个重要的起点。

且说这天晚上,杨振宣读了从宁远城带回来的朝廷旨意,宣读了兵部的公文,还在现场使用兵部的空白官告,一口气提拔任命了七个千总和四个把总,并且还让祖克勇和徐昌永两人拣自己麾下作战英勇的士卒,各自保举三个把总官出来。

祖克勇和徐昌永虽然没有当场保举,但是对杨振的一视同仁,却也是非常感激,当场表示了感谢。

当晚宣读了朝廷的圣旨,宣读了各人的晋升命令之后,杨振趁热打铁,对钦命征东先遣营做了一个简单的调整。

“诸位!我们先遣营,今后就算是朝廷在辽东新建的一个正式营头了!圣上旨意,我们可从户部督饷郎中处,按照三千人的饷额支取粮饷!

“从宁远城回来之前,我与袁郎中已经达成一致!袁郎中尊重我的意见!我们的粮饷不在笔架山屯粮城支取,而是直接从觉华岛单独支取!也不是每月支取,而是一年四季,我们按季度每三个月支取一次!

“而且,我从袁郎中那里得知,他们在宁远和觉华岛上,也有朝廷的旨意,袁进已经从觉华岛水师营守备,连升三级,获任觉华岛水师营参将一职!包括袁郎中的事权,这一回也有所扩大!这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我们今后的粮饷,就是由袁郎中签发,由袁进参将的水师营船队输送!直送到小凌河口的那处水手营!”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张得贵,说道:“张参将!明天一早,你带人走一趟,就去咱们之前驻军的沙洲岛!去见一见袁进!如果他还没有得到旨意,就将我方才说的话带给他!

“请他尽快返回觉华岛,将我们新编先遣营的粮饷,按照兵部敲定的饷额送过来!实在不行,你就把钦命整编先遣营的圣旨也带过去给他看!

“另外,小凌河以北的那处鞑子营垒,一根木材也别浪费了!也请袁进给我们留下几条船,咱们出人,他们出船,在那个沙洲岛上最高处扎一个营盘!

“一来,今后可做他们的水手营下船歇脚之处!二来嘛,那个地方,今后就是咱们松山城的粮草转运之地!”

张得贵听见杨振现在就叫他张参将,瞬时间眉开眼笑,连忙没口子地把这个事情答应了下来。

杨振说完这个,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咱们新编先遣营,朝廷给的饷额是三千!可是我们的人马远远不足数!在我们的人马足额之前,我的意思是,将现有能作战的人马分为两拨!

“也就是将我们新编先遣营战兵分为左右两翼,左翼仍以火器为主,炮队、火枪队、掷弹兵队统归左翼,左翼人马以张参将为主,以李禄李游击为副!

“所有马队,即祖克勇所部重骑和徐昌永所部轻骑,编为右翼,今后以骑兵为主!右翼人马以祖副将为主,以徐参将为副!”

杨振说完这些话,所有点到的人都抱拳应承了下来,剩下几个没有被点到,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振,等着下文。

果然,杨振停顿了片刻之后,立即又说道:“除了左右翼之设以外,其他的队伍统编为先遣营中军!除了我的亲兵队之外,弹药厂,制铁所,还有原来炮队原来的狙击手队,也就是你们说的抬枪队,统一编为中军!由我直接指挥!”

说完这些,杨振看了看祖克勇和张得贵,接着说道:“根据朝廷的旨意,我这个松山总兵不光是统带新编的先遣营!

“现在看,今后松山城内除了先遣营,还会有夏成德的队伍和吕品奇的队伍!他们都要接受松山总兵的节制指挥!不过整编先遣营,却不包括他们!

“他们的人马队伍原属辽东镇,今后只是驻守松山城!驻守松山期间,我们是一体,自是由我负责调度指挥!可是有朝一日他们若是受命调离松山,我却管不着了!咱们不能整编人家!”

“那咱们整编谁去啊?!杨兄弟!——我老徐托个大,继续管你叫杨兄弟!朝廷给了咱们饷额三千,咱们实际才有三百余人,这可不行啊!”

听了杨振说的话,还是徐昌永不管不顾先嚷嚷起来:“朝廷给了饷额,就得看得见兵马,要不将来打起仗来,咱们三百人当三千用可不行啊!咱们得招兵买马啊!”

徐昌永一说,其他人也都跟着议论起来。

过了片刻,杨振见大家说来说去都是招兵买马,于是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说道:“徐大哥说的没有错!咱们是得尽快招兵买马!可是你们也都知道!松山城里的商民不多了,军户也不多了,而且其中的青壮丁口已经被金国凤、夏成德他们给征用了!咱们想在松山城里招兵,恐怕是难上加难!”

说完这些,杨振环顾了一圈,见此时虽然已经是深夜,但这些人个个精神抖擞,没有一个犯困的,于是接着说道:

“今天本来不想商议此事,因为我还没有考虑清楚,不过既然话头说到了这里,那就一并说说吧!”

杨振说到这里,先是回头吩咐了麻克清出去给大家准备一些酒食,然后接着说道:“我看不光是松山城里已经无兵可招了,就是松山城外,你们也都看见了,各处屯堡村寨哪里还有人烟!?若是目光局限在辽西地面上,恐怕我们永远也招不来那三千兵员!”

这个时候,祖克勇接过话头说道:“没错!松山城内青壮丁口已尽,剩下的也多是老弱病残,或者松山守军的家眷亲属!

“附近其他几个城池,比如锦州、杏山、塔山,眼下多是兵城,情况也大抵如此!其中锦州城里户口倒多,可锦州城是祖大帅驻地,兵源也是祖大帅所有,咱们自是不能到那里去招兵!

“咱们若是要招兵,唯有将眼光放到关里去!关里饥荒连年,流民遍地,流民中的青壮留在关里,反为盗贼流寇所用!

“我们若是将他们招来松山,平时城外有大量的荒地可以耕种,战时可以征召他们入营为兵!却是两全其美!”

杨振听见祖克勇一句一个“我们”,一句一个“咱们”,心里想着祖克勇看来是转变过来了,是要真心与自己、与先遣营并肩战斗了,当下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祖兄弟说的没错!咱们得把目光放到关里去!关里人口众多,加上饥荒和鞑子入寇带来的天灾人祸,只要有粮有饷,招兵应该不难!不过——”

说到这里,杨振在人堆里找了找严省三和郭小武,看他们两个人都是立着耳朵在听自己说话,于是接着说道:

“不过——招兵虽然不难,可难的却是,去关里招兵的人选啊!”

第一四三章 人选

朝廷颁给杨振的圣旨里面,包含有“该营饷额,暂定三千,营中缺员,准卿自募”的字句。

这个意思很明确,就是准许杨振自行招募士卒,补足现在的缺额。

所以,从“政策”上来说,杨振派人去关里招兵,并不存在什么官方的障碍。

到时候,带着这道圣旨去招兵,哪个地方的官府也不敢阻挠。

问题在于,派谁去。

招兵的人派出去以后,他们带走了杨振好不容易弄来的银子,万一一去不回了怎么办?!

杨振以前的旧部,多是广宁后屯卫的军户出身,这些人可靠是可靠,但是现在广宁后屯卫所在的义州地区,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军户逃散,人烟稀少,根本无兵可募。

其他人,比如祖克勇现在的部众、徐昌永现在的部众,还有杨振从袁进那里挖过来的严省三和郭小武,跟随杨振的时间毕竟还短,值不值得充分信赖,还不好说。

当然了,这也是杨振刻意拉拢严省三和郭小武这些出身关内的部下的原因。

这一回,他将投靠自己没有多久的严省三一举提拔为先遣营的千总官,并将投靠自己时间更短的郭小武提拔为自己亲兵队里的把总官,都有这样的意图在里面。

一来,自己的部众成分不能太单一了,不能都还是出身广宁后屯卫的军户。

因为部众太单一了的话,不利于今后自己的发展壮大。

毕竟辽西地区的汉人人口已经所剩不多了,而且这点所剩不多的汉人人口也几乎都被祖大寿以及祖大寿麾下的各路辽东军阀所掌握。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自己的将来若是仍旧以辽人守辽土,只是把辽西或者关外的汉人作为自己的兵源来依靠,那是绝对没有前途的。

二来,也是为了今后往关内招兵买马提前下好先手棋。

毕竟招募关内人到关外从军,还是关内人去做比较合适,乡里乡亲的也好说话。

杨振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苦于自己时间太过有限,身边部众之中来自关内的人还是太少了,觉得可靠放心的就更少了。

但是再难,眼下已经事到临头了,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去做。

“杨兄弟!招兵嘛,咱也不是只有去关里这一条路!从咱们松山城往西去,出边外,到东蒙古草原上去,还是能找到一些不服满鞑子的散兵游勇蒙古人!只要咱们给粮给饷,就能把他们招到松山来!桑噶尔赛手下的蒙古营,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徐昌永听了杨振之前说的话,想了想自己手底下的那些蒙古兵,却是不是去关里招兵的合适人选。

不过想到了那些蒙古兵,他却突然想到了桑噶尔赛手底下那些蒙古营的兵源地。

对徐昌永来说,到锦州去招兵,确实不合适,那是祖大寿的地盘,去那里招兵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但是对于桑噶尔赛,他却没有什么敬意,抢了他的兵源又如何?!

徐昌永说完话,杨振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当场给出自己的意见。

对于招募那些失去自己的部落的蒙古人,招募那些流散在草原上四处打劫抢掠的蒙古游骑,他的心里是有抵触情绪的。

以前辽东地区的很多城池,还有后来辽西地区的很多城池,都是因为蒙古雇佣兵的叛变或者内应而被鞑子攻占的。

招募一些可以,招多了肯定不行,不光是这些人不太可靠,而且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粮饷养这种雇佣兵。

杨振正在思考着徐昌永所说路子的可行性,这个时候在场的杨珅突然发话了。

“大人!二少爷现在二爷的麾下!我们何不派人往西,绕道草原去宣府,联系二少爷,或者,干脆径直请二爷帮忙招兵!

“反正宣府那里也是兵荒马乱,流民遍地,我们把流民青壮招走了,也能给二爷那里减轻一点儿剿匪的负担!

“再说,咱们先前也在宣府镇那里干过!就张守备手下那个新任把总马壮,不就是张家口内的军户出身吗?!去那里招兵买马也是轻车熟路啊!”

说到这里,杨珅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杨振一抱拳,大声说道:“如果大人同意,卑职愿意带队,前往宣府一带招兵!”

杨珅之前说的什么二少爷、二爷,一开始把杨振给搞懵了,直到杨珅说到宣府,他的脑筋转了半天,才总算是转过来了。

杨珅嘴里说的二少爷,指的是杨振的弟弟杨捷;他说的二爷,指的是杨振的叔父宣府镇总兵官杨国柱。

杨振弄明白了杨珅话里的意思之后,想了半天,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张得贵突然插话说道:“杨珅!不要说什么二少爷、二爷的话!咱们这是先遣营的军议!不要拿那些有的没的在这里信口就说!再说了,二少爷早就过继给了二爷做了嗣子!以后不要再二少爷长二少爷短了!”

杨珅听了这话,愣在当场,不知道是该继续站着,还是该怎么办了。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杨振发话了。

“杨珅的说法倒是启发了我!徐大哥的说法,也值得大家考虑!——这样吧!杨珅,你的想法,我同意了!

“明后天,你就把你手头的事情交割一下,然后挑几个你看好的人手,也带上那个马壮,再挑一批战马,你们就往西,去边外,找路南下,到宣府去!”

说完了这些,杨振沉吟了一下,又对站着的杨珅说道:“我这里有一笔从宁远带回来的银子!朝廷赏赐先遣营的五百两银子!我做主了,你们带到宣府去!给我招回来五百个青壮!当然了,先遣营不嫌人多,你们带回来的人马越多越好!”

对于这个杨珅,现在的杨振不太了解,所以之前不敢重用,不过,最近这段时间的接触,让他认识到,这个杨珅是一个有内秀的人。

特别是杨珅刚才说的那番话,也让杨振认识到,杨珅与杨振的家族渊源很深,在当前的情况下根本没有背叛杨振和先遣营的可能。

即便是出了意外,他最多也就是滞留在宣府回不来或者不回来,可是就算是他不回来,最终还是得去依附杨国柱或者杨捷。

说来说去,终归也还是一家人。

想通了这些,杨振也就不再犹豫了,干脆把自己这次从宁远带回来的所有现银,全都给了杨珅,让他去招兵。

且说杨珅听了杨振的话,立刻走到了前面,在杨振的面前,单膝跪在地上行了礼,然后对着杨振说道:

“卑职定不辜负大人的信任与重托!”

杨珅二十七八岁上下的样子,身材并不高大,只能算是中等个头,相貌也普通平常,只有额头和面部东一条西一道的疤痕,时时提醒着别人他二三十年的人生其实历尽了风险坎坷。

他说的话并不多,也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不过听在杨振的耳朵里,却是格外的踏实。

杨振看着他,又想了想,对他叮嘱道:“后天吧!后天早上出发前,你到我这里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跟你再说说!”

说完这话,杨振摆了摆手,让杨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然后对着众人说道:“边外蒙古游骑,其实也可以招募!但是却不宜过多!

“我们先遣营是大明的官军、朝廷的军队,更是汉人的军队!终究还是要以跟我们一样的汉人,做我们先遣营的主力人马!”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徐昌永,对他说道:“徐大哥!如果你手底下有合适的人手,也可以派几个,跟着杨珅一起往西,到了边外,让他们分头行事!但要注意保密,不要说杨珅他们去边外的目的!”

“杨兄弟你放心!这个我老徐懂得!懂得!回去我就安排!一定找几个妥当人跟着杨守备出去!”

事情说到了这里,时辰已经过了四更,眼瞅着就要到鸡鸣时分了。

这个时候,杨振也累了,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放大家回去休息,自己也好睡上一觉。

于是他又对众人说道:“杨珅去宣府,是一条路,徐大哥派人去边外,招募蒙古游骑,也是一条路!但是,这两条路,风险大,变数多,不是大路,也不是长路!什么是大路?!什么是长路?!”

杨振先是这么反问了几句,然后看了看了看众人,紧接着继续说道:“我看祖副将方才所说,才是大路,才是正道,才是长远的路啊!

“靠亲,靠友,靠金,靠银,都不如靠我们自己!我有意派人去关里募兵,诸位,哪个有意?!哪个——愿替我去?!”

杨振把话说到这里,眼睛直往严省三、郭小武身上打量,然而就在这时,杨占鳌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大人!卑职愿往关里一行,替大人,替先遣营前去募兵!”

第一四四章 谁去

杨占鳌话音一落,再也坐不住的严省三和郭小武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一起抱拳说道:“大人!卑职也愿意往关里一行!去为大人,为先遣营招募新兵!”

杨占鳌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站起来的,其实他出身义州城,正经八百的广宁后屯卫军户子弟,在关里根本没有一点亲友人脉。

只是杨振问了几次,没人应答,让杨占鳌大感失望,觉得这个局面下自己要是不站出来,实在是有损自家大人的颜面。

至于严省三和郭小武两个,在杨振刚刚提出想要派人到关里募兵的时候,他们就想站起来毛遂自荐了。

只不过他们两个人,实在是身份有点尴尬,若不是因为他们是跟随杨振左右的亲兵,他们原本没有机会在这个场合说话。

严省三,倒是一个千总,但是这个新鲜出炉的千总官,从打来到杨振先遣营里充任亲兵随从开始,到现在也不过才十几二十天的时间。

郭小武的情况同样如此,而且郭小武在先遣营里的地位也更低,到先遣营的时间也更短。

在这种情况之下,两个人就是有意想去,也不敢擅自提出来,提出来容易遭人猜疑。

还好,杨占鳌站了起来之后,他们总算是有了开口的余地。

就在他们的话说出来之后,杨振看着他俩“哦”了一声,然后静等下文。

果然,严省三当先说道:“卑职乃是北直隶河间府沧州人氏,从军以来,又多在登莱一带地方辗转驻扎,于两地情形甚是熟悉!

“而且自古辽东汉人,多为河间、登莱泛海而来之民!大家言语相通,风俗相近,而其彪悍尚武,更是如出一辙!

“眼下大人整编先遣营,缺额甚大,急需募兵,卑职愿意毛遂自荐,陪同杨千总,先赴登莱,再去沧州,为大人,为先遣营招募一批勇武敢战之士!”

严省三说到这里,杨振也听出来了,原来他没有先发声,却是为了避嫌,当下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严省三说完了话,郭小武也立刻说道:“启禀大人!卑职郭小武也愿意毛遂自荐,跟随杨千总、严千总,去登莱一带募兵!卑职乃是登莱人氏,地头熟悉,也有亲友,愿为杨千总、严千总充任向导前驱!”

有了杨占鳌的自告奋勇,严省三和郭小武两个人立刻就没有了那种无法言说的忌讳。

杨占鳌是杨振身边的老人了,有他跟着,不仅杨振放心,张得贵、李禄也放心,先遣营的其他人自然也都放心。

“大人!我看可以试试!占鳌是营里老人了,跟着大人走南闯北这些年,也该独当一面一回了!实在不行,我看就让占鳌为主,严省三和郭小武为副,一起走海路,去登莱!”

张得贵见杨振听了这几个人的自荐,转向自己,似是询问自己的看法,随即这么说道。

杨振听见张得贵这么说,又去问祖克勇、徐昌永的意见:“祖兄弟!徐大哥!你们觉得这么安排如何?”

祖克勇和徐昌永自然不会反对,全都表示赞成。

到了此时,杨振也觉得差不多了,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于是说道:“也好!占鳌!省三!小武!你们三个,明日跟着张参将,一同去见见袁进袁参将,把意思说明白,等他返航的时候,跟他一起走!”

说到这里,杨振又对张得贵说道:“明日你去见袁进的时候,顺便带着朝廷的圣旨,给袁进看过之后,直接给占鳌他们三个带在身边!

“同时也告诉袁进,咱们新编先遣营的第一批三个月的粮饷,粮食可以送来,饷银直接在觉华岛交割给占鳌他们!让他们都带着,到河间、登莱募兵使用!

“还有过海船只的事情,跟袁进好好说说!若是他有推脱的意思,咱们也可以拿钱租用他们一些船只!

“总之,接下来的一切,都要以募兵为重,只有有了兵,咱们将来才能守住松山城,有了兵,才有钦命征东先遣营啊!”

最后,杨振说完了这些话,又看看祖克勇和徐昌永,问道:“祖兄弟!徐大哥!你们看看,这么安排可好?”

众人都知道,杨振方才所说的话,是正经的道理。

这年头,你要是手里没有兵,就是让你当上了总兵,你又能怎样呢?

就是让你当上了总督,到了战时,没有兵,你又能指挥谁打仗呢?!

没有兵,上了战场,任谁都一样,最后都是一个死。

祖克勇和徐昌永这样的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因此,杨振的问话一说,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正该这么安排!”

徐昌永还说道:“咱们说过了,今后,一切唯杨兄弟你马首是瞻!咱们肯定说到做到!兄弟你是先遣营之主!这样的事情,你怎么安排,我老徐都没有二话!”

杨振之所以询问祖克勇和徐昌永的意见,主要是考虑到先遣营的粮饷支出问题。

毕竟截留新编先遣营三个月的饷银去募兵,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也不算小事。

若是让有心人捅咕出去,弄到高起潜那里告上自己一状,自己恐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如今,自己把事情公开了,说明了,祖克勇和徐昌永都在场,而且同意了,也算是规避了可能出现的风险。

对于徐昌永,杨振基本上已经可以信任他了。

因为这个人在辽东军中没有什么深厚的根基,属于靠边站的那伙人,而且在历史上跟着自己救援松山,在自己死后,这个徐昌永虽然逃跑了,但却没有逃掉,最终还是选择了战死,而不是像祖克勇那样选择投降。

所以,杨振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认为他值得信任。

至于祖克勇,杨振到现在为止,还是有点看不透,搞不清,不敢完全信任。

这个人生性耿直,作战奋勇,这一点上,杨振自己也是自愧不如。

但是祖克勇有前科,有跟着祖大寿在崇祯四年投降黄台吉的前科,而且历史上最后也是投降了满清鞑子。

这个心结,杨振始终解不开,至少目前没有解开。

而且他现在也不清楚,祖克勇加入新编先遣营,到底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出于别人的授意。

若是他的加入出自于别人的授意,那么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

杨振在自己住所召开的会议,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结束。

先遣营的众将们,领了朝廷的旨意,有的如愿升了官,有的如愿授了官,个个心情都不错,即使是开了一夜的会议,也不觉得有多累。

那几个领受了新的募兵任务的“小将”,匆匆忙忙地离去了,他们要挑选随从的人手,为明后天的出发做准备。

而其他几个升了官的“老将”,则嘻嘻哈哈地互相恭喜着、贺喜着彼此,离了杨振的住所,渐行渐远。

送走了所有人以后,杨振这个新任的松山团练总兵官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会儿了。

别人穿越以后,都是吃香、喝辣、泡美女,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为什么自己这么苦逼?!

银子?

没有!

美女?

没有!

武器装备?

自己想办法!

休闲娱乐?

想都别想了!

自从到了这个平行时空,杨振几乎每天都是在为生存而拼命挣扎着。

直到如今当上了总兵,却连麾下的士卒都得自己想办法去招募,而且朝廷也根本没给募兵的粮饷。

杨振在心里吐槽着自己的悲催遭遇,就那么和衣躺着,很快就睡着了。

到了当天中午,金国凤领着夏成德、吕品奇,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些家丁随从,前来向杨振告别。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杨振才被麻克清从沉睡之中叫醒,略微定了定神,出来见金国凤等人。

就在城隍庙的第三进大院里,杨振见到了金国凤一行人,与众人见了礼之后,连忙让人去请了祖克勇和徐昌永等人前来一起见面。

第一四五章 民壮

金国凤引着夏成德和吕品奇,上前拜见了新的松山主将——新晋的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同时,也向杨振介绍了夏成德和吕品奇的情况。

原来,就在昨天夜里,在杨振召集自己先遣营的部将们宣读朝廷旨意的同时,金国凤也在自己的“总兵府”里,召集了夏成德、吕品奇等原属松山守军的部将们,向他们宣读了朝廷的旨意。

这一次,松山守将之中,除了守卫松山城立了功劳的金国凤,被提拔任用为宁远团练总兵官之外,协助金国凤守卫松山城的左膀右臂——夏成德、吕品奇,也分别得到了晋升。

原任松山副总兵属下参将的夏成德,如同历史上一样,被顺利提拔为了松山副将。

原任松山副总兵属下游击的吕品奇,也如同历史上一样,被顺利地提拔成了参将。

夏成德和吕品奇两个人,倒是希望能带着所部人马,跟着金国凤,一起到宁远城去上任。

之前经历了连续四十多天的松山攻防战,他们被鞑子的重炮和猛攻打得胆战心惊。

如果不是金国凤意志顽强,百折不挠,几次让松山城化险为夷,那么他们现在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当然,根据这两个人在第二次松锦大战中的表现,如果没有金国凤,他们更大的可能则是早就开城投降了。

所以,这一回,金国凤能从松山里功成名就、脱身离开,着实让已经有点吓破胆的夏成德和吕品奇两人心里羡慕不已。

但是,朝廷的旨意明明白白地写着,是让他们今后接受新任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的指挥,他们再羡慕金国凤,也不能跟着金国凤离开。

这样一来,金国凤如同历史上遭遇的情况一样,虽然晋升为了宁远团练总兵官,可是松山城里的军队,他却一兵一卒也带不走。

他能够带走的人马,只有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众走哪儿跟哪儿的几十个家丁随从。

杨振对此有点不解。

历史上金国凤走的时候,的确是只带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几十个家丁随从,可是那次接替金国凤的松山主将之位——当上松山总兵的人物,是吴三桂。

所以,历史上同属于辽东镇军队的松山守军,留给了吴三桂指挥,算得上合情合理,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这一次,当上松山主将即松山总兵的人物不是吴三桂,而是自己,为什么金国凤还是没能带走一兵一卒呢?!

是崇祯皇帝不明所以自作主张做出的决定呢,还是崇祯皇帝受到了高起潜的影响——归根结底是受到了祖大寿的影响而做出的决定呢?

对于这个局面,虽然杨振有点不解,可是他也不愿再搞事情。

毕竟现在这样的一个结果,于自己来说,于松山城来说,终归是有利的。

对夏成德和吕品奇这两个人,杨振的态度是复杂的。

毕竟这两个人在历史上都曾投降了满清。

一个是开城献出了松山,另一个开城献出了杏山。

但是,他也很清楚,夏成德在松山城里是一直坚守到了崇祯十五年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投降的。

而吕品奇也是直到洪承畴被鞑子俘虏,松山被鞑子占领,锦州城里的祖大寿都已经开城投降了以后,才万不得已也选择开城投降,献出杏山城的。

所以,这两个人,目前看起来还是属于可以挽救的人物。

思虑再三,杨振还是决定接纳他们,并且试着影响他们,争取不让他们重蹈历史的覆辙。

杨振热情地接受了夏成德和吕品奇的参拜,当着金国凤的面儿,当场表态松山城的城防他要“萧规曹随”,一切维持金国凤之前的安排不变。

也就是说,松山副将夏成德及其所部千余人,继续守卫西城和西门一带;参将吕品奇及其所部八百来人,继续守卫南城和南门一带。

杨振表态之后,金国凤本人以及他所带来的夏成德和吕品奇都很高兴,夏成德和吕品奇更是当即领了命,谢过了杨振。

杨振本以为这就算交接完毕了,却没料到金国凤对他说:“杨总兵!夏副将和吕参将麾下都是朝廷经制官军,汛地不变,粮饷自是不缺,调归杨总兵指挥,金某也是放心得很!

“不过前番鞑子围城,金某征发千余乡勇民壮助守,如今历经大战,尚有四百多人——需要安置!这回也要一并交给你了!”

四百多乡勇民壮需要安置?!

杨振听了这话,拿眼去看夏成德和吕品奇,看见他们两个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与自己对视,心下当即就知道,这些乡勇民壮弄不好就是一个“包袱”!

然而,团练总兵该管的,恰恰正是一地的乡勇民壮。

松山的乡勇民壮力量,说起来,正该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来管。

这些战时征募的乡勇民壮们,在松山攻防战里承担着巨大的劳役,付出巨大的牺牲,如今守城战打赢了,可是他们却无家可归了。

眼下,松山城外原有的十几处屯堡,全都被鞑子给毁掉了,从城外募集的屯垦乡勇们已经无以为生。

而在松山城内,民居云集的西城和南城,在这次守城战中,也几乎全部被鞑子的重炮轰击所摧毁,那些没被鞑子重炮摧毁的民居,也多数被守军给拆除了。

拆除城内民居的目的,同样是为了制造滚木礌石,为了守住这座城池。

所以,两个月左右的围城结束之后,城外的屯堡村落已经变成了一片白地,荒无人烟了。

与此同时,城内的民居,尤其是西城和南城的民居,也早就成了一片片废墟。

经过此前半个多月的清理,现如今,更是成了一片白地。

那么,剩下的这些乡勇民壮,今后又该怎么安置呢?

金国凤要走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自是甩得干干净净了。

与此同时,在松山城内本就缺粮少饷的夏成德和吕品奇,也都不想接手这个烫手的山芋。

他们两个跟金国凤一样,都属于祖大寿麾下辽东镇军队里的边缘人物,本就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那种,自己手下的心腹人马都欠着饷,又怎么会要金国凤用剩下的人呢?!

这一回,金国凤在向杨振引荐了夏成德和吕品奇两个松山城的守将之后,尤其是观察了杨振的态度,听了杨振对夏成德、吕品奇二人的安排之后,紧接着就向杨振引荐了那四百多剩余乡勇民壮的头领。

这个跟着金国凤前来拜见杨振的松山民壮头领,名叫安庆后,四十多岁,高鼻深目,满脸胡须,身材高大健壮,整个看起来孔武有力。

金国凤向杨振介绍了安庆后的情况,说他是松山城里的世代皮匠出身,精擅鞣制皮革之物,尤其善作马鞍。

因为此人善作马鞍皮具,所以与松山驻军多有交往,金国凤来守松山之后,对他也颇为赏识,就点了他做城内民壮的头目。

等到鞑子大军入侵松锦,城外的屯户入城躲避,松山内外的乡勇民壮,就都归给这个安庆后提调分派了。

不过,经过两个来月几次三番的攻防大战下来,原本一两千人的松山乡勇民壮,就剩下这么四百来人了。

作为民壮头目,安庆后听说了金国凤突然改做了宁远团练总兵,眼看就要离开松山,自然是马上来找金国凤,恳求金国凤高低给他们一个说法。

金国凤只得一并带来,如同移交松山城内守军一样,将安庆后及其提调的四百多乡勇民壮一起移交给杨振了。

“杨兄弟!金某本来以为下一步还要留在松山城里,所以之前也没对你提及过这个事情!然而没想到朝廷旨意出来,却是让金某到宁远去做团练总兵!

“安庆后他们这些人,都是松山城内外本乡本土的匠户和屯户,为兄就是想带也带不走!这一次,只能是一并托付给兄弟你了!

“他们之中有皮匠、有铁匠、有石匠,也有商户,有屯户,有猎户,前番为兄等人坚守松山城,期间多少次守城大战,他们其实也是多有功劳!如今留在松山这里,用好了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今后——就有劳兄弟你了!”

金国凤自己心里也知道,经过了几次守城大战之后,原来松山城里一千多乡勇民壮的主力,大部分都死了。

剩下的多是老弱伤残,还有那些乡勇民壮们的家属妇孺,能战之士已经不多了。

连夏成德、吕品奇这些曾与他并肩战斗的部将,都想着法子拒绝了他,杨振这个新任的松山总兵能愿意接收安置这些人吗?!

所以,当金国凤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惭愧之色,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些人对杨振来说是一个包袱。

第一四六章 孤城

将那些战后遗留的松山乡勇民壮及其家属们,遗留给杨振这个新晋的松山团练总兵来接管安置,让金国凤感到有些惭愧。

但其实,这个问题,对于杨振来说,倒是无所谓,别人不想要的,他却并不介意,甚至很愿意接收这些人。

杨振很清楚,自己今后是要在松山城里大搞建设的,松山城里老是兵多民少,也不是长久之计。

最起码,先遣营的制铁所和弹药厂,现在就人手都短缺。

有了这些民壮之后,管他们是老弱也好、伤残也罢,包括他们身后的妇孺之辈,他都能用得上。

不过,他看金国凤既然满脸愧疚之色,想了又想,最后说道:“接收——倒是没有问题!只是小弟对安庆后和他的松山民壮并不了解,也不熟悉!这样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振突然指了指金国凤身后站着的金士俊和金士杰兄弟俩,然后对金国凤说道:

“就像之前,兄弟刚进松山城的时候一样,兄长安排了一个熟悉情况的联络官,一切就都好办了!今日,兄长你一走了之可以,但是你走之前,得给兄弟安排一个联络官!

“一来,松山城防乃是兄长你一手布置,兄弟也怕不知深浅,弄砸了你留下的基业,将来鞑子再来如何是好?!

“二来,夏副将所部、吕参将所部和安提调这里,兄弟也不甚了解情况,也需要有个妥当人从中奔波联络,沟通四方!兄长看,可不可以?!”

杨振说的这番话,听起来也算有一定的道理。

不过,金国凤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面有难色,舍不得留下其中的任何一个。

其实,金国凤不知道的是,杨振找出的这些理由和借口,都是自己信口瞎编出来的。

因为不管是夏成德也好,吕品奇也好,或者安庆后也罢,对于他们,杨振根本不需要有人帮着联络。

他相信自己可以驾驭这些人,只要钦命征东先遣营整编完毕,这些人听不听话,就都不是问题了。

他信口瞎编出这些理由来,不过是为了留下金国凤的一个儿子罢了。

实际上,只是为了帮着金国凤这个他所敬佩的人物保住一个儿子而已。

杨振见金国凤面有难色,于是又说道:“时间也不需要多长!多则半年,少则仨月,等兄弟熟悉了松山城内城外的情况,就让令郎去宁远,与兄长团聚!

“再者说了!兄弟现在奉旨整编征东先遣营,令郎兄弟二人留下一个,做我的副官,难道我杨振还能亏待了他不成?”

杨振说到这里,脸上带着笑容,看着金国凤,静等他的回答。

如果他拒绝,自己自然不能强留,那就是金士俊金士杰兄弟合该命丧宁远城外了。

金国凤终究也是一个爽利的性子,见杨振说得诚恳,又回头去问他的两个儿子:“杨总兵既然这么说了,你们二人之中,谁愿留在松山一段时间,为杨总兵充当副官?!”

金士俊和金士杰两人相互看了看,最后,金士俊从金国凤的身后闪了出来,上前了一步,冲着金国凤抱拳说道:

“父亲大人!儿子愿意留下!儿子心甘情愿在杨总兵身边充任副官,为杨总兵奔波联络松山城中各部防务!”

金国凤看自己的长子站了出来,表示愿意留下帮杨振,他也不好说什么了,只是神色间终是有所犹豫。

杨振对金士俊的抉择很满意。

他接触金士俊时间不长,不过半个月而已,但是对金士俊的印象很好。

若是不好,他也没有必要非要这么做了,就听任他们跟着金国凤去宁远听天由命去了。

相反,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进退有度、处事沉稳,不愧是将门虎子,很有其父金国凤的风范。

杨振见金国凤犹自不肯松口,当即笑着说道:“兄长若是不许,兄弟这里自然不敢强求!不过,兄弟奉劝兄长一句话——

“是雄鹰,你总要让他有机会展翅飞翔,是骏马,你总要让他有机会驰骋大地!年轻人总要学着慢慢长大,不能总是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

“兄长在此,我与兄长兄弟相称!兄长不在此,我与士俊老弟也是兄弟相称!我看他是一块璞玉,稍加历练,就是老金家的一匹千里驹!如果信得过兄弟,他的前程你不必操心,包在兄弟身上了!”

杨振把话说到了这里,金国凤自是不能再犹豫了,当下拱手对杨振说道:“既如此!犬子士俊就拜托给杨总兵了!”

金国凤对杨振说完了这个话,又回头冲身后的一个汉子说道:“胡骝!你带一个小队留下,往后就跟着士俊吧!”

杨振去看那汉子,却见那汉子有点面熟,细一想,正是之前跟着金士俊驻扎在城隍庙前院门房的金士俊卫士。

杨振看了看胡骝,再看了看金士俊,心里喜不自胜:“好嘛!这下子,不仅留下了金士俊,而且还给先遣营又拉来了一支小队人马!”

也不是杨振非要从金国凤这里挖人,实在是因为他不忍心看着金国凤父子全部战死在宁远城下。

这样的英雄人物,应该留下后人,应该留下子孙后代来继承或享受他们祖上为他们创下的无上荣耀。

只是杨振现在的做法,金国凤父子还不理解,松山城里的其他将领也不理解。

但是有朝一日,他们会懂的。

金国凤与杨振交接了防务,交接了人马,紧接着就要离开松山,前往宁远总兵府就任宁远团练总兵官去了。

在场的众人一起相送,一直送到松山城的南门外。

就在南门外,众人与金国凤告别之后,杨振又执意往前送了一段距离。

直到金国凤再三劝他回转,杨振才在松山城南门外宽敞的驿道上,郑重其事地对金国凤说道:

“金总兵!昨日在宁远,王公公宣读圣上旨意,兄弟听见给你的圣旨里,有‘统率之兵,不满三千,乃能力抗建州丑虏数万,卒保孤城’之句!不知道金总兵可知此句何意?!”

杨振的问题,让金国凤一愣,当即反问道:“杨总兵执意相送,难道就是为了这句话?!”

“也可以这么说!”

杨振先是承认自己的确是这么个意思,然后接着说道:“兄弟当初北上松山之前,与金总兵素不相识,不过到了松山城以后,却对金总兵钦佩无比!所以,临别之际,有些掏心窝子的话,想对兄长说说!”

杨振说完这个话,看着金国凤,而金国凤依旧是满脸疑惑。

杨振见状,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径直说道:“不知道兄长可曾想过,天子何以说兄长守住松山,是卒保孤城?!”

说到这里,杨振也不管金国凤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接着说道:“松山地处锦州、杏山之间,距离锦州不过十几里地,最多不超过二十里,就是距离杏山城,也不过二十里左右,最多不超过三十里!

“再往南三十余里,还有塔山城!再往南三十余里,又有连山堡!就算是距离宁远城,也不过一百二十里!可是为何圣上却要说松山是一座孤城呢?!”

辽西的地形,金国凤比杨振熟悉,现在听他说起这些东西,再回想圣旨里的字字句句,心底里也终于生出了疑问:

“难道是远在京师的皇帝陛下并不清楚辽西的地形?难道是朝廷的兵部不了解辽西的地形?!不能够啊!”

金国凤想到了许多可能的解释,但是很快就都被他自己给推翻了。

杨振见金国凤若有所思,于是接着说道:“难道是圣上不懂辽西的地形,不懂松锦的形势?!绝非如此!

“而且恰恰相反!圣上之所以在给兄长的圣旨之中,点明了兄长守松山之功乃是卒保孤城,恰恰是因为圣上太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了!

“松山地处锦州与杏山之间,若论地理,如何看它,它都不能算作孤城!可是若论人心险恶,它夹在锦州与杏山之间,却又是妥妥的一座孤城啊!”

第一四七章 府邸

杨振说到这里停住,算是点到即止。

可是金国凤已经知道杨振要说什么了,也知道杨振说这么多话的意思了。

“杨总兵!我知道你是在说松山被围期间,锦州与杏山坐视不管的事情!不过,松山城被围之后,松山周围形势险恶,锦州与杏山守军不来救援,为兄也能够理解他们的顾虑和难处!

“兄弟!你今后还要守御松山,锦州与杏山一前一后,都是依傍!今日这些话,当着为兄的面儿,说说也就罢了,对别人可千万莫要再提起了!”

说完这些,金国凤抬头看看天色,又说道:“杨兄弟!时辰不早了,若是没有别的话说,咱们就此别过了!”

杨振见金国凤对自己的提醒仍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也着急了,直接对他说道:“兄长你过去坚守松山,松山是一座孤城!今日你去守宁远,宁远城中驻军虽众,可你仍然是一支孤军!

“若是兄长在宁远城里不想成为一支孤军,唯有想尽办法,快速壮大自己!兄弟认为巡抚方大人——尚可信赖,到时你可以请他协助!最好是上书请饷,另募新军!”

杨振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这些话,金国凤能不能听懂,又能听懂多少。

包括辽东巡抚方一藻这个文官,到底能不能信任,值不值得信任,杨振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之所以这么对金国凤说,实在是因为眼下除此之外,在宁远根本没有别的办法能帮金国凤破局。

不管金国凤现在能不能听懂自己的意思,杨振都要把自己给他的建议赶紧说出来。

至于能不能改变金国凤接下来的悲惨命运,他不敢保证,但是至少,他努力过了。

金国凤就是带着杨振的这些莫名其妙的建议离开的。

在去往宁远的路上,他时而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杨振的意思,时而又感觉自己还是一头雾水。

不过,杨振对他说的这些话,却让他原本轻快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起来——难道自己此去宁远,真的会如同杨振所说的那样,依然是一支孤军?!

金国凤与杨振告别之后,满腹心事地奔赴宁远上任去了。

杨振则带着在一旁听到了全程对话的金国凤长子金士俊,调转马头,转回松山城里。

杨振身边的亲兵本来就没有几个人了,这一回,根据他的安排,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三个很快就要离开松山,绕道觉华岛,前往登莱地区,以及北直与山东交界地区,去募兵了。

他们一走,杨振的身边,就剩下麻克清这个二鞑子反正过来的亲兵一个人了。

这肯定是不行的。

目前,让麻克清负责打理自己的生活起居还行,但是要让他代表自己去与松山城里的驻军各部打交道,传达自己的命令,显然是不合适的。

眼下松山城里的情况,可不是之前只有几百个人的暂编宁远先遣营了。

如今松山城里,派系众多、关系复杂,没有一个熟悉内外情况的人帮着自己奔跑联络是不行的。

麻克清身份尴尬,在原来的先遣营里就没地位,更别说让他去联络夏成德、吕品奇,以及与鞑子、二鞑子不共戴天的民壮首领安庆后了。

所以,杨振留下了金士俊这个熟悉松山城各方面情况的人,充当自己的副官亲随,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很合适的。

至于金士俊本人,这一回也跟着其父金国凤升了官,有了一个千总官的武职,职级不高不低,也合适。

另外,金士俊毕竟出身宣府镇的将门世家,虽然也是十五六岁就从了军,跟着其父东奔西跑,没读过多少书,可是论起舞文弄墨来说,怎么也比纯粹军户出身的杨占鳌,以及灶户加海盗出身的严省三强上不少。

所以,金士俊这样的人,正是杨振现在所需要的。

且说杨振回到了松山城里,当日下午就在徐昌永等人的劝说之下,将自己的驻地,从城隍庙里搬迁到了北门内的总兵府中。

杨振之前来过松山总兵府赴宴一次,也曾来过这里请金国凤题写制铁所的招牌。

但是那几次来,都是客将的身份,客人的身份,一路走马观花,根本无暇仔细打量总兵府的布局。

现在不同了,他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了。

松山城内的“总兵府”,并不是按正经总兵府的规格建造的,而是在之前的广宁中屯千户所衙署基础上改建而来的,规模不算大。

但是即便如此,也是前后三进院落,其大小规模,比起城隍庙来说也是不遑多让了。

特别是,比起之前杨振住的地窝棚和城隍庙里的小室来说,那绝对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了。

到了总兵府,杨振在金士俊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一遍,简单做了一些分派。

总兵府第一进院落,即前院,位于大门和仪门中间,只有大门两侧的门房和院落两厢的三间偏房,没有坐北朝南的正房。

杨振把金士俊带过来的胡骝小队人马,从城隍庙的前院门房调了过来,安排在了这里。

至于金士俊本人,原来在总兵府住在哪里,今后还是住在哪里。

第二进院落,即中院,则是在总兵府的二道门后即仪门的背后,两侧照例是一溜五间的东西厢房。

对着仪门的,正是总兵府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两间的正房大堂了。

说是正房,其实五间房里的正中间那一间,乃是一个穿堂。

穿堂的两边,即东西翼,各有两间房,门口都是朝着穿堂开。

东边两间,是办公用房,对着穿堂的门口两边各挂一块长条木板,上面用魏碑字体,刻着一副对联:

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

杨振看了,会心一笑,对金国凤的光明磊落、直爽无私不由得更是钦佩。

公事房里边靠着山墙,是一溜实木的博古架,中间摆着一张大桌案,博古架与大桌案之间,有一张太师椅。

南边阳面的窗户下面,是一排茶几和桌椅长凳;北边阴面的窗户下面,则摆着一张长长的卧榻,榻上还有一张小桌。

当然了,靠墙的博古架上,屋里的书桌上,全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书,也没有附庸风雅的笔墨纸砚,什么也没有。

西边两间则是会客厅,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摆着一张大的八仙桌和八张方凳。

南北两侧窗户下靠墙还有一排桌椅板凳,其他的也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地方,杨振曾经来过,之前到总兵府这里赴宴,他就是在这个西翼会客厅里,与金国凤等人饮宴。

从会客厅里出来,经过穿堂,再往里走,就是第三进院落,即后院了。

后院的布局,与中院差不多,两边分别是一溜三间的厢房,正北是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

不同的是,院子里有辘轳有水井,有厨房有锅灶,还有石桌石凳,甚至还有石头磨,生活气息十足。

后院五间正房后面,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下也有石桌石凳,石桌上刻着围棋的棋盘。

后院围墙的一角,有角门通向外面。

这个角门外面,却不是街市民居,而是一个差不多呈正方形的小校场。

而且正是松山北门内的小校场。

站在这个小校场上,抬头往北看,就是松山城巍峨的北城墙,往东看,却见竖着一道石牌坊。

杨振一路走到跟前,却见上面的石牌上,刻写着“北校场”三个大字。

这个小校场的南北两侧和西侧,都是一色青砖灰瓦的简陋营房,西北角上开有小门,可以直抵城墙脚下。

营房环绕着校场,几乎修建了一圈,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个个通铺大炕。

松山城里难得有这样的地方,距离总兵府和城门都近,而且又相对隐蔽、安全,空间还大的场所。

杨振跟着金士俊等人走了这么一圈下来之后,回到总兵府就下令,让张臣和张国淦带着火枪队的左右翼,当天晚上就住进了这个总兵府后身的北校场。

与此同时,杨振也下令,让潘文茂提举的先遣营弹药厂,次日收拾齐家当,搬进这个北校场。

北校场的南面,挨着总兵府后院围墙的一趟房,被他指给了火枪队的左右翼。

最靠里面的西侧一趟房,以及北侧城墙方向的一趟房,全部被他指给了弹药厂。

把弹药厂放在这里,紧邻着总兵府,确实有一定的危险性。

而且弹药厂熬硝制药气味也大,一天天烟火缭绕的,也比较呛人。

但是,弹药厂跟制铁所一样,对杨振未来的计划,实在是太重要了,只有放在自己的身边,让他随时能够督促进度,他才真正放心。

第一四八章 踏实

杨振搬进总兵府的第二天中午,张得贵从小凌河口的袁进营地回来了,到了城隍庙,听说杨振搬了住地,立刻赶来了总兵府拜见。

“大人!袁进答应了!他那边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袁郎中也从宁远让人给他带了信!让他配合咱们先遣营的整编!朝廷的粮饷只要到了觉华岛,肯定优先给咱们!

“另外,募兵这个事情,袁进答应了!这一回,他从一个区区守备,连升了三级,做上了参将,觉华岛的水师营也跟着水涨船高,说是也要募兵!”

张得贵在总兵府后院里,一见到迎出来的杨振,就立刻兴高采烈地对杨振说了他去面见袁进的结果:

“而且他也说了,他的水师营也要派人到关里募兵,走海路,去青州!一方面,咱们正好跟他顺路,另一方面,青州跟咱们也不挨着,谁也不妨碍谁!——嘿!这小子原来是青州人氏!”

就在昨天上午,张得贵领着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等人,趁着退潮,去了曾经的营地所在沙洲岛。

他们见了袁进的面儿,说了自己的来意,也给袁进看了朝廷颁给杨振他们的圣旨。

袁进只是犹豫了片刻,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包括给松山的先遣营预支觉华岛粮饷的事情,还有帮助转运募兵的事情,全都一口应承了下来,这个情况让张得贵他们喜出望外。

“哦——袁进的水师营也要去山东募兵?!难道说,朝廷兵部也给他颁了准许自行募兵的旨意?!”

杨振听了张得贵的话,心里也高兴,可是高兴着高兴着却觉得有点不对味儿了,于是立刻开口询问张得贵:

“早前我在宁远领旨的时候,可没听说朝廷要扩编觉华岛水师营啊!——老张!你亲眼看到兵部发给袁进的公文了吗?!”

“那倒没有!袁进只是这么一说,我也就那么一听!咱们现在正有求于袁进,袁进答应了咱们的请求就好,我也没有细问!

“不过,我把朝廷给咱们的圣旨拿出来以后,他倒是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了!怎么——大人认为,这其中还有蹊跷?!”

杨振的疑问,让张得贵顿时心里就是一惊,好像领会到了一点什么,只是他没有直接表现出来,他对袁进的整体印象还是不错的。

若是袁进没有朝廷诏准其募兵的公文,他这么做就是私自募兵。

现在虽然是乱世,可要是把这事捅出去,袁进怕是要惹上麻烦。

“这个老袁啊!可不简单呐!他要是有了朝廷的旨意,兵部的公文,那还好说!他要是没有,他这么做,就是要占我们的便宜啊!”

杨振在宁远城的时候,与督饷郎中袁枢谈了很多东西,但是唯独没有听说觉华岛水师营要扩编的事情。

觉华岛水师营扩编,不管对杨振来说,还是对袁枢来说,都是一个好事,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如果朝廷有这个意思,或者说兵部晋升袁进为觉华岛水师营参将的公文里提到了这个事情,那么袁枢是一定会告诉杨振的。

现在的辽西地面上,自辽东巡抚方一藻以下,所有的文官基本上都已经站在了杨振的这一边。

因为面对祖大寿及其祖家军,他们这些文官毫无办法,根本指挥不动。

唯有杨振及其先遣营,看起来是跟朝廷一条心,是跟他们这些文官一条心,而且看起来也比较听话,比较好摆弄。

所以,这么一段时间下来,这些文官渐渐地都把杨振当成了自己人。

不光是巡抚方一藻和督饷郎中袁枢是这样,包括宁前兵备道邱民仰、辽东分巡道张斗,也都把既听话又能打的杨振,看作了自己的同路人。

所以,杨振认为,在觉华岛水师扩编的事情上,袁枢如果有消息,一定会知会自己。

既然他根本没有提起过,那么这其中就一定有袁进的小九九了。

且说张得贵听了杨振这么说,一瞬间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合不上了,满脸惊讶地对杨振说道:

“大人!你是说——袁进这个老小子,要借着朝廷给我们整编先遣营的旨意,打着我们的名头借鸡下蛋,去青州募兵!?”

张得贵说到这里,仿佛想通了什么道理似的,突然一拍大腿,骂道:“这个老小子,他奶奶的!现在都算计到老子们的头上了!我这就回去找他说道说道去!”

张得贵气呼呼地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杨振上前一把拉住。

“别急!这还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袁枢袁郎中那里固然是不知道,但是兴许朝廷单独给了袁进募兵的旨意呢!先别着急!”

杨振拦住了气愤的张得贵,先说了一番连自己也不信的鬼话,然后等张得贵气息少平,又对他说道:

“就算是袁进想借鸡下蛋,占了我们先遣营整编的便宜,可是对于我们又有什么坏处呢?!

“对我们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坏处嘛!他募了他的兵,咱们用了他的船,也算是两全其美,各得其便了!”

说到这里,杨振又叮嘱身边陪同的金士俊和麻克清,同时也对张得贵说道:“水师营也要募兵扩编的事情,咱们哪说哪了,谁也不能往外传!反正觉华岛孤悬在海上,水师营里到底有多少人,谁又能闹得清楚呢?!”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想清楚了袁进夹杂的小算计,张得贵在心里犹自愤愤不平。

——前番伏击鞑子的战斗,水师营没有参战,可是战后杨振却给了水师营一百颗真鞑子的首级,算作他们的战功斩获。

就是靠着这些战功,袁进才得以从一个不知道做了多少年的老守备一下子连升三级,当上了参将。

在张得贵看来,这可是杨振施给袁进及其水师营的一份莫大的恩德啊,难道你袁进就是这么报答这份恩德的吗?!

杨振看见原本兴高采烈的张得贵,现在变得愤愤不平,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转而询问他道:

“占鳌他们何时启程?袁进那边儿可曾定下了出发的时间?”

一听杨振问起这个问题,张得贵立刻回答道:“正要跟大人说呢!之前大人不是说,要把小凌河北岸原来鞑子营地里的木头,都给运到岛上嘛!

“这一回,我也跟袁进说了,他也答应了!现在想想,他当时答应得那么爽快,其中果然是有蹊跷!

“这个老小子!他可能是觉得占了咱们的便宜吧,心里肯定是过意不去!昨天给他说完这个事情之后,下午就动手了!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在转运河岸上的木材!估计今天就能差不多弄完了!”

说完这些话,张得贵又骂了一句袁进王八蛋,之后接着说道:“等弄完了木材,他们就该出发了!

“袁进的水师营也走,占鳌他们三个,先跟着船队去觉华岛,取了募兵的银子,再从觉华岛出发去关里!

“袁进答应咱们派一支船队,一路把他们送到登州!然后袁进的人自去青州!将来按照约定的时间,再到登州把占鳌他们募兵的兵,一并接回来!”

之前张得贵见袁进的时候,提了自己的请求,看袁进答应得十分爽快,他的心里是既高兴,又感激,同时心里还有点略微的不踏实。

但是现在,他知道袁进在其中也暗含有他自己的盘算,所以再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他的心里反而踏实多了。

恩情有没有用?当然有用。但是恩情再有用,也不如实实在在的利益,更能把人捆到一起去。

人都是无利不起早,没有利益的事情,或者说没有好处的事情,谁又愿意去干呢?!就算是出于恩情愿意干,也只可能是一时,而不可能是长久。

袁进既然有自己的小九九,有所图谋,那就好办了。

第一四九章 接收

杨振在总兵府里见了张得贵,问清楚了杨占鳌他们和袁进水师营的后续安排,对募兵的事情总算是暂时放下了心。

正当两个人在总兵府后院说话的时候,张臣和潘文茂联袂来访。

张臣昨天晚上就已经带着火枪队左右翼,奉命移驻到了总兵府背后北校场。

到了今天上午,潘文茂也领着自己麾下的人马,收拾了弹药厂的家当,搬进了北校场。

弹药厂人手虽然不多,但是家伙什却不少。

包括熬好的火硝,配好的火药,装填完成的万人敌、手榴弹,一个个全都是要命的家伙,搬迁起来却也浪费了不少功夫。

到了中午时分,终于安顿完毕,赶紧过来向杨振报告。

杨振见了两人,当面让张臣向潘文茂转交了火枪队绘制的城内外硝土分布的图册,又吩咐潘文茂,尽快召集人力,把硝土搜集了,弄进城里。

安排了这些事务,杨振想想的确有许多事情需要明确地布置下去,所以干脆就让金士俊和麻克清分头出去传令,请松山城内的各部将领们齐聚总兵府议事。

松山城不大,从南门到北门,纵贯全城,也不过才二里地而已。

所以,没过多久,松山城各支驻军的将领们——夏成德、祖克勇、徐昌永、吕品奇、李禄、杨珅,就陆续到来了。

等到人都到来了,杨振一看松山民壮营的头目安庆后没在,就立刻又派了金士俊单独去请。

不一会儿,之前见过一面的那个四十多岁的壮健汉子安庆后,就跟着金士俊赶了过来,来到总兵府二进院的公事房里。

对于这个安庆后,以及他手底下的乡勇民壮们,杨振已经想好了安排他们的地方。

所以他看见安庆后进来,等他行了礼之后找地方坐下,就立即说道:“今日把大家召集过来,主要是有一些事情,要跟大家明确一下,说一说!

“这第一件事,就是城防上的事情!之前杨某说过,西门和西城墙仍由夏老兄所部负责!南门和南城墙同样仍由吕老兄所部负责!这个情况不变,咱们维持原状!”

杨振说到这里,就见夏成德和吕品奇先后站了起来,也不说话,就是冲着自己躬身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又冲着在座的各位抱拳示意。

杨振摆摆手,请他们两位坐下,然后又说道:“至于东门,之前已由先遣营接手防务,今后自是仍由先遣营继续把守!具体由先遣营游击李禄率领掷弹兵队负责!”

这个时候,李禄站了起来,冲着杨振抱拳应诺,然后也学着夏成德他们,对在座的众人抱拳示意。

等李禄坐下,杨振接着说道:“接下来,咱们再说北门!——”

杨振说了这话,突然冲着站在门口的金士俊说道:“金士俊!如今北门防御由谁负责?!”

金士俊连忙进到了门内,对着杨振躬身行礼,然后回答道:“回大人的话!当时鞑子围城之初,我们将北门填堵之后,就把瓮城里的地方,安排给了守城的乡勇民壮居住!包括北城上头,也都安排给了城内外的乡勇民壮驻守!

“当时因为北城地势高,城外又有河,所以鞑子围城之后,先后主攻南城和西城,并未在北门外扎营,所以北门的防御名义上是我父在负责,具体却是由民壮营的安提调兼领着!”

金士俊的话音一落,方才最后进屋的那个安庆后,立刻站了起来,对着杨振一抱拳,说道:

“没错!总兵大人!北门瓮城就是这么个情况!到现在为止,草民以及当初草民受命提调的内外乡勇民壮,仍然安置在北门瓮城里!北门的外城门,现在并未打开!”

杨振听了金士俊和安庆后的话,点了点头,略一沉吟,然后说道:“北门地势高,门外有河,门内又有瓮城,属于易守难攻的所在!

“对咱们城中人来说,这个城门十分重要!将来通过小凌河和沙河走水路,转运粮草军需,走此门,较为方便!现在鞑子既然退了,北城门也不能老堵着了!——”

说到这里,杨振转而对安庆后说道:“这样吧!安庆后!明天你带着你们民壮营,先把北城门给打通了!

“至于北门的防御——以后你们也别兼着了!城上城下,全部交由先遣营的张得贵张参将带着炮队负责!”

“可是——大人!北门打通了以后,张参将负责了,那我们这些剩下的乡勇民壮、老弱妇孺去哪里安家?!还能在翁城里面和北城上下安营扎寨了吗?!”

安庆后一听杨振的这个安排,立刻着急了。

鞑子围城两个多月,松山城外的屯堡可以说无一幸免,眼下来自城外屯堡的乡勇已经无家可归了。

同时,来自松山城内、幸存至今的民壮人数虽然很少了,但是随着南城和西城被打成了一片废墟,现在也一样是无家可归。

之前,这些人全听安庆后的指挥,在守城作战中十分奋勇,出了大力,可是现在城守住了,守军将领们调走的调走、升官的升官,他们这些乡勇民壮们,却是一个个家破人亡,什么也没有捞着。

金国凤调任宁远的消息传开,民壮营里早就是怨声载道、沸反盈天了,安庆后的威望虽然高,但是他的压力却也很大。

现在要是没个说法,就把幸存的乡勇民壮们从他们扎营的地方赶出去,安庆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干!

“安庆后!你现在手底下的乡勇民壮,到底还有多少人?!其中精壮男子占多少?!老弱妇孺占多少?!”

杨振问完了话,见安庆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眼神里透着焦虑、不安、紧张,甚至还有愤怒,怕他误会自己的意思,就又补充道:

“你不要担心!我既然当着金总兵的面儿答应了接收你们,就绝对不会变卦!你们今后跟着我杨振,跟着先遣营,根本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有我杨振一口吃的,就绝对不会少了你们的那份!”

原本有点着急的安庆后,听了杨振这个话,突然走到屋子中间,冲着杨振跪了下来,说道:

“总兵大人!当初鞑子围城,金总兵号召松山内外军民一致抗敌,共同守城!先后从城内外征集了将近两千的百姓上城助守!真是不分男女老少,人人奋勇抗敌!松山能守住,也有我们一份功啊!

“历来乡勇民壮,说的本是男丁!可是松山不同,男丁越打越少,最后只得男女老少一起上!后来几经大战,当初的那些人活到现在的,就只剩下四百五六十人了!

“其中,男人倒是占了六成!但是大人方才所说的精壮男子,却是所剩不多了!约莫有两成左右,包括草民在内,大概百十来人!

“其余剩下的男子,要么年老,要么年少,要么就是伤病在身!其中有不少当初是跟着子弟,或者父兄一起应募入营的!现在子弟死了、父兄死了,草民也不能赶他们走啊!

“让这些人继续上城打仗,怕是不行,但要让他们做点其他活计,草民以为,也还可以!若是大人从此撒手不管,现在兵荒马乱的,他们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安庆后说到了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情绪低落了下来,不住地叹气。

杨振也不去打断他,就盯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只见安庆后叹了口气,停顿片刻,又接着说道:“至于妇孺孩童,多是当初战死的民壮妻儿老小!现在松山城外,鞑子虽然退了,可是对这些妇孺孩童来说,让他们出城离去,就是让他们去死啊!当初他们的男人听了草民的话,守城死了,现在让她们走,草民怎么能狠下这个心啊!”

安庆后一个长相彪悍的壮汉,说到这里,居然潸然泪下,不能自已,听得众人叹息不已,也让杨振颇为动容。

“你不要担心!不管你们民壮营里有多少人,也不管有多少精壮男丁,有多少老弱妇孺!我杨振全要了!一个不会往外赶!”

第一五零章 千总

杨振原以为松山民壮营里都是精壮男子,最起码也是精壮男子居多,却没料到是这么个况,听安庆后这么一说,心里多少有点失望。

他们号称乡勇民壮,实际上却多是战死了的乡勇民壮遗留在城中的家属子女。

但是杨振既然决定了接这个盘,他就不会中途反悔,搞什么食言自肥。

杨振从夏成德、吕品奇和金士俊三个人的脸上逐个看过去,见他们都是点头,表示安庆后所说都是真的,当下他也不再迟疑。

“安庆后!你这个松山民壮营提调,是谁给你的?!可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个松山民壮营,可是正经营号!?可有官府粮饷供应?!”

杨振对这个民壮营虽然不了解,但是根据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这个民壮营多半是金国凤在紧急状况下临时募集的,不可能是个正经营头。

而且这个民壮营提调的头衔,一听就不是大明朝正经的官职,听起来好听,实际上连个巡检都不是,多半是一个临时的事官。

果然,听见杨振这么问,安庆后冲着杨振又磕了一个头,回答道:“回总兵大人的话!草民这个提调,是金总兵点了草民统带征募而来的乡勇民壮时委任的!并不是朝廷命官!

“这个民壮营,也是金总兵在征募城内外乡勇民壮上城助守时,为了方便指挥,而临时设立的!并不是朝廷的正经营头!

“至于粮饷——草民们原是自备干粮,后来松山战事绵延久了,民壮营里没有粮草来源,饿死了人,那之后就由金总兵统一调拨!说起饷银,却是没有分毫!现在世道如此,草民们但有口吃的就行,也从来没想过饷银的事!”

杨振听到这里,对这个民壮营的况算是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对于这个安庆后也有了新的认识,略想了想,最后对他说道:

“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给你们一个明确的说法!金总兵临行之前,我对他说了要萧规曹随!其他新官不理旧账那一,我不搞!这个你们放心!”

说完这个,杨振对着守在门外的麻克清,大声说道:“麻克清!你去给我拿一份兵部的千总官告过来!”

听了这话,麻克清大声应诺,然后转而去。

不过,此时云集杨振公事房中的众人却都明白,杨振这是要给安庆后一个朝廷武职的官方份了!

跪在地上的安庆后,同样明白其中的意义。

他的心里面一阵阵的翻江倒海,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恐自己动一下,眼前的景就会发生变化一样。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走过了安庆后的边,将拿来的东西交给了杨振。

“金士俊!你来!我说,你写!——”

杨振将麻克清拿来的兵部空白官告递给了金士俊,然后指着书案上备好的笔墨,对金士俊说道:

“兹委任松山匠户安庆后,为钦命征东先遣营千总官,充松山团练民壮营提举,崇祯十二年四月,此任!”

金士俊出将门世家,却是自幼读书练字,此时根据杨振所说,照着兵部官告上预留的空白,又快又稳地,写出了几行极工整的小楷。

杨振拿过来一看,正是自己所说,于是从书案后面走过来,走到安庆后的面前,对他说道:

“安庆后!从今以后,你就是咱们征东先遣营的一员千总官了!正经八百的朝廷武职!你领的松山民壮,不论男女老幼,我以钦命松山团练总兵官的份——接收了!”

安庆后听了这番话,心激动万分,也不用别人提醒他,立刻就对着杨振再拜说道:“草民——不,卑职,卑职安庆后叩谢总兵大人提携!也替民壮营的男女老少四百多口,叩谢总兵大人收留!”

说完这话,安庆后直起体,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杨振递过来的兵部官告,看了又看,喜不自胜。

之前的金国凤对他不错,他也钦佩和尊敬金国凤,所以在掌管松山乡勇民壮、配合松山守军作战的事上,竭尽全力。

他知道干好了,金国凤他们固然有功受赏,那么凭借着金国凤对他的赏识,只要金国凤继续留在松山当总兵,他早晚会被提拔起来,脱离匠籍,有个官。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金国凤居然调到宁远去任总兵了。

而他负责的松山民壮,之前多是此地的屯户匠户,没有办法跟着前往宁远。

这个况的突然出现,让这个在松山守城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民壮首领,一下子万念俱灰,失望透顶。

幸亏杨振这个新任总兵与金国凤关系不错,在金国凤的请求之下,认可了他们的贡献,同意接收他们。

但是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在金国凤那里拼死拼活没有得到的东西,在杨振这里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

看着激动的安庆后,杨振微笑着对他说道:“感谢的话,不必急着说!北门的防务,今天就要交到张得贵参将的手上!一会儿军议结束,我就让张参将带着先遣营炮队移驻北门城楼!

“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先带人把北门打通了!然后清点一下你手底下的人马,看看有多少木匠、皮匠,有多少铁匠、石匠,包括商户、猎户和屯户!

“还有那些老弱妇孺,也要找人问问看,看看谁能织网打鱼,谁能耕地种田,谁能缝缝补补,谁能洗衣做饭,谁能站岗放哨,谁能刮硝制药,都一一弄清楚了,登记下来,尽快报告给我!

“另外,我再给你两个把总官的员额!回去看看,挑两个服从命令、作战奋勇的骨干人选,提名给我!”

说到这里,杨振看见激动中的安庆后,也根本不问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就又接对他着说道:

“我交代的这些事,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随时过来找我!现在你可以先回去了!先把北门打通了再说!”

安庆后连忙答应下来,对着杨振再拜了一次,满怀激动地起了,在麻克清的引领下退了出去。

如今已是崇祯十二年的四月,距离第二次松锦之战的爆发,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他要抓紧一切时间,抓住一切他可以利用的人力物力,为那一场决定着华夏命运的大战做好准备。

若是一个千总、两个把总的武职,就能把这个经历过松山血战的民壮营掌握在手里,他当然不会吝啬。

杨振快刀斩乱麻的做法,也让屋里参与军议的其他将领看呆了。

原来属于暂编先遣营的那些将领,已经熟悉了现在杨振的这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路,所以没有什么太意外的。

只有金士俊、夏成德、吕品奇这几个,原来没在杨振手低下听命任职的人,简直看傻了眼,一个个心里直犯嘀咕。

——没听说朝廷兵部现在还敢给军中将领发放空白告啊!

——这个杨总兵到底是什么来路啊?!

——难道这个杨总兵在朝廷上的靠山比祖大帅还硬呢?!

当然了,这些人怎么想,杨振根本不在乎,他也没工夫理会这个,因为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布置。

第一五一章 分守

“刚才我们只是说了松山四门的防御问题,除此之外,今天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安排!如果大家没有意见的话,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

安庆后刚刚退了出去,杨振就环顾了屋内一圈,对着剩余的其他将领大声说道:“朝廷任命杨某出任松山团练总兵官,命我带着大家一起守卫松山城,决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所以,今日在座各位,都要有一个长远的打算!那么,如何才算是长远打算呢?!”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了下来,再一次从在座的每个将领的脸上看过去,见大家都是脸色凝重,并没有人接他的话头,于是又接着说道:

“依我看,就是要远哨探、知正奇、练精兵、广积聚!——只要我们能够做到这么十二个字,我们就能在松山城长期坚守!一年两年不在话下,三年五年,一样是大有希望!

“如果我们能够在松山城里,坚守上三年五载的话,我保证在座的各位,人人都能成为一方总兵!”

杨振毫不犹豫地向在座的几个部将,开出了一个空头许诺。

一方面,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他们能在松山城里坚守到崇祯十六年,那么大明朝的局势或者会迎来一次转机。

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一方总兵了,就是人人封个侯伯世爵,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所以杨振也不怕到时候兑现不了自己的这个承诺。

问题只在于他们能不能跟着杨振坚持到那个时候了。

另一方面,现在的他什么都没有,除了能在口头上开出个空头许诺搞一搞封官许愿之外,他也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

若是单纯用大义名分来统驭麾下众将,不可能真正笼络住人心,那样做,下场一定会很惨。

若是单纯用兄弟情义来驱使部属卖命,那也只是对原来的那些老部下们有效,对松山城里的其他人毫无用处。

除此之外,现在的杨振在松山城里,还能找到其他的办法了吗?!

短时间内他是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将大义名分、兄弟情义和众人对升官发财的渴望混合到一起,一起用出来了。

然而,杨振把这个话说出来,本以为落在众人的耳朵里以后,会有一些较大的反响,但是他期待中的反响,却并没有出现。

松山城原来的守将夏成德、吕品奇两个人,更是皱着眉头,满脸忧色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安分的总想着惹是生非的愣头青。

场面冷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张得贵就开口问道:“大人!你是朝廷钦命的松山团练总兵官,松山城今后怎么守,我们当然听你的!

“可是,你说的远哨探、知正奇等等十二字方略,卑职怎么听着,好像并不是要坚守城池的意思呢?!”

张得贵是杨振先遣营里的旧部老将,他开口询问以后,其他人也就不再忌讳,很快就跟着开口说话了。

夏成德当先说道:“远哨探、广积聚,夏某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不知道大人所说的知正奇是何意,练精兵又是何意?敢请大人为我等解惑!”

事实上,夏成德对知正奇也不感兴趣,他真正想问的,是杨振所谓的“练精兵”。

杨振入主松山城之后,夏成德最担心的,就是杨振借着钦命松山团练总兵官的身份和名头,兼并他的队伍。

毕竟他这个松山副将现在拥有松山城里最大的一支队伍,相反,杨振这个所谓的松山总兵手底下却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马。

与此同时,朝廷又给了杨振钦命整编征东先遣营的名义和旗号,杨振有大把的借口改编松山城里的其他驻军。

若是杨振非要打着这个旗号整编他夏成德的队伍,他还真是硬扛不住。

所以,方才他听见杨振一说“练精兵”,就立刻上了心,担心杨振借着这个说法,整编他的队伍或者精简他的人马。

但是杨振毕竟是新任的上官,他也不好直接开口问,所以就带上了“知正奇”这三个字,一并提了出来。

张得贵、夏成德先后张口提问之后,吕品奇、祖克勇、徐昌永等人也都不说话了,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振,等着他的下文。

“能战才能守!这个十二字方略,是我这几天思考所得!我认为要守住松山城,这个十二字方略,就是我们今后的一个管总的思路!

“首先,远哨探,就是它字面的意思!意思就是,我们这些总兵、副将、参、游、守备们,不能都守在松山城的城墙后面!而是要撒出去一些人马和队伍,到松山外围去,充当松山城的耳目前哨!”

杨振这番话比起之前说的“十二字方略”可就具体多了。

此话一出,在座的这些人全都支起了耳朵,夏成德、吕品奇、祖克勇、徐昌永的人,个个凝神静气,侧耳细听。

“当然了!我们目前力量有限!说是远哨探,其实也不可能真的一路远哨,跑到满鞑子那里去!

“我的意思是,松山外围有这么几处要津地方,需要有人驻守扎营巡哨前后——一个是西面的乳峰岗,另外一个是北面的沙河口,还有一个是东面的娘娘宫!

“其中,沙河口一带往北,过了小凌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地位尤重,所派人马需要担负起松山城以北正面的远探巡哨重担!诸位!哪个愿往?!”

杨振说出了自己的具体设想之后,在座众人对他提出的三个地方多多少少都有所了解,听了他最后的提问,一时间无人接话回答。

杨振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来回逡巡,最后落在了张臣的脸上。

张臣看见杨振看着自己不说话,很快会意过来,立刻站了起来,对着杨振抱拳说道:“卑职——张臣愿往!”

“很好!张臣!从明日开始,你就是沙河口守备了!明天你就带着火枪队左翼人马,出城往沙河口一带哨探!

“若你部愿意在沙河口一带立营,就在那里立营,全由你们做主!若是不愿,也可以逐步往北深入,直到发现满鞑子为止!北面有情况,随时派人回报!”

“卑职得令!”

张臣对杨振的命令自然不能有二话。

况且他本人原本就是辽东镇的探马远哨出身,对于带着小队人马穿越敌后这样的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别人眼中十分危险的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所带的队伍,不仅有了射程远超普通火枪的燧发鲁密铳,而且还有了随身可以携带许多枚的木柄铁皮手榴弹。

这些新的火器装备,让他的胆气比之火器只有强弓硬弩的时候要大多了。

张臣领了今后的任务和命令,在杨振的示意之下,又坐了下来。

随后,杨振继续说道:“还有乳峰岗和娘娘宫两个地方需要有人驻守!乳峰岗在西,东面临着宁锦之间的驿道不远,往西,越过了松岭山,就离边外也不远了!

“娘娘宫则在东边,与鞑子原来设在小凌河口以北的大营,只有一河之隔!这两个地方对松山城都很重要!

“但是有了张臣在北面远哨!这两个地方就都不是什么险地了!诸位之中,有谁愿意前去驻守?!”

在座的诸人之中,很多人都已经有了分派。

比如夏成德,杨振先前让他继续守西门和西城墙。

再比如吕品奇,杨振先前也答应了他,让他继续守南门和南城墙。

还有张得贵,先前也已经议定了让他守北门;其他的比如李禄,也早就说明了让他守东门。

这样一来,剩下的人选其实就不多了,算来算去,就剩下祖克勇、徐昌永和杨珅了。

至于杨珅,祖克勇和徐昌永两个人都很清楚,杨振已经决定了派杨珅到宣府募兵了,所以弄到最后,就剩祖克勇和徐昌永了。

众人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情况,渐渐地都把目光往祖克勇和徐昌永身上看。

徐昌永扭头看了一眼祖克勇,看见祖克勇好像就要起身,于是抢先一步说道:“杨兄弟!我老徐听你说了那么多,我看乳峰岗挺适合我的蒙古马队!”

徐昌永很明白手快有、手慢无的道理——既然非出城驻扎不可了,那就一定得自己抢先选一个好地方。

娘娘宫一带虽然有现成的宫庙可以扎营居住,可是那里地势平坦,小凌河到了冬天结了冰,满鞑子的战马再来可就是如履平地了。

乳峰岗虽然没有现成的营寨可以居住,可是毕竟是乱石遍布、林木茂盛、地形复杂的山岭地带,比如娘娘宫一带毫无遮拦的地形来说,可就安全多了。

果不其然,徐昌永这么说了以后,祖克勇皱着眉头侧脸看了看他,然后就站起身来,冲着杨振抱拳说道:

“既然如此,就由祖某就带着本部人马,到娘娘宫一带驻守巡哨吧!”

第一五二章 敌后

祖克勇和徐昌永分别领受了外出驻扎的任务之后,杨振又给了两个人不同的名头——

给祖克勇的名头,是松山团练总兵官东路副将,驻娘娘宫,兼领松山东门直到小凌河口一线防御;

给徐昌永的名头,则是松山团练总兵官西路参将,驻乳峰岗,兼领乳峰岗以西直到边外一线探马巡哨。

等到这个事情安排完毕,杨振接着对众人说道:“我所说的远哨探,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何谓知正奇呢?!——

“对于我们松山城来说,正就是守,守为正着,持正才能立于不败!奇就是战,战为奇着,出奇方能致胜!以守为正,以战为奇,才能真正守住松山、守好松山!”

在座的众人都是武将,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兵法,此时听了杨振的说法,也知道杨振的意思,有几个人开始频频点头。

这个时候,夏成德又开口问道:“我们守松山,自然要以守为主,以守为正了!只是不知道,总兵大人所说的以战为奇、出奇制胜,又是何意?!

“难道说,我们将来除了坚守城池之外,还要去城外,去向敌人设在城外的大营发起进攻吗?!要知道咱们松山,可是城小兵寡、不利外战啊!”

金国凤之前守松山的时候,同样是以守为正,以战为奇,所以杨振说出来的这一套,对夏成德、吕品奇这些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新鲜的。

夏成德开口这么反问,就是要看看杨振所说的战为奇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若是跟当初金国凤搞的一样,他就要拿着金国凤的外战失败来说事儿了。

不过,让夏成德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杨振听了他的话,先是冲他笑了笑,然后不以为意地说道:

“不!并非如此!我杨振今后绝不打那样的仗!因为那样的仗,不可能出奇制胜,那样做,也不是真正的奇兵!”

杨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的身上,然后他扫视众人一圈,接着说道:

“如今我们想要出奇兵,唯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效法毛帅、深入敌后!把战火烧到满清鞑子的大后方去!

“就像他们在我们大明境内所做的那样,我们也要杀到他们的后方去,烧他们的庄子!杀他们的妇孺!抢他们的粮食!搅它个天翻地覆!”

杨振说到这里,已经是咬牙切齿,满面狰狞了。

“大人!鞑子可不是好招惹的!我们现在守卫松山,自保尚且有所不足,将士们每日里都在担心什么时候鞑子又来攻城!

“咱们要是真的跑到鞑子那边烧杀抢掠,激怒了鞑子,鞑子又岂会善罢甘休!?到了那个时候,恐怕遭殃的还是咱们自己啊!”

面对杨振这个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想法,其他人还都在懵圈之中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夏成德却立刻感觉到了其中的极端危险性。

在他看来,杨振真要这么做,那就等于是主动给松山城惹祸上身、引火烧身啊!

“总兵大人,现在的辽东镇,可是不同往日了啊!你方才提起毛大帅,毛大帅当年事业哪个不钦佩!可是毛帅如今又何在?!

“再说这些年来,从来都是鞑子攻打咱们,咱们从来没有主动出击过鞑子敌后!说句不客气的话,眼下军中士卒,皆已畏敌如虎,让他们出外背城而战都已不敢,更何况学毛帅出击敌后?!大人还是要尽快认清现实为好!”

夏成德说完了这番话,先是看了看杨振已经面无表情的脸色,又看了看其他人,唯有吕品奇赞同地点了点头,当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夏成德是松山城的副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就是杨振守卫松山城的第一副手,在松山城里的地位,比其他人都要高上一点。

祖克勇虽然也是副将,可他只是杨振麾下先遣营的副将,并不是松山城的副将,现在更是被杨振安排到了松山城外,负责松山防线东路的侧翼防守,在松山城的地位不如夏成德。

所以,夏成德的这番话,杨振虽然不喜欢听,可是也要先听着。

而且,他也知道,夏成德所说的这番话,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大实话。

不过,不管夏成德说的是不是实话,杨振都不可能带着人马,就这么在松山城里坐等鞑子前来进攻。

杨振听了夏成德的发言,思索片刻,刚要发话,却见祖克勇站了起来,于是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好整以暇地看着祖克勇。

只见祖克勇面色冷峻地站了起来,看着夏成德,沉声说道:“夏副将说我辽东镇将士畏敌如虎,不敢出击,那只是你个人的看法!祖某人麾下将士绝非畏敌如虎的胆小鼠辈!

“而且,以祖某人观之,总兵大人所说的奇兵之计,也并非不可行!东虏欺辱辽东官军太甚,绝料不到今时今日,我辽东官军仍敢于出击东虏境内!这就是我们的一线胜机!

“再者说了,之前金总兵带着你们驻守松山城的时候,又何尝前去招惹过东虏?!可是东虏大军还不是一样前来围城攻城?!

“东虏鞑子乃是虎狼之性!诸位若以为我们只要安静自守,便能与鞑子相安无事,那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祖克勇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停顿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夏成德,那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光守是不成的。

这个时候,一贯给杨振捧场的张得贵也站了起来,接过话头说道:“说的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啊!夏副将!前番鞑子围城的时候,你们可没少给鞑子造成杀伤,杀他们三千人有没有?!

“就算没有三千,两千人总有了吧?!难道咱们弟兄们杀鞑子的时候,还在惦记着会不会激怒他们,会不会给自己招来报复?!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那可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啊!我料夏副将你,也必不是这个意思吧?!”

任谁都听得出来,张得贵这是在给夏成德提供下台的阶梯,免得他面儿上难看,下不来台。

不过,夏成德似乎并不领这个情,听了张得贵的这个话,却只是喃喃说道:“毕竟还是不同的啊!”

杨振看着夏成德,虽然没听清他在喃喃自语个什么,但却也知道了他的一些心思。

这个人不愿意把鞑子往死里得罪,恐怕是已经存了万一之想,想着将来有个万一,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都不必多说了!夏副将的考虑,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出击敌后的事情,今天我就拍板决定了!”

杨振一边说着,一边想着:你们越是不愿意往死里得罪鞑子,我就非让你们走这一步不可。

即便是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全员如此,我也要让你们的部下出现分化,要不然如何把你们绑到老子这条抗虏的船上呢?!

“既然夏副将认为自己的部属有些人畏敌如虎,那么出击敌后的事情,就还是以先遣营为主!不过——

“我相信即便是夏副将的部属之中,也一定有不那么畏敌如虎的辽镇将士,也一定与满鞑子仇深似海的辽镇将士!

“所以,我会在城中钟鼓楼下张榜告示,招募城内敢战之士自愿出击!夏副将所部和吕参将所部将士有敢战者,皆听凭自愿,不得阻拦!”

说到这里,杨振停了下来,先看了看夏成德,再看了看吕品奇,然后又把目光转回到夏成德身上,说道:

“两位麾下将士,有敢战者,听凭自愿,不得阻拦!但有缴获,三成归公,七成自留!夏副将、吕参将,两位可听明白了?!”

意思是,我不强迫你们亲自率队出击,可是你们也不能硬是拦着手下愿意出击的人马不让出去。

杨振没有明说,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夏成德和吕品奇又哪里能听不懂呢。

片刻之后,吕品奇当先站了起来,对着杨振躬身抱拳说道:“卑职回去会把总兵大人的话传达下去!若是营中有自愿应征出击敌后者,卑职不仅不会阻挠,而且一定给予奖励!”

夏成德满脸犹豫地看了看吕品奇,然后也站了起来,冲着杨振一抱拳,说道:“卑职遵命!”

第一五三章 表态

杨振完全理解他们这些人对满鞑子军队的恐惧心理,但是,越是守在松山城里不敢出击,这种恐敌的心思就会越严重。

为什么祖克勇、张得贵,甚至是徐昌永他们这些人,现在已经不再那么害怕鞑子了呢?

就是因为,他们在先遣营里,通过海路北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打法,已经打赢了几次小范围的战斗,已经亲手斩下了不少真鞑子的脑袋瓜了!

只要这样的情况,将来陆陆续续地出现在夏成德和吕品奇的部下之中,那么慢慢地,他们手下将士对满鞑子的恐惧心理,就会消减不少。

其实,夏成德和吕品奇并没有认识到,他们跟着金国凤坚守松山两个来月,最终取得胜利之后,他们麾下的士气人心已经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将士之中畏敌如虎的心理,其实已经消解不少了。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短时间内,咱们松山城驻军大举出击敌后的时机还不成熟!你们有些人,也都知道杨某人的打法,我是不会让兄弟们拿着鸡蛋碰石头,去跟鞑子的精锐硬碰硬的!”

杨振看着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闷,除了祖克勇、张得贵发言支持自己,其他人都是默不作声,于是补充着说道:

“前番我们从宁远来松山,怎么来的?!——走海路!将来我们出击鞑子的敌后,怎么去,我看主要还是走海路为上!”

杨振此话一出,夏成德、吕品奇顿时一惊,都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满脸都是意料之外的神色。

包括先遣营众将,祖克勇、张得贵、徐昌永、张臣、杨珅、金士俊等人,也都突然抬头看着杨振,静等他说出下文。

“你们不要惊讶!等到袁进的船队给我们送来了粮饷以后,我亲自去找他说话,让他帮着我们分路跨海、转运人马!

“到时候,我们的人马可以去金州、复州、盖州、海州沿海!避开他们的城池大路,专拣那些鞑子驻军稀少,防御薄弱的地方靠岸登陆,去毁他们的屯子,烧他们的庄稼,杀他们的妇孺,抢他们的钱粮!”

“到时候,我们小股多路、分头出击,专门避实击虚、扰乱后方,一击不中,立即上船,这样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鞑子能奈我何呢?!”

杨振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趁着喘息之机,再去大量其他人的神色,发现在座众将的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就连一向有点“胆怯”的徐昌永,这个时候也眉开眼笑了。

见杨振看过来,徐昌永连忙说道:“先前我道是怎么一个效法毛帅出击敌后呢,却不料原来是草原马贼惯用的这等无赖打法啊!

“要是这么打的话,我老徐自是双手赞成啊!我就不信了,这么打,我们难道还能打输了不成?!

“只是我部下蒙古兵上一回坐船可真是遭够了晕船的罪!下一回,杨兄弟给咱们安排一个近便一点的去处就好!”

徐昌永说完这话,杨振和张得贵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先遣营其他的几个部将也是不禁莞尔。

原本持反对态度的夏成德,看见这个场面,与吕品奇两个人对视一眼,也是点了点头,多少放心下来。

他们也不是真的就只想一直守在松山城里不敢出去,然后甘心做一只让人看不起的缩头乌龟。

他们只是担心这个新任总兵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轻敌浪战,葬送了他们好不容易守下来的松山城,葬送了好不容易维持住的眼下局面。

此时眼见杨振的想法原来是这样,两个人也就渐渐放下心来了。

毕竟当年毛文龙以一个游击的身份,率领区区一百多人出击敌后一举成名,并且从游击直接升任总兵官的传奇,可是激励了他们这些人很久。

他们有时候午夜梦回,也曾想象过自己是不是也能有那么一天!

——

什么是正,什么是奇,杨振解释完了。

杨振打算出其不意、出击敌后的想法,在历经了几番唇舌之争以后,最终也得到了松山城内诸位将领的同意。

接下来,杨振又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想法,那就是夏成德和吕品奇两个人最关心的“练精兵”。

“各位!兵法上所讲,兵不贵多、兵贵精的道理,就不用我多讲了吧?咱们松山城可不大,将来也容纳不了太多的人马!

“回头各部人马都要仔细拣选一下,把那些身强力壮的,能战的,敢战的战兵,专门精编为一部,专司前出战斗,他们的粮可以给多一些,他们的饷可以给高一些!

“将来出击敌后的敢战之士,自然也从他们中间遴选出来!出击的战利品所得,自然也是可着他们进行分配!

“然后,再将那些部伍中的老弱病残之人裁汰下来,另外成立一部,委派一人管带,今后专司营中杂役事务!

“但凡是挖沟掘壕、开荒垦种、城池修补,包括洗衣做饭,运送给养,都可以交给他们专门去做了!”

杨振说到这里,略作一下停顿,看了看一直对此心存疑虑的夏成德和吕品奇,然后接着说道:

“我所说的练精兵,大体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了!先把能战敢战的士卒,与老弱病残的士卒分开编组,然后让能战敢战的选锋出击敌后,达到练兵的目的!

“只需几次下来,诸位麾下,就有精兵可用了!他们的人数可能不多,但在兵凶战危之时,他们却是诸位真正致胜的关键呐!”

杨振这番话,真的是发自肺腑之言。

他相信,只要夏成德和吕品奇真正抛开了对于自己的提防之心,真正抛开了私心杂念,他们就一定会认识到自己说的是正理。

要是你麾下兵马一千多人,其中精锐敢战之士与畏敌怯懦或者老弱病残之人编在一起,人马看着是多了,可是一到战场上,有一个先逃跑的,其他人就会跟着逃跑。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敢战能战之士,也不得不跟着逃跑了,多少战事,就是这么坏掉了。

这样一来,平时人马看着是多,可是到了战时,反倒坏了事情,一千多人马根本不顶一千多人马用,还不如挑选出来五六百精锐敢战之士发挥的作用大呢!

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懂。

难就难在,是人就有私心杂念,不见亲棺不掉泪。

他们只看眼前,只看自己那点蝇头小利,总以为自己人马多了,粮饷也多,地位也高,就是不去管将来如何。

夏成德和吕品奇是不是这样的人,杨振不清楚,但是不管如何,他得防着他们是这号人,所以必须提前把话说明白。

“夏副将营里头,原来是多少人,今后还是多少人!编成了前部与后部以后,也还都是你营里的人!我杨振绝不会向你伸手!——

“包括吕参将你的营里,也是如此!你们营里的人马员额,今后只会在现有的人数上逐步增加,而绝不会在现有的人数上减少!这一点,你们不要担心!”

杨振说完了这番话,就看着夏成德与吕品奇两个人,等着他们两个表态。

杨振这话已经说得很明了,如果连这样都要反对的话,那就太不识抬举了,等于是一点上下级的情面都没有了,同时也就相当于是跟杨振这个新任上官彻底撕破脸了。

杨振相信夏成德、吕品奇这两个在辽东军中已经浮浮沉沉混了这么久的将领不会这么不识抬举。

至于先遣营里的众将,也都清楚他杨振的为人和打法,所以根本不需要他担心。

果然,夏成德和吕品奇二将终究扛不住杨振这样赤裸裸盯着他们表态的目光,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以夏成德为首,先后说道:

“末将——遵命!”

“末将一定按照总兵大人所说,尽快拣选精锐,整编人马!”

第一五四章 劝耕

与夏成德简简单单的一句“遵命”相比,吕品奇的回答却是要积极多了。

不过,杨振看两个人先后表了态,也不想再就此多说什么了。

这样的事情,对他们两个来说本来是好事,而且自己也是好意,若是他们接受了,那自是皆大欢喜。

若是他们不接受,自己也犯不着因为这个跟他们生什么气。

说完了前面的几件事情,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基本上就耗在了这一次的统一思想上。

想想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杨振摆了摆手,示意夏成德与吕品奇两个人坐下,然后接着对众人说道:

“前面说了那么多,其实说的,都是守卫松山的策略!那么除了这些策略之外,我们要想长期坚守松山,还有两条必须做到!

“一个是足兵,一个是足食!那么,如何才能做到足兵足食呢?!我们就坐在松山城里,等着朝廷上给兵给粮给饷吗?!

“当然不能!——不过足兵的问题,朝廷已经有了旨意!接下来,我们只要把圣上钦命整编的征东先遣营组建起来,城内能有五千敢战精锐,守卫松山的人手,也就差不多了!毕竟松山城城小地狭,人太多了,也不过是徒耗粮饷而已!

“眼下,想要长期坚守松山城,难就难在足食的问题上!松山城小,粮道又远,历来补给都很困难!若是我们全靠宁远,全靠朝廷,将来一旦被围,粮道可就断了——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我们的粮道断了,后果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到——到了那时候,我们不是战死,就是饿死!都是一个死字儿!

“所以,我们就要做好两手准备!一边要面向大海,多备一条饷道!一边要自己动手,解决丰衣足食的问题!”

杨振自己正说得慷慨激昂,却听见夏成德突然接了话说道:“总兵大人!你说的面向大海,多备一条饷道,这个我懂!

“俗话说狡兔三窟,聪明的兔子还知道给自己准备三个窝呢!何况我们处在兵凶战危的松山城呢?!

“我知道大人你的意思,是想在宁远到松山的陆上粮道以外,再趟出一条海路补给的通道!这个我绝对双手赞成!

“小凌河口水手营那里,你要是缺人手,我这里愿意出人出力,反正那帮兔崽子们现在闲着也是闲着!

“不过杨总兵你说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要让我们自己做衣服种粮食不成?!”

夏成德的问题提出来以后,其他人也都看着杨振,想听听杨振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年代的军队,很多将领和大头兵们都是抱着当兵吃粮的念头参军入伍的,很少有单纯报效国家的想法。

如果到了军中以后,他们还得自己动手做衣服种粮食养活自己,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但是杨振现在所设想的办法,就是要让他们这么做,即一边自己耕作,一边加紧备战。

“夏副将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啊——?!”

杨振此话一出,在座的众将之中除了个别城府深的以外,顿时一片哗然,之前杨振说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都没有这一句引起的反响大。

“大人!咱们可从来没有种过地啊!弟兄们可都不怎么会啊!咱别浪费了粮食,到时候又种不出什么东西来啊!”

明朝这些官军,大部分都是世代的军户出身,他们也不是完全不会种地。

因为卫所军户制度本来就是耕战合一的制度。

只是这些从了军的军户,早就脱离了土地耕作,再说当兵吃粮吃惯了,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日子,哪有心思自己种地去啊!

所以,杨振想搞军屯的说法一出口,连先遣营里的旧部老将张得贵都出来质疑他了。

“就是啊!杨兄弟!我老徐可从来没有种过地!我手底下那些蒙古兵,就更别提了,什么是五谷杂粮,他们都分不清!让他们放马放羊没问题,要是让他们开荒种地——怕是够呛啊!”

徐昌永也站出来质疑和反对了。

不过对于这两个人,杨振很清楚他们的为人,不管他们口头上多么反对自己,只要最终自己坚持这么干,他们就一定会遵从。

所以,听了这两个人的话,他也没有急于反驳,而是一个个地看过去,等着其他几个人表态。

“搞军屯也不是没先例,也不是没机会搞成!这几年,锦州、宁远、杏山、塔山,他们都在这么做!咱们在松山城外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可以?!真正可虑的,也不是各部将士们会不会!而是我们种了粮食以后,将来能不能收回来!”

祖克勇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范儿,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与别人不一样。

虽然话里也有质疑杨振搞军屯的意思,但是听起来完全是建设性的意见。

杨振之所以看重祖克勇,希望他留在先遣营里,除了他的作战悍勇之外,也是看中了他的这一点——能够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祖克勇说完了话,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发言的吕品奇,突然附和着祖克勇的意见说道:“祖副将说的没错!锦州城外的军屯民屯搞了多少年了,可是每到快要收获的季节,鞑子的兵马就准来攻城略地!

“城里面费尽千辛万苦,在城外开垦的农田,种下的粮食,到了收获的季节,常常是十不存一,甚至是颗粒无收!要么是被鞑子给刻意破坏了,要么就是被鞑子的军队给抢先收割了!

“杨总兵!你来松山之前,松山城外的大批军屯民屯,就是这么地慢慢给荒废了的!如果杨总兵你想不出预防鞑子侵袭的法子,我们还是不要再干这种劳民伤财、得不偿失的事情了!”

“杨总兵!祖副将、吕参将他们说的没错!夏某也是这个意思!与其便宜了鞑子,倒不如干脆不做,省下人力物力干点别的岂不更好!?”

夏成德听见众人都在质疑杨振的提法,胆气立刻也壮了起来,接着吕品奇的话头,再次表达起自己的意见来了:

“咱们出去辛辛苦苦开垦大片田地,种下大量的小麦高粱,到了十月收获的时候,鞑子来了,我们该怎么办?!是眼睁睁地看着落入鞑子之手,还是出城去与鞑子野战!?”

说到这里,夏成德看着杨振,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知道杨总兵带着先遣营,在野外击败过鞑子,心气正高!可是松山城内的军队,又有多少敢像杨总兵那样,到时候会为了一口吃的,冒险出城,去与鞑子拼个你死我活呢?!”

夏成德的这个话说完了以后,屋里面的其他将领都不再说话,众人就等着杨振收回自己的想法。

杨振再一次环视了一圈,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去,最后落在了夏成德的脸上,先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夏成德先行避开了目光,不再与杨振对视。

这时,杨振才收回目光,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们说的,都有一定的道理!会不会耕作的事情,就不要提它了!

“我相信松山民壮营的老人里,一定会有懂耕作的!就算没有一个,等从登莱招到了人手,也一定会有懂的!”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了片刻,一边斟酌着话语,一边慢慢地说道:“至于鞑子前来袭扰甚至破坏的问题,我相信肯定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不过,我是这样想的——

“第一点,我们决不开恳那么多土地,而且只在我们松山城的四面城墙之下开垦土地,所有开垦的土地,都要开在城头大炮的射程之内!”

杨振这话说完,又去看夏成德的表情,却看见夏成德仰着头、眯着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杨振冲着夏成德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收回了目光,接着对众人说道:“这是第一,那么第二!——

“我们既然知道鞑子一定会在收获的季节前来袭扰,破坏,甚至抢收我们的粮食,那么我们何不早早设下陷阱,让他们到时候自投罗网、有来无回呢?!

“对付满清鞑子,我们暂时不能与它正面力战,那么便要对它设伏智取!既然知道他们一定会来,而且知道他们大概何时会来,那么咱们设伏智取,又有什么难的呢?!”

第一五五章 奸商

杨振营里现在有了不少火药武器,而且火药武器的威力也得到了较大幅度的提升,所以他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原来先遣营的将领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夏成德和吕品奇想了想,尽管跟其他人想的并不一样,但是也跟着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他们两个人的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既然杨振让他们各自拣选精锐单独编排,那么拣选剩下的老弱病残们,就派出去负责城西和城南的城墙外翻地屯种去吧。

这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吧。

毕竟做不做是一回事,而成不成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众人商定了这些事情,就算是把松山城今后的战守大计基本上给确定了下来。

这个过程中,尽管有夏成德和吕品奇的各种质疑,然而终究还是杨振这个松山总兵“官大一级压死人”,让自己的意志占了上风,最后成为了松山城所有驻军将领的统一意志。

到了傍晚掌灯时分,杨振让众人散了总兵府的军中议事会,只留下了张得贵和那个第二天清晨就要启程出发,前往宣府招人的杨珅。

杨振领着两个人移步到了公事房对面的会客厅,先让麻克清把灯点上,上了茶水,然后就让金士俊和麻克清出去准备酒食,就剩下杨振自己和张得贵、杨珅三个人在房中。

“大人可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等?!”

等到金士俊和麻克清出去之后,张得贵看了看杨振的这个架势,当先说道。

杨振听了这话,笑了笑,先招手让两人在八仙桌旁坐下来,然后说道:“杨珅定了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出发,我这里确实有些事情,要跟他细说一说!”

杨振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用双手使劲儿搓了搓脸,以便使自己更加清醒一点——与众人唇枪舌战了半天,他也确实累了。

但是,杨珅这一回绕道边外去宣府招兵,却也让杨振想起了一件非办不可的事情。

杨振双手搓完了脸,精神好了一点,想了想说道:“珅弟这一回去宣府,招兵买马只是一样事情,另有一样大事,还要一并办了!”

杨振听见杨振称呼自己为“珅弟”,心里顿时一暖,知道杨振内底里还是惦记着彼此之间的同宗同族之情,当下抱拳说道:

“不管何事,卑职一定全力以赴去办!请总兵大人示下!”

张得贵看杨振这么郑重其事,当下也打起了精神,聚精会神地盯着杨振。

“张家口堡城里有几个做口外生意的奸商,他们生意做得不小,却全是通虏资敌的买卖!你们此去宣府的路上,必定要经过张家口,到时候要好好留意一下!

“咱们将来若是能够做了他们,拿下他们的大批金银财富,那么咱们先遣营今后可就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粮没饷了!”

“奸商?!”

张得贵和杨珅两个人万万没有料到,杨振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番话,两个人顿时愣在当场。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杨振这个堂堂松山团练总兵官竟然会打起了几百里之外远在张家口的几个奸商的主意。

“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奸商啊!他们奸商的奸字,可是汉奸的奸字啊!”

杨振说到这帮人,脸上难掩恨意:“他们这几个家族当年通过朝廷恩准的口外贸易发了家,却不思报效朝廷,为了贪图金钱之利,完全背弃了父母之邦,背弃了他们的汉人祖宗!

“他们早年与北虏合作,现在又与东虏合作,不断将我大明关内的大批粮食、铁器、布匹甚至火硝、硫磺等等有用物资,绕道边外,倒卖给满清鞑子!换取东虏那边的东珠、人参等等无用之物!”

“这还只是其一!其二,这几年鞑子屡屡入侵关内,每次如入无人之境,都是这些人在东虏鞑子们通风报信!光是这一项罪过,他们就该千刀万剐了!”

“这是其二,还有其三!清鞑入侵关内,大肆抢掠,对他们有用之物,他们带走,对他们无用之物,则留下给这帮奸商销赃,然后再次换取粮食、铁器、布匹、硝磺等有用物资!

“这帮奸商祸国殃民的罪行,比起那些建州丑虏来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之上到底有没有人知道,咱们不用管它,朝廷之上究竟是怎么考虑的,咱们也不用管它!

“老子们在关外,在松山,在敌前,打生打死,为国奋战,反倒要忍受缺粮少饷,衣食无着的苦处,这帮子汉奸商人在后方享受我们的保护,却以商资敌、通虏卖国,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一辈辈富贵荣华!

“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老子绝不能坐视这帮子汉奸商人在后面通虏资敌而不管!只要他们通虏资敌,那就是与我们先遣营的将士们为敌!

“因为他们卖给鞑子的铁料,会成为鞑子铸造的大炮、弹丸,他们卖给鞑子的硫磺、芒硝,会成为杀死我们兄弟的枪药炮药!

“一想到这些,老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来!要是不扒了他们道貌岸然的人皮,不取了他们昧着良心捞取的家财,老子就咽不下这口恶气!”

杨振说到这里,已经是咬牙切齿了。

张得贵和杨珅两个人从杨振的神情和语气里也明确无误地感受到了杨振对这些奸商的痛恨。

他们跟随杨振已久,很少在怀疑杨振的判断了,当下明白了杨振的决心,也根本不关心杨振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两个人听了杨振的这番话,一起点了点头,最后杨珅张口问道:“大人!您要卑职怎么做?咱们是在张家口明抢呢,还是找人打入他们内部,等待时机,到了口外再动手?”

“在张家口内公然明抢,这个——恐怕不行吧!”

杨珅一开口,说出的话就让张得贵目瞪口呆——怎么老杨家都是这种人呢,因此立刻说话提醒杨振。

杨珅说的话,也让杨振一愣。

他虽然切齿痛恨张家口那些卖国投敌的奸商们,一心想要铲除他们,一方面断了他们与鞑子的贸易,另一方面也是补充一些自己紧缺的粮饷物资,可是他却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到底应该怎么动手。

又听了张得贵的话,杨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说道:“明抢肯定不行!这些人能在张家口坐大,说明他们在宣大官府里有人,恐怕在朝里也有人!你们就算动了手,那些钱财也拿不出来!”

说到这里,杨振又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看看咱们军中还有没有信得过的出身宣大的兄弟!这一回,你一并带走!

“到时候,就让他们到张家口去,谎称自己是从辽东回乡的逃卒,看看能不能混进张家口范家商号里做个小活计!能混进去最好,混不进去,就在张家口干盯着范家!

“等他们的商队有朝一日出了张家口,往边外来的时候,给咱们抢先报个信!咱们就扮一回草原上的马匪,半道上杀人越货,抢了他娘的!

“总之你们给我记住了,对待这些人,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你们此去宣府,要是把这件事办成了,比你们从宣府招来多少兵,都要更有用!”

杀人越货,抢这些奸商,杨振真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当下又把张家口堡城里自己知道的那几家晋商世家的情况一一说与杨珅知道。

张得贵和杨珅虽然惊讶于眼前的杨振所知之多,却也没有提出质疑,反倒是因为杨振对这些人的切齿痛恨,连带着也痛恨起这些卖国奸商了。

杨振与杨珅说完了这些事情,金士俊和麻克清也终于张罗好了一桌简单的酒菜,送了进来。

杨振又执意让金士俊和麻克清一起入席,就这样,几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简单吃了一顿晚饭,也算是提前给杨珅饯了行。

晚饭之后,杨振又让金士俊执笔,自己口述,给自己的叔父宣府镇总兵杨国柱写了一封信,交给杨珅带着,和张得贵一起,亲自将他送出了总兵府。

杨振是杨国柱的亲侄子,如今自己当上了松山团练总兵官,虽然与九变重镇的总兵大帅没法比,但好歹也是一方总兵官了,也该当写封信告知族中长辈一声。

另外,杨珅此行前去宣府,行事多有借重杨国柱的地方,写封书信联络一下,也是应有之义了。

第一五六章 人情

从松山总兵府军议结束的第二天开始,松山城内的各支队伍就开始了频繁的调动。

先是天刚蒙蒙亮,杨珅就带着火枪队新任把总马壮,以及炮队里选出来的十几个人,从头天夜里才打通的松山城北门下,打马离开。

紧接着,到了上午辰时刚过,老将徐昌永带着麾下百余的蒙古骑兵,也带着几日里需要吃用的干粮,横穿整个松山城,从刚刚打开的西门疾驰而过,朝着六七里外的乳峰岗山区进发了。

夹杂在徐昌永所率人马队伍里的,还有之前徐昌永推荐到边外草原上招募蒙古游骑马贼的一个小队。

徐昌永推荐出来的那个蒙古汉子,名叫孟和,约莫四十岁上下,大脸盘子、络腮胡,塌鼻,秃头,断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时而狡黠时而狠毒的光。

这个人,杨振只见了一面,就知道他肯定不是一个好人,或许以前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草原马匪出身。

但是杨振现在手底下无人可用,只能用他了。

而且,这个孟和是不是好人,他也不在乎了。

对现在的他来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没有必要从道德上对这种人做出评判,甚至以此来区分敌我。

只要这个孟和能够给自己招来一批草原上打家劫舍的亡命徒,在某一个时间段内能够为己所用,那就够了。

这些草原上的马匪游骑,有当年被女真人消灭的蒙古部落遗民,也有草原上逃亡的汉族牧奴。

但是不管他们的成分由什么构成,也不管替他们到底忠不忠诚,可不可靠,既然他们与自己有着共同的敌人,那么就可以联络一下,尝试着争取为己所用。

杨振之所以愿意去尝试一下,是因为,在现如今的边外草原上,还有大明松锦防线以北,早已经没有效忠大明的汉民存在了。

这些草原马匪游骑劫掠的对象,要么是行走在草原上的那些与北虏和东虏通商的商队,要么就是那些早已经归降了满清鞑子的部落和庄屯。

大家的目标一样,自然可以尝试着联手行动。

所以,在徐昌永的引荐之下,杨振十分爽快地就让金士俊写下了一张委任孟和为钦命征东先遣营把总官的兵部官告,并亲手郑重其事地交到了孟和的手上。

杨振还当着徐昌永的面儿,亲口向他许诺,但凡愿意前来松山投靠大明官军,或者愿意为先遣营效力的草原游骑,能领百人来归者,命之为百人将,能领千人来归者,则命之为千人将。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和信誉,杨振向孟和出示了盖着兵部大印的一摞空白官告,直看得孟和两眼放光。

杨振当然不相信这些蒙古兵会为了大明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这一点并不妨碍他善加利用他们。

徐昌永领着麾下的蒙古轻骑以及新任蒙古把总孟和打马离开松山城西门的时候,祖克勇也指挥着手下仅剩的六十名重骑兵,收拾好了全部该带的家当,策马出了东门,前往娘娘宫安营下寨去了。

祖克勇倒是更希望到乳峰岗去,作为一员久经沙场的宿将,他也看出了乳峰岗的战略位置之重。

可是当他就要开口的时候,徐昌永抢先开了口,他就没有办法硬抢了。

他本以为以杨振的见识,应该能够看出徐昌永及其手下的蒙古轻骑并不适合驻守乳峰岗,应该会驳回徐昌永的请求。

但是,杨振不仅没有反对,而且立刻就同意了徐昌永的请求,这让祖克勇一度有点失落。

不过,祖克勇是一个磊落汉子,原先他想去乳峰岗扎营,也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隐情。

而是因为,他认为乳峰岗的地理位置居于松锦二城之间,而且紧邻驿道,距离杏山也不远,乃是一处兵家必争之地。

而且以徐昌永及其手下蒙古杂兵的战力,一旦鞑子再来,他们怕是根本守不住乳峰岗这处要地。

只是他脸皮子比较薄,眼见徐昌永抢了这个位置,他也不好意思当面反对,所以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

事实上,单论驻兵条件的话,娘娘宫的条件,可要比乳峰岗的条件好多了。

至少居住的地方,都是现成的真正的房子,不用再辛苦扎营了。

而且比起松山城内城隍庙中的逼仄来说,娘娘宫内的亭台楼阁可是宽敞多了。

也因此,尽管祖克勇本人心里不怎么满意,但是他手底下的前祖大寿中军重骑弟兄们,倒是开心得很,反倒觉得杨振这个新任松山总兵够意思。

随着徐昌永手下那些到处乱窜的蒙古杂兵,以及祖克勇手下嚣张跋扈的辽东重骑,全都出城离去,城内的秩序也一下子好了许多。

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情,也随之锐减。

与此同时,徐昌永和祖克勇率队出城驻扎,分守乳峰岗和娘娘宫,也让城内的空间突然显得大了起来。

原来显得拥挤不堪的城隍庙营地,一下子,人马走了个精光,只留下了一地的马粪狼藉。

杨振随即下令,让松山制铁所接管了整座城隍庙的三进大院。

同时,也让王守堂和王煅父子到安庆后的松山民壮营里去招工募人,到制铁所做事挣取口粮。

并且指示王守堂,在招够了人工之后,努力将炼铁炉由原来的一座增加到三座,争取一进院里有一座,以便将来通过分工协作,来提高所需铁器的产量。

同样是在这一天,松山城东面靠海的那片沙洲岛上也是征帆一片。

袁进的水师营将士们,在沙洲岛上最高处,利用原有的地基以及从岸上拆运过来的大量木材,搭建起了一个简易水手营寨,然后留下了十一条小船和百十号人水手船工驻守在这里。

其他的大队人马,则跟着水师营的主力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扬帆起航,开始了返回觉华岛的行程。

杨占鳌、严省三和郭小武三个人,与袁进一起,站立觉华岛水师的旗舰船尾甲板上,看着视野里越来越小的那片沙洲,以及陆海相接处渐行渐远的小凌河口,一时间思潮翻滚,感慨万千。

他们这些人,想当初谁也没有料到自己能有今日这番际遇,回想之前种种,顿生恍若隔世之感。

包括觉华岛水师营守备袁进,之前怎么都没有料到,这才不过短短月余而已,自己竟然就迈过了之前十几年没有迈过的那道坎,并且一下子进阶为朝廷在辽海上唯一一支水师的一把参将了!

想到其中原因,站立船头回望海岸方向的袁进,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带给他这一切的人物——新任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

或许,袁公子说的是对的,将来自己跟着杨振在这个乱世也许真能建立一番不朽之功业呐!

袁进那么爽快地答应杨振提出的种种要求,当然不会是完全无条件的。

他虽然没有对当时来谈的张得贵提出自己的交换条件,但是他知道杨振这个聪明人肯定能够看出其中的端倪来。

他也想招兵,但是他没有朝廷给的旨意,不敢擅自领着船队离开觉华岛前往登莱海域。

巧合的是,杨振的先遣营虽有朝廷钦命扩编招兵的旨意,却苦于没有办法在辽东就地招募,只能想办法渡海前往登莱。

杨振的先遣营有诏准募兵的圣旨,而他的水师营有杨振急需的船队,两者加在一起,简直是天造地设、如虎添翼。

他相信,他借鸡下蛋的做法,即使杨振看破了,也不会说破。

果然,一切正常。

杨振没有再派人来找自己谈论此事,仿佛此事根本不存在,或者本就理所应当。

杨振对他的这个态度,让袁进感到非常满意,同时也非常感激。

在船队驶向觉华岛的海上,袁进一再想起杨振,并一再地琢磨着,如果自己借鸡下蛋派去青州招兵的事情成功,自己将来该当如何还报杨振的这份人情。

第一五七章 利器

最美人间四月天,这个话放在关外的辽西地面上依旧合适。

当然了,平常四月中旬的关内,早已经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了,可是在小凌河口附近的这座辽西小城,却恰是阳光明媚,气温回升,刚刚开始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松山城总兵府内的杨柳,枝条上泛出了绿意,开始鼓出了芽孢,院内地面的石头缝里的野草也开始往外冒头了。

松山城内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树木发出了新芽,家花野花竞相开放。

一个月前的松山攻防战,留给这座小城的创伤,仿佛随着这个春天的到来,也开始渐渐愈合了。

城隍庙里的松山制铁所,因为从安庆后的民壮营招募了上百个富余的人手做工,终于开始有点规模,像点样子了。

杨振也把自己了解的一些后世工厂进行生产管理的方法,捡那些自己还能说出个一二三的点子,说给了王守堂父子。

比如后世工厂普遍采用的流水线式的生产作业方式,比如弹壳大小、枪械、刺刀尺寸规格的标准化了,比如分组管理、分工负责、专人验收装配等等。

其实,这些生产作业上的方式方法,在大明朝稍微上点规模的工厂作坊里,早就存在了,早就有人这么做了,只是没有人专门总结提炼,形成模式,推广开来而已。

杨振这么一说,不管是王守堂,还是潘文茂,全都是一点就透,很快就挑那简单易行的点子落实了下去。

制铁所的提举王守堂,本就是世代的铁匠出身,以前在宁远城经营铁匠铺的时候,又攒下了一些起炉炼铁的经验,此时人手和条件一旦够了,立刻就显出自己的真本事来了。

不仅在张国淦的指导下,完成了先遣营普通鸟铳的燧发改造,而且还给完成改造的每一杆燧发鸟铳,都配上了杨振要的刺刀。

因为松山城里钢料非常有限,所以杨振和王守堂一起设计的刺刀不得不一再缩短,刺刀包钢的刃部,只有约莫一扎长。

一扎,就是普通手掌伸开,大拇指指肚到中指指尖的距离。

但是这样也可以了。

杨振的设想,本就是为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用刺刀来拼命的,刺刀的刃部虽然短,可是这个时代的火枪却是长。

两者加在一起,也有了两米左右的长度,紧急情况下来不及装填火药的时候,也可以用来拼死一搏了。

除去完成了火绳枪的燧发改造和刺刀的加装以外,授官之后热情高涨的王守堂与王煅父子,也搞出了成批量范铸铁皮手榴弹圆柱状弹壳的法子。

只要制铁所有足够的铁料,以及融化铁料的炼铁炉,那么杨振心心念念的铁壳木柄手榴弹,就再也不是问题了。

至于铁料的问题,在徐昌永和祖克勇率队出城驻扎之后,杨振不得不动员起了安庆后手下的民壮营老弱妇孺们,让他们继续在城内外寻找搜集。

越来越多的红夷大炮弹丸被找到,并被送到城隍庙的大院里来,现在堆放在一起,快成了一座小山,短时间内当是不会短缺。

剩下的就是如何把这些鞑子打在城上以及射进城里的大铁弹子融化成可以范铸手榴弹弹壳的铁水了。

为了解决炼铁炉不足的问题,这些日子里,在杨振的指导下,王守堂领着制铁所的人手先后又接连新起了两座土法炼钢的小高炉,把原本好好的一座城隍庙里面,搞得是“烟熏火燎,乌烟瘴气”。

不过,炼铁炉的温度上去了,铁料如愿化成铁水,然后又如愿变成一个个铁皮木柄手榴弹的弹壳。

最后,弹壳被送到北校场内,在那里装填弹药、木柄和导火索,紧接着变成弹药厂库房里一堆堆铁皮木柄的手榴弹。

连着有几天,杨振每到傍晚,都要去总兵府后身的北校场库房里面,亲自查看一遍当天新增入库的手榴弹数量。

一百个,二百个,三百个,五百个,一千个……

弹药厂库房里手榴弹数量的不断增长,让杨振一次又一次地感到由衷的心满意足。

与其他武器装备的改进相比,比如说与火绳枪的燧发改造,短刺刀的加装相比,到最后还是铁皮手榴弹数量的快速增长,尤其能够让杨振感受到一种踏实可靠的安全感。

虽然这种手榴弹装填的爆炸药仍是黑火药,其威力根本与梯恩梯炸药无法相提并论,但是来自后世的杨振却知道,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中国抗日的战场上,类似的手榴弹,仍然在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现在他指导着李禄、潘文茂、王守堂等人搞出来的这种铁皮木柄棍型手榴弹,除了导火索需要用明火点燃,并且在投掷的过程中有可能熄灭之外,其他的各个方面,都已经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抗战时中国军民使用的手榴弹很接近了。

这就是目前杨振的那点底气所在。

这款最后定型并开始批量生产的铁皮木柄棍型手榴弹,最终被杨振命名为“飞将军”棍型手榴弹!

根据装药量和重量的不同,一斤药量的飞将军,被命名为“飞将军一式”手榴弹;相应的,装填两斤药量的飞将军,就被命名为了“飞将军二式”手榴弹。

他原本想用李禄的名字来命名,但是又觉得用一个身边的人名来命名手榴弹,有点不吉利,就放弃了。

而且若是用了李禄的名字来命名这款手榴弹,那么又把王守堂父子置于何地呢?

所以,干脆一想,就用“飞将军”来命名这种主要有掷弹兵点火投掷的原始手榴弹了。

除此之外,关于弹药命名的问题,杨振也早就想用潘文茂的名字来命名由潘文茂提纯火硝并最终调配而成的新款颗粒型黑火药了。

但是他的这个想法一说,别人到没有意见,唯有潘文茂自己坚决不同意,并说出了很多理由。

首先,这个火药的配方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纪效新书记载下来的,是由戚继光组织人马反复配比试验确定的配方。

其次,加草木灰洗硝,然后熬硝过程中添加皮胶水提纯,也不是他自己独创出来的,而是他年轻的时候跟别人学来的。

再者,将黑火药弄潮、压片,然后粉碎、过筛,实现不同程度颗粒化的想法,是杨振提出的要求,也不是他自己发明的。

就这样,潘文茂觉得因为弹药厂的事情成为千总官,自己的微末之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褒奖,死活不肯用自己的名字命名。

到最后,杨振没有办法,只好一概不再用个人的名字来命名了,而是将颗粒化以后的黑火药,统一命名为了“先遣黑火药”。

其中,那款专门用来做引火药的火硝含量最高、颗粒最小仍呈粉末状的特制黑火药,被命名为了“先遣一号黑火药”;

那款专门用来做火枪队发射药的小颗粒黑火药,则被命名为了“先遣二号黑火药”,;

而那款专门用来做炮队发射药的中颗粒黑火药,则被命名为了“先遣三号黑火药”;

还有一款专门用来做手榴弹和万人敌等爆炸弹的大颗粒黑火药,则被命名为了“先遣四号黑火药”。

杨振之所以非要挖空心思给这些颗粒大小不同的火药正式命名,为的就是标准化,争取有一天能进行标准化的生产,进行标准化的管理,确保火药的质量可管可控。

只是,杨振的命名归命名,除了在弹药厂里,潘文茂用一号二号之类的命名,来区分火药分类存放的库房、过筛用的箩筐之外,其他人并不使用。

在先遣营里,将士们叫不惯这种莫名其妙的火药型号,仍然约定俗成地称呼“一号药”为“引火药”,称呼“二号药”为“枪药”,称呼“三号药”为“炮药”。

真正让杨振猝不及防的,倒是“四号药”的别称,先遣营的将士们都管它叫“炸药”。

杨振当然清楚,这种大颗粒的黑火药,并不是他在后世所知道的那种炸药。

但是,当大家都管它叫作“炸药”的时候,杨振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了。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由大颗粒黑火药定装制成的一斤药量的手榴弹,以及二十斤药量的铸铁万人敌,不仅装药量少多了,而且威力比起之前的那些却大了一倍都不止。

老话说得好,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这一句话放到现在的杨振身上,真是一点也没有错。

随着松山制铁所三座小高炉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生产阶段,弹药厂库房里的手榴弹数量直线上升,杨振的心思也跟着开始活动起来了。

巧合的是,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午,一支来自觉华岛的运粮船队,也适时抵达了小凌河河口。

第一五八章 船队

小凌河河口的那片沙洲之上,又经过一百多个留守士卒历时半个多月的修建,已经建起来了五座比较像样的粮仓。

在这片沙洲上建粮仓,首先要做好防潮防水的工作,其次要做好防虫防鼠的工作,最后还要做好防火防烧的工作。

这几样工作,对于本就是觉华岛屯粮城军丁出身的留守士卒们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他们都是袁进刻意选了留下来筹建小凌河口粮草转运基地的屯粮城军丁,做这些事情都是行家里手。

五座粮仓,位于水手营的正中心,以梅花状分布在沙洲岛上的最高处。

粮仓虽然简易,但是防潮防虫放火的问题,还是被充分考虑到了。

特别是囤积在岛上的用不完的木材,以及附近海岸上残存的高大芦苇,让这几座粮仓修建的像模像样。

与此同时,总览松山外东线防御的祖克勇,也在袁进率领船队主力撤离之后,指挥着留守水手营的士卒,拆掉了当初徐昌永带着蒙古兵临时搭建的码头。

而且,就在原来的地点稍稍靠后,利用岛上囤积的大批原木和海水退潮的空档期,扎扎实实地建起了一个比较像样的码头。

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午,袁进率领着觉华岛水师营的运粮船队,意气风发地再次来到这片沙洲岛靠岸的时候,他所见的就是这一个全新的码头了,一个全新的水手营了。

袁进靠岸登岛的时候,祖克勇并不在岛上,听说是祖克勇驻守娘娘宫,并负责娘娘宫一带直到小凌河口水手营的防御,袁进就立刻派了岛上留守士卒,上岸联络祖克勇。

祖克勇驻守娘娘宫以后,做事有板有眼,十分尽职尽责,除了指挥着袁进留下的士卒在小凌河口的沙洲岛上大兴土木之外,也指挥着自己的部下紧忙活。

他们先是将小凌河北岸原来鞑子大营四角的四座高大望楼给拆除下来,然后又照着原样,几乎原封不动地,在小凌河的南岸给组装了起来。

小凌河的南岸,从沙河口,从娘娘宫,再到小凌河的河口附近,每隔一里地左右,就是一座望楼。

每一座望楼上,祖克勇定期派出两名士卒,累计一共八名士卒就将小凌河下游一带的预警任务给解决了。

剩下的其他五十几个人马,则由祖克勇亲自带着,每日里越过小凌河往北,沿着海岸线一带,往鞑子控制的大凌河方向哨探。

哪里有鞑子披甲人的庄子,哪里有鞑子包衣阿哈的屯田,哪里有可以隐蔽的山林,哪里有没了人烟的村落,祖克勇都一一记在心中。

杨振听说了这个情况,一开始心里还有点纠结,担心祖克勇在娘娘宫一带继续大兴土木的话,会不会把李禄他们之前搞的埋伏给破坏。

其实,自从祖克勇请命率队驻守娘娘宫的时候,杨振就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在娘娘宫设下的陷阱。

杨振甚至一度考虑过,要不要先行拆除了埋在娘娘宫大殿里下面的那些万人敌,等到将来鞑子来了的时候,祖克勇他们撤回松山城里以后,再重新填埋到那里。

但是犹豫来去,杨振还是决定继续维持原样不变,既没有把这个秘密明白告诉祖克勇,也没有偷偷摸摸地派人将万人敌提前拆除撤回。

没有告诉祖克勇这个秘密,是因为杨振始终心存疑虑,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祖克勇毕竟投降过满清,并且最终还是第二次投降了满清。

尤其是祖克勇手底下的那些人马,都是跟了祖大寿多年的兵,谁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人把这个情况透露出去,从而导致自己的这个设想彻底落空呢?

再有一点,俗话说做旧就要如旧,如果现在把之前埋下的万人敌拆回来,到时候鞑子来了再匆匆忙忙地埋回去,反复折腾,一定会留下痕迹。

鞑子又不是傻子,你一旦留下一点痕迹,人家肯定是要掘地三尺,看一看究竟搞了什么把戏,那样一来,这个计划自然是不废而废了。

不过,为了避免以后引发不必要的误会,杨振还是在祖克勇领命出城驻扎之前,跟他提了一点要求。

特别提醒他,不要把人马驻扎在娘娘宫的天后大殿里。

首先是祖克勇本人,不许驻扎在那里,其次是其他人马也不许驻扎在那里。

而且,杨振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然而,祖克勇却自己脑补出了一个理由,那就是杨振之前总是说今后要靠海吃饭、靠海吃饭的,那么既然要靠海吃饭,就得对娘娘宫里供奉的天后妈祖娘娘恭敬一点了。

不管祖克勇怎么理解杨振的要求,最后他倒是听了杨振的话,没在天后大殿里扎营住宿。

也没把天后大殿弄成他手下的营房或者马棚,而是做了他们这支人马存放粮食马料的仓房。

反正娘娘宫里的房屋不少,对于他们这一支六十人的队伍来说,足够住了。

且说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这一天的上午,袁进的补给船队到了小凌河口南面海上的沙洲岛一靠岸,就被祖克勇设在小凌河口南岸林地上的望楼守卫给发现了。

袁进派出的小船刚进入小凌河的主航道,祖克勇就已经带着人马赶来了。

得知对方的来意,祖克勇一边派了一队人回去向松山城报告消息,一边直接上了小船,跟船去了沙洲岛上与袁进见面。

到了当天傍晚,乘着潮水上涨的迅猛势头,袁进的运粮船队第一次尝试直接进入小凌河的主航道中,朝着松山城的方向桨帆并用,一直驶到了沙河口。

大船在沙河口停靠,然后在沙河口守备张臣率队护卫之下,城内驻军将士与水师营士卒一起,将一批批装满了大米、小米、麦子和各种豆子的麻袋卸下,最后利用小船和人力,连夜运进松山城北门内东侧的粮仓存放。

这是杨振之前设想中的未来粮道方案之一。

这一次的实行,看起来是成功的,不需要在小凌河口的水手营装卸了以后再分批用小船运送过来。

而是直接由觉华岛启航的大船乘着夜晚大涨的海潮直接送到沙河口,从沙河口换装小船,直送松山城的北门外。

这样做,省时省力,但是这个设想只能在和平时期实行。

一旦到了鞑子围城的时候,或者小凌河的任何一边驻有大批鞑子军队的时候,就无法实行了。

当然了,确保粮道不断的事情,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到对策的。

尤其是到了冬季,天冷的时候,小凌河口沙洲上的水手营也并不是百分百安全,起码小凌河肯定是要结冰的。

再冷一点,小凌河河口一带遍布沙洲的海岸地区,也会跟着结冰的。

最冷的时候,就连近海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的海面,也会全部封冻的。

到了那个时候,若是鞑子前来,他们的骑兵就能够沿着小凌河结冰的河面,直接冲上水手营所在的沙洲。

当年觉华岛被攻陷,觉华岛上的粮草军械物资被抢劫焚烧,就是因为觉华岛与宁远河口之间的海面,出乎意料地完全封冻上了,鞑子骑兵大军可以通过结冰的海面直接踏冰上岛,而岛上驻守的人马少,根本挡都挡不住。

这些往事,杨振当然是知道的,而且他也琢磨了一些应对的办法,只是时间还早,距离严酷的寒冬还有半年多的时间,眼下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至少,眼下松山城里的驻军,不再需要从笔架山长途跋涉转运粮草,而是直接从沙河口转运粮草,照比过去已经安全多了。

夏成德、吕品奇当夜听说了这个事情,就此一点,就对杨振的这个安排已经钦佩不已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这其中的天壤之别,他们这些久在松山城里驻守的坐地户,心里面可是太清楚了。

当天夜里,袁进送粮进城,风尘仆仆,一路辛苦,作为地主的杨振就在松山总兵府里摆起了酒席,款待袁进的到来。

还是二进院里的会客厅中,还是那一张大八仙桌,桌子上有酒有肉,还有一些鱼和杂合面大饼。

酒,是祖家自酿的正宗辽西烧刀子,却是锦州城里的祖大弼前不久专门派了一队人马送过来的。

四月初的时候,辽东大帅祖大寿率领宁远的部分人马,重回锦州坐镇的,期间途径松山城外,但却是过了不入。

只是在路过乳峰岗的时候,匆匆召见了正在乳峰岗安营扎寨的徐昌永,大概问了问松山城的防务情况,然后就再也没有理会过杨振了。

而杨振因为对祖家有一些心结,所以自从进了松山城之后,除了默许祖克勇去过锦州城一次,他自己也一直没有主动上门联络结好。

所以,当时祖大弼以自己的名义,给杨振送来这一批好酒的时候,杨振还感到十分的惊讶和意外。

第一五九章 游击

祖大弼主动向自己示好,必然是出自祖大寿的授意无疑了。

要不然的话,自己根本就不认识祖大弼,他怎么可能会向自己送酒,祝贺自己当上松山总兵吗?!

至于祖大寿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为了拉拢如今当上了松山总兵的自己,还是说只是为了表示一下当初派自己上松山送死的歉意,那就不好说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人家既然主动示好了,杨振就绝不能伸手去打笑脸人,所以,他只能是接受了对方的馈赠。

与此同时,为了维持住双方之间的关系,表明自己不与祖家为敌的态度,杨振也给了祖大弼回礼。

他从当初缴获的那批鞑子战马之中,挑选了两匹高大健壮的骏马,鞍蹬俱全,作为回礼,让锦州城的来人带了回去。

除了酒以外,杨振入主松山城以后,他本人及其麾下各队人马的伙食,都得到了大大的改善。

包括肉食,隔三差五总能吃到。

自从徐昌永、张臣和祖克勇三人出外驻扎巡哨以后,总是隔三差五地派人往他的总兵府里,送来他们在外巡哨期间猎获的野味。

什么狍子了,什么野猪了,什么野兔、野鸡了,几乎就没有断过供。

其他的肉食,比如鱼,包括海鱼,河鱼,在杨振接收了松山民壮营那几百个人以后,更是从来就没断过供应。

即使几百年后开发北大荒的年代,仍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谚语,说的就是东北大地各种野生资源的得天独厚。

尤其是在崇祯末年的这个战乱时代里,东北人丁极其稀少,这就导致了一个意外的结果,那就是,野外可以利用的动植物资源丰富到了后世难以想象的程度。

虽然天气比后世更加寒冷,可是打猎,捕鱼,比起后世来说,却要容易得太多了。

且说袁进送粮到松山城的当天夜里,杨振张罗了一桌酒席,请了松山城里的头头脑脑们前来为袁进接风洗尘。

灯火通明的会客厅里,众人到齐,落座完毕。

杨振笑着端起一个斟满了酒的小碗,对着同样满面笑容、意气风发的袁进说道:“袁进兄!你们水师营可算是回来了!兄弟在松山城里盼着你的船队归来,那可真是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啊!”

袁进一听杨振这话,就知道这里面是话里有话,于是也端起酒碗,笑着对杨振说道:“怎么?总兵大人这里可是又有什么差遣要做?!”

“哈哈哈哈——”

杨振先是一阵哈哈大笑,接着端着酒碗站起,与袁进的酒碗碰在一起,然后又张罗着在座的其他松山将领,一起与袁进碰了酒碗。

杨振当先把酒喝了,放下酒碗,手撕下一块狍子后腿肉,咬了一口,然后看着其他人。

其他几位知道杨振有话要说,自然是有样学样,喝了酒,重新坐下。

等到其他人都把碗里的酒喝掉,放下了酒碗,杨振才又接着说道:“说到差遣嘛,兄弟可不敢当啊!兄弟就是想跟袁兄再好好合作一把!你出船队和桨手,我出人马和枪炮,咱们再去干一笔买卖!”

听杨振这么说,袁进放下了酒碗,也从桌子上的狍子肉里取下一块,手撕了一条,塞进嘴里,咀嚼着。

同时,他也借着这个时机,打量了一下杨振和在座的其他几位将领,并琢磨着杨振的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振也不催袁进,就是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笑着看他。

从杨振的脸上,袁进仿佛看到了当初劝他组建陆战敢死队上岸偷袭鞑子大营时的那种表情,心中略有一点不安。

不过,在座的其他人脸上那种早已知情的神态,却又让他感到一种没来由的踏实。

他很清楚,类似夏成德、张得贵这样的人,都不是孟浪的人,不管做什么事情,若是没有九成九的把握,他们是不会轻易任由杨振胡来的。

想到这里,袁进咽下嘴里有一会儿的狍子肉,然后又抿了一口重新斟满的烧刀子,笑了笑,对杨振淡淡说道:

“好啊!不管有什么买卖,我相信杨总兵必定不会坑我!再说我既然来了这里,光是转运一趟粮草就回,岂不是相当于空手而归吗?想一想也确实有点无味!”

话说到这里,袁进停顿了下来,看着依然微笑着的杨振,又自行抿了一口烧刀子,继续说道:

“杨总兵!咱们也不是外人了!你要是有什么好买卖,且先说来听一听!”

“好!!袁兄果然是一个爽快人!——”

杨振说完了这话,紧接着就把当初自己给松山诸将预备的计划和盘托出,如数告知了袁进。

他对袁进说,自己准备派出几支精锐的游击小分队,搭乘袁进水师营的船队,走海路偷袭东虏鞑子的后方,采用一击即遁的游击战法,专门杀人放火搞破坏。

城府一向很深的袁进,突然听到杨振的这些说法,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游击队?!游击战?!专门上岸杀人放火搞破坏?!——兄弟啊!咱们可都是大明官军,堂堂正正的大明官军啊!

“你这一个搞法,怎么越看越像是——海盗、流寇的野路子啊?!朝廷能同意吗?!你可千万别把哥哥往沟里带啊!”

袁进可是海盗头子出身,杨振说出来的那种打法,他一听就心知肚明了。

不管杨振给它冠名是游击战,还是别的什么战,袁进心里很清楚,那就是海盗的传统打法,也是现在关里烽火遍地的流寇的打法。

对于这种打法本身,袁进当然没有任何看不上的意思,他一个海盗出身,还不至于迂腐到那种程度。

只是他现在从了良,受朝廷招安很多年了,过去的那种海盗上岸劫掠的做法,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了。

这些年里,他一直比较忌讳的一点,也是别人总是用看海盗的眼光看他,总是拿海盗的那种流窜打法来讽刺他。

现在听见杨振说起类似的战法,他本能地就想离开划清界限,甩掉海盗生涯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现在的他,可是正儿八经的觉华岛水师营堂堂一把参将了啊!

“你先不要管朝廷上的想法!远在京师的朝廷现在焦头烂额到了何种程度了,哪还有什么余力来管我们怎么去打鞑子呢?!

“再说了,圣天子钦命我杨振为松山团练总兵官的同时,也钦命我为征东先遣营之主将!什么叫征东先遣营?!其一是征东,其二是先遣!”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袁进,然后又看了看在座的其他几位将领,最后继续说道:“记住了,各位!我们征东先遣营!征东,就是征讨东虏!先遣,就是打东虏,打清鞑,我们先去,我们先上!

“而且你们记住了,松山城里的征东营,可不是锦州城里的靖东营!圣天子给我们亲授旗号,对我们寄予厚望,我们又岂能在松山城里饱食终日,而无所事事?!”

说完这些话,杨振又对袁进说道:“兄长你该知道啊!不管是朝廷官军威武之师的正路子,还是海盗流寇歪门邪道的野路子,只要我们能打赢,能取胜,能有斩获有战果,那就是好路子啊!

“再说了!你这次募兵训练成功之前,兄弟不会再让你们水师营上岸!你们就是出船,上岸游击,我们去!

“打赢了呢,我们往上报功,一定有你的一份!万一打输了呢,我们就当吃个哑巴亏,就当这事儿没发生,又能把你带到哪条沟里去呢?!”

第一六零章 答案

杨振把话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就差当面说出袁进招安之前的真正身份了。

杨振说完话,看着袁进。

此时此刻,屋子里安静极了,杨振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

大家都知道,如果袁进不同意,不参与这次出击,那么之前杨振做出的决策,根本没有办法实行。

所以,此时不管是当初赞成杨振派人深入敌后打游击这个决策的,还是当初反对杨振这个决策的,全都凝神静气,看着袁进,等待袁进的决定。

而袁进当然也听出了杨振最后的意思,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船队对于杨振提出的游击战术的重要性。

此时的他,低垂着眼帘,把玩着手里的酒碗,沉吟着,心里也挣扎着。

过了一会儿,袁进突然抬起头,直视着杨振的眼睛,沉声说道:“自古富贵险中求!我袁进这个参将是怎么来的,我很清楚!我——跟你干了!”

袁进说完这些话,也不等杨振说什么,端起手里的酒碗,就把剩下的酒倒进嘴里,全干了。

袁进曾经干过海盗的买卖,对于“深入敌后”,然后在“敌人”力量最薄弱的地方,最没有防备的地方,发动突然袭击,然后杀人越货抢东西这个套路,他很熟悉。

因此,略经盘算,他就知道,杨振游击战术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至少在第一次实施的时候,成功的可能性最大。

因为除了当年东江镇的毛文龙毛大帅对鞑子这么做过之外,其他的大明官军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而且在毛文龙死后,就连地处东虏大后方的东江镇将领们也没人再敢这么做了。

如今,连东江镇都已经烟消云散多年了,过去东江镇占据的海岛基地,也都被鞑子攻占拔除并破坏掉了。

可以说,毛文龙当年的打法,已经多年未曾出现,东虏鞑子们也差不多忘掉了。

在这个时候,杨振重新捡起这么一种战法,一定会出乎东虏的意料之外。

最起码,杨振第一次组织的跨海进攻,一定会出乎东虏的意料之外,成功的机会绝对大于失败的机会。

而且,杨振也说了,万一失败了的话,大家就当这个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反正远在京师的朝廷也根本顾不上这一头了。

“哈哈哈哈——好!有了袁兄的鼎力相助,我们这一次渡海出击鞑子后方,就是如虎添翼,必然能够马到功成!”

杨振见袁进想通了其中关节,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端着酒碗,与其他众将一一碰了,仰起脖子一口干掉。

金士俊和麻克清两个伺候局的人,心情跟着杨振一同起伏,见杨振高兴,自己也是面带笑容,赶紧又给杨振和其他人把酒倒满,然后退后侍立。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问话:“总兵大人!你的意思是说,最近我们就要渡海出击鞑子后方?!

“却不知道总兵大人现在可有什么定案?末将敢问,大人要派谁去,多少人去,谁人领军,又是去向哪里?”

杨振连着喝了两碗酒,已经略有了一些酒意,此时听着声音看过去,却是夏成德在向自己提出问题。

夏成德在之前的军议之上,提出了很多异议,不过到最后,他还是执行了杨振的决策。

这些日子里,夏成德在观察着杨振,杨振也在观察着夏成德。

杨振没有多少时间和耐心,跟这种军中的老油条打太极,磨性子,他的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如果这个夏成德愿意为自己所用,那就继续留着他,最终把他拉到自己的这边来。

如果这个夏成德始终违逆自己,不愿为自己所用,那就没必要再留着他了,随便寻个机会就能把他干掉,然后收编了他的队伍。

一切都取决于下夏成德本人是不是开眼,是不是识时务。

包括对待吕品奇,杨振也是这样的态度,若是愿意合作,就留着用你,不愿意合作,就拉倒,在大战来临之前一定把你干掉,免得坏了大事。

所以,这些天来,杨振也没有单独约见夏成德,也没有单独约见吕品奇,他就是要看看这两个人到底有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

不过观察的结果,却让杨振多少松了一口气。

在那次军议上一直与杨振的意见不合的夏成德,在军议之后,却没有顶着杨振的决策不干,而是基本执行了杨振的决策意图。

夏成德参考了杨振在先遣营的做法,也将自己的部下变成了四队,先是优中选优,精心筛选出了三百骑兵,将自己的儿子夏舒和一批心腹家丁安排进去,搞出了一支精锐的中军马队。

并且集中了他自己手里几乎所有最好的资源,比如甲具,刀枪,弓弩,火器三眼铳,优先装备了这一支精锐马队。

然后,他又从剩下落选马队的那些人中,选出了四百还算身强力壮的青壮士卒,搞出了两支步兵——一支二百人的长枪手队,一支二百人的刀盾手队。

最后,挑选剩下的所有老弱,大概有四百多人,统统编入了辎重杂役队,让这些人一方面做备兵,一方面干杂活。

这些日子以来,夏成德所部辎重杂役军卒,已经开始分批被派到西门外的城墙下面,轮流干起了开荒耕作的屯垦活计。

夏成德所部拣选剩下的这些专司打杂屯垦的营中老弱,每天里早上出城,日出而作,傍晚入城,回营歇息,一切仍行军法,倒也井然有序。

从夏成德的这些做法来看,这个人倒也不是一味的糊涂。

相反,他骨子里还是一个精明人,知道杨振这个分门别类、编配卒伍的编组法,实际上对他有利。

与此同时,松山城里另一支归属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节制指挥的队伍,即参将吕品奇的人马,却是照搬了杨振在先遣营的编组之法。

除了掷弹兵队以外,什么马队、火枪队、炮队一个不少,包括编选剩下的老弱伤残,也一股脑儿地编组了辎重杂役队。

谁是战兵,谁是备兵,谁负责战时攻守,谁打理辎重杂役,全都分派得清清楚楚。

松山守卫战过后,原本只剩下了八百多人的吕品奇所部,在这次重新编组之后,很快就结束了之前的混乱局面,

夏成德和吕品奇部下的这些情况,都通过金士俊这个联络官,传到了杨振这里。

正是因为这这一点,杨振觉得这两个人尚可使用,所以迎了袁进进城之后,他才会派了人,也把夏成德、吕品奇一并请了过来。

此时听见夏成德的这番问话,杨振先是拿眼看着他,看了片刻之后,对他说道:“没错!就是这几天的工夫了!

“至于派谁去,多少人去,谁人领军,去向哪里,过得几日,该明白的自然明白!当然了,如果夏老兄有意加入,杨某将不胜欣喜欢迎之至!”

这个意思也很明确了,就是说该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瞎打听了。

同时,杨振也表示了欢迎夏成德加入自己的意思,只要加入了自己出击敌后的队伍,所有的问题自然会有答案。

“总兵大人不要误会!渡海绕道,偷袭敌后,末将虽然没有做过,但想来有了袁参将水师的相助,这么做即便不能建功,也必能全身而退!所以,末将现在并不反对!

“末将方才的意思是想问,总兵大人你是否要亲自率队前往?!若是大人亲自率队出击的话,那么大人不在期间,松山城的防务该当以谁为主?!”

第一六一章 从命

夏成德说完这话,一张大长脸上面无表,但是两个细长眼,在灯光下,却显得炯炯有神。

对于夏成德提出的问题,杨振早已有了腹案,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亲自去的。

因为这一次乘船渡海,出击敌后,是松山各支队伍的第一次,能不能有所斩获至关重要。

他这个先遣营的主将,以及松山城的团练总兵官,当然要先士卒带个头。

一方面,他需要亲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是否可以延续下去;

另一方面,也是给其他参战的队伍士卒吃个定心丸,也算激励一下士气。

然而,唯一让他犹豫不决的,正是夏成德提出的这个问题——即自己走了以后,自己的后方应该以谁为主呢?

夏成德是朝廷任命的松山副将,杨振长时间不在松山城里的时候,自然应该以夏成德为主。

可是,对于这个人,现在的杨振却还无法放心使用。

毕竟现在松山城里的很多东西,对于杨振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比如制铁所和弹药厂,在自己离开期间,必须一直维持正常的和高效的运转,那么夏成德能保证这一点吗?

杨振本想再好好琢磨琢磨怎么办最好,但是夏成德把这个问题挑明了问出来,他却不能不给个说法了。

杨振看看在座的众将,都把目光转移到了自己的上,知道大家都很关心这个问题,于是沉吟片刻,最后说道:

“关于敌后游击战,你们都没有打过!当然了,我也没有打过!不过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想法,那么第一次出击敌后,我肯定要亲自率队前往!”

杨振的话,早在袁进的预料之中,所以袁进见他如此说,只是冲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杨振原来的旧部张得贵和李禄,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一脸着急模样。

张得贵说道:“大人啊!你现在可是松山总兵了!松山城的安危就着落在大人上,岂可轻易离开守地!?

“而且依据大人所说,咱们深入鞑子后方,不过是破坏而已,根本无关松山守御大局,何劳大人以总兵之亲自前往?!”

“就是!大人为松山总兵,理应安坐松山城内主持大局!至于出击敌后的事,卑职愿意率领掷弹兵队前往!”

张得贵和李禄一人一句,还待再劝,却被杨振摆手制止。

“你们的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是我已经决定了,非去不可!你们不必再劝!出击敌后的想法,是我提出来,我要亲自去试试,时至今,到底可行不可行!

“如果此策可行,那么将来它就不只是一个打法的问题了,而是一个事关全局的抗虏战略问题了!”

说到战略问题这里,杨振戛然而止,不再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了,而是在稍作停顿了之后,接着说道:

“关于我离开松山期间松山城的守御问题,我看可以这样安排——松山城的城防问题,就以夏副将为主!——夏副将,你意下如何?!”

杨振说出主持松山城防的人选以后,其他人都有点意外,包括夏成德本人也在刹那之间有点失神。

直到杨振又点了他,他才连忙站起来说道:“这个,这个——,末将自是服从总兵大人的安排!”

“很好!我不在松山城内期间,我会给先遣营几个人留下特别通行证,除此之外,松山城的城防问题,以及城池整修、城外屯垦问题,就交给你统一调度了!另外——”

说到这里,杨振的目光从夏成德的上转开,转到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祖克勇上,然后接着说道:

“另外,松山外围的巡哨和守御问题,诸如峰岗、沙河口、娘娘宫、水手营一线,统一交由祖克勇祖副将全权负责!”

杨振原本想带着作战悍勇的祖克勇及其麾下人马一起出击敌后的,但是考虑到夏成德要留守松山,他不是很放心,所以只能让祖克勇这个副将也一并留下了,算是有一个制衡。

不过,杨振这番话说出来,祖克勇却是吃了一惊,站起来发声说道:“总兵大人!鞑子前不久才退兵,短期内应当不会再来!松山城有了夏副将坐镇守御,已经足矣!

“末将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副将,哪有主将出击而副将留后的道理?!末将请求跟着大人一起出击敌后!”

祖克勇显然没有想通杨振让他留下的真正原因,否则他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但是不管他怎么说,杨振此时已经想清楚了应该怎么安排,当下摆手制止他继续发言,而是对他说道:

“鞑子会不会突然再来,谁又能说得清呢?!我这回带上一批人马出击敌后,要是搞出了大动静,或许鞑子就会派人前来报复,这都是很难说的事!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说到这里,杨振见祖克勇满脸失意落寞地坐下,就又接着对他说道:“这一次,不光是你要留下——”

杨振说完这话,转头对着张得贵说道:“老张!这一次,你带着炮队要一并留下!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松山城内先遣营留守人马,以你为主!

“记住了,紧盯点儿、督促着点儿潘文茂和王守堂,制铁所和弹药厂的生产,一天也不要耽搁了!”

“大人!还是让我跟着去吧!我跟着去了,至少安营扎寨吃喝拉撒方面,大人你也能少cāo)点心——”

张得贵先是对杨振的安排感到有点意外,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杨振了。

与此相应的是,这些年来,无论杨振走到哪里,最离不开的人物就是张得贵了,杨振营里的大小事务,几乎全都是他一手cāo)持。

但是看着杨振坚决的神,张得贵只是稍作劝说的尝试,就很快放弃了。

因为就在一瞬间,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仿佛意识到了杨振这么安排的意图。

夏成德是杨振入主了松山城之后才调拨过来,归给杨振节制指挥的,可不可靠还不好说。

祖克勇虽然跟着杨振打了几仗,现在也成了钦命征东先遣营的一员,目前看来似乎是可靠的自己人,但是他毕竟姓祖,是祖家人啊!

杨振带着精锐人马离开了松山城,松山城内先遣营的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当,总得有一个完全可靠的自己人留下看住了吧!

张得贵想通了这一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到了最后,只是冲着杨振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张得贵想通了,杨振随即转脸对着吕品奇,微笑着说道:“吕老兄!怎么样?这一回,跟我乘船渡海,一起走一趟啊?!”

杨振虽然面带笑容,而且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希望吕品奇跟着去。

杨振微笑看着吕品奇,原以为他会犹豫一会儿,权衡其中利害然后再做出决定。

但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这边刚说完话,就看见吕品奇站起来,先是抱拳冲他一礼,然后大方说道:

“固所愿也!敢不从命!”

吕品奇大大方方地、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个况有点出乎杨振的意料之外,也出乎了夏成德等人的意料之外。

第一六二章 军阀

夏成德坐在边,手里端着酒碗,一边打量着吕品奇的神色,一边琢磨着吕品奇这么做背后的考虑。

崇祯十二年的辽东镇辖区之内,兵为将有的情况已经十分普遍了,在以祖大寿为代表的大军阀下面,形成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小军阀。

官大职务高的将领,通常军队也多,驻扎在比较的城池里,比如锦州这样的;官小职务低的,通常军队也少,就驻扎在比较小的城堡之中,比如杏山、塔山、连山这样的。

还有类似夏成德、吕品奇这样的,属于辽东军中的边缘人物,不是祖家嫡系人马,只能凑合着共同驻扎在一个小城里。

但是,他们不管职务高低、官大官小,兵为将有的情况却是一样的,麾下人马都是自己的。

虽然夏成德是松山副将,吕品奇是松山参将,但是他们两者之间,却并不是完全的上下级关系。

吕品奇的部下,实际上是归吕品奇所有的,夏成德作为松山副将要想调用吕品奇的人马,必须经过吕品奇的同意,并且调用之后是要归还的。

这已经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而且是大家一致遵守的约定俗成的的规矩。

金国凤在的时候,两个人都服金国凤,共同接受金国凤的节制指挥,金国凤走了以后,来了个外来户杨振。

一开始,两个人都担心自己的队伍,会被手里拿着圣旨要编建征东先遣营的杨振给借机吞并,所以有一阵子是抱团取暖,关系走得很近。

但是,自从杨振公开地、明确地承诺,不会收编他们两个人的队伍之后,这两个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开始恢复到了原来那种各自独立经营、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夏成德倒是满心希望,在面对杨振的时候,吕品奇能够继续与他守望相助、抱团取暖,但是现在的吕品奇,却已经不那么想了。

对吕品奇来说,杨振虽然有点陌生,但是他毕竟是松山总兵,而且眼前他的手底下正缺人用,自己此时投过去,几乎一定会被重用,那干嘛不赶紧投过去呢?

即使退一步讲,眼下杨振提出的出击敌后的战略战术,看起来又没有什么大错,而且加上了袁进水师营的相助,这一回几乎肯定要立功。

即使是此行不能建功,那也至少能够保持一个不败,而且还能借此机会与杨振拉近关系,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呢?

这就是吕品奇此时的心理了。

当然,他这个心理,杨振也没工夫去猜测,而夏成德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此时也无从得知。

虽然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的顺利,但是杨振对吕品奇的加入,还是感到非常的高兴,一时的惊愕之余,立即哈哈大笑着起身上前,紧紧握住了吕品奇的手,笑着说道:

“吕老兄!果然爽快!是条汉子!此番能与松山保卫战的英雄们一同出击敌后,也是我杨振的荣幸啊!”

听了杨振的话,吕品奇心里踏实的同时,嘴上连说不敢。

杨振从吕品奇的应答里看出他有了靠拢自己甚至是投效自己的意思,心里更加高兴,不禁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给袁进接风洗尘的宴会,因为夏成德的一句问话,变成了一个任务部署会。

杨振不仅借着这个众将都在的场合,说服了袁进帮助自己,同时也把跟随自己一起出击的人选定了下来,连带着把留守松山的人物也定了下来。

除了袁进、吕品奇、李禄三人各选所部,要跟杨振一同乘船渡海、深入敌后之外,还有先遣营火枪队的张臣、张国淦两人,也要带着火枪队的左右翼一同出击。

包括杨振身边的金士俊、麻克清,以及被收归到杨振中军指挥的邓恩抬枪队、胡骝家丁队,也一并要跟着前往。

与此同时,杨振也点了松山民壮营的千总提举官安庆后,精选一队人马,跟着同往,以便达到锻炼队伍的目的。

与此相应的是,夏成德作为松山副将留守松山城内,在杨振离去的时间里,负责松山城的城防事宜。

祖克勇作为先遣营的主将留守松山外围的娘娘宫,总体负责包括乳峰岗、沙河口和水手营等地在内的松山外围一切防务。

驻守乳峰岗的徐昌永不在松山城内,但也被安排继续留守乳峰岗,并且归属先遣营副将祖克勇的节制指挥。

至于松山城内先遣营留守的制铁所和弹药厂,则由先遣营的参将之一张得贵全权负责,继续督促潘文茂、王守堂等人,加紧组织生产先遣营所需的枪支弹药。

当天晚上,杨振定下了一切之后,一干人喝酒吃肉,尽欢而散。

到了第二天上午,整个松山城内的各部队伍开始行动了起来,先遣营里受命出征的火枪队、掷弹兵队,以及亲随抬枪队,排着队,到北校场的弹药厂,足量领取各自所需的各种弹药。

除了人人自己随身携带的部分以外,还要领取大量备用的弹药、手榴弹、万人敌,送往松山北门外的沙河码头,用船运到沙河口,装上停留在那里的大船上。

吕品奇则动员了自己麾下本已优中选优筛选出来的二百骑兵,然后从中精选出一百个人来,人人配以营里最好的骏马、铠甲、强弓、硬弩和长枪,组成了一支在关键时刻可以冲锋陷阵的精锐重骑兵队伍。

这也是杨振对他提出的要求。

既然祖克勇和徐昌永这一次不能跟着前去,那么杨振就需要有有一支上了岸以后机动能力比较强悍一点的骑兵队伍,以备不时之需。

而且,这个骑兵队伍也不需要太多人,能精选出一百骑就足够了。

这个角色,正好可以交给想要有所作为的吕品奇来承担。

当然了,为了增强先遣营参战各队士卒的战场机动能力,杨振在张臣的建议之下,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带上一批从鞑子手里缴获的战马。

而且决定带上战马之后,杨振的思路更加开阔,干脆让邓恩手下的那支抬枪队,临时变成了“抬炮队”。

让他们暂时放弃了使用抬枪,由两人负责一门抬枪变成了两人临时负责一门虎蹲炮,以备关键时刻发射散弹,从而发挥拦阻敌人追击的作用。

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当天夜里,经过出击各部一天的紧张忙碌,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杨振身上背着属于他的那杆鲁密铳改装的燧发火枪,右侧腰间挎着装满了弹丸和药包的弹药袋,左侧后腰上还别着那一把他自己设计的单手用的战斧,在祖克勇、夏成德、张得贵等人的簇拥之下,出了松山城的北门,往不远处的沙河码头停船处走去。

此时小凌河口的潮水上涨,已经倒灌进来,小凌河的水位上涨,头天晚上停泊在河上的大船,已经可以回归大海了。

这也意味着,杨振他们的出发时刻到了。

此时此刻,其他随行的人马辎重,都已经提前转运到了停泊在小凌河与沙河交汇处的大船上了,眼下就差杨振这个主将到场了。

“总兵大人!此去不管建功与否,请务必多加保重!正所谓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只要人在,队伍在,将来还有的是机会与鞑子一较高下!”

祖克勇平时很少对人感情流露,但是此时却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些少见的多愁善感,话里话外都带着那么一点点的感伤。

“放心!我虽然没有真正打过敌后游击战,但是对于敌后游击战的打法,却并不是一无所知!此去建功是必然的,只是功劳大小而已!我先去给你们趟趟路子,今后大家有功一起立!”

第一六三章 短铳

杨振一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很快就来到了松山北门外沙河岸边的临时码头上。

看着码头下沙河边停靠着等待他的那一艘小船,杨振心生感慨,不到两个月以前,也是类似的场景,但是那时的他,却是被被人抛出去的一颗棋子,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但是这一次,他却要主宰自己的前途命运了。

杨振在码头上又向前来送行的祖克勇和夏成德两个,认真交代了一番他们留守松山期间的注意事项。

然后,先打发了这两人离开,让他们各自赶回自己的防地,只留下了张得贵在码头上说话。

祖克勇和夏成德知道杨振肯定有话要对张得贵这个先遣营的旧部老将交代,因此也不做停留,上了马,带着自己的随从告别而去。

一个直奔娘娘宫,一个直奔西门楼。

等到两人各自带队打马离开后,杨振对一直跟在身边的张得贵说道:“占鳌、省三和小武他们三个,去了登莱、河间等地募兵,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回!

“但是,杨珅那边儿,你要多加留意!宣府、张家口,离我们说近不近,可要说远,却也不算太远!十几天半个月一个来回,也足够了!他们的事情是一件大事!不要大意了!

“另外,你在松山城里,守着北门和东门,也要多加注意,与乳峰岗那边的徐昌永,保持联络通畅!随时关注徐昌永那边的消息!

“若是他派到边外的人马有了消息,你可以与他商量着先办!草原上的马匪游骑,即便是投靠了我们,也不过是图一个钱粮温饱!若是数目不大,可以先答应了再说!

“最重要的,还是制铁所和弹药厂,盯住了,盯紧了,同时要把松山民壮营里的男女老幼用足了!

“该让他们出去开荒就出去开荒,该出去刮硝就出去刮硝!可以搞一搞以工代赈,不要让他们在城里吃闲饭!”

张得贵知道,杨振临行之前的这些交代都是至关重要,所以杨振交代一句,张得贵就点头答应一句,没有二话。

约莫过了一刻钟,杨振对张得贵终于交代完毕,这时正要举足登船,却突然听见夜暗中的远处,有个呼喊的声音传来:

“总兵大人!总兵大人!等一等!等一等!老朽我有一物相赠!老朽我有一物相赠!”

临上船之际,听见这个声音,杨振急忙回头,就看见有两人打着火把,正从松山北门外的方向上快速奔来。

杨振听见了声音,再去看那两人的身形,立时认出,来者正是王守堂与王煅父子。

杨振收回刚刚迈出的脚步,示意紧跟在身边的金士俊和麻克清往前迎接他们。

不一时,王守堂与王煅父子赶到杨振的面前,作势欲行礼,却被杨振拉住:“此是非常时刻,不必多礼了!不知王提举、王副提举有何物相赠,非要连夜赶来?”

“大人!也是老朽太不晓事了!没料到今天才刚传出一点点消息,大人你今天晚上竟然就要出发!

“——先前大人吩咐犬子打制两支短管手铳备用,犬子给老朽说过以后,俺爷俩就一直在做,其实前几天就做成了!

“只是这两支手铳的铳管,乃是用鲁密铳精钢刀头打制打磨而成,其药量与一般手铳不同!究竟需要多大药量才能打得最远,而又不至于炸膛,始终没有验证出来,老朽与犬子一直不敢呈上!

“今晚听说大人你就要启程出发,而且是深入鞑子后方,其中之凶险万分,可想而知!俺爷俩也不能跟着前去,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就拿这两支手铳,献给大人防身,以备大人万一之用吧!”

王守堂说完了这番话,从身后的儿子王煅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皮革袋子,然后双手捧着,递到了杨振的面前。

杨振接过那个皮革袋子,掂量掂量,也没顾上打开细看,只见上面有条肩带,随即斜挎着背在了身上,然后笑着对王守堂和王煅父子说道:

“两位辛苦了!此行若是有鞑子不长眼,撞在了你们精心打造的这两把短铳的枪口上,那么这两把短铳干掉几个就算几个,全都算作是你们父子的斩获!”

王守堂乍听这话,面上就是一喜,本就皱纹满布的脸上刹那间更是笑成了一朵菊花一般,但是紧接着嘴里说出的话,却是谦让着推辞不肯。

“别!别!别!大人!短铳能不能建功且不说,就算是侥幸建功了,有所斩获,那也是大人的斩获,哪能全赏给老朽父子呢?!使不得,使不得!”

王守堂话里明着是拒绝,但是满脸的笑容却是掩盖不了他的真实心意。

杨振笑着冲他摆了摆手,说道:“老先生就不要推辞了!你们只要在松山城里,就如同我在总兵府时一般,好好经营制铁所,不要断了炉火,不要误了功夫,你们的功劳又哪是区区几颗鞑子首级,所能相提并论的呢?!”

王守堂见杨振如此说,知道杨振是真心实意,要给他父子俩功劳,当下连忙拉着儿子王煅,向杨振行礼致谢。

杨振借着这个机会,又向王守堂当面交代了制铁所的各项任务。

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就是要他在制作这两把短铳的基础上,继续采取类似的锻打、磨削工艺,利用城里现有的铁料,试着制作出更长的铳管,最后看看能不能仿制出燧发的鲁密铳来。

王守堂刚刚喝了杨振给他灌下的“迷魂汤”,此刻正在兴头上,哪里还会去推辞叫难呢,当即拍着胸脯一口答应了下来,直到杨振与他告别,登船离岸,他仍旧沉浸在之前的兴奋之中。

当天夜里,杨振告别了留守松山的诸将,在夜色之中,从松山北门外沙河码头上乘着小船,顺水而下。

不一时,小船到了沙河汇入小凌河的沙河口,登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水师营大船,桨帆并用,顺流而下,一路快速驶向小凌河口,然后朝着烟波浩瀚的辽东湾深处驶去。

这一回与上一次从宁远来松山外海不同,人手没有那么多,马匹也没有那么多,比较大型的武器装备也没有。

他们随行携带的最大的武器装备,就是杨振特意让邓恩的抬枪队带着的几尊虎蹲炮了。

也是到了袁进的船上之后,杨振才知道,袁进这一回带来的觉华岛水师船队,与上次同来时不一样了。

袁进这次来,早就做好了可能与杨振再次携手合作的准备。

因为袁进的船上不仅运来了给钦命征东先遣营调拨的部分粮饷,而且还有随船携带了不少佛郎机炮。

当初,大明朝下令仿制佛郎机炮的目的,其实一开始主要就是用来装备水师舰船的,装备边军守城,是后来才发生的事情。

所以大明朝沿海的水师和卫所炮台还有大量的佛郎机炮存货,觉华岛上也是如此。

跟着杨振的先遣营北上打了一仗之后,杨振麾下的火器尤其是炮火的威力,给了袁进巨大的震撼。

这个之前一直坚持靠帮肉搏这种传统海战打法的汉子,终于意识到了火器装备的极端重要性。

这一次再来小凌河口,袁进就把觉华岛上还能使用的佛郎机炮搜罗了七七八八,带了过来。

船队里仅有的几艘四百料大海船,船头、船尾和船舱里全都布置了一批佛郎机子母炮——一来作为压舱石,二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回,杨振一上船,临时负责随行炮队工作的邓恩,就兴致冲冲地把这个情况报告给了杨振。

袁进这次率领的船队,一共拥有五艘四百料的大船,另有八条可供近海使用和内河航行的蜈蚣船八条,以及四条比蜈蚣船稍大的平底沙船。

蜈蚣船和平底沙船这种中小型船只,在海上一旦遇上了较大的风浪,就会变得十分危险,只是用作大船停靠时转运大船上的人员和物资所用。

出海之后,它们通过缆绳与大船连接在一起,跟随着大船前行,既不适宜坐人,也不适宜载物。

第一六四章 地图

好在这一回,杨振自己从松山城内带出来的人马也并不多,加上吕品奇所部的选锋一百人,满打满算也就是二百人上下。

先遣营火枪队左右翼的人手不多,这段日子里,经过在松山城内的调整补充之后,也才又凑够了四十人。

补充进去的人选,全都来自先遣营的炮队。

这些人与火枪队本就是同袍手足,又都是老兵劲卒,也不需要什么磨合不磨合的,补充进去很快就能发挥作用,杨振也是放心得很。

除了火枪队左右翼的四十人,就是李禄和潘喜的掷弹兵队了。

这一回,掷弹兵队又是全员出马,包括李禄和潘喜在内,一共四十八个人,一个也没落下。

再加上邓恩及其手下一个小队十个人,金士俊及其手下胡骝一个小队十个人,安庆后及其手下一队二十人,杨振手底下一共出兵一百二十八人。

杨振的这些人马,与吕品奇所部选锋合计起来,也不过才二百来人,照理一条或者两条大船也就够了。

但是,出击敌后这件事情,却并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

除了在茫茫大海上转送这么二百来号人员之外,还需要更多的大船运送粮草、辎重和马匹,其中光是马匹,就要占用至少两条四百料的大海船。

需要随军携带的弹药粮草等军需辎重物资,除了人人随身携带的部分以外,还要提前储存上一批备用。

就这样,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夜里,杨振率领松山军队里精选出来的二百多人,带着袁进水师营的五条大船、十二条小船,乘风破浪地离开了小凌河口,进入了夜色下的辽东湾。

杨振带着火枪队和身边亲随人员,与袁进同乘一条四百料大船;

吕品奇及其所部人马,分乘两条四百料大船;

张臣所部火枪手,以及张臣建议带上的几十匹战马,也占用了一条四百料大船;

还有李禄及其掷弹兵队,还有安庆后的松山乡勇弓手,看护着弹药粮草等辎重军需,占用了最后一条四百料大船。

且说杨振登船当夜,船队刚刚进入辽东湾海面,袁进安排好了船队航行的一切,就来见杨振,当面询问此行的目的地。

这个问题,袁进一直想问,但是在是松山城里的时候,杨振没有对他说,他也不便当众开口问。

他与杨振已经合作过了,知道杨振这个人口风很紧,特别是针对军事行动,一向很注重保守秘密。

杨振自己不说的情况下,自己问多了反倒不好,毕竟他也从袁枢那里听说了,辽东镇的情况比较复杂,而且松山城里的情况也不简单。

万一走漏了风声,他们此行还没开始,就可能面临失败,甚至还会有落入鞑子陷阱的巨大风险。

等到杨振登了船,船队也离开了松山下,进入了辽东湾,再无失泄密的风险,袁进就忍不住了。

“杨兄弟!咱们此番出海,你心里有没有更加细致的谋划?咱们眼下进了辽东湾,是一直往前,往东走,横渡这片海,还是沿着海岸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又或者是,兄弟你的心里已经有了成熟的计划,想好了可以靠岸登陆的地方,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大家?”

袁进一见着杨振的面儿,就连珠炮似地把自己肚子里的疑问全都抛了出来,然后就瞪大了眼睛定着杨振,等待杨振的回答。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自然也没有了瞒着的必要,他之前之所以不说,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目的地暂时需要保密,另一个原因则是对于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他还没有真正想好。

不过,此时他们已经到了海上,也需要尽快确定下来航行的方向,目的地再不明确,就要耽误事情了。

“你要说太成熟的计划,实话告诉你,暂时还没有!但是,我这里的确是有一些大体的想法,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卷软牛皮,然后在灯光下缓缓铺开。

袁进见状凑近了去看,却见这一块牛皮的光滑表面之上,以极简单的线条,烫画着一副地形图。

本就对辽东湾地形非常熟悉的袁进,就着舱室里的灯光略略一看,沉吟片刻,然后就问道:

“兄弟你这一幅地图,难道就是辽东湾沿岸的地形图?!”

杨振见袁进认出了地图描画的区域,对他笑着说道:“没错!这就是辽东湾沿岸的大体地形图!宁远、锦州、大凌河,以及我大明辽东金、复、盖、海四州卫之位置,以及简要地形,全在上面了!”

这幅辽东湾沿岸的地形图,是杨振凭着后世对辽宁沿海海岸线的记忆,自己亲自动手烫画在一块牛皮上面的。

古今相隔三百多年,辽东湾沿岸的地形肯定会有一些变化,但是,大体的地形地貌特征不会错,至少不会错的太离谱。

杨振的心里倒是很希望,他能够在明末这个时代搞到一张详尽的辽东地形图,但是他试过了,地图倒是有,但没有一张让他觉得靠谱。

松山总兵府里,就有好几种辽东地形图,但他一看就知道,那些地图不准确,就像是一幅幅写意山水画一样,大体上看着像那么回事,一到需要较真的地方就完蛋。

如果照着过去的地图,制定自己进兵的路线,那么最后究竟会打到哪里去,实在是无法想象。

杨振亲自烫画在牛皮上的地形图,准确的程度另说,但是至少他画出来的那些地方,都是后世确确实实存在的地方。

杨振见袁进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细看,于是一边指着地图上的几个位置,一边对袁进解释道:

“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大体位置,小凌河的河口外海!离开这里再往北去,这个河口,就是大凌河的河口地带了!

“然后转而往东,这一个河道遍布的河口地带,就是三岔河的入海口!三岔河知道吧!?沿着海岸继续往东南去,这里,就是大辽河的入海口!”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手指在辽河口的位置上,重重地点了一下,然后停顿片刻,继而接着说道:

“所有这些地方,三岔河的河口、大辽河的河口,我们都不能去!这些地方,接近满鞑子现在的心腹之地,前番鞑子围困嵩山,吃了小凌河河口的亏,那么在这里怕是会加强守御!既然有可能如此,那么我们现在就不能去!”

杨振指着地图上的几个河口地带,说了半天,袁进以为就是要到其中的一处登陆,但是听到最后,杨振得出的结论却是,全都不能去,这让袁进忍不住惊讶地抬头发问:

“这些近一点的河口,全都不能去?!那么,咱们到底要去哪里停靠?!咱们总是要靠岸登陆的吧!?”

“那是当然!总是要靠岸的!但是大凌河不能去!三岔河不能去!大辽河也不能去!我们要继续沿着海岸往东南!我的意思是,就在这里上岸!”

杨振听了袁进的反问,一边回答着,一边用手指在辽河入海口的东南方向,地图上标着盖州与复州之间的海岸位置上一点。

“金州距离太远!海州又太危险!盖州与复州之间,位置刚刚好!这里海上岛屿众多,利于我们停靠隐蔽,岸上地势还算开阔平坦,必有鞑子庄田!

“我听说,当年鞑子攻占了辽南以后,东虏两白旗旗丁披甲人把当地汉民人口杀尽,土地田产尽数被东虏八旗亲贵、旗丁和披甲人圈作了庄田!现在,算账的时候到了!”

第一六五章 搁浅

杨振大体上把此行的目的地定下来了之后,航行的方向也就随之确定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袁进指挥着他和杨振乘坐的那艘四百料大船充当着“旗舰”,带领整支船队一路往东,横渡辽东湾。

在白天的时候,航行的方向明确,他们就远离海岸,避免被岸上可能存在的鞑子哨骑所发现。

到了夜间,担心迷航,特别是海上起雾的时候,他们就靠近了海岸航行。

就这样,船队头天夜里就驶过了大凌河口,第二天驶过三岔河口,第三天夜里驶过了辽河口。

最后,直到他们在海上整整航行了四个日夜之后,也就是到了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日的清晨时分,杨振所乘坐的头船,终于在一片大雾弥漫之中,不得不抛锚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下了?!咱们的大船是搁浅了吗?!快去叫袁进过来说话!”

这些天来,杨振每个白天几乎都在甲板上,而且要刻意站在船头或者船尾最高处大声谈笑、显得信心十足。

他的意图,就是要让同船的其他将校士卒们,能够随时看到自己,同时也努力让跟随前行的其他船只上的瞭望手们看到自己。

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刻意展现出来的自信一面,激烈其他人的士气,尤其是普通士卒的士气。

他很清楚,绝大多数的人们,在长久的海上航行期间,尤其是连续多日不靠岸不登陆之后,初临海上的那种新鲜感一旦丧失,就会迅速地陷入沮丧之中。

他自己的先遣营旧部,还好一点,毕竟之前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海上奇袭之旅,多少有了一些思想上的准备。

但是,吕品奇的部下可不是如此,他们没有经历过如此长久的海上航行,他们的船上现在是什么样子,杨振有时候都不敢去想。

所以,尽管杨振自己的心里对这次航行的前途也感到紧张,甚至感到有点忐忑不安,但是他必须做出一种淡定自若、谈笑风生的自信模样,暗示大家他们的主帅胸有成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可是在实际上,越是快要接近预想中的目的地,他的心情就越是紧张忐忑,他不知道一旦上了岸,究竟会有什么局面在等着他,万一他之前对于鞑子后方的判断是错误的?!

所以,自从带着船队绕过辽河口,继续沿着海岸南下之后,杨振就再也睡不踏实了,即使在清晨时分的睡梦之中,他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

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日的清晨,就是这样,杨振在睡梦之中突然感受到船身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停止了前行,立刻就从船舱的吊床上翻身下来,一边用手抓着吊床,一边略显慌张地大声喝问。

“金士俊!快去传令!让袁进快打灯语,告诉后船停下!不要撞上了我们!另外,告诉张臣!马上整队!整队备战!”

就在杨振吊床下面船舱里打着地铺和衣睡觉的金士俊,此时也已经被船只的突然震颤惊醒了,听了杨振的命令,立刻爬了起来,几乎手脚并用地,往船舱通往甲板的梯子方向跑去。

杨振则趁着这个空档的时间,在麻克清的协助下,迅速地穿戴起自己的那一套复杂的装备——

左肩斜挎着沉甸甸的弹药袋子,右肩斜挎着另一个沉甸甸的别着两把手铳的皮袋子,后腰上的腰带上插着一把未曾开张过的斧子,手里面还要随身拿着一杆改装的燧发鲁密铳。

若不是身边有个麻克清,帮着他分担了属于他的一包五联装的“飞将军”铁皮棍型手榴弹的话,他就更难了。

这一身装备,累计怕不有三四十斤重了,亏得他现在身强力壮,而且抛弃了沉重又破烂的盔甲,要不然,行动起来还真是不轻松。

等到杨振穿戴好了这套东西,金士俊也领着袁进从甲板上来到了杨振他们的船舱里。

袁进下到舱里,隔着几步远就说道:“杨兄弟!今日清晨,这片海大雾弥漫,不辨东西,咱们的船搁浅在了一处海滩上!”

袁进的话,听到杨振的耳朵里,顿时令他心里一惊:“其他船和人呢?!大家有事没事?!问题严重吗?!咱们的船没有撞坏吧?!”

听了袁进的话,杨振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杨振倒是不怕搁浅,反正航行了这么久,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到了目的地一带的海岸附近了。

他比较担心的是,大雾弥漫之中其他的船只和人马别飘散在海上,聚拢不到一起,那就麻烦了。

不过,让他最害怕的却是,麾下各支人马乘坐的大船,千万不要因为大雾弥漫不辨方向而撞上了礁石。

海中礁石坚硬锐利,大船一旦撞上,毁坏了船底,他的这些人马可就进退两难了。

不过还好,他倒是没有那么背。

“那倒没有!我已经派人确认过了!后面的其他大小船只和人员,就在附近,也都已经陆续抛锚停靠了!

“此时外面虽然大雾弥漫,但是却风平浪静!所以并没有太大的危险!我已经派了人乘小船登岸去了!

“咱们先看看这里到底是一处海岛,还是一处海岸!若是海岛的话,我们不如就在这里停泊扎营!”

其实,就在昨天夜里,当一直依靠观测天象来指挥船队航行的袁进,发现星辰隐匿海上起雾之后,就一直守在甲板上,用打起了灯语,指挥着船队降速、跟紧,缓缓航行。

杨振从袁进的嘴里听到这里,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此时既然已经穿戴整齐,当下也不多话,立刻跟着袁进他们,沿着船舱里的梯子往甲板上爬去。

杨振上了甲板,来到船头,只见大雾之中,一道突如其来、横亘海上,目测长达数里的黑色海岸,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地,屹立在船队的前方不远处。

“兄弟!可不是袁某粗心大意,实在是昨天夜里这片海雾气太重!幸亏现在天就要亮了,潮就要退了,也起风了,要不然的话,咱们直接撞上了前方的崖壁,那可就出大乱子了!”

杨振见袁某的手里拿着一个单筒的千里镜,于是伸出手,从袁进那里要过来,然后将千里镜举到眼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前观察。

一看之下,顿时感到,自己船队一行人实实在在是太幸运了。

因为杨振从千里镜里,若隐若现但却确确实实地看见,远处横亘的海岸,几乎是清一色壁立的断崖。

再往下看,断崖的下面是海滩,没有大块的尖利礁石,而是坡度平缓的沙滩,海浪席卷过沙滩,掀起一片片白色的浪花。

若非此时已是清晨,潮水开始退却,船队没有搁浅,而是直冲上去,那就麻烦大了。

“很好!多亏了退潮,也多亏了搁浅在海滩上!要不然咱们来不及调头,径直撞上,可就太危险了!看来,咱们此行绝对是上天眷顾、得天之佑啊!哈哈哈哈——”

杨振洪亮的哈哈大笑之声,在雾气里传出老远,落在其他人的耳朵里,也让跟在附近尚搞不清楚情况的其他船只和人马,顿时放下心来。

杨振和袁进都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哪里,留在船头继续观察着附近海域的情况,没过多久,袁进派出去靠岸登陆的一个亲兵头目,顺着大船垂下去的软梯爬了上来。

那人见杨振和袁进都在,立刻行了礼,上前报告说:“总兵大人!参将大人!小的刚刚坐小船上岸看了看!此处海岸,地方不小,地势也高,前面是一片断崖,无路可通,但是上面林木茂盛!用绳索软梯,当能攀援而上!

“只是小的看不清其中深浅,不敢深入!至于此地究竟是半岛陆地,还是海中岛屿,目前小的们也确定不了!咱们是不是等到了天亮,雾气散了以后,再去深入探察,一探究竟?!”

第一六六章 兔岛

袁进听了自己手下哨探的报告,也不说话,直接来看杨振。

那意思就是说,他自己的想法与哨探的想法一样。

杨振见状,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头看着袁进,说道:“辽西、辽东与辽南地面,之前我都走过!

“虽然并不是对这里每片海域、每段海岸都熟悉,但是脑子里面,却并不记得盖州与复州之间的海岸附近,有什么海上巨岛!袁大哥你是多年水师前辈,记忆里面在这片海域可有岛屿?!”

杨振说话的此时,算了算时间,当是当日卯时前后了,虽然雾气仍重,天色阴沉,但是站在船头的诸人,相互间仍能看清楚对方的面孔。

杨振说完话,看着袁进,见他也在思索回忆,虽不再发言,而是从怀里掏出之前的地图,在盖州与复州之间的海岸线附近,看自己依据后世记忆所做的标注。

根据航行的方向、路程和时间,他可以大致判断出自己现在的位置,如果没有海上迷失方向的话,他们当是在后世的鲅鱼圈以南海域。

杨振在自己标注十分详细的地图上,反复细看,最终也没有看出在这片海域的位置上有关于海岛的标注。

这个情况,让他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他一方面担心自己迷失了航向,错过了预定登陆的地方,一方面也又寄希望于自己并没有错过,而只是三百多年的海岸变迁,让明末时候的沧海变成了后世的桑田。

就在杨振内心纠结着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的时候,袁进终于说话了。

“如果我们没有走错航线的话,此时我们所在的位置,当是在盖州湾以南,复州湾以北!所以这里不可能是长兴岛!

“同样的道理,这里也不可能是复州湾的猪岛、蛇岛、蚂蚁岛、海猫岛!如果我的推测,没有错的话,那么这个地方,很有可能就是兔儿岛!”

杨振听了袁进的话,心里疑窦丛生,方才袁进话里提及的猪岛、蛇岛,他在后世倒是听说过,但是他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兔儿岛或者兔子岛!

所以,听了袁进的话,他再次举起袁进船队仅有一支的千里镜往远处的岸上观望,但见脸面起海岸从西到东绵延老远。

西边的尽头,隐约可以看出是大海,但是东边则是连绵起伏时隐时现的山林,在弥漫的大雾之中,根本看不见尽头。

“袁大哥!你说这里是兔儿岛,可是兔儿岛这个名字,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而且,你说所的这个兔儿岛,现在看起来,可有点不怎么像是一座岛啊!”

袁进是海盗出身,又曾在登莱水师、东江水师以及觉华岛水师任职多年,照理说,对于渤海或者辽东湾海域的地形,肯定比杨振自己要熟悉得多了。

但是,现在的杨振作为穿越客,他还是更相信自己来自后世的记忆,至少要把古人对于这片海域地形的认识与自己来自后世的记忆相互印证一下。

然而,让杨振完全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疑问刚刚提出,却听见袁进哈哈一笑,十分自信地说道:

“兄弟!谁说兔儿岛就一定是岛了!?兔儿岛并不是岛!或者说,兔儿岛实际上一个半岛!它跟盖州湾的海岸是连在一起的!

“每天到了涨潮的时候,兔儿岛与海岸断开,就成了孤立海中的岛,但是到了退潮的时候,它就与海岸连在了一起!”

“啊?!——”

杨振听见了袁进说的这番话,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想到了记忆中的一个地方,顿时又惊又喜地叫出了声,然后紧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啊!袁大哥!你说的这个兔儿岛,是不是也叫作仙人岛!?兔儿岛我没听说过,可是,我从前却听说过,这片海岸上有一个跟你说的情况一样的不是岛的仙人岛!”

“这个——我却不甚清楚!当年登莱水师散了以后,我们四处移驻,一会儿东江镇,一会儿旅顺口,两边海岸海岛的情况虽然熟悉,但却从来没有上岸深入到陆地深处!

“所以岸上的老百姓,尤其盖州的老百姓,他们管兔儿岛叫什么名字,却是不甚清楚!不过在咱们水师营里,从登莱开始,到东江,再到现在,却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片海域附近有一座仙人岛!”

袁进虽然这么说,但是却打消不了杨振的兴奋劲儿。

因为刚他听杨振介绍的所谓兔儿岛的情形,简直跟他在后世去过的那个所谓的仙人岛情形一样。

仙人岛说是岛,其实也并不是岛,而只是一个突入海中的狭长半岛。

这样的岛,充其量可以称之为那种“陆连岛”,即通过一条狭窄的涨潮时会被淹没的陆桥,与陆地相连的岛或者半岛。

而且,经历了三百多年沧海桑田的巨大变迁,区区一个小岛的名字而已,还不是说改变就改变了么!

杨振终于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搜索到了与袁进所说的兔儿岛地形相符合的地方,原本揪着的一颗心顿时就放松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随行的松山参将吕品奇、沙河口守备张臣,以及先遣营游击李禄,也都来到了杨振和袁进两人的座船之上。

几个人见了面,一商量,决定稳妥行事,先在这里等待天大亮,等待云开雾散,到时候再派一队人,乘坐小船靠岸,登上断崖,仔细打探岸上情形,然后再决定行动的方向。

反正现在杨振和袁进的座船,已经搁浅在了这处浅滩上,而且潮水正在快速退却,他们的座船根本就动弹不得,一时半会儿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众人定下了接下来的方略,就一起在船头甲板上静等着日出雾散。

期间袁进吩咐了手下,准备了简单的吃食,什么盐渍的鱼干、干硬的面饼,还有一人一碗看不出什么原料做成的稀汤寡水的酸菜汤,让众人在甲板上一边说着话,一边解决了一顿早饭。

一顿简单的早饭过后,雾散去了不少,能见度好多了,可是天气依旧阴沉,根本看不出日头要出来的样子。

众人等了许久,约莫着已经到了辰时了,看见这个情况,嘴上不说,但神色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杨振也是摇头叹气,对众人说道:“反正现在也走不了,咱们不如各自回船,约束部下,再等等看!这几日昼夜兼程,兄弟们也都累了,眼下趁着这个天气,也刚好顺便休整一番!”

杨振话音刚落,就听见张臣说道:“大人!要不然先这样,卑职先带一队人马乘小船上岸,先看看岸上地形再说!

“不管眼前这个地方是袁参将所说的兔儿岛,还是大人记忆里的仙人岛,若是适合立营,咱们就上岸立营!不上岸,不踩着地面,让弟兄们休整终究还是休整不好!”

张臣说完,其他人都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然后抬头看着杨振,等候杨振的抉择。

“可以!是该上岸看看了!这样吧!我与你同去!我也想看看这个兔儿岛,到底是不是我听说过的那个仙人岛!

“如果是的话,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就不用走了!这一回,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杨振提出的下船登岸、参与侦察的理由,充足到让众人根本无法反驳。

包括最是担心杨振安危的李禄,也是张了张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他要跟着去吧,杨振又不让,到最后只得跟随行的金士俊等人一再叮嘱,让他们确保杨振的安全。

第一六七章 鸣镝

杨振下了大船,上了小船,解开拴着的缆绳,一行人划着船桨,离开大船搁浅的浅滩,然后朝着前面的断崖划去。

此时天仍阴着,但海风起了,雾已大散,小船越来越接近断崖,看得也越发清楚了。

那一道东西横亘在海面上的崖壁,东西绵延数里,如同一道拦海的堤坝,看起来十分陡峭,很不好攀爬。

“大人!你往那边看!我们坐小船,不需要划出多远,就能绕过岛的最西端,绕到断崖的后面去了!”

张臣一边对杨振说着话,一边用手指着远处海里的方向,示意杨振往那里看。

杨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没多远的地方就是这处断崖伸向海面的尽头处了,于是答道:

“走吧!我们先到断崖的对面去看看!”

一行人划着桨,顺着断崖下面的浅滩,顶着一波一波海浪,往更深处划去,不一时,来到了张臣所指的断崖尽头处。

众人奋力划桨紧贴着崖壁绕过去。

杨振坐在船头,船刚刚绕过断崖尽头的岬角,视野顿时就开阔了起来,前方是一处典型的簸箕形海湾。

海湾的两边,都是坡度相对平缓的山坡,山坡上则长满了茂密的树林和灌木。

此时恰是四月末尾的气候,岛上密布的树林和灌木丛开始泛绿抽芽,山花也开遍了山坡,白的、黄的,一丛丛,一片片,远远看去,美不胜收。

杨振他们绕过了岬角并不停留,继续沿着海湾里断崖背面的一侧,往里顺水划行,约莫划了两三里地,他们一行人乘坐的平底沙船才终于被海浪推上了一片开阔的沙滩。

杨振一马当先,从船头跳下,第一个登上了这个兔儿岛。

其实,杨振来到这个海湾里的时候,他已经很确定了,这个所谓的兔儿岛,就是后来的那个仙人岛。

只是三百多年后的那个仙人岛,与陆地之间,不再通过时隐时现的陆桥相连了,而是修筑了一条陆岛相连的公路,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滨海风景区。

既然与陆地之间已经没有了时隐时现的陆桥与峡湾,它也就不再像一个岛了,而是形成了一个伸向海湾的三面环海的狭长半岛。

这也是杨振在回忆盖州湾一带地形的时候,没有把这个名为岛但实际上不是岛的仙人岛标在海上的原因。

且说杨振上了海岸,双脚踩在了沙滩上面,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使劲儿跺了跺脚,见地面坚实,随即高兴地说道:

“叫它兔儿岛也好,叫它仙人岛也罢!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咱们的地盘了!回去告诉其他人,我们这一回就在这里立足了——”

杨振确认了这个地方的位置,兴高采烈地回头交代着张臣,准备叫他派人回去,传令众人皆来此靠岸。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张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见海岸上面的树林之中,突然发出一声“——”的凄厉长音。

张臣瞬间色变,冲着正在回头说话的杨振大声喊道:“鸣镝!大人小心!林中有人!”

鸣镝就是响箭。

就在张臣紧急喊话的同一时刻,杨振也听见了那个凄厉的鸣镝声,被突如其来的鸣镝给吓了一跳的他本能地往一侧闪过了身体。

这时就听见“哚”的一声,那个强劲的响箭带着凄厉的声越过杨振,钉在了杨振一行人乘坐平底沙船的船头上!

“什么人在那里!?”

杨振有点惊魂未定,一边厉声喝问,一边迅速持枪在手,将燧发鲁密铳的龙头轨往后拉起,同时也露出了早已装填好引火药的引火孔凹槽,只要他扣动扳机,就能将火枪枪膛中的弹丸发射出去。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要是还想活命的话,现在就把你手里的烧火棍子,给老子放下!如若不然,老子只消一句话,就能立刻要了你的命!还有你们所有人的命!”

就在杨振喝问对方身份之后,不远处的树林子里先是传出了一阵冷笑声,紧接着就又传出了这样一番话。

那阵冷笑声十分嚣张,充满对杨振他们这一行人的不屑;随后的这一番话,也说得慢条斯理,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情感。

很显然,周边的林子里不止一个人,而且杨振及其张臣他们这些人的行动,已经全部落入了对方的眼中,或者说已经陷入了对方的包围。

但是杨振却并不想就这么束手就擒,而且他从对方的话里也推断出,对方并不知道他手里的火枪乃是燧发火枪,根本不需要事先点燃火绳。

不过,这也说明,对方显然对火器有所了解,至少对火绳枪有所了解。

难道对方是三顺王的人?!

不可能啊!三顺王从松山城外才撤军多久,就被派驻到了复州和盖州之间了吗?!

就在这个电光火石之间,杨振想到了很多,但是他并不想就这么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而是大声说道:

“在下大明松山团练总兵官领征东先遣营杨振!误入宝地,没有恶意!还请林中的朋友出来一见!”

杨振说完话,林中人沉默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又有声音传出:“老子管你是大明,还是大清!管你是征东,还是征西!再不放下武器,别管老子对你不客气!”

“敢问阁下——”

杨振还想问话,结果刚说出半句,就听见对面树林子里“砰”的一声枪响,同时在林子边缘处的灌木丛后面冒出了一股白烟。

枪声清脆,倒是把杨振给吓了一跳,不过对方火枪里打出来的弹丸究竟飞到了那里,那就说不清楚。

反正没有打在杨振的身上,也没有打在杨振附近的地面上。

但是杨振眼见这个情况,知道对方脾气暴躁,并且说到做到,看来绝不是好惹的。

而且对方是敌是友、人数多寡,情况不明,自己这一方又完全暴露在人家的弓箭和火枪射程内,先来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再说。

想到这里,杨振立即扔掉了手中的火枪,然后一边慢慢举起了双手,一边又冲着林子说道:

“好了!杨某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我后面的弟兄也按你们说的做了!阁下可以现身了吧!”

这个时候,之前跟在杨振的后面先后跳上海岸的张臣、金士俊等人,与杨振隔着六七步远,也都学着杨振的样子,把手中的武器缓缓放在了地面上,并且举起了双手。

当然了,张臣之所以敢于带头学杨振放下武器,是因为他手下的把总李守忠还有其他几个火枪手,还在船上隐蔽着。

只要张臣一声令下,这些人就能突起发难,到时候鹿死谁手,还在未定之天,完全有翻盘的机会。

而他之所以不得不学着杨振带头放下武器,则是因为杨振距离他们有点远,而又距离林子的边缘有点紧。

这让他实在有点投鼠忌器,万一激怒了对方,最后伤了杨振可怎么办!

张臣还在心念电转地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办,却看见这个海湾深处周边的山坡树林灌木丛里,呼呼啦啦地一下子走出来起码一百多号形形色色的人!

第一六八章 敌友

这些人有的拿着刀盾,有的拿着张弓搭箭,还有的端着鸟枪,鸟枪上的火绳还在冒着烟。

看到这里,张臣心里面懊悔不已,他作为辽东边军夜不收出身的一员武将,竟然没有留意到他本该留意到异常,以至于使得对自己有恩的杨振身陷险地。

张臣正自懊悔,却听见顶在的最前面杨振突然说道:“杨某并不知道此地属于阁下!来此并无恶意!

“而且我看阁下部众,仍是大明装束,并未剃发结辫!这一点与杨某可谓志趣相投!咱们何不交个朋友呢?!”

这个时候的杨振,看着树林边缘站出来的人群,他的心里已经十分笃定,对方若不是避居海上的辽东难民,那就是落草为寇的海盗团伙。

然而,不管他们这伙人究竟是辽东难民,还是海盗团伙,自己与他们都有和解乃至合作的余地。

“不知道阁下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们身在东虏鞑子的占领区,却没有剃发结辫向东虏表示臣服,说明在阁下的心目中,东虏乃是敌人!

“杨某与东虏之仇不共戴天,东虏也是杨某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是朋友!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嘛,自己人又何必非要兵戎相见!?”

说到这里,杨振心里开始有点佩服自己的口才了,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自己都能硬生生说成是同仇敌忾的朋友。

不过,对方却并不领情。

杨振说完这些话,就看见对面不远处的密林中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汉子自上而下,来到了林子的边缘。

被簇拥着走出来的那个人,头面部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竟然是一个“独眼龙”!

远看他头发蓬乱,身材高瘦,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红色圆领罩袍,年纪看起来似乎并不很大。

那个“独眼龙”高瘦汉子,自上而下,来到林子边缘,就在距离杨振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用那一只独眼上上下下看了杨振一番,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般。

“自己人?!呵呵!哈哈哈哈!姓杨的,你口口声声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可惜啊!你们是官,老子是贼!哪里来的自己人?!

“再者说了,你怎么就知道老子跟东虏是敌人,不是朋友?!就算老子今天和东虏是敌人,明天就不能是朋友吗?!

“说不定老子现在捉了你这个不知死活的狗屁总兵,送到盖州城里,城里的旗人老爷们,或许立刻就能赏我一个大清的官做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独眼高瘦青年哈哈大笑一番之后,突然大喝一声:“弟兄们!把这几只大肥羊,先给老子绑起来再说!”

那独眼高瘦青年暴喝一声过后,从他身边就跑出来十几个人,手里拿着刀斧绳索,朝着杨振、张臣和金士俊等人就冲了过来。

杨振见状,心里直叫苦,反抗吧,对方人多势众,那么多弓箭火枪对着自己,万一走火了,岂不冤枉;不反抗吧,就这么被人绑了,也实在丢脸。

最重要的是,这个独眼高瘦汉子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自己根本猜不到他可能会做些什么,万一真把自己送去盖州城请功,那自己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杨振暗自着急,正要伸手去取腰间皮袋里的手铳,却突然听见远处的上坡上“砰砰砰”连着三声枪响。

与此同时,那个独眼高瘦汉子头顶上的树叶一阵哗哗作响,分明正是远处打来的弹丸穿过树丛的声音。

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在场众人都是一个激灵,人人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杨振也是刹那间心念电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天的情况还真是复杂得很呐!”

几乎就同一时间,那个独眼高瘦汉子也是猛地一矮身、一缩头,连忙回头喝问:“什么情况?!谁他娘的乱放枪?!老子活剥了他!”

谁也没料到,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在山坡上不远处大声喊道:“胡大宝!乖侄子!还记得当年旅顺口黄总兵麾下你袁叔叔吗?!哈哈哈哈!”

那个独眼高瘦汉子及其手下听了这个喊声,都是一愣,那几个奉命前来捆绑杨振等人的喽啰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自家老大,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过这个声音一出,杨振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当下紧张的心情立刻放松,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独眼高瘦汉子。

却说那个独眼的高瘦汉子,听了突出起来的喊声,知道肯定是某个地方出了差错了,当下手持火枪,怒气冲冲地在原地转了几步,然后冲着一侧的山林怒喝道:

“谁他娘的在那里胡扯?!谁他娘的是你侄子?!再他么躲在林子里胡说八道,老子活剐了你信不信!”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从那一侧的山林中阴恻恻地说道:“姓胡的!你真是不知死活!再不把你这群叫花子喽啰撤到一边去,老子一枪就能打瞎你另一只眼,你信不信?!”

这个声音说出来的时候,已经距离这段海岸很近了,说明来人正在快速接近之中。

至于这个声音,杨振就很熟悉了,正是张国淦的声音。

那个独眼高瘦汉子距离杨振不远,听见这话的时候,杨振甚至能够看清楚他脸上暴跳如雷的表情和神态。

胡大宝这伙人突然跳出来的时候,确实让杨振心里一惊,但是看清了对方的装束,他就不再担忧了,相反他还生出了收编对方或者与对方合作的念头。

因为胡大宝这伙人仍是明人装束,或者说仍是这个时代汉人的汉人装束,并没做剃发易服,这让杨振心存希望。

“胡大宝?!好名字!——杨某之前也说过了,我们来此没有恶意!胡兄弟!你还是先把你们的人手撤了,咱们有话好好说!如何?!”

听了杨振这话,那个独眼高瘦汉子用一只眼恶狠狠地盯着杨振看了又看,最后突然一摆手,喊道:“右翼,撤回!”

原本有点进退两难的右翼人手,数十人呼呼啦啦地从包围着杨振他们的一边迅速撤回到那个独眼高瘦汉子的身前,仍呈月牙状阵型,举着弓箭与火枪,与杨振等人对峙。

杨振一看这伙人在进退行止之间有章有法,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是难民。

再联想到方才袁进叫破此人身份时说的话,杨振已经断定,这伙人十成里有九成九的可能,就是大明朝的水师出身。

杨振正想着这些,海湾一边的林子里,很快闪出一行人来,而当先一人,正是袁进。

紧跟着袁进出来的,还有举着火枪瞄着那个独眼高瘦汉子胡大宝的张国淦。

跟在他们身后,陆陆续续地又走出来二十几个人,其中几个人还押着一个被塞住了嘴巴的海盗模样的年轻人。

袁进从林子里出来,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就对杨振说道:“杨兄弟!袁某来晚了!害你们差点受辱了!”

原来,杨振他们出发不久,李禄、张国淦他们放心不下,也要求上岸侦察,算是给杨振他们做个后援。

袁进拗不过这两个人,同时也想下船看看这个岛的地形地貌,看看是不是兔儿岛,于是就答应了。

不过小船空间有限,袁进只带了枪法精准的张国淦及其火枪队右翼,还有自己的几个亲兵随从。

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路线,乘坐小船沿着断崖一侧往陆地方向划行,结果,他们刚刚找到一处缓坡靠岸下船,就听见了断崖对面那一声凄厉的鸣镝。

一行人手脚并用爬上了断崖,就远远看见杨振他们被一群破衣烂衫的海盗团团围住。

幸亏袁进手里的千里镜帮了大忙,让他透过千里镜一眼就看清楚了这个海盗团伙的头目。

好巧不巧的是,这个海盗头目的标志性独眼龙,更是让袁进一下子就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而且他们在断崖一边还放倒了一个在那里放哨的小头目,一问之下,果然是袁进知道的那个独眼龙胡大宝,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吆哎呵——!弟兄们快看看!快看看嗨!这不是那个谁——那个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袁大守备嘛!哈哈哈哈!”

第一六九章 结交

那个独眼高瘦汉子,嘴上是一点亏也不吃,虽然看清了来人,知道对方果然是自己父亲当年在旅顺口黄龙总兵麾下的同僚,可是话里话外却依然桀骜不训,一点尊重对方的意思也没有,而且专挑袁进的最痛处下嘴。

袁进与胡大宝的父辈一样是海盗出身,受招安之后投入朝廷水师,但却受到各种排挤和打压,不仅出身被人嘲笑,而且升迁极其缓慢。

尤其是袁可立调离登莱之后,袁进带着自己的部属辗转多地任职驻防,但是十来年的时间里,始终是一个守备官。

有很多当时受抚的海盗,受不了这个待遇,叛离了朝廷水师,但是袁进因为受到袁可立的影响较深,抱着一线希望,没又有再做回海盗。

“胡大宝!你个小兔崽子!老子现在大明觉华岛水师营一把参将!你当面这位将军,乃是大明松山团练总兵官领钦命征东先遣营杨振杨总兵!老子没工夫跟你在这儿扯闲篇,叫你叔父胡长海出来说话!”

“总兵怎么了!?参将怎么了!?很大的官儿吗?!很了不起么?!老子早就跳出了五行外,谁管你这个?!再说了,我叔父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得么!?”

胡大宝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却在同时冲着一众手下压了压手,让他的手下全都收了武器,弓箭和火枪也都不再瞄着杨振、张臣、张国淦等人了。

杨振看出这个胡大宝虽然嘴皮子不饶人,听起来只是一味的桀骜不驯,但是他的脑袋瓜子却也并非全然糊涂,还是知道一些轻重的。

当下,他也不去理会那个胡大宝,而是笑着迎向袁进,与袁进行了抱见礼,感谢袁进及时赶来支援。

随后,杨振转身对那个胡大宝说道:“胡兄弟!既然大家过去都是同僚,曾在一个棚里睡觉,一口锅里吃饭,今日有幸在此重逢,也算是江湖有缘!何不报告了令叔父,叫出来与故人一见呢?!”

杨振没有听说过胡长海、胡大宝的名字,自是不好一上来就把话说得太深了。

但是,这伙人既然与袁进共过事,有过交集,而且还是在黄龙的麾下,那就说明他们一度属于东江。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说与他们都是同僚,虽然有点上赶着结交,甚至不惜生拉硬拽的意思,但是也说得过去。

天启年间,大明辽东防线一度崩盘的时候,杨振还是一个小小少年,曾经跟随其父杨国栋以及杨家的亲兵家丁一队人马,穿越敌后,投奔了毛文龙。

直到后来,毛文龙被杀,他们才不得不离开了东江镇,重返关宁锦防线。

算起来,杨振跟着其父杨国栋等人,前后在东江镇混了也有数年之久。

现在的杨振脑海里,当然已经没有这段海上漂泊的记忆了,但是作为穿越客,他对自己的前身杨振却是所了解的,知道他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

这段经历,杨振虽然没说,但是他却相信,有心人一定是会知道的。

“你谁呀?!谁跟你同僚,谁跟你故人?!别搁这儿瞎套近乎!你们什么话赶紧说!说完了赶紧走!看在袁守备——哦不,看在袁参将过去的面子上,我胡大宝也不难为你们!”

“你个独眼龙好大的口气!你算个什么东西!再敢对我们总兵官不敬,老子立刻就一枪毙了你个王八羔子!真是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这个时候,杨振和袁进都没说话,但是原本收起了火枪的张国淦,却是忍不住了,突然冲着那个胡大宝,端平了火枪,拉起了燧发的龙头机,然后直言不讳地骂那个胡大宝是个独眼龙。

结果,那个胡大宝看张国淦的火枪上连一样根火绳都没有,所以根本不害怕,反倒是上前了一步,冲着张国淦,拿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不屑地说道:

“来来来!照着打!我看你能不能打!谁不打谁孙子!——你他娘的吓唬谁呢?!”

然而,胡大宝话音刚落,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

胡大宝还没来得及躲避,就感觉一颗弹丸从自己头顶上鸡窝一样蓬乱的头发梢里飞速穿过,他甚至听见了弹丸穿过时发出的“嗖”的声音,鼻腔里都是头发焦糊的味道。

“孙子哎!你他娘的还真敢开枪打老子啊!?”

胡大宝瞬间暴跳如雷,大声叫嚣:“孙子!你信不信老子生剥了你!”

这一回,胡大宝虽然跳脚大骂,但却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他脾气暴躁,一贯嚣张,是没错,但是他可不傻。

他不知道张国淦是谁,可是张国淦手里的火枪,却让他感到震惊和后怕——对方的火枪不需要预先点燃火绳,就能直接点火,难道是传说中自己从未见过的燧发火枪?!

张国淦开完了一枪,就把手里的火枪抛给身边的部属,然后又从部属的手里去过另一杆一模一样的火枪,然后继续瞄着胡大宝。

此时看胡大宝犹自不服输,张国淦却也不惯着他,只是用枪瞄着他,说道:“刚才是我们总兵大人没发话,老子不想擅自打死你!接下来,你嘴巴干净点!要是再说一句老子不想听的话,老子就开枪打爆了你的脑袋瓜!”

那个胡大宝听了张国淦的话,终于平静了下来,不过他也不接张国淦的话茬子,而是转头对袁进说道:

“袁——叔!你得好好管管你的手下人!老是拿着一把鸟枪指着我,咱们叔侄之间还怎么好好说话?!”

“你那一张破嘴,要是能早这么说话,张千总也就不会拿枪指着你了!——张千总,这小子就是胡大宝!以前也是官军水师里的一个把总官!”

张国淦听袁进这么说,转眼去看杨振,见杨振冲他点头,随即放下了手中的燧发鲁密铳,冲那个胡大宝点了个头,一言不发,退到了一边。

到了这个时候,双方都收起了武器,之前因为张国淦一言不合突然开枪造成的剑拔弩张局面,迅速和缓了下来。

杨振随即笑着走上前去,朝着胡大宝伸出双手,说道:“胡兄弟,真性情,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啊!”

杨振说完话,伸着手,但是那个胡大宝斜着眼看了看杨振,又看回到袁进的脸上,并没有与杨振握手。

这时,袁进也笑呵呵地上前来,一手拉起胡大宝的手,一手拉着杨振的手,将两人拉到了一起去:

“胡大宝你个小崽子!可别不识抬举!别看杨总兵年纪大不了你几岁,可是杨总兵当年在东江镇,跟在毛大帅的身边长见识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袁进这话一出,不光是胡大宝突然睁大了仅剩的一只眼睛,满脸惊讶地看着杨振。

就是已经跟在杨振身边已经有段时间的金士俊,也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杨振。

“你——杨总兵真的在东江镇混过?!真的跟过毛大帅?!”

听见了袁进说的话,杨振心想,这个袁进还真是研究过自己过去的履历啊!

不过,他看见袁进对自己的这个介绍,已经成功地引起了胡大宝等一众海盗对自己的兴趣,心里也高兴。

他也发现了,对于眼前的这伙人来说,似乎自己的前身在东江镇的履历很有吸引力。

尤其是自己的前身曾在毛文龙帐下效力的过往经历,或许对于将对方化敌为友,很有说服力。

想到这些,杨振笑着说道:“没错!早些年,先是广宁失陷,接着义州失陷,兄弟无家可归,只能四处流浪!

“期间是有那么几年岁月,杨某父子兄弟和广宁后屯卫的一些弟兄承蒙毛帅收留,有幸在皮岛上住过一段,在毛帅帐下效力了一段时间!

“不过,当时杨某究竟年少,每日里打混厮闹,不懂得珍惜时光,也没有立下说得出口的功勋!现在回想起来,无限懊悔,真是浪费了当初在毛帅身边的大好机会!”

自己前身在东江镇时期的过往,现在的杨振并不清楚,所以也不敢瞎说,万一真有有心人打听出来呢?

所以,现在的他谈起“自己”的过去,只能是三言两语、简略说过,不敢往深里多说。

不过,即便是他说出来的这么一点点东西,也已经够用了。

之前一直十分桀骜不驯,看人时鼻孔朝天的胡大宝,听了这话,再看杨振的时候,已经是一脸的好奇和钦佩了。

“毛帅奇袭镇江堡,百八十人复辽东!——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这个犄角旮旯的鬼地方,居然能够撞上毛帅当年的身边人!

“老子平生最钦佩毛帅!不,是兄弟——,兄弟虽然无缘亲见毛帅,但兄弟平生最钦佩毛帅!杨总兵既是毛帅当年身边人,请受兄弟一礼!”

这个胡大宝,脾气也够奇特,想来平时也是一个怪人。

他先前对杨振这个朝廷总兵极为轻蔑,但是当得知他也在东江镇混过,并曾在毛文龙帐下效过力,对杨振的态度立刻就完全掉了个个儿。

当下,胡大宝说完了这番话话,挣脱开被袁进拉着的手掌,退后两步,双手抱拳,冲着杨振就是一个躬身见礼。

第一七零章 洞府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双方也就没有对峙的必要了,不仅没有对峙的必要,而且很快就在杨振的刻意结交之下,走到了一起。

胡大宝领着袁进和杨振等人七转八转,翻过了那个开阔海湾正对面的山梁,呈现在杨振面前的,却是另外一个狭小但却平静的海湾。

这处隐蔽而且背风的狭小海湾里,停靠着一条体量很大的木帆船,还有一片片小船,约莫十几二十条的样子。

杨振、袁进、张臣、张国淦、金士俊等一行人,跟着胡大宝的人马,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山坡,抓着丛生的树丛灌木,下到了峡湾里面。

杨振刚在峡湾的这一侧沙岸上站稳,就被不远处的景象惊呆了。

不远处峡湾的尽头,陡峭的悬崖下面,不是石头的崖壁,也不是树木丛生的山坡,而是一个高大的、幽深的山洞,洞口正对着这个隐蔽而又狭小的海湾。

“这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处藏兵洞啊!”

杨振还没有从眼前看到的景象中回过神来,紧跟在他身边的张臣先感叹了这么一句。

“胡大宝!好你个胡大宝啊!我说今日,怎么竟能见着你们呢!原来你们竟然躲在这里!怪不得!怪不得啊!”

走在杨振前面,紧跟在胡大宝的身后的袁进,也情不自禁地感叹此地的隐秘。

“袁叔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难道你是巴不得我们被狗鞑子和那些投靠了狗鞑子的二鞑子们赶尽杀绝吗?!”

双方虽然已经把话说开了,敌意也都解除了,可是胡大宝这个独眼海盗头目可能习惯了这么说话,嘴巴却依然很损、很臭、很冲,说话仍旧不留情面。

“咳!贤侄不要误会!——当年旅顺口失陷以后,黄总兵没了,弟兄们也就散了,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再后来,东江镇也没了!你的亲叔父,我的长海兄,也是音讯全无啊!

“而且我也知道,你们老胡家世代忠义传家,都是黄总兵的铁忠,你父亲长山兄、你叔叔长海兄,又与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素来不睦,要说其他人降了,我信!可要说你们老胡家的人也跟着降了鞑子,那我第一个不信!”

袁进把话说到这里,杨振已经听出了一个大概了,意思是袁进宁愿相信老胡家这支队伍全死绝了,也不相信他们是投降了。

这个话,胡大宝也听出来了,不过他犹自嘴硬:“你有什么可不信的呢?!我胡大宝不是那些老顽固!你也别老拿那些老顽固来压我!

“我要真是跟他们一样了,我老老实实在长山岛待着多好!我跑到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自立门户干嘛来了!?

“再说了,眼下的形势,谁还看不出来吗?!这个辽东,已经彻底完蛋了!你们这些吃粮饷的,要是复不了金州、旅顺,辽西迟早也要完蛋!

“要是辽西也完蛋了,那你就看着吧,宣大、北直也都得迟早完蛋!真要是到了那一天,你们的朝廷也就全完蛋了!大家不做顺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所以,你们也别老拿那个话来激我,备不住我胡大宝转身就把你们都卖了!一个团练总兵,一个水师参将,还有一堆守备、千总,兴许也能卖上一个好价钱呢!哈哈哈哈!”

胡大宝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不停,领着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小峡湾对面的崖下洞口。

到了这个地方,他才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不远处的杨振,然后说道:“你们要是不怕有陷阱,有埋伏的话,就跟我进来吧!这里就是我在兔儿岛上安营扎寨的洞府了!哈哈哈哈!”

胡大宝哈哈大笑着,自顾自转身就往那个巨大的崖洞里走去。

袁进回头看了一眼杨振,冲他点点头,当先跟了进去。

杨振都到了这里了,自然也没有犹豫的必要,也立刻大步流星地跟在袁进的后面往里面走去。

杨振很清楚,若是这个胡大宝真有设了伏兵,拿下自己,去向附近的盖州城或者复州城献俘邀功的话,他就不会那么说了,也不会一路上给他们介绍情况了。

从胡大宝的嘴里,杨振知道了,他们抵达的这个岛屿,在这个时代的确就是袁进所说的兔儿岛。

之所以叫做兔儿岛,是因为这个近岸岛屿的形状,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兔子面向西南侧卧着休息的模样。

兔子的头部往西伸向海里,兔子的尾巴则与辽东半岛的海岸,通过一个狭窄的海湾相连接。

杨振他们乘船抵达的那处相对开阔的海湾,他们叫做头道湾,此时跟着胡大宝翻山进来的这处狭窄隐蔽的海湾,他们管它叫做二道湾。

若是胡大宝他们真要拿下自己,杨振相信,他们在头道湾就把自己拿下了,用不着费这么大劲,领着自己来到二道湾里他们这些人的藏兵洞。

杨振大步流星地走近那个巨大的山洞,因为洞口极其巨大,所以里面的采光还算可以,并不是一片漆黑,走进深处,隐约可见一个“洞府”的模样。

洞口地势略低,洞内不怎么平坦,而且越往里走,地势就渐渐高起,似乎里面还有一条暗河,只听得洞深处有水声哗哗。

洞里竟然非常宽敞,最宽敞处生着一个巨大的火堆,火光提供了一些暖意,同时也照亮洞内的空间。

火堆后面不远处,靠着嶙峋的石头洞壁,有一处四六不靠、不大不小的高台,台子上铺着一层层的兽皮。

胡大宝走到那个高台下面,也不上去,就在下面的大火堆边儿上,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然后指着火堆说道:

“请吧,袁叔!请吧,杨总兵!这就是我胡大宝自己个儿的龙宫洞府了!”

胡大宝的话语里,仍是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不过杨振、袁进等人,也都不计较这些,见胡大宝当先围着火堆坐下,大家也都不客气,在火堆旁边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

杨振连块石头也没找,就在胡大宝的侧对面,找了块干燥的地面,席地而坐。

“胡兄弟!实不相瞒!我们还有五艘大船,十一条小船,在兔岛北面的海湾里面!船上还有杨某和袁参将手下,水陆将士五六百人,战马一百多匹!”

杨振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对胡大宝说了自己的人马情况,见胡大宝那一只独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杨振想了想,接着说道:

“我们这一回,到这里来,只是误打误撞,机缘巧合,其实只是路过此地!原不曾料到,岛上有人驻扎!所以,胡兄弟你千万不要多想!

“而且,我也可以向你承诺,这个地方既然是你先占了,今后就该归你!我们不会要,也不想要!此行事毕之后,我们拍拍屁股就走!胡兄弟你们,可以继续凭借此处之地利,与鞑子周旋打游击!”

杨振先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以免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不过,他的这个意思,胡大宝已经从之前他在头道湾反复说过的话里猜到了,要不然的话,胡大宝也不会带他们到这里来。

“好!既然话都说明了,那咱们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看杨总兵贵为松山团练总兵官,想来也不会骗我这个海盗头子!”

火光下,杨振看见胡大宝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这个时候,只听胡大宝又接着说道:“不过,杨总兵好端端的一个松山团练总兵官,不好好在松山城里猫着,反而带着船队人马,横渡辽海,来到这个鬼地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呢?!杨总兵!能不能也给在下说说?”

杨振听了这话,还没回答,却听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张国淦忍不住先说了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杨总兵带着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用得着给你有个交代吗?!”

听了这个话,胡大宝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杨振,静等杨振说话。

杨振心中有自己的打算,听见了张国淦这么说,回头看他一眼,对他说道:“胡兄弟是此地地主,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在这里,你对胡兄弟说话,要客气一点!这是礼节!”

说完这个,杨振见张国淦撇着嘴点了头,也不再跟他多说,回头看着胡大宝,说道:“我们来打鞑子!鞑子去岁攻略我大明关内腹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前不久,又集结了重兵围困松锦宁前,杀我百姓,毁我家园!此仇不报,非好汉!——

杨振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略微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盯着胡大宝继续说道:“我听说,这几年,鞑子经营辽南,在盖州与复州之间,多有鞑子圈下的庄田!

“此地位于鞑子的大后方,已经太平了数年,目前不仅鞑子防守上空虚,而且渐渐已成鞑子粮草自给之源!我们来,就是要避其实而击其虚,坏了它这个粮草自给之源!”

第一七一章 合作

“贤侄!杨总兵这回来这里!对你来说,包括对你的亲叔叔、我的长海兄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听了杨振所说的话,袁进顿时发现,杨振发起的敌后奇袭行动,对盘踞在兔岛上的胡大宝及其手下海盗们来说,是一个难得的重回官军队伍的机会。

现在,杨振正在整编钦命征东先遣营,辽西地区兵源枯竭,使得他不得不派人跨海,到登莱、山东、河间等地募兵。

然而,就在这个兔岛上,胡大宝这伙人的存在,以及身在长兴岛山的胡长海一伙人的存在,岂不是现成的兵源吗?

而且,这些人原本就是大明朝廷的官军水师出身,收编了他们,不光是对这一回的行动极其有利,就是钦命征东先遣营不也是立刻就兵强马壮了吗?

袁进相信以杨振的精明,不会看不出这一点来;但是他却担心这个胡大宝看不出来,或者说看出来了但是不愿意,所以立刻就又开口劝道

“贤侄!你们在此地隐匿,的确是山高皇帝远,逍遥又自在!可是粮饷从哪里来?!手下弟兄的前途又在哪里呢?!你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你袁叔是过来人,其中滋味岂能不懂!?今日得见故人,也想多说几句!不瞒你说,你袁叔当年屡遭排挤打击,何曾没有生过重操旧业的念头?!——

“只是我辈生而为人,却是不能不讲一点大义名分!正所谓,生死何足论,道义在我心!你袁叔我读书也不多,但却知道做人该当如何做!

“现在你还年轻,看不上这些个虚名虚套,可是将来你会知道,人活这一世啊,还就是得给祖宗留个脸面,给子孙挣个名声!”

袁进说到这里,自顾自地摇头苦笑着,不再说话。

“好一个生死何足论,道义在我心!袁大哥说的这番话,真是说到了兄弟们的心窝子里!”

杨振听了袁进的那番话,对袁进的认识立刻又提高了一层。

袁进刚一开口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袁进的意思,是要帮着自己拉拢这个胡大宝及其叔父胡长海的部众,让他们为先遣营所用。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到最后,袁进会在今天这个场合,突然对这个胡大宝掏心掏肺地吐露衷肠,当下赞了袁进一句之后,趁热打铁,又对胡大宝说道

“胡兄弟!怎么样?考虑考虑?——你原是官军水师里的老把总了,这一回机缘巧合咱们见了面,何不一起联手合作,在鞑子后方学学毛帅,深入敌后,来一个奇袭!?”

杨振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着胡大宝,但是胡大宝避开了杨振的目光,一直独眼盯着眼前闪烁的火焰,只是沉吟不语。

杨振见状,进一步说道“杨某手底下有一个钦命征东先遣营,最近奉了天子旨意,正在辽西招兵买马!

“如果你们叔侄愿意来归,或者愿意打我征东先遣营的旗号,大家合作歼敌,那么杨某必不会亏待你叔侄二人!

“事成之后,至少可以许你叔父一个复州湾游击将军,可以许你本人一个盖州湾守备!如何?!”

杨振本不愿现在就搞封官许愿这一套,但是现在,他又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拿得出手,没有什么东西足以打动眼前这个有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胡大宝。

在他看来,胡大宝原来在官军水师里,只是有一个把总官,现在自己许诺一举将他提升为守备官。

而且名头也很大,是盖州湾守备,意思就是说盖州湾这一带的海岛、海岸,今后都归给了胡大宝,算作他胡大宝的地盘。

至于胡大宝的亲叔父胡长海,杨振还没有见到面,但是之前听袁进说起,当年他们都是黄龙手下的守备,黄龙死了之后,胡长海就销声匿迹了,现在若论官身,自然还是守备。

杨振许他一个复州湾游击将军,意思也很明了——不需要他们都到松山去,只需要能在盖州、复州一带的海面上打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旗号即可!

杨振以先遣营的官职、粮饷,只换取他们打出一个先遣营的旗号,按理说,这么做已经够意思了,算是很有诚意了。

不过,胡大海仍旧沉吟不语。

杨振、袁进也不催他,几个人就围着山洞里的那一堆火,干坐着。

过了一阵子,胡大海似乎算清了这笔账,一只独眼盯着杨振,开口说道“不是我瞧不起你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也不是我胡大宝听不出好赖话!

“只是过去我们叔侄在官军队伍里,受尽了白眼,受够了窝囊气!朝廷上用得着我们的时候,自是好话说尽,各种封官许愿!可是一旦用完了,一转脸,就他娘的六亲不认了!

“杨总兵!你一个辽西小城的团练总兵,如何保证你自己给我们封的官,许的愿,变成真金白银,如何保证朝廷将来买你的账,承认我们?!”

杨振听胡大宝这么说,心里有点失望,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胡大宝说的有理,自己确实无法做出保证。

袁进听到这里,眼看着就要谈崩,立刻说道“贤侄,你听我说——”

然而袁进刚一开口,就被胡大宝挥手打断了“袁叔!好赖话我能听懂!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

“但是呢,一码归一码,这一回我们可以合作!不过,加入杨总兵那个什么先遣营的事情,咱们以后再说!而且,对于这次合作,我也有个条件——”

眼见着胡大宝话锋一转,双方合作又有希望,杨振、袁进顿时打起精神,看着胡大宝,想看看他要提出什么样的合作条件来。

“我看——你们先遣营的火枪着实不错!不用火绳就能击发!你们得给我一批这样的火枪!——我看就来五十杆吧!”

胡大宝张口就要五十杆燧发火枪,不过,他话音刚落,站在杨振身后的张国淦就脸色大变,冲着胡大宝怒道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你他么知道燧发火枪有多金贵吗?!老子手里一共才有多少杆,你就敢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五十杆?!”

张国淦怒斥胡大宝的话,杨振听得很清楚,但他没有管,只是看着胡大宝,想看他接下来如何表现。

然而,那个胡大宝的城府显然要比张国淦深得多了,对张国淦所说的话根本充耳不闻,连看都不看张国淦一眼,而是继续用他那一只独眼,紧盯着杨振,等着看杨振的反应。

杨振也看着他,不过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过了片刻,那个胡大宝突然呵呵一笑,说道“那就三十杆如何?!岸上的情况我熟悉,我可以给你们带路,有了我们加入,你们就省心了!”

杨振看着在自己的面前有点嬉皮笑脸的胡大宝,仍然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胡大宝笑着说了话,见杨振不为所动,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儿,而且在场的其他人也都不说话,当下略显尴尬地挠了挠头,最后说道

“那就——二十杆如何?!再少可就没意思了!如果你们连这一点诚意都不能给,咱们还说什么合作呢?!再者说了,今后我要是带着兄弟加入了先遣营,这些火枪不还是你们先遣营的吗?!”

说到这里,原本嬉皮笑脸的胡大宝,脸上笑容消失,洞里的会谈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好!可以给你!都是打鞑子么,我们用它,是打鞑子,给你们用,也是打鞑子!我答应了!”

杨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见胡大宝对自己营里的燧发枪志在必得,只得同意了他最后的要价,并且马上做出了安排

“张臣!回头你派人,从船上挑那新改装的燧发鸟铳,预备二十杆,送给胡兄弟他们使用!”

“杨总兵财大气粗,果然爽快!我胡大宝可就多谢杨总兵了!呵呵呵呵!——哦,对了!还要搭配上一定的弹丸和火药吆!这里一并谢过了!呵呵呵呵!”

胡大宝见杨振终于答应,自己敲诈成功,心情瞬间大好,看了看杨振,又看了看袁进,不住地呵呵笑。

张国淦看着胡大宝得意的样子,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不过杨振既然已经发了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正自懊恼间,他听见杨振说道“弹丸没有问题!可以给你一些合适的弹丸!但是火药嘛,我看就免了!怕你们用不惯我们的火药,别再出了问题!”

“好说!好说!咱们兔儿岛的弟兄们,也能自己配制些火药!杨总兵家大业大,多给一些弹丸,倒是比火药更管用些!呵呵呵呵!”

第一七二章 四六

袁进见胡大宝一副无赖模样,既生气,又无奈,自己本是好意,想让曾经的同僚之子重回到官军队伍之中,可是没料到这个胡大宝却是如此上不了台面。

他见双方终于就火枪的问题达成了一致,也担心这个胡大宝再提什么无礼的要求,立刻对胡大宝说道:

“胡大宝!你想要的火枪,杨总兵也答应给了!现在可以谈谈你们叔侄的队伍与我们合作的事情了吧!”

“我这里,现在是没有问题了!不过我只能和你们谈谈咱们合作的事情!若是要带上我叔叔的队伍,那就不是这个要价了!毕竟我们也要过日子,也有弟兄要养活,不是吗?!”

胡大宝听了袁进的话,随口就又提出了新的条件:“要我去找我叔叔?!可以啊!但是你们也得有诚意!我叔叔可不是像我这么好打发啊!”

“你——!好吧!你现在一并说了吧!我们要怎么样,你才能拿来说服胡长海帮这个忙?!”

现在的袁进,看见胡大宝那副无赖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他自己也了解那个胡长海的德性,知道那个人的确如同胡大宝所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无利不起早的老油条。

此时,他见杨振也不说话,干脆自己站出来替杨振与胡大宝谈判。

“也没别的!我这个叔叔呢,就是喜欢银子,就是喜欢钱粮!咱们要是联手破了满鞑子的田庄堡寨,甚至占了熊岳城,那么缴获所得咱们恐怕就得五五分!

“你们要是答应了这个条件呢,我估计我那个叔叔,应当就不会提出异议了!这个可以包在我身上,毕竟我也不会白要了你们的火枪和弹丸!这个人情,我还是要还的!”

“二八分!”

“不行!必须五五分!”

“三七分!不能再多了!”

“那就四六分!不能再少了!再少,就不值当我去一趟长兴岛的了!”

袁进与胡大宝你一言,我一语,你来我往,不住地讨价还价,直看得杨振、张臣、张国淦、金士俊这几个人目瞪口呆。

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啊!

大明朝的水师,难道造就出来的都是这种市井商贩一般的人物吗?!

袁进与胡大宝最后讨价还价到了六四分,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遂转头看向杨振,等待杨振的决定。

到了这时,杨振终于有点悲哀地发现,他自己的身上,根本没有别的穿越者身上拥有的那种神秘的“王霸之气”。

那种仅凭三言两语,或者甩几句至理名言,就能收服古人为己所用的本事,他是一点也没有。

现如今,即便他占着大义名分,可是到最后,他也只能是依靠各种各样的利益交换,来笼络人,驱使人,让人为他所用。

这一点,让他感到无奈无力,却又不得不正视现实,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好吧!我们携手,如果事成,那就四六分!我们占六成,你们占四成!——但愿你们的表现,配得上你们这个开价!”

杨振很想拉拢这伙人为己所用,他的内心深处甚至希望能够将这伙人纳入到自己的新编征东先遣营。

这也是他一直忍耐,让步,并且答应对方各种要求的真实原因。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与胡大宝初次见面,而且与胡大宝传说中的叔叔海盗头子胡长海,还没有见过面,也确实不可能立刻赢得他们的信赖。

杨振无奈地答应了胡大宝开出的条件,同时也把话题转移到了下一步的计划上面,这时就听胡大宝说道:

“这个——杨总兵!你们尽管放心!大家都出是出来混的,若是我们不值这个价,到时候你们就是白给,我们也不能要!

“再说了,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你们知道岸上鞑子城池大小,驻军多少,村屯何在?!

“有了我们头前带路,你们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了,至少也能免了上岸侦察的麻烦!光是这个,我看就得值个两成缴获吧!”

胡大宝说到这里,看了看苦笑着点头表示认可的杨振,略作停顿,接着说道:“兔儿岛往北不远,有一条响水河,夜里涨潮的时候,可以乘船顺着响水河逆流而上,直抵熊岳城外!

“熊岳城虽然不大,却是盖州和复州之间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一个满城!城里驻扎的旗人,乃是满鞑子的镶白旗!不过旗兵不多,现在大概只有一个牛录!

“熊岳城往南十几里,有座石棚山,石棚山下有一大片天助兵的军屯,也叫许官堡,却是满鞑子指给天助兵许尔显部,安置旧部家眷的地方!

“屯子里原本都是老弱妇孺,只是前阵子这帮认贼作父的二鞑子从北面回来了一批,不知道许尔显眼下在不在那里!

“另外,沿着熊岳城往北,直到盖州附近,到处都是那些满鞑子镶白旗亲贵旗人和披甲的田庄!庄子的大小,人口的多少,差不多全在我这里!”

胡大宝说完了这番话,有些得意地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意思是岸上这一带鞑子驻军和田庄的分布,他了如指掌,心里有数。

杨振听了胡大宝的说法,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有了这个熟悉敌情、熟悉地形的海盗团伙做向导,确实要比自己两眼一抹黑地撞大运胜算更大。

杨振想着这些,先是看了看袁进,又看了看张臣,看见这两个老成持重的人物,不约而同地冲他点头,遂下了决心。

“那就好!——既然如此,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好好商量商量接下来如何上岸合作的事情吧!”

杨振既然决定与胡大宝他们这伙人合作,那就没什么保留的了,当下安排了金士俊、麻克清两人回去报信,令吕品奇、李禄各带所部下了大船,乘坐小船,靠岸登陆,到兔岛上择地安营扎寨。

他自己则与袁进、张臣、胡大宝一起商量起了接下来的合作事宜,迅速敲定了两个需要立即着手去做的事项。

其一,请胡大宝陪同袁进尽快乘船往南,沿着海岸往长兴岛方向去见这伙海盗的大头领胡长海,尽快确定胡长海的合作意愿。

其二,请胡大宝挑选几个心腹向导,陪同杨振、张臣等人带队,寻机上岸往熊岳城方向勘察地形,以便确定将来的战场与战法。

虽然这一带,杨振在后世的时候来过不止一次,可是每次都是走马观花式地经过。

尤其是眼下,是三百多年前的时空,其中城镇、乡村、河流、道路、丘陵、山林等等地形地貌的变化,绝对小不了。

大体上的地形地貌他有印象,但是具体哪里可以设伏,哪里可以隐蔽,哪里适合夜行或者昼出,却需要实地看过了才行。

胡大宝在讨价还价的时候十分精明,但是等到讨价还价结束,说到联手袭击鞑子盘踞的城镇村屯的事情,却是立刻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几个人这样一些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之后,当天中午,胡大宝就带着两条船,陪着袁进及其亲兵卫队往南去了。

从兔岛出发,到复州湾外的长兴岛,比从觉华岛到小凌河口的距离略远,但也远不到哪里去。

加上胡大宝和袁进及其麾下人手,对于盖州湾、复州湾这一带海域的海情海况,十分熟悉,所以,他们当天中午乘船出发,扬帆启程南下,到了次日清晨,太阳尚未升起,这一行人、两条船,就已经出现在复州湾外海了。

第一七三章 河口

杨振他们从松山出发,乘船横渡辽东湾,来到盖州湾海岸的兔岛上,一行人在海上漂泊航行了四五天,都是十分的辛苦。

可是杨振麾下,每个人都知道这次出击的重要性和危险性,所以尽管辛苦,但是人人硬着头皮,打起了精神,全力以赴坐着上岸突袭鞑子后方的准备。

就在抵达兔儿岛的当日下午,吕品奇和李禄指挥着各自的队伍,从搁浅的大船上转移到小船,然后再一船一船地将所部的人员和武器转移到兔儿岛的头道湾里。

因为船队的几艘大船,在夜里的时候都是靠着海岸附近行驶,到了早上海潮退去,其他的大船也都跟着杨振和袁进所乘坐的头船,一起搁浅在了海岸附近的浅滩上。

到了中午时分,海潮几乎退到了一天之中的最低处,杨振船队的大船动弹不得,只能继续搁浅着。

只有士卒器械可以转移到小船上,运到兔儿岛的头道湾里靠岸登陆,伐木取材,安营扎寨。

其他的战马、粮料和弹药军需,只能等到晚上再涨潮的时候,才能跟着大船一起从搁浅的地方运到头道湾停靠安置了。

胡大宝在临行之前,也曾建议杨振所部与他合营一处,船队的人马辎重全部运到崖洞里驻扎,船队的大小船只,也都集中到二道湾里停靠。

但是,杨振笑着谢绝了。

不是杨振信不过胡大宝及其所部海盗团伙,而是因为二道湾只适合小股人马藏匿,而不适合大队人马作战。

虽然二道湾连着一个大型崖洞,地理位置极其隐蔽,地理条件极其优越,但是它的地形却未免太过于狭窄了。

平常小股人马,在里面藏着不动固然可以,可是眼下大量人马船只云集在狭窄幽深、两面都是陡峭山林的峡湾里,吃喝拉撒,炊烟袅袅,一旦被岸上的敌人发现了,那可就彻底完蛋了。

敌人不需多,人家一个牛录就够了,到时候在两边的山头上一封锁,你就上天无路,遁地无门,只能死守在山洞里了。

所以,在这一点上,二道湾虽然隐蔽性极好,但却不如头道湾身后就是广阔大海,进可攻,退可守,后路有保障。

当天下午,吕品奇及其麾下一百选锋乘坐小船,来到杨振等人起初被围的头道湾,上了岸,就按照杨振的命令,到山坡上伐木取材,在岸边搭建可供大船停靠的码头。

李禄则领着麾下的掷弹兵队和袁进水师营里的一批船工桨手们,上了岸,依山就势设立岗哨,并在面向头道湾的缓坡上伐木搭棚,安营扎寨。

到了当天傍晚,海潮如期而至,杨振回到自己与袁进共乘的那艘大船上,再次扬帆起航,将搁浅了整整一个白天的船队,带进了兔儿岛的头道湾。

此时此刻,已经忙碌了一个下午的吕品奇,也带着自己的部下搭建起了一个临时的简易码头;同样忙碌了一个下午的李禄,也带着自己的部下们在山坡平缓处扎下了一片简易的营地。

大船一艘接着一艘停靠在码头上,船上装载的马匹、枪炮、军械、辎重,陆续上岸入营。

到了当晚戌时,辛苦了一整天的各部人马,吃罢了上岸之后第一顿简单的晚饭,陆续熄灭了灯火,进入宵禁休息的时段。

除了山风和海浪的声音之外,海湾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其他的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张臣、吕品奇、李禄四个营地里的将领,带着几个随从和胡大宝营里的向导,共同乘坐着一艘平底沙船,缓缓驶离头道湾。

先是绕过了兔儿岛伸向海里的顶端,然后桨帆并用,沿着海岸往北航行,朝着响水河口的所在驶去。

响水河,后世又叫熊岳河,在熊岳城一带的山区发源之后,一路从东往西流,最后注入盖州湾。

这条河在秋冬季节水量不大,但是在春夏时节,汇集了附近山区的冰雪融水和雨水之后,水量却不容小觑。

特别是到了夜晚的时候,盖州湾的海水涌潮倒灌,水声隆隆,连带着整条响水河的水位也会跟着上涨。

从响水河的河口到距离海岸只有十几里地的熊岳城外,都可以乘船直航了。

经过了半个多时辰的往北航向,一行人坐着船,黑灯瞎火地,到了响水河的河口一带。

此时天色已然晴开,虽然不见月亮,但是仰头观望,在覆盖着大海的夜空里,却能看得见繁星点点。

河口两岸都是黑黢黢的幽暗树林,只有河口处水天相接,在夜色下看得相对清晰,只见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涌向河口,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各位官爷!前面就是响水河的河口了!沿着响水河往里面走,一直走,一直走,就是熊岳城了!——各位官爷!接下来,咱们还要继续往前,到河口里面去看吗?”

快到河口涌浪地带附近的时候,胡大宝留给杨振和张臣做向导的那个兔岛海盗团伙小头目,回头看着杨振等人,大声地询问道。

“你小子小点声!万一岸上有鞑子巡哨,你这么大声嚷嚷,岂不是惹人注意?!”

杨振还没出声答话,就听见自己右手边上扶着船舷蹲着的吕品奇先说话了。

吕品奇带着队伍刚刚打赢了松山保卫战,可是过去那些年里,鞑子留给他的那种严酷而且凶狠的形象,仍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一次,他最终决定跟着杨振渡海东来,深入敌后,既有主动向杨振靠拢的考虑,也有跟着杨振在敌后侥幸立功的心思。

但是自从踏上这次征途,他就一直在庆幸和恐惧之间徘徊不定。

此时终于到了要真正深入敌后,上岸哨探的时刻了,吕品奇的心态不由自主地开始变得紧张兮兮了,见那带路的海盗头目高声说话,连忙呵斥起来。

“吕参将啊,您呀,多虑了!这附近根本没有人烟!响水河河口这边天天涨潮、退潮,海水、河水轮着来,到处都是大水泡子小河沟,遍地都是烂泥滩!

“除了长些蒿子、芦苇,这个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狗鞑子在熊岳城外离我们最近的一处哨卡,现在也还远着呢!”

那个海盗头目面对吕品奇的呵斥,根本不以为然,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也让杨振等人顿时放了心。

听他这么说,杨振忍不住开口问道:“这个河口位置这么重要,从这里可以走水路可以直通熊岳城,难道熊岳城的鞑子在这个河口附近,就没有设置一座望楼或者台堡?!”

那个海盗头目知道杨振的身份,当下想了想,恭敬地说道:“以前的事情,小的不太清楚!反正俺们胡把总领我们来了兔儿岛以后,就没见过鞑子往这里来过!

“前几次胡把总带俺们上岸抢东西,只要俺们上了船,跑到了水上,鞑子的骑兵就拿俺们没招儿了!鞑子没有水师啊!

“而且依小的看,就这个地方,别说夜里鞑子根本来不了,就是白天他们来了这里,也是站没有站的地方,坐没有坐的地方,方圆十里就没个像样的地方能扎营!说实在话,他们要敢来,俺们让他一个也回不去!”

听了这话,杨振哈哈一笑,说道:“兄弟你这番话,真是让人钦佩!兔儿岛群雄能有这份胆识和豪气,也实在是让杨某心折!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此处没鞑子的营哨,或许别处就有鞑子的耳目也说不定!

“等会儿我们拐进河口,特别是进了响水河以后,一律不许用火,一律不要出声!”

杨振的话音一落,其他人都是立刻答应,包括那个兔岛海盗团伙小头目,也知道杨振所说乃是正理,当下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说话间,一行人划着船,到了河口处,到了这时,已是无需用力船自行了——

一阵接着一阵来自海上的涌潮,将他们一行人乘坐的平底沙船,使劲儿地往响水河的主航道里推送着。

尤其进了主航道的河口以后,他们所乘的平底沙船更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随着一股接一股的涌浪,在轰鸣声中冲向响水河的上游。

河口两边的地形地貌,与那个兔岛海盗头目所说的几乎一模一样,星空之下,举目望去,全是一片片随风起伏摇摆的干枯的芦苇荡和高草丛。

第一七四章 良策

杨振一行人乘着最适合内河航行的平底沙船,从响水河的河口快速驶入了主河道,河道的两岸全是随风起伏的芦苇丛。

芦苇丛掩映下的,则是一条条小河沟,一个个水泡子,一片片沼泽地。

两岸静悄悄的,除了风声水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就这样,众人随着涌浪,划着船桨,顺着河道往里,划行了三四里地,河道两侧的芦苇荡渐渐消失,岸边开始出现开阔的田野。

随着船只继续往前行驶,一片片开阔的田野留在了身后,众人的视线里,开始出现了起伏不平的山岭。

杨振压低了声音问那个海盗团伙里的向导那些起伏的山岭都是什么地方,那个向导则同样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回答:

“北边那个最高的山头叫做望儿山!南边远处那个最高的山头叫做石棚山!听说以前这里还是朝廷地盘的时候,上面都有望海楼,设有瞭望哨,专门派了人瞭望盖州湾里的情况!不过现在,都没了!

“如今,满鞑子在熊岳城外只有一个哨卡,就设在响水河前面的石桥子!但凡复州与盖州之间,南来的,北往的,只要走上这条老驿道,只要想过响水河,不管干什么的,都要经过这个关卡搜检排查!”

杨振听那个向导这么说,感觉到这是一个有用的消息,于是立刻问道:“那个石桥子是个什么所在?!距离河口大概有多远?!”

“俺们说的石桥子,其实就是熊岳城南门外面响水河上石桥旁边的一个码头所在!眼下不过就只是下几间大瓦房而已!

“听说以前倒是有些个茶店、酒铺、饭馆子开在桥头,石桥子也曾是这一带一处繁华的所在!可惜现在全没了,就剩下一队天助兵里的二鞑子在那里整日价盘查行人商货,变着花样设卡收钱!

“当然了!这一队二鞑子现在在不在那里也不好说!俺们上次跟着胡把总上岸——的时候,去过石桥子一带,那几间瓦房里却没了那队二鞑子的踪影!

“当时俺们胡把总说,尚可喜那个老王八的天助兵各部,可能被鞑子调到辽西当炮灰去了!就是不知道现在回没回来!若是回来了,石桥子兴许今晚我们就不能去了!哦,对了,石桥子离我们已经没有多远了!”

那个胡大宝留下的向导,对这一带的地形果然十分熟悉,杨振问到的没问到的,他全都一股脑儿地说了。

一行人一边低声说着话,一边奋力划着桨,往前又划行了一段时间,杨振就远远地看见在响水河的北岸平原上,矗立着一大片影影绰绰、隐隐约约看得见的黑色建筑群落。

杨振还没有开口问,就听见那个向导低声说道:“总兵大人!各位官爷!快到了!北边那座城池,就是熊岳城了!对着响水河石桥的城门,叫做绥德门!绥德门上有城楼,里面驻扎有满鞑子的白旗兵!”

说话间,众人乘坐的平底沙船转过了一个小河湾,绕开了河边一片丛生的芦苇荡,远处一盏挂在半空中的灯笼,突然出现众人的视线之中,吓了众人一跳。

杨振、张臣、吕品奇等人,本来因为看到了夜色下的熊岳城,都有点兴奋,用手扶着船舷挺直了身躯,想看看熊岳城绥德门的模样,可是突然间一看见这一盏突然进入眼帘的灯笼,都是一惊,连忙附身在船舱里躲避。

这时众人就又听那个向导低声说道:“糟了!石桥子现在有人把守了!天助兵的那队二鞑子回来了!”

杨振听见他这么说话,连忙低声叫停了船只,指挥着众人,将船只划到了响水河的岸边隐藏。

等到船身隐藏芦苇丛的下面,杨振低声说道:“那盏灯笼所在的地方,就是石桥子的所在吗?!”

“正是!现在是夜里,咱们隔着这么远,看不见石桥,只能看见灯笼!各位官爷若是想看仔细了,不如弃船上岸!

“反正距离那里也没有多远了!咱们划船的桨声,反倒动静更大,不如弃船上岸,走着摸将过去!”

杨振听了这话,当机立断,留了船工桨手在船上等候,剩下的其他人,包括他自己、张臣、吕品奇、李禄等人在内,全都小心翼翼四地摸索着上了岸,脚踏实地地踏上了已经落入鞑子之手多年的大明故地上。

这里已经远离响水河的河口地带了,算是响水河的中下游,来自河口涌浪的响声和推力早就消散无踪了。

这一段河面已经开始收缩,不再像河口附近一带那么宽阔,没有月光的夜晚,河水显得平静而幽深。

杨振跟着那个向导,领着跟随察看地形的众人手忙脚乱地钻出芦苇丛爬上响水河的南侧河岸,然后猫着腰,借着河岸边干树丛、干草丛和干芦苇的遮挡,逐步往石桥子方向摸去。

众人沿着河岸边沿又走了约莫一段路程,前面的向导在一处河岸边的土丘上突然俯下了身躯,回头低声对着杨振说道:

“总兵大人!各位官爷!往前看!石桥子到了!”

杨振手脚并用,爬上那个土丘一侧,露出头,顺着那个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星光下,隐约看得见不远处一座石拱桥横亘在响水河上。

这座石拱桥的坡度,倒是不大,桥上似乎也已经没有了护栏,但是再仔细观看,他发现那一座石拱桥规模不小,竟然还是一座五孔的石拱桥。

石拱桥北端的下面,对着熊岳城南门的地方,虽然也是杂草丛生,但却有一片明显是人工修整出来的高出河岸的平台,一看就是以前的石桥子码头所在。

再往南岸看,夜色之下,石桥南端的桥头不远处,却是一片黑黢黢的建筑,正是那个向导所说的一片大瓦房了。

其中,临近桥头的一间瓦房里似乎还点着灯火,将窗户纸照得一片昏黄。

原来在远处看见的那盏灯笼,就挂在这座石拱桥南端的一根长杆上,而那根长杆下面的桥头上,却空无一人。

“大人!要不要摸过去,抓几个活口回来!只要抓来了活口,卑职就有办法叫他张嘴!到那时候,这一片的情况,咱们就门儿清了!”

吕品奇、张臣、李禄等人紧跟在杨振的身后,也派到了小土丘的一侧,杨振看见的情况他们也都看见了。

吕品奇和李禄还在继续观察的时候,张臣首先对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

听见这话,吕品奇和李禄连忙回头,看看张臣,然后又把目光锁定在杨振的脸上。

杨振看出了他们脸上的迟疑,当下沉吟片刻,随即说道:“我们今晚出来哨探的目的已经到达!就不要打草惊蛇了!拿下他们这些人不难,可是后果却不是我所乐见的!

“若是动静大了,熊岳城里的鞑子距离这里并不远,立时就知道了!即便是没有一点动静,可是石桥子哨卡的二鞑子要是不见了踪影,明天一早熊岳城也好,石棚山下的许官堡也好,肯定就全知道了!

“一旦如此,我们再上岸突袭,就失去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机会了!想要留住这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机会,我们就暂时不能动他们!”

杨振说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张臣听了自然没有二话,吕品奇、李禄也知道杨振说的是正经道理。

几个人都没再说话,趴在这个距离石桥子房附近的小土丘上,又往南往北观察了许久之后,慢慢又退了下去。

熊岳城的南门绥德门,距离石桥子的二鞑子营地没有多远,不过一二里地的距离,就隔着一条响水河而已。

而且城门楼上,又驻扎有鞑子镶白旗的守城旗丁,这个情况让杨振等人思索再三,最终没有敢于乘船过河去抵近了城门察看。

不过熊岳城的大体情况,杨振等人已经摸清,它就是响水河北岸平地上立起来的一座夯土包砖的小城堡而已。

虽然北面有一座望儿山,但是熊岳小城却不在望儿山所在的山岭上,所以它并无山势可以凭借。

南面有条响水河,照理可以充作护城河,因为攻城的敌人摆不下多少军队,但是它距离响水河还有那么一段距离,这段距离,却足以让杨振麾下的这点人马摆布开了。

当然了,杨振不会那么傻,不会去强攻熊岳城,至少在没有必胜把握的情况下,绝不会选择攻坚。

且说这一行人离开了那个土丘,沿着来时的原路,猫着腰,回到了停在河岸边芦苇丛里的沙船上,轻声划着船桨,顺着水流,朝着响水河的河口地带快速驶去。

众人刚刚乘船远离了石桥子附近,一直沉默不语的松山参将吕品奇,突然张口问道:“总兵大人!此行实地查看了地形,大人心中可有破城的良策?!”

第一七五章 打谁

吕品奇跟了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此时开了口,杨振知道他必是有话要说,因此,自己并没有答话,倒先反问吕品奇道:

“吕兄——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不敢当总兵大人如此称呼!末将——跟了一路,也看了一路,心中的确是有了一些想法!”

吕品奇是松山参将,杨振是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称呼他为兄长,他虽然嘴上说着不敢当,但是心中却很受用。

毕竟袁进也是参将,但是一路上却与杨振以兄弟相称,不仅显得与杨振亲密无间,而且也显得高了他这个松山参将一筹。

这个称呼上的小细节,一开始让老派将领出身的吕品奇看不惯,觉得袁进在水师里混了那么久,竟然还这么不懂规矩。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吕品奇却也发现,袁进与杨振之间兄弟相称,连带着觉华岛的水师营将士与杨振先遣营的将士们之间也相处得亲密无间。

而自己这边,越是与杨振相敬如宾,不仅自己与杨振以及先遣营的将领之间关系始终不远不近,而且连带着自己的部下,也和杨振的嫡系之间关系处得若即若离。

这可不是自己这一回跟着出征敌后的初衷啊!

所以这一回,又听见杨振以亲密无间的兄弟关系称呼自己,吕品奇一边说着不敢当,一边儿却也坦然受之,说道:

“承蒙总兵大人抬举,称呼末将为兄,若论年龄,末将也的确年长杨总兵十来岁,今后就斗胆托个大,愧受了总兵大人兄长的称呼!——”

说到这里,吕品奇也不等杨振有所反应,话锋一转,继续说道:“总兵大人——总兵老弟!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老弟你领着弟兄们来此敌后,可能有你自己的长远考虑!

“但是兄弟们之所以愿意跟着你渡海来此,为的却是尽快立下一番不世之功,轻松赢得一场如同先遣营救援松山城那样的名利富贵!

“老弟你贵为总兵,却呼吕某一参将为兄,为此吕某就不能瞒你,你得知道队伍里面的实情!我们渡海来此,步步都是险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适得其反,偷鸡不成蚀把米!

“因此,首战切不可好高骛远,是不是大捷不重要,斩获多少也不重要,但是一定要避实击虚,速战速决,而且首战务求必胜!”

吕品奇把话说到这里,郑重其事地看着杨振,等候杨振的反应,若是杨振不认可他的这番话,他后边的话就不需要再说了。

杨振也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他的担心和忧虑,听了他的这番话后,立刻冲他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军首战,的确需要避实击虚,务求必胜!这也是我的想法!”

吕品奇见杨振认同自己的说法,紧接着就又说道:“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我的想法——我们不能先打熊岳城!眼下熊岳城有城墙、城楼,城墙上有没有火炮,虽然还不清楚,但是城内却有真鞑子镶白旗的驻军!

“而且熊岳城距离北面的盖州不远,盖州外围一定也有鞑子的驻军!就算不考虑北面的鞑子驻军,石棚山下许官堡的天助兵二鞑子许尔显部,也不是好惹的!

“我们若是不能先行剪除了许官堡的二鞑子,那么这个熊岳城,可就不能轻易动它了!打下了熊岳城,弟兄们固然是一战成名,从此威震辽东!可要是打不下呢?!

“一旦陷入了熊岳城和石棚山鞑子驻军的前后夹击,我们可就进退两难,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先打许官堡!二鞑子毕竟是好打一些!让弟兄们先打个胜仗鼓鼓士气再说!”

吕品奇一股儿脑地将自己这一次实地勘察地形之后的想法和盘托出,然后看着杨振,希望杨振接受自己的意见,然后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但是,杨振听了他的这番话之后,却并没有当即做出表示,相反,杨振陷入了沉吟思考之中,时而点头,时而摇头,仿佛拿不定主意。

这个时候,他们乘坐的平底沙船已经回到了开阔的河口地带,海水涨潮的涌浪冲击着河口,发出一阵阵隆隆的声响,原本在响水河的河道上平稳行驶的沙船也开始变得随浪起伏颠簸起来。

在这样的噪声和颠簸之中,船上的众人也不适合再商谈下一步的作战事宜,于是包括吕品奇在内,全都转而抓紧了船舷,或者握紧手中的船桨,在一浪接着一浪的涌潮之中,有惊无险地随船重新回到了海上。

这一路上,张臣、李禄也都在考虑吕品奇所说的问题,杨振未表态之前,谁也没有再讨论接下来的突袭计划。

直到再次回到兔儿岛头道湾的简易码头处,众人等着杨振下令上岸,这个时候,杨振方才扶着船舷说道:

“吕兄所担心的东西,我也很清楚!我们远道而来,没有充分的休整,的确不应该主动攻坚!即便是我们有新的火药新的万人敌,也不能轻易攻坚,万一攻坚不下,陷入包围,后果的确不堪设想!从这一点上说,我赞成吕兄的提议!可是——”

说到这里,杨振突然话头一转,对着众人说道:“可是石棚山下的许官堡,就是那么好打的吗?!

“今夜我们没去看许官堡,但是我想,以尚可喜旧部许尔显的心智,他的旧部家眷放在这里,难道会没有防备?!

“这一带闹海盗,恐怕有些日子了吧!近的有胡大宝,远的有胡长海!所以,即便我们没去许官堡实地探看,我想许官堡也一定是屯堡高筑、壁垒森严!高兄弟,许官堡什么情况?你可去过?”

话说到最后,杨振转而又去问胡大宝专门留给他的那个向导,看他知不知道一些许官堡的情况。

那个向导,姓高,名叫高春和,对这一带的情况自是熟悉无比,当下听了杨振的问话,立刻回答道:

“去过!许官堡就在石棚山东边,浮渡河北边,俺们胡把总到了兔儿岛这里安营扎寨之后,也领着俺们去劫过!就像总兵大人您说的,的确是寨墙高筑、壁垒森严!不好打!

“还有那个许尔显!也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善茬子!从俺们胡把总,到俺们胡把总的亲叔胡守备,都在这个二鞑子王八蛋手底下吃过亏!各位官爷可莫要轻视了他!”

一直关注着杨振态度的吕品奇,听到这里,终于有点忍不住了,连忙接过了高春和的话头说道:

“那要是这样的话,熊岳城我们不打,许官堡我们也不打,那我们去打哪里,难道弟兄们还能白来一趟不成?!”

“当然不会白来!我们也不是不打!我的想法是,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然后零敲牛皮糖,我们一块一块吃!”

杨振的心意已定,当下也轻松了下来,听见吕品奇的反问,笑着对他这么说道。

不过,他的这个话,却让吕品奇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有点云山雾绕一头雾水了。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先前一直没说话的张臣和李禄,都已经知道杨振的想法了。

张臣点点头,对杨振说道:“若是我军不想攻坚,那么结果就只有如此了!只是不知道大人准备调出哪一只虎、引出哪一条蛇?”

杨振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张臣的问话,而是笑着问正在若有所思的李禄:“李禄!你说呢?你觉得我们该调哪只虎,该引哪条蛇?!”

对于张臣和李禄这种铁忠的部下,杨振是准备培养起来以后放手大用的,所以平时也愿意将自己的一些想法灌输给他们,拿自己的一套思路,统一他们的思想。

此时就是这样,他要借机考究一下李禄能不能领会自己的思路,明白自己在敌强我弱状态下的打法。

只见李禄听了杨振的问话,低头沉吟片刻,然后说道:“依卑职看,若要调虎离山,就必须攻其必救!

“若是我们去打许官堡,熊岳城里的鞑子,却未必会出城去救他许尔显!可若是我们攻打熊岳城,那么石棚山下的许官堡,就不得不出兵救鞑子!”

李禄说到这里,笑着看向杨振,继续说道:“所以,我们还是要打熊岳城,但是并不真打,而是学鞑子围点打援,半路埋伏许尔显所部,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打他个措手不及!

“至于咱们主力埋伏的地点嘛,我猜大人九成九会放在石桥子以南的驿道两边,一个适合伏击的地方!不知道卑职说的对还是不对?

第一七六章 连环

杨振听了李禄的说法,先是笑着冲他竖起了一个大拇指,然后转头对着吕品奇说道:“吕兄!你以为咱们这么做如何?!”

吕品奇跟着杨振行动的时间还短,也是头一回与杨振及其部将们这么面对面对商讨战术打法的问题。

以前的作战问题,基本都是主将定了之后部署下去,其他人负责贯彻执行就好了,充其量征求一下各部将领的意见而已。

像杨振这样,与下属部将你一句我一句,大家一起商量着来的搞法,他还是头一回遇见。

不过,吕品奇好歹也是一员在关外战场上身经百战的悍将,很快就发现了杨振这么做的好处。

一方面,这么做,能够集中下属部将们的所有奇思妙想,指不定其中的哪一个就能够出奇致胜;

另一方面,这么做,也能够有效地调动起部将们出兵打仗的热情和士气,因为战术和打法,都是由部将们自己贡献出来的,执行起来自然得力。

而且,吕品奇听到了现在,也已经发现,杨振本人,包括杨振麾下先遣营的这几个将领,都不是浪得虚名。

这些人前番在松山城外偷袭和伏击鞑子军队得手,绝不是机缘巧合,不是瞎猫逮着死耗子——走了狗屎运。

“吕某与杨兄弟、李兄弟相比,虽然年长了一些,但是现在看来,之前真是虚度了不少光阴!你们打仗用计,吕某打仗用力,这个差距可真不是一点半点啊!说起来真是惭愧!惭愧啊!”

吕品奇先前是担心杨振初来乍到、轻敌浪战,所以反对拿着这点队伍去进攻鞑子已经设防的熊岳城。

但是现在看来,杨振及其手底下的部将,并不是他以前在辽东军中见惯了的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将领,而是心思缜密,谋定而后动的一伙人。

虽然杨振还没有最后拍板到底怎么做,但是他已经明白,仅仅是李禄目前提出的这个打法,比他之前提出的直接攻打许官堡要高明一些,其成功的几率也高出许多。

不过,当他听到杨振接下来的说法之后,他的耳目更是为之一新,心底下惊叹不已。

“吕兄可不能这么说!这些打法到底行不行,就是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谋参谋!吕兄也帮着一起把把关!”

杨振听了吕品奇的话,先是笑着对他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肃容说道:

“李禄你猜的大体不错!但是熊岳城,咱们也不一定就是非要假打!到时候可以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正所谓,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打仗嘛,就是讲究一个兵不厌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不必分得那么清!”

说完这些话,杨振看着吕品奇又说道:“包括吕兄先前所说的攻打许官堡,其实也未尝不可!只是——”

杨振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看了看身边的众人,然后重又笑着说道:“只是并不由我们的人马去打!到时候我们先去攻打熊岳城的北门,在北门外搞出一些大动静!

“等到熊岳城里派出了信使南下求援,我们就派一支人马,去占了石桥子!然后在石桥子以南的驿道两旁设下埋伏,专门等待许官堡来援的二鞑子!

“等到我们调走了许官堡二鞑子的主力人马,接下来就由胡长海他们那一批长兴岛的兄弟们,沿着浮渡河,去打许官堡!许官堡没了战守主力,又能坚持多久呢?!”

“万一——总兵老弟!我是说万一!万一熊岳城里的真鞑子,自恃兵强马壮,不派信使南下求援,我们又该怎么办?!”

吕品奇对熊岳城里的真鞑子仍然心存忌惮,他见杨振的全盘谋划都是建立在熊岳城派信使求援,许官堡的二鞑子不敢不来救援的前提之下,所以,他的心里还是不太笃定。

“那也好办!我们照样分出一支人马,去夺占了石桥子!石桥子的小队二鞑子,自然会自行回去报信!”

“可是万一——万一许官堡的二鞑子就是不来救援熊岳城呢?!或者熊岳城里的真鞑子打开城门,主动与我们野战呢?!”

吕品奇听了杨振的回答,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见杨振笑着看自己,干脆大着胆子打破砂锅问到底,把自己心中的疑虑全都说出来。

“即便真如此,那也没关系!熊岳城不大,当是驻有一个牛录的镶白旗,最多也就两个牛录的旗丁而已!他们又要守城,又要出战,不会有太多人马真正上阵!

“而且你部下精选的铁骑选锋,还有咱们先遣营的火枪、火炮、飞将军,难道都是吃素的不成?!城里的满鞑子不出城也就算了,若是出城,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此时的吕品奇,虽然还不知道杨振的这种底气到底从何而来,但是当他看见张臣、李禄全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他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接下来,众人上了岸,各回自己在岛上的营地里休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杨振在自己的简易棚子里一觉醒来,海湾里、山林间都是白色的雾气,盖州湾上空的天色,又是一副阴沉沉的模样。

整个一上午,杨振都有点忧心忡忡,担心春雨将至,会影响接下来的作战行动。

四月末,五月初,是辽东地区的春雨时节,若是春雨连绵,杨振之前的种种设想恐怕就得作废了。

他之所以信誓旦旦,显得那么有底气,是因为他对先遣营目前装备的火器有信心。

若是鞑子多了,他当然也会害怕,毕竟他的装备虽然先进了不少,可是他的人马实在是少的可怜。

鞑子要是部署在盖州以南地带的旗丁、披甲、二鞑子太多了,那么杨振手底下那点人马根本招架不住。

可是,根据杨振后世今生了解的全部情况来看,兵力本就不够雄厚的满鞑子,如同历史上所做的一样,将他们人数有限的满洲八旗精锐常备军,主要部署在满清的辽沈腹心之地。

比如说已经更名为盛京的沈阳城内外,以及沈阳以北的铁岭,沈阳以南的辽阳,沈阳以东的抚顺,沈阳以西的广宁和大凌河等处。

包括鸭绿江边的镇江堡,也驻扎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鞑子精锐,目的是为了威慑和控制朝鲜。

整个辽东半岛地区,除了盖州、复州、金州、旅顺口这些战略位置相对比较突出的城池内,驻扎了一定数量的真鞑子常备军,用来控制周边地区之外,半岛上广大的乡野地带,尤其是南半段,用来守御后方的军事力量十分薄弱。

所以,杨振并不担心他在攻略熊岳城一带的时候,会在附近和周边地区突然冒出大批的鞑子精锐军队来。

事实上,早在崇祯六年孔有德、耿仲明汉奸带路党领着鞑子攻陷旅顺口的时候,鞑子军队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个地方驻扎。

当年他们拔除了大明朝在辽东半岛上的最后一处战略要地之后,先是屠了城,杀光了不肯投降的军民百姓,然后摧毁了旅顺口的城池防御设施,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们选择了撤退。

后来,恰恰也是因为孔有德、耿仲明,以及后来投降满清的尚可喜这些多少有点海防意识的汉奸将领的请求,奴酋黄台吉才又往辽东半岛的南段派驻了一批真鞑子的军队。

与此同时,黄台吉也顺势把辽南海州、盖州以及复州一线的许多土地,赏赐给了这些汉奸将领,充作了赏赐和安置孔有德、耿仲明所部尤其是尚可喜家族及其旧部士卒的地方。

第一七七章 同来

尚可喜当汉奸比孔有德、耿仲明晚了几年,而且在黄台吉称帝之前,也没有给鞑子立过什么大功。

那么他又是凭借什么在鞑子满清国里拥有了不同一般汉奸的优越地位,与孔有德、耿仲明同时封了郡王爵位呢?

说到底,其实就是因为,尚可喜在叛逃到满清那边的时候,裹挟拐带走了原来属于东江镇遗留和残存下来的大部分人马、岛民和军械物资。

不仅给黄台吉带去了大批宝贵的兵马人口,而且从根本上重创了孤悬敌后的东江镇,基本上断绝了大明朝在满清后方重兴东江镇的可能性。

因为那些流亡到沿岛屿上的大量辽东汉民,正是当初毛文龙开创东江镇的根基,也是毛文龙死后,东江镇能够得以继续存在下去的根基。

等到尚可喜投降满清的时候,他不仅带走了自己的人马,而且还裹挟着带走了沿海各大岛屿上所有残存的岛民,只有少数几个当时仍掌握在沈世魁手上的岛屿保留了下来。

这是真正的釜底抽薪,等于是为满清进兵辽西乃至进兵关内一举扫除了来自的后方的巨大隐患。

那么,这些人马岛民被尚可喜裹挟着上了岸,归顺了满清,满清这边儿就得有地方安置他们,让他们自己屯垦开荒,种地养活自己。

就这样,黄台吉除了将海州一带的许多土地赐给了尚可喜,作为对尚可喜家族的赏赐之外,还将尚可喜带来的许多旧部岛民,安置到了海州以南一直到盖州、复州一带的土地上。

此后,为了便于就近监视和约束这些被安置到了辽南地区的汉人降民,黄台吉在随后的几年里,又陆陆续续地将这里的一些土地赐给了满鞑子两白旗一些立下功劳的亲贵人物,成了他们的田庄土地。

再后来,黄台吉设立汉军八旗的时候,直接把尚可喜及其所部人马丁口家眷,全都编入了汉军镶蓝旗。

后世的辽东半岛南段,有许多所谓的厢白旗村、厢蓝旗村这样的地名,就是这样逐渐形成的。

除了这些被满清鞑子安置到辽南地区的亲贵、功臣和降人之外,这片土地原来的主人即原本世代生活在辽东半岛金、复、盖、海四卫之地的大明朝军屯民屯百姓,则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鞑子入寇战争之中,被东虏鞑子给屠戮一空了。

眼下的辽东半岛地广人稀,除了几个地位重要的城池驻有鞑子的兵马,城池的周围分布有鞑子或者二鞑子屯垦的田庄,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是荒无人烟。

不过,杨振虽然并不担心鞑子会失心疯在辽南地区驻扎有重兵,但是他却十分担心四五月间的天气。

他的部下装备的火器照比以前明军的火器是先进了一点,可是在怕雨的问题上,却与以前的明军火器情况差不了多少。

因为,他的部下仍然需要明火来点燃或者引爆火器,比如说他想用来设伏和炸城的万人敌,以及用来投掷的手榴弹“飞将军”,都需要明火引燃。

除此之外,即便是现在已经改装成了燧发枪的火枪队,在下雨天里也没有办法在野外做到连续装填弹药并开枪射击。

因为火门凹槽一旦进水,引火药受潮,即便能够依靠火石击打出火花,也没什么用了。

杨振倒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够想个办法做出改进,让自己赖以立足的火枪队和掷弹兵队不惧风雨。

但是,他眼下并没有想出来简便易行的办法,而且也没有精力和时间去专门琢磨这个事情。

好在天公没有那么坑,到了当日下午未时左右,海上起了风,渐渐地把海湾里的雾气吹散了,连带着笼罩在这一带的阴云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天气虽然一直没有放晴,但是终究没有降下雨来。

这一天的时间里,除了暗自担忧接下来辽东半岛地区的天气变化,杨振也没再召集众人议事。

而是分别让金士俊、麻克清、邓恩前去传令,让吕品奇的马队、张臣的火枪队、李禄的掷弹兵队抓紧时间休整人马,制作干粮,清点军械,做好翌日凌晨趁潮出击的准备。

至于袁进和胡大宝他们此次南下,能不能顺利说服胡长海率领长兴岛附近的大小海盗团伙,参与自己设计发起的这一次袭击行动,杨振倒是不怎么担心。

他们来了固然好,锦上添花,皆大欢喜。

可要是他们不来,那也没关系,原本杨振在从松山出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借助于这一带的海盗势力上岸作战。

在他的内心深处,只要这一带的海盗团伙不给自己添乱就可以了,这是他可以接受的底线。

就这样,备战的时间转瞬而逝,到了当天傍晚,海湾里再次升起了薄雾,天空上依旧阴沉,海湾两边山林里也升起了袅袅炊烟。

杨振让人在自己的棚子入口处,重新生起了火堆,一边就着咸鱼吃着营里备的干粮,一边琢磨着袁进、胡大宝等人的行程。

在袁进他们出发之前,杨振就已经对他们交代过了,不管此行成不成功,都要在今天夜里送回来一道口信。

这一道口信,将决定着杨振等人接下来的行动。

随着夜色渐深,山风愈发冷,已经在自己的营地里等不下去的吕品奇、李禄和张臣,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杨振的营地。

众人围坐在火堆面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总兵老弟!袁参将和那个胡大宝已经走了快两天了吧!到现在没有丝毫消息传来,咱们凌晨出发的事情,是一切按照前定的说法行事,还是再等等看呢?现在天色不早了,你得尽快定一个决心,拿一个主意了!”

吕品奇说完了话,看着杨振,张臣和李禄也是如此,都等着杨振做出最后的决定。

杨振抬头看看前方雾中的海湾,心里犹豫着到底是该坚持还是该放弃明天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尖利的哨音:

“?——!”

哨音透过夜色,透过雾气,透过海湾里澎湃的海浪声,落入杨振的耳朵,也落到了众人的耳朵里!

“什么声音?!”

吕品奇突然站起来,照着海湾远处的断崖上望去,那里正是声音的传来之处。

与吕品奇的惊慌相对应的,则是张臣和李禄的惊喜了,两个人也连忙站了起来,面带喜色地朝海湾处张望。

“是袁进他们回来了!——这是我安排的岗哨,用哨音传回的消息!”

这个时候,杨振也缓缓站起,走到了吕品奇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解释道:“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们总算是有消息送回来了!”

杨振早在下午的时候,就提前安排了金士俊带着胡骝那队士卒,带着一个铁叫子,往兔岛断崖的尽头处立哨瞭望去了。

此时约定的哨音终于响起,说明袁进和胡大宝他们南下的船只回到了海湾的外面。

果然,没过多久,笼罩着雾气的海湾里终于隐隐约约出现了灯火的光亮。

又过了一阵子,海湾里的灯火光亮越来越多,渐渐地几乎布满了整个簸箕型的海湾。

众人见状,都是大喜,一边派了身边人回营传令不许混乱出营,一边迅速点起了火把,跟着杨振,往山坡下的海湾码头处行去。

这个情况,可不光是袁进和胡大宝带走的船只人马回来了,看这个架势,他们必定是说动了长兴岛上的众海盗,与他们一同来了。

因为此时出现在海湾里的一片片灯火光亮,完全是一支船队的规模!

杨振带着众将抵达的时候,码头处已经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了,张国淦、邓恩、潘喜等人已经带着附近扎营的队伍到了那里。

杨振一来,众人让开一条道路,让他和其他几个将领顺利登上了码头。

“杨兄弟!杨总兵!是我!我是袁进!我们回来了!哥哥我把长兴岛胡大当家的哥几个,全都给你请来了!袁某人幸不辱命!哈哈哈哈!”

袁进乘坐的船只还没有靠上岸,但是他的声音却透过夜色和雾气传到了岸边,他的叫喊声里充满了喜悦的讯息,而且这份喜悦里面,还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第一七八章 群盗

没过多久,袁进乘坐的船只靠上了木材搭建的码头,袁进和胡大宝一左一右陪着两个高大汉子登上了码头,朝着杨振等人站立的方向走来。

“杨兄弟!我把胡大当家的给你请来了!——胡大哥,这一位就是我和大宝贤侄给你说起的杨总兵了!”

袁进上了码头,迎着杨振走来,两人刚一照上面,还来不及行礼,他就忙不迭地居中介绍了起来。

杨振面上带笑,迎着袁进一行人走过去,隔着几步远,就朝着当先袁进介绍过来的那个为首的身材高大的虬髯汉子一抱拳,说道:

“胡大当家!幸会!幸会!大明辽东镇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有礼了!”

“哈哈哈哈!杨总兵怎么地,也是一任总兵,我胡长海落草为寇以前不过是区区一个守备,今时今日,更是跳出了五行外!杨总兵的这个礼,我胡长海可不敢受,也受不起啊!”

袁进旁边那个当先走来的虬髯汉子,正是大明前登莱水师旅顺口水师营的守备官之一,现在复州湾诸岛海盗团伙的扛把子胡长海。

胡长海此时,一边说着话,一边哈哈笑着,朝杨振等人走来,话里话外既透露着一种亲热随意,又显出了一种刻意保持着的距离。

“胡大当家的真是说笑了!就单说旅顺口沦陷以后,胡大当家的宁肯率部遁入荒岛落草为寇,也不愿去学他尚可喜剃发易服臣事东虏,单凭这一点,就值得杨某等人由衷钦佩敬服了!请受晚辈一礼!”

杨振原本只是拱手抱拳,并未躬身,此时话说到这里,当即冲着胡大海抱拳躬身,来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身礼。

至于说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不是杨振考虑的事情,他只知道礼多人不怪。

既然胡长海这么在意他自己之前的武职品级,那就做戏做全套,好好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吧。

这时跟在杨振身边的吕品奇、李禄、张臣等人见状,也学着杨振的做法,朝胡长海抱拳躬身,重新见礼。

果然,胡长海见杨振以及杨振身后的朝廷官将对自己如此礼遇有加,顿时眉开眼笑,高兴极了。

“哈哈哈哈!杨总兵太客气了!如今你们是官,我们是贼!咱们本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不过,袁参将是我胡长海的故人,而你们开出的条件,又让我胡长海无法拒绝!所以,我胡长海才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兔子岛!

“但是,丑话要说到前头!咱们这一次合作,什么也说明不了!我胡长海带着弟兄们,在海上逍遥快活这些年,早就自在惯了,并不想再吃朝廷的那碗饭!

“你们来了,咱们就合作做它一笔买卖!买卖若是成了,五五也好,你六我四也罢,我胡长海不差那一星半点儿!

“可是,过几天你们走了,咱们就算是一拍两散!你们去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胡长海带着众兄弟,继续走我们的独木桥!

“这个辽东湾西一半归你们,东一半就归我!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捞过界!如何?!”

胡长海说完这话,原本哈哈笑着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笑容,两道浓眉下的一双细长眼,与杨振对视着,在一圈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狡黠而阴狠的光芒。

辽东湾的西一半,指的就是辽西海岸一线及其近海了,实际上说的就是现在觉华岛水师活动的主要范围。

至于辽东湾的东一半,指的就是辽东半岛的这一侧了,其实就是金州、复州、盖州、海州四卫的沿海了。

眼下辽东湾的这一半,海岸之上属于满清鞑子,海上则被这些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所盘踞,反正一时半会儿,杨振的先遣营也没有能力占有那些海岛。

所以,给了也就给了吧。

然而,为什么胡长海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呢?是袁进向胡长海说了什么,还是向胡长海隐瞒了什么?

杨振面无表情地盯着胡长海,听他说完前面那番话,略微沉吟了片刻之后,终于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脸上很快就重新恢复了笑容,对他笑着说道:

“没有问题!我以大明松山团练总兵官以及钦命征东先遣营总兵官的名义向你保证,此次合作歼敌之后,辽东湾西一半归我们,东一半归你们!

“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们渡海到辽西,要经过我们的允许!我们渡海到这里,也要经过你们的同意!

“我杨振今日立下誓言,上有皇天后土,下有追随我的众兄弟作证!日后若敢食言而肥,天地厌之,神人共弃!”

虬髯如戟的胡长海,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振立下了誓言,等杨振话音一落,立刻抚掌哈哈大笑起来:

“好!杨总兵年纪不大,倒真是一个爽快汉子,不愧是在毛大帅身边做过事的人物!当年咱们弟兄们驻旅顺,倒也听说过你父亲穿越敌后,投效毛帅的故事!今日一见,杨总兵年纪轻轻,却是果然大有汝父之遗风啊!”

胡长海倒是一个干脆爽利的性子,这才一见到杨振的面儿,还在码头之上,就把该说的和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地全都说清楚了。

如此一来,两厢之间合作的障碍就全都消除干净了。

虽然一方是官,一方是贼,可是在鞑子占与未占的模糊地带,彼此之间也不需要分得那么清楚了。

且说胡长海和杨振初一见面就把话说开了,众人之间没了猜疑之心,很快就称兄道弟混成了一片。

杨振向胡长海介绍了身边的参将吕品奇、游击李禄和守备张臣,而胡长海也向杨振引见了他的左膀右臂,即他手底下的二当家高成友、三当家俞亮泰。

随后,众人簇拥着各自一方的老大,在胡大宝的引领下,一行人到了二道湾胡大宝扎营的洞府。

作为兔儿岛地主的胡大宝,更是让手下喽啰拿出珍藏了很久的好酒和熏肉,款待远道而来的亲叔叔等复州湾群盗头领。

众人在山洞里围着烧得旺旺的火堆,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喝着美酒,笑谈着众人当年在登莱、东江和旅顺亲历的或者风闻的趣事,其乐融融。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袁进在杨振的身边,向他一一介绍了复州湾群盗头领们的大致情况。

复州湾一带岛屿众多,其中长兴岛最大,旅顺陷落以后,被逃亡隐匿的胡长海及其部众所占据,而其他的岛屿则被其他大大小小的散兵游勇队伍所占据。

胡长海本人的队伍最多,大约三百多人,之前又曾是大明官军水师里的老守备官,所以没过多久,就被其他各支队伍共同推举成为了带头大哥,做了大当家的。

二当家高成友,年纪与胡长海相仿,同样是东江镇覆灭以后流亡的残存队伍,只不过他在落草为寇之前官职卑微,只是一个把总官。

目前高成友的手底下,掌握着一支二百多人的海盗团伙,人数仅次于胡长海,因此做了二当家。

至于俞亮泰及其部众,则是最后入伙的一支,落草前有过千总的职务,手底下也领着小二百号部众。

这个俞亮泰,原本沈世奎手底下的队伍之一,崇祯九年皮岛失陷,沈世魁被俘死节,东江镇残留的最后一支海上力量,从此彻底土崩瓦解。

皮岛沦陷以后,俞亮泰带着一支队伍几条船,逃亡海上,他的命倒是保住了。

然而大海茫茫,他却无处可去,最后不得已跑到了旅顺口的外海投奔了胡长海,从此落草为寇做了海盗。

袁进说起登莱水师和东江镇败亡的陈年旧事,一边说一边唏嘘,听得杨振心里也是扼腕叹息。

想当年,辽东半岛外海上的东江镇下面,真可谓是人才济济,随随便便找一个叫得上名号的将校官佐,都是一时英杰。

只可惜,毛文龙死了以后,偌大一个东江镇群龙无首,谁也不服谁,朝廷任命的新总兵没有一个能服众,最后各路人马争权夺利搞内讧,搞得山头林立,闹得分崩离析。

如今思来,怎不叫人扼腕叹息?!

第一七九章 撞日

一众人在山洞里,围着一个火堆吃着喝着说着话,一段时间过去,酒肉见底,火堆熄灭,人声也渐渐低落。

这个时候,就见胡长海放下了手中的空酒碗,对杨振说道:“咱们酒也喝了,肉也吃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开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还是要总兵老弟你来拿一个主意!”

胡长海发了话,胡长海一边儿的其他人物,也都抬头看着杨振,静等着杨振说出个上岸偷袭的方略来。

杨振心里早就有了盘算,见胡长海让自己拿主意,当下也不客气,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眼前这些人,虽然现在都是海盗团伙,但是之前都曾是大明官军的底层武官,说出来让他们一起参详参详也好。

“杨总兵!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些人马还要兵分两路,一路走响水河去打熊岳城,一路走浮渡河去打许官堡?!”

等到杨振把自己的方略刚一说完,复州湾群盗里的二当家高成友,就立刻发声询问,而问出的话,说明他们这些人之前并没有想到杨振把他们请来之后还要分兵。

“没错!我们这一路先打熊岳城,搞个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等到引出了许官堡的那支天助兵二鞑子,你们那一路再出手,用重兵劫了许官堡!”

杨振回答了问题,高成友冲杨振点了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这个时候,杨振之前比较关注的那个俞亮泰,突然开口说道:“能用计,不蛮干,这么年轻,就当上了总兵,果然是不简单!

“但是请问杨总兵,你们这一路人马是要真打熊岳城,还是假打熊岳城?若是许尔显按兵不动,不救熊岳城,我们这一路又该怎么办?!是强攻硬取,还是等你们消息?!

“不是弟兄们贪生怕死,而是我们的人马器械毕竟有限!到时候许官堡的二鞑子人马要是不动,单凭我们强攻硬取许官堡,可不是上上策!”

“如果许官堡的二鞑子天助兵,始终按兵不动的话,你们也不必去强攻硬取,可以围而不取!到时候我们这一路变假打为真打,先拿下了熊岳城,再与你们合兵去打许官堡!”

杨振信誓旦旦说完了这个话,看着众人,继续等待他们的问题,但是不管是高成友,还是俞亮泰,都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冷场片刻之后,胡长海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这么干吧!最后成与不成,皆是天意!成了,分钱分粮分男女,咱们是皆大欢喜!不成,不过是空白一趟,说白了也没啥损失!”

胡长海说到这里,看着杨振又说道:“眼下咱们的人马也来了,方略也定了,总兵老弟啊,你说个日子吧,咱们啥时候动手?”

杨振的计划,本就经过了吕品奇、张臣、李禄等人的商议,该替的问题都提了,该补的漏洞也补了,本身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剩下的真正需要他们仔细斟酌的东西,其实也就是具体执行过程中的各种随机应变了。

在场的众人,不管是官军的将佐,还是复州湾群盗的头目,全都是打惯了仗的老行伍出身,也都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平日里喝口水都有可能呛着呢,何况是上岸去打仗,谁敢给你打包票此去必胜?!

再说了,这一回上岸打鞑子,杨振原班人马担负着真正比较危险的破敌任务,而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海盗队伍,实际上不过是跟着趁火打劫而已。

给他们的任务并没什么难度,而且危险性也不高,胜利了共享胜利果实即可,就算失败了,他们也不过是拍拍屁股走人就可以了。

所以,先前胡长海拍板就这么干以后,其他人也都没有什么意见,此时见胡长海提到了上岸出击的日子,全都抬头看着杨振。

“择日不如撞日!复州湾的弟兄们也不必上岸麻烦扎营了!诸位休整休整,就是今夜子时,咱们出发上岸!干他娘的!”

杨振此话一出,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全都有点意外,包括袁进、胡大宝,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

不过,他们看在场的杨振原班人马吕品奇、李禄、张臣等人的脸上一点意外的神色也没有,就知道人家已经准备好了。

胡长海只是愣神了一会儿,看见杨振不是在说笑,当下尴尬一笑,站起身来,迅速恢复了之前豪气干云的神色,先是以拳击掌,发出啪的一声,然后大声说道:

“也好!既然要打,就是要一鼓作气,免得夜长梦多!弟兄们,传令下去!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夜,干他娘的!”

胡长海既然发了话,高成友、俞亮泰也都没的说,随即站起身来,呼喝起外围守候着的亲随回去传令。

杨振见状,也跟着站了起来,当下对着袁进和胡大宝说道:“袁大哥!胡兄弟!你们的人马,这次跟着我一起!”

杨振与胡长海下了决心以后,众人很快散去,各自忙着收拢自己的队伍,做好午夜子时出发的准备。

袁进与胡大宝也立刻领了杨振的命令,匆匆忙忙去张罗和收拢自己的人马去了。

杨振回到自己的营地里,夜色已经深了,山林间、海湾里弥漫着雾气,能见度也就十几步远。

这样的天气,对杨振麾下依赖火器的人马肯定是有所不利的,一不小心火药和药捻子就会受潮。

但是,这样的天气,对于熊岳城以及石桥子的鞑子和二鞑子来说,也是不利的。

海湾和河上弥漫的雾气,让他们无法及时发现这些来自海上的船队,即便这支船队已经快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且说当天夜里,子时一过,杨振领着一路船队当先离开了兔儿岛的头道湾,在海上会合了从二道湾出来的另一支船队,熄了灯火,扬起风帆,缓缓往北而去。

等他们离去之后,胡长海传令升起了两个时辰前才刚刚传令降下的风帆,携带着杨振临行前又特意让人袁进送来了几颗每颗重达四十斤的万人敌,沿着来时路,逶迤南下。

临行之前,杨振除了赠送胡长海几颗万人敌,供他在万不得已时攻坚使用之外,他还告诉胡长海,要他们不必着急强攻许官堡。

杨振建议胡长海,到了浮渡河口之后,可以继续休整,等到天亮的时候,先派出小股人马上岸哨探,其他大队人马过了巳时再说,切勿提前打草惊蛇。

杨振心中还是希望,能够将许官堡的二鞑子人马主力从工事完备的寨子里引出来,引到自己设的伏击圈里,打它一个歼灭战。

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继续振奋自己麾下人马的士气,另一方面也可以在群盗面前树立起自己麾下官军的威望,告诉这些海盗们,自己不是他们以前所熟悉的朝廷军队。

夜色之中,杨振与袁进、胡大宝肩并肩地站立在船头的甲板上,望着雾气之中响水河的河口方向,没人说话。

胡大宝从杨振这里,拿到了他想要的二十杆燧发火枪,以及相应的火枪弹丸,他的一百多人马,这一回要跟着杨振一起行动。

从他本心来讲,他并不想去打熊岳城,而是希望跟着胡长海他们一起,去走浮渡河,去捡许官堡的便宜。

毕竟熊岳城可是也有着高大城墙的,城内又有一批数量不少而且货真价实的镶白旗真鞑子。

而几十里外的许官堡则不然,虽说也有围墙土寨,可是与熊岳城相比起来,却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但是,杨振执意要带着他一起去打熊岳城,他也只能认了。

直到两支船队在兔岛外海会合了以后,他才拿到了杨振许诺的燧发火枪,而此时,杨振也才告诉他,到时候需要他的人马去夺占石桥子,然后跟吕品奇等人一起在石桥子以南道旁设伏。

第一八零章 城下

对杨振、吕品奇、李禄和张臣这些松山官军将领们来说,这一回再来响水河的河口,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前来时的那种忐忑、不安和前途未卜的紧张情绪,这一回完全没有了。

他们的情绪也感染了他们的手下人,尤其是吕品奇的部下们,他们还带着自己心爱的战马,本来对第一次上岸袭击鞑子感到非常忐忑恐惧。

但是眼见吕品奇以及吕品奇的亲兵随从们一个个胸有成竹,并没有什么紧张慌乱,普通士卒们的情绪也就好多了。

杨振给吕品奇及其部下安排的任务,也不复杂,一开始需要他们跟着自己一起到熊岳城下,造成一种自己兵力不少的假象。

等到熊岳城里派出了信使南下之后,就让他们与李禄、胡大宝一起到石桥子以南设伏,等待北上救援熊岳城的天助兵二鞑子。

至于张臣、金士俊、邓恩这些人,则要跟随自己左右,全力守着那座石桥,防着天助兵二鞑子突破了吕品奇、李禄等人的伏击地。

同时,也要防着熊岳城里的镶白旗真鞑子在关键时刻万一狗急跳墙,出城援助被伏击的二鞑子。

“大人!咱们出来的是不是有点早了?要不要传令下去,让大家伙先在河口停船休整一阵子再出发?!”

杨振一行的船队,离开了兔儿岛海湾之后,约莫半个多时辰,就已经乘风破浪地来到了响水河的河口地带。

如果船队现在就从响水河的河口进入,即便行驶得再慢,再过半个多时辰也就该到石桥子附近了。

到时候三更半夜的,人马都到了,大家伙黑灯瞎火地干什么去啊?!

胡大宝头一回与杨振合作,并不知道杨振接下来在后半夜的安排,只道他是考虑要乘着海水涨潮,倒灌响水河的时机,让船队轻松驶入呢。

所以,船队到了响水河的河口,他就斟酌着说话了:“盖州湾这一带的潮水我清楚,差不多要到了辰时才能退!

“只要这里潮水不退,在辰时以前,我们的船队随时都能顺着响水河往里走!也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的!”

“不!不能耽搁!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后半夜的时间,对我们这点人马来说,只少不多!”

虽然不知道杨振接下来到底要安排什么事情给大家做,但是杨振既然不同意在河口停泊,那么胡大宝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到了河口地带,船队并不停留,仍以一众蜈蚣船和平底沙船打头,跟着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冲进了响水河的河道里。

河面上飘荡着层层雾气,朦朦胧胧如同仙境,本来夜色下的能见度就已经很低了,有了这些雾气,整支船队自打进了响水河以后,就基本上处在一种信马由缰自在行的状态中了。

别说熊岳城或者石桥子的鞑子守军根本发现不了杨振船队的踪影了,就是杨振自己船队的尾船也根本看不见头船的影子。

多亏了杨振之前带着吕品奇等人,跟着向导亲自来过一趟,否则的话,这一回还真是麻烦不小,根本不知道该在哪里抛锚,该在哪里停靠了。

而且也幸亏袁进的水师营和胡大宝的兔儿岛海盗全都是靠船吃饭的行家,类似这样的糟糕天气,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回了。

所以,大家伙尽管一路上胆战心惊、气氛紧张,可是到了最后,整支船队仍然安安稳稳地,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地,停泊在了预先说好的河岸边。

响水河河口距离石桥子,大概十三四里地的航路,根据之前他们乘坐平底沙船来往两地的情况,他计算了大概所需的时间。

船队在夜里航行,尤其是在河面上有雾的时候,又不能打起灯火照明,也就只能靠估算时间来指挥整支船队了。

早在船队从兔儿岛的头道湾出发之前,袁进就根据杨振此前的估算和胡大宝以往的经验,传令各条大船,务必按照约定的时间共进共退。

转进了河口之后,袁进让人按照约定,在船舱里燃起了计时的线香。

一炷线香燃尽,需要两刻钟的时间,约合后世半个小时。

考虑到风力小、雾气大,行船慢于往日,直到燃尽了两炷香之后,第三炷香又燃掉了一半,袁进才下令自己与杨振共乘的大船驶向岸边,在一处芦苇荡附近抛锚,稳稳地停泊了下来。

使用特制的线香来计算时间,是中国古人的一大发明创造,虽然显得有些笨拙,而且也不一定完全准确,但是在没有钟表的古代,在不好搞滴漏或者沙漏的场合之下,利用线香计算时间,却也是当时历史条件下最好的一种选择了。

这一回,袁进利用水师营协调行船的这种土办法,让杨振大开眼界,船队大大小小三十多条船只,就靠着这种计时的方法和水师桨手以及海盗们夜里行船的高超技艺,没出什么大的岔子。

很快,以杨振为首的作战队伍,就在距离里石桥子还有两三里地的地方下了大船,换乘了小船,偷偷摸摸地、陆陆续续地上了响水河的北岸。

石桥子方向虽然有个废弃的河岸码头可以利用,但是杨振目前还不想过早地惊动熊岳城和石桥子的敌军。

也因此,吕品奇随船携带过来的战马也就无法下船,只能等待天亮的时候,夺占了石桥子以后再说了。

预定参加作战的各支队伍下了船、上了岸以后,带队的将领很快按照找到了杨振,大家碰了面。

吕品奇的麾下一百人留下了二十人在几条大船上照顾战马,等待天亮,其他人全部如数到齐。

李禄的掷弹兵队、张臣的火枪队、胡大宝的兔儿岛海盗队伍,以及从松山城里带来一直充当辎重队使用的安庆后所部民壮敢战士二十人,还有这一次一直充当着杨振亲卫队伍的邓恩抬枪队、金士俊的胡骝卫队,也都如数上岸集结。

众人面见了杨振,现场受领了任务,然后经过短暂的休整清点队伍之后,按照杨振划分的梯队,一支接着一支,朝着夜色雾气里的熊岳城方向摸了过去。

杨振给各队安排的任务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很简单,而且早在船队集结在兔岛头道湾里等待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布置下去了,到了此时此刻不过是重新确认一下罢了。

根据杨振的安排,短暂的碰头会之后,那些趁着夜色上岸的队伍,迅速分做了三个梯队离去:

第一梯队是杨振本人亲自带领的一路人马,由胡大宝手下那个熟悉本地地形的向导高春和引领着,迅速去往北门一带,挖掘战壕并布设战场。

第二梯队则是由李禄带着他的掷弹兵队士卒和安庆后的松山民壮敢战士,由其他熟悉地形的向导领着直奔熊岳城的西城墙而去。

杨振给他们布置的任务,跟杨振亲领的到北门外挖掘战壕的任务差不多,同样是挖沟。

只不过,李禄和安庆后及其手下人要挖的却是交通壕,而且是直通熊岳西墙下的交通壕。

熊岳小城还在大明朝治下的时候,只是一个驿站的等级,也即熊岳驿的所在,并非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城内除了驿站、驿卒、驿马、仓储之外,也没有多少驻军。

所以,城小,墙薄,驻军很少。

熊岳城落入到了满洲镶白旗手里之后,为了加强对辽东半岛南段地区的控制,鞑子加高了城墙,扩建了城池,增修了南北门上的防御设施,比如门楼、角楼之类,并在此地迁移来了八旗户口,建起了辽东半岛上为数不不多的满城之一。

但是尽管如此,熊岳城城小墙薄的特点,并没有得到彻底的改变。

整座小城,仍然只有南北两座城门,而且也没有增建瓮城,到了夜里,城内值夜的旗丁和披甲士卒,主要集中在南北城门附近。

杨振要趁着这个时间段,趁着夜色雾气,让李禄和安庆后这两队人马挖壕沟,直通西墙脚下,并在墙脚下挖洞,然后多埋设几颗万人敌,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一举炸塌西墙。

至于第三梯队,杨振则派了张臣为主、胡大宝为副,让他们也趁着夜色雾气,带领自己的队伍,在石桥子和熊岳城南门之间的驿路两旁挖掘壕沟。

第一八一章 待命

胡大宝手底下的海盗队伍,对于杨振的这个安排,当然是不明所以的,他们之前也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计,现在干起来自是满肚子的不乐意。

不过,张臣麾下的火枪队左右翼士卒,之前却经过了小凌河河口的那场堑壕伏击战,上上下下都已经认识到了自军堑壕战的打法在面对鞑子骑兵冲击时的优势。

尤其是久经战阵的张臣,已经看清楚了,在平原旷野之上,自军以步兵结阵御敌,面对鞑子骑兵的猛冲,除非所有队伍都能像秦良玉指挥的石柱土司白杆兵那样纪律严明,人人置生死于度外,否则的话,不管结阵的步兵人数多少,用的是什么武器,几乎全都是处于弱势一方,结果都是任人宰割。

但是现在,有了可以容身的堑壕,有了可以遮挡的胸墙,有了经过改进的火器,形势已经大不一样了。

手持火器的步兵火枪手们一旦从地面上转入到了地面之下的堑壕里,他们就有了保存自身的基本凭借。

有了堑壕可以容身,面对鞑子人马猛烈冲击的时候,转身逃命不再是他们所能做的唯一选择。

这一点,不光是张臣本人,就连张臣麾下火枪队左右翼的老兵们,也都已经认识到了。

所以,他们受领了挖掘战壕的任务之后,一路急行,到了指定的地方,选好挖掘的位置,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

幸好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了,辽东半岛上的土地早已解冻,地面并不坚硬。

又因为熊岳小城的位置,就处在响水河所在的河口平原之上,浅层的土壤都是相抵松浮的沙土地,挖掘起来也不甚困难。

而且有了杨振刻意让松山制铁所准备的铁锹,人手一把专用铁锹,在这样的沙土地上挖掘壕沟,自是事半功倍。

就这样,崇祯十二年四月二十九日清晨,从丑时三刻到卯时前后,杨振统带着第一次出击敌后的数百人队伍,耗时将近两个时辰,悄没声息地在熊岳城的外围,挖掘着各种准备进攻城池和就地据守的工事。

到了东方的天色已经发亮,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熊岳城外北、西、南三面的工事基本告竣。

辽东半岛的地形,是典型的山地丘陵地形,虽然没有什么高山险峰,但是却到处都是浅山丘陵,只有半岛两边靠海的地方,零零散散地分布有一些小块的河谷平原。

熊岳城,就地处在响水河北岸一片狭窄的河谷平原之上,往北不远就是一片片高低起伏的山岭,往南不远则是响水河,响水河的南面不远,又是一片片丘陵山林。

一条早在明朝初年就修建而成的古老驿道,从南道北,翻山越岭,逶迤而行,将旅顺口、复州城、熊岳城、盖州城连接在一起,并且一直通到海州、辽阳和现在的所谓盛京城。

这条年久失修的古老驿道,经过石桥子附近响水河上的石桥,进入熊岳城的南门,然后穿过小城,从北门出去,没有多远,就是一个起伏不大的小山坡。

因着这道小山坡,距离熊岳城的北门只有一里多地,所以名字就叫做一里坡。

曾经的一里坡,与石桥子一样,都是南来北往的小贩行商们,在熊岳城外歇脚过夜的地方,这里虽然比不上石桥子水陆通吃,可是好歹也有过几个野店茶铺。

只是现在,一里坡一带,除了几处断壁残垣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杨振统带的第一梯队人马,绕道熊岳北门外之后,很快就把阵地的位置,选在了一里坡的坡上。

到了天亮的时候,熊岳城的北门外通往盖州方向的古老驿道一里坡段,已经被杨振所部队伍奋力挖掘的数道深壕,给拦腰截断了。

杨振指挥挖掘的堑壕工事,一共有两部分构成,前半部分沿着一里坡驿道的两边往外伸展,面对着不到一里地外的熊岳城北门方向,依托残留的断壁残垣,构成了一个外八字型的喇叭口工事,

同时,在这个外八字型的喇叭口工事前方驿道上面,还遍布着杨振派人挖出来的一片陷马坑。

这道外八字型壕沟工事的后面,则是在一里坡上当道挖掘出来的一片工字型壕沟——前后两条壕沟,每条壕沟的前面,都有挖掘出来的沙土堆积而成的胸墙,而在这两条壕沟的中间,则由一条交通壕相连。

其实,这样的工事也并不复杂,根本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虽然一里坡这里的驿道路面,比河岸附近的沙土地要坚实一些,可是一百来号人,甩开膀子干了半宿,也都给挖出来了。

到了天亮的时候,熊岳城的东方朝阳乍现,大地上的雾气也开始渐渐消散。

杨振在一里坡的阵地上巡视了一圈,对麾下将士们构筑的工事甚是满意,随后就在堑壕边上召集了身边把总以上的武官,对他们说道:

“天色眼瞅着马上就要大亮了!天亮以后,我们就要去熊岳城的北门外打草惊蛇,告诉他们我们来了!

“打草惊蛇之前,城西、城南的队伍也要以主力人马到此集结备战——一会儿,就由金士俊与胡骝速去传令,召集李禄、安庆后、张臣和胡大宝各部速来此地!

“打草惊蛇之后,城中鞑子得知我们到此,可能会有两个反应——其一,就是立刻出城来战,妄图凭借他们现有的力量,将我们这些人就地消灭!

“若是城中鞑子果真如此嚣张,那么我们就将计就计,把它直接引来这里,依托这片工事,来一个防守反击,争取叫它们有来无回!”

杨振说完这个话,目光从吕品奇、金士俊、邓恩等武官脸上扫过,见他们都是点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然后望着远处的熊岳城,接着说道:

“其二,城中鞑子得知我们来此,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立刻往南派出信使,传令驻扎在石棚山下浮渡河北的的那支天助兵来援!妄想给我们来一个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同样把我们消灭在熊岳城下——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到时候,我们就以一部人马扼守石桥子,以主力人马过桥南下,先打来援的天助兵!”

说到这里,杨振目光坚定地看着雾气消散、轮廓清晰的熊岳城,停顿了片刻,然后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众人,问道:

“这就是我接下来的打算了!吕老兄,你心里可还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或意见?!”

杨振目视吕品奇,等候着他的回答。

吕品奇本来是有一肚子意见的,尤其是对于三更半夜地领着众人在距离熊岳城北门外的一里坡上挖堑壕这件事情,他是有意见的。

在他看来,既然这回主要是搞围点打援,那么主力人马就该早点南下,赶紧到石桥子与石棚山之间的驿道两侧找合适的地方设伏去,而不是到熊岳城北什么堑壕。

但是,当他在一里坡挖了半夜的堑壕以后,尤其是听了杨振方才的话以后,本来对满鞑子有所了解的吕品奇,终于想通了。

熊岳城里的满洲镶白旗真鞑子,可不是跟自己一样的辽西明军。

这些镶白旗的满鞑子根本不怕自己这些人,人家发现有人围城,第一反应恐怕不是派人出去求援,而是直接从城里出击。

自己这一边要是真的将心比心,以自己之心度鞑子之腹,也就是拿自己这边的打法去猜想鞑子可能做出的反应,那就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被城里的镶白旗牛录打一个措手不及,那可就糟了。

此时的吕品奇已经自行脑补了许多种可能,所以他尽管知道自己的部下里有许多人都是一肚子的不乐意,但是他在听了杨振的问话之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总兵大人未虑胜,先虑败,想得很细,此番安排——算是十分妥当!只是——

“只是大人这番打法,一环紧扣着一环,稍显有些复杂!前前后后,起承转合,不能有一丝差错,需得将士们人人对此心中有数,预先做好连续奔波作战之准备!”

杨振听了吕品奇的话,当即点了点头,心中对吕品奇的这个说法也是十分认可。

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情也是如此,害怕自己的战术设想过于复杂,对麾下将士的素质要求过高,担心手底下的人马没有办法执行到位。

一旦这样的话,再好的设想也要落空。

想到这里,杨振沉吟了片刻,转身对金士俊说道:“金副官!你现在就去传令!请张臣和胡大宝,还有李禄、安庆后他们,亲自带领手下主力,迅速前来一里坡集结!

“同时也要传达我的命令,让他们在石桥子和西墙外各留一小股人马,原地潜藏、隐蔽待命!”

金士俊抱拳领命,快速转身离去。

第一八二章 阵地

熊岳城并不大,看起来与杏山城、塔山城差不多大小,但是比松山城却要小上那么一圈。

金士俊领了杨振的军令,立刻带着胡骝麾下的一个小队士卒,飞奔着前去传令了。

杨振则指挥着一里坡阵地上的将士们,把之前携带的火把、弓箭、火炮、弹药和手榴弹等东西,提前在堑壕工事前摆放布置妥当,并在前前后后的堑壕之中,备上柴草,左一处右一处地点起了火堆。

尤其是邓恩抬枪队辛苦携带过来的五门虎蹲炮,更是在八字壕前面,插空固定好了它们位置,装填好了药包和数不清的散弹。

虎蹲炮的身材就像一只大水桶,口径比较大,炮管子也够粗,就是身管实在有点短。

它最大的优点是,铸造容易,而且炮管粗短,膛压较小,不易炸膛。

同时,重量也不大,携带起来相对比较轻便,两个人身背药料和弹丸,一抬就走,也好随时转移阵地。

然而,与此相应的是,它的缺点也很明显,比如射程小不说,准头也差得惊人。

尤其是装填了与其口径匹配的铁弹,或者石弹以后,发射时动静挺大,搞得烟雾弥漫,声势吓人,但其实际的威力,却是严重不足。

所以,在明末官军与鞑子骑兵的野战之中,虎蹲炮很少能发挥出自己的威力,除了守城时用一用,在其他的战场上基本上是被淘汰掉了。

但是杨振却知道,虎蹲炮在明末战场上之所以显得十分垃圾,只是因为没有用在对的地方上。

当年大明朝立国之初,就是靠着一门又一门、一批又一批的虎蹲炮,遏制了蒙古人数不清的马队。

到底是马队骑兵厉害,还是这一门门虎蹲炮厉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完全取决于使用和驾驭它的将士。

大明朝立国之初,明军里有的是悍不畏死的炮手,每当面对蒙古马队的冲击,这些人挺立在汉人军阵的最前线。

直到他们能够看清楚敌人的面孔,直到蒙古人的马队冲到了自军的阵前,冲到了虎蹲炮的射程之内,他们才点火开炮。

可是到了明末的时候,大明官军队伍里的炮手们,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他们只要远远地看见鞑子的骑兵出现了地平线上,就会着急忙慌地点燃火炮,根本不管什么射程够不够得着敌人。

久而久之,火炮就渐渐地退出了与鞑子野战的战场,慢慢地变成了只在守城时用用的东西。

不仅虎蹲炮是这样的命运,明朝中后期陆续出现的火炮利器佛郎机炮、红夷大炮,全都遭遇了这样的命运。

当然了,与其说这是明末官军炮手们胆气不足造成的问题,倒不如说这是一种全面的衰退,整体的溃败。

如果炮阵背后的大批步兵、骑兵以及火铳阵地能够坚如磐石,他们不会提前溃散,前方的炮手们又怎么会不敢与鞑子面对面对阵呢?!

如果不是火炮的铸造、火药的制作不过关,质量低劣,威力下降,使用热兵器的军队又怎么会害怕面对使用冷兵器的军队呢?!

如果将来能够给杨振以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会好好收拾一下旧山河,让所有的事情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去。

只是现在的他,只能做他眼前能够做到的,从眼前做起,能改变一点是一点。

而他能做的,就是改良火药,使用散弹,同时在虎蹲炮炮手们的身前或者身后,布置上几道堑壕。

这么做,就是要让这些炮手们知道,即使鞑子的马队冲到了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他们的安全也是有保证的,他们的后路是有保障的。

当然,杨振改变不了虎蹲炮的射程,现在的他还有没有大炼钢铁、重铸火炮的条件和能力。

因此,当熊岳城里的鞑子骑兵前来冲击阵地的时候,他布置的这几门虎蹲炮,其实只有一次点火发射的机会。

但是他确信,只要敌我之间的距离足够近,即便只有这么一次点火发射的机会,也能给鞑子的骑兵造成大批伤亡。

五门虎蹲炮阵地的侧后方,是向外张口的八字壕,这是预留给掷弹兵队的堑壕。

八字壕的后边,拦路挖掘的工字壕,则是预留给火枪队的阵地,壕沟前面的土堆上也摆满了他们随身携带而来的飞将军手榴弹。

手榴弹其貌不扬,吕品奇及其所部选锋不太看得上,若不是杨振命令他们在下船的时候跟其他人一样随身携带过来,他们是不会带的。

吕品奇及其部下八十个精锐选锋,虽然也都配备了三眼铳,可是他们并没有把这种火器当成自己的杀手锏,说到底,他们还是更信任自己手里用惯了的强弓硬弩。

然而吕品奇手底下的这些人手,眼下却是杨振麾下的一支重要力量,既然来了这里,自是不能让他们闲置着浪费,此时全部被杨振安排到了这片阵地的壕沟里。

至于他们是愿意使用强弓硬弩,还是愿意使用火器和手榴弹,那就随他们的便了。

正所谓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他们能够上阵杀敌,杨振也懒得去管他们杀敌的方式了。

等到将来他们认识到了先遣营火器的威力,自然会改变他们对火器的看法。

杨振这边厢刚刚安排好了一里坡阵地上的事务,李禄与安庆后两个人就带着自己的人马赶来与他会合了。

“大人!卑职留了潘喜带着一棚人守在西墙外的堑壕里随时听令!掷弹兵队和安庆后的其他人全部带来了!”

李禄一见杨振的面儿,就立刻报告了他那边的情况:“卑职按照大人的命令,已经带人在熊岳西墙外,挖了一条直抵墙根的长壕!即便白天城上有人守卫,咱们也可以通过长壕接近墙根!

“而且墙根之下,也已经按照大人的嘱咐,埋设了几处万人敌!大人若想今日夺城,咱们随时可以点火!

“就算一颗炸不塌它,两颗总有希望!两颗炸不塌它,五颗总该够了!这可是咱们弹药厂专门调配的爆破药!”

李禄的脸上仍留着汗水和泥土的痕迹,在晨曦乍现的时刻朝气蓬勃,说话的时候看着杨振,眼神坚定而自信。

杨振对李禄还是非常放心的,此时见李禄对自己的安排信心十足,杨振也很高兴,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他和安庆后二人说道:“很好!你们辛苦了!——”

说到这里,杨振也不多寒暄,而是话锋一转,指着前面坡下的工事说道:“一会儿等张臣赶到,我们去引城中鞑子来攻一里坡!前面的八字壕,就是给你们掷弹兵队准备的工事!

“另外,掷弹兵队眼下人手有所不足,安庆后所部民壮继续归你指挥!你们二人现在就带着自己的人马,去前面的八字壕抓紧备战去吧!

“记得把弟兄们的手榴弹给准备足了,到时候好叫熊岳城里的镶白旗鞑子们尝一尝飞将军的厉害!”

先遣营弹药厂制造的木柄铁皮手榴弹,使用方法非常简单,只需要拉出火捻子,用火把点燃了扔出去即可,稍加指点,就能使用。

安庆后所部民壮还在渡海前来的船上,就学会了使用的方法,此时归并到李禄麾下指挥指挥使用也正合适。

两个人没有异议,也知道时间紧急,当下接了命令,回到坡下点齐了人马,赶紧进入堑壕阵地,将众人随身携带的手榴弹,取下来,一个个在壕沟前的胸墙下摆好,并在壕沟里点起火堆,以备鞑子来临的时候,仓促间能够随时引燃火把。

第一八三章 扯呼

李禄、安庆后两个人离开不久,金士俊就领着张臣和胡大宝赶到了坡上,两个人见了杨振的面儿,也报告说南门外与石桥的堑壕挖好了。

他们负责的堑壕,并非当道挖掘,而是沿着南门外与石桥子之间的驿道两侧挖掘出来的平行壕。

张臣担心杨振这边的阵地上火力不够,并没有留下火枪队的老兵隐蔽待命,而是让胡大宝留了一队人潜伏在那里等候命令。

杨振听了报告,点了点头,表示满意,然后指着不远处晨曦之下的熊岳城,对众人微笑着说道:“现在天亮了,雾散了,我们也把桌子摆好了,是到了该上菜的时候了!——

“张臣!一会儿你带着火枪队的左右翼弟兄,跟吕参将手下的弟兄们一起,守着坡上的这片壕沟!

“胡大宝!你带着兔儿岛的弟兄们,跟着杨某走一遭,咱们一起到前面的北门外,当一回钓鱼的诱饵如何啊?!”

说到这里,杨振微笑着,转脸去看胡大宝。

胡大宝从南门外的堑壕处一路跑来,此时头发散乱,满脸汗水泥污,遮挡左眼的眼罩更是肮脏不堪,看不出原来颜色。

此时听了杨振带着激将意味的问话,胡大宝咧嘴一笑,剩下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杨振,说道:

“这有什么啊!不就是到鞑子面前走一遭吗?!——不过,我可得先把该说的说清楚!这个熊岳城的左近,我可是来过了不止一回!备不住城里的鞑子就有谁知道我的名头!

“可不是我胡大宝胆子小不敢去,故意找托辞,而是我胡大宝这个样子太惹眼,老是叫人过目不忘!到时候要是暴露了身份,坏了杨总兵你的大事,大家伙儿可不要怪在我头上!”

杨振打量着胡大宝的模样,见他这么说,当下哈哈一笑,说道:“怎么会呢!正要让城中的鞑子识破了你的身份才好啊!”

杨振说完了这话,又回头冲张臣说道:“这样吧!你现在安排火枪队进入阵地,然后叫张国淦带上火枪,也跟我们一起走一趟!”

张臣见杨振做出了决定,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随即安排手下士卒进驻堑壕,与吕品奇商量着如何防御阵地。

过了片刻,张国淦带着火枪赶了过来,杨振随即领了胡大宝与张国淦下了一里坡,与等候在坡下的兔儿岛海盗一百余人,简单整了队形,就在东方初升的朝阳照耀下,缓缓往熊岳城的北门方向行去。

此时金色的阳光已经照在城上,从昨天傍晚开始就笼罩在熊岳一带的雾气已经散尽了。

杨振一行人,一百多个汉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又是故意大摇大摆地走在驿道上,根本没想着隐藏行踪,所以很快就被守卫在熊岳城北门上的鞑子哨位给发现了。

他们才下了一里坡,没走多远,隔着熊岳北门还有几百步,就听见远处的城门楼里传来了“叮叮咣咣”的锣声一片。

听到锣声,杨振站住,手搭凉棚,往熊岳城北门的城门楼上眺望,后面跟着的那支队形松散的兔儿岛海盗,也连忙停了下来。

虽然隔着老远,杨振在清晨的朝阳下,依然能够看见熊岳北门城头上有人影在奔跑,显然在传递消息,召集守城的人马。

“杨总兵!城上的狗鞑子已经发现咱们了!——咱们还要继续往前吗?!要是鞑子的骑兵突然冲出来,咱们跑不及,可就麻烦大了!”

杨振没有发话,紧跟在杨很身边的胡大宝先说话了。

不过他的这番话却立刻引起了张国淦的反驳:“怎么地啊,胡大宝?!鞑子还没出来你这就害怕了!?你这个兔儿岛岛主的威风,抖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

张国淦自从见面起,就看不惯这个胡大宝的嚣张模样,现在逮着了机会,见他不想再带队往前,立刻出言刺挠他几句,并发出讥讽的嘲笑。

“老子怕它个鬼啊!这不是——杨总兵在跟前嘛,万一鞑子骑兵冲出来,咱们撒丫子跑了,把杨总兵丢在这里,咱们不就得不偿失了吗?!”

张国淦与胡大宝你一句我一句正斗嘴,熊岳城内突然又传出了“呜——呜——”的低沉号声。

“这是牛角号!城里的鞑子要集结骑兵了!——走!我们再往前一段!等到鞑子城门开启的一刹那,你们不用等我号令,撒丫子往回跑就对了!”

听见城内传出的牛角号声,杨振制止了张国淦与胡大宝的嘴仗,立刻做出了决定,同时也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继续朝着熊岳城的北门走去。

杨振一边走,一边转脸对张国淦说道:“鞑子一般弓箭射程,约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即使在城头射箭,射程略远,也不会超过一百八十步!而你的火枪,有效射程当在二百步左右!

“所以,准备好你的火枪!给老子瞄准了城头上随便哪个鞑子!争取干掉他们一个!给我们来一个开门红!”

鞑子普通弓箭的射程,一般是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只有那些优中选优、精中选精的巴牙喇或者噶布什贤超哈,才能利用巨型步弓射出一百八十步左右的有效射程。

杨振不相信在这么个僻处辽南的弹丸小城里,会驻扎着镶白旗的巴牙喇或者噶布什贤超哈,所以经过了一番盘算之后,大胆地往前继续走去。

城头上的鞑子守军看起来并不多,大概二十来个的样子,他们看见城外突然出现的队伍仍在持续接近自己把守的城门,迅速集结到了城门洞上方的垛口处,一个个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又走了一段,突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但却射在了自己身前数步外的地面之上。

杨振连忙收住脚步,举起右手,示意身边和身后的人都停下:“这就是鞑子在城上的一箭之地了!再往前就到了他们的最大射程之内!”

就在杨振说话的功夫,城头上的鞑子爆发出一阵喊叫,紧接着就是一阵箭雨飞来,但却跟先前的那一支定位的一样,纷纷跌落到了杨振、胡大宝、张国淦的跟前。

可是即便如此,也吓得胡大宝他们身后的兔儿岛众海盗惊慌失措,叫喊着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气得胡大宝转头跳脚大骂。

然而,就在鞑子箭雨落地、兔儿岛群盗喊叫后退的同一时刻,紧跟在杨振左边的张国淦却突然冲着城门欺身上前,并吼了一声:

“瞧好吧!”

听见张国淦的吼声,杨振、胡大宝连忙转身去看,就看见张国淦双手举着火枪,趁着城头上的鞑子射箭又取箭的空档,往前连窜出了好几步,然后冲着城头垛口人头攒动的地方“砰”地就是一枪!

随着一团白色的硝烟爆出,城头上传来一阵惊呼,城头的鞑子们哇哇乱叫之中又是一阵箭雨射了下来。

不过,开了一枪的张国淦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在他的身后地面上一溜的箭支落地,但却没有一支射中他。

“射中了!射中了!啊哈哈哈哈——!”

张国淦一边兴奋地高喊着、大笑着,一边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退回到了杨振等人的这一边。

与之相应的是,胡大宝先前有点胆怯后退的海盗队伍中,却也随即爆发除了一阵欢呼呐喊之声。

大家都看到了城头发生的混乱,看到了一队鞑子之中有人在枪声里仰面倒下。

这个不可思议的场面,让胡大宝及其部众的士气顿时为之一振。

杨振所部官军火枪的射程,居然超过了鞑子弓箭的有效射程,这点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这一点是他们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尤其是胡大宝,一想到自己的手里已经有了这样的火枪二十杆,当下他的胆气也是为之一壮,学着张国淦的样子,趁着鞑子箭雨落地的一刹那,同样欺身上前,冲着城头就是一枪。

而胡大宝手下已经换上了燧发枪的亲兵队,看见自己的老大这么做,立刻有样学样,趁着城头鞑子箭雨落地的空档,上前开一枪即立刻后撤。

就这样,城头与城下,你来我往,隔空打了几个回合。

期间,枪法精湛的张国淦又射中了一个鞑子,引起城头上的一阵混乱。

而自诩枪法精湛的胡大宝和他的亲兵队虽然打了几轮,但却只有几个特别胆大靠前的将弹丸射进了城头的鞑子中间,其他的全部落空。

不过枪声大作,硝烟弥漫,你来我往之下,声势却也骇人。

张国淦、胡大宝以及胡大宝麾下亲兵队利用火枪与城头上的鞑子隔空过招、打得不亦乐乎,这时,一直盯着熊岳城北门动静的杨振,发现熊岳城的北门一阵晃动,紧接着就是吱吱嘎嘎地一阵沉重的响声传来,原本严丝合缝的包铁城门,突然从内打开了一扇!

“胡大宝!张国淦!停火,停火!城门开了!准备后撤!全员后撤!扯呼!扯呼!”

第一八四章 靖东

杨振看见城门突然打开,立刻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为了让胡大宝麾下的海盗队伍听懂自己的命令,杨振也不管对不对头,连扯呼这样的土匪黑话都用上了。

喊完了扯呼,杨振已经看见城门开出,冲出一批黑马,当下立刻转了身,拔腿就跑。

胡大宝、张国淦自是有样学样,立刻紧随其后,其他的海盗队伍本来看这种隔空过招,看得正热闹,突然见自家头领转身就跑,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再看城门开处冲出一批披着马甲的鞑子骑兵来,自然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惊叫着转身就走,一边飞奔着,一边喊叫着:

“鞑子骑兵!鞑子骑兵来了!快跑啊!”

整个溃败逃散的场面不带有一点表演的痕迹,真是活脱脱的一副官军民壮遭遇鞑子之后丢盔弃甲的怂样!

而且,由于场面转换太过于突然,有一些掉了队、落在后面的兔儿岛海盗弟兄,倒了大霉,不断被紧追而来的鞑子骑兵追上,或者被鞑子骑兵的弓箭射死,或者被鞑子骑乘的战马踩死。

多亏了一里坡的松山军阵地离他们这些出面诱敌的人马够近,要不然的话,就真的会像胡大宝之前所说,跑不及,麻烦就大了。

杨振、胡大宝、张国淦都属于身高腿长的类型,他们战场经验足,见机也早,属于最早一批往回跑的,当然也成了最先一批跑回一里坡阵地里面的一部分。

杨振奔跑着,冲过了虎蹲炮阵地之上预留的通道,一边穿过八字壕拱卫着的驿道,一边高声传达着准备开火命令:

“邓恩稳住!准备点火开炮!稳住!准备点火开炮!李禄准备投弹阻敌!把握时机,干他娘的啊!”

杨振飞奔着,一口气穿过了当道设立的虎蹲炮阵地,穿过了李禄领着大队人马驻守待命的八字壕,一直跑到一里坡上的工字壕第一道阵地,翻过胸墙,跳进壕沟,才算是停下了脚步。

他一边趴在了地上喘着大气,一边呼哧带喘地对前来扶他的张臣和吕品奇说道:“引来了!把鞑子引来了!准备战斗吧!”

杨振话音刚落,就听见坡下的虎蹲炮阵地上传来了一阵轰鸣的炮声:“咣!咣!咣!”

先是接连三声炮响,紧接着又是“咣”“咣”两声轰鸣声传来。

杨振连忙从壕沟里爬起来,趴在工字壕的第一道壕沟胸墙上往下看,就看见邓恩和他的炮队士卒正在抱头鼠窜,跟着那些跑在最后的兔儿岛海盗一起跳进了驿道两边的八字壕里。

紧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的鞑子骑兵队形,也被五门虎蹲炮的散弹突然打得人仰马翻,一片大乱。

原本一个牛录、三百人的鞑子披甲骑兵,沿着还算宽敞开阔的的驿道冲过来,形成的黑压压一片的密集队形,在虎蹲炮几乎面对面的散弹攻势之后,顿时稀疏了不少!

有的鞑子骑兵中弹落地,有的鞑子骑兵紧急勒马,只有一部分后面的鞑子骑兵不明就里,继续冲进了八字壕怀抱的阵地。

五门虎蹲炮响过,炮位所在的地方已经是空无一人,鞑子骑兵似乎是意识到了眼前的虎蹲炮不可能再打响,因此在短暂的停滞过后,立刻又嚎叫着策马往前冲来。

二百多骑呼啸前行,穿过虎蹲炮与虎蹲炮之间的通道,连绵不绝地,朝着山坡上的制高点冲去,声势骇人至极,

杨振看见鞑子骑兵悍不畏死,心中大喜,又担心李禄错过最佳时机,就在一里坡阵地上的壕沟里,跳脚高喊:

“李禄!投弹!投弹!快投弹!让他们尝尝飞将军的厉害!”

此时此刻,八字壕里的李禄所部,根本不需要杨振遥控指挥了,在鞑子骑兵呼啸而过的马蹄轰鸣声中,他们也根本听不见杨振的喊叫。

就在杨振跳脚大喊的同时,鞑子骑兵如同一条长龙,瞬间冲过了虎蹲炮所在的阵地,与此同时,驿道两侧的八字壕里也在刹那之间就丢出了数十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

“嘭”“嘭”“嘭”“嘭……”

一枚枚冒着白烟的手榴弹,落入到鞑子骑兵行列中间,然后又一个接着一个炸开了花,发出一阵阵一片片的巨大声响。

此时身在一里坡顶上壕沟里的杨振等人,都能感受到成片的手榴弹炸开所造成的地面巨大震动。

有的手榴弹,落在工字壕附近的地上之后才炸开,炸起来的沙土,扑簌簌地落下来,弄得大家满头满脸都是。

杨振靠墙蹲在壕沟里,抹掉脸上的泥土,抹不掉脸上灿烂的笑容,而吕品奇及其部众的脸上除了来不及抹掉的泥土之外,更是满脸的震惊与合不上的嘴巴。

“火枪队!开火!开火!”

一直冷静沉着的张臣,在这个时候,不失时机地大声指挥着麾下的火枪队左右翼士卒们,端着火枪,对着冲在最前面的鞑子骑兵“砰砰砰”地开火了!

整个一里坡的阵地上人喊马叫。

一个个手榴弹从八字壕里不断地被投掷出来,投到鞑子有点进退两难的队伍中间,将一时间根本无处闪躲的鞑子战马与骑士炸翻在地上。

好不容易冲过了炮阵,冲过了八字壕,眼看就要冲上一里坡阵地的鞑子骑士,又被突然从地下壕沟里站起来开枪的火枪队击毙在工字壕的第一道胸墙之前。

这一切事情的发声,其实就在杨振的几个喘息之间,等他完全平复了呼吸,拄着自己的火枪,再次从壕沟里站起来的时候,鞑子骑兵貌似势不可挡的冲击之势,已经被彻底遏制住了。

杨振端起手中的火枪,瞄准了鞑子人群中的一个,“砰”的一声,开了自己在此战中的第一枪,将一个挥舞着马刀呼喊指挥的鞑子击落马下。

杨振开了这么一枪之后,吕品奇也早从震惊之中回过神了,大声呼喝着自己的手下利用手中的强弓硬弩射杀着仍然不住往前冲击的鞑子骑兵。

驿道终究是驿道,并不是一个开阔的战场。

鞑子的骑兵在这里固然施展不开,没有办法迂回包抄,可是特殊的地形,同样也限制了杨振统带的人马,让他们无法把眼前占据的优势立刻扩大。

但是,眼前这个混战的局面,对杨振一方绝对有利,只要鞑子仍然不知死活地往前冲击,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将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所以,杨振并不着急,开了一枪之后,转身蹲在堑壕里,继续给自己的火枪装填火药和弹丸。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阵地上传来一阵鞑子叽里咕噜的叫喊声,一直在堑壕里负责保管杨振弹药补给的麻克清听见这个声音,突然对杨振说道:

“总兵大人!鞑子章京死了!鞑子马上要撤回了!”

杨振听了这话,一拍额头,说道:“哎吆!老子竟然忘了你麻克清会说鞑子鸟语了!——你快用鞑子鸟语向他们喊,就说咱们是大明官军征东先遣营!他们要是跑了就来不及了!”

麻克清听了这话,连忙站起,就要喊出去。

不过,就在杨振身边的吕品奇、胡大宝等人都是一惊,齐声喊道:“大人且慢!”

胡大宝阻止了麻克清喊话之后,还接着说道:“大人你让他这么一喊,咱们不就全暴露了吗?!”

吕品奇这个时候也对杨振说道:“大人你暴露了征东先遣营的身份,恐怕不久之后,鞑子就要派出大军去松山城报复咱们了!何必惹下这个麻烦?!”

“好吧!那就这样——麻克清,你立刻大声喊过去!就说大明辽西官军靖东营你祖爷爷在此!立刻下马投降,献出熊岳城,可以任他们满鞑子离去!否则的话,等咱们靖东营破了熊岳城,城里满鞑子鸡犬不留!哈哈哈哈!”

杨振冲着麻克清喊出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心情没来由地畅快无比,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麻克清也再不犹豫,就在吕品奇的目瞪口呆和胡大宝的不明所以之中,将杨振这番话用鞑子的女真语喊了出去。

此时此刻,冲击一里坡未果的鞑子骑兵,已经发现势头不对,对方主力可不是海盗,己方很可能中了埋伏。

因此,在阵地前来回冲撞的鞑子骑兵,听了麻克清用女真话喊出的劝降话语之后,很快就呼喊着调转了马头,沿着来时路,拼死冲出了杨振精心布置的伏击圈。

第一八五章 生死

鞑子骑兵来得快,去得也不慢,从他们出城追击而来,到他们留下一地的死伤转身仓皇而去,一共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但是,他们一前、一后的两次冲击,以及期间在伏击圈内滞留的一段时间,还是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一开始以密集队形气势汹汹、疾驰而来的三百骑鞑子披甲人,能够躲过虎蹲炮的散弹攻势,躲过八字壕里的手榴弹攻势,并且躲过工字壕前面的火枪和弓箭攻势的,到最后狼狈逃回城中的,只剩下区区百余骑。

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马,是带着或轻或重的伤逃回去的。

铁皮手榴弹炸开之后形成的弹片,杀伤范围很大,但是造成的杀伤,多不是致命伤,很少直接导致人马的死亡。

在这一点上,手榴弹不如虎蹲炮的近距离散弹攻势,甚至也不如火枪鸟铳在近距离击中鞑子人马造成的伤亡。

可是,手榴弹最大的威力,却正在于它的杀伤半径大,一炸就一片。

它所造成的的伤害,虽然不足以当场让人毙命,但却足以让受了伤的人马,短时间内丧失战斗力。

鞑子骑兵气势汹汹而来,最后狼狈逃窜而去,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片欢呼,也留下了一地哀鸣。

杨振及其所部松山军的士卒们,还有胡大宝的兔儿岛海盗队伍,看着鞑子仓皇退去,立刻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之声。

尤其是胡大宝的兔儿岛海盗队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战场形势瞬间逆转的惊人场面,当初看见鞑子骑兵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而来,人人都是胆战心惊,斗志全消,只恨爹妈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

此时再看鞑子一脚踢在了铁板上,顾不上带走一地伤亡的人马狼狈逃回城中,这些多少年东躲西藏没有打过胜仗海盗队伍瞬间士气爆棚,争先恐后地爬出了壕沟,去抢鞑子留在战场上的人马武器。

杨振看见眼前大局已定,也没有下令制止,而是跟着众人一起跳出了堑壕,从麻克清的手中接过他替自己保管的手斧,朝着距离最近的一个鞑子走去。

那鞑子被压在自己的战马下面,痛苦地呻吟着,想要从倒毙的战马下挣扎出来,他头上的箭盔已经不知道掉落到何处去了,一根金钱鼠尾随着挣扎的上身不住地摆动。

杨振快步上前,抡圆手斧,嚓地一声砍下一颗圆滚滚的脑袋来。

紧随其后的麻克清,同样眼疾手快,一把抓起那根金钱鼠尾,将杨振砍下的头颅拎在了手中。

吕品奇所部人马、张臣麾下的火枪队士卒,以及李禄、安庆后等人的手下,也纷纷从壕沟里出来,争抢着杀死那些负伤落马的鞑子,砍下他们的首级,捡取他们的武器,甚至剥下了他们的盔甲衣物。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一里坡的战场上,再也没有一个活着的鞑子了。

吕品奇、李禄、张臣、胡大宝这几个将领,各自留下了自己的人马继续清理战场,收集战利品,本人逐渐聚拢到了杨振的身边。

此时这几个人的身上都是鲜血淋漓,脸上却都是掩饰不住的笑容,因为他们身上的鲜血,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血,而是在砍取鞑子首级的时候溅到身上的鞑子鲜血。

“大人!战场清理差不多了!此战各部实得满鞑子披甲人首级一百八十七颗!鞑子死伤战马一百三十一匹!俘获鞑子可用战马四十二匹!

“另有可用镶白旗帽盔、棉甲各计一百八十七副,鞍蹬马具各一百八十七套,长枪、马刀、筋角弓,各计一百八十七具!”

张臣一来到杨振的身边,就立刻向杨振报告了整个这一战的斩获情况。

说完了这些喜报,张臣的语气从欣喜畅快转为低沉下来,看了看杨振的脸色,然后接着说道:

“我方也有一些伤亡!刨去各部轻伤者不计,胡大宝所部弟兄,战死二十二人!安千总所部民壮,被鞑子射死在堑壕里三人!战死弟兄合计二十五人!”

听了这些话,杨振的脸色也有之前的喜悦,一转而为沉重,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然后说道:

“战死的兄弟,记得安排人马把他们的尸首都收了!兔儿岛的送回兔儿岛!松山城的,先带回兔儿岛,将来火化了,把骨灰带回松山城!有家属,将来一定厚给抚恤!”

这一回张得贵没有跟着前来,经验丰富、心思缜密的张臣虽然职位相对卑微,但却在杨振的支持之下,渐渐地成了杨振麾下各部的大管家。

对于这一点,吕品奇、李禄这些职位远在张臣之上的松山军将领,也都没有二话。

杨振说完前面那番话之后,转头看着情绪变得有点低落的胡大宝,对他说道:“胡兄弟!你也不要难过!兔儿岛阵亡兄弟的这个仇,我杨振一定会替他们报了!将来我们破了熊岳城,破了许官堡以后,俘获了鞑子的包衣阿哈,优先双倍补充给你!”

“是啊!自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胡兄弟还请节哀顺变,咱们这是第一场,接下来还有很多大事要做啊!”

吕品奇这一回共有八十名部下参战,除了一个中箭负伤之外,其他人全都完好无损,而立下的功劳却是前所未有,这个结果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此时,他见死伤最重的队伍是兔儿岛的海盗,心里其实也并不怎么在意,所以接着杨振的话头,开口劝慰胡大宝,与此同时,也把众人的思绪重新拉到了接下来的战事安排之上。

“没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死鸟朝上,不死万万年!也是这些王八羔子活该倒霉,脑瓜子转得慢不说,还他娘的跑不快!让鞑子追上了,怨得谁来?!”

胡大宝听了杨振和吕品奇先后说的话,心里逐渐放下了此事。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死的那些人,几乎都是因为在诱敌回来的路上掉队被鞑子骑兵追上射杀的,若是他们能够跟上大队,及时跑回一里坡,那就不会死在半道上了。

这个结果可真是怪不得杨振,也怪不得别人了,而且杨振也承诺了将来会给他补充俘虏的汉人包衣,只要将来手底下人马不少,他也犯不上现在斤斤计较。

想清了这些以后,胡大宝接着说道:“接下来,杨总兵有什么吩咐,有什么安排,杨总兵你尽管说!我胡大宝要是皱一皱眉头,也配不上杨总兵你叫我胡大宝一声兄弟!”

听了胡大宝这话,杨振冲他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了看熊岳城的方向。

此时东方升起的太阳,已经越过了熊岳城的城头,先前笼罩在这一带的雾气就像从未有过一般,早就消散无踪了。

杨振望着熊岳城紧闭的北门,想了想说道:“接下来,我们就照之前的安排行事!——张臣!胡大宝!你二人各带所部,赶回南门外的堑壕处待命!

“吕老兄!李禄!你二人与我一起,先到西墙下的堑壕处看看情况,若是城中鞑子不往许官堡派出信使求援!我们就炸他一段西墙再说!逼着他们派出信使求援!”

说到这里,杨振又看了看跟在自己身侧的金士俊,对他说道:“金副官!你领着胡骝他们一队人马!还有安庆后他们的民壮营弟兄!继续留守这里!城中鞑子若是再出北门,这个一里坡,暂时就靠你了!”

杨振不认为城里的鞑子还敢再出北门来攻一里坡,可是凡事架不住个万一,万一鞑子回城之后不甘心,再次征召了人马出城来战呢。

所以,杨振此时嘱咐金士俊带人留守一里坡,他把话说得极其庄重严肃。

说到底,杨振也是不希望在解决许官堡的那股天助兵二鞑子之前,让自己前来此地的消息外泄,引来盖州方向的其他镶白旗大军讨伐自己。

好在金士俊跟着其父金国凤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见杨振说得庄重严肃,同时其他人也都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当下也不含糊,立刻抱拳躬身说道:

“请总兵大人放心!卑职人在,阵地就在!卑职等,誓与一里坡阵地共存亡!”

杨振看着金士俊,点了点头,然后招呼了众人,一起从一里坡的阵地上下来,利用那些缴获的战马,驮着虎蹲炮和战场上清点出来的其他战利品,快速往南,往响水河的方向行去。

第一八六章 炸城

熊岳城往北,是一片片连绵起伏的山岭,除了那条明修的驿道之外,再没有其他正经的道路可走。

但是往南看,却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平原,下了驿道,便是荒野,荒野上面有树丛,有杂草,有水泡子,还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响水河畔。

这条羊肠小道,早在之前清晨各部往北门外集结的时候,张臣、胡大宝,还有李禄,带着人马刚刚走过,此时回程,自是轻车熟路。

众人往南走了没有多久,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很快李禄就跑回来向杨振报告,说是之前挖掘壕沟的地方到了。

杨振传令张臣、胡大宝他们继续前行,往南门码头方向去,并让他们把石桥子那边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回来。

与此同时,杨振也让吕品奇率领所部选锋,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先回船队停泊处,而他自己则带着亲随人马与李禄的掷弹兵队留在了原地。

“大人啊!咱们壕沟都挖好了,直通鞑子城墙根下!万人敌也早埋在墙脚处了!接下来就等大人一声令下,咱们就可以炸了狗鞑子的城墙了!

“到时候,咱们先遣营的弟兄们一拥而上,熊岳城可就是咱们的了!大人为何要把其他人都遣走了呢?!一旦炸塌了城,咱们又人手不足,岂不是错失了破城的良机?!”

杨振刚把留守此处壕沟的潘喜叫过来,潘喜就当面“质问”起杨振的意图来了,杨振的做法有点让他想不通。

“你小子懂个屁!大人的安排,岂是你能猜透的?!让你小子干啥你去干就得了,问那么多做什么?!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杨振还没开口,李禄先呵斥起潘喜来了。

其实李禄自己心里也有疑问,只是他不愿意说出来罢了,此时见潘喜这个新晋千总见了杨振开口就问,连忙出言呵斥他不懂规矩。

杨振看李禄出声呵斥潘喜,不过李禄的脸上却是一点怪罪的意思都没有,当下知道他们心中皆有此疑问,于是笑笑说道:

“现在看来,咱们直接炸了城墙冲进去,并不会太难!城中镶白旗鞑子的驻防牛录人马不会太多,方才一战,又已折损过半,咱们也有机会直接拿下熊岳小城!

“不过呢,暂时留着它,也有留着它的好处!等它把许官堡的天助兵二鞑子,引到了我们的第二个伏击圈,熊岳一带可就是我们说了算了!

“到了那时候,熊岳小城,内无强兵,外无援军,它就成了孤城一座!对我们来说,也就是一道盘中餐而已,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岂不是好?!”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跟在身边的李禄、潘喜、麻克清等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咱们此行,深入敌后,重在杀其丁口,乱其后方,而不在破其城池,夺其土地!

“等到将来,咱们杀光了东虏及其狗腿子的有生力量,东虏鞑子盘踞的城池,总有一天会回到咱们的手中!”

已经在西城墙下的壕沟里挖沟兼蹲守超过三个时辰的潘喜,灰头土脸,满身泥污,此时听了杨振的话,犹自似懂非懂,接着问道:

“那么——大人!咱们到底还炸不炸这段城墙了?!”

“——炸啊!当然要炸!只不过——不是现在,至于什么时候炸,咱们得等南门的消息!”

杨振见潘喜并非那种一点就透的人,也就不再多说下去了。

他倒是很想将自己手下的这些小军官们,全都培养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但是现在看来,要想做到这一点,并不是那么容易。

首先自己懂得就不多,眼下只是仗着一点洞察历史走势的眼界和优势,才能够针对各种复杂的情况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处置。

然而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却很难拥有这种远远超越了他们所处时代的眼界和见识。

这就让真正意义上的心有灵犀式的沟通,成为了一种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且说潘喜听了杨振的话,有点一根筋的他,犹自不肯罢休,喃喃自语似地问道:“得等南门的消息?!咱们等南门什么消息?”

杨振听了这话,也只好摇头苦笑,这个掷弹兵队的潘喜在设计制作各种火药弹上很有天分,可是在兵法谋略上却是七窍开了六窍,就剩一窍不通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禄突然说道:“大人!南门的消息来了!”

杨振和潘喜闻言立刻起身去看,就看见一个人影,猫着腰快速地穿越草丛和土丘,从南面奔跑过来。

杨振仔细定睛一看,看出来那个来人正是张臣手下的那个把总李守忠。

那个李守忠像一条细犬一样,身材瘦小又跑得极快,只几个起伏之间,就跑到了杨振等人所在的壕沟边上,一个纵身,越过一片突出的草丛,直接跳进了壕沟之中。

“大人!张守备派小的前来报告南门消息!俺们到了之后,问遍了兔儿岛留守人员!自从昨夜咱们在南门外设立暗哨到现在,南门内无人出入!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过河南下!”

那个李守忠刚在壕沟之中站稳,见了杨振就立刻竹筒倒豆子,口条极其利索地将张臣让他带来的消息说将出来。

听了李守忠的这番话,杨振转脸看向潘喜,笑着说道:“喜子!这就是咱们要等的南门消息了!你现在可以炸城去了!但是不要着急,先炸上一颗试试,看了结果再说!”

“好嘞!大人你就在这儿瞧好吧!”

潘喜听了杨振的命令,当即喜形于色,领了命令,转身就走。

这个时候,杨振转过身又对李守忠说:“你现在就回去,告诉张臣和胡大宝,这边炸城之后,城中鞑子即有可能派人出城求援!让南门外所有人员潜藏隐蔽,不要暴露!”

李守忠当着杨振的面儿,将杨振的话重复了一边,直到杨振点头认可,方才拱手而退,很快就又消失在壕沟外面的草甸子里了。

李守忠领了命令刚走,杨振就听见,不远处的西城墙头上传来一阵鞑子的喊叫,叽里咕噜的一通喊叫,也听不清他们在喊些什么。

但是其中的惊慌失措,杨振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却也是一听便知。

杨振知道,这是潘喜安排的人手正在迅速通过壕沟接近熊岳城的西墙墙根引发的混乱。

当下他也连忙躬了身,领着李禄等人,沿着通往城墙的壕沟摸了行了过去。

沿着李禄、潘喜、安庆后所部之前挖出的壕沟往前行了百余步,就看见壕沟墙壁的一处凹洞中,蹲着几个先遣营掷弹兵队的老兵在那里渗透张望。

几个老兵看见杨振亲自前来,连忙挥手示意,阻止他们继续往前,就在这个时候,城上射来的箭支“嗖”“嗖”“嗖”地飞来三支,全部钉在了杨振等人的眼前,吓得李禄拉着杨振连忙后退了数步。

与此同时,杨振也听到了“哚”“哚”“哚”“哚”的数声声响,显然是城墙上射下的箭支钉在了盾牌或者门板上发出的声音。

这个时候,李禄说道:“大人!城上的箭能够覆盖这里,咱们不能再往前了!”

说到这里,李禄似乎看出杨振脸上的疑惑,接着说道:“今日清晨卑职带人去一里坡的时候,叮嘱潘喜他们派人回船拆了甲板备用!看来,他们已经做了准备!”

果然,李禄话音落下没过多久,就听见潘喜呼喊的声音传来:“快撤!快撤!快他娘的撤!”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看见潘喜在前,其他几个人在后,共同举着一块门板模样的东西,从壕沟靠近城墙的那头往自己所在的方向快速跑来。

杨振见状,担心阻挡他们的通路,连忙拉着李禄站起来,极速后退,然而他才刚刚站起来,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紧跟着一阵颤动,直接将立足未稳的他和李禄全都摔到了地上。

就在摔倒的那一刻,杨振亲眼看见前方不远处高大的城墙哗啦啦地掉下了一大片青砖和条石。

再接着,杨振眼前一黑,被飞过来的一堆东西给压在了下面。

第一八七章 活口

“大人!大人!大人啊……”

“我没事儿!别他么嚎了,我没事儿!”

就在杨振看见潘喜他们高举着木板向自己迎面跑来的一刹那,潘喜顶着木板接近城根亲手点燃的一颗万人敌炸响了。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声响一起来的,还有剧烈的冲击和震动,来自身后的剧烈冲击和震动将潘喜他们瞬间掀翻在地。

他们高举在头顶上挡箭的木板也在那一瞬间飞了出去,混合着震荡翻飞的大量沙土,将杨振、李禄等人拍在了下面。

幸亏李禄潘喜他们之前挖掘的壕沟比较狭窄,刚够一人通过,两人并肩而行就有点费劲,而他们举着的木板又比壕沟宽大,震荡之中脱手飞出,一边落在了沟里,另一边却架在了沟沿上。

要不然的话,这一回,杨振、李禄等人恐怕就要被砸出个好歹来了。

“潘喜!你他娘的怎么搞的!?这一回要是伤到了大人,你立多少功劳老子也饶不了你!”

“是!是!是!李游击骂的对!李游击骂的对!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李禄一边骂着潘喜,一边儿与潘喜一起,连忙把压在木板下面的杨振搀扶起来,怕打着杨振身上的沙土。

此时的杨振也没心情去理会李禄和潘喜他们,从壕沟里重新站起来之后,连忙去看远处的城墙,只见原本看起来高大坚固的城墙,已经被炸塌了一大片。

只是西城墙上,并没有炸出来任何一个缺口,方才轰然倾塌下来的那一大片,却是外墙包裹着的老旧城砖和鞑子后来修补的一部分城垛马面。

这个时候,李禄和潘喜他们也顺着杨振的目光,看到了熊岳西城墙的变化。

“哎呀——!太他娘的可惜了!居然没有炸塌它!”

“怎么办?!大人!——要不要现在趁乱再给它来上一颗!”

潘喜和李禄看了不远处熊岳西城墙的情况,一个跺脚挥拳,遗憾不已,一个立刻请示接下来何去何从。

此时此刻万人敌爆炸造成的烟尘,还没有落定,城墙上的包砖包石炸塌以后露出来的夯土,仍然在哗啦啦地往下掉。

原本在城头上聚集着往下射箭的鞑子守卫士卒,在爆炸之中有一批人摔下了城头,有几个被掩埋在了砖石废墟之中,有几个摔在了地面上,挣扎着不停地哀嚎呻吟。

“不用再炸了!炸成这样刚刚好!”

杨振先是对李禄说了这番话,然后转头对着潘喜说道:“喜子!看着墙根那几个掉下里的鞑子没有?!你再回去一趟!别全杀了,留一个活口带过来!”

西城墙上的鞑子本就不多,炸塌了一段外墙的砖石墙面之后,城头上有一段已经无法立足,原来守卫这一段的鞑子要么掉了下来,要么就是闪到了很远的地方。

潘喜听了命令,招呼了附近的弟兄扭头就走,也不管城头上有没有弓箭射过来,只猫着腰,弓着身,沿着壕沟往那段城墙根下的砖石堆冲去。

倾塌的墙面形成了大量的土石,堆积起来,堵住了一段城墙下的壕沟,掩埋了一处距离较近的万人敌埋藏点。

但是尚有几个没有引爆的万人敌埋藏点,仍然完好无损。

仿佛只是转眼间功夫,潘喜带着人奔到了城墙根,匆匆查看了其他几处万人敌埋藏点以后,很快就来到了倾塌墙面下方。

几个掷弹兵队的老卒手起刀落,将掉下来露在外面的鞑子逐一杀死,割了首级带上,然后将其中一个情况较好的鞑子拖下了壕沟,并把那人一路朝着杨振等人立足处拖拽过来。

这个时候,杨振已让人把麻克清叫到了身边,他要麻克清问问,看看能不能从鞑子活口的嘴里问出一些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来。

没过多久,潘喜他们满身血污地拖拽着一个丑陋矮壮的鞑子走了过来,最后将那个叽哩哇啦不住叫骂着的鞑子扔在了杨振面前。

那鞑子显然摔折了双腿,下半身委顿在地上不能动弹,只剩下上身和头颅能够活动,头顶和脑后各留一根金钱鼠尾,脸上满是灰尘,一双小眼睛兀自恶狠狠地扫视着杨振等人,张着那个满是胡茬和黄牙的大嘴巴嘶吼着什么话。

杨振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鸟语,不过能猜到他说的准不是什么好话。

杨振见那鞑子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吼个不停,心中不爽,当即上前一步,砰地一脚踹在那鞑子脸上,瞬间踹得那鞑子口鼻窜血。

趁着那鞑子捂着口鼻安静下来,杨振对站在身边的麻克清说道:“麻六!你问问他!现在的熊岳城里,是何人做主?有多少男女丁口,又有多少满洲牛录?”

麻克清听了这话,立刻走近那鞑子,冲着他叽哩哇啦地大声喝问了起来。

麻克清将杨振的话转变成了女真语说出去,那鞑子显然也听懂了,但却并不回答,而是继续狠狠地看了看杨振,看了看其他人,突然呸地一声将嘴里带血的吐沫朝着杨振吐了出来,嘴里还乌拉乌拉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血沫子就吐在了杨振的脚下,差一点儿就吐到了杨振的脚背上。

麻克清见状,立刻就是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了那鞑子的脸面上。

那鞑子的口鼻处,本就已经挨了一脚,此时脸面上又挨了一脚,顿时鼻青脸肿起来,仍是不住地叫骂。

杨振也不去管他骂的是什么,只对着麻克清说道:“你再对他说,只要他能好好地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考虑一会儿就放他回去!让他和他的妻子儿女家人团聚!”

麻克清立刻将杨振的这个话变成女真语,说给了那个鞑子。

那鞑子听了,努力睁开他那已经肿成了一条缝的小眼睛看着杨振,仿佛是在确定眼前这人承诺的可靠性,但是他总算闭了嘴巴,不再叫骂了。

那鞑子不再挣扎叫骂之后,麻克清又把之前问过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这一回那鞑子闭着眼想了想,最后又努力睁开眼,冲着麻克清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

过了片刻,麻克清转脸对杨振说道:“大人!他说城里坐镇领军的镶白旗主子爷——不对,是熊岳城里镶白旗狗鞑子的最大头目,是镶白旗五甲喇章京之中的一个甲喇章京彰库善!

“他说,现下熊岳城里有一个满洲镶白旗的驻防牛录,那个牛录章京刚在北门外被咱们的人打死了!

“除了这个驻防牛录以外,城里还有彰库善刚从盛京城里带回来的一批新得恩典的阿礼哈超哈!剩下的,就是驻防牛录和新来阿礼哈超哈的家眷,还有一些新得的没下庄子的阿哈!”

麻克清说完这些话,停顿了片刻,接着又对杨振说道:“大人!小的曾在鞑子那边做过厮卒阿哈,知道一些鞑子的做法!

“一地的驻防牛录,多由满洲八旗旗丁充任,可以携带家眷!那些立了功的披甲人,也就是阿礼哈超哈,一旦因功分了土地,得到了赏赐的庄子,就能单独开门立户,编成新的牛录!

“至于他们从关里抓来的汉人,就成了新编牛录披甲人的包衣阿哈!这些披甲人专门负责外出打仗,家里的所有轻重活计,都要靠分得的包衣阿哈给他们打理!没下庄子的阿哈,就是待分配的阿哈!”

麻克清怕杨振听不明白,就多解释了几句。

这一回,也是多亏了杨振把麻克清带在了身边,要不然的话,他还真是弄不明白满洲八旗这些门道。

杨振听了麻克清的翻译,又听了麻克清的解释,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脑补,总算是对眼前熊岳城里的情况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了解。

彰库善是满洲镶白旗旗下的一个甲喇章京,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小小的熊岳城里,而他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要为一批新立功勋的披甲人在熊岳附近主持分配土地庄田。

想到这里,杨振心里一惊,当下急忙又对麻克清说:“再问问他,跟着彰库善新来的阿礼哈超哈一共有多少人?加上那些没下庄子的阿哈,一共有多少人?!”

第一八八章 夺桥

很快,麻克清冲着那个鞑子又是一阵喝问,而那个鞑子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也对着麻克清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

紧接着,麻克清对杨振报告说:“大人!来的是一个牛录!他说彰库善带着这批阿礼哈超哈来这里,是因为这一带一直闹海盗,他们要在这里编配一个新的牛录,准备清剿这一带的海盗!

“至于新来这里的包衣阿哈有多少,他说他不清楚,只说随行的阿哈们都是这些披甲人今年从关里带回来的,他们有男有女有孩童,总之青壮丁口有很多,我们要是攻城,不可能打得赢他们!”

杨振听了这话也不气,不过心里多少有了点数,接下来他又让麻克清连续问了那个鞑子几个问题。

比如,两白旗在辽南这一带一共有多少驻防牛录,海州、盖州、复州、金州分别由谁镇守,以及镶白旗的旗主豫亲王多铎眼下是在盛京还是在盖州。

但是对于这些问题,那个鞑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来了。

或许是他不愿意说,又或许是他这种地位卑微的镶白旗旗丁,根本没有资格获知这样的消息,总而言之,他对杨振接下来的问题简直是一问三不知。

那么既然如此,后果自然也就比较严重了。

连着几个问题答不上来,那个鞑子也有点慌张了,看向杨振等人神色就有点惶恐了,不住地说着一些什么。

麻克清看着杨振,等着杨振的决定,而其他几个人也都看着杨振,看杨振到底是按照承诺放了这人,还是把他怎么着。

东虏落到了杨振的手里,除非他有继续利用的价值,否则的话,杨振又怎么会放过呢?!

看着那个鞑子,杨振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容,已经知道杨振脾性的李禄和潘喜见杨振如此,也都跟着笑了。

到了这个时候,麻克清也知道了杨振的意思,随即自己保管的杨振斧头朝着杨振递了过去。

杨振见状,没有伸手去接斧子,而是冲着麻克清努了努嘴,示意让他动手。

杨振这么一做,在场的其他人都是看着麻克清,都在看他怎么做。

麻克清的身份很尴尬,他虽然同是辽东汉人出身,但却在满清那边当了多年的二鞑子。

他被杨振俘虏之后,剪掉了头顶上的小辫子,重新做回了汉人,杨振虽然也很信任他,对他一视同仁,但是在先遣营里,在松山城里,知道他之前身份的其他人,却始终对他充满了怀疑。

这让他既很无奈,又很不甘心。

眼下,他见杨振这么做,瞬间就知道了杨振的意思,这是要让他多少鞑子,以便取得大家的信任,尽快融入先遣营。

想到这里,麻克清再不犹豫,立刻收回递出斧子,双手持住了木柄,朝着那个一脸惊恐的鞑子猛地劈了过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麻克清手里的斧子,正劈在那个面部肿成了猪头、下半身不能动弹的矮壮鞑子头顶上。

斧子卡在脑壳里,红白之物溅出一片,那鞑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已是瞬间毙命。

“哎呦——!我说麻兄弟啊,你这么一下子,可真是白瞎了这颗上好的满鞑子首级了!”

就在一旁的潘喜,看见麻克清麻溜利索地砍死了那个鞑子,嬉皮笑脸地打趣着他,一边抽出了腰刀上前,三两下割取了首级,丢给手下拿着。

杨振这边刚完事儿,正要招呼大家回返来处继续等候南门的消息,一直盯着南边观察的李禄突然说道:

“大人!快看!李守忠回来了!”

杨振连忙扭头去看,只见李守忠那个瘦猴子一样的身影,正在快速奔向原来接头的地方。

杨振见状也并不在犹豫,立刻招呼了众人,沿着壕沟往西急行,刚到地方,就见李守忠已经在壕沟里等候着了。

“大人!鞑子派人出城了!一共两骑,过桥往南去了!张守备带着咱们躲在壕沟里,看的清清楚楚!张守备顺便让小的前来请示大人,咱们何时拿下石桥子,出发南下设伏?!”

李守忠看见了杨振,连忙上前行礼,而且一边行礼,一边就快言快语地把该说的话说了。

“太好了!你现在就回去传令!告诉张臣,不用再等了!就是现在!让胡大宝的兔儿岛人马,立刻南下,拿下石桥子!同时告诉他们,我和袁参将、吕参将马上就到!”

李守忠听了这个话,知道时间紧迫,不敢耽搁,当即抱拳领命,转身传令去了。

杨振则吩咐了李禄、潘喜点起了掷弹兵队的所有人马,还有邓恩领着的小型炮队,一同去了袁进船队先前靠岸停泊的地方,会合了袁进和吕品奇所部人马,说明了情况,赶紧桨帆并用,沿着响水河往石桥子的方向开进。

此时响水河上的水位,由于河口地带的潮水开始退却的原因,已经有所回落了。

好在此时尚在辰时,此地距离海口并不算太远,尽管河上水位有所回落,却仍足以让船队的大船开进到了石桥子附近。

杨振、袁进、吕品奇等人抵达石桥子北侧码头的时候,张臣、张国淦领着麾下火枪队的人马,已经占据了石桥,在码头上等候着了。

守卫石桥子税关的天助兵二鞑子,人数很少,只有一个一二十个人的小队,从一大早上开始,他们就听见了熊岳城北的枪炮声,之前又听到了西墙外惊天动地的巨响,早就草木皆兵,如同惊弓之鸟了。

等到熊岳城的南门突然打开,冲出来两骑信使,快速过桥,打马南下,他们就更是惊恐万状了。

再等到胡大宝上百人的队伍,突然从之前隐蔽的堑壕里窜出来,冲过石桥杀将过来,守卫石桥子的天助兵立刻一哄而散,一路往南,朝着石棚山下的许官堡方向逃奔而去。

胡大宝也谨记了杨振的军令,只是呐喊着冲上桥头,开了几枪,浪费了几颗弹丸,就以双方都是零伤亡的战果,夺占了石桥子,并适时叫停了追击的步伐。

张臣在码头上接住了杨振,立刻向他报告了这个情况,同时说道:“大人!鞑子的信使已经打马南下有一阵子了,石桥子驻守的天助兵二鞑子也全都让他们跑回了许官堡方向,接下来,咱们是不是赶紧按照之前的设想南下设伏去了?!”

即使张臣不站出来提醒,杨振的心里也已经开始暗自着急了,心里祈祷着许尔显或者别的什么许官堡的主将千万不要来得太快了。

杨振从码头上下来之后,立刻召集了袁进、吕品奇、李禄、张臣、胡大宝等人部署桥头留守与南下伏击事宜。

“袁大哥!为防船队退潮搁浅,你要督促船队全员动手,尽快卸下那些战马、物资、军需、器械,然后留下一批船工桨手备用,留下全部小船驻泊此地码头!同时还要拆下来几门佛郎机备用!其他全部大船由你率领,暂时退往河口处候命!

“吕老兄!你带所部将士从速引马下船,上岸集结,拾掇好了,准备出发南下!

“张臣、李禄你们二人各带所部弟兄,备足了火药枪弹飞将军,领着胡大宝所部人马立刻南下,沿着驿道寻找合适的设伏地点,挖掘堑壕隐身,构筑工事阻敌!

“先发之军,以张臣为主,李禄为副,所有疑难事宜,皆由张臣一言而决!好了,你们现在就去准备!准备好了先行出发,无需再来向我请示!”

张臣只是守备,比李禄这个游击低着好几个级别,可是张臣战场经验丰富、军中资历深厚,杨振相信李禄能够理解接受他的这个安排。

杨振说到这里,脸色极其凝重地看着眼前的这几位将领,目光从他们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说道:

“从昨天夜里开始,我们餐风露宿费尽心机,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这一刻!只要我们这一次干掉了许官堡派来救援熊岳的援军,我们这一回出击敌后就算是胜利了!

“不光是眼前这个熊岳城将会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就连三十里外的许官堡,也必将落到我们的人马手里!

“袁大哥!吕老兄!各位兄弟!想想这个战果吧,只要我们能够干净利索地干掉许官堡派出来的二鞑子天助兵,一个堪比毛帅破镇江的大捷就摆在咱们的眼前了啊!干他娘的吧,兄弟们,还等什么呢?!”

当杨振把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向着众人面前深处了右手,原本凝重的脸色,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疲惫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润,黑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充满着对胜利的笃定信心和对一场大捷的热切渴望。

“没错!干他娘的吧!打赢了升官发财,打输了,重头再来!”

这一回,吕品奇倒是当先领会了杨振的意思,喊出了这句话以后,立刻也伸出了右手,握在杨振的手上。

紧接着,袁进、张臣、李禄、胡大宝一个接着一个神情激动地伸出手,将手与杨振、吕品奇的叠放在一起,很快六个人十二只手坚定地握在了一起。

第一八九章 勿噪

杨振部署完成,众人分头行动。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以后,张臣和李禄两人领着麾下,带足了火药、枪弹和飞将军,过桥会合了胡大宝的人马,沿着驿道快速往南去了。

张臣等人走了以后,约莫又过了一刻钟的光阴,吕品奇所部人马终于收拾妥当,整装待发了。

袁进也安排好了撤退和留守的事务,留下了觉华岛船队一半的船工桨手,总计一百二十人,交给了一个姓苗的营中都司领着,统归杨振节制指挥。

袁进本人领着船队的大船和其他船工桨手们,载着前番斩获的首级和战利品先行撤往河口海面去了。

过了辰时以后,河口退潮加速,响水河里的水位也会下降得厉害,再过上半个时辰,一旦到了巳时前后,他们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正是因为熊岳城里的鞑子守将,知道响水河上这个潮汐涨落的情况,所以他们才没有派驻重兵,比如说派城里满鞑子的驻防牛录出来驻守石桥子,而是放心地将石桥子交给了响水河南的二鞑子天助兵负责巡防。

当然了,世间事总是如此,有因必有果,一环套一环。

张臣、李禄、胡大宝先行出发南下,寻找伏击地点去了,随后袁进也先行率领大船离开了。

此时的熊岳城南门外二里地的石桥子码头处,只剩下了吕品奇及其麾下整装待发的一百名骑兵,还有袁进营中都司苗乃成及其带上岸的一百二十个精选的船工桨手。

当然了,码头上还有杨振本人,以及杨振麾下直属的亲随队伍——邓恩、麻克清以及邓恩麾下的小炮队。

这一回,杨振留到了最后,他要带着从松山带来的战马以及早上从战场缴获的战马,与吕品奇的骑兵队伍一同行动。

原本他想留守此地,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伏击许官堡来援的二鞑子,比防备城中鞑子再次出击更为重要。

而且袁进留下的营中都司苗乃成四十多岁老成持重,也让杨振看着比较放心,当下就决定自己跟着吕品奇行动,然后把率众留守石桥子的重任交给苗乃成和邓恩。

且说杨振见吕品奇所部已经全员上马、整装待发了,当即让人叫来了邓恩和苗乃成,对二人说道:

“我跟吕参将走后,石桥子就交给你们二人留守了!邓恩所部,以虎蹲炮五门、佛郎机五门把守石桥!苗乃成所部一百二十人,皆以飞将军守卫道路两侧堑壕!

“城中鞑子不出城则已,一旦他们遣人出城夺桥,务必守住石桥!若是万不得已,记住了,桥南端两个孔洞之中已经安放万人敌,到时候可以将人马撤到桥南,点火炸了石桥!

“但是,你们二人务必要记住了,炸毁此桥,乃是万不得已之时采取的下下策!今日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行此下策!”

根据之前审问得来的情报,熊岳城内该当还有一个牛录的阿礼哈超哈,连带着随行的厮卒阿哈,能战的人数并不少,若是甲喇章京彰库善把他们全部武装起来出城来攻,也确实有可能让杨振的计划落空。

但是杨振还是认为,鞑子既然已经派了人马往南求援,那么在援兵到来之前,特别是城里的鞑子已经在城外败了一场,对城外情况不甚明了的情况之下,应当不会在今天上午第二次派人出城进攻了。

所以,接下来的主战场,应当不是石桥子,而是对许官堡天助兵的伏击战了。

既然如此,杨振这个松山各军的主将,又岂能在远离主战场的石桥子这一边儿待着呢?

杨振说完了自己苗、邓二人的命令,见二人躬身领命、没有二话,放下心来,随即打发二人离开,各去备战。

然后,他让麻克清牵来了战马,翻身骑上,呼哨一声,一马当先上了驿道,尔后打马过桥,往南疾驰而去。

吕品奇领着麾下一百骑精神抖擞的选锋,紧随在杨振身后不远处,马蹄轰鸣,一路南下。

石桥子往南,杨振在前番哨探的时候,并没有去过,不过,对于辽东半岛南段的地形地貌特点,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过了响水河往南,一直到浮渡河,整体的地势都是起伏不平,除了零散分布一些小块的河谷平原之外,全是浅山丘陵地带。

尤其是熊岳一带,地势最高的石棚山,换算下来其海拔高度也没有超过一百米,不过几十米而已。

一条南北走向的古老驿道,时而越过山丘,时而穿过河谷,就像是一条长蛇,逶迤出没在这片浅山丘陵地带。

而且驿道途径的地方,不管是山丘之上,还是河谷里面,到处都是丛生的灌木和茂盛的树林。

这也就是说,这条古老驿道途径的地方,到处都是适合杨振先遣营开展小规模伏击作战的上佳战场。

在杨振的心里面,其实已经提前预想过几个上好的伏击战场了,比如石棚山下。

彼处地势起伏,林木茂盛,自己这一方将士们好隐蔽行踪,而对方的骑兵们途经此地的时候,马速也会自然慢下来,一旦遭遇伏击,很难做到一冲而过。

这样的地方,很适合设置伏兵。

然而,杨振也知道,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并没有一定之规,到底哪个地方最适合设伏,唯有冲在第一线的将领才最清楚。

所以,他并没有指定地点,而是把选择伏击地点的权力,交给了张臣和李禄,更具体地说,实际上是交给了战场经验丰富的张臣。

他相信,张臣会在做出目前情况下最正确的决定。

不过,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张臣选择的伏击地点,根本不在对己方来说伏击条件最优越的石棚山,或者伏击条件仅次于石棚山一带的青石岭,而是选在了伏击条件最不好的九垄地。

九垄地,距离熊岳城并不远,就在响水河南岸一片浅山环抱的原野上,距离石桥子,也就是四五里地的路程。

杨振与吕品奇领着麾下骑兵过河南下,一路急行,刚出了石桥子地界没有多久,就听见前方不远处的一道山坡外面砰砰砰砰地传来了一阵火枪鸟铳的声响。

就在杨振、吕品奇一行人惊疑不定的时候,山坡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轰隆隆、轰隆隆的爆炸声。

听见了这一阵惊雷一般的轰隆声,杨振的心里瞬间明了,这是掷弹兵队的万人敌爆炸的声音——张臣、李禄他们已经与来源的天助兵交上火了!

杨振本就一马当先,听见前方的枪声、爆炸声,更是立刻加速前冲,很快就像一阵风似地,冲上了前方的山坡。

这道山坡不高,但是勒马驻足其上的杨振,却将山坡下的平原旷野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杨振先是打眼一看,前方一里多地以外的荒野之上,一队由南向北而来的马队,约莫四五百人,形成了一条长龙,似乎正沿着驿道朝着自己的这个方向冲击而来。

杨很勒马细看,那条马队沿着驿道逶迤而来的长龙,此时不仅失去了速度,而且已经被分割成了数段。

驿道之上仍然不住地发生剧烈的爆炸,炸得土石飞溅、烟雾弥漫,就像驿道上开出了一朵接着一朵的巨大花朵。

与此同时,驿道两侧的灌木丛里,有人不住地往驿道上的马队之中投掷手榴弹,有的手榴弹落地炸开,有的则当空炸开,“嘭”“嘭”“嘭”“嘭”地响成了一片。

整个战场狭而长,像一个冲着来敌张着大口刻意拉长了左右两撇的大八字,又像是冲着来人张开了要拥抱对方的双臂。

杨振一看便知,正面拦路硬顶的是张臣、张国淦率领的火枪队,而处在两翼充当臂膀的则是李禄、潘喜率领的掷弹兵队和胡大宝的兔儿岛海盗队伍。

杨振勒马驻足坡上,看清了下面的形势,见双方打得正烈,取了腰间的手铳在手,拉开龙头,就要策马冲将下去。

就在这时,杨振听见吕品奇的喊声在自己的侧后方响起:“总兵大人!请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第一九零章 混战

听见这话,杨振急忙勒马回头,看见自己这一方队形跑得有些松散了的骑兵队伍,正在快速地向着这处不高的山坡顶上集结。

“大人!李游击他们与来援熊岳城的二鞑子刚刚交上手,应该还能顶得住!让他们先顶一顶再说,顶住了最好,顶不住,也能拖慢二鞑子骑兵的马速!到时候,我们以重骑兵密集队形一冲而下,才能一击必胜啊!”

现在的杨振虽然不太懂骑兵战术,但是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常识,知道骑兵冲击的时候最重要的就是队形和速度。

速度上,讲究要以快打慢,马速越快,越能发挥出骑兵作战的优势,因此,双方骑兵对战的时候,谁的马速更快,谁就占了先。

队形上,则讲究以硬打软,这就有了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层以硬打软讲的是装备,指的主要是身披重甲的重骑兵队伍,要胜过那些无甲、少甲或者皮甲的轻骑兵队伍。

第二层以硬打软讲的是阵型,指的则是队形密集厚实、整齐划一的骑兵队伍,要胜过那些队形松散混乱无序的骑兵队伍。

此时吕品奇麾下的骑兵选锋,都是特意披了重甲的长枪骑兵,不仅弓箭、马刀、骨朵之类的兵器都有,而且人人都配了一杆冲锋的长枪。

这些重骑兵人数不多,总共才一百人,就是加上杨振、吕品奇、麻克清三个,也才一百零三人而已。

但是,只要自己这一方调整好了队形,把握好了时机,到时候一冲而下,以快打慢、以硬打软,即便对方人数比自己多上一倍,也能一击必胜,以少胜多。

杨振虽然不骑兵战术,但是他的前身毕竟是骑兵悍将、马战高手,听了吕品奇的喊话以后,似乎本能性地就想到了很多东西。

当下,杨振拉住了身下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对着吕品奇说道:“好!就听你的!一会儿就由吕参将你发号施令!咱们以快打慢、以实击虚,必能一战击溃这帮汉奸走狗!”

杨振说完这话的时候,自己这边的重骑兵们已经陆续到位了,吕品奇有了杨振的亲口授权,也就不再客气了,立刻发号施令起来。

本来那些骑兵就都是吕品奇精挑细选之后带出来的心腹部下,对他的号令自然是令行禁止。

很快,之前因为行军造成的松散队形,就在吕品奇的号令指挥下重新调整了回来,并且结合了这段驿道的地形,以八骑并列成排、十二骑前后成列编队。

编队余下的四骑,有两骑护卫在吕品奇的左右,另两骑被安排护卫在杨振和麻克清的左右。

杨振、吕品奇这边儿的骑兵,在山坡上刚刚重新编队完毕,坡下驿道上的伏击战形势已经有了变化。

那些被伏击的二鞑子骑兵大部分拥挤在驿道上进退两难,小部分分散突围冲到了伏击圈外的荒野上,另有十几骑已经闯过了张臣当道设立的堑壕火枪阵地,正要掉过头从背后袭击他们。

与此同时,那些冲下了驿道,突围到了驿道两侧荒野上的二鞑子骑兵,也在快速地进行迂回,企图从李禄和胡大宝两部的身后进行反包抄。

杨振看见这个形势变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当即探手入怀取出哨子,猛地一吹,“?——?——”的尖利哨音瞬间响彻天地。

刚刚编队完毕回到阵前的吕品奇见状,立刻接过身边亲兵递上的长枪,朝天举起,然后大声喊道:

“举枪!举枪!全体举枪!听我号令!——杀!杀!杀!”

吕品奇连着喊了三声“杀”,紧跟在杨振的身后打马起步,朝前方坡下的战场冲了过去。

而他身后的百名铁骑也在这一刹那间爆发出一阵阵喊杀的声浪,瞬间士气高涨起来,人人朝天举着长枪,八列十二排骑阵长枪如林,像一辆长满了长枪的巨大战车一样,开始滚滚向前冲去。

战马的速度先是慢,然后快,到了坡下终于迈开步伐奔跑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候,吕品奇头也不回地大声呼喊着:

“持枪!持枪!冲上去杀光他们!冲啊!”

吕品奇一边喊着,一边将原本一手举持的长枪放平,左右手紧握枪杆,后端夹在右腋下,同时身体前倾,做好了冲锋准备。

杨振虽然最早冲下来,可是他也知道战场上的冲锋绝对不是单打独斗,在冲下来的路上即放缓了马速,与吕品奇、麻克清以及吕品奇安排护卫的骑兵保持了齐头并进的队形。

此时听见吕品奇的号令,看见他的样子,杨振也立刻将自己手里已经加装了枪刺的改装鲁密铳,拉开龙头双手紧握,平端在了手上。

杨振这边儿赶紧照着做好,感觉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所在骑阵的最前排就已经冲到了混乱的战场边缘。

杨振之前看见的那一拨冲出伏击场的二鞑子骑兵,此时已经再次转身,叫喊着面对面冲了过来。

这些天助兵二鞑子们身上穿的衣服甲胄,仍是一副当年大明官军的式样,只是脑袋上光溜溜的额头和脑后飞舞的辫子,又让他们显得极为不同,既丑陋又诡异。

双方距离本就不是太远,杨振一方战马飞奔之下,双方的距离更是迅速拉近,只在几个喘息之间,相距已在几步之内。

杨振的手里并没有吕品奇麾下长达三米的长枪——更准确地说,就是普通的铁头长矛,不过他手里的改装鲁密铳,却比更长的长矛有威力。

就在双方即将撞上的一刹那,杨振使劲扳下了鲁密铳的龙头,伴随着“砰”的一声清脆枪响,一片白色硝烟瞬间弥漫眼前。

当面冲来的敌骑之中,一个手持着盾牌、挥舞着马刀冲在最前面的天助兵二鞑子,当即惨叫一声,仰面跌落马下,随后淹没在奔腾的战马群中!

双方只是一个照面,先前冲出了张臣火枪拦阻线的数十骑天助兵二鞑子轻骑兵,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至于自己这边儿倒下几个人,杨振已经完全无暇顾及了,他在马上无法装填弹药,只能将手中加装了枪刺的鲁密铳当做了长矛,与身边的重骑兵一起平端着,在淹没了眼前的小股敌人之后,裹挟着敌人的战马,毫不减速地,继续朝着驿道上纷乱的敌骑冲了过去。

“前方堑壕!张臣!蹲下!张国淦!蹲下——”

杨振一边往前猛冲,一边着急大喊,提醒身后的重骑兵前方有壕沟,同时也提醒张臣和张国淦的火枪队及时藏身在壕沟里。

因为他担心百余骑战马沿着驿道以密集队形冲将过去,会不分敌我地将自己人踩在马蹄之下。

当然了,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二鞑子的一些轻骑冲过了火枪队当道设立的堑壕防线之后,就已经有相当一部分火枪手回头防御了。

杨振他们一百余重骑刚刚出现在远处的山坡上时,张臣和张国淦就得到了消息,此时眼见杨振带来的重骑兵一冲而下声势骇人,哪能不及时躲避?!

而且,不光是张臣、张国淦他们早就注意到了战场之外突然来临的这一批重骑,就连距离杨振他们更远一点的李禄、潘喜、胡大宝他们,也早注意到了战场外突然发生的变化。

李禄和潘喜两人更是一边欢呼着,一边立刻传了命令,让手底下的掷弹兵们,以及临时充当了掷弹兵的胡大宝麾下海盗们转身往后,专门朝着冲下驿道正在进行迂回包抄的一股股小队敌骑投掷手榴弹,反倒把驿道上的主战场留给了快速冲击过来的自家重骑兵了。

一场预期之中完美的伏击,硬生生地演变成了一团混战。

不过,随着杨振、吕品奇带着一百多骑铁甲长枪骑兵的加入,这场驿道之上的混战,很快就以许官堡二鞑子轻骑的溃散奔逃而宣告结束了。

第一九一章 一斑

吕品奇带着自己麾下的重骑兵,击溃了驿道上乱成了一团的二鞑子天助兵之后,继续沿着驿道南下,跟在逃散的二鞑子屁股后面一路追杀溃兵去了。

而杨振则留了下来,指挥着张臣、李禄和胡大宝的队伍,在驿道上分割包围,截杀那些跌落了战马或者负伤未死的敌人。

在这段不足一里长的驿道上,除了痛苦呻吟的伤兵和不住嘶鸣的战马之外,随处可见天助兵二鞑子及其战马的残肢和残骸。

这些跌落在驿道上或者驿道附近的天助兵二鞑子,绝大多数负了伤,有的是被张臣、李禄他们埋在驿道上的万人敌炸死炸伤的,有的是被埋伏在驿道两侧的李禄、潘喜和胡大宝所部投掷过来的手榴弹炸伤的,还有的则是被张臣和张国淦的火枪队正面击毙、打伤的。

当然,对这些负了伤的二鞑子最致命的一击,还是杨振、吕品奇他们带来的重骑兵的冲击。

一百多匹战马驮着披挂甲胄的重骑肩并肩呼啸而过,几乎占据了整个驿道上的路面,几百只钉了蹄铁的马蹄子,片刻之间就是数千次的踩踏。

不仅将那些滞留在驿道之上的二鞑子骑兵刺落马下,而且也将那些已经跌落马下,却因为负伤而动弹不得,来不及躲避的二鞑子伤兵们直接踩踏在了地上。

等到吕品奇领着麾下重骑,裹挟着失去了主人的二鞑子战马呼啸而过以后,那些刚刚侥幸躲过了战马踩踏的天助兵二鞑子,又立刻遭遇了留在战场外围的张臣、李禄和胡大宝所部人马的围杀。

杨振倒是有意留下一批俘虏,但是没等他发布投降不杀的命令,此时战场上人数最多的胡大宝所部就已经杀红了眼。

不管是已经倒地哀嚎的,还是正在跪地求饶的,胡大宝所部海盗队伍全都是手起刀落一视同仁,根本不留活口。

杨振见状,想了想,也只好先随他们去了。

他知道这些宁肯在辽南一带沿海落草为寇,也不愿意投降满鞑子的海盗队伍,之所以不投降满鞑子,是因为他们与之前投降了满鞑子的天佑兵、天助兵二鞑子们仇深似海。

归根结底,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东江镇的队伍,在毛文龙死了以后,分别隶属于东江镇下各个不同的山头和派系。

按理说,这些团团伙伙,都是毛文龙一手聚拢起来的同根生的兄弟,本应和衷共济,相互照应,然后团结一致、共御外侮才对。

可是毛文龙一死,东江镇内部这些不同派系之间的关系,却变得极为复杂,在朝廷上拉一方打一方的推波助澜之下,他们相互间的积怨与嫌隙,或者说相互的倾轧与仇恨,甚至超过了他们与满鞑子之间的敌意,搞出了一场接一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悲剧。

先是孔有德、耿仲明领着天佑兵,充当了满鞑子的带路党,利用自己熟悉辽南尤其是旅顺口地形的优势甘为前驱,带着满鞑子攻陷了旅顺,并对城内的明军水师营家眷亲属搞了大屠杀。

其后,尚可喜又领着他的天助兵继续充当满鞑子的带路党,利用自己熟悉东江镇各岛位置地形兵力部署等情况的优势,带着满鞑子军队攻陷了东江镇的大本营皮岛。

与此同时,为了表示自己投降满鞑子的诚意,也为了报复时任东江镇总兵沈世魁对自己的打压,尚可喜指挥天助兵对岛上那些未能及时逃走的明军,以及留岛为质的各部将士家眷痛下杀手,大开杀戒。

而眼下的复州湾群盗,大多是当年旅顺口陷落和东江镇覆灭后散落在辽东沿海的残余力量,这些人对天佑兵和天助兵简直是恨之入骨。

尤其是投降了满清以后被安置在辽南沿海一带的尚可喜旧部天助兵,他们担负着清剿辽南一带海盗队伍的职责,不断地挤压着这些海盗队伍的活动范围。

如果不是因为之前尚可喜的天助兵被抽调到了辽西作战,那么胡大宝他们这支小队伍恐怕也难以在兔儿岛一带立足。

这些海盗队伍前几年势力比较弱小,不是天助兵二鞑子的对手,在与天助兵交手的过程张没少吃亏,现如今只敢隐匿在海岛上面,轻易不敢大举上岸。

这一回,胡大宝所部能够逮着这种己方占优的机会,当然要跟眼前的这些天助兵们把新仇旧恨一起算了,所以杀起受伤的、跪降的二鞑子来毫不手软,更是毫无怜悯之心。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九垄地驿道一带再也没有了一个活着的,或者完整的天助兵二鞑子了。

已死的,逐一被砍下了头颅,被扒掉了能用的衣服甲胄,收走了弓箭刀枪。

受伤的,则被挨个地补刀杀死,然后同样被扒掉了他们上能用的一切衣物甲胄。

二鞑子的头颅一样是正经的金钱鼠尾,一样是足额的战功首级,张臣和李禄两部的先遣营士卒自然不能丢在战场上。

这些二鞑子首级对胡大宝没用,所以胡大宝及其麾下的队伍就看准了二鞑子身上的甲胄刀枪等其他战利品。

除此之外,九垄地捕获的那些活着的和轻伤的战马,归了杨振的先遣营,而已死的或者受了重赏伤被杀死的战马,则全都归了胡大宝。

这些死掉的战马对杨振当然毫无用处,但是对胡大宝及其手下的海盗队伍来说,这可是他们在关键时候的救命口粮。

他们隐匿在盖州湾一带的海岛上,不管是在与辽东半岛陆地紧连的兔儿岛上,还是距离海岸较远的其他海岛之上,都没有任何粮食上的出产。

之前的海盗还可以依靠打劫一些偶尔行经海上的商船为生,可是这些年辽东辽西战事连绵兵荒马乱,辽海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商船经过。

所以他们虽是海盗,却根本没有过路的商船渔民可以打劫,唯一的粮食来源,就是上岸劫掠鞑子或者二鞑子靠近海岸的田庄和屯子。

其他的补给,就只能靠他们自己的人马出去捕鱼和打猎了。

当然,在有的时候,实在饿极了,生存不下去,这些人有也会南下登莱一带上岸劫掠一番,但是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

所以,这些年来,这些隐匿在辽东海岸岛屿上的海盗团伙们,生活极其艰苦,生存极其艰难。

好在他们这些官军水师出身的海盗队伍,也不是什么都不会,这些年的艰难生存,让他们也学会了一些生存之道。

比如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问题,他们依托海岛,靠着大海,自然学会了焚山煮海的本事,砍伐树木,搭建炉灶,熬制海盐,然后利用熬制的海盐腌制保存捕获的鱼虾和猎物。

如果他们没有这个本事,那么就根本没有办法能在基本断绝了外来物资补给的海岛上长期生存下去。

也因此,这些重伤死去的一匹匹战马,对胡大宝他们来说,都是难得的大宗食物,可以扒了皮,分解了,带回去用盐腌制保存,留待岛上食物匮乏的时候吃用。

“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当了家直把心懆碎!海上生存之艰难,由此亦可见其一斑啊!”

杨振看着那个一只眼、浑身血的胡大宝,在奋力杀敌之余,还在心忧着麾下海盗队伍的生计问题,见他指挥着手下海盗扒取二鞑子身上的衣物,搜罗散落在地上的弓箭刀枪,分解着死掉战马的尸体,便苦笑着对身边的张臣、李禄等人说道:

“当时初见面,他们狮子大开口,要求四六分成,我的心里其实与你们一样,也有些不高兴,看不上,嫌他们太贪图这些东西了!

“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之所以那么说,之所以那么做,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啊!他们不容易!你们收割完了首级,都去帮把手吧!”

第一九二章 大鱼

对杨振来说,此战过后,如果胡大宝及其叔叔胡长海等人的队伍愿意加入自己的先遣营,那当然最好了。

那样的话,杨振的钦命征东先遣营里立刻就有了一支海上队伍,今后就方便多了,不用再事事都要依靠觉华岛水师营来帮忙了。

当然了,这是最好的结果,然而这样的局面,杨振心底里也知道,在短期内并不会变成现实。

但是,即便此战过后,胡大宝及其叔叔胡长海等人的海盗队伍不愿意加入自己的先遣营,不愿意就此被自己所收编,那么没有关系。

不管怎样,杨振都已经决定了要想办法支持他们这伙人在辽东半岛南端的海上继续生存下去。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在满鞑子辽南大后方,任何一支与满鞑子敌对的力量,都是自己极其宝贵的友军。

只要他们能够在辽南沿海的岛屿上坚持下去,继续扰乱鞑子后方,那么别说自己先遣营出击敌后的缴获与他们四六分了,就是以后都是五五分,自己也是心甘情愿。

当日上午巳时三刻前后,杨振刚刚指挥着张臣、李禄、胡大宝所部人马,搜检打扫了九垄地的伏击战场,就看见驿道往南的地平线上突然驰来了几匹快马。

“大人!吕参将派人回来了!想来是南边许官堡那里,有了消息!”

杨振正在疑惑间,身边眼尖的张臣看清了远处来骑的装束,立刻向杨振报告了自己的猜想。

果然,片刻之后,一行五骑疾驰而至,在隔着杨振等人十几步外翻身下马,当先一人右臂抚胸躬身行礼,大声说道:

“启禀总兵大人!我家参将大人与长兴岛胡守备、俞千总、高把总等各部人马,现已合兵一处,大破许官堡了!

“眼下我家参将大人已入许官堡营寨,特派卑职回来禀报消息,并请总兵大人速去主持大局!卑职吕参将麾下把总钟令先!”

来人是松山参将吕品奇的麾下把总钟令先,杨振虽然没有与他直接打过什么交道,但是看着面熟,知他是吕品奇身边近人。

等到这个钟令先大声说完了前方的捷报,他的话音刚落,杨振还没来得及说话,聚集在九垄地打扫战场的先遣营火枪队、掷弹兵队的士卒们,以及胡大宝麾下海盗们,先是面面相觑,只一瞬间之后就立即欢呼雀跃起来。

“赢了!咱们打赢了!咱们这回是真的打赢了!哈哈哈哈!”

胡大宝扔掉了手中已经砍卷了刃的破旧雁翎刀,挥舞着拳头,喊着话,似乎在空中击打着什么,瘦长的刀条脸也因为兴奋而涨红。

此时,已经奋战了大半天的张臣、李禄等人,听了钟令先带回的消息,也都咧着嘴满脸笑容,全都看着杨振,等着杨振接下来的安排。

“好!很好!拿下了许官堡,熊岳城的周边就没了鞑子的大队人马!我们回头拿下熊岳城,就是易如反掌了!”

杨振听了钟令先的消息,又听见了聚拢过来的各部士卒的欢呼,随即满脸笑容地对着身边的众将说道:

“既然如此,张臣、张国淦!你二人各率所部选取战马,随我南下许官堡!李禄、胡大宝你二人各率所部,携带首级缴获,立刻返回石桥子!

“同时传我命令!在我回来之前,熊岳城外所有人马,北门外,南门外,先遣营的,水师营的,兔儿岛的,全部归李禄游击统一指挥!”

众人听了命令,齐声答应下来。

张臣、张国淦连忙去拣选从战场上俘获的天助兵战马,挑出那些没有负伤并且鞍蹬俱全的战马,分给火枪队的手下。

天助兵二鞑子的骑兵大约四五百人,在九垄地死伤了一多半,另有百余骑冲出包围,掉头逃走。

这些死伤的二鞑子骑兵在九垄地驿道上以及驿道左近地区,遗留下了二百多匹战马,其中当场死伤了一百多匹。

另有四五十匹战马,当时只是受到了爆炸的惊吓,四散奔逃之际摔下了背上的骑士,战马本身却几乎完好无损。

还有一些失去了主人之后逃散无踪,或者被吕品奇所部骑兵裹挟南下,此时自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剩下的四五十匹堪用的战马,却也足够张臣和张国淦他们南下使用了。

因为他们两个麾下火枪队左右翼的士卒本就不多,此时仍然能跟随作战的也就只有三十几个人而已。

杨振上了战马,等到张臣、张国淦、麻克清以及火枪队左右翼能战的士卒,全部备好了火枪弹药集结完毕,当即领着不足四十人的队伍,跟着钟令先他们,从九垄地出发南下了。

拣选剩下的那些战马,则留给了李禄和胡大宝二人,用来配合着掷弹兵队数十士卒和兔儿岛近百人的海盗队伍,运送他们在九垄地缴获的战利品。

有了钟令先在头前带路,又有了战场上缴获的来自许官堡的战马,杨振一行人策马南下,速度飞快。

这一路上,杨振断断续续地见到了一具具被吕品奇所部追上杀死的二鞑子尸体,但是因为时间紧迫,他们也没有工夫下马割取首级,只顾打马往前赶。

一行人上午巳时四刻出发,疾驰着翻过了青石岭上的一道又一道山坡,穿过了石棚山下古老驿路逶迤通过的一个个狭窄山谷。

到得午时左右的时候,终于在转出了一个山谷之后,远远地看见了一条大约东西流向的河流,以及河流北岸一片高地上屹立着的土墙灰瓦堡寨。

“总兵大人!马上就到了!前面那条河就是浮渡河!那处土墙围起来的堡寨,就是许官堡了!”

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三十来岁的把总钟令先,刚刚出了谷口,就用马鞭指着前方,回头对杨振高声喊着。

杨振紧跟着往前跑了一段,登上驿道边的一处土丘,勒马驻足,手搭凉棚往南看,此时此刻,就见右前方远处那片土墙围起来的堡寨里,从许多个不同的方位,正冒着一股股浓烟。

顺着驿道往前看,远处的浮渡河上有一处狭窄的石板桥,石板桥的这头有条路,直通往正在冒烟的那片土堡。

“满鞑子倒是真会选地方啊!专找这样的南北交通要道,水路咽喉之地设兵驻守!”

杨振心里慨叹着,回首望了一眼已经被抛在了身后的石棚山以及石棚山下的沟沟壑壑,心中庆幸不已。

“多亏了张臣等人自作主张在九垄地设伏,若是在石棚山下设伏,今日的局面恐怕就不是如此这般了,至少不会如此顺利了!”

杨振在心里感叹谈着,回头看了一眼张臣,见张臣、张国淦两人正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驿道上,收拢了人马等候命令,当下一夹马腹,回到了路上,然后大声命令道:

“钟把总继续在前带路!火枪队做好接战准备!咱们兵发许官堡去也!”

一里多地的路程,对于奔驰的战马来说,那就是转眼就到的距离。

等到杨振骑着马从驿道上拐到了通往许官堡方向的小路上之后,他就看见了停泊在许官堡南面浮渡河上的一大片船只。

许官堡,坐落在浮渡河北岸的一块高地上,是由一道深壕和一道土墙包围起来的一片坐北朝南的建筑群落。

简单的夯土墙没有包砖,墙体不高,也看不见有人守卫,杨振沿着屯堡外的土路疾驰而过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几处宽大的豁口。

杨振一行还没到大门外,就看见有一小股人马满脸喜色、兴高采烈地迎了上来。

这个时候,杨振隔着许官堡的土围墙虽然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能够听见屯子里传出来的阵阵狂笑声、惨叫声和哭喊声了。

“杨总兵!咱们这回可要发大财了!俺们大当家的领着俺们,抓住了几条大鱼!许尔显本人,许尔显的兄弟,还有许尔显的老父家眷,全都被俺们给一锅端了!哈哈哈哈——”

第一九三章 今日

前来迎接杨振一行的领头之人,却是之前在兔儿岛上匆匆见过一面的复州湾群盗里面的二当家高成友。

此人是之前充任过杨振向导的那个高春和的叔叔,所以杨振与他在兔儿岛上虽是匆匆一见,但却对他颇有印象。

而高成友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把在许官堡里取得的最新战果说了一个大概,也让杨振一直有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杨振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这一趟这么大费周章地搞下来却没有取得什么像样的战果,若是干掉的都是一些无名之辈,造不成什么影响,那就没意思了。

之前在熊岳城外,听说干掉了一个牛录章京,但是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搞清楚那个牛录章京是谁。

不过,根据现在的杨振所了解的情况,到了崇祯十二年的这个时候,满鞑子旗下的牛人们差不多全都出道了,到了现在若还是一个牛录章京,那么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历史名人,因此也就算不上什么大的战果了。

相应的是,与那个在熊岳城外斩获的不知名的满鞑子牛录章京相比,许尔显却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了。

若能在拿下许官堡的时候碰巧干掉许尔显,那可就太好了,然而这样的事情,杨振一直不敢抱有任何的奢望。

毕竟许尔显是尚可喜的左膀右臂之一,是所谓天助兵里面的重要部将,哪里能够这么巧合,就刚好在自己出击敌后的时候撞上呢?!

所以,在前来许官堡的路上,杨振一直就在考虑或者说期盼,能够在许官堡不期而遇逮着一条大鱼。

但是没成想,这个期盼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而且这条不期而至的大鱼,居然还是许尔显本人。

“高老兄!许尔显他们这些二鞑子天助兵,刚从松锦前线撤军不久,此时该当集中在海州一带休整队伍啊!无缘无故的怎么就这么巧,刚好出现在许官堡呢!?你们可曾弄清楚了其中原因?!”

杨振与高成友碰了面,听了他的禀报,并不停留,而是继续策马往许官堡土围墙的大门处行去,只是马速稍稍慢了一点,让喜气洋洋的高成友跟上了自己,同时也把自己心里的疑问一并说了出来。

“多谢杨总兵抬举高某,称呼高某一句老兄!高某也托大称你一声老弟!总兵老弟啊!许尔显这个王八蛋,可不是无缘无故回来许官堡的!

“根据俺们之前抓来的几个舌头交代,这一回这个王八蛋回来许官堡,主要是他那老父要归西,眼瞅着就要蹬腿儿咽气儿,姓许的回来怕是要见他那老父最后一面儿!

“另外呢,可能也是前一阵子胡大宝那小子,在这一带闹腾得太厉害,引起了满鞑子的注意!你要说巧,那还真是巧了!刚好让咱们给他一锅烩了!哈哈哈哈!”

高成友回答了杨振的疑问,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

杨振大体弄清楚了基本情况,也就不再多问多说什么了,只顾跟着高成友等人往前,一路打马进了许官堡的土城门。

许官堡,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屯子,但是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屯子,它有围墙围着,围墙外面有壕沟——虽然已经是一条干沟了,但毕竟是有壕沟。

至于许官堡围墙的里面,则有棋盘形状的街巷,沿着或宽或窄的街巷分布着的,是一座座或大或小的院落。

有的院落是青砖瓦房,显得低调奢华,一看就是许官堡的贵人所居。

有的则是草顶土墙,看起来当是天助兵二鞑子里的一般人家。

说到底,这个许官堡,乃是一个半官方、半私人,半民屯又半军屯,像卫所但又不是卫所,像军营却又带着家属的私人庄园兼军事屯堡。

此时的杨振一身大明官军将领的装束,前头有高成友、钟令先二人充当先导,身后又紧跟着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火枪队士卒。

等他前呼后拥地进了许官堡的土城门,就有不少在街巷上沿路值守的队伍,兴奋地冲着他们欢呼喊叫,帮着他们指示方向。

街巷上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尸体,杨振策马行过,只见其中多数都是留着金钱鼠尾的发辫。

间或也有一些衣衫褴褛束发于顶的尸首,但是数量明显要少了许多,杨振知道这是长兴岛的海盗队伍,是自己人。

此时的杨振根本顾不上多愁善感,一行人很快就跟着高成友、钟令先,穿越街巷,来到了许官堡这个屯堡的正中央校场之上。

校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但这片热闹声中一边是欢声笑语,一边是哭喊哀嚎。

杨振一行策马到来,原本围了校场一圈足有数百人的人群,迅速闪开了一条道路,以便杨振等人进去。

人群一闪开,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的杨振,就看见人群中间跪了一地被五花大绑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总兵大人!吕某率部追击二鞑子溃骑一路至此,正赶上胡守备他们炸了土围子,大破许官堡!一日连经两战,而两战全胜,吕某细数以往,真未尝有过也!

“今日与胡守备他们一起,擒得许尔显兄弟父子皆在此,真是吕某生平一大畅快事!有此一战,足慰平生了!哈哈哈哈!”

吕品奇三言两语之间把话说明,既表了自己本部的功劳,也没有埋没了胡长海那帮海盗。

紧跟着他过来迎接杨振的胡长海也呵呵笑着上前,接住了翻身下马的杨振,满脸笑容地说道:

“杨总兵!杨老弟!你们来的正是时候!说起来,今日也真是巧了,许尔显那个王八蛋就在许官堡!

“他们那点骑兵一出去,我们就围了这里!再用上兄弟你给的万人敌,几下子就炸塌了他们的土围子!没想到这样一场大捷,来的竟会如此容易!杨老弟,你厉害啊!”

胡长海他们早就想打许官堡了,但是许官堡有军队、有围墙,而且许尔显部下又多有天助兵里久经战阵的老兵劲卒,所以他们担心自家队伍伤亡,一直不敢轻举妄动。

也正因此,这一回他们来打许官堡这么轻易得手,让胡长海的心里格外高兴,此时一边畅快无比地笑着,一边朝着杨振伸出了大拇指。

“此番我军大破许官堡,擒得尚可喜手下大将汉奸许尔显,论首功,当归胡大哥你们复州湾群雄!”

如愿破了许官堡,而且还意外抓了许尔显,杨振心里自是高兴万分,当下也不贪功,直接把此战首功归给了胡长海他们。

胡长海早已跳出朝廷外了,本不在意什么首功不首功的,立了首功又能咋地,不过听了杨振的这个话,心里却更加高兴,当即转了身引着杨振往前,去看那一群跪在场中的五花大绑的人物。

杨振跟着往前走了几步,就见胡长海驻足,指着其中一个留了金钱鼠尾的黄脸汉子回头说道:

“杨老弟!这个就是许尔显了!他当年跟着尚可喜那个老小子,还在东江镇黄总兵麾下吃饷的时候,我就见过他!

“一转眼六七年了!除了留下一根老鼠尾巴以外,其他模样都是一点没变!这一回,他倒想混在人堆里隐藏身份,可是他就是化成了灰儿,俺们哥几个也认得出他!”

杨振听着胡长海的话,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此时那个黄脸汉子也抬头仰脸,正看过来。

许尔显的那张脸倒是棱角分明,高颧骨,深眼窝,腮上无肉,最大的特点还是那一双细长眼的眉骨之上却是没有几根眉毛,顿生一副恶相。

加上整张脸上面色黄褐,上唇与下巴上胡须稀疏,这幅面容确实让人过目难忘。

杨振看见许尔显此时此刻眯缝着眼桀骜不驯地打量着自己,当下面无表情地朝他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从腰间拔出了一支松山制铁所打造的短管手铳,直走到许尔显面前数步停下,盯着他说道: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许尔显,当年你背叛朝廷,叛离东江,投靠东虏鞑子,甘当汉奸走狗,当年领着鞑子攻上皮岛的时候,你可曾想到过,你——你们,也会有今日?!”

第一九四章 开始

听见杨振说出的这番话,附近的自己人以及五花大绑着的俘虏们,瞬间就都安静了下来。

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这些出身东江镇的复州湾海盗头子们,更是盯着许尔显,想起了一幕幕凄惨往事,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身边吕品奇等来自松山城的将校士卒,则看了看杨振,又看了看地上绑着的许尔显,也是若有所思,对杨振这个年轻总兵官的认识更进了一层,一瞬间就觉得这个年轻的总兵官高深莫测。

与此同时,许尔显本人以及许尔显身边同样被绑得像个大闸蟹似的几个壮汉,全都瞬间抬头,或愤怒或惊恐地看着杨振。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许尔显突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仿佛是刚刚听了一个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但是片刻之后又突然收起了笑声,满脸不屑说道:

“老子今日既然落到了你们手上,终究不过一死而已!况我许尔显打从投军那天起,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什么善恶报应,什么天道轮回,若有这些东西,我许尔显杀人无算,早就该死无数回了,哪又轮得着你们呢!”

许尔显说话的声音低沉嘶哑,话语里透着一股子狠辣,透着一股子不屑,也透着一股子疲惫。

他说完了这些话,见杨振根本无动于衷,依旧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于是仰着脸,斜着眼,瞅着杨振,继续说道:

“总兵大人?呵呵,恕我许某人眼拙啊,却不知你这个娃娃总兵姓甚名谁,何许人也?!听你说起东江往事,还道你也曾是东江同僚,不过看起来,却是眼生得很呐!”

“许尔显,你倒不愧是一个狠角色!也好,今日就叫你死个明白,下了地府做一个明白鬼!——本人大明辽东镇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

杨振见许尔显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当下就知道,想从许尔显这里了解满鞑子在辽南地区的部署情况,恐怕是没有指望,反正自己已经下了决心要杀他,也就不想再跟他扯什么闲篇了。

当下说完了话,往后拉起了手铳的龙头击锤,举着手铳,对着三两步距离的许尔显,就要开火。

就在这个时候,许尔显也已看出了杨振的不善与不耐烦,当下细长眼猛地睁开,嘶哑着喉咙大声说道:

“且慢!杨总兵且慢动手!许某有话要说,许某人还有话要说——”

正所谓千古艰难惟一死,就在杨振即将扣动短铳扳机的一刹那,许尔显连忙紧张地叫住了杨振的动作,慌忙说道:

“熊岳城彰库善章京派人报信,说你们是辽西靖东营的人马,可是我许尔显与你们靖东营毫无瓜葛,真正是远来无怨,近来无仇,不知杨总兵因为何故,非要杀了许某不可?!”

听见许尔显这么说,杨振稍稍往回收了收手中的短铳,想要告诉他自己并不是什么靖东营,而是钦命征东先遣营。

只是许尔显见状,却不等杨振发话,而是立刻就又接着说道:“而且,你说我背叛了朝廷,叛离了东江,投靠东虏,甘当走狗,可是凡此种种,全都是当时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的作为,只是为了活命啊!

“当年,沈世魁一意谋害我们,朝廷上面又是偏听偏信,难道非得叫我们坐以待毙不成?!你看看你眼前的胡长海、高成友,他们又如何,还不是一样叛了东江,叛了朝廷?!还有你俞亮泰,不也一样落草为寇?!

“再说了,自古良禽择木而栖,历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许尔显不过是做了该做的选择罢了!以当时之形势,你看东江镇还有希望吗,你看大明朝还有指望吗?!”

说到这里,许尔显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精光四射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一点,语气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他的脸上甚至还出现了一丝笑容,看着杨意味深长地说道:

“至于你们靖东营,呵呵,辽西祖大帅的靖东营,许某人虽然孤陋寡闻,可是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情况的!别的人若以投靠东虏罪我,那也就罢了!可是你们靖东营,呵呵,若以此名罪我,许某想问,你们凭什么,你们有什么脸面!?”

许尔显说完这话,拿眼看着杨振,他虽然不知道杨振何许人也,但是,既然都是靖东营的人马,那他心里就有那么一线底气。

靖东营是祖大寿出身的营头,也是祖大寿起家的营头,眼下辽东军中的大部分主要将领,算一算差不多都是来自这个靖东营。

辽西地区多年战事不断,很多营头都打没了,不管是关内抽调的,还是辽东原有的,差不多都没了。

唯有靖东营不断发展壮大,到现在为止,早已经成了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中规模最大的营头,也是最嫡系的营头了。

靖东营中的将领,大多数都在崇祯四年的时候被围在了大凌河城,然后跟着祖大寿一起开城投降过黄台吉。

这个情况在满清和辽东军中虽然都是极为隐秘的事情,但是对于许尔显这样的人物来说,这件事情却算不上什么秘密。

尚可喜在当下的满清那边儿,可是封了王的人物,又跟着黄台吉在辽西战场上打过了几场仗,这点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

那么作为麾下比较倚重的心腹大将,只要尚可喜知道了的事情,尤其是关于祖大寿及其辽东军的这点事情,许尔显就不会不知道。

正是因为许尔显自以为了解靖东营的一些底细,所以他的内心深处,始终存了一丝幻想。

“大人!此人是尚可喜麾下心腹大将,他和他的部下绝无归附我们,与我们合作的可能!何必再跟他们废话,听他们啰嗦离间,一刀杀了即可!”

吕品奇听了许尔显的话,知道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于是立刻出声劝说杨振杀了许尔显等人,免得此次大捷在尘埃落定之际再节外生枝。

吕品奇久在辽东从军,虽然之前一直都是边缘人物,但是对于那些与祖大寿靖东营有关的各种军中传闻,他也听说过,只是他觉得匪夷所思,既不敢相信,也不愿掺和。

此时,他听许尔显这么一说,仿佛真有其事一样,直让他心底一惊,头皮发麻。

不过吕品奇城府深,虽然心里面一阵惊涛骇浪,但在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是劝说杨振快动手,莫犹豫。

如果祖大寿以及靖东营暗通东虏脚踩两只船的传闻在许尔显这里坐实了,并且闹得人尽皆知,那可就麻烦大了,恐怕转眼之间辽西的松锦防线就要土崩瓦解了。

吕品奇不是靖东营里的祖家嫡系出身,当年也没有机会跟在祖大寿的身边投降黄台吉,就算祖大寿的事情败露了,其实也牵扯不到他。

但是,祖大寿的这些事情一旦被迫着摆到了桌面之上,那么不管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揭开盖子之后的结果,都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哈哈哈哈——!我许尔显敢说的话,难道你们还不敢听吗?!没有什么可遮掩的,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再说我辈身为武人,哪管得了那么多啊,你们留在这边是拜崇祯,我们到了那边是拜崇德,说到底又能有多大的差别?!

“说句明白话,既然都是拜,又何必管它是哪尊佛?!到最后,去拜哪尊佛,拜他不拜他,还不是要看看他能不能保佑我!——杨总兵,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许尔显说的这一番歪理,倒是让杨振一时有点哑口无言了。

杨振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却又听见许尔显说道:“如今天下大势,已经很明白了!杨总兵,难道就不想想自己的将来吗?!——

“杨总兵何不学学你们靖东营里的其他前辈,也给自己预留一条后路?!就算杨总兵你不为自己想想,难道你也不为你部下的将士们想想吗?!

“当年尚王爷渡海投诚,就是许某人居中牵线搭桥!今日杨总兵若能与我结个善缘,放许某人一条生路,他日山水相逢,许某必有报答!杨总兵日后不得志时,也好有个万一之用,请杨总兵三思而行!”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杨振耐着性子终于听完了许尔显的这番话,当下忍不住大笑起来,大笑了一阵以后脸色方才转冷,对他说道:

“许尔显啊许尔显,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我杨振并不是靖东营里的总兵官,我带的将士部下,也不是靖东营里的士卒人马!

“所以,你说的那些话,对我,对我的部下毫无用处!实话告诉你吧!我杨振所领乃是大明天子钦命的征东先遣营!

“三月里小凌河北岸夜袭,杀贝子洛托者,我杨振也!小凌河河口伏击,杀噶布什贤章京阿尔萨兰者,同样是我杨振!

“既然你跟我说到了天下大势,那我就明着告诉你,我来这里,就是要改变这个大势!而且就要从杀你开始,就要从杀你们这些汉奸二鞑子开始!”

说到这里,杨振的心情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冲着身边突然大声喝道:“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全都砍了!”

第一九五章 忠奸

早已站在杨振身边等候命令的张臣等人,听了杨振的怒喝,立即一拥而上,将绑缚于地的许尔显,以及许尔显身边的几个汉子,全部踹倒地上,然后抽出腰刀抡圆了就要砍将下去。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被踹到在地的数人之中突然爆出一声怒吼:“杨振小儿,你怎地如此对待好汉?!”

杨振听见这声怒吼,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原来是被张国淦一脚踹而未倒,兀自梗着脖子不服输的一个壮大汉子。

那汉子年约四十上下,浓眉、深眼、高鼻梁,还有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上唇下颚胡须浓密,此时怒而发声,怒目圆睁,须发皆张。

“我呸,你们这些二鞑子,真是恬不知耻,你们认贼作父,投降东虏,甘当有狗,为虎作伥,算他娘的哪门子好汉?!别他娘的辱没了好汉这两字!”

张国淦的身体有点瘦弱,一脚竟然没把当年这个壮汉踹到,本就有气,又听见这个汉子这么说话,立刻怒骂了回去,然后后退了两步,准备再来一个飞踹。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方才怒斥了杨振的壮大汉子又高声叫喊道:“他姓许的死心塌地投靠鞑子,认贼作父,甘当清鞑奴才,自是死有余辜,死得活该!可是我仇震海却并非如此啊!

“原本今天死就死了,大丈夫何惧一死?!可是我仇震海却不能这么死,不能被当成汉奸处死!因我仇震海不是汉奸,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听见这个仇震海这么说,张国淦眼瞅着就要踢出的脚又收了回来,张臣等人本已举起的刀,也停留在了空中,没有砍下去。

大家一起扭头去看杨振,等待着杨振做出反应。

“你叫仇震海?!那么——仇震泰是你何人?!”

对于突然到来的这个变故,杨振心情不爽,因为之前听了许尔显的歪理之后,他已经下了决心把许尔显手下的这些部将全都干掉了,他知道这些人已经不可用了。

但是当这个仍旧不服的汉子报出他的名字之后,杨振却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另外一个名字,一个十分近似的名字。

那个名字叫做仇震泰,是当年东江水师里的副将之一。

尚可喜决定投降后金的时候,他和他的人马需要从岛上前往陆地,但是没有船队他是做不到的,于是他们就用哄骗的手段抓捕囚禁了仇震泰。

然后,裹挟着仇震泰麾下不明就里的船队,携带了大量的人马军械物资,渡海登陆,投降了当时的后金。

仇震泰这个名字,只在明末的历史上出现过这么一次,此后就销声匿迹了。

而尚可喜他们裹挟带走的水师船队,到了后金那边,也很快就销声匿迹了,没有再发挥过作用。

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杨振不知道,但是仇震泰的名字,却给他留下了印象。

他没想到,此时在这个辽南沿海的许官堡竟然撞见了一个十分近似的名字,当下不由自主地得问了出来。

问完了话之后,杨振举手示意,暂时叫停了张臣等人的行动,然后盯着仇震海看。

这时就听见那个自称仇震海的汉子大声说道:“东江镇长山岛水师副将仇震泰,乃是我兄长!”

听见仇震海这么说,杨振一愣,随即心下大喜,若果真如此,这个仇震海倒是可以留下来收为己用。

但是他面上并不流露分毫喜悦,而是扭头看了看胡长海、高成友,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确认。

然而,这个时候站在一边的胡长海却说道:“仇震泰这个名字,当年胡某在旅顺口追随黄总兵的时候,倒是听说过!只是未曾见过面,不知此人说的是真是假!”

杨振再去看高成友,高成友也是摇头。

杨振也知道,若是胡长海、高成友他们这些人见过仇震海或者仇震泰,此时听仇震海这么说,早就应该出声了。

杨振再去看许尔显以及许尔显的兄弟许尔晟,照理,他们应该最清楚,然而此时却只见许尔显闭目养神,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而许尔晟则满是敌意地盯着自己,紧闭双嘴,不言不语。

杨振看了一圈,却没看见复州湾群盗头子的老三俞亮泰,于是对胡长海说道:“胡老兄!去把俞三哥找来!让他确认一下!”

此时俞亮泰带了一队人,正留守在许官堡的外面,听了杨振的传唤,很快就赶到了现场,再听了胡长海的介绍,连忙去打量那个仇震海。

“杨总兵!此人,俞某倒是没有见过!但是仇震泰本人,俞某倒是见过不止一次,此人相貌,倒有几分形似几分神似!”

俞亮泰来到现场,仔细看了仇震海以后,回头冲着杨振行礼,一边行礼,一边说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时候,却听见仇震海突然说道:“俞亮泰!你没见过我仇震海,可是我仇震海却见过你!”

仇震海直接喊出俞亮泰的名字,让在场的杨振、胡长海等人全都吃了一惊,当下心里对仇震海之前说的话,已经是十分信了七分了。

更惊讶的却是俞亮泰,只见他回头又仔细看了看仇震海,说道:“你既然见过我,那么你就说出一个时间和地方出来,让我好回想一下!”

“崇祯六年腊月初八,广鹿岛三官庙,我兄长率长山水师部将迎接沈太爷使者过岛公干,招待你们一行人,在三官庙里留用了腊八粥,仇某当时就在其列!”

仇震海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一个十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因为这个时间和地点,至今让他记忆犹新。

事实上,就是在这次会面发生之后不久,感受到了威胁的尚可喜抢先动手,在崇祯七年的大年初一,诱捕了仇震泰等人,并且监守自盗,裹挟着广鹿岛、石城岛、大小长山岛等人马岛民渡海登陆,投降了后金。

仇震海话里的沈太爷,说的正是时任东江镇总兵官沈世魁。

崇祯六年,黄龙在旅顺口殉国,身在皮岛的沈世魁如愿以偿,接任了东江镇总兵,而尚可喜与沈世魁之间素有仇怨,并且积怨难消,甚至一度到了非致对方于死地才甘心的地步。

沈世魁意外接任东江镇总兵,让他的对头尚可喜既非常不满,又心生恐惧。

当然了,当时已经如愿接任东江镇总兵官的沈世魁,是不是真的想要干掉尚可喜,已经没人能说得清楚了。

但是,沈世魁十分不合时宜地派了人,瞒着尚可喜,与时任尚可喜副手之一的仇震泰接触,却让尚可喜极为害怕,于是干脆就来了一招先下手为强。

且说仇震海此话一出,包括杨振在内的众人,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大家看着俞亮泰,等他说话。

“没错!崇祯六年,腊月初八,我的确是在广鹿岛三官庙吃过腊八粥!——这一转眼都过去六年了,没成想,今日在这个许官堡里,竟还能遇见一位故人!”

俞亮泰的这个话一说出来,大家就都知道,仇震海自报的身份和说出的话已经可信了。

不过,此时俞亮泰的脸色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得遇故人之喜,相反,他紧盯着仇震海,接着问道:

“当年往事,如今不提也罢!你且说说,你兄长俞震泰眼下身在何处?!可是跟了尚可喜,一同降了东虏,接受了东虏的官职,剃头留辫,做了令人不齿的汉奸二鞑子?!”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也很关心,听见俞亮泰提出来,立刻转眼盯着仇震海,等待他的回答。

此时,只见一直梗着脖子不愿低头的仇震海,听了俞亮泰的问话,却是叹了口气,低下了一直高昂着的头,片刻之后,又抬头说道:

“我威海卫仇氏一族,享有世禄在身,二百多年忠义传家,最恨贰臣!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低头,此身即死,再无反正全忠之日!

“我兄长前年上,在海州抑郁而死,死而不能瞑目,就是为此!我兄长死后,仇某包羞忍辱,以待将来,直到今日!”

说到这里,仇震海看着杨振大声说道:“今日在此,仇某若以兵败论死,那是仇某命里该死!若是与许尔显许尔晟同列,以汉奸论死,则仇某甚冤屈也!

“仇某虽然不得已而剃发结辫,但是天日昭昭啊,天日昭昭,仇某此心仍是一颗汉家儿郎的赤胆忠心啊!”

听见仇震海把话说到这里,杨振当即做出了决断。

虽然他仍然无法确定仇震海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但是他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一个人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起码他就不是一个浑人。

况且这个仇震海,既是威海卫的海防卫所出身,又长年奔波海上,懂水师,懂海战,算得上是比较难得的一个水师将领,自己手底下也比较紧缺这样的人。

因此,这一回,等到仇震海说完了话,杨振不再犹豫,径直从身边麻克清的手里取过“一块铁”,也就是那把战斧,咣当一下,扔在了仇震海的面前,然后冲着张国淦说道:

“给他松绑!”

第一九六章 不留

对于杨振的这个命令,张国淦自是毫不迟疑地执行,理解的他肯定执行,不理解的他也没什么二话。

张国淦原本准备砍人的雁翎刀,往前一递,斜刺里一挑,将捆在仇震海肩膀上的麻绳挑断。

仇震海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杨振,猜不出来杨振在给自己松绑的同时把一把斧头扔到自己的脚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吕品奇、张臣、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等人,也都看看仇震海,又看看杨振,都有点疑惑不解。

这个时候,杨振也不多解释,只是盯着仇震海说道:“捡起这把斧子!砍下许氏兄弟首级!从此以后,我就信你!今后你跟着我杨振,便有的是机会证明你自己!”

杨振声音不大,但是轻飘飘地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却在一瞬间震动了全场,尤其是被绑得像个大闸蟹一样的许氏兄弟,瞬间怒目圆睁,躁动着挣扎起来。

仇震海知道自己之前说了那么多,到如今也不过是挣到了这么一个纳投名状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却正合他的心意。

他看了看犹自躁动着挣扎不停的许氏兄弟,脸上露出快意的笑容,随后伸出手,捡起了地上的斧头,然后站了起来,朝着许尔显走去。

此时的许尔显,可能也知道今日已是难免一死,当下恶狠狠地看了看杨振,然后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不再说话。

他心里非常清楚,眼下在场的所有人里,包括杨振这个所谓的征东营总兵在内,还有之前那些个出身东江镇,现如今却落草为寇的那些人,若论谁最恨自己,最希望自己死,恐怕其他人都还排不上号,包括俞亮泰也排不到第一个,而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一定是这个仇震海。

当初,沈世魁派人到广鹿岛密会仇震泰,就是他许尔显向尚可喜添油加醋告的密,也是他带人亲赴东虏国内联络请降,还是他出谋划策在崇祯七年的大年初一哄骗仇震泰等人给尚可喜拜年,并趁机逮捕了仇震泰及其一堆亲信,成功夺取了仇震泰麾下的水师船队。

所有这一切,在尚可喜裹挟着仇震泰等人渡海投降东虏之后,就已经经过尚可喜的口在天助兵中传开了。

尚可喜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缓和与仇震泰的关系,从而继续拉拢收买仇氏兄弟以及他们的水师队伍为他效力。

可是尚可喜这么做了以后,却把许尔显装进去了。

若是仇震泰、仇震海兄弟真的死了心,从此一心一意跟着尚可喜混,那也就罢了,他在其中做过的那些烂事儿,大家同殿为臣心照不宣,也就揭过去了。

可是,如若仇震泰、仇震海兄弟并不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尚可喜,那么他许家兄弟与仇家兄弟之间的这道坎儿,就没那么容易跨过去。

让许尔显一度感到庆幸的是,那个仇震泰气性大,到了海洲没几年,自己先气死了,而这个仇震海在哥哥死了以后伏低做小,似乎也安了心。

这一回,天助兵从辽西撤军之后,他奉命带着仇震海前来半岛南端,原本是要到复州去,利用仇震海的本事,让他主持造船,准备打造一支水师,平灭这一带的海盗。

同时,他也要看看这个仇震海,到底能不能解开心结,然后为己所用,若是不能,那就寻机杀了,绝了后患。

可是没有想到,就在临行之际,许尔显兄弟收到家书,说是安置在浮渡河畔许官堡的老父病重,要见最后一面,于是他就只带了三百亲兵着急忙慌十分仓促地赶到了许官堡。

未料想,却在最不可能遇见敌人的地方,遇到了眼前这伙人,遇到了眼前这档子事儿。

许尔显心里懊恼着,追悔着,叹息着,双股战栗,只是他仍旧闭着眼,不说话,表现出一副硬汉模样。

然而,眼看着仇震海捡起了斧头,朝自己兄弟走来,那个跪在他一边、跟他颇有几分神似的弟弟许尔晟,却立刻破口大骂起来,他骂的却不是杨振,而是仇震海。

“姓仇的!你这个喂不熟的白眼狼!老子就知道你们兄弟对尚王爷有二心,悔不该早点把你们全干掉!

“姓仇的!别忘了你们姓仇的可还有一堆家眷,留在田庄台!你今日反水杀了老子,尚王爷一定杀了你全家,杀了你全族!”

仇震海本来要先杀许尔显,但是到了许尔显的面前,却见许尔晟骂自己骂的正欢,当即转了身,走到许尔晟的面前站定,只冷冷看着许尔晟,就像看着一具死尸,对他的叫骂根本充耳不闻。

“姓仇的,你有种敢杀老子!?你有种敢杀老子!?啊——”

许尔晟眼见仇震海手持斧头,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心下害怕极了,但是他的嘴上犹自叫骂着,给自己壮胆。

然而他接连反问了两声之后,仇震海根本不予理会,反倒突然手起斧落,砍了过去。

随着咔嚓一声,许尔晟的叫骂戛然而止。先是一颗头颅噔地一声砸落在地,紧接着噗通一声,失去了首级的躯体,随即趴在了地面上。

听见许尔晟“啊”的一声惨叫传来,许尔显在那一瞬间睁开了眼睛,光亮的额头上青筋暴起,细长眼瞪圆了,简直目眦欲裂,愤怒吼道:

“姓仇的!姓杨的!你们这些懦夫!孬种!你们这么杀我许尔显,老子不服!老子不服——”

许尔显情绪崩溃爆发的同时,压抑在仇震海心底多年的积怨也瞬间爆发,只见他双手持斧,抡圆了,朝着许尔显的脖子猛砍过去。

一瞬间,利斧飞过,斩断了颈椎,斩断了脖颈,发出了呲喇一声脆响,随即鲜血喷溅而出,许尔显那颗带着金钱鼠尾的头颅,噔噔噔噔落在了地上,滚到了几步开外。

众人看着许尔显失去了首级的身躯扑倒在地上,然后又把目光重新集中到了手持利斧的仇震海身上。

只见仇震海跟着那颗首级走了几步,然后弯下腰,揪住了其上的辫子,将它捡起,一言不发地走到杨振的前面,丢下斧头,面朝杨振,跪在了地上,并把许尔显那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双手举着,献到了杨振的面前。

“总兵大人!某仇震海,奉命斩得汉奸许尔显首级在此!从今往后,愿归总兵大人帐下效命,死而后已!”

仇震海的这一番表现,杨振全程看在眼里,此时听见他这么说,冲他点了点头,从他的手里,接过了许尔显那颗血淋淋的首级,拿在自己手里看了看,随手就扔给了站在一边的吕品奇,然后说道:

“拿刀来!”

跟随在一边的麻克清,锵啷一声拔出了自己随身佩带的解首刀,躬身递上,杨振一把抓拿过来,持在手中,看着仇震海不语。

此时此刻,吕品奇、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张臣等人,都看着杨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究竟要拿这个仇震海怎么样。

就是仇震海自己,此时此刻的心里也是一惊,然而他刚刚说过要效命于杨振,死而后已,现在却是不能动弹分毫,更不能躲避分毫,否则岂非立刻食了言?!

仇震海的心底里紧张着忐忑着,不过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任凭杨振生杀予夺了,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也不去看杨振要如何处置自己。

杨振当然没有要杀仇震海的意思了,折腾了这么一阵子,并且接受了他的跪拜投效,再杀他岂不是在众将面前失了信义?!

他只是想在刚才仇震海当众跪拜投效的情况下,再给仇震海的反正投效增加那么一点仪式感罢了。

就在众人屏住了呼吸的注视之下,杨振上前一步,抓住了仇震海头顶上的那根金钱鼠尾,拿了解首刀,贴着头皮割了下去。

随后又在众人的呼气声中,将那根肮脏的辫子扔到了地上,然后用手拍了拍仇震海的肩膀,大声对他说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仇老兄!今日我帮你割掉了这根老鼠尾巴!从今往后呐,你就在我先遣营里,重新做一个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吧!起来!”

杨振最后拍了拍仇震海的肩膀,同时也顺势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刚刚经历了一番心惊肉跳的忐忑之后,此时的仇震海,猛然间听了杨振的这个话,只一瞬间,就热泪盈眶了。

他站起来以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冲着杨振就是一躬到地,一时嗫喏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杨振收服仇震海的这一番操作,直看得在场众将目瞪口呆——这哪里是朝廷总兵的举措啊,这分明是草莽英豪的做法!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突然大声喝道:“你们还等什么?!许尔显部将亲族,凡男子一个不留,全都砍了!”

第一九七章 缴获

杨振的一声暴喝喊出之后,此时聚在他身边、跟在他身后以及围在场外的大批人马,顿时如同猛虎出笼、饿虎扑食一般,手持刀斧冲了上去。

杨振原本也想过从许官堡留下一批二鞑子活口,下一步将他们改造改造,收编了继续使用的。

毕竟现在的他,最缺的就是人力,而且在眼下的辽东,他也不能挑肥拣瘦、挑三拣四。

当然了,他也知道,这帮做过二鞑子汉奸的人不值得给予信任,不能武装他们,不能让他们上阵打仗。

可是即便如此,将来把他们带回到了松山城,也能送到制铁所和弹药厂去做工,哪怕让他们去开荒种地都行啊!

他们毕竟是汉人,而且有手有脚的,总有地方能用得上。

可是后来一想,许官堡里的这些天助兵二鞑子以及许尔显麾下大批部将的家眷亲族,可不是那么好改造的。

他们既然被许尔显如此放心地安置这个大后方,而且安置在许尔显之父许老太爷的身边,那一定是部将亲族中最亲信的一批了。

既然自己已经杀了许尔显、许尔晟兄弟,那么再留下他们的部将亲族之人,就是典型的妇人之仁,典型的自留后患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考虑,使得杨振不得不对这些人痛下杀手。

那就是,自己带来的松山诸将,虽然与尚可喜、许尔显这些人没有直接的私人恩怨,跟他们并没有私仇,然而眼下跟随自己的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以及仇震海这些人,可是与他们仇深似海啊!

自己要是留下了许尔显的部将亲族不杀,甚至是把他们收归己用,那就等于是要把胡长海、俞亮泰他们这帮人往外边推了。

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干脆成全了胡长海俞亮泰他们这些人的复仇之心,让他们杀光了许尔显的亲族及其部将家眷拉倒。

这样一来,也能彻底断了胡长海他们这些人将来投靠满清,投靠尚可喜的那条路。

想到了这些,杨振也就释然了,于是收起了短铳,重新又翻身上马,看着眼前的杀戮与哀嚎,心如止水,无动于衷。

——

许官堡里快意恩仇的报复杀戮,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这一回,许尔显、许尔晟兄弟带回许官堡的精锐人马,本来就不多,之前收到了熊岳城里彰库善的命令之后,又差不多全都派了出去。

彰库善派人赶到许官堡送来的命令上说,围攻熊岳城的人马,是来自辽西祖家军麾下的靖东营。

与此同时,那些从石桥子“侥幸”逃回许官堡报信的二鞑子天助兵又报告说,夺占了石桥子巡防哨卡的人马,就是一伙来自海上的海盗队伍。

这些从熊岳方向一前一后送来的消息,让许尔显一头雾水,有点搞不清楚本来应该远在辽西布防的靖东营,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熊岳城外。

同样令他大感意外而且火冒三丈的是,那些流亡海上落草为寇的东江明军余孽,竟然敢于主动上岸参与进攻,并且夺了自己派人巡防的咽喉要道石桥子!

许尔显这一次回来,本就肩负着在这一带打造船队清剿海盗的任务,结果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去找海盗的麻烦,这些海盗却主动找上门来寻自己的晦气来了,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因此,接连收到了熊岳城方向传来的消息之后,许尔显很快就派出了许官堡的人马,不仅把自己从海州带来的三百精锐人马派了出去,而且为了在满洲镶白旗甲喇章京彰库善的面前赢得好感,他还把许官堡里能战的青壮人手挑选了一百多人,一起派了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许老太爷病情危重,随时可能蹬腿咽气,许尔显很可能就要亲自领兵去救熊岳城了。即使他自己不去,他也会派出他的弟弟许尔晟去。

如果是这样,那么九垄地伏击战的结局可能就不一样了。

然而,世上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就是这么寸。

这一回,杨振自己当然没有料到这么轻易就在许官堡撞上了许尔显,而且这么轻易就破了许官堡。

而许尔显本人也更是完全没有料到,那个三月里从宁远率军北上,刚刚给松山解了围的明军小将,此时此刻竟然会出现在大清的大后方,胆大包天地出现在熊岳城外,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他根本没有给自己预留什么后手,接到彰库善的命令之后,又确认了是对方是海盗上岸,很快就把许官堡里的主力人马派了出去,只剩下了一些老弱妇孺和寻常的屯丁堡卒。

往常,遇上了小股海盗们上岸打劫,许官堡有了这些普通的屯丁堡卒,加上相对完整的围墙壕沟,自保完全没有问题。

对此,许尔显当然非常清楚。

作为尚可喜的左膀右臂,平常他要么就是跟着尚可喜征战在外,要么就是长时间留驻海州等地军中,一年到头很少有时间回许官堡闲住。

这几年来,许官堡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复州湾一带海盗队伍的攻击,但是最多也就是损失一些堡外的粮食罢了。

至于有着高墙深壕的许官堡,从来没被打破过,每回都凭借着自有的力量保全了自己。

这一回,他以为还跟从前一样,即使自己派出了身边的人马,即使受到了海盗队伍的突然袭击,他也一样可以凭借许官堡的堡墙工事和一批屯丁堡卒守住许官堡。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不同了。

这一回,复州湾的几支海盗队伍前所未有地联合在了一起,以近千人的规模发起进攻,搞得许官堡的屯丁堡卒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这一回,复州湾的海盗队伍还搞来了杨振给他们的几颗威力倍增的万人敌,出人意料地炸毁了许官堡赖以凭借的堡墙。

再一点,吕品奇所部骑兵,就在许官堡的堡墙被炸塌了一大段的关键时刻,出人意料地抵达了现场,并且与争先恐后蜂拥而入的海盗们一起,呼啸着冲了进去,彻底击溃了堡内的一切有组织抵抗。

许官堡内本来就是人手不足,堡墙破了之后,面对汹涌而来的海盗队伍,又失去了有效的组织指挥,顿时陷入了双拳难敌四手的悲催境地。

与此同时,吕品奇所部铁骑的出现,却也让许尔显在生死关头看到了一线生机,自以为对辽西靖东营有所了解的他,终于在重围之下选择了弃械投降。

吕品奇所部铁骑,虽然不是靖东营的所谓宁锦铁骑,但是他们与辽西明军骑兵的装束却基本一样——

他们清一色都是头顶铁盔,身披铁甲,背负弓箭,横挎腰刀,手持长矛、圆盾,马背的一侧往往还带着一支三眼铳。

吕品奇所部铁骑的这身装备,让许尔显在危急时刻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让他彻底断送了自己的生机。

到得午时三刻前后,许官堡里的杀戮就全部结束了。

除了二百多哭哭啼啼的女眷妇孺留下了性命之外,那些跟着许尔显一起弃械投降的许尔显旧部老弱以及幸存的屯丁堡卒,被杀了个干干净净。

包括许尔显的老父,已经七十来岁而且病入膏肓气息奄奄的许老太爷,也被拖出来验明正身,然后砍掉了那颗留着一条花白小辫的脑袋。

到了当日下午的未时,杨振、胡长海、吕品奇各路人马在许官堡里的斩获,全部清点了出来。

除了斩获三百余颗留着金钱鼠尾的二鞑子头颅,以及二百多女眷妇孺之外,许官堡里发现的存粮、存银、军械物资,更是令得众人眉开眼笑、大喜过望。

光算存粮,许官堡里就有现成的麦子三百六十斛,稻米一百八十斛,高粱米二百四十斛,其他马匹、骡子、猪、牛、羊上千头,草料无数。

同时,在仇震海的引领下,攻入许官堡的几路人马累计起获的大宗金银又有不少。

其中金一项,包括各种金锭、金元宝以及金钗、金镯等金器在内,累计两千二百多两;银一项,包括各种银锭、银元宝、碎银以及银器在内,累计两万五千六百多两。

除此之外,缴获长牌、长枪、腰刀、弓箭各数百件,另有鸟铳火绳枪二百余支,现成火药六十斛,制作火药的硫磺、芒硝等约合三百斛。

单从存有火药以及制作火药的原材料上来看,许官堡此前应该是有火炮的,不过他们这一行人打破许官堡之后,却没有发现任何大小火炮的存在。

事实上,也是他们这一行来的是时候,为了铸造重炮,这些年鞑子将来辽南地区所有城池上明军遗留的大小火炮,全都拆除了运回盛京集中使用。

不光是小小的许官堡不可能私藏火炮,就是正经的有着满鞑子驻防的熊岳城,也是一门火炮都没有。

第一九八章 商议

且说杨振得知,从许官堡里缴获了六十斛现成的火药以及一大批配置火药的原料后,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感觉到踏实了一点。

这次出击敌后,他有很多计划要实施,而这些计划能够实施到什么地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这一行人随船运来的火药,能够使用到何时。

许官堡里缴获的火药,虽然与他们自己带来的先遣营火药有所不同,但是到了关键时候,有火药总比没有火药的好,而且六十斛现成的火药,也够他们用上一阵子的了。

斛,是过去使用的一种容器,一斛能装五斗米,两斛就是十斗,十斗就是一石。

如果换算成重量的话,一石约合一百二十斤,那么倒推一下,一斛就是约合六十斤。

之所以说一斛约合六十斤,是因为一斛到底重多少斤,跟它里面装的东西具体是什么直接有关。

如果里面装的是大米,那么一斛就是六十斤左右,如果装的是小麦,或者黍子,或者高粱米,那也差不多是六十斤,出入不大。

如果里面装的是火药,或者制作火药的硫磺、芒硝,那么一斛可能就要远远超过六十斤了。

比如仇震海领着张臣等人起获的火药,这东西可比小麦、黍子之类的谷物重量大,一斛远超六十斤,那么六十斛黑火药的重量,可就远不止三千六百斤了。

当然了,杨振对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太直观的感受,他对许官堡里缴获出来的粮食和金银的兴趣,要远远大于对这些黑火药的兴趣。

说实话,许官堡里的这些黑火药,他已经看不上眼了。

但是看不上归看不上,不管怎么说,在许官堡这个地方能有这些大批量的缴获所得,杨振的心情跟其他众将一样高兴。

且说当日下午未时三刻,胡长海、吕品奇、张臣等人喜气洋洋地将许官堡中缴获的情况报告给了杨振之后,杨振看了看天时,然后对众人说道:

“自从昨夜出击以来,我们各路人马密切合作,奋勇杀敌,先后取得一里坡之捷,九垄地之捷,还有眼前的许官堡之捷,我们不仅连胜三场,而且擒斩汉奸许尔显,收获之大,超乎预料!但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振脸色一肃,停顿了下来,看着本来满脸笑容的胡长海、吕品奇等人,直看得众人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尔后才又接着说道:

“但是,这一回我们若是不能破了熊岳城,那么此战即不能算作大捷!毕竟一里坡,九垄地,都是边鄙乡野之名,就连许官堡也是名不见经传!

“之前三战,虽然全胜,此地斩获,也颇为可观,然而说将出去,终究不是那么响亮!诸位要想比肩毛帅当年奇功,仍需要再接再厉,破了熊岳城!”

熊岳城的地位名头,当然比不上盖州或者复州,但是比起什么一里坡、九垄地,还有许官堡来说,至少还算有点名气,在战略上也有一定的重要性。

这个地方虽不大,但却算得上是满清在辽东半岛后方设置的一个据点,拿下了这个小城,对满清这边儿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总会造成一些影响。

如果只是围着熊岳城打转转,到最后只是破了一个许官堡,那就起不到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作用。

当然了,仅凭杨振他们这批人破了熊岳城,是不可能打疼黄台吉的。

现在的黄台吉已经是家大业大、本钱雄厚了,丢上一座小城,死上千八百人,根本算不上什么伤筋动骨,黄台吉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儿了。

但是杨振这一回带着一支人马深入敌后,不光是为了扰乱敌人后方,抽冷子杀灭敌人有生力量,他还有别的考虑,比如说扬名立万,比如说激励士气。

有了这些考虑之后,他就要想方设法搞一些“政绩工程”了。

此次深入敌后的战斗,不光是要想办法尽量打疼黄台吉,他还要把敌后的战斗,打给京师朝堂上的崇祯皇帝看看,打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看看,同时也是打给辽西的那些大明官军看看。

也因为有了这些考虑,杨振带着一支人马深入敌后,就不能只是满足于破几个屯堡寨子,他要尽可能地搞出一些动静,尽可能地凭借自己现有的力量,在敌人的后方掀起一些波澜来。

要不然的话,他这一次出击敌后的目的,可就没法完全达到了。

要想达成预期的目标,他这一次率军出击敌后,就必须取得一个标志性的战果,而夺占熊岳城,就是眼前形势下最有可能取得的一个带有标志性的战果了。

按理说,大破许官堡,擒斩许尔显,也可以算得上一个标志性的战果,但是许官堡的名头,可没有当年毛文龙占领的镇江堡的名头大。

与此同时,许尔显的名字也没有尚可喜这种人物的名头响。

若是他这一回擒斩的不是许尔显,而是尚可喜,那就啥也不用说了,绝对是一件奇功了。

可惜的是,许官堡和许尔显的分量,距离一个带有标志性的战果,还差着那么一点意思。

要想一石激起千层浪,哪怕只是吹皱一池春水,杨振他们攻占的城池,或者斩杀的敌将,最起码得是远在京师的崇祯皇帝与朝臣们之前听说过的才行啊!

这个意思,不需要明说,杨振只是三言两语点出来,众人也就明白了。

“不错!唯有破了熊岳,此战方竟全功!而且,咱们已经拔除了许官堡,熊岳小城并不难破!”

胡长海他们破了许官堡之后,个个喜形于色,颇有一点志得意满的意思,此时听了杨振的话,皆是沉吟不语,唯有吕品奇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对于杨振心底下的那些想法,吕品奇并不完全了解,但是他以他一个朝廷官军将领的直觉,敏锐地认识到,这一回打仗打到了现在,要想真正搞出一点大名堂来,就唯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接再厉拿下熊岳城了。

“没错!事不宜迟,迟恐生变!眼下趁着我们打破许官堡的消息尚未传出去,咱们干脆一鼓作气,立刻回师去打熊岳城!以万人敌炸塌城墙,熊岳小城或许就能一战而下!”

张臣作为杨振先遣营的嫡系部将,明白了杨振的心意之后,又听了吕品奇的说法,也立刻站出来发言,支持回头去打熊岳城。

吕品奇与张臣表明了态度之后,杨振再去看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三人,却见高、俞两人全都转脸望着胡长海,他们显然在等胡长海的主意。

“杨总兵!要是能一鼓作气拿下熊岳城,那当然是好极了!怕就怕咱们到了熊岳城下耽误工夫,到时候鞑子再来了援军可就麻烦了!”

胡长海憋了半天憋出这么几句话,然后环顾了四周,看了看正在往外运送各种缴获的部众,然后又说道:

“咱们眼下赢了这一场,这些战果可得先保住啊!咱们一股脑儿都撤了,都去打熊岳城了,这个许官堡留给谁,怎么办?!复州那个方向,是不是也得防着点?!

“再者说了,兄弟们从昨天夜里开始,直到现在,吃没正经吃上一口,睡没正经睡上一觉,连番奔波,奋勇杀敌,是不是也该休整一下再说其他啊?!”

胡长海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这么一通,其实就是有点不想再冒险,不想再辛苦了。

杨振听了这话,心底不喜,但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又看了看天色,对他说道:“胡老兄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这样吧!胡老兄率部留守许官堡,同时也留下守住浮渡河!

“至于许官堡里的人畜物资各种缴获,你们也可以先行装上船,今日下午到夜里,胡老兄再辛苦辛苦,分派得力人手,尽快将东西转运到兔岛大本营去!钟令先你也留下帮忙,并且居中联络!”

杨振发了话,钟令先先是看看吕品奇,随即抱拳领命,接受了这个安排。

而胡长海则一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喜上眉梢,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冲着杨振一抱拳,咧嘴笑着说道:

“那敢情好!总兵老弟啊,许官堡这里,浮渡河这边,你且放宽心!一定给你守得明明白白!许官堡这里的人畜物资各种缴获,也一定给你弄得妥妥当当——”

胡长海见杨振这么照顾自己,当即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来,但是他正说得高兴,却被杨振突然打断:

“胡老兄!你部留守许官堡可以是可以!但是高老兄,俞三哥他们,可得挑选人马跟着我和吕参将,回头去打熊岳城!破了熊岳城,所得缴获,参战人员一律赏给双份!”

“这个嘛——没有问题!”

之前攻破许官堡,是胡长海的队伍在充当主力,虽然很快就打下了许官堡,但是损失还是有的,死的不多,伤的却也不少,所以他不想再冲在前面了。

此时听了杨振的话,胡长海还沉浸在之前的莫名兴奋之中,没加多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毕竟是高成友和俞亮泰的事儿,他也乐得去慷他人之慨。

高成友、俞亮泰见自己家的带头大哥这么说,相互对视一眼,犹豫了片刻。

他们俩也想留在许官堡里过夜休整,但是自家大当家说了话,当着杨振等人的面儿,也不能径直驳了胡长海的面子,而且又听见杨振话里话外的那个意思,自己参战也不是白参战,当下冲着杨振一起躬身抱拳,算是领了命令。

第一九九章 决断

胡长海、高成友这些人,现在毕竟不是官军,更不是自己的手下人,杨振这个总兵也没有资格对人家下达军令,或者以军法相要求,所以只好一切都商量着来。

人家同意了,那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人家要是不同意,他也完全没办法。

他现在需要借助这几个人的队伍,等于是有求于人,肯定不能轻易翻脸,除了有话好好说,凡事好商量,他还能怎么办呢。

好在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三个头领,并不是铁板一块,这也给了他分化利用的机会。

当天下午,杨振与众人说定了这些安排之后,立刻让吕品奇、张臣收拢所部人马,一边分派人手,在许官堡赶制干粮,一边抓紧时间,从各种缴获里就地补充军需物资。

高成友和俞亮泰也很光棍,既然答应跟随北上了,也就不再推推拖拖,趁着松山官军准备干粮补充物资的时机,安排好了出击与留守的人员。

各自从自己的部下里面挑选了一百五十人,凑够了三百之数,跟着杨振随行北上,去打熊岳。

剩下的人马,一方面要看管自家的船只,另一方面也要听从胡长海的号令,防守前面的浮渡河,同时转运许官堡里的人畜物资各种缴获。

杨振留下了吕品奇部的钟令先,是个什么意思,这些将领头目们当然心知肚明,此时虽然定了跟随杨振北上,但是都要留一点人马在许官堡这边,明里暗里看着点缴获物资。

且说当日下午到了申时,也即后世下午四点来钟,眼瞅着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张臣、吕品奇、高成友、俞亮泰才终于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

吕品奇和杨振前番在从九垄地赶来许官堡的路上收拢的那些战马,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再加上刚刚从许官堡里缴获的一些马匹、骡子,凑够了三百匹,分给了高成友和俞亮泰的队伍使用。

就这样,一行四五百人,绝大多数骑马,一部分人骑骡,在刚入申时的时刻,离了许官堡,沿着驿路,往熊岳城的方向赶了过去。

此时是辽东半岛的五月天气,下午申时的时候,也就是后世四点到六点之间,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是天色依然光亮,并没有多少黄昏暗淡的样子。

杨振他们拿下了许官堡,浮渡河的桥头上又有胡长海的人马驻守,他们对自己的后方已经是完全的安心,一行人虽然疲惫,但是心情放松,走的又是来时路,速度自然不慢。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走在最前面的杨振,已经重新回到了之前九垄地的战场之上。

驿道上的壕沟仍在,只是壕沟里堆满了无头的尸体,而李禄、胡大宝他们的队伍也早已经完全撤离了。

杨振、张臣、吕品奇等人从战场上策马而过,毫不停留,而跟在后面的高成友、俞亮泰及其所部人马则是恍然有所领悟。

也是直到这时,看见了驿道上的大坑和堑壕,看见了坑壕里堆满的无头尸体,他们方才明白杨振先前说起的九垄地伏击战的激烈,而对于杨振麾下的队伍,则是油然而生出一种敬畏之感。

包括之前降了杨振,此时紧跟在杨振身边的仇震海,策马走过了这片战场,再去看杨振的时候,他的心中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杨振一行四五百人,刚出现在九垄地,就被李禄安排在前方山坡上瞭望放哨的胡大宝部下高春和发现了。

高春和一边派人回去报信,一边在坡上摇旗叫喊,很快就接上了杨振等人,然后随着南来的大队人马往石桥子跑去。

一行人马风驰电掣般地到达石桥子附近,李禄、胡大宝领着各自的亲随部下早已等候在驿道边上的一栋青砖瓦房前面了。

“李禄!胡大宝!熊岳城这边情况如何?!城里满鞑子可有什么异常动静?!”

杨振一看见李禄和胡大宝,还隔着老远,就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看见杨振策马而来,虽然风尘仆仆但却完好无损的样子,李禄等留守之人甚是高兴,欢呼着迎了上来。

李禄一边往前走,一边高兴地说道:“大人!你们可算回来了!弟兄们担心大人在许官堡那边人马不够,这一下午,不知道有多少人跑来向我请战南下了!”

直到上前迎住了杨振,接过了杨振手中的缰绳,李禄才又接着说道:“熊岳城这边没什么异常!城里的鞑子倒是派了不少人上城防御,城头上的滚木礌石倒是准备了不少!

“但是,城里的鞑子没有再派一兵一卒出北门,去打一里坡的金士俊!也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出南门,来打石桥子!

“除此而外,先前咱们炸坏的那段西墙外墙,鞑子却是拼命在抢修,不断从城上往下堆积投放砖头石块,填补缺损!

“卑职等人谨遵大人嘱咐,只要鞑子不派人出城,咱们就一直按兵不动!对鞑子抢修西城外墙一事,卑职等未加攻击阻拦!如今咱们该当如何做,还请大人吩咐示下!”

“潘喜怎么说?!”

杨振翻身下马,听了李禄报告的熊岳城这边情况,心下略略放心,等他说完了最后的那番话,没说别的,先问了潘喜的看法。

潘喜此时并不在石桥子迎接的人群中,而是领着一队掷弹兵,守在此前炸坏的那段西墙外的壕沟里。

杨振此话虽然说的不明不白,但是李禄却知道是什么意思,当下立刻回答:“潘千总派人过来报告了这个情况,我也亲自去看了!

“我问过潘喜的意见,他的想法是,只要鞑子不出城挖掘破坏咱们之前埋设的万人敌和炸药包,可以任由鞑子抢修填补那段破墙!”

说到这里,李禄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杨振,接着说道:“我的意思,跟潘喜的一样!我们在西墙那边,之前埋了许多万人敌和炸药包,只要引火索没被弄湿弄断,鞑子不管把那段墙整修成什么样,加高了多少,都没用!而且他们增补得越高,墙体就越重,对我们也就越有利!”

杨振略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这些东西,其实他早知道,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李禄和潘喜他们这些先遣营里最喜欢搞爆破的人。

但是道理很简单,在这方面悟性又很高的李禄和潘喜,不需要杨振说明,人家自己就悟到了。

不过,李禄说出来的这些话,还是让再次聚拢到杨振身边的吕品奇、高成友、俞亮泰等人听得一头雾水。

“总兵大人!熊岳城里的鞑子既然已经有了防备,那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是打,是围,还是请你尽快拿个主意为好啊!”

这一回胡长海没有来,高成友就成了跟随前来的复州湾海盗队伍的老大,听了李禄介绍的敌情,不等吕品奇等人发话,自己先沉不住气,径直询问杨振。

杨振听高成友这么问,先是看了看他,然后也不回答,而是将他和俞亮泰以及跟在身边的仇震海,一起介绍给了李禄以及刚刚赶过桥来与杨振见面的苗乃成和邓恩两人。

把他们相互介绍完了以后,看这几个人彼此见完了礼,杨振随后说道:“既然城里的鞑子没有别的动作,咱们暂时也就不着急了!”

说到这里,杨振转头往西边的天上看了看,但见晚霞满天、残阳如血,太阳已然落下了山坡,当下他略一沉吟,接着又说道:

“此时天色将黑,我军主力又奔波疲惫,眼下确实不宜立刻攻城!这样吧!——”

杨振说完这个,在眼前的众将之中,找到胡大宝,然后对他说道:“胡大宝!一会儿你领着高头领,还有高头领所部人马,过了石桥,在南门外的堑壕阵地上立营安置!”

胡大宝听见这话,看看杨振,又看看高成友,从人群中出列,抱拳躬身领了命令。

随后,杨振又对着众人发布了一系列命令。

其一,命令邓恩带领他的小炮队,以及俞亮泰及其所部人马,离开石桥子,前去北门外的一里坡堑壕阵地,与金士俊的人马合营驻扎。

其二,命令吕品奇带领所部铁骑,李禄带领所部掷弹兵,前去西墙外潘喜所在的地方立营休整。

其三,命令苗乃成撤出熊岳南门外的堑壕阵地,领着麾下的船工桨手们到石桥子这边来,专门给各部人马准备晚饭干粮。

等到众人都领了命令,杨振最后又对最有一个站出来领命的苗乃成说道:“苗兄弟!你们撤出阵地的时候,把那几门佛郎机留给胡大宝备用!

“同时,找几个妥当人,乘船顺河而下,去河口给袁进袁参将带个话!就说我说的,让他今夜乘着涨潮之际,领着船队再来熊岳城外一趟!”

说完了这一番话,杨振也不等苗乃成出声应答,而是接着环视了身边众将一圈,接着沉声说道:

“诸位!今夜领着弟兄们吃罢晚饭,务必早日歇营,好好休整!明晨寅时,各部备战,寅时三刻,即鸣炮攻城!”

第二零零章 明白

杨振既然下了决心,并且当众口述了自己的命令,众人也都知道,强攻熊岳城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了。

因此,众人听了命令,虽然默默无语,却也并无二话,各自抱拳领命,忙着安排部下执行去了。

等众将纷纷离去,此时杨振的身边就剩下了张臣、仇震海等寥寥数人,就见杨振一会儿往西南看看黄昏的残阳,一会儿往北看看日暮时分的熊岳城。

张臣先是安排了张国淦、李守忠领着火枪队的左右翼找地方休息,然后对着有点心事重重的杨振说道:

“大人!熊岳城中的满鞑子,最多也就剩下一个多牛录的人马了,其中精锐能战者,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四百人!

“我们的人马,则是他们的两倍,而且连战皆捷、士气正盛!明日凌晨只要炸城得手,各部一涌而入,此城即唾手可得!大人今日也累了,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才好入城!”

张臣的劝慰,让杨振忐忑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长出了一口气,盯着灯火远处灯火建起熊岳城头,默默不语。

杨振本不想攻坚,他的想法是避实击虚,但是眼前机会难得,自己又机缘巧合地聚拢了近千人马,放着鞑子兵力空虚的熊岳小城不打,又实在过于可惜,这才让他有点改变了从松山城出发前来之时的那颗初心。

也正是因此,他的心里才有了一些犹豫,一时有点不敢确定今夜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了。

“总兵大人!张守备说的没错!数日之前,卑职与那汉奸许尔显南下许官堡的时候,途径熊岳城,对城中情形略有所知!”

跟在杨振身边的仇震海,此时见杨振听了张臣的话以后依旧郁郁而不语,当即站了出来对他说道:

“这个熊岳城,原有满鞑子镶白旗一个牛录驻守,领头的,是镶白旗一个牛录章京叫做旦岱的建州老女真,领下一共只有三百户!后来——”

说到这里,仇震海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停顿片刻,才又说道:“后来,其实也就是四月初,鞑子两白旗并镶红旗,前番入关抢掠——有功鞑子披甲人的恩赏下达,奴酋恩赏鞑子镶白旗可在此地增设一个牛录!

“镶白旗旗主鞑子十王爷,所谓和硕豫亲王——多铎,就派了旗下一个得用的甲喇章京,叫做彰库善的,前来熊岳主持圈地立户、划分庄田!

“就是这样,到了四月,这个熊岳小城里,才又多了一个镶白旗新编的披甲人牛录!能战敢战的,满打满算,也就是两个牛录!而且——”

仇震海眼下在杨振跟前,身份还是有点尴尬,说话的时候,不得不随时注意杨振的态度,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杨振的脸色,见杨振虽然没在看着自己,但却显然是立着耳朵在听,于是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

“而且,今日上午,彰库善从熊岳城派了信使,到许官堡送信,当时卑职就在跟前,听那个信使说,熊岳城里之前的镶白旗驻防牛录章京旦岱,已在今日早上出城作战的时候,阵亡了,死在城外了!

“而且听说,旦岱带着三百骑出来,全须全尾活着回去的不满一百人!撤回去的鞑子,甚至连旦岱的尸首,都没来得及带回,气得彰库善暴跳如雷!当时那个阵前下令撤回城内的鞑子分得拔什库,还被彰库善当场处死!”

说完这些话,仇震海看着杨振,最后说道:“这样算下来的话,此时熊岳城里能战的鞑子旗丁和披甲,满打满算,也就四百个左右!

“其他包衣阿哈虽众,皆是新从关内掳来,这些人与鞑子苦大仇深,新到此地,人心不稳!鞑子一向自大,然而彰库善却不敢再次派军出城攻战,我料即是为此!

“此外,城中满鞑子老弱妇孺虽多,却是根本不值一提!况且,我看总兵大人麾下,骑兵精锐,火枪犀利,弹药充足,此番若能像上午炸开许官堡一样,一举炸城而入,卑职以为,拿下熊岳,当不是问题!”

仇震海这番话声音不高,但说出来却是斩钉截铁,颇为慷慨激昂,听在杨振的耳朵里,顿时令他宽慰了不少。

多亏留下了这个仇震海,自己才能通过他这个降将,对辽南地区,对熊岳城这个地方有一个细致的了解,也才不至于一直两眼一抹黑。

眼下满鞑子的满八旗之中,两黄旗和正蓝旗小二百个牛录,掌握在黄台吉及其唯一成年的儿子肃亲王豪格的手里。

这三个旗,后来俗称为“上三旗”,他们旗下的亲贵、勋旧、旗丁与披甲,尤其是两黄旗的亲贵、勋旧、旗丁与披甲,他们的田庄封地,大多封在如今大清国都城盛京城的周边腹心之地。

满洲八旗旗下亲贵的庄田封地,基本上是围着盛京城和兴京城(赫图阿拉)一圈圈向外辐射扩散的。

越是不受待见、不受信任的那些人,越是给你安排到外围的土地上去驻屯守御。

满鞑子的两白旗,就是属于这种情况,不管是多尔衮,还是多铎,他们都受到了奴酋黄台吉的猜疑和打压。

黄台吉不仅一直限制他们增编牛录,扩张两白旗的势力,而且就算是他们立下了功勋,黄台吉不得不捏着鼻子允许他们增编一些牛录,也会想办法把新编牛录的旗丁或者披甲人,打发到外围边鄙之地,让他们在那里开屯立户。

细说起来,满鞑子两白旗的这个待遇,有的时候,甚至还不如投降黄台吉的那些明军降将呢。

比如孔有德、耿仲明两个人的旧部人马,降了满清之后,被奴酋黄台吉给择地安置在了盛京附近。

甚至投降较晚的尚可喜家族,也被鞑子伪帝黄台吉给安置到了距离辽沈腹心之地更近一些的辽南海州地区。

黄台吉的这个做法,一方面让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这个同母三兄弟敢怒不敢言,对黄台吉非常不满,但是另一方面,却也让号称“三顺王”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这些降将,对黄台吉感激不尽,感恩戴德。

后来三藩之乱的时候,尚可喜宁死都不愿意跟着吴三桂等人起兵反清,其中就有他当初对黄台吉的这份感恩戴德在里面。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鞑子伪帝黄台吉对拉拢这些汉奸们是下了本钱的,而且也是收到了成效的。

闲话少叙,且说这天晚上,入了夜,杨振带着张臣、仇震海巡营,一边巡视了自军熊岳南门外、西墙外、北门外的三处营地阵地,一边也趁着吃饭与巡营的工夫,从仇震海这里打听着鞑子境内的情形,特别是鞑子在辽南驻防和部署的情况。

仇震海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些年了解的满鞑子情况,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地全都说给了杨振和张臣等人。

而杨振的身边,又早有麻克清这个同样从东虏那边反正投效过来的“明白人”,再加上杨振自己在后世了解掌握的一些情况,几方相互佐证印证之下,他对眼下鞑子辖内满八旗的情况,辽东辽西、辽南辽北的情况,总算是有了一个既有整体又有具体的了解了。

当天晚上戌时三刻,杨振领着这几个人巡视了一大圈,又回到石桥子,这个时候,袁进领着他之前带走的船队也乘着河上的雾气回来了。

五艘四百料大船,齐刷刷地停泊在石桥子的码头一侧,杨振登船见了袁进,简单通报了情况之后,又让人招来了李禄,将船上存放的飞将军、万人敌又运送了一批上岸。

同时,杨振也没忘了嘱咐李禄,着人往北门外的一里坡送去一些飞将军,最后李禄告辞下船,杨振又叫住他,对他说道:

“李禄!明日凌晨寅时三刻,南门这里会率先发动进攻,但是你要记住,南门、北门的进攻,都是给你们打掩护!真正的主攻点,就在你们那里!能不能一举破城,说到底就是看你们!

“一会儿回去以后,你再跟潘喜商议商议,可以乘着今晚的夜色和雾气,再掘一条沟壕,再设几个爆破点!明日凌晨这边儿打响之后,你们炸城,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袁进旗舰船舱的灯火下,杨振目光炯炯地看着已经是一身泥污、满身疲惫的李禄,再次对他叮嘱着。

李禄自是知道其中的轻重,此刻迎着杨振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尔后说道:“卑职明白!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次这一时,就是明日凌晨寅时三刻!卑职明白!”

第二零一章 漫长

这一日,真是杨振从松山出发以来最漫长的一日。

从早到晚,他领着人马来回奔波,中间还又打了两场战斗,没有得着片刻时间休息,自是累得够呛。

等他打发走了李禄,下了船,领着张臣、仇震海等人回到石桥子那片大瓦房的火枪队营区,已经是当夜的亥时了。

杨振回到张国淦给自己准备的屋里,在一张通铺大炕上倒头就睡,片刻之间就传出了鼾声。

万事开头难,眼下的先遣营还处于草创期间,手底下的人马班子也处在磨合转换时期,军中大小事务,也只能由他亲自处置安排才能放心。

等到将来,他手下的人马班子带出来了,磨合好了,各种规矩立起来了,就不需要他本人再事无巨细地去安排布置了,他也就不需要像现在这么辛苦劳累了。

杨振在石桥子的一间瓦屋里酣然睡去,熊岳城一带的夜色,也跟着变得更加静谧了。

只是熊岳城上,夜色雾气中仍旧有灯火在闪烁着微光,一观便知,城头有人守卫巡弋。

熊岳城的西墙外面,吕品奇的营地上一片寂静,偶尔传出马匹的蹄子刨地或者响鼻声。

而在这片寂静的营地,通往熊岳城西墙的野地上,李禄和潘喜仍在夜色下忙碌着。

李禄亲自上手,领着掷弹兵队的士卒,在夜色雾气的笼罩下,继续吭哧吭哧地,往前挖掘着壕沟。

潘喜则领着几个人,沿着之前挖到城墙根下的壕沟,偷偷摸摸地逐处检查着之前埋设的万人敌和引火索,同时也悄没声息地清理着上面掉落堆积的沙土。

高成友、胡大宝之前都是朝廷的官军水师出身,对于水师战船上普遍装备的佛郎机炮自然十分熟悉。

此时夜已深,人已静,四野里雾气弥漫,两个人也趁着这个难得的时机,将杨振从苗乃成手里移交给他们的五门佛郎机炮,朝着熊岳城的南门方向,不断地往前移动。

佛郎机炮的有效射程,比虎蹲炮可强多了,大约在五百步上下。

但是石桥子距离熊岳城的南城门,约莫有两里地的样子,佛郎机炮还是根本够不着。

熊岳城虽然小,而且仅有的南北两座城门,也都没有整修防御用的瓮城,但是,因为城上有城门楼的缘故,城门处的墙体却比别处要厚实得多了。

隔着老远,佛郎机炮即使能打中城墙,也没用,最多留下一个坑,若是这样,打上一天也不可能打塌一段。

所以,杨振在部署围攻熊岳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用佛郎机炮击毁城墙,因为这么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利用虎蹲炮、佛郎机炮这些明朝的小型炮,近距离攻击人、马之类的血肉之躯,还算可以。

可是在没有红夷大炮的情况下,想要通过佛郎机炮比拳头还小的弹丸击毁城墙,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杨振将苗乃成手下的佛郎机炮交给了高成友、胡大宝以后,他们两个却不这么想,他们不打城门处厚实的城墙,他们要打城门洞内紧闭的城门。

天黑之前,经过他们的观察发现,熊岳南门楼下的城门,一没有填充堵死,二没有完全包铁。

城门洞子里有没有二道门不知道,但是外面的城门,就只是两扇厚重但却陈旧的木门,木门上有加固的铁片和大大的铆钉,但大面积裸露在外的仍是木头。

鞑子占领了辽南地方之后,一开始类似熊岳城这样的小城堡,都是毁掉废弃了的。

不知什么缘故,熊岳没有被毁弃,但是一向自信满满的鞑子,是不会把人力物力用在修整这些大后方的城堡上面的。

不仅没有在熊岳这个小城增建瓮城,而且也没有去想着给老旧的城门进行包铁处理。

当然了,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明军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上,而且敢去主动进攻他们有兵防御的城池。

这就给了高成友、胡大宝他们一个机会,一个利用佛郎机炮击毁城门的机会,而高成友和胡大宝两个人决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杨振给他们交代的任务是,让他们在南门外发动进攻,虚张声势,吸引城中鞑子主力往南门集中,然后给西墙外的吕品奇所部创造机会,等李禄他们炸毁西墙得手,方便吕品奇所部骑兵一涌而入。

但是,高成友和胡大宝却发现,或许自己们可以弄假成真,利用佛郎机炮的高射速抢先打破南城门。

佛郎机炮最大的优点,就是它是后装子母炮,一具母炮,配了一堆子炮,也就是四到六个子炮。

这些子炮,可以提前装填完毕,到了使用的时候,可以在短时间内一具接着一具地进行装载、点火和发射,既不用重新清理装填,也不用担心母炮炸膛。

虽然弹丸小了一点,但是胜在射速快,而且关键时候它方便省事。

对于佛郎机炮的这个特点,朝廷水师把总出身的高成友和胡大宝,自然十分熟悉。

此时有了五门佛郎机炮在手,他们就想把它的作用发挥出来,于是趁着夜色雾气,指挥着手下得用之人,小心翼翼地抬着并不算太重的佛郎机炮,几步一停歇地,往绥德门方向接近。

熊岳北门外,一里坡阵地上的情形也差不多,金士俊、邓恩、安庆后他们也没闲着,杨振来了一趟之后,自是又安排了一堆活儿给他们干。

好在杨振只是叫他们乘着夜色,多挖堑壕,多垒挡马墙,将一里坡前的驿道以及两侧野地,进一步改造成对己方更加有利的战备工事,而这些活计,他们已经驾轻就熟干得很顺手了。

杨振之所以叫他们在北门外一里坡原有工事的基础上继续修筑工事,并把邓恩的虎蹲炮小队和俞亮泰手底下的人马也派过去,是因为他有一种预感,只要熊岳城破了,彰库善是不会一直守在城里,跟自己打巷战的。

相反,一旦发现势头不多,或者发觉大势已去,彰库善有九成九的可能会打开北门,往北逃窜。

到时候,一里坡就是他们最后的葬身之地。

这些话,杨振没有明说,但是他对金士俊、安庆后,还有邓恩、俞亮泰他们所做出的安排,以及夜里巡视了一里坡之后做出的决定,却让这些人很快就明白了肩上的担子。

杨振困极熟睡之后,两个时辰很快过去。

崇祯十二年四月最后一天的凌晨丑时三刻,在约定好的时间,杨振被屋外当值的张国淦准时从沉睡之中叫醒。

“几点了?噢对,什么时辰了?!”

杨振一醒,一骨碌坐了起来,看着窗外仍黑,立刻就问了时间。

“大人,丑时三刻到了!”

张国淦一边打着哈欠捂着嘴,一边回答着杨振的问话,一张丑脸上满是困倦和疲惫。

对于杨振有时候嘴里冒出来的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或者词语,张国淦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此时不以为意,立刻报上了时辰。

杨振听了这话点点头,尔后扭了扭脖子,做了几下扩胸动作,随之传来一阵阵咔咔啪啪的声响,原本混沌的精神也随即为之一振。

等他在张国淦的协助下将一身沉重的装备披挂妥当,走出了住所,外面石桥子的驿道之上,早已经站满了黑黢黢的一群一群士卒。

张臣、苗乃成、仇震海、麻克清等人,都在外面站着等候,而火枪队左右翼的士卒,苗乃成统带的临时武装起来的船工桨手们,也都已经列队完毕,整齐肃立着。

每个人的胸前,都像杨振一样,挂着一个土灰色的粗棉布制作的手榴弹袋,里面装着四颗两斤重的飞将军。

这身装束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诡异,但是杨振却知道,这才是自己这一回能不能打胜仗的关键所在。

眼前的情景,只一瞬间就把杨振从刚才梦境的场面里拉了出来,拉回到了熊岳城南门外的现实中。

杨振看了看跟前的张臣、苗乃成,见高成友、胡大宝不在,随即派了麻克清前去传令。

不大一会儿功夫,高成友、胡大宝带着几个随从过了石拱桥,来到石桥子这边,连忙向杨振见了礼。

第二零二章 懂了

四月里的最后一天,辽东半岛清早的风,已经不冷了,此时的天色已经接近寅时,黎明已经不远。

杨振站在房前,见熊岳南门外石桥子左近的众将领都在,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当众说点什么,以便激励一下士气,振作一下将士们的精神,

当下,他往前走了几步,面对着大路上林立的士卒,使劲用手搓了自己搓瘦骨嶙峋的脸庞,先让自己更加清醒了一点,随即指着远处的熊岳小城,对众人说道:

“弟兄们!今天是我们在兔儿岛附近的最后一战!前边的熊岳城里,有酒有肉,有金有银,还有满城里的鞑子女人!破了熊岳城,全都归我们!

“我杨振带领的队伍,一向军法如铁,纪律严明,从不许滥杀无辜,从不许奸淫掳掠,但是今天不同往日,除了一切行动听指挥,老子没有其他任何要求!

“记住了!凡是这些满鞑子在辽西,在关内,曾经对我们汉人做过的事情,对我们亲人做过的事情,你们都可以做,人人都可以做!

“记住了!这是老天爷同意的、老天爷答应的!这就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就叫以血还血,血债血偿!”

杨振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说出的每一句,都好似雷霆乍震、石破天惊一般,瞬间激起了有点紧张沉闷的士气。

“弟兄们!你们都——听懂了吗?!”

杨振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沉默的大多数,在略作了一下停顿之后,突然大声喝问了起来。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中终于爆出一声回应:“听懂了!”

“听懂了!”

“听懂了!”

“懂了没有?!”

随着杨振的又一次高声喝问,原本一片接着一片响起的回应声,最终汇成了一股声音的洪流,如同大河突然决堤一般,整齐划一地喊出:

“懂了!”

只一瞬间,喊声响起,喊声又消失,石桥子也重新恢复了寂静,但是杨振知道,眼前的这群士卒,已不是刚才那群睡意昏沉的士卒了。

包括苗乃成麾下水师营一百二十个临时武装起来的船工桨手,也不再是一群行尸走肉一般的乌合之众了,而是在一瞬间就被勾起了痛苦的回忆,一下子就被注满了复仇的狂热。

南门外石桥子处的喊叫声,惊动了远处熊岳城绥德门上的鞑子,寂静的夜里,只听得绥德门上响起了一阵夜巡时传递警讯的铜锣声。

很快,杨振在石桥子这边,往北眺望,就能看见绥德门上的灯火开始大亮了。

“大人!南门楼上的鞑子们,怕是发现我们这边的动静了!”

就在杨振跟前的胡大宝也听见了绥德门上的铜锣声,看见了绥德门上的新变化,心里暗自着急,连忙对着杨振报告,希望他别再大张旗鼓地搞事情了,免得使自己们失去了攻城的先机。

但是胡大宝不知道的是,杨振正要如此做,当众讲话的目的除了激励士气之外,就是要达到引诱敌人继续向南门集中的效果。

昨夜巡视城外三处阵地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城内的彰库善一点不傻,早就高度警惕,严防死守了。

而且作为多铎镶白旗旗下身经百战的一位甲喇章京,彰库善先前往许官堡派出了求援的信使,但却没有能够等到许官堡的援军,他也不可能在熊岳城里毫无防备。

昨天傍晚,自己率领几百人抵达石桥子的时候,天色未黑,熊岳城南门外直到石桥子一带,又都是一片坦途,南门楼上的鞑子们不可能看不到石桥子的情况。

昨夜彰库善没有派人出城夜袭,可能是因为对城外的敌情不明所致,但是此时的熊岳城城防一定是外松内紧、严阵以待了。

“不用担心!既然鞑子已经发现了咱们,咱们也就不用藏着也掖着了!——打起火把!把火把打起来吧!”

张臣、苗乃成听了这话,立刻传令下去,很快就有人点燃了火把,片刻之间石桥子南边这一侧就变得灯火通明了。

胡大宝、高成友听了杨振说的话,又见这边迅速就点燃了成片的火把,心里一顿着急。

高成友更是上前一步,一脸焦虑地看着杨振,似乎要对杨振说些什么话。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叫住他,笑着对他大声说道:“高老兄!别再我这里站着看着了!你和胡大宝你们两个,赶紧回去你们的阵地上,准备着开炮吧!也不必等我的命令,时辰一到,立刻炮击绥德门!”

高成友原本要说的也是这个事情,当下听了杨振的这番话,一抱拳,立刻回头,一句废话不说,拉着胡大宝,领着从人,就往回跑。

杨振看着高成友、胡大宝他们过了桥,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然后对着张臣说道:“把李守忠叫出来!让他去找李禄,传达我的命令!就说南门外的佛郎机炮声,响过几轮之后,让他那边出动人手点火炸城!”

“大人!响过几轮以后?!”

“他知道,让他自己决定!”

张臣听了这话之后,不再多问,迅速去找了熟悉石桥子与熊岳西墙外李禄营地的李守忠,把原话交代了,让他立刻出发。

很快,一个黑影离开了石桥子灯火通明的大队人马,快速过了石拱桥,朝着黑黢黢的熊岳城西方向奔去。

杨振安排好了一切,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开始检点起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从随身的皮囊里取出短铳,就着麻克清给自己打起的火把,一个个检查好了,插在自己的腰间。

接着又从自己的背后取下那杆长长的火枪,仔细检查了枪刺和龙头,拉开龙头,取出引火药倒上,然后重新合上。

原本肃立在驿道上集结的火枪队左右翼士卒,也有样学样,跟着开始了战前最后的检查准备。

苗乃成手下的船工桨手们,人数虽然多,但却没有燧发的火枪可以装备,此时人人取下了弓箭、长矛或者刀盾在手,也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原本有些胆怯的他们,听了杨振之前的说法,变得既紧张又兴奋,只要进城了城里,就可以不受各种清规戒律的约束,就为所欲为,而且还是在鞑子的满城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一群怂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憋了多久的男人们,总算是壮起了胆子,开始摩拳擦掌起来,一个个期盼着一会儿攻入城里,也能尝尝鞑子女人的味道,说不定还能跟着发上一笔横财。

杨振可不管这些人心里究竟怎么想,只要一会儿打起仗来他们能够勇猛往前冲,就可以了。

“张臣!苗乃成!一会儿,高成友他们开炮之后,你们跟着我行动!我们先到高成友那里,呐喊助威,做出强攻南门的样子!等到西边炸城得手,你们跟我转往西边入城!”

“是!”

“卑职遵命!”

张臣、苗乃成听了杨振的话,当即抱拳领命。

张臣、苗乃成两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响水河北岸“轰隆”的一声巨响,高成友胡大宝他们的阵地方向一阵火光闪过。

“大人!高成友他们发动了——”

张臣话没说完,熊岳城南门外“轰隆”“轰隆”“轰隆”“轰隆”又接着连续传来四声巨大的炮响。

“出发!出发!杀鞑子了——!”

那边炮声间隔期间,杨振立刻振臂高呼“出发”,并且当先转身朝着熊岳城南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还不断重复高喊着:

“报仇雪耻,血债血偿!”

麻克清不知道什么身后搞到了一张长牌,也就是一面长方形的盾牌,左臂持着长牌,右手举着火把,紧随在杨振的左侧。

而仇震海则身披甲胄,仍旧拿着杨振的那把战斧,紧紧护卫在杨振的右侧。

跟在他们后边的张臣和苗乃成,领着所部人马列成的几个纵队,同样带着节奏,一起高喊着:

“报仇雪耻!血债血偿!”

高成友那边一轮炮响过后没多久,第二轮炮响接着就又传来,一时之间,夜色下的熊岳城南门外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

第二零三章 入城

绥德门城头上的满鞑子以及临时武装起来的包衣阿哈二鞑子,也是哇哇乱叫,射箭的射箭,抛石的抛石。

杨振他们的人马才喊着口号过了桥,实际上还隔着老远,可是城头上的鞑子二鞑子却已经开始了防御作战。

事实上,敌我还没照面,相互之间谁还是谁也够不着谁呢。

包括高成友、胡大宝他们的队伍,离城门处最近,也仍然相隔着四五百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城头上的箭支根本射不到,石头更是抛不到,只有高成友、胡大宝他们指挥的佛郎机炮偶尔一发打偏了,才会“阴差阳错”“机缘巧合”地落在城头的人群中,随即激起二鞑子们的一片惊恐尖叫。

杨振领着张臣、苗乃成及其所部士卒,打着火把,喊着报仇雪耻的口号,一路步行,终于与高成友、胡大宝所部会合的时候,顶在全部队伍最前面,距离城门大约四百步远的五门佛郎机炮已经打完了四轮。

之前全部预先装填的子炮,眼下一个不剩,全都打了出去,而远处的城门除了几个坑洞透出城里的光亮之外,并没有大的损坏。

这个情况,看得杨振直跺脚,胸口一阵火气上升。

“胡大宝!早上咱们在北门诱敌,鞑子城上的弓箭射程有多远,难道你不知道?!绥德门上的鞑子们,又没有佛郎机,你们究竟怕个什么?!”

看了阵前的情形,又看见胡大宝满脸喜色笑嘻嘻地跑过来迎接自己,杨振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对他呵斥了起来:

“把佛郎机往前推进!立刻!马上!往前推进一百步!不!往前推进二百步!没得浪费了弹药!”

胡大宝原本一张笑脸过来,想要自夸一番功劳,可惜还没张口,就被杨振给训了一顿,当时笑容收住,尴尬地挠了挠头,一点头,回头就走。

很快,胡大宝对部下的一阵喝骂就传了过来:“你们这些兔崽子王八蛋,老子早叫你们往前,你们不敢!胆子一个个怎恁地小!快把炮往前挪!往前挪,二百步!快!赶紧着!”

昨晚上半夜,高成友和胡大宝领着部下,把五门佛郎机炮及其附属子炮,一步步从石桥子往北,搬运挪动了一里地左右。

后来,他们害怕离得太近,一不小心惊动了城门楼上的鞑子,再让鞑子突然出城给劫了,所以就没敢再往前推进。

原本他们以为自己这么做已经够可以了,但是没成想,这一大早刚开打就遭了杨振的一顿训斥。

当下,胡大宝、高成友的心里也窝着火,呵斥起手下人来不留余地,很快就把五门佛郎机炮往前推进了一百多步。

城门下发生的这个情况,城楼上的鞑子虽然听不清杨振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眼见着方才打了四轮的火炮,又往前推进了这么多,城上也骚动了起来。

叽哩哇啦地喊叫着传达命令的,张弓搭箭拼命往下射的,成群结队补充运送滚木礌石的,总之忙成了一片。

杨振领着张臣等人,跟着佛郎机的炮阵一起往前移动,到得绥德门下大约三百步远,就看见城头乌泱泱的人群,已经越聚越多,而且城门楼两翼的城墙上,还有成群结队的人往这里聚集。

再看看胡大宝他们已经将佛郎机炮的阵地往前推进到了距离城门三百步以内了,又想到他们脱离官军已久,眼下都是海盗的身份,也不愿要求太高,当下,便冲着胡大宝和高成友喊道:

“胡老弟!高老兄!可以了!尽快调整炮位!直打城门!”

结果,杨振这边话音刚落,就看见西边一片红光闪过,同时耳朵里就听见“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连着几声巨大的声响,脚下的地面都为之一阵震颤。

杨振被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声响吓了一跳,以为是胡大宝这边操作不当搞出了什么炸膛的事故,但是转眼看见胡大宝、高成友以及身边的其他人都是一个个往西看,顿时明白了过来。

这是李禄那边开始引爆埋在西城墙根下的万人敌了!

杨振心头略过一阵狂喜,随即高声喊道:“胡大宝!高成友!你们继续率部猛攻南门!”

说完这个,杨振不等胡大宝、高成友回答,立刻扭头冲后,对着张臣和苗乃成说道:“张臣!苗乃成!你们率领所部,跟我支援西边!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说完这话,杨振端着手中长长的火枪,一马当先,转身朝着西边的方向飞奔而去,仇震海、麻克清二人见状,慌忙一左一右跟了上去。

随后,张臣、苗乃成也各领所部队伍,离了南门外的佛郎机炮阵地,紧随着杨振等人往西而去。

城头上的鞑子远远看见城下的变化,又是一阵叽哩哇啦的叫喊,似乎是在分派人手前去打探情况。

就在这个时候,李禄和潘喜所在的地方,又一次引爆了几颗埋在墙根深处的万人敌,随着“轰隆隆”“轰隆隆”几声伴随着地动山摇的巨响,一段长达十几丈的墙体轰然垮塌了下来。

墙体垮塌的沉闷声响,还有一直西墙外严阵以待的吕品奇所部的欢呼声,一瞬间就传遍了熊岳城的内外。

一路往前奔跑的杨振,在地动山摇般的声响中差一点摔了跟头,那一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赶。

此时就在南门城楼上的鞑子甲喇章京彰库善,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立刻分派了一队人马,沿着城头,往西飞奔而去。

而南门下的胡大宝、高成友也适时地在这个时候,重新打响了他们手里的五门佛郎机炮。

炮阵距离城门近了一半,威力立刻就显现了出来,每一炮打过去,城门上就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孔洞。

眼见着炮阵近了将近一半,城头的鞑子弓箭虽然如同雨点般落下,但却距离自己的阵前始终隔着几步远,胡大宝和高成友相视无语,心中懊恼不已。

如果当初胆子再大一点,或许这一回,头功就是自己的了。

当然了,两个人看着南门城头上依旧云集未去的鞑子,心里也都知道,即便头功不是自己的,可自己也算是完成了牵制的任务。

南门下的这两个海盗头子怎么想,杨振已经顾及不到了。

因为等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李禄和吕品奇等人营地附近的时候,就看见吕品奇所部的铁骑,正如同一股铁流一般,朝着西墙上的一段巨大豁口奔腾而上。

吕品奇所部铁骑的后面,还远远地跟着一批呼喊着往前冲的人群,那群打着火把,跟着骑兵队伍往前冲的人群,正是李禄、潘喜所带领的掷弹兵队左右翼。

杨振看见眼前这一幕幕情景,顿时血脉贲张,大喊着先前用来诱敌的口号,再一次一马当先地朝着城墙所在的那段豁口处冲去。

“杀他娘!抢他娘!报仇雪耻!血债血偿!”

紧急时刻,杨振顺口改编了关内流贼的口号,领着身后已经有点散乱的队伍呼喊着拼命往前冲。

随着杨振带来的生力军的加入,熊岳西墙豁口废墟处顿时喊杀声,火枪声,飞将军的爆炸声响成了一片。

等到杨振在麻克清、仇震海的掩护下,冲到豁口处的废墟上面时,吕品奇所部的铁骑队伍,已经在紧随其后冲上豁口的掷弹兵的掩护下,成功地越过了那片豁口处的废墟,冲入了熊岳城内。

从城墙豁口两边紧急增援过来的鞑子人马,被掷弹兵队投出的飞将军炸得人仰马翻,逡巡着止步不前,只能躲在城墙上,隔着老远,往下面的巨大豁口处抛射箭雨。

苗乃成麾下的水师营队伍,不停有人被两边城墙上抛射的箭雨射翻倒下,但是大多数人还是喊着口号,凭着难得的血气之勇,跟着杨振,跟着前面的火枪队,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城里。

第二零四章 大喜

熊岳城不大,城墙也没有那么宽大厚实,冲过了那段豁口处的废墟,前面就是城内的街巷。

此时城内的街巷之上,已经完全乱了。

街上人不少,大都留有金钱鼠尾,手持棍棒,没有像样的武器甲胄,一看就是临时派来协防城池的包衣阿哈二鞑子。

这些人乍然间看见了突如其来的明军,有的转身撒丫子四散奔逃,有的则干脆丢了棍棒跪地乞降。

吕品奇所部铁骑人人手持长枪,在狭窄的街巷之上,结成了几路纵队横冲直撞,一眼望去,所向披靡,不断地将成群结队奔来抵抗的鞑子和二鞑子队伍冲得七零八碎。

很快,马蹄声,呼喊声,爆炸声,惨叫声,就布满了全城。

杨振跟着李禄掷弹兵队伍的尾巴进了城,随即派人追上了李禄,让李禄领着掷弹兵队寻路往南,专门往鞑子云集的南门附近冲击并投掷飞将军。

随后,杨振又拦住了苗乃成,让苗乃成冲上南北主路之后,转身往北,去与金士俊他们一起里应外合夺取北门。

两个命令下达之后,杨振在麻克清和仇震海的护卫下,夹杂在张臣和张国淦带领的火枪队左右翼中间,沿着街巷往南扫荡推进。

一路上,将那些躲过了吕品奇所部马队,又躲过了李禄飞将军手榴弹暴击,并且仍然手持武器负隅顽抗的鞑子和二鞑子,逐一击毙。

还有那些倒在路上或者路边负伤呻吟又一时未死的鞑子和二鞑子,也被这支列队扫荡过去的火枪队士卒们补刀刺死在路边。

一行人穿过了一条又一条街巷,刚刚拐上了城内南北贯通的主路往南没多久,就听见南面远处突然爆出了一阵欢呼。

“大人!想是南门破了!胡大宝、高成友他们入城了!”

听见南门处传来的欢呼声,带队走在杨振前面的张臣迅速回头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并且接着问道: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是转身往北,夺取北门,还是继续往南?!”

“继续往南,去堵彰库善!”

杨振听了张臣的请示,不假思索地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过他的话音刚落,却听见张臣又说道:

“大人!南门已破,彰库善若在南门,必定逃脱不了!”

杨振正愣神间,却又见张臣突然指着众人左侧不远处仰望可见的熊岳东城墙,说道:“若是彰库善撤离南门率队逃窜,其众必走东墙之上!我们此时往南,扑空的可能大!不如回头往北!彰库善若逃,总归要走北门!”

杨振看见张臣手指东方,目光跟着他的手臂,越过了街边低矮的瓦房,往东看去,只见晨曦之中,熊岳城的东城墙依稀可见。

再听了张臣的这个话,杨振的心里突地一惊,知道自己这回百密一疏竟漏掉了东墙,当时就要下令掉头转身。

就在这时,却见有大队散乱的人马,从南面沿着主路快速涌来,这批人马之中有不少人打着火把。

杨振一看之下,知是南门逃窜的鞑子,不得已之下,只得咽回了即将出口的命令,冲着张臣大声喊道:

“火枪队!列阵!快列阵!先投弹,再开枪!挡住这股子敌人!”

杨振喊完了话,立刻将自己手中的火枪推给麻克清,从自己前胸的手榴弹袋中,取出一个飞将军来,拔出了木塞子,直接带出导火索,撕掉防潮的油纸,然后就着麻克清递上来的火把,点燃了导火索。

这个时候,从南面涌来的鞑子和二鞑子队伍已经相距不远了,约莫三四十步。

杨振点燃了飞将军的导火索,看着噌噌蹭冒着火星子的飞将军停顿片刻,突然往后一扭身,用力将它投了出去。

杨振身高臂长,这一投大概投了四十步远,飞将军落在熙熙攘攘正在涌来的鞑子人群中,未落地即爆炸,轰的一声,炸倒了一片。

杨振开了好头,火枪队其他士卒也纷纷点燃了手中的飞将军,用力朝着涌来的人群投过去。

“轰隆”“轰隆”“轰隆”……

一阵阵飞将军的爆炸声伴随着往前涌来的鞑子的惨叫声,在人群中喷溅着细碎的生铁弹片,刹那间,原本快速涌来的人群就像是海浪装上了海岸一样开始纷纷回头。

仇震海与麻克清跟在杨振左右,近距离看着这个前所未见的惊人场面,两人都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的手榴弹,也就是杨振命名的所谓飞将军,杀伤力还不足以中者毙命,但是其中飞溅开来的弹片却足以大批量伤敌,使受伤的敌人减弱甚至丧失战斗力。

这个场面,也足可以骇人,甚至吓退一部分未披挂重甲的鞑子或者二鞑子了。

杨振一口气投光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四颗飞将军,身心感到一阵子的轻松,再从麻克清的手里接过自己的火枪,瞄着不远处一个仍然站立着的鞑子“砰”的一枪打去。

那鞑子应声而倒。

当然了,是不是杨振这枪打中的,那就不好说了。

因为此时此刻张臣、张国淦以及他们手下的火枪队士卒们,也都已经不再投弹了,而是重新持了火枪在手,朝着仍然不远处仍然站立的鞑子或者二鞑子纷纷开枪了。

所有这些事情的发生,都只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完成的。

有的火枪队士卒身上的手榴弹只来得及投出了一颗,但却不能再投了,因为隔着眼前这群鞑子的南面又来了一支清一色的骑兵队伍。

这支清一色的骑兵队伍,正是吕品奇所部在城内街巷横冲直撞所向披靡的松山铁骑。

“大人!胡大宝、高成友已经破了南门,鞑子甲喇章京彰库善,已经不在南门了!卑职等猜测,彰库善可能带着一队镶白旗的真鞑子,走城头往北去了!”

吕品奇领着铁骑疾驰而来,利用骑士的长枪和战马的铁蹄,消灭了杨振他们面前剩下的那些仍能站立的鞑子,然后放缓马速,在杨振的面前停下,焦急地说出了这番话。

杨振听了这话,先将手中火枪丢给麻克清,让他继续装填弹药,然后对吕品奇说道:“我先前已派了苗乃成去北门!

“而且北门外又有金士俊和俞亮泰,料想他彰库善也逃不出老子的手掌心,不过是多费些事罢了!”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略一沉吟,接着命令道:“你们继续沿路往北攻击前进,将沿途所有成群结队的鞑子和二鞑子全部冲散驱离!下马斩获首级的事情,留给其他队伍来做!战后论功,不会亏了你们!”

“得令!”

吕品奇冲着杨振一抱拳,回头呼哨一声,领着部下铁骑再次打马跑起,朝着北门方向呼啸而去。

吕品奇带着骑兵刚走,南面不远出又用来一批人群,原来是胡大宝领着自己麾下的人马来了。

两支队伍碰了面,胡大宝赶忙前来面见杨振,一只独眼泛着狡黠的光芒,嬉皮笑脸地对杨振说道:

“总兵大人!南门俺们可已经拿下了!现由我高二叔派了人马守着!这个熊岳城已经是我们的了!

“另外——我的弟兄们可是听说,此番破了城,大家伙可以抢金抢银抢女人,不知道这个消息是真是假?!”

“没错!我是说过这话!抢金抢银可以,不过女人嘛,仅限鞑子女人!再者,若是二鞑子或者包衣阿哈愿意归顺,也不妨留他们一条性命!”

杨振知道,兔儿岛和复州湾的海盗团伙们,早就盼着这一刻了,当下也不讳言自己先前的命令,微笑着点头回答了。

“哈哈哈哈!晓得!晓得!大人啊!你可真懂咱兄弟们的心思啊!走了!走了!抢金抢银抢女人去啰!”

胡大宝见杨振点头,当即大喜,一刻也不愿耽搁,扭头招呼了手下兄弟,挥舞着刀枪骨朵,欢呼着冲进了大街边上的小巷院落之中!

胡大宝领着人马大呼小叫地快速离去,留下杨振等人在街边相视摇头苦笑,他原本有意收编这些人马,可是这些人马的表现,实在是让他不敢放心。

此时,天色已然亮了,东方的云层发红,已有了朝霞的颜色,杨振往东看看,回头对等候着在侧的张臣等人说道:

“熊岳城,大局已定!走吧!咱们该到北边去看看了!”

第二零五章 收获

黎明的晨曦之中,杨振领着火枪队左右翼一群人,沿着贯通南北门的城中主路往北行去。

主路两边的官署、民居和宅院之中,不断地传来惊叫、哀嚎、喝骂与狂笑,还有一处处火光,也从道路两边的铺子里、房屋里冒出来。

面对这一切,杨振无动于衷,只是领着火枪队快速往前行进,同时也将那些到处乱窜并且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的鞑子或者二鞑子就地击毙。

就这样,杨振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北门附近。

远远望过去,熊岳城的北门已经洞开,城门洞里灯火明亮,正有一队士卒,守着门前的一排排拒马,将这个城门堵得严严实实。

“大人!这是水师营的人马呐,看来苗乃成干得不错,早已经拿下了北门!”

杨振也已经看出来了,不远处守着北门的人马有的手持刀盾,有的手持长矛,但是无一例额,他们的胸前都有一个杨振所领人马特有的装具——土布做的手榴弹袋。

杨振他们刚在北门附近出现,就有眼尖的人马禀报了苗乃成,杨振领着火枪队刚到北门下,就看见,苗乃成领着一对从人,噔噔噔地从北门城门楼的台阶上跑了下来。

“大人!总兵大人!您可来了!吕参将已经率部出城,追击鞑子逃兵了!临行前,吕参将让卑职把守此门,说要等到大人到来方能离开!大人,您看,接下来卑职把北门移交给谁合适?!”

苗乃成见了杨振的面儿,隔着几步远就大声向杨振报告着情况,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赶紧让谁接替他现在看守城门的事头,好让他去干点什么去。

当初在石桥子的时候,他就站在杨振的身边,对杨振说的话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同样,他的部下们,也就是出身于袁进水师营的那些船工桨手们,多少了年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机会,岂能一直守着城门白白浪费时间?

看着苗乃成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杨振当然知道他的心思。

“一会儿追上了彰库善?!岂不是有大把的时间?!你说你们又急个什么?!”

杨振已经注意到,苗乃成及其随从人员胸前的手榴弹袋里已经空了,而且人人都是灰头土脸,有的还一身血迹,显然之前他们在夺占北门的时候,经历了一番苦战。

所以,此时的杨振嘴上虽然不客气,但是说话的时候,却是满脸的笑意,而且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上前几步,用手拍着苗乃成的肩膀,继续说道:

“这一次你们干得不错!你们水师营将士的表现,可以说完全出乎了我的预料!你们的功劳,一定会得到充分的补偿!

“且先不要着急去干别的!接下来,你们继续守好此门!而且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只准进,不准出!凡是闯门欲出者,一律格杀勿论!”

“总兵大人——”

苗乃成苦着脸,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杨振根本不听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转身离开了,带着火枪队左右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卒,从缝隙中绕过了一排排拒马,出了城门,扬长而去。

北门外的情况,苗乃成方才站在北门的城门楼上已经观察了一会儿了,虎蹲炮的发射声早停了,他现在无比熟悉的飞将军爆炸声,也停了。

而且,吕品奇领着一队骑兵已经出去了好一会儿,一里坡那边的情况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吧。

苗乃成看着杨振他们一行人离开的背影,心里想了想城内城外的情形,片刻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呵斥着手下的人马将拒马排列得更加严实了一点。

然后领着从人,又噔噔噔地小跑着登上了城头,继续往北眺望。

杨振带着火枪队左右翼的士卒刚出了北城门没走多远,就看见远处一匹战马朝着他们飞驰而来。

那一名疾驰而来的骑手远远地看见了杨振等人,立刻大声叫道:“大人!我们抓住了鞑子镶白旗甲喇章京彰库善!我们抓住了鞑子甲喇章京彰库善了!”

杨振正欲喝问来人出了什么事儿,却突然听见那个骑士这样说,当下心中顿时大喜,连连说道:

“好!好!很好!这下子,熊岳城里的满鞑子,就算是全军覆没了!快!快带我们过去!”

那名骑士翻身下了马,将战马让给了杨振,杨振立刻上了马,领着众人,一路小跑,往一里坡跑去。

一里坡的半坡上早已围聚了一大群人,等到杨振策马而来,早有眼尖的士卒给让开了一条通道。

吕品奇、金士俊、俞亮泰、安庆后以及邓恩等人,见杨振过来,纷纷走到跟前,有的给他牵马,有的过来扶他,搞得杨振顿有一种众星捧月受宠若惊的感觉。

要知道,吕品奇、俞亮泰、安庆后这些人,这段时间虽然对杨振保持着尊重,但是全都是一副十分高冷的样子,对杨振更多是一种敬而远之,虽然保持着尊敬但却并不主动亲近的一种情况。

这种情况,绝不像是李禄或者张国淦那种早已经与杨振休戚与共荣辱一体的样子。

反倒是自己,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为了拉拢他们为己所用,常常是委曲求全,一个劲地儿用自己的热脸去贴冷屁股。

但是现在,情况貌似突然不一样了,这些人一个个抛下了之前那种敬而远之保持观望的态度,开始变得主动接近自己了。

杨振在心中慨叹着,这就是领着他们刚刚打了一个胜仗的收获啊!

且说杨振在众将的簇拥下翻身下了马,来到人群围着的中间,就看见十几个还活着的鞑子倒在地上。

有的趴着,有的躺着,每个人都是半死不活,似乎是受到了不轻的伤。

杨振再看周边,就在自军人群的脚下,有许多已经死掉的鞑子,那些死掉的鞑子跟眼前还活着的这十几个一样,都穿着颇为整齐的棉甲。

棉甲虽然肮脏,但是看得出来上下通体都是白色,上面横竖成排嵌着铆钉,只在边缘处镶着寸许的红边。

杨振这一世虽然没有近距离地接触过满鞑子镶白旗的棉甲,但是他从后世无数的辫子影视剧里,却早就熟悉了八旗的装束。

当下,杨振打眼一看,就知道眼前的这些人,的确是鞑子的镶白旗人马无疑了。

“大人!卑职率部抵达北门的时候,正赶上众鞑子在北门处以此人为首,开门冲出!”

吕品奇见杨振盯着地上的鞑子看,当即上前几步朝着其中一个趴在地上胖大身躯踹了一脚,对杨振说道:

“就是这个臊鞑子!他们沿着东城墙,跑到了北门楼,骑了马,从里面开门冲了出来!多亏大人在一里坡早有布置,金副官、俞兄弟领着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要不然的话,还真给这些个臊鞑子跑掉了呢!”

说到这里,吕品奇看杨振瞅着那个半死不活只剩呻吟的胖大鞑子不语,知道杨振心有疑虑,当下接着说道:

“还是总兵大人你们先遣营能人多!方才你到来之前,邓恩老弟一通刑讯,没死透这几个鞑子全都指认,这个臊鞑子就是彰库善!”

说完这话,吕品奇又冲着地上那个胖大身躯狠踹了一脚,那人的上半身翻了个身,露出了胸前的血红一片。

看这个伤情,不是被虎蹲炮装填的散弹弹丸直接击中,就是被金士俊他们装备的手榴弹给炸中了胸口。

杨振看到这里,先是冲吕品奇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冲着身边的仇震海问道:“仇老兄!你也来看看,这一个镶白旗的臊鞑子,是不是你见过的那个甲喇章京彰库善?!”

仇震海闻言出列,上前几步,抓住那个胖大鞑子的辫子将他们的面部冲上摆正,就着日渐明亮的晨光认真端详,片刻之后,抬头冲着杨振说道:

“没错!是鞑子镶白旗甲喇章京彰库善!他的面部虽然有了新伤,但是这个人错不了!因我前不久才见过,就是彰库善本人!”

仇震海说了这话,又俯下身在那个胖大鞑子的怀里翻来翻去,很快,似乎找到了一个什么东西,拿着走过来,朝着杨振递过来:

“大人!腰牌!彰库善的贴身腰牌!”

杨振闻言,随手接了过来,原来是一块巴掌大的银灰色牌子,看质地,应该是拿银子打的,长方形,薄薄的一块,顶上半圆有孔,不算厚,不过入手也重,得有六七两。

杨振把凑近了细看,一面阴刻着方方正正的三个汉字,镶白旗,镶字和旗字虽然字体略有古怪,但是结合彰库善的身份,杨振笃定是镶白旗三字。

再看另一面,却是竖排阴刻着几行女真文,也就是所谓的满文,这个却是不认得,想来当是彰库善的身份职务,甚至是姓氏名称了吧。

杨振确定了彰库善的身份,当即也就放下心来,接下来他又让人去搜检其他鞑子,却又从一个一死的鞑子身上,找到了另外一块形制一样的腰牌。

只是那腰牌正反两面看起来形制一样,它的质地却不是银的,而是一块带着绿锈的铜牌。

第二零六章 吃亏

杨振本想抓一个像样的活口,尤其是像彰库善这样的鞑子甲喇章京以上的高官,然后带回松山城,交给辽东巡抚方一藻,也算是对自己私自出击敌后所做的一个交代。

可是天不遂人愿,眼前这个彰库善已经是半死不活了,恐怕也不可能把他活着带回松山,送到宁远去了。

想到这里,杨振长出了一口气,笑着对众人说道:“好了!邓恩所部留守此地!其他各部人马——都回城里去吧!城里还有大批的满鞑子老弱,等着你们前去抓捕缴获呢!”

杨振话音一落,周围围着的人群顿时一阵欢呼雀跃,除了邓恩所部的小队士卒之外,其他人扭头就走,嗷嗷叫着争前恐后地朝熊岳城的方向奔去。

杨振并没想过要屠了眼前这座小城,他不认为眼下有这个必要,减少东虏丁口并非只有杀掉这一条路。

即便是此战过后眼前这座城中仍有满鞑子旗丁青壮,或者青壮年的披甲人存活,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只要他们投降了以后安心做个俘虏就好,等到自己撤退的时候,要么带回到松山城内做劳工,要么留给胡长海、胡大宝他们在岛上或者船上做奴工,总归总是有用的。

当然了,如果他们非得不愿意投降,那就没办法了。

且说杨振下达了命令之后,吕品奇、张臣、金士俊、俞亮泰、安庆后等人,各领了自己麾下的人马,飞奔着欢呼着冲入熊岳小城的北门洞,留下了杨振、仇震海、麻克清以及邓恩所部仍在一里坡。

看着邓恩一脸羡慕地目送吕品奇等人所部人欢马叫地离去,杨振笑着对他说道:“怎么?!眼馋了?!”

邓恩回过神来,满脸堆笑地看着杨振,连忙摇头,答道:“没有!哪能呢?!小的们跟着大人这么多年,大人怎么会舍得让小的们吃亏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邓恩这一句最后的问话,是扭头冲着他身后的一小队炮手们喊出去的。

这些人,都是杨振之前营里的老兵,是张得贵带出来的广宁后屯卫老卒,有的时候,他们见杨振随和,也会打蛇随棍上,嬉皮笑脸、没大没小地与杨振说笑。

虽说军中无戏言,但是上位者若是端得太高了,绷得太紧了也不好,杨振自己倒是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也显得上下同欲、兄弟一心。

“就是!就是!”

“跟着大人吃不了亏!”

“大人怎么舍得老弟兄们吃亏呢?!”

果然,邓恩扭头朝着身后众人喊出去的问话,立刻就收到了回应。

八个站着的,两个受了伤躺着的,此时都是嬉皮笑脸地铆足了劲嚷嚷,一边算是给邓恩这个上官捧场,另一边也是给杨振递话、起哄,堵他的嘴。

“你小子倒是精得很!——”

杨振笑着拿手指了指邓恩,然后冲着留在身边的其他人说道:“你们这些鸟人,能吃什么亏?!就眼前这些东西,还不够你们分的?!”

说到这里,杨振拿手指了指面前的一片战场,继续笑骂着说道:“还能动弹的,赶紧都给老子动起来,再努努力,把眼前这个战场打扫了,咱们也该入城了!”

杨振说完,兀自取过了自己的斧头,上前几步,双手持起,朝着彰库善的脖子就劈了下去。

眼前的这一片战场上,由远而近,或零散或成片地,躺着百十个身着镶白旗的棉甲的满鞑子。

有的一动不动,已经死了,而有的仍在呻吟,仍在挣扎。

杨振下达了命令,并且亲自抡起了斧头,动起了手,其他人立刻行动了起来,开始嘻嘻哈哈地取了解首刀,弯腰割取首级。

过了一会儿,首级割取完毕,包括彰库善在内,累计八十六颗,在几道堑壕之间的平地上,堆成了一个小堆。

与此同时,鞑子装备的腰刀、长矛、弓箭、骨朵以及箭盔和棉甲,包括那些死掉的战马身上成套鞍蹬马具,一个个、一件件都收拾了起来。

还有徜徉在附近,失掉了主人却踟躇未去的几十匹活着的战马,也都一一收拢到了自军的手里。

对于眼下物资匮乏的先遣营来说,这些战马物资都很有用,等到将来从杨占鳌他们从山东募兵回来,得有现成的武器装备他们不是?

一里坡的战场打扫完毕,杨振嘱咐邓恩留了两个老成人看守战利品,然后领着剩下的其他人,骑了鞑子留下的战马,朝熊岳小城北门赶去。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四野的雾气也已散尽,朝阳的光,照射在熊岳城头,照射在远处响水河上停泊的大船桅杆之上,一时之间,风景如画。

杨振领着众人来到北门口,却见张臣笑着迎了出来,原来负责城防的人马,却已经换做了张臣和张国淦的火枪队。

“大人!城内大局已定!水师营袁参将,也从南门进城了!眼下袁参将、吕参将,还有李游击他们,都在鞑子镶白旗那个章京府里,候着大人呢!”

杨振领着身后众人刚到城门前,张臣就从城门洞里迎了出来,一边上前牵住了马缰,一边笑意盈盈地说着话。

“什么章京府?!”

杨振听了张臣的禀报之后,随后问道。

“这个章京府,说白了就是之前的熊岳驿,鞑子镶白旗进驻以后,把以前熊岳驿的几进院子收拾收拾就做了章京府了!

“听那些投降了咱们的二鞑子们报告说,这一回,鞑子甲喇章京彰库善来了熊岳城,就住在那个章京府的后院里!”

听了这话,杨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打马穿过了城门洞,进到城内,杨振看见城门内外、拒马旁边,都是火枪队左右翼的弟兄,遂又开口问道:

“张臣!火枪队的弟兄们怎么全在这里?!——我让你们提前进城的意思,你们还不明白?!”

杨振让他们提前进城,也是希望让他们在熊岳城里能够有所收获,什么金银、财帛、女子,想怎样便怎样,他也不去管着。

可是,自己进了城门,他却发现,张臣领着火枪队左右翼的士卒,替换了苗乃成的队伍,自己站岗把守城门,把大好机会让给了苗乃成的人。

“这个——,不是卑职心慈手软,也不是不希望火枪队的弟兄们发财抢女人——卑职心里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且说张臣听见杨振的问话,就在城门旁停住了脚步,先是抬头看看骑在马上的杨振,然后又看了看那些听见杨振入城,不住城门口打量张望的手下弟兄,最后沉吟着说道:

“金银、财帛、女子,足以动人心!卑职当然亦爱之!然则,我辈追随大人,深入敌后,效命疆场,所图者非金银财帛女子也,乃是复仇讨虏天下大义也!唯此天下大义能够时时凝聚人心!

“况且卑职所领先遣营火枪队,时时事事皆以忠孝节义为筋骨,纪律严明为皮肉,正欲教人人做个顶天立地大丈夫!

“这一回,卑职若是放松了约束管教,学他人纵兵焚掠,滥杀妇孺,释放麾下一切贪欲私心,那么今后恐就再难以大义凝聚人心,以纪律联结行伍了!

“卑职在辽东、宣大军中沉浮多年,所见诸多强军,都以一时纵兵抢掠,而终致军纪废弛,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如今思之,令人痛惜!”

张臣说完了这些话,放开马缰,双手抱拳冲着杨振施了一礼,接着说道:“这是卑职这些年来的一点浅见,一得之愚,希望大人能明白其意!”

听了张臣说的这番话,又见张臣抱拳冲着自己施礼,杨振连忙从马上翻身下来,伸出双手将张臣扶起。

同时对他说道:“未料想张老兄,你对于治军带兵竟然有此真知灼见!今日一席话,真令我耳目一新!”

杨振将张臣扶起,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说的没错!咱们钦命征东先遣营应当立志成为一支新军,决不能在志向、军纪和习气上,混同于一般边镇边军!

“有的事情,只要是大义之所在,别人不去做,我们要去做,赴汤蹈火,也要去做!同样,有些事情,比如杀良冒功,滥杀无辜,别人可以做,但我们决不可以做!

“这就譬如大河决堤,决一次,就坏了,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会有无数次,从此以后,再想修起堤坝堵住水流,就难了!”

说到这里,杨振看看张臣,再看看周边其他火枪队的官弁士卒,提高了声音,说道:“我们不一样!因为我们是新军!我们要有更严格的纪律,要有更高贵的追求!

“但是你们放心,金银会有的,财帛会有的,女人会有的!跟着我杨振,一起成为一支新军,一起成为一支强军,这一切就都会有的!我杨振,决不会让跟我一起流血流汗的兄弟们吃亏!”

第二零七章 府库

自从入城之后,杨振其实就在考虑纪律的问题,只是他眼下能够团结众人,激励士气的手段实在缺乏,不得已之下,只好以入城抢掠相号召相激励。

如今城破了,之前的目的达到了,但是眼见城中景象,杨振的心里却始终不得劲儿,心情也是郁郁不乐,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先前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了。

面对战场上的满鞑子,以及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二鞑子汉奸狗腿子,他当然不会心慈手软,可是面对跪地求生的老弱妇孺,他却很难下得去手。

这也是他在一里坡的时候,让其他人都入城,而自己留在一里坡负责收尾的原因。

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不过是放手让别人去做而已,虽然多少有一点君子远庖厨的虚伪,但是他能怎么办呢,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了。

不过就在入城的时候,张臣的一番话,让他下定了决心,未来的钦命征东先遣营,应当成为一支纪律严明的新军,一支彻头彻尾的新军。

至少屠戮妇孺的事情不能干,滥杀无辜的事情不能干,劫掠百姓的事情不能干,一旦干了这样的事情,这支队伍与辽东军还有多少区别?!

这倒不是杨振迂腐,有什么妇人之心,而是说做人要有底线,有些底线之下的事情,说破天去也不能干。

至于面对敌人,尤其是战场上的敌人,入侵华夏的敌人,那没什么可说的,只要能够消灭敌人、保存自己,什么手段都可以采取,这一点,杨振还是很清醒的。

且说杨振入了城,当着城门口一帮先遣营老弟兄的面儿发表了一通大义凛然的演说,随后留下了张国淦领一队火枪手把守北门,其他人都跟他往城里行去。

有张臣带人在前开道,不一时,一行人来到了位于城中的章京府大门外。

这时,早有人进了先前的章京府报信,袁进、吕品奇、李禄、高成友、俞亮泰、胡大宝一堆人正嘻嘻哈哈地从院门内迎了出来。

“总兵老弟!总兵老弟!奇功啊!咱们到得此地才几日,老弟你先破许官堡,再破熊岳城!这功劳,谁立过?也就只有当年毛大帅夺镇江可以比拟了!”

杨振一行人刚到熊岳城满鞑子章京府的大门口,就看见里面一堆人涌出来,当先一个正是袁进。

满脸喜色的袁进,一看见杨振的面儿,隔着几步远,就立刻高声嚷嚷起来了,仿佛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也在这里一般:

“总兵老弟!你要知道,这可是驻扎六百满鞑子白旗兵的熊岳城啊!如假包换实打实的六百个满鞑子白旗兵啊!”

“哎——我说袁大哥啊!除了这六百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镶白旗满鞑子旗丁,披甲人以外,这城里可还有小两千的二鞑子包衣阿哈呢!”

“就是啊!这个熊岳城里何止六百鞑子啊!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说它有三千鞑子,也不算是夸大其词了啊!单说大家伙砍下的首级,就总有两千来个了吧!”

袁进的话刚落地,吕品奇、李禄、高成友和胡大宝几个也都先后开口,一个个喜笑颜开热热闹闹地说着,像是在打趣袁进,又像是在向杨振报告。

从昨日清晨的一里坡之战开始,到九垄地之战,再到许官堡之战,一直到现在完全拿下这个熊岳城,说起来,貌似已经很久了,但是实际上,细算起来一共才不过一天一夜多一点的时间而已。

满打满算,也就十二个时辰多一点罢了。

在这十二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里,杨振领着这样一支七拼八凑的队伍连番战斗,而且还是连战皆捷,能够取得了眼下这样的胜利和战果,的确是很不容易了。

对于这一点,杨振也是很满意了。

所以,袁进等人说出的那一番番话,虽然听起来有点咋咋呼呼的,但是他们说的,倒也不假,此时听在杨振的耳朵里,也很受用。

且说杨振见众人迎了出来,也是快走了几步,连忙笑着上前,与当先迎出的袁进行了抱见礼,然后冲着其他众人点头示意,随即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之下,进了章京府。

这一座满鞑子在城里的章京府,由原来的熊岳驿改建而成,不过熊岳驿之前基本的形制,还是保持了下来。

原来的熊岳驿,前后三进院落,前边两进院落,是驿站的馆舍公房,后边一进则是驿丞驿官驿卒们食宿的地方。

现在,这里改成了章京府,原来驿站三进院的基本格局并没有变化,但是整个大院的左右两边,却又各开了门,各占用了一个跨院。

东边的跨院大一点,是鞑子章京练兵演武的校场,此时校场里面莺莺燕燕哭哭啼啼地挤满了各色人群。

西边的跨院规模稍小了一点,却是熊岳城章京府里的公库所在,杨振在众人引领下,进了院门一看,只见里面林立着一片圆墩墩、尖草顶的粮囤子。

再细看,这一片粮囤子,直溜溜地分作了两趟,每一趟都是五座,而每一座虽然都不太大,但是装满了的话,装上百十石粮食却也够了。

现在的满鞑子,虽然有了所谓的大清国了,高层上面不再是过去的后金国八旗做法了,但是他们在自己的大后方,尤其是下层,仍然没有采取派设流官的做法。

尤其是在熊岳这个新建的满城里,没有派设什么汉官理事,还没有什么知府、知县、县令、县丞之类的民事官员。

城里主事的人物,或者说官员,就是满鞑子派驻的各级章京,而章京的府邸,既是私宅,又是官府。

所以,这个章京府基本上跟之前的熊岳驿的时候差不多,都是一个前公后私的格局,前面是章京办公的官衙,后边就是章京居住的私宅。

眼下满清鞑子治理地方的章程体例,仍然处在草创的时期,一个牛录章京的公库,就设在章京府的官衙内。

所谓公库,就是一个牛录的鞑子,在出征时用来集中存放和移送粮草军需物资的地方,平时则是往上缴纳各种钱粮物料的集中屯放和转运之所。

这一回,熊岳城里的章京府西跨院,更是成了两个牛录的公库所在。

包括镶白旗甲喇章京彰库善带来准备分配的各种东西,也都临时存放在这个章京府的所谓公库里。

杨振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其中一座粮囤子跟前,示意左右打开它看看。

这时就见胡大宝出列上前,手持骨朵,朝着上了锁的地方猛砸下去,“咣”的一声,锁头顿时断掉。

胡大宝上前,用力一踹,但听“嘭”的一声,木头板子打造的小门应声而倒。

众人跟着杨振一起上前去看,只见粮囤子里面堆垛着几十个麻袋包,还有一堆散乱放置的盔、甲、鞍、盾等物。

杨振弯腰低头,从狭窄的囤门进去,打开了一个麻袋看了看,但见麻袋里面,满当当的都是未去壳的稻子。

杨振从这个粮囤子里出来,让其他人把所有的粮囤子全打开了,逐一验看,整个西跨院十个粮囤子和两处角房里,都有物资。

其中,六个囤子里面是粮仓,满当当的都是粮食,有的是成袋成袋未脱壳的稻子,有的是则是成袋的麦子,还有不少是成袋的黍子高粱米。

还有四个,里面除了粮食,还有大量的军械,存放着不少行军打仗使用的旗鼓、盔甲、弓弩、刀盾、箭镞,以及大量枪刺、矛头。

另有两个角房里,虽然没被填满,但也堆放着大批量的牛筋、鹿角、鞍蹬、马具等有用之物。

走完了这一趟,点验了这个公库里的东北西,杨振的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起码有了这些东西,这一次就算是没有白白破了这个熊岳城了。

“除了这个西跨院,诸位可还有其他什么收获?”

杨振领着众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对着身边的吕品奇等人说着话。

吕品奇笑呵呵地回答道:“至于收获嘛,不瞒大人你说啊,咱们破了熊岳城,大人你又这般仗义放手,大家伙的收获总还是有一些的!

“不过啊——,说起收获来,咱们谁的收获,恐怕也比不上大人你麾下的李游击啊!李游击一上来,就直奔这个章京府,先封了这个公库!然后又又封了后面的那个章京府的内宅!

“我看满熊岳城,咱们就是掘地三尺,全抢遍了,恐怕也赶不上这一个公库和一个章京府内宅啊!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吕品奇这么一说,其他人比如苗乃成、高成友、胡大宝、俞亮泰也都纷纷起哄:“就是啊!就是啊!这满城的金银财帛,怕也比不上这个章京府的府库!”

第二零八章 男女

众人虽则起着哄,眼馋着眼前的东西,但是面上带着开心的笑容,内底里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李禄的吃独食。

跟在杨振身后的李禄,见众人当面都是如此说,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着,也不多说话。

看来除了眼前这个公库,的确别有收获。

杨振对李禄的表现,心中也颇满意,但是并不夸耀着说出来,看见众人如此模样,他也能够猜到,这些人怕是从熊岳城里的各家各户鞑子身上,也搜到了不少的好东西。

要知道,如今的满鞑子,可不是过去刚刚走出赫图阿拉吃啥啥不剩的时候了。

经过连续多年的四处征战,以及鞑子上一辈辈人的积累,如今能够住在这个满城的满鞑子旗丁家里,个顶个都是小有家资的殷实富户。

这个公库里的东西,其实,说不定还比不上城里几个殷实富户的家产私藏呢。

就看吕品奇、苗乃成、高成友、胡大宝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合不拢嘴的样子,就知道这些人一定是收获不小了。

“谁也别眼红,谁也别不服气!咱们入城之前说的话,每一句都算数!金银财帛,哪路人马抢到了,就归哪路人马自行支配!杨某没有二话!

“但是,粮草军需,青壮丁口,妇孺女子,马骡牲口,铜铁物料,等等,这些人马物资,一切缴获,都要归公!最后,咱们松山官军与复州湾各路英雄,按成分配!”

杨振话音刚落,就听见高成友、俞亮泰、胡大宝他们抚掌叫道:“好!正该如此!杨总兵果然公道!”

高成友、胡大宝收获自是不小,此时最担心杨振眼红,叫他们拿出来与大家均分。

毕竟杨振之前也说过,大家破了熊岳城以后,所得缴获要四六分成,其中长兴岛、兔儿岛人马占四成,松山官军占六成。

若是如此分配的话,高成友、胡大宝他们可就要吃亏了。

这一回,他们从熊岳南门绥德门入了城以后,硬仗那是一个没打,进了城就开抢。

他们将麾下人马分作数路,一支支穿街走巷,破门入户,见了鞑子老弱就杀,见了鞑子女人就上,该抢的抢了,该弄的弄了,人人快意无比。

包括入城晚了一步的俞亮泰麾下人马,进城之后,也是照葫芦画瓢,跟在高成友部、胡大宝部的屁股后面,原样又来了一遍。

高成友部、胡大宝部像梳子,剩下各部像篦子,虽然收获没有他们大,但总还是有一些。

而他们事后最怕的,就是杨振出尔反尔,搞先遣营的那一套什么一切缴获要归公,从新按比例分配。

此时,众人听见杨振重申了前言,把那些该当归公的东西明确出来,人人都放了心。

毕竟粮食草料、马骡牲口这些东西,可不是他们在入城以后优先去争抢的,此时归了公,自是人人有利。

看见高成友、胡大宝、俞亮泰高高兴兴地表了态,吕品奇和袁进也没二话,两人满口应承下来。

袁进带人进城比较晚,但是他的手下都司苗乃成却是早先就在城里,这一回自然也是抢了个盆满钵满。

那些没能揣进自己腰包的东西,杨振又答应了跟大家一起按比例分成,当然是皆大欢喜。

众人簇拥着杨振看完了章京府西跨院的公库,一路横穿过二进院,往东跨院的校场上行去。

方才一走一过的时候,杨振已经知道,在这个院落里面,已经集中了各路人马拿了送到这里看管的所有活口。

当下,杨振跟着众将,穿过一群群守卫的士卒,大步流星地进了东跨院的月亮门,一进门,就看见眼前跪了满地密密麻麻的人群。

杨振一进去,就看见一阵骚动,跪在地上的男男女女们,知道拿住他们的队伍主将来了,一个个激动起来,哭叫着求饶命的,扯着大嗓门喊冤的,大人喊、小孩儿泣的,瞬间乱成了一片。

负责现场看押活口的队伍,都是胡大宝手底下的人马,胡大宝见乱得不像样子,立刻冲着自己的手下呵斥了几句。

接下来,杨振就瞅见在边上维持秩序的高春和手持棍棒,冲着喊叫声大的人群区域,专拣那嗓门大的,冲过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乱打。

其他看管活口的队伍,也是有样学样,一边喝骂,一边冲过去兜头就打,不一会儿,就把整个场子里哭闹的人群,打得安安静静了。

只是偶尔有一声女人的抽泣,小儿的啼哭,倒显得整个院落里更安静了。

见场面安静下来,杨振就站在院门口,冲着李禄问道:“现押在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总数有多少?!其中男子多少,妇孺又有多少?!”

跪在这个院子里的人,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几乎快把整个院落都给占了,少说也得千把人了。

果不其然,杨振刚问完了话,就听见李禄回答:“大人!卑职计算过了!这个章京府里原有的,加上吕参将、苗都司、高头领、俞头领、胡头领他们先后送来的,别看这个院子地方不大,挤人可真不少,眼下男女老少总计一千二百八十九口!

“城里满鞑子男丁,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二鞑子,不论青壮老弱,各路人马都没给留下活口,当是都杀净了!眼前留了活口的男丁,都是满鞑的包衣阿哈,一共七百三十二口!

“那些剃了发的,都是城里满鞑子旗丁披甲人家里的阿哈,多是一些老弱,眼前剩下一百一十八口!

“那些没剃发的,据说是新到辽东的关里人,前不久才被带来此地,准备分给有功满鞑的汉人百姓,他们多是青壮,眼前一共六百一十四口!”

李禄一个情况接着一个情况地介绍,杨振则一边打量着地上跪着的人群,一边认认真真地听着。

城里上阵守御的满鞑子旗丁披甲人,当然在战斗之中已经一扫而空了,剩下的满鞑子老弱,也被随后冲入城中挨家挨户抢金子抢银子抢女人的各路人马打杀干净了。

城里原有的包衣阿哈们,有的被临时武装了起来参与守城作战,多数死了,没被武装起来上城作战的老弱,一部分被杀红了眼的进城队伍干掉了,剩下的全被赶来了这里。

李禄入城之后,先是击溃了成群结队的鞑子,尔后就抢先一步赶来占了这座章京府,那些被临时关押在章京府东跨院校场上的新到阿哈,一个没杀,直接成了官军的俘虏。

这是眼前男子的情况。

杨振听到这里,连连点头,对李禄报告的这些情况,表示认可和满意,然后又问道:“那些妇孺女子呢?!”

“这些妇孺女子,一共五百五十七个,多数都是满鞑子家里的女眷,还有一些是鞑子家里的包衣阿哈,另有一些新送来的关里人,倒是一些苦命的女子!鞑子妇孺女子四百二十六人,其他汉人女子,原在鞑子家里的,还有新到此地的,合计一共一百三十一人!”

李禄听见杨振的询问,竹筒倒豆子一般,回答了上来,完了之后,见杨振面无表情,没有反应,最后低声接着说道:

“城里该有两个牛录满鞑子,一个镶白旗的满洲牛录,一个隶属镶白旗的披甲人牛录,合计六百户,照理新编的这个牛录也该带家眷前来,城里鞑子妇孺女子原该不止这个数!

“不过昨夜也着实太过混乱,大人先前又有说法,听说有的弟兄进了城,做得也过分了一些!总归都是一些鞑子女人,死了也就死了!”

李禄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了一些,但是跟在杨振身边的众将,还是听了一个大概。

尤其是高成友、胡大宝两个,他们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们两个当头领的人物,昨夜见了有点姿色的鞑子女人,都脱了裤子光屁股上阵,就更别提他们手底下那些压抑多少年的弟兄们了。

此时,听了李禄的话,这两人回想起昨夜光景,黝黑的面皮上一阵发热,当下立起了耳朵,等着杨振发话。

就听见杨振先是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你说的没错,总归是一些鞑子女人!鞑子曾经如何对待辽东百姓,如何对待关里百姓,我们就该怎么对待鞑子,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施于其人之身!——而且,也是我有话在前,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去吧!”

高成友、胡大宝二人听了,当时放下心来,其他几个将领听见这话,也都暗自松了口气。

第二零九章 班头

其实,除了杨振、张臣、李禄,以及杨振自己先遣营里的一些人马骨干人员,当时各守要害,没有参与到那些祸祸鞑子女人的事情中去以外,其他的各部人马,上到参将头领,下到士卒喽啰,全都干了。

有的不仅干了,而且对于鞑子女人中,年青一点的、姿色上乘一点的,还都搞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弄到了自己的队伍占下的营区里去了。

说起来,不论是吕品奇麾下的松山官军铁骑,还是袁进手底下的觉华岛水师营将士,他们在辽东地面上、海岛上驻守作战多年,上上下下,绝大多数,眼下都没有家室女人。

一些原来有家室的将士,原籍辽东的,随着辽东的大范围沦陷,此时早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生死永隔了。

一些原籍并不在辽东的,老婆孩子又远在关里的某地,他们这些兵丁士卒戍守辽东,与家人一别多年,如今关里也是兵荒马乱,彼此生死不知。

这么算一圈下来,即使是官军将士,其中的绝大多数,也都是一些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而且都是多年不知女人味,或者从来不识女人味的青壮男子光棍汉。

堂堂大明官军将士都是如此这般,就那更不用说高成友、胡大宝手底下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海盗团伙了。

这一回,没有了军纪的约束,又有杨振的许诺在前,他们如狼似虎地进了城,见了鞑子女人,不疯上才怪。

至于这些事情,杨振略想一想,便知道其中的缘由,不过,此时此刻的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人家跟着他来这里是干嘛来了,不就是冲着他之前说的那些好处吗?!

杨振看着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正琢磨着接下来如何处置,就听见身边的张臣说道:“大人!这些青壮男丁,既是留了活口,一直拘押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莫不如着人点检了,编排一下,让他们先随军充作伕子也好,把城里该搬的、改运的,先行弄到船上去!终归这个熊岳小城,咱也不能久留了,能早下手,还是早下手!”

杨振听见张臣这么说,心里十分认可,当即点头说道:“正该这么办!去把金士俊和安庆后叫来,这件事就着落在他们身上了!”

先前,安庆后得令入了城,领着麾下松山民壮营的一队弟兄,在城里那些未及出逃的满鞑子和二鞑子们身上,大肆宣泄了一番松山被围期间亲朋故旧战死的仇恨和怒火,随后也加入满城抢掠的洪流。

金士俊和胡骝所部人马,也是如此。

这些人在松山被围期间,被鞑子的重炮疯狂炮击,被鞑子派出的重甲步兵疯狂进攻,多少同袍手足战死在松山城头,眼下好不容易跟着杨振到了敌后,而且是头一回这么占据上风,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此时,金士俊、安庆后听说杨振已经率队入城,正好收拢了各自的队伍,聚集在章京府的大门外守着,等候新的命令。

忽然听说杨振传他们到跟前说话,两人当即跟着来寻他的火枪队士卒,进了院子,很快,来到了杨振的面前。

“大人!卑职金士俊、安庆后前来听令!”

杨振见金士俊和安庆后来了,伸手指着大院里跪了一大片的青壮男丁,冲他说道:“这头午,你们两个和你们那些人马,就不要去干别的了!这个院子交给你们接管!”

“这满院子的青壮男丁,各人姓名,年纪,都能做些什么,都一个个地登记明白了!还要从中选出那些有用、可用的标记出来,充做个临时的头目,把这些青壮丁口全部编成壮班行伍!

“另外,西跨院公库里的东西,还有满城里的粮草、军械、马骡牲畜,但凡有用的,就用这些人,都给运送到石桥子那边的码头上去!

“凡是听话得用的,不管当没当过二鞑子,一律有赏!凡是顶撞上官,不听话的,也不拘是谁,一律就地杀了!”

说到最后,杨振的声音渐渐高了,也是刻意要让地上跪着的那些青壮都听见了,免得他们不听使唤。

金士俊与安庆后见是这事儿,连忙躬身抱拳,答应了下来,急匆匆派人去传自己手下的队伍前来,预备接管这里。

杨振简单处理这边的事务,便要从这处关押着众多活口的东跨院里扭头离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不远处跪着的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

“军爷!军爷!恁们却是大明的官军不是?!小的李吉,却曾是北直隶顺天府丰润县衙的马快班头!去冬辫子兵大军破了丰润县城,小的也曾率众杀敌啊!咱们原是一路——哎呀——!”

“你他娘的!就你王八蛋话多叫嚷的声大!”

杨振才要转身离开,却听见这个自称李吉的大声叫喊,回头再去看,却见高春和正手持棍棒,冲他身边一个青壮男子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棍子打在那人肩头后背上,直发出“嘭”“嘭”的闷响。

虽然那个叫李吉的,方才说话又快又急,但是杨振却凑巧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转过身来,喝住了高春和,然后看着那人说道:

“没错!我们正是大明的官军!本人姓杨,名振,乃是大明辽东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兼钦命松山团练总兵官!——怎么,李吉,你有话说?!——且站起来说话!”

“多谢总兵大人记下小的贱名!小的李吉,去冬今春跟随被掳的百姓出关北来,一路上辗转多处,前不久又被挑出,押解到这里,原不知此地何地。昨夜碰上总兵大人麾下率军入城,心中有些惶恐不敢认!”

那个叫李吉的,听见杨振的话,又见身边手持棍棒的高春和退开了数步,不再打他,遂挣扎着站起身,大着胆子说开了话:

“大人既是大明的官军,小的原也是大明的良民,今日幸得遇大人解救,小的愿意投效大人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这个叫李吉的汉子,看上去大约三四十岁的年纪,个头不高,五短身材,矮矮壮壮的,却也颇为敦实,此时站在那里抱拳垂首,头顶上的发髻用草扎着,稀疏散乱,兼且一身不知道哪里来的破衣烂衫,穿了一层又一层,活脱脱一个乞丐模样。

杨振听见这个李吉所说的话,正要接着询问,却听见一边的吕品奇冷笑着说道:“你这汉子,姑且算你曾是丰润县衙的马快班头吧!可是这类衙役胥吏,又算是哪门子的良民?!

“你若是诚心投效,却需拿出一些真东西来!杨总兵大人跟前,岂容你这等人在此信口胡诌,浪费言语?!”

吕品奇冷笑着说完这话,转脸对杨振说道:“大人!此城新下,千头万绪,正有许多大事,等着大人决断,何必在此浪费许多工夫?!”

杨振冲吕品奇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而是对那个李吉又说道:“你且说说看,你这个丰润县衙的马快班头,会些什么?!”

“启禀大人!但凡是捕拿盗匪、命案侦缉,追捕人犯、解押拘提,乃至催差征粮、站堂执役,县署官府三班衙役那点事儿,小的这里自是门儿清得很!”

杨振话音刚落,就看见那个矮壮汉子李吉抬起了头,拍着胸膛,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一张圆乎乎的脸上,两只小而圆的眼睛闪烁着自豪的光芒。

这个情况,先是让杨振在内的众将瞬间无语,紧接着又让众将一时哈哈大笑起来。

杨振大笑了一阵,心情竟然为之大好,片刻后,收住了笑容,扭头对金士俊说道:“你都听见了?呵呵,如此说来,这个李吉,也算是人才难得,且标记出来!一会儿就叫他做个领队吧,如果得力,记住报告给我!”

说完了这番话,杨振领着其他众将转身离去,留下了那个前马快班头李吉跪在地上,冲着杨振离去的背影,一本正经地磕头答谢。

第二一零章 去向

现在,杨振的手底下,多是质朴军人,这些人多是卫所边军出身,平时粗豪有余,精细不足,鲁直有余,深沉不足,刚猛有余,阴柔不足。

总的来说,就是冲锋陷阵的事情,叫他们干起来绰绰有余,而阴谋诡计的事情,叫他们做起来则多有不足,明火执仗的事情干起来绰绰有余,而鸡鸣狗盗的事情做起来则多有不足。

杨振麾下队伍,规模还小的时候,一共三五百个人,彼此知根知底、义气相交,人际关系也相对简单,都是这类人倒也没关系。

可是当麾下的队伍壮大了以后,方方面面,千头万绪,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时候,就不能单靠义气驱使了,得有规矩,得有章法,得有一支专门的队伍替自己盯着点。

比如,类似于朝廷锦衣卫和东厂这样的机构和队伍,杨振也想尽快在自己的班底之中,甚至在松山城中建立起来,但是却苦于没有恰当的人选。

如今,不管是在先遣营里,还是在松山城中,都缺少这样一支隐藏于地下的队伍,帮着自己处理一些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事情。

特别是在自己之前的亲兵队长杨占鳌离开了以后,杨振顿感身边缺少这样一个统领此事的人物。

这也是当他听见这个李吉曾经做过一个县衙的马快班头的时候,停下离开的脚步,愿意再听他说话的原因。

如果此人可用,未尝不能用一用,自己将他从眼下这个境地中拉将出来,总比将来去挖锦衣卫或者东厂的墙脚,要可靠的多了。

而且这个人新被满鞑子从关里掳来,又被自己从熊岳城里解救,与广宁后屯卫毫无瓜葛,与宣府镇毫无瓜葛,与松山城毫无瓜葛,与祖家的辽东军更是毫无瓜葛,这是劣势,却也是优势。

且说杨振放下了这边的事情,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正院,再一路穿过二堂,来到了章京府的内宅里。

几个说得上话的将领,就在院落里的一张石桌子旁边,围坐了下来,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李禄遣人陪着麻克清,在章京府的后宅里,搜罗了一些吃食茶水,陆陆续续地送将过来,配上军中原本就备下的一些干粮饼子,几个人一边吃喝,一边说话。

“大人!许官堡咱们拿下了,熊岳城也进来了,不仅杀了许尔显不说,咱们还斩获了满鞑子的两个牛录章京和一个甲喇章京!依我看,眼下这一次出击敌后,论功劳,当是差不多了,论缴获,也不算少!——接下来,咱们如何办呢?”

众人刚刚坐定,松山参将吕品奇就当先发了话,话里话外,虽然没有明着说可以撤军了,但是那个意思明摆着就是见好就收的意思。

杨振也不是傻子,作为主将,他岂能不知道手下众人的心思变化,此时听了吕品奇的言语,当下也不表态,而是看了看或站立,或者坐着的众将,示意其他人也都谈谈看法。

与杨振一起围坐在石桌旁边的将领,除了松山参将吕品奇之外,就是觉华岛水师营的参将袁进了。

这个时候,杨振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袁进的身上,袁进遂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看吕兄弟说话有一定道理!功劳立多少是够?!

“兄弟你领着大家破了熊岳城,斩获了两个鞑子镶白旗的牛录章京,还有一个更大的甲喇章京,功劳可是够大了!

“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搂不住自个,最怕的,就是没有做到见好就收,接下来,若是不撤军,万一哪一步行差踏错,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么,袁老兄,吕老兄,你们两个现在的想法就是,咱们现在见好就收,尽快撤军回去咯?!”

杨振见其他人都不说话,而两个说话的人,意见又基本一致,都是希望见好就收,当下笑着进一步问了出来。

如今的杨振,在随行的众将心目中,乃至于在高成友、俞亮泰和胡大宝这些海盗团伙首领的心目中,已然与之前大为不同了。

在这些人中,袁进对于杨振的认识,自然早就不同了,所以他对说出来的的话,多是商量斟酌的语气,即便自己内心不同意,也不敢过于坚持己见。

因为之前,杨振领着几百个人出离宁远,乘船北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好他的行动,包括袁进本人也不看好,但是结果却出乎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就连袁进这个被胡大宝嘲讽为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十几年老守备,都跟着沾了偌大的光,一步跨越数级,升至现在的参将。

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经历,已经让他轻易不敢再去怀疑杨振的种种抉择了。

即使在意见截然不同的时候,他也宁肯怀疑自己,而不敢轻易去质疑杨振。

当下,袁进听了杨振的反问,看见杨振似笑非笑的样子,立刻说道:“那倒也不见得,就不是要立刻撤军!毕竟眼下是咱们打胜了,而且尚未走漏了消息!

“此外复州城、金州城、盖州城,三地距离熊岳,也有一段路程。那三地的鞑子,至少在两三天之内,恐怕也派不到这里来!就算他们来了,我们转身登船入海,拍拍屁股就能走,他们又能奈我何?!”

杨振听见袁进又说的这番话,点了点头,再去看吕品奇。

这个时候,吕品奇已经知道袁进退缩了,这个人世故圆滑,在杨振的面前从来没有自己的主见,于是斟酌着说道:

“总兵大人!若论军中职务,你是松山总兵,我是松山参将,上下尊卑,我是分得清的,下步如何安排,末将当然该听大人的!

“不过呢,承蒙大人抬举,称呼末将一声兄长,既然如此,大人事业,即是末将自家事业,又岂能不尽心尽力为之谋划呢?!”

说到这里,吕品奇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杨振继续说道:“昨日清晨以来,我军连战皆捷,取得数次胜利,末将从军多年,没有这样畅快过,可是,末将敢问大人,以大人之见,我军何以能够连战连胜?!”

听见吕品奇这么问,杨振的心里已经把握到了吕品奇想要表达的意思了,不过他还是顺着吕品奇的话头说道: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是我军之所以连战连胜的原因!”

“没错!大人带领末将等各路人马,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打无备,乘虚而入,各个击破,这是我军连战连胜的根本!”

吕品奇先是赞同了杨振的说法,然后继续说道:“前番数战,我军之所以取胜,非是因为我军众而敌军寡,更非是因为我军强而满鞑子弱!

“当然了,咱们之前连战连胜,自是离不开大人的料敌机先、用兵如神!然而究其根本,终归还是因为鞑子在明处,而我军在暗处,熊岳鞑子从未料想到大人领着我军竟会渡海前来!

“如今,许尔显已死,熊岳城既下,我军先机已失,而金州、复州、盖州三地,鞑子又有坚城可依!再想如熊岳城这般轻松拿下,怕是难了!

“如此,我军各路人马,一旦逡巡于坚城之下,劳师疲惫,久而无功,形势恐将瞬息逆转,到了那个时候,我军岂不危矣!莫不如此时毁了此城,咱们收拾妥当,仍然退居海上,来个稳妥为先,然后伺机再战!”

吕品奇也是世代将门出身,而且能够在辽东军中混到现在这个地步,当然不是一般的大老粗可比。

对他们这种将门世家出身的武将来说,各种兵法韬略,那都是看家本领,当下说出的这一番话,显得文文绉绉,滴水不漏,直说得众将不住点头。

杨振自己也知道,吕品奇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所以听吕品奇说完,也跟着点了点头,但是依旧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众将一看,眼前的杨总兵这个表现,那分明就是另有其他考虑啊,于是也都不说话,都等着杨振拍板拿主意。

第二一一章 寻机

“吕老兄的思虑,很是周全,说的也很有道理!眼下形势,看似于我军极为有利,但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我们能够取得目前的几场胜利,不过是抽冷子打了鞑子一个没防备罢了!”

杨振见众将不说话,知道大家的意见可能就主要集中在吕品奇说到的那些方面,干脆也就不再等待了,沉吟着,发了话,并且先肯定了吕品奇的那些说法有道理,随后略停顿了片刻,就又接着说道:

“要说已经取得的战果,眼下也算说得过去!毕竟破了许官堡,破了熊岳城,将来报到宁远去,报到朝廷上,又是一场大捷!可是——”

听见杨振说到这里,袁进、张臣、李禄等人等睁大了眼睛盯着杨振,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他说话。

杨振这个先扬后抑的套路,当初在救援松山城的路途上,他们就已经熟悉了,因此也知道杨振接下来的说法,才是这个年轻总兵心里的真正想法。

果然,杨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可是,这样就够了吗?!——若是我们在一里坡没有拦住彰库善,那么一切休提,我们今日在城里休整结束,傍晚乘着潮水上涨,就得赶紧撤离!

“若真如此,那就没啥可犹豫的了,我们先机已失,不走也得走!因为熊岳城破的消息一旦传开,鞑子绝不会善罢甘休!盖州、金州、复州,甚至海州距离此地都不算远,这些地方的驻防八旗,随时可能派军前来!尤其是盖州!

“但是——,到目前为止,熊岳城破的消息传开了吗?!我看未必!就算是彰库善早有先见之明,早就派人避开了我们出城通风报信,就算有个别鞑子抢在我们破城之前缒城而出,我看金复盖海四地的满鞑子,也不会相信熊岳城会一鼓而下!”

说到这里,杨振深吸一口气,再又吐出来,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看了众将一眼,接着说道:

“这个结果,连我们自己都没想到吧?!你们说说,你们之前有谁,想到过这样的结果!?——若是连我们自己都没想到,满鞑子能想到吗?!

“满鞑子一向妄自尊大、狂到没边,说什么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尤其是多铎镶白旗下的满鞑子,狂妄自大,登峰造极,他们又怎么能料到这个结果?!怎么会信这个结果?!

“退一步讲,就算他们当中有人料到了熊岳城城小兵寡,有可能被我们一战而下,可是他们怕也料不到许尔显、彰库善两个,会被我们打得全军覆没!这——可就是我们的机会啊!”

“大人!你的意思是说——”

站在一边的张臣,听见杨振说了这么多,仍然是要动员大家再接再厉继续再打下去的意思,当即接了话:

“大人你的意思是说,咱们趁着熊岳城破的消息尚未传开,金复盖海四地的满鞑子二鞑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再择其一地突袭过去,再破一城?!”

张臣的话音一落,一直没有再说话的袁进,这个时候突然又发话了:“老弟!总兵老弟!这个可得慎重啊!

“哥哥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很有道理!昨夜哥哥在河上,听人来报说熊岳城破了,兄弟你们进城了!我当时的确是不敢相信,派人再三确认以后方才带人入城!所以,我也推断,此地消息就是真传到了盖州等城,满鞑子一时半会儿也必不能信!”

说到这里,袁进停下来看了看杨振,然后接着说道:“但是,兄弟你有所不知,金复盖海四城,可不是熊岳小城能比的!

“这四城原在咱们这边的时候,就是一卫之卫城,眼下更是满鞑子控制辽南的重地!我们满打满算,不过千余人马,轻易可打不得啊!”

“就是啊!总兵大人呐,不瞒你说,咱们在这片海上,在这一带,混饭吃的日子可也不短了,不过最多也就敢打打许官堡的主意!一些小屯子,小寨子,自是不在话下,可要是打盖州、复州这样的城池,您可得想好了,太危险的事情,咱们胡大当家的可就未必奉陪了!”

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高成友,在听了袁进的话以后,也站出来反对了。

杨振扭头看将过去,高成友也不回避,那意思也很明显,他们不会跟着杨振发疯。

杨振再看俞亮泰、胡大宝,这两个人此时低着头,看着地,不与杨振对视,不过意思也很明白了。

杨振暗自叹了口气,却见吕品奇欲言又止,似乎又要说话,他当即摆了摆手,制止了吕品奇,然后大声说道:

“你们啊,都想错了!我早说过,硬碰硬不是咱们的打法!我杨振还没被这几个小小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我倒是还想直接去打它满鞑子的什么鸟盛京呢,可是这事儿能这么蛮干吗?!

“三十六计里面,除了打草惊蛇,调虎离山,不是还有瞒天过海呢嘛,不是还有浑水摸鱼呢嘛?!别人不知道也罢了,吕老兄,你是将门出身,还能不知道?!”

众人见杨振笑着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之间都有点愣怔,没有反应过来其中意味。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侍立在杨振身后的新降之将仇震海,突然说道:“大人!您的意思,可是让咱们的人马扮成鞑子模样,趁着鞑子不了解熊岳这边战守情形,咱们以假乱真,寻机骗了真鞑子的城门?!”

“没错!”

杨振先是肯定了仇震海的疑问,然后看着既意外又恍然的众将,接着说道:“熊岳城里镶白旗满鞑子的衣甲,足有两个牛录六百人!九垄地和许官堡天助兵的衣甲盔帽也够四百人换装使用了!何况我们也并不需要那么多!”

杨振把话说到这里,院里围着他周边商议军情的众将,都是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年轻总兵的想法,总是如此天马行空,每一招使出来,都是乍听起来完全在意料之外,再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包括主张退居海上的吕品奇在内,此刻听了杨振这话,也不由得取下了盔帽,使劲儿地挠了挠头,搓了搓脸,也借着这个机会,顺便掩饰一下自己的尴尬。

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些招数,本不是什么高招啊,可是自己面对满鞑子的时候,却怎么总是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使用,反倒总是想着退避三舍,总是想着严防死守,严阵以待呢。

“总兵大人!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咱们赢面儿就大多了!既然恁地,我觉得俺们胡大当家的,九成九也能赞同继续合作!——三弟,大宝,你们怎么说?!”

这一回,破了熊岳城,高成友没打什么硬仗,但是收获却是很不小,这么一本万利的便宜买卖,他当然希望继续跟着做下去,眼下听了杨振这个阴招儿,顿时觉得赢面儿不小,立刻就换了个说法,迎合上来。

而且他不仅自己主动迎合上来,最后还拉着俞亮泰和胡大宝一起表态。

俞亮泰在打破熊岳城的这一战中,被杨振安排在北门外拦截鞑子逃兵,入城晚了,收获不太大。

不过,他现在已经动了心思,想要借着眼前的机会,透过杨振,重归大明官军队伍,所以此刻听了高成友的问话,他立刻就对杨振说道:“俞某无二话,愿听总兵号令!”

杨振见俞亮泰态度很是积极,冲他连着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胡大宝。

胡大宝连着参与了几场战斗,手底下的人马损失不小,目前可能已经不够一百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手下也算是一股力量。

杨振现在拼凑的这几路人马,本就不多,随便哪一支再临时退出了,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损失。

而且,像胡长海、高成友、俞亮泰、胡大宝这样的队伍,毕竟跟松山官军或者袁进的水师营不同。

面对这些海盗队伍,他也强迫不来,人家若是执意散伙,分了东西,拍屁股走了,他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除非撕破脸。

所以,对于胡大宝他们的态度,他也不能不留心注意。

这时,就听胡大宝说道:“总兵大人,接下来,您老是想打盖州,还是想打复州?您老是想明天打,还是后天打,总得先把方向定了,先把时间定了,咱们才好决定其他啊!”

胡大宝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都投向了杨振的脸上,都等着杨振的决定。

第二一二章 盖州

“金、复、盖、海,哪里近,就打哪里!毕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拖延久了,难免夜长梦多!鞑子一旦反应过来,明白过来,我们就是搞再多的花招,也都没有用了!”

杨振眼见众将在继续战斗与撤退的问题上,想法已经趋于一致,没有了当初的抵触情绪,于是当机立断站起身来,断然说道:

“盖州!就打盖州!盖州距离此地,不过六七十里,驿道海路皆能通达便利,人马调度也容易!而且——”

说到这里,杨振略微停顿了一下,询问众人:“而且,你们想过没有,眼下盖州城里该是一个什么情形?!鞑子镶白旗驻防本地的甲喇章京彰库善,本应驻扎在盖州城,可是如今死在一里坡!这真是天赐良机!”

说到这里,杨振目光炯炯神情严肃地扫视众将一圈,最后说道:“此战最重要的,就是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们各路人马白天休整一番,傍晚就当出发!这是我们这一次深入敌后,最后一战!胜了,大功告成!不胜,也不枉此行!”

杨振自顾自情绪激昂地说完了这些话,再去看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将领头目,却见有的频频点头表示认可,有的仍是拧着眉头不言不语。

杨振心中恍然,知道有的人已经小富即安,或者只想保住眼前战果,开始厌战惧战了,另外士卒疲惫,也是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

想到这些,杨振“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然后又对众人说道:“我知道,这几天,各部将士东奔西跑,疲惫不堪,都想着多多休整一番,想着养足了精力,将来再战。但是——这是绝对不行的!鞑子不会等我们!”

杨振最后这一句“但是”,突然说得声色俱厉,一下子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全部凝聚到了自己的身上:

“要知道,我们现在的打法,就好比是跟鞑子抢时间,我们抢在鞑子反应过来以前,我们就能赢!一旦鞑子反应过来,我们就输定!”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担心这些人害怕盖州城里鞑子多,当下略一沉吟,换了个缓和的语气,接着又说:

“现今的盖州城,虽是满鞑子在辽南的一个重地,但是满鞑子一共才有多少人?!他们在辽南这一带又能派驻多少八旗?!

“尤其是鞑子镶白旗,据我所知,乃是较小一旗,眼下不过五个甲喇,旗丁、披甲算在一起,拢共也才二十来个牛录罢了!

“辽南这么大,金州,复州,盖州,海州,还有旅顺口,他们撒出去分兵把守,每一处又能有多少真满鞑?!最多各有一个甲喇驻防而已!

“而且盖州城里的情况,仇老兄是清楚的,真鞑子不过两个牛录六百来户而已!还有一个牛录的披甲人,另有几百个二鞑子天助兵,可是都在城外驻屯!

“这一回,只要我们瞒天过海趁黑进了城,只要我们浑水摸鱼的动作足够快,成功的机会,不是九成九,而是十成十!”

杨振也想过,是不是回头往南,去打复州城更有把握,更安全,毕竟那里距离复州湾的长兴岛更近,胡长海、高成友他们肯定没话说。

但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放弃了。

一来,熊岳距离复州城有点太远了,是熊岳到盖州之间路程的三倍还多,一行人马奔将过去,少说也得一天一宿。

二来,复州城里也有鞑子一个甲喇的重兵驻守,即使瞒天过海骗城得手,一时之间也吃不下去,消化不了。

再者,杨振也听仇震海说了,许尔显原是奉了命令要去复州城打造水师船队的,目的就是清剿复州湾里的海盗团伙。

这说明,复州城里的鞑子对复州湾方向的海盗活动是有警戒的,是有防备的,走海路靠岸登陆,很难隐藏行踪。

当然了,复州城距离复州湾太近,去打复州城对胡长海他们太有利,也是现在的杨振不愿意看到的。

虽然这些海盗队伍目前不愿意被他收编,但是杨振还是抱着将来可以收编他们的希望。

若是帮着复州湾里的群盗,真的一举把复州城里的鞑子消灭掉了,那么接下来一年半载的时间,胡长海他们是不可能接受杨振收编的。

起码在鞑子重新调整复州城部署,重新对复州湾群盗形成威胁之前,胡长海他们是不可能接受杨振收编的。

所以,于公于私,杨振都只能选择就近去打一打盖州,虽然成功的概率相对小一点,而失败的风险则更大,但是权衡之后,他也没得选择。

除非现在就撤退,再次横渡辽东湾,回到松山城,可是眼下这个局面,总体对他有利,就这么撤了,又让他心有不甘。

杨振边想边说,到了最后,为了再一次振奋士气,调动情绪,他对众将说道:“你们各自回去,收拢了人马,抓紧休整补充!同时也要与手下弟兄们好好分说,一旦咱们进了盖州城,杨某在熊岳城立下的规矩,在盖州城仍然通用!”

盖州可不是熊岳小城,那里的城池可比熊岳大,人口也多,金子、银子、女人自然更不用说了,可比熊岳这个小城丰厚多了。

当下众将听了,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喜上眉头,但是杨振既然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们一个个抱拳领了命令,也都也没有二话。

从来战场如赌局,若是一个败多胜少的局,你事前许诺再多的好处也没用,不会有人跟着你冒险下注,因为不一定有几个人能活到看见胜利的时候。

但是,对于胜多败少的局,甚至是赢面儿高达九成的赌局,那就不一样,赌徒们会像鲨鱼闻到血腥一样扑上去。

杨振身边的这些将领,都是打惯了仗的,赌心也大,赌心不大也不会跟着他深入敌后。

此时各自心里盘算着,开始琢磨起如何向自己的手下添油加醋地传达杨振的命令了。

看见众将接受了自己的决定,杨振也不再征求意见,三下五除二做出了安排,然后打发众将分头行事去了。

且说众将这边刚走,金士俊、安庆后随即就来求见,他们向杨振报告了新收青壮编伍组队的进展,并重点报告了棚长队官们的情况。

“总兵大人!城中俘获青壮男丁已经点检记录完毕,最小的十四岁,最老的五十一,查可用青壮男丁七百三十二人!

“卑职等人按照大人在先遣营的编法,拟以十人为一棚,以十棚为一队,以两队为一哨,眼下共有七十三棚又两人,可编为前后左右四哨人马!

“另外,每棚点一人棚长,每队任一人为队官,另任一人为队副官,队官、队副官各领本队五棚青壮!——这是卑职等拟任的棚长和队官、队副官人选!”

金士俊站在杨振的面前,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安庆后的收留接过一卷文书,然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了杨振。

杨振接过来,展开细看上面写着的名单,这个时候又听金士俊说道:“至于四个哨官,卑职等不便提名,还请总兵大人亲选任!”

杨振从金士俊他们的名单上,也的确只看到了拟任棚长、队官、队副官的名单,而且其中还有一些比较熟悉的名字,比如胡骝。

另外,之前自己在东跨院查看那些俘虏的活口时,主动站起来报名投效的那个县衙班头李吉,也在拟任的队官名单之中。

杨振大概翻看了一遍,其中人选,自己也并不是个个都能对得上号,尤其是那些棚长们。

不过,眼下这些并不重要,既然放权给了金士俊和安庆后,那就该完全信任他们,若是挨个询问情况,反倒落了下乘。

杨振看见金士俊和安庆后略显忐忑地站在自己的面前,立等着自己的说法,当下略想了想,对他们说道:

“这些青壮男丁,能做工,能打仗,到哪里都是宝贵资源!尤其是,不管他们以前有没有上过战场,今天晚上,都要临时武装起来,要跟我们一起行动!所以棚长、队官、副队官人选不可谓不重要!

“当然了,你们两个,我很放心,你们挑选的这些人,我也很放心,可以试试看!不过呢——”

说到这里,杨振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站起来在院落中来回走了几步,片刻之后,回头对金士俊、安庆后二人说道:

“稳妥起见!新编的哨队,哨官就不要那么多了!也不必要那么些哨!你们且先选出十棚青壮,一百号人,今日中午之前,移交给胡大宝接管!

“——正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曾经答应过他,破了熊岳城,要给他补充一些损失的人马,现在如约给他一百号人马,总是够了!”

第二一三章 哨队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也不去看金士俊、安庆后以及身边仇震海等人惊讶的神情,紧接着就又说道:

“还有,再抽出三棚青壮,拣选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凑足了三十人,也在中午之前,移交给李禄接管!掷弹手在我们军中地位至重,人多了固然无用,但若少了,可也不行啊!”

掷弹兵队的作用,众人都已经看在眼里,不管是一里坡之战,还是九垄地之战,关键时刻,都得是掷弹手顶在前面,拼命投掷飞将军,才能打乱打散敌人冲阵的人群,给其他队伍创造致胜的机会。

金士俊和安庆后刚才听到杨振要抽出十个棚的青壮移交给胡大宝,心里既有点不解,又有点肉疼。

毕竟他们也不是傻子,他们也知道现在的辽东,谁的兵多谁就有地位,谁的人马众,谁就能说了算。

这一回好不容易俘获了一批鞑子新从关内掳来的汉人青壮,又岂能白白送给了他人?!

这些青壮,与那些同时被俘获过来的鞑子包衣阿哈们可不一样,那些已经做了鞑子包衣阿哈的人,大多数都是一些接受了自己悲催命运的人,等于是一些当惯了甚至是甘当鞑子奴才的人。

他们面对满鞑子,不敢反抗,或者不会反抗,有的甚至都生出不反抗之心了。

而这些刚被鞑子掳来辽东的关内青壮,却是截然不同,他们与那些抢掠了他们的满鞑子旗丁和披甲人之间,可是有着血海深仇的!

此时,这些人又刚被掳到辽东,还没有忘记鞑子施加给自己的切身之痛,甚至尚未被指定了主人,尚未真正做了鞑子的阿哈,他们奋起反抗的意念,报仇雪恨的愿往,正是强烈的时候。

这些人,稍加武装起来,就能派上用场,哪怕只是跟着松山官军和海盗队伍打打顺风仗,那也行了!最起码,现在他们的人数在那里摆着呢!

六七百号全副武装起来的汉人青壮,跟着松山官军猛冲,有个声势就行了,到时候不明就里的鞑子那分得清谁是明朝官军,谁是普通百姓?!

这一回,他们两个把自己的手下弟兄分散了编入这些青壮丁口之中,未尝没有借此机会掌握一支队伍的打算。

所以,先前听见杨振拆分出十棚人马补给胡大宝,这让他们两个心里颇有一点不是滋味。

不过,现下又听见杨振要抽出三棚人马,交给李禄的掷弹兵队,两个人却是同时点头,没有一点异议了。

这两个人正心思翻涌的时候,突然又听见杨振说道:“剩下的那六十棚青壮,恰好凑齐了六队人马,就以三队为一哨,分作左右两哨即可!至于左右哨官嘛,一事不烦二主,就由士俊老弟和安老兄你们二人担任了!”

听了杨振突如其来的这个话,金士俊和安庆后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反应过来之后,就在庭院之中,当即跪在了杨振的面前。

“卑职谢过总兵大人信重!卑职谢过总兵大人提携!”

金士俊和安庆后激动地跪在杨振的面前,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

杨振见状,笑着将两人一一搀扶起来,继续说道:“左为上,右为下!士俊老弟,安老兄,新编左哨右哨,六百人马,就交给你们两个了!好好做,不要辜负了我对你们两位的期望!”

杨振虽然并没说自己对他们两个人的期望是什么,但是金士俊和安庆后的心里,早已是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只见两人听了杨振的嘱咐,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与杨振拉开一点距离,然后一起躬身抱拳,对着杨振再次行礼说道:“从此鞍前马后,唯死而已!”

杨振看着躬身行礼的两人,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示意自己知道他们的意思。

等到两人直起了身,杨振又半开玩笑半是正经地指着麻克清,笑着对两人说道:“这些日子,麻六一个人也是辛苦!回头你们就把那民壮里最小的一个,最老的一个,都派来交给麻克清吧!

“那样的让他们冲锋陷阵,也是白白送死,还是留下来帮着麻六,做一些跑腿打杂洒扫应对的事情吧!”

此时杨振跟前的众人,听见他这么说,也都笑了。

再看麻克清,杨振讲话的时候就一直嘿嘿地笑,等到杨振讲完,也立刻学着方才金士俊等人的样子,躬身说道:

“跟着大人打鞑子,是小的三生有幸,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小的笨手笨脚,照顾不周之处,还要多谢大人体谅!”

听到麻克清这么说,杨振乐得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冲金士俊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而他自己则也笑着转身往内宅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怎么说得上话的安庆后,突然说道:“大人!眼下校场院里现押着许多女子,不如让卑职挑几个干净麻利的,一并送来!让她们端茶倒水,洒扫应对,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岂不是远胜过俺们这般粗鲁武夫?!”

杨振乍听此言,站住了脚步,又转身回来,看着安庆后,还没说话,就又听见麻克清在一边说道:

“就是啊,大人!小的人微言轻不敢提,可是心里早想说了!小的斗胆说一句话,大人贵为总兵,身边没个丫鬟仆妇照顾着洗衣做饭伺候生活,跟咱们军中小卒有何区别?!

“不是小的叫苦叫累不愿意干,可是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真不是小的能干好的!将来杨千总他们募兵回来,看见小的把大人照顾成这个样子,非得骂死小的不可啊!”

听见安庆后、麻克清两个人一唱一和这么说,又看见金士俊也在一边不住点头,杨振苦笑着摇头无语。

不是他不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只是自从来到这个天下板荡的乱世之后,杨振几乎一直处在朝不保夕的状态里。

他不是在军中,就是在阵前,很多时候,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他也没有闲心去想什么钟鸣鼎食安居享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事情。

平日吃的也简单,士卒吃啥他吃啥,饿不死就行。

穿的也腌臜,一身披挂都是为了行军作战,破衣烂衫油渍麻哈,能够遮身蔽体即可。

至于住的,那就更不用提了,但凡上面有个屋顶,下面有铺热炕,那就是顶级豪宅的享受了。

他本人没工夫在乎这个,而他身边接触的,也都是粗鲁汉子,更是没人讲究这个,就这样,好歹一个总兵,过的日子却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原来他身边的杂务有杨占鳌等一帮人帮着打理,还有一个张得贵管着盯着,现在就只剩下麻克清一个,顾上东就顾不上西,顾上这就顾不上那,一路转战,戎马倥偬,没把杨振饿死,就已经算是尽职尽责了。

“美人解衣暖床铺,红袖添香夜读书!呵呵呵,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呢?我也想过啊!可是眼下身在敌后,瞎讲究什么?!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其他的,等回了松山以后,再说吧!”

“是!卑职晓得了!”

“是!小的晓得了!”

安庆后、麻克清两人忙不迭地答应了,不敢多说什么,再抬头就看见杨振已经转身离去。

第二一四章 好处

且说杨振安排好了这一应事务,也自累了,就在这个章京府的内院里,找了一处卧房,简单收拾了,倒头就睡。

而金士俊和安庆后两个人新得了任命,兴冲冲地回到校场院里,重新调整编配了人马,宣布了对一堆棚长、队官、队副官的任命,然后各自领了一哨三队三十棚青壮,分头行事去了。

与此同时,身在熊岳城中的其他诸将,也都已明白了接下来自军的去向,紧锣密鼓地各自忙活自家的事务。

其中心大一点的,比如袁进、吕品奇、高成友,召集了心腹手下,简单安排一番,然后找个地方自去补觉休息去了。

那些心思重一点的,对手下人尚不放心的,那就没有办法了,只能亲力亲为,亲自督领着手下人马执行任务。

比如,金士俊、安庆后两个,受领了杨振安排的任务后,又是鼓舞又是振奋,如同打了鸡血,忙得是脚打后脑勺,一刻不得闲。

就这样,到了中午时分,整个熊岳城内各路人马都高速运转了起来,该当转移妇孺牲畜的,自去加紧转移妇孺牲畜,该转运粮械物资的则加紧转运粮械物资。

尤其高成友、胡大宝两部人马,原本只是奉命休整,并没有多少转运任务,但是此时却变得比谁都更忙碌。

他们除了在第一时间把自己缴获的金银细软搬运上胡大宝的船队以外,还在满城大街小巷的民居里搜罗那些得用的东西。

在杨振下令归公的物资清单之外,但凡用得上的,他们都想要,大到难得一见的床榻箱柜被卧幔帐,小到过日子不可或缺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

这些人原本生活在荒芜的海岛之上,要啥啥没有,啥啥都缺,这一回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打破了一座城池,自是看见什么都眼馋,什么都想往回拉。

而且,他们心里也都很明白,到了晚上所有人马一出发,再回到熊岳城里的可能就基本没有了,此时自是恨不得把能搬走的东西全都搬走,啥也不剩下。

中午时候,胡大宝得到了金士俊奉命划拨给他的一百名青壮,听说是杨振下达的命令,当时就去了章京府内宅表达感谢之意。

不过他去的时候,杨振早已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了,又不好硬给叫醒,只能满怀感激地离开了。

胡大宝固然桀骜不驯,谁也不服,但是几仗下来,他对于这个论年龄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杨振,却是越来越钦佩了。

特别是这一回杨振的重诺守信,让他这个在尔虞我诈的海盗窝里打混了好些年,已经历练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滚刀肉,也一下子折服了。

如果杨振是这样一个仗义守信、言出必行的朝廷总兵,那么跟他混,或许真能混出个名堂来也说不定呢!

胡大宝的父祖辈也是军户出身,也曾在登莱和东江的水师里混到了一定的军职,连他自己跟着胡长海流亡落草的时候,也已经混到了把总的职务。

这样的人,即使嘴上喊着要当一辈子海盗,可是在他心底里,绝不会把当海盗真的看成是一个有前途的职业。

胡长海要是这么想的话,那也就罢了,毕竟大半辈子已经混掉了,可是他胡大宝还年轻着呢,难道一辈子就甘心做个海盗?!

别说杨振不相信了,就是胡大宝自己都不相信,若是一直甘心当一辈子海盗,他也就不从长兴岛跑出来自立门户了。

就在这个中午,胡大宝虽然没有找到机会,当面向杨振表达谢意,并表明心迹,但是杨振慷慨大度、仗义守诺的做法,却让他一时间似乎找到了方向,暗自定下了一个决心。

当然了,虽然他心里已经决定将来就跟杨振混了,但是他做出的这个决定,却一点也不妨碍他继续指挥着扩充了的队伍,去努力搬空这个城池。

因为他不准备离开辽东海岸,甚至也不准备离开兔儿岛。

他可以接受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的收编,可以加入杨振麾下那个钦命征东先遣营,但是,他绝不会跟着杨振去松山,他的战场,他的天地,在这里,就是杨振说的在敌后。

这就是他内心里暗自下定的决心,暗自做出的决定。

杨振领着人马到这里,已经给他打了一个样,给他蹚了一条路,并给了他十足的信心。

对于一直苦于找不到方向和出路的胡大宝来说,杨振的到来,俨然等于是给他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

辽东半岛西侧海岸的这几支海盗队伍里面,眼下除了胡大宝暗自做出了决定之外,同样已经下了决心跟着杨振混的,还有复州湾群盗里的三当家俞亮泰。

在许官堡里的时候,他看见仇震海这个当年的故人,在投降了满鞑子之后,都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并且得到了杨振极大的尊敬,因此得以重回朝廷官军队伍,这个场面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的内心一时深受触动。

是以,随后杨振要带人来打熊岳城,他也没什么二话,来了以后安排他到熊岳北门外驻扎,他也同样没有二话。

包括最后,因为入城的时机较晚,所得的东西都是别部人马抢剩下的,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发啥牢骚。

他的这些表现,自然也落入了一直观察着他的杨振的眼睛,在杨振看来,若是俞亮泰根本没有投效之心,他就绝不会这么做。

那么既然他这样做了,那就说明这个人是值得信赖的了。

这一回,杨振要用化装成鞑子镶白旗旗丁、披甲和天助兵二鞑子的样子,骗进盖州城去,一方面他不需要强攻硬取,另一方面他又需要大量人马。

盖州城鞑子人马虽少,但是满鞑子战斗力强悍,不容低估,自己这边若只是人数相当,那恐怕不行。

一旦入了城后,自己这边只有以洪水决堤、排山倒海的势头席卷过去,方才有最大的可能在夜暗之中速战速决趁乱取胜。

这就需要大量的人手,哪怕是新编的青壮都行。

杨振连熊岳城里新编的那些青壮都考虑进去了,自然不可能落下了胡长海留守许官堡和浮渡河的那些人马。

有了假扮鞑子瞒天过海之计,不需要再强攻硬取盖州城,杨振料想可以派人说服胡长海出兵参战。

考虑到胡长海这个人是个老油条,无利不起早,不是那么好忽悠,所以,他又必须派一个双方都信得过的人前去说服胡长海。

想来想去,就是俞亮泰比较合适了。

所以,这一日上午,杨振在章京府内宅里议定了接下来的安排之后,就打发俞亮泰领了他自己的一队人马,前往许官堡传令去了。

一方面,杨振派他前去向胡长海通报熊岳城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让他去说服胡长海带着人马兵船前来会合。

熊岳城距离许官堡不远,也就三十来里地,俞亮泰一行人一路急行,当日午前就到了。

对于俞亮泰带来关于熊岳城的消息,胡长海乍听之下简直无法相信,若不是来人是他一贯信任有加的好兄弟俞亮泰,他都要怀疑杨振是不是挖了大坑要坑自己。

“胡大哥!杨振此人真不一般,脑子好使,人也仗义!这一次我们站在他这边,不仅现在就有好处,就是将来,好处也是大大的!

“小弟我进城晚了一点,没捞着多少金银财帛,可是城中海量的粮草军械,却也有我的一份,而且小弟所部跟随参战,也没有损失多少人马!至于高二哥和大宝他们,这一回可是真发了一笔横财啊!”

俞亮泰知道财帛动人心的道理,也了解胡长海,知道对胡长海说那些驱逐鞑虏、报仇雪耻之类的口号用处不大,所以一上来就专拣好处说:

“大哥想想看,接下来咱们破了盖州城,城里金银、财帛、粮草、军械、女人阿哈该有多少?!

“且先不说弟兄们进了城自己捞的,咱们就是跟着壮壮声势,破了盖州,杨振他们也决不敢亏待了大哥!”

第二一五章 我去

却说胡长海听了俞亮泰的话以后,一直默默不语,他一边在心里面羡慕着高成友和自己的大侄子胡大宝,另一边却挠着下巴上的胡须,脑子里飞速地盘算着如此这般的得失利弊。

许官堡的东西也并不少,从昨天开始,他就拼命装船转运,就连昨天夜里,也是人歇船不歇,一直往兔儿岛方向跑了好几批船,到了这天中午,在许官堡缴获的粮草、物资、人口牲畜,已经转运得差不多了。

若是这些东西全都是他胡长海的,那他也就犯不着再羡慕谁了,就现有的这些东西,将来要是全都转运回了长兴岛,就足够他舒舒服服过上一年好日子了。

可惜的是,这些东西并不全是他的,甚至可以说,其中的大头都不是他的,一想到这点,他就满心不是滋味。

按照四六分的话,拢共四支海盗队伍共享四成缴获,就算他手底下的人马多,他也不过是只占了其中的一成而已啊!

胡大宝虽然人少,可是也得算上吧,再不济,那也是自己的亲侄子,怎么能不算?!

高成友呢,俞亮泰呢,不管人家在熊岳城里发了怎样的大财,许官堡里的这一份,总不能不给了吧?!

想到这些,他就肉疼,哪怕是熊岳城里的粮草军械等物资缴获跑不了自己的一份,那也不能弥补他心中的失落。

他倒是有心就此收兵回去,见好就收,拍拍屁股走人,可是他做老大的,说话却不能不算数,说话不算数以后还带不带队伍了?!

许官堡这些财货粮草虽然不少,可也不值得他这么做,这么一做,名声坏了,今后在江湖上可就没法混了。

而且,面对杨振这伙人,他现在也不敢说话不算,杨振虽然好说话,可是绝非善茬子啊!

“俞三弟啊!你说的那些好处,谁不想拿?哥哥也想啊!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盖州可是轻易能去打的吗?!万一打不下来呢?!

“打下来的好处,谁不知道?!可好处就是再多,他杨某人要是打不下来,说来说去,还不都是空口白牙胡扯呢吗?!”

俞亮泰听见胡长海这么说,当下也就不吱声了,两个人冷了场,全都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胡长海揉了揉脸,叹口气,问道:“高成友和我那侄子啥想法?他们也都赞成去打盖州?!”

“是!他们都去!实不相瞒大哥,兄弟也要带着人马前去!”

俞亮泰见胡长海动问,当下就把自己和高成友、胡大宝的态度都说了,最后又说道:“杨总兵在熊岳城里,解救了一批满鞑子从关里新掳来的青壮丁口,大概六七百人,全都编成了行伍哨队,发给他们刀盾长枪,叫他们一并去抢盖州!”

“哦——是吗?!那么,眼下杨振的手里一共凑起了多少人马?!”

胡长海听见俞亮泰的这个回答,先是一怔,尔后立刻追问下去,他很想知道,现在杨振的手底下到底已经有了多少人。

他想通过这一点,进一步判断一下,此去盖州成功的机会到底有多大。

俞亮泰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当下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很快就回答道:“根据小弟所知,如果全部算上袁进那个水师营人马的话,再加上高二哥、大宝贤侄和小弟所部,眼下杨振的麾下,当有一千八百人了!”

“唉——呀!这个人马,还是少了点啊!这么点人马去打盖州城,胜算又能大到哪里去呢?!要是带着这些人马去打复州城,我看胜算,都比打盖州大啊!”

俞亮泰见胡长海权衡来去一直拿不定主意,心里也渐渐有了一丝火气:“大哥啊!做事情哪有万无一失的?!若是没有一点风险,杨振又怎么会敬着我们?!人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东西,又凭什么跟我们四六分成?!

“哥哥你也是老江湖了,你看看杨振、张臣、吕品奇,甚至是那个袁进,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如果我们只是坐岸观火,不肯出力,杨振他们又怎么会继续兑现之前的许诺?!”

说完了这些话,俞亮泰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对胡长海说道:“过去,咱们弟兄也曾一直盘算着,要上岸来劫许官堡,来劫熊岳城,可是哪一回不是因为咱们算来算去,最后因为没有万全把握而不敢动手?!

“然而大哥你再看看现在,那杨振麾下拢共才有多少人马,就敢横渡辽海,来打我们不敢打的熊岳城!而且,还真就不费吹灰之力,一战而下了!”

说到这里,俞亮泰见胡长海脸色阴沉,已经不高兴了,但是他现在并不在乎。

若说在杨振这伙人到来之前,俞亮泰及其旧部没得选择,只能寄居在长兴岛,在胡长海手下混日子,他必须要看胡长海的脸色。

但是杨振来了以后,他已经没必要那样做了,他有了新的选择,特别是今天胡长海的这一番表现,更加坚定了他脱离出去的决心。

在他看来,一般的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并不算是什么坏事,可是一味的计较得失,甚至是患得患失,那就决不是能成大事的人了。

当下他看着胡长海的眼睛,继续说道:“到时候,装扮成满鞑子镶白旗人马,首先接近城门的,不是我们,而是杨振带来的松山官军!

“若是他们骗过了驻军,夺门成功,我们随后一拥而入即可!若是他们夺门失败,我们接应住了,掉头就走,然后登船出海!到时候,盖州城里的鞑子再厉害,又能奈我何啊大哥?!”

俞亮泰把话说到这里,语气神情已经十分急迫,而且,他话里话外也没有了过去对胡长海的那份尊敬。

这些话听在胡长海的耳朵里,很不是滋味,而俞亮泰这个神情态度落在胡长海的眼睛里,那就更是非同小可了!

“我说三弟啊,俞老弟!你先别急!哥哥也没说不去嘛!”

高成友、俞亮泰这些人,虽然共尊胡长海为带头大哥,但是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人马,胡长海能当上大哥,是因为他比高成友在军中时候的官位高,同时又比俞亮泰落草得早。

当然了,也是因为他手底下的人马多。

不过胡大宝出走兔儿岛另立门户之后,拉走了一批原来追随胡长海的队伍,已经削弱了他的力量和地位。

现如今看着俞亮泰这个样子,胡长海的心里也是暗自着急,这一回要是再不跟着出兵,又叫高成友、俞亮泰还有胡大宝跟着杨振打破了盖州城,而自己又是一边看着,那对自己来说,形势可就不妙了。

自己一旦失却了威望,失却了高成友、俞亮泰的支持,将来复州湾虽大,也很有可能转眼就没了自己的位置啊!

想到这个有可能出现的可怕情景,胡长海立即对俞亮泰说道:“大哥想明白了,下定决心了,我去!我决定跟你们一起去!”

胡长海说完了这些,还拍着俞亮泰的肩膀说道:“还是兄弟你说得对啊!咱们原本过的日子,就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哪能因为怕噎死就不吃饭了?!哪能因为怕呛死就不喝水了?!哪能因为怕淹死就不上船了?!那盖州城就是龙潭虎穴,大哥也要带着你们去闯一闯!”

下定了决心之后,胡长海一瞬间就恢复了枭雄本色,问清了熊岳城那些人马的计划打算,立刻换来手下心腹头目一一安排了下去。

许官堡虽好,眼下却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长居的地方。

包括熊岳城也是这样,除了抢劫破坏之外,他们根本无法长久占有,因为满鞑子很快就会回来。

当日午后,胡长海、俞亮泰领着人马,运走了最后一批粮草军械,然后又动员了所有手下,像高成友、胡大宝他们在熊岳城里做的那样,清空了许官堡各家各户的有用家当。

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大队人马收拾了行装登船,临行之际放了一把大火,直将偌大一个许官堡烧成了一片白地。

漫天的夕阳与烟火之下,一百多艘大小船只,几乎铺满了这段浮渡河的河面,满载着人马物资,顺水扬帆,往西而去。

第二一六章 风云

说服一个人去做他不敢去做的事情,是非常困难的,除非这件事情是他内心深处想做的。

胡长海是这样,熊岳城里的其他将领也是这样。

搁在平时,别说去打高墙深壕的盖州城了,就是满鞑子在野地里随随便便立个营,他们都不敢轻易去打。

这些人与满鞑子八旗兵打了多少年了,从来都是败多胜少,下意识里听见满鞑子来了就想撒丫子逃跑,更别说现在要主动往上靠,主动去招惹鞑子了。

但是,不敢是不敢,可却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心底里从来不想。

说是报仇雪耻杀鞑子也好,说是抢钱抢粮抢女人也罢,那个盖州城比熊岳城大,比起许官堡来更是大多了,钱粮丰厚,人口也多,叫他们如何能不想呢。

他们并不是不想,只不过是不敢罢了,一旦条件成熟了,成功的机会增大了,失败的风险降低了,而且降低到了他们完全可以接受的程度,那么这些亡命徒们,还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敢打,不敢去的呢?!

就这样,崇祯十二年五月初的这天傍晚,杨振终于绞尽了脑汁,费尽了唇舌,连哄带骗地忽悠起了一众亡命徒,跟着自己去打盖州城。

这天傍晚,太阳下山,喧闹了一天的章京府里,冷冷清清,东西跨院里人丁物资,已经消失不见了。

算算时辰,当是申时,熊岳城里的各路将领,再一次齐聚到了这个章京府的内宅里。

如今事到临头,出兵在即,再一次云集到杨振身边的这些将领们,有的神情紧张,有的神情兴奋,但是他们一个个全都摩拳擦掌,不再害怕担心了。

“大人!各路人马都已收拾妥当了!该运走的粮草军械,已经运走了!该转移的人口牲畜,也都转移了!眼下都在兔儿岛存放安置好!接下来,就等大人一声令下,咱们就能出发北上了!”

杨振手里拿着一顶满鞑子底层马甲顶戴的红缨斗笠凉帽,从休息的房中出来,一走到众将林立的庭院当中,张臣就从众将之中出列,上前一步,向他报告着眼下的情况。

这段时间,张得贵不在身边,张臣就充当起了杨振麾下中军副将的角色。

因为杨振对张臣及其尊重,而张臣及其火枪队的表现也确实折服了众人,所以,他虽然只是一个区区守备,但是其在眼下军中的地位,却隐隐然还在袁进之上。

此时的张臣,已经换上了鞑子镶白旗马甲的装束,除了头上的发式仍是大明官军样式之外,光看浑身披挂,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个满洲镶白旗下的一个臊鞑子呢。

杨振再看张臣身后的众人,李禄、吕品奇、高成友、仇震海,还有站在一边的邓恩、麻克清,此时全都是一身镶白旗满鞑子的衣甲装扮。

有的人手里拎着一个与自己同款的红缨斗笠凉帽,有的手里则端着个避雷针造型的黑缨旗兵箭盔。

而袁进、胡大宝、苗乃成、金士俊、安庆后这些人,则依旧保持着以前的衣甲装束,此时正笑着打量其他换了鞑子衣甲的众人。

杨振听了张臣的报告,来到众人当中,先是“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然后举起手中的鞑子斗笠凉帽,说道:

“所有的骑兵弟兄,可是全都换了鞑子的衣甲盔帽?!”

“是的!大人!咱们缴获的那些鞑子旗牌,衣甲盔帽,管够了!如果不是要扮作彰库善熊岳城的败兵,咱们缴获那些衣甲,管够扮作两个鞑子镶白旗牛录了!”

“哈哈哈哈——!”

张臣的这番话,令杨振和其他众人顿时一阵哈哈大笑,临战之前的紧张气氛顿时为之消散无踪。

“那就好啊!——吕老兄、高二哥、仇老兄,那就辛苦你们扮作鞑子骑兵,与我结伴走陆路,一同前往盖州骗城了!哈哈哈哈!”

杨振说完这话,吕品奇、高成友、仇震海连忙躬身应诺,尔后与杨振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扮成鞑子骑兵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却是平生头一回,此时看着杨振一身的鞑子装束,再看看自己的鞑子模样,一个个也忍不住彼此打趣取笑。

这一回,杨振打算扮成鞑子去骗夺盖州城门,自是带的人越多越好,如果能够直接把所有人都带上,那是最好的了。

毕竟夺门的那一刻,千钧一发,最是紧急,能够一涌而入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熊岳城里的镶白旗鞑子并不多,加上彰库善新带来的,满打满算也才两个牛录而已,自己要是往回带的人太多了,那就露出了马脚,直接穿帮了。

所以,人不能多带,最多也就带上三百来个,否则的话,到时候根本无法圆谎。

既然如此,他就得带上最精锐的人马了,除了自己直领的火枪队、掷弹兵队以外,那就是吕品奇的骑兵最精锐了。

不过光是这样的话,人数上又稍微少了一点,一旦冲上去夺门,显得后继无力。

所以,杨振在午后睡醒了之后,又让人找来高成友,说服了高成友精选一批积年悍匪加入其中。就这样,凑够了三百多骑。

这一回,走陆路的人员较少,战马相对充足,杨振也难得地奢侈了一回,给冒充鞑子的骑兵们一人配备了两匹鞑子的战马。

其中,一匹用来骑乘,另一匹则驮着火枪、鸟铳,以及最后的一批飞将军和万人敌。

尤其奢侈的是,这些日子里已经习惯了利用虎蹲炮近距离散弹攻击的邓恩,更是执拗地将那几门虎蹲炮装在几个大箩筐里,硬生生放到了多余出来的马背上。

杨振问完了骑兵战备的情况,转向袁进、胡大宝、苗乃成等人,对他们说道:“你们怎么样?!有没有问题?!”

袁进见问,笑着对着杨振抱拳一礼,说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总兵老弟你一句令下,那就是我们的东风来了!”

袁进话说,胡大宝、苗乃成、金士俊、安庆后这些跟着他一同乘船出海走水路的将领们,也都跟着冲杨振抱拳行礼。

杨振见眼前的众将都一进收拾妥当准备好了,而且就等自己了,当下也不再多说,抬头看看天色,然后随手把手中的鞑子斗笠往头上一扣,大声说道:

“走了!出发!”

杨振已经得到了胡长海那边儿的消息,知道俞亮泰说服了胡长海。

原先那个被他一句话留在许官堡的把总钟令先,早在胡长海、俞亮泰他们登船离开许官堡的时候,被俞亮泰派了回来报信。

得知胡长海不仅搬空了许官堡,而且下令一把火烧掉了许官堡,杨振一面佩服他的决绝狠辣,一面也想在熊岳城里效仿。

但是他想来想去,最后在李禄的建议之下,还是放弃了。

这个时候,辽东半岛正值春夏之交,天干物燥,要放一把大火,毁掉它,并不困难。

不过,问题是,熊岳城与许官堡不同,烧了它或许并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一种做法。

本来已经差不多快要忘掉娘娘宫了的杨振,在李禄的提醒与建议之下,决定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处理自己撤退之后的熊岳城。

那就是,让潘喜领着掷弹兵队的一支人马,带着剩下不多的万人敌,用层层隔水的油布包括了,埋在了绥德门城墙底下。

明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挖出来的石板和夯土,又都被小心翼翼地回填了回去,不留一点痕迹。

但是,在地下却有一根由隔水的油布层层包裹着的一根引火索,通向城墙根的外面,以待将来。

所以,杨振并不担心自己撤军了之后,鞑子再派几个牛录,甚至是派出一支重兵,前来守熊岳城。

相反,他倒是希望自己的人马从这一带地区撤退了以后,鞑子镶白旗旗主多铎手底下的其他高官显贵或者猛将大将,率军前来,继续驻守熊岳。

那么,到时候,到了自己需要在辽南这一片再搞出一些动静的时候,就比这一回要容易多了。

甚至,到时候都不需要自己再从松山派出人马前来此处了,只要把这个情况透露给那些不愿跟自己回松山的海盗头子们,他们就能借此在辽南这一片搅动风云。

第二一七章 冲过

且说这一日的傍晚时分,杨振换成了满鞑子镶白旗兵丁的装束,在吕品奇、张臣和高成友的簇拥下,骑着马,穿过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大街,离开了大敞四开的熊岳城北门。

一行三百多人,六百多马,高打着彰库善和熊岳城驻防牛录的旗牌,通过了一里坡,在仇震海的引路下,顺着驿道,径直往北而去。

与此同时,稍早出发的另一支队伍——以觉华岛水师营参将袁进为首的水路人马,也早早地在石桥子码头上了船,扬帆顺水,西去入海。

他们先是在响水河的河口,会合了胡长海与俞亮泰两路人马,几支并作了一路,然后大张风帆,沿海北上盖州城外的西河口去了。

这个年代,从熊岳城出发,往盖州去,陆上有相对宽畅平坦的驿道相通,速度快,用时短,比起走海路来说,走陆路显然更加方便。

然而,杨振之所以让袁进领着好不容易拉起来的大队人马,也即夺占盖州城的主力人马,乘船走海路,当然是有不得已的难处。

从熊岳城出发,走驿路往盖州去,并不容易,因为这条驿道上有两处鞑子设立的堡、卡。

其中一个叫做沙岗子,另一个叫做清河桥。

而且这两地都有人马驻守,大队人马经过,难免引起两地驻军的警觉,即便是全都打扮成鞑子模样,也有点太过于引人注目了。

而这些情报的获得,就是杨振在许官堡刀下留人,将仇震海收归己用的好处之一了。

当初,仇震海跟着许尔显从海州方向过来,一路上走的就是这条古老驿道,期间不仅进过了盖州城,而且也经过过清河桥和沙岗子,知道这两处地方的大致情形。

杨振既然决定了要冒险北上,去打盖州,那当然要仔细问问仇震海,把沿途的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了。

沙岗子距离盖州城大约三十里地左右,是天助兵在辽南的另一处驻兵屯堡所在,而清河桥则离盖州城更近,距离盖州城的南门,不过三五里而已。

盖州城的八旗驻防情况,与熊岳城以及其他辽南地区的城池大同小异,隶属满洲八旗的旗丁旗兵,以及他们的家眷们,驻扎在城里。

八旗旗下的披甲人牛录和二鞑子仆从军,则一律驻扎在城外,而且根据其地位的高地来决定其各自驻屯的位置,比如驻屯地的远近和肥瘦等等。

鞑子披甲人的地位,虽然比不上正经的建州女真出身的旗丁,但是照比二鞑子仆从军的地位来说,却要高多了。

这些在鞑子旗下占了相当数量的所谓披甲人,多是建州女真吞并的其他生女真部落,或者其他北方少数土著部落出身。

这些所谓的披甲人,战时披甲从征,而且军械粮草自备,平时则卸甲散居在家耕猎,或者指挥家中奴仆阿哈们耕种渔猎,平时并不承担其他徭役。

正因为鞑子旗下有了这样的安排,所以,从熊岳到盖州,靠着海的这一边儿,多半都归了天助兵,做了天助兵的驻屯安置地。

沙岗子就是如此,如今正是二鞑子天助兵里一支人马的驻防地。

而且,相应的是,在清河桥设哨驻防,盘查河上与驿路来往的商贩行人,也就成了这支天助兵二鞑子的防务。

杨振从仇震海那里了解到了这些情况之后,自然不能让袁进、胡长海、胡大宝、俞亮泰他们麾下的大队人马再走陆路了。

包括金士俊、安庆后他们麾下那些新编的青壮部伍六百多人,也不能走陆路,而只能乘船走海路。

他们麾下这些人,不少都是头回上战场的菜鸟,虽然里面的队官、棚长大多数都是金士俊、安庆后手底下的老行伍,但是杨振还是不敢冒那个险。

万一走陆路出了一点岔子,那么整个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的计划就可能失败了。

让这些新编的青壮部伍乘船走海上,那就安全的多了,也不用怕他们中间出乱子,而且在海上在船上,就是出了乱子,也好弹压好处理,不至于坏了大局。

到时候,船队到了盖州城外的西河口,沿着清沙河,顺着潮水逆流而上,直达盖州城的南门外,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半了。

到时候,杨振领着前军夺了城门,袁进、胡长海他们领着后路人马,裹挟着这批临时武装起来的青壮部伍,一涌而入,事情就算是成功了。

至于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青壮部伍有没有战斗力,到时候就不重要了,杨振要的是声势,尤其是夜暗之中难分你我时的那股声势。

而且杨振也很确信,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青壮部伍即便战斗力不行,胆量勇气不行,到了那时候恐怕也只能跟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了。

最重要的是,到了那时候,一直隐藏在他们这些人心底深处的对鞑子的恨,就能很快激发出来,同时那股子隐藏在骨子里并且压抑已久的血气之勇,恐怕也就会激发出来了。

而且经此一战过后,这一批临时编组、临时武装起来的青壮部伍,就算是淬过了火,可以用了。

却说杨振一行人马,离开了熊岳城,沿路往北而去,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远望见前方暮色里出现一片炊烟。

杨振望见了炊烟,知道前面有人,担心遇见鞑子庄屯,当下轻拉马缰,放缓了马速。

吕品奇、张臣、高成友看见,也缓了下来,几个人很快凑到了杨振的身边,询问行止。

“大人!前面怕是有鞑子庄屯,咱们如何做?!是径直过去灭了它,还是先行绕开去?”

虽然隔着那片暮色里的炊烟还有短距离,但是吕品奇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不由得压低了声音。

“灭了它?!吕参将,你当鞑子都是那么好灭的?!咱们现在这身打扮,要真全灭它们还好说,若是留下一个活口跑了,咱们就前功尽弃了!不仅盖州打不了了,而且现在就得跑路!”

吕品奇的话刚说完,就遭到了一边高成友的反对,而且高成友说了这话,拿眼看着杨振,等着杨振的决断。

“仇老兄!这边情形你了解,若是遇上鞑子盘查,你说咱们应当怎么办是好?!”

杨振瞧着远处飘散的炊烟,听了吕品奇和高成友的话,想来想去,还是转头请教仇震海。

这时,就见仇震海立在马上,往北眺望片刻,然后回身斟酌着说道:“大人!诸位!别忘了咱们现在也是鞑子!而且,咱们还是镶白旗的满鞑子!

“算算距离,前面庄屯,当是沙岗子无疑了,那里是尚可喜部将班志富手底下的一支人马!不用担心,天助兵在满鞑子面前,狗屁不是!”

杨振见仇震海这么说,先是一愣,尔后瞬间明白了过来,登时笑了起来,看着其他几个有点懵的将领说道:

“诸位!别忘了咱们此时,可是鞑子镶白旗的主子爷!咱们遇上了天助兵,还用担惊受怕个甚么!无人盘查则罢了,有人盘查,也不必鸟他!直管一路冲撞过去!”

杨振说完这话,当下即叫仇震海、麻克清二人在先,自己紧随在后,带领着身后人马,行将过去。

不一时,众人翻过一个驿道上的小山坡,就看见山坡下的驿道左侧不远处,林立着一片庄园房舍。

那庄园的四周圈着高高的围墙,围墙的四角还离着四座高大的角楼,此时天光暗淡,暮色渐重,庄园里已经看得见灯火闪烁。

再一细看,却见一队人打着火把,正从那片庄园里冲出,快速往驿道这边赶过来。

“大人!那就是沙岗子,沙岗子堡到了!仇某看路上没甚拒马,咱们且不用管它,只管打了旗子,一口气冲过即可!”

听见仇震海这么说,杨振也不迟疑,当下喝令左右打起熊岳城里缴获的鞑子镶白旗甲喇章京和牛录章京的旗子,领着人马冲了过去。

那一队打着火把赶来的天助兵,原已经到了驿道一侧,但见驿道上这支人马横冲直撞,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当即冲到了驿道上,使劲儿摇晃着手中火把,示意杨振他们停下。

其中,还有一个头戴凉帽手持火把的官弁在跳脚大喊着:“博洛贝子爷有令!一切人等通行,皆需下马检查!”

这叫喊声,一遍用了汉话,一遍用了满语,并且不停地重复着呼喊。

杨振虽然听见了前面的叫喊,但是此刻却哪里会去管它,当下也没多想什么博洛贝子爷怎么回事,跟着仇震海、麻克清两个,转眼就到了那队二鞑子跟前。

杨振还在想着该怎么做,就看见仇震海已经提了马鞭子,照着那跳脚大喊的二鞑子猛抽了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那马鞭子正抽在叫唤的人脸上,紧接着看见那人哎吆一声惨叫,捂着脸滚到了路边,就在这一瞬间,杨振胯下的战马紧跟着仇震海、麻克清他们疾驰而过。

杨振再扭头去看,却见身后张臣、李禄、吕品奇、高成友等人,各领所部毫不停留,一冲而过。

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伴随着被撞翻在地的那一队二鞑子的惨叫声,一时间传出了老远。

第二一八章 变化

那一队从沙岗子跑来盘查的天助兵二鞑子,瞪眼看着杨振一行人马冲撞过去,除了暗叫倒霉之外,也不敢多说什么,至多就是在心里面暗骂几句罢了。

这个年代,从明朝那边投降到满清这边的所谓满鞑子汉军营,在真正的鞑子面前,地位很低。

黄台吉虽然把他们当人看,但是其他的满鞑子旗主、贝勒、王公、大臣们没人把他们真当人看。

尤其是多铎这个镶白旗的旗主,以及麾下镶白旗的满鞑子们,与安置在辽南地区的天助兵有着利益之争,就更是没把尚可喜手底下的这些二鞑子们当人看了。

就像眼前这样的事情,天助兵要是不尽责吧,备不住哪个镶白旗的主子爷就会以不尽责治他们的罪,可要是尽责一点吧,又会像今天这样,被嫌他们多事的镶白旗主子爷们鞭打辱骂。

杨振一行策马而过之后,留下了这一队天助兵一边腹诽着走远的人马,一边暗叫着自己倒霉,只是他们却全然不知,这是一伙伪装成了镶白旗人马的大明官军。

一路冲过了沙岗子所在的那段驿道,杨振等人放慢了速度,他们骑马走陆路速度较快,不能不等待一下走海路的那批人马。

若是杨振他们先到了地方,并且顺利骗得了城门,可万一袁进、胡长海他们没有及时抵达的话,相互衔接不上,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过了沙岗子这道关卡之后,杨振等人按照之前说好的,有意放缓了速度,也等于是给自己的人马留点体力,到时候好把力气用在关键地方。

“大人!方才咱们冲卡之时,听见那队二鞑子喊什么博洛贝子爷有令,要他们检查过往行人,会不会是——此时盖州城中已经有了什么变化?!”

杨振等人放缓了马速,一行人哒哒哒哒地往前走着,吕品奇再次赶上来,到了杨振的身边,再次表达起心中的疑问。

吕品奇提出的那些话,方才冲卡之时,杨振也听到了,其他几个将领也听到了,当时没当回事,此时听吕品奇再提起,渐渐引起了大家的重视,于是都又聚到了杨振的附近,想听杨振的说法。

“仇老兄!那个什么贝子博洛是什么情况,你可知道!?当初你跟许尔显那个汉奸途径盖州城的时候,这个什么博洛贝子,可在城中?!”

吕品奇的疑问,杨振一时回答不了,只好拿这问题去问眼下军中唯一进过盖州城的仇震海了。

这时,只听见仇震海说道:“卑职当初途径盖州城的时候,城里是彰库善这个甲喇章京主事,没见过博洛!想来当是,他并不在城中!不过——”

说到这里,仇震海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这个博洛,卑职倒是听说过他!如果卑职没有记错的话,他却是满鞑子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儿子,目前是满鞑子的一个固山贝子,现在镶白旗里任职!”

“这个固山贝子博洛,怎么会给沙岗子的二鞑子下令盘查来往人马?!会不会这个贝子博洛,此时就在盖州城中?!”

听了仇震海所说的话,跟在杨振身边不远的张臣率先问出了一个令众人都吃了一惊的问题。

杨振也是在一瞬间就心思电转,琢磨到了许多种可能,若是真如张臣所猜想的那样,鞑子往盖州城了派了新的人马,那打盖州城的难度,可就增加了不少啊!

再者说了,自己一行人假扮成彰库善的人马往北来,就是希望能够借助彰库善的旗牌幌子,轻松骗进城去。

可若是城里多出来这么一个鞑子镶白旗的固山贝子,那么彰库善的旗牌幌子用处可就不大了!

想到这里,杨振回头看看来时路,但见苍穹低沉,四野昏黑,西天上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晖也消失不见了,只有远处天空上泛出一点点微弱星光。

“不管这个固山贝子博洛现下是不是在盖州城里,我们到了这里,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他在也好,不在也好!我们计划不变!”

杨振说话的语调,低沉而又坚定,众将听了以后,想了想也只能是点头应承下来,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硬着头皮往前去,又能怎么办呢?!

袁进和胡长海他们一行主力人马,可还飘荡在海上呢,自己们要是因为这么一点不确定的事情就撤了,他们怎么办?!

而且没有了袁进和胡长海他们率领的船队,自己们的这些人马又能撤退到了哪里去呢?!

杨振见几个将领都是心思沉闷,当下又接着说道:“怕个鸟啊!鞑子的贝子爷,老子们又不是没杀过!上一回能杀了洛托,这一回就能杀了这个鸟博洛!”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众将,见众人都是点头,之前瞬间有些低沉的士气终于提振了一些,当下就又对着仇震海说道:

“仇老兄!看来还得再辛苦你一下,搞一些带血的白布绷带把头脸包裹起来!——我原想咱们扮作了彰库善的手下蒙混过关!

“但是现在看来,若是这个固山贝子博洛在城里,而且下了严查行人的命令,那就非得彰库善本人出面不可了!”

非得彰库善本人出面?!

仇震海听了这话,先是与其他人一样愣了一下,随后很快就意识到了杨振的意图。

他们这一行人需要彰库善出马,可是彰库善已经死了,那就需要有人装扮,可是与此同时,盖州城里城外的鞑子二鞑子们,又岂能不认识彰库善这个坐镇盖州的甲喇章京?!

所以,杨振需要有人来扮作彰库善,但又不能让城上或者城外的鞑子和二鞑子们一眼认出他不是彰库善来。

跟在杨振身边的这些个将领们也都个个是人精,杨振说的虽然简单,但是很快众人就都反过味儿来了。

当下也不需要仇震海下马求去找,很快就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地方,找出来一件满是乌黑血迹的白布衫子,递到了他的手上。

仇震海呵呵笑着接了过来,摘下头上的箭盔,拿那血迹都已经干了的白布衫子,把半拉脑袋半张脸,尤其是口鼻部,干脆全都包裹了进去,扎好了以后,再扣上了箭盔,冲着杨振直点头。

仇震海的这个扮相一出来,吕品奇、高成友等人见了忍不住嘻嘻哈哈直取笑,杨振见众人紧张的情绪缓解了,再看看天色不早,立刻传令继续前行。

一行人沿着驿道,一边看着天色,一边计算着时辰,时快时慢,走走停停,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远远望见了前方小一片灯火闪烁。

“诸位!清河桥到了!此地距离盖州城很近,是最后一道关卡!你们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张口说话!”

原本跟在杨振左右身后的众将,听见了这话,都知道关键时刻已经到来,当下各自打马就走,回到了后面各自的队伍之中。

头前就剩下杨振、麻克清、仇震海三人,这个时候,仇震海居中,左边是麻克清打着彰库善甲喇章京的旗子走在前,右侧是杨振,却是打着一面许尔显所部天助兵的旗子,紧跟着仇震海在后。

一行人伴随着哒哒哒哒的马蹄声,不紧不慢地朝着清河桥那边的一片哨卡灯火处行过去。

“什么人!?”

杨振一行人离着清河桥还有一段距离,就看见一个头戴斗笠凉帽的二鞑子,一边喊着话,一边跑了过来。

杨振听见来人说的是汉话,知道对方仍旧会沙岗子那边派在清河桥巡哨的天助兵二鞑子,当下冲麻克清、仇震海使了手势,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那个二鞑子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按着刀把,看见远处行来的这一群人,仿佛对自己的喊话声充耳不闻,当下抽出了腰刀,一边朝杨振等人张望着跑来,一边更加气势汹汹声音更大地喊道:

“嘿!嘿!嘿!说他么你们呢!哪来的?!什么人?!”

杨振一行人没有打火把,虽然身后排出了老远的队伍,但是夜色里却也看不清楚到底多少人马。

那个负责守卫清河桥的二鞑子头目,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持着腰刀,径直走将过来,快到杨振马前的时候,伸手将火把朝着杨振的方向举过来。

就在这时,杨振毫无征兆地突然翻身下马,并迅速往前窜出几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抡圆了右臂,猛地抽出一记耳光来。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杨振这一巴掌正呼在了那个二鞑子头目的脸上,与此同时,杨振还破口大骂:

“你他么的!瞎了你的狗眼了!也不看看这是哪个主子的旗号兵马!?耽误了主子爷们的大事,信不信杀了你全家?!”

第二一九章 布置

杨振“极其嚣张”打了那个二鞑子头目一个耳光,同时冲他破口大骂,口水都能喷他一脸了,而且一边大骂,一边趁那人愣怔后退的空子,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火把。

那个跑过来的二鞑子头目,完全被整蒙圈了,捂着脸怔怔地看着一身鞑子装扮气焰极度嚣张的杨振,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这个时候,杨振举起夺来了火把,往后面虚晃了几晃,照亮了仇震海、麻克清以及他们身后不远处安静肃立的人马。

趁着火把晃过的片刻工夫,那个二鞑子头目看见这一群人——前面的、后面的,全都是一水的满鞑子镶白旗装束,而且走在前面的一个,的确还打着一面镶白旗甲喇章京的旗帜,当下心里就怯了。

这人原本同样窝了一肚子的邪火,瞬间泄了气,由于一时闹不清楚眼前这些人的真正来头和底细,他不敢发作,对杨振的“嚣张跋扈”,硬是忍了下来。

而且就在这个时候,打起彰库善甲喇章京旗子的麻克清,突然冲着那二鞑子哇哩哇啦地喝骂了两句,骂的恰是兴京鞑子老女真土话。

麻克清突然说出的女真话,杨振大部分都没听清楚,就只是听清楚了其中的几个词语,什么尼堪,什么阿哈。

不过,杨振这时却看见,先前那个面对自己的打骂似乎还有点不服不忿的二鞑子头目,此时却立刻低头哈腰说道:

“却是奴才的狗眼没有看真切!主子爷们莫生气,奴才这就给主子爷们让开道路去!”

那个守桥的二鞑子头目,这边儿冲着杨振等人说完了这话,立刻回头朝着远处正在行来的一队二鞑子喊道:

“你们这些瞎了狗眼的王八蛋!快快拉开拒马,让开道路!让白旗营的主子爷们赶紧过去!”

杨振见那个二鞑子头目喊了话,下了令,当下放了心,重新翻身上了自己的战马,冲着仇震海、麻克清一点头,一行人再次哒哒前行。

杨振走过那个二鞑子头目身边之时,突然又想起一个事情来,随即叫住了他,把手里的火把朝他递了过去,同时说道:

“我说大兄弟啊!咱们天助兵在主子爷们面前是什么身份,是干什么吃的,你还不知道?!不过是混一口饱饭罢了,做人做事又何必这么较真儿呢?!今天得亏是遇上了咱们,要是遇上脾气大一点的爷,还不当时给你几鞭子啊!”

杨振不会说女真话,同时也听不懂女真话,所以他并不敢穿镶白旗满鞑子正经旗丁才能披挂的那一套箭盔棉甲。

此时的他,只戴了一顶斗笠凉帽,只着一件半身棉甲的短褂子,手里还打的却是一面天助兵许尔显部的旗子。

好在此时已经是夜里了,清沙河畔夜色雾气颇浓,满鞑子斗笠凉帽下面,那有点遮挡不住的鬓角,也险险隐藏了,一时也没人注意这等细节。

不过,杨振眼下的这身装扮,说白了,跟刚刚被他打骂的那个二鞑子一样,都是天助兵的人马,不过是分属不同的部将领有而已。

那个二鞑子天助兵头目,听见杨振又换了副嘴脸这么说话,打量他一眼,当下摸着肿起来的腮帮子瓮声瓮气地说道:

“老子他么——啊不,是兄弟,是兄弟!——兄弟们哪能不明白这个理儿!?怎奈今日盖州城里,来了一个贝子爷,听说是微服私访专门清查辽南一带防务来了!今儿刚到盖州,就下令严查关防!”

说到这里,那二鞑子头目又扭头看了看杨振,再看看杨振打着的旗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又说道

:“你们也跑不了!贝子爷明儿就到熊岳,而且还要一路往南,金州、复州、旅顺口,一个也跑不了!这关节,谁要是玩忽职守,谁就要触大霉头!

“今儿个,北门外,啧啧——算了!不说了!反正前头还有主子爷们守城门,老子也真是犯不着管他么这些闲事儿!”

那个二鞑子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来了话头,拔腿就往前面清河桥上跑去,一边跑着,一边呼喝着手下拉开那一架架拒马。

杨振骑在马上,可以放缓了马速,正想跟这个同是天助兵的二鞑子头目多说几句呢,顺便多了解点盖州城里的情况,却不料这个人不愿意多说了。

眼下,他也不便再叫住了继续盘问,只得收拾起心情,招呼了身后的人马,哒哒哒哒地硬着头皮一路往前走。

那个二鞑子天助兵小队的头目,跑到清河桥的桥头,很快就指挥着手下的小队,挪开了那些入夜以后就封堵桥头的拒马,打着火把让杨振他们一行人通过。

清河桥下就是清沙河,几百年以后,这条河改了名,叫做大清河。

但是,不管是明朝时候的清沙河,还是后来满清时代的大清河,这一条河的流向水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清沙河西流入海的那个河口,就叫做西河口,距离盖州城大约十几里地;西河口的北边,有一个突出到辽东湾里的狭长半岛,就叫做连云岛了。

明末乱世以前,以及明亡多年以后,这个西河口以及西河口边上的连云岛,都是盖州湾里首屈一指的一个大港口。

当其时也,此地商贾云集、车船辐辏,水陆通达、商吆鼎沸,绝对是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不过,崇祯十二年的时候,西河口昔日的繁华景象,早已烟消云散了。

当年女真鞑子崛起之后,这里商贸断绝,西河口,连云岛,甚至是这个盖州城,都迅速衰败了下去。

盖州城商贸断绝以后,人口流散,从西河口到盖州城,沿着清沙河一线的民房商铺,也在一次次的战争之中变成了一片废墟,最后变成了荒郊野地。

连带着大明朝辽东都司盖州卫设在西河口连云岛上的望楼海哨,灯塔码头,以及关口戍兵,也早就罢废多年了。

从西河口到清河桥,繁华如过眼云烟,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时此刻,对于杨振他们来说,却又是再好不过了。

这一回,他与仇震海、麻克清三个当先骑着马,走到了清河桥上,一边前行,一边不住地转头往西看。

但见夜色里的河面之上,已经不知何时起了层层叠叠的雾气,到处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看不甚远,也看不真切,只能看见清河桥下宽阔的河面,水势浩浩,颇为不小。

盖州城外的清沙河,与熊岳城外的响水河情形相近,都是西流入海的走向,都受辽东湾里的潮汐变化的影响。

海上涨潮的时候,河口水势浩大,不光出口受阻,而且海水倒灌,河道里的水势,就如同潮汐一样,伴随着上涨起来。

到了次日上午,月亮下去,太阳出来,西河口的潮水回落,清沙河的水面也跟着回落。

杨振顺利过了清河桥,距离前面的盖州城南门已经不远了,城门楼上的灯光已经在望。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转头看了看清河桥一边的老码头遗址,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清河桥上值守的那队二鞑子天助兵,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原本他跟袁进等人事先说定的是到西河口停泊靠岸,但是此刻眼见清河桥的形势,又见下起了大雾,心中转念,莫不如叫袁进等人一路将船队行到此处。

西河口距离盖州城,十三四里,虽不算远,但是夜暗之中,行军也颇困难,不如直接开到清河桥。

这里有也现成的码头可供停靠,虽然这里的码头废弃依旧,但是将就着用用,还是可以的。

杨振想着这些事情,一边示意仇震海、麻克清继续前行,一边自己缓缓来到道边,等着后队人马上来。

过得片刻,张臣、吕品奇、高成友队伍跟了上来,杨振遂融进了队伍,叫住吕品奇,低声说道:

“吕老兄!我意叫袁进、胡长海直接把船队开到此处清河桥!你叫钟令先点起一队铁骑,留到队伍最后过桥!

“——待会儿大队人马过去之后,叫他们先备好弓弩,突起杀了这些守桥的二鞑子,尔后再去西河口寻袁进他们传令!记住了,不许弄出太大动静!”

杨振声音低沉,语调阴冷,方才还在与人说笑,现在就要回头杀人,直听得吕品奇后背发凉。

但是,他也曾是军中悍将,知道此时当断不断,后果危险,当下冲着杨振一抱拳,二话不说,回头暗自去找钟令先布置去了。

第二二零章 意外

却说那个被杨振打了一记耳光的二鞑子头目,眼瞅着沙岗子方向开来的这一大票满洲大兵里的最后一批,骑着马上了桥,先是松了口气,然后连忙又招呼着出动了人手,把方才移开的一架架拒马重新归位。

等到这些事情做完,那二鞑子本以为这队满洲大兵早该全数过桥去了,未料想,他一回头却看见,刚才最后上桥的那队骑士并没有走,而是全数调转了马头,已经张弓搭箭瞄准了自己和自己的手下。

这个二鞑子头目顿时愣住,原本被杨振一记耳光给打下去的疑心,立刻又生了起来,当下手按刀把,既紧张又怨怒,用有些颤抖的声音叫道:

“敢问——各位爷!这是怎么个意思?!你们——你们究竟是哪路人马?!”

留在大队人马最后的这一队,自然是钟令先,他已经得到了吕品奇的命令,要先杀这伙人,再去西河口传令。

此时听见这个天助兵二鞑子的守桥头目问话,自是根本不去回答,而且连个口令都没下,毫无征兆地就先行射出了一箭。

只听嗖的一声,那一队二鞑子天助兵里的一个哎吆一声捂着胸口倒在拒马之上,他手里拿着的用来夜里示警的铜锣瞬间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

那个二鞑子头目见状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了,当下连忙抽出了腰刀,一边挥舞一边扑身去抢落地的铜锣。

可是事已至此,钟令先和他手下那十几个精选出来的骑士早已张弓搭箭、严阵以待,此时又怎么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钟令先射出第一箭后,其他人都在一瞬间弓弩启发,将那些被自己刚刚归位的拒马挡住了的二鞑子天助兵们,一个射翻在地。

紧接着,钟令先领着麾下十几骑取了长枪,将倒地呻吟未死的二鞑子,一个个又补刺了一回,见众人死透,方才调转了马头,过了桥,沿河往西而去。

清河桥后边发生的这些事情,走在前头的杨振自然无从得知,但是他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交给吕品奇麾下那些精擅骑射、训练有素的选锋去做,不会出现意外。

而且就算是出了意外,比如说搞出了一点动静什么的,那么能够及时补救回来。

同样数量而且准备好了的骑兵,面对同样数量但却毫无防备的步卒,就算是一时马虎出了意外,也一定是在可管可控的范围之内。

清河桥距离盖州城门三里多地,就算搞出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关系。

当然,杨振领着众人过了清河桥,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却始终没有听见后面有什么动静,心里就明白是钟令先他们把事情办利索了。

当下杨振打马往前赶了几步,与仇震海、麻克清走了个并齐,眼见前方城门不远,城楼上灯火已见,杨振遂对麻克清说道:

“麻六!一会儿咱们就看你的了!莫紧张!就按咱们之前计划好的办!若有了意外,也有我担着!”

麻克清听见杨振这么说,深呼吸一下,看着杨振,咬着牙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卑职晓得!晓得!”

与杨振麾下其他人相比,麻克清没有别的本事,弓马不行,火器一般,除了能听会说一些满鞑子女真话之外,他还真是别无所长。

此时,终于到了用其所长的时候了,若是关键时刻出了岔子,且不管杨振怎么说,他自己就先不能原谅了自己。

“克清兄弟!不要紧张,还有我仇震海呢!仇某虽然不会说那些臊鞑子的女真话,但是多少还是能听明白一些的!

“再说了,到时候不会应对,也不用怕!这不是有总兵大人就在跟前吗?!到时候你把意思转达了,咱们一起帮你应对!”

仇震海被麻克清和杨振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一身镶白旗满鞑子甲喇章京的衣甲披挂,看起来像模像样,很像是那么回事儿。

几个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盖州城的南门外不远处。

这个时候就见城头灯火处,突然站出来了一队鞑子来,中间的一个举着火把,突然冲着三人呜哩哇啦地说些什么。

杨振一句话也听不明白,此时接近了城门,又见盖州城的南门洞已经关闭,心中正自惊疑不定,却听见麻克清小声说道:

“大人!城上鞑子问我们是哪个牛录,哪个甲喇,从哪里来,来此何干,可有夜行令牌?!”

“麻六,你按说好的回答!”

麻克清登时策马冲前走了几步,然后冲着城上说出一串女真话来,一阵话说完,还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又上前一段距离,卯足了劲儿往城上抛去。

有可能遇到的问答应对,杨振早与仇震海、麻克清商量好了,此时麻克清麻溜利索地说出来做出来,行云流水,十分自然。

杨振要他先说的是,他是熊岳城驻防镶白旗牛录章京旦岱的手下,奉命护送一批东西到盖州城公干,同时让他向守城门的鞑子出示镶白旗牛录章京的腰牌。

只是杨振的原计划,却要想得简单得多,他并没有料到,现在算算时辰,还没有到戌时五刻呢,盖州城就已经提前关闭了城门。

因为据他所知,明朝时候和满清入关之后,县城、府城、省城以及京师外城城防,执行的宵禁命令,都是一样的。

晚上,都是在戌时五刻的时候,也即一更三点的时候,才由值守钟鼓楼的更夫们敲响暮鼓,暮鼓声响,守门官关闭城门,然后禁止内外通行,开始执行宵禁。

到了早上,则都是在寅时五刻的时候,也即五更三点的时候,由当时值守钟鼓楼的更夫们敲响晨钟,值夜的守门官开启城门,重新恢复内外通行。

这个晨钟暮鼓,就是开启城门和关闭城门的命令。

而戌时五刻,换算成后世的时间单位,大概是晚上八点多一点。冬天的时候晚上八点天已经黑透了,可是夏天的时候,晚上八点,天还没黑。

此时,正是辽东半岛上的春夏之交,此时天虽然已经黑了,但是算算时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已经到了戌时五刻了啊!

杨振心里焦急地盘算着,刹那间突然想了起来,是不是那个鞑子固山贝子博洛来了盖州城以后,临时搞得动作呢,若真是如此,这个固山贝子还真是专门来给自己添堵来了。

杨振正想着,就听见前面城头上那一队鞑子守兵的头头,又是一阵呜哩呜喇地说了一番话。

这个时候,麻克清在抛出了那块鞑子牛录章京的腰牌以后,已经退了回来,当下听了城头上那鞑子头头的话,连忙又小声说道:

“大人!城上鞑子不肯放行,说我们来晚了,说博洛贝子有令,今后城门一更关闭,五更开启,眼下已经奉命关闭城门,没有博洛贝子命令,谁也不能开启,只能等明日清晨五更开门了!叫我们在城外扎营休息!怎么办?!”

杨振听了麻克清转述的话,心里一阵着急,骑在马上的他往西望了望,在城头灯火的映衬下,西边的清沙河上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为什么杨振要选择在刚刚入夜,但是城门还没有因为执行宵禁而关闭的时候前来呢?

就是因为其他的那些主力人马,根本没有办法在天光大亮的情况下隐藏自己的身份。

他倒是很想等到明日清晨五更,城门开启的时候,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入盖州城。这样一来,自己身后肃立的这些人马,也可以借机在城外再休整上一段时间。

但是,他根本不能这样做,一旦袁进、胡长海带领的船队和主力抵达了,他们根本无法在天亮以后,甚至是雾散以后,隐藏自己的身份。

甚至根本都等不到五更天亮的时候,他们就会暴露。

如今清河桥守桥的二鞑子天助兵,已经被自己下令杀掉了,等到沙岗子派出了换防的队伍,他们这些人的作为立刻就会暴露出来。

想到这里,杨振一咬牙,对麻克清低声说道:“既然这样,那你就告诉他,我们有紧急军情,必须立刻入城报告博洛贝子爷!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若是他追问的紧急了,你就说,就说复州湾里的海盗团伙数千人,今日清晨上岸攻击了许官堡和熊岳城。

“他再追问,你就说目前许官堡已经破了,熊岳城也在被围之中!我们护着彰库善甲喇章京突出重围,来请援兵!”

第二二一章 肝颤

杨振骑在马上,目视前方,身子不动,嘴巴却不停,嘀嘀咕咕地把这些话说给了麻克清。

仇震海和麻克清听了都是一惊,这么说不就等于是快把实情说出来了吗?!

只是此时情况紧急,几个人无法商议,麻克清也不能再等待下去了,他见杨振这么说了之后一动不动,也没有其他补充,当下明了,这是最后的时刻到了。

麻克清打马往前,又来到了城门下不远的地方,把杨振先前的话,换做了女真话,仰头对着城上喊了出去。

杨振并不担心这个年代有什么标准的女真鸟语,虽然这个年代满鞑子们的女真语书写方式,相对已经统一了,但是,女真鞑子里面部落众多,语音各异。

除了建州女真以外,什么海西女真,什么生女真,北山女真,还有大量已经女真化了的蒙古人,他们说出来的女真话口音都不一样。

其中的差异之大,就像是汉话里面的各地方言一样。可是,就算我说的是方言,你也不能说这不是汉话吧。

且说麻克清叽里咕噜地把杨振的话转变成了女真话,喊了出去,城头上的鞑子们听了顿时生出一阵嚷嚷和骚乱。

那个值守当头的鞑子镶白旗头目,立刻指挥这手下人往城外扔下了几支火把,顿时把杨振等人前后的人马照出了一片光亮。

这个时候,杨振又听见那鞑子头头指手画脚上蹿下跳呜哩呜喇地说了一阵什么,而麻克清也没有后退回来请示,而是当场跟他用女真话回复了一番。

麻克清的女真话刚说完,就见城头上那个鞑子又是呜哩哇啦一顿大叫,杨振正疑惑间,却见身边的仇震海突然策马往前行去。

杨振一见,连忙跟着仇震海往前,而他们身后的骑兵队伍也顿时马蹄蹬地,哒哒上前,朝城门压了过去。

杨振他们身后的这支队伍,此时却也像极了一支血战归来的人马,人人的头盔衣甲上面,都是污渍血迹,有的甚至破破烂烂。

而他们身边空着的战马上驮着柳条边的箩筐,里面虽然装着鸟枪、火铳、飞将军、万人敌,但是看起来却更像是他们仓皇突围之前从熊岳城里搜罗了带回来的金银细软。

就在这个时候,城门上又是一阵女真鞑子话的叫嚷,麻克清随即打马退了回来,而仇震海也貌似十分艰难地举起右手。

杨振见状顿时猜到了什么意思,立刻举旗止步,虽然一言不发,却也生生止住了后队前行的势头。

这个时候,麻克清回来还没说话呢,仇震海就着刚才举起的手势,把自己头上的箭盔摘了下来,露出了硕大的一颗光脑袋。

好在光秃秃的脑袋上,被一片血污的白布衫子包住了半拉,恰好掩盖了没有金钱鼠尾的漏洞。

仇震海摘下了箭盔之后,不光是露出了光溜的大脑袋,而且也显露出了被那块血污的白布衫子,层层裹住了的大半张脸,不过,此时整个脸上就剩下一只被泥污涂抹得乌漆嘛黑的左眼露在外面。

彰库善原来坐镇在盖州城里,城里的鞑子牛录章京们,或者是稍有职分地位的镶白旗满鞑子,原本都能辨认出他。

但是,此时仇震海高大壮硕的身上,披挂了甲喇章京彰库善的全套衣甲,唯有最方便辨认的头面部,却又包裹成了这么一个粽子模样。

眼下,夜色暗淡,火光闪烁,任他是谁,任他与彰库善之前再是亲近熟稔,也没有办法单从一只左眼和半拉光秃脑袋,来辨别彰库善的真假了。

却说假扮彰库善的仇震海骑马上前,到了城头灯火照耀下,艰难地取了头上的箭盔,伸手递给了跟上的杨振,然后仰头往上,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随即缓慢地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东西。

杨振就在仇震海的身边,此时注意去看,却看见那东西正是之前在战场上缴获的那块彰库善的甲喇章京银质腰牌。

仇震海取了腰牌在手,麻克清连忙打马上前,从仇震海的手里接过去,冲着城头叽里咕噜又是一阵女真鸟语,随后再一次用力往城头上抛去。

接下来,城楼上的满鞑子们一阵呼喝传令,一队人马打着火把转身离去,而剩余的人马也都收起了手中的弓箭。

杨振见方才的应对凑效,当即与麻克清、仇震海二人驻马在城门下,想等着对方做出打开城门。

然而,杨振还是想简单了,麻克清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低声说道:“城上鞑子牛录章京名叫博朔岱,他要亲自带着彰库善和旦岱的腰牌,去向固山贝子博洛请令!叫我们继续等待!”

得知又是等待,杨振此时的心里忐忑极了。

一方面,他担心那个什么鸟贝子博洛太精明,识破了他这个瞒天过海的小把戏。

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要是城门突然打开了,袁进、胡长海的船队及其大批人马没有到位可该怎么办。

之前,他与袁进约定的时间,大概就是在戌时四刻前后。

按照他之前的设想,那个时候,城门将关而未关,自己接近了城门之后,有那么一刻钟的时间夺占城门,而袁进与胡长海他们的人马恰好赶到现场,然后跟着自己一涌而入。

现在看来,在这个没有能够随身携带的准确计时工具的时代,想要搞好两军之间的精确协同作战,实在是太难了。

盖州城下夜色渐深,清沙河上雾气弥漫,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城内和清河桥方向都没有任何消息。

杨振表面平静,但其实心急如焚,在马上如坐针毡,但却又不得不直挺挺地骑在马上安静等待。

此刻的他,真是亲自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急得肝颤的感觉。

随着时间的流失,杨振身后的队伍也逐渐有了焦躁的情绪,虽然仍旧肃立如林,无人说话,但他们焦躁的情绪却传染给了身下的马匹。

紧张的气氛不断在蔓延,队伍里一匹接着一匹的战马,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有的不住地用蹄子刨地,有的不住地打着响鼻,有的开始在原地徘徊打转。

就在这个时候,城头上的鞑子突然冲着下面叽哩哇啦地喊了一声,杨振心里一紧,以为城头上的鞑子们发现了城下的动静呢,却不料麻克清突然紧张地说道:

“大人!不好了!鞑子固山贝子博洛来了!”

杨振听见这话,立刻就知道麻克清所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了。

彰库善是个甲喇章京,在盖州城门守牛录章京面前是个上官,他们不敢搞什么验明正身之类的,但是对上了这个博洛,那就不好说了。

仇震海假扮的彰库善,在这个宗室出身的固山贝子面前,那就是一个奴才罢了。

城头上的鞑子叫喊通报完毕,只过了片刻,杨振等人跟着一道城门就听见了城内街道上哒哒哒哒的清脆马蹄之声——博洛果然来了!

难道这个固山贝子博洛这么谨小慎微,非要亲自问询一番确认无误才肯开门放入吗?!

想到这里,杨振连忙低声对麻克清、仇震海说道:“一会儿一定要注意了!这个博洛怕是仍有疑心!你们两个好好应对,成不成,都在此一举了!”

当下杨振快速地把自己想到的种种可能及其应对之法说给麻克清,因他自己毕竟不懂女真语,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眼前的麻克清身上了。

若是博洛要见彰库善,那好办,继续由仇震海这个冒牌货出面,想来包扎成了那样,博洛在城上,隔着那么远也看不出什么来。

若是博洛要见旦岱,就由麻克清直接告诉他,旦岱出城作战,中了埋伏,已经战死。

若是博洛再问熊岳城此时情况,就说眼下熊岳城已由许尔显、许尔晟领着天助兵协防接管,目前坚守待援。

博洛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告诉他这么一番前言后语,只要对得上,应该能够瞒得过一时了。

杨振这边刚交代好了,就听见城头上又是一阵喧闹攒动,只见城头马面垛口背后,闪开了一片空档。

一个光秃秃、亮瓦瓦的脑门子,突然从上面伸了出来,俯视着城门下的仇震海、麻克清和杨振等人。

城上灯火通明,照亮了那一张年轻冷峻的面孔,整张脸呈刀条型,面白无须,甚至可以说是刷白一片,也不说话,就是冷冷地打量着城下的人群。

杨振抬头看着那张面白无须有点阴冷的面孔,心想这个年纪轻轻却如此谨慎的小白脸,定是那个所谓的固山贝子博洛了。

他正想着应对的办法,就看见身边稍微靠前一点的仇震海,突然装模作样地挣扎着翻身下了马,然后噗通一声,就在马蹄子旁边重重跪了下去。

杨振见状,也连忙下了马,包括另一边打扮成镶白旗旗丁模样的麻克清,也非常机灵地赶紧下了马,几个人整整齐齐地跪在了地上。

第二二二章 博洛

杨振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但是此刻在肚子里却痛骂着这个固山贝子博洛,老子原本只跪天地君亲师,却不料在这个盖州城下,跪了你这个臊鞑子,等一会落到了老子手里,老子一定叫你好看。

杨振正在心里痛骂的时候,那个在城上一直打量着城下骑兵,而且一直没有说话的固山贝子博洛,终于张口说话了。

只是他说的却是女真话,虽然声色俱厉哇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可是杨振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但是从博洛急促而又严厉的语气里面,杨振能够听得出来,这个博洛显然十分生气。

杨振跪在城下,就看见麻克清时不时地仰着脸回上几句话,而仇震海则一个劲儿地在地上不住地叩头。

这个情况持续了有一阵子,心情已经缓和下来的杨振,就听见城头上又是一阵大声的呼喝,随即一阵盔甲脚步的响动。

他再去看麻克清和仇震海,就只见两人几乎同时回头,麻克清面带喜色,仇震海不住点头。

两个人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是他们的这个表现看在杨振的眼里,却让杨振心头一阵狂喜,这就成功了吗?!

这个时候,杨振大着胆子仰脸去看城上的那个固山贝子博洛,却见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再去看仇震海和麻克清,却见两个人已经起身,杨振也连忙起了身,并且做戏做全套,配合着麻克清一起把仇震海假扮的负了伤的彰库善,一起扶上了马。

这时候,三个人上了马,走在一起,彼此都是难掩的兴奋,仇震海则更是压低了嗓门说道:

“大人!接下来成不成,就看后路人马了!”

仇震海一提醒,杨振顿时想起袁进、胡长海等人的大队人马仍然没有动静,连忙回头去看。

然而,这时他却看见,吕品奇在不远处的队伍后面,正在使劲儿地朝着自己点头。

杨振初见吕品奇如此反常模样,有点不明所以,再细看之下,却发现吕品奇的高头大马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牵马人,又再细看,却见那个牵马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消失了一阵子的钟令先。

看见钟令先站在那里冲着自己微微点头示意,杨振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他趁着活动肩膀脖子的机会,回头眺望清河桥的方向,仍旧是一片雾蒙蒙静悄悄的夜色,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杨振知道,钟令先冲他微笑着点头,而不是紧张慌乱,那就说明,他一定找到了袁进他们,并且一定传达了命令。

而且杨振也很笃定,自己身后的这片茫茫夜色里面,正隐藏着活着匍匐着一支随时可以跳起来扑入城中的队伍!

想到这里,杨振的心里一阵轻松,当下摸了摸挂在马脖子后面那个装着两把短管手铳的毛皮袋子,并从中轻轻地抽出一把来,贴着大腿和马腹,垂手拿住。

杨振这边而刚准备好了自己的家伙事儿,就听见前面十几步外的城门洞里传来一阵阵解开锁链的哗哗啦啦的声响,以及卸掉闩门杠子和顶门杠子时发出的叮叮咣咣的声音。

此时杨振再去看仇震海、麻克清,就见他们已经不用自己下令,就各自做好了准备。

仇震海的右手抓着腰刀的刀把,而麻克清也双手持着带有枪刺的旗杆,随时做好了一冲而入的准备。

杨振抬头看看城头上的鞑子,原本云集在此处的数百鞑子已经少了一多半,只剩下了几十个,想来他们见此间事了,已经各回各自值守的垛口去了。

杨振正心念电转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这时就又听见前方十几步开外,那一直关闭着的厚重包铁城门,吱呀吱呀地打开了。

先是开了一道缝,透出了城门里面鞑子举着的火把的光,杨振一阵激动,就要上前,却只见仇震海拉住了马,没有动,随即也硬生生地止住了胯下战马的躁动。

不过,他的身后数百骑兵却已经按奈不住了,纷纷打马往前,紧紧跟在了杨振等人的后面。

转眼之间,大门吱呀吱呀地被门洞里面的鞑子们用力推了开来,仇震海回头看了一眼杨振,一夹马腹率先小跑着冲了进去。

城门洞里把门的鞑子哇哩哇啦地一阵喊叫,但却并不阻拦,杨振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这是让自己们进城的意思。

杨振当下再不迟疑,左手将手里一直擎着的旗子往前一放,打马跟着仇震海麻克清进了城门。

而他们身后的数百骑兵,以及驮着大小箩筐的战马,也跟着小跑起来,轰隆隆的马蹄声瞬间响起。

杨振打马通过了城门,一时来到城里,只见眼前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道,街道的两边都是鳞次栉比青砖灰瓦的低矮房舍。

而在前面的街道正中,一片火把照得通明,杨振一边打马前行,一边细打量,就见方才在城上冲着城下喝骂的那个鞑子固山贝子博洛,正领着一众随从,在几十个鞑子兵马的护卫下等候在那里。

杨振心想,好吧,你这个固山贝子,还真是活腻味了,既然你如此多事,老子现在就送你去上西天。

杨振打马往前冲,转眼之间就来到了仇震海的身边,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骑在马上等着“彰库善”进城说话的贝子博洛突然冲着仇震海又是一阵叽里咕噜的鸟语鞑子话。

麻克清听了以后,回头低声对杨振说道:“大人!那鞑子贝子说,叫甲喇章京彰库善本人跟他回府说话,后边其他人马移交给城内牛录章京博朔岱妥善安置!小的该怎么回话?”

都他么这个时候了还给他回个屁话啊!

杨振听了麻克清的转述与询问,顿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也不管麻克清与彰库善怎么做,自己越众而出,继续打马往前,

这个突然的变化立刻引起了博洛身边的护卫的注意,马上就有护卫抽刀在手,冲着杨振叫喊。

但是杨振早就观察过了,那队打着火把护卫在博洛身边的鞑子兵马并没有张弓搭箭,此时就算抽到在手,他也不怕。

杨振不管不顾也不说话,只是呵呵笑着继续往前,那个年纪轻轻约面白无须约莫二十来岁的固山贝子博洛,此时似乎也意识到了来者不善,立刻指着仇震海假扮的彰库善喝骂着什么。

显然到了此时,城里的鞑子包括这个小心翼翼的固山贝子依旧相信穿着彰库善全套披挂的仇震海就是彰库善,而进城的这队人马,就是彰库善的甲喇旗下人马。

杨振毫无预兆毫无缘由地往前冲,让博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怎么回事,他的护卫人马虽然已经抽刀在手,可是并没有扑上来拦截。

反倒是这边一抽刀在手,杨振等人身后的骑兵们,也都迅速拿出了自己的武器,一时间哗啦啦地响成了一片。

说时迟,那时快,只是转眼之间,杨振就已经抵近了固山贝子博洛马前十步以内,博洛指着仇震海假扮的“彰库善”喝骂完毕,见那个彰库善不仅不予制止,而且也正打马冲前,心下大惊。

此时的他,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却猛拉马缰,掉转头,意欲转身而走。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猛地举起手铳,越过了地上挥刀拦截的一众鞑子护卫,冲着博洛转身露出的后背,“砰”的一声开了一枪。

制铁所王守堂王煅父子精心打造的短管手铳,手感很好,声响清脆,只是后坐力稍大,让首次使用杨振小臂发麻。

不过杨振最担心的哑火问题,没有出现,一击即响,点火十分顺利。

至于精准度的问题,杨振也很担心,他之所以一味地策马欺身上前,就是为了解决短铳准头的问题。

但是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杨振打响短铳之际,两个之间的距离,已经只剩下三五步远了。

杨振虽然没有认真瞄准,可是也没有打偏,随着“砰”的一声脆响,火光中白烟闪过,一颗小拇指肚大小的弹丸破空而去。

固山贝子博洛肩宽背阔,又没有披铁甲,这个弹丸正正好好打在博洛转身露出的后背上面。

“啊呀——!”

博洛凄厉一声惨叫,随即扑落在了马下。

原本挥刀拦截杨振战马的满鞑子护卫们,听见了博洛的惨叫声,赶紧回头去看,见自家主子跌落马下,不少人抢上前去搀扶,片刻间,场面就乱成了一团。

杨振的枪声,就是进攻的命令,这是他们之前在熊岳城里商议骗夺盖州的时候,就已经定下的信号。

这时,杨振开了枪了,仇震海、麻克清也都不再迟疑,大喝一声,挥刀上前,替杨振挡住了反扑的博洛护卫。

张臣、李禄、吕品奇等人早已去了武器在手,此时见杨振得手,纷纷呼喊着麾下,将手中的长枪、弓箭、火枪、飞将军,往满鞑子都上招呼。

第二二三章 速决

杨振的枪响就是信号,此时早已在城门外几百步不远的夜色雾气里,潜伏等待了许久的俞亮泰、苗乃成、胡长海、胡大宝、金士俊、安庆后等部人马,刹那间翻身而起,冲着盖州城已经大敞四开的南门,呐喊着奔跑过来。

城头上值守的鞑子镶白旗步甲,先是听见城内枪响,正不知怎么回事,此时再看见这样的场面,顿时傻了眼,取弓的取弓,抽刀的抽刀,哇哩哇啦地叫喊着,一时乱做了一团。

他们虽然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城外这些呐喊着冲来的人群,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人。

一时间,有些头脑清醒的鞑子,连忙回转身,成群结队地持了刀往城下抢来,想要重新关闭上城门。

可惜的是,此时再想关上城门,早就为时已晚矣,那些已经冲进城里的人马,也在杨振枪响的刹那间行动起来了。

走在第一梯队的张臣和张国淦,各自指挥了手下的火枪手,冲上前去护卫在杨振的周边,砰砰砰砰地开着枪,将嚎叫着反扑过来的满鞑子一个个击毙在当场。

此时,扑落马下的博洛仍然趴在地上,挣扎着呻吟哀嚎,一时没有死透。

而一直护卫在博洛最边上的盖州南门驻防牛录章京博朔岱,却被张国淦手下的火枪队右翼一阵乱枪,打死在了博洛的身上。

同时,紧跟着火枪队后面入城的第二梯队,即吕品奇所部铁骑,也在吕品奇的呼喝之下纷纷张弓搭箭,将云集在城门附近挥刀冲上的满鞑子一一射翻在地。

而李禄、潘喜则各领了一队数十人的掷弹兵,沿着南城门内两侧的上城通道,打着火把蜂拥而上,一路用飞将军手榴弹开道,把那些敢从城头上冲下来夺门的满鞑子队伍,一个个炸得血肉横飞,纷纷坠落城下。

至于跟着杨振进城的最有一个梯队,高成友所部人马,则在一进入城门的那一刻,就拥堵了城门洞,不往前,也不后退,就等着杨振枪响之后,抢夺城门。

这个时候,听了讯号,自是在第一时间就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了门洞里开门把门的那一小队毫无防备的鞑子步甲。

随着胡大宝、苗乃成所部人马的涌入,以及后续胡长海、金士俊和安庆后所部人马的汹涌而来,不过才一两刻钟的功夫,盖州南城门附近的满鞑子抵抗力量,就被城外涌进来的杨振麾下给扑灭了。

这个晚上的盖州城,虽然因为博洛的暗访入城,稍微有了一些变化,夜禁的时间提前了,但是对城内的大多数鞑子们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所以,一切盖州城的城防,大体上仍然是按照过去的规矩进行,一个牛录负责派人守卫北城门,另一个牛录负责派人守卫南城门。

因此,这一夜盖州南城门附近,值守的镶白旗满鞑子旗丁,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牛录的二三百人罢了。

他们本来人就不多,而且一上来还死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牛录章京博朔岱,而此时城里最大的鞑子头头固山贝子博洛后背中弹,跌落马下,生死不知。

在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这一帮群龙无首的鞑子步甲虽然人人善战,但是却失掉了有效的指挥,很快就被分割包围,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

等到胡大宝、苗乃成、胡长海、俞亮泰等人领着成百上千的人冲进城中之后,更是迅速就将他们淹没在人海里面。

最后等到袁进都领了一队人马进了城,南城门附近的战斗已经结束,杨振留下袁进及其带进城的那一支百余人的水师营精锐,与自己一同坐镇南门,同时分派了张臣、邓恩与高成友所部,结伴去夺拥有唯一瓮城的北城门。

同时,又分派了李禄的掷弹手骑兵与胡大宝所部步卒去夺西门,分派了吕品奇所部铁骑与俞亮泰所部步卒去夺东门。

剩下的胡长海、金士俊、安庆后所部,累计一千多步卒,则奉命沿着盖州城里从南往北的街道,一路破门入户,平推开去。

随着入城的一路路人马领命离开,盖州城里顿时大乱起来,火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惊叫声,响成了一片。

杨振将那发射了的短铳,丢给麻克清装填弹药,然后下了马,与袁进一起,在一队士卒的簇拥下,快步登上了盖州城的南门楼。

早已撤掉了头上绷带的仇震海,与麻克清一起,押解着半死不活的鞑子固山贝子博洛紧跟在他们的身后。

“兄弟!我袁进生平佩服的人不多,真可谓是屈指可数了,可是兄弟你,绝对是这个!”

一行人刚在城楼上扶着垛口马面站定,袁进就笑呵呵地冲着杨振伸出了大拇指,然后看着那个半死不活的鞑子固山贝子继续说道:

“这下子,咱们此次出师敌后,可算是功德圆满了!——不仅干掉了鞑子智顺王尚可喜麾下大将许尔显,而且干掉了鞑子镶白旗的一个甲喇章京彰库善!至于鞑子的牛录章京,更是接二连三干掉了好几个!

“如今在这个盖州城里,兄弟你又是一马当先,亲自拿下了这个鞑子宗室子弟,固山贝子博洛!哎呀呀——这个功劳这是没得说啊没得说!哥哥在军中浮沉半生,竟是从来没有见过!就是当年毛大帅,奇袭夺镇江,也不过如此了!”

袁进用手捋着下巴上的一把短须,跟在杨振左右一个劲儿在那里感慨感叹,直夸得杨振笑着把他的话头打断:

“哎——袁大哥!此时可不是表功的时候啊!要表功论功,也得等到完全拿下了盖州城再说!”

说到这里,杨振指着城中星罗棋布的火光,继续说道:“进了这个盖州城,剩下的就是要速战速决了!咱们兵力不够,怕是看守不住其他三座城门!城里的鞑子恐怕也没有办法全部拿下!总之时间有限,各部能有多少斩获,就看各部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笑着又对袁进说道:“倒是你啊——袁大哥,咱们从松山出发的时候,可是带少了船队呐!这些缴获的人口,物资,牲畜,怎么能想出个办法,叫它多多地运回到松山去呢?!”

袁进也是聪明人,听见杨振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杨振已经开始考虑此战过后,松山官军与复州湾群盗之间的战利品分配问题了。

四六分的比例,倒是已经定了,原先袁进等人还都觉得这么分自己这一路渡海前来,有点吃亏

但是此时再看,亏不亏的先不说,就是截止目前所有缴获里的六成给你,你也得能吃得下去运得回去啊!

现在不是吃亏在少的问题了,而是六成的缴获,包括粮草、军械、人马、牲畜等等,怎么渡海运回松山城的问题了。

若是运力不够,带不回松山城,这些辛辛苦苦缴获来的人口物资,岂不是白白便宜了胡长海他们这些海盗团伙?!

再想想自己这一次来,只带来了麾下水师营的五条大船和十二条小船,原以为足够用了,可是现在看来,自己当初还是小瞧了杨振,低估了杨振啊!

“唉呀呀——!贤弟啊!哥哥我当时真是没想到,贤弟你领着咱们这点人马,能够打出这么大的战果和斩获!现在想想,真是失策了啊!”

袁进先是苦笑着说了这番话,然后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老弟啊!此战过后,想来我们就要撤回了,那么复州湾和兔儿岛这哥儿几个,兄弟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此战过后,要不要哥哥出面,再去探一探他们的口风?!若是他们愿意,不如都收编了吧!

“到那时候,咱们船也有了,人也有了,这些缴获,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岂不是上上之策?!”

第二二四章 容禀

袁进施施然说出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十分顺溜,态度十分自然。

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原本就该这样,话里话外,自觉不自觉地,已经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的意思了。

杨振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高兴,当下笑着冲他点点头说道:“我倒是想啊!就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不愿意啊!”

说到这里,杨振想了想又说道:“袁大哥,你说说看,以你的了解,你觉得复州湾、兔儿岛这几位头领之中,哪一个最有可能跟我们回松山,或者说,哪一个最有重回朝廷官军行列的意愿?”

袁进听到杨振的问题,当下眺望着盖州城北门的方向,想了一会儿,说道:“若是咱们初来乍到时候,兄弟你问我这话,那我真不好说!这些人当年在东江,在旅顺,那可是被朝廷伤透了心呐!大人初来乍到,空口白牙,说破天去,他们也不会跟咱们走!

“不过现在么,兄弟你已经证明自己的实力,你领着我们渡海前来,兵不数百,将不几位,船才十几条,可是先破许官堡,又破熊岳城,如今更是领着咱们站到了盖州城头!

“这些事情,之前谁能够想得到呢?!就凭眼前这些战绩,纵说兄弟你是武曲星下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也完全当得起了!现在再行招揽他们,可就好说多了!”

说完了这些话,袁进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想了想,沉吟着说道:“至于胡长海,高成友怎么想的,这两日我与他们接触少,尚不太好说!不过嘛,俞亮泰和胡大宝,我看皆有些意思了!”

“哦——,何以见得?!”

听了袁进说的话,杨振也基本认可,先前刚到此地,他曾透露过招揽收编之意,只是当时那些人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正经接他的话茬儿,现在想想,当时倒是有一点冒失了。

毕竟你初来乍到,谁知道你是谁啊,光是有个团练总兵的名头,对这些逃亡官军聚集形成的海盗团伙来说,根本不够看的,这些老兵油子出身的滚刀肉,要是真肯买你的账,那才真是奇了怪了。

可是这几天下来,情况已经发生变化,众人相处的时间虽短,但是在杨振的指挥下却是一路战绩辉煌,现在再去招揽,那就又不一样了。

那些不甘于一辈子当个海盗头子山大王的,一旦从中看到了光明的前景,就一定会重新做出自己的选择。

眼下,杨振从袁进的嘴里头一次听说俞亮泰、胡大宝有投效之意,连忙接着问道:“俞三哥和胡兄弟,可是跟你说了些什么?!”

从俞亮泰和胡大宝执行自己命令的态度上,杨振也发现了他们的一些转变,只是这两个人还没有来找过自己,从没有当面对自己透露过投效之意。

是以,他方才听了袁进此前最后说的话,连忙发问,而且发问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的满脸喜色。

袁进见他如此,也立刻笑着说道:“今夜哥哥我率队出发之前,奉你命令,先在响水河口会合了胡长海、俞亮泰一行,北来途中,俞亮泰和胡大宝先后过船来访,他们虽然没有明说请我居中递话,但是那意思依然甚是明了!

“尤其俞亮泰俞兄弟,一再问起,兄弟你新编征东先遣营的情况,询问你征东先遣营下有无水师,船只几条,兵有多少,将佐几员,虽未对着哥哥我拍着胸脯许诺,但我看其投效之意已是七七八八当无差错了!”

“原来如此——那么,对俞三哥询问的这些问题,袁大哥你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杨振听了袁进说出的话,当下饶有兴致地反问起袁进对这些问题的看法来了,时至今日,他也想再看看袁进的态度。

这时,就听见袁进先是哈哈一笑,尔后说道:“哥哥我还能怎么说呢,当然是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对他说咯!先遣营编下无水师,船无一艘,兵无一个,将佐更无一员!他要是去了,那就是蝎子屎——独一份!”

说到这里,袁进见杨振一直看着自己,当下又笑着说道:“兄弟你听了我的话,切莫心里不喜!虽说哥哥与兄弟你已经是荣辱一体,休戚与共,到哪说,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但是哥哥我这个水师营,自有朝廷体例规矩在,就是怎么编,也编不到你那钦命征东先遣营里去啊!”

袁进笑着说完了做这些话,又怕杨振误会他的意思,环视了一圈,看看身边的人,最后又对杨振说道:

“虽说水师营是水师营,先遣营是先遣营,但是自从上次救援松山开始,咱们就已经是一家人了,此时自也不能再跟兄弟你说两家话!

“哥哥我虽然不在你先遣营的编配内,但是先遣营的事儿,就是哥哥我的事儿,哥哥自是惟兄弟你马首是瞻!大事小情,但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袁进说到这里,突然抱拳躬身,冲着杨振施了一礼。

杨振见状,心下明了,连忙上前扶住,哈哈一笑,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将来若是没有大哥鼎力襄助,弟弟这个先遣营也怕撑不起来啊!就是能撑起来,也怕担不起守卫松山,征东平虏的重任呐!

“胡长海、高成友那里,你也可以私下里问问,若是他们有心归在你觉华岛水师营的下面,弟弟我同样高兴!咱哥俩是一家人,胡、高二部要是愿意到你那里,做弟弟的绝无二话!”

杨振笑着把话说到这里,袁进听了连忙摆手说道:“别!别!别!兄弟!哥哥可没有此心!就是他们之中有谁存了此想,哥哥也会劝他奉你号令!”

袁进有没有此心,杨振不知道,但是他两世为人,他可不会把别人想得太好,尤其是袁进这样的老江湖。

要想大家长长久久,那就必须有利可图,最好是利益均沾,若是什么好处自己都独占了,那这些人跟自己非亲非故,必定长久不了。

但是面对聪明人,这些意思点到即止就行了,也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了,而且有时候有些话说得太明白了,反倒不好。

想到这里,杨振连忙笑着岔开话题,对袁进又说道:“俞三哥那里,我明白了!就这几日,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谈谈!剩下那几位呢,哥哥如何看?!”

袁进见问,寻思了片刻,然后说道:“胡大海、高成友两个,现在不太好说!再看看吧!至于胡大宝这小子嘛,虽然有点滑头,但毕竟还是年轻,他拐弯抹角也是询问,但是每到关键处,却又总是遮遮掩掩,闪闪躲躲,不肯亮明态度。

“依我看,要他跟着你回松山,恐怕有些困难!但若是将之就地收纳,只令改旗易帜,打出征东先遣营的旗号,今后只听号令调遣,不必跟去松山,我料他当是没有多大问题!”

听到这里,杨振冲着袁进点了点头,心里多少有了点数,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继续站在盖州南门的城头上,往北眺望。

此时的盖州城里四处火起,已经全乱做了一团,呈长方形的四面城墙之上,已经没有了鞑子守卫的身影,想来此时已经下城迎战去了。

东门、西门的方向并没有成片的火光,城门似乎也没有被从内部打开,看不见有人打着火把逃亡。

唯有约莫两里地外的北城门瓮城处枪声激烈,爆炸声不断,当是仍在激烈的交战争夺之中。

杨振摘掉了那顶丑陋的鞑子斗笠凉帽,站在一个高处往北眺望,正自担心着北城门的战事,这时,突然听见一直跟在身边的仇震海说道:

“总兵大人!卑职仇震海,心里有些话想对大人说,只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振、袁进闻言,都是回头看着他,此时的仇震海一双虎目看着杨振,却是满脸的欲言又止。

杨振回头见他如此模样,冲他点点头说道:“仇老兄是自己人了,还客气个什么,既是心里有话,当然是讲出来为好!”

杨振说完这话,心里想着,仇震海自从投效自己之后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这一回怕是有什么棘手的事情要请托自己了。

杨振正想着,就听仇震海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拱手说道:“卑职投效大人帐下,时间虽然短暂,但对大人钦佩敬仰之情发自肺腑!方才听见大人与袁参将所言种种,卑职心生感触,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征得大人赞成!”

第二二五章 天助

杨振见仇震海这么郑重其事地跟自己说话,自己当然没有拒绝他的理由,当下叫他不必客气,有话直说,先说来听听。

“大人!卑职当年跟着兄长,被裹挟投降了后金国,当时鞑子大汗黄台吉封了尚可喜为总兵官,把尚家兄弟族人安置在了海州城。

“当年跟随尚可喜一同渡海投降的东江各部许尔显、卢克用、金玉奎、吴进功、班志富等一干部将,也都论功行赏,按其所请,分别安置在了辽南等地!

“而我仇家兄弟,我的兄长与我,以及跟在军中的亲信族人,因为并非情愿投金,乃是被尚可喜等部裹挟而来,起初未与其谋,其后不得已而事虏,所以并不得信任!”

仇震海说到这里,见杨振、袁进都是侧耳静听,当下继续说道:“不过,我兄长虽是不得已渡海事虏,除了尚可喜部将晓得,满鞑子那边却不知情,因此上仍以副将见用!

“鞑子大汗黄台吉,妄图以恩赏重用等等虚情假意拉拢我等,仍许我兄长统领旧部,管带一批水师战船!

“我兄长当时以族人部众,千余人身家悻命考虑,不得已乃受领其职,人虽羁縻在海州城,但分派了部众,各守三岔河等地,那以后,我兄长虽受其职,不理其事,辽河口大小战船,皆任其朽烂!

“所以,这些年下来,连带天佑兵天助兵裹挟到鞑子那边的千余艘大小船只,多一半毁在了辽河口的烂泥塘里!

“也是幸得这些年来,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只重弓马步骑与乌真超哈,满洲八旗上上下下,皆不懂海事,不通海情,对于当年那些水师船队的大小船舰,更是无人过问,无人验看,否则,若以荒废鞑子水师之罪,我兄弟族人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前年上,我兄长郁郁而终,后经尚可喜奏请,由我署理我兄长在田庄台的部众!今年四月,尚可喜令许尔显到田庄台点验水师战船,我告知以荒废多年皆朽坏不可用,许尔显遂请命请饷,并带卑职,准备到复州重造水师!”

说完了这些话,仇震海看着杨振最后说道:“卑职想对大人禀报的是,辽河口田庄台的水师战船,自前年以来,经我检验,并非全部朽坏不可用!”

仇震海在说话的时候,杨振一直在静静聆听,虽然有些陈年旧事他不感兴趣,但是他却知道仇震海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来,必定有其原因。

果不其然,仇震海最后说的话,果然不是无缘无故,果然与自己当下最缺的水师战船有关。

所以,仇震海最后说的话,落在杨振的耳朵里简直犹如石破天惊,当下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仇震海,兴奋地说道:

“仇老兄!你的意思是,辽河口田庄台那边现成有着一支,咱们随时可以带走的水师船队不成?!”

仇震海见杨振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兴奋,心里也自高兴,面上带着笑容,说道:“这个,卑职可不敢打保证!毕竟那些船只,已经许多年无人管护,风吹日晒,海水腐蚀,大多数经久失修不能使用了!”

说到这里,仇震海突然看见,杨振方才满是惊喜兴奋的那张笑脸,顿时凝固在了半途中,当下连忙喘了口气,又笑着说道:

“但是,眼下堪用出海的大小战船,怎么也有三五十条,若是再算上那些可以修复的,经过整修仍旧能用的海船,大大小小,怎么也得有个三五百条!”

“够了!足够了!真是天助我也!”

杨振突出冒出的最后一句话,惹得袁进和仇震海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句话正是当年奴酋黄台吉听闻尚可喜带着船队渡海投诚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而这句话,也是尚可喜投降后金国之后所部被命名为天助兵的由来。

等两人笑罢,杨振满脸急切地追问仇震海道:“仇老兄!你快说说!我们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法,才能把这支水师从辽河口完完整整地弄出来呢?”

“这也正是卑职要向大人你提出的不情之请!”

仇震海说到这里,收起了笑容,再次冲着杨振抱拳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才又说道:“若只是带走辽河口那支水师,卑职不需要向大人请令借兵,只消得卑职跟着大人船队途径辽河口时,一艘轻舟前去招之即可!

“我仇氏兄弟所领部众眼下虽已不多,但是现在剩下的,都是当年从威海卫带出来的军户老卒,皆与仇某可共生死!但是——”

仇震海说到这里,又是一个转折,而且又是一个大喘气,直说得杨振的心情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

却说仇震海喘了口气,接着说道:“但是,卑职自觉得,不能如此草率!因为卑职这些水师部众,其家眷亲人皆在田庄台!

“若是不能一并带走其家眷亲人,即不能长安其效命之心,且其家眷亲人实属无辜,事发之后必遭屠戮!”

说到这里,仇震海看着杨振再次一次躬身请求道:“卑职请大人调派一队人马,跟我乔装打扮成盖州城鞑子兵马,一路去往田庄台!

“卑职这里甚有把握,只要带走了卑职部伍家眷,辽河口田庄台的水师及其大小战船,必能顺利带走!即是不能全部带走,也可以一把火烧了,免得鞑子利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振心里感叹着,再看了看满脸肃容的仇震海,又扭头看了看火光四起的盖州城,杨振点了点头,问道:

“仇老兄,你想得甚是周全!只是不知仇老兄你,还有仇震泰仇副将的家人眷属,现下却在海州何处?!”

“卑职兄长家人,还有卑职家眷族人等数十口,自前年卑职兄长病亡以后,已获准离开了海州城,此时一并皆在田庄台!”

杨振听了这话,当即以右拳猛击左掌,发出啪的一声响,尔后沉声说道:“好!我跟你去!我亲自带人,跟你去一趟田庄台!”

然而,杨振这话刚刚说完,就听见袁进和仇震海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喊道:“不可!”

仇震海与袁进同时喊出了这个话以后,相互之间看了看彼此,仇震海遂请袁进先说。

这时,只听袁进说道:“我说兄弟啊!眼前这盖州城还没有完全拿下,接下来善后的事情,还有一大堆呢,都等着你来主持,这个时候,你怎么能拍拍屁股说走人就走人呢?!”

说完这些,袁进又看了看仇震海,然后接着对杨振:“从盖州再往北,那可是鞑子如今视作了腹心之地的地方,哨卡守卫何等森严?!鞑子正白旗,镶白旗,天助兵,他们的官寨庄屯到处都是!一个不小心,就是——,总之你可不能去啊!”

“呵呵,我这一去就好比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就是——龙潭虎穴,死路一条,袁大哥,你是不是想说这个呢?哈哈哈哈——”

杨振听了袁进说的话,当即替他说出了他没说出来的那些不吉利的话,然后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大人莫轻笑!此去田庄台,路途不近,危险实多,一旦盖州城乃至熊岳城那边的消息,传到海州,那么咱们去往田庄台这一路上,的确是龙潭虎穴!大人一身,关系甚大,实在不可轻易冒此风险!还请大人三思!”

仇震海之前见杨振听了自己说的话,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而且还决定了要亲自带人陪着自己去,当时心里由衷感动。

但是他也知道,眼前许多事都要杨振主持,杨振作为主将,实在不能轻易离开主力,所以紧接着袁进的话头,也予以劝阻。

而且,他自觉自己不过投效杨振帐下,才三两日而已,若论情分,也还没到需要杨振亲自犯险的份儿上,自己要是就这么接受了,反倒显得自己不懂事。

因此,他也跟着袁进的话头,点出了此行的风险,希望杨振能够三思而后行。

且说杨振笑了一阵,见仇震海也来劝自己,当即又说道:“你们不用多说!眼下军中诸事,我会一一安排妥当!

“你们也不必劝了!此去虽然有危险,却也不如你们说的那么严重!敌后作战,我有心得,别人带队,我不放心,还是要由我亲自前去!”

第二二六章 快意

不是杨振想冒险,而是水师的事情,对于杨振将来的计划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甚至直接决定着他今后在松山城里的生死存亡。

只要他有了一支规模差不多点儿的水师,不管将来松锦防线上的战争打成一个什么样子,他都还有一条后路可以走。

甚至于暂时他都不需要多少能够打海战的战船,只要有那么上百条能够转运人马物资的近海以及内河运输船只都行啊!

有了这些船只,那些跟着他在松山城里与满鞑子拼命的部下们,在面对满鞑子大举进攻的时候,就不会再那么恐慌了。

即便是有一天,形势恶化,需要他舍弃城池,需要他突围而出,那么选择走海路,也一定比走陆路要保险得多。

杨振常常想,如果原本历史上洪承畴的手下能够有一支强大的水师,那么他麾下云集松锦地区的八个总兵,面对饷道断绝,或许就不至于一战而溃,几乎全军覆没了。

而且,就算是仍然兵败如山倒,集体大逃亡,那也不至于所有人马全都一脚踏进黄台吉早就布置好的那个陷阱里面了。

所以,水师的事情,实在是至关紧要,是杨振未来能不能逆转局势的当务之急。

之前他百般示好拉拢袁进,百般示好拉拢胡长海等人,为的就是这个啊,图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松山外海的海岸上,能够有一支可以运兵运粮的船队。

眼下老天终于开眼,让他从意外收降的仇震海这里,得到了这样一个消息,他又怎能不赶紧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若说危险,哪里没有危险呢?!不过,有时候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反而最安全!”

杨振见袁进、仇震海甚至麻克清都要继续出言劝阻自己,立刻说话打断了他们,并且指着那个躺在城头上众人脚下半死不活的固山贝子博洛,继续说道:

“而且,有了这个奇货,我们只需要故技重施即可!只要消息一时传不到海州城里,鞑子庄屯哨卡再多,又能如何,有谁敢于当道拦他?!”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被仇震海、麻克清带到城头,扔在地上的那个固山贝子博洛,见他毫无动静,便走上前去,用脚踹了几下。

其他几个人见状,也跟着围了上来,袁进更是从自己随从的手里接过了一支火把,附身去看。

“兄弟!这个满鞑子的固山贝子爷,这会儿怕是死透了吧?!”

袁进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另一只手用力拖拽,将博洛的身体翻了个,然后将两根手指放在哪个摔坏的鼻子下面试了试,最后抬头说道:

“嘿!还是让他给死透了啊!要是咱们抓住一个活着的满鞑子宗室带回去,别说是贝子爷了,就是一个所谓的格格,要能送到京师去示众,那个功劳可就大了!”

袁进见那博洛死透了,当下又照着那麻袋一般的尸体踹了两脚,同时笑着感慨没能抓一个活的鞑子宗室。

“死了就死了吧!活的鞑子宗室,还不是多的是吗?等到有朝一日咱们征东平虏,破了鞑子的盛京城,活着的鞑子宗室足够你抓了!

“怕就怕到了时候啊,你们不要贝子贝勒了,反倒专门去挑满鞑子宗室的福金和格格呢!哈哈哈哈——”

杨振的这种乐观,立刻逗乐了众人,话里的意思,大家也都明白,所以顿时跟着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麻六!博洛既然死了,那就砍了他的脑袋带走!——另外,先搜搜他身上,看看有没有腰牌令符,同样扒了他外衣留着!

“再过几个时辰,这边事了以后,咱们就去田庄台,一路上就由你,装扮成这个满奴的固山贝子爷!”

麻克清领了命令,蹲下去解了那个死鞑子博洛的外衣,很快就从博洛的腰里揪出来一个腰牌模样的东西来,并迅速站起身递到了杨振的面前。

就着火把下的光亮,杨振接过来,拿在手上冰凉圆润,再细看,果然非金非银,乃是一块羊脂白玉制作的龙头玉牌。

这块玉牌的形制,与之前见过的镶白旗牛录章京、甲喇章京颇相类似,都是长方形,不过这块玉牌却稍小了一点,带着金黄流苏,上有龙首形状,一看就知道贵重无比。

杨振拿着那玉牌凑近了火把看,正面反面都是阴刻着弯弯绕绕曲率拐弯的鞑子女真文字。

反正也看不明白,杨振也不多想,顺手回扔给了麻克清,叫他先收好了。

麻克清接过玉牌,再俯身,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博洛身上的外衣外裤和帽靴,然后又像一个熟练的屠夫一样,轻车熟路地三两下割掉了那颗看起来尚年轻的头颅。

杨振看着麻克清下手,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感慨来,别人可能不知道阿巴泰的这个儿子博洛后来的能量有多大,但是他两世为人,却是多多少少知道一些的。

这个博洛后来成了多尔衮多铎兄弟的心腹,尤其是多铎死了以后,成为了多尔衮非常倚重的满清宗室大将。

尤其在两年后的松锦大战期间,以及后来满清入关争夺天下的过程当中,给满鞑子立下数不清的大功,所以后来被满清封为了端重亲王。

可是眼下,这个鞑子国未来的端重亲王,屠杀汉人无数的刽子手,还没来得及成名,就死在了盖州城头,被曾经的鞑子包衣阿哈麻克清,轻飘飘地砍断了脖子,取下了脑袋。

自从杨振借着博洛之死成功转移了劝阻他去田庄台的话题之后,其他几个人也都不回头再劝说了,开始重新关注起眼前的战事了。

——

且说杨振处置了博洛,并且下定了决心要去田庄台一趟,随后就把南城门的事情交给了袁进,而他自己则与仇震海在南城门上的城门楼里,分别找了个角落,抓紧补觉休息。

其他各部人马,天亮的时候就要收刀出城,然后带着虏获登船出海,接下来在海上有的是时间休息。

可是他却不行,天亮以后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而且,再世为人的他,与胡大海、高成友等人麾下那些浑身充满了暴戾之气的海盗团伙不一样,同时与金士俊、安庆后麾下那些饱受欺凌、满腔怒火、急于复仇的新编部伍们,也不一样。

他对那种踹门入户,登堂入室,亲自持刀,烧杀抢掠,一味地在满鞑子老弱妇孺的惨叫声中追求快意恩仇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所以,颇有一点君子远庖厨之意的杨振,在破了盖州城以后,他就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入城各部人马的事情了。

与此同时,他也让麻克清代表自己,前去北门寻找张臣传令,让张臣等人拿下了北门瓮城以后,领着火枪队左右翼的几十人就地休整,把守住了北门就好,不必去城中乱窜。

时间过得很快,几个时辰的光景一眨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崇祯十二年五月初二日清晨五更三点,也就是寅时五刻,盖州城南门上的城门楼里,灯火通明,昨夜进入盖州的各路人马部将头领,终于云集一堂。

平常日子里,这个时刻,本该是盖州城内晨钟响起的时刻,但是这一日,不是平常日子了,而且今后就是想敲晨钟也敲不成了。

盖州城内钟鼓楼上的大铜钟,以及城内各个寺庙亭台上的铜钟铁龛金银器,全都被一扫而空了。

此时此刻,盖州城里所有没死的人口牲畜,所有有用的粮械物资,正在被昨夜入城的各路人马收拾了,如同蚂蚁搬家一样,往清河桥的方向运送。

与此同时,城头上的雾气尚未完全消散,而城中街巷的烟火也仍然在弥漫,不过,昨夜以来在街巷中回荡了很久很久的喊杀声,已经在两个时辰以前悄然平息了。

到如今,只是在偶尔间,若是留神侧耳细听,还能听见一些从南门内庭院深深的角落里,传出来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泣声音。

第二二七章 分派

杨振在城门楼里连续睡了几个时辰,此时刚刚起来,正是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时候,看见众将到齐,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然后喜气洋洋地说道:

“各位!杨某先要恭喜各位!这个盖州城咱们昨夜如愿拿下,各部自入城门到现在,快意恩仇,也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依着我说,城里该杀的,也都杀尽了,该拿的,也都拿光了,而且你们入城之前想要的,现在想必也都得着了!”

“总兵老弟!这一次来盖州果然快活!以后再有这样的买卖,一定要带上哥哥我啊!哈哈哈哈!”

杨振方才的话音刚落,坐在近前的胡长海满脸笑容地冲着杨振说话,说完话后,紧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那样子看来极是爽快。

此时云集在这座城门里的其他将领,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一时之间,满屋热烈,仿佛之前关于打不打盖州的争执从未有过。

杨振见状,微微笑着,也不说话,等到众人再次安静下来看着自己以后,方才说道:“不过,接下来,我也要给各位提个醒!眼下天色看着虽早,但是离开的时辰已到!我们必须撤退了!”

杨振这话一说,坐在这个城门楼里的众将,除了袁进和张臣,顿时交头接耳,一片混乱了。

有的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振出声附和,有的则一脸愕然,相互打听着询问着这是为何。

“总兵老弟!这却是为何?!各路弟兄好不容易进了这个盖州城,好一个花花世界,还没有正经看一眼,怎么天不亮就又撤退?!”

胡长海再次站起来说话,其他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全都看了看杨振,然后又看着他。

“无他!保命罢了!”

杨振轻飘飘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顿时惊得在座的其他所有人,全都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

杨振见状,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继续说道:“盖州距离海州,不过咫尺之遥,听说昨夜北门瓮城内,有鞑子驻防牛录章京率领数十人,仓皇出逃!眼下,想必已经逃到海州了!

“至于鞑子的反应有多快,还要我说吗?且不说满鞑子的噶布什贤超哈了,就单说满鞑子镶白旗的巴牙喇骑兵,或者阿礼哈超哈骑兵,他们的反应有多快,你们都是清楚的!

“一旦鞑子镶白旗在海州的驻防衙门,就是那个什么昂邦章京总管府,得知盖州城破的消息,你们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说到这里,杨振看见胡长海的满脸惊慌,已经变成了满脸忧虑,而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有点失神,于是又接着说道:

“不用想了,我告诉你们吧!他们跟我们可不一样,他们可不会层层上报到辽阳,或者盛京城,什么梅勒章京报给昂邦章京,昂邦章京再报给固山额真,然后鞑子镶白旗的固山额真再报给旗主多铎,甚至多铎再报给鞑子伪帝黄台吉。若真如此的话,那倒是好了,我们在这里逗留个三两日的,也没有关系,弟兄们也不必这么累!

“但是,很可惜,他们可不会如同我们那样,搞那么多繁文缛节!他们会直接召集了兵马,迅速南下!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鞑子召集人马的命令,可能已经下达!到了天亮的时候,就会有一千,两千,甚至数千鞑子镶白旗的阿礼哈超哈出兵南下!”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其他将领此时都已经脸色数变、坐立不安了,杨振看着他们,最后说道:

“现在你们说说,我们到底该不该撤?!”

“是该撤了!不是我长鞑子之威风,灭自家志气,莫说来上几千鞑子马甲,就是来上一千,我们在城里闹了这么一夜,哪还有力气去对付鞑子啊!撤吧!咱们真得赶紧撤了!”

在复州湾群盗里面,地位仅次于胡长海的高成友,听了杨振的这些话,见胡长海愣在当场,立刻出声赞同马上撤退。

随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吕品奇、胡大宝、俞亮泰紧跟着站了出来,附和杨振和高成友的说法。

“这样的话,那的确是得赶紧撤了!城里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咱们上了船,才算是万事大吉啊!可是——”

短时间,众人由疑惑不解,不想撤退,一变而为异口同声地要求赶紧撤退,这个时候胡长海也早反应过来了,立刻附和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接下来,胡长海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看着杨振说道:“可是老弟啊,咱们撤离之前,是不是先说定了接下来物资分配的事情啊!?

“昨夜各路人马乱了一宿,又按照你的说法,把该搬空的,该运走的,该俘虏的,该缴获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儿都要弄到了清河桥码头处,眼下还在搬运呢,谁是谁的,都乱了套了!

“现下既然突然就要撤离,自是没有时间分那么清了,但是咱们上船之前,老弟你是不是给大家说个准话啊?!”

胡长海心心念念就是惦记着这一票从盖州城里虏获的大量资财,就怕一会儿乱了套,自己辛苦一夜,给别人做了嫁衣。

不过他这个话一说出来,许多人都是不乐,包括曾经与他共过事的袁进,听见这话也是脸色一沉,对他说道:

“咳——!我说老胡啊,这个事情,你着个什么急呀!咱们先颗粒归仓,上了船,入了海,到时候岂不是有大把的时间,来琢磨缴获分配的事情吗?!当务之急,是听听杨总兵接下来的分派与安排!”

胡长海一见众人如此,当下尴尬地笑着说道:“那倒是!那倒是!胡某上次没跟着进熊岳城,现在真是后悔不迭,后悔不迭啊!”

胡长海虽然最后把话题扯到了别处,但是杨振看着他的神情自是洞若观火,想想一会儿自己又要出发,也确实很有必要现在就给他们明确一个原则。

自己已经决定要带人陪着仇震海前往田庄台办事,留下众人在后分配缴获,不事先说明分配到原则,恐怕就要出乱子。

杨振想到这里,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于是沉吟着说道:“胡大哥这话说的也没啥大错,有些事情,的确是应当说在前头!事先不说清楚,到时候恐有纷争!”

杨振说完这些话,在场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都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等候下文,想了想,又继续说道:“盖州城与熊岳城里的两次缴获,凡是金银细软,皆属先到先得,不在四六分成之列!

“至于剩余的其他一切,人口、战马、牲畜、粮械等等物资,与许官堡里的所有缴获一样,一律遵照前约,皆在四六分成之列!”

“好!好!好!哈哈哈哈——”

杨振说完之后,以吕品奇、胡大宝、高成友这些参加了熊岳破城之战的人为首,立刻叫起好来。

紧接着,袁进、俞亮泰、苗乃成,也跟着点头叫好。

剩下的只有杨振自己的先遣营嫡系部将张臣、李禄、金士俊、安庆后了,不过这几个人肯定是以杨振马首是瞻,对杨振的说法,肯定不会有意见。

最后城门楼里的众将领之中,就剩下了胡长海仍在盘算着,众人表态完毕,都看着他,这个时候他才如梦方醒似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

“好!好!正该如此办理!正该如此办理!”

有些人没参加许官堡之战,包括杨振都是在许官堡破了以后才抵达现场的,所以这些没有参与作战的人,最后也参与缴获的分配,多少让胡长海心里不爽。

可是他转过来一想,熊岳城的破城之战死了不老少人,而他却没有参与,袁进都派了苗乃成领着一帮子船工桨手参战了,他却一个人也没有派遣。

但是,按照杨振的说法,除了直接参战的那些抢得的金银细软以外,城里缴获的大量物资,也有他的一份,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这么一合计,胡长海觉得自己并没有吃亏,就是吃了点亏,那也是小亏,自己当老大的,也需要表现得仗义一点,当下算是认可了杨振的分派。

杨振见胡长海终于点头不说话了,稍稍放心下来,然后想了想又对众人说道:“天亮即撤的事情,咱们就算是定下来了!

“一会儿回去,大家各自号令各自的人马,撤离之时,不能落了一人!没转运出去的物资,也要抓紧转运出去,力争颗粒归仓,不虚此行!”

第二二八章 接纳

众人听见杨振把话说到这里,以为眼前的军议就要散了,当下纷纷站立起来,准备行礼离去。

杨振见状,连忙举手下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众人很快又安静下来,都仰脸看着他,不明所以。

这个时候,杨振说道:“照理现在该放大家回去准备了!不过呢,眼下各位难得都在这里,我还有几件事情要一并说说!”

杨振一边想着一边说道:“这其一嘛,一会儿天亮,大家率队撤离的时候,我不能跟你们一起登船!”

杨振这话又像是一块大石头丢进了池塘里,顿时在众人中间激起一片惊愕。

“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那些危险可都是你说的啊!你不跟我们走海路回去,终究还是不安全啊!”

“就是啊,总兵大人!鞑子海州人马要是真的来了,说危险,那可绝不是开玩笑!咱们收获够大了,没必要再冒风险,此时各路人马顺利回到兔儿岛,才是最重要的!”

先是胡长海,尔后是俞亮泰,紧接着又是其他不明情况的部将头领们,纷纷发言,或询问,或劝说杨振不可节外生枝。

包括不明就里的松山官军将领吕品奇,以及其他几位杨振嫡系麾下,也一脸焦急神色,惊疑不定地看着杨振。

不过,这些人跟随杨振已久,知道杨振必是话里有话,而且知道他这么说,一定有这么说的原因,不会随随便便恣意妄为。

杨振看了众人反应,只是微笑不语,等到众人重新安静下来,方才继续笑着说道:“我不回兔儿岛了!我要带着张臣所部火枪队,护着仇老兄一路前去辽河口附近的田庄台!”

说到这里,杨振也不管众人瞪大的眼睛和惊疑不定的神情,转头看着吕品奇说道:“吕老兄,咱们就在辽河口外的海上再见吧!”

“总兵大人!你这是——,难不成你要去田庄台,是去营救仇老兄的家眷亲族?!这个——这个,是不是——我和大人一起去?!”

吕品奇听见杨振这么说,先是惊了一下子,尔后脑筋急转,很快就想到了杨振此行的可能目的。

只是仇震海也在现场,当着仇震海的面儿,他也不好说不让杨振去营救仇氏家人的话。

毕竟当时许尔晟在许官堡里说了那样的话,仇震海投效杨振的消息一旦传开,他的亲族家人必遭屠戮。

这种情况下,仇震海若是请了杨振派人营救,根据杨振一贯的表现,恐怕是抹不开面子,一定要去了。

当下,吕品奇的话说出来,众人一听,哎吆,原来是这么个事情,都又去看仇震海,有些人心里直埋怨仇震海多事,但却说不出口。

有些人则羡慕仇震海,一个新降之将竟然能得到杨振这个总兵官的仗义援手,亲自冒死去救他家人。

这个时候,有心归附杨振的俞亮泰和胡大宝,更是目光闪烁地盯着杨振,想着自己若有这一天,杨振会不会同样如此对待。

很快,这两个人就做出了选择,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杨振表示,要跟着杨振一起前去田庄台。

当然了,对于这两个人以及李禄的主动请缨,杨振全部拒绝。

这个时候,前去田庄台的队伍不在人多,而是要讲究一个快字儿,人少而精,才是最重要的。

杨振压下了众人的各种反对和议论,面对众人的猜测,也不多解释,最终说道:“从盖州城到田庄台,拢共不过百里而已!就算我们避开了驿道,不走坦途,专拣那沿海的小路行进,若是一人配备了双马,一日也足够到了!

“更何况,仇老兄一到田庄台,就会有他的麾下部众接应,到时候,我们接了仇老兄家眷亲人,从辽河口夺船出海,就算大功告成了!所以,诸位不必过于担心!”

“那——,总兵老弟!你不跟咱们回去兔儿岛,兔儿岛上堆积如山的物资牲畜,该当由谁来主持分配?!”

胡长海见杨振提前离开的这个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了,立刻就追问起谁来主持物资分配的事情来了。

不过,对于这个事情,杨振当然已有自己的考虑,当下对着大家说道:“就是胡老兄不问,我也该说一说!

“各位!我带张臣所部和仇震海离开之后,大家回到兔儿岛,就由袁进袁大哥和胡长海胡老兄共同主持分配!吕品奇吕老兄,高成友高二哥一起襄助!如此可好?!”

胡长海一听这话,顿时心花怒放,也不等袁进那边反应,立刻说道:“好!好!好!杨总兵果然公道!”

吕品奇看了看杨振,又看了看袁进,仿佛欲言又止,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高成友见杨振带来的那批人,都认可了杨振的分派,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当下也跟着说道:“没错!杨总兵果然爽利!”

见众人同意自己的提议,杨振又笑着说道:“不过呢,这其中有一事,我先求得大家谅解!就是熊岳城里收编的那些民壮,大部分,杨某已编做了麾下部伍!——

“我就拿这些已归入先遣营的人马,来替换熊岳城里该归先遣营的物资,至于熊岳城里的其他物资,先遣营就不参与分配了!”

杨振这话说完,其他人都是一阵错愕,不过很快就都反应了过来,杨振这是要人不要物了。

对于这一点,有的人当即点头表示无可无不可,而有的人则眯着眼睛若有所思,这些人的表现一一落入到了杨振的眼睛里。

看了众人反应,杨振还待再解释几句,却听见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胡大宝说道:“总兵大人何必这么客气?!没有先遣营来这里,别说熊岳城、盖州城了,就是区区许官堡,咱们也不一定打的下来!

“就单说那日在九垄地和熊岳城,没有先遣营李游击手下的掷弹兵,谁能拦得住许官堡的骑兵,谁能炸得了熊岳城的西墙?!

“杨总兵是仗义,可是我们也不能不仗义!若是那天进不去熊岳城,或者干脆打输了,今时今日,还说什么分配缴获,分个鸟啊?!”

胡大宝这番话一说出来,其他人都是寂静无声了。

过了片刻,杨振见仍无人说话,于是又说道:“这样吧!先前既然说了由袁大哥和胡老兄主持,那么这个事情,就交给他们商量着定吧!”

说完这些,杨振眼看着窗外已是黎明时分,心下也不愿在这些事情上多加耽搁,看看众人也是满脸疲倦,当下说道:

“诸位!天色已亮,时辰不早,回兔儿岛的事情,就由袁大哥胡老兄多多费心了!诸位若仍有事谈,可以留一步说话,若是无事,大家尽快散了,也好快做准备!”

杨振说了这话,停下来看着大家,见众人不动,便冲着大家一拱手,当先站了起来,先叫张臣出去召集部众备好战马,又叫李禄出去为火枪队想办法凑出来一批弹药,尔后叫了麻克清给自己准备披挂。

众人见杨振如此,都知道他心意已决,当下陆续靠前告辞离别,去准备天明撤退的诸般事务去了。

到最后,只剩下了袁进和俞亮泰二人,犹在城门楼里看着杨振一件件穿戴鞑子衣甲不说话。

直等到杨振最后换上了原来麻克清穿戴的那一套鞑子镶白旗马甲装束,戴上了那顶黑缨箭盔高帽,一直不说话的俞亮泰突然离座,上前几步,冲着杨振跪了下来。

俞亮泰能够留到了最后,杨振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此时见他如此,正了身,冲他点了点头,却并未说话。

这个时候,就听见俞亮泰说道:“总兵大人!前番在兔儿岛,大人有言在先,新编征东先遣营,愿意接纳我等重归官军队伍!别人如何做,俞亮泰不便问,也不便说!但是,俞某早已下定决心,若大人前言未变,俞某所部愿归帐下!”

杨振听见这话,当即喜上眉梢,一边儿使劲点头,一边儿笑着上前,想去搀扶,这时却又听见俞亮泰说道:

“今日更有袁进袁参将在场作证,若大人愿意接纳俞某,请受俞某大礼!”

俞亮泰说完这话,看着杨振,此时袁进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杨振反应。

杨振见此,摘下了刚刚戴上的鞑子箭盔,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收敛了脸上笑容,冲着俞亮泰重重点了点头。

这时就见俞亮泰面露笑容,立刻冲着杨振俯身叩首,一叩一起身,三次乃止。

第二二九章 离开

袁进这觉华岛的水师营参将,手底下的部将士卒层次分明,早有苗乃成这个营中都司帮着打理一切,所以此时也不急着离开。

等到俞亮泰拜了杨振以后,杨振对他俩又嘱咐了几句回程上的注意事项,比如缴获物资的运送,比如人马食水的补给,以及自己大概何时在辽河口外的海面上等待会合等等事宜。

杨振嘱托完毕,送了袁进与俞亮泰出来,却见之前离开的胡大宝,站在门外台阶下的廊道上徘徊。

“呦,大侄子也没走呢?!”

袁进同时看见胡大宝候在那里,当即笑着打趣着冲他喊话,他见胡大宝没走,立刻就已经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却说杨振让众人散了会议,各自回头去准备撤离的事宜,胡大宝也没多想,起了身跟着其他人就走了。

不过走到城下,却突然反应过来,就这么走了,以后再见杨振的面儿可就难了,人家去了田庄台,必定不会再原路返回这里了,很可能就在辽河口等着袁进的船队,会合了以后,就回辽西松山城去了。

一想到这里,胡大宝顿时就扭头折了回来,再上城上,却听见俞亮泰和袁进二人在杨振处谈话。

当时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他就只好在门外台阶下的廊道上徘徊。

此时天已亮了,胡大宝也愈发着急,突然听见袁进这个话,也不以为意,一只独眼立刻盯着杨振,见杨振也正打量自己,随即一抱拳,一躬身,对杨振说道:

“总兵大人!胡大宝有话,想对大人禀报!”

杨振见状,已经大概知道他意思了,当下与袁进、俞亮泰相互看看,先行下了台阶,袁进和俞亮泰隔着几步在后面跟着。

杨振下了台阶,走到胡大宝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咱们兄弟相称,何必这么客气!胡兄弟你有话直说!袁参将、俞三哥不是外人!”

胡大宝闻言抬头看了看杨振,又扭脸看了看杨振身后不远处站立着的俞亮泰和袁进,知道俞亮泰已经先了自己一步投效杨振了,当下再不迟疑,立刻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总兵大人!胡大宝愿领兔儿岛所有人马,服从大人号令,接受大人整编,以兔儿岛盖州湾为后方,在辽南沿海出击敌后,杀鞑子,救汉民,建功立业!希望总兵大人接纳允准!”

胡大宝一跪在地上,就对着杨振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说完之后,叩首于地,不敢抬头。

他之所以不敢抬头,是因为怕杨振听了这话心情不爽,一气之下再不答应。

胡大宝虽然比胡长海、高成友年轻,但是心眼却比他们多,他知道这一回自己这些人跟着杨振,又是打了许官堡,又是破了熊岳城,还有眼下这个盖州城,也让他们给祸祸得不成样子,将来鞑子反应过来之后,又岂能善罢甘休?!

到时候,鞑子派了大军前来,不用说多了,就是派来一千两千的,他们这些散兵游勇一样的海盗团伙,又如何能是对手?!

而且到时候杨振领着官军人马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他们这些盘踞在复州湾、盖州湾里的地头蛇们可该怎么办呢?!

尤其是他自己,相比起自家叔叔胡长海和高成友的复州湾诸岛来说,他占据的这个兔儿岛,可是顶在最前面啊,不找一个兵马、钱粮、武器、弹药方面的靠山,他能在这里逍遥自在多久呢?

如果说过去,他还有一个投靠天助兵、投降满鞑子的选项,那么到来了现在,他们这些人屠了许官堡,破了熊岳城、盖州城,不仅杀了许尔显,就连鞑子宗室的固山贝子都杀了一个,此外什么牛录章京、甲喇章京家的老婆夫人大小姐,他更是自负年轻力壮,连着祸祸了好几个。

搞出了这些事情之后,他现在还怎么投靠天助兵,怎么投降满鞑子啊?!

投降满奴这个选项,从今往后,对他来说,就算是彻底没有了!

但是,要是让他真跟着杨振一起走,到松山城里去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先遣营里的千总官,甚至守备官,他却又不愿意。

眼下这里虽然危险,可是胜在自由自在啊,如实能够靠上杨振这棵大树,同时又不必跟着一起去松山做个营兵,那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胡大宝的这些心思,都通过他方才所说的那几句话,表达出来了,说完了那些话,他就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地等待杨振的回答。

却说杨振听了胡大宝说的,略一想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他是既想要好处,又不想受束缚,然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胡大宝想要一个朝廷武官的名分,那没有问题,只要你打出了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旗号,这个名分可以给。

但是,若是只想要一个先遣营的名分,然后就从杨振的手里骗钱骗物,甚至打着出击敌后策应辽西的幌子骗取武器弹药,哪里有那么容易。

当下,杨振沉吟着把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又见天光已亮,实在不能拖延下去了,于是深呼吸一下,对着胡大宝说道:

“很好!胡兄弟,你能够有此心,杨某深感欣慰!贵部现有二百多人,回到兔儿岛后可以从所获丁壮之中抽取数十,补足三百人之数!

“等我回到松山之后,即向朝廷奏报,正式将你部纳入钦命征东先遣营旗下,并请朝廷封任你盖州湾守备一职!你麾下千把总可出三个人选,告知李禄,届时一并请求任命!”

杨振提都没提让他跟回松山的事情,与此同时还当场许他三百人的员额,一个盖州湾守备的职务,还有手下三个千把总的职务,这让胡大宝顿时欣喜若狂。

“卑职胡大宝,誓死追随大人,甘效犬马之劳!”

胡大宝满脸喜色地说完了这话,把事情定死,然后冲着杨振噔噔噔地就地磕了三个响头,从此就算是正式纳入杨振先遣营的麾下了。

同样一直留到了最后的袁进,见杨振接连收了俞亮泰、胡大宝两个海盗头领,立刻上前表示祝贺,同时见缝插针地询问将来在辽河口外海会合的具体地点方式。

杨振哪里知道什么具体地点,只好回头去问仇震海,仇震海说了一个又一个地名,袁进都是一脸茫然,直到最后说到蛤蜊岗,袁进方才眼前一亮,当即表示了同意。

此刻,时间已是不早,杨振抓紧送走了袁进、俞亮泰和胡大宝三人,来到城门楼下,张臣和李禄都在,连忙又问了准备情况。

张臣的火枪队左右翼,又从李禄、金士俊的手下里面,临时精选了一些火枪用得好的精锐劲卒,再一次凑足了四十人。

加上邓恩小炮队的十个人,还是带着他们那几门宝贝小虎蹲炮,这一队人马,一共五十来人,百余匹马,人人一副鞑子镶白旗的马甲,全都准备妥当了。

打下来盖州城以后,又缴获了一批鞑子的战马军资,预备起来,不是难事。

唯一困难的是,叫李禄准备的弹药却稍稍难了一点,火枪队左右翼的火药弹丸,都消耗得差不多了。

先前配给火枪队的手榴弹,早就一颗都没有了,也不管他们炸坏了多少敌人,总之现在全都投干净了。

至于定量分装的鲁密铳小火药包,以及配备的同口径弹丸,早在这次出击敌后启程的时候,杨振让潘文茂的弹药厂准备了不少弹药。

当时,火枪队的火药弹丸是按照一个人两百份的量准备的,也就是一个人一杆枪可以开枪射击两百次。

对于前装滑膛燧发火枪来说,这个弹药量和射击次数,算是很不小了,但是现在看来,战斗稍微频繁一点,这个弹药基数就不够用了。

他自己这一路上倒是没有开过多少枪,倒是剩下了不少,但是火枪队左右翼的火枪手里有的人所剩无几,而有的人不知道怎么浪费的,已经没了。

邓恩的小炮队,也是一样,预备的弹丸和药包,接连几战下来,早就用了个干干净净。

按理说,他们携带小虎蹲炮,眼下没了弹药,就已经没有用了,可以扔了,但是他们却舍不得丢弃。

杨振也存了万一之想,就让他留着了,反正马匹足够,也不差那么几门最大才百余斤重的虎蹲炮。

面对好火药的缺乏,李禄没有办法可想,只得小心翼翼地拆了两个仅剩的万人敌,等量分了分,发给了张臣他们麾下的火枪队。

这些万人敌,本来是要预备着撤离的时候,给盖州城的南门城墙下,也埋上两颗以备将来炸城的,但是现在没办法了。

同时,李禄也把掷弹兵队仅剩的几十颗在船上库存的飞将军,全都翻了出来,装备给火枪队的众人。

又加上杨振这里,自从深入敌后以来,一共也没开过几枪,当初分给他的火枪药包和弹丸,倒是剩下了不老少,当下全都拿出来均了一均,总算给每个人都凑起七八个药包,七八颗弹丸,也就是再开枪射击七次或者八次的弹药量。

一切收拾利索,杨振又向李禄、金士俊交代了一些事项,尔后一行人简单分食了一些从盖州城内众鞑子家中搜罗的肉干、萨其马等干粮点心,就由仇震海当先领着,打马穿过盖州城,一路往北,奔田庄台方向去了。

第二三零章 撞上

昨天夜里,杨振一行扮成彰库善麾下的满鞑子进入盖州城南门的时候,盖州东门、西门的守卫,多是顶班站哨的鞑子包衣阿哈,而且当时城门已经落锁。

这些值守当班的鞑子包衣阿哈平日里地位极其卑微,即使顶班站哨,也根本没有打开城门锁的钥匙,所以当东门、西门遭到杨振麾下进攻的时候,并没人能够从这里逃亡出城。

但是,拥有瓮城的北门却不一样。

那里驻扎着城内鞑子镶白旗的另一个牛录兵马,当夜在职的兵马虽然并不是一个实打实的牛录,但是他们的战力仍然十分顽强。

双方你攻我守,一直激战了一个多时辰,直浪费了张臣、张国淦所部大量的弹药,才将这一股鞑子击溃。

不过即便如此,也仍有一队鞑子兵马跟着他们的牛录章京,从里面开启了北瓮城的城门,逃了出去,消失在了城外的夜色迷雾之中。

好在这些逃出去的鞑子,仓促之间并没有找到战马,若是他们单靠两条腿北上的话,那就绝不会那么快把消息传递到海州城里,除非他们之中,碰巧有人如同能像马拉松选手那样长时间的持续快速奔跑。

当然了,杨振在召集众将决定撤离的时候说的话,也并不是单纯为了吓唬大家,或者说单纯为了尽快说服他们,相反,其中有许多话都是大实话。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满鞑子的动员速度,那可是相当快的,而且他们的机动能力,更是没得说。

特别是多铎麾下的满鞑子镶白旗,一旦要是得知盖州出事,恐怕不消半日,就能凑齐一批巴牙喇或者阿礼哈超哈南下。

面对这个十分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杨振自然不能掉以轻心,这一回,跟着仇震海率领众人出了盖州北门以后,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他们一行人,先是沿着北上海州的平坦驿道,往北疾驰而半个多时辰,约莫走了二三十里路。

后来眼见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天已大亮,雾也散尽,一行人再也无法掩藏自己的行踪,只得听了仇震海的话,在他当先引领下,转头往西,沿着距离海岸不远的草甸滩涂往西行去。

而他们的身后,袁进张罗着松山官军人马,胡长海则张罗着复州湾和盖州湾的群盗,浩浩荡荡地撤离了盖州城外的清河桥。

当然了,在他们这些人最后撤离的时候,也没有忘了在盖州城内的各处官舍、民居、寺庙里,放上了一把大火,将盖州城烧成一片废墟。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被杨振所说的那番话真的给吓住了,以至于担心时间不够的话,那么就连盖州城的四面城墙,都有可能被胡长海他们给拆个干干净净。

袁进、胡长海两人各自张罗着松山官军人马和心思各异的复州湾盖州湾群盗撤离了盖州城,一路上欢天喜地回了兔儿岛,自去商议分钱分粮分配人马牲口粮草军械的事情。

且说杨振他们一行人离了大道,专走小路,速度上慢了不少,原以为路上有可能会碰见鞑子的巡哨,所以一路上小心翼翼,大白天的马裹蹄子人衔枚,不敢生出一点大的动静。

但是,一行人沿着海岸,策马前行了半天,约莫走了三四十里,直到午时已过,烈日当空,也没有遇见一个人影子。

这个年代的辽河口附近,基本上还是一片广袤的荒山野岭,靠近曲折海岸的地方,更是一望无边的遍布碱蓬盐蒿和芦苇荡的荒滩野地。

后来这一带地区的几座港口城市和一片繁华,此时此刻还根本不存在。

包括这个时候的海岸线,也不是几百年后的海岸线,这个时候的辽河口,当然也不是几百年后辽河改道之后的那个辽河口。

明朝末年时候的这个辽河口,到了几百年后,因为辽河改道等原因,变成了所谓的大辽河口,同时也叫做浑河口。

只不过那都是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了,且说杨振这一行五十来人,从早上出发,接连赶路两三个时辰,除了中间换乘备用马匹之外丝毫不敢停歇,此时到了午后,一个个都是人困马乏。

杨振骑在马上往前行了一程,远望前面一处高出地面的山岗之上,貌似树木掩映之下立着一处庙宇宫观,再看看远近旷野,廖无人烟,皆是片片芦苇沼泽,条条泥淖沟壑,料想那片高岗之上必是一处废弃之所。

杨振也想找个遮阳的地方休整一番,同时想想办法判断一下自己的方位,毕竟他们一路避开了大路、驿道,专挑靠海的小路行走,连仇震海都有点走懵圈了。

这一带的地形,全是芦苇萌发,蒿草丛生的滩涂,大太阳底下,仇震海领着大家越走越偏,但却始终不见大河,他自己心里也自没底,一旦遇见了岔道,就要犹豫良久,最后反倒要请示杨振来做取舍。

鉴于这种情况,杨振也急于判断此地乃是何地,当下遂派了张臣带着人前去探看,自己则带着其他人下了马,就地休息等待。

不一刻,张臣派了麾下把总李守忠回来报告,说那处宫观却是一处龙王庙,正是一处破落废弃的所在。

此刻仇震海就在杨振的身边,突听见李守忠回来报告说那处破落宫观原是龙王庙,顿时喜上眉梢,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杨振说道:

“到了龙王庙,那就没错了!此间小路,卑职只是多年以前跟着兄长走过,此间潮涨潮落变化也大,一路行来,也是忐忑!”

说到这里,仇震海如释重负一般,笑着继续说道:“若是前头到了龙王庙,那就再没错了!往前再走一段路,就到了三岔河的转弯处!沿河往北三十里,对面就是田庄台了!”

杨振听了自是大喜,算算天色,当下午时虽已过,但却不到未时,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领着众人一路急行,往龙王庙的所在赶去。

与小凌河河口的娘娘宫一样,辽河口附近的这个龙王庙,也是过去这一带的渔民或者行经此地的商旅之人,为求海上平岸而修建的海神庙。

但凡是叫做妈祖庙、娘娘宫的,或者天妃宫、天妃庙的,其中供奉祭祀的都是海上女神妈祖林默。

至于龙王庙,那就不用说了,其中供奉祭祀的神仙都是天下汉人最传统的海神,即四海龙王。

杨振领着众人一行,到了这个宫观的外面,只见倾颓的山门上镶着一块白石板,上面金钩银划刀劈斧凿地刻着龙王庙三个大字。

龙和庙两字,虽然都是极繁复的写法,但是后世许多龙王庙也是这般写法,根本难不住两世为人的杨振。

到了这里,仇震海已然可以确定,自己领着杨振等人,走对了方向,当下与众人说了此地形势,以及接下来的注意事项,众人的心里立刻有了底气,也都放下心来。

杨振把安置警戒和休整的事情,交给了张臣去处理,自己则领着仇震海、麻克清,牵了马匹,自去庙里休息。

庙宇不大,前后两进院落,大殿中的龙王爷塑像、夜叉塑像无一完好,全都是残肢断臂碎了一地,其余殿角倾塌,蛛网遍布,梁柱朽坏,自不待言。

里面的院子倒是不小,不过两边的厢房,早已是房倒屋塌,灌木和杂草丛生,看来这处龙王庙怕是已经荒废许多年了。

杨振来到里面的院子中,找了一处还算干爽的廊下台阶坐了下来,一边吃着一点剩余的干粮,一边说些怎么过河的闲话。

然而他的屁股落地还没有多久,就听见前院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之间,张臣领着李守忠来到跟前。

“大人!有情况!打北边来了一路鞑子骑兵,足有数百人,距离咱们不远了,正往咱们这个方向快速接近!”

张臣领着李守忠匆匆进了后院,一见到杨振的面,就立刻报告了李守忠外出哨探所发现的敌情。

李守忠紧跟在张臣的身边,等张臣说完了话,立刻冲着杨振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补充说道:

“卑职在庙后山岗顶上,爬上树梢往北瞭望,远方就是大河,这群鞑子正从大河东岸快速沿河南下!一水儿的红缨斗笠半身甲,想来不是这里的满鞑子,而是这一带的天助兵!算时间,就要到了!”

第二三一章 甲喇

杨振听见他们两个前后说出的这番话,大吃一惊,立刻站了起来,扭头去看仇震海,只见仇震海也是满脸震惊神态,仿佛若有所思一样。

杨振正要下令备战,这时却听仇震泰突然说道:“大人莫着急!根据李把总所说,这一股鞑子人马,当是来自牛庄的吴进功所部的天助兵!若是他们的话,或许可以蒙混过去!”

仇震泰一边说着话,一边摘掉了头上的黑缨箭盔,脱掉身上穿着的镶白旗旗丁衣甲,露出原本天助兵部将的黑色缎面短马褂。

“若是吴进攻手下天助兵,那么备不住其中就有哪一个认得我!卑职伪装也无用,反倒引人疑惑!”

杨振听了这话,已经知道他的意思,见他头上光光,没了早先的小辫子,当即让麻克清从自己马上的一个袋子里,取出此前自己用过的那顶红缨斗笠凉帽,转手递给了他,叫他出面应对。

却说杨振他们一行人,刚从这个龙王庙破败的山门里出来,就看见那一队规模不小的二鞑子骑兵,已经在龙王庙山门外面的小路上停下来了。

当先的几个人已经下了马,正往龙王庙的方向探看。

杨振见状,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这边的人马与对方已经是避无可避,避不开了,不管仇震泰说的有用没用,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们一行几个人从庙里刚出来,就被对方已经下马的几个人看见了,那几个人看见庙里有人,似乎也是一愣,瞬间就把手按在了腰间刀把上。

其中一个还回头呼喝了一句什么话,像是报告,又像是示警,说的虽然是汉话,但是两边尚隔着一段距离,杨振也没有听清。

不过,杨振很快就看见,只在片刻之间,从那些人后面的道路上,又一下子涌上来几十个人马。

那为首的一人脚蹬皂靴,身材高大,上身黑色短马褂外面罩着一层半身甲,头戴与仇震海同款凉帽,在一众人的簇拥下,隔着十几步站住不前。

那人一开始见龙王庙里有人先似是一惊,又侧头细看之下,见龙王庙里走出来的人物穿戴着镶白旗旗人衣甲盔帽,登时有点愣怔,满脸狐疑。

就在这时,仇震海大步流星、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走到了杨振、麻克清、张臣、李守忠等人的前面,冲着那队来人呵呵笑着说道:

“当面可是天助兵牛庄掌印防御总管——吴梅勒章京麾下人马?!某田庄台备御兼领船驳水手官仇震海!”

“仇震海?!仇震泰的那弟弟?!”

说话间,对面的天助兵二鞑子们陆续全到了,呼呼啦啦地下了马,将龙王庙前面的路口以及前面的道路全都给堵满了,看样子足有四五百人。

那个为首的二鞑子将领,听了仇震海自报的名号,一边带着惊讶的神色地反问,一边就手摘了斗笠凉帽,拿在手上扇着风。

明朝大统历五月的天气,相当于传统的农历五月,眼瞅着越来越热,尤其到了中午前后,大太阳下行军,已经有些酷热难耐了。

然而此地靠近海岸,又靠近辽河口,方圆几十里内都没做山谷森林,就这一处破庙看起来绿树掩映,是一个午后乘凉避暑的去处。

杨振看上了这里,这个二鞑子将领显然也看上了这里,因此,杨振一路上小心翼翼躲来躲去,未料想竟在此处与这批鞑子反而迎头撞上了。

且说仇震海见那二鞑子头目反问,又上前走了几步,打量了一番,笑着回应道:“没错!正是仇某!——当面仁兄,莫非是吴梅勒章京臂膀金玉奎金甲喇章京?!”

仇震海话音刚落,就见那二鞑子将领手中扇动的斗笠停了下来,满脸惊讶地说道:“呦呵——,敢情你还认得我?!”

脸上虽然惊讶之色未消,但是话语里已经透出了一股子亲热劲儿,当是眼下他听见仇震海一口叫破了他的身份,而且说的还都没错,让他心里放松了原先的警惕。

仇震海话里提到的什么吴梅勒章京,指的是尚可喜的另一心腹部将吴进功,而这个金玉奎则是吴进功的妹夫,也是其左膀右臂之一。

尚可喜领着东江左路五岛兵员军资器械,裹挟岛民万余人渡海投金以后,黄台吉将他们命名为天助兵,除了尚可喜兄弟几个家人亲属安置海州之外,他们的部将们也各领旧部,瓜分了各自裹挟过来的岛民百姓,分别安置在海州、盖州等辽南一带沿海地区。

而吴进功、金玉奎等人所领的部众,就安置在海州西部门户三岔河(辽河下游会合了浑河与太子河,这一段此时叫做三岔河)以东,从牛庄一带地方,沿河直到大海。

至于并不是很受信任的仇氏兄弟及其旧部,则被直接安排在了三岔河以西的西岸地区。

对尚可喜麾下的天助兵来说,过了辽河就是辽西,越往西边,越接近松锦防线,也就越是不安全。

所以,越是那些在尚可喜面前说得上话的部将,就越是把自己安置家眷旧部的庄屯,选择在远离辽西的大后方。

当然了,这个选择原本没错,可是遇上了杨振这么个异类,现在看却是大错特错了,越是看似安全无虞的后方,反倒越是危险了。

杨振跟麻克清在一起,远远跟在仇震海的后面,听见仇震海的话语,当下警觉了自己此时的身份,随即一前一后停在了龙王庙山门外的台阶上,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金玉奎。

这时,那个被仇震海称呼为金甲喇章京的高大将领,先是惊叹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扭头绕过仇震海,看了看仇震海身后的一群“镶白旗鞑子马甲”,当下又放低了一点声音说道:

“我说仇备御,当面有满洲镶白旗主子爷们在,咱可不能瞎叫甲喇章京,梅勒章京,要是传出去了,可是大不小的一个罪名!”

金玉奎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并没有压低多少。

因为他看见对面,都是箭盔白甲的镶白旗满鞑子,知道这些满鞑子汉话不利索,也听不太懂,所以仍旧有点肆无忌惮,虽然嘴上说着不让叫,可是脸上却满脸得意的神色。

杨振耳朵也尖,跟着十几步远,却听了一个大概,而且略一寻思,就知道这个金玉奎为什么这样说了。

崇祯十二年五月的时候,虽然鞑子的所谓大清国已经建立几年了,但是他们的官制,仍旧非常的混乱。

既有满鞑子宗室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爵位,又有满洲八旗里的固山额真和各级章京称谓,同时也有明军降将们的都元帅、总兵、副将等等。

特别是,它们还有一种通用在鞑子和明军降将身上的具体事官,比如说某某处掌印防御,某某处关口守御,某某处地方备御等等。

而这个时候的天助兵系统内部,搞的既不是满鞑子八旗那一套,也不全是原来明军那一套,应该说各种东西搅在了一起,官制十分混乱。

当然了,混乱归混乱,可是所有这些明军降将们都知道满鞑子的官爵贵重,自己从明朝那边带过来的身份,在鞑子国里比较卑贱。

所以,这些明军降将们,都希望获得满鞑子的官职称号,并且在私底下一个个相应地以满鞑子的官职相称,并且引以为荣。

总兵官对应满鞑子旗下昂邦章京,往下以此类推,副将就对应着满鞑子旗下梅勒章京,至于参将就对应鞑子的甲喇章京。

因此,算来算去,方才仇震海所说的那个所谓吴梅勒章京吴进功,其实只是尚可喜身边一员副将,而这个所谓的金甲喇章京金玉奎,不过是尚可喜麾下一员参将而已。

想到这里,杨振略略放心了一点,因为当面这个天助兵的参将,在“满鞑子固山贝子博洛”的面前,屁都不是,根本不值一提。

杨振正飞快地想着这些事情,就听见对面那个二鞑子天助兵将领金玉奎,又笑着仰脸对仇震海说道:

“噢,对了!忘了请问仇兄弟,当面做主的镶白旗主子爷,却是镶白旗旗里的哪一位贵人?!仇兄弟帮着引见引见,我也好当面致意!”

第二三二章 巴嘎

仇震海听见金玉奎这么说,也是打着哈哈笑着说道:“好说!好说!却不知金甲喇章京带着人马匆匆南下,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那个金玉奎万料不到眼前的这一伙人,竟是明军明将假扮的满洲镶白旗马甲,所以当下也不疑有他,拿手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脑门,说道:

“说句实话,金某人到现在也是莫名其妙,不甚了解!今日上午尚王爷从海州那边传来十万火急的军令!只叫大家速点了兵马赶往盖州!

“据说尚王爷本人,都要亲移大驾前往哩!乖乖,必是有了大事生发!——噢对了!听说仇兄弟你跟许尔显许尔晟那兄弟两个,往复州去了,怎地此时却又折返了回来?!”

距离仇震海十几步开外的杨振,骤然听见金玉奎这么一问,登时一惊,唯恐仇震海应对坏了。

这个事情,他们倒是没有想过,也没有提前想好应对的说辞。

还好,只听见仇震海先呵呵一笑,接着叹了口气说道:“唉——生就劳碌命,还能怎么办?!复州湾那边这阵子海盗闹得厉害,惊动了盛京城里的主子爷!”

说到这里,仇震海也学着先前金玉奎的模样,降低了声音,并用大拇指做手势往伸手指了指,说道:

“盛京城里的主子爷派了一位固山贝子爷的,赶赴复州城坐镇主持!可是这位贝子爷嫌重造战船太麻烦,而且缓不济急!

“于是就点了人马叫我领着,再回三岔河水手营,要亲自点验舟师舰船!唉——,我们老仇家这回,怕是麻烦大了!”

仇氏兄弟是怎么打理三岔河的水手营子的,在天助兵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对其他人来说,反正水手营子里的那些舟师舰船归给了你们仇氏兄弟,你们自己自毁家当,别人才懒得去管。

但是现在,盛京城里的主子爷们要用舟师了,你要是拿不出来,那你就离完蛋不远了。

“哎呀呀,那兄弟你可真的上点儿心了,盛京城里的主子爷们可不是好糊弄的!——实在不行啊,你就去求求尚王爷!毕竟你们仇家,跟尚王爷家的六爷,可是定过姻亲的亲家!多少还有点情面儿在嘛!”

金玉奎突然说出的这个话,让后面侧耳细听的杨振心里又是一惊,还有这个事情?!

杨振正惊疑不定的时候,就听见金玉奎又说:“扯远了!扯远了!对了,你们却是何时到得此地?!昨夜又在哪里?!可曾知道盖州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

“盖州能有何事情?!这个真不清楚!我们一行人马,也是刚到此处片刻,主子爷们怕热,走不了几里路,就要找地方歇歇脚!”

仇震海一边装模作样地抱怨着,一边也没有忘了应对金玉奎追问的问题:“我们昨天傍晚在平山铺歇息,今日一早从平山铺出发,走走停停,到了午后,方才遇见这个龙王庙!”

平山,就是后来的盖海之间西部的大平山,在那里的山脚下,曾经算是辽东驿路上的一个小节点,有个急递铺,就叫做平山铺。

当然了,到了此时,平山铺早废了,不过那里却有一批破败房舍,就像眼下龙王庙这般的断壁残垣,过往军旅行人,时不时地依旧在那里落脚歇息。

这些情况,金玉奎自然也都清楚,当下他听仇震海这么说,扇动着斗笠,侧头眯眼想了想,说道:

“那就算了!怕是你们也不知道昨夜盖州发生了何事!这样吧!我也行程紧迫,不能在这里再多做耽搁!既然撞上了,今天高低我也得拜见一下贝子爷!”

金玉奎说完了这番话,扭头招呼来一个二鞑子,说是通事,懂些女真话,并叫仇震海领着他们,来见庙门口的贝子爷。

杨振和麻克清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金玉奎说的这些话,他们却都听见了,当下暗自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等着对方过来。

很快,仇震海领着金玉奎和那个通事来到麻克清与杨振面前,仇震海多少会说几句女真话,当下磕磕巴巴地冲着麻克清简单介绍了金玉奎。

紧接着,金玉奎照着满鞑子通行的礼节,左膝前屈,大腿后弯,上体稍向前俯,右手下垂,迅速行了打千的礼节,并说道:

“奴才,智顺王爷麾下牛庄守御一等参将金玉奎,给贝子爷请安!”

金玉奎根本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大清国腹地之中,竟会有人胆敢冒充满清宗室固山贝子的身份。

而且他见对方年纪轻轻,面白无须,鲜衣亮甲外面的腰上,使用的正是包裹着黄色锦缎的腰带,知道对方的确是宗室子弟黄带子的打扮。

所以,金玉奎冲着麻克清打千行礼,那副态度恭敬至极。

麻克清见状瞟了杨振一样,见杨振正点头,遂冲着金玉奎说了叽里咕噜地几句女真话。

而那个站在一边跟着行礼的通事,显然听懂了,立刻对金玉奎说道:“贝子爷说,不必拘礼!贝子爷问,发生了何事,这些人马为何离开守御的牛庄?”

金玉奎听了通事的话,毫不迟疑地又把刚才跟仇震海说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那通事自是叽里咕噜地磕磕巴巴地对着麻克清转述了一遍。

这些话,杨振和麻克清方才隔着一段距离,其实全都听到了,只是此时装作第一回听见的样子,都表现出一种惊讶的神情。

麻克清害怕露出马脚,想早点打发了这个金玉奎,听完了那个通事的转述,立刻装腔作势,脸色不快,对着金玉奎就是哇哩哇啦一番女真鞑子话。

金玉奎见眼前这个贝子爷突然发怒,连忙去看那通事,却见那通事对他说道:“贝子爷说,既然盖州有事,王爷有令,为何还在此地停留休整,何不快快赶赴盖州?!”

金玉奎一听,恍然大悟,立刻又行了礼,说道:“主子爷教训的是!奴才,这就抓紧上路!”

那通事迅速转述了。

此时金玉奎也不管别的了,直起了身,回头冲着那些下了马在树荫下坐着乘凉吃干粮的二鞑子们一顿吼叫,叫他们都起来上了马,准备起行赶赴盖州。

金玉奎再冲着麻克清行了一礼,立刻转身往外上门外面的路上走去。

杨振、麻克清、仇震海以及站在更后边的张臣、李守忠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张臣下令埋伏在庙里的火枪手们,听见外面的情况,也都松了口气,收起了火枪。

然而,就在这时,本来已经朝着外面走出了好几步的金玉奎,突然又转过身来,冲着仇震海说道:

“唉呀呀,忘了请问贝子爷的尊名了!到时候吴梅勒章京和十王爷一旦问起来,我也好有个清楚回话!”

杨振正惊疑不定见,突然听见金玉奎转身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番话,直惊得杨振心底处一阵翻江倒海。

十王爷,可不是别人,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那就是满鞑子的和硕豫亲王多铎了,难道满鞑子的和硕豫亲王就在附近这一带?!

杨振强压着翻涌的情绪,就听见那个金玉奎随身带着的二鞑子通事,斟酌着对麻克清问了几句话。

金玉奎让随身的通事直接请问眼前这个固山贝子爷的名讳,那可真是要了这个通事的老命了。

因为这么做是极其不礼貌的做法。

如果对方没有告诉你,那就是不想让你知道,既然不想让你知道,你还非要请问的话,那就很不礼貌了。

可是,金玉奎也没办法,自己遇见了对方,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姓名,自己却不知道对方的,这让他感到不安。

十王爷现在就在牛庄驿,而且很快就也要率领镶白旗的巴牙喇启程南下盖州了,到时候一旦问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

金玉奎正在纠结着的时候,杨振的心里也想着那通事直接请问贝子爷大名的时候,自己这个带刀的护卫应该作何反应。

自己不会女真话,此时又不能说汉话,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呢,杨振一边压住心底下的惊涛骇浪,一边脑筋急转。

恰好那个通事磕磕巴巴头也不抬的说完了女真话,杨振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句看似无厘头却又恰如其分的话来。

那通事斟酌着用语用女真话转述了金玉奎的意思,金玉奎本人也有点忐忑,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听见贝子爷身前的这个贴身护卫,突然拔刀一半大声斥道:

“巴嘎!八嘎呀路!”

第二三三章 念头

再世为人的杨振,以前真是没少看各路抗日神剧,但是到了现在,那些神剧里许多奇葩的情节,反而已经忘掉了,仍旧记得比较牢靠的,就只剩下是这样一句谁都会说的倭寇话。

那一世,这样的话说出来,虽是外语,但是人人都知道它的意思。

可是在这一世,此时此刻,在三岔河东岸这个龙王庙的山门前,除了杨振自己,没人明白。

那个二鞑子通事听了这话,也不明所以,一脸懵圈地看看仇震海,但是仇震海根本不言不语。

虽然他不知道杨振说的是什么鸟语,说的是啥意思,但是他看见杨振拔刀一半,并且满脸怒容,心中却也知道这是此时杨振扮演的这个角色本该有的反应。

若是他不做这个反应,反倒叫细心的人看出不是来,仇震海一念至此,心下对杨振的心思之细腻越发赞叹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麻克清也已经反应过来了,作为一个固山贝子来说,听见一个天助兵二鞑子通事竟然直接问自己的名字,自己应该生气才对。

当下有些懊悔自己反应满了,若不是杨振这个时候突然假装被激怒,那么自己的身份就会惹人怀疑了。

看见杨振这么做了之后,麻克清松了口气,不过这时自己却不能跟着生气了,他现在只想早点打发走这个金玉奎,担心他再不走,自己就要演砸了。

于是他连忙咳了一声,伸手拍了拍杨振肩膀,并平静地说了一句什么鞑子话。

杨振没听懂,但是他很了解眼前的局面,自己演一下就行了,当务之急是把金玉奎赶紧打发走。

所以,他也不管麻克清说的是什么,当下用力地把已经抽出了一半的鞑子腰刀又使劲弄了回去,气哼哼地退到一边。

这时,就见麻克清扮演的贝子爷也不说话,而是伸手从腰间的黄带子上摸出一块玉牌来,随手扔给了金玉奎。

金玉奎连忙双手接住,拿过来一看都是弯弯绕绕的女真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当下递给那通事。

那通事接过细看了,大吃一惊,立刻跪在地上,叽里咕噜地说了一番话,并且双手将那玉牌高举着呈还给麻克清。

麻克清接过,话也不说,转身往龙王庙里走去,杨振看了看仇震海,没说话,也转身跟着麻克清走了。

这个时候,那个通事站起来,拉着自家的上官金玉奎说道:“金爷!那位贝子爷不是别人,正是饶余郡王家的三公子,宗室黄带子,固山贝子博洛!”

“啊?!——好!好!好!知道这位贝子爷是谁就好了!要是十王爷和吴梅勒万一问起我来,我这里也好有个话说!”

金玉奎说完这些话,转头冲着仍然站在一边的仇震海,一抱拳,说道:“仇兄弟!后会有期了!”

尔后叫人牵马过来,就树荫下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仇震海突然问道:“金兄弟!仇某多嘴打听一句,十王爷现在可是在牛庄地界?十王爷来此,是否有可能也要点验水师?!”

金玉奎骑在马上,就要打马离开,听见仇震海这话,又勒住马首,原地转了回来,到得面前,对仇震海说道:

“三岔河水手营那档子烂事儿,你们兄弟搞得着实过了一些!尚王爷怕引火烧身,替你们瞒了一时又一时,但是早早晚晚,你们得把那些窟窿填补上啊!不然的话,总是要担惊受怕!”

说到这里,金玉奎脸上的突然变得诡异起来,颇耐玩味地笑着说道:“十王爷年少英雄,又最爱美色,你何不在这方面好好想想办法?!

“再说仇副将家那个大小姐,在海州城的时候,十五岁就已经号称绝色,这是多么好的进身之阶!

“仇老兄,你要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你要是叔凭侄女贵,靠上了十王爷,你们那点事儿,还算是个事儿吗?!哈哈哈哈!仇老兄,多保重吧!哈哈哈哈!”

金玉奎说完了这些话,哈哈大笑着,打马前冲出去,片刻之间,云集在这个荒野破庙前的二鞑子天助兵们全都打马往东去了。

仇震海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收拾起心情往龙王庙里走去。

仇震海的兄长仇震泰,有子女好几个,其中有个大女儿生得婀娜多姿、秀外慧中,当时在海州城里数一数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引得众多天助兵的将门争聘。

可是当时的海州城里,不是满鞑子,就是狗汉奸,仇震泰自是一个也看不上,许给谁家都不甘心。

后来,其他天助兵的将门谁也没能争得过尚可喜的六弟尚可福,在尚可福的死缠烂打之下,同时也在尚可喜的有意撮合之下,仇震泰万般无奈将女儿许给了天助兵的六爷尚可福。

这个尚可福,乃是尚可喜的同父异母弟弟,年纪比尚可喜小了许多岁。

然而巧合的是,这件婚事刚刚说定,尚可福的生母就一病不起,没过俩月,就挂了。

尚可福的生母挂了以后,自然要守孝,不能婚娶,就这样,这件事情叫仇震泰给拖延了下去。

等到尚可福给他生母守孝的孝期过了一半,正急不可耐地准备赢取仇震泰长女的时候,仇震泰又郁郁而终。

接下来,仇家长女自然又要给仇震泰守孝,这个婚事就继续拖延了下来,尚可福虽然色胆包天,但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再后来,封了智顺王的尚可喜,认为仇震泰既然已经死了,仇家也就失去了拉拢利用的意义,于是做主退了这门婚事,给自己最小的这个弟弟攀了一个格格,叫他做了满鞑子宗室的额附爷。

然而,这个时候的满鞑子格格们哪有真好看的,自是比不了仇震泰女儿的美貌,尚可福虽则当了额附,仍时不时纠缠仇家,要纳仇震泰女儿做一个侧室。

只是迄今没有得逞。

而仇震泰的大女儿,也就是仇震海的大侄女,也因此耽误了下来,到如今眼看一十九岁,尚未婚嫁,亦未再许配人家。

仇震海想起这些,就不住地在心底叹气,幸得这一回叫他在许官堡里机缘巧合遇见了杨振,否则的话,将来恐怕唯有像这个金玉奎说的那般,出此下策了。

经过了这么一个突发事件的耽搁,杨振一行人也没能真正好好休整,金玉奎领着天助兵的二鞑子骑兵离开之后没多久,杨振就下令麾下人马收拾了行装,吃些干粮,继续出发了。

一路上仇震海向杨振报告了金玉奎说到的那些情况,把自家与尚可喜弟弟天助兵六爷尚可福的恩怨,也一并说了。

包括他从金玉奎那里打听的消息,即鞑子十王爷,也就是鞑子和硕豫亲王多铎,此时就在牛庄巡察,而且恐怕很快就会率领镶白旗的巴牙喇南下盖州的事情,也都一一说了。

杨振、张臣听了仇震海从金玉奎那里探听确认的消息,心情都很沉重,一方面他们感慨鞑子的反应果真神速,另一方面,他们也暗自庆幸自己们已经从盖州撤离出来。

与此同时,得知鞑子的十王爷多铎此时此刻就在距离此地并不遥远的牛庄驿驻留,杨振的心中不住地生出直奔牛庄驿,干掉鞑子豫亲王多铎的念头。

松锦之战也好,满清入关也好,包括后来的征服中原和江南地区,对于满鞑子的最终胜利来说,这个多铎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干掉他,今后就能省下许多事,甚至有可能从此改变明末历史的结局。

然而,这个念头升起,又沉下,再升起,又再沉下,不住地在杨振的心头翻腾着,沉浮着。

眼下自己的人马太少,不过五十几个,而且弹药也不足,平均下来一个人不过七八发。

而且牛庄一带,直到三岔河口,全都是一马平川的地带,除了平原沃野,就是滩涂、沼泽,没有密林,没有山峦,连一个打伏击的地方都找不到啊。

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带领这些人马继续乔装改扮,一路直奔牛庄驿,打它个突然袭击,倒是有可能并不困难。

但是,就凭这点人马,要想在满鞑子和天助兵的人堆里干掉满鞑子和硕豫亲王多铎,尔后自己全身而退,那可就难比登天了。

特别是,如果自己在这场力量悬殊的突袭之中挂掉了,那接下来的一切,不就又回到老路上了吗,那不就又全完了吗?!

第二三四章 巧了

杨振骑在马上不说话,一边跟着仇震海向前奔驰,一边又有一点魂不守舍,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护卫在一边的张臣见状,似乎猜到了杨振在想些什么,就在马上,靠近了一点距离,对杨振说道:

“大人!此间事了,我们该当返回松山去了!我们一行人,弹药不多,粮草难继,决不能在此地持久!大人说过,小不能忍,则乱大谋啊!”

听见自己倚重的张臣如此说,杨振遂抛开了那些冒险的想法,冲张臣说道:“没错!我们此行已经做得够多了!贪心不足蛇吞象,结果很可能前功尽弃,功败垂成!”

杨振说着话,放下了心中包袱,喊着话脚踢马腹,加速往前奔去。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如果它有可能变坏,那么不管这种可能初看起来有多么微小,它都一定会发生。

这是一条原则,什么时候自己都要遵循它而行。

杨振不再去想奇袭牛庄驿的事情之后,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附近的原野上了。

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弯弯曲曲地通往北方,道路的左侧方向可以遥望见一条波澜不惊的大河。

这就是大辽河,它的河面非常宽阔,夕阳下泛着一片片金光,时不时还有成群的水鸟在河面上飞过。

初夏的河岸上,新生的芦苇和蒿草,已经窜起来半人多高,一株株沿河扎根的老柳树也早已抽芽生发,长得枝繁叶茂,形成了一团团浓墨重彩的绿色。

这景致,美极了。

只是美中不足的却是,这条曾经十分繁忙的水路要道,如今一条商船也看不到了。

南来北往的行商,再也没有人敢于沿着这条河道北上田庄台,北上牛庄驿,并从那里一直赶往辽阳城,沈阳城了。

杨振一行人跟着仇震海,顺着离河不远的蜿蜒道路,一刻不敢停留地往北行进,到了太阳落山,暮色苍茫,河上雾气渐起的时候,一路策马在前的仇震海突然放慢了速度,最后在处貌似渡口模样的地方,终于勒马停下。

“大人!到了!这里是从前的渡口,现在已经废掉了!新建的渡口码头,就在此地北边两三里,只是哪里恐有河营看守!咱们虽是鞑子装扮,却也最好莫去惊动了外人!”

仇震海勒住了马以后,当时翻身下来,然后指着废弃的码头,对着紧随而来同样勒马驻足的杨振等人,继续说道:

“大人!待会儿咱们且从这里过了河,往北再走两三里,就是田庄台了!那里都是仇某的亲信部伍,咱们可以直接深入!”

杨振看着空无一人的渡口,已经暮色雾气之中同样空无一人静谧广阔的河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得下了马,等着仇震海的下文。

张臣、张国淦、邓恩以及他们各自带领的三队人马,共计五十余人,见杨振下了马,也都跟着翻身落地,等候命令。

杨振等正纳闷的时候,却看见仇震海将战马一边的垂柳上一栓,紧接着三下两下脱去了浑身的衣甲,光溜溜地一丝不挂。

到得这时,仇震海方才又说道:“大人!卑职先行泅渡过河,到了对岸,立刻去找卑职部众,短则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卑职必定带着一批船只回来!到时候,再请大人与诸位乘船过河!”

仇震海说这番话,打包了衣物,然后静静地看着杨振,等候杨振的许可。

这个情况,杨振还是头一回遇上,说放心吧,就怕人心险恶,说不放心吧,却又怕伤了仇震海的一腔热忱。

就在这个时候,跟在杨振身边的邓恩说道:“大人!要不,让卑职陪着一起游过河去吧!两个搭伴儿也好有个照应!”

“我还一直以为你跟张国淦一样,是一个旱鸭子呢?没想到,这么大的一条河,你都敢下水!”

杨振先是打趣了邓恩一句,然后笑着对仇震海说道:“仇老兄!既然是到了你的地头上,你看着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时间不等人,咱们可耗不起啊!”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快去快回!”

仇震海先对杨振说了这话,侧脸又对杨振身后的邓恩说道:“邓恩兄弟!这个河段的情况我很熟悉!来来往往,无数回了!

“若你水下本事不是十分好,还是不必陪着了!没得到时候,还得我回头搭救你,反倒拖慢了行程!”

仇震海笑着说完,也不等邓恩回应,立刻紧了紧手中衣服包,一只手高举着,噔噔噔噔几步,跳进了雾气笼罩下显得无边无际的河里,很快就消失在了暮色苍茫之中。

“大人!人心隔肚皮,这个仇震海不会骗了咱们吧?!要是把咱们撂在这里,那可就危险了!”

跟在杨振后边的张国淦,这个时候上前来,把他那一张丑脸又凑到了杨振的面前,说出来的话,顿时让杨振一阵不爽。

“不会说话,就闭上你那张臭嘴!仇老兄若是想卖了咱们,哪还用等到现在?!记住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就是咱们先遣营的原则!”

“是,是,是!大人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是我这也是怕大人你吃亏!呵呵呵呵——”

面对杨振对自己的斥责,张国淦根本不往心里去,反倒是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这个表现,也顿时让现场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起来。

接下来,除了杨振和张臣依旧盯着河岸,盼着对岸的消息之外,其他人牵着战马隐蔽到了路边的芦苇丛、灌木丛和柳树林里。

同时,辛苦了一天的士卒们也趁机休整,有的就地躺下,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歇息,有的则牵了马匹到那草木茂盛的地方喂马,让马也补充体力。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一直站立在河岸边的柳树下眺望着河面的杨振和张臣,突然听到了河面上传来的桨声。

“哗——哗——哗——”

一阵阵桨声由远处逐渐接近,声响也有微弱逐渐变得愈发清晰而明确。

杨振和张臣迅速相互看看,立刻分头行动了起来,张臣前去召集火枪队和小炮队的人马,杨振则跑到了那处废弃渡口杂草丛生的码头上。

杨振刚到地方,就听见了仇震海沉稳的嗓音:“大人!大人在吗?”

杨振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连忙应答了一声,没过多大一会儿,河面上出现了黑压压一片足有数十艘大小船只。

当先一艘靠了岸,仇震海从船头一跃而下,见了杨振,立刻说道:“幸不辱命,一切顺利!”

杨振右手握住仇震海的右手,左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点头回答道:“我就知道,一切都会顺利!”

仇震海和他的亲信部属一共带来了三十二条大小船只,足以一次就把杨振一行的人马送到河对岸了。

仇震海领着打头的船只走了以后,杨振和张臣一直这个被废弃的破烂码头上坚持到了最后,登上了最后一条小船,整个过程只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而已。

杨振和张臣蹲在最后的这艘小船上,扶着船帮,静默着打量着四周雾气下的大辽河,突然之间,杨振听见张臣在一边低声说道:

“大人!你看见了吗?!快看河岸上面!东边河岸那边!有人来了!一大队骑兵,自北往南而来,打着火把!”

杨振急忙扭头去看,但见此前自己率领人马停留的河岸上面,北边一里地外,正有一支犹如火龙一样的人马快速南下。

“巧了!巧了!真是巧了啊!咱们要是再晚上一刻钟,或者他们要是早来那么一刻钟,咱们就完蛋了!”

第二三五章 不易

若是杨振不信任仇震海,非得派个人跟着去,那么一来二去的,很有可能就会耽误上一刻钟的时间。

若是如此,此时此刻遇上这支人马,那就真的万事皆休了。

自己这点人马,即使有燧发火枪,那也无济于事,因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技巧都不过是花拳绣腿而已。

杨振和张臣乘坐着一艘小船,一边听着桨声哗哗隐入河面的雾气弥漫之中,一边回望着来时岸上的火光长龙,心中充满了庆幸。

此时三岔河东面距离河岸不远的道路上,鞑子领军南下的主帅,正是碰巧行经牛庄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

就在数日之前,鞑子和硕豫亲王多铎,刚领了鞑子伪帝黄台吉的旨意,离了盛京城,途径辽阳、海州,准备一路去往三岔河口一带,也即大辽河口一带,预备整饬河营河防,在此选址筹建炮台。

杨振当初走海路北上救援松山,驻兵小凌河口,虽然取得了不俗的战绩,但却也给鞑子伪帝黄台吉敲响了警钟。

黄台吉撤兵回到了盛京城以后,没过多久,就听说杨振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宁远副将,出任了松山团练总兵官。

一个边鄙小城团练总兵的任免,黄台吉本不关心,但是想到这个杨振神出鬼没飘忽不定的打法,黄台吉就又有点担心。

俗话说得好,不怕贼来偷,就怕贼惦记,黄台吉根本不怕明军将领们跟他当面鼓对面锣地打硬仗,可是他却有点担心,要是这个杨振再来个故技重施,乘船走辽河口,突然深入辽沈腹地搞偷袭,那可怎么办?

若如此,那可真是永无宁日了。

对于一直坚守城池的明朝辽东军将领们,比如祖大寿之类,黄台吉一点都不担心,他知道这些人不会主动来攻,所以,战不战,怎么战,主动权完全掌握在黄台吉自己的手里。

可是,在松山城外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杨振,却让他有点捉摸不定,万一这个杨振仍然不按套路出牌呢?!

所以,当黄台吉听说,杨振出任了松山城的团练总兵官,并奉命整编什么征东先遣营这个消息之后,他思来想去,心里都不踏实。

于是,干脆就派了防守辽南而且做事也麻利的豫亲王多铎,前去整饬三岔河要地的河防,准备在三岔河口,也即辽河、浑河、太子河汇流入海的大辽河河口,选址督造炮台。

他相信,只要在这一带的河口以及河岸上择其险要之地修筑炮台,然后装备上一批盛京城里铸造的红衣大炮,那就再也不用担心明军走海路偷袭了。

就这样,多铎领命来了辽南,昨日傍晚刚到牛庄驿,未料想今天上午,他就接到了海州镶白旗昂邦章京伊尔登的紧急军报,说是由镶白旗驻防的盖州城,竟被一股伪装成了镶白旗人马的海盗团伙瞒天过海夺了下来。

多铎此人脾气也急,火气也大,骤然听说了这个消息,简直是暴跳如雷,立刻就要扔下手中的差事,带人赶往盖州救急。

但是此时他的手底下,只有百余位满洲镶白旗随行护卫旗主的巴牙喇兵马,只得硬生生忍住了冲动,先调派了驻防牛庄一带的天助兵金玉奎部,立刻前往盖州支援。

与此同时,这天上午,豫亲王多铎又以鞑子镶白旗旗主的身份颁令,征发海州各地驻防的八旗牛录以及散居庄屯的披甲人,自备马匹军械,赶赴牛庄集结。

到了这天傍晚,多铎传令征召调集的海州满鞑子牛录,镶白旗六个、正白旗四个,一共三千人,全数到齐。

在多铎的指挥下,三千满鞑子两白旗兵马以及吴进功所部的一千天助兵,不顾天色已晚,人人打着火把,连夜从牛庄出发,抄近道疾驰盖州。

这些情况,杨振当然并不清楚,若是他当时真敢冒险突袭牛庄驿,那真是正好撞在了枪口上。

却说多铎急如星火一般地领着四千人马,从田庄台对岸下游两三里处的一个废弃码头附近,疾驰而过的时候,他丝毫也没有留意到,就在此时,黑黢黢、雾蒙蒙、一点火光也没有的河面之上,竟然有几十艘载着敌人的船只,正悄没声息地靠上了对岸。

杨振和张臣所乘的小船,靠上对岸的时候,他们前面的几十条船都已经成功停靠,人马上岸了。

人马少而精的好处就在这里,不管是进攻,撤退,还是隐蔽,做什么都可以很干脆,很麻溜利索。

杨振弃船登岸之后,仇震海领着两个人,赶紧上前接住,并向杨振、张臣简单介绍了姓名职务。

这两个人一个叫仇广义,一个叫郭增福,都是仇氏兄弟的心腹部将,其中姓仇的,与仇震海是同宗同族,姓郭的则是仇震海的小舅子。

当年仇氏兄弟所部被尚可喜逮捕之后裹挟着投降后金,他们也都在被逮捕之列,所以到了这边之后,仇氏兄弟的心思他们也是心知肚明。

这回仇震海泅渡过河以后,上岸找到了他们,并且把自己决意反正归明的情况,已经对他们如实说明了,所以,此时他们见了杨振、张臣等人,倒也并不觉得如何意外或者隔阂。

杨振见过这两人之后,一行人就近拴好了船只,摸着黑往田庄台进发。

其实到了此处,也已经无所谓了,杨振一行人都是鞑子镶白旗的衣帽盔甲,骑着本就是从鞑子手里搞来的战马,谁也认不出来他们会是刚刚打了盖州的明军明将。

而仇广义、郭增福两个带来的水手营,也都还是天助兵的人马,而且还是本地驻守的二鞑子身份。

就算这个时候,他们在通往田庄台的道路上横着走,遇上了谁,谁也不敢多说多问什么。

好在靠近田庄台的时候,路上遇到的巡防哨卡,都是仇震海的部下,有了仇震海、仇广义等人头前带路,一行人顺顺利利地进了田庄台。

这个年代的田庄台,可不是几百年后繁华的模样,残破的土堡墙,低矮的泥瓦房,道路坑坑洼洼,而且十分狭窄,街上关门闭户,黑灯瞎火,除了狗叫犬吠之外,四下里更是一片沉寂。

无论如何看,此时的田庄台,都不过是大辽河西岸旷野平原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靠河军屯罢了。

当然了,在明朝万历年间以前,这个辽南的水陆交通枢纽,南北海运商货的集散地,也曾经繁华过一段时间。

当年的辽东都司,也曾在这个地方派驻了一批兵马守卫,修建墩台房舍,将之纳入到了辽东都司城堡墩台防御体系里面,田庄台的台字,就是这么一个来历。

然而时过境迁,此地落入鞑子之后以后,南来商货断绝,昔日繁华不再。

仇氏兄弟旧部被安置到了此地,一没有来往的商货财源,二没有水师从征的机会,所以他们也就没有余力,去重修墩台堡墙,几年下来,此地更显破败。

杨振一行人跟着仇震海进了田庄台,一路穿街过巷,最后在一栋大宅的门前停下。

仇震海派人上前叫门,不一刻大门吱吱呀呀打开一条缝,里面有人打着一盏灯笼往外探看,得知乃是家主仇震海归来,立刻招呼了其他家仆家丁,点了几盏灯笼,把两扇大门全部打开。

很快,杨振等人下了马,跟着仇震海进了这处宅院。

接下来,自有人领着张国淦和邓恩前去别院安置随行的人马,而仇震海、仇广义则领着杨振、张臣二人又穿了一个院门,来到了二进院的正房堂上。

所谓的二进院正房,也不过是一排面阔五间、进深两间的青砖瓦房,中间是正厅,两边一东一西,各有两间打通了的屋子。

东边两间是公事房,摆着座塌桌椅板凳,还有旗牌刀枪剑戟,西边是仇震海的住所,朝阳的一面是一溜的通铺大炕,朝阴的一面则是一座巨大的灶台,一张桌子,四条板凳。

仇震海进了二进的正房,径直领着杨振、张臣登堂入室,吩咐人在灶台内生了火,就对杨振说道:

“大人!今天晚上只得委屈大人和张兄弟在这里将就歇息一下!取了家眷族人,撤离此地倒是好说,可搜罗附近大小船只,却是不易!

“田庄台这里大小船只不过几十艘,其他上千艘好坏舰船,都泊在下游十几里处的一处湖面铁锚湾水域!那三五百艘,能带走,能修复的,都在那里!

“今夜仇某自去张罗部将行伍,前往铁锚湾收拾舰船,预计天亮之前,一切当能准备妥当,到时候仇某向部伍说明主张,排除隐患,然后再来相请大人登船!”

第二三六章 女孩

听见仇震海所说的这些话,杨振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是,他也知道仇震海说的没有错,说的都在理。

他们还在满鞑子那边的时候,可以荒废了铁锚湾的那一批水师战船,虽然知道哪些还能用,哪些已经彻底朽烂了。

但是现在,骤然之间要把好的船只挑选出来,安插上人手,分桨配帆,把它们弄到三岔河的主航道里去,最后顺利带走,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夜晚的时间,能弄完就很不错了,杨振也不能多说什么。

可是仇震海的话里话外却又透露着他的那些部将和麾下似乎又不完全是铁板一块,这让杨振的心里隐隐地感到了一丝不安。

仇震海向杨振和张臣告辞离开,没过一会儿,就匆匆忙忙地张罗了府里府外的家丁部卒们,乘船赶往铁锚湾去了。

仇震海带着田庄台的人马走了以后,仇家大院里也登时行动了起来,前前后后好几进院子的男女老少家丁仆妇,都开始连夜收拾细软,忙着把该装箱打包的行囊拾掇了,忙了好大一阵子,方才安静了下来。

张臣在二进院正房西侧的房子里休息了一会儿,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又向杨振请了命令,去与火枪队左右翼和小炮队的士卒们待在了一起,并将所有人分做了两拨,一拨上半夜当值站哨,一拨后半夜当值站哨。

与张臣谨小慎微的做法不同,杨振虽然也怕担心万一出事,但是这一天从早到晚,骑着马奔波劳累,前后走了上百里路,此时满身的困倦,终于战胜了内心的忧虑。

再说,杨振对一贯小心的张臣也很放心,既然有张臣替他防备着,他也就干脆解去了盔帽甲胄,躺倒在炕上安心休息,不一刻,就鼾声大作,沉沉睡去了。

夜色虽然漫长,晨曦终会到来。

好在一夜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在天色将亮而未亮,东窗开始发白的时候,已经连着睡了三四个时辰的杨振,突然被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所惊醒了过来。

这脚步,杨振从未听过,不是他麾下将士那种孔武有力落地有震的脚步声,甚至都不像是男人的脚步。

这脚步声里,既透着落落大方,又透着小心翼翼,仿佛唯恐将杨振从沉睡中吵醒一样。

若是非要做个比喻的话,这声音听在杨振的耳朵里,更像是他前世养过的一只时而优雅时而顽皮的波斯猫,从阳光明媚的窗台边轻轻跳到了枕头旁。

然而无论如何,杨振听见了一连串轻微的陌生的脚步声,还是倏然之间从梦中惊醒,手按腰刀一骨碌坐了起来。

“什么人?!”

“啊——”

杨振突然手按腰刀坐了起来,倒是把那一连串轻微脚步声的主人吓了一大跳,轻声惊呼了出来。

“唉呀,对不起,对不起!”

这声音里虽然透着惊恐,却又很有节制,似乎是不小心碰了别人,却未料到会引起别人的过激反应,因此连忙小声道歉一般。

女孩儿?!这是杨振惊醒之后听见有人惊呼时的第一反应。

此时的房中几盏油灯依然通明,而东窗发白透进来的亮光,更是将对面的人儿照得清清楚楚。

杨振没有判断错误,他的眼前的确站着是两个女孩儿,一高一矮,一大一小,就站在炕沿儿的前面。

那个小女孩儿,六七岁的年龄,扎着两个可爱的羊角辫,站在炕沿儿下面,两个黑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点惊恐和好奇,正注视着自己。

小女孩儿的身后,则站着一个身材高挑、亭亭玉立的旗装女子。

此时,那女子正一手请捂着自己的嘴,一手抓着前面那小女孩儿的肩膀,瞪大了一双秋水明净的眼睛看着杨振。

这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剪裁得体的翠绿色旗装长袍,反衬托出了她修长苗条、轻盈婀娜的身姿。

方才那一声轻呼,当是出自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了。

杨振骤然坐起,看见眼前站立着这么两个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大小女孩,一时间也愣住了,有点目瞪口呆。

他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把刀放下,摸了摸头,尴尬地笑了笑,正想着怎么说话呢,却听那个十八九岁的美丽女子先说了。

“对不起了,将军,打扰了您的休息了!舍妹年幼不懂事,一大清早的,刚起床,听说最疼她的叔父大人昨晚回来了,就偷跑过来探看!实在是太抱歉了!”

那女子说着话,一张干净白皙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桃花眼俏,柳叶眉浓,鼻子小巧而挺直,天然无修饰,温婉可人。

说话时,樱唇皓齿,吐气若兰,一双眼睛带着笑,星眸闪亮,配上长长的眼睫毛相得益彰,真是说不出来的动人魂魄。

杨振看着那年青女子,一时之间竟然有了一种点心脏怦怦乱跳的感觉,甚至有一些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这位叔叔!你的头发,为什么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呢?”

杨振看那高挑女子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炕沿儿前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声如黄莺一般地冲着自己问了一句话。

小女孩的这个问话,一下子把他春风沉醉的感觉中惊醒了过来,此时的他已经知道,这两个女孩都是仇震海的侄女,也就是仇震泰的女儿,而那个大的,可能就是来时路上听到金玉奎提及的那个女孩了。

杨振看着那个问他话的小女孩,笑着尴尬地摸了摸头上那个束发于顶的发式,突然灵机一动,换了话题说道:

“小妹妹!别叫我叔叔!叫我大哥哥!大哥哥比你大不了许多,只是长得着急了一些!”

杨振看见眼前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没来由地一阵放松,心里最柔软的那部分,瞬间展现了出来,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格外温柔了。

与此同时,也算是将自己一时不好回答的问题,给避了开去。

那小女孩儿似乎也感受到了杨振笑容里包含着的温柔善意,先是瞪大了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杨振,尔后仿佛听明白了杨振话里的幽默之处,立时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温暖,让人心旷神怡。

“将军大人!你还没有回答舍妹的疑问呢?你留着这样的发式,虽然——好看,可是你知道,你这么做,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吗?”

杨振听见这话,笑着抬头,看着这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女子,淡淡地说道:“是的,没错,我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

“呵呵,不就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么,女真鞑子的恶毒,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可是我杨振,偏就不信这个邪!”

那女子听了杨振这话,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立刻往门外和窗外打量了一下,连连摇头摆手,轻声说道:

“将军这话可不能随处乱说!——小女子知道,您能留宿在我叔父大人的房中,必定是我叔父大人极信赖的人了!但是这里不是故国,一个不小心,那就是株连九族的灾祸!”

听见这个年轻女子这么说,杨振知道她是好意,而且从她的话里,也似乎感受到了,仇家人上下果然没有死心塌地地与满鞑子一条心。

不过,听到她的话里带出来的故国两字,杨振的心里却又有点不得劲儿。

“故国?你说的故国,不是还好端端地,就在那片海的对岸吗?!”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仔细看着那旗装女子,继续问道:“难道你叔父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难道你叔父没有对你们说,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我叔父昨天晚上只是匆匆忙忙到后院告诉我的母亲和婶娘,天亮前叫下人收拾了行装,随时等候他的消息!——将军,我叔父是要跟你走吗?!”

那旗装女子脸上有点惊讶,似乎到这个时候,她方才真正意识到接下来的这一天,将要发生什么,此时定定地看着杨振,急切地询问着。

杨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反问她道:“敢问仇震泰仇副将是你何人?两位小姐又该如何称呼?”

面对眼前的年青女子,两世为人的杨振可没有那么多礼教的忌讳,眼下该问的,直接就开口询问。

当然了,若是在大明朝的官宦士大夫之家,杨振是不会直接问女孩子的名讳的,不过他在大明朝的地面上,也轻易见不到什么官宦士大夫之家的大小姐露面。

与此同时,若是这个仇家的大小姐不是生在武人之家,不是自小跟着父辈漂洋过海到东江,然后又漂洋过海到这里,她也不会轻易与一个陌生男子搭茬说话,并且你问我答地说了这么多话。

第二三七章 快撤

杨振问起眼前这么一大一小两姐妹与仇震泰的关系,那个高个女子闻言只是低头,眨了眨眼,默然不语,片刻以后,一双眼睛长长的眼睫毛上,隐隐然沾染了细微的泪珠。

然而,那个小女孩却是茫然无所觉,很快就亮声答道:“你为什么提我爹爹的名字?我爹爹名讳就是仇震泰,我叫仇碧潼,我姐姐叫仇碧涵!我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叫——”

“潼潼你快住嘴!别说了!”

那个叫潼潼的小姑娘,小嘴很欢快,很利索,不仅在转眼之间就说清楚了自己与仇震泰的关系,而且还说了自己的名字,以及自家姐姐的名字,若不是仇家大小姐叫住了她,恐怕她能把仇家一家人的名字都说给杨振听。

杨振见仇家大小姐佯怒着,捂住了妹妹的嘴,登时哈哈大笑起来,方才尴尬阴郁的气氛瞬间被化解开来。

未料想,杨振的笑声迅速引来注意,很快就有声音在门外传来:“大人!您醒了!要不要卑职进来,伺候您洗漱一下,披挂衣甲?!”

与仇碧涵的见面和对话,以及与那个充满童真童趣的小姑娘的碰面,让杨振的心里一下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战场杀戮,快意恩仇,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本色,可是所有这一切为的又是什么呢?

为的不就是有一天能够保护这样的水一般的华夏女子,让他们过上安稳体面的生活吗?

麻克清的到来,打断了屋里正在进行的对话。

那个叫做仇碧涵的仇家大小姐,拉着她小妹妹的手,冲着杨振略微点头致意,然后匆匆转身离去,留下了杨振在后面,盯着那个婀娜多姿的背影一直看,直到看不见,一时怅然,若有所失。

初夏的清晨,天亮得也早,寅时五刻,即五更三点,太阳虽然没有出来,但是天光已经大亮了。

杨振洗漱披挂完毕,当即传令张臣、张国淦、邓恩三人召集人马,自备早饭,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一行人刚刚收拾好,就听见仇家大院的大门外一阵杂噪杂之声传进院来。

杨振领着人刚到前院,就看见仇震海脸色仓皇、满头大汗地快步进了大门。

“大人!不好了!咱们恐怕立刻就得撤离田庄台!卑职麾下水手营千总刘国臣消失不见了!”

仇震海一见杨振等人已经收拾好了,整装待发,立刻喘了口气,对杨振说了这样一番话。

杨振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情况,仇震海就又召唤了部下,赶去后院催促他的亲眷家人,帮着搬运行李。

杨振连忙叫住他问道:“那个刘国臣是什么人物,却是何时消失不见的?!如果他要出卖我们,他又有可能去往哪里?!距离我们最近的鞑子,又是哪一处?!”

刘国臣长什么样子,杨振没什么太深的印象,但是自从昨夜到达田庄台,他的心里一直不踏实,忧虑担心的正是这样的事情。

此时他急切地问了一连串问题,就见仇震海也是满脸焦急之色,气喘吁吁地说道:“那个刘国臣,是卑职的妹夫,卑职也一直信任于他,派他驻守铁锚湾的水手营子!

“昨天夜里,卑职带人前往,吩咐搜罗船只,弟兄们行动起来以后,卑职召集了几位守备千总,说明了情况!当时,大家皆是赞同,没有异议!

“没料想,丑时五刻,其他各路弟兄全部连船起行,按照约定,陆续离开铁锚湾,唯独刘国臣过了时辰仍未露面!”

说到这里,仇震海的脸上很少见地露出一脸慌张焦虑,看着杨振继续说道:“卑职派了人手前去催促,却发现刘国臣已经消失不见!问其营下水手,却说夜里丑时刚过就已离开!眼下铁锚湾一带,遍寻不到!”

仇震海急急地说完了这些话,接着又说道:“如果刘国臣背叛了卑职,前去向满鞑子通风报信卖主求荣的话,那么过河往东,就是去牛庄,若不过河,径直往北,那就只能是去兴隆台了!

“田庄台以下大小船只,眼下全在卑职掌握之中,且未见刘国臣从铁锚湾河口夺船出去,所以卑职断定,这个王八蛋定是去了兴隆台!

“兴隆台那里,恰有满鞑子正白旗新设的一个牛录披甲人驻屯!——大人!我们不能耽搁了!必须马上离开!”

杨振闻听此言,自是不敢怠慢,立刻号令麾下,收拾行装,出了这个仇家大院,到大门外集合上马。

仇家大院的亲眷家丁们,虽然有点不明所以,但见仇震海不住的催促,也很快行动了起来。

好在他们在昨天夜里的时候,就已经打包了行装,此时简单收拾一下带了金银细软,就能立刻出发。

就这样,没过多久,杨振一行几十个火枪手们骑着马匹,当先开道,仇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几十口子,分别乘坐着几辆马拉的大车,在后跟着出了田庄台。

这么一大队人马车辆,在田庄台南堡门外,会合了田庄台内外仇家旧部的家眷亲人,然后沿着一条距离河岸不远的道路,往南而去。

从田庄台撤离的仇家旧部人马,包括仇震海自己的宗族亲眷在内,全都是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带着行李,有的昨天夜里接到了消息,就自备了马车骡车,有的则是手提肩扛,徒步跟着。

杨振走在前面,见大队人马男女老少上千人行进缓慢,心里发急,忍住频频往北眺望。

按照原来的计划,仇震海准备好大批的船只之后,应当沿河而上,就在田庄台外面二里地的废弃渡口上,载了人马登船南下的。

可是,他麾下千总刘国臣的突然消失不见,让他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根本没有机会带着船队沿河逆流而上了。

毕竟清晨时分,辽河口的海面到了退潮的时候,河道里水流排出通畅,此时逆流而上,就比较困难了。

他们连夜拣选了拖出来的大小船只又很多,光是原来的部属水手分下去驾船,都有点捉襟见肘了,此时自是没有能力把大批战船弄到田庄台的河面上来。

所以,到最后,杨振领着田庄台里仓皇撤出的百姓队伍,只能是徒步前行。

杨振把麾下多余的几十匹战马,分给了仇震海率领的部分水师部卒,此时都由仇震海领着在队尾殿后。

一行人如同一条松散的长龙,沿着道路逶迤前行,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喊:

“大人!总兵大人!杨总兵大人——!”

杨振听见呼喊,连忙回头,却见一字长蛇一般的人群后面,仇震海的小舅子郭增福骑着马从道边追赶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总兵大人!不好了!旗兵追来了!兴隆台的白旗兵追来了!”

杨振听见这话,心里一惊,当下调转马头,用力一踩脚蹬,就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往西北方向瞭望,一看之下,果然看见一队白色衣甲的骑兵,约莫数百骑,正沿着另一条小路,斜刺里追击过来!

还好那个小路口,杨振他们一行人马早已经通过了,此时此刻只剩下在队伍尾部压阵殿后的仇震海等人,在那里严阵以待。

“邓恩!张臣!张国淦!快快回头!回头拦截鞑子,回头准备作战!”

杨振看见西北方向的鞑子骑兵,顿时大声招呼邓恩、张臣和张国淦率队回头作战,同时又对郭增福说道:

“郭兄弟,烦劳你在此指挥其他人马丢掉行李,快快前行!只要这些你们部众家眷登了船,就一切万事大吉了!”

杨振急急忙忙地安排好了这些,跟着早已反应过来的邓恩、张臣和张国淦,打马沿着道边河堤上崎岖不平的草地,迅速往回折返。

杨振一路往回奔走,一路大声高喊:“丢掉行李!快快前行!丢掉行李,保命要紧!”

因为郭增福刚才的呼喊,以及邓恩、张臣和张国淦率队折返,拖着行李逶迤前行的人群早就有了惊慌不知所措了,此时听了杨振的指挥,登时更乱了起来。

不过,杨振保命要紧的喊话,显然很有说服力,许多人丢掉了肩挑背扛的大件行李,开始搀扶着老老少少的亲人,拔腿往前小跑了起来。

第二三八章 追兵

从田庄台出来的这一行人中,其实有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干什么,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在哪里。

他们甚至也搞不清楚,眼前这个大呼小叫的年轻将军,穿着一身满洲镶白旗的衣甲,看着就像一个常见的满鞑子贵人的打扮,为什么竟然会跟他们一样说一口流利的汉话。

当时仇震海回到田庄台的时间太过短暂,只来得及告诉了几个心腹部将实际情况,许多下级的部伍士卒以及他们的家眷亲属,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以为只是上峰要求他们移防。

毕竟鞑子十王爷已经到了牛庄,下一步准备到田庄台、铁锚湾和辽河口点阅战船的谣言,这两天已经传得是沸沸扬扬了。

这个时候,仇震海突然回到田庄台叫大家收拾了行装,将铁锚湾里所有能用的,甚至能漂浮起来的大小战船,全都拖出来,在辽河沿岸停泊着,他们也能理解。

不就是准备把所有船只拉出来给鞑子十王爷看看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以,昨天晚上,仇震海匆匆赶回田庄台,告诉部属士卒们前往铁锚湾拣选船舰,同时传令部属告知家人收拾行装,准备登船,上上下下倒也没有引起什么真正的恐慌不安。

倒是现在这个局面,使得先前稀里糊涂跟着上路的人群突然慌张了起来。

既然前面有鞑子镶白旗的旗丁们带路,为什么现在却又有一批鞑子正白旗的骑兵在后面紧急追赶,那样子,看起来,可是来者不善啊!

然而,不管现在这些人如何的胡思乱想,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要是不想稀里糊涂地死在快速追击而来的那些正白旗大兵手里,那就得赶紧往前跑,赶紧跑到铁锚湾上船!

对惨遭横死的恐惧,迅速压倒了对前途不明的疑虑。

很快,这一段辽河西岸上的河堤路上,纷乱的人群就像是热油锅里突然被泼进去了一碗冷水,瞬间就炸开了,一家家、一群群,扶老携幼,争先恐后地往前奔跑。

杨振跟着火枪队和小炮队的人马,左躲右闪地避开了惊恐的人群,终于从一字长蛇的蛇头部位,跑到了蛇尾。

“仇震海!仇震海!你领着你的人马,快快指挥这些人群,前去登船!这里交给我们了!我们负责殿后阻击!”

杨振大声喊叫着,指挥着,先撵走了仇震海和他的麾下士卒,然后让邓恩赶快点起了火把,指挥手下,将那几门随着马匹携带了一路的虎蹲炮卸下来,当道设立拦截的阵地。

再然后,杨振又吼叫着指挥了张臣和张国淦,就在马上,将火枪队的左右翼分成了两拨,张臣领左翼顶在前面,人人传递着点燃了火把,取出飞将军预备。

杨振、张国淦领火枪队右翼,距离张臣的左翼十几步远,在他们的身后一字排开,排了两排,加紧检查火枪弹药,准备当道拦阻射击。

从邓恩指挥的小炮队阵地,到张臣指挥的火枪队左翼,再到杨振所在的火枪队右翼,前后相距三四十步的距离,在这片并不宽阔的河堤路上,很快形成了三道拦阻鞑子骑兵追击的防线。

等到他们这边刚刚在道路上站稳,三道防线刚刚成型,从西北方向沿着一条小路疾驰而来的正白旗鞑子马甲,已经冲上了杨振他们这一行人所在的主路。

杨振在三道防线的最后面,看着气势汹汹疾驰而来的正白旗鞑子骑兵,心里突然前所未有的紧张。

他回头望了望正在远去的田庄台人马,心里盼望着这一次能够阻击成功,拖住这股鞑子,让前方仓皇逃走的人群平安登船。

杨振骑着马紧张地原地打着转,心里正想起某个人的音容笑貌,突然就听见几十步外的邓恩大嗓门急切吼叫着:

“点火!点火!点火!轰死他们——”

邓恩话音未落,在路上一字并肩、密集排列的五门虎蹲炮,突然打响,白色浓烟弥漫,震耳欲聋的声响瞬间传来。

“轰隆!轰隆!轰隆!——”

连着五声炸雷般的巨响,将杨振的耳朵冲击出了一阵暴风般的耳鸣,杨振长大了嘴巴,使劲儿摇了摇头,才将那一阵针尖利的耳鸣声摆脱开了。

这时就看见冲在最前面的一群鞑子连着他们胯下的战马,隔着炮阵十几步的距离,瞬间扑倒了一片,足足有数十骑!

而邓恩等人在点了火后,也已经回身上了战马,此时人人左手打着火把,右手握着呼呼冒着白烟的飞将军。

杨振的耳朵一时之间除了颅内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了,但他却看见,包括邓恩在内的十个老卒,突然整齐划一地冲着后续奔来的鞑子马群,扔出了手里冒着烟的手榴弹。

就在手榴弹落入鞑子人群炸开,鞑子第二波冲击之势为之停滞的同一时刻,邓恩不失时机领着他的麾下调转马头,冲进了道路一侧的田野里,然后迂回着往杨振所在的后方奔去。

人常说老马识途,其实说的是老马走的路多,经验丰富。

与此相应的是,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兵根本不需战术方面的临阵指挥,因为他们自己就清楚在这样一场战斗当中如何保存自己,如何消灭敌人。

邓恩还有他手底下的先遣营老卒,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这群人是杨振麾下最大的财富。

邓恩他们临撤退之前瞅准时机水甩手投掷出去的十颗飞将军,在还没有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就在鞑子群里炸开了。

只一瞬间,原本队形紧密的鞑子正白旗骑兵,就像是一个小池塘里突然扔进去了十颗大石头,一下子被炸得人仰马翻,东倒西歪。

拉开了的弓,搭上了的箭,还来不及松手,就扔到了空中,一时间人惨叫,马嘶鸣,血肉横飞。

跟在这股鞑子后面的骑兵见状不得不硬生生勒住了向前冲击的势头,就地重新列阵,张弓搭箭,准备往这边射来。

就在这个时候,张臣一声喊叫,他手下二十人,几乎同一时间抛出了手里呼呼冒烟的手榴弹。

二十颗点燃的手榴弹,就像是二十颗流星一样,迅速落入鞑子停滞下来的人群中,紧接着又几乎在同一时间爆炸。

张臣和张国淦两个人领着的火枪队左右翼里,大部分也都是广宁后屯卫和先遣营久经战阵的老兵。

只见他们投掷了手榴弹以后,迅速扔掉了手中火把,就在马上,快速取下斜跨在胸前早已装填了弹药的火枪,对着仍不怕死冲过来的鞑子人马砰砰砰地打出了一轮弹丸。

双方只是三四十步的距离,火枪队左翼的弹雨射击出去,对方立刻又是应声倒下了一批,有的是马上的鞑子,有的是鞑子连带着战马一起倒下。

他们的前装燧发火枪,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只能来得及打响一发而已,所以开枪以后,张臣拨转马头,学着邓恩先前的做法,冲进了道边的旷野,迂回着往杨振等人的身后奔去。

这么一溜十三招儿下来,只有跑在队伍后面的两个人,马屁股上被鞑子后队抛射过来的箭雨射中。

那两匹战马吃痛,撂着蹶子在杂草灌木丛生的野地里乱跑,但是幸亏张臣麾下都是老兵,没有一人被撂在地上。

杨振手底下的这些老兵,虽然跟着他征战了多年,但是也没有捞到什么像样的甲胄,如果不是眼下人人都披挂了镶白旗鞑子的全套衣甲,那么这一回他们近距离直面满鞑子骑兵,恐怕就要遭受不小的伤亡了。

庆幸的是,连着几番轰击下来,对面的正白旗鞑子骑兵似乎也失去了先前的锐气,同时似乎也失去了上官的有效指挥。

虽然鞑子的后队,越过了地面上躺了一地的人马躯体,仍在继续试探着往前接近,但是却再也没有人马敢于拼命往前硬冲了。

只是隔着六七十步的距离,开始张弓搭箭,往杨振和张国淦所在的这第三道防线上,抛射箭雨。

就在这个时候,邓恩、张臣率队,先后回到了杨振的身边,张臣对杨振说道:“大人!没有堑壕胸墙,这个距离,我们不占优势!眼下咱们不如撤退,到了后面,以那些大车为依托阻击!”

杨振听了张臣的话,直觉有理,立刻下令撤退。

此时鞑子箭雨再度飞来,一瞬间火枪队右翼士卒之中又有数人中箭,发出痛苦而沉闷的叫声。

好在仓促紧急之中,并无人员落马,全都顺利转了身,跟着张臣他们奔去,迅速与追击的满鞑子又拉开了距离。

第二三九章 拖延

若是杨振此时有再多一点的人马,哪怕只是数百个,他也一定要顶着箭雨打上几轮,将眼前剩下的这些鞑子全数干掉。

可惜的是,他的人马太少,而且身前又没有遮挡藏身之物,可以让他们在装填弹药的时候躲避鞑子的箭雨。

他现在装备的鲁密铳燧发火枪,虽然有效射程与鞑子的步弓轻箭相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滑膛枪的准头与满鞑子训练有素的步弓轻箭相比,那可就差多了。

若是他的火枪数量足够,弹丸的密度够大,即便是在这种没有工事藏身的野战之中,他也不会害怕。

但是现在却不行,满鞑子骑兵能够张弓搭箭的弓箭手仍有二百来个,而他手下的鲁密铳燧发火枪,数量却远远不够。

而且不光是数量上远远不够,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坚持多久,因为他手下的这些人马根本没有多少弹药,平均每个人就只有开枪七次的机会。

那几门携带了一路的虎蹲炮,这回算是收不回来了,只打了一次,就没有办法再继续装填使用了。

给大家配备的手榴弹也不多了,目前只有张国淦麾下的火枪队右翼,还有人均一个。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若再不找个能够遮蔽容身,能够挡住鞑子箭雨的地方立足,那后果可就危险了。

杨振带着火枪队右翼,跟在张臣、邓恩所部的后面,绕开了堆积在路上的各种杂物,往田庄台人马撤退的方向奔去。

他们身后的满鞑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看见这些假扮成满洲大兵的明军队伍逃跑,立刻呼喊着重组了队形,紧跟着继续追来。

三百步,二百步,越来越近。

杨振正无比着急的时候,看见了仇家大院里的那几辆大车,人马不在了,但是双轮大车以及大车上的一些箱笼还在。

杨振跟着张臣他们绕开了大车以后,立刻勒马驻足,冲着张国淦高声喊道:“就在这里了!把大车横过来当做胸墙!”

杨振一边喊着话,一边从马上抬腿跳下,把马交给麻克清,然后亲自冲上前去,用力推动一辆沉重的马车,将它横过来,把道路堵上。

大大小小一共六辆大马车,在杨振、张国淦火枪队右翼,以及听见了杨振的呼喊,回头前来帮忙的张臣、邓恩等人努力之下,终于赶在了鞑子骑兵冲上来之前,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

恰好此处的道路两边地形复杂,一边是宽阔的辽河河面,而另一边却是一片坑坑洼洼长满了水草的沼泽地带,鞑子追兵就是想绕开这些障碍,也需要费些功夫。

杨振、张臣、张国淦三个,肩并肩地蹲在地上趴在大车的这边,人人端着手中的火枪,等着满鞑子骑兵继续往前冲。

火枪队左翼士卒们此时也重新装填了弹药,与火枪队右翼的士卒一起,再次依托马车搭建的工事,构建了一道临时拦阻的防线。

可是这一回,满鞑子的骑兵也已经学精了,隔着这些大车横亘组成的工事,相距百余步,勒马驻足,并不上前,并且再一次张弓搭箭,朝着这边抛射箭雨。

“哚!哚!哚!哚……”

鞑子的箭雨抛射过来,一支支一杆杆不断地钉在了马车上以及马车上面的木箱子上,声音极其有力,听来令人心慌。

杨振脑筋急速地运转着,想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办,相互隔着一百多步的距离,自己的这些火枪,仍然不占优势,而且打一枪少一枪,跟鞑子拼消耗是肯定不行的。

想到这些,杨振冲着邓恩说道:“你先带人走吧!尽快赶上队伍,告诉仇震海,一定快快指挥人马,务必加紧登船!

“告诉他,我们要是到了,船就必须离岸!因为我们一旦到了,鞑子转眼就到,没上船的那些人,可就管不了了!”

杨振原本打着拦阻追兵,拖延时间的主意,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尽量给田庄台撤离的这些人马,创造出多一些的登船时间。

这些人,不管是青壮,还是老弱,不管是妇女,还是孩子,将来到了松山城,那就都是财富,能多带一个就应该多带一个。

邓恩闻令,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片刻之间,呼啸着打马离开,而满鞑子的箭雨也跟着他们离去的脚步迅速到来。

箭雨过后,杨振探头观察情况,却恰好看见鞑子分出了一半人马,下了道路,往西边的野地里奔去。

“糟了!糟了!鞑子怕是要绕开这片沼泽,绕开我们的工事,直接到我们身后进行拦截!”

杨振看见满鞑子骑兵的举动,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张臣迅速站起往西看了一眼,然后又迅速蹲了下来,说道:

“那片水泡子沼泽可不大,满鞑子人马没准一会儿就能绕开去,绕到我们身后!我们不能在这里一直耗着了!耗下去,凶多吉少!”

张臣虽然已经这么说了,但是却并没有替杨振做出决断。

在以前刚刚跟着杨振北上松山城的路上,许多时候张臣都会质疑杨振的判断和命令,不过到了现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杨振的威望已经完全立了起来,就连张臣也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儿越殂代疱,替杨振下令了。

“大人!怎么办?!您倒是拿个主意啊?!咱们能把满鞑子的追兵拖到现在这地步,已经够仗义了!仇氏这些人跟咱们非亲非故的,咱们犯得着为了仇震海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大侄女小舅子,搞得这么危险吗?!”

紧跟在杨振另一边的张国淦,也适时开口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很明显,就是想撤退,但是又不敢明说。

“这样吧!张臣!叫左翼的弟兄们一人瞄准一个鞑子,一会儿听见我的号令以后,一起开火!张国淦,把你们右翼的火把点着,拿出最后一批飞将军备好了!

“火枪队左翼开了枪就撤,满鞑子见状,必然来追!到时候,等到满鞑子冲到近处,你们右翼把飞将军点了全部投掷出去!然后,我与你们右翼一起撤退!”

既然满鞑子分兵,想要绕开路上的障碍,那杨振他们就是留在这里挡住这一股,意义也不大了,所以杨振想来想去,干脆下了再干最后一锤子买卖就撤的命令。

张臣、张国淦听见杨振的命令,知道最后一刻就要到来了,当下迅速往左右传达了命令,齐齐认真做着准备。

张臣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就趴在马车上的一个木箱子边缘,把长长的鲁密铳火枪搭在上面,仔细瞄准着百步左右逡巡着等待时机的鞑子骑兵。

杨振见状,迅速与火枪队左翼的其他士卒一样站立起来,依托着马车上的箱笼麻袋,瞄准着对面的敌人。

杨振瞄准了一个顶在最前面正张弓搭箭准备抛射箭支的满鞑子坐下战马,然后低沉地喊了一声“开火”,率先扣动了扳机。

紧跟着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对面那个张弓搭箭的鞑子惨叫一声捂着脸仰面往后倒下。

接下来,那些站起来瞄准射击的火枪队左翼士卒们,砰砰砰砰地连续开枪,连马带人足有十几颗弹丸打中了目标,将对面的鞑子打得一片大乱。

趁着这个当口,张臣领着左翼刚刚开了枪的士卒,迅速后撤,在几十步外等着的马匹附近翻身上马,打马离开。

对面乱了一团的满鞑子正白旗骑兵见状,以为这伙鸟枪手们已经全撤了,立刻再次蜂拥着冲了过来。

鞑子距离五十步左右的时候,张国淦下令点火,约莫冲到了三十步左右的时候,张国淦大叫一声“炸死这些臊鞑子”,率先投了出去。

投掷的角度堪称完美,又是在鞑子人群中将落地又未落地的时候轰然炸开,发挥出了一颗手榴弹最大的威力。

张国淦一投出去,火枪队右翼士卒们手里呼呼冒烟的手榴弹瞬间全都飞了出去,同样是在鞑子战马群里一起炸开。

只一瞬间,二十颗爆炸的手榴弹,将这一次冲击而来的一百多鞑子骑兵,几乎是一扫而空,几乎没有人还能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抛射箭雨了。

仅剩下的几匹位于边缘完好无损的战马,也在剧烈的爆炸之中惊了,驮着背上的骑士,冲进了河堤路下面的沼泽里,随即挣扎着陷入其中。

杨振趁着手榴弹爆炸制造的混乱,喊了一声,领着众人离开大车堆积的工事,奔向不远处各自的战马,然后猛打着马匹往南奔去。

第二四零章 遇见

没有了近在咫尺的鞑子骑兵,他们南下的路就从容多了,约莫往南走了两三里,就看见了之前那支大队人马的尾巴。

张臣、邓恩他们在大声呼喊着,督促着这些落在后面的老弱妇孺往前快速行进。

这些人撂下了家当,撂下了马车,一路用双脚跑了十来里路,早已是气力衰竭,走不动了,任凭张臣、邓恩他们如何吼叫,也依然快不起来。

此地距离这条路的尽头,即铁锚湾与辽河主航道的河口码头,已经不远了。

杨振站在马镫上,手搭凉棚往南眺望,已经看见新生朝阳映射下的辽河水面上,停留着一大片黑压压的战船。

数不清的桅杆林立着,有的已经顺利张起了风帆,从田庄台出发的人群,最前面的队伍已经抵达了码头之上,正在蜂拥着登船。

但是杨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这条路的两侧一面是辽河主航道,一面是沼泽湿地遍布的旷野,还有一支脱离了主路的鞑子骑兵,不知道此时迂回到了哪里。

所以,杨振没有赶超前面的队伍,依然坠在队伍的最后面,随时防备着那支百余人的鞑子骑兵,从主路西侧的哪条小路上突然追上来。

而他前面的老弱妇孺们,似乎也以为鞑子追兵已经被赶跑或者被消灭,速度居然也渐渐慢了下来。

毕竟他们身后传来的火枪、火炮和剧烈的爆炸声几乎没有怎么中断过,而且显而易见,活着回来的肯定是胜利者。

此时,仇家大小姐背着自己那个六七岁的小妹妹,走得越来越慢,逐渐落在了队尾,落在了最后边。

她就是这么想的,当她在马车上看见杨振领着部下折返回去拦截追兵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没来由地相信,杨振一定能把前来追击的人马消灭。

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来,总之她就是没来由地相信这一点。

早上在田庄台仇家大院里的匆匆一见,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让她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将军充满了信心。

到现在为止,她也仍然不是很清楚自己的叔父以及娘亲和婶婶,究竟准备把自己这一家子带到哪里去。

她相信,她的娘亲以及叔叔婶婶那些人肯定已经知道要去哪里了,只是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而已。

而她也没有主动去问,她怕自己心中刚刚生出来的那点期望,被自己问来问去问破灭了。

因为她隐隐然觉得,她们这一趟刚刚开始的旅程,绝不是一次类似从海州到田庄台的移防,她们的目的地很可能是在大海的另一边。

早上仇家大院里的匆匆一面,杨振虽然穿着满鞑子的衣甲,但是他的发式,他的言谈举止,却让仇家大小姐到现在都记忆犹新,不能相忘。

那个发式,她曾经无比熟悉,因为在她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她父亲的部将,以及她身边所有的父辈叔叔们,家里的家丁仆人们,凡是男子,都是那样的发式。

她心里很清楚,那是故国大明的衣冠发式。

这几年来,她跟着父亲从长山岛一路辗转奔波,到了海州,父亲死后,她又想尽了办法,辗转来到了田庄台。

虽然已经开始渐渐地遗忘了年幼时在威海卫、在长山岛的生活见闻,但是这天早上,见到杨振的那一刻,那些尘封已久的温暖回忆,一下子就又清晰起来了。

她甚至期盼着能够跟着家人,能够跟着那个让她莫名心动的将军,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一直纠缠着她不放,让她厌恶的那些满鞑子二鞑子们。

仇家大小姐背着她的小妹妹,一边走路走得脚疼,走得筋疲力尽,一边又满怀幻想,无限憧憬着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走上一阵子,她就会回头看看,看看那个给了她这些憧憬的年轻将军,是不是平安归来了。

仇碧涵一边迈着越来越沉重的步子前行,一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着,祈祷那个年轻的将军平安归来。

而她的妹妹,却因为早上起得太早了,小姑娘此时又累又困,已趴在她的肩膀上酣然入睡了,流出的口水打湿了姐姐的肩膀。

仇碧涵扭头看看妹妹,同时又往远处看了看,看见身后的道路上一远一近有两队人马正疾驰而来。

那队已经接近了自己的二十余骑,想来就是那个年轻的将军了吧!

仇碧涵想起一会儿又要看见杨振,脸上竟然莫名地红了,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对他说声谢谢,却突然响想起了什么,赶紧再回头去看,当即花容失色。

那队二十余骑的人马后面,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的百余骑人马,也是白色衣甲,却肯定不是杨振的部下,因为杨振的部下方才已经过去了几十骑了,哪里会有这么多?!

仇家大小姐再细看下,看见已经冲上前来的为首一人,正是自己方才心里念叨的杨振,当即转过身来,站在路边,冲着杨振大声喊道:

“将军!杨将军!你们身后,有人追上来了!一队骑兵!”

杨振骑在马上,一边往前奔驰,一边想着心事,光是看着前方的大队,倒是没留意路边落单的行人。

此时听见一个女子惊叫,就在隆隆的马蹄声中却也听得真切,而且他听见声音似曾相识,连忙勒马,慢了下来。

杨振停下时已经离着仇碧涵不远,一眼看见是她,心头先是大喜,继而吃了一惊,对着叫道:

“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仇震海的人呢,他们是干什么吃的?!——对了,你方才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紧跟在杨振身后的二十来骑,没料到杨振会在关键时刻突然勒马减速,纷纷从他们的身边一冲而过,方才堪堪减速,慢了下来。

“杨将军!你快看,你们后边是不是有满鞑追来!?”

仇碧涵也顾不上说别的了,见杨振先是关心起自己,心头也是喜悦,但是显然她也知道此时最关键的是什么,听见杨振问话,也不说别的,先提醒他这个。

杨振这一回算是听清了她说的话,连忙在马上回头,却看见几百步外正有一队鞑子骑兵紧追而来。

由于隔着一段距离,而且杨振他们自己也骑着战马,马蹄隆隆,竟然没有注意身后又有鞑子骑兵追来。

“大人!那一支迂回追击的满鞑子,又上了主路了!咱们赶快撤了吧!”

不等杨振说话,已经抢在了前头的张国淦立马大声叫喊着,而趴在仇家大小姐背上睡着的小姑娘突然惊醒,娃娃大哭起来。

杨振也知道此时已经情势危急,前面还有人群没有上船,在此耽误了一刻,可能就被咬住了。

“把你妹妹先给我!”杨振冲仇碧涵喊了一句话,直接他打马上前,顺手从仇碧涵的北上一把捞起那个小姑娘。

仇碧涵听见这话,知道杨振什么意思,但是他抱走了妹妹,没有管她,却让她心中一时无比失落。

然而就在这时,却又听见杨振冲前面不远处的一人喊道:“张国淦!接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仇碧涵正疑惑间,就见杨振又顺手把自己的妹妹抛了出去,那个相貌丑陋的疤面男子,闻言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妹妹,抱在怀中。

自己出于莫名其妙的信任,把妹妹撒手交给了这个杨振,却没想到他转手就抛给了别人,仇碧涵心里一阵气恼,正要说话,却又听见杨振冲她喊道:

“快!快!上来!”

杨振一边喊着,一边冲着仇碧涵伸出了手,同时让出了一只马镫。

仇家大小姐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见着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情况危急之下,她也计较不了那么多了,当下一只脚踩上马镫,伸出了纤纤玉手,递给杨振。

杨振夹住了马腹用力往上一拉,而仇碧涵这个大脚姑娘自己也借势用力往上一跳,正正好被杨振拉到了马上。

只不过不是杨振的身前,而是杨振的身后,即马鞍子后面的马后腰上。

杨振随即大喊了一声“坐稳了”,然后猛加一下马腹,马匹吃力迅速朝前面蹿了出去。

仇碧涵没有马鞍,要想坐稳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紧紧抱住杨振的腰部。

原本她还有点矜持,可是胯下战马前冲的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就双手环抱了杨振的虎背蜂腰。

仇碧涵已经是过了十八,望十九了,男女之事岂能一点不知,两个人这个样子,让她心里面既有一丝丝甜蜜,更有许多的羞赧涌上来,一张精致的俏脸,瞬间白里透红,不敢睁眼。

第二四一章 尽头

杨振带着仇家大小姐打马前行,后面没多远处,就是满鞑子的追兵,当下也没工夫多想别的,只顾策马奔行。

往前跑了一里多地,就看见前方已经到了这段河堤路的尽头,左前方是三岔河开阔的水面,右侧不远处却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泊,也就说仇震海所说的铁锚湾了。

在马上远望过去,铁锚湾里水面广大,沿岸到处都是倾覆朽烂的战船,一艘挨着一艘,一片连着一片。

有的堆积在岸边的草丛里,有的直接拦在了浅滩上。

整个铁锚湾,看起来像个船舶停靠的港湾,又像个修造船舶的船厂,更是像极了一场海战的旧战场,一个埋葬了数不清船只的战船墓地一般。

杨振的身后带着仇家大小姐,渐渐落在了自家最后一批人马的最后面。

等他们一路急行到了近前,就见道路的尽头,已经有人用了许多艘巨大的残船,做成了路障。

道路本就不宽,这一段的两边上,还都是腐朽的木船,只是中间留了三尺宽的缝隙,并在尽头处开了一个缺口。

来到这一堆腐朽的木船堆积夹峙形成的通道里,杨振马不停蹄地跟着张国淦他们一行人冲了过去。

他们冲进去以后,自有张臣领着火枪队左翼的人马,指挥着一众人等,又用几艘事先备好的残船,把狭窄的通道堵死,算是关上了铁锚湾码头的大门。

满鞑子追兵若是人多势众,一口作气翻过小山一样堆积的烂木头,冲到里面的码头上,那么张臣他们这么做自是没有多大用处,恐怕依然是抵挡不住的。

不过,满鞑子的人马到了此时也只剩下百余骑,他们追到了道路的尽头,却只能在外面大呼小叫着勒马驻足。

这条河堤路的尽头,一边儿是三岔河水面宽阔的主航道,另一边儿,是烟波浩渺的战船墓地铁锚湾,前面更是有成堆的腐烂战船堵住了道路。

废旧腐烂的战船做成了路障,这些路障的后面则是人头攒动影影绰绰的那支配备了犀利火器而且胆大包天的明军。

他们这些满鞑子正白旗的披甲兵,就是再怎么勇猛善战,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杨振骑着最后一批战马冲进了铁锚湾的码头上,早有张臣上前接住了,叫手下人马在头前带路,同时维持着秩序,越过了最后一批鱼贯登船的人群,沿着码头,往大批船只停靠处行进。

而他们的身后,更是有人直接在早已堆放好的干草上干木头上浇了桐油,扔了火把,把阻隔鞑子的那一片残破的废船,一下子点着了。

河边风大,铁锚湾与三岔河的连接处,更是风口,就这样火借风势,熊熊燃烧,直烧得鞑子追兵不住后退。

也是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杨振才感觉到了身后仇家大小姐胸前的分量。

进了铁锚湾的码头区域,杨振放缓了马速,与此同时仇碧涵也放开了一直环抱在杨振腰间的双臂,只用手扶着马鞍后桥。

只是两个人终究共乘一匹马,又能离得多远呢,马蹄哒哒声中,没有马鞍马镫的仇家大小姐上下颠簸,胸前亭亭玉立的两个东西,像是两只弹跳力极强又喜欢蹦蹦跶跶的小兔子一样,不断地往前冲撞摩擦着杨振的后背。

原来一直专心策马前行的杨振,此时感受到了贴在身后的仇碧涵,意识到了冲撞着自己后背的物体是什么之后,心神一阵激荡。

看来,仇家大小姐不光有可爱的眼睛,美丽的脸庞,颀长的身形,一身的芳香,她还有一对隐藏不住、束缚不了,令人口干舌燥、心神激荡的白玉山丘啊!

杨振就这样想象着,也体验着,与仇家大小姐共乘一马,在张国淦一路人马的开道引领之下,径直越过码头上尚未登船的最后一批人群,登上了由许多船连接而成的一个巨大的水上浮动平台。

杨振骑着马登上了这个水上平台,早在等候的仇震海立刻挥动着手中的一面黑色旗子,大叫着起锚开船。

码头上剩下不多的人群,也在这个最后时刻,大呼小叫地蜂拥着就近跳上一艘艘砍断了缆绳的大小海船。

此时朝阳乍现,清晨的阳光,越过三岔河东岸广袤的旷野山峦,照射在这一片浮动的船舶上面。

杨振抵达,仇震海传令整个船队扬帆起船之后,很快就领着麾下的几个守备千总,前来见杨振。

“总兵大人!这次多亏了总兵大人殿后,护卫我等家眷安全!要不然,这一下子,我们撤离田庄台,可就要半途而废,甚至是前功尽弃了!

“正是有了大人亲率麾下,拦截阻击追兵,卑职与卑职麾下部伍,才能与各自家眷亲人再次团聚啊!”

仇震海看见杨振起骑马登上这一座由许多小船和大船甲板联结而成的船台,知道此刻一切尘埃落定,而且是最好的结果,当下快步上前,牵住了杨振的战马,手拉缰绳,仰头对杨振说着感激的话。

仇震海部下其他几个人,仇广义、郭增福,还有当初与逃走的那个刘国臣一起驻守铁锚湾的一个千总仇大光,也一起上前来拜见杨振,并与张臣见面。

同样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众人也才赫然发现,杨振身后还坐着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正是仇震泰的长女,仇震海的大侄女,仇家人的大小姐仇碧涵。

“大侄女?!原来你在这里呢!还不快快回到你母亲身边去!你母亲和婶婶到处找不见你,她们都要急坏了!”

仇震海一看见杨振背后的仇碧涵,立刻对她嚷嚷着,叫她赶紧去登了仇家的座船,去找她的母亲、婶娘和弟弟们会合。

一路上仇家人分乘了好几辆马拉大车,混乱之中,大家纷纷丢弃了马车,往前跑,谁也顾不得谁了。

仇碧涵领着自己家的小妹妹自然走不快,等到自己的小妹妹实在走不动了,她还得背着她,因此就渐渐落在了后面,脱离了大队。

仇震海他们围着杨振说话的时候,张国淦已经早一步把那个叫潼潼的小姑娘,转送回到了仇家女眷那边的船上,此时回到众人站立船台上,看见眼前的情况,又听见仇震海的话,立刻笑着说道:

“仇备御啊!你可得好好感谢感谢我们总兵大人了!你这个大侄女,还有方才那个潼潼小姐,可都是我们总兵大人,从满鞑子的追击下救回来的呐!”

仇震海听见杨振的亲信麾下旧将张国淦这么说,当下看了看杨振,又看了看自己家的大侄女,立刻惊讶地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母亲和婶婶派了许多人去找,却到处也找不到你们两个!既是如此——还不赶紧下来,谢过了杨总兵的救命之恩!”

听到这里,杨振先行翻身下了马,冲着一惊一乍的仇震海笑着挥了挥手,对他说道:“不必了!不必如此!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而且仇家妹妹兰心蕙质,杨某碰巧能有这样的机缘,也是杨某的荣幸!”

杨振一边笑着说了这么一番话,一边赶紧伸了手将仇碧涵扶下马来。

仇碧涵原本挺利索的一个大姑娘,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杨振托着手臂,从马上搀扶下来,登时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手脚无处安放,低着头,红着脸,不发一言。

众人先是听见杨振那么说,接着又见杨振毫不避嫌地扶了仇家大小姐下马,而仇家大小姐也不拒绝,一切竟是那么自然。

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但却又在一刹那间,似乎想到了什么,方才杨振话里说的可是仇家妹妹,而不是仇家侄女,当下相互看了看,都是若有所思地笑了。

第二四二章 归我

“你看看你这孩子,还不赶紧谢过了杨总兵的援手救命之恩!?”

杨振和自家大侄女这一会儿的表现,仇震海也都看在了眼里,身边其他人意味深长的神态,自然也没有被他落下。

仇家大小姐已经年方二九,眼瞅着就十九岁了,如今没有良配,没有合适的婆家,一直也是仇震海一家人的心事。

若是没有许官堡里的被擒,若是没有那之后的这一系列事情,仇震海为了保全田庄台仇氏家族几十口子人,也许不久的将来会狠狠心,劝说嫂子把她嫁给满鞑子权贵之家了。

当然了,此时此刻,自家的大侄女已经不存在被迫嫁给一些不想嫁的满鞑子高官或者汉奸二鞑子显贵的烦恼了,可是女大当嫁的问题,却依然存在着。

眼下看见自己侄女这个模样,再看看杨振,仇震海的心里仿佛也想到了什么,只是他此时的心里还在打着鼓,他不知道杨振到底有没有家室。

杨振出身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将门世家,如今三十上下的年纪,就当上了总兵,看样子不可能没有家室,可若是有了家室,能不能容得下自己的这个大侄女呢。

仇震海浮想联翩,正想着,就听见自己的大侄女说话了。

“小女子——多谢杨总兵援手救命大恩!”

只见仇碧涵在众人的注视下,略往后退一步,跟杨振拉开了一点距离,然后低头冲着杨振,敛衽作礼。

仇震海催促着仇碧涵当面向杨振致谢的话,已经说了两遍了,这让脸红心跳甚至有点浑身发热的仇碧涵实在回避不了,躲不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仇碧涵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藏着,就在方才一路上,自己胸前触碰摩擦杨振后背传来的那种令浑身酥麻的感觉,让她一想起来,就羞赧得抬不起头来,此时根本不敢去看杨振。

仇家大小姐冲着杨振敛衽礼毕,冲着仇震海以及周边的叔叔辈们,一一行礼,然后低着头,红着脸,赶紧离开了这里。

这时,也早有闻讯赶来的仇家女性亲眷过来接住,引着仇家大小姐登上了平台不远处的一艘大船。

也是直到此时,杨振看见了仇家女性亲眷身着的旗装,才恍然反应过来,仇家大小姐竟然穿着汉装,而方才行的礼节,也是汉人的礼节。

这个发现,让杨振的心里一时欢喜非常,一直目送仇家大小姐离去,直到消失在远处的那艘大船上面。

杨振这样的表现,自然落在了此时船台上所有人的眼睛里面。

包括对杨振非常熟悉的张臣、张国淦,也都愣住了,他们也是头一回发现,自家这个总兵大人竟然还是一个痴情汉!

张国淦见杨振那模样,原想打趣几句,开开玩笑,但是再想一想,只是咧着嘴,冲着张臣笑了笑,然后摇着头转身去张罗火枪队的士卒乘船去了。

仇震海他们忙碌了一个夜晚,成果还是很显著的,此时宽阔如海的三岔河下游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战船。

一艘接着一艘,一队接着一队,大船拖着小船,新船拖着旧船,杨振站在由许多船只和甲板联结而成的浮台上,往南眺望,只见桅杆如林,风帆如云,几乎覆盖了整个河面。

仇震海是整个船队的老大,自然闲不下来,除了杨振上船的时候,与他见了一面,引荐了一批部下干将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奔波在这一支巨大的船队中间,指挥着前面带头领航的船队,拖着后面一大批联结在了一起只能顺水浮动前行的旧船,乘着上午三岔河口海水退潮的时机,快速驶入辽东湾。

上了船以后,杨振自是什么都不用费心去管了,船队的事情有仇震海掌管,火枪队的事情则有张臣他们处理。

而铁锚湾码头上燃烧的火,不仅阻断了鞑子正白旗的追兵,而且火借风势越烧越大,铁锚湾四周堆放的无数巨木和残船,以及刚刚泛出了绿意的芦苇荡丛林,也很快就笼罩在了一大片大火浓烟之中。

杨振站在船上,回头望着田庄台方向,望着铁锚湾的大火浓烟,心情极为舒畅,这一行的收获,至此,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对他来说,重要的还不是自己得到了什么,而是经此一行之后,自己的敌人失去了什么,满鞑子们失去了什么,彼消此长之下,效果必定更为惊人。

虽然历史已经证明,至少往后的三十年里满鞑子都没有建成一支像样的海战水师,但是杨振终究还是担心,自己的到来以及自己对水师的使用、对满鞑子占领区沿海的袭击,会改变这个局面。

所以,只要满鞑子那边仍有短时间内打造出一批水师战船的可能,杨振都要想尽办法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

正是因为如此,这一回,收降了仇震海这支人马,比杀掉许尔显、彰库善,甚至是杀掉了满鞑子的又一个固山贝子,都更让他心底高兴。

同样因为如此,这一回,他们一股脑儿把田庄台的水手营子搬空,把铁锚湾能拖走的战船全拖走,把不能拖走的船只和预备造船库存的那些巨木一把火全烧掉,更比破了熊岳城,比进了盖州城,更让他心里感到满意。

虽然仇氏兄弟手下剩的这些人马班底不多了,而且留在鞑子那边未必会受到重用,甚至有可能会因为心怀故国荒废水师的罪名被杀掉,但是杨振还是不愿意冒险。

因为他知道鞑子伪帝黄台吉有多么精明,并且多么善于笼络人心,一旦鞑子伪帝从自己这里受了刺激,或者受到了什么启发,一心要打造水师的话,那么很有可能,田庄台的这批人马又会被重用。

到时候可就不是此长彼消,而是此消彼长了,一旦如此,今后自己就怕要寸步难行了。

杨振站在船上,看着燃起大火,冒起浓烟的铁锚湾,心情极度舒畅,心说,这下子好了,满鞑子在辽河口的这点水师底子,全归我了!

且说这一日上午,仇震海领着从田庄台铁锚湾撤离出来的庞大船队,在宽阔浩荡的三岔河里顺流而下,到了巳时左右,这支庞大的船队或者说船团,终于顺水飘到了三岔河出海口的附近。

三岔河的出海口,也即几百年后大辽河的出海口,地形十分复杂,大辽河几百年裹挟泥沙流淌沉积,在出海口一带形成了许多沙洲、岛屿。

几百年后,这里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化,许多沙洲岛屿连成了片,慢慢变成了陆地。

但是杨振他们站在船上慢慢行经此地的时候,这里依然是一片遍地沙洲滩涂,岛屿星罗棋布的原始面貌。

不过,若是满鞑子如同很多很多年以后所做的那样,现在就在大辽河口的两岸修建几处炮台的话,那么仇震海和杨振他们就算是坐在船上,恐怕也出不了河口。

即使能够侥幸出了河口,进入海上,那也必然会损失惨重,不得不丢掉大量的人马战船。

因为大辽河口的两岸,半岛夹峙,河水受到海水浪潮的冲击,流速缓慢,只要两岸有炮台,河面上的船只,那就是活生生的靶子。

几百年后,大辽河口会有许多炮台,那是因为这里开埠通商,重新又成为了天下商旅南来北往的要道。

庆幸的是,此时此刻,杨振他们的庞大船团在水面上起起伏伏,顺水漂浮而过的时候,大辽河口的两岸还是一片荒滩旷野,除了风吹芦苇的声响,海浪拍击的声响,什么都没有。

当然了,杨振不会知道,他们的船团刚刚离开大辽河口,进入河口外海的时候,满鞑子和硕豫亲王多铎,已经带着三百骑镶白旗的巴牙喇赶过来了。

只是多铎来晚了,只来得及看见一片巨大的船团,顺水离开了辽河口,迎着风进入了浩渺的海面之上,气得他咬牙切齿、暴跳如雷,但却又无可奈何,毫无办法。

第二四三章 蛤蜊

就在杨振抵达田庄台那天晚上的后半夜里,满鞑子的和硕豫亲王多铎率领数千骑兵,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盖州城。

可是此时的盖州城,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军情急报里所说的那支攻城队伍,已经消失不见,无影无踪了。

城里的大街小巷、民宅官署,都成了冒着烟气呛人口鼻的废墟,而废墟里面随处可见许多烧焦的和没烧焦的尸体。

凡是女子的尸体,一律光着下身,而没有光着下身的尸体上则全都没有了脑袋。

饶是一贯残暴,没有人性,从不拿人命当回事儿的满鞑子豫亲王多铎,看见了这个场面也是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整个人几度几欲疯狂。

这样的场面,他之前当然见得多了,而且经他手制造的尸山血海就有许多回,但是他以前所见的,都是明军的尸首,明国的城池,死的都是明国人。

比如去岁他与其兄长多尔衮,率领两白旗满鞑子骑兵入寇明国,他们在长城以内纵横奔驰,如入无人之境,接连攻陷许多城池。

期间杀人放火,抢掠资财,俘获人口,无所不用其极,然而那时候,他只觉得快意,而不觉得如何残忍。

但是现在,他却暴跳如雷,愤怒极了。

因为这个盖州城里的甲喇、牛录,不论是镶白旗老女真出身的旗丁,还是从北方捕捉来的生女真披甲,可都是他满洲镶白旗的人丁实力,甚至包括那些从明国的关里捕捉来的阿哈尼堪,那也都是他镶白旗的财产啊!

盖州城里的这个场面,让鞑子豫亲王多铎感觉到自己被深深地冒犯了,甚至是侮辱了,他下决心要找到这支打破盖州城的力量,然后将他们碎尸万段!

到了清晨时分,满鞑子豫亲王多铎召集南下盖州城的所有鞑子人马将领聚议,期间提到固山贝子博洛的时候,从牛庄驿早一步出发并且早一步到达盖州的天助兵将领金玉奎,提供了一条线索。

金玉奎将他在前往盖州来的路上巧遇宗室黄带子固山贝子博洛的情况,立刻向自己的上官吴进功做了报告。

陪同多铎一起前来盖州的吴进功,立刻就又向豫亲王多铎做了报告。

然而此时,那个被抛尸在盖州南城门上的固山贝子博洛的无头尸体,也已经被人找到了。

南城门上的那具尸体,失去了头颅,失去了外衣,失去了腰牌等信物,究竟是不是博洛本人,还没法百分百地确定。

但是,凭着自己对博洛的熟悉程度,多铎到现场看过了那具无头尸体以后,他的心里已经基本确定了。

所以,多铎一听说,居然有一队数十人的镶白旗马甲,在仇震海的引领下,护送着博洛去田庄台,当即就判定,这是海盗或者明军乔装打扮而成的,而且就是骗开了盖州城南门的那一支队伍。

多铎当场分派从海州镶白旗衙门赶来的昂邦章京伊尔登,替自己坐镇盖州城主持清剿及善后事务。

并分派镶白旗梅勒章京珠玛喇率领临时征召的两白旗旗兵和天助兵吴进功部,从盖州出发南下,搜索清剿上岸的海盗或者明军。

而豫亲王多铎自己,则亲率三百镶白旗巴牙喇,还有天助兵金玉奎部骑兵,一路往回急赶,想要追上目的地不明的那一支假旗兵,然后把他们消灭。

当然了,此时仓促赶到盖州城的鞑子豫亲王多铎,虽然有预感熊岳城也是凶多吉少,但是他毕竟还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否则的话,估计得气吐血了。

就这样,多铎领着人着急忙慌地赶到了盖州,从金玉奎这里听说冒充博洛的一支人马很可能要往田庄台去,于是就又马不停蹄地带着金玉奎的那些人,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一路上累得半死,最后到了地方,却只差那么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伙身份不明的敌人,拐走了田庄台的水师,烧毁了铁锚湾的船厂,然后乘船出海了。

满鞑子豫亲王多铎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狼狈不堪徒劳无功的仗。

当他站在三岔河口东面的海岸上,看着敌人远去的船队,看着对岸上游不远处铁锚湾的大火浓烟,除了暴跳如雷,几乎气炸了肺之外,就只剩下拿着马鞭,劈头盖脸地猛抽天助兵将领金玉奎和他的部下们了。

且说杨振一行人,跟着仇震海的庞大船队出了三岔河口以后,按照当日与袁进等人的约定,调转了方向,打起了风帆,顺风朝着西北方向上的蛤蜊岗沙洲前进。

蛤蜊岗沙洲的位置,距离三岔河的河口并不远,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一路往西,不过是二三十里的距离而已。

到了当日中午时分,海岸线附近的潮水退到了最低的水位,仇震海领着庞大的船队,终于在一片退潮后显得漫无边际的巨大沙洲附近抛锚驻泊了下来。

这一片巨大的沙洲,几百年后也依然存在,只是那个时候,因为大辽河、双台子河等河流携带的泥沙沉积,它的一侧已经与海岸几乎相接了。

可是在杨振乘船抵达的时候,这片沙洲仍然处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面。

虽然往北眺望,也能够看见遥远的陆地海岸,但是沙洲的主体蛤蜊岗,距离海岸仍旧十分遥远。

此地被之前来往的渔民称作蛤蜊岗,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它盛产蛤蜊,或者说蛤蜊岗周边的沙洲滩涂上盛产上好的蛤蜊。

到了地方,整个船队驻锚停泊,杨振听说这里就是蛤蜊岗,自然不能只是在船上干等着,谁知道袁进、俞亮泰他们两支船队什么时候才能到这里呢。

当下杨振招呼了仇震海、张臣、邓恩,以及麻克清等人,换乘了一艘小船,脱离那片船团,找了一处地方,登上了蛤蜊岗。

蛤蜊岗面积不小,尤其在退潮的时候,周边的黄色泥沙露出,上面布满一片片的蛤蜊。

岗上有干燥而且坚固的陆地,陆地上有丛生的杂草,岗上最高处距离海平面,怎么也得有个大概三五丈高了,上面生长着一丛丛密集的灌木。

杨振一行人在蛤蜊岗上转悠了好一阵子,最后登上了最高处的石头岗上,向着四处瞭望。

“此处倒是一个不错的所在,可以停船登岸,可以住宿扎营,而且下面的滩涂上都是蛤蜊,也不愁没有吃的!”

杨振到了这处地方,踩着脚下坚实的地面,登上一块突兀的巨石,指着下面的沙滩,对随行的众人说道:

“就是在此驻扎一队人马几艘海船,即便没有粮食,也可以坚持它几个月的!——唯一可惜的是啊,这个岗上没有发现干净的水源,可以饮用的淡水水源!”

“也没有柴薪!大人想要在此地驻扎一支人马几艘航船的话,一不能没有水源,二不能没有柴薪!”

仇震海听了杨振的话,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补充了一句,指出了这个蛤蜊岗沙洲的另一个缺陷,同时继续说道:

“这岛上长的都是杂草,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些不成材的低矮树丛,而且能长树丛的地方也不多!大人临时扎营休整,倒是完全可以,可若是将来想要在此驻兵,那可就难了!”

说到这里,仇震海回身望向北方的海岸,指着遥远海岸附近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点,进一步说道:

“这一带的海岸,卑职勘察多年!哪里有岛,那里有洲,哪里有类似蛤蜊岗这样的地方,卑职的心里都有数!这片海面富饶当然富饶,可是论地势,却不比复州湾那一带!

“那一带大岛小岛之上,皆有森林可以伐木,皆有山岩可以容身,伐木可做船,容身能持久!这一带却不然,否则卑职岂不早做了打算?!

“大人若想利用此地,除非提前预有准备,否则的话,想把这里作为屯兵进军的跳板,继续袭扰辽南海岸,卑职以为甚是困难!”

仇震海说完了这番话以后,张臣、邓恩都是出言附和,这个蛤蜊岗上除了杂草灌木,基本上就是光秃秃的,根本无法隐藏行踪。

而且蛤蜊岗上面积虽大,大部分地方都是滩涂沼泽,尤其是大潮的时候,现在露出海面的大部分地方都会被潮水淹没。

若是遇上刮大风的季节,海上巨浪滔天,扎营在蛤蜊岗上那可就太危险了,连个避风的港湾都没有,大小船只还不一起被风刮走随波漂流?!

听了众人的话,杨振暂时熄灭了占据此地的念头,眼下自己的力量还太过弱小,也确实不宜再行分散,当下打个哈哈算是认可了众人的说法。

他们登上蛤蜊岗的时候,时辰不到未时,算是一天中比较热的时刻,杨振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海澡了,此时遇上这样阳光灿烂风景绝佳的海上沙洲,哪能错过机会。

于是勘查过后,脱衣服下水,在炙热的阳光下,清洁的沙滩上,透明的海水里,美美地洗了个大澡,洗去了浑身的臭汗,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也洗去了一身的疲惫。

直到夕阳西下,潮水要涨,杨振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带着捡来的一船肥美蛤蜊,回到了驻锚停泊在附近的船队上面。

第二四四章 羡慕

第二天,杨振、仇震海他们带领的庞大船团,又在蛤蜊岗海域,驻泊飘荡了整整一个白天,他们要等待袁进、俞亮泰的船队从兔儿岛方向前来。

等待期间,安全无虞,正是最有闲暇的时刻,在杨振的鼓动下,张臣、张国淦和邓恩轮番带着自己的部下们,分乘小船前往蛤蜊岗的沙滩浅水处沐浴休整。

这些人,大都是辽东军户出身,自小从军征战,平生经历,平常所见,更多的反倒是铁马冰河、尸山血海的景观,从前很少在海边的沙滩上玩耍,像这样的阳光、沙滩、轻薄的海浪,更是何曾见过?

就是见过,又何曾有过如今这样的闲情逸致,何曾遇到过如今这样一个劲儿鼓动他们前去放松玩耍的上官?!

农历五月上旬的海水,仍然有一点点凉,可是稍经尝试,就再也阻挡不了他们放浪形骸热情的心了。

离开松山以来,这些人连番奔波作战的紧张、疲惫,甚至是牢骚、怨言,也在这一日的放松休整之中,一下子消散了许多。

直到傍晚时分,大海上夕阳西下,蛤蜊岗潮水又起,张臣他们这些人才划着小船尽兴而归。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仇震海突然兴高采烈地亲自过船来见杨振,一见面就高兴地对杨振说道:

“大人!他们来了!袁参将他们的船队马上就要到了!卑职派的瞭望手,已经看见东南海上的船队了!他们挂有北斗七星黑令旗!那是隶属大明的水师才有会悬挂的旗子!”

北斗七星旗,是大明水师种类繁多的旗帜里面的一种,是明人北方之神玄天上帝的令旗之一。

三角,黑底,白色七星,首尾相连,斗头冲前,斗柄在后。

这个年代的海上,悬挂这种旗帜的船队只有一种,那就是大明的船队,官船,私船,甚至是海盗船,几乎都要挂这个旗帜保平安。

甚至到了几百年后,南方许多汉文化保留相对比较完整的地区,在划龙舟的时候都依然会打出这样的旗帜。

这样的旗帜,杨振碰巧知道其来历,而仇震海及其手下们更是熟悉无比,因为他们曾经就是悬挂过无数回这样的旗帜。

在船上大睡了一天的杨振,醒来就听见这样的消息,当下也很高兴,立即对仇震海等人说道:

“如果我们船上有这样的旗子,现在也要挂起来!另外,快派了船只,叫他们先打着先遣营的旗帜,前去接应引领一番!”

仇震海的水师刚刚反正归降过来,旗帜衣装都没有来得及更换,二鞑子天助兵的旗帜自是早降下来了,可是上上下下的衣甲袍服,还是天助兵的那一套,甚至金钱鼠尾也还没有来得及全部割掉。

这个时候,一旦误会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仇震海听了杨振的命令,自是立刻回到自己的座船上去安排接应事宜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蛤蜊岗海域的外围,隐约传来了一片欢呼声,没过多久,张臣派了手下把总李守忠回来报信,说是已经接住了袁进、李禄、俞亮泰。

又过了一会儿,杨振从自己座船的舱室了出来,登上船头,就看见几艘小船,从庞大如同一座海上屯堡的船团中间,打着火把穿行而来。

“兄弟!哥哥幸不辱命!人马,物资,各种缴获的分成,全须全尾,一个不落,全给你带回来了!”

袁进一登上杨振的座船,见杨振来接,立刻哈哈大笑着,把自以为杨振最想听到的情况,一口气全部报告了上来。

杨振上前迎了,与袁进、李禄和俞亮泰一一行了抱见礼,也笑着对他们几个说道:“哥哥平安就好!诸位平安就好!”

海上风大,杨振接了几个上船,一行人来到船舱里,围着几盆子水煮的蛤蜊,一边喝着仇震海队伍里带的酒水,一边相互通报盖州一别之后的情况。

杨振先说了自己几个在龙王庙、田庄台和铁锚湾的经过,引得袁进、李禄和俞亮泰一阵阵惊叹不已,一方面感慨过程的惊险,一方面也感慨杨振等人如有神助的运气。

听到最后,袁进感慨着说道:“兄弟!不是哥哥奉承你,你真是一员勇将、智将,兼福将啊!想当初哥哥载你们离开宁远上松山,实数你的兵不过二百,马没有几匹,船更是一条也无!

“可是再看看眼前,兄弟你身经数战,连战皆捷,且麾下人马集聚,想来已有数千,水师战船更是从无到有,仇老兄、俞老弟合在一起,大小战船不下四五百条,想想,这才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啊!”

袁进一边慨叹着杨振先遣营壮大势头之迅猛,一边感叹着众人跟随杨振出击敌后以来的好运气,只是话里提到仇震海、俞亮泰水师归附的时候,却又满是艳羡。

袁进他们撤离到兔儿岛以后,接着主持分配缴获的时机,分别找了胡长海和高成友商谈,话里话外都提到了请他两个考虑转归到自己觉华岛水师营下的建议。

只是胡长海、高成友两个都没有准话,只想早日分了岸上劫掠的财货,好尽快回到复州湾长兴岛那边,继续逍遥快活,根本不愿意离开他们已经经营了数年的海上巢穴。

为了让胡长海和高成友两个投到自己的麾下,袁进甚至还借鉴了杨振对待胡大宝的办法,答应胡长海、高成友两个只要点头归附他的名下,他可以请自己的上官督饷郎中袁枢,给胡长海、高成友请封官军水师的头衔,并支付一定的粮饷。

但是最后,终究还是因为胡长海、高成友要价太高,而袁进不敢答应,双方没有谈妥。

袁进自己才只是一个新晋的觉华岛水师营参将,他又怎么敢答应胡长海索要的长兴岛水师副将头衔?!

所以这件事情,最后谈不拢,也便不了了之了。

随后没过上一天,袁进、胡长海等人收到留在岸上的哨探报告,说是满鞑子那边已经有了大批兵马南下,并且重新占领了盖州城。

消息传来,云集兔儿岛上的各路人马惊慌失措,谁也不想在兔儿岛多耽搁下去,于是众人匆匆忙忙地分了缴获,赶紧各自率队离开。

胡长海、高成友领着各自手下的船队,自顾自往复州湾方向去了。

而袁进手下的十几条船只,则会合了俞亮泰手下的三十几条大小船只,满载吕品奇、李禄、金士俊、安庆后等大举撤退的人马和物资,一路乘风扬帆,朝着三岔河口外海的海域行来。

到得这一日的夜幕降临时分,终于来到了蛤蜊岗海面,与仇震海带出来的这一支庞大船团汇合到了一起。

胡长海、高成友不肯归附,原也在袁进自己的料想之中,只是他万没想到,杨振在许官堡里收降的这个仇震海,居然能从田庄台带出来这样一支规模巨大的船队。

他也仔细观察了,其中多有虽能漂浮但却朽坏不可用者,但是即便如此,到了蛤蜊岗以后,他所见到整个情形,还是令他无比的惊讶。

蛤蜊岗一带黑压压一片,大小船只,首尾相连,如同长蛇,如同巨龙,聚拢在一起,更是如同一座海上城市。

其中能用的大型战船虽然并不多见,但是剩下的那些不能做战船的,将来修修补补,也能用来做运兵船,运粮船啊。

先前在盖州城的时候,俞亮泰表态归附杨振,让杨振立刻就拥有了自己的海上船队,不过,俞亮泰这支船队并不大,大小船只不过三十几艘而已,还不足以让袁进羡慕。

可是仇震海搞来的这一切,却是大大出乎了袁进的意料之外,仇震海这是把满鞑子在辽东湾里的整个水师家底搬空了吗?!

这让袁进忍不住羡慕杨振好运气的同时,心里也好一阵子颇不是滋味,而且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起自己今后在杨振跟前的地位来了。

第二四五章 归来

若是杨振的先遣营下面没有水师船队,那么袁进这个觉华岛参将手底下的水师营,就是杨振能够依赖的唯一一支水师,地位自然不同。

然而现在,随着仇震海、俞亮泰的率队归附,杨振先遣营下面的船只数量,大大小小,林林总总,算起来都要赶上觉华岛的水师营了?!

一直以来在杨振面前都自恃地位超然、地位特殊的袁进,这一次来到了蛤蜊岗海域,与杨振、仇震海等人会合以后,立刻就有了一种紧迫感。

而且,他虽然嘴巴上仍然是兄弟、哥哥的叫着,但是心里面已然意识到了双方地位的进一步变化。

这天晚上,杨振听取了袁进、李禄、俞亮泰的报告,了解了他们在兔儿岛上分配人马牲畜等各种缴获物资的情况,一帮人吃着蛤蜊喝着酒,直谈到半夜,最后才打发了三人各自回船休息。

兔儿岛上的“分赃”会议,因为面临着满鞑子大军快速南下的压力,没怎么进行针锋相对、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就十分仓促地结束了。

来自松山的官军,拿到了人丁和战马的大头,尤其是杨振的先遣营,拿到了俘虏的青壮人口中的大头。

除了杨振在熊岳城里先行收编的两哨人马六百多青壮以外,各路人马先后在许官堡里俘获的一部分普通屯丁堡卒,以及在盖州城里俘获的隶属满鞑子的那些鞑子女人,还有一批汉人包衣阿哈们,累计尚有一千八百余口。

而来自松山的官军,一共分到了其中的六成。

杨振的先遣营拿到了其中的四成,七百多口人,其中大部分是青壮丁口,少部分是老弱妇孺。

而剩下的两成里面,吕品奇分得了其中的一成,袁进分得了另外一成,各有一百八十余口。

而且按照杨振事先的交代,分给松山官军的人马俘虏,都是让吕品奇和袁进的队伍先行挑选补充,所以他们所挑选的,当然都是清一色的青壮丁口。

也正因为如此,在兔儿岛上分给松山官军不多的老弱妇孺,最后,全都归给了杨振的先遣营。

当时同在兔儿岛上参与分配的先遣营游击李禄,对此虽然心里暗自十分不爽,觉得先遣营功劳大,应当先行挑选,或者最起码把老弱妇孺均摊,但是因为杨振事前交代,非要搞什么仗义为先,他也不好说什么了。

不过呢,由于俞亮泰和胡大宝两个海盗头领的最后率队投效,如果再算上他们各自分得的一成,那么先遣营实际上在缴获分配的比例上,还是不吃亏的。

与此同时,在这次缴获分配当众,胡长海、高成友这些人,甚至包括留守兔儿岛的胡大宝,他们的想法也让袁进、吕品奇、李禄暗自高兴不已。

因为,他们这些人与来自松山官军的将领们的想法不太一样,那些俘虏的丁壮人口,他们也想要,补充队伍嘛,谁不想要,但是他们更为迫切地想要得到的,却是在熊岳城里和盖州城里俘获的那些女人们,包括大量的鞑子女人,他们都想要。

甚至是丑一点的,或者偏老一点的,偏小一点的,他们都愿意要,一点也不挑食。

因为当年旅顺口沦陷的时候,他们这些人拼命逃亡海上,但是却丢掉了家眷,大部分人的家眷子女,都失陷在了旅顺城里,被鞑子杀光了。

没有女人就没有家,所以相比那些俘虏来的青壮男子来说,他们这些当了好些年光棍汉的海盗团伙,更迫切地需要一批女人,哪怕是鞑子女人都行。

有了这些鞑子女人,他们在海岛上的生存才能够延续下去,起码能够稳住人心,让现有的人马不散。

与此相应的是,他们这些人,在少数战马和其他更多的牛羊牲口之间,果断地选择了其他更多的牛羊牲畜,倒是把俘获的一批不多的鞑子战马,一股脑儿地留给了松山官军。

胡长海、高成友他们二位,出身水师,现在又当着海盗,据守着几个不大的海岛,手底下本就没有骑兵,鞑子的战马再好,对他们来说,也没有用武之地。

所以,对于那些吕品奇和李禄全都十分眼馋的鞑子战马,胡长海、高成友这些人却不怎么伤心,反倒更喜欢其他的牛羊牲畜。

至于其他的钱财物资,不是人马牲畜这样的活物,那就好分配多了,皆是按照杨振之前定下的比例分了缴获归公的部分,各路人马自己抢得的金银细软,那就只有每个人自己心里有数了。

杨振虽然没有让张臣带着火枪队参与熊岳城里的抢掠,但是掷弹兵队的李禄进城较早,而且一进城就占了章京府。

这个章京府,既有公库,又是私宅,而且原本还是鞑子镶白旗驻防熊岳城的牛录章京旦岱所居的地方,旦岱多年积攒的家财自然皆在其中。

与此同时,鞑子镶白旗甲喇章京彰库善带着一个牛录的披甲人,以及赏赐给这个新编牛录的金银、牛马、人口,来到熊岳城里主持分配赏赐,就住在旦岱的章京府内院里。

甲喇章京彰库善携带过来进行赏赐的金银,没有来得及分配给新编的牛录,自然落到了率先占领章京府的李禄手中。

所以,张臣、李禄这些先遣营的队伍虽然在熊岳城里没有参与烧杀抢掠,但是光一个李禄的掷弹兵队,就在鞑子章京府内院里一下子搞到了一大笔金银。

具体有多少,杨振也还不知道,就是李禄自己心里也没有数,他也没时间去清点,光知道单是整装的金银,就有六七个沉甸甸的木头箱子,每一个箱子里面怎么也得有个几千两吧。

所以,对于丁口战马之外其他缴获物资的分配,杨振并不上心,多一点少一点,吃没吃亏,他也不在乎。

因为他知道,从离开松山城到现在,他已经大大地不虚此行了。

特别是除了船只和人马以外,袁进、俞亮泰、李禄他们,还坚持随船带回了能够收集到的所有鞑子头颅。

这些随船运回的鞑子首级里面,包括了真鞑子的,也包括了二鞑子的,不仅包括了鞑子旗丁披甲战兵的,也包括了破城之后斩杀的鞑子二鞑子老弱丁口的。

总之,光是带着金钱鼠尾的首级,他们这一行就专门用了两艘船,带回来了三千六百七十八颗。

这些首级,对胡长海、高成友这种海盗头子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也很乐意让出他们该分得的那部分鞑子首级,来换取一些额外的兵器甲胄粮食物资。

如此一来,双方自是一拍即合,袁进他们算是如愿以偿带回来能找到的全部鞑子首级。

到了将来,把这些首级,尤其是其中鞑子固山贝子博洛的、甲喇章京彰库善的,还有天助兵里相当于梅勒章京级别的许尔显的,往宁远一送,甚至是直接送到京师去,这个功劳,比说什么都管用啊!

且说当天晚上,两支船队在蛤蜊岗海域会合了以后,就地休整,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两支船队上的各路人马迅速行动了起来。

按照杨振头天夜里的安排,各路人马利用了一天的时间,将袁进和俞亮泰一共五十余艘大小船只上已经近乎满载的人马物资,分散转移到了仇震海庞大的船队上面。

直到两支船队会合后的第三天,在蛤蜊岗海域完成了休整的杨振所部人马,重新起锚扬帆,乘着风,往松山城所在的海岸方向行驶去了。

第二四六章 混账

杨振在蛤蜊岗海域,会合了袁进、俞亮泰的船队之后,欢天喜地地拍拍屁股走人了,与此同时却留给了鞑子豫亲王多铎、智顺王尚可喜,甚至是鞑子伪帝黄台吉一个不大不小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混账!混账!混账!彰库善、许尔显该死,珠玛喇、伊尔登简直混账透顶,多铎、多尔衮也是个混账!尚可喜也是个混账!”

一贯冷静有城府的鞑子伪帝黄台吉,看了从海州十万火急送来的急报,当场气得破口大骂,把奉命驻防辽南地区的白旗一众高官骂了一个遍儿,甚至还捎带上了多尔衮。

鞑子伪帝黄台吉叽哩哇啦大骂着,一边把那封来自镶白旗海州昂邦章京府紧急递送的急报,用力摔在了地上,一边从清宁宫的炕沿上猛地站起来,使劲拿脚猛踩,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发泄心中的怒气。

“又是那个杨振!又是那个杨振!朕早说过,要两白旗和天助兵上下,小心提防辽南沿海的防务,小心提防那个杨振再走海路偷袭,可是多铎、多尔衮,还有尚可喜,却把朕的嘱咐当做了耳旁风!该死!”

黄台吉猛踩了一阵扔在地上的急报,继续叽哩哇啦地大喊大叫,那张本来就有点蜡黄暗淡的大胖脸,也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涨得又黑又红,完全涨成了一副猪肝之色。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清宁宫里的正宫娘娘,即鞑子伪帝黄台吉的中宫皇后哲哲,见黄台吉暴怒之下额上青筋凸起,额下满脸黑红,连忙从炕上下来,一边亲手端着一碗参茶递过来,一边继续近前柔声说道:

“就是天大的事情也没有皇上龙体要紧,皇上切莫发这样的怒火,没得伤了身体!”

黄台吉站立当地,深呼吸一口气,看看自己美丽端庄的皇后,从哲哲的手里接过了那碗参茶,可是将茶碗送到了嘴边,将喝未喝之际,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猛地将那茶碗摔在了地上。

茶碗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化作了无数的碎片,飞溅得到处都是。

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哲哲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炕沿上,一时之间花容失色,不敢再劝一言。

平时,鞑子伪帝黄台吉对待自己后宫里的皇后和诸妃,还是比较温和有礼的,很少呵斥怒骂或者当面摔盘子摔碗发作她们。

类似今天这样歇斯底里的情况,就是皇后哲哲也没有亲眼见过几回,此时见了黄台吉的可怕样子,登时噤若寒蝉,躲在一边惊恐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弹。

崇祯十二年五月初五的傍晚,鞑子伪帝黄台吉在天眷盛京城里的清宁宫中,收到了来自海州的详细塘报。

满洲镶白旗驻守的熊岳城、盖州城,被一股走海上突袭的明军打破了,牛录章京死了三个,甲喇章京死了一个,连带着还死了一个宗室里的新秀固山贝子博洛。

博洛是黄台吉十分欣赏的一个宗室子弟,年纪轻轻却入了黄台吉的法眼,被黄台吉视为新一辈宗室子弟里面出类拔萃的佼佼者。

这一回,博洛正是奉了黄台吉的旨意,前往辽南查看沿海一带防务的,而且为了查明真实的情况,黄台吉还亲自嘱咐他轻车简从微服私访,所以没带多少随从护卫人马,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么做反倒害了博洛。

博洛的阿玛是黄台吉同父异母的哥哥之一,满鞑子饶余郡王阿巴泰。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阿巴泰,鞑子伪帝黄台吉不怎么看得上眼,也不怎么待见,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和睦。

但是对于阿巴泰的几个儿子们,黄台吉却是一直青眼有加,尤其是对阿巴泰的三儿子博洛,黄台吉还是十分看重的,现在却稀里糊涂地死在了盖州城里。

这叫黄台吉一想起来,就尤其感到心里憋闷,非要发泄一番不可。

除此之外,智顺王尚可喜麾下的天助兵,也让黄台吉大失所望,许尔显本应该领着人马往复州去的,结果却因为私事停留在许官堡,死也就死了吧,可是却坏了黄台吉原定的计划。

不仅到复州打造一支水师的计划落空,就是他一度寄以希望的天助兵田庄台水手营,这下子也都没有了。

不仅能带走的船只,被仇氏兄弟遗留的部众全带走了,不能带走的船只,以及无数用来修造船舶的巨木,也被仇氏兄弟的部众一把大火给烧掉了。

当年尚可喜带着大批人马部众投降过来的时候,为了表示足够的信重,同时也是为了废物利用,黄台吉把早年间天佑兵投诚时带来的船只,也都一并交给了尚可喜,一并调拨安置在了辽河口一带,交给东江镇投诚的水师管带。

现在,一下子鸡飞蛋打了,好好的盘算全都落空了,这叫他怎么能不郁闷,不恼火,不暴跳如雷。

前几年彻底除掉了东江镇以后,黄台吉本以为自己的大后方安全无虞,稳如泰山了,可以全力以赴攻伐明国,然而现在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个杨振。

让他本来以为稳如泰山的辽南大后方,现在也不再安全了,眼下杨振拐带走了辽河口的所有水师战船,那今后辽南沿海一带,岂不是要处处设兵备御,处处严防死守了吗?!

然而,再怎么暴跳如雷也没有用,该收拾的局面他还得收拾。

崇祯十二年五月初六,也即鞑清崇德四年五月初六上午,鞑子伪帝黄台吉在天眷盛京皇宫内院清宁宫中,召见了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内弘文院大学士范文程以及内秘书院大学士希福。

鞑子伪帝黄台吉亲自口授诏书,降和硕豫亲王多铎为多罗豫郡王,罚银一万两,夺二牛录;降智顺王尚可喜为智顺公,罚银万两,战马六百匹。

同时,黄台吉口授诏旨,降镶白旗海州昂邦章京伊尔登为梅勒章京驻盖州,降镶白旗梅勒章京珠玛喇为甲喇章京驻熊岳,没其二人海州一切庄田仆役,赐与饶余郡王阿巴泰三子博洛遗属以为补偿。

此外,为了加强辽南沿海的防御,弥补辽南守御漏洞,鞑子伪帝黄台吉又在接下里的两天里,接连下两道诏旨。

其一,诏谕多罗豫郡王多铎迁移镶白旗都统衙门至海州城内,亲临一线,主持整辽南饬海防,守卫盛京南大门事宜。

其二,诏谕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同样离开盛京王府,迁移于辽阳城,率亲正白旗都统衙门赴辽阳坐镇,以为镶白旗后路。

鞑子伪帝黄台吉自从崇德元年顺利称帝之后,统驭满洲八旗、蒙古部落以及八旗下的汉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现在在满洲八旗内部的权威,已经达到了顶峰,再也没有人敢于像过去八王议政或者四大贝勒并坐时期那样质疑他的决定了。

鞑子宗室子弟亲王贝勒的爵禄,其剥夺或者降等,封赏或者颁赐,现在全都是他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因为到了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四大贝勒之一的二贝勒阿敏早已经病死在了被圈禁的高墙里,等于是被黄台吉活生生地圈禁至死了。

另外一个敢于对他说不的四大贝勒之一,即三贝勒莽古尔泰更惨,莫名其妙地暴毙之后,被扣上了谋大逆的罪名,兄弟姐妹、子女亲属,直接参与其中的人全被处死了,没被处死的,也全都废为了庶人。

鞑子伪帝黄台吉的这一套打法一弄出来,其他的八旗亲贵刺头们全都偃旗息鼓了,包括桀骜不驯的多尔衮三兄弟,此后再也没有人敢于挑战黄台吉的权威了。

不过即便如此,鞑子伪帝黄台吉连个御前会议都不开,直接越过议政王大臣会议,发布了这一系列事关重大的诏令,还是引起了许多人的惊愕与腹诽。

有人惊愕,是因为之前没人想到,此前一直龟缩在辽西几座城池里面的明军,居然还有能力横渡汪洋,从海上攻打大清国,最重要的是,他们竟然还敢于从海上攻打大清国。

有人腹诽,则是因为大清皇上这么做也太小题大做了,让两白旗移驻辽阳、海州,这不是为了加强辽南防御,根本就是为了趁机打压异己,削弱多尔衮三兄弟的把戏而已。

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腹诽,也没有人敢于正式表达出来,都知道黄台吉正在气头上,谁敢发表不同的看法,谁就静等着倒霉吧。

所以,就在杨振等人领着庞大的船队离开蛤蜊岗海域,顺风顺水返回松山的同一时间,鞑清国辽南一带突然风云变幻起来,而盛京城针对杨振的密谋也开始了。

当然了,这一切,与杨振一行人已经关系不大了。

第二四七章 玩忽

乘船返程,与当初乘船出海的感受自是不同,杨振也不着急,也不催促,白天行船,夜晚休整,而且有风就行,无风就停,一路上与众将领喝着从鞑子那里缴获的烧锅酒,吃着仇震海手下人从海里撒网捕捉的各样海货,小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自在快活。

就这样,日升日落,潮涨潮退,一行人离开了蛤蜊岗以后,又过了数个日夜,终于在五月十五日月圆之夜的清晨时分,准确地停靠在了小凌河口的那片沙洲附近。

祖克勇在小凌河口的望楼上安排的瞭望哨,以及袁进留在小凌河口南侧水手营沙洲上的当值士卒,从杨振他们出发那天起,就日夜守望着东方的海面。

尤其是这几天来,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率军出击敌后的消息,不知怎么地,就被捅到了山海关。

驻节山海关的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洪督师以及蓟辽总监军高起潜高公公,已经连续发文催问杨振行踪了,宁远城里的巡抚、兵备、按察分司,也已经派了特使前来查明情况了。

眼下,宁远城的特使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见天地轮番询问松山城内的留守诸将,比如出击敌后的决策从何而来,触地敌后的目的地是哪里,参与的将士有哪些,如何去的,什么时候回来等等,审得松山副将夏成德、征东先遣营副将祖克勇等人心惊肉跳兼且脸面无光。

松山城内的众将,日夜盼望着杨振赶紧回来,就差怕了小凌河口的水手营士卒乘船出海打探消息了。

杨振一行人领着庞大的船队,一到小凌河口附近,就被岸上的瞭望哨发现了。

很快,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出击敌后胜利归来的消息,就传到了娘娘宫,传到了松山城里。

等到杨振安排好了船队停靠事宜,领着袁进、仇震海、俞亮泰、张臣等人,率先乘坐几艘小船,沿着小凌河、小沙河抵达松山城北门外的沙河码头时,夏成德、祖克勇、张得贵等一群人,早已等候在码头上了。

杨振一下船,夏成德、祖克勇、张得贵就围了上了,杨振与他们一一行了抱见礼,就听见夏成德说道:

“杨总兵,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松山城,宁远城,恐怕就要闹翻天了!我和祖副将也快要撑不住了!”

杨振听了夏成德这个话,吃了一惊,连忙看着眼前的三人问道:“什么意思?!鞑子来了?!”

“那倒不是!鞑子没有来!主要是大人你离开之后没有过几天,消息不知怎么就走漏出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山海关的蓟辽总督府,还有蓟辽总监军那里,一时竟全都知道了!之后就是各种申斥,各种催促,要我们追回大人一行!”

三个人里面,与杨振最亲近的张得贵,此时见得杨振平安归来,本来满脸皆是喜色,但是说到这个事情,此时也是一脸焦虑:

“这几天,宁远城辽东巡抚衙门,方巡抚那里,也派了几个特使前来查问,唉呦,听说宁远、山海关,甚至是朝廷上,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大人你轻启战端,擅开边衅,要从重治罪的,也有说大人你一经出海,就杳无音讯,怕是已经——已经捐躯,出了意外的。总之各种说法满天飞!你再不回来,真要出乱子了!”

杨振刚到码头上,本来见了这几个人,还是挺高兴的,但是一听夏成德、张得贵说的这番话,当时就被气笑了:

“怎么?!出击敌后半个来月没消息,就是阵亡了?!难道还有人相信这种鬼话?!难道你们也信了?!”

杨振一边哭笑不得地问着话,一边打量着一直没有说话的祖克勇,这时就听见祖克勇开口说道:

“此等无稽之谈,卑职等人自是不信不传!以总兵大人的智谋勇略,以及谋定而后动的打法,又岂会轻易失手?!”

祖克勇说到这里,看着杨振说道:“只是人言可畏,锦州、杏山那边,这几日仍不断有人探问,大人若是长久在外不归,恐怕就有人要来谋求这个松山总兵之位了!”

“哦——,难道松山团练总兵官这个位置,现如今也这么炙手可热吗?!哈哈哈哈!”

杨振看见祖克勇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提醒自己留意锦州、杏山的动向,突然之间,他就莫名其妙地想大笑一番。

此时此刻的他,突然想到了那个被自己抢了松山总兵位置的吴三桂,此时说不定就在锦州城里坐等自己阵亡的消息,然后接替自己的松山总兵之位呢。

只是不知道如果自己平安归来,而且是大胜归来之后,吴三桂的表现又该是怎样的呢?!

杨振一想到自己顺利归来,能够让那些盼着自己早点死的人大失所望,心里就开心不已,反倒是夏成德、张得贵说的那些闹心事儿一时之间也没有那么闹心了。

杨振哈哈大笑完了以后,袁进、吕品奇、李禄、张臣、仇震海、俞亮泰也都上了岸,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杨振当下转了身,拉着仇震海、俞亮泰上前,对着前来迎接的众人一一做了介绍。

杨振的新编征东先遣营,眼下正在募兵整编的当口上,而且手里又持有崇祯皇帝的钦命诏书,他自是愿意招纳什么人都可以,谁也不能说二话。

只是夏成德看着杨振麾下队伍迅速壮大,当时皮笑肉不笑地打着哈哈与仇震海、俞亮泰两个见了礼。

而一直都是高冷范的祖克勇,也只是在听到了仇震海以前的身份之时,望着仇震海多看了几眼。

唯独张得贵听见了杨振的介绍,见这两个汉子小心翼翼地赶在杨振的身后,忙上前与仇震海、俞亮泰见了礼,然后又拉了张臣、李禄一起,到一边亲热地说话。

袁进、吕品奇两个,与夏成德、祖克勇本就是老相识了,当下见了面,相互问候称贺一番,众人就簇拥着杨振往松山城里走去。

结果,众人刚离开沙河码头,就又看见一队人从北门出来,直奔杨振所在的位置来了。

“汉卿兄?!可是汉卿兄归来?!”

那一队人出了北门望见杨振一行,就有一人隔着老远,喊叫着询问。

杨振虽然尚未看清来人面貌,但听见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辽东巡抚方一藻的大公子方光琛来了。

杨振听见喊声停住了脚步,过得片刻,那一队人里有一个排众而出,来到了前面,细看一下,果然是许久未见的方公子方光琛。

“哎呀,我说汉卿兄啊!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犯得是哪门子浑啊?!你堂堂松山团练总兵官,不好好守在松山城里,你搞什么深入敌后啊?!”

方光琛一来到杨振的面前,也不管其他人在场不在场,杨振尴尬不尴尬,直接对着杨振就是一通埋怨:

“汉卿兄,你说你要出击敌后,你倒是先给小弟打个招呼啊!你得让小弟的心里有个数让宁远城里知个情不是?!你这事儿往小了说,就是你做事轻浮毛躁不稳重,往大了说,那可就是玩忽职守啊!”

杨振看方光琛一见面就这么吵吵着说这些,当下冲着其他人摆摆手,袁进立刻会意,笑呵呵地拉着夏成德、祖克勇、吕品奇等人,远远地退到了一边去,一边相互说着别后的情况,一边观察着等候着杨振和方光琛的谈话结果。

这个时候,方光琛似乎也意识到了方才做法欠妥,看了看周边,接着压低了声音对杨振说道:

“我父子与你荣辱一体,有什么事情自然有我父亲这个辽东巡抚替你担着!但是这样不请即行、不令而动的事情,今后还是不要干了!你此行若是有斩获,那自是没得说!若是无斩获,那就是妥妥的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啊?!”

听到这里,杨振的心里有些不爽了,这个辽西上下甚至朝廷上下,若都是一些这样不思进取的人,让边将们动辄得咎,那今后的仗可就难打了,这样下去,大明朝还能有个不亡国亡天下?!

“廷献兄,圣天子钦命我杨振编练征东先遣营三千,何谓征东,何谓先遣,我此番出击敌后,正是陛下钦命应有之义啊!难道还真有人揪住我出击敌后这一点,用玩忽职守来说事儿?!”

廷献,是方光琛的表字,杨振比方光琛的年龄大着几岁,称呼他廷献兄,是敬称,表达尊重之意。

杨振刚说完这话,就见方光琛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他说道:“那当然了!要不然的话,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来了?!汉卿兄啊,你当你这么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人家会不知道?!

“人家知道了会不参你一本?!你当山海关里那位是吃素的?!你当你在辽东这几座城里真的是朋友满地?!”

方光琛连珠炮似地说出来的这几句话,一下子说得杨振一阵无语,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第二四八章 大发

杨振一想,自己在辽西这个地界上还真是孤魂野鬼一个,臭狗屎一坨,除了先遣营那几个老部下,估计真没有几个人待见他。

杨振想到这些,当下苦笑着冲方光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确是想简单了。

谁知方光琛见状,并没有要罢休的意思,当下又对杨振继续说道:“而且,不光是宁远派了人来,京师也派了人来了!有人参你新官上任即玩忽职守,你搞深入敌后,乱敌后方,这是你的说法,在别人看来,你这是贪功冒进,擅开边衅,慕虚名而取实祸!”

“啊?!廷献兄!你说朝廷还派了人来?!这个事情真有这么严重么?!——天子派了谁人来?!”

杨振一听方光琛的话,说是为了此事京师还派了人来,当下心里一惊,觉得这个事情果然是闹大发了。

这时,就听见方光琛说道:“可不!你率军出海,出击敌后的事情,我们还是从山海关那边得到的消息?!你想想看,山海关里的那位高总监,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好在天子圣明,没有听了一面之词!这一回派来查问的也不是外人,朝堂派了本兵大人的体己人职方司主事张若麒,至于内廷嘛,则派了王公公王督主身边的杨朝进杨公公!”

“哦——”

杨朝进杨公公就是上次跟着王德化到宁远传旨的一个太监,与杨振有过一面之缘,当是王德化的心腹手下了。

只是这个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杨振乍听之下仿佛记得这个名字,可是却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一时有点怔住了。

当下想了想,想不起来,干脆就抛到一边,接着对方光琛说道:“这次王督主派了杨公公来关外,单就为了我出击敌后这个事儿!?”

“若说是单为你出击敌后的事情而来吧,也不全是!汉卿兄啊,你与我父子早已是休戚与共了!你擅自出击的事情一抖搂上去,连带着就有人在京师参我父亲约束部将不严,难以胜任辽东抚臣之职啊!

“这回多亏了陈本兵和王督主王公公他们从中转圜,天子只先叫本兵和王督主派人下来,探访查勘,据实以报!

“张主事和杨公公现在宁远城里,就等着松山这边的消息呐!你若不出事,我父自然稳如泰山,你若出了事,我父怕就只能黯然离开了!”

听见方光琛如此说,杨振一阵默然,没料到自己想干点事情,竟然牵一发动全身,竟然这么困难。

此时的他,心里也越来越不爽了。

这个辽西的文官武将们也好,京师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也好,打鞑子他们是一点没法子,可是打击自己人,那是阴招迭出。

起码各种各样的臭规矩,就有几箩筐,多到数不胜数,稍微坏了他们的陈规陋俗来,就有人在背后攻击你。

可若是完全按照他们的这些条条框框干,那自己今后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坐以待毙得了。

“廷献兄,圣天子钦命我为松山团练总兵官,叫我编练征东先遣营,不就是为了打鞑子吗?!既然是打鞑子,怎么打,有那么重要吗?!”

杨振实在忍不住,对着方光琛这么抱怨道:“再说了,自古以来,都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这个总兵官身在军前,难道就没有一点点自主权吗?!”

方光琛看着杨振,就像是看着一个不争气又没办法的猪队友一样,片刻之后,又苦笑着对杨振说道:

“你以为你当上了总兵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就可以由着自己的想法天马行空了?可使不得啊,汉卿兄!

“人心险恶,处处有坑!锦州,宁远,山海关,多少人在后面盯着你呢,就等你行差踏错一步,好把你一把拉下马呐!”

说到这里,方光琛看见杨振脸色不好,情绪低沉,当下看看周边情况,见远远地等候着杨振的那几个松山将领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当下想了想,对着杨振说道:

“算了!算了!此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我们再抽空细谈对策吧!再说了,你安全回来了就好啊,至少有些人的想法是落空了!”

方光琛说完了这话,又看见那些松山将领们正指指点点地指着河边的船只,当下也看了过去。

只见码头下边儿小沙河上听着的几艘平底沙船,上面并没有人,但也没有空着,远远看去,像是用黑色的渔网覆盖着一堆高高隆起的什么东西。

方光琛刚才见了杨振,埋怨了那么多,把这几日来积压在心里的话已经一吐为快了,此时想起杨振既然率军安全返回,那么多多少少也应该有些斩获,只要杨振有了斩获,不虚此行,那么他和他的父亲巡抚方一藻,也就有了底气,其他的事情也就好办一些了。

因此,方光琛又说道:“且先不说别的了吧!——怎么样啊,汉卿兄!此行如何?!出击敌后,可有斩获?!”

杨振闻言,想起了这茬,也不当即答对他,而是招呼了一声,把远处等候的将领们都叫了过来,然后领着方光琛当先一步往码头上走去。

杨振领着方光琛,先到了码头边上,冲着几个在码头上歇着的船工桨手喊道:“上船去!去把渔网揭了!”

方光琛跟着杨振来到码头上,见杨振这么说,心里已有预感,怕是那两艘满载的船上就是他们出击敌后的斩获了。

等他来到码头上,正看见那几个闻令登船的船工,突然将蒙着的破旧渔网掀开,但见黑色渔网下面竟是白花花一片。

“啊呀——!”

朝阳之下,方光琛定睛细看,不由得惊叫出声,那白花花的一层却是粗砺的海盐,但是那海盐之中腌着的,却一颗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死人头。

满满当当的两艘平底沙船,全都装到了冒尖,上面各自覆盖了几层旧渔网,一是防着日光暴晒腐烂,二是防着途中滚落丢失。

“这个——这是多少啊?!”

方光琛先是惊叫一声后退,继而稳了稳心神,赶紧去问身边的杨振。

“三千六百七十八颗!方公子!整整三千六百七十八颗!全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鞑子首级!”

杨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方光琛的问话,方才已经跟上他们步伐的袁进,对着方光琛,以及一起围上前来观看的夏成德、祖克勇等人说道:

“有了这些斩获,那些人还能说些什么呢?!再说了,出击敌后这样的事情,本就应当是出敌之不意,攻敌之不备,也只能是谋之于一二人之间!

“若是请示来请示去,闹得满城风雨,搞得锦州,宁远,山海关,甚至京师朝廷都知道了,那还出击敌后个屁啊!那又何来眼前这些斩获?!”

方光琛刚才对杨振说的许多话,袁进等人离得远,没有听清楚,但是此时松山城里的情况以及方光琛等人的来意,通过刚才与夏成德等人的交谈,他们这些刚刚返回松山的人已经都知道了。

此时,不管是地位超然一点的袁进,还是吕品奇、张臣、李禄个个义愤填膺,自己在敌后拼死拼活杀鞑子,现在回到了松山城,却还要应对这样的算计。

也因此,一直比较稳当比较圆滑的袁进,此时对着方光琛说出来的话,也是充满了一股子火气。

不过,眼下方光琛看见满满当当的两大船鞑子首级,刹那间已是心花怒放,已经完全顾不得袁进话语里的冒犯了。

“好!好!好!没错!没错!有了这些斩获,有了这些鞑子首级,那些人还能说些什么呢?!哈哈哈哈——”

杨振见方光琛的态度,一下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下也长出了一口气,冲着李禄招招手,等李禄过来以后,杨振对他低声说了句话。

李禄当即跳下杨振他们之前的座船,翻翻找找,然后拎了一条沉重的麻袋上来,靠上前,放到了杨振的脚下。

这时,杨振指着麻袋,对看过来的方光琛说道:“廷献兄!除了船上那些一般鞑子的首级之外,这里还有几颗贵重的,你也看看!”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突然倒拎了麻袋,用手使劲一抖,五颗带着金钱鼠尾的脑袋,骨碌碌地滚落到了地上。

“这个——这是鞑子宗室子弟,老奴的孙子,鞑子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三儿子,固山贝子博洛的脑袋瓜!”

杨振踩住了一颗滚在地上的脑袋,先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一脚把它踢到了方光琛的脚下。

方光琛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那个显得年轻白净的脑袋,随即突然抬起头来,满眼兴奋同时又满脸郑重地,对杨振说道:

“汉卿兄!这颗首级——,果真是鞑子宗室子弟?!果真是阿巴泰三子博洛?!”

杨振没有说话,而是又抖了抖那个麻袋。

一瞬间,又有几样东西从中掉落出来,却是博洛的外衣黄腰带以及羊脂白玉腰牌。

“这是博洛的黄带子,满鞑子宗室的标识!这是博洛的白玉腰牌,上面写得一清二楚!”

第二四九章 翻转

方光琛闻言,立刻附身下去,一手捡起了那个象征着鞑子宗室标记的黄腰带,另一手又抓起了那个羊脂白玉的固山贝子腰牌,拿到眼前打量片刻,突然浑身激动地叫喊起来:

“鞑子宗室啊,汉卿兄!宗室啊!你们此行,居然斩获了货真价实的鞑子宗室!?这一回,可要发达了!哈哈哈哈!”

方光琛的神情,一瞬间从惊讶,到狂喜,再到激动,张扬,既充满了难以置信,又刹那间豪气干云,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斩获得来的一样。

事实上,也由不得他不激动万分。

因为方一藻父子的命运现在与杨振这个松山总兵的命运,已经完全捆绑到一起去了。

这一次,杨振若是回不来,或者是大败而归,那么方一藻的辽东巡抚也就算是当到头了。

现在,朝廷任命的新任蓟辽总督洪承畴,已经到任山海关,之所以驻节在了山海关,没有出关北上,到宁远来,没有选择驻节在蓟辽督师府,原因固然有很多。

但是其中有一个,就是宁远城里有一个辽东巡抚方一藻在。

而且至少在之前解围松锦的问题上,这个辽东巡抚方一藻看起来也颇为得力,一旦洪承畴来了以后,督抚之间的权力不好平衡。

与此同时,关内京师周边地区,经过崇祯十一年冬的清兵肆虐之后,许多事情需要善后处理。

而且,经过一番痛定思痛之后,崇祯皇帝也好,朝廷大臣也好,反倒是对东虏再次绕道蓟北,入寇京师,普遍心有余悸。

特别是,随着方一藻派遣杨振解了松锦之围,东虏大军撤退,辽西也平静了下来,祖大寿回镇锦州,方一藻坐镇宁远,看起来也都得用。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洪承畴领着他的一批骄兵悍将,驻节在山海关的关城里,北上可以支援宁锦,南下可以拱卫京师,也算是做到内外兼顾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崇祯皇帝才没有下旨让洪承畴继续北上宁远,才没有收了方一藻辽东巡抚的事权。

不过,大明朝堂上要求撤销辽东巡抚之设,统一蓟辽总督与辽东巡抚事权的呼声一直很高,方一藻这边稍有行差踏错,他的辽东巡抚之位就会被撤销。

当然了,方一藻能够当上辽东巡抚,他在京师朝堂上,自然也有援手和后台,比如现在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就是他的好友,再比如御前正得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主王德化,跟他也是站在一起的。

可是,对方一藻的这些援手和后台们来说,你方一藻掌握不住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那也就罢了,毕竟祖大寿尾大不掉已经许多年了,面对圣旨,祖大寿都是听调不听宣,你一个新任巡抚指挥不动他,也是算情有可原。

然则,若是你连我们在皇帝面前说了多少好话才得以批准新设立的征东先遣营,你都掌握不住,控制不了的话,那要你在宁锦坐镇还有何用?!

陈新甲调任京师兵部之前,原来是宣府的巡抚,跟王德化一样,与方一藻的缘分主要是在宣府任职共事的时候结下来的。

方一藻能够当上辽东巡抚,就是他们努力运作的结果,然而若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丢卒保帅。

陈新甲这个兵部尚书,之前之所以听了方一藻的话,说动崇祯皇帝在原本铁板一块的关外辽东军旁边,又设立一个征东营,那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想在祖家军之外弄出来一支听话的营头,听话的队伍。

毕竟杨振是宣府总兵官杨国柱的侄子,与王德化、陈新甲、方一藻这些从宣大尤其是宣府混出来的人物多少有些香火情,也算值得信任。

可若是弄来弄去,他们从朝廷本就艰难的粮饷里面抠出来三千饷额,结果又搞成了另一个辽东军,那还搞什么搞呢?!

所以,陈新甲也好,王德化也好,听说高起潜那边又在皇帝面前搞小动作,告状说征东营擅开边衅,想趁机把杨振、方一藻一块儿拉下马,他们也很恼火。

所以,他们一边站在高起潜的对立面,劝皇帝慎重,帮着方一藻、杨振说好话,但是另一边,他们心里也不托底,赶紧派了心腹人物,来看看到底实情如何。

方一藻自己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干系,面对陈新甲和王德化派来的使者,他当然只能一口咬定,他是知情的,杨振率军出击敌后,不是擅离职守,更不是玩忽职守。

这才勉强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局面,让陈新甲和王德化在皇帝面前有了底气。

可是方一藻的心里是清楚的,杨振根本没有跟他打招呼,甚至连提都没提过一句,这让他心里非常不满,不知道多少次在私底下当着方光琛的面大骂杨振愚蠢糊涂王八蛋了。

然而,方一藻搁私底下再怎么恼怒,再怎么骂杨振不懂事儿,可是他在明面上还是不得不帮着打圆场,帮着一力维护,否则的话,最倒霉的人反而是他这个辽东巡抚。

方一藻既然如此,他的儿子方光琛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方光琛当着杨振的面儿虽然是满肚子的牢骚怨气,可是当他得知杨振此行斩获超乎想象,甚至可以说是辽东多年来未有的大获全胜之后,立刻就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惊喜了,一时间,绝对是大喜过望,欣喜若狂!

“什么?!还有一个梅勒章京,甲喇章京,还有三个牛录章京?!发达了!发达了!我告诉你汉卿兄,你发达了!”

大清早,松山北门外,小沙河码头上,辽东巡抚方一藻的大公子方光琛完全失态了,从码头地面上,抱起了一个个被海盐侵蚀的面目狰狞的人脑袋,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上一回,杨振他们解围松山城以后,往京师兵部报功,说是击毙了鞑子一个宗室固山贝子洛托,可是他们没有取得首级,没有办法证明真伪,最后稀里糊涂折算了功劳了事,上上下下都没有大肆宣扬。

可是这一回不同了,他们不仅带回了首级,而且还带回了已经足以证明其身份的证物,那就不一样了。

另外,斩获的甲喇章京、牛录章京,那都是实打实的首级、腰牌、旗帜俱在,做不得假。

就是这个梅勒章京的首级,那也完全说得过去,金玉奎、吴进功他们都敢叫自己甲喇章京、梅勒章京了,那许尔显自然也可以啊!

眼下,在大明朝这边,单独说天助兵旗下的大将许尔显,别说京师朝堂上了,就是辽西诸将之中知道他的人不多。

所以,说他是许尔显,那没什么用,但是要说他是一个梅勒章京,那就立刻身价倍增了。

杨振虽然不愿意夸大或者冒领功劳,不愿意欺瞒哄骗崇祯皇帝,可是杀了许尔显的意义还是挺大的,他这么做也不算是欺瞒皇帝,冒领功劳了。

杨振一行人回到松山城的当天,在码头上与方光琛碰了面以后,两个人回到松山城的总兵府,又屏退了随行的众人,密谈了大半个时辰。

随后没过多久,辽东巡抚方一藻的大公子方光琛,就带着一众随从,快马扬鞭,急如星火一般地,返回宁远城报信去了。

与此同时,辽东兵备道邱民仰和辽东分巡道张斗,这两个与方光琛同来的朝廷命官、宁远特使,则暂时留在了松山城里。

不过,此时的他们,也已经闹明白了杨振他们出击敌后的真正情况,对待松山众将的态度自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两个,不仅不再轮番盘问松山城的留守众将了,也不再拿什么擅离职守轻敌冒进说事了,而且一反之前的态度,开始主动拜访杨振、袁进、吕品奇、张臣、李禄等出击敌后的众将,执笔记叙过程,点验首级实证,准备为这些人上书表功。

这么一番探访查验过后,辽东兵备道邱民仰和分巡道张斗两个还算清直的文官,了解杨振一行出击敌后的经过,立刻从原来指斥杨振擅自出击、胆大妄为的立场上,变成了杨振开辟敌后战场的支持者和吹鼓手。

前后立场翻转之快,态度翻转之大,令一直陪同招待的松山副将夏成德和征东先遣营中军参将张得贵瞠目结舌,更是使得夏成德暗地里无比后悔自己的决定。

一方面,夏成德暗自后悔之前没有派人跟着杨振乘船出海,出击敌后,错失了这一次再立功劳的机会。

另一方面,他也暗自后悔之前存了非分之想,竟向杏山总兵祖泽远透露了杨振率军乘船出海,意图出击敌后的消息。

现在,杨振不仅没有出事,而且安全返回,不仅安全返回,而且是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原来那些站出来指斥杨振玩忽职守胆大妄为的辽东文官们,一下子又换了说法,突然变成了为杨振歌功颂德的吹鼓手。

这让夏成德及其儿子夏舒,暗地里简直是如坐针毡,惶恐不安。

他们父子俩一方面担心祖泽远把自己卖了讨好杨振,另一方面又担心风向变了以后上面又追究泄密之罪。

一时之间,随着杨振一行人的凯旋归来,小小的松山城里,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第二五零章 统带

当然了,别人心里怎么想,杨振左右不了,而且现在他已经回到了松山,那么别人心里不管是怎么想的,也都不再重要了。

回到松山城里以后,有很多事情亟待处理,他也没有多少工夫去猜测、过问,或者追究松山城内消息透露出去的问题。

松山城里,并不全都是自己的心腹之人,现在说它是四面跑风漏气,一点都不为过。

而且自己带着船队人马,一去又是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要想一直保住秘密,不让人知道,那也不太可能。

而且杨振也没有想着要一直守住出击敌后的这个秘密不外泄,只是他事先没有想到,这么个事情,居然会闹这么大罢了。

现在的他,毕竟初入松山,还没有来得及建立自己的一套执法队伍,甚至连一个草台班子式的办事机构都没有设立。

杨振作为松山团练总兵官,虽然已经召集过几次议事了,但是多是临时召集,一事一议,远没有立起规矩,形成惯例。

而且总兵府下,就他光杆一个,他也没有一个能帮他统管各路人马的常设办事机构,或者佐贰官员。

张得贵这个先遣营的中军参将,管一管制铁所和弹药厂还行,让他去监管夏成德、吕品奇手下的人马事务,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

所以,松山城里的各路人马,眼下基本上还都是各自为政,听不听招呼,全看个人情面。

类似这样的情况,必须尽快改变了。

回到松山的当天上午,杨振送走了方光琛,下午又答对了邱民仰、张斗一番,直到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才终于抽出时间安排一些紧要的事务。

杨振招来祖克勇、张得贵两人,让仇震海、俞亮泰见过了祖克勇和张得贵,同时也向他们两个通报了收编仇震海、俞亮泰以及兔儿岛胡大宝所部的情况。

祖克勇、张得贵都知道杨振的一些设想,因此也都清楚先遣营拥有一支船队的极端重要作用,所以对仇震海、俞亮泰这两个人及其队伍的加入没有任何异议。

唯有对那个尚未见过面的胡大宝,祖克勇和张得贵两个有点疑虑重重,胡大宝听调不听宣的做法,让他们十分担心杨振可能上了海盗团伙们的当。

尤其是杨振还一口气答应给胡大宝及其所部人马三百饷额,更是让张得贵,十分的不以为然。

要知道,朝廷给了征东先遣营,一共才三千饷额,这个胡大宝的队伍连影子还没见着呢,杨振一口气就给了三百个饷额,相当于整个先遣营的十分之一。

这让祖克勇和张得贵都有点犯嘀咕,不由得担心杨振上当受骗,到了关键时候,对方不靠谱,那可就人财两空了。

只不过这个事情,杨振既然已经早决定了,而且仇震海、俞亮泰又都在现场,这两个人也都没有多说什么,就算是将信将疑地认可和接受了。

与此同时,杨振也当着众人的面儿,直接明确了仇震海、俞亮泰他们两个人今后的编队方法、人员饷额和驻地位置。

“仇老兄!俞三哥!咱们刚回松山,城中诸事仓促,为两位上奏天子,请授朝廷官衔的事情,怎么也得几日之后方能腾出手来经办,但是小凌河口的船只、人员和物资,却是一刻也不能耽误了登岸扎营!”

仇震海、俞亮泰两个人既然已经到了松山城了,当然不可能再有别的想法,见杨振这么说,二人连忙答应下来。

对他们来说,杨振为他们请授朝廷官职的事情虽然很重要,但是比起杨振本人的信任和重用来说,则又在其次了。

两个人早上跟着杨振入了松山城,就算是重归了大明朝的这一边,来到大明官军控制下的城池里,再见大明衣冠、汉官威仪,心中的感觉自是不同。

不过,杨振一入城就忙着面对一堆文官武将的包围,没有工夫安排他们两个,却也让两人心中略微有点忐忑不安。

各自的船队,各自的人马,都还在小凌河口飘着呢,既然跟着来了松山城,那总得尽快有个说法。

尤其是仇震海,他从田庄台带来的可不光是一众水手营的旧部将士,他还有一堆部属家眷要安排呢。

所以,两个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着急,现在杨振终于有了时间,把自己叫过来与先遣营里的副将、参将见面,一看就是要对自己做出安排了,他两个人此时也是又紧张又忐忑。

且说杨振先说了开头,就见仇震海、俞亮泰两个人连忙答应,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当下接着说道:

“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今日征东先遣营副将祖克勇,先遣营中军参将张得贵皆在场,我就一并定了,如有异议,你们再提!”

杨振说到这里,略一沉吟,立刻就又继续说道:“咱们征东先遣营的营伍编配办法,与朝廷其他营头略有不同,现在已有了马队、炮队、火枪队、掷弹兵队的编配!同时,为了军械弹药的补给,另有制铁所和弹药厂的设置,今后陆上守土作战,有此似乎已可胜任!

“但是,咱们先遣营乃是钦命的征东先遣营,征东,乃是征平东虏之义,先遣,乃诸军先锋之义!所以,征东先遣营绝不能满足于守土作战,满足于坚守松山,相反,先遣营必须攻守兼备,敢于出击,而且,要善于出击!

“然而咱们要想做到这一步,眼下最为紧缺者,也是最为需要者,恰恰就是一支可以让先遣营纵横海上的水师!”

杨振说完这番话,看见仇震海、俞亮泰两个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随即冲他们两个点点头,沉吟片刻接着说道:

“不过呢,咱们征东先遣营终究只是朝廷众多营头里的一个,营嘛,饷额有限,而且营下再设营,目前也容易招惹非议!

“所以呢,两位现有船只人马虽然堪立一营,但是咱们眼下对外正式的官称,暂且不叫水师营!

“我意乃是将两位所部船只人马,合二为一,参照先遣营马队、炮队、火枪队、掷弹兵队的叫法,统一编为先遣营船运大队!至于饷额么——”

说到这里,总兵府内院里在座的几个人全都看向了杨振,他们都知道,叫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实际编配多少人马。

仇震海、俞亮泰两个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听到杨振说到关键处,立刻支起了耳朵认真听。

“至于饷额么,咱们暂定为七百!同样分为左右翼,左翼饷额四百,以十人为一棚,选编四十棚,以仇震海为统带!右翼饷额三百,选编三十棚,以俞亮泰为统带!”

杨振张口就定下了新编船队的饷额为七百,祖克勇与张得贵两个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是皱起了眉头。

朝廷给征东先遣营一共三千饷额,那意思是朝廷只能养你这么些兵了,现在杨珅、杨占鳌等人出去募兵,还没有回来,杨振这边就已经撒出去一千名先遣营士卒的饷额了。

胡大宝三百,俞亮泰三百,仇震海四百,可不就是一千饷额已经分配出去了吗?!

将来等杨珅、杨占鳌募兵回来,募少了还好说,募多了怎么办,叫那些人喝西北风去吗?!

但是祖克勇和张得贵,又看见仇震海、俞亮泰两个人听了杨振的安排之后,都是频频点头,脸上皆有喜悦之色,也不好当场站出来反对,当下也只能是皱着眉头,看着杨振,不说话。

至于仇震海和俞亮泰两个人,到了这个时候,也算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只要自己的队伍没被收走,没被消减,还是自己的,那就很好了。

仇震海从田庄台带出来的人马部众不少,男女老少部属家眷合计在一起,足有一千多人,但是他手下原本在编的真正能战的青壮士卒也不过四五百人。

其中有一部分在事到临头的时候,还跟着刘国臣跑了百十人,现在他手下原本在籍的兵丁也就三百出头。

现在,杨振让他从自己的人马部众里面选编四十棚士卒,也很合适了,再从部属亲族丁口中挑选一部分即可。

至于杨振一行从熊岳、盖州俘虏了带回到的那批青壮丁口,原本就没有他的份儿,他也不用去想了。

而且,他是在许官堡里被俘虏的人,能有现在这个局面,已经很不错了,他也不敢多想。

另外,俞亮泰原本的部众只有小二百人,不满二百,现在从俘虏里面分得了一成的二鞑子青壮丁口,一下子人马翻番,叫他从中选编三十棚,凑足三百员,他也很满意了。

第二五一章 安置

至于官衔的问题,仇、俞两个人虽然不知道杨振说的这个统带是个什么军职,但是乍听起来,倒也威风霸气得很,也都没有什么说的。

他两人原来都是东江镇的官将,自有当年的职务在身,但是时隔多年,一个人成了二鞑子,另一个成了海盗头领,谁也不好再提过去在官军里为官为将的那档子事儿了。

他们也都听说,杨振这个征东先遣营的主将有权直接委任营千总,可是这一回杨振既然没有委任他们千总官,那就说明杨振预备给他们请封的官职一定比千总大。

正所谓好饭不怕晚,他们两个都是在官军里打混过多年的人物了,到了杨振的麾下,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也都不着急。

只是这一回听到最后,他们两个却惊讶地发现,征东先遣营下面的这一个船队,竟有了两个统带,虽然说是分了左右翼,可毕竟是一个船队啊,将来谁听谁的呢。

当下,两个人听完了杨振的话,先是一喜,继而犹豫着,相互看看对方,都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询问。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杨振又说道:“先遣营有御赐征东先遣营旗牌各一,营下各队也各有队旗一面,咱们先遣营的船队自然也不能例外!

“今后,咱们先遣营的船队,就打北斗七星黑令旗,旗头留白,上绣钦命征东先遣营字样!就由左翼统带仇震海,为掌旗统带官,统领整个船队!右翼归其节制!”

仇震海、俞亮泰听见杨振说到这里,顿时心里明白了,相互看了看,随即一起起了身,来到杨振面前跪下,冲着杨振沉稳有力地说道:

“末将仇震海,末将俞亮泰,敢不效命!?”

跟着杨振撤回来的大批船只、部众和随行家眷人口,在海上已经漂泊了好多天了,此时抵达了小凌河口,自是不能让他们一直在海上飘着了,所以妥善安置的事情,非常紧迫。

当天下午,杨振向众人明确了对仇震海和俞亮泰的整编任命之后,立刻下令祖克勇、张得贵两人,带着自己的人手去帮着张罗安置。

俞亮泰的船队好办一点,在他的手底下,全都是当年从东江镇逃亡海上而幸存下来的一些亡命之徒,都是光棍汉,属于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那种人,所以杨振直接将他们安置在了小凌河口的水手营里。

那一片规模不小的水手营沙洲之上,现在已经有了坚固的码头,有了坚固的营盘,有了大批杨振他们之前遗留的棚屋,加上沙洲上榆柳丛生,芦苇疯长,隐蔽,安全,条件也说得过去。

至于仇震海带来的部属家眷等等,杨振就不得不多费一些心思了。

他先让张得贵在松山城的北门和东门内,选了几处空置的房屋,指给了仇震海及其部下仇广义、仇大光、郭增福,叫他们将自己的家眷安置在松山城里居住。

与此同时,他又把小凌河口以南七八里外,一个突入辽东湾中三面环海的狭长半岛地带,指给了仇震海所部人马扎营。

那里三面环海,东边隔着一片海面,与小凌河口南侧的水手营沙洲相距不远。南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辽东湾,距离塔山外海的大小笔架山,也就三十四里的海路。

而它的西边则又是隔着一道不甚宽阔的海湾,与松山城所在的海岸线遥遥相望。

唯有北面一条路,直接与陆地相连。

这一块面积颇为不小的狭长半岛地带,多半都是一马平川的海岸平原,只有寥寥几处灌木丛生的高地,说起来可能是无险可守,但是仇震海他们只需要在半岛与陆地相连最狭窄的地方掘壕垒墙,建立营寨,就能够确保安全无虞。

至不济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利用挖掘深壕砌筑长垒构建的工事,给自己的人马登船撤退到海上,创造出足够的时间。

杨振之所以对仇震海选择这么安排,当然有他的考虑。

因为相比起俞亮泰的部众来说,仇震海的麾下除了人多,能够自己屯田,甚至出海捕鱼之外,他们同时还能够自己修造船只,这是非常重要的能力。

而且小凌河口的水手营沙洲,其面积不足以驻扎如此多的人马,它的附近也没有办法长期安全停泊数百艘大小船只。

尤其是其中的许多船只,都是一些亟待修补的旧船,长时间得不到维修,再经受一段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腐蚀,那就彻底白瞎了。

所以,杨振把他们往前线的后面安排,也是给他们创造条件,叫他们在一个更优越更安全的地方扎营立屯,一边自行垦田,耕战结合,一边建立船厂船营,尽快修复那些数量庞大的旧船。

当然,除了对仇、俞两人的船队做出安排之外,杨振又让身边的邓恩、麻克清出去跑腿,替自己传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让李禄率领掷弹兵队回归守御松山城的东门,令金士俊带着在熊岳城新编的一哨步卒,在东门外暂时安营扎寨,归属李禄节制指挥。

同时,让张臣再次担负起沙河口守备的职责,率领所部火枪队左右翼,驻扎在沙河口的旧营垒里,负责调度指挥缴获人马物资的转运。

也让安庆后在熊岳城里新编的一哨人马,扎营驻守在北门外的小沙河码头一带,听从守御北门瓮城的张得贵的节制指挥,负责将船队大船换小船转运上岸的人马物资,运入城内安置。

吕品奇、袁进分得的缴获,自不用杨振再去费心了,但是整个缴获物资的大头,却是先遣营的东西,他不费心却也不行。

其中缴获的满鞑子战马,交给了祖克勇,叫他临时安排在娘娘宫一带看管牧养,那里临近小凌河,五月里水草丰茂,草料充足,正适合牧养马匹。

至于俘获的二鞑子人口,则传令暂时交给了潘文茂和王守堂分拣挑选,那些年富力强能出苦力的,先交给制铁所做工。

一些老弱妇孺之辈,则交给潘文茂,弄到弹药厂里做那些熬硝、制药、分包、装填之类的精细活儿。

当天下午,杨振安排了完这些事务之后,总算喘了口气,多少心安了一点,到了当天傍晚的时候,小凌河口的各路人马,开始迅速行动了起来。

而祖克勇也领着俞亮泰,找到袁进,与袁进留在水手营沙洲上的觉华岛水师营士卒,办理了交接。

当天晚上,俞亮泰就领着所部人马,正式入驻了水手营沙洲上的那片仓储营地。

与此同时,张得贵则陪同着仇震海,先是指挥着一路从田庄台和铁锚湾乘风漂泊过来的庞大船团,从小凌河口的海面上起锚,南下十几里路,在一处位于半岛和陆地之间的狭长海湾里重新驻泊靠岸。

而且,就在当天夜里,张得贵领着一批人马,打着火把,护送着仇震海、仇广义、仇大光、郭增福的家眷队伍进了松山城,安排在了几个简单收拾过的小院子里。

松山城也曾是水陆交回的要津,辽事未起的年月里,也曾经商贸兴盛,商贾云集,富户私宅也很不少。

这些年来,辽东战事不断,商旅断绝,行商坐贾里的许多富户尽皆逃散,留下了许多私宅院落。

南门内和西门内的许多宅邸,被之前的战事破坏了,所留不多,但是东门和北门内,仍由成片的宅院,稍加整修,就可以入住。

此前杨振刚入松山的时候,还不是松山总兵官,不敢私自征用民宅,但是现在,他可管不了那些了。

管你是有主的,还是无主的,上锁的,还是未上锁的,完好的,还是破败的,只要是眼下没有人居住使用,那就一概征用了,用来安置麾下的将领人马。

当然了,那些能用,那些不能用,那些好一点,那些差一点,张得贵在松山城里这么久了,早已经心里有数。

这一回,杨振虽然没有做出特意的交代,但是张得贵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杨振对仇震海的重视程度不一般。

所以,仇震海的亲族家眷进城了以后,他就直接给优先安排在了北城门内松山总兵府的对面巷子里,一处前后三进的院落。

等到第二天早上,杨振听了张得贵的禀报,得知那个一想起来就让自己想入非非怦怦心跳的仇家大小姐就住在自己住所对面的那个小巷子里,立刻就又想起了从田庄台初见的点点滴滴,一时间浮想联翩。

然而,心里痒痒的他,目前也只能是想想而已,除了交代张得贵对仇氏家人厚给粮米补给之外,他暂时也没有时间和恰当的时机前去仇家登门拜访。

因为他早上刚刚听完张得贵的汇报,就不得不洗漱收拾一番,到总兵府的会客厅去,陪着宁远来的两位特使邱民仰和张斗吃饭。

吃罢了早饭,他才打发了张得贵陪同两位特使前去北门外的沙河口,继续察看这次出击俘虏的人口、马匹、粮械物资,没过上一刻钟的工夫,就又听见临时充任在总兵府卫队队官的邓恩一溜烟儿地跑过来禀报,说是徐昌永来见。

杨振这边刚听了邓恩报告完毕,就听见徐昌永的大嗓门在外面的院子里响起来了:“兄弟!杨兄弟!我都听说了!这一回,你可又要大出风头了啊!哈哈哈哈!”

第二五二章 麻子

杨振听见徐昌永说话,连忙拔腿出门,迎了上去,正赶上五短三粗矮壮敦实的徐昌永进院子。

徐昌永见杨振迎了出来,知道他对待自己一如既往,心里更加高兴,当即与杨振行了抱见礼,然后又笑着说道:

“好家伙!三千多带着小辫子的满奴首级啊!兄弟你是怎么做到的啊!方才看了,真是叫哥哥眼馋呐!

“别说宁远城里那帮人没见过这样的斩获,就是送到天子脚下去,那帮子文官老爷们,恐怕连想都没敢想过!”

说完这些,徐昌永跟着杨振就在二堂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下,看了看杨振,又说道:“我说兄弟啊!出风头是好事,也叫宁远城里的文官,天子脚下的那些老爷们,看看兄弟你的本事!可是你这风头可得搂住了,再弄下去,怕是要盖过锦州城里的祖大帅了啊!”

最后的话,徐昌永依然是笑着说出来的,但是话里话外却显得意味深长。

不过徐昌永既然没有明说,杨振也不想说破了,当下冲着他点了点头,苦笑着说道:“这个真没办法!兄弟我也很想低调一点,可是实力不允许啊!都怪那些满奴太不经打了!”

杨振说着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了。

杨振身边站着的邓恩、麻克清,还有坐着的徐昌永,以及徐昌永身后跟着的一高一矮两个汉子,听了杨振这番话,先都是一愣,没搞懂什么叫低调,但是见杨振大笑,瞬间都明白了其中的玩笑意味,一个个也跟着笑了起来。

趁着这个工夫,杨振打量了一下徐昌永身后站着的两个汉子,其中矮壮一点的那个面相丑陋,但是看起来却颇为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而那个身材高大但却显得瘦弱的汉子,一张瘦骨嶙峋的刀条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嘴角上留着两撇长长的八字胡,此时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安静站着,别人哈哈大笑的时候,此人也是嘴角轻微上翘而已。

对于这个高个子、刀条脸的麻面汉子,杨振的脑海里却是毫无一点印象,心里断定他是个生人。

想到这里,杨振见众人笑罢,接着对徐昌永说道:“徐老兄!我刚回松山,还没来得及传你见面,你却自己进城来了,不可能只是为了赶过来欢迎我一下,再当着我的面儿吹捧吹捧我的吧!”

杨振笑着对徐昌永说完这番话,又去打量徐昌永身后站着的那两个汉子,这时,就听见徐昌永哈哈一笑,冲着杨振一伸大拇指,说道:

“呵呵,兄弟你还真是料事如神了!”

说完这个话,徐昌永脸上的笑容一收,看看院子里面,似乎也没有外人,随即肃容,对着杨振说道:

“兄弟你率队出海之前,曾叫我安排了孟和,往西去边外,招募草原上的英雄豪杰。这不,孟和回来了,既带回来了一支人马,也带回来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其实,昨天就听说兄弟你顺利归来了,但是我料你进了松山城,一定焦头烂额,必顾不上这个事情。所以等了一天,今天一早,带着他们赶过来面见!”

听见徐昌永这么说,杨振顿时想起来此时站在徐昌永身后的那个面熟的丑陋汉子是谁了,那人正是之前被他亲自委任的蒙古杂兵把总孟和。

当下,杨振笑着对那个丑汉子说道:“我这两天啊,的确是忙得有点焦头烂额了!孟兄弟,你却是几时回得乳峰岗?!此番去边外可还顺利?!”

孟和原本低眉顺眼地站在徐昌永的身后,此时听见杨振叫他,冲他说话,连忙从徐昌永的身后转出来,快步走到杨振跟前,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垂首见了礼,方才回答道:

“小的孟和拜见总兵大人!回总兵大人的话,小的之前奉命,前去边外招募游骑,要说顺利,也算顺利,小的倒是带回来百十号人马回来!”

孟和说话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金石磨砺,但是汉话说的倒也流畅,听在杨振的耳朵里也很清楚。

只是杨振听他似乎是话里有话,此行既有顺利的一面,似乎也有不顺利的一面,当下盯着他,准备听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这时却看见孟和没有继续说话,而是就地突然回头,冲着徐昌永身后那个高瘦麻脸汉子招手说道:

“李兄弟!快来拜见松山杨总兵!”

只见那高瘦麻脸汉子似乎早等着孟和的这句话了,闻言立刻上前几步,在孟和身边迅速跪下,同样单膝跪地,右手抚胸顿首,行的是相对简单的草原胡人礼。

当然了,现在杨振的军中都行这样的军礼,这样的礼节既有上尊下卑,又很简单朴素不繁琐,也适合在军中使用。

那高瘦汉子到杨振面前跪下行了礼,当即说道:“小的李麻子,见过松山总兵杨总兵!小的恭贺杨总兵出击满奴后方,凯旋归来!”

本来还在门前台阶上随便坐着的杨振,听见这话,当即站了起来,看着身边同样跟着站起来的徐昌永。

徐昌永立刻永笑着说道:“这个李兄弟啊,原来是在三座塔西北的青峦岭下讨生活,这一回,孟和孟把总奉了兄弟你的令,前去招募游骑,李兄弟呢,咳——,被兄弟你的忠义之心所感动,这就跟着孟把总回来了!”

听见徐昌永这番话,杨振心思转动,脸上笑着,嘴里不说,但心里直嘀咕:什么叫被我的忠义之心所感动,怕不是在糊弄鬼呢吧!说穿了,恐怕就是在青峦岭里活不下去了!

只是杨振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人家毕竟是来投靠自己来了,看破不说破,相互都有面子。

想到这里,杨振看着李麻子,说道:“既然如此,杨某欢迎之至!赵兄弟今后就带所部弟兄,跟着徐参将我徐大哥,在乳峰岗驻扎吧!”

杨振说到这里,扭头冲着身后一侧的麻克清点了点头,麻克清登时会意转身进了屋里。

这个时候,杨振看着李麻子,接着说道:“对了,李兄弟可有大名?麻子麻子的叫着,终归不是一个尊称!”

杨振说出这个话的时候,徐昌永、孟和都已经知道了杨振的意思,这是要收下这个李麻子了,而且要当场给他一个武职出身了。

李麻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下立刻对杨振行礼说道:“小的幼年出了天花,全家都死绝了,只有小的命大,幸得未死!从那以后,就叫麻子了,小的时候叫小麻子,成人以后,兄弟伙们都叫小的麻子李,此外并无正经大名!”

杨振听他这么说,又见麻克清一时未将官告笔墨拿来,便又对这个麻子李说道:“我看李兄弟你说话实诚,也是一个坦荡磊落的汉子!我这里倒有几个问题问你!”

那个麻子李听见杨振这么说,当即抬头看着杨振说道:“杨总兵请问,小的有一说一,一定如实回答!”

“那我问你,锦州城里的祖大帅威震辽东,锦州城粮饷充足,城池阔大,祖大帅旗下又有蒙古营之设,专收塞外部落杂兵!

“祖大帅麾下大将桑噶尔赛、吴巴什,皆边外游骑出身,李兄弟你,因为何故不投锦州而投松山,不投祖大帅而投我杨某人?!”

对于主动来投的边外部落杂兵,尤其是那些部落游骑、草原马贼,杨振的心里多少是有点不太信任的,因为这些人在历史上的表现可实在不怎么样。

就比如说桑噶尔赛和吴巴什这两个人,最后在第二次松锦大战的关键时刻,他们都投降了清鞑。

虽说主帅祖大寿最后也投降了清鞑,但是如果防守锦州外围以及锦州外城的桑噶尔赛和吴巴什不那么快投降,祖大寿或许能坚持得更久一点。

祖大寿如果坚持下去了,那么剩下的那几个一直观望锦州风向的塔山、杏山、连山等等城堡,也不会最后全都开城请降。

当然了,历史上的事情,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杨振一想到正是驻守锦州外城的蒙古营率先投降,拉开了其他各城纷纷投降的序幕,他的心里就很不舒服。

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当弄清楚这个麻子李到底是什么人,别到最后再给自己的身边弄来个内鬼。

第二五三章 坦率

杨振突如其来的这个问话,让徐昌永、孟和两个人顿时愣在当场,他们没有想到杨振会有如此一问,当下都满脸肃容地扭头去看麻子李。

那麻子李的脸上,倒是毫无异色,听了杨振说的话之后,当即又顿首行礼,然后说道:“回杨总兵的话!吴巴什也曾派人去草原上招揽过青峦岭上的人马,所以小的并不是不能去投锦州!”

“李兄弟!你的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当初咱们在三座塔的时候,可是把该说的话,都说得清清楚楚了!”

麻子李一开口,倒是把身边跪着的丑汉子孟和吓了一跳,唯恐他到了这个时候再反口,那可就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杨振见他们两个起了争执,当下也不说,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这个时候,就看见麻子李对孟和说道:“孟大哥你多虑了!且先叫兄弟把话说完如何?!”

麻子李一边说了这个话,一边又对杨振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祖大帅的威名,小的当然听过,锦州城里粮饷充足、兵强马壮,这些,小的也都知道!

“但是祖大帅的麾下,早已是猛将如云,勇士如雨,小的麻子李区区一个塞外的马贼,人马不过百余,去了又能有什么地位?又怎会受到重用?恐怕到死都没有出头之日!”

听麻子李说到这里,杨振顿时知道了他的意思,看来这个麻子李倒是果然十分坦诚。

杨振正想着,又听见麻子李说道:“吴巴什是塞外部落贵人出身,麾下得用的都是当年查汗部遗留在辽东的贵人!

“然而我麻子李,还有我的人马部众,却是那些查汗贵人们的牧奴出身,且我麻子李虽出身卑微,可是先辈也曾是关里的明人!

“而且我辈自打记事起,就给查汗部的贵人们为奴为婢,放牧马牛,幸得查汗部败亡无踪,我辈才得以脱离苦海,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由身,却又如何能够,再去给吴巴什那样的人牵马坠蹬!?”

麻子李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了某些悲惨往事,情绪变得激动,两眼饱含怒火,满是麻子坑的刀条脸上,也是黑红黑红的。

而杨振听到这里,见他如此坦诚,心下也终于坚定,正要说话,却听麻子李接着说道:“总兵大人可能有所不知,我辈在三座塔、青峦岭一带靠着商路讨生活,于锦州、宁远的许多商号多有得罪,去投祖大帅,又岂能好过?!

“眼下青峦岭、大黑山一带,大小寨子不少,咎子马匪无算,为何都不去投了祖大帅?!一来逍遥自得,自在惯了,二来就是不敢啊!”

麻子李说完这些话,看着杨振,等待杨振的决定,他觉得自己已经够坦率了,把话都直说了,眼前这个年轻的总兵官应该没什么可问的了。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杨振看着他,继续问道:“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杨某人就再问兄弟你一句——,既然其他的咎子马匪都愿意自由自在,那么麻子李,你又为何愿意前来松山杨某麾下效力?!”

杨振说出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在担心,自己这么问来问去会不会显得自己对麻子李,甚至对孟和都不信任。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麻子李听了杨振这话,却是呵呵一笑,继而看着杨振回答道:“小的说了实话,总兵大人可不要见笑!”

“你实话实说,杨某只有敬佩,又岂会见笑!?”

杨振一边说话,一边看着麻子李,只见对方先是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实不相瞒,小的在青峦岭,待不下去了!

“这几年,三座塔、义州城荒无人烟,商旅稀少,草原上的日子虽然逍遥自在,可是却一天天愈发艰难!

“若只是商旅稀少,那倒也罢了!青峦岭上,大黑山里,多的是大小猎物,至不济了,也可在山里开荒种地!可是草原上的贵人们却是不许啊,那些投靠了满奴的草原贵人们,对我等不住地追堵!

“若只是这些人围堵咱们,咱们倒也不惧他,最可恨的还是满奴,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了旗兵去围攻追剿!

“眼下大黑山一带,已有不少人马,遭了满奴毒手!我看,过个一年半载,等到大黑山干净了,下一步就该轮到青峦岭了!继续留在那里,将来怕是没有活路!”

“好了!李兄弟,你也不必多说!你来投了我杨某人,我杨某人必定给你一条出路!今后有我杨某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了你们!”

杨振见这个麻子李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自己再不相信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当下满口答应了下来。

先叫邓恩又去弄来了一张条案来,就搁在院子中,又让麻克清把那纸空白官告以及笔墨弄好,自己过去亲自执笔,一边写,一边说道:

“兹委任李麻,为钦命征东先遣营前锋马队把总官,此任,崇祯十二年五月。李兄弟,今后在先遣营里,你的大名就叫李麻!”

“小的——李麻,多谢总兵大人赐名!小的多谢总兵大人委任官身!”

原本还是单膝跪着的麻子李,听了杨振说的话,立刻调整了一下,双膝跪地,冲着杨振磕头答谢。

杨振见他如此,又对他说道:“李麻兄弟,你要不嫌弃给你的官身不够大,你刚来,饭要一口一口吃,等你将来立了功勋,有的是升迁机会!而且,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说,你跟着我立功的机会,已经不远了!”

麻子李现在本就是青峦岭上的一股小贼,虽然他也曾经阔过,人马最多的时候,也曾有过上千游骑的规模,可是这几年来,出头的椽子先烂,他被草原上的部落台吉们追剿得上天入地,无处藏身。

新到青峦岭落脚,既受不得曾经不如他的那些咎子马匪们的排挤,同时,也耐不住那里的穷困,凑巧碰上了当年在草原上的故人,于是想来想去,就决定投奔松山来了。

杨振给他一个把总,确实让他心里有点失望,但是他现在只有百余游骑,又无丝毫功劳,给一个把总官也算说得过去。

尤其杨振随后对他说的话,让他心里一动,这个总兵官如此这般情形,跟着他,应当能有前途,要不然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麻子李想着这些,当下又拜,然后说道:“卑职李麻感谢总兵大人栽培,卑职以一介塞外游骑,得任朝廷官军把总,已属总兵大人分外恩典了,怎敢想望更多?!今后,卑职唯愿追随大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听见这个新鲜出炉的先遣营前锋马队把总官李麻如此说,杨振也就不再多想了,当下叫麻克清在官凭上又用了钦命征东先遣营的一方铜印,接过来,亲自上前,递到了李麻的手中。

这份官凭上面,早有了其他文字,只需要杨振写上李麻两个字,然后再写上五月这个时间就可以了,否则的话,以杨振现在的毛笔字水平,实在是搞不定这个东西。

可是即便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杨振写出来也是歪歪扭扭,不像样子。

好在此时他身边的这几块料,全都是大老粗,就没有一个能写字的,包括那个新入伙的李麻,若非杨振一边写着一边念出来,他都不知道官凭上写的是什么。

但是对于这一张盖了兵部大印,又盖了钦命征东先遣营小印,而且写了许多字的官凭,李麻却是极其看重。

他见杨振递将其过来,连忙在衣袍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接了过来,看了又看,方才又小心翼翼地折叠了揣进自己的怀里。

杨振处理完了李麻的事情,当即上前将他拉起,又对他说道:“李兄弟,你从青峦岭带来的弟兄,仍归你统带,我这里先给你饷额一百,回头我就叫人安排调拨粮饷,今后跟着我徐大哥好好做,做好了,官职饷额自然水涨船高!”

李麻听了,连忙又对杨振躬身行礼,随后转身对着徐昌永躬身行礼,他的这个事情就算告一段落。

然而此时,孟和依然单膝跪着没有起来,杨振没有让他起来,他也不好动弹,而且他的前程,就是杨振一句话的事儿,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宁愿多跪一会儿。

果然,杨振安排了李麻,转头却见孟和仍然跪着,当下想了想,对孟和说道:“孟兄弟,你去了边外一趟,为我杨振,也为徐参将,引荐来了李麻李兄弟!什么是功劳?!这就是功劳!我杨振麾下,任何人,不论出身,只要有功,就不能不赏,也不会不赏!”

第二五四章 猫腻

跪在地上的孟和突然间听见这个话,连忙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等待着杨振的下文。

这一趟去边外,若说实打实的功劳,也就是费尽唇舌拉回来了李麻这一支不大的队伍,除此之外,就是探明了三座塔、青峦岭、大黑山一带绺子马匪的大概情况,若说其他的,还真就没什么了。

所以孟和听到杨振这样说,心里顿时喜出望外。

这时,就听见杨振对徐昌永说道:“这样吧!这一回咱们征东先遣营从满鞑子那里抢回了一批战马,也俘虏了一批二鞑子青壮丁口,既然孟和有功,那就不能不赏。

“一会儿这边儿事了,徐大哥你到老张那里,挑选一百青壮,再到娘娘宫,去见见祖副将,从那里再挑选一百匹战马,带回乳峰岗,就算是补充给你们了!”

徐昌永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儿,立刻咧了嘴笑着答应道:“那可太好了!我就说嘛,兄弟你不会叫老哥哥我吃亏!哈哈哈哈!”

跪在地上的孟和一听,杨总兵说自己有功,临了临了怎么赏了徐参将呢,心里正自闷闷失落着,却听杨振又对徐昌永说道:

“徐大哥,李麻归你节制指挥,又给了你一百人,一百匹战马,但是兄弟也有要求,要尽快把这一批调拨给你的二鞑子,与其他蒙古轻骑打散混编了,再从中抽取一百人,交给孟把总指挥,仍旧归你节制!”

跪在地上的孟和,此时听见杨振这话,心头顿时一阵狂喜,立刻转了身,对着杨振双膝跪地,磕头说道:

“小的孟和,叩谢总兵大人提携!”

孟和这个人,原是徐昌永推荐给杨振,让他去边外募兵的,他之前在军中打混多年,但却因为蒙古杂兵出身的原因,并没有混到一官半职。

杨振当时虽然给了他一个前锋马队把总的职务,可是他的手底下并没有人马,跟他出去的那几个,也是徐昌永临时调派的,因此说到底,原先只是一个空头把总而已。

按照明朝的营兵制度,一个实任把总官管带一百名士卒,属于军队底层的一个实权职务,也算是正经八百的七品武职了。

当然了,到了明末崇祯年间的时候,总兵都快满地走了,把总这种边军营兵里面的微末官将自是多如牛毛,尤其是有名无实的空头把总并不值钱。

这样的空头把总,不管是在杨振原来的麾下,还是在徐昌永、祖克勇的手下,都有很多个,他们有把总的饷,无把总的权,终归有名无实而已。

但是现在,转眼之间,孟和就有了一百轻骑归他指挥,他的心里自是激动不已,直觉得自己总算是要熬出头来了。

徐昌永见杨振这么说了,而孟和孟把总又是这么急切热切地领命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反正李麻也好,孟和也罢,都是他的手下,于是笑着答应了下来。

孟和见徐昌永答应了,也赶紧转身对他行礼答谢,就算是把这件事情定下了。

接下来,杨振叫孟和起来,几个人就在院子里站着,又叫孟和禀报了他去边外的其他情况。

这个孟和自从受命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了三座塔一带,几年之前他曾在那里当过马贼,在那一带的许多草原马贼队伍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旧相识。

就这样,仗着自己当年积攒的经验和人脉,连着在努鲁尔虎山的山前山后各处绿林山寨,幽谷洞府,奔波了许多处地方。

有些熟悉的地方已是人去山空,杳无人迹了,而有的地方则根本不买他的账,不把他的招揽当回事儿,还有的只想要委任的官职和发给的粮饷,却不想带着人马到松山来加入官军。

唯有他曾经做马贼的时候一起合作过的麻子李,因为这些年人马队伍锐减,地盘越来越小,有点无以为继,所以才在他的鼓动之下,愿意东来松山,当兵吃粮。

这就是他到边外去,前后跑了几百里的路程,最后的一个结果。

其他草原马贼队伍的情况,这回杨振再问,他都照实说了,唯有麻子李的情况,他却不能如实全说了,毕竟这是他的功劳所在,而麻子李现在就在他的身边。

杨振听他说完了辽西边外三座塔、青峦岭以及大黑山一带的情况,沉吟不语良久,最后对李麻说道:

“李兄弟,若是根据你以往的经验,从张家口出来的商队,若是一路往科尔沁去,或者一路往满奴那边去,他们可能会走那条路,或者说他们可能会经过哪些必经之地?!”

杨振想要联络草原上的马贼队伍,当然是有原因的。

因为,已经两世为人的他,清楚地知道宣大沿边一带关口,那些专门经营边外贸易的晋商,每年都会结成庞大的商队北上贸易,有的是跟北虏贸易,有的是跟东虏贸易。

清鞑那边的许多物资,包括军需物资,都是通过这个贸易渠道获得,比如说茶叶、盐巴、布匹、箭镞、粮食、铁器,等等。

到了大明崇祯九年、清鞑崇德元年以后,鞑子伪帝黄台吉开始决心大规模地铸造和装备重炮。

此后,关里的火硝、硫磺等物,也迅速成为了流向关外的紧俏货,并且通过宣大沿边奸商的渠道,源源不断地大量流入到了大明朝敌人的手里。

杨振现在只是一个松山团练总兵官,大明朝朝堂上的大政,他干预不了,无能为力,没有办法从大明朝的最高层来控制沿边各口的对外贸易,但是,他却可以直接从松山往西,抢了从关内流向口外草原的商货。

且不说这些流向口外的商货是不是最后资助了大明的敌人,就单说这种对外贸易本身,在大明朝的这个年代,就是违法的,全都属于走私行为,属于资敌行为。

崇祯皇帝及其朝廷大臣们虽然反应迟钝,但是到了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宣大边外的漠南蒙古各部早已经完全臣服了满奴。

这个时候,对于大明朝这边来说,口外就是敌国,这一点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北虏与东虏已经一家了,大明朝廷不可能再允许宣大地区的边境商人们再往口外与北虏贸易,更不用说与东虏贸易了,那早就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了。

然而,大明朝的事情奇诡就奇诡在这里,荒诞也荒诞在这里,朝廷明令禁止的事情,在宣大各边口依然半公开地进行着。

朝廷大臣们都不管,崇祯皇帝又该怎么去管呢,他甚至都不可能知道这些猫腻的存在。

而沿边各口的将领要养兵,要养活自己,可是朝廷总是粮饷不继,他们该怎么办呢,只好一起参与贸易,或者收取过路银子了事。

于是,到了崇祯十二年,看似重兵把守的长城各大关口,基本上都已经形同虚设了,用四面跑风漏气这样的话语,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形势的严峻了。

更何况,满奴的军队联合了北虏的军队,连年破边而入,宣大、蓟镇沿边的长城眼线,到处都是缺口。

然而,此时的崇祯皇帝既拿不出足够的银子去重建修补,也根本派不出多少军队去分兵驻守,因为募兵也需要银子,所以整个长城边防,眼瞅着就要崩溃瓦解了。

这个情况,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是两世为人的杨振心里可是清清楚楚。

当然了,跟杨振一样清楚的,还有张家口的那些通虏奸商们,以及安坐在清鞑盛京城里的那些八旗权贵们。

“总兵大人!您的意思是——叫卑职领着人马,再去干回拦路抢劫的老本行?!”

先遣营前锋马队新任把总李麻听了杨振的问话,第一个想到的可能,就是叫他回去继续拦路抢劫,所以他反问了这么一句以后,紧接着就又说道:

“咳——,不敢欺瞒总兵大人你,卑职之所以在青峦岭一带,日子不好过,也跟现在拦路抢劫的买卖不好做,有关啊!”

说到这里,李麻看了看杨振的脸色,见杨振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于是斟酌着用语,继续说道:

“现在草原上马贼的日子不好过,一个是商旅少了,但是干咱们这行买卖的却多了,第二个则是因为,宣大那边的豪商们也越来越精明了!

“尤其张家口出来的,往往几个商号结队走口外,随行的家丁护卫镖行拳师也是越来越多,不仅人马比咱们的弟兄多,人家手里抄的家伙,也比咱们弟兄的强!

“咱们靠的是什么?!咱们只能是靠轻刀快马啊,弓马骑射啊,了不得了,有的队伍有几杆破鸟枪!可是人家呢,鸟枪火铳可比咱们多,而且弹药就像是用不完似的!卑职可是吃过这个大亏啊!”

李麻说着这个话,摇了摇头,一张麻脸上满是苦涩,看来他麾下的马贼队伍,确实撞上过硬茬子,踢到过钢板了。

“你先别担这个心!我要是决定干了,就不会让你们自己去!你就凭你过往的阅历说说看,从张家口出来的商队,有什么必经的地方没有!”

第二五五章 值了

明末这些走边外的大商队,基本上完全垄断了边外漠南漠北蒙古各部落的商业贸易,利润很大,所以实力确实很强劲。

尤其是像李麻所说的那种,好几家商号联合起来一起走的大商队,动辄使用骆驼驮马数千匹,骡马大车数百辆,驼头、脚夫、护卫过千人,这种情况都并不罕见。

草原上寻常的小股马贼队伍,一旦遇上的是这样庞大的商队,通常也就只能是望洋兴叹了。

但是,杨振听了李麻所说的话,却并不担心,相反,越是这样的大商队,要是拿下了,那才有用处。

寻常三五十峰骆驼,一二十辆大车结成的商队,好抢倒是好抢,可是能抢到的物资,也必定多不到哪里去。

而且,小的商队行走边外,他们携带的货物也多半不是杨振想要的东西。

比如这个年代塞外部落日常所需的一般物资,什么砖茶、药材、针头线脑、锅碗瓢盆,杨振就是抢来了也没有多大意义啊!

反而越是那种车马众多、护卫众多,交易对象十分明确的庞大商队,才越是敢于携带一些大宗的、特殊的、比较昂贵的商货物资,比如铁条、箭簇、绸缎、布匹、硫磺、火硝、烈酒之类的东西。

同时也唯有这类的大宗物资,才值得杨振带着人马,亲自去走上一趟。

至于那些与商队随行的伙计护卫、镖行拳师,就算是他们装备有一批鸟枪火铳,杨振也并不畏惧。

他们对付一般的草原马贼可以,毕竟有一些草原马贼穷困得很,有的连强弓硬弩都没有多少,光有轻刀快马,是干不过这种商队护卫的。

可是杨振却不同,除了以有心算无心的优势之外,他还拥有这个时代大明边外相对最好的一批火枪和火枪手,更不用说他还拥有威力日增的伏击战利器飞将军手榴弹了。

所以,不管李麻告诉大家的情况有多么严峻,一旦有了张家口商队出边的消息,他就一定要往边外走一趟。

李麻、孟和两个人都是先遣营前锋马队里的新任把总官,见杨振这么笃定,语气不容置疑,当下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李麻说道:

“张家口出来的商队,一般到了边外之后,都是先到多伦,再到喀喇沁,如果到了喀喇沁以后没有返回,那就是实打实的大商队了!

“大商队从喀喇沁出来,多半就会分道北上了,有的驼队会一直北上翁牛特、巴林,有的骡车队会转道往东,先去敖汉,再北上乃蛮和库伦,最后一直跑到铁岭以北的科尔沁!”

说到这里,李麻那一双细长眼眯缝着想了想,又补充道:“当然了,这几年从辽西直到边外这一大片,大凌河以北全都是满奴的地盘了!

“来自张家口的商队胆子也大,时不时地也会行经三座塔和义州城,从那里直接去往满奴盘踞的广宁城!还有的胆子更大,从那里直接去满奴的什么盛京城!”

李麻说完这些话,看着杨振沉吟不语,最后说道:“但凡从张家口出来的商队,尤其是大商队,基本上没有例外,努鲁尔虎山以西、西拉木伦河沿岸一带的部落,他们都会一个个前往交易!

“至于西口那边的商队,卑职就不甚了解了,不过,听说他们胆子更大,路子更野,跑得也更远,有的连漠北罗刹都敢去!”

杨振听到这里,见这个李麻居然连漠北以北的罗刹之名都知道,心里更加欣喜,只是此时还不是时候,所以他也没有去接这个话茬儿。

不过,听了这个李麻的这番话以后,他再结合自己两世为人所了解的情况相互印证一下,对于东蒙古草原上的商路,心里大概有了点数,当下沉吟片刻,又对李麻、孟和两人说道:

“张家口来的商队,在离开喀喇沁以后,特别是在分道北上和东来之前,有没有必经的地方?!”

草原太大了,若是没有一个大致的范围,好事先有个准备,那么到时候就算是有了杨珅他们的消息,一时之间也不好布置埋伏啊!

杨振问完了话,就见李麻和孟和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皱着眉头思考,不说话。

过了片刻,孟和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总兵大人!据卑职所知,口内商队到口外,必经之地,倒是有一些,多伦城外的多伦诺尔,喀喇沁的红庙子,都是这样的地方!

“当年卑职在草原上追踪商队,学到一个笨办法,那就沿着河水走!商队因为骡马骆驼多,他们需要大量的水,所以他们也都是沿河走!

“至于商队离了喀喇沁,没有分道之前,若是沿着河水走,那就只能是老花木伦!木伦就是河,老花木伦,就是老花河!”

孟和说到这里,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小眼睛一睁,又说道:“大商队一起走更加安全,所以轻易不会分道走,若是非分道不可,那也必然是到了那个地方”

孟和说到这里,就听见一边的李麻突然大声说道:“土城子!”

这个时候,孟和也几乎是在同时脱口而出,说道:“土城子!没错,老花河与阴金河相交处的土城子!”

其实,孟和说到老花木伦就是老花河的时候,杨振已经有点反应过来了,虽然他没听过什么老花河,但他知道喀喇沁草原上有一条老哈河。

接下来,他又见孟和和李麻全都将商队必经之地锁定在了同一个地方,并且还提到了阴金河与老花河相交处的一个地方,他立时就明白过来了。

老花河,就是后来的老哈河,阴金河就是后来的英金河。

这些河流的名称,都是从蒙语音译过来的叫法,不同的人叫法大同小异,不同的时代叫法也有差别,但所指的却是同一个地方。

杨振想到了这些,心里面突然豁然开朗了,这时又听见李麻也补充着说道:“张家口的大商队,离了喀喇沁往北走,因为他们骡马驼队众多,所以最好的道路,就是沿着老花河一路往北,这样才不缺饮水!

“但是到了土城子以后,一队前去翁牛特部的,就要过了阴金河口,继续沿着老花河往北走,前往敖汉部的,就得从那里过了老花河,奔东边来了!

“所以,阴金河与老花河交汇处的那个土城子一带,当时宣府边外、蓟州边外的商队,尤其是大商队,分道前最后一个落脚的地方了!”

李麻对青峦岭、大黑山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当下从地上找了根枯树枝,东一下西一下,不一会儿,就画出了一个大致的图形,并指着那片有点乱的线条,向杨振一通解释。

看着李麻画的图形,再听着他的解释,杨振心里很快明亮起来,一张粗线条的地形图也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来了。

他们之前说的什么青峦岭,杨振也一下子知道是哪里了,青峦岭就是辽西的大青山,与他们说的大黑山一样,都是努鲁尔虎山脉的一部分,只不过大青山是在西南段,而大黑山在东北段。

三座塔就是后来辽西山区的朝阳,位置就在大青山的东南面,大凌河上游西岸大明前营州卫的旧址废墟之上。

杨振基本弄明白了之后,告诉李麻,叫他与孟和商量着把辽西边外,直到努鲁尔虎山东西南北的山川河流,就其所知,全部描绘下来,以备将来所用。

至于什么时候会用到,也就是什么时候会带他们西出边外,杨振没有说。

此时的他也没法说,因为杨珅、马壮那些人自从离开松山之后就杳无音讯了,一直没有让人送回来任何消息。

不过,杨振现在也不着急,毕竟松山城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呢,这边的事情不处理完,他就是想去边外也去不了。

这天上午,杨振见过了徐昌永,安顿了李麻从边外带来的百余人队伍,又从李麻、孟和他们这里,打听到了一些边外草原的情形,随即勉励他们一番,就打发他们拿着自己签发的手令,去找张得贵调人调马去了。

李麻这支百余人的马贼,到底是为了什么,跑到自己手底下当兵吃粮,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光是他们这些人熟知边外草原上的地形和道路,就已经够了。

收编了一百个草原马贼,一年下来,固然要支付他们两千五百两边军营兵的饷银,但是同时,自己却也得来一批进出草原的向导。

若是将来能从那些汉奸商队的身上,把这些银子成倍找回来,那么这点付出就很值了。

第二五六章 当得

杨振这一边刚把徐昌永他们打发走了之后没过多久,驻守松山南城门一带的吕品奇,就匆匆忙忙带着一队从人赶到了杨振的总兵府。

“大人!金士杰领着一队人马,打着巡抚部院的旗牌,到南三台子了!说是方巡抚陪着朝廷的特使一行亲来松山,已经距离松山南门不远了!”

吕品奇进了总兵府,一见到杨振的面儿,就嚷嚷了起来,说完了这些,接着问道:“大人!咱们是不是得张罗张罗,赶紧出南门去迎接一下?这还是方巡抚上任以来头一次亲临松山城呐!”

吕品奇满脸喜色,他知道昨天中午之前,方巡抚的大公子就已经匆匆忙忙地回宁远去了,一定是方巡抚和停留在宁远等消息的朝廷特使听了方光琛的报告大喜过望,才会在今天赶来松山城。

而且一定是起了一个大早,才能在这个时候,赶到松山附近。

那么,又能是什么原因让这些一贯养尊处优的文官大臣们不惜劳苦,一大早往松山跑呢,吕品奇就是用脚指头去想,他也能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这一次回到了松山城后,吕品奇对之前所做的决定,感到无比的庆幸,自己部下人马的牺牲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微乎其微,但是得到的收获,却是前所未有的大。

且不说破城歼敌的功劳了,就单说所得的缴获分成,就让吕品奇暗自心花怒放了。

按比例分成之后,吕品奇所部优先补充了小二百青壮丁口,这些人稍加训练整编,就能够代替之前的老兵劲卒上城值守了。

同时,这一次缴获的鞑子战马,虽然并不是很多,但是算下来也有八百多匹了,本来按比例分成的话,能够分给吕品奇的数量不会太多。

但是让吕品奇喜出望外的是,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袁进都不参与缴获鞑子战马的分配,这些人宁远用战马的分成去交换其他的人畜物资。

所以最后算下来,能够带回松山城的鞑子战马,一下子分给了吕品奇两百匹,尽管他也放弃了对许官堡缴获的硝磺物资的份额,但是他却觉得赚大了。

因为,这些鞑子战马,绝不是一般滥竽充数的驮马、挽马可以相比,而且一应鞍蹬马具齐全,拉出来就能用,有了骑士就能冲锋陷阵,这一点尤其让吕品奇满意。

此外,吕品奇所部分得的粮械物资,那就不用说了,那些跟他一同乘船出海、出击敌后的部下们,回来以后个个发了横财,士气信心精神头明显不一样了,比出击之前好太多了。

吕品奇也是久经战阵的沙场骁将了,部下将士的精气神怎么样他一看就知道,若不是出击敌后连战皆捷,他手底下的松山官军,绝不会有眼下这样暴涨的士气。

当然了,对他来说,眼前的所有这些已经到手的收获,还都属于台面下的,而真正台面上的收获,就要看朝廷对这次敌后大捷的赏赐了。

所有这些,在他从军二十多年的经历之中,可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多少年没有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了。

所以,听说辽东巡抚方一藻亲自陪着朝廷的特使前来松山城了,吕品奇一改以往面对朝廷文官的紧张焦虑,变得格外的积极热情,而且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这份积极热情。

与此同时,经历了跟随杨振出击敌后的那些日子,以及那些日子里连番的战事,他自觉现在与杨振的关系,已经大不同了,虽然比不上袁进以及先遣营那些原来的将领,但是比起夏成德来说,却要变得亲近得多了。

“呵呵,倒是没有料到巡抚大人会来得这么快!那就走吧,咱们一起到南门外迎接一下吧!”

杨振见吕品奇得到了消息之后,不是跑过去向松山副将夏成德逐级报告,而是直接越过了夏成德,首先赶来北门向自己报告,当下心里就知道,自己已经把吕品奇争取过来了。

但是他身为松山团练总兵官,得到消息之后,却不能像吕品奇这么办理,于是一边迅速穿戴整齐,跟着吕品奇骑马出门,一边也让邓恩、麻克清等人快马传令,告知现在松山城里的头头脑脑们,一起赶往南门外迎候。

杨振、吕品奇赶到南门外的时候,吕品奇的部下小将钟令先,已经陪着金国凤的二儿子金士杰,在那里等着了,更有十几个南门守卫士卒忙着扫地、洒水、搭凉棚。

杨振看见金士杰,隔着一段距离,即对他大声说道:“士杰老弟,别来无恙乎?令尊金总兵,这次可曾一同护卫,前来松山?”

金士杰听见杨振问候,立即往前赶了几步,忙行完了礼,笑着对杨振说道:“多谢杨总兵关怀,士杰无恙,不过是在宁远闲居而已!

“倒是听说我兄长跟着总兵大人出击敌后,立了功劳,我父亲还嘱我见了杨总兵,务必代他致以谢忱!”

金士杰说到这里,双手作揖,又是弯下腰,深躬行礼,直到杨振上前托住他,他才方才顺势站起,然后又笑着说道:

“兵部张大人从山海关出来时,已带了一队护卫骑兵,不需宁远派人护送!而且,我父身为宁远团练总兵官,却是难得自由!这一回来松山,巡抚大人特意叮嘱我父留守宁远城,想来也来不了啊!

“不过,这一次我父亲在宁远城里听闻,杨总兵又立奇功,心情却比当初苦战守住松山更为高兴,逢人便夸赞杨总兵,乃是当世辽左奇男子!”

杨振听金士杰如此转述着金国凤的话语,当下心里也高兴,拍了拍金士杰的肩膀,连声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那是金总兵爱护杨某,若说当世辽左奇男子,令尊金总兵才真是恰如其分!”

杨振与金士杰说话的工夫,夏成德、张得贵两个陪着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匆匆忙忙从城内赶来过来。

杨振看见,又拍拍金士杰肩膀,与他告别,匆匆过去,迎上邱民仰、张斗二人,几个人刚见了面,就见大日头下从南边官路上行过来一队人马。

打马走在前面的武将,顶盔披甲身材雄壮,骑着一批高头大马,哒哒前来,显得威武不凡。

旁边的马弁,打着兵部旗牌,按刀柄、拄长枪,庄严肃穆,更让这一行人马,显得威风凛凛。

杨振一看当头那个领军之将面生得很,知道这个人准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从山海关要来的护卫将领了。

不一刻,那队人马走到近前,隔着几步远,杨振打躬作揖大声说道:“钦命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带松山诸将,恭迎朝廷钦差兵部张主事、司礼监杨公公,恭迎巡抚大人!”

站在杨振旁边的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也都跟着打躬作揖,冲着前面的来人大声报上自己的身份并见礼。

至于松山城的其他将领,他们就不必这么做了,只要跟着打躬作揖就好。

因为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是他们的上官,此时迎来送往全由上官代行了。

且说杨振等人行了礼,走在最前面的那队打着旗牌的军将迅速让开了道路,两边列队站了,立时显出了后边几个主要人物。

杨振行了礼,对面却无人做声,他低着头,只听见几匹马驮着主人,哒哒哒哒地一直来到了自己的跟前。

杨振正犹豫着,担心是不是自己把礼记搞错了,难道说对方一个兵部主事,自己也要领着众将跪迎么,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总兵官呢。

片刻之间,他想来想去,最后觉得还是礼多人不怪,实在不行该跪迎就跪迎吧,正撩了下衣甲作势欲跪,却突然听见自己跟前的那匹马上,有人先是哈哈一笑,继而朗声说道:

“杨振,杨汉卿!闻名已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果然是仪表不凡,卓尔不群,不愧敢称辽左奇男子也!”

杨振一听这话,心说哎吆,并非来者不善,当即收住了大礼参拜的势头,上前替那人牵住了马缰,仍低头说道:

“不敢当!不敢当!张主事谬赞卑职了!在张主事面前,区区边鄙之将,岂敢号称辽左奇男子?!实在是愧不敢当!”

“怎么当不得!?以我看,完全当得!张某自出京师以来,遍观蓟辽诸将,皆暮气沉沉,不思进取,唯独到得宁远城,听人说起你杨汉卿之故事,方觉辽事之有可为!若是以我看,辽左若有三汉卿,则辽事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啊!”

第二五七章 赵括

原本骑在马上的钦差兵部职方司张主事,见杨振为其牵马驻足,心里颇为欣慰,望着前面躬身一片的文官武将,更显意气风发起来,说起话来也是更加无所顾忌。

然而他的这些话,听在杨振的耳朵里,却是听得直叹气,他已经知道眼前这个夸夸其谈的张若麒是何许人了。

两年后的第二次松锦大战,大明朝廷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筹措起来的十几万精锐边军,也即大明朝九边重镇仅剩的一点家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葬送在这个张若麒的手上了。

崇祯十四年到十五年之间,辽西松锦大战的失败,当然与洪承畴这个督师有着直接的关系,与洪承畴的忧谗畏讥、不敢担当,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那个一再威胁、督促洪承畴,拿着鸡毛当令箭,叫洪承畴从宁远进兵松山,从松山进兵锦州,与清鞑大军冒险决战的人物,却恰恰就是这个张若麒啊!

彼时的张若麒,已经不是兵部职方司的主事了,他靠着陈新甲的提拔,已经成为兵部职方司的郎中了。

虽然他郎中的官位,与洪承畴差着十万八千里,可他却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心腹干将,在辽西战守的问题上,几乎可以左右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态度。

而陈新甲的态度,一度又左右了崇祯皇帝在辽西战守问题上的态度。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张若麒,出任了洪承畴十数万大军的监军之后,竟然在最终左右了攸关大明国运的松锦大战的战局。

当然了,你要说这个张若麒是存了心搞破坏,存了心要葬送大明朝最后的十数万精锐官军,那也不客观,他倒不是存心的。

他这个人,只不过是大明朝京师官场之上,尤其是清流人物之中,层出不穷的又一个激进派愣头青罢了。

他既不了解敌人,也不了解自己人,更不懂得辽西战场上敌我交错的复杂态势,只不过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觉得自己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了。

他自己明明初出茅庐,同时又非天纵奇才,但却总想学人家诸葛亮,搞什么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一套。

这个人,实在是典型的纸上谈兵的赵括,好发大言,好说大话,结果遇上了一个忧谗畏讥、患得患失的洪承畴洪督师,竟然轻轻易易地就葬送了十数万大明精锐,从此注定了大明朝败亡的命运。

这一回,张若麒骑在马上,朗声说出的这些话,虽然句句都是在夸杨振,可是知道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以后,这些话听在杨振的耳朵里,却格外的不是滋味。

眼前这个人,就其历史上的表现来说,妥妥的就是一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啊!

杨振心里感慨着,但是脸上仍旧谦恭地笑着,他也不敢反驳张若麒,这样的人,这样的场合,可不能与之辩驳。

甚至可以说,眼下,关于这个话题,与他多说一句话,那都是多余的。

张若麒本来只是一个兵部职方司的主事,若论实际品级的话,不仅远低于辽东巡抚方一藻这样的封疆大员,就连在场的兵备道邱民仰、分巡道张斗,他都有所不如。

然而,奈何人家是朝官,而且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心腹,此时又担着钦差的名头,所以根本不把辽西地面上的这几个官员看在眼里。

尤其是来到了松山城下的时候,更是一副喧宾夺主的做派。

面对杨振、邱民仰、张斗等人的恭迎恭候,张若麒只是与杨振说了一阵子话,对于一边的邱民仰、张斗二人,他只是冲他们点了点头而已,竟是连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且说张若麒与杨振说过了话,就骑在马上回头指着另外的几个人说道:“辽东巡抚方大人就不用说了吧,你们原也认识!”

听见张若麒给他介绍众人,杨振趁此机会,赶紧冲着同样未下马的辽东巡抚方一藻,躬身行礼,倏然弯腰之间,就看见方一藻手捋着下巴身上的胡须正冲他点头微笑。

而且昨日午前刚刚离去的方大公子方光琛,此刻俨然骑着马跟在巡抚方一藻的身边,正挤眉弄眼地朝杨振致意。

虽然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完全抢了他辽东巡抚的风头,但是方一藻、方光琛好像也完全不在意。

就在杨振冲方一藻躬身行礼之后,就听见张若麒指着方一藻旁边的几人又说道:“这一位,是司礼监秉笔王公王督主身边的随堂太监杨朝进杨公公,诸位前来见过!”

杨振听了,赶紧回头招呼了众人,一起上前行礼。

这个杨朝进,杨振此前在宁远城里拜见王德化领旨的时候,已经见过一面了,然而看情况,这个关节,张若麒可能并不清楚。

当然了,此时却不会有人多嘴跟他说这个。

那个杨朝进面对杨振等人的时候,却不比张若麒那么托大,当下看见杨振冲他行礼,连忙下了马,上前扶住了杨振,笑着低声说道:

“杨总兵不必多礼!此次咱家奉命前来关外,除了公干之外,咱家干爹王公公,还有一些话,叫咱家带给你,稍后咱们再细谈一谈吧!”

杨振听见这话,点头不语,而这时,张若麒也已经指着另外一个人说话了:“杨总兵!这位将军,乃是蓟辽总督洪大人帐下中军副将刘肇基,同样是英雄了得!你们两位亲近亲近!”

听见这话,杨振心里一震,猛然抬头望去,却见张若麒向他介绍的刘肇基,正是先前远远望见的那个身材雄壮威武不凡的领军之将。

杨振看过去的时候,只见那个刘肇基也正看过来,而且就在马上冲着杨振抱拳说道:“杨总兵,刘肇基久仰总兵大名,幸会了!”

刘肇基浓眉大眼国字脸,一双虎目,炯炯有神,颧骨略高,狮鼻阔口,满脸短须,显得威武坚毅。

对于刘肇基这位悍将,两世为人的杨振自然早就十分敬仰了,此时未料到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场合下见第一面,当时满脸惊喜,立刻对他说道:

“原来是刘将军当面!久仰!久仰!杨某对刘将军才是真的久仰了啊!”

杨振这一番话,说得张若麒、刘肇基等人都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不过杨振自己心里却是明白得很,这番话此时不说,今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说出来了。

原本历史上,刘肇基跟着洪承畴到关外上任之后没有多久,就因为一次小小的作战不力,被洪承畴拿下了。

不过,罢官免职之后的刘肇基,却也躲过了崇祯十三年底开始,并且一直持续到崇祯十五年初的第二次松锦大战,也算是因祸得福,逃过了一劫。

但是忠臣良将在明末的命运,几乎都是悲惨的,刘肇基也没能逃过这个不幸的命运。

在他被迫调离了辽东几年之后,满清入关,刘肇基辗转到了南方,参与了扬州保卫战。

结果自然不用多说,在南明江北四镇大军畏敌如虎的情况之下,刘肇基领着自己已经不多的部下人马响应了史可法的号召,率部孤军驰援扬州城。

最后与扬州城一起陷入重围,扬州城陷以后,誓死不肯投降的刘肇基,带领所部人马一共数百人,全部壮烈战死在了扬州城外。

这样的人物,与金国凤一样,是华夏的脊梁,让两世为人的杨振发自内心地钦佩和敬仰,此时见了真人的面,敬仰之情自然流露,到让刘肇基一时有点茫然。

刘肇基的身后,跟着一群骁将,杨振虽然不清楚他们都是谁,但是能被刘肇基带在身边,那也不会是无名之辈。

包括太监杨朝进的身后,也跟着一群头戴尖帽子,脚蹬白皮靴,身穿褐色直袍的人物,一看之下,就知道都是东厂的番子。

这些人之中,有的是杨振由衷敬重的,有的是他不敢得罪的,当下一一抱拳躬身行了礼。

杨振看出来方一藻、杨朝进都没有跟张若麒争风头的意思,也干脆不想那么多了,回身奉承起张若麒,继续给他牵着马,领着一行人进了松山城。

第二五八章 评语

松山城的东北角上,有个玄天上帝庙,供奉的乃是大明朝的护国之神真武玄天上帝,所以,此庙又叫真武庙。

松山城里的真武庙不大,一共才两进院,但是它的地位却很重要,也因此,到现在为止,松山城里兵荒马乱了这些年,也依然没有人敢于将它占作他用。

包括杨振入主了松山城后,他连城隍庙都先后改作了营房,改作了制铁所的地方,但是对于真武庙,他却没敢擅自更改用途。

不过,这一回,杨振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进了城,就让张得贵陪着,把刘肇基带领的卫队,以及杨朝进带来的东厂番子,全都安置在了真武庙里落脚。

同时,杨振自己也搬到了总兵府的前院,把总兵府的二进院、三进院全都空了出来,安排给方一藻父子,以及从京师远道而来的张若麒和杨朝进下榻。

一行人进了松山城,已是中午时分,杨振将刘肇基所部以及杨朝进的东厂人员,交给了张得贵、吕品奇作陪。

而杨振自己则与两个副将夏成德、祖克勇,以及早在城内的邱民仰、张斗二人,一起陪着方一藻、张若麒、杨朝进,在总兵府的二堂会客厅里吃了简单的午饭。

席间,张若麒突然停箸说道:“杨总兵,张某人师事陈本兵,而陈本兵当年为宣府巡抚之时,汝叔父杨总镇时为宣府镇总兵官,彼时他们以平辈论交,此刻你我也自当以平辈论交!张某人长你几岁,称呼你一声汉卿贤弟,可乎?!”

“张大人客气了!能与大人平辈论交,那是杨振的荣幸,倒是杨振高攀了!”

杨振不知道张若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从松山城外张若麒说的那番话看,此人至少现在对自己没有刁难之意,当下也就顺着张若麒的话头往下说。

张若麒听见杨振这么说,当即哈哈一笑,然后看着杨振说道:“汉卿贤弟,汝可知当年岛帅毛文龙乎?!”

“知道!当年广宁城失陷,不久义州城失陷,我父彼时正以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充任广宁参将,无论可退之下,曾带我兄弟与部众穿越敌后,渡海投靠岛帅,想想已是十多年前往事了!”

“哦,未料想汉卿贤弟,竟然与岛帅毛文龙还有过这样一段渊源?!”

张若麒听说杨振与毛文龙还曾有过这样的渊源,当下感到有些惊讶的同时,却又越发兴致盎然起来,盯着杨振问道:

“那么,既然如此,汉卿贤弟,你可知香光居士董公乎?!”

“香光居士?!”

要说香山居士,背过唐诗的杨振知道,可是说到香光居士,他就完全傻眼了。

此时杨振听了张若麒的问话,又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脑筋一顿急转,可是转也没有用,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根本想不出来这个香光居士是何方神圣,更不知道这个张若麒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到底想干什么。

因此他一边想着,一边只是重复着“香光居士”“董公”几个字,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张若麒见杨振这样,心下了然,只道这个杨振果然是文武殊途的一介武夫,于是笑了笑说道:

“香光居士,乃万历朝翰林,五朝老臣,一度官至南都礼部尚书入阁预机务的董其昌董公也!”

说到这里,张若麒见堂内陪同的众人,除了辽东巡抚方一藻捋须带笑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于是也不再卖关子了,直接说道:

“汉卿贤弟,你不知道香光居士董公,也算情有可原,不过香光居士当年上书朝廷为岛帅鸣冤的一番评语,你却不可不知也!”

张若麒说完了这些话,毫无预兆地突然站了起来,就在会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朗声说道:

“毛文龙以二百人夺镇江,擒逆贼,献之阙下,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立此奇功,真奇侠绝伦,可以寄边事者!

“如此胆略,夫岂易得?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永芳、养性可坐缚而衅之鼓下矣!”

张若麒突然说了这么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话,说完之后,还是一副意犹未尽,不住击掌赞叹的样子,搞得在座的众人都是愣在当场。

而且众人看见张若麒这个主要人物站起来了,除了杨朝进、方一藻以外,其他在座诸人,也都呼呼啦啦地都跟着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张若麒方才好像从自己的思绪之中醒悟过来,见众人起立,立刻哈哈笑着,回到桌前,让众人又坐了,方才说道:

“这就是香光居士董公当年上书朝廷对岛帅毛文龙的评语啊!董公目光如炬,评语皆出肺腑,至今读来,仍旧令人忍不住要击掌感叹呐!”

张若麒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搞了一通,搞得大家都懵住了,要知道岛帅毛文龙当年被袁崇焕矫诏冤杀一案,到现在为止可还没有被崇祯皇帝正式平反呢。

虽然崇祯皇帝在后来凌迟处死袁崇焕的时候,其中有一项罪名就是矫诏擅杀大将,也算是变相地承认袁崇焕做得不对,但是却并没有明确给毛文龙的死翻案。

也因此,张若麒这么当众地拿董其昌评价毛文龙的话出来大夸毛文龙英雄了得,胆子实在有点大了。

虽然在座诸将之中许多都认可这样的评价,但是考虑到朝廷的态度,顿时都安静了下来,没人接茬说话,本来热烈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太监杨朝进突然对张若麒说道:“张主事说这些话,咱家怎么听不懂了呢?!不知道张主事究竟何意啊?!”

杨朝进不冷不热的说了这么两句,场面登时紧张了起来,杨振见状,正要插话,却突然听见张若麒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使今有三文龙,奴可掳,辽可复,永芳、养性可坐缚而衅之鼓下矣!董公此语,虽出愤激,但是张某却甚为认同!然而,今有三文龙乎?!”

张若麒大笑过后,扫视众人,完全不顾方一藻、杨朝进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沉如水,只是自顾自地说话,先是说了这么一句,尔后紧接着又说道:

“三文龙,或许没有,但是诸位眼前,却有一文龙也!我观杨振杨汉卿,真乃当今之文龙也,是可以寄边事者!”

张若麒此话一出,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而杨振却忽地一下站了起来,冲着张若麒就是一顿打躬作揖,满脸都是着急,嘴上连连说道:

“张大人呐!杨某可当不得如此评语,当不得如此评语!”

这个张若麒,还真是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儿,这要叫有心人听了去,告上一状,杨振今后还怎么扮猪吃老虎啊!

“使不得,使不得!张大人若真是爱护小弟杨振,还请张大人快快收回这一番评价啊!”

张若麒见杨振这个样子,只是笑而不语,重新拿起了筷子,又吃起了饭。

而此时杨朝进和方一藻的脸色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缓和了下来,也微微笑着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就像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方一藻笑而不语的心里在一个劲儿地痛骂着张若麒,直觉得这个只会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的职房主事吃相实在太难看了。

但是方一藻又不确定,这个张若麒对杨振的这番评价以及为了拉拢而做出的其他努力,到底是张若麒自己的意思,还是背后有着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授意,所以他也不能多说些什么,就只当什么也没发生了。

然而,即便是谁也不再提这档子事情了,可是张若麒匆匆吃了饭,擦了擦嘴,很快就又接着说话了。

“汉卿贤弟!诸位!你们都道我张若麒是在信口开河么?!非也!非也!当年毛文龙以二百人夺镇江,擒逆贼,献之阙下,不费国家一把铁、一束草、一斗粮!谓之奇侠绝伦,绝非虚言!

“然则今番,汉卿贤弟以不足三百人由松山出海,横渡汪洋,深入敌后,连破满鞑熊岳、盖州两城,更杀得满鞑亲近宗室一员,烧毁满鞑辽河口船营无数,累计斩首三千六百余级,乃能全身而退,凯旋而归!

“我看汉卿贤弟之奇侠绝伦,比之当年岛帅毛文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先前我说辽左若有三汉卿,则辽事大有可为,即谓此也!”

第二五九章 帮衬

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对杨振的评语,很快就在松山城内不胫而走,流传开了。

张若麒对杨振的这一番评价,让先遣营的众将士欢喜雀跃。

尤其是早年出身东江镇的那些人,比如仇震海、俞亮泰及其部属人马,时隔多年,听到朝廷钦差兵部官员对于东江毛帅这样的一番评论,人人振奋不已。

他们一上岸就听到了松山城里的风言风语,虽然那些风言风语已经随着杨振的归来消散了不少,可是仍然给仇震海、俞亮泰二人的部下造成了压力。

他们刚刚跟着杨振这个团练总兵转投到了大明官军阵营,若是刚一过来,杨振就倒台了,那他们的下场岂不是惨了么。

还好,朝廷兵部官员钦差张若麒,对杨振的这番评价,立刻打消了众将部属的忧虑。

若是杨振此番出击敌后,堪比当年岛帅奇袭镇江,那么什么问题也没有了,接下来就等着朝廷比照当年的旧例赏赐吧,最起码不会再追究杨振擅自出击的责任了啊!

包括松山城里的各路官军将领,知道了兵部钦差张若麒对杨振的评价,也都开始不得不重新认识杨振这个团练总兵的地位,以及自己与杨振的关系了。

要知道兵部钦差张若麒如此评价杨振的时候,辽东巡抚方一藻和司礼监公公杨朝进,都在场,而且都没有表示异议,那就等于是全都认可了这个评价啊。

松山参将吕品奇再一次暗叫侥幸,庆幸自己当初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而松山副将夏成德也终于放弃了最后的幻想,认清了杨振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内心忧虑着,要不要找个时机向杨振负荆请罪,主动承担起走漏消息的责任,换取杨振的谅解。

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的那番话,无形之中,让杨振在松山官军队伍里的地位,迅速抬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然而,只有杨振自己心里担忧不已,他担心张若麒这次来辽西把自己吹捧得这么高,会不会从此让自己树大招风,从而给自己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自己本想悄悄滴进村打枪的不要,猫在松山小城里韬光养晦,埋头发展,继续扮猪吃老虎的,可是张若麒这么一搞,自己可就扮不下去了。

当天下午,杨振等人陪着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司礼监公公杨朝进,还有辽东巡抚方一藻一行,又去亲眼看了斩获的鞑子首级。

特别又查验了一番鞑子宗室固山贝子博洛,以及许尔显、彰库善、旦岱、博朔岱等鞑子牛录章京以上的首级,并巡视了一番被杨振等人从敌后带回来的那些尚未剪掉金钱鼠尾的二鞑子们。

与此同时,为了满足张若麒无尽的好奇心,杨振又陪着他们到娘娘宫、小凌河河口一带巡视了一圈,并且上船登岛,观看了小凌河口水手营沙洲上的码头、营寨和粮仓。

直到入夜,杨振在总兵府里款待他们一行人的宴请结束,不胜酒力的张若麒才算安静了下来,总算肯回到总兵府的内院里休息去了。

善于察言观色的司礼监太监杨朝进,见巡抚方一藻滴酒不沾并且留到最后依旧稳如泰山,知道这个巡抚方大人必是与杨振有话要说。

因此,张若麒离开之后不久,杨朝进就借口奔波劳累,告辞离开,到内院的下榻处休息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辽东巡抚方一藻方才遣散了陪同的大小官员将领们,只留下了杨振以及自己的儿子方光琛,在总兵府二进院的公事房里说话。

“贤侄你这一回总得来说做得不错!兵部职方主事张大人对你评价很高,这也是好事!”

张若麒、杨朝进等人离开以后,辽东巡抚方一藻就像是突然复活了一般,很快就变得神采奕奕了起来。

“张主事品级虽然不高,但是说话分量不小,他乃是陈本兵十分倚重的文胆,那一张嘴一支笔,不管是在兵部各司,还是在朝堂之上,都是数得着的犀利人物!

“这次有了他的帮衬,对我们自有好处,有了张主事在朝堂上给我们摇旗呐喊,你的功劳就能直达天听,山海关里那二位就是想埋没也埋没不了!”

说到这里,方一藻停顿了下来,看了杨振片刻,脸色渐渐变得严肃,一丝笑容也无。

杨振见状,心下忐忑起来,知道自己擅自率军离开松山,没有上报,还是给方一藻留下了心结。

杨振正思虑着怎样解释,就听见方一藻说道:“你是松山总兵,松山城内的军务,当然都是你做主!但是老夫乃是辽东巡抚,你有什么事情难道不该上报老夫知道?!”

杨振听见方一藻果然十分在意这个问题,当即离了座位,站起来准备屈膝行礼,就在这个时候,方一藻拦住了他,继续说道:

“我倒不是要挑你这个毛病,毕竟古人云,君不密则失其臣,臣不密则失其身,几事不密则害其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这个道理,老夫岂能不懂?!

“不过,你要知道,这满辽东,虽然猛将无数,可是老夫能信任谁呢?非你莫属啊!同样,松山之外你杨振能信任谁呢?!唯有老夫父子而已!”

方一藻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表情上虽然声色俱厉,可是神态里却又满是苦口婆心,说完了这些话,他看着杨振,脸色缓和下来,问道:“老夫说的这些话,你可明白什么意思?!”

“卑职明白!廷献兄,已为卑职解说利害!卑职初任总兵,有些得意忘形,疏忽大意了!卑职谢过世伯从中转圜援手,为卑职担下责任!”

杨振说着这话,还是单膝跪地,冲着方一藻顿首行礼。

方一藻听了杨振说的这些话,静静地看着杨振的这番作为,坐在那里,良久不语,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直让杨振的心里紧张不已。

原本对于方一藻,杨振自认为没什么特别的需要,但是这一次过后,他突然发现,谁在辽东巡抚这个位置上,对他来说可太重要了。

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做糖不一定甜,但是做醋肯定酸,也就是说,帮你的忙可能帮不上,但是要坏你你的事那可就太容易了。

目前方一藻在这个位置上,帮不上他太大的忙,但是起码不会坏他的事啊,所以杨振现在离不开辽东巡抚的支持。

杨振紧张着,沉默着,过了一阵子,听见侍立在方一藻身边的方光琛,突然说话了:“父亲大人,其中关节,儿子已经跟汉卿兄都说过了!眼下事情正往好的方向演变,没有必要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了吧!”

方一藻听见方光琛如此说,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对杨振说道:“汉卿贤侄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可知洪督师已经到了山海关了吗?!那么,你认为洪督师一旦到了宁远城,还会继续用你吗?!不会的!

“洪督师从关里带来了一大批战功卓著的骄兵悍将,眼下正发愁无处安插!你认为祖总镇那里,会给洪督师带来的骄兵悍将腾地方吗?!老夫告诉你,不会的!

“那么,洪督师为什么没有径直出关,直接到宁远坐镇呢?!老夫告诉你,那是因为老夫自从来了辽东以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没有做错了一件事情!”

说到这里,方一藻看了看杨振,见杨振一直认真听着,心下略感宽慰,叹口气,又继续说道:

“山海关里,京师朝堂,眼下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老夫呐!若是老夫行差踏错了一步,洪督师就有了来宁远的借口!

“到了那个时候,老夫固然是靠边儿站了,甚而或者只能黯然离开辽东,但是你呢?!汉卿贤侄啊,你自己可要好好反省反省了,不要做那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咯!”

说完这些话,方一藻似乎也发泄得差不多了,端起屋里的凉茶漱了漱口,见杨振没有顶撞,也没敢反驳什么,也知道他当是认清了利害,于是最后说道:

“这样吧,老夫看汉卿贤侄你,一直与老夫长子光琛两个颇为相得,这次事了,老夫就叫他到你松山城里,帮衬帮衬你吧!

“你若是有了什么谋算,无论大小事,都可以通过老夫这个长子,直接禀于我知!如此一来,宁远,松山,上下一心,今后就不会再出现今番这样的事情了!

“而且,你要务必牢记,凡事于你有利,即于我父子有利,老夫不仅不会横加阻拦,而且一定鼎力助你!”

第二六零章 小祖

辽东巡抚方一藻要把他的长子方光琛,放到松山城里帮衬杨振,这个事情,说得好听一点,那就叫帮衬,说的不好听一点,那就叫监督,或者叫监视。

那意思很明显了,方一藻虽然不得不依靠杨振这支队伍给他出菜,让他能够继续在辽东巡抚的位置上做下去,但是他并不信任杨振。

如果方一藻曾经信任过杨振的话,那么至少这一次,杨振不声不响地带着队伍出击敌后,把他这个巡抚蒙在鼓里,就让方一藻对杨振的“任意妄为”非常不放心了。

方一藻说了半宿,软硬两手,恩威并施,他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杨振接受他的这个安排。

他的心里也很忐忑,他担心杨振拒绝,如果杨振坚决拒绝,那么实际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除非亲自上书兵部或者皇帝,让朝廷给松山派驻监军。

但是这样做,绝对是一把双刃剑,对杨振固然不利,可是对他方一藻自己也不利啊!

一方面,请派监军,意味着他与杨振从此彻底撕破脸了,另一方面,监军会架空他自己的权力。

甚至根本不需要等到朝廷来的监军架空他,只要他请派监军的奏章上去,他九成九就该卷铺盖滚蛋了。

然而,让方一藻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的是,他的这个做法,杨振并没有拒绝,而且正好相反,杨振听了他的话,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方一藻所不知道的是,在杨振的心里,并不反对让方光琛到松山来,如果是别的人,那就另说了,但若是方光琛,他其实没有意见。

一者他不能反对,虽然方一藻的这个做法,相当于是往杨振身边安插一个私人监军,并不合乎朝廷规矩,但是杨振很清楚,他与方一藻现在的关系,也不能单纯用朝廷的规矩来衡量了。

而且,他也知道,方光琛说的没有错,若不是他之前早已自信与方光琛绑在了一起,自信方光琛不会不替他遮风挡雨、担待责任,那么他也不敢擅自率军离开松山驻地。

现在,方一藻不愿意或者说不甘心这么被他“绑架”,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不能开罪方一藻,因此也就不能拒绝方光琛。

再者,他也没有必要反对,因为方光琛这个人,在原本历史上,曾经是吴三桂的重要谋主之一。

在明末历史上各方势力猛将如云、谋士如雨的形势下,方光琛虽然不是什么知名的智囊人物,但也算是人精一个了。

现在的杨振身边,全是大老粗,连一个正经的文人笔杆子也没有,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比如说,对于松山城内各路人马的管理问题,他也想建起来一个幕府,找一帮子人帮他打理,但是在这个时代的辽西地面上,正经的朝廷文官是不可能放着好好的官员不做,反而到他帐下效力的。

比方说邱民仰、张斗、袁枢这些人,除非罢官免职,没事干了,杨振才有可能把他们招揽过来,要不然的话,他连试探一下都不敢。

至于其他的正经文人,在这个兵荒马乱、危如累卵的年代,也不可能有事没事再往辽西地面上跑了。

就算是偶尔有那么几个本地的文人,也肯定要削尖了脑袋,往祖大寿的锦州城里跑,或者往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幕府里跑,怎么可能会有人往兵凶战危的松山城里来呢。

所以,在现如今的情况之下,杨振要想找几个秀才到自己的帐下效力,别说是帮着自己出谋划策了,哪怕就是帮着自己写写画画,那都是难比登天。

方光琛这个人,虽然没有功名,年纪老大不小了,依然连个秀才的名头都没有考取,但是这个人出身官宦世家,有一个巡抚老爹,好歹也算是一个士林子弟了。

而且他熟读兵书杂学,喜谈阴阳八卦,做事更是不择手段,恰好身上也没有杨振所厌恶的那种读书读傻了的迂腐书生气。

这样的人物,反倒正好适合杨振眼下的情况,所以,他不仅不能拒绝,而且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和想法。

当天夜里,杨振没怎么犹豫就当面答应了方一藻的要求,杨振的做法,倒让方一藻的心里痛快了许多,连带着对杨振也是放心了不少。

且说方一藻与杨振密谈了半宿以后的第二天早上,一大早,身在锦州城里的辽东大帅祖大寿就亲自带着祖大弼、祖泽远、吴三桂、吴巴什等锦州将领,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松山城。

杨振前几天从海上归来的消息,近在咫尺的锦州城和杏山城当然早就知道了。

祖大寿、祖泽远、吴三桂等人,倒是都有心思早点过来看看情况,若是杨振果真大胜归来,那也不妨祝贺一番。

但是他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杨振率队出海的时候没有跟他们透漏过消息,回来的时候也没有派人向他们报告,现在自己不请自来,那不正好说明松山城里有自己的沿线吗?

所以,这几个人在这几天里愣是按耐住了急切前来松山看看的想法,直到等到了朝廷钦差莅临松山的这个机会。

不管于公于私,辽东巡抚方一藻陪着兵部钦差张若麒和司礼监随堂太监杨朝进,一起来了松山城,他们这些人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也不敢不来拜见一番。

对于祖大寿及其祖家军各路部将,杨振的心里当然很不爽这些人后来的不忠不义,但是眼下大家毕竟还在同一个阵营里,面子上的功夫该有的还是得有。

听说锦州城的祖大帅带着一杆亲信部将来了松山,当即让人报告了两位钦差和巡抚方一藻,然后领着身边人前去迎接。

结果,杨振刚到总兵府外面,就看见不远处几个威风凛凛的大将,被一群顶盔披甲、鲜衣怒马的卫队簇拥着哒哒而来。

“杨老弟啊杨老弟,你可真不够意思了!锦州城与你近在咫尺,你这一回率队出海,不来请令,率队归来,也不报告!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现在大帅亲自来你松山看看,你也不出迎!怎么地,杨老弟?!难道这才当上了一个团练总兵,你就觉得自个儿了不得了!?”

杨振匆匆忙忙刚出总兵府,连马还没有骑上,就看见大队人马到来,正想着赶紧趋前迎接见礼,就听见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一个高大汉子坐在马上冲着自己嚷嚷起来了。

此人中气十足,说话声音很大,总兵府大门外前前后后的人都听见了,杨振自然听得也很清楚。

听见这话,杨振心里一阵不爽,但是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等那当首一人近前,细看之下,原来是仪表堂堂的杏山总兵祖泽远,当下换了笑脸,迎上去说道:

“原来是小祖总兵!小祖总兵教训得对!小弟散漫惯了,又是初任总兵,没得经验,倒叫祖总兵见笑了!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十几年后的鞑清湖广总督祖泽远,此时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是祖大寿子侄辈中第一个独当一面的总兵官了。

自从当日皇帝圣旨下达,他就越发意气风发起来了,原本在祖家子弟里还算稳重一点的脾气,也越发变得嚣张跋扈了。

他这个总兵是怎么来的,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眼前这个杨振替他们解了松山的之围,连带着解了杏山之围,他哪里能够因为杏山守城之功升任总兵呢!

但是,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升米恩,斗米仇,正因为他的总兵与杨振脱不了干系,反而让他对杨振更是怎么看都不顺眼。

这一回,在背后策划搞倒杨振,让自己的表兄弟吴三桂取而代之的人,就是这个比杨振还年轻了几岁的杏山总兵祖泽远。

所以,此时此刻,杨振的笑脸并没有换来同样的笑脸,祖泽远没有一点收敛的意思,尤其听了杨振话里小祖总兵的称呼,更是莫名来气,当下仍旧大喇喇地骑在马上,立眉瞪眼地拿马鞭指着杨振,大声斥道:

“什么叫没得经验?!你这叫不懂规矩!要我等见笑你什么?!海涵你什么?!别想一句见笑,一句海涵,就能糊弄过去!”

第二六一章 责问

“好了!不要再提这些了!——杨振,朝廷钦差张大人和杨公公,眼下可是在你的总兵府里?!”

杨振对祖泽远的嚣张正自恼怒着,却听见祖泽远等人的高头大马身后有个人说话了。

这声音不大,但是浑厚之中透着一股子久在上位的威严,正是跟在后面的祖大寿发话了。

杨振知道,祖泽远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真正的老虎在后面。

而且,此时他已经明白,祖泽远说的话虽然是从祖泽远的口里说出来的,但里面未尝没有祖大寿的意思。

祖大寿作为关外唯一一个配有钦赐征辽前锋将军印的挂印辽东总兵官,他的地位自然不同于一般总兵。

这种挂了将军印镇守一方的边镇总兵官,享有节制麾下其他总兵的权威,这也是他被尊称为总镇或者大帅的原因。

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虽然不是祖大寿的嫡系人马,但是作为辽西地面上的朝廷官军队伍,若是按照以往的朝廷规矩,他也确实应该受到祖大寿的节制指挥。

这也是杨振方才听了祖泽远的责问之后,强忍着没有直接跟他当面翻脸的原因之一。

而且今后大家还要共事,于情于理,他也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若是现在闹崩了,结果只能是便宜了满奴。

且说杨振听见祖大寿终于施施然从后面打马走出来,发了话,他也赶紧趁着这个机会下台阶,把眼前这篇先揭过去,于是走到祖大寿的马前,冲着祖大寿躬身行礼,说道:

“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见过大帅!回禀大帅问话,辽东巡抚方抚院,此刻陪着朝廷钦差兵部张若麒张大人、司礼监杨朝进杨公公,正在杨某总兵府里下榻!且请大帅下马,随杨某前往拜见!”

每一次面对祖大寿,杨振的心情都极其复杂,一方面,他非常反感这个人首鼠两端,最后投降满清的行为。

另一方面,他又希望这一世自己能够给这些人带来一些改变,也就是希望他们不要如同历史上那样,那么随便地就投降满清。

这一次,在松山总兵府的大门口,杨振见到祖大寿的心情同样如此。

看着这个顶盔披甲威武不凡镇守辽东前线十来年的大帅,杨振的心情如同翻江倒海一般起伏,一会儿是反感,一会儿又是敬佩,一会儿是想着争取争取,一会儿又充满了拒斥。

祖大寿见杨振对他的言语态度还算恭敬,也就没再多说别的,先是嗯了一声,然后翻身下了马,他身前身后的其他人见状,片刻之间呼呼啦啦地全都下了马。

这个时候,张得贵、吕品奇、李禄几个,也都分别从自己驻守的城门处得到了消息,前后脚赶了过来。

杨振安排张得贵、吕品奇、李禄三个部将接住了祖大寿麾下的其他人马,而他自己则与早就跟在一边不说话的松山副将夏成德,陪着祖大寿、祖泽远、吴三桂、吴巴什一路进了总兵府。

此时,守门的邓恩等人,早已赶着前去内院报告了方光琛和方一藻等人,而方一藻也已经在后院里陪着张若麒、杨朝进迎出来了。

张若麒虽然是朝廷钦差,可是他这个钦差可不是来查祖大寿的,而且,他的实职不过是兵部职方司的一个主事而已。

在杨振等人的面前,他自然可以托大,因为杨振的前程就捏在他的手心里,但是在威震辽东、尾大不掉的祖大寿面前,他却不敢再自恃什么钦差的身份了。

杨振领着祖大寿一行,刚到二进院里,就迎面遇上了上赶着前来迎接的张若麒等人。

“哎呀呀!祖总镇,祖大帅!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本官昨晚还念叨着,要不要一并到你锦州城里去看一看呢,没想到今日一早,大帅你就亲自到松山城里迎接了!本官真是不胜荣幸,不胜荣幸啊!”

张若麒果然没有了一丝一毫朝廷钦差的架子,一看见身材高大、威风凛凛的祖大寿,立刻就在庭院当中站定,冲着祖大寿抱拳行礼起来。

跟在张若麒一边的辽东巡抚方一藻,瞧见了祖大寿一行人,却是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

而跟在张若麒身后出来的杨朝进杨公公,这个时候,也从张若麒的身后绕出来,看着祖大寿及其麾下将领,也是面无表情,并不说话。

张若麒对着祖大寿抱拳行礼,杨振见状自是不能挡在前面,立刻闪到了一边去,这个时候,就看见祖大寿抬手摘掉了头上的红缨兜鏊凤翅盔,夹在腋下,冲着张若麒、杨朝进,躬身抚胸顿首,说道:

“本镇钦命征辽前将军辽东镇总兵官祖大寿,昨日听闻巡抚方大人陪同两位钦差,兵部张大人、司礼监杨公公,前来松山巡视,特从锦州赶来拜见!”

此时的祖大寿,已经年届六旬,须发花白,有点谢顶,头顶上束起的发髻,也被帽盔压倒在了一边。

不过,六十岁的祖大寿依旧身材高大,此刻披着一身鱼鳞重甲,腰板仍旧挺得笔直,加上他生得方面大耳,浓眉长眼,目光如电,胡须如针,看起来依然是威武不凡。

当然了,祖大寿嘴里虽说的是拜见,但是却根本没有屈膝行礼的意思,不过是略一躬身而已,而张若麒、杨朝进见状,也没有说什么。

杨朝进只是冲着祖大寿点了点头,算是见过,倒是张若麒这个时候呵呵笑着说道:“免礼!免礼!

“祖大帅为国家为朝廷戍守辽东,抵挡满奴于大凌河以北,使其十年不能有寸进,可谓劳苦功高!劳苦功高!即令这次不来拜见,本官此来辽东不易,倒也很想亲去锦州一观,见见大帅呢!”

张若麒一边说着话,一边转了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继续说道:“大帅既来松山,咱们正好也可谈谈!请堂上落座!”

在杨振的总兵府里,张若麒旁若无人,再一次喧宾夺主,径直领着祖大寿、祖泽远、吴三桂、吴巴什一行人,来到了二堂正厅之上。

祖大寿见张若麒这样,也不以为意,将身后的杏山总兵祖泽远、中军副将吴三桂、锦州东关副将吴巴什,一一介绍给了张若麒和杨朝进。

一众人进了杨振的总兵府二堂东侧公事房里,分了宾主坐下,张若麒随即开口问道:“敢问祖大帅,大凌河对面满鞑子形势如何?我大明辽东兵马,何时方有把握,过得河去,收复河东失地?!”

众人刚坐定,张若麒就来了这么一句,简直就是在一个小水塘里扔下了一个大石头一样,听得在座众人没防备,登时目瞪口呆。

而张若麒却丝毫不觉得自己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奇怪,问完了话,还一脸希冀地看着祖大寿,希望能从祖大寿这里得到一个什么答复。

杨振此时,当然也在这个公事房里,就站在辽东巡抚方一藻的身后,一边听着张若麒说话,一边悄悄打量着吴巴什、吴三桂等人的神色。

吴巴什此人,杨振是第一次见,此人身材粗壮,头戴八瓣帽儿盔,穿着半身牛皮甲,大饼脸,小圆眼,满脸都是短须,正斜着眼打量张若麒,就像看傻子一样,满脸不屑。

而年轻的吴三桂,依旧是衣甲鲜明,英武不凡的模样,杨振打量他的时候,他也恰好看过来打量杨振。

杨振冲他点头示意,但两人目光交接之间,对方即瞬间错开,似乎不愿与杨振有什么交集。

不过,杨振也没有观察对方多久,只是片刻之后,他就同样被张若麒询问祖大寿的问题给震住了,也连忙去看祖大寿。

只见祖大寿听了张若麒的询问,并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眯着眼,看着张若麒,似乎在猜测张若麒的意图。

这个时候,张若麒见众人皆作惊讶状,就又继续说道:“这个问题,可不是本官一个人想问大帅呐!就是陈本兵那里,也是常常与在下念叨这个问题!”

张若麒说完这个话,又郑重其事地对着祖大寿一拱手,说道:“同样,也不是只有陈本兵与某等心下着急呐,天子心意也是如此!

“诸位该当知道,朝廷粮饷艰难,却仍旧每年两百万上下饷银,供奉关外诸军,还有数不清的粮草军资,海陆两路不停输送过来!

“朝廷每年靡费粮饷数百万,所为何来?!可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咱们的辽东大军,一个个袖手闲坐,坐等满奴来攻啊!”

第二六二章 让贤

张若麒突然把话说到了这里,在座的人,站着的人,很快都把目光转移到了祖大寿的身上。

朝廷财赋艰难,粮饷有限,但是辽东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仍旧处在优先供应的地位。

九边重镇里的任何一镇,也没有辽东镇这样的地位,专门开辟一项辽饷来解决它一镇的粮饷问题。

可是辽饷征收了那么多年,山海关外的辽东军,却只是固守城池,坐等着满鞑子大军来攻,从来没有主动过了大凌河,往满鞑子那边发动进攻。

这个事情,别人不敢提,也不敢问,但是有点愣头青的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却是当着祖大寿本人的面儿,把这个问题揭了开来。

此时的杨振,其实心里也很想知道,总镇辽东多年却毫无寸进的祖大寿对于这个问题究竟会如何作答。

两世为人的他,也实在是弄不明白,在镇守辽东特别是坐镇锦州城的这些年里,祖大寿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情。

若说他与黄台吉那边达成了默契,他不过大凌河往北,满奴也不过大凌河往南,那么距离锦州城不算太远的义州城,可是在大凌河的南岸呢,义州城位置那么重要,为什么祖大寿就不去派人驻守呢?

这一点,的确叫两世为人的杨振百思不得其解,你要降满清,你就大大方方举城降了得了。

到时候,大明朝弃守辽左,直接退回山海关去,也免得叫崇祯皇帝再千辛万苦去筹措辽饷,弄得天下大乱了。

可是他祖大寿却偏不,一方面既不肯痛痛快快地投降满清,另一方面却又占着茅坑不拉屎,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肯为大明朝效死力。

就是这个不磊落,不爽利的做法,叫杨振的心里对他非常鄙夷。

此刻,杨振站在方一藻的身后,仔细打量着须发花白的祖大寿,良久之后,就见祖大寿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张口说道:

“关外敌强我弱,满奴兵强马壮,敌隔大凌河不来攻我,于我辽东数城官军而言,已是万幸,我又哪有余力过河攻敌呢?!朝廷诸公若是催促,本镇也只能徒唤奈何奈何了!”

听见祖大寿如此回答,张若麒一下子愣在了当场,他完全没有料到祖大寿会答复给他这么一句毫无志气抱负的话,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坐在张若麒一边的司礼监太监杨朝进,这个时候突然拱手冲天,开口说道:“圣天子为平辽东忧心如焚,年输辽东粮饷两百万,难道就换来大帅一句奈何奈何么?!”

杨朝进此时脸色阴沉如水,这番话简直是咬牙切齿一般说出来的,说完话,阴冷的目光死盯着祖大寿,等他继续回答。

室内原本和煦的气氛,也刹那间烟消云散了,整个总兵府的二堂东厅里,一下子如同冰窖一样阴冷。

只是祖大寿听了杨朝进的质问,并不说话,而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就这样,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又是良久过后,杨振想着沉默终究不是事儿,想要出面打个圆场,却突然看见祖大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紧接着一躬身,将自己的红缨兜鏊凤翅盔往前一递,说道:

“当朝诸公若相催,本镇情愿解甲归田以让贤,请钦差回禀天子,另请高明!”

“你——你——哼!”

祖大寿突如其来的这番作为,直令杨朝进一时气结,然而他的心里虽然怒火万丈,却又不敢发作出来。

别看崇祯皇帝不敢拿眼前的祖大寿怎么样,可是对于太监和文官来说,那是动辄就要杀人的。

自己忧国忧君不要紧,可要是真惹恼了眼前这个祖大帅,那么将来自己回到京师,可不是祖大寿倒霉,而是他杨朝进倒霉了。

杨朝进虽然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收回了指着祖大寿的手指,也硬是咽下了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只哼了一声了事。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辽东巡抚方一藻站了起来,上前几步,从祖大寿的手里接过了那顶铁盔,说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大帅辽东柱石,国家干城,岂可轻言什么解甲让贤之类的话呢?!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嘛?!请大帅快快收回此话!”

辽东巡抚方一藻毕竟来了辽东几个月了,对祖大寿的认识,对辽东镇各部人马的认识,已经比较深入了。

他已经知道,就辽东眼下的局面,就算是祖大寿真的愿意解甲归田,真心实意地退位让贤,也不可能有别的将领能够掌控住辽东军的各路人马了。

方一藻的心里,甚至恨不得祖大寿马上死,可是祖大寿死了,辽东就能好了吗,除非一时之间辽东军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们全部死绝,然后朝廷从其他边镇另调大军前来。

可是,朝廷还有能够镇守辽东的大军吗,而且远在京师的皇帝会这样做吗?

即便是皇帝这样做了,以后的辽东就能有救了吗?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然而,一旦闹到祖大寿真要上表请辞,那么倒霉的却不会是祖大寿,而一定是他们这些文官,恐怕他方一藻尤其会首当其冲了。

这个问题,方一藻已经想过很久了,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推演过了,他觉得绝不会有例外,所以,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方一藻站出来,以自己辽东巡抚之尊,劝慰祖大寿收回前言,而祖大寿身后的一干部将祖泽远、吴三桂、吴巴什,也立刻走上前来,齐刷刷地冲着祖大寿说道:

“请大帅收回此话!”

这群人虽然没有针对朝廷,没有针对张若麒、杨朝进说出任何一句冒犯的话,但是他们的行为,却也很明显了,那就是,若是叫祖大帅解甲归田,他们这些人绝对不答应。

然而,不管这些人怎么说,祖大寿就是站着不动,不言不语不表态。

到了这个时候,张若麒看了看杨朝进,两个人都是头上冒汗,没有办法。

本来心里十分愤怒的杨朝进,此时也不愤怒了,剩下的唯有恐惧。

他见张若麒看着自己,目光中透着一股子惊慌失措的意味,当下心里叹了口气,从自己的座椅上站了起来,冲着祖大寿打躬作揖,低头说道:

“倒是咱家不懂辽东军情,言语有所唐突,失言了,失言了!还请祖大帅千万不要跟咱家计较,快快收回解甲归田的话吧!”

杨朝进一服软,祖大寿的脸色顿时好看了一点,张若麒见状,也反应了过来,立刻站了起来,上前几步冲着祖大寿说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本官与杨公公,不过是与大帅闲谈而已,闲谈而已!大帅切切不可误会了咱们!”

总兵府二堂东厅里的形势又是一下子全扭转了过来,杨振见状,连忙领着站在一边的松山副将夏成德,跟着张若麒上前,冲着祖大寿躬身行礼,一起说道:

“请大帅收回前言!”

祖大寿当然不会解甲归田,更不会退位让贤,因此在众人的苦劝之下,很快就又接过了自己的铁盔,夹在腋下,等于是收回了之前说的话。

众人经过祖大寿搞的这么一出,也都没有了再谈下去的兴趣,包括一直想跟祖大寿谈谈兵出大凌河以北的张若麒,也觉得再谈似乎不合适了。

冷场了片刻以后,祖大寿出声提议辽东巡抚方一藻和朝廷钦差张若麒、杨朝进一同到锦州去看看。

还想再试着与祖大寿沟通一下的张若麒,当场答应了下来,而司礼监的太监杨朝进则借口身体劳累,拒绝了邀请。

辽东巡抚方一藻早已知道深浅,也不想去,但是钦差张若麒要去,他却没有了拒绝的借口,只得陪同前往。

再说他一个辽东巡抚,若是从来没去过锦州,那也说不过去,因此也答应了下来。

众人在杨振的总兵府里味同爵蜡一般,匆匆吃了张得贵遣人准备的简单早饭,到得上午巳时前后,方一藻父子陪着朝廷钦差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在祖大寿的人马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松山,往锦州去了。

杨振送走了祖大寿、方一藻、张若麒等人,刚刚回到自己的总兵府里,就听说杨朝进叫他回来以后到后院见面,于是赶紧又到了后院。

等他路过二堂中庭的时候却发现,杨朝进依旧端坐在二堂东厅的圈椅上,杨振送来众人离开又回来,这期间杨朝进似乎一动未动。

杨振进来,却见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茶碗的碎片,心知杨朝进的怒火仍然没有消散。

杨振一进来,杨朝进犹自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对他说道:“方才的情形你都看到了,他祖某人跋扈至此,朝廷如何用得,如何用得?!圣上几百万粮饷耗尽,却养大了一帮子白眼狼啊!

“高总监身在关门,呵呵,真是监得好军呐!他监军如此,简直是误国误天下!他如何对得起天子的信任重托?!真是该死!该死!唉——”

此时的杨朝进,丝毫也不避讳杨振在场,说着说着,把话题从祖大寿身上转到了高起潜身上,连骂两声该死,然后又是一声长叹,青白脸色,阴沉如水,半晌不说话。

第二六三章 牙慧

杨朝进沉默了一阵子,抬眼看了看杨振,伸手去身旁小几上摸茶碗,只是此时小几上早已空空如也了。

他看了看无一物的茶几,摇了摇头,苦笑着又是长叹一声:“关里关外,国事如此,真是愁煞人也!”

说完这话,杨朝进又是没有话说,而杨振此时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叫了麻克清过来,打扫收拾一番,重新上茶。

等到麻克清离去,杨朝进似乎也从之前消沉到了极点的情绪里面走了出来,他见杨振只是陪着,端坐无语,遂说道:

“杨总兵不必拘谨!王公早前到宁远宣旨之时,你管王公叫了世叔,王公也认了你做世侄!而咱家呢,却是王公在宫里自小看大的义子,你我彼此也不是外人,不必拘谨!”

杨振见杨朝进这么说,当下想了想,对他说道:“关外实情如此,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远在京师的王公与圣上,想必也都知情,圣上都无办法,公公又能如何?且往好处看,不必叹气!”

杨振刚说完了这话,就听见杨朝进又是一声长叹,随后就听杨朝进对他说道:“话虽是如此说,可是咱家一想到这些人光拿银子不干活,这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啊!”

杨朝进说完这话,当即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深呼吸一下,又对杨振说道:“算了,算了,你说的倒是没错,凡是且往好处看吧!

“对了,我杨朝进的本家,原也姓杨,杨总兵你,也姓杨,你我又都是王公的子侄辈,今后且以兄弟相称吧!咱家是万历三十六年正月生人,杨总兵你呢?”

杨振听见杨朝进这么说,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当下连忙说道:“那样,末将可就高攀公公了!——末将却是万历三十八年腊月生人,比起公公差不多小了三岁!”

“既然如此,咱家虚长三岁,那就托个大,做你的兄长了!”

杨朝进见杨振答应得爽快,心里也很高兴,他这番离京到关外来,当然带着王德化的种种嘱托。

其一,是叫他再好好看看方一藻和杨振到底在搞什么鬼,到底能不能信任,可信的话,王德化那边也好配合着帮方一藻和杨振挡了这回灾。

其二,也是叫他过来跟方一藻和杨振打打交道,若是杨振可用,那就拉拉关系,套套近乎,将来好把他安插到辽东来,要不然的话,王德化也不放心全力支持杨振。

杨朝进是带着任务来的,所以此时见杨振这么上道,心里当然很高兴,之前因为祖大寿威胁撂挑子不干所造成的不快,顿时就消散了一多半。

“贤弟!你家本是出身辽东,此番回来辽东,也有数月之久,对于关外情形,当是已有体会!眼下贤弟你又率军渡海,进兵敌后,而且凯旋归来,对东虏虚实也定有所知!

“凡此种种,倒让兄长觉得,唯有你说的话,方能令人信服!你对兄长说句实在话,东虏能不能灭,辽东能不能平?!”

杨振听见杨朝进这么问,心里一惊,难道是朝堂之上对于辽东问题的大政又有了新的说法?

“兄长此问,是自己心里疑惑,还是替小弟世叔王公发问?又或者,乃是圣天子于辽东有了新的意旨?!”

“唉——!”

杨朝进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你我既做了兄弟,咱们就不是外人,兄长就说些不当说的话吧!

“圣上困于朝廷财赋艰难,其实也曾动过放弃平辽的念头,怎奈圣上矢志要做尧舜,一直受制于朝议纷争!

“朝中清流坐而论道可以,可是又有几个真懂兵事,又有几个来过辽东!?一个个纸上谈兵头头是道,却不知天下粮尽饷竭,完全撑持不起了啊!”

说到这里,杨朝进看着杨振说道:“倒不是圣上心思有变,圣上要做尧舜,又岂能放弃辽东?!——而是兄长自己,当然也是秉笔王公,想知道这些事情,想听一句托底的实话啊!”

杨朝进说完了这些话,停顿不语,凝视着杨振,仿佛要看破杨振的心思,片刻之后,方才又说道:

“贤弟!兄长信得过你!你说句实话,东虏能不能灭,辽东能不能平?!东虏几年能灭,辽东几年能平?!

“你也不必有什么疑虑!兄长曾冒死向秉笔王公进言,若东虏三年五年不能灭,辽东三年五年不能平,倒不如干脆弃守宁锦,将辽左数万大军后撤四百里,全力守御蓟镇山海一线关门!

“如此一来,圣上在关门之内,立有一支强军可以灭流寇,同时在关门之外,也不需要再输送数百万粮饷军需,天下形势,或可一举而扭转啊!”

看起来貌不惊人的杨朝进,竟然在杨振的面前说出来这么一番话,却惊得杨振心里一边感叹,一边怀疑,直怀疑这个杨朝进,是不是也是如同自己一样两世为人了。

杨振正暗自揣测着这个杨朝进到底是什么人,却又突然听他问道:“贤弟你说,此策如何?!”

杨振见他追问,先是不语,然后突然盯着杨朝进的眼睛说道:“蒋公说,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兄长可曾听过?!”

杨振紧盯着杨朝进的眼睛,心里充满了紧张、忐忑与惶恐,说不出来到底是担心,还是希冀。

只见杨朝进听了杨振的话,先是一阵茫然,想了一会,最后开口说道:“蒋公?!可也是宫里姓蒋的公公?!——此话虽然没有听人说起过,不过细想一下却很有道理!没错!自古攘外,必先安内!”

杨朝进的这个反应,以及他随后的问话,让杨振暗暗松了一口气,当下笑着回答道:“没错!没错!小弟在卢督师帐下的时候,听一个姓蒋的公公说过这么一句话,语出精辟,倒是令小弟记忆至今!”

说到这里,杨振已经断定眼前的这个杨公公不过是拾人牙慧,捡了王在晋的说辞,希图打动王德化罢了。

当然了,这个说法本身,杨振还是赞同的,若是崇祯皇帝以及朝堂上的衮衮诸公能够下定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大明朝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杨振想到这里,看见杨朝进依然满脸期待地等着自己的回答,当下沉吟着说道:“兄长所言,于理未必不可行!可是于情就难说了!

“圣上立志要做尧舜,若是你叫王公劝说圣上弃守关外,放弃数百里疆土于满奴,王公怎能张得了这个口?!若是圣上震怒,朝野攻讦,王公地位不仅不保,而且转瞬之间即怕有生死之忧啊!”

“这个你不需管!你只如实说,以眼前形势,朝廷全力以赴,几年可以平灭东虏,几年可以规复全辽?!”

杨朝进见杨振肯定了他的说法,顿时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振,不管杨振附带说的那些条件,只管追问之前的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直接关系着他能不能最终说服王德化,并通过王德化进而尝试说服崇祯皇帝。

若是东虏在三五年内努努力就能灭掉,那么崇祯皇帝就绝不会大费周折地改弦更张,轻易放弃山海关外四百里疆土,相反,崇祯皇帝肯定会如同飞蛾扑火一样,继续往关外战场上投入无穷无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若是如此,王德化也不可能冒着被朝野攻讦的风险,去说服崇祯皇帝做出这个屈辱的决定。

然而杨振的回答,却注定要让杨朝进失望了。

“兄长,实不相瞒,若是小弟当初死于救援松山途中,那么一切休提,东虏灭不了,辽东也不可复!可是小弟没死!”

说到这里,杨振十分难得地对杨朝进开诚布公地接着说道:“不是小弟爱夸海口,爱说大话,既然当时天不亡我杨振,那就说明东虏可灭,辽东可复!”

第二六四章 可惜

杨朝进终究没能从杨振这里得到他想听到的话,这让他内心有点失望。

虽然这一点,并不是他这一次关外之行的重点,甚至都不在既定的计划之内,但是他仍然怅然若有所失。

对于杨振所说的东虏可灭,辽东可复之类的话,杨朝进也只当做杨振有锐意进取之心,肯担当,肯作为,但却并不当真。

他与张若麒不同,张若麒是一个读书读多了有点愣的主战派文官,而他,虽然是个去了势的公公,却有一副心忧天下的肝胆,算是一个有着自己想法的太监。

辽事败坏多年了,朝廷投入越来越大,可是东虏不仅未平,眼瞅却也日益壮大,皇帝花了无数的冤枉钱,甚至不惜激起关内各地的反叛,但却始终收效甚微,只是白白养大了一批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宫内太监堆儿里,但凡是有一些见识的,都在私底下重提当年王在晋的说法,对此,杨朝进极为赞同。

可是他人微言轻,根本没有在皇帝和朝臣面前进言的资格,于是他就想着,能不能说服王德化,说动了王德化,也就距离说动崇祯皇帝不远了。

然而,杨朝进在王德化面前的冒险进言,却只是换来了这么一次来辽东的机会。

王德化听了他的隐晦进言,只是觉得他杨朝进多少懂一些辽东军事,至于拿了他说的那些话去向天子进言,那是门儿也没有。

王德化能混到今天这个地位,靠的可不是向皇帝进谏什么逆耳忠言,他靠的是擅于揣摩上意,百般逢迎上意。

让他冒着风险向皇帝进谏,而且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谏言,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杨朝进在王德化那里无从下手,就只好借着这个来辽东的机会,从杨振的身上入手了。

因为,他知道,崇祯皇帝也好,王德化也好,原本对于辽东军已经很失望了,对平灭东虏也有点灰心,甚至动摇了,可是杨振的出现,却让他们心生希望。

如果他能从杨振这里得到他想要的说法,他回头告诉王德化东虏十年八年平不了,再通过王德化的嘴,把这些话,传递到崇祯皇帝的耳朵里,也许他的想法就能迎来转机。

可惜的是,杨振并不配合他,反倒是因为接二连三的胜利,眼下心气正盛。

杨朝进倒也不是不希望杨振能够在辽东有所作为,他当然希望看见杨振在辽东不断取得胜利。

然而,即便是他亲眼见证了杨振渡海出击带回的重大战果,他也只是觉得,满辽东将领之中,唯有杨振一个精神可嘉而已。

不过,也仅此而已。

杨朝进与张若麒的看法不同,他不认为杨振当下取得的这些胜利,能够改变整个辽东的大局。

他仍然觉得,满鞑子在辽东占据绝对优势地位的局面,不会因为杨振的敌后出击,而发生什么改变。

与此同时,对于杨朝进心底的失望,杨振能够理解,但是他却不准备迎合他,这倒不是因为杨振觉得他的策略不正确。

相反,若是这样的策略能够得到坚决的执行,那么大明朝大有希望能够得救。

但是,杨振很清楚,这个策略虽然正确,但是在大明朝堂上,尤其在崇祯皇帝那里,不可能得到坚决的执行。

因为自从王在晋当年提出这样的战略之后,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就从来没有间断过。

平白放弃山海关外四百里的疆土,这个决定任何人都不敢做出,也没有人敢承担这个责任,包括崇祯皇帝本人。

杨朝进有想法,杨振很欣赏,但是他却不支持他这么做,因为这么做等于白费功夫,而且徒劳地置自身于险地。

所以杨振与杨朝进谈到最后,只是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战略供他斟酌,并请杨朝进返回京师之后转告给王德化王督主。

杨振的战略,不是杨朝进从王在晋那里抄来的堵塞守关,而是毛文龙当年行之有效的敌后游击。

杨振将自己的这一套战略打法,概括为先内后外,海攻陆守,向杨朝进解释了一番,并请他务必转告自己的世叔秉笔太监王公王督主。

杨振希望,如果有机会的话,能够通过他的手,重建东江镇,以辽东半岛两岸的那些荒岛为跳板,继续袭扰满奴的后方。

然而,可惜的是,杨朝进只是敷衍了事地告诉杨振,他会把话带给王德化,其他的则什么也没有说。

杨振略一想,也就明白了杨朝进的心思。

他自己心心念念想要重建东江镇,从海上进攻满奴后方,可是要这么做,则需要大量的粮饷。

当年东江镇为什么不废而废了呢?

除了东江镇各路人马自身分崩离析,竞相投靠了满鞑,使得皮岛最终被攻陷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各岛粮饷不继,朝廷供应不起。

当年尚可喜裹挟着长山岛、广鹿岛、石城岛等地军民,渡海投降满鞑之后,这些海上岛屿,并没有被满鞑派出军队进行实际占领。

就连皮岛被满鞑子攻陷之后,满鞑军队也只是杀光了岛上人口,毁掉了岛上城池,然后选择了撤军。

如果大明朝这边有心重建东江镇,或者随便叫个什么名字也行,至少在军事上,应该没有什么难度,只要从登莱或者南方各地抽调船只军队,再次渡海过去,登岛驻扎就可以了。

可是为什么大明朝没有这么做?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粮饷,既然没有粮饷,那么派出越多的军队,钱粮负担就越重,到最后依旧要重蹈东江镇的覆辙,甚至是白白给满鞑子送人头。

所以,自从皮岛失陷之后,重建东江镇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提起了,满朝文武反倒是在错误的方向上,即辽西,一再用力。

最终一直耗到大明朝彻底土崩瓦解,这个错误的战略才算停止执行。

两世为人的杨振,每每想起这一点,就痛心疾首,惋惜不已。

此时他见杨朝进对自己坦诚以待,他也就没有保留,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可惜的是,杨朝进的回应并不热烈。

当然了,杨振也绝不会白白浪费了与杨朝进见面的机会,既然杨朝进这么关注粮饷问题,他当然要把自己先遣营所需要的粮饷军资问题,拿出来与杨朝进讨论了。

在这个问题上,杨朝进倒是十分热烈的回应了,答应了杨振的许多要求,比如酌情多增加一些饷额的问题,比如从京师调拨一批火枪火炮的问题,再比如往松山多输送硫磺、火硝的问题。

这一回,趁着从敌后大胜归来的机会,杨振一股脑儿地全都提了出来,而杨朝进也没含糊,全都答应转告王德化,同意从中处理,运作兵部,优先拨给。

对杨朝进来说,朝廷每年输送到辽东的粮饷,多达两百万两银子,与其让这些珍贵的粮饷物资,像肉包子打狗一样,白白送给祖大寿麾下那些无所事事的辽东军使用,还不如多给能打的征东先遣营一些呢。

至少拨给杨振先遣营的粮饷军械,能够立竿见影地看到结果,起码能很快看到他们对鞑子作战的斩获啊!

所以,对于杨振提出调拨军械物资的请求,杨朝进十分痛快地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并且对杨振十分坦率地说道:

“朝廷的粮饷军械虽然有限,但是给谁不是给呢?!给了他人,他们能打满奴吗?!还不是白白浪费?!给了贤弟你,至少能换来一批满鞑子的首级,能换来圣上几天的舒心快意!

“说到这里,贤弟你且放宽心!这一回,你部斩获不少,其中还有满奴宗室,战果上呈天子以后,定有不一般的恩典下来!”

到最后,杨朝进暂时抛开了那些烦心事,想起杨振他们这一回带回来的巨大战果,心情逐渐轻快起来:

“你可知道?去岁冬天,满奴破边,劫掠山东,攻陷了济南城,德王被戮,德王府上下十不存一!当时,圣上在宫里,可是痛哭失声,连着数日茶饭不进,还下了罪己诏啊!

“前番你率部救援松山,不是说杀了满奴一个宗室贝子么,那个叫什么洛托的!虽则后来说,这个洛托不过是满奴的远支宗室,可是消息传到了宫内,圣上还是连呼痛快,开心了好几天呐!”

杨朝进说完这些话,那张原本阴郁的脸上,此时已经堆满了笑容:“贤弟啊贤弟,你想想看,这一回,你们斩获了满奴的固山贝子博洛,那可就不一样了!你们不仅带回了他的首级,而且人证物证俱在!

“那可是老奴奴儿哈赤的亲孙子!是当今满奴所谓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亲儿子!那也就是说,他是眼下这个满鞑子伪帝什么黄台吉的亲侄子啊!

“你想想,这要是圣上知道了消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圣上要是高兴了,你还愁什么呢?!那时候,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啊!”

第二六五章 滋味

杨振从来没敢奢望过要什么有什么,在明朝末年,尤其是崇祯十二年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还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呢?

这一回,他从辽南胜利归来,带回来了这么多满鞑子的首级,其实心中最渴望的,只是能够换来一些火器上的支援。

如果王德化能够说动崇祯皇帝本人,或者说动兵部尚书陈新甲,能把京师神机营里多年不用的一些库存货,或者兵部武库司的库存货,多少给他调拨过来一些,那就算是他烧对了高香了。

当然了,大明朝这些年连番的天灾人祸,连番的兵荒马乱,不管是京师的神机营也好,朝廷的兵部武库也好,到现在,估计也没有多少东西了。

但是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师五军都督府和兵部武备库里的库存就是再少,再不够,可也绝对不会缺少了先遣营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

而且,杨振还知道,从崇祯九年开始,崇祯皇帝就已经专任耶苏会士汤若望,在京师设厂,以西法铸炮了。

如今京师的西洋炮厂已经开办了将近三年,朝廷虽然没钱,铸炮的进展较慢,可是怎么地到现在也应该有了一批火炮了吧。

这些火炮,若是最后仍旧交给京营镇守京师,那就等于是拿肉包子打狗了,根本不会发挥什么作用。

眼下倒不如把它倒腾到自己的手里来,少了他不嫌少,多了他也不嫌多,总之能弄来多少算多少,不管弄来多少,起码算是用到了正经地方上。

因为这些东西,落在废物点心一样的京营手里,根本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

崇祯十七年,流贼围攻京师的时候,所谓的京营人马一哄而散,京师的城门从内打开,所有这些枪炮军械,全都没有发挥该有的作用。

汤若望也好,京师西法炮厂也好,连同大小火炮上千门,先是落到了大顺军的手里,不久之后,大顺军仓促撤离京师,这些东西又落到了入关的清兵手里,并且最终成为了清鞑南下中原和江南的雄厚本钱。

崇祯皇帝耗费了大量钱财铸就的利器,平寇用不上,给辽东军又舍不得,结果留给了京营那一堆废物。

他本想着用它们镇守京师,结果不仅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反倒白白便宜了敌人,成为了压垮大明朝的又一块石头。

这一世,若是仍然如此的话,那可就太可惜了。

且说杨振与杨朝进谈话之后的第二天上午,辽东巡抚方一藻父子陪着朝廷钦差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从锦州回到了松山城。

这一行人,在松山总兵府简单吃了午饭,就被着急赶回京师报信的杨朝进催促着离开了松山城,在杨振的率队护送之下,经娘娘宫到小凌河口,乘坐着袁进返航觉华岛的船队,走海路返回宁远。

因着这几个人要回宁远商量奏报的事情,方光琛倒是没有直接留下来,而是跟着辽东巡抚方一藻同回宁远去了。

与此同时,这一行人也带走了那整整两船眼瞅着就要腐烂败坏掉的满奴首级,预备着送往京师,作为报捷的证据。

唯一令杨振感到遗憾的是,刘肇基他们一行护卫人马在松山停留期间,自己始终没有找到机会结交一番。

不过,送走了方一藻、张若麒、杨朝进以及邱民仰、张斗等人之后,杨振总算是有了一点自己的时间,可以仔细考虑考虑松山城里的事情了。

这几天里,他先后进出松山城好几次,松山城四周的情况,他已经有所了解了。

南城和西城的城墙、城门,在他率队离开松山的那些日子里,都已经被留在松山城里的吕品奇所部、夏成德所部整修完毕了。

原先被满鞑子重炮轰击得坑坑洞洞、破烂不堪的地方,也有用青砖、条石、巨木一一修补一新了。

包括西城内、南城内,原来的驿馆房舍、民房商铺被毁形成的废墟,现在也都已经清理一空了。

夏成德、张得贵指挥着留在松山城里的人马,利用从城外清鞑大营里拆解回来的大量木材,就在原地之上,依托现有的断壁残垣,搭建起了一排一排新的简易棚屋。

这些木头、木板以及茅草芦苇搭建的成排棚屋,既节省了松山城内本就不大的空间,而且也提供了大量可以让各部士卒、民壮能够栖身的营房。

与此同时,松山城的四面城墙之外,各部留守老弱开荒耕种的高粱谷子,已经长出了一片片郁郁葱葱的青苗。

到了金秋十月,怎么也能收获一些高粱小米,就是丰收不了,高粱秆子总也能在危急时刻临时充当战马的草料。

粮食自给的问题,杨振在松山城里根本做不到,所以他也不做此想,让各部拣选精锐,区分老弱,不过是希望人人都有事做。

好叫精锐敢战的,放心去打仗,而那些老弱不能战的,也能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不要在松山城白吃白喝,然后坐以待毙。

杨振当初安排了这些事情之后,就率队出海去了,原也没敢奢望这个留守松山主持城防的副将夏成德,能把这些事情做得多么扎实。

不过这一回,他回来一看,情况还不错,起码超出了他的预想。

这个夏成德之前事事推诿,不肯担责,但是真做起事情来,还是可圈可点的。

打仗作战的本事怎么样且先不说,杨振也不晓得,但是就整修城池、清理废墟、搭建棚屋,开荒种地等等这些杂事来说,做的还是可圈可点。

比起杨振原来手底下的那些糙汉子们来说,可是要强上不止一点两点了。

这个情况,也使得他对夏成德父子及其所部人马的态度,变得更加复杂了起来。

且说这天下午,杨振送走了张若麒一行人后,回到自己的总兵府里,就传令召集松山城各路将领见面聚议。

除了路程稍远一点的徐昌永没有参加之外,到了下午未时三刻,其他各路将领全都齐聚到了总兵府大堂正厅之上。

张得贵、吕品奇、张臣,李禄、仇震海、俞亮泰,这些人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熟悉的相互打着招呼,不熟悉的彼此介绍着彼此。

之前笼罩在众人头顶上的那一丝阴云,早已经随着朝廷钦差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对杨振的高度评价传开,而烟消云散了。

光看张若麒、杨朝进这两位钦差对杨振的态度,他们就知道,这一回,杨振和先遣营不仅不会被追究先前众说纷纭的那些罪过,而且肯定又能得到朝廷的一番封赏。

而且根据杨振本人以往的仗义做法,这一回先遣营上下,甚至松山城上下,头头脑脑们都会跟着沾光受赏。

所以,这些人一来到总兵府里,就是满脸喜色,私下里都已经嘻嘻哈哈,开始相互道贺了。

他们都知道,只要朝廷钦差回了京师,朝廷给他们封赏,可就近在眼前了。

大堂里面的松山诸将之中,唯有祖克勇和夏成德两个面无表情,相隔甚远在那里孤零零地独自坐着。

祖克勇这个样子,是因为他一贯如此孤傲高冷,自从加入到先遣营里以来,除了公事往来,而且公事公办之外,很少与其他将领私下交往。

本来他就是祖家子弟,在先遣营里不受其他人待见,别人又见他总是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也都敬而远之,不往他前面凑合。

至于夏成德,则又与祖克勇不一样了。

他不是征东先遣营的部将,不拿征东先遣营的饷额,与先遣营诸将本来就关系淡漠。

松山城里的诸将之中,他只与松山参将吕品奇熟悉,原本在对待杨振入主松山城,先遣营进驻松山城的问题上,他与吕品奇还是一条线上的人,颇能说些话。

但是现在,吕品奇率部跟着杨振乘船渡海,往辽东半岛方向上走了一遭之后,再回来松山城,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夏成德以松山副将之尊,再去主动拜访原本该当是他部下的松山参将吕品奇,两个人就再也谈不到一起去了。

特别是一说到杨振,这两个原本还能说到一起去的松山老将,现在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已经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

他明白,吕品奇已经明确地投靠到杨振那边去了,这让夏成德的心里极其地不是滋味儿,同时也不住思考,自是要是在首鼠两端,在这个松山城里可就混不下去了。

“各位!朝廷钦差已经走了,宁远来的两位特使也都走了!现在松山城里剩下的,都是咱们松山自己人了!”

听说众将到齐,杨振从总兵府后院来到前院大堂,一进来,就对众人朗声说道:“今天召集大家过来,一个是向诸位当面通报一下这几日的情况,另一个也是与诸位一起再议一议,咱们松山城接下来该做的打算!”

第二六六章 台阶

杨振当着众人的面儿,先是把之前率军出击敌后的情况简单讲了一下,说了说各部的损失,以及各部的战果。

松山出击各部的损失,其实并没有多少,先遣营火枪队轻伤的、重伤的和阵亡的,加在一起,一共才十几个人,阵亡的更少不过才三人。

这几个阵亡将士的遗体,也一起随船运送回来了,已经在张臣主持下在小凌河口南岸的那道高岗林子里安葬了。

掷弹兵队的伤亡也差不多有十几个,其中阵亡了六人,都是被满鞑子重箭一击致命,剩下的都是轻伤,不影响继续作战。

而且,先遣营的火枪队、掷弹兵队,损失的人手,也都已经在第一时间里得到了补充。

至于新编进先遣营的队伍,胡大宝的兔儿岛所部一共不到二百人,熊岳、盖州两战前后损失了八十多人。

杨振在熊岳补给了他一百人,后来他又在盖州之战以后获得了一百八十余人的补充,算是找了回来。

但是胡大宝要想恢复之前所部人马的战力,那可得下一些狠功夫了,毕竟之前他损失的多是军中老卒、积年悍匪。

俞亮泰所部比较精锐,前后数战,不过损失三十多人,盖州战后,在兔儿岛上召开的“分赃大会”,也给他补充了一百八十多人。

原来所部人马不减反增,至少对俞亮泰自己来说,也算是很不错的一个结果了。

只不过,那些新补充进去的二鞑子青壮丁口,还需要各部人马自己好好地以旧带新,好好调理改造一番,短时间难当大用。

剩下的,损失较大一点的先遣营人马,就是杨振在熊岳城里命令金士俊和安庆后两个新编的壮勇部伍了。

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壮勇,跟着杨振麾下真正的战兵,冲进了盖州城里,挟仇带恨地跟城里的满鞑子和二鞑子们血战了半宿。

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在关里的时候,也并不是真正的良民出身,进了盖州城,打起顺风仗来也不含糊,尤其烧杀抢掠的本事,不下于复州湾的那些海盗喽啰们。

但是,这些人终究是临时编配武装起来的乌合之众,打起顺风仗来勇敢归勇敢,可是最后还是损失了七八十人。

至于这些新编的壮勇,死就死了,当时撤退得紧急,也没人想着带回遗体,只得最后随着他们亲手点燃的大火,一起与盖州城内的房舍化为了灰烬。

除了杨振先遣营的人马损失以外,跟着出击的吕品奇,这一回着实捡了大便宜,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如此。

他麾下的人马,跟辽东军铁骑差不了多少,虽然数量少多了,但是装备却十分精良,人人高头大马,人人长枪重甲,除了这些还有强弓硬弩三眼铳。

所以,吕品奇所部的损失也非常轻微,受伤的虽然不少,可是真正阵亡的一个也没有,回来以后该分得的战马、青壮,又是一个不少。

这也是此战过后,他下定了决心投靠到杨振这边来的一个重要考量。

杨振先是谈了损失,然后又谈了收获,收获之大与损失之小的反差,让众人再一次开心不已。

不需要杨振多说,众人把两厢对照比较一下,就都知道杨振前番带领众人出击敌后,实在是一个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了。

杨振介绍了情况,等众人谈笑了一阵,杨振说道:“此行我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得战果确实不小,破了满鞑子的两座小城,烧了许官堡和田庄台,杀了满鞑子治下许多人口,俘获的人马、牲畜,粮草、军械,也够大家过上一段好日子了!

“但是,这个事情是不是就这么完了呢?!我看却未必!我们在满鞑子后方闹得越厉害,恐怕满鞑子的报复,就来得越快越猛烈啊!我们还是得早做准备!”

杨振此话一出,原本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诸将,顿时都有点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都盯着杨振,等他继续往下说。

事实上,众人的心里早就隐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之前一直沉浸在意外的胜利中,一时间没人愿意往不好的地方想而已。

这个时候,杨振看了看坐在一边,与别人有点格格不入的夏成德,先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对众人说道:

“先前,我们率队离开松山城之前,夏副将十分担忧我们出击敌后,弄成出头的椽子先烂,招来满鞑子的报复。我看,他的担心可不是多余的!”

此时,一直坐在大堂一侧下首的夏成德,突然听了杨振的这个话,冲着杨振拱手抱拳,遥遥地行了一礼,然后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杨振见他这样,接着说道:“我要感谢各位与我并肩在敌后战斗的兄弟,感谢你们对我杨某人的信任!同时呢,我也要感谢留守松山城的诸位!

“感谢老张,张得贵张参将!感谢祖克勇祖副将!感谢主持松山城防的夏成德夏副将!我不在期间,总的来说,松山城内井井有条,松山城外安然无恙!诸位!这也是功劳啊!”

杨振说到这里,从自己的主位上站起来,抱拳冲着张得贵、祖克勇、夏成德躬身行了一礼。

张得贵、祖克勇和夏成德见状,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杨振躬身抱拳还礼。

张得贵还连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卑职分内事!都是该做的!”

祖克勇也跟着说道:“张参将说得没错!这些都是卑职分内事!算不得什么功劳!”

夏成德原本听杨振说他主持松山防务,整修了城池,开荒种地,也算功劳,心里顿时生出一些喜悦。

但是,此时听了祖克勇这么一说,他心里的希望就像是刚刚生出的火苗又被人一盆水浇灭了一样,只得跟在祖克勇的后面,瓮声瓮气地答道:

“是!这些都是末将的分内事,杨总兵过奖了!”

此时的他,心里也不知道是羡慕着吕品奇等人的收获,还是因着祖克勇的那番话让他生了闷气,总之一张刀条脸瞬间又拉了下来。

“夏老兄!这可不是过奖啊!我看城外一箭地以内的荒地,全都开垦了,种了高粱,眼下青苗快要一尺高了!很不错嘛!

“此前西城门、西城墙,受损最严重,原本以为满鞑子若是再来,西城墙怕是松山城最为薄弱之处了!

“不过前番出西门迎送钦差,我看西门也好,西墙也好,全都整修完毕,大体恢复如初,已不再是最薄弱之处!这也很好啊!这也是功劳嘛!

“当然了!南城留守人马也不错!整修了南门和南城墙,有的加固了,有的加高了,都很不错!吕老兄,对留守有功人员,你可要好好补偿一下他们呐!”

杨振说话说到最后,转向了吕品奇,夸奖吕部留守人马甚是得力。

吕品奇听见之后,当即站了起来,对杨振说道:“总兵大人放心!对南城留守人马,末将也很满意,回头一定奖励他们!”

杨振也要收松山原来诸部将士之心,就不能吝啬,至少不能吝啬夸奖赞美之辞。

今天他在这里说的话,一定会传出去,到时候传到夏成德、吕品奇所部士卒的耳朵里,就能起作用。

若是他们听了自己的建议,回头重将了麾下留守人马里面的有功将士,那么那些人就会记得自己的好。

若是他们没有这么做,那么他们麾下比较得力的人马士卒就会心生不满,并且心向自己。

杨振说完话,看见吕品奇答应下来,冲他笑笑点了点头,示意吕品奇坐下,然后也让张得贵、祖克勇、夏成德做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最后接着说道:

“满鞑子的报复几时回来,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们整饬城防,增修城池总是没有错的,有备无患嘛!”

说完这些,杨振看着夏成德说道:“张参将、祖副将他们都是先遣营的将领,先遣营从敌后归来的缴获,自然也有他们的一份!

“至于夏副将你和你的人马,虽然不是征东先遣营所部,但也是我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的部下嘛,而且这一回你们留守松山,整修城防,也有功劳!”

夏成德听杨振这么说,原本心中熄灭的希望再次升腾了起来,按耐住心里的激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振,静听他的下文。

果然,杨振接着说道:“这一回从敌后带回来的钱粮物资军械,我会叫人尽快从归给先遣营的份额里面,匀出一份银子马匹粮食军械,移交给你,作为我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对你部留守松山整修城池的奖励!”

夏成德听见这个话,心头顿时一阵大喜,脸上的阴云也一下散尽,连忙站起来冲着杨振一躬身,说道:

“末将谢过总兵!末将也代麾下兄弟们,谢过总兵大人的仗义关怀!”

不管给的东西有多少,价值有多大,一直在思考自己归属去向的夏成德,都准备趁着眼前这个机会赶紧下个台阶。

第二六七章 补牢

祖家人的圈子,夏成德硬是上赶着往上靠,往里钻,可也钻不进去,至少眼下他没有看见任何好处。

他原本希望,若是能够借助祖家的势力扳倒了杨振,他能往前再进一步,成为松山的主将,哪怕是之前金国凤那样,做个副总兵也好啊!

可是后来他却听说,小祖总兵虽然当着手下的面儿夸了他几句,可是却把他冒着一定风险的通风报信,完全视作了理所当然,人家根本就没有酬佣的意思。

小祖总兵祖泽远甚至都没有把松山城里消息的来源告诉祖大帅,等于是完全贪了他夏成德在其中的功劳,这意味着,杏山城的小祖总兵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夏成德的将来。

后来他才知道,人家计划在扳倒了杨振之后,让祖家的外甥吴三桂,到松山城里来当这个总兵官。

吴三桂比杨振还年轻,靠山也硬的多,而且手底下猛将如云,也不缺兵马。

到了那时候,自己成了吴三桂的手下,能不能继续待在松山城里都另说了,要想轮到自己当总兵,那是门儿都没有!

就算自己上赶着硬往上靠,人家接纳了自己,可是祖大帅手底下各路人马那么多,一帮兄弟子侄都在等着往上走呢,自己就算排上了号,恐怕也得十年八年之后了。

若是自己这回因为出卖杨振混到了祖大帅手下心腹的地位,那还好说一点,然而并非如此啊,自己还得从吴三桂的手下混起,那得混到啥时候去啊?!

再看看先遣营蒸蒸日上的形势,再看看吕品奇投靠杨振之后的各种收获,这个情况让原本不看好杨振未来的夏成德,顿时有了一种鸡飞蛋打的强烈感受。

这一回,杨振这个团练总兵官,恐怕就会去掉团练两个字了,到时候自己这支人马更是没有了一点理由不接受杨振的指挥。

而且投靠了杨振的吕品奇,据说这一回在敌后连战连胜,立了无数功劳,恐怕很快就能再进一步,成为松山城里的另一位副将了。

吕品奇手下的许多部伍士卒,与夏成德所部士卒十分熟悉,之前在坚守松山的战斗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因此,吕品奇率部归来之后,吕部士卒人人发了横财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夏成德部下的耳朵里。

部下羡慕眼红之余,对夏成德父子的做法也是议论纷纷,他们留在松山城里补墙、种地能有什么前程?!

甚至夏成德的儿子,之前一直撺掇着夏成德联络祖泽远,并想着通过祖泽远搭上祖大寿这条线的夏舒,如今也后悔不迭,开始跟着埋怨他们当初走了一步臭棋,弄得现在里外不是人。

这几天来,夏成德一直忧心忡忡,好几次都想着,干脆过来向杨振请罪,如果不是松山城里接二连三地各种事情,直叫大家忙得焦头烂额,或许他早就私下里到总兵府,找总兵杨振负荆请罪来了。

此时此刻,杨振的做法,倒让夏成德顿时觉得,这是一个拉近距离、弥合嫌隙的好机会。

所以,他连着感谢了杨振的仗义关怀之后,并没有退下,而是站在那里,嗫喏着好似想说什么,但却又始终张不开嘴。

众人见状,也都停下来,看着他,有的眼神里面充满了鄙夷,有的则是满脸的幸灾乐祸。

松山城里的这些麻烦,是怎么来的,弄出这些麻烦的人是谁,这些日子过去,很多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了。

那个往外泄露消息的人,不外乎就是两个人,一个是祖克勇,一个就是夏成德。

按理说,祖克勇最容易引起众人的怀疑,毕竟他是祖家人。

可是也正因为如此,首先引起大家怀疑的祖克勇,反倒是最早洗去了自己的嫌疑。

一个是因为他之前的表现,他是同意出击敌后的,而且杨振做出决定的时候,祖克勇是主动提出要求跟着一起出击敌后的。

第二个原因是祖克勇显然是祖家人里的一个异类,杨振之所以能有今天,除了自己够幸运之外,剩下的多半是因为得了祖克勇的助力。

若以祖克勇一直表现出来的光棍磊落来说,他还不至于在暗地里下绊子。

而且,若是祖克勇真想坏杨振他们的好事,他完全可以明着来,犯不上暗地里搞这些小动作。

那么除了祖克勇,剩下的可就是夏成德了。

尤其是在祖克勇和夏成德两个人里,不管是先遣营的诸将,还是松山参将吕品奇,全都毫不犹豫地把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了夏成德的身上。

这也是这几天夏成德一直有点坐立不安的原因之一,被人孤立、被人嫌弃的滋味,以及被人随时随地防范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此时,大堂上众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夏成德身上,搞得夏成德更是进退两难。

杨振见状,心下了然,当即对着夏成德说道:“夏老兄,看你这样子,怕是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话,要对大家伙儿说吧?

“大家都是自己人,将来都是生死兄弟,不用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你有任何心事,都可以敞开来说!

“松山城说大不大,可要说小却也不小了,今后咱们还要在一个锅里吃饭,夏老兄你有话要说,还是说出来为好!”

夏成德听见这话,明白杨振的意思,也明白杨振是想让他当众说。

而杨振的意思,也确实很明显了,你夏成德要当大家是自己人,你就敞开心胸说实话,如果给你了机会,你还隐瞒,那你就不是自己人了,下一步可就要清理松山门户了。

且说杨振把话几乎挑明了以后,拿眼看着局促不安的松山老将夏成德,不再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夏成德又犹豫了片刻,突然上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杨振的面前,接着垂首颤声说道:

“杨总兵!总兵老弟!自你来了松山以后,就以兄长待我,凡事敬我,让我,忍我,今天更以你们出生入死的缴获,馈赠于我!想及过往,末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杨振倒是没有料到夏成德会搞这么一出,当下听了他说的话,赶紧起身,上前搀住,对他急切说道:

“夏老哥何出此言?!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不料夏成德此时已经豁出脸面不要了,见杨振来搀扶他,只觉得面子上已过得去,当下又说道:

“总兵老弟,你且先听末将把话说完!朝廷此番派钦差来到辽东,乃是事出有因啊!是末将麾下治军不严,有人收了杏山总兵祖泽远的银子,给人家甘当眼线!

“类似这样的事情原来也曾有过,末将禀报于时任金副总兵,金副总兵往往一笑了之!都是自己人么,互通声息,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末将以往,也是这样想,终归都是自己人啊,没成想,今时却不同以往!末将真是大意了,上了有心人的当!倒叫总兵老弟你们这一行,险些吃了一个暗亏!

“说到底,终归是末将主持松山城防不得力啊!出击敌后众将士拼死得来的缴获,末将不敢分,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夏成德既然下了决心改投杨振,此时自是把握住机会,一口气把该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也不再估计祖克勇的祖家人出身了。

再说了,这些话传出去就传出去吧,得罪了祖家就得罪了吧,反正也是他们先对不住自己,既然你们姓祖的不仁,那就别怪我姓夏的不义了。

杨振看着夏成德的这番做派,也听清了他讲的每一句话,再去看大堂上的其他人,都是好整以暇,一副看戏的样子,当下斟酌着说道:

“亡羊补牢,尤未晚也!夏老哥能这么说,说明完全信得过小弟,确实把小弟当成了自己人!今后有夏老哥倾力襄助,小弟的心里可就踏实多了!”

杨振也没有再跟他绕弯子,直接把自己心里藏着的话说了出来,意思是我原谅你了,从此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我杨某人对你放心了。

夏成德在辽东军中混了这么久,虽然没有混出什么大名堂,但是脑瓜子也不傻不迟钝,听见杨振这么说,当下挣脱了杨振托着他的双手,当着众人的面儿,径直在地上大礼参拜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杨振说道:

“老哥哥在辽东多年,却也是孤魂野鬼一个,挣扎来去,不过是给子弟部属谋个前程罢了,今后这一切,就托付给杨总兵老弟你了!”

第二六八章 门户

杨振见夏成德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当即冲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对他说道:“小弟是什么样的人,想必夏老哥你也清楚了!我岂会亏待那些誓死效力于我的人?!老哥且放宽心!”

夏成德见杨振答应下来,知他接纳了自己,一瞬间丢掉了背在身上许多天的包袱,当下他的心中也是高兴。

杨振再去搀扶于他,他也就顺势站了起来。

不过,杨振并没有因此就算拉倒了,而是又对夏成德说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但终究还是要补的!

“松山城自是一家,可家里却不能再有吃里扒外的人啊!夏老哥,你麾下是谁给人甘当眼线,你可得心里有数啊!该清理门户就得清理门户了!”

夏成德一听这话,顿时明白杨振是什么意思了,当即点头说道:“末将心里有数,请大人稍坐片刻!”

夏成德说完这话,一拱手,扭头就走,出了大堂,就是总兵府前院,很快呼喝着招呼了手下亲兵,一溜烟出了总兵府,直奔西门去了。

“呵呵,这么看来,他夏副将倒也是一个雷厉风行的汉子啊!”

夏成德出去以后,总兵府大堂上短暂地安静了片刻,可也只是安静了片刻,张得贵听得夏成德走远,先是感慨了这么一句,然后站起来接着对杨振说道:

“若说松山城跑风漏气,招惹出这么大麻烦,卑职之前也没想到,也有责任,还请总兵大人处罚!”

杨振看见张得贵说完了这话,祖克勇也跟着站了起来,当即冲他摆了摆手,笑着对他说道:

“祖兄弟啊,你要也是说这个话,那你就不用说了!你们要这么自责下去,到最后,我也得自请处罚了!

“松山城各路人马分散杂处,各守一摊,我又没个统管各部营务的地方,追究下去,岂不是总兵府的责任,岂不是我的责任了?!”

杨振这么苦笑着说了这番话,其他人也都跟着哭笑不得,因为杨振说得没错,松山城里各路人马杂处,没个统管的衙署。

按理说,杨振的松山总兵府就该是统管整个松山防务的衙署,可是他这个总兵府里没有一个属官,他率军离开了以后,松山城里就乱了套了,基本上谁也管不了谁了。

根据军中的惯例,主将不在,自然由中军统筹一切,可是,张得贵的本官只是征东先遣营的中军参将,他不是松山城的中军参将,夏成德所部,以及吕品奇遗留在松山的人马,他是管不了的。

那么剩下最大的武将,就是夏成德了,自然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众人跟着杨振的思路,想到这里,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有几个与杨振尤为亲近的将领,开始窃窃私语小声议论起来了,都觉得这是个问题。

杨振也不理会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麻克清等人送来的茶水,一边思考着问题,一边坐等着夏成德回来。

对于明朝时候总兵府的下面,该有一些什么样的机构和属官,杨振也不是很清楚。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关注过总兵属官的问题。

但是眼下,直觉告诉他,松山总兵府必须有一批直接听命于自己的属官,帮着自己料理一些具体问题了。

杨振知道,总兵官这样的职务,一开始因为不是常设职务,所以没有什么自己的属官。

虽然明末的时候,总兵职务已经比较普遍了,但是各地总兵府仍旧没有统一的明确的下属机构和属官。

就像明朝的总督和巡抚这样的职务一样,一开始设计官制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这样的常设职务,所以不管你是巡抚也好,或者总督也罢,所有的直属幕僚,都是巡抚、总督本人自己招募任用的。

而且他们的开销,也要由督抚们自己掏腰包来承担。这个情况,貌似一直持续到了很久很久以后。

当然了,这个情况若是适用于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的话,那么对他来说,实际上却是一件好事了。

杨振正想着这些事情,就听见总兵府大堂外面的前院里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夏成德回来了!

不多时,杨振等人就在总兵府的大堂里看到,夏成德左右手里各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夏成德果然去杀人了!

“总兵大人!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内贼,都叫我亲手杀了!他们的人头在此,请总兵大人验看!”

夏成德一进了大堂,就把两颗仍然滴滴答答滴着血的头颅放在地上,躬身冲着杨振禀报了情况。

“哎吆喂,原来是这两位,真真是白瞎了他们之前血战守城立下的那些功劳了!”

大堂上的众人,对夏成德的麾下都不熟悉,唯独吕品奇与夏成德所部并肩作战了很久,认得其部下许多人,但是吕品奇倒是没有直接叫出这两颗头颅的姓名职务。

对吕品奇来说,眼下夏成德既然想通了,转而投靠杨振,这也是他乐见的一个结果,毕竟松山城里的自己人总内讧,将来还怎么一致对外,怎么升官发财呢!

再说了,当着杨振的面儿,自己把夏成德回去杀了灭口的这俩人身份说破了,平白得罪了夏成德不说,也叫杨振难堪。

且说夏成德听见吕品奇突然这么叫了一句话,当即扭头去看吕品奇,唯恐他叫破那两个头颅的身份。

原来,他回去杀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心腹家丁把总官,另一个是西门先前的城门守千总官,都是熟知他父子与祖泽远联络内情的人。

当然了,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罪该斩首,对杨振来说,并不重要,他也不在乎。

他之所以非要叫夏成德清理门户,一来是做戏做全套,叫夏成德彻底下了台阶,二来也是叫他今后没法子再去找给他私下里卖命干这种勾当的人。

同时,也好叫夏成德的麾下士卒们都知道,现在形势变了,杨振是老大了,夏成德可以为了他自己,杀掉任何一个敢于得罪杨振的人。

所以,杨振见夏成德二话不说,出门带了两颗血淋淋的头颅回来,而且还是之前因功受过赏的部下,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当下也就不为己甚,不再多说什么了。

杨振走上前去,并不看那两颗头颅,而是扶住夏成德的胳膊,对他说道:“此事已了,今后莫提了!咱们坐下来,好好议事吧!”

杨振请夏成德坐下,又对站在大堂门口站哨的邓恩说道:“邓恩!把这两颗头颅拿出去,挂在总兵府辕门外,示众三日!”

邓恩闻言,进了堂内,就地上捡起那两颗头颅,又迅速退了出去。

堂内众人听了杨振的安排,个个心里叫好。

唯有夏成德的心里苦涩极了,只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改投杨振,此时也只能当这两个人是他交给杨振的投名状了。

“各位!松山各路人马,现在已是一家!过去各行其是的局面,必须得变一变了!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今天我们议事第一项,就是要大家一起想个法子,如何扭转过去松山各部人马互不统属的问题!”

夏成德的事情解决了之后,杨振放心大胆地把自己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松山城池不大,人马也不多,可是分做了好几支,而且几乎都是兵为将有的局面,凡事都得商量着来,让他感到实在心累。

“总兵大人!松山各路人马不是一直都归您节制指挥嘛!您这松山总兵府,不就是朝廷给松山城立下的当然之规嘛!既然已经是一家人,跑风漏气的事情,应该不会再有了!”

之前夏成德当众跪拜了杨振,表示投效,这番做派,可以说是一步到位了,现在他与杨振先遣营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比吕品奇还近了,此时,他当然无法再站出来询问杨振的意图。

可是吕品奇却还没有做到这一点,而且他也担心杨振乘势要改变兵为将有的局面,于是赶紧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希望保持现在的局面暂时不要改变。

杨振见他这么关心这个问题,也知道他的忧虑,当下笑着说道:“方才你们也议了,总兵府没有属官,只有我这个团练总兵老哥一个而已!

“我人在松山的时候,自然没甚么问题。可是我这个团练总兵官,难道今后就一直守在这个小城里不动弹了?!”

说到这里,杨振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断然说道:“那是绝对不行的!我要是不主动往外出击,松山城哪里来的功劳?!若是没有功劳,众兄弟如何升官发财?!

“所以,我的意思,是在总兵府的下面,专门设立一个协理营务的地方,就叫协理营务处好了,专责打理松山总兵府各种公务!

“这个协理营务处,一来可以协助杨某,二来也是协助各位,好叫咱们各部一心,共同把松山城里里外外的军务,梳理妥当,经办明白!”

第二六九章 机构

杨振本来想设立一个统管军务处,叫它统管松山城所有军务,但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怕把夏成德、吕品奇两个以及新附的仇震海、俞亮泰他们给吓住了,好像自己要翻脸收权一样。

所以到最后,这个预想中的统管军务处,等到说出口的时候,一下子低调了许多,变成了协理营务处。

协理嘛,听着好听一点,不是那么强硬,至少收权的意图没有那么明显。

但是,在杨振自己的心里面,这个意思还是一样的,说是协理,那就是慢慢地,逐步地,要把各部自行其是的权力收回到总兵府里来。

杨振的意思一说出来,立刻受到了张得贵、祖克勇、张臣、李禄等人的响应,包括新编入先遣营的仇震海和俞亮泰,也紧跟着张臣、李禄等人,表达了自己赞同的态度。

张得贵还对杨振想着说道:“这个想法好!有了一个管总的地方,今后松山城内内外外各路人马,也能够协调一致,再不会政出多门了!”

张得贵说了这个话,其他表示赞同的几个人,都是跟着点头,他们也是这个意思。

这年头,能够混到这里的人物,没有几个真正憨直的,一个松山小城,若是政出多门,遇事反复商议,早晚要出麻烦。

何况杨振所说的满鞑子的报复,是一定回来的,松山城内的各路人马越早团结一致,就越早形成合力。

所以只要不是私心太重的人,而且只要不是明摆着跟杨振唱反调,那么此时此刻是不会站出来反对这个提议的。

杨振见众人赞成,在大堂上扫视了一圈,看见吕品奇脸色郑重,嗫喏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对他说道:

“怎么,吕老兄有什么意见?没有关系,今日有话直说,咱们可以继续商量!”

“不是,总兵大人,卑职倒不是有什么反对意见!松山城池不大,人马却杂,互不统属也不是长久之计,政出多门,更是一大祸患!

“卑职只在是想,这个协理营务处预备设在何处,当有何人主理,职分又有几何,而且既然叫它发号施令,这个主理的人选却是重中之重!”

吕品奇说的也是实在话,众人听了都是点头,一齐看着杨振,等着杨振的决定。

“没错!吕老兄果然心细如发!这样吧,这个协理营务处,既然是总兵府公事衙署,就设总兵府前院!诸位今日议事的这个大堂,今后就是协理营务处发号施令的地方!”

杨振听了吕品奇的话,没有怎么犹豫,直接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至于协理营务处的职分所在嘛——

“但凡该由松山总兵府当管的事务,但凡是我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当管的事务,比如作战,比如城防,比如对外,比如粮饷,比如募兵,垦荒,今后统归协理营务处提调,协理营务处可以用我的名义,对各部发号施令!”

杨振的这番话说完,在座众人都是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振。

而杨振说完了话,目光基本上停留在了吕品奇、夏成德、祖克勇三个人的身上,一边想着这三位会有什么反应,一边思量着应对之法。

然而他没等到这三个人说话,却突然听见张得贵说道:“大人!那要是这么说的话,这个协理营务处的职权可就大了!协理营务处的主理人选可得慎重了!”

张得贵这么一说,一直被杨振盯着看的吕品奇也连忙说道:“没错!没错!方才吕某所说正是此意啊!这个人选要不得人,可就不好了!”

听见张得贵、吕品奇这么说,杨振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同样关注此事的夏成德和祖克勇。

最后见这两个人并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杨振随即说道:“你们光是看见了这个协理营务处职权之重,却没有想过它事务之繁啊!若非得专人专任,恐怕不足以当之呐!”

说到这里,杨振感慨一声,先是冲着吕品奇说道:“怎么样,吕老兄,你若有意担此重任,那么今日我就做主,将协理营务处交你主理!只是如此之后,你原来所部人马,可就要你再费心,找一个妥当人管带了!”

吕品奇一听杨振这话,连忙摆着手,陪着笑,说道:“别!别!别!卑职没有此意,卑职没有此意!管带卑职自己所领人马,各种事务就已经够繁够难的了!

“卑职又有何德何能,能够担此重任呢?!这个协理营务处,还是请总兵大人另选贤能的好,卑职绝无二话!”

杨振已经说了协理营务处,需要有人专任主理,那意思就是说,谁负责主理这个新成立的官署,谁原来担着的职司就要交卸出去。

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合情合理,就算是为了对各部人马公平起见,也应该做如此安排。

比方说,让你吕品奇主管这个协理营务处,职权这么重要,你还领着原有的人马,其他各部大概都会担心,你能不能在粮饷军械物资分配上,执法公允公道上一碗水端平了。

所以,不管是吕品奇还是夏成德,或者祖克勇这些人,谁也没有法子在这个问题上挑毛病。

可是,若是为了协理营务处的职权,就把自己辛苦经营的队伍交卸出去,他们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即便是叫他们把自己麾下的人马,交卸给他们自己最信任的部将,他们也绝对不会轻易答应下来。

杨振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所以并不担心他们争抢协理营务处的职权,此时见吕品奇忙着拒绝,也不多说,只是笑了笑,接着看向夏成德和祖克勇,问道:

“夏老哥!祖兄弟!你们两位,可有此意呢?你们两位,一个是松山城守副将,一个是征东先遣营副将,若能担任协理营务处的职司,那最是恰当不过!

“你们两位若是有意,不止我杨振从此高枕无忧,就是松山上下各路人马想来也是没有话说!怎么样,考虑考虑?!”

杨振说完这番话,高坐在大堂内的主位上,笑呵呵地打量着夏成德和祖克勇。

而原属杨振嫡系的几个人,还有新附的几个人,则是心情紧绷,内心的情绪随着杨振所说的话不住翻动。

既然吕品奇舍不得本部人马,不愿到协理营务处任职,那么夏成德恐怕也不会,今天他夏某人在杨振面前表现得再怎么光棍磊落,那也恐怕是为了洗干净自己,取信大家罢了。

若叫他放下辛苦经营起来的部众,来做这么一个在松山城里看似一人之下、各部之上的人物,恐怕一贯精明如他,肯定是不会做的。

然而,夏成德不会做,却备不住祖克勇这个一贯有点孤冷鲁直的先遣营副将,站出来摘了这个担子,那可就不太好了。

一时之间,李禄、张臣,以及仇震海、俞亮泰这几个人,不担心那个没什么交往的夏成德,倒是有点担心这个出身祖家的祖克勇了。

所以,杨振询问了夏成德和祖克勇两个人的意愿之后,大堂里的众人很快就把目光锁定在祖克勇的身上。

祖克勇见状,心底处叹了口气,虽然杨振待他不错,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有些尴尬,也知道松山城里这些人,包括先遣营里的杨振嫡系部将,对自己仍有疑虑。

同时他也清楚,以眼前自己尴尬的处境,也无法担任这样一个承上启下、居中协调的角色。

再者说了,他的脾气也不适合,他更喜欢带着兵马冲锋陷阵,而不愿意每日埋头在公务案牍之中消磨时光。

因此,祖克勇听了杨振的问话,等了片刻,见夏成德一直并不说话,于是他就当先回应道:

“总兵大人!末将更愿意直接统带兵马,上阵杀敌,做不得协理营务处繁琐细致的职司!不过,末将的心里,倒有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可以向大人举荐!”

“哦——,祖兄弟且说来听听!”

杨振听见祖克勇这么说,随口跟着问他。

而祖克勇亮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杨振亲信的那几个人,也都同时在心底松了口气,只是此刻又有听说祖克勇要举荐人选,就又都看着祖克勇,想听他举荐何人。

“末将心里的合适人选,倒也不是别人,而是总兵麾下征东先遣营中军参将张得贵!总兵大人不在松山期间,先遣营诸般留守事务,皆是张参将居中协调!

“期间,松山城内制铁所、弹药厂未短原料,松山城外娘娘宫、乳峰岗未短粮草,此皆张参将居中奔走调配之功!是以末将觉得,由张参将执掌协理营务处,正是事得其人,恰如其分!”

祖克勇说到这里,杨振和杨振麾下亲信诸人都是面上带笑,频频点头,这个人选正是他们认可的人选。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夏成德也突然开口了:“没错!张参将正是恰当人选!末将夏成德,也向总兵大人举荐张得贵张参将!”

第二七零章 规律

夏成德原本想着,能维持现状不变是最好的情况,但是眼见此时成立协理营务处,已经是一个定局了,他也不能站出来反对。

他才刚刚纳了投名状,向众人剖白了心迹,选择投靠杨振,这个时候,要是再站出来反对设立这个营务处,那么之前的种种作为可就全白费了。

与此同时,杨振要叫他放下自己辛苦经营的人马,每天到总兵府协理营务处来顶个虚职当值做事,那根收了他的队伍有何区别呢,所以他也不愿意干。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光棍一点好了,直接向杨振举荐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人选好了。

只是他在此时在场的众人里面琢磨来琢磨去,还没下定决心,没成想,倒叫祖克勇这个铁憨憨给抢了先。

是以,祖克勇一举荐张得贵,夏成德立刻跟进表明了态度,他也表示举荐张得贵。

因为除了张得贵以外,吕品奇、祖克勇已经表明态度,坚决不干了,而杨振麾下其他几个人,他都不是很熟悉。

李禄、张臣这两个,他倒是认识,只是这两个官职不高,也服不了众,至于仇震海、俞亮泰,他则连考虑都没考虑。

当然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正所谓相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嘛。

却说祖克勇、夏成德两个副将联袂推荐张得贵执掌协理营务处,其他人自是不好有不同的意见。

等到吕品奇也跟着夏成德,站出来推荐张得贵以后,李禄、张臣这些原来的亲近之人也都立刻跟进,而仇震海、俞亮泰更是抢先向张得贵祝贺起来了。

仇震海、俞亮泰两个人投效的是杨振,他们也是杨振从辽南和海上带回来的人马,自然是希望杨振自己的嫡系出任这个至关重要的职务。

要是夏成德、吕品奇,或者虽属先遣营但却没有打过一天交道的祖克勇出任这个职位,他们反倒是无法放心了。

“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即日起,松山总兵府下设立协理营务处,统管松山内外各部军务!协理营务处执掌人选,就是张得贵张参将了!”

杨振见众人如此,心中也是高兴,当即拍板决定了下来,并且进而说道:“张参将既然受到了大家的推举,今后他在协理营务处的各种举措,大家也要奉行!

“如果松山内外各路人马,今后营务处协理之下,能够做到有令必行,有禁必止,上下团结如一人,总兵府与各路人马之间军令畅通、如臂使指,那么满鞑子来得再多,大家也无需害怕了!”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先叫张得贵不要推辞,尔后叫他站起来向在座众人见礼,最后又叫李禄兼领了张得贵在先遣营里的中军职务,一番快刀斩乱麻,算是先定下了这个名分。

杨振当然也是想让张得贵执掌这个协理营务处,毕竟这个人他很是放心,但是协理营务处这个机构是他提议设立的,那么执掌这个机构的人选再由他提出来,效果可能就没有那么好了。

若是由其他人提出来,那效果自然不同,眼下的这个结果,算是令他最为满意的结果之一了。

杨振见这件事情定了下来,心里也高兴,不过想到协理营务处的运行,他又犯了愁,张得贵是得力,也得给张得贵张罗几个跑腿打杂的啊,当下想了想,又对众人说道:

“总兵府下面没有一个属官,光有一个空壳子协理营务处也没有什么大用,要想发挥协理营务的作用,还要再抽调几个人过来!”

说完这些,杨振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等待下文,略微沉吟了一下,就接着说道:“这样吧!夏副将所部、吕参将所部,还有先遣营海上纵队,哦不,船运大队那里,各出一员千总官,或者把总官,到协理营务处,充为属官,帮办营务!至于其他的人选,我再琢磨琢磨!”

杨振说到这里,也不给其他人插话的机会,紧接着就又说道:“你们今日回去以后,尽快敲定到营务处入职的人选,明日卯时,就叫他们卷了铺盖,到总兵府协理营务处,找张参将报到当值!”

仇震海和俞亮泰听见杨振这么说,相互对视了一眼,当即站了起来,抱拳领命。

而夏成德和吕品奇也没怎么犹豫,两个人紧随在仇震海他们之后,站起来冲着杨振抱拳领命。

说到底,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还是一件好事情,总兵府这个协理营务处固然多了几个帮办事务的人,可是他们也能通过自己决定的人选,到总兵府里随时掌握杨振的各种想法和动向,对他们自己也算是很有利了。

接下来,众人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到此就算了结了,下面该各回各部驻地,安排执行去了,却没料到,杨振喝了口茶,闭目养神片刻,又接着说道:

“各位!我方才说过了,我们袭击了满鞑后方,烧杀颇重,虽然未必真的打疼了满鞑,可是终究是伤了满鞑的颜面,必将引来满鞑兴兵报复!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们需要在松山城内外大兴土木,继续构筑工事,提前做好迎敌的准备!”

众人见杨振又把话题拉回到了满奴可能发起的报复上面,一下子都又脸色严肃了起来。

“总兵大人!以大人之见,满鞑子可能会在时候兴兵报复?!我们还有多少太平日子来做准备?!”

吕品奇参与了许官堡的攻杀,参与了熊岳城的屠戮,在盖州城里也没少抢掠,自是十分在意这个问题,所以杨振话音一落,他立刻就赶紧发问

在座的众人之中,多数人与吕品奇的心态一样,尤其是仇震海,深知他自己从田庄台的反正,会在尚可喜那里激起多么巨大的愤恨,所以对满鞑可能兴兵报复的话题十分关注。

是以,吕品奇刚说完话,仇震海就接着问道:“总兵大人!以卑职了解,满鞑子兴兵报复是肯定的!大人率领我们,在敌后杀戮虽然不当满鞑在关里杀戮之万一,但是这事情处在满鞑那边,却也是多少年来头一回!

“所以,满鞑子伪帝为了颜面计,一定会兴兵报复!只是不知道以大人之见,满鞑子有可能会在何时兴兵来攻?!船队那边是不是先把家眷老弱全都转移进城?”

吕品奇、仇震海两个人连着发问,很快把在座众人的目光全都凝聚在了杨振的身上。

这时,杨振沉吟不语了片刻,然后对众人说道:“仇统带说的没错,满鞑一定会来!但是呢,却也不一定马上就会来!”

说到这里,杨振离开座椅,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说道:“须知满鞑在三月里,才刚刚从辽西松锦城下撤军,他们各部人马回到辽东、辽南驻地的时候,已是四月中旬,如今他们解甲休整,也才刚过一个月而已!

“鞑子伪帝要想重新下令动员,征发八旗旗丁和披甲人集结来犯,我料想,怎么也得等到他们各旗各部春耕全部结束之后才能成行!

“然而,等到他们春耕五月底结束,转眼到了六月,天气已经炎热,六月,七月,甚至八月,满鞑子的旗丁和披甲人,恐怕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犯我们辽西!”

这个年代的满鞑子作战其实颇有一些规律可循,他们大部分外出征战的时机,都选择秋冬季节。

一来鞑子耐不得酷暑,到了六七八月,大明朝对他们来说就是酷暑难耐的南方,作战也好,行军也罢,他们不愿忍受这样的炎热。

二来明军这边又颇耐不得严寒,他们选择在秋冬季节作战,也是想占尽天时地利。

当然了,之所以鞑子们喜欢在秋冬季节作战,可能跟他们的风俗习惯有关,因为过去每年到了秋冬季节,都是他们食物困难,外出劫掠的时候。

第二七一章 整饬

当然了,崇祯十二年时候的鞑清国,已经不再是过去那种物资极端短缺,不外出劫掠就活不下去的情况了。

可是他们祖祖辈辈形成的风气,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每每到了秋冬季节,他们仍旧会成群结队外出劫掠。

尤其是满鞑子针对大明朝的多少次入关劫掠,基本上都是选择在秋冬季节发动,然后肆虐几个月,到了开春,天气变暖的时候,他们又成群结队返回关外。

若是考虑到这一回鞑子伪帝黄台吉报复心重的特点,鞑子可能会提前发起报复作战的话,杨振料想,大规模的报复作战,有可能会提前到九月展开。

想到这些,杨振对众人说道:“九月!我料鞑子集结大军重兵来犯,当是在九月里!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满鞑子的两白旗,或者二鞑子天助兵可能受命,出动小股的精兵,前来复仇!”

杨振说的这个话,在座的大多数人也都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因为这一回,杨振他们深入敌后烧杀抢掠,主要袭击的对象正是天助兵二鞑子和满鞑子镶白旗驻防的地域。

尤其是他们给满鞑子镶白旗造成的损失,一定会让暴脾气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怒气冲天。

对于鞑子伪帝黄台吉的行动规律,两世为人的杨振,心里还能有点谱,因为鞑子伪帝黄台吉自恃一国之主,不会单纯因为恼羞成怒而兴兵,一定会选择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因素都有利的时候兴兵。

而脾气暴躁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会有什么的举动,这个杨振可就说不好了,因为这个所谓的十王爷多铎也是一个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没法琢磨。

“大人!若是满鞑子九月里来报复,那么我们还有几个月时间,可以尽快把松山城外那些墩堡敌台恢复起来!到时候也好给松山城留下一个缓冲地带,不至于叫满鞑子的大军随时随地兵临咱们松山城下!”

吕品奇见杨振说鞑子的军队可能是九月里来,一算时间还算充裕,立刻向杨振提议尽快整饬城防,将松山防线往外推进几里,给松山各门的防御留下纵深。

松山城外,有十几处墩堡敌台,名称大多都是西台子,南台子,西二台子,南三台子。

这样的地名,在几百年后的辽西和辽东地区都仍旧普遍存在,这些地名都是明朝边军曾经留下的痕迹。

松山城外就是如此,从城外的西北方一直到东南方,耸立着一左右一座残破的墩台。

这些墩台里曾经都有驻军,大的墩台驻兵三五百,小的墩台驻兵百余人,什么样的规模都有。

可是经过了正月到三月的松山保卫战之后,松山外围仅有的几个驻兵的墩台,也被满鞑子的重炮击毁了,墩堡敌台里的明军也全被杀死,现在已是断壁残垣,无人驻守。

既然鞑子肯定会来兴兵报复,那么吕品奇的想法就是,赶快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把那些墩堡敌台修复了,派驻军队,把松山城内外防御的纵深拉长,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按理说,这是正常的想法,不过,吕品奇的话音一落,就被杨振立刻拒绝了。

“不!松山城外的那些墩堡敌台不能修,也不必修!相反,我们要趁这几个月的时间,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把西边、南边的所有敌台,全部彻底拆除!”

“啊?!”

杨振的这番话,不仅令吕品奇大吃一惊,就连夏成德、祖克勇、张得贵、张臣、李禄等人都是大吃一惊,叫出声来。

“大人!这个——这个,却是为何?!留着那些敌台,多少派一些人马驻守,也好给咱们松山城内做个前哨警戒啊!”

众人惊讶地看着杨振,就像在围观一个傻子一样,当然了他们知道杨振决不是傻子,不过对于杨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番话却实在不能理解。

“那些敌台,距离松山城,远的则七八里,近的则两三里,又小又破,驻兵不多,最易被鞑子各个击破!若是鞑子围了一座墩台,我们在松山城里,是救它还是不救?!

“救的话,则中了鞑子围点打援之计,不救的话,则又伤了驻守墩堡将士之心!说到底,那些城外的墩堡敌台,又能起到多大的警戒或者阻敌作用呢?!我看,都是负担!”

杨振先是表达了自己对那些城外墩堡敌台的看法,然后不等其他人的反应,又接着说道:“再说了,若是不拆掉那些墩堡敌台,我们又哪里来的砖石材料,来给松山城增筑堡垒?!”

“给松山城增筑堡垒?!”

“大人!咱们也要给松山城增筑堡垒?!”

杨振说到要给松山城增筑堡垒,夏成德、吕品奇这两个此时最关心松山城防的人物,马上惊叫出了声。

“大人!咱们给松山城增筑什么堡垒?!”

“大人!咱们哪有人手,哪有钱粮,来给松山城增筑堡垒?!”

吕品奇和夏成德前面的惊讶询问,杨振还没有来得及答复,就又听见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接着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看着这两个人的满脸关心的神情,杨振心里非常明白他们的想法。

早在杨振他们进入松山城不久,金国凤得知自己将来可能要升任松山总兵,就曾向杨振提起过,想要借助战后整修城池的机会,给西门、南门增筑瓮城。

而且当时向金国凤提出增修南门、西门瓮城的人,正是驻守南门和西门的吕品奇、夏成德两个。

当时金国凤答应了吕品奇,但是拒绝了夏成德,毕竟南门的地位在松山城的布局上与北门对等,在鞑子已经可以绕城南下的情况下,早就应该给南门修筑瓮城了。

至于西门,在松山城的布局上,怎么说也是一个偏门,金国凤的意思是今后干脆堵死得了,也免得满鞑子的重炮打西门的主意。

而金国凤拒绝夏成德的理由,就是钱粮人手问题,以及材料问题,石材青砖在此时的辽西地区一时也不好筹措。

为了这一点,金国凤还得罪了夏成德,导致夏成德明里暗里想要去抱祖家的大腿。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金国凤只是下定决心给南门增筑瓮城,到最后也没有能够实施,一来固然是因为不久之后他就调任宁远去了。

但是更重要的一点原因却是,即便只是给南门增筑一座瓮城,以当时松山副总兵府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也根本无法完成。

这些情况,在金国凤临行之前,与杨振交接松山防务的时候,自是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杨振。

所以,此时此刻,杨振看见夏成德、吕品奇对他的说法反应如此之大,心下顿时就想起了金国凤临行前提及的那些前尘往事。

“西门、南门都要增筑一座瓮城!至于东门,瓮城的工程毕竟浩大,那里地势复杂,搞起来也不容易,但是,也要增筑两座突出城外的炮台!”

杨振在众人的惊疑之中,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同时在众人提出新的疑问之前,就把自己剩下的想法一并和盘托出。

“我叫你们彻底拆除城外的那些墩堡敌台,固然是因其无用,可也正是为了让大家筹措增筑瓮城和炮台的足够物料啊!

“至于人手的问题,自己想想办法,不要总是等人别人来给你建!在座的诸位,咱们到任何时候,都要牢牢记住一句话,那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松山城是我们在负责,所有事情都得我们自己想办法!

“你要是光等着朝廷给你调拨银子,调拨物料,调拨工匠,那你就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那样的话,就算等到满鞑子攻破了我们的城池,你们想要的瓮城和炮台也修不起来!”

现在的朝廷是什么情况,别人不清楚,杨振这个两世为人的人还能不清楚吗?所以他根本不会把希望寄托在远在京师的那个朝堂上。

自从来到这个时空,他就知道,要想挽救时局,归根结底他只能靠自己,现在他要把这个信念尽快传递给麾下的所有将领。

第二七二章 棱堡

杨振说到这里,看见吕品奇和夏成德两人面有难色,当即又接着说道:“增筑西门南门瓮城的主力人手,就是你们各自麾下的那些人马!

“我这里可以叫协理营务处,从其他各部给你们调拨一些富余人手支援,但是你们两位却要按天给付工钱!

“当然了,增筑西门南门瓮城,也不全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毕竟事关我们松山全局,所以总兵府这边,也会给你们补助一些钱粮!”

说完这些话,杨振也不再多说了,而是看着吕品奇和夏成德,等待两人的表态。

夏成德与吕品奇相互看了看,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而且他们本心之中也早想增修瓮城,只是始终没有人拍板决定。

眼下看杨振下了决心,不仅指明了增筑瓮城最需要的物料来源,而且还愿意给他们调拨一些人手,补助一些钱粮,这样一来,他们想想也就认了。

因为说到底,增筑西门和南门瓮城这件事情本身,对他们本人所部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末将遵命!”

夏成德与吕品奇一起起身,冲着杨振抱拳行礼,口称遵命,算是接下了这个事情。

这两个人答应了以后,坐在另一边几个人中间的李禄突然站了起来,问道:“大人!这个东门外面,不修瓮城,卑职可以理解。可是大人方才所说的炮台,松山城里没有先例,卑职也没见过,咱们又该怎么个修法?”

刚才杨振说服了夏成德和吕品奇,现在的心情已经十分放松了,此时见李禄提问,当即笑着说道:

“就是你不问,我也要找你说说!既然你问了,我就在这里一并说了吧!——我叫你增筑的炮台,不是一般的炮台,要在东门两侧,依据地势,各修一座,皆须突出城墙外三十步,到五十步方可!”

杨振一边说着一边回身从几案上拿了茶碗,先是蹲在地上,然后用手蘸了茶水,就在大堂地面的方砖上描画。

而且一边描画,一边说道:“我叫你修筑的炮台,突出城墙之外,样子就是这样的样子,因其棱角对外,今后咱们可以称它叫棱堡!——这是东门左侧棱堡,这是东门右侧棱堡!”

杨振蘸着茶水,用食指迅速在地面的方砖上画出来了他所知晓的棱堡的样子。

因为画在地面上的棱堡,只是一个平面形状,所以乍看起来,其实就是两个与东门城墙垂直并且尖角朝外的菱形四边形而已。

杨振当然没有办法跟这些大老粗们解释什么菱形四边形了,事实上棱堡种类有很多,不一定非得是三角四面。

不过,他随手画在地上的所谓棱堡,更像是这个时代军中使用最为普遍使用的三角形箭镞,东门外的两个棱堡,画在地上就像是插在东门两侧城墙上的两根短箭。

箭镞形状的棱堡,锐利的棱角突出在城外,只有后面的根部与松山东门的城墙相连,上面的炮台再架设一门或者数门火炮。

这样做,能够大幅度增加城池防御的纵深,使得敌军的炮阵,只能布置在棱堡炮台的射程之外,从而减少敌军炮火直接击打东门城墙的破坏力。

与此同时,突出城外的棱堡,其面向攻城敌军的接触面,是一个尖锐的三角形,尖角正对着城外,当敌军攻城的时候,他们的重炮无法直接击打城墙,也无法垂直打击棱堡的墙面。

而且,突出城墙外面的棱堡,也可以让满鞑子在出动步兵攻城的时候遭受更大的伤亡,最起码能让满鞑子刚刚摸索出来的“大炮轰完步兵冲”的攻城战术暂时失效。

目前,在满鞑子已经有了重炮的情况下,要想在固城池的时候,最大限度地减少城墙被重炮击毁的概率,杨振在城防工事构筑方面,能够想到的就唯有这么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了。

“这两个棱堡之间的距离,以及它们与东门城墙的距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仔细计算好了!另外,我已经通过司礼监杨朝进杨公公,向朝廷要了大炮!

“要到红夷大炮的可能不太大,但是大将军炮,总归还是能够要到一些的!哪怕只能要到佛郎机炮,那也行啊!你们要计算一下大将军炮和佛郎机炮的最大射程和有效射程,然后再来设计两个棱堡之间的距离!”

杨振的这番话说得李禄直迷糊,看着地面上渐渐变淡最后消失的箭镞样棱堡图形,李禄听得是一头雾水。

他跟着杨振南征北战、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觉得眼前的这个杨振竟然是这么陌生,杨振说出来的话他每一句都听清楚了,可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听懂。

但是此时此刻,连夏成德、吕品奇他们都领了命令,李禄作为杨振的心腹部将自然不能多说什么,当下什么要求也不提,立刻抱拳躬身说道:“卑职遵命!”

杨振也知道,就凭眼前这么几笔极其粗线条的草图,以及自己也说不太清楚的道理,李禄这个当世之人,恐怕也领会不到哪里去。

但是,能不能真正弄明白可以另外再说,眼前这个事情只要干起来就好,将来在修筑棱堡的过程中,可以自行摸索。

而且松山民壮营千总安庆后的手底下,本就有一些石匠可用,包括杨振这一行在熊岳城里解救的关内难民中,也有许多石匠泥瓦匠,此时正可以一并都用上了。

杨振在松山总兵府大堂里召集的军议,直到将近午时方才结束,这次军议除了一致通过设立协理营务处之外,还敲定了放弃并拆除城外所有墩堡敌台,增筑松山西门瓮城、南门瓮城以及东门两座棱堡的事项。

此外,仇震海所部人马船队驻扎的半岛海湾地带,被杨振命名为松山止锚湾,他们的船队人马所在的半岛营区,也被杨振命名为止锚湾船营水寨。

松山外海没有像样的岛屿,最大的一片海上沙洲,就是原来锦州水手营所在的那片沙洲了。

现在那个地方,杨振安排给了俞亮泰所部船队人马驻扎,沙洲最高处已经有了一片围绕着几座粮仓修建的营寨了。

这个水手营沙洲又有环绕的海面,以及密密麻麻的大片芦苇荡,所以相对安全多了,尤其在这个季节,基本上不用担心满鞑子的人马突然兴兵报复。

可是仇震海所部船队人马驻扎的半岛却不同,他们与松山城南的陆地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不大兴土木一番,好好修筑工事,将来面临的危险将士最大的了。

所以,杨振给仇震海船队人马的所在地命了名,叫他回去以后,尽快部署人手,开挖深壕,砌筑土城,最好是将止锚湾半岛最窄处地面彻底挖断,人为地制造出一个四面环水的岛屿来。

当然了,杨振命名的止锚湾半岛最窄处,怎么也得有个两三里地的宽度了,虽然他没有实际测量过,但是想一想就能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

好在两三里地的宽度,对于现在的松山城来说,也并非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因为松山城里的弹药厂,可以给仇震海的止锚湾船营水寨提供用来制作万人敌的火药桶,可以那些不好挖掘的地面先炸了再进行挖掘。

杨振也不怕仇震海他们完不成这个任务,因为他很清楚,在原本的历史上,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为了彻底断绝松锦前线明军的退路,就曾经在塔山一带挖掘长壕。

满鞑子挖掘的这条长壕,从西面的山脚下,一直挖到了海岸线上,长达几十里。

杨振相信,满鞑子军队在土地坚硬的秋冬季节都能做到的事情,仇震海及其所部人马没有理由在土地松软的夏天却做不到。

至于俞亮泰所部船队人马驻扎的水手营沙洲,杨振也没有完全掉以轻心,同样命令俞亮泰回去以后,立刻安排人手沿着涨潮时的水位线掘壕筑垒,构建长期守备工事。

夏天水手营这边四面环水,又有大片浓密的芦苇荡,自然不用担心满鞑子的重炮和骑兵,可是到了冬天呢?

到时候芦苇荡冰冻,水手营沙洲靠岸的一面都会结冰,到了那时候,鞑子的重炮也好,骑兵也好,都可以进抵跟前,甚至冲到上面,没有工事可就十分危险了。

当然了,俞亮泰也好,仇震海也好,对于杨振的要求,全都立即答应了。

毕竟,十多年前觉华岛上的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当时东虏鞑子的大队兵马,趁着千载难逢的海面封冻机会,直接策马奔驰过海,冲上了没有什么防备的觉华岛。

岛上粮草被抢,房屋被烧,人口也被杀得干干净净,觉华岛多少年的经营和积蓄,一下子全被东虏鞑子骑兵抢走。

而当时,仇震海、俞亮泰他们这些人,要么在登莱水师任职,要么在东江水师任职,对当年发生在觉华岛的这个意外事件,自是记忆犹新。

也因此,他们对杨振大修工事的安排,不仅没有丝毫抵触之心,没有什么畏难之意,而且相反,他们都认为此举十分必要。

第二七三章 基数

却说杨振按照自己的意愿设立了协理营务处,尔后又叫各部人马继续整饬城防,该修瓮城的修瓮城,该筑棱堡的筑棱堡。

这些事情全都安排下去以后,他的心事也了了大半,终于开始回头关注起先遣营直属的弹药厂和制铁所了。

次日吃罢了早饭,杨振便叫张得贵,把新任的先遣营中军游击李禄,以及弹药厂提举千总官潘文茂和制铁所提举千总官王守堂,一同找了过来议事。

此时已是旧历五月中下旬的天气了,辽西一隅的松山城里,也一天天变得炎热了起来,松山总兵府内几株高大茂盛的老榆树,已经变得郁郁葱葱了。

这天上午,几人到齐之后,就在总兵府内宅后院的庭院之中,杨振让人备了茶水,与他们围着树荫下的一张石桌,分别坐着几个石凳,说开了话。

“总兵大人这一回率军出击敌后,小老儿原本还担着几份心,恐怕出了什么闪失,可是现在看来,小老儿还是眼界浅,见识短,还是轻看了总兵大人掀天揭地的本事啊!大人真是英雄了得!”

王守堂自从听说杨振大获全胜,率军回来,就一直想着过来见见,可是怎奈杨振现在不同往日,他一个千总官不蒙召见,就自己跑过来主动拜访,也不合礼数。

而且,杨振自从回到松山城以后,先有宁远来的特使围着,后又有朝廷来的钦差围着,一屁股事情要处理,也确实没有多少闲暇来接见他。

就这样,王守堂找了潘文茂,见潘文茂稳如泰山,他自己也就暂时熄火了,就等着杨振召见的时候再说了。

所以,今天一见面,他就是满口子的恭维话,唯恐杨振不知道他有甘效犬马之劳的这点心意。

“哈哈!王老先生言重了,言重了!我杨振终究是一个人啊,就是再有什么掀天揭地的大本事,可若是没有了王提举和潘提举你们督造的军械弹药,这一回,也带不回来这些斩获和战果啊!你们在家造枪造炮,制造弹药,功劳也是不小!”

杨振笑着对王守堂说完了这些话,见王守堂的脸上笑开了花,当下沉吟了片刻,又对这几个松山城内主管弹药生产的人物说道:

“当然了!如果这一次我们的枪炮弹药充足,原本是可以做得更好的!或许能够取得更大的战果也说不定啊!”

杨振说到这里,看见潘文茂、王守堂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收,面面相觑的同时似乎都有点惊讶失色,立刻冲他们摆了摆手,接着笑着说道:

“你们也不要多想!这个不是你们的问题!松山城内的铁料也好,火药也好,终归还是资源有限,而且你们的人手也远远不够!

“最重要的是,我和李禄之前都没有想到,我们出击敌后的局面会是如此这般,所以当初携带的弹药量,也并不充分!”

杨振先是抛出了弹药不足的问题,紧接着就又去掉了潘文茂、王守堂两个人的责任,让这两个人在一喜一惊之间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了。

弹药不够,是一个事实,不过却不是弹药厂或者制铁所的责任,这一点,不管是杨振的心里,还是李禄的心里都还是很清楚的。

“没错!没错!这个真怪不得谁!谁也没有前后眼啊!当时出发前谁能想到,咱们按照每人二百份弹药的数量配备齐全,到了敌后,居然还不够用?!要是搁在以前,就咱们这个弹药消耗量,可是够打好几场仗了!”

杨振说完话,李禄紧跟着补充了一番,而且紧接着就又说道:“大人!您看咱们今后的弹药配给量,是不是得往上调一调了?火枪队每人二百份弹药可能是够了,但是咱们掷弹兵队可不够!

“原来卑职对掷弹兵并不了解,对您说的手榴弹,也就是现在的飞将军,也不甚了解,所以觉得一人每战运送配备二百颗足够了!

“可是现在看,到了战场上,掷弹兵用处很广,进攻,防守,攻坚,殿后,伏击,处处都能用到!这样一来,消耗量可就上来了!这次随船运送一人二百颗,不敷使用啊!”

听见李禄这么说,杨振先是冲李禄点了点头,尔后略一沉吟,对张得贵、潘文茂和王守堂说道:

“没错,情况的确如同李禄所说!这样吧!今后协理营务处,要随时保证松山城里常备一个基数的弹药库存!这个基数,就是基本数量的意思!

“而且,过去每个火枪手两百份弹药储备,每个掷弹兵两百颗飞将军储备,这个基数今后要增加!再增加一百!

“火枪手,营里要为每个人预备三百份弹药,掷弹兵每人预备三百颗飞将军!凡守城作战,即以弹药厂库存为准,凡外出作战,每次需要随军携带运送一个基数弹药,按此配备骡马!

“包括炮队,每门炮,不拘大小,一个基数弹药,同为三百例!——对了,老张,说到炮队的事情,今后你到协理营务处当值以后,北城门交给张臣负责,炮队也由张臣先行代管,等到杨珅回来,再正式移交给他!”

说完这些话,杨振看了看在座的几个人,然后指着张得贵说道:“今天王老先生和老潘也都在这里,我给你们同时明确一下,从今往后,先遣营弹药厂、先遣营制铁所,直接归属协理营务处统管!

“先遣营总共攒了有多少家当,弹药厂月产弹药多少,制铁所月需原料多少,军中有多少骡马可用,所有这一切,协理营务处务必要有底数!

“至于李禄,他作为先遣营中军,可以参与弹药厂、制铁所的火器设计和试用,但是今后主要的精力,还是要放到东门外的两座棱堡修筑上面!”

张得贵、李禄、潘文茂、王守堂四个人,听见杨振这么说,当即站立起来,冲着杨振躬身应诺,领了命令。

过去先遣营的摊子比较小,人没多少个,枪没多少条,弹药厂也好,制铁所也罢,都是杨振直接去管,基本等于说是有时间了就多管管,没时间了就放任自流。

之前人少,情况也比较简单,对于各种底数,杨振自己都能掌握,但是现在不同了,规模大了,人马多了,需要有专人负责打理。

眼下,整个松山城的各路兵马,基本上已经纳入到了杨振总兵府的麾下,再加上驻扎乳峰岗、娘娘宫、水手营,以及止锚湾船营水寨的人马,城内城外,老老少少,加起来怎么也有小六千了。

这些人马,或者说人口,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如果统合不起来,那就是一盘散沙,可只要统合起来了,利用好了,那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然而目前的关键问题就在于,必须统合利用好这些原本松散的力量,过去那种放任自流的状态,绝对不能再继续了。

这一回,杨振设立协理营务处的目的,就是为此。

杨振见这几个关键人物都答应了下来,当即又请他们坐下,叫麻克清上了茶水,准备与这几位长谈一番。

“这几天,忙忙叨叨,我也没有来得及问问弹药厂和制铁所的情况,今日得空,把几位请来,就是要说说弹药储备、枪炮制造的问题!”

杨振说完这些话,又去看了看张得贵,说道:“老张!我走前嘱咐你们,制铁所、弹药厂不可一日停工,不可一日停产,不知道现在松山城里的弹药库存如何?

“如果以我刚才所说的单个火枪手、掷弹兵的弹药基数配备,眼下松山城里的弹药库存,能够装备多少人?!”

“这个嘛——,大人率军出击敌后期间,咱先遣营弹药厂和制铁所,总的来讲,是没有停过一天的!

“弹药厂偶尔有几天硝土供应不上,制硝房停了,但是其他的配药房、分包房、装弹房却没有停过!

“这个,制铁所也是如此,期间有那么几天冶炼棚小高炉停了,铸造棚停了,但是只有几天而已,其他锻打棚、弹子棚一直没停过!”

说到这里,张得贵挠了挠头,苦笑着对杨振说道:“说到具体情况,还是叫潘文茂、王守堂他们两个分别说说吧!

“这几日,我跟着大人跑前跑后,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没顾上再往弹药厂和制铁所跑!他们有些情况,他们更清楚,也说得更明白!”

张得贵冲杨振,苦笑着解释了几句,见杨振点头颔首,随即转脸对潘文茂说道:“老潘啊!具体情况你最了解了!你给大人说说吧!”

第二七四章 铅子

杨振之所以这么重视枪炮弹药的生产,是因为这一次出击敌后,让他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一旦有了相对趁手的火器以后,征东先遣营里单兵的素质,个人的武勇,已经不再如同过去那么重要了。

一个人的身体素质即便差一点,羸弱一点,只要他还能投得了手榴弹,还能打得了燧发枪,那么稍加训练一下,他们就能投入战场了。

尤其是,在己方预有准备的城防战和伏击战之中,这类人丁只要数量足够,那么对敌人造成的杀伤,就不会比训练有素的冷兵器精兵差得太多。

眼下,在进攻战,或者追击战中,杨振有了祖克勇、徐昌永,以及夏成德、吕品奇麾下的轻重骑兵,暂时也差不多够用了。

反正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杨振也并没有统率所有部下与满鞑子正面硬刚的想法,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松锦前线,去跟满鞑子面对面硬碰硬。

他眼下的主要战略,就是避实击虚,防守反击,要么是乘船出海,袭击满鞑子敌后,要么就是依托有利地形,打一打伏击战。

不过这样一来,照着杨振的想法打造征东先遣营,当下最大的制约因素,立刻就突出出来了。

那就是先遣营火器的产量问题,或者说产能上的严重不足问题了。

兵源的问题,其实相对容易解决,有了金士俊、安庆后新编的两个哨,有了李禄从兔儿岛带回来的二鞑子阿哈们,先遣营自己的兵源紧缺问题,已经有了缓解。

等到杨珅从宣府募兵回来,特别是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他们从登莱募兵回来,兵源的问题,当能迎刃而解。

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火枪数量的问题,就是弹药数量的问题,就是足够装备新编兵员的火器装备问题。

火器装备的问题不解决,兵员再多也没有用,枪棒武艺、刀盾方阵、弓马骑射之类的冷兵器作战,可不是三五个月之内能够训练成军的,他也不敢做此想。

对于那些从关里新募来的流民,若是只发给他们一些长矛大刀衣甲弓箭,就以为他们成了兵丁士卒,就让他们上阵作战,去跟那些身经百战的满鞑子对抗,那等于是让他们去送死一样。

这样的兵员再多,也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给先遣营,给松山城,额外地增加出一批难以承受的粮饷负担。

杨振这次招来张得贵、李禄、潘文茂和王守堂,就是想要好好问问弹药厂和制铁所的产量产能,同时估算一下先遣营里的装备缺口大概是多少。

这一回,杨振借着朝廷钦差张若麒和杨朝进来到松山前线的机会,先后向他们两个都开了口,要枪,要炮,要火药,要硫磺,要芒硝,凡是能想到的,基本上都提出来了。

至于能要到多少,不好说,但是总归会给一些。

然而,即便朝廷上能够拨给一些,可是将来战争激烈,先遣营赖以立足的这些东西,却不能总是张口向宁远要,或者向山海关要、向京师要。

接下来的两三年之内,松锦前线上的形势可以说是瞬息万变,如果火器供应完全仰赖朝廷调拨转运,那等于是将自己的命运拱手交给别人去主宰。

这是两世为人的杨振无法接受的一个局面。

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的几年之中,大明朝的内忧外患只会越来越严重,朝廷的财政将会异常困难,最基本的粮饷问题都要拿不出来了,往哪里去给他无限供应枪炮弹药啊!

所以,要想改变这个局面,要想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上,那就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好火器的产量产能问题。

杨振正想着这些问题,就看见潘文茂沉吟了片刻,在一边终于开口说道:“总兵大人!您离开松山以后,我们都知道,最后取得多大战果不好说,但是全身而退,肯定没有问题!

“同时,张参将也是三天两头往弹药厂跑,督促卑职加紧生产,所以弹药厂除了制硝房因为硝土一时短缺停了几天以外,其他各房都没有停工!”

潘文茂主管着先遣营的弹药厂,杨振临行之前,就曾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能停工,这次杨振回来以后,他就想来报告情况,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今天杨振特意找他过来,他自然知道找他干什么来了。

所以,他先是说了说总体情况,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油乎乎的账簿来,翻到了其中一页接着说道:

“大人,您是四月二十二出发,五月十六回来,今天是五月二十,这个前前后后一共是二十八天!

“大人临行之前,已将弹药厂之前造出的所有成品全部清空带走,到得昨天傍晚卑职收工,查验成品,弹药厂总库之中,现有飞将军三千六百二十四颗,新药万人敌一百二十五颗!

“另有各类枪药小包,一万两千又五十个,各类炮药大包四千四百个!各类枪用黑锡铅子,铁弹,炮用铅铁散弹,大小合计一万六千四百五十颗!”

“黑锡铅子?!什么黑锡?!哪里来的黑锡铅子?!”

潘文茂正拿着一本厚厚的记账簿,对着杨振一顿报告,可是他没有料到,话刚说到了一半,就被杨振打断了,而且杨振最感兴趣并且打断他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

“大人!卑职说的黑锡嘛,就是平常所说的青金,他们炼铁制铁的,也有人管它叫做铅精!卑职说的黑锡铅子,就是铅子了!”

“黑锡?!青金?!铅精?!铅子?!”

杨振方才听见潘文茂说什么黑锡,那真是一头雾水,此时又突然听得他说,黑锡就是铅精,他瞬间反应了过来,铅精就是铅,黑锡铅子就是铅弹。

“哦,原来你说的黑锡铅子,就是铅弹呐!可是我记得,咱们军中好像一直都在使用铁弹吧,怎么突然使用上铅子了呢?!”

之前,杨振使用的火枪弹丸是铁制的,所以他一直以为,这个年代的火枪鸟铳弹丸,都是铁弹呢,根本没往使用铅弹的方面去考虑,此时,他意外听得潘文茂说起黑锡铅子,不由得十分惊讶。

当然了,他也知道在火枪的发展史上,铅弹曾经兴盛过一段时间,可那是在盔甲防护基本消失了的时代才兴盛起来的,现在人人皆用甲胄,铅子能行吗?!

果然,杨振的疑问刚刚提出来,就听见比较熟知军中掌故的潘文茂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大明官军各卫,原本所用火铳,一开始就皆是铅子!因为黑锡易化,铅子易得,相反铁弹用的却少!

“直到东虏事起,满鞑子身披重甲,有的步甲身披两重铁片棉甲,使用铅子,打它不透,鞑子就是中弹也无妨,所以使得满鞑子们根本不怕咱们的鸟枪火铳!

“这样一来,辽东军中的火枪鸟铳,就渐渐地改成了铁弹,铁弹相较铅子而言,虽然弹丸稍轻了一点,但是胜在它质地坚硬,能够洞穿满鞑子的铁甲!

“于是咱们军中火器,方才渐渐依赖铁弹,此后朝廷供给辽东军中的弹丸,遂以铁弹为主了!然而大人可要知道,铁弹丸制取起来,却比铅子制取困难许多啊!”

杨振听潘文茂这么一说,细想了想,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铅弹原本就是军中供应之物,只是满鞑子有铁甲,铅弹的质地相对比较软,打不穿铁甲,所以辽东前线才改用了铁弹。

可是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疑问又起:“老潘!你这么一说,我也约略想起了一些,可是眼下我们就在辽东军前啊!咱们要是改成了铅子,万一打不穿满奴铁甲,咱们的火枪鸟铳可不就成了烧火棍子了吗?!”

这个时候,潘文茂看着杨振满脸的疑惑,当下合上了记账簿,又看了看旁边一同坐着等候问话的王守堂,然后对着杨振说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人岂能不知?咱们松山城里的铁料,用处太广,铸造飞将军的铁壳子要用它,打制大人说的刺刀头也要用它!尤其是大人交办的那种火铳铳管,更要使用到百炼钢,打制起来,尤其耗费铁料!

“咱们城里原有的铁料,就只有那么多,一时却也没有大的源头!所以,王提举这边就与我商量,能不能把过去惯用的火枪弹丸,改用黑锡铅子来做。后来我说与张参将,张参将当时就同意了!所以,近来制作的火枪弹丸,一多半都是黑锡铅子!”

第二七五章 有毒

杨振听完潘文茂所说的那番话,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沉默不语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松山城这个地方,从各方面来看,的确是不太适宜做一个好的立足地,城池狭小、没有人口不说,单从资源上来看,它甚至都远远不如现在已经被废弃的那个义州城。

这个地方,除了靠近海岸这么一个优势之外,其他的方面真是要什么没有什么,正经的铁矿没有,要想从关里盛产铁料的永平府一带购买铁料,也不容易。

首先走陆路就不用想了,一来铁料十分沉重,并不好运送,二来路途遥远,充满危险,三者自己人马不多,本钱也不雄厚,支付不了那个成本。

与此同时,就算走相对好走一点的海路,使用自己的船队运输,那也是非常耗费时日,充满了许多不可控的风险。

当然了,走海路往关里去购买铁料,这个法子可以尝试,但是却不能把宝压在这条求购的路子上。

若是将来先遣营的生死存亡,甚至将来松山城的生死存亡,都要依靠这么一条不太稳当的铁料运输之路,那自己在松山城的基业可就太脆弱了。

却说杨振听了潘文茂的话,自己在心里盘算了良久,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冲潘文茂说道:

“你说的这些,倒是没错!松山城小,又无铁矿,咱们的铁料来源,的确是一个大问题啊!实在没法子的话,那也只好改用你说的黑锡铅子了!毕竟现有的那些铁料,还是紧着打造飞将军和铳管使用为好!”

杨振说完这些话,又是一阵神情落寞,这倒并不单纯是因为,今后自己倚重的火枪队不得不改用沉重而质软的铅弹。

让他神情落寞的,更多的还是松山城这个立足点,或者根据地的选择。

但是,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做呢,他现在还能弃城而走吗?!

这个地方不是上佳的地方,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合适的埋头发展的地方,可是命运把他安排到了这里,把他放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他又能怎么办呢?!

就在这个短短的时间之内,杨振回想了自己初到宁远以来的选择,每一步他都没得选,能有今日,已经是邀天之幸了。

潘文茂见杨振说完那些话,仍然是一脸凝重落寞,当下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大人且不必如此失望!黑锡铅子虽然质软且重,但是配上我们的新火药,其威力却不一定比同样大小的铁弹差多少!

“咱们已经反复试射过了,铅子虽然比铁丸软了一点,打在铁甲片上容易变形,不易洞穿,但是铅子的质地,却比铁重多了,同样大小的弹丸,打出去不仅准头更好一点,而且在短距离内杀伤力似乎更大一点!”

杨振正在心里琢磨着铅子的威力,此时听见潘文茂这么一说,立刻追问他道:“那么若用铅子,一般鸟枪能打多远?!可曾用鞑子棉甲试过它破甲的威力?!”

这个年代的一般鸟枪,要比鲁密铳的铳管,短上许多,所以一般鸟枪的射程,照比鲁密铳也就差了不少。

若是一般鸟枪使用铅子的有效射程够用,杀伤力够用,那么用在鲁密铳上,问题也就不大了,而且效果只会更好。

“试射过了!配上咱们弹药厂精制的细颗粒二号火药,使用营里留下的普通改装鸟枪的话,六十步以内,可以打穿一层鞑子棉甲,五十步内,则就可以洞穿鞑子棉甲两重!

“若是以现在火枪队所用之燧发鲁密铳来说,卑职料想,八十步以内,打穿一层鞑子棉甲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六十步内,即使鞑子身披两重棉甲,料想也能打穿!只是——”

“只是什么?!”

杨振的心里本就纠结,此时听见潘文茂说到这里,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了,当下心里一紧,赶紧又去问他。

火枪的口径没有变化,所以铅子的大小就得与当初的铁弹一样,那么同样大小的铅子就会比同样大小的铁弹沉重。

若是火药不行的话,把铁弹换做了铅子,射程立马就会下降,威力自然大减。

可若是火药得力,比铁沉重同时质地又比铁软的铅弹,反而会在火药爆发的瞬间发生一些变形,从而与铳管的内壁更加契合。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它的射程可能不仅不会降低,甚至还会有所增加呢。

与此同时,铅子的相对沉重,也会让它在同样大小的射程之中保持飞行的稳定,准头反而也会大增。

这个道理不难懂,两世为人的杨振略一想想,也就明白了。

杨振现在唯一的担心,就是铅子的破甲能力了,而这一点正是铅弹的最大软肋了。

后世铅弹真正流行开来的时代,盔甲之类的东西,特别是钢铁盔甲之类的东西,早就已经伴随着热兵器时代的到来而被淘汰了,所以不需要去考虑铅弹的破甲问题。

可是眼前的这个时代不一样啊!

满鞑子之所以不怕大明朝的火器,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他们的甲胄坚固。

尤其是满鞑子精锐的噶布什贤超哈以及巴牙喇营,很多人在冲锋陷阵的时候,都是身披两层棉甲。

他们披挂的棉甲里面,嵌着一块一块的铁片,大明朝这边的普通鸟枪火铳,即使使用铁弹都不一定能打得穿,何况改用了质地比铁较软的铅弹呢?!

本来杨振听到潘文茂说可以击穿鞑子棉甲,心里正高兴,突然又听他语气一转,当即忐忑起来。

这时,杨振就听见潘文茂回答道:“只是,卑职反复试验,使用黑锡铅子,虽然能够打穿鞑子棉甲,但是不管是六十步的射程,还是五十步的距离,铅子穿过棉甲铁片之后,都会发生严重变形!

“与铁弹洞穿鞑子棉甲之锐利相比,黑锡铅子穿透棉甲的效果则明显有所不足,看起来伤敌似有余,若论一击杀敌却显得有所不足!”

杨振满怀忐忑,唯恐从潘文茂这里听到什么不利或者不好的消息,可是忐忑了半天,却听见原来潘文茂顾虑的东西却是这个,当下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振一边哈哈笑着,一边长出了一口气,对众人说道:“我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却是如此!无妨!只要在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上能够打穿满鞑子的棉甲,变不变形皆无妨!”

潘文茂所顾虑的,杨振却一点也不担心。

只要在一定的距离内,可以打穿鞑子的一层或者两层棉甲,穿透棉甲里面包裹着的薄铁叶子,那么剩下的事情,杨振就不必去考虑它了。

因为几百年后铅弹最终被淘汰掉的一个原因,并不是铅弹不好用,而是它太狠毒了,因为铅有毒。

若是能够穿透满鞑子棉甲里面的铁叶子,将满鞑子一击致命,那当然是最好了,但若是一击不能直接致命,那也没关系,只要打到满鞑子的身体里,伤了他,就可以了。

几百年后铅弹被淘汰,有一个理由,就是铅弹有毒,对人体危害极大,不符合几百年后人们对战争双方提出的所谓人道主义要求。

当然了,几百年后铅弹被淘汰,肯定还会有其他各方面的原因,不过,既然人道主义的考虑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那么这一点就让杨振很放心了。

对待敌人,尤其是满奴这样的敌人,还跟它讲什么人道主义呢,若是考虑到这一点,改用铅弹,还更合适了呢!

至于铅弹的穿透力较差这一个缺点,若是配上它有毒这个优点,那么它的缺点也就不那么难以容忍了。

正因为铅有毒,所在在医疗相对落后的十七到十九世纪,铅弹一旦打中了人的躯干,中者基本上就必死无疑了。

就是打中了四肢,那也只剩下一种救命的办法,就是截肢。

也因此,铅弹相比起其他材质的弹丸或者弹头来说,确实恶毒了一点,就像冷兵器时代的有些人在其兵器上喂毒一样,显得不那么人道。

当然了,这是在人道主义发扬的时代才会有的想法,而且这个想法,显然对于现在的杨振来说,毫无一点借鉴意义。

用铁弹是杀人,用铅弹也是杀人,铅弹稍微钝了那么一点,但是用钝刀子割肉,只要能把敌人弄死,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而且,考虑到现在正是初夏,夏天马上就要来了,从现在开始,至少到九月甚至十月之前,天气一直相对炎热。

那么,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之下,即使是最谨慎的满鞑子,也不可能身披两重棉甲前来松山一带作战。

这就给了杨振他们一个机会,满鞑子若是披着普通的皮甲或者布甲前来,那么杨振麾下使用的铅弹,一定能够满鞑子带来大量的非战斗减员。

第二七六章 吕洪

杨振与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刚刚议定了今后火枪队、炮队散弹、飞将军装填散弹全部暂时改用铅子的事宜,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个事情来,当即问道:

“忘了问问你们了,咱们今后使用铅弹可以是可以,可是你们现在制造的黑锡铅子,原料却又从何而来?今后可能保证充足的供应?!

“你们要知道,先遣营每个人的弹药基数,若提升到了三百例,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铁料不够,难道铅料就够吗?!”

杨振提出了这个问题,李禄也跟着追问,两个人都是满脸疑惑地看着潘文茂。

这个时候,却见潘文茂与张得贵两个闻言,一起转脸去看王守堂,然后这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杨振正疑惑着的时候,就听见王守堂在一边说道:“大人!咱们所说的黑锡呢,就是铅精!至于铅精嘛,却是那些道士们炼丹求长生的说法!对俺们这些世代炼铁制铁的铁匠来说,就是再一般不过的铅料了!”

王守堂先是对杨振讲了这么一句,尔后紧接着说道:“大人你是有所不知,咱们这个辽西地面之上,精铁矿自是比不上人家北直隶永平府一带的矿藏,当然也比不上山西榆次长治一带的铁矿品相,但是黑锡矿嘛,也就是铅铁矿,在咱们辽西地面,却是所在多有,并不难得!”

说到这里,王守堂笑着看了看张得贵和潘文茂,略作停顿,然后又对杨振说道:“而且,其中离着咱们最近的一处,也还不错!虽然说矿藏的品相一般,算不得不佳,可要论其量大易取,却已经是很近便了!”

杨振听到这里,心中登时大喜,好铁矿不易得,他很清楚,可是退而求其次,若是铅弹的这个供应问题,从今往后能够自主解决掉,那也算是很可以的了。

杨振毕竟两世为人了,他当然也知道辽西地区矿藏十分丰富,可是他在以前却从未关心过什么铅矿铁矿之类的这些问题,自是不知道这种矿藏应该到哪里去开采,此时听说近便处就有,立刻急切地问道:

“在哪里?!离着咱们最近的一处铅铁矿,是在哪里?!”

杨振急切地追问着王守堂,希望了解距离松山城最近的铅铁矿位置,这时却听见一边的潘文茂突然出声说道:

“就是吕洪山啊,大人!距离咱们最近的这个黑锡矿,就在咱们松山城的西北六七里之外,就是乳峰岗所在的那片吕洪山里!”

“吕洪山?!”

潘文茂突然说出的这个地名,倒让杨振顿时一惊。

这个名字,原本他很熟悉,前世看见这个地名的时候,还是在历史书上记录杨振被俘不屈而被杀死的那段文字之中。

原本历史上的杨振,在救援松山的路上,就是在吕洪山下陷入了满鞑子噶布什贤超哈的重围之中。

同样,也是在吕洪山下,杨振负伤被俘,最后不屈而死的,所以此刻突然又听见这个名字,直让现在的杨振心里一阵突突。

难道说,原本历史上杨振最终死去的地方,会成为现在这个杨振获得新生的地方吗?!

就在这个时候,方才叫出吕洪山之名的潘文茂,突然再次出声说道:“之前因为松山城里的硝土、铁料皆是有限,大人你离开之后没几天,我与王提举长子王煅王副提举,趁着往乳峰岗徐参将营里输送军需的机会,到吕洪山里转了一转,没料想,这么一转,倒叫王副提举看出了一点门道儿来!”

潘文茂说到这里,看见杨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这些东西极感兴趣,当下也颇欣慰地接着说道:

“原来,吕洪山方圆几十里,峰头十几个,除了乳峰岗外,还有一处略低的所在,叫做黑石岗的,黑石岗下有一条黑石沟!王副提举一去,却看出那沟里有一处品质尚可的黑锡矿,也就是王提举说的铅铁矿了!

“也不知是什么年月什么人,曾在那里开采过,山崖下留下了一个不大的矿洞,可能是因为杂质太多含铅太多,不宜炼铁,那矿洞也就废弃了!

“不过呢,王副提举提议,咱们干脆不要拿它来炼铁,咱们就单要它出的铅精!就这样,咱们从那里出了不少黑锡矿石!”

“这一次,咱们用制铁所炼取的黑锡铅精做弹丸,就是从那里黑石沟取得的铅铁矿中冶炼出来的!我看用大人教的小高炉炼取黑锡,确实比冶铁炼铁可要容易得太多了!”

潘文茂说完了这番话,看杨振不住点头,又继续说道:“而且用黑锡,也就是铅,做火枪弹丸,依我看,好处不光有其量大易取这一点!

“照着大人当初说的统一口径,咱们制作出来的黑锡铅子,与铁制弹丸同样大小,但是其重量却大了不少!

“王副提举也用新作的火枪试了,同样大小的药包,同样大小的弹丸,用了铅弹,射程不仅更远一点,准头似乎也更好了!

“所以,卑职就在想,是不是同样大小的弹丸,铅弹的重量更大一点,射出去就更稳一点呢,射得远了也不会飘呢?!

“再加上它熔化极易,制取弹丸也极简单便利,若是改用回黑锡铅子,咱们先遣营从今往后就不用担心没有足够的弹丸可用了!”

听潘文茂说到这里,此刻杨振的心中一直担忧的事情,好像一下子有了解决之道,心情顿时松快到了。

铅铁矿长什么样,他不清楚,但是他却知道,从品质不高的含铅铁矿石里提取铅,要比提取铁容易得多。

因为铅的熔点很低,只需要三百多摄氏度的温度就可以了,而铁要从铁矿石里熔化,则需要一千三百多度的高温。

杨振现在教给制铁所的小高炉,只是他凭着自己在几百年后的印象极其粗线条地描画出来的,其中很多细节的东西他自己也不清楚,全靠王氏父子凭着自己的经验摸索。

虽然炉内温度可以达到把铁炼化的水准,但是遇上品质不好的铁矿石,就是王氏父子再有经验,也得不到多少优质的铸铁。

没有足够的铸铁,即使能够把小高炉的温度继续提高,可也没有办法炼出多少钢来啊。

说白了,这就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铅弹的问题,咱们先就这样办了!反正现在夏天眼瞅着已经到了,这个季节,就是鞑子的巴牙喇重兵,也一样是衣甲单薄,改作使用铅弹也算正当其时了!

“所以黑石沟的铅铁矿,咱们可以继续开采,多备些矿石,多制取一些黑锡铅子,总归是没有什么坏处!这样吧——”

杨振说到这里,突然转向张德贵,说道:“老张,你以协理营务处的名义,也以我的名义,叫徐昌永从手底下的人马里面分出一拨来,专司到黑石沟开采黑锡矿!”

说完这些话,杨振又扭头对王守堂说道:“王老先生!你也从制铁所选一个妥当人,我给他一个铅把头的名号,叫他带一些二鞑子出身的老弱,一并到黑石岗去!

“看看那个地方哪里适合安营扎寨,就在那里另外搭建一处冶炼棚,专司就地冶炼!一来少一些矿石运送之累,二来嘛,铅汞毕竟多毒,不能全搁在松山城里!”

众人见杨振考虑这么细致,连忙都答应了下来。

杨振定下了这件事,心情一时大好,又对着众人说道:“今日难得把几位全都聚齐,接下来,咱们就一并说说咱们先遣营的枪炮弹药诸事——

“火枪、火炮是我们先遣营的主力装备,该向朝廷张口求要的,我已经借着这一次的大捷请求调拨了!但是能给些什么,能给咱们多少,是不是堪用,眼下都还是未知数!

“所以呢,我的想法是,咱们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弹丸的问题,我不在松山期间你们解决得很好,我很满意,这回咱们就不多说了!”

说完这些,杨振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但是火枪的问题,火炮的问题,还有重中之重火药的问题,还需要咱们集思广益,想想办法!

“凡是咱们能自己造的,一定要自己造一造看看,即便一时造的不好,也没有关系!之前叫制铁所制造的短管火铳,就很不错!这一回在盖州城里,我就是用它,击毙了满鞑子的固山贝子博洛!”

杨振说到这里,想起火铳制造,转而询问王守堂:“怎么样?弹药厂这边,老潘说了他们现在的存量,王老先生,你也说说你们制铁所眼下的情况?

“如今,你们自制的火枪,眼下造出来了多少杆,当初叫你们自铸的火炮,眼下又造出来了多少门?!”

第二七七章 臼炮

“这个嘛——,小老儿多谢总兵大人对犬子打造的短管火铳的夸奖!”

王守堂见杨振问到了制铁所的事务,先跟杨振客气了一句,然后面露难色地说道:“不过呢,大人之前交办的自制火枪,以及自铸火炮,可没有短管火铳那么容易打造了!”

说完这个,王守堂看看杨振脸色,见没什么变化,当即继续说道:“之前潘提举说到铁料短缺的时候提到过一点,那就是大小铳管的打造,都需要精而又精的百炼钢!

“二十斤精铁反复烧制软化,反复折叠锻打,历时三日之久,只能剩下八九斤百炼钢堪用,然后继续烧制软化,最后才能锻打成管!

“还要放到铣床上,用上好的硬钢铣刀反复打磨铳管的内壁,直到膛内光滑如镜,贯通无碍!

“然后再打磨铳管外面,唯有里里外外铳管薄厚一样,方才可用!这么料理下来,二十斤精铁,制成了铳管只剩下六斤半!”

说到这里,王守堂停下来又看看杨振,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似乎就是等着他回答之前的问题,于是干脆说道:

“大人走前我们临时赶制了两杆短管火铳,大人走后,我们按照大人说的方法尝试长管火铳,到眼下一共打造燧发长管火枪五杆,另有未经铣刀铣削过内壁的长铳管六根!

“至于大人说的自铸火炮,咱们前前后后,一共铸造了七门大人说的那种大肚子臼炮!其中五门是青铜的,两门是铸铁的!”

王守堂一边说着制铁所铸造的大肚子臼炮的情况,一边用两只手比划着大肚子臼炮的身管粗细和口径大小。

杨振看着王守堂,看他把臼炮的口径比划得像洗脸盆那么大,当下终于对他点了点头。

臼炮的称呼,是杨振借鉴后世的说法故意为之。

对于铸造火炮,杨振当然一窍不通,可是两世为人的他,却也多少知道一些常识。

在火炮身管已定的情况下,火炮口径的大小,与其膛压的大小,基本上成反比,口径越大,膛压越小,炸膛的风险就越低。

不过炸膛的风险小了,可是他的射程却也跟着就下降了。

与此相应的是,在火炮口径已定的情况下,火炮的身管长短与其膛压的大小成正比,身管越长,膛压就越大,炸膛的风险就越高。

但是,这种情况下虽然炸膛的风险高了,可是弹丸出离炮口的初速却提高了,火炮的射程也跟着大大增加了。

那么,理想的情况就是,要兼顾好身管的长度和口径的大小,他们之间的比例就叫做火炮的倍径。

对于这个时代以及几百年后的火炮制造来说,火炮的这个倍径,既不是越大越好,也不是越小越好,而是要火炮的用途,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比例。

当然了,这个情况对于杨振来说,未免有点过于复杂了,现在的他,手底下没有铸炮的专家,他也不能提出过于复杂的要求。

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你提出来,叫制铁所给你铸造,结果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反而白白浪费了人力物力。

所以,他也没有对制铁所提出什么过高的要求,相反,他提出的要求都是最低的要求。

杨振叫制铁所铸造的所谓火炮,就是他多少还算清楚一点的臼炮。

其实,这个时代使用的那种装填石弹的大口径虎蹲炮,就已经有点后世各国臼炮的样子了。

这个时代的箍桶匠和铸钟匠,都能够制造这样的臼炮,因为这种臼炮说白了跟一个直上直下的大铁桶子,或者寺庙里钟楼上悬挂的铜钟,并没什么实质上的差别。

同时,这种大口径的臼炮,就像明朝军队里曾经装备过的那种碗口铳一样,又把碗口铳的口径扩大了几倍而已,让它的倍径比率变得更小了而已。

杨振安排制铁所铸造的所谓臼炮,其实就是一种更大口径的改进款虎蹲炮,或者碗口铳罢了,是一种炮管粗短、弹丸初速较低,利用仰角发射,形成抛物线型弹道的短程火炮。

当然了,这也是一种两用炮。

在杨振弄出可用的开花弹以前,他要用这种口径更大一点的臼炮替代虎蹲炮,用来在平原或者山地伏击战中,装填上大量的散弹射击敌人。

尤其是,如今有了黑锡铅子以后,先遣营拥有海量的铅子散弹可以使用,一门大口径臼炮,一次就能装填几百颗散弹,同时又不用担心膛压过高而炸膛,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想到这里,杨振的心情也从刚才初听制铁所一共才弄出来几杆火枪的失望中,重新恢复了过来,笑着对王守堂说道:

“王老先生啊,咱们先遣营的枪炮自造问题,可是要着落在你们制铁所的头上了!从你刚才说说的铳管打造上看,你们很用心,从我这次使用你们打造的短管火铳看,也很精良!

“一个月五杆火枪,外加五根未加铣削内壁的铳管,这个产量,可是有点少了啊!包括我说的那种臼炮,其实铸造起来也并不难嘛!口径大,身管又短,这是铸钟匠们都可以干得了的活计嘛!”

杨振说完这些话,想起方才王守堂所说的铜炮,就又接着对王守堂说道:“这一回,李禄从熊岳、盖州城里拆回来了好几口大大小小的铜钟!今天一并移交给你们制铁所了,铜好熔化,回头你们再铸几门铜炮出来!”

杨振说到这里,脑海里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当即有点兴奋地对王守堂说道:

“眼下说起铸炮,倒叫我记起一个办法来!王老先生,你且先说说,你们平常铸造铜炮铁炮,是如何一个铸造方法?!”

王守堂先前见杨振脸上没有表情,知道他嫌制铁所产量对于火枪火炮产量太小,对制铁所的表现不甚满意,正想着如何解释一番,现下却又见他突然兴奋问询,当即答道:

“还能是什么办法呢?制铁所采用的,正是咱们大明朝军中最管用的办法!先找了圆木去芯,把它内外打磨光滑,粗细与所要铳炮口径相当!

“然后以圆木为型制作内外两套泥范,泥范阴干,然后小高炉熔化铜液、铁水,就着泥范浇铸!这就叫范铸法!从古至今,都是这般做法!”

说到这里,王守堂见杨振一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当下壮着胆子为自己和制铁所解释了几句:

“大人!铳管打造十分困难,铸炮也并不容易!历来泥范只能使用一次,你道这几套泥范就要耗费多少时日?没有半个月光景可是下不来啊!

“当然了,大人要是一味求快,咱们倒也能快起来,可是一旦快将起来,这个泥范不能阴干,或者其中稍有杂质,火炮就是铸造出来,那也是废品,一用就炸膛,反倒不是一门是一门呢!”

听到这里,杨振已经知道其中的缘由了。

泥范铸造法的确是又慢又低劣,既没有效率,也保证不了质量,完全靠熟能生巧的所谓经验,一不小心,弄出来的就是废品。

“你说的却是没错!王老先生,我丝毫也没有怪罪你们制铁所的意思!但是我这里恰好有一个方法,管叫你们事半功倍!再也不用担心泥范不能重复使用的问题!”

杨振这话一出,不光是王守堂一下子瞪大了一双老眼看着他,就连潘文茂、张得贵和李禄也一起惊疑地看着他,仿佛是在说,哪里可能会有这样的好办法?!

杨振见众人一瞬间都盯着自己,当下笑着说道:“范铸法,还是范铸法!不过今后要把泥范,改成铁范!

“改成了铁范铸炮之后,只要有一套铁范,你们制铁所就能通过范铸法,源源不断地铸造出无数门身管、口径完全一致的臼炮!

“而且,采用了铁范铸炮以后,就再也不同担心泥范澄澈不清杂质的问题,不用担心泥范出砂眼有裂纹,导致铸炮失败的问题了!”

“铁范?!把泥范改成铁范——”

听了杨振说的这番话,王守堂先是一惊,继而一喜,随后坐在石凳上,不住地重复着铁范两个字,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

杨振和其他人也都不打扰他,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等着王守堂的心情平静下来。

片刻之后,王守堂突然站了起来,绕道石桌的一边,冲着杨振躬身作揖,一躬到地,并且嘴里说道:

“小老儿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经营铁冶,打造铁器,也曾为宁远城里的驻军,铸造过几款铳炮,却是从未想到过要用铁范的问题!今日总兵大人一席话,直如叫醒梦中人啊!

“此一技之长,乍看似不甚起眼,可是若铁范铸炮成功,却足以令小老儿父子名垂匠史了!对此秘技,大人毫不藏私,将此授予小老儿,小老儿怎敢不为大人肝脑涂地!”

第二七八章 红螺

对于铁范铸炮,杨振也只是略知这个名词而已,只知道二百年后的某个时候有人发现了这个方法,从此让铸炮不再是一件难事,而且直接让前装滑膛炮的身价,一下子跌到了姥姥家,没过多少年,就被更先进的火炮淘汰掉了。

不过具体铁范铸炮怎么做,尤其是各种火炮类型的铁范怎么做,这个他就不知道了。

然而,他相信既然制铁所已经造出了七门五大三粗的臼炮,那么叫他们以现有的臼炮为模子,照葫芦画瓢,制造出一款精良的铁范,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至于更复杂的其他炮种,只能以后再说了,以他现在的情况,特别是以现在制铁所的规模,想要铸造红夷大炮那样的口径大而且倍径也大的重炮,暂时还无能为力。

那样的重炮,一门就几千斤重,他松山城里的铁料就算用尽了,又能铸成几门呢。

而且现在的松山城里,西北角楼的炮台上已经有了一门金国凤在任时使用的红夷大炮,眼下先将就着用吧。

却说杨振见王守堂站起来冲自己鞠躬到地,口称感谢,他也连忙站了起来,扶住了王守堂,笑着对他说道:

“我也是突发奇想,如果王老先生觉得这是一个秘技,而且确实有用,还请王老先生在制铁所试行,并且暂时保守这个秘技!”

王守堂听了,连连说道:“那是!那是!若是传到了满鞑子那边去,倒叫满鞑子铸成了成百上千门重炮,咱们以后的仗,那可就没法打了!”

其他几个人一听之下,发现居然还有这个可能,人人脸色一变,张得贵、潘文茂纷纷叮嘱王守堂切切不可将此法再传将出去。

王守堂又是连忙答应了下来。

等到众人重新坐下来,这个时候,张得贵却说道:“大人!方才大家都说松山城里铁料短缺,咱们好不容易想了办法,用黑锡铅子替代铁制弹丸,算是省下了一些铁料!

“可是你现在这么一说,这个铁范铸炮之法若是实行,松山城里的铁料,怕是更加不敷使用了啊!铁料的问题不解决,终究不是个办法!”

众人听了张得贵说出的这个话,之前的轻松欢快气氛又一下子消散了,都又拿眼看着杨振,希望杨振这里能够拿出个注意来,可是杨振又能有什么主意呢。

杨振沉默着点了点头,最后还是对王守堂说道:“王老先生久居辽西,又一贯在冶铁行当里立足,若是老先生对辽西矿藏熟悉,今天可以多说一说!咱们也好一起想个对策!”

说到这里,杨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眼下咱们这个松山城里,可是什么都缺啊!不光是铁料缺乏,配制火药的硝石也缺,硫磺也缺啊!我虽然向朝廷钦差要了,可是等到拨下来,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

“将来,若是这些要紧的东西,咱们都能在辽西找到一定的矿藏,就像吕洪山里的黑锡矿一样,那么咱松山城,从今往后才算真的高枕无忧了!”

杨振此前听王守堂说辽西地面上矿藏不少,此时想起这些话,心里边立刻就冒出了许多幻想,他希望在松山城里,有朝一日硝石和硫磺也能够做到自给自足。

尤其是,如果能过找到品质好一点的天然硝石矿藏,那么今后的火药供应问题就不大了,不仅数量不会再成瓶颈,而且质量也一定能够更上一层楼。

只是杨振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守堂,却见王守堂想了想,随后对他说道:“这个,可能要叫大人失望了!小老儿出身匠户,祖祖辈辈在关外辽西地面上世营铁业二百余年,但却未尝听说辽西地面上有人发现过硝石矿藏!

“所以,大人若要制硝,恐怕还是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多派人手,到松山左近废弃的那些屯堡老房里,多多搜集硝土了!而要制取纯硝,恐怕也只有潘提举手下的制硝房,那一种办法最有效了!”

王守堂说到这里,见杨振顿时一副失落的样子,当下连忙笑着继续说道:“当然了!小老儿虽然没有听人说过咱辽西地面有硝石矿藏,但是小老儿世居辽西,说是跑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那也不算过头话!

“若大人觉得派人四下里刮取硝土不易,小老儿倒也知道几个地方,有一些硝土,量大易取!”

王守堂说完了这些话,一边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杨振。

先前杨振毫不犹豫地告诉了铁范铸炮之法,叫王守堂心里着实感激,此时见杨振一副虚心请教,而且极感兴趣的样子,心下突然觉得自己知道的那些东西,终于派上了用场,当即又笑着说道:

“远一点的地方,义州北边,大凌河北岸,有一个叫作万佛堂的所在。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在那里挖了数不清的洞窟,那些洞窟里面,除了无数的佛像,就是经年累月积攒的厚厚一层硝土!

“至于稍微近便一点的地方也有,锦州北,小凌河北岸,有一处叫做观音洞的所在,也是一样!不过它却是一个天生的山洞,洞深不知几许,据说从前锦州驻军,就是从哪里挖取硝土!”

王守堂一口气说了两个地方,可是这两个地方听在杨振的耳朵里,却是白欢喜一场,原本高昂的兴致,听到这里,也渐渐消散尽了。

这个时候,一直关注着杨振脸色的张得贵,突然插话说道:“老王头!王提举!别说那些远的,就说说对咱们再近便一点的!

“尤其大凌河以北的,眼下就别提了!就是锦州城以北,小凌河以北的,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就说说小凌河以南的,离咱们不算太远的!”

王守堂见杨振有点失望的样子,张得贵更是有点急了,当下捋着胡子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要说锦州往南,离咱们松山城多少近便一点的,也有,但是也不算近便!乌欣河上游往南,有一座红螺山!红螺山里有几处天生的山洞,也有几处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矿洞!

“十多年前,小老儿曾经到红螺山寻觅铁矿,好的铁矿没找到,但却亲自咂摸过那几处洞里的土层,辣味儿刺鼻,当是上好的硝土无疑了!”

说到这里,王守堂自己倒是先叹了口气,说道:“可惜的是,这个红螺山,距离咱们松山城距离有点远,并不算怎么近便!而且硝土这种东西,量小了没用,量大了又不好运送,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众人听了王守堂的这番话都是点头,这个时候,杨振突然想起了女儿河,他知道几百年后的女儿河,就是现在的所谓乌欣河,当下立刻对王守堂说道:

“红螺山的那几处山洞矿井,距离咱们松山城有多远,同时距离乌欣河上游的河岸,又有多远?!”

“要说距离咱们松山城,那可远了点,比起锦州城北的观音洞还要远一点,约莫八十多里地吧!——

“可是要说距离乌欣河的河岸,那可就近多了,也就七八里地!而且红螺山里,就有一条山溪汇流的小河红螺河,与乌欣河相连!”

杨振听到这里,顿时喜上眉梢,不过还没有等他开口说话,却见一边的潘文茂突然满脸喜色地说道: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红螺山的名字我也多曾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它就在乌欣河上游附近!只要它靠近河岸,就是距离松山城远了一点也没有什么!”

潘文茂说完这几句话,笑着看向杨振,继续说道:“大人这一回不是带了许多大小船只回来吗?!

“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叫他们沿着小凌河往上,在锦州外乌欣河口,转往乌欣河上游!这样一来,硝土的问题也就好办了!”

俞亮泰、仇震海他们当然不会闲着,可是不管他们多忙,叫他们分出一些人手和船只,去红螺山方向运送硝土,那还是没有问题的。

杨振听了潘文茂的这个建议,当即点头同意,对张得贵说道:“记下这个事情,这几日你找俞亮泰安排一下!”

说完这话,杨振又对潘文茂和王守堂说道:“老潘!王老先生!去往红螺山第一趟,你们也要跟着一起去看看!

“若是这个事情确定了,那么今后咱们先遣营,就要在红螺山上留下一队人马,在那里安营扎寨,专司硝土采集输送!”

张得贵、潘文茂、王守堂连忙站了起来,领了命令。

第二七九章 硫磺

杨振等待几个人重新坐下,想了想又说道:“如果红螺山一带的山洞矿洞里面,硝土的品质上佳,且量大易取的话,那么今后红螺山就会是我们的一个重要立足点!既然要派人驻扎,那么光是为了硝土,多少有点浪费!”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王守堂说道:“王老先生!既然你说红螺山一带曾经有人在那里开采铁矿,那么现在那里的铁矿,还能继续接着开采吗?!

“若是能顺便解决了铁料的问题,那可就太好了!或者说,辽西地面上类似红螺山这样的地方,若是有上好的精铁矿,也可以啊!”

两世为人的杨振知道辽西矿藏丰富,而且肯定有铁矿,只是他却不知道具体分布情况,而且前后相隔数百年,很多地名都变化了,就是隐约记得几个地方,他也不知道现在那个地方叫什么。

好在有了王守堂这个世代匠户的老铁匠,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经验,倒叫他对辽西一带的主要矿藏了如指掌。

“大人既然问了,小老儿自然是有一说一,把听说过的,知道的,都说给大人知晓!——要说单独的精铁矿,现在倒是不太好说了,也不好找!因为眼下辽西地面现有的铁矿,但凡好一点的,早就有主了!

王守堂听了杨振的询问,当下一五一十地说道:“先前老朽所在的宁远王记,也就是锦州祖大帅家的姻亲王家,就有着现成的几座好铁矿!可是咱们不能碰啊!”

说到这里,王守堂停下来看了看杨振,见杨振不住地点头,似乎知道其中的利害,于是就又接着说道:

“不过呢,要说品相稍差一点的铁矿,要么铅铁等物混杂,要么硫铁等物混杂,却也不少!那种含铅较多的又叫黑锡矿,而那种硫铁混杂的,含硫较多的,咱们又叫它黄铁矿!

“因为铅汞硫毒,多伤身体,自来冶铁世家都看不上它们,往往稍经开采冶炼,探明了情况,便即废弃不取了!

“至于红螺山那里的几处矿洞,小老儿去看过,都是清一色的黄铁矿,品相不好,出铁不多,而且含硫重,铁质脆,可铸不可锻!可惜了!”

王守堂说到这里,一边说,一边摇头,似乎是为红螺山那几处废旧黄铁矿感到惋惜。

可是杨振听王守堂说到这里,却想到了他所谓的黄铁矿含硫较多,突然意识到,他所说的黄铁矿,很可能就是硫铁矿,当即心里一动,询问道:

“诸位,不知道咱们军中制作火药的硫磺,通常却是来自何处?!既然红螺山黄铁矿里含硫颇重,咱们能不能从黄铁矿里制取硫磺呢?!”

硫磺同样是制作火药不可或缺的东西,如果辽西这个地方能够自己供应硫磺,那么太好了。

对于这个想法,其实杨振的心里还是很有底气的,因为他在后世的时候多次到宁远古城附近的游玩。

而几百年后,这个地方最出名的不是宁远古城,而是含有硫磺等多种矿物质的温泉疗养。

所以,杨振就有这样一个大致的印象,辽西地面上应该不会缺少硫磺矿藏,只是他不知道到底在哪里罢了。

现在听王守堂说到黄铁矿里因为富含硫,使得这种铁矿没有多大制铁的价值,杨振却突然想到了从黄铁矿里制取硫磺。

如果找不到天然的硫磺矿藏的话,那么红螺山若是有丰富的黄铁矿,也未尝不可采了来,用黄铁矿制取硫磺啊!

不过,杨振的话说出来之后,其他人却都是看着他,有的若有所思,有的欲言又止。

杨振见状,接着问道:“怎么了?!从黄铁矿制取硫磺,很困难吗?!”

“大人!这些东西,虽然都是咱们必需之物,可是又何必样样都要自己造呢?!即便朝廷拨付困难,咱们也可以从别人的手里求购啊!”

见众人看着杨振不说话,李禄想了想说话了。

杨振给制铁所和弹药厂布置了这么多任务,几乎全都要求自取自造,仿佛不知道这些东西可以购买似的。

若是以前没有银子,那没办法,只能自己造点将就着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且不说许官堡里分得的那部分了,就光是他从熊岳城和盖州城里弄来的金银,就有好大一笔。

现在松山城里既然缺东少西,干脆拿钱去买就行了,什么都自己造,反而更是费时费力。

若说火枪火炮买不来,非自己造不可,那么硝土、硫磺、生铁,在大明朝可不算是什么紧俏货啊!

所以,李禄说了前面的话以后,干脆接着说道:“硝土,硫磺,生铁,咱们松山城里紧缺,可是关里所在多有,想来应当不缺。这一回咱们从敌后也算有所收获,派人从关里求购,岂不是比在红螺山炼取省事一些?”

杨振听了李禄说的话,沉吟着不语,这个时候王守堂说话了:“李游击说的其实也有道理!硫磺一物,咱们辽西少见天生矿藏,却是自造不如求购!

“小老儿为何如此说呢?是因为硫磺可不比铅精,铅精沉重,先化了以后,自行往下流出冶铁炉,只要预留导流孔,即可收集起来!硫磺却不同,炉火稍旺,它就化为红黄色蒸汽了!

“当然了,咱们从红螺山运了黄铁矿回来炼制,若单纯说制取困难的话,倒也没什么太大的困难!

“不过是在现有的小高炉顶上,再旁搭一个冷却塔,把炉里升腾的黄色蒸汽聚拢起来,冷却了,凝结成块,那就是最纯的硫磺了!”

王守堂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又对杨振说道:“只是硫磺一旦化为蒸汽之后,气味刺鼻且有毒,不能泄漏出去,否则中者昏厥,严重的还有毙命之忧!”

听王守堂说到这里,杨振似乎有点明白在座几位为什么不愿意冒险自己生产这玩意儿了。

铅有毒,但是毕竟冷却以后的铅块好控制,不直接接触它就好了。

可是从黄铁矿里制取硫磺这个过程,却有一个收集硫磺蒸汽的环节,一个不小心,就麻烦大了。

杨振想到这里,点点头,对众人说道:“这样吧,咱们两手准备,一手呢,将来等占鳌他们回来以后,咱们看看情况,再派人往关里去一趟,募兵的事情继续做,求购硫磺、生铁的事情,也一并做了!

“再一个呢,就是你们到红螺山去的时候,顺带着带回来几船黄铁矿,炼一炼,试一试,总归咱们还是要试着炼铁的嘛,制取硫磺,也是捎带手的事情!”

众人见杨振这么说了,自然也都没有二话,当时答应了下来。

众人从吃罢早饭开始,就来到总兵府的内宅后院里议事,等到各种事情大体上都定了下来,时辰已经到了中午。

杨振干脆留了这几个人,与自己一同在总兵府的内宅后院吃了午饭,方才叫他们离开。

杨振现在的总兵府后院里也没有女眷,除了杨振自己老哥一个之外,就只有麻克清以及另外两个归麻克清指挥的一小一老两个仆人而已。

所以,先遣营里的这些老人儿们,在总兵府的内院里也都没什么拘束,杨振既然留他们,他们也就很自然地留下吃饭了。

而杨振自己也接着与这几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又把先前说到的几个事情,进一步敲定了下来。

他参照自己当初叫潘文茂在弹药厂设置制硝房、配药房、分包房、装弹房四房把头的做法,也叫王守堂在制铁所提举、副提举以下,设置铁把头、铳把头、炮把头、铅把头、硫把头,进一步把分工明确了,各司其职,效率也能高一些。

而且杨振也借着这个机会,明确告诉潘文茂和王守堂,他们两个委任的匠人把头们若是干得好了,一律由杨振这个总兵官再行正式委任那些人为先遣营把总官,到时候其中功劳大的,也可以直接委任先遣营千总官。

第二八零章 新人

杨振送走了张得贵、李禄、潘文茂和王守堂几个人之后,回到自己的住处,放心地小睡了一个午觉。

松山城里的这些事情有了安排以后,虽然各路人马还没有真正行动起来,但是杨振的心里却踏实多了。

现在的他就等着杨珅等人的消息了,若是张家口方向的消息传来,他就可以放心带着一支人马离开松山去边外的草原上做事了。

杨振睡下约莫过得半个多时辰,麻克清一路小跑,过来叫醒了他,并对他禀报道:“大人!张参将带着协理营务处的三个小将,现在二堂内等着大人接见训话!”

麻克清也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几个新到协理营务处报到任职的人物,只看他们年纪都不大,干脆都叫作了小将。

杨振听他这么说,也知道什么意思,当下一骨碌坐起身,跟着出了门,往前面二进院内的公事房去了。

明朝大统历的五月,到了崇祯年间滞后了许多,若论气候其实已经有点类似几百年后的六月了。

这个时候的辽西,虽然地处关外,又逢所谓的小冰河时期,照比关里天气,气温肯定要低上那么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时节,也开始热起来了。

这里的春天极其短暂,整个气候变化,仿佛是从漫长的冬天一下子就跳到了炎热的夏天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原本光溜溜的墙根就长满了青草,光秃秃的树干上也长满了茂盛的枝叶。

杨振没什么换用的衣物,一件不知道什么年月发给的窄袖戎衣大红飞鱼窄袖衫,从冬穿到春,再穿到夏,早就缝缝补补不知道穿了有几年了。

此前,他整日跟着大伙混在军中,还有一件齐膝的对襟缎面棉罩甲可以穿用。

那一件对襟罩甲虽然也是破破烂烂,有好几处地方的铁片子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好歹不是一般人配得起的,穿出去自有一股威风在。

可是眼下,松山城里的天气热了,那身行头实在穿不住了。

今天午后又是正热的时候,杨振干脆就单穿了那件油渍麻哈的的大红飞鱼圆领窄袖衫,来到二堂公事房内。

杨振一进去,张得贵就领着三个青年小将,上前行礼。

其中一个,正是吕品奇部下的把总钟令先,杨振看见了他,笑着冲他点头示意。

再去看另外两位,却是一个比一个年轻,而且一个比一个面生。

杨振正打量着那俩青年,就听见张得贵在边上指着其中身材中等、略显瘦弱的那个,引荐道:

“大人!这是夏成德夏副将的长子夏舒,目前在夏副将营里已有了千总的官衔!”

这个夏舒的名字,杨振早听说过,此时得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就是夏成德的长子,当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个夏舒倒是没有其父夏成德那样的剽悍之气,身材不高,也不壮硕,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但是细看他的长相,刀条脸,鹰钩鼻,小圆眼,面色青白,两腮无肉,长着几根稀疏胡须的下巴颏上面,还有一颗高粱米大小的黑痣。

杨振一看,心说,这样面相的人,可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之辈啊,难怪他最后会劝说其父开城降清,把洪承畴等等一大帮子文官武将,全都卖给了满清。

当然,杨振虽然厌恶这个夏舒后来的作为,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也不能多说什么。

一来,历史上发生的那些事情,现在毕竟没有发生,而且看样子,今后也不会再发生。

二来,这类人也未尝完全不可用,只要双方的利益还是一致的,这种心眼活泛爱算计的人,反而比那些鲁直一根筋的人用处更广。

张得贵介绍完了夏舒的身份,夏舒见杨振打量他,当下赶快上前单膝跪地又见了礼,算是拜了自己今后在总兵府里最高的上官了。

杨振弯腰把他扶了起来,叫他免礼,然后又去看另外一个明显更加年轻的小青年。

这个小青年倒是高大健硕,但是看他的样子,也就是一个半大小子而已,可能连二十岁都不到,又是被谁推荐过来的呢?

杨振想着转头看了一眼钟令先,顿时心下恍然,心想,仇震海这是在搞什么鬼,怎么弄个半大小子到这里当差!

杨振心里正犯嘀咕,就听见张得贵在边上说道:“大人!这是仇震海仇统带他们营里派到协理营务处当差的仇必勇!”

听到这里,杨振对张得贵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等到这个仇必勇上前拜见礼毕,然后看着那个浓眉大眼的半大小子仇必勇,对他说道:

“你叫仇必勇?你且先说说你今年多大年纪?在仇统带营里,可曾当过什么差,或者可有什么官衔在身上?”

这个仇必勇生得倒是一个好皮囊,浓眉大眼,颇有英气,身材也高大,站直了跟自己快要一边齐了,也颇壮硕,怕也能有几分蛮力。

可是以杨振的眼光看来,他的年纪,恐怕大不到哪里去,若是仇震海直系的子侄辈的话,恐怕往多了说,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了。

杨振问完话,就见那个刚起身的半大小子仇必勇忙又躬了身,对着杨振回道:“这个,卑职仇必勇,今年十七岁!前年从军,一直在仇统带身边做亲兵掌旗手——”

“哦,这么说的话,你小小年纪就已经从军三年了?!那么你现在有何职衔?!”

杨振本是因为惊讶而发话,可是一发话,就后悔了。

仇震海归附之前,是满鞑子那边天助兵的部将,他的手下人又能有什么正经的官衔,就算是有,眼下在大明朝这边,他也没法说啊!

不过,他多虑,这个仇必勇显然没有那么多心眼想这些,当下见杨振一直问,也不避讳,当即回答道:

“卑职在仇统带营里,原有一个备御的官衔,不过那不是咱们大明朝的叫法!现在自然做不得数!

“但是咱们大明朝的官,卑职的家里也有!卑职先前曾受父祖辈的荫庇,也有一个威海卫百尺崖后所世袭副千户的官身!”

仇必勇满是自豪地说出了先世传承下来的大明朝卫所世职,倒是让在场的几个人都小吃了一惊。

若是他这个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大明朝世职,那说明他的家世颇有可观,最起码是一个官二代,可是他的父亲会是谁呢?!

杨振想到了这里,转脸去看张得贵,这个时候张得贵连忙说道:“大人!这个仇必勇却是仇震海仇统带的亲侄子,也就是仇震海已去世的长兄仇震泰的长子!”

“哦——,原来如此!”

杨振刚刚恍然大悟过来,就又听见张得贵说道:“大人昨日有令,叫各部拣选一员千总或者把总官,今日到协理营务处报到任职!西城夏副将那里举荐了夏舒夏夏千总,南城吕参将所部举荐了钟令先钟把总!

“至于止锚湾船营水寨那边,仇统带和俞统带最后则举荐了仇统带身边的亲兵掌旗手仇必勇!”

张得贵说到这里,看看杨振的脸色,接着补充说道:“仇必勇现在没有营职,不过他身上却有着咱大明朝威海卫的副千户世职,真算起来的话,也当在千总和把总之间了吧,也算说得过去!”

其实,当杨振知道这个半大小子是仇震海的亲侄子,已经死了的那个仇震泰的长子之时,他的心里已经不再关心他的年纪或者现有的官衔了。

有没有营职并不重要,在自己的先遣营里,颁给他一个把总或者千总的营兵职衔,现在不过是杨振的一句话而已。

此时他想到的却是,那个从辽河口登船之后,再也没有机会重新见一面的女子。

而那个令自己无比心动的女子,即仇家大小姐,却正是眼前这个半大小子的姐姐。

一念及此,杨振差一点就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儿,去询问仇家大小姐的近况了。

“没错!老张你这么说,倒是深得我心!协理营务处诸事草创,不必那么拘泥于过去的陈规陋俗!

“再说他仇必勇率领其父亲余部,跟着其叔父敌后反正来归,一个千总把总的营职还不是唾手可得吗?!”

说到这里,杨振转头去看一直默默站在一边的钟令先,对他说道:“包括你钟令先,九垄地,许官堡,以及清河桥的差事,办得都很好!我的心里都有数,也都记着呢!”

钟令先原是吕品奇麾下得用的中军把总官之一,在这次跟随出击敌后的几次战斗力,表现很不错,不仅进入了杨振的视野,也叫吕品奇对他更器重。

杨振要叫各部推选一员千总或者把总入职协理营务处,吕品奇首先想到的就是钟令先。

一来这个人他放心,二来这个人杨振也了解,可谓是两得其便。

此时钟令先身在总兵府的二堂公事房内直接面对杨振,而且亲耳从杨振的嘴里听到这个叫自己钦佩无比的总兵对他的赞许欣赏,直令他的心里激动万分。

杨振话音一落,钟令先立刻单膝跪地,冲着杨振顿首说道:“小的钟令先,谢过大人提携之恩!”

第二八一章 帮办

杨振上前把钟令先扶起,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对着张得贵说道:“既然各部推荐的人选全都来了,我今天就借此机会把协理营务处的章法,一并简单跟你们说说!”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先是请这几个人都在公事房内靠墙靠窗的座椅上坐了,又叫麻克清给每个人都上了茶水,然后自己也在一张条案后面的太师椅上落了座。

杨振看见麻克清忙完上茶的事情,就对他说道:“麻六!你即刻去东门金士俊营地,叫他把手下的队官李吉,派过来听令!”

麻克清放下了手中事务,当即称是,领命而去。

在场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李吉是谁,但是这个时候,杨振亲自点了名,要叫那个李吉过来,恐怕也跟他们入职协理营务处的事情有关。

杨振打发了知道李吉的麻克清前去东门外传令,回头看见其他几个人的样子,见张得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即对他说道:

“上午一忙起来,就忘了跟你说了!你们协理营务处的下面,也该要细分一下,把协理营务处当管该管的差事,区分区分,分派分派!

“比如,协理垦屯营造的,协理兵员饷禄的,协理执行军法的,协理巡捕缉盗的,甚至协理通信联络的,等等,等等。总归来说,这个协理营务处由老张你牵头管总,你下面的其他人则各司其职,各负其责!

“这样以来,职权明确,责任也明确,但凡是我交办的事情,或者通过你交办的事情,都有专人经办!办事得力者则赏,办事不利者则罚!如此一来,如臂使指,雷厉风行,松山内外上下就能团结如一人了!”

张得贵听了杨振的说法直不住地点头,而其他在场的几个人,则是惊讶不已,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振。

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被推荐出来到新成立的这个协理营务处当值,竟是真的拥有了代行杨振部分职权的机会。

过去,他们每个人都是局限在自己所处的一隅,很少站在全局的角度上考虑松山城守御的问题。

现在,经过杨振这么三言两语的一说,立刻就发现,一个小小的松山城内外,竟然也有那么多问题要考虑,要处理。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只是静静地喝着茶水等待,而其他几个人则是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琢磨着自己在协理营务处的位置。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外面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杨振就看见那个在熊岳城里站出来对自己说话的丰润县衙马快班头李吉,跟着麻克清迈过了门槛,弓着身子,小碎步,进了二堂东翼的公事房。

这是李吉第一回到总兵府来,自从当日在熊岳城章京府里他壮着胆子向杨振喊话之后,距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那件事之后,他很快就当上了临时编组的金士俊哨队的一名队官,手下管着近百人的新编壮勇队伍,这样一个天上飞来的好事,叫他兴奋了好一阵子,一再庆幸自己终于交了好运。

可是他的好运,似乎也到此为止了,一直期待中的杨振召见,迟迟没有到来。

慢慢地,他的幸进之心也就淡了,开始认认真真地按照金士俊的指令做事了。

一方面练习投掷飞将军的各种花样,另一方面带着麾下新编壮勇开始了东门外繁重的劳作。

他们不仅要在东门外,当年满鞑子围攻松山时开掘出来的深壕高垒与松山城墙间无法耕种的岩坡上,自己动手给自己的哨队建造营地,而且还要分派人手岩坡营地的外围,垦荒补种禾苗。

虽然归给李吉率领的那些新编哨队壮勇,有许多是关里来的农夫,干起盖房种地这些事情,比当初在盖州城里烧杀抢掠在行,可是这些事情之中却没有一项是李吉愿意干的。

所以,他一听金士俊把他叫来,对他说总兵府来人找他,叫他到总兵府走一趟,当即欣喜若狂,当即跟着麻克清就来了总兵府。

一路上腿没停下,嘴也没停下,不住地从麻克清这里打听杨振找召见他的意思。

这时候,他一进了杨振的公事房,听完麻克清禀报,立刻跪在了地上,说道:“小的李吉,先遣营新编壮勇左哨金千总麾下管十棚队官,拜见总兵大人!”

杨振看见跪在地上的李吉气喘吁吁,满头汗水,一身泥污,一副刚从工地上下来的样子,随即笑着问道:

“怎么样,你们东门外的宿营地,建造的怎么样了?!大概什么时候,能够正式竣工入驻啊?”

李吉跪在地上,见杨振叫他来先问这个,顿时有点愣怔,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回答道:

“小的所领十棚人手,依着东墙外岩坡一面开凿岩洞,一面在外搭棚,十棚已经完成了九棚,另外一棚也就是明后天的事情了!

“倒是补种禾苗,落在了其他队伍后面!不过小的队里,有不少原是耕田种地的好把式,过不了几日,当能全部完毕!”

杨振听见李吉这么说,心里也算满意,当下又笑着对他说道:“你倒是会省事,懂得依山就势,因地制宜!”

杨振先是这么说了一句,见李吉咧嘴笑笑不说话,也不再询问东门外的营地修造了,而是转而对他说道:

“李吉!我的总兵府下设立了一个协理营务处,帮办松山营务,你可曾听说了?!”

李吉听见杨振的话题一转,突然说起这个,顿时喜上心头,知道杨振把他叫来一定是有好事。

“小的早上听说了!总兵大人真是英明!恁地一个小小县衙,都有六房三班一众佐贰属官,何况大人堂堂松山总兵官呢?!

“要是没有一众佐贰属官帮着大人打理松山诸事,光靠大人一个日理万机,这个总兵官岂不当得辛苦?!”

李吉似乎已经猜到了杨振把他找来的意思,见杨振问他,立刻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李吉!总兵大人当面,岂能胡言乱语?!”

李吉在杨振面前稍显随意的言辞,立刻遭到了张得贵的呵斥,吓得他立刻磕头说道:“小的多嘴!小的该死!请总兵大人,参将大人恕罪!”

杨振见状却也不以为意,先是止住了正要接着说话的张得贵,同时对李吉说道:“无妨!既然你知道设立协理营务处的事情,那么我现在叫你卸了现任的队官,到协理营务处任职,你意下如何?!”

“小的但凭差遣!小的乐意之至!”

李吉这种在县衙门里混了多年的人物,自然拎得清孰轻孰重,到杨振的总兵府里当值,肯定比在东门外的营地里领着一帮壮勇开荒种地强多了。

而且他已经接到了命令,这几天补种好了禾苗,紧接着就要开建更大的工程,要在东门外的两侧择地修建什么棱堡炮台。

那工程恐怕一干就得几个月,衙门里出身的他可不想再吃那份苦了,所以杨振话音一落,李吉立刻回答自己愿意。

杨振见他如此这般,当下笑了笑,也不多说,只叫他起了身,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对着众人说道:

“协理营务处刚刚成立,万事草创,正需要你们几个一起,给张得贵张参将打下手,帮办营务!

“张参将今后是协理营务处的总办,而你们几个人,不管以前是千总,还是把总,或者其他的世职营职,从今往后你们彼此之间无高下,都是协理营务处的事官,一律称作帮办!

“你们在协理营务处只有一个上官,那就是张参将!当然了,张参将直接听命于我,所以我也是你们的上官!”

“我对你们协理营务处事务方面的要求不多,只要把我和张参将交办给你们的事情办好就成!今天把你们叫来主要是向你们说几条协理营务处的军令!”

杨振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看见众人都是小心翼翼地听着,于是略想了想,说道:“总共有四条,你们人人要记牢!

“其一,要忠心耿耿!对大明朝如此,对松山城如此,还有对总兵府也是如此,要忠心耿耿,绝不能有二心!

“其二,要雷厉风行!凡我交办的事情,张参将交办的事情,令出必行,行必有果,军情急报,事不过夜!不能拖拖拉拉,拖泥带水,谁贻误了军机,我就砍谁的脑袋!军法不留情面,勿谓言之不预!”

杨振突然之间声色俱厉地说完了这番话,缓了缓,看看众人,又换了个语气说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如果觉得干不了这些事,你们现在可以离开!我叫人再找替代人选!”

说完这些话,杨振拿起茶碗喝起了凉茶,等了片刻,无人离开。

第二八二章 统计

杨振的话并没有把在场的这几个人吓住。再说了,这不是开玩笑吗,这个时候,谁敢离开?!

一来,他们各自营里推荐谁,那都是经过认真考虑的,若是来了协理营务处头一天,就叫杨振吓住了,就灰溜溜打道回府了,从今往后在各自营里怎么混。

二来,这几个如果就这么离开了,就算是还能在自己之前的营里混下去,那么今后在松山城里可怎么混呢。

所以,杨振喝着茶水,一个个看过去,到最后并没有一个人起身离开。

“很好!你们有这个准备就好啊!那么我就接着说了!其三,要心细如发!协理营务处事务繁杂,你们将来各守一摊帮办营务,要是粗心大意,马马虎虎可不行!

“其四,就是要守口如瓶!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今后协理营务处就是咱们松山城里的军机重地,军务上的事情,该知道的一定得知道,该过问的一定要该过问,可是,那些不该往外说的机密事情,坚决不能说!听懂了吗?!”

“懂了!”

从夏成德的儿子夏舒开始,到钟令先,再到李吉,最后到年龄最小的仇必勇,一个接着一个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些人除了李吉以外,都是打小长大在军中,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守口如瓶的要求很了解,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李吉这个县衙马快班头出身的人,虽然没接触过什么机密军情,但是也知道杨振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是,众人到了协理营务处了,今后就是协理营务处的人,将来能接触并掌握许多松山城的机密事务,比如兵员数量,城防部署,粮草多寡,作战安排,等等。

而且将来在总兵府里时间长了,也会接触到很多杨振个人的事务,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出去乱说乱传,这个松山城里还能有什么敌人不知道的秘密呢?!

当然,杨振说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刻意去看了看夏舒的表现。

不过,这个夏舒却是低着头,第一个高声回答了杨振的问话,叫杨振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的神情。

杨振向众人强调了几条纪律要求,接着又对众人说了说自己对协理营务处内部分工的一些想法,就叫张得贵领着这几个人,回到总兵府前院协理营务处自己的办公地点,自己安排去了。

而他交办给协理营务处成立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叫他们尽快全面彻底地统计出,松山各部人马的实力分布。

每部到底有多少人马物资,比如多少战兵,多少老弱,多少妇孺,多少战马舟船,多少驮马牲畜,多少粮食草料,多少弓弩箭支腰刀长矛,多少火枪火炮弹丸火药,等等。

先遣营自己的情况,杨振已经清楚了,但是其他各部的实力情况,他却始终只是了解一个大概,这样的情况绝不能继续下去。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既然如此,总兵府下成立了协理营务处,那么第一件紧要的事情,就是要做到知己,真正了解松山城的全部家底,真正掌握松山城里的全部战争潜力。

以前这样的事情没法做,因为总有夏成德、吕品奇这两个先遣营体系以外的松山将领不配合,可是现在不同了。

吕品奇自不用说了,这一次出击敌后回来,已经算是自己这一派的人了。

剩下的唯一一个,之前不肯服从的夏成德,现在也当众低头归附了。

现在再做这个事情,这个早就应该着手去做的事情,已经是时候了,而且不会有人敢于公开反对。

有人或许会有虚报,或者隐藏的想法,但是杨振相信,即便是有人虚报或者隐藏,也绝不敢做得过分了。

松山城就这么大点个地方,杨振或者协理营务处,随时可以叫他们把人马拉出来,实际点验一番。

在杨振已经完全掌控了松山城的情况下,这样一个风险,可不是谁都能够承担得了的。

如果有人敢于这么做,到了那时候,杨振也完全不介意杀他几个,给新设的协理营务处立威,同时将松山城里的隐患提前清除干净。

在他两世为人的记忆里,杨振很清楚,辽西剩下来的这几座城池,几乎没有一座是被满清的大军真正靠着一刀一枪攻克下来的。

松山城不是,锦州城不是,杏山城也不是,包括大明朝苦心经营了多少年的宁远城都不是被满清军队打下来的,而是被吴三桂自己放弃,自己烧毁的。

至于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那就是更是如此了,若是真叫满鞑子一座城一座城地去打,那么别说崇祯十七年他们进不了山海关,就是在给他们十年时间,他们也不一定打得下来。

当年一座襄阳城挡了蒙古铁骑多少年,以山海关的地势,以山海关的城防,难道还比不上当年的襄阳城吗?!

然而许多事,坏就坏在自己人的手里了,松山城是夏成德开门投降的,杏山城是吕品奇开门投降的,锦州城是祖大寿开门投降的。

而山海关更是吴三桂自己开门揖盗,亲自请了多尔衮率领大军入关的。

甚至就是大明朝的京师,不也是那些奉旨负责守城的太监大臣们开门揖盗,请了李自成及其大顺军进去的吗?!

眼下,杨振叫祖克勇带了自己的人马到娘娘宫,叫徐昌永带了麾下的东蒙杂兵到乳峰岗去,不能说没有这样的考虑。

可是如果,夏成德与吕品奇到了眼下这个局面,还对自己有二心,那就别怪杨振要好好清理清理松山城的各路人马了。

他一直想找机会,只是没有得着恰当的时机。

如今自己先遣营的人马士卒,不管是数量,还会质量,都已经超过了夏成德和吕品奇部的人马,而且又有着出击敌后大胜而归造就的大势,如果有谁不开眼,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本来凭着夏成德这一次的表现,杨振就应该痛下杀手,直接干掉他。

这么做,辽东巡抚方一藻那里也不会说什么,一定会替他继续担待着,毕竟夏成德的小动作,差点让辽东巡抚也翻了船。

至于杨振手下先遣营的将士,那就不用说了,肯定会支持他这么做。

可惜的是,他一个现代人,终究下不了那样无毒不丈夫的决心,看夏成德一副诚心归附的表现,给了他一个投效的机会。

而这一次,让协理营务处统计核查各部人马实力,又是对各部将领的一次直接检验,也是对刚刚表示归附效力的夏成德的一次检验。

如果这一次统计各部实力,他虚报或者隐瞒情况,或者站出来当头挑事儿,那么杨振就决不会再跟他客气下去了。

到时候把他叫到总兵府来,或者自己带领火枪队直入其营,将他一枪击毙,然后再定他一个不听号令、诈功冒赏之罪,松山城萧墙之内的隐患也就彻底根除了。

与此同时,交给协理营务处的第一个任务,也有考察这几个新入职的小将的意思,看看他们倒了协理营务处以后,立场,态度,能力,手腕,过不过关。

若是过关了,那才能交办更重要的事情,若是不过关,那么立刻打回去,再重新挑选。

尤其是李吉这个前县衙马快班头,杨振特意把李吉从金士俊的手底下挑出来,放到协理营务处,当然也不会是叫他只做统计各部实力这个事情。

杨振实际上想叫他做的,正是他自己衙门出身最擅长的侦缉刺探、巡捕细作、拘禁刑讯之类的拿手好戏。

然而,这样的事情,于杨振而言,于松山城而言,都是至关紧要的事情,人选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是对于李吉这个人,杨振却又不敢骤然完全信任,所以,眼下就先放到协理营务处试一试,看一看。

如果可用,那就再单独把他拎出来,另外设立一个直接听命于杨振本人的侦缉或者稽查机构,那之后他就可以放心一点了。

第二八三章 一家

协理营务处要求统计核查各部兵马粮械等实力情况的军令,第二天一早,就发布出去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杨振一直暗自担心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松山城里像往常一样,一切正常。

张臣、李禄、祖克勇、俞亮泰、安庆后这几个人,在接令的当天下午,就把麾下所领的兵员、战马、船只、粮械,以及丁口妇孺情形,写得清清楚楚,着人送到了总兵府协理营务处。

到了当天傍晚时分,徐昌永从乳峰岗那边儿派了两骑信使入城,仇震海从止锚湾水寨船营那边也派了数人入城,都将自己所部兵马粮械的实力情况,报告到了协理营务处。

徐昌永所部人马原并不多,也好统计,只是这两天杨振给他的命令一个接着一个,先给他调拨了两支人马编练,又让他分派一支人马去黑石岗立营开矿,本以为可以在乳峰岗躲躲清闲的他,这一阵子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而仇震海报告得晚了一点,则是因为他麾下的情况比较复杂,原本从田庄台撤离之前,就是一笔糊涂账,这么多年他自己也没有去算清楚过。

等到他们一行人从田庄台撤离的时候,路上又损失了一些人马家当,再加上到了松山海岸的止锚湾重新扎营立足,所部人口士卒,老弱妇孺也多,一应大小船只,也都需要重新核实,真是费了他不少的功夫。

但是功夫并不白费,这么做了统计的好处,其实也很明显。

借着这个机会,仇震海也彻底摸清了自己所部的情况,对从田庄台以及辽河口水手营子里带出来的部众与船只,也有了一个准确无误的把握。

协理营务处统计各部实力的军令发下去,当天就有这么多将领闻令而动,将各路军中一贯秘不示人的人马粮械等情况如数奉上,着实叫新到协理营务处任职的几个小将惊讶乃至惊喜不已。

他们几个人,原以为按照以前军中见惯了的那种拖拖拉拉的做法,这么重大的一个事情,没有个十天半拉月肯定统计不上来。

不过,仔细统计一番之后,他们都发现,这一次对协理军务处有令必行的各部人马,都是征东先遣营下的人马。

而松山副将夏成德所部,以及松山参将吕品奇所部,却在接了命令之后,没有什么反应。

至于他们是不是内部已经开始统计核查的行动,他们这些人也不得而知了。

因为在命名发布的当天上午,杨振明确告诉过他们协理营务处的这几个人,暂时由着各部将领自己去执行,协理营务处不必派人你去催促督促。

杨振这么做是一个什么意思,他们这些人也不敢问,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着自己的一番理解。

这是杨总兵要看一看,各部将领对协理营务处命令的态度啊!

统计各部实力,这是协理营务处开张之后的头一件事情,弄不好杨振杨总兵的目的就是要借此给协理营务处立威呢!

尤其是夏成德的儿子,夏舒夏千总看见各部报备,更是忧心忡忡,因为各部闻令之后反应之快,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特别是等到当天傍晚,松山城门即将关闭之前,连远在乳峰岗的徐昌永和远在止锚湾水寨的仇震海,都已经事不过夜,把情况报了上来,身在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的夏舒,就开始有点慌张了。

杨振及其先遣营各部将领的雷厉风行,是他在辽东中军这些年所未曾见过的。

之前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是对自己们不利的,哪一回不是拖拖拉拉,大事拖小,小事拖了,怎么这一回就不一样了呢。

但是想到这一切,都有可能是杨总兵设下的一个局,杨总兵可能要借着统计各部实力的机会,要看看各部将领对总兵府是否忠诚,对协理营务处是否令行禁止,夏舒的心里就开始担心了。

当天晚上,趁着自己职业的当口,夏舒连忙派了一个跟班,去西门内夏成德居住的府邸,向自己的父亲报告各部已经奉命的消息。

终于,到了第二天中午,夏成德所部终于把自己的人马数量、部众编成、粮草炮械等实力,全部写得清清楚楚,着人送到了协理营务处。

同一天下午,夏成德的中军离开总兵府约莫半个多时辰,吕品奇所部中军带着吕部人马部众情况,急如星火地来到了总兵府协理营务处。

“真是没料到啊!夏成德夏副将,竟然还赶在了吕品奇这个老小子的前面呢!”

当天下午,张得贵拿到了最后一纸实力报告,很快就独自来到了总兵府的内宅,一来到杨振跟前,一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杨振,一边对杨振笑着说道。

此时院子当中,杨振、张臣、李禄三个人正围着石桌子坐着等候,邓恩、麻克清两个则在院子一边站着,像是在侍候,又像是在警戒。

杨振接过张得贵从前院协理营务处带进来的那一摞纸张,粗看了看,便递给了张臣,同时请了张得贵坐了,先是长出一口气,然后笑着对他点头说道:

“他们奉命就好啊!他们奉命了,咱们也能省下一些麻烦!彼此刀兵相见,叫他人头落地,终归不是上上之策!”

杨振说完这个话,坐在一边的张得贵、张臣和李禄,也都是跟着点头。

松山城里若是发生火并,对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来说,肯定不是一件好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此下策。

不过,今天杨振把张臣、李禄一起叫来,却是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松山城里的哪一部软磨硬抗,在其他各路人马都已经奉命报备自身实力的情况下,就是无动于衷,那么杨振就要准备下手了。

“大人!我看总的来说,情况还是不错!原本以我的想法,怎么也得三五天的时间吧!没想到,嘿,就两天,甚至可以说,就是一天半的光景,这就完成了!”

张得贵笑呵呵地说着话,依旧沉浸在协理营务处第一炮就打响的喜悦之中。

当时杨振当着一堆悍将的面儿,设立了这么一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协理营务处,还叫他来挑这一副担子,统管松山各部人马的营务,作为杨振麾下老将,他的心里自然感激杨振对他的信任。

可是这件事情不好做,他却是清清楚楚,只是当时的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得维护着杨振,自不能说这个事情不好干之类的话。

否则的话,这个位置落到别人手里就麻烦了,而若有人顺坡下驴,搅黄了杨振的这个设想,叫协理营务处成立不了,那就更麻烦了。

所以,一边是杨振的信重,一边又是复杂的松山内部情况,让他觉得很有压力。

但是现在,最难的一个开头,杨振已经给他开好了,那么今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毕竟各部将领将自己最不愿意公开给人知道的东西,都公开给协理营务处了,那么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更难推行的呢?

当然了,更难的事情会有的,而且有很多,只是张得贵现在还不知道罢了。

杨振设立协理营务处的目的,就是要逐渐地把松山各路人马,打造成一个真正的团队。

摸清各部人马的底数,只是第一步而已,今后他还要逐步统一旗帜,统一服装,统一营制,统一纪律,统一整编各部人马。

“是啊,没想到,吕品奇竟然落在了最后面,卑职还以为,他跟着咱们出击敌后,占了不少便宜,从此就跟咱们一条心了呢!没想到,竟然还不如夏成德有诚意,真是白白给了他那些好处!”

此时,李禄也已经张臣手中接过了那一摞纸张,粗粗看完了各部实力,眼下又听了张得贵的话,随即开口抱怨起吕品奇来了。

“其实,倒也未必是吕品奇真有意为之,过去辽东军中的大小将校,哪一个不是如此敷衍?!遇到觉得于己不利的事情,从来就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拖黄了拉倒!

张臣接过了李禄的话头,但却与李禄的想法不同:“也许这一回,吕品奇就是在作如此想吧,我料他可能也是在等待观望,想先看看夏成德夏副将如何做再说!”

杨振见身边这几个老人议论纷纷,当即叫住了他们,说道:“张臣说的我赞成!旧辽军因循疲玩的习气太深,这一回吕品奇的确未必有意!

说到这里,杨振看看众人,接着说道:“这个事情了了就了了,以后不要再议论!他们既然在这件事情上奉了命,那我们今后就当以一家人视之!若是一直局限于自身门户,我们的事业,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第二八四章 壮大

这一次让协理营务处统计各部实力的结果,将一场可能出现的内斗消弭于无形,也叫杨振对松山城的各路人马终于放了心。

对于征东先遣营的情况,他之前心里就有数,经过了前番出击敌后回来,虽然有了一些变化,但是大体上的底数,他还是清楚的。

但是对于仇震海的部众人马、老弱妇孺、大小船只、粮械物资等等情况,他却并不是十分了解。

尤其是松山城原来的将领夏成德和吕品奇二部人马的具体情况,他也不了解。

之前刚刚出任松山团练总兵官的时候,彼此之间还没有形成信任,相互提防着对方,尤其是夏成德和吕品奇都提防着他,而他也的确需要先行维持一个一团和气的局面。

所以,当时很多应该做的事情,他都没有急于去做,比如说摸清整个松山城的战争潜力,摸清楚夏成德、吕品奇两部人马的真实底数。

这一回,从敌后回来,杨振觉得时机成熟了,一来吕品奇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把他成功拉过来了。

二来,有了出击敌后凯旋而归的这个情况,即便夏成德继续跟自己对抗,自己也不必因为担心将来松山城的防御出问题而对他继续隐忍了。

好在,一切顺利,夏成德上报了所部人马粮械的实力统计情况。

夏部现在实有兵力,精壮选锋八百人,老弱病残丁口二百二十人,将士家眷妇孺二百八十一人,人口全部算在一起一千三百零一人。

营下另有战马三百一十匹,红夷大炮一门,大将军炮十一门,火绳枪二百七十支,三眼铳四百杆,碗口铳六十口,火药四十斛,各类存粮三百斛,各类炮用石弹铁弹、火铳弹丸八千余颗。

夏成德等人总是担心杨振这个总兵官会惦记他们的弹药和存粮这一类补了一回很可能就没下回的紧缺物资。

但是实际上,杨振根本不惦记他这些东西,就凭他营里这点军需物资,根本用不了几个月,他就耗尽了,到时候恐怕不用杨振主动找他,他就该自己来找杨振了。

即便他在军需物资方面有所藏私,杨振也不再乎,就松山城这点地方,又能藏得下多少军需物资呢?

至于吕品奇所部的人马军械,原本比夏成德少了不少,可是这一回跟着杨振从敌后归来,分得的人马缴获颇不少,现在的实力跟夏成德拉近了。

杨振粗略一看,心里就有数了。

吕部营下,原有兵马精壮老弱以及部分将士家眷,合计八百余人,现在加入了从敌后俘获的二鞑子阿哈青壮将近二百人,总人数达到了一千零七人。

其中能战之兵,即精壮选锋约七百人,战马四百余匹,老弱丁口一百多,将士家眷妇孺二百多。

南城门上大将军炮八门,虎蹲炮十一门,碗口铳九口,火绳枪一百余杆,三眼铳一百余杆,火药二十斛,连带本次缴获各类存粮共四百余斛。

就军需物资情况而言,吕品奇所部人马的情况平均下来,要比夏成德所部的好上那么一点了。

以上这两部人马,如今是松山城里兵马的大头。

杨振虽然不想拿他们做自己的主力,可是现在实际情况摆在面前,至少从目前的人马军械分布上来说,这两部人马,是将来他守卫松山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

杨振自己的先遣营战兵,当然也壮大了不少,从原来离开宁远时的小二百人,到现在先后吸纳了祖克勇所部剩下的小八十人,吸纳了徐昌永剩下的小二百人,同时吸纳了金士俊的一队人马和安庆后的一堆松山民壮,一步步积少成多,也已经颇为可观了。

如今除了祖克勇的铁骑人数没有增加,还是那么小八十人以外,其他几个全都翻了一番甚至两番以上了。

比如金士俊,当初金国凤把他留到杨振身边的时候,他只有一队家丁护卫人马,二十人而已。

现在,经过了熊岳城里的整编,又经过了盖州城内的混战之后,金士俊现在麾下的人马总数还有二百六十一人。

再比如安庆后,当时带着一小队壮勇里的选锋跟着杨振出击敌后,等到回归松山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基本上名副其实的千总官了。

因为他现在手底下的兵马,不必杨振手下任何一个千总官的人马少,光是在熊岳城里整编的三十棚壮勇队伍,现在就还有二百七十人。

若是加上先前他在松山城民壮营里的老弱妇孺,他手下掌管的人口,就超过七百人了。

虽然这些壮勇队伍,没有办法跟杨振原本嫡系的火枪队、炮队和掷弹兵队老兵们相提并论,但是将来使用火器守城的话,多少经过一些训练,就能够派上用场了。

毕竟当时金国凤守卫松山城的时候,其中的松山民壮就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与金士俊、安庆后这两个跟着杨振出击敌后的人物相比,还有一个人,本部人马没有跟着出击敌后,但却在杨振归来之后,却得到了许多好处。

这个人物,就是徐昌永。

原本杨振在救援松山的几次战斗中,徐昌永所领的蒙古杂兵伤亡最多,经过几次战斗过后,原本的三百人马到最后,已经只剩下一百几十人了。

其后,徐昌永因功晋升为新编征东先遣营的参将,他在宁远的家人亲族带着一批家丁仆从,赶来松山城投效,林林总总地,算是又补充了数十人,方才凑起了二百来人。

这一回,杨振回来以后,徐昌永带着孟和领回来的草原马匪首领李麻前来投效,杨振不仅将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归给了徐昌永统带,而且为了奖励孟和的功劳,又从俘虏的二鞑子阿哈青壮和鞑子战马里面,调拨了一百人和一百匹马,交给了孟和,统归徐昌永指挥。

这样一来,徐昌永驻扎在乳峰岗的轻骑兵队伍,就一下子增加到了四百二十多人了。

到此为止,原来先遣营的人马,能作战的队伍,算上火枪队、掷弹兵队差不多一直保持的一百人,炮队差不多一直保持的八十人,眼下总人数就扩充到了一千二百二十一人了。

如果算上俞亮泰部的三百兵员,胡大宝部的三百兵员,还有仇震泰部的四百兵员,那么,现在征东先遣营旗下的战兵,就已经达到了两千二百二十一人了。

当然了,因为胡大宝并不在松山城里,所以计算松山先遣营的能战之兵,就不能带上远在兔儿岛的胡大宝所部了。

不过即便如此,杨振现在先遣营在松山的人马能战之兵,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达到一千九百二十一人了。

先遣营的能战之兵,与原属松山城的夏成德、吕品奇两人所部的兵马数量比较起来,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特别是如果算上了没有编入战兵饷额的那些人员,比如制铁所、弹药厂分得的二鞑子俘虏,以及安庆后手下的松山民壮老弱妇孺,还有仇震海手下多达六七百人的老弱和家眷,那么现在,松山内外属于先遣营体系的总人口,就更加可观了。

杨振拿着张得贵汇总的一串串大写的数字,心里面既感到高兴,又感到隐隐的有一种不安在升腾。

夏成德所领人口总数是一千三百零一人,吕品奇所领人口总数是一千零七人,他们两部人数合计,现在就达到了两千三百零八人。

同时,杨振先遣营里的战兵、老弱、家眷,以及俘虏的二鞑子阿哈丁口妇孺,人数就更多了,粗略一算,已达三千六百一十一人。

若是把两厢加在一起,杨振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番,如今整个松山城内外,属于松山总兵府辖下的军兵、民壮、眷属,以及俘虏人员,全部人数总计,已经达到了五千九百一十九人。

其中,各部青壮能战之将士,总计已达三千四百一十余人。

就松山城而言,人口多一点,人气旺一点,当然是好事,毕竟队伍壮大了,将来也好守城,守城或者进攻的资源也能多一点。

可是,人口多了以后,这些人是要吃饭的,是要穿衣的,是要住宿的,这个负担可就变大了。

夏成德、吕品奇所部战兵老弱以及家眷,两千多人,他们在松山城里已经有时间了,如何生存自然有自己的门道。

可是杨振手底下的这些人,就不好办了。

特别是到了冬天以后,他们这么多人能不能熬过松山城寒冷的冬天呢?

仇震海带来的那些部众家眷们,他们抛下了田庄台那里的房屋田产家业,跟着杨振来到了松山外海的止锚湾一片荒野,下一步如何过活?

夏天还好说,这些人长年生活在海岛上或者海岸边,懂得靠海为生,可是到了冬天呢?

人马壮大了,当然是好事情,可是这些人马士卒,不是兵马俑,不是木牛流马,他们是要吃饭穿衣住宿的。

然而他们的吃穿住用问题,杨振却又不得不好好考虑应对,如果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人马部众多了,可不一定是好事情。

第二八五章 瓮城

随着各部将领都在两天之内,先后向协理营务处报备了自己的人马粮械实力,松山城内外的气氛,很快就轻松了下来。

彼此之间,相互坦诚以待,谁也不再藏着掖着提防着对方,反倒一下让松山城里的各部人马都成了自己人,相互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拉近了许多。

各路人马之间的小心思小算计当然还有,而且也难以避免,毕竟除了征东先遣营之外,其他各部兵为将有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实质的改变。

但是,松山城的各路人马,现在总算是登上了一条船,统一了号令,亮明了接受杨振总兵府以及协理营务处指挥的决心。

在松山城里能够不动干戈不流血,就做到这一点,杨振的心里当然也很高兴。

就在夏成德、吕品奇报告了所部人马实力情况的第二天一早,杨振在张得贵等协理营务处几个帮办的陪同之下,先去了夏成德的西门内营区,现场检阅了夏成德所部八百战兵。

以杨振为首的一行人,先看了夏部三百身披半身铁甲的重骑,又看了五百披挂对襟齐腰布面罩甲的青壮步卒,最后也看了夏成德拣选下来的二百老弱备兵杂役。

夏成德大大方方地把所部人马丁口全部拉出来溜了一圈,叫杨振等人过目,也算是表明了他自己投效的诚意和态度。

这一点,杨振自是心领神会,当场兑现了前言,叫张得贵带着协理营务处,尽快从先遣营所得粮械缴获之中,匀出等额的一份,移交给夏成德。

你以诚意待我,我就一定会以诚意待你,这就是杨振待人接物的一条基本原则。

有了杨振待他的这个态度,夏成德的心中块垒尽消,心情立刻敞亮高兴起来,兴致冲冲地请杨振登上了西门的城墙,向杨振介绍松山西门外的地形地势,以及西门瓮城的选址安排。

杨振第一次实地检阅了夏成德的部下人马,心情本来不错,兴致也很高昂,但是上了西城楼,听了夏成德介绍的想法,顿时在心底不住叹气。

夏成德是大明辽东边军之中极为传统守旧的那种将领,脑子里对于瓮城的认识,基本上就停留在传统的正方形、半圆形或者月牙形瓮城的认识上面。

杨振之前在总兵府整饬城防的军议之上,已经提到了给松山城增筑棱堡的设想,但是他到夏成德镇守的西门这里一看,发现自己的那些想法,对夏成德没有任何影响。

夏成德给出的两个方案,一个比一个复杂,而且没有一个考虑过棱堡式瓮城的修筑方法。

夏成德的首选方案,是准备依托现有的西城门,在西城门的里面和外面各修一座瓮城,西门外面是半圆形的月城,西门内是正方形的瓮城。

这样的瓮城有个名头,叫做天圆地方内外兼修宝葫芦。

这种宝葫芦型瓮城,当然是自古有之,在冷兵器主宰的战争时代,城外城内两座瓮城,防护力倍增,很有点像是上了双保险的意思。

对于这个方案,夏成德一时拿不定主意,碰巧杨振头一回来他的营区巡视,他就陪着杨振上了城头,内内外外地看了一遍地形地势,并一五一十地说了。

结果,杨振当场就给他否决掉了。

一来这个方案太复杂,工程太浩大,真要修造起来,绝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二来这么耗时耗力耗费物料修筑起来的内外宝葫芦型瓮城,其实只是好看而已,并没有多大作用。

尤其是城门内设计修造的内瓮城,基本上不会起什么作用。

因为满鞑子的大军重炮一旦攻陷了孤立在城门外面的瓮城,那么对于城门两侧城墙的攻击,就立刻能够发挥作用了。

人家根本不需要再去根据你的设想,按照你的思路,去继续攻打内瓮城。

在满鞑子没有重型红夷大炮的情况下,这样的设计还有一些用处。

因为,满鞑子如果没有红夷大炮,那么他们最有可能攻陷城池的地方,就是城门了,这个时候,你在城门后面还有一个瓮城,那就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可以居高临下将好不容易攻进城内的敌军一网打尽。

可是,现在形势已经不同了,满鞑子已经有了红夷大炮,而且数量还在增加之中,上次围攻松山的时候,已经有了红夷大炮四十多门,下一次再来的时候,那肯定是只多不少。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修筑瓮城,首先应该考虑的是,要利用瓮城削弱或者减缓满鞑子红夷大炮对松山西门以及西门城墙的近距离直接打击。

也就是说,西门瓮城必须修筑在西门的外面,突出于城墙之外,而且还要在筑城物料相对有限的情况,尽可能地突出出去,形成一个相对尖锐的突出部。

一方面,减少瓮城被敌人重炮直接从正面摧毁的机会和可能。

另一方面,还要在上面修造坚固的炮台,让敌人的重炮阵地远离真正的城墙。

这个瓮城,面向满鞑子重炮阵地的那一面越小越好,越尖锐越好,越是这样,留给满鞑子重炮的打击面就越小,就越能降低满鞑子重炮对城池的危害。

夏成德听了杨振的这套说辞,立刻就拿出了他的第二套方案。

这个第二套备选的方案,同样是外圆内方的造型,只不过全部修造在了西城门的外面。

外面的一圈,是一个大月牙形的月城,而大月牙形月城的里面,又有一个正方形的小瓮城。

杨振一看夏成德的第二个备选方案,即外圆内方城套城的方案,心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半圆形或者月牙形的月城,相比起正方形的瓮城而言,的确是相对地减少了满鞑子重炮的打击面,可是,半圆形或者月牙形瓮城的里面,再套建一个正方形的小瓮城,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准备给松山城西门的防御安上另外一种双保险吗?

这是准备在鞑子攻破了第一道瓮城的城门之后再给鞑子步兵一个“惊喜”吗?

夏成德向杨振描绘了第二个方案,并且指点着西门外的工地说得口水四溅,吐沫乱飞,眉飞色舞,神采奕奕。

可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脱离不了城门防御的窠臼,脱离不了冷兵器攻城情况下的传统防御战法。

想到这里,杨振的心里十分疑惑,开始有点搞不清楚当时金国凤领着这样一批人马是怎么守住了松山城的!

归根结底,在满鞑子军队已经拥有了重炮的情况下,这些冷兵器时代的将领们,并没有真正认识到他们面临的威胁到底是什么,也没有生出足够的警惕之心,更没有跟着形势改变自己的落后打法。

夏成德的第二个备选方案,自然毫不例外地又被杨振给否决了。

对于西门、南门的防御问题,尤其是瓮城的修筑问题,杨振此前已经明确交给了夏成德和吕品奇各自负责。

原本他也不打算干预他们太多,但是现在到了夏成德的防区实地一看,其他方方面面都是中规中矩,可是在瓮城的修建上,却全都是一些费力不讨好的打算。

若是照他这种修法,别说三个月五个月完成发挥作用了,恐怕就是弄上一年,也不见得能够竣工。

就算夏成德愿意旷日持久地干下去,杨振可是等不起。

所以,杨振离开夏成德守御的西城门之前,再一次将自己关于棱堡的想法,以及修筑棱堡式瓮城的设想,向夏成德以及夏成德的那些部将们详细地描绘了一番。

杨振在西门城楼的地砖上,用刀刻画了一个类似长矛的矛头一样的形状,叫他们自己揣摩着修造。

这个棱堡式的瓮城,突出于城门之外,下面有门洞在侧面打开,一共有四个面,其中两面合在一起,形成矛头或者楔子形状向外突出。

这样一来,可以使满鞑子的重炮实心弹打不到正面,同时还可以架设自己的大炮,轰击满鞑的阵地。

另外两个墙面,分别呈直角把突出的楔子,连接在城墙上,而在这两面墙上的雉堞垛口后边,自己这边的守军可以用火器或者弓弩,覆盖城壕和棱堡式瓮城之间的空地。

这样的棱堡式瓮城,瓮城内部的空间没有传统的瓮城大,甚至都可以不留什么空间,只在台基墙体上留一个进出的通道与城门洞,能够进出瓮城后面的城池即可。

这样的瓮城,虽然看起来不伦不类,不大合乎大明朝既有的营造法式,但是它修造起来简单,同时又结实扛造,面对满鞑子红衣大炮的实心弹攻击,其实最是实用无比。

第二八六章 远虑

杨振把夏成德设想的两个方案全都否决了,同时自己又向他提出了两个方案,供他选择。

一个是,干脆直接修筑一个突出于西门之外的实心棱堡炮台,也不必修什么瓮城了,单纯就弄一个突出城外、可以保卫城墙的棱堡即可。

要是愿意在棱堡下面开个门洞通道,那就开它一个,若是不愿意,直接就堵了西门,弄一个棱堡炮台了事。

第二个,则是棱堡式的瓮城,其中突出城外顶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的楔子形炮台,后面则是两面夯土砌石的墙体相对夹峙而成的狭窄瓮城,里面可以适当驻兵,择时出击。

第一个只能防守,但是更加简单实用,也好修筑。

第二个稍嫌费事,但是胜在攻守兼备,可以进出。

杨振本人当然更倾向于前者,能守住就好了,而且在满鞑子围城的时候,也没有必要考虑从西门出击。

而且,若是考虑到了夏成德在历史上的表现,那么把西门干脆堵住的话反而更加省心。

但是,杨振把这两个方案留给了夏成德自己去做选择,反正最后都是由他牵头在西门外建造,而且对于这些将领,也该给他留下一定的自主权。

杨振从夏成德驻守的西城区域离开的时候,时间就已经过了巳时,到了南门的时候,正赶上吕品奇所部中午开饭,一行人就在南门城楼之上吕品奇的中军所在用了餐。

这个年代的辽东军中,尽管粮饷问题供应并不匮乏,但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也只是一日两餐,唯有守城作战的时候才是一日三餐。

不过现在,吕品奇率部跟着杨振出击敌后,所获不菲,所部人马的粮饷储备相比起夏成德要富余不少,又赶上要增修南门外的瓮城,所以其部上下人马,全是一日三餐。

这一次,吕品奇虽然是最后一个上报本部人马炮械等实力的一支,但是有了之前率队出击的合作,杨振对他还是很放心的。

到了南门以后,杨振直接开饭,也没有检阅吕品奇所部的人马。

同时吃了午饭以后,下城领着众人,到城外看了看吕品奇对瓮城的选址,听了听他对瓮城格局、规模的想法。

吕品奇的想法还是算是比较实际,就是准备按照松山北门瓮城的格局和规模,在松山南门外增修一个开侧门的半圆形瓮城罢了。

这一点,杨振相信他们能做到,而且相信他们不会耗时太久,但是为了将来松山城的防御问题,杨振还是把自己在西门的时候给夏成德提出的第二个方案,说给了吕品奇,叫他作为参考。

当然了,最终吕品奇会如何做,杨振同样把自主选择的权力,留给了吕品奇自己。

毕竟,杨振关于棱堡的这些想法,也是拾人牙慧,是他从几百年后的书本上偶尔看到的说法。

到时候,面对满鞑子的数十门红衣大炮数以千计实心弹丸的猛烈轰击,这样的棱堡,是不是真的能够如同传说的那样站得稳、扛得住,杨振自己的心里现在也没有多底气,所以他也不敢拍着胸脯打包票,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了。

但是不管如何,杨振看到夏成德、吕品奇两部人马,这一次对于增修瓮城的事情这么上心,已经动员了人马并且行动了起来,他的心里十分高兴。

如果一切进展顺利,那么到了冬天降临的时候,满鞑子的军队不来则已,若是来了,一定叫他们吃一个大亏。

杨振在南门外看了吕品奇对于南门瓮城的选址勾画,并向他提了自己的建议之后,也不回城,而不是领着随行的人马,径直往南,直奔仇震海的止锚湾船营水寨去了。

到仇震海那里去,与他到夏成德、吕品奇的营里来,目的有相同的方面,也有不同的方面。

相同的是,他要看看他所说的大兴土木构筑守御工事的要求,各部有没有行动起来,有没有疏漏之处。

不同的是,即便是没有大兴土木这档子事情,杨振作为收降了仇震海以及仇震海所带部众的上官,这个时候也应该到仇震海的营地里去看一看。

毕竟,人家当初跟着来到了松山海岸,杨振只是指给了一片海边的荒野海湾,叫人家在这里安营扎寨,重新安家立业。

仇震海以及他营中的几个骨干将领,倒是没得说,家眷妇孺都安置在了松山城里,都有了现成的宅院,稍经收拾,就能正常过日子了。

可是仇震海他们麾下那些部众的家眷妇孺,却是没有这个待遇,这些人都跟着自家从军的青壮男丁,一并安置在了止锚湾半岛船营附近。

那一带什么也没有,只有荒野,山岗,滩涂以及海边一望无尽的芦苇荡。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振要是一直待在松山城里,不闻不问,也不去看看,就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

就这样,这天下午,杨振在张得贵等协理营务处一行人的陪同下,顶着大太阳,骑着马来到了止锚湾半岛船营。

离着不远的时候,他们一行人被一座高大望楼上的哨兵发现了。

再等到杨振等人来到那座高大望楼附近的时候,仇震海已经领着他部下的几个将领满头大汗地小跑着迎了出来。

“没有想到总兵大人会在百忙之中到船营这里来,仇某等人真是有失远迎了!恕罪!恕罪!”

仇震海来到杨振面前,先是躬身抱拳见了礼,然后一边说着恕罪恕罪的话,一边帮杨振牵着马,转身就往船营的方向走。

杨振见他没有骑马来,当下也翻身下了马,笑着对他说道:“船营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呢?大家吃饭,住宿,有没有什么难处?”

“这个嘛,要说难处的话,哪能没有难处呢?不过这些难处,对咱们来说,都算不得什么了!现在岸上的营寨,正在赶工建造,估计再有个十天半个月的光景也就差不多了!”

仇震海见杨振问起难处,当下哈哈一下,很是乐观地向杨振表示就是有难处他们自己也能解决,同时还说道:

“前几天到总兵府听了总兵大人的一席话,卑职也是茅塞顿开!今后这里就是家了,咱们要做长久打算!所以挖掘深壕,堆积高垒,打造营盘,树立城寨,修建船厂、码头,还有开荒垛田,都必须好好弄,一丝一毫马虎不得!”

杨振跟着仇震海绕开了他们正在挖掘的一段壕沟,一边继续往里走,一边听着他说话。

此时听他说到这里,杨振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仇震海能够如此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接下来杨振打发走了仇震海手下的几个部将,叫他们各自回去,继续指挥手下的人马该干什么干什么,只留了仇震海在一边陪着。

不多时,一行人穿过了一片野地,来到了位于这处半岛地面上的头一个小山岗上。

这块面积不大的小山岗上灌木丛生,岩石裸露,既无法耕种,也无法扎营。

不过,杨振等人到来的时候,灌木丛生的小山岗上已经树立起了一座高大的望楼,杨振见状,干脆登上了这个望楼张望,将整个止锚湾半岛船营的全貌尽收眼底。

西面的海湾里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大小船只,南面的荒野上、海岸上,还有几个平地隆起的山岗上,一群群男女老少正在忙碌着,不远处海湾码头上的号子声,隐隐约约随风传来。

还有半岛陆地的尽头,海面上,依稀看得见一片片帆影在海风中摆动,那是仇震海手下的捕鱼队正在海里拖网捕鱼。

午后的烈日之下,杨振在这处高高的望楼上,看到了一幅令他无比欣慰的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

等到从望楼上下来,杨振对随行的张得贵等人说道:“今日回到松山城以后,你们协理营务处看看,把先遣营从敌后俘获的驮马牲口匀出来一批,明天叫人赶送到这里来!移交给仇统带他们使用!”

说完这些,杨振见仇震海满脸喜色地又要答谢,马上拦住他,又对他说道:“我都看到了!你们做的很不错,我对你们很放心!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船营今后要过好日子,还是要多从海上想办法!

“同时,你们从松山城下准备移栽的禾苗,可也要抓紧了!如今已经是五月下旬了,错过了农事,可就得等到来年呢!

“还有一点,你们搭建营寨棚屋,既要考虑好防风防水的事情,也要考虑好防寒防冻的事情!我现在不担心你们的生活,我担心的是到冬天呐!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冬日腊月三九天,海面封冻,滴水成冰,加上海边风大,而你们又没有现成的城池容身,到时候,能不能扛得住,能不能过下去?现在可就得着手预备了啊!”

第二八七章 边外

仇震海见杨振说得这么严肃,想得这么长远,眼前还是炎炎初夏,他就已经想到了三九严冬,心里感慨,总算投对了人,当下敛了笑容,对着杨振抱拳说道:

“总兵大人且放心,此事卑职心里有数!有了总兵大人的关照支持,仇某所部就是再苦再难也能撑得下去!

“而且就算再苦再难,难道还能难得过当年俺们在东江镇的日子吗?!当年那些苦日子都过来了,现在怎么过,都是好日子啊!”

当年,东江镇的游击区虽然面积广大,但是实际上盘踞的那些海岛,有许多都是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多数都是些孤悬海上、种不出什么粮食的荒岛。

东江镇需要的绝大部分给养物资,都要靠朝廷供给,或者从朝鲜方面获取,物资供给极为不稳定。

缺饷、缺粮甚至缺水,那都是隔三差五常有的事情,每每断粮的时间长了,就会有成批成批的老弱病残被饿死,而这些,在东江镇也是常有的事情。

反正乱世人命不如狗,不管是远在京师的朝廷,还是率先掌控输岛物资的皮岛东江总兵府,从来也没有把这些情况当回事儿。

杨振想起历史上东江镇辖内许多海岛上的悲惨情形,心下也是暗自叹气,唏嘘不已。

对于仇震海的这支人马,杨振把该提醒的都一一提醒到了,现在要叫他做更多,他也做不到更多,想来想去,也只得听凭他自己努力了。

杨振在这处小山岗上,已经粗略了解了止锚湾船营的大致面貌,看了看此时天色,正准备打道回府,并打算顺路去看看小凌河口的俞亮泰所部营寨,就要开口说话之际,却突然听见小山岗下面一阵人马叫嚷。

杨振身边众人一时都是诧异,连忙转身去探看,只是片刻功夫,就见邓恩策马直接奔上了山岗,出现在众人面前。

原本满脸着急的邓恩看见了杨振等人,顿时喜形于色,连忙翻身下了马,快步来到众人跟前,对杨振低声说道:

“大人!张家口那边有消息了!杨珅杨守备派人回来了!”

邓恩的语调,低沉而又急促,话里话外,甚至表情语气之中,都透露着一股子莫可名状的兴奋劲儿。

“啊?!回来的是谁?!现在人在哪里?!”

邓恩的声音虽然低沉,可是站在杨振身边的张得贵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杨振身边的众人之中其他人并不清楚张家口的消息是什么意思,但是张得贵却知道它是事关重大。

而且他看邓恩的这个兴奋劲儿,肯定不是杨珅募兵成功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九是当时杨振交办给杨珅他们的另一件事情有了眉目。

所以,张得贵乍听邓恩说出来的话语,登时惊喜得追问出声,直到说了出来以后,才意识到杨振此时身边人多嘴杂,此事实在不宜当众议论。

不过张得贵既然开口问了,邓恩就得回答他。

这时就见邓恩随即冲着张得贵点头说道:“回来的是缴立柱!现在松山城里,就在咱们总兵府协理营务处!”

“哦,缴立柱,莫不是杨珅手底下那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儿黑柱子?!那我知道他!”

张得贵听见邓恩说出了人名,立刻就知道那人是谁了,当下立刻就对杨振说道:“大人!咱们出来这一趟,时候也不小了,是不是现在就回去?”

杨振原本听到缴立柱的名字,还没什么印象,但是又听张得贵说起此人是一个黑不溜秋的大个子,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来月以前杨珅向他告别时的情景,顿时想起是有这么一个人。

杨珅一行人去宣府招兵,已经走了一个来月,算算也的确该送回来一些消息了。

仇震海等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见邓恩、张得贵以及杨振都是一副对来人十分重视的样子,也都不说话,都等着杨振的决定。

“是该回去了!”

杨振先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回头又对仇震海说道:“咱们松山止锚湾船营的这摊子事情,就拜托给仇老兄你了!督促船队的弟兄们,趁着现在的好天气,抓紧努力,多做一些储备,那样到了冬天的时候,大家的日子才能更好过一点啊!”

杨振对仇震海说完了这话,也不等他回应,就又冲着张得贵说道:“走吧!咱们先回城里去吧!”

说完话,当先转身朝小山岗下走去。

等到一行人从东门回了松山城,太阳已经开始西下,漫天的金光普照着松山内的房舍街巷,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路上杨振都没再说话,他的心里浮想联翩,热切地盼望着杨珅派回来的这个缴柱子能够带给他一个预想中最好的消息。

再说眼下,已经是五月下旬了,草原上早已经春暖花开、莺飞草长了,宣大一带走边外的商队也该出发了。

在这个时代,草原上一年之中的好时候,可是有数的,而五月到九月恰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了。

他们五月出发,满载着关内的各种货物北上草原,然后辗转各部落,耗时几个月,行程数千里,到了九月归来,则满载着收获,满载着来自关外草原和东北的各种特产。

这么一去一回,每每获利巨万。

若是太平年月,这样做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互通有无,开展贸易,还是好事情。

可是在眼下这个年月,这样做,就是通虏,就是资敌,就是危害自己的父母之邦。

且说杨振回到了总兵府,下了马,挥退了协理营务处的几个帮办,然后在邓恩的前方引路下,直接到了二进院落。

一进二进院所谓垂花仪门,杨振就见麻克清陪着徐昌永、孟和、李麻以及一个黑不溜秋的大高个子,从二堂正房内迎了出来。

“哎呀老弟啊!你可回来了!杨珅那小子派人从边外送消息来了!而且这小子嘴还挺严实,不见你的面儿,愣是啥也不肯说!”

杨珅往宣府募兵的事情,徐昌永是知道的,至于背后的另一个目的,当时杨振也没想完全瞒着徐昌永,所以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点的。

同时,孟和当初去边外,前半程的路途还是跟杨珅他们一块出发行进的,又有了之前杨振反复询问李麻塞外草原上商路的情形,早叫他们心里生出了许多想法。

当下,徐昌永迎上了杨振,三言两语就把情况说明了。

原来徐昌永他们今日中午,从乳峰岗出发,往西过了乌欣河,例行策马巡哨,同时打磨新编的骑兵,走得就远了一些。

恰好在乌欣河西边,靠近边外的地方,撞上了一人双马往松山方向疾驰的缴立柱,当即就把他围住拿下了。

也亏得缴立柱这个黑不溜秋的大高个子,之前在先遣营炮队里的时候,曾经给矮胖敦实的徐昌永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要不然的话,还不知道当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就这样,心知事情并不简单的徐昌永,领着一行人马,护送着缴立柱,直接奔来了松山城。

杨振听徐昌永三言两语说了情况,当即在院子里站住,看着黑铁塔一样站在众人中的缴立柱,准备开口问话。

这个时候,那个黑铁塔一般的缴立柱上前几步,在杨振的面前单膝跪地行礼,说道:“小的缴立柱,见过总兵大人!

“小的带回了杨守备口信!杨守备叫小的只能将口信当面说给总兵大人你听,请大人清退他人!”

缴立柱人如其名,站着的时候像根柱子一样高大,就是跪在了地上也跟徐昌永站着差不了多少。

此时的缴立柱衣甲破旧,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本就黝黑的肤色显得更黑了,加上满身污秽,散发着一股酸臭发馊的气味。

不过他神情严肃,目光坚定,不苟言笑,说出来的话斩钉截铁,根本不容反驳。

“你看看!你看看!他么的,这小子嘴巴可严着呢!”

缴立柱话音刚落,一边上的徐昌永就摇着头笑骂着说话了,而且一边说着话,一边拔腿就往前院走,带的其他人也纷纷苦笑着准备离开。

“徐老兄!你且留步!老张!你也留步!咱们屋里谈!其他人等就在这个院子里等候!”

杨振说完这话,先把缴立柱扶起,然后当先往二堂内的公事房里走去,走到了门内,又回头冲着麻克清说道:

“麻六,你现在立刻到东门和北门去一趟,去把李禄、张臣两个一并叫到这里议事!”

第二八八章 妥了

缴立柱这么严肃,这么郑重,虽然有点出乎杨振的意料,但是想了想,知道他必是有真正重要的事情方会如此。

杨振先叫其他人都在院子里等着,又叫麻克清立刻去找李禄和张臣,自己领着缴立柱、徐昌永、张得贵三人,跨过门槛,进了二堂东翼的公事房。

邓恩手按刀柄往门口一站,算是把杨振四人与院中等候的其他人隔绝了开来。

又过了没有多久,外面一阵脚步响动,紧接着李禄当先,张臣随后,跨步进入到了杨振等人所在的公事房中。

杨振见该来的都来齐了,随即开口说道:“柱子!这几位都是咱们先遣营的老人了,都是我杨振的手足兄弟!杨珅叫你带回了什么口信,你现在就说来听听吧!”

那个缴立柱在一众将领面前,本就坐得不踏实,听见杨振这个话,当即起身,到杨振面前又跪下,左右看看,遂说道:

“大人!四月里俺们奉命走边外到宣府去,一路上的辛苦处且先不说了,就说俺们先进了张家口,后又顺利到了宣府城,杨守备领着俺们见到了宣府的杨总镇,也见到了捷少爷!他们现在都不错!

“杨守备把大人你的那些打算,一五一十说给了杨总镇,募兵的事情,杨总镇很是赞成,还从宣府镇自己的营下,资助了咱们一笔饷械马匹!”

说到这里,缴立柱停顿下来看看杨振,一张黝黑的大脸盘上满是光彩,他见杨振正看他,当即又继续说道:

“宣府杨总镇那边,已经知道了咱们先前解围松山的事情,也知道朝廷上褒奖重用大人的事情了!

“杨总镇直夸大人现在开窍了,会用脑子了,也会打仗了,说大人你领着咱们救援松山城的那几仗,打得很不一般,很有名将风范!杨总镇和捷少爷都很高兴!”

缴立柱说到这里,掩饰不住一脸自豪的神情,自顾自咧着嘴呵呵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坐在一边的张得贵、李禄、张臣等人见缴立柱说起这个事情,也都跟着呵呵笑起来,搞得杨振十分无奈。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你就先别说了!其他的事情呢?!我交办给你们的其他事情,怎样了?!”

杨振挠了挠头,制止了缴立柱这个铁憨憨的话头,叫他先捡那些紧要的事情说。

他当然心里也知道,自己身边原来的这些人马,与宣府镇那边关系密切,甚至原本就是一家人,兵荒马乱的年月,时隔许久不见,自是要先说这些话。

可是想到现在松山城里数千口人马老弱要养活,到了冬天的时候,肯定又要面临物资匮乏的考验,这一回自己能不能从张家口那些通敌奸商的手里截取一大笔物资,实在是事关重大,心里着急。

“都办了!该办的都办了!杨守备领着俺们见了杨总镇,见了捷少爷以后没几天,杨总镇就调走了张家口的北口守将,把捷少爷安排过去了!”

缴立柱见杨振心急张家口商队出关的事情,当下也不再说杨振叔父宣府镇总兵杨国柱那边的情况了,而是说起了张家口。

“若不是当时大人你亲口提起,俺们以前还真是没注意,现在整个张家口上上下下,全都是围着那一堆山西商人东家在打转!

“张家口的堡城里,与宣府镇别处还真是不一样,到处都是什么鸟商铺、鸟会馆,大大小小的货栈、驼场到处都是,大的就有十几家!”

张得贵是知道杨振的计划与心思的,此时见缴立柱始终没有说到正题上,当即脸色一沉,对他说道:

“我说缴立柱,大人想听什么你不知道吗?!杨珅叫你回来带了什么话,现在就说,别有的没的扯那么多!”

缴立柱见张得贵急了,当下咧嘴一笑,挠了挠头,又说道:“杨守备叫俺回来,就是告诉大人,一切事情都办妥了!

“招募兵员的事情办妥了,派人混入商队的事情也办妥了!张家口内山西商会以范家为首的大商队,也在五月十六那天一早,出发了!”

杨振听见缴立柱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消息,当下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扭头看着张臣、李禄说道:

“既是如此,我们也该出发了!”

杨振说完了这话,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张臣、李禄两个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也浮现了笑容,只是没有杨振那么夸张而已。

这个时候,徐昌永在旁突然站起来,冲着杨振一阵打躬作揖,且笑着说道:“老弟!前番你出击敌后,需要乘船出海,横渡汪洋,说实在话,老徐我心里突突,也不太敢去!

“可是这一回,你要是率队西出边外,到草原上干些买卖,无论如何,高低要带上我老徐同去啊!”

杨振前番出击敌后,带回来的战果,叫徐昌永眼红了许多天,懊恼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强烈要求一同前去。

这一回,杨振率队去草原,不过是到草原上追踪打劫一个商队而已,对手就是一些商队护卫或者镖手拳师,充其量会有一些火器罢了。

就算是这些商队护卫真如李麻所说的那样,不容小觑,可是他们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

他们既不是草原上的蒙古部落骑兵,更不是辽南腹地的满鞑子辫子兵,自己要是错过了这次跟着立功捡便宜的机会,那可就太可惜了。

“徐老哥,徐老哥,你且稍安勿躁!待我细问清楚了,咱们再说这个事情!”

对徐昌永的心理,杨振很清楚,而且他这一次,也的确要用到徐昌永麾下的那些蒙古轻骑。

杨振叫徐昌永回到座位安静下来,然后对着仍跪在地上的缴立柱说道:“杨珅本人现在在哪里?!”

“杨守备现在在哪儿,小的是真不知道!张家口商队出发的同一天,小的也就出发了!当时杨守备他们领着新募的壮勇,扮作从宣府城运粮到张家口的夫子,还留驻在捷少爷的营里面!”

杨振满怀期待看着缴立柱,可是缴立柱回答出来的每句话,却都让杨振一愣,需要反应上一会儿。

杨振此时听他如此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总觉得杨珅办事不应该这么稀里糊涂。

果然,杨振脸色一沉,就听见缴立柱又接着说道:“不过,小的临行之前,杨守备与小的已经约定好了,等我回到了松山城,见了大人,他们也该在草原上了!

“杨守备说了几个地方,叫我带着大人前去会合!头一个,是大凌河上游的三座塔,如果我领着大人去了三座塔,杨守备他们不在那里,那就直接去阴金河畔的红庙子!”

“你这个大个子,说话真是不爽利!照你这么说,要是杨总兵领着咱们,跟你去了红庙子,杨珅杨守备却又不在那里,到时候咱们又该如何做?!”

杨振还没发话,早就忍不了缴立柱说话大喘气毛病的徐昌永急得直瞪眼,冲着缴立柱就嚷嚷上了。

缴立柱听了这话,也不搭茬,就是看着杨振的表情,见杨振微微点头,意思是叫他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又说道:

“这个俺也想到了,当时俺就是这么问的!不过杨守备他也说了,若是在红庙子一带没有会合上,就请大人先撤回三座塔一带等他!杨守备说,只要他没有死在草原上,他就一定会到三座塔找大人会合!”

众人听见缴立柱这么说,相互看看,虽然知道就凭这么几句话率队前往边外截取张家口商队的财货有点太不靠谱,可是在座几个人,谁也没法再多说什么了。

杨珅要是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么他们眼下也只好先这么办了,除非放弃这次机会。

不过,杨振是决不肯放弃这次机会的,当下他想了想,又对缴立柱问道:“柱子,我问你,奉命打入张家口商队的内线是谁?!”

“好几个呢,大人,得有十来个!”

缴立柱说完这个话,看见杨振眼睛一瞪,显然对他的回答不满意,马上就又接着说道:“不过,混入商队里面的那些人,是以马壮那小子为首!当时,小的也请命去当细作,可是捷少爷和杨守备都不同意!”

缴立柱这番话,说得杨振哭笑不得,心说杨珅和杨捷不同意就对了,你这个黑大个子体貌特点这么明显,混进去当内线,岂不是过于惹人注目了。

杨振想到,混进去的人手以马壮为首,顿时放心了不少。

那个马壮,算是宣府本地人,又是生就一副满脸横肉的凶相,此前在杨振营里多年,更是养成了一身混不吝的滚刀肉**本色,看起来恰是宣府本地地痞无赖出身的那些镖行拳师趟子手的模样。

第二八九章 姻亲

接下来,杨振等人又一个个地盘问了缴立柱许多问题,而缴立柱这个人也是个闷葫芦脾气,问一句答一句,问什么答什么。

你要是想不起来问他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主动跟你说些什么,除了杨振并不怎么关心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之外,他自己似乎也不知应当从何说起。

不过,杨振还是从缴立柱这里知道了许多详细的情况,比如这次商队的规模,商队的大体线路,以及商队大体上行进的速度。

对于这支商队的规模,比如具体一点的,牛车骡车多少辆,多少峰骆驼多少匹驮马,输送的货物是什么,有多少,缴立柱自是说不上来。

但他却告诉杨振,他亲眼在张家口堡外一个破败的边墙缺口处,看见出边的商队大车、驼队、护卫人手,成群结队地出发北上。

整支队伍,从笼罩着一层薄雾的清晨时分开始出发,一直持续到朝阳升起,阳光普照,才全部离境完毕。

大小牛车骡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驼队里的大小骆驼,驮马队里的大小骡马,同样不下两三千匹。

就是商队里的掌柜、马夫、驼工,以及大批地雇来的家丁护卫和镖师队伍,恐怕就得小两千人了。

至于这一支商队北上贸易的具体线路,就是收了这支商队一大笔银子的新任张家口北关守将杨捷,也没有能够打探出底细来。

还是马壮从商队雇来的镖师趟子手那里得知,商队第一站可能要去多伦诺尔,第二站可能要去喀喇沁,再多一点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出来了。

不过,光是知道这一点,对杨振来说也就够了,毕竟现在的他手下还有两个熟悉关内商队北上贸易线路的人物。

对其他人来说,这个线路或许很神秘,但是对长年在草原上靠着打劫商队为生的草原马贼们来说,这个线路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这些商队既然北上边外的目的是贸易,那么必定要去塞外的各大部落,而部落与部落之间的道路,却是自古以来就形成了的。

虽然塞北的大草原看起来辽阔无比,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仿佛都是草地,没有道路可循,但是对草原人来说,事实并非如此。

从一个部落通往另外一个部落,哪里是路,哪里不是路,哪条路近些,哪条路远些,哪条路上水源稀少,哪条路上水源充沛,都是有数的。

而这些情况,除了南来北往的商队和草原上的牧民们比较熟悉之外,天底下就再也没有谁,能比那些长年累月在草原上拦路抢劫的马贼们更加熟悉了。

所以,有了李麻和孟和以后,他对这支商队出离喀喇沁以后的线路,并不担心。

除了商队线路以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杨振也需要考虑,那就是商队北上行进的速度。

杨振再次询问了缴立柱何时出发,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缴立柱五月十六上午在商队出发以后,一人双马从张家口出发北上,辗转塞北各地,一路抵达松山城,期间的路程,怕是不下上千里了。

缴立柱在七八天的时间里面,日夜兼程,一路策马奔驰,赶了上千里的路程,这个速度是很可以的了。

至于比他还早了一点出发的张家口大商队或者商团,绝对不可能走出这样的速度。

毕竟,从张家口出来的商团,是要做生意做买卖的,他们每到一个蒙古部落,都需要停留上三天两天,与那些部落做交易。

他们得拿出自己运送过来的盐、茶、铁器、药材、粟米、布匹等物,换取塞北部落出产的各种毛皮,以及马匹牛羊等活物。

而且他们商团的牛车、骡车,以及驼队、驮马行进的速度,也绝对不可能比日夜兼程策马奔驰的缴立柱快。

杨振想到这里,渐渐放心了下来,不再担心自己可能错过这种商队或者说商团的风险了,因为时间在他这边,他的时间还是相对充裕的。

杨振问完了自己迫切想要知道的一堆问题之后,就要打发缴立柱下去休息,可是就在开口之际,却又听缴立柱说道:

“大人!俺们当时离开宣府城的时候,宣府杨总镇那里还有一些话,要俺们杨守备转告给大人你!这些话,杨守备叫俺回来以后一并对大人说了!”

杨振问完了张家口商队的基本情况以后,心情不再那么急迫了,此时又听见缴立柱还有话要说,当即对他说道:

“行!没有问题!我叔父叫你们带了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在座的各位也都不是外人!”

“是这样,大人!俺们回程的时候,宣府杨总镇说已查清,大人你的岳父阖家丁口去岁鞑子入寇的时候都已死难,而宣府城里的女眷家仆又都纷纷染上了时疫,如今宅邸荒废,散去无踪,没法寻找了!”

缴立柱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杨振的脸色,看见并无什么异常,当下又接着说道:“所以,俺们临行之前,杨总镇千叮咛万嘱咐,叫俺们给大人带一个口信,说大人你好歹做了总兵官,这样光宗耀祖的事情,绝不能埋没了!”

说完了这些话,缴立柱到了关键时候又停下来,畏畏缩缩地打量着一番杨振的脸色。

杨振见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有摸不清头绪,看眼前这个黑大个子这个模样,皱着眉头冲他说道:

“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这两年兵荒马乱的,我原也没报什么希望!我叔父要是还有什么叫你捎来,你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像个什么样子!”

杨振身边的其他人听了这话,也都附和,有的宽慰杨振,有的呵斥缴立柱有话快说。

缴立柱看了杨振的样子,随即说道:“别的许多事,俺记不大清楚了!但是杨总镇交代的这一件,俺忘不了!

“杨总镇说,广宁后屯卫杨氏到了大人这里,终于看到了出头之日,既然大人岳家没人了,大人该当再结一门姻亲成家,总之绝不能无后无嗣!杨总镇说,他要在宣府或者京师大户人家,再托人给大人你说上一门亲事!”

“什么?!我那叔父要给我说亲?!”

听见缴立柱说出来的这番话,杨振一时有点目瞪口呆,更是惊讶地反问出了声,随后又摇头苦笑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张得贵看见杨振这个样子,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他也开始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是站在缴立柱的一边:

“我看这也是正事儿!宣府杨总镇是大人你的亲叔父,如今老指挥使已经不在了,大人你又是广宁后屯卫杨家的长房长子,大人原配早已亡故,你岳家又全不在了,也用不着再考虑他们的想法了!

“既然如此,何不再在宣府或者京师里面,好好结上一门亲事呢?这样一来,将来大人在宣大军中,甚至在京师朝堂上面,也能有一个援手!

“依我看,大人你叔父——宣府杨总镇的提议,现在说来,其实正是时候,而且也是合情合理的正经事儿!大人切不要不以为然!”

张得贵的说法,让杨振顿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苦笑着挠了挠头,扭头看了看窗外已经显得黯淡的天光,默然无语。

他的心里当然也很清楚,结下一门恰到好处的姻亲,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当然是非常重要的。

而且他也知道,他若想要在这个时空拥有一个更加广阔远大的未来,那么他早晚都要走出这一步。

“哈哈哈!没错!老张说的一点没错!老弟啊!你一个堂堂的钦命松山团练总兵官,老打光棍儿可不行!哥哥说话直来直去,老弟你别见怪,既然你岳丈一家全死了,那敢情正好啊!续弦再娶,光明正大!”

杨振正沉吟着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出乎意料的话题,却听见一边上的徐昌永突然哈哈笑着,大声对他说道:

“再说了,你一个总兵官,没个老婆孩子热炕头,那算怎么回事儿呢,还能不能叫麾下兄弟们心里面有一个盼头了?!老徐我要是有一个妹子没嫁人的话,一定把她许配给你!哈哈哈哈!”

徐昌永的这番话,瞬间就在杨振的公事房里引来了一阵大笑,就是一贯老成持重的张臣,这个时候也打趣他说道:

“徐参将,咱们大人是什么人?你要是真有一个妹子的话,不是国色天香,我不信你真好意思拿出手!”

徐昌永听了张臣的话,眼睛顿时一瞪,冲他嚷嚷道:“你小子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你是现成的老婆孩子,都在宣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知道总兵老弟这几年打光棍受的苦?!

“营里住三年,母猪赛貂蝉啊!我老徐要是有几个妹子在身边,甭管长得怎么样了,在松山城,我还真就不愁把她们许配不出去!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屋里的人都笑了,就连徐昌永自己也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九零章 同去

等到众人笑罢,张得贵轻咳了一声,对着杨振说道:“大家说笑归说笑,我看宣府杨总镇的提议还是很有道理的!

“大人若是能在宣府结上一门好姻亲,当然,最好是能在京师权贵豪门当中,结上一门新的好姻亲,那可不光是对大人你自己有利,连带着对咱们先遣营,对咱们松山城,都是一件上好的事情啊!切不要小瞧了这件事!”

张得贵说完这个,转脸对缴立柱说道:“黑柱子!你这一程跑回来,实属辛苦,不过呢,过上一段日子,等到塞北事了,恐怕还得叫你再跑一趟宣府!

“到时候,没得办法,咱们松山城还真要自己备下一份厚礼,请宣府杨总镇往京师转托贵人,给咱们总兵官在朝中权贵之家说上一门好亲事呐!

“将来这件大事要是办成了,今后咱们这些人,可就是朝里有人好做官了!到时候,咱们就不会平白无故,再受那些腌臜气了!”

说到这里,张得贵也情不自禁地呵呵呵呵地笑了,仿佛看见了美好未来正在向着他们招手一样。

只是他的这番话,听得杨振在心里直叹气,远在宣府镇的叔父杨国柱一门心思想对自己的这些事情大包大揽。

而身边的“老管家”张得贵也是一样的想法,面对这样的事情,连自己的意见都不问一下。

可是自己眼下貌似除了摇头苦笑之外,也不能多说别的,因为他也知道,杨国柱也好,张得贵也好,都是一番好意。

然而好意归好意,对这样的好意,他也只能是心领了就好,不可能听任别人去安排。

两世为人的他,虽然知道在京师找一门权贵联姻的重要价值所在,但是他却不能接受这种纯粹出于利益考虑的婚姻。

其实他也很笃定,以他现在拥有的世袭卫所指挥使和松山团练总兵官的身份,要想在京师权贵豪门之中攀上一个好的姻亲,应该说问题不大,甚至可以说十分容易。

但是,再世为人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姻亲,因为他也有着自己的考虑。

众人说话说到这里,原来的议题已经完全被带跑偏了,不过杨振最担心的事情好在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他的心里已经不再迟疑了。

“不必了,老张!我得承认,你们说的话都有道理!但是我的这个事情,咱们就不必兴师动众,再去劳烦我那个叔父大人了!

“而且不管是宣府镇,还是京师朝中,离咱们都还是太远了一点!对于我个人在松山的前程,对我们先遣营诸位在松山的前程,又能有多少实际上的帮助呢?!

“那些在天子跟前说得上话的权贵,未必看得上我这个朝不保夕的松山城区区一个团练总兵官,而那些能够看上先遣营的,又未必能在天子跟前说得上话!如此兴师动众,终究又有何益呢?!

“诸位,咱们要想征东先遣营有前程,要想众兄弟跟我在松山城有前程,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想尽一切办法,不断壮大咱们自己啊!”

张得贵、徐昌永等人听了杨振这番话,顿时熄了火,沉吟着点了点头,没有再与杨振继续建言。

这个道理,在场的诸位哪个能不清楚呢?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的力量强大起来啊!

然而,就在众人有点熄火的时候,方才打趣徐昌永的张臣,此时却又笑呵呵地说道:“宣府的确是稍稍远了一点,京师也的确不太近便,大人不愿意在那里续弦再娶,卑职等人也能体谅大人的一番苦心!”

此刻原本熄了火的众人,听见张臣突然再一次说起了这个话题,都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看看这个过去一直寡言少语十分稳健老成的张守备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就连杨振也满脸疑惑地看着张臣,心想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啊,难道张臣还没听明白?

很快,杨振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张臣的身上,都想弄清楚他今天在搞什么幺蛾子。

张臣见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当即笑了笑说道:“大人嫌弃宣府远,京师也不近,可是咱们眼前这个松山城里,就有现成的一门好姻亲呐!若是大人有意思,卑职愿意替大人去提亲!”

张臣一边儿说着这番话,一边笑呵呵地看着杨振,那意思仿佛是在说:还是我张臣最懂大人的心!

当初从田庄台撤离的时候,张臣一直紧跟在杨振的身边,杨振与仇家大小姐的那点缘分,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后来,他们一行人终于在三岔河边的码头登上了仇震海等人预备的船台,仇家大小姐对杨振的态度,以及杨振看人家仇家大小姐的眼神,叫当时许多在场的人都记忆犹新。

张臣已经年届四十,杨振比他小了十岁上下,当时杨振心里怎么想的,想些什么,张臣这个过来人又岂能猜不到?!

此时他见杨振对众人劝他尽早续弦再娶,再结一门姻亲这样的好事推推拖拖,顿时心下恍然,想了又想,干脆由自己直接当面挑明了为好。

事成了,杨振也好,仇氏一家子也好,肯定打心底里感谢自己。

事不成,至少叫杨振知道,自己懂得他的想法,跟他是一条心。

而且,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只要自己站出来挑明了,就没有什么说不成的道理,难道仇震海这个势穷来归的降人,还敢嫌弃杨振娶她侄女是续弦再娶吗?!

所以,这件事情,唯一的变数,就是杨振本人了,除非杨振不愿意,否则没个不成的道理。

且说张臣说完了那番话,笑呵呵地看着杨振,而此时杨振的心里也已经明白张臣的意图了。

只是这个事情,叫他该怎么说呢,自己三十岁,人家十八九,自己是续弦再娶,人家是云英未嫁待字闺中。

仇家大小姐固然十分让他动心,但是人家心里又愿不愿呢?

愿意了,当然一切都好说,可要是不愿意的话,那他今后与仇震海及其仇震海所部船营之间,可就有了嫌隙啊!

正是因着这一点,才叫他的心里一直有些忐忑,不敢轻易提起这个事情。

但是杨振听了张臣的话之后瞬间变得默然无语,却极大地激发了其他人的浓厚兴趣。

此时的天光已经暗淡,时辰已到了掌灯时分,但是众人谈兴正浓,没有一个想要在此刻离去。

“张老弟,你快说说,究竟是谁家的女子?!”

“就是啊,张大哥,你快说说究竟是谁家的女子?!”

徐昌永和李禄听见说的那番话,又见杨振神色诡异,当即心知肚明,原来自己这个总兵官竟然已经心里有人了,当下都是满脸惊喜地看着张臣,不住地催促他把话说完。

“没错!张臣,你且说说看,若是咱们松山城里真有适合咱们总兵大人的人家,那也未尝不可,毕竟有一个总比没有强啊!”

杨振听到这里,真是哭笑不得了,什么叫有总比没有强啊,难道自己过去给人的印象很好女色吗?!

杨振正摇头苦笑着,就听见张臣果然说道:“确实有一家,仇震海仇统带的大侄女,仇家的大小姐,十八九岁,尚未许配人家!

“而且那个长相,我可是见过,据说当年在满鞑子的海州城里号称绝色!当日从田庄台撤离,和咱们总兵大人共乘一马,走在一起,那真是郎才女貌,天地良配!”

张臣的这一番话,直说得其他几个人目瞪口呆。

就是杨振听了,也是指着张臣,冲他笑着说道:“张臣啊,张臣!今日没成想,你也成了一个保媒拉纤、能言善辩的人啊!”

杨振这话一出口,众人都听明白了,敢情杨振的确是心里有人了,既如此,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好!好!好!既然这样,事不宜迟,今晚我也不回了!走,走,走,咱们现在就去仇家院子,给我总兵老弟提亲去!”

徐昌永说着话,居然真就站了起来,吵吵着现在就去仇家院子给杨振提亲,搞得杨振措手不及,冲他连忙说道:

“徐大哥稍安勿躁!稍安勿噪!这种事情又何必急在一时!而且现在天色已晚,仇震海又不在城内,你又去找谁提亲?!稍安勿躁!”

“是啊!我看这样,今日天色已晚,就且罢了!老徐你还是回你的乳峰岗去!明天找个空闲,我先去跟仇震海通个气!

“尔后咱们找一个良辰吉日,好叫仇震海守在家里等着,到时候咱们备了礼物,再结伴同去!也显得郑重!”

张得贵这么一说,众人知道这是正理,当下都是齐声叫好,这件事情就在张臣的推波助澜和杨振的半推半就之下定了下来。

第二九一章 仇氏

松山总兵府内院里的“紧急军议”,最后竟然十分出人意料地,被杨国柱给杨振说亲的事情成功带偏了。

也是这些人太无聊,他们一直在军前卖命,平常的日子太单调,太乏味,太紧张,难得遇上这么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缴立柱从宣府带回来的消息很多,其中最有价值的,当然是有关张家口山右商会已经出关北行的事情了。

可是有了杨国柱要给杨振说亲的话题,以及张臣爆出的杨振与仇家大小姐的“秘闻”,顿时让松山城内外压抑已久的众将,突然变得对杨振的亲事异常上心起来。

原本等候在院子里的一些人,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何时,只听得里面商议到了最后,竟然一阵阵的笑声和叫好声,听得直挠头。

等到众人会议散了,各回各的营地,路上那么一说,竟然是要给自家总兵官杨振说亲的事情,一个个全都乐了,上上下下的情绪很快就高涨了起来。

这个年代的辽西军前,哪有什么像样的娱乐啊,能有这样意外的八卦,的确是叫这些征战多年的老兵们激发出无限兴趣。

其实,杨振倒是想过,把几百年后风行的一些运动项目引入到这个时候的松山城里,好叫松山城里的将士们可以在闲暇的时候有所娱乐,精力有地方发泄,可是他始终没有闲下来着手安排这个事情。

而且眼下松山军中的将校士卒们,实际上也并没有多少真正闲暇的光阴,先遣营各部是如此,松山官军的其他各部人马也是如此。

以前的时候,这些人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根本没有多少闲暇光阴。

到了现在,杨振来了以后,更是增加了整饬松山城防,修筑瓮城棱堡,以及垦荒种地甚至出海捕鱼的事情,实实在在是眼睛一睁,忙到熄灯。

你就是有了再好的运动项目,比如蹴鞠,马球,摔跤,比武之类的,他们也没有多少空闲啊!

所以呢,这个事情,就算是胎死腹中了,还没有正式提出来,杨振自己就先打消了念头,暂时搁置了那些通过运动折腾他们锻炼他们的花样繁多的种种计划。

当然了,跟着徐昌永一路护送缴立柱进入松山城的李麻、孟和两个人,可绝不会单纯地以为,这个缴立柱从宣府带回来的消息,就只是宣府杨总镇要给自己的侄子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托人说亲这么一件事情。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变着法地询问,这一回,一向嘴大的徐昌永也变得讳莫如深了,就是笑而不语,只告诉他们耐心等待即可。

上一次,杨振率军擅自出击敌后,结果消息泄露了出去,引起轩然大波,竟然招致朝廷派了钦差下来查问,这个事情对松山众将来说,都是一次深刻的教训。

如果不是杨振他们大胜而归,一俊遮百丑,那么上次事件造成的结果,恐怕就不是他们这些没什么靠山或者靠山不是那么硬的半光杆将领们所能够承受的了。

所以这一回,杨振只略说了说对截杀草原商队的事情要守口如瓶,严守秘密,参与议事的众将,立刻就都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现在杨振正在谋划的事情,与松山众将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可以说是息息相关,谁也不想这样的好事会被人半路截胡,或者半路坏掉。

与此同时,众人军议过后张罗着给杨振提亲,这个非常意外而又非常有趣的事情,也给了大家提供了一个可以避重就轻,遮掩紧急会议内幕的完美借口。

到了当天夜里,关注到杨振召集紧急会议但却没被邀请参与会议的将领们,也都知道了总兵杨振准备向仇震海的大侄女仇家大小姐提亲的事情。

夏成德通过自己的儿子夏舒的渠道,知道了这个紧急会议所谓的内情,将信将疑地总算放了心。

而吕品奇自己早在从蛤蜊岗返航的途中,就已经听人私下里说起过杨振与仇震海大侄女的一些事情了。

此时他从协理营务处钟令先的渠道,了解了这个所谓的内情,更是一笑置之,而且想着到时候要不要自己也跟着张得贵他们去凑凑这个热闹呢。

至于人在协理营务处当着帮办的仇必勇,虽然没有刻意打听二进院的公事房里众人商议了什么事情,可是当天晚上,他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

仇必勇才十六七岁,就顺利进入了总兵府新设的协理营务处帮办营务,这一点,早就叫松山城里的许多人生疑了,本就有一些闲言碎语。

现在,总兵杨振想向仇氏家的大小姐提亲,这个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原本生疑的人们再一看,心下恍然原来如此,他们自己倒也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杨振救过自家姐姐的命,这一点,仇必勇在跟随叔父仇震海渡海前来松山的船上,就已经知道了。

姐姐眼看就十九岁了,但却一直云英未嫁,现如今已经成为整个仇氏家族上上下下的一块心病了。

在仇必勇看来,依着自己家姐姐现在的这个情况,若是能够真如他人说的那样,嫁给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那也算是很不错的一个选择了。

论职务,杨振现在是松山城里的老大,是松山团练总兵官,还挂着大明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名头。

而他们仇氏,现在则是一个投效杨振不久,在朝廷上还没名没分的船营统带而已。

论家世,杨振是世袭的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只要大明朝不倒,这个世袭指挥使的世职就可以一直父传子子传孙地传承下去。

而他们仇氏,虽然也曾有大明朝的世职,可是现在这个世职即便大明朝这边还承认,那也只是一个威海卫一个千户所百尺崖后所的副千户罢了。

不管从现实需要看,还是从家世传承看,自己的姐姐要是能嫁给杨振做继室,那都是对眼下的仇氏家族最为有利的事情了。

所以,当天晚上,仇必勇听了些风言风语,也没敢找谁去打听详细了,晚上换了班,连忙告了假回到家中,把听来的消息禀报了自己的母亲和婶娘。

当天晚上,仇家院子,后院三间正房的西间一通弯子炕上,点着一盏灯火如豆。

此时,这铺弯子炕的下面空地上,仇必勇毕恭毕敬地站着,而炕上面,围着炕桌,坐着两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美妇人和一个身材苗条低头不语的年青女子。

那两个中年美妇人中间,年纪稍大一点且正位坐着的,正是仇必勇的母亲,仇震海的嫂子沈氏。

那个看起来稍微年轻了一点但是长相却逊色一些的中年美妇人,却是仇震海的夫人,仇必勇的婶娘郭氏。

至于另外一个在灯下低头不语若有所思的年轻女孩儿,则正是仇家大小姐,仇必勇的姐姐仇碧涵。

却说仇必勇站在炕下面的空地上,向着自己的母亲沈氏、婶娘郭氏以及自己的姐姐仇家大小姐,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从总兵府听来的那些有关杨振准备向仇氏提亲的风言风语,直听得两个中年美妇人又惊又喜。

“必勇,你可要认真打听仔细了,杨总兵准备向咱家提亲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吗?!”

仇必勇禀报完自己听来的消息,坐在当中的母亲沈氏沉虽然喜上眉梢,但是吟着没有说话,坐在一边的婶娘郭氏却先问了起来:

“这个事儿,可当不得儿戏!若是杨总兵真有这样的打算,要是依着我说,咱们没什么可迟疑的,人家是堂堂松山总兵官,又是世袭的指挥使,什么也不差!

“再说咱们老仇家,带着田庄台上千口子人,来到这个松山城,那往后,就得指着人家过日子了!若是成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情!”

沈氏见妯娌满面欢喜,其实心底里也已经赞同了,只是妯娌俩再亲,跟自己的女儿比起来,那也是外人。

仇必勇的母亲沈氏出身于原来的东江镇最后一任总兵官沈世魁的家族,虽说只是旁支远亲,但却也曾是沈世魁笼络仇震泰的一个渠道。

所以,沈氏对于将门之间联姻的利害也看得很清楚,眼下自己的丈夫仇震泰已经不在了,自己领着一堆孤儿寡母跟着仇震海一家生活,本就常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过去,沈氏曾经也想过,要靠着女儿的美貌,攀上天助兵里的将门,甚至是满洲八旗里面的亲贵,也好叫自己一家人今后生活无忧。

可是仇震泰生前死活不同意,仇震泰没了以后,仇震海又死活不同意,就是自己的女儿仇碧涵,也是死活不愿意。

就这么拖来拖去,拖到了现在,眼看着老大不小了,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婆家,这件事早叫她暗自发愁了。

沈氏后来听说了他们一行人从田庄台撤离时杨振救下自己女儿的事情,等到来了松山,其实心里就存了一些念头,想着能不能找个机会,叫自己女儿与这个杨总兵再见一面。

别说是明媒正娶做正妻了,就是给杨振杨总兵做个偏房,也比一直留在叔叔家里做一个老姑娘强啊!

第二九二章 心意

其实,也难怪沈氏会这样想,她自己本家的叔叔沈世魁,当初不就是靠着裙带关系发迹起来的么?

沈世魁就是将自己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当做了敲门砖,先是送给毛大帅做了偏房,帮自己赢得了毛大帅的器重。

等到毛大帅被杀之后,他又把自己的这个美艳无比的女儿送给了继任的总兵官陈继盛,从而又赢得了陈继盛的信任。

就这样,沈世魁靠着他的女儿为他串联起来的裙带关系,在东江镇各路人马山头里面成了一个不倒翁,并且最后一步步爬到了东江镇总兵官的高位之上。

只是由于沈世奎在后来皮岛沦陷之际,表现得十分忠勇,被俘之后面对各种劝降宁死不屈,从而赢得了朝廷和一些部将的尊重。

而东江镇此后流散出去的各路人马,也选择了为尊者讳,对这些陈年旧事从不宣扬,所以,外人之中知之者不多。

可是作为东江镇长山岛水师副将仇震泰的夫人,同时也作为沈世魁结交笼络东江镇军中将领的渠道之一,沈氏又岂能不知道这些在东江镇内部早已不是秘密的秘密?

既然有了这样的前车之辙,沈氏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沈家先人做的,凭什么我就做不得?!

“女儿啊,为娘一向过于骄纵了你,当初在海州的时候,不想委屈你,所以任你挑挑拣拣,什么都由着你的性子来,可是现在不同以往了!

“现如今,你叔父带着咱们一家老小,还有近千部众,反出了满鞑子的什么大清国,反出来就反出来吧,反正这也是你爹爹当年的遗愿!可是反出来以后,咱们仇氏上上下下可就没了后路了啊!

“咱们虽说原本也是大明朝的人,可是事隔经年,咱们一家老小在大明朝却没有什么靠山!眼下既然有了这样难得的机缘,杨总兵又对你有这样的意思,可是不能再错过了!你且说说,你自己心意如何?”

沈氏把话说到这里,仇碧涵哪有听不明白的道理,只是她到现在为止,一共才与杨振见过两次面。

虽然她对杨振这个总兵官观感不错,印象很好,而且说来说去,杨振确实算是救过她的命,但要她现在就下决心就这么稀里糊涂以身相许,却又未免显得仓促了。

她母亲说的道理,她当然懂得,生在这样的家庭,原本就注定了婚姻、人生等等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

可是,如果单纯为了攀上杨振这个总兵官,单纯为了给仇氏一家人给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找个依靠,她却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叫杨振看轻了自己。

此时听了母亲的话,仇碧涵轻轻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了。

倒也不是她自己不愿意,相反,自从那日被杨振拉上马背一路奔驰甩掉追兵,登上船台之后,仇碧涵对那一次的经历久久不能忘怀。

多少次夜里梦回,仇碧涵都会不由自主地追忆起那一次既令她惊心动魄又令她面红耳热的感受。

然而越是如此,她却又越是害怕杨振看轻了她,害怕杨振也跟自己的母亲和婶娘一样打算,只是把她作为一枚达到某种目的的棋子。

“娘!婶娘!弟弟今天不过是在总兵府里当值听人说了些闲话罢了,万一杨总兵自己没有这个意思,咱们现在说这些,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么?!这事情,还是以后看看再说吧!”

到最后,仇碧涵被自己的娘亲和婶娘盯得实在是没办法,躲不过,只得含含糊糊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想着先把这个事情拖一拖,等自己想想法子,弄清楚了杨振的真实态度再说。

若是杨振就是因为喜欢自己,而叫人前来提亲,那自己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若是杨振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而只是他的部下们瞎起哄,那自己却也不能稀里糊涂地依了他。

“你这孩子啊!不是婶娘说你,眼瞅着满十九了吧!在大明朝,大户人家的小姐十五六就嫁人了,到了十八九,吃奶的孩子都得两三岁了!”

听了仇碧涵说的话,沈氏还没说话,一边的郭氏则快口直言地直接说道:“涵涵!你也别嫌婶娘说话俗气!婶娘也早叫人打听了,杨总兵虽说先前有过一个原配,可是听说早没了好几年了,如今也是一个人!

“你要是嫁过去了,上面没有公公和婆婆,总兵府内院直接就是你做主了!他老杨家上面虽有一个叔父,可人家还是宣府镇的总镇大帅!这么好的机缘可不错过!”

郭氏说完了这些话,寻思寻思又说道:“这个杨总兵是比你大了十来岁,可是男人三十正当年呐,又是一方总兵,他家叔父要是有了给他续弦说亲的打算,定下来也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再说你也得看看自己,你可也老大不小了!这样的好姻缘,你可得珍惜了,要知道一旦过了这个村,今后可就不一定这个店了!”

郭氏说到这里,转脸看了看沈氏,对沈氏说道:“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嫂子,关键是时候,还得你说句话!”

沈氏听见这话,点了点头,一脸郑重地对低着头的仇碧涵说道:“涵涵,为娘本不想难为你,可是咱们如今的情况你也清楚!而且你婶娘说得也有道理,这个时候,咱们可不能再挑挑拣拣,等等看看了!”

一直低着头的仇碧涵见家中长辈这么说,抬起头,红着脸,看着她的母亲小声说道:“女儿明白,女儿的终身大事一切听凭娘亲和婶娘做主!”

仇碧涵说完这话,立刻就又低下了头,再想起那日杨振的音容笑貌,却没料到两人会有今日,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痴了。

仇家内宅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杨振在自己的总兵府里自然无从得知。

不过,自从张得贵、张臣等一干人吵吵着要给自己做媒,向仇氏家人提亲的事情说开了之后,接下来整整一个夜晚,他都有点魂不守舍。

他不担心仇震海不同意,甚至他也不担心仇氏家人不同意,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两相比较一下就知道,这样的可能应该说是微乎其微。

然而,两世为人的他,却并不想借着现在这个总兵官的身份地位来赢得美人心,他希望仇家大小姐不是被迫答应,而是自己心甘情愿。

这一夜里,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会儿为了能够事成抱得美人归而暗自欢喜,一会儿又因为担心事不成而忐忑不已。

杨振原来根本没有认真想过,他要这么快就在松山城里成一个家,这个事情有点突如其来,对他也是一个冲击。

他虽然并没有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样的高尚境界,但是松山城的未来毕竟依旧无法预料,他并不想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再给自己增添更多额外的负累,同时也不想误了嫁他的女子。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在田庄台意外遇到了仇家大小姐,直叫他怦然心动,即便他曾经有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打算,到了此时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恰恰与此同时,宣府镇那边的叔父杨国柱又以长辈之尊,叫他续弦再娶,一来给广宁后屯卫老杨家留个后,二来也要给他自己将来的前途再找一个强有力的奥援。

对这个便宜叔父杨国柱的好意,杨振根本无法合情合理地拒绝,除非他自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在松山这边尽快敲定一门亲事。

因为作为一个年方三十并且一切正常的男子,别说是贵为一方总兵官了,就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再平常不过的大户子弟,长期单身不娶,也绝对惹人非议。

你一个世袭卫所指挥使出身的总兵官,原配老婆没了好几年了,丈人家也没了人,原配又没有留下子女,而你却长期单身不再娶,而且还不是因为贫困而无法再娶,那么问题就来了,而且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下可也不小。

在大明朝的宗法社会下,往小了说,你要么是有暗疾,无法行男女之事,要么就是你取向有问题,有男风之癖,而这个更是已经违背了公序良俗。

这还是往小了说的。

若是往大了说,那就是不孝了,一旦被扣上了这样的帽子,在大明朝的官场上,那可就有点寸步难行了。

其实,这些个标签里面的任何一个,一旦被贴到了身上,对任何一个有点身份地位的人来说,都不啻于是一个灭顶之灾。

再世为人的杨振,眼下可不想被人认定,他有悖逆这个时代宗法纲常的举动。

所以,除非他自己尽快解决这个问题,要不然的话,他根本没有正当理由拒绝杨国柱这个亲叔父的一番好意。

就这样,杨振躺在床上一直翻来覆去,到了窗外发白,他才终于昏昏然沉入梦乡。

当然,很快事实就证明,是他自己心思太细,想得太多了,因为事情的发展比他预期的要顺利得多。

第二九三章 准话

且说第二天上午辰时,杨振起床,匆匆洗漱完毕,吃罢了简单的早饭,就叫麻克清到前院协理营务处去找张得贵。

杨振要召集松山城内外各路将领,准备向他说明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松山城去边外的事情。

去边外干什么,眼下他还不能说出全部实情,但是昨天晚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时候,他已经找好了借口。

眼下的松山城里还有没有祖家人的沿线,杨振并不清楚,但是小心起见,他还是决定暂时隐瞒自己去边外的真实意图。

古人云,酒色迷人眼,财帛动人心,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且不说消息传出去之后,祖家人究竟可不可靠,会不会向满鞑子或者蒙古部落通风报信了,就单说祖家人要是也动了劫财的心思,那可就麻烦大了。

祖家将手下的骑兵队伍,那可是成千上万,实力远胜过松山城里的这几头蒜。

再加上祖泽远、吴三桂如今正看自己不顺眼,备不住他们就会趁着这个机会,说动祖大寿,在边外打自己一个埋伏。

到时候,他们既可以劫了张家口商队的财货,又能趁机干掉自己。真要如此的话,那自己可就是人财两空了。

所以,他得想个稳妥的办法,既要隐瞒下自己带人去边外的真实意图,同时又不至于在将来回来的时候真相大白了,再伤了其他几个不知情将领的心。

所幸杨振一大早就想好了说辞,就等着众人到来了之后,当众拍板决定,然后安排好自己离开以后的防务。

但是,他叫麻克清到前院找张得贵传令,而麻克清却没有在前院协理营务处的办公大堂找到张得贵。

“大人!张参将此时并不在前院!卑职刚才听夏帮办他们说,今日一早,城门一开,张参将就出城去了,听说还有,徐参将、李游击、张守备他们几个,一同骑马往止锚湾船营方向去了!”

麻克清在前院没有找到张德贵,听说张参将出了东门,就又赶紧跑到东门询问,一问之下,原来是一行人说笑着往船营方向去了。

“卑职猜测,张参将他们一行,可能与昨天在这里说起的事情有关!他们真去找仇统带去了!”

麻克清话说到这里,嘴角也已经是带着笑意了,看着杨振皱眉不语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趣。

他也是头一回遇见松山城里的众部将紧着给自己的上官——松山团练总兵官保媒拉纤张罗婚事的奇闻呢。

“你说说这帮人,啊,碰上这种事情却是上心得很!我都不急,他们倒是急个什么劲儿啊!”

杨振嘴里抱怨着,摇着头,但是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最后想了想又说道: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找张得贵张参将了!你去叫协理营务处当值的其他人,立刻出去传我的命令,叫各部守备、统带以上官将,巳时之前到总兵府大堂议事!”

虽然杨振并不担心自己会错过张家口出来的那支大商队,但是他也想早一点出发。

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自己这边越是早一天出发,那么到了边外以后,行程安排起来也就越从容。

缴立柱一人双马,可以在八九天内从张家口一路急奔到松山城,那是他无所顾忌,没有拖累,更不必时时处处准备作战。

可是杨振带着人马去边外,却不能如此。

他需要准备足量的弹药,准备足量的给养,甚至准备着,到了青峦岭一带,看看情况可以考虑再招募一批草原上纵横的马贼队伍。

这样一来,从松山城到三座塔,再到阴金河与老花河交汇之处设伏,一路上耗费的时间,可就不单单是策马疾行赶路的时间了。

且说杨振叫麻克清出去传令之后,又回到内宅里面,接着盘算带人去边外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突然,杨振正想着事情,就听见外间一阵欢笑声传来,随即又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进了内院。

片刻之后,已经消失了一会儿的麻克清,突然在门外探进头来,满脸喜色地说道:“大人!张参将他们回来了!”

麻克清话音刚落,院子里面就有人大嗓门说道:“老弟!老弟!咱们去给你说亲回来了!老弟你就擎等着摆喜酒吧!哈哈哈哈!”

这是徐昌永的声音。

杨振听见徐昌永在院子里这么说,当下起了身,迈步出了房门,就看见张得贵、徐昌永两个,还有李禄、张臣他们几个,都是满脸笑容地来到了院子里。

“大人!卑职几个刚刚又去了趟止锚湾船营,见到了仇统带、郭增福、仇广义他们,把话说了!仇统带他们满口答应了!

“而且,现在止锚湾船营上下,听说了总兵大人想与仇家大小姐结亲,今后要做仇氏的女婿,全都高兴坏了,一片欢天喜地!”

张得贵笑着说到这里,见杨振虽然面带笑容,却并不是十分兴奋,略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接下来,若是一切按照老规矩办理的话,那就是纳采、纳征和请期了!卑职已经叫人准备纳采要用到的大雁了!”

杨振听见张得贵这么说,知他对这个事情甚是上心,冲他点点头说道:“这些事情就有劳老张你了!

“不过呢,什么纳采、纳征、请期的事情也不必急在一时!最好要叫仇统带回头亲自问问仇家大小姐的意思再说!要她自己愿意才好正式提亲!”

纳采,是大明朝婚姻礼仪里的第一项,需要由说媒的人出面,带着男方送给女家的一只大雁,到女家正式提亲。

至于为什么提亲或者说纳采要用到大雁,这个就不是杨振能说清楚的了,好在现在五月下旬了,小凌河口一带的芦苇荡里,大雁并不少见。

华夏古代传统里面,婚姻的礼仪非常繁琐,起码有六礼之说。

不过到了大明朝,法定的婚姻礼仪,尤其是婚前的礼仪,简化成了三项,除了纳采,就是纳征和请期。

纳征,就是双方婚事确定了以后,男方给女方赠送一批彩礼,什么金银首饰了,绫罗绸缎了,等等,主要以财帛为主。

请期的意思就很明白了,那就是男方再派人到女家,双方说定一个成婚的日期,定下来之后就可以迎亲成婚了。

那么,在这几项婚姻礼仪之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就是纳采了,如果女方接受了媒人带过去的男方赠送的大雁,那就意味着,男女间婚姻大事定下来了。

杨振听见张得贵的话,心里当然也挺高兴,但是想到仇震海及其部下将士们的想法,并不能代表仇碧涵自己的想法。

仇震海及其部将部众们是怎么想的,杨振的心里其实很清楚。

他们初来乍到,在松山城外立足,又没有了其他的退路,若是能通过自家的大小姐与杨振这个松山总兵官结亲攀上关系,那么从此以后在松山这边就算是站稳了脚跟,就不用担心受到什么不公平的对待了。

其实,杨振放任张得贵他们几个去说亲,当然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也想通过与仇氏结亲这个途径,将仇震海麾下的船营与自己进一步捆绑到一起去。

因为这一支船队,对于现在的杨振来说,以及对他将来的计划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然而,杨振的纠结也恰恰就在此处,虽然他知道婚姻与爱不同,婚姻需要考虑更多的利益因素,但是他仍旧希望,仇碧涵能够自己做主来决定要不要接受这桩婚姻。

“嗐,女子的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那就是要听父母之命!眼下仇震泰不在了,仇氏就是仇震海说了算!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女子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张得贵对杨振方才所说的话,根本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杨振愿意向仇氏提亲,那是给了仇氏天大的面子,是他们高攀了杨振,可不是杨振高攀了他们。

“再说了,卑职早就听说,当初大人从田庄台率队撤离的时候,路上可是亲手搭救了仇家大小姐一命呢!大人堂堂一方总兵官,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哪里还有什么挑剔的余地?!”

“就是!老张说的,却是正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自古婚姻大事,谁人不是如此?!”

徐昌永跟着附和了一句,张臣、李禄也都笑着附和,都说这个事情要尽快定了下来,也好派人尽快给宣府杨总镇那边回一个准话。

杨振见众人如此说,想了想,只得苦笑着点头答应了众人,其实对于此事,他也乐得干脆做一个甩手掌柜,把这些事情交给了张得贵他们去处理。

第二九四章 理由

众人在杨振居住的后院里说笑了一会儿,就看见总兵府前院协理营务处当值的钟令先来到后院,说是按照杨振的命令,其他人等都到齐了。

于是,杨振便带着后院里的几个人,跟着来了前边,准备说说自己再次离开松山的事情。

总兵府前院大堂里面,祖克勇、夏成德、吕品奇、俞亮泰都已经在座了。

杨振有意与仇家大小姐结亲的事情,此时已经传开了,而且这天上午张得贵等人去止锚湾船营找仇震海说亲,仇震海已经满口答应的事情,他们也已经听说了。

张得贵、徐昌永他们一行,做这个事情也做得甚是张扬,仿佛唯恐松山城里的各路人马不知道一样。

祖克勇、夏成德这几个人,虽然没有赶上参与其中,但是几个人到了总兵府,你一句我一句,原来不知道情况的,现在也都知道了。

等到杨振进来,这几个人连忙站起,都是带着笑容,纷纷上前向杨振道喜祝贺,一派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杨振与仇氏结亲的目的,这几个人的心里自然都有数,而且也都习惯了。

因为这么做,也是这个时代上位者拉拢重要部属的惯用做法。

只是他们有的人之前并没有料到,仇氏一家及其部众和船队,竟会在杨振的心里面占据这么重要的地位。

杨振身为松山团练总兵官,如今年纪轻轻,原配已死,若是能与祖家成功联姻,那么今后在辽东肯定能够更大的作为。

所以在不少有心人看来,如果杨振要通过联姻壮大自己的实力,巩固自己的地位,那么他首先应该选择的人家,乃是在辽东实力最大的祖家才对。

比如夏成德,当他昨天晚上突然听说,杨振想要向仇氏说亲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松了口气。

在他看来,杨振这么做对杨振自己来说并不是最优的选择,但是他却乐见其成,因为这个选择对他有利。

若是杨振真正分清了利害关系,找人与祖家说亲联姻,那么今后夹在中间的他夏成德,反倒是最尴尬的了。

当然,对于夏成德、吕品奇以及其他几个人的态度,他们对自己与仇氏联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杨振在昨天夜里的时候也曾考虑过。

仇震海这帮人初来乍到,而且又是靠海扎营,与松山城内原有的各路人马之间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暂时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与仇氏联姻,除了能够进一步掌握住仇氏的部众和船队,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以外,并不会改变松山城原有的格局。

相反,若是自己与看起来强大无比,当然真实力量的确强大无比的祖家联姻的话,那么问题就严重了。

自己若是真有此心,那么以现在的情况看,祖家应该不会不同意,反正祖家人丁兴旺,女子也不少,随便找出一个年岁适合的出来,估计也能做到。

但是这样一来,自己在山海关外的独特地位就立刻黯然失色了,原来支持自己的那一股力量,也许瞬间就会消失不见了。

比如辽东巡抚方一藻,再比如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东厂督主王德化,甚至包括崇祯皇帝本人,很有可能会因此撤销掉原本对自己的暗中支持。

在之前的各种机缘巧合之下,朝廷把你安排到松山城里,当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并且叫你新编一个征东先遣营,目的是干什么,你自己心里还没有点数吗?

你要是稀里糊涂地跟祖家联姻了,那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所以,杨振根本没有与祖家联姻的打算,而且也不能有这样的打算,同时为了主动堵住这个漏洞,免得将来出麻烦,自己还得先下手为强,先解决了续弦再娶的问题再说。

至少在目前的形势之下,他得这么考虑问题,至于将来自己真正壮大了以后,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对于夏成德、吕品奇、祖克勇、俞亮泰等人上前道喜祝贺,杨振笑了不语,一一点头拱手示意。

众人在总兵府大堂里刚刚重新落座,仇震海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张得贵他们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协理营务处召集众将到总兵府议事的命令就到了,仇震海带着自己的小舅子郭增福迅速往松山城赶来。

进了城,先安排自己的小舅子郭增福,前往仇家院子告知杨振派人向仇氏说亲的事情,而他自己则直奔总兵府而来。

方才向杨振道喜祝贺的那几位,眼见仇震海来了,又纷纷离座迎上去,向仇震海恭喜道贺,搞得仇震海连忙答谢还礼,总兵府大堂上又热闹了一回。

此时的仇震海自是满脸喜气,对于杨振派人向仇氏提亲这个事情,他当然是求之不得。

先前从田庄台撤离的时候,杨振与自己大侄女之间的那点缘分,仇震海心里明白。

而且他也想过,如果杨振有意,他也可以利用杨振与自家侄女之间的这点缘分,把自己的这个大侄女嫁给杨振。

一来自己家的大侄女算是有了好的归宿,自己也可以告慰兄长仇震泰了。

二来自己也可以凭借这个姻亲在杨振的麾下彻底站稳脚跟,给追随仇氏家族这么多年的部众找一个硬实的靠山。

只是他追随杨振的时间尚短,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向杨振或者杨振身边的亲近之人提起这个事情。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张口呢,张得贵、徐昌永、李禄、张臣这几个杨振的心腹部将,却抢先一步,主动来找他说亲了。

这叫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呢?所以,他当场就拍着胸脯满口答应了。

此时他来到总兵府大堂上,见其他几个将领向他道喜,心知此事成了,更是叫他乐得合不拢嘴。

大堂之上,唯有现在的杨振略微有一点尴尬,他过去对仇震海的称呼——仇老兄,算是没法子再叫了,当下只得称呼了一声仇统带,并请仇震海落座。

“咳!诸位!今天把大家召集到总兵府协理营务处,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宣布!”

杨振先是咳了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全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然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其他人听了立刻摒心静气,等候下文。

“四月里,我率队出击敌后之前,朝廷有圣旨,叫我新编一个征东先遣营,当时我派了两路人选,去关里募兵!

“如今到登莱方向去的杨占鳌那一路尚未有什么消息,但是到宣府方向去的杨珅那一路,昨天却送回了喜讯!”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了片刻,看了看堂下坐着的众将,见众人有的面带喜色,有的满脸疑惑,当即继续说道:

“不过,杨珅从宣府募来的这一路人马,走的却不是行经居庸关、蓟镇、山海关,尔后北上宁远、松山这条路!相反,他们走的却是边外草原!”

“啊?!这个杨守备是怎么搞的?!他胆子也太大了吧!他难道不知道眼下边外的草原各部,已经全都归降了满鞑子么?!”

杨振话音刚落,新投了杨振并且心气正高的夏成德,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番话,说完之后仿佛是意识到杨珅乃是杨振的本家,这么说似乎不妥,又连忙解释道:

“这几年关里兵荒马乱的,从居庸关往京师去绕道来辽东,也的确麻烦不少,走边外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可是边外蒙古各部都已归了满鞑,他新募的壮勇又是未曾上阵之兵,走边外,危险实在太大!”

夏成德的这番话说出来,在座的那几个并不知情的众将,都是连连点头,赞同夏成德的判断。

然而这个场面,却正中杨振下怀,夏成德所说的这番话,倒是免了杨振许多口舌。

“没错!我也是这样看!但是杨珅他们派人来报,他们领着新募的人马,已经从张家口北上出发,正一路晓行夜宿,小心翼翼,往咱们松山城进发了!”

杨振说完这番话,见众人满脸忧虑,于是继续说道:“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了,不可能再叫他们回头绕道京畿,绕道山海关!

“所以呢,为了他们一行人马安全起见,明天一早,我就要率队离开松山城,西出边外,前去接应他们顺利回来!”

这就是杨振给自己想出来的理由。

他要率军去边外截杀张家口商队,但却又不想让消息提前泄露出去,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到这么个理由了。

第二九五章 效应

当然了,这个理由不完全是假的,毕竟杨珅去宣府募兵是真的,从宣府出边,走边外回来也是真的。

而且,这个路线也的确是十分危险,若是没有人前去接应,就凭他们那些新募之兵,一旦遇上大股的敌人,那就非常危险了。

别说遇上满鞑子骑兵或者蒙古部落骑兵了,就是一旦遇上了草原上随处皆有的游骑马贼,他们都是凶多吉少。

这些道理,不用杨振多说,有了刚才夏成德的铺垫,其他任何人也都说不出什么反对接应的话来。

只不过对于从松山城西出边外去接应杨珅的领队人选,众将却有不同意见。

“总兵大人!还是让祖某去吧!一来我麾下骑兵已经休整将近俩月,也该当活动活动筋骨了!二来杨珅募来的兵员,都是征东先遣营的兵员,祖某身为征东先遣营的副将,也该当出一把子力!”

众人听见杨振的说法,正惊讶之间,祖克勇抢先站了起来,冲着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见杨振犹豫,就又接着说道:

“上一回总兵大人离开松山,结果闹得沸沸扬扬,朝廷钦差刚刚离开,赏罚随时可能下来,到时候朝廷有旨,总兵大人若是不在松山城内,恐怕又是一番喧闹!

“何况往西出边外,锦州城内探马巡哨也不少见,祖某出面前往边外接应杨珅一行,遇上锦州兵马,方方面面也好应对!”

祖克勇说完了这些话,站在当地弓着身,冲着杨振抱拳行礼,那态度显得十分坚决。

最近这段时间,祖克勇的内心深处,一直感到十分失落。

虽然杨振对他尊重依旧,客气依旧,可是他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地位在隐隐地下降。

那些跟这样杨振出击敌后的将领,在胜利归来之后,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甚至有意地疏远了他。

后来夏成德当着杨振和其他众将的面儿,承认是他夏某人治军不力,是他夏某人麾下有人给杏山总兵祖泽远充当眼线,并且立说立行,转身就去砍了两颗脑袋回来示众。

夏成德这么做,等于是变相地洗脱了祖克勇出卖松山诸将的嫌疑,但是杨振麾下先遣营诸将与祖克勇的关系,却并没有立刻恢复到从前。

祖克勇很清楚,作为出身祖家的一员,他要想在征东先遣营里赢得众将毫无保留的信任,他就必须努力多做事,靠行动了赢取信任。

眼下去边外草原上,接应从宣府募兵归来的杨珅,正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祖克勇虽然脾气耿直,十分高冷,不愿意跟别人争功,也不会诿过他人,可是这样却并不意味着他傻。

他也希望自己麾下的人马越来越多,自己在征东先遣营里的地位越来越稳固,特别是将来若能跟着杨振真的打败了东虏满鞑,也就能洗刷掉当年大凌河之战留下的那个污点了。

所以,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这个机会,一上来就说出了四点理由,而且每一点都说得堂堂正正。

“这个——,祖副将,你说的那些,倒是都没有错!可是你麾下的重骑兵人马,实在是太少了一点!——这样吧!这一次,你可以跟我一同前往!”

杨振沉吟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就叫祖克勇也跟着去吧。

可是他的这个话一说出口,夏成德、吕品奇哗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其中夏成德抢先说道:

“总兵大人!夏某麾下却有重骑三百,自从上次松山战后,休整亦有两个月了!夏某也愿意跟随大人西出边外!”

吕品奇已经尝到跟着杨振外出征战的甜头,而且心思敏锐的他,似乎已经从杨振前不久收服边外游骑马贼李麻队伍的做法中感觉到了一些什么苗头,觉得此次西出边外,恐怕不单是接应杨珅那么简单。

所以,他见夏成德也要争着去,听他话音一落,立刻抱拳说道:“总兵大人!吕某麾下却有四百精锐铁骑!此去边外草原,重甲骑兵正得其用!末将亦愿追随左右!”

杨振见夏成德、吕品奇争先恐后地站出来,表态要带着他们麾下的重骑,跟着自己去边外,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这就是前番出击敌后所带来的连锁效应了。

一个上位者,你要想别人追随你,第一你得做事成功,能够取得胜利,或者至少让追随者看得见成功的希望。

第二就得给他们好处,不断地让他们从你的成功之中获益良多,或者至少得到一些分润和红利。

如果做不到这两点,那么你麾下的队伍只会越来越少,而且不会再有人誓死追随。

让杨振感到庆幸的是,这两点他已经做到了,而且已经用解围松山和出击敌后的事实证明了他能够做到。

但是,这一次,对于夏成德和吕品奇的表态,他却要拒绝掉,因为他这次面对的不是蒙古部落骑兵,不是满鞑子骑兵,而是张家口山右商团的护卫队而已。

他不需要那么多重骑兵,相反,他实际上更需要徐昌永麾下的那些出身东蒙的轻骑兵。

“不必了!夏老兄,吕老兄,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但是你们实在不必跟着去,一来没有这个必要,除了祖副将所部,我再带上火枪队,掷弹兵,一人双马,管够用了!

“二来松山城整饬城防更需要你们!你们要记住,西门外和南门外新修的瓮城,一定要十分用心抓紧修建!外用条石,内用夯土,一定要能扛得住红夷大炮弹丸的重击!那才是我们今后守住松山城的重中之重!

“再说了,松山城里的主力若是全数都走了,万一满鞑子这个时候兴兵前来报复,那时候城中兵力空虚,岂不是失了我们的根本?!所以你们留守,不必跟去!”

杨振说完这个话,根本不容辩驳地请了夏成德和吕品奇两个坐下。

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点失望,但是杨振所说也很在理,毕竟松山城不能没人防守吧,而且刚刚开始启动的瓮城修筑工程,总不能为了接应一个杨珅,就这么全部停下了吧?

杨振看见夏成德、吕品奇犹犹豫豫地坐回到了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于是接着说道:“除了张臣的火枪队,李禄的掷弹兵队,祖副将的中军重骑预备马队以外,徐昌永徐参将的先遣营前锋哨探马队也一并跟我去边外!”

杨振说到这里,看着已是满脸喜色的徐昌永说道:“徐参将所部多是蒙古轻骑,原来出身边外,对草原地形熟悉,就由你们充作向导,带领大家走一趟吧!”

徐昌永听到这里,早已按奈不住心中的喜悦,当即站了起来,响亮地回答道:“末将得令!”

徐昌永的心中,自是知道此行怎么回事,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们到了草原上之后,面对的敌人不过是张家口商队的护卫人马罢了,这些商队的护卫人马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里去呢?!

相比此行可能取得的巨大收获,就算是点子扎手一点,那也完全值得去上一趟,走上一遭了。

所以,他对此行期盼已久,此时听见杨振终于点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可是仍然十分兴奋,满脸的欢快之色。

徐昌永起身接令之后,一直没有吱声的张臣和李禄两个,也随即站了起来,冲着杨振抱拳领命。

仇震海、俞亮泰都没有料到,杨振今天召集他们到此议事,说的却是这样的事情。

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都是头一遭,而且他们麾下又没有骑兵,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所以只是一直看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杨振没有落下了他们两个,自己这一行需要多少天才能回来,他现在也说不准,所以临行之前,就必须把该安排好的事情提前安排上,要不然就是浪费时间。

“俞统带!先前我叫协理营务处对你说过,咱们松山城内的弹药厂和制铁所,需要往红螺山一带开采运回一批硝土和黄铁矿!之前没有批准你们前往!今天我就在这里批准了!”

杨振之前叫张得贵、潘文茂、王守堂三人找过俞亮泰,要用俞亮泰所部的一批平底沙船,走小凌河,到乌欣河,然后沿乌欣河往上,前往红螺山开采运送黄铁矿,这个情况俞亮泰已经知道了。

杨振说完这番话,看见俞亮泰点头,又继续对他说道:“这个事情,十分紧要,若能从红螺山一带找到并运回足够的硝土和黄铁矿!那么,今后我们松山城内的弹药,就能够自给自足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明天你们就能启程出发,那咱们就一并出发!另外,你们水手营沙洲上的防御工事,也不能停工!直到水位线上的那道围墙完全建成,你们才能够真正高枕无忧!”

俞亮泰听了这话,连忙站起来领了命令,并表示自己要亲自带队乘船前往乌欣河上游红螺山一带探看。

紧接着,杨振又对仇震海重申了许多安排,叫他继续统带止锚湾船营的人马,努力修造营垒城寨,同时分派人手开垦荒地,移种禾苗,另外该打渔的打渔,该补船的补船,不可荒废了一日光阴。

第二九六章 公所

到了这一天的中午时分,松山城内外该安排的事务都安排下去了,杨振结束了军议,叫众将散去准备。

驻守娘娘宫的祖克勇所部,这回要跟着杨振一同去边外,所以杨振就叫吕品奇届时派出一支骑兵,暂时接手娘娘宫的防务。

同样,杨振也命令夏成德,在第二天徐昌永所部主力跟随西进以后,派出一队骑兵到吕洪山里的乳峰岗去,加强乳峰岗的防务。

制铁所在吕洪山里新设的黑石岗冶炼棚,已经开工兴建了,王守堂、王煅父子委派了制铁所的得力干将之一刘大,亲自负责这个黑石岗冶炼棚,

而眼下乳峰岗孟和手下新编的十棚人马,则承担着开采运送铅铁矿的职责,徐昌永、李麻他们率队离开以后,守卫乳峰岗乃至黑石岗的人马就不够了。

在杨振两世为人的记忆之中,虽然并没有满鞑子在崇祯十二年五月,或者六月进攻松锦前线的印象,但是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现在的形势,已经有了一些变化,四月里他率队出击敌后,将打满鞑子占据的辽南地区搅得一团糟,万一满鞑子忍耐不住兴兵报复呢?

乳峰岗和娘娘宫这两个地方,都是松山城的前哨,满鞑子要走东面来松山的话,必经娘娘宫,满鞑子若是走西面锦州城外来松山,则必经乳峰岗。

有了这两处前哨,即使满鞑子前来报复,松山城里以及水手营沙洲、止锚湾船营,也就有了一些可以预警的时间。

这些道理,夏成德、吕品奇都懂,所以不需要杨振费什么口舌。

与此同时,松山城里既然成立了总兵府的协理营务处,有了一个统管松山内外各路人马的办公处所,所以这一回杨振直接明确,自己率队离开总兵府,离开松山城期间,松山城内外一应守御事务,全部由协理营务处统一协调处理。

杨振不在松山城内的情况,留守众将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所以这一回大家也没有什么意见,唯有执掌协理营务处的先遣营参将张得贵顿感压力巨大。

当天中午总兵府前院大堂上的军议结束了以后,张得贵先是送走了众将,安排了杨振一行的马匹弹药,然后到总兵府的内院,来见杨振。

“大人!明天你就出发了,你看协理营务处这边,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没有?松山城里城外这摊子事情,你看协理营务处又该如何分清轻重缓急?”

张得贵见了杨振,自己人自是无需客套,直接把心里的一些疑问提出来,请杨振指点。

杨振也早知道张得贵回来询问,而他也的确有些事情要单独对张得贵说明,当下沉吟着说道:

“两个事情,你要注意!一个,是叫李吉这小子,专司协理营务处的监督巡查事务,叫他从安庆后的民壮营里,还有咱们先遣营的老人里面,挑选一些人员,一起配合你们协理营务处做好监督巡察事务!”

杨振说到这里,见张得贵一脸惊讶之色,当下也不等他开口询问,就接着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也不是要在松山城里搞什么东西厂,锦衣卫,这么做就是为了免得松山城混进了奸细,防着咱们的队伍里有人吃里扒外啊!”

张得贵听见杨振么说连连点头,回应道:“倒是卑职疏忽了!疏忽了!这个事情早该着手才是!早着手布置了,或许就不会有前番那些糟心事了!”

杨振见张得贵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冲他点了头,笑着说道:“不过呢,这个事情说起来毕竟不太好听,你也不要声张,暗地里进行就可以了!知情的人也绝不能多,眼下就你和李吉两个,就够了!”

张得贵虽然没有做过这类事情,但是东西厂、锦衣卫从事的勾当,他多多少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类似这种暗探、渗透、打小报告之类的事情,的确不宜大张旗鼓地公开进行。

想到这里,张得贵又说道:“的确是不宜声张,不过要李吉做这个事情,总得有个名目才好!要不然他在城内外四处行走,有些地方没个名目,他名不正言不顺也去不了!”

杨振听了这话,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取个堂堂正正的名字吧!——这样,就叫统计公所,或者统计所,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统计所!”

统计公所?!这是个什么名字?!

张得贵自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统计公所或者统计所这样的名头,特没见过朝廷上或者之前的卫所里有过这样的职司衙署,所以此刻听了杨振的话,顿时满头雾水,抬眼看着杨振,眼睛里满是疑惑。

但是,这个名头,乍听起来玄玄乎乎,模棱两可,似乎同时又有那么一些公事公办的意思。

杨振见张得贵这个模样,知道自己的这个说法有点突兀,类似张得贵这样的老派人物,可能一时想不明白其中暗含的门道,于是笑着对他补充道:

“我说的公所嘛,就是光明正大,公道正派的意思,至于统计么,就是摸底,就是排查,就是搞清楚情况!统计公所,就是摸底排查搞清情况的地方!”

杨振说到这里,见张得贵若有所悟,笑了笑,接着说道:“就叫李吉担着这个统计所的事务,叫他打着统计松山各部人马丁口、妇孺、营房、住所、匠作、军械、物资等等情况的名头去做!

“但是你和李吉一定要说明白,名是名,实是实,面子是面子,里子是里子,统计各部情况的事情固然要做,可是真正该做的事情,却是不能落下了分毫!”

张得贵听到这里,登时就明白了过来,心里恍然大悟,暗叫高招。

有了这个模棱两可、似非而是的所谓公所,打着统计各部人员马匹、营房住所、军械物资等情况的旗号,的确是非常方便李吉以及李吉招募的人员,无孔不入地深入到松山城内的各个角落去了。

“同时,你也告诉李吉,要对统计所严格要求,打着统计的名头探察各种情况可以,但是有了什么发现,比如说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人员,可疑的情况,一定要先报告上来,决不允许擅自行动!包括他在其他各部人马里面,招募的所有暗探和眼线,一定要如实报告上来!”

杨振可不愿意培养出一支脱离了自己掌控的地下队伍,也不愿意设立这么个统计所,到最后再弄得各部人马与自己离心离德。

“当然了,老张你也没有做过李吉在衙门里干过的那些暗探捕快勾当,有些事情你也确实不懂,对于不懂的事情,就要学会放权,所以,统计所的事情,就叫李吉自己干!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将来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而且,现在咱们手头也宽裕了,前番李禄跟着我从敌后弄回来的那些银子,也都移交给你了,别怕花银子,留着它们也不会生息下崽儿,该花的银子不要省着!多给统计所拨付一些银子,叫他尽快上手!”

张得贵听了杨振这番话,连连点头,虽然他一贯很抠,舍不得银子,但是杨振既然这么说了,他就得全力支持李吉,把统计所的事情先撑起来。

李吉在松山城里是一个生面孔,没有多少人认得他,如果不是杨振把他提拔起来,更是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

所以,要他在各部人马里面发展线人,那就非常困难,除了拿银子开道,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点,杨振一说,张得贵很快就明白了,而且他也知道,这个钱该花,如果能够发挥作用,那么花多少银子也值得。

这个事情说到这里,杨振就不愿再多谈了,而是转而说起了第二件要叫张得贵注意的事情。

“第二个,就是我走了以后,协理营务处要重点盯住弹药厂和制铁所,一天也不能停工停产,包括黑石岗和红螺山的黑铁矿、黄铁矿,还有红螺山几处山洞矿洞里里的硝土,能在当地处理就在当地处理,不能在当地处理,就尽量往回运!

“一定要记住了,硫磺、黑锡、硝土这些东西,对咱们今后守卫松山作战至关重要,绝对是多多益善,弄回来多少咱们都不嫌多!”

这第二个事情,张得贵更是没说的,而且弹药厂和制铁所,都是先遣营辖下直属协理营务处的两个地方,他也一直管着,事情也都好办,当下连连点头。

接下来,张得贵见杨振说的两个事情都说完了,却没有再提起与仇氏结亲的事情,于是就又问道:

“大人!那向仇氏提亲的事情,是等你回来了以后再说呢,还是趁热打铁尽快把这个事情定下来了呢?”

“你的意思呢?”

“卑职的意思是,既然今天已经跟仇震海说开了,他们也都答应了,咱们莫不如把这个事情尽快敲定下来,这一回大人你趁着去边外的机会,也可以叫人把消息,给宣府杨总镇他们捎回去,叫他们别再费心了!”

第二九七章 礼物

张得贵说到这里,看了看杨振的神色,然后继续说道:“要是宣府杨总镇在那边儿冒蒙儿又替大人给谁家下了聘,那可就弄岔劈了!咱们自己办利索了,也叫他们少费点心!”

杨振见张得贵这么说,略想了想,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好!早定早好!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纳采的事情,我不在也一样可以进行,你就看着办吧!”

对于张得贵的心思,杨振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张得贵不愿自己与宣府镇那边走太近,自有他的考虑。

因为当年杨振叔侄俩曾经有过广宁后屯卫指挥使之争,当时张得贵站在杨振这边,可是把杨国柱给得罪透了。

杨振的叔父杨国柱虽然没有能够继任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可是后来混得也不错,一步步混上了宣府镇总兵大帅的位置。

杨国柱本人有了今天的地位,对于当年的叔侄之争以及叔侄之争中广宁后屯卫老人的各种站队和裂痕,早已并不在意了。

但是张得贵他们这些当年站在杨振这边的人却是十分担心,一来杨国柱地位更高了,二来过继给杨国柱做嗣子的杨振弟弟杨捷,眼看着也长大成人而且升官发财干得不错。

所以,张得贵非常希望杨振赶紧成家,生出一个广宁后屯卫指挥使的继承人,只有这样他们这些当年力主杨振世袭的老人,才算是没有白白得罪了杨国柱。

当然了,他的这些心理,杨振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不过他们这些与广宁后屯卫的存续有关的心结,在现在的杨振这里,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这个便宜叔父杨国柱,现在贵为宣府镇总兵官,麾下所领人马过万,将来会成为被崇祯皇帝调集到山海关外归洪承畴节制的八大总兵之一。

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自己是一定要借助叔侄关系予以拉拢利用的,不管过去叔侄间有多少龃龉争执,起码这份血脉亲情还是很管用的。

而且杨振也很清楚,张得贵他们所担心的问题,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杨国柱并没有算计或者妨害自己亲侄子的意思。

这一点,现在杨振身边的人当然不知道,可是两世为人的这个杨振,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历史上杨国柱在锦州城外战败,撤退到吕洪山下的时候,再一次陷入了满鞑子大军的包围,这个时候,敌人来劝降,他的部将也劝降。

但是杨国柱却说,这个地方是我侄子被杀的地方,我侄子能为国死战,我这个作叔父的岂能不如我侄子。

历史记载,杨国柱说完了这些话之后,随即拔剑自杀,他的部下们有的追随其后自杀殉死,有的突围战死,只有极少部分人马力战到最后被俘投降。

不得不说,那时候的不少中国人,还是很有一些气节与风骨的,不少人还是崇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信条,关键时刻还能做到宁死不屈。

不像几百年后,多少人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所谓劝世良言,为了苟且偷生,上演了无数奴颜婢膝的丑行。

就此而言,杨国柱及其所领的宣府兵,正是杨振当前最需要的,而且是最强有力的臂助之一,虽然他不想将婚姻大事交给别人做主,但是却并不意味着他会疏远自己的叔父。

不过,对于张得贵这些人的心理,他也能够理解,只是需要将来找个合适的时机,尽快化解其中的嫌隙。

且说两个人在总兵府的内院里面说了大半个时辰,杨振把该嘱咐的事情都嘱咐了,张得贵方才安心离去,又忙着安排各种事务去了。

杨振这一行率领的人马虽然不多,可是需要准备的军需物资却是不少。

一人需要双马,其中一马用于乘人,一马用于驮运枪炮弹药,以及食物补给之类的东西。

有了协理营务处,有了杨振早前明确的弹药基数标准,这些预备作战物资的事情,就不再需要杨振本人去亲力亲为了。

事情安排下去之后,自有张得贵领着协理营务处与祖克勇、徐昌永、张臣和李禄等人商量着如何预备,杨振本人反倒轻松了下来。

就这样,杨振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觉睡到了傍晚时分,直到麻克清领着另外两个总兵府里的仆人将晚饭做好,送到杨振的房里,把他叫醒。

总兵府后院里多了一老一少两个帮手以后,麻克清做事从容多了,也轻快多了,里里外外收拾得也干净了,准备的饭菜卖相也好看了一点。

杨振虽然不在乎这些,但是有人伺候着的生活,肯定要比一切全靠自己动手好得多了。

杨振叫他们一起坐下来吃饭,他们几个人却惊慌推辞,死活不肯,杨振无奈,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当然了,杨振的伙食依旧是先遣营的基本伙食配备,即便当了总兵,也并没有什么格外豪奢之处。

同样的一摞杂合面烙饼,一小盆高粱米稀粥,一盘子腌制的咸鱼干,一盘子不知名的炒野菜。

这些东西,自然与豪奢二字根本不沾边儿,但是顿顿吃饱管够,却是没有问题的。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杨振能够保证在先遣营里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振一边想着先遣营乃至整个松山城里的物资给养问题,一边大饼子卷咸鱼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晚饭,没过多久,却见麻克清又快步回到了屋内。

“大人!协理营务处帮办仇必勇,到二门外面求见!”

“可曾问了他所为何事?”

“问了,卑职见他手里捧着东西就问是何物,求见总兵大人所为何事,他只是不说!”

“好吧!你去叫他进来!”

如果仇家大小姐同意了这门亲事,那么今后这个仇必勇就是自己的小舅子了,也是自己今后可以借重的人选之一,不是外人了。

至于仇家大小姐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其实杨振的心里自己是有数的,虽然他不敢百分之一百肯定,但是起码有个七八成的把握她会同意。

此刻,杨振听说仇必勇求见,很快就叫麻克清去把他领了过来。

仇必勇进来,手里捧着这个小小的包裹,看见了杨振连忙行礼,说道:“卑职仇必勇此时求见,打扰总兵大人用餐了!”

“无妨!无妨!起来吧!此时你到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杨振看着仇必勇手里的包袱,一边猜测着其中可能是什么东西,一边对仇必勇说话。

“这个,是的,卑职此来,也是受人所托,将一物送给总兵大人!”

灯光之下,仇必勇的神情突然显得有一些扭捏,杨振叫他站起,他却并没有站起,而是仍旧单膝跪地将那个小小的包裹高举了起来。

麻克清见状,立刻从一边快步上前,从仇必勇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裹,然后转身走了几步,递到杨振的手中。

杨振把小包裹放在桌子上,打开一看,里面确实一件石青色的衣物,拿出来抖搂开,再一细看,却是一件月白色的圆领缎面窄袖戎衣。

杨振见了心中一喜,一边拿起来,放在自己的颏下试着大小,一边对着仇必勇,明知故问地说道:

“不错!不错!这件戎衣,我很喜欢!不知你却是受了何人所托?!”

杨振笑着看向仇必勇,而仇必勇见杨振喜欢,脸上也是一喜,听见杨振的问话,当即又是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个,这个,卑职却是受了自家姐姐所托!当日从田庄台撤离途中,卑职姐姐受了总兵大人搭救之恩,时刻想着报答!

“前几日,卑职初到协理营务处当值,见大人衣物旧损却无可更换,归家后偶尔提及大人有与同甘共苦之风,卑职姐姐听闻,即选家中缎料,剪裁缝制了一,今日托了卑职,务必送来!”

杨振听到这里,已经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也知道为什么刚才这个仇必勇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表现的那么奇怪了。

毕竟杨振虽然已经派了人去跟仇震海说亲了,但是还没有正式向仇家提亲,这个节骨眼儿上仇家大小姐愿意这么做,或者能够这么做,那么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不光是仇震海及其部将们赞成这门亲事,就是仇家大小姐本人,以及仇家内宅的几个主事的眷属也是同意的。

在眼前的情况之下,仇家大小姐以一件衣服作为答谢的礼物,其实所表明的,就是一个同意的态度。

杨振想通了这一点,脸上刹那之间就乐开了花,见仇必勇仍旧单膝跪地说话,立刻绕过了面前的桌子,上前几步,呵呵笑着将他一把搀起。

第二九八章 西行

杨振先是把仇必勇搀扶起来,然后当场就把身上穿着的缝缝补补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戎衣脱下来,高高兴兴地换上了仇家大小姐剪裁缝制的月白色圆领窄袖袍。

虽然不是量身定做,但是衣服剪裁得居然很得体,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正正好好,十分合身。

人靠衣装马靠鞍,有了这身衣服,再系上一条嵌金镶玉的总兵束带,却叫杨振更显得长身挺拔,器宇轩昂,一改从前寒酸落魄的样子,终于隐隐然有了一副世家贵公子的派头。

眼见衣服相当合身,同时又是自己心仪的仇家大小姐所赠送,杨振穿在身上,心里更加高兴,看仇必勇也是乐呵呵地站在一旁,遂对他说道:

“既然是这样,那么,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礼尚往来嘛!我这里也有一件礼物,正要托你送捎给仇大小姐!”

杨振的心里了却了一桩纠结许久的心事,由内而外发自内心地高兴,先是冲着仇必勇这么说了之后,扭头冲着麻克清喊道:

“麻六!去把我那支短管火枪拿来,就是那支击毙了满鞑子固山贝子博洛的短管火枪!”

麻克清闻言,立刻转身出门,不一刻,手里拎着一个皮袋子,快速回到了杨振的身边。

皮袋子里装着的,正是那支制铁所打制的击毙了博洛的短管火铳。

杨振接过来,从中抽出那支手铳,反反复复地看了看,然后又塞了回去,连着那个皮袋子往仇必勇的面前一递,说道:

“回去对你姐姐说,这是我最心爱的一支短铳,今日就作为回礼,劳烦你转交给你姐姐保管使用!”

杨振所说的这番话,当然是话里有话,其中的言外之意,就算仇必勇一时听不出来,他相信仇家大小姐也能够听得出来。

仇必勇接过杨振递过来的物件,对着杨振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满心欢喜地告辞离去。

自从跟着仇震海,带着家人,渡海来到松山城,这些日子里,他听了许多有关杨振的各种传说。

杨振如此英雄了得,正是自家姐姐的良配,如今果然顺利地成为了自己的姐夫,这对仇必勇来说,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这一回,他亲眼看见杨振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姐姐的礼物,而且当场换上了这件衣服,一副相当满意的样子,而且还将最心爱的一支短管火枪作为回礼赠送,叫他登时就明白了,杨振果是懂得了姐姐不好明说的那番心意,当下兴致冲冲地告辞了杨振,匆匆忙忙地回去报信去了。

当天晚上,仇家院子,内宅深处,自有一个人儿,傻傻痴痴地摩挲着杨振赠送的短管火枪,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与此相应的是,了却了一桩心事的杨振,却是高高兴兴地早早就睡了,他要为第二天的西出边外养好精力。

次日清晨,卯时未到,天已亮了,松山城北门外,小沙河一处浮桥上面,杨振骑着一批高头大马,告别了前来送行的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带着早已集结完毕的祖克勇、张臣和李禄以及邓恩所部人马,共三百余人,一人双马,向西而去。

杨振要率领这些人马,先往乳峰岗防方向进发,会合了等候在吕洪山下的徐昌永所部三百余人,然后一路往西。

再然后,就是渡过乌欣河,进入辽西边外,尔后继续往西渡过小凌河,穿过松岭山,最后渡过大凌河抵达三座塔。

几百年后,杨振要走的这条路两端,有一条高速公路直通,两地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二百余里。

但是这一世,大明营州卫城即三座塔已经被废弃了两百年了,两地之间根本没有直通的坦荡大路可走。

而且他们这一行也不可能走直线,因为要尽量避开锦州城派出去的巡哨,以及边外随时可能遇上的东蒙古部落的哨骑。

这一带地区,由于接近松锦前线,所以归附满鞑子的蒙古部落并不会轻易往这里放牧,但是正因为这里靠近松锦前线,所以那些充当满鞑子眼线的东蒙古部落游骑,却也会时不时地出现。

至于满鞑,杨振倒不是很担心,因为他很清楚,知道崇祯十三年、十四年的时候,黄台吉正面进攻松锦前线一再失利,才会想到走义州方向从后面包抄松锦。

所以眼下,广阔的辽西以西地区,对杨振他们来说,暂时还算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与满鞑子骑兵直接迎头撞上。

与此同时,比杨振他们更早一步出发了的,还有俞亮泰、潘文茂、王煅他们几个人。

他们打着征东先遣营的旗号,乘坐着几艘平底沙船,沿小凌河往里走,在锦州城东南数里地,转入乌欣河的航道,然后帆桨并用,一路沿河上行。

俞亮泰希望能在乌欣河畔遇上杨振一行,如果遇上,他们可以帮助杨振一行过河,同时也叫杨振看看他对前往红螺山的命令有多么重视。

但是他没能赶上杨振一行,等到日上三竿,他们抵达一处鹅卵石浅滩的时候,他们只看到了大批人马刚刚过河而去的痕迹。

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夏季节了,可是辽西地区依旧滴雨未曾下过,小凌河也好,乌欣河也罢,水位都不怎么高。

他们即使使用的是适合内河航行的平底沙船,可是偶尔遇见了河道上的浅滩,也依然得下了船,充当纤夫,拉着船只前行。

好在他们这一次逆行而上,一多半都是空船,等到将来满载了硝土和黄铁矿的时候,就是顺流而下了。

与杨振西行渡过乌欣河几乎同一个时间,远在大明京师的崇祯皇帝,也终于在紫禁城里的文华殿,见到了从松锦军前返回奏报的两个朝廷钦差,即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和司礼监随堂太监之一杨朝进。

陪同这两个钦差一并受到崇祯皇帝召见的,还有兵部尚书陈新甲和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事的大太监王德化。

崇祯皇帝头戴一顶普普通通的乌纱翼善冠,身穿一件明黄色的圆领五爪团龙袍皇帝常服,安安静静地坐在文华殿的龙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正在侃侃而谈的兵部职方司主事张若麒。

如今实际年龄还不足三十周岁的皇帝,看起来明显有些早衰,两鬓的头发,虽然梳理的整整齐齐,可是其中却夹杂了一缕又一缕的灰白。

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端坐在龙椅上的身体也有一些佝偻前倾,苍白的脸颊上此刻泛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唯有目光炯炯的双眼,坦露着他内心隐藏起来却又按捺的激动。

“陛下!微臣所说种种,实无半句虚言!若非杨振杨总兵他们斩杀带回的满奴首级,皆已腐臭不可闻,微臣一定把那三千六百七十八颗留着金钱鼠尾的满奴首级,给陛下送到午门外,让陛下亲自看上一眼!

“我大明不是没有忠勇能战之将,我大明也不是没有虎贲敢战之师,军前将士能战敢战与否,端在朝廷之用人!

“正所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又有言,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今若能得其人而用之,昔日羸弱屡败之军,也能一变而为骁勇善战之师!杨振及其所部,即先例也,明证也!

“微臣在辽左之日,遍观祖大寿以下辽左众将领,皆暮气沉沉,不思进取,谈及征东平辽,皆讳莫如深不敢东望!

“唯有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日以复辽为己任激励部下,奋发有为,不惧东虏!此番领数百人乘船渡海,出击敌后,破东虏驻防之城,屠东虏后方之众,阵斩东虏鞑子一宗室,真可谓奇侠绝伦,古今罕有!

“似此正是天降良将,以助我陛下复辽也!惟愿我陛下厚赏之,重用之,以示天子锐意重武、奖拔忠勇之心,以坚杨振攻灭东虏收复辽土之志,以励天下将士灭虏平寇报效朝廷之浩然正气!”

第二九九章 监军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张若麒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陈新甲,说动崇祯皇帝调集九边仅剩的精锐重兵,意图与满清大军决战于锦州城下,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一战而平定辽东,实在是既不知彼也不知己,纸上谈兵,荒唐可笑至极。

但是他的夸夸其谈,巧舌如簧,由此却也可以见其一斑了。

这一世,他的这个唯一的长处,总算是用对了地方。

饶是崇祯皇帝已经在昨天夜里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好几遍张若麒主笔的奏报,此时听他慷慨激昂地再讲一遍,依旧是按捺不住自己那一颗激动狂跳兴奋的心。

“没错!张爱卿说的没错啊!东虏西寇,为祸甚烈,何以久久不能平灭?!朕看这个根子,就是天下官员文恬武嬉,不知礼义廉耻、忠勇勤奋为何物!”

崇祯皇帝听完了张若麒的话以后,突然按捺不住,从文华殿的御座上站了起来,一边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地说着话,一边沿着御座下的那几步台阶,走了下来。

“诸将每临敌,怕死不敢奋战,却只知道张口向朕索要粮饷军需!还有哪一个,能如杨振这般,一不要粮,二不要饷,三不张扬,仅率数百精锐之军,即能不动声色,深入敌境,连战连捷,斩获数千满奴首级凯歌而归?!”

此刻,崇祯皇帝原本苍白憔悴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有些歇斯底里地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

然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来到跪着答对的兵部主事张若麒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对他说道:

“很好!张爱卿,你说的很好!杨振的确忠勇可嘉,忠勇可嘉!朕要灭虏平寇,正需要如此良将!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良!若是天下武将皆如杨振一般忠勇勤勉,东虏有何难平,贼寇又怎会难灭呢?!”

崇祯皇帝把张若麒搀扶起来之后,又对同样跪在地上答对的其他几个人,陈新甲,王德化,杨朝进,说道:

“诸位爱卿,你们且都平身吧!这一次的差事,你们诸位做的很不错,朕很满意!”

说到这里,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事情,刚才神情十分亢奋的崇祯皇帝,情绪突然又消沉了下来,抬头望着文华殿内空旷高大得有些阴森的殿宇御幄,似叹似怨地说道:

“陈爱卿啊!把那些满奴的首级,全都陈列到京师朝阳门外,也好叫京畿乃至天下百姓都看一看,我大明朝可以斩杀东虏满奴,可以为去岁死难者报仇雪耻!”

低头拱手肃立在一边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一直神色内敛,神态平静,听了皇帝这话,赶紧躬身应了下来。

此时的陈新甲,约莫五十多岁,生就了一副好皮囊,长得身材高大,仪表堂堂,一张富态的国字脸上,八字须、山羊胡经过了精心打理,配上兵部尚书华美衣冠袍服,更彰显出了一副文质彬彬、十分光鲜的士大夫模样。

当然了,这是一个假象。

实际上,这个陈新甲不过是驴粪蛋外面光的一个草包货色,只是因为他从前在辽东前线短暂地任过职务,又当过边镇宣府的巡抚,所有在京师文官之中就有了知兵之名,竟被病急乱投医的崇祯皇帝,给一路提拔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上面。

事实上,对于山海关外的战守大计,他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心骨,要么是皇帝说咋办他就咋办,要么就是拿了自己的心腹张若麒的说辞,来迎合崇祯皇帝的意图。

对于杨振的擅自出击,陈新甲刚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是勃然大怒,暗恼杨振多事,一心想着如何甩锅和切割。

如果不是其中牵扯到了跟他一条线上的密友方一藻,那么他肯定早早就抛掉了杨振这枚棋子。

可是等到张若麒、方一藻他们暗地里提前将杨振大胜归来的消息送到他的手里以后,他的态度却又立刻变化了,简直截然相反了。

方一藻的那个托辞,即杨振出击满奴敌后是他方一藻策划的乱敌之谋,很快就一变而成为了他陈新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一个成就。

那之后,他在崇祯皇帝的身边,着实替杨振及其征东先遣营说了不少好话,今天这些好话就要发挥作用了。

崇祯皇帝自然不知道在自己面前一贯显得气度沉稳、胸有成竹的陈新甲会是这么个角色,当下仍兀自说着自己的想法:

“另外,再把那个满奴宗室,什么固山贝子博洛的首级,单独挑了出来,配上他的什么金带玉牌,送到太庙,告慰祖宗,尔后立杆门前,悬首示众!”

陈新甲听了这话,又是连忙躬身称是,算是领了口谕。

崇祯皇帝说完这些话,长出了一口气,不过依然站着那里,看着远处一动不动,过了片刻接着说道:

“你们奏报里开列的那些事情,朕都准了!经此敌后一役,杨振征东先遣营的饷额,可以增加两千,仍然由他自募!至于新增粮饷的来源,就从辽饷里面转调支应吧!

“朝廷每年输送靡费辽饷数百万,与其去养那些无用之兵,不如从中抽取一些,扩充忠勇敢战之军!

“杨振今番能以数百人,攻掠满奴敌后,斩获东虏首级数千,想来有此征东营五千精兵在其麾下,辽事当能迎来一大转机也!朕对你们寄望甚深啊!”

陈新甲、张若麒,以及王德化、杨朝进听见崇祯皇帝如此说,相互看了一眼,一起上前,冲着崇祯皇帝躬身说道:

“陛下圣明!”

“圣明?呵呵,朕再圣明又有何用?!总需得文武百官与朕同心,天下将士为朕效命,才行啊!”

崇祯皇帝听了众人一起说的“陛下圣明”四字,憔悴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些嘲讽的笑容,冷笑着说了这番话,然后转过身,看着王德化说道:

“这样吧,王德化啊,你身边可还有那能用的,得力的内臣?!若是你这里有,朕就从你这里选派一个内臣去辽东!”

崇祯皇帝这话一出,文华殿里这几位顿时全都一惊,敢情说了这么多,眼前的皇帝陛下还是不太信任前线的将领啊,这是要往松山派监军吗?!

王德化这个太监倒是无所谓,而且崇祯皇帝叫他推荐人选,显然说明对他很信任,这让他的心里十分欢喜,脸上也在那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笑容。

王德化正要躬身答话,就看见一边上的兵部尚书陈新甲突然往前一步,撩袍跪在了地上,一叩首,抬头对皇帝说道:

“陛下!臣请陛下慎重!军中之事,最重事权归一!眼下松山新设之征东营,由兵部及辽东巡抚直管,亦可以做到如臂使指!

“陛下若再于营中设一监军内臣,不仅显得多余,而且容易引发猜疑,反叫前线将士误以为陛下,不,误以为京师朝廷,不信任他们的忠勇效命之心。如此,反倒无益!”

陈新甲作为科甲出身的文官,对太监内臣们本就没啥好感,早认为这帮人没有见识眼界,多数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一类猪队友。

现在他作为兵部尚书,就更不希望征东先遣营被控制在太监内臣们的手里了。

因为,他这个兵部尚书好不容易有了一支能打仗还很听话的征东营,你再弄过去一个太监内臣监军,以后还能不能打仗且先不去说它,首先一个,这个征东营恐怕转眼之间就不再归兵部调动指挥了。

或者说,名义上仍归他这个兵部尚书调动指挥,但在实际上,却是如同其他的天下兵马一样,受到内臣监军的干扰,让兵部失去有效指挥。

当时,他们奏请设立这个征东先遣营的时候,辽东巡抚方一藻和他这个兵部尚书就私下联络过,商议过谁来指挥征东营的问题。

而陈新甲也多了一个心眼,并没有将这个征东先遣营,一股脑儿地归属到祖大寿辽东军的麾下,没有让祖大寿直接节制指挥。

而是把征东营留给了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节制,同时也就等于是留给了他这个兵部上书来节制。

但是现在,皇帝要是派过去一个监军内臣,这个内臣还能听方一藻的吗,若是不听方一藻的,那又怎么听他这个兵部尚书的呢?!

到了那个时候,这个征东先遣营,恐怕立刻就归了王德化这个大太监调度了。

此时此刻,陈新甲出列向崇祯皇帝提出了自己的意见,眼看着皇帝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难看了许多,可他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

“陛下!且听臣一言!蓟辽一带所有兵马,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内臣监军,即高起潜高公公高总监!高总监对陛下忠心耿耿,有此一人足矣!杨振及其征东营忠勇可嘉,增派监军,恐怕有害无益!”

第三零零章 重视

陈新甲从来都是顺着皇帝,从来不敢当面违拗皇帝,要不然他也当不上兵部尚书,但是今天他却难得地反对了一回。

陈新甲的心里在想什么,崇祯皇帝自是无从得知,不过陈新甲的这些话,却叫他登时十分不喜。

如今的崇祯皇帝,已经发自内心地不信任文官,也不信任武将了,因为的确有太多的文官武将欺骗过他,辜负过他的信任。

可是不信任文官,不信任武将,他又能信任谁呢?

除了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太监内臣们之外,已经没有别的人了。

所以,到最后,他又不得不走上了他兄长天启皇帝的老路,事事处处只能信赖并依赖身边的太监了。

“大伴!你说呢?!朕应不应当往杨振的征东营里派一员内臣监军?!”

崇祯皇帝见陈新甲进谏反对自己,而且说的头头是道,叫他一时无法反驳,于是想起那个陪伴自己长大,自己最信赖的太监王承恩来,想听听他的意见。

崇祯皇帝的问话说出来以后,文华殿皇帝宝座的侧后方,很快转出来一个手拿白色拂尘的中年矮胖太监。

这个太监胖头胖脸胖身材,约莫四五十岁,长得五短三粗,甚是富态,白胖圆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慈眉善目,一脸和气。

此人就是王承恩了。

却说皇帝的话音刚落,王承恩就从之前自己站立的地方,小步快走地来到了崇祯皇帝的面前,当即跪在地上,说道:

“臣以为,应当!杨振忠勇可嘉是不假,可正由于其忠勇可嘉,接受陛下委派内臣到任监军,才更证明其立身处世坦荡无私!此正是君臣两便之举!”

王承恩是崇祯皇帝在初封信王的时候就跟随左右的潜邸时期老人了,等于是从小看着崇祯皇帝长大的,对于皇帝的心思自然是了解得很了。

此时他早看出来皇帝想要派设监军,作为皇帝身边信任的内臣,他当然要顺着皇帝的意思说了。

果然,王承恩的话说完,崇祯皇帝的脸上顿时显出了笑容,点了点头,说道:“还是大伴最能体谅朕的苦心啊!”

“陛下!微臣有话启奏!”

就在崇祯皇帝开口准备定下此事的时候,久未说话的兵部主事张若麒突然跪在了地上,冲着他说道:

“陛下!高起潜高总监身在关内之内,监军蓟镇北直可也,监军关外辽东则的确力有不逮!而且他结交辽东军中将领,收纳义子义孙,再叫他监军辽东,也的确不能胜任!

“所以,陛下若欲派设关外监军事,臣请陛下,请先行撤掉高起潜,尔后再选内臣,出关总监辽东各路兵马!否则关外增一人监军,关内又有高总监,平辽事权不能一,乃是徒增掣肘,徒惹非议!”

张若麒这一次充任钦差,跑了一趟辽东归来,已经进入了崇祯皇帝的视野,得到了崇祯皇帝的赏识,眼看就要受到重用了。

所以,他的这番话虽然同样令皇帝心里不喜,但是崇祯皇帝却并没有当即呵斥他,或者否定他,而是沉默不语,想了片刻。

“高起潜与辽东军诸将,上下和睦,颇能联结,一时之间内廷也无人可以接替,所以撤换高起潜的事情,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崇祯皇帝也已经发现了,由于之前卢象升战死的事情,高起潜以及辽东军,与宣大军队之间关系不睦,而且高起潜也总是因此而掣肘杨振,总是想着打压杨振。

因为这个事情,他已经下了几次口谕,训斥高起潜收敛一点,至少对辽东各路人马要一碗水端平。

但是要叫他撤掉高起潜,他却始终没有下决心,一来,高起潜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潜邸救人,他对高起潜十分信任。

他作为皇帝,没有亲朋故旧,只有这么一些从童年时代记事起就跟随左右的太监们,只要不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轻易不会贬斥这些人。

二来,高起潜与辽东军祖大寿部共事许多年,有了香火情,他认为现在除了高起潜,显然已经没有别的太监内臣能够使得动或者说稳得住辽东军。

一旦动了高起潜,就怕辽东军祖大寿那些人不安于位,再生出别的乱子来啊!

但是他的这些苦心,却又不好对张若麒这样的文官说出来,所以最后干脆难得糊涂,做它个一意孤行听不进进谏的皇帝吧!

然而他想糊涂一回,张若麒却十分较真,不愿他糊涂过去。

张若麒见皇帝如此说,立刻又奏道:“既然如此,那么微臣恳请陛下,对关外兵马一视同仁!

“如果征东营扩充至五千人马,就要派设一员内臣坐营监军,那么微臣恳请陛下,同样往兵马两万有余的锦州军中,增派一员内臣坐营监军!

“高总监身在关内之内,既然监不了松山军,却又如何监得了锦州军?!此外尚有宁远军,塔山军,杏山军,皆兵马数千,既然松山城派得,此数城却又为何派不得?!”

张若麒这番话说得是字正腔圆,义正辞严,直说得崇祯皇帝一时哑口无语,不知道如何措辞,如何反驳了。

崇祯皇帝担心辽东军造反已不是一年两年了,当年杀了袁崇焕的时候,祖大寿就二话不说率领麾下辽东军,夺了山海关,然后逃回到了辽西地区,从此之后就一直听调不听宣,就是皇帝下圣旨,祖大寿也根本不到京师见面。

这让崇祯皇帝心里十分害怕,万一祖大寿反了,不仅辽左之地全失,与辽东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山海关,恐怕也保不住。

所以,除了高起潜以及高起潜的人以外,他根本不敢明目张胆地往辽东军里派自己真正信任的其他监军内臣。

而高起潜不往关外去,也不单纯是害怕危险,而是有着其他方面的考虑。

这个考虑,就是维持住与辽东军祖大寿各部之间的那种心照不宣的关系。

那意思就是,朝廷给你们粮饷,你们帮朝廷守边,同时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去干涉你们管你们,你们也千万别造反,一切按照朝廷规矩来,面子上要过得去。

崇祯皇帝执意在高起潜犯了那么大罪过的情况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把他安排到山海关,继续充任辽东军的总监军,而又默许他可以不到锦州去,就是因为他也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现在张若麒直接挑破了这一层外衣,虽然说的话句句在理,可是这番话倒叫崇祯皇帝心底下暗生怒气,表面上沉默不语,可是心里面直骂张若麒不晓事。

在他看来,杨振与祖大寿不一样,我这个皇帝不能试探祖大寿,难道我还不能试探一下杨振吗?

若是他老老实实接受了朝廷安排的监军内臣,那从此就是自己真正可用的将领了。

若是他杨振不接受自己的安排,自己凭什么要把神机营里压箱底的那些火器叫兵部搜罗一部分给他送去,这么做,岂不是又养大了一头白眼狼吗?!

这几年,前线将领们的各种表现,实在是叫崇祯皇帝是伤透了心,面对一枝独秀表现卓异的杨振,他的心态极其复杂。

他也想重用杨振,可是想想辽东形势,心里面又有点投鼠忌器,与此同时,他也怕又一次所托非人。

就这样,崇祯皇帝的心里面,一会儿欢喜,一会儿猜疑,一会儿轻松,一会忧虑,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下一瞬间又患得患失,各种念头思前想后地翻腾着,没有一个准主意。

这个时候,那个被皇帝称作大伴的司礼监秉笔兼御前总管太监王承恩,突然说道:“启奏陛下!对于高起潜高总监,还有新派到松去的监军内臣,莫若这样安排,就叫高总监单独监管辽东军祖大寿麾下所部兵马!

“至于陛下新派到松山城杨振营里的监军内臣,单独就近监管陛下钦命编练的征东先遣营!两个监军可以相互合作,但是互不统属,从此泾渭分明!高总监只管辽东军祖家将兵马可也!请陛下明鉴!”

王承恩的说法,登时叫崇祯皇帝心里闪过了一道亮光,当即喜悦说道:“很好!大伴的说法正合朕意,准奏了!如此以来,料想杨振杨汉卿,也能明白朕的苦心了!”

崇祯皇帝找到了解决办法,心情立刻恢复如常,转脸对跪着的两个文臣说道:“朕意已决!就照朕大伴说的办理!”

说完这个,他担心陈新甲、张若麒两人再进谏,直接说道:“征东先遣营是朕下旨新编的营头,朕对杨振等人甚是看重!杨振这次请求拨给的火器,你们看看,兵部武库,督府武库,京营武库有没有,有多少,若是充裕,可以调拨一批给他!

“另外,除了你们兵部给他请赏的头衔,朕再出内帑银五千两,作为对征东先遣营出击敌后斩获满奴首级的赏赐!”

陈新甲、张若麒两个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见皇帝连一向舍不得动用的神机营武备库火器都答应调拨了,心下知道皇帝已经下了决心,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

同样,他们看到一向抠门的皇帝,居然肯一次从内帑之中拿出五千两作为赏赐,心里面也觉得可以了,皇帝的确是够重视杨振及其征东先遣营了。

解决了派不派监军的问题,接下来就没什么难事了,崇祯皇帝继续征求了王德化的意见,而王德化则当场推荐了此时就在跟前的杨朝进。

第三零一章 建议

杨朝进从辽东回来以后,就一直在王德化的身边做着徒劳无功的说服工作,希望说服王德化接受自己的建言,并请求王德化尽快说服崇祯皇帝撤守关门。

对于这个建议,王德化哪里能够听得进去,就是他能够听得进去,他也不敢在心气正高的皇帝面前提及这个建议。

同时,他见自己的这个义子杨朝进,对关外的那些事情有兴趣,而且与杨振又打过了交道,彼此也说得上话,干脆就直接推荐了他。

而王德化推荐的人选,虽然有点出乎崇祯皇帝的意料,但是很快,他就当场同意了。

对崇祯皇帝来说,杨朝进无疑是一个适合的人选。首先,这个人去过宁远,去过松山,与杨振打过一些交道,从他和张若麒回来递交的奏报来看,他与杨振的关系应该还说得过去。

其次,这个人眼下担着司礼监随堂太监的职司,也算是内廷有一定地位的太监内臣了。

那么他到了辽东之后,至少不会畏惧,或者受制于高起潜这个越来越有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太监。

再者,皇帝自己十分信任王德化,而这个人却是王德化的义子,深受王德化的信任,那也就等于说,这个人是值得他自己信任的人选了。

就这样,崇祯皇帝很快就心情愉悦地,处理完了对杨振及其所部人马的封赏事宜,同时顺带手给杨振的征东先遣营,派设了一个监军内臣。

杨振辗转提出的许多请求,得到了崇祯皇帝的恩准,比如有功将士、受抚人员的封赏,该由兵部予以核准的全部都核准了。

包括千总以下官将,可以由他直接委任的皇帝口谕,继续有效,兵部该给的低阶武职空白官告,这一回陈新甲大笔一挥又给他赏赐了一批。

当然,也并不是杨振的所有要求都被满足了,杨振通过杨朝进和张若麒两个人的嘴巴,向兵部提出的许多建议,并没有被采用。

比如,杨振建议,从祖大寿的辽东军里,分兵一支驻守和经营义州城。

在他看来,义州城非常重要,现在又无人驻守,就那么荒废着,实在太过可惜。

当年满鞑子占领了义州城以后,他们杀人屠城之后,只是毁掉了城池,并没有在里面派兵驻扎。

现在,被毁掉的城池依然有许多断壁残垣存在,稍经修整,就能接着使用,而且也不需要与满鞑子大动干戈,只需要分出一支兵马北上即可。

如果不是杨振的松山城与义州城之间,隔着一个锦州城的话,那么杨振根本就不会通过兵部来运作,他自己直接就分兵去驻守经营义州城了。

当然了,至于为什么祖大寿手下那么多人都挤在锦州城里,不肯分兵北上义州,杨振猜测,可能也有担心引发满鞑子攻击的原因。

所以,在他通过张若麒提供给陈新甲的建议里面,他同样提醒他们,如果担心分兵北上进驻义州城,会引起满鞑子的猜疑以及战争的话,那么不占义州城也可以,起码可以命令祖大寿从锦州城里分出一股兵马,前往驻守营州卫城废墟三座塔。

三座塔所在的地方,就是大明朝永乐年间及以前存在过的营州卫卫城,与义州城不同的是,这个地方城池虽小,但是并非是因为战争或者人为破坏而废弃的。

这座城池的丢失,是大明朝永乐年间主动把营州卫撤回关内而造成的。

如今二百年过去了,营州卫城早已不复当年的样子,但是仍有大片的断壁残垣存在着,至少从辽代以来就一直存在的三座辽塔安然无恙。

而这三座辽代佛塔的存在,也正是明朝中后期三座塔地名的由来。

分兵驻守了这个地方以后,且不说将来对于守住辽西有多大帮助,至少能够派驻一个前哨,随时提防着归附了满鞑子的东蒙古诸部落南下犯边。

与此同时,也能够截断了从张家口或者独石口出境的山右商队从此经过,在军需物资上断了满鞑子的一个来源。

除此之外,杨振通过张若麒还建议,从登莱方向派一支兵马渡海前往东江镇旧地,继续移民实岛,两三年之后就能再次从东江镇旧地对满鞑子形成牵制了。

可惜的是,他的所有这些想法,在内忧外患越来越严重的大明朝的朝堂上,却注定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崇祯十二年的大明朝,内忧外患一个比一个严重,头年冬入寇关内的东虏大军刚刚撤离北直隶和山东地区,之前归顺受抚的张献忠、罗汝才、惠登相等流寇头子降而复叛,大闹中原、湖广地区,致使京师与江南几乎断绝了联系,也让大明朝廷的财政困难更加严重。

崇祯皇帝顾得了北方,顾不上南方,抽调了军队应对东虏,就没有办法一鼓作气扑灭流寇,就这样不得不两线开战,来回折腾,最后折腾得整个大明朝,也有包括他自己筋疲力尽。

如果过他在年初的时候不抽调洪承畴、孙传庭两路人马北上京师,那么这两路人马差不多可以把中原、湖广一带的流贼剿灭七七八八,接下来就好办了。

哪怕他留下一路人马在中原地区坐镇,那些走投无路不得已受抚的流寇头子们,也绝不敢贸贸然降而复叛,重新造反。

当然了,如果那些流寇头子们再次造反之后,他要是下决心把洪承畴和孙传庭两个人里边的任何一个派回去,收拢各路败兵去镇压,那也行。

然而可惜的是,崇祯皇帝既没有派洪承畴去,也没有派孙传庭去,而是派了他最信任的一个辅臣,最能夸夸其谈吹牛皮的内阁大学士杨嗣昌。

杨嗣昌去了湖广地区,口气很大,魄力貌似也很足,一边南下,一边给崇祯皇帝不断上书,准备要毕其功于一役,把所有流寇一网打尽。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流寇的实力,被各路流寇牵着鼻子满天下跑,耗费了朝廷无数钱粮,却没有取得任何大的战果。

当然,此时此刻,距离杨嗣昌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庞大战略的失败,还有两年的时间。

眼前的崇祯皇帝还不知道,他辛辛苦苦从大明朝的老百姓手里抠出来的粮饷,最后会被这个杨嗣昌再一次打了水漂。

而且他也更不可能知道,他辛辛苦苦费尽心机从天下各地抽调起来剿灭流寇的兵马,也会被他最信任的杨嗣昌给一支一支地全部断送掉。

他什么都想要,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但是此时此刻,虽然大明天下的形势已经十分糟糕,可是杨振带给崇祯皇帝的这场敌后大捷,却仍旧给了他无尽的想象。

本来对辽东战局已经有点绝望了的崇祯皇帝,重新又焕发出了无穷的斗志,心里曾经出现过的与满奴议和的想法再一次消散不见了,并且重新考虑起了祖大寿所部辽东军的角色。

如果杨振的征东先遣营仅凭着那么一点人马,就敢出击东虏敌后,打得满奴后方措手不及,那么祖大寿所部饷额四万多,而且兵强马壮,为什么就不能主动出击,与东虏死战一场呢?!

如果是杨振虚报了战果斩获,可是那实打实的,运到了大明门外的三千六百七十八颗留着金钱鼠尾的满奴首级,却又做不得假!

崇祯皇帝没有亲自去看,但他知道假不了,因为王承恩去看了,陈新甲也去看了,王德化也去看了。

对现在他身边这几个得用的人,崇祯皇帝还是十分信任的。

所以,崇祯皇帝思来想去,就是觉得并不是满奴太能打,而是自己手下的文武百官们太脓包,尤其是缺少了一心报效朝廷的决心。

他希望全天下的武将都能像杨振那样,领着几百人就能解围松山,领着几百人就敢深入东虏敌后,把他的敌人们搅得天翻地覆,杀得片甲不留。

杨振出击敌后,带给了大明朝一场久违的胜利,让崇祯皇帝在京师紫禁城里十分难得地高兴了好几天,同时也给杨振自己以及征东先遣营带来了新的机遇。

崇祯皇帝担心自己给征东营增派监军内臣的旨意,会像陈新甲、张若麒这些文官说的那样,打击了杨振忠勇勤勉、积极报效的进取之心。

所以那日事后,他不仅一而再再而三地找预定派遣的监军内臣杨朝进谈话,告诫他决不许干涉杨振的指挥,而且十分难得地亲自抽空过问了督府和神机营武备库为征东先遣营调拨军械物资的事务。

并且一再口谕总领五军都督府和京营戎政的成国公朱纯臣,叫他认真配合新任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张若麒和新任征东营监军内臣杨朝进两个拣选火器。

当然了,大明京师里围绕杨振所发生的这一切,杨振本人已经无暇考虑了。

就在离开松山城的第三天傍晚时分,杨振带领麾下人马,在夕阳晚霞的余晖之下,策马渡过了水深处尚不及马腹的大凌河上游一片浅滩,风尘仆仆地,朝着几里地外的三座塔方向奔去。

第三零二章 巡边

说起来,杨振一行人马,自打离开松山城之后,晓行夜宿、策马往西的过程,却也并非是一路坦途。

从松山城出发往西的时候,他们刻意往南偏离了一点的道路,为的就不引起锦州一带驻军的注意。

尤其会合了徐昌永所部的人马之后,他们更是刻意绕开了锦州城外所有墩台的驻军与巡哨,结果一路上倒也顺利,人不知鬼不觉地过了乌欣河,没有暴露行踪。

倒不是杨振怕了锦州城里的祖家将们,实在是这一回的事情在官面上不好说。

杨振作为松山团练总兵官领军到边外去,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不管是为了什么事要去边外,你不请示不报告终归说不过去。

之前乘船出海,与锦州驻军的防区基本无关,你什么也不说,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是这一次你要往西,往西可是锦州驻军的天然防区。

所以,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没得耽误了时间,杨振干脆下令绕行开去,心想老子惹不起老子还躲不起吗?!

然而,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直,从松锦地区往边外走,尤其是往三座塔方向去,有着山河阻隔,可以选择的道路,其实十分有限。

山是医巫闾山,松岭山,小黑山,河是大凌河,小凌河,乌欣河。

除非是往北绕道义州城附近出边,或者往南绕道宁远以西小黑山出边,否则的话,总要经过那么几个屈指可数的有路通达的边口。

就这样,杨振领着一行人马,尽管小心翼翼地往南绕开了吕洪山,绕开了锦州城,但是最终却在小凌河上游松岭子边门一带山口处,十分意外地,迎头撞上了从锦州往西率队巡哨的祖大成所部数百骑兵。

双方的前哨人马都很意外,完全没料到会在辽西边墙的附近遇上彼此。

但是惊讶归惊讶,意外归意外,毕竟双方的盔帽衣甲装束大同小异,都是辽东明军的打扮,意外撞上了也都知道是对方是辽东官军自己人,终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

事后杨振方才得知,祖大成的率队巡边,也只是奉命例行公事而已,为的是侦察了解小凌河上游松岭子一带的情况

如今这几年大明朝关外的军事力量,完全收缩在了辽左靠海的几座城池里面,使得东蒙古地区那些归附了满鞑子的蒙古部落,胆子也变得越来越大。

每每夏季到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大批南下大凌河放牧,有时候甚至抵近小凌河西岸和北岸地区放牧。

前些年,明军依旧强大的时候,他们还只是游牧,然而这些年来,一些部落的游牧逐渐变成了驻牧。

个别的时候,他们甚至会直接越过枯水期的小凌河,直接到锦州以西不远处放牧,完全不把锦州城里的明军当回事儿。

锦州城里的祖大寿,虽然不愿意因为这个情况,而主动挑起与东蒙古部落间的冲突,进而惹来满鞑子对锦州的攻击,但是他却也保持着一定的警觉。

尤其是当下的锦州城,处在辽西明军抵御满鞑子的最前沿,松锦防线以西和松锦防线以北满蒙势力的任何动向,都对锦州城的防御有着直接的影响。

他需要掌握南下蒙古部落的大体情况,看看他们对锦州城有没有威胁。

所以,每到夏季到来的时候,锦州城里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安排一队人马外出沿边巡哨,免得有大批东蒙古部落南下放牧而未察觉,将来再对锦州城的西线构成什么威胁。

那么这一回,祖大成率队出来沿边巡哨,好巧不巧地,就让杨振他们给意外遇上了。

好在充任西进前锋的徐昌永,认得这个祖大成,而祖大成也认得徐昌永,这样一来,双方撞上之后,才算是没有发生意外的冲突。

等到祖克勇陪同着杨振,一同赶上了打前哨的徐昌永队伍,见到了拦路的祖大成,双方就更好沟通了。

祖大成虽然信不过徐昌永,更信不过杨振,但是对祖克勇所说的话语却不能不信了。

祖克勇是祖大成的族侄,不仅仕途混得比他好,而且在祖大寿的眼里也更受器重,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军中地位都比他这个当叔叔的高不少。

而且,祖大成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当年跟着祖大寿从大凌河城外满鞑子营中“逃回”锦州城的二十八个人里面,就有祖克勇这一个,所以祖克勇对他们来说是可以信任的。

只是祖大成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回,杨振西出边外的真实意图,眼下就连祖克勇本人也根本并不知情。

不管怎么说吧,这一回西行边外,杨振带着祖克勇前来,总算是做对了,让他与祖家人之间有了一个可以沟通转圜的桥梁。

有了祖克勇出面以后,祖大成对杨振一行人去边外的意图,尽管仍旧有点将信将疑,但是最后还是让开了道路,放他们过去了。

锦州城在松山城的西北,锦州以西那是祖大寿所部人马天然的防区,如果祖大成执意不肯杨振他们从此通过,那么杨振还真是没有什么能够摆得上台面的办法。

直接干掉祖大成?

这个想都不要想,干掉他可以做到,但是干掉他的后果,目前的杨振将无法承受。

那么干脆不买他的账呢?拿出自己松山团练总兵官的官威,直接冲撞过去行不行呢?

也不行。

一旦这么做了,那等于是自己把一个现成的把柄或者罪名,交到了祖泽远、吴三桂、高起潜这些人的手里,接下来,恐怕就会有无数的官司要打了。

这可不是现在的杨振想看到的。

况且杨振也想过了,眼下他要想在松锦前线真正有所作为,祖大寿及其辽东军就是那座永远也绕不过去的大山。

既然绕不过去,那么不去面对是不行的,或迟或早,他都得跟祖大寿祖大帅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却说杨振他们一行人,从松岭子边口一带进入东蒙古草原部落的牧地之后,他们既没有撞上东蒙古草原部落的骑兵和放牧的牧民队伍,也没有遇上从辽北南下巡哨的满鞑子骑兵。

事实上,除了祖大成手下的数百轻骑之外,杨振他们一行自打离开了松山城往西进发以后,就再也没有遇上过任何人影子了。

就这样,在接下里的两天里,由熟悉边外地形的李麻所部引领着,一路上晓行夜宿,终于在离开松山城的第三天下午,安全顺利地抵达了三座塔东南大凌河的南岸。

站在这一段大凌河的南岸,登高往北眺望,可以远远看见三座呈品字形分布的灰白色砖石高塔鼎足而立,屹立在河对岸不远处一片苍茫的台地之上。

杨振隔河远望,看见了这三座各自相距不远的古老辽塔,心知那就是燕都龙城营州卫的标志——三座塔了。

这么三座塔的具体名字,即便是两世为人的杨振也说不上来,但他却知道,几百年后三座塔只剩下了南北相对的两座,南面的叫做南塔,北面的叫做北塔。

至于此时仍然存在着的东塔,不知其于何时,又是因为何故,后来完全倒塌毁掉,无法修复了。

既然已经到了三座塔的跟前,杨振的心里不再着急赶路,看看天色尚早,就率领着麾下人马,沿着大凌河的南岸上溯,直到找到了一处适合过河的浅滩。

他先是让大队人马停下休整,然后派出了徐昌永率队先行过河,跟着李麻的轻骑队伍,往三座塔方向哨探。

他不能不小心谨慎,谁知道这个地方现在会不会突然冒出一队东蒙部落的游牧民,或者冒出一股拦路打劫的草原马贼队伍呢!

到了傍晚时分,徐昌永派人回来通报消息,说没有找到杨珅人马的影子,但也同样没有发现有任何其他人马的影子。

直到确认了这个消息之后,杨振方才率领着麾下主力人马,带着弹药辎重,过了河,跟着前来报信的轻骑,往徐昌永选好的过夜宿营地疾驰而去。

徐昌永选择的宿营地,并不在三座塔所在的营州卫城遗址里面,而是在三座塔西北数里外的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岗密林之中。

杨振率领后队人马,跟着前面领路的轻骑,一路往北行进,约莫行了三五里地,一行人终于在一处隐约可见的路口停下。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大地之上,暮色苍茫,杨振骑在马上抬眼北望,一片黑黢黢的林海依山就势,从西南往东北延伸,就像一条盘旋行进的巨龙一样连绵不绝,见首不见尾。

当他率队抵达宿营地的时候,徐昌永、李麻两个人,已经在山林外面的路口处等候着了。

“老弟啊!你们可来了!这个营地是现成的,吃的,喝的,住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了!”

第三零三章 宿营

徐昌永见杨振带着大队人马过来,立刻上前牵住了为首的杨振坐骑,一边虚扶着杨振下了马,一边对杨振说着话。

原来,他们扎营的这个地方,曾是李麻这些马贼队伍们在三座塔地区使用过的一个密营。

这里除了位置隐蔽,还有现成的窝棚可以住宿,有现成积攒的干燥柴垛可以取柴生火。

甚至在林下的一处山坳里,还有一处哗哗流淌的山泉溪流,可以用做人马饮用的水源地。

杨振下了马,将马缰递给了紧随其后的侍从麻克清,然后一边跟着徐昌永和李麻,沿着山林里的羊肠小道奋力往上走,一边听着徐昌永和李麻介绍营地的情况。

杨振原本打算着直奔三座塔其中的一座而去,利用起营州卫城弃守后遗留下来的那一片断壁残垣,好好安营扎寨的。

但是,徐昌永与李麻既然已经选择了这片遍布黑色松林的山岗,他也不好再出言反对了。

而且这个地方,距离三座塔其实也并不远,不过几里地而已,同时山林下面就有一条通向三座塔的古老道路,位置也算不错。

众人边说边走,拐进了路口,往前走了一两里地的山路,杨振奋力爬上一个山坡,就看见不远处的山林中,闪烁着一片片耀眼的火光,营地到了。

这是一处位于山岗之上相对开阔平坦的林地,一颗颗粗壮的松树,生得高大无比,但却相对稀疏了一点,松林之中没有丛生的恼人的灌木,却有着随处可见的那种半地上半地下的地窝棚。

有些地窨子的棚顶,已经塌陷下去了,一些提前到来此处收拾营地的士卒,正在忙碌着清理杂物。

“总兵大人!此地名叫黑松岭,却是卑职从前用过的一处密营所在,卑职当初专在这里,埋伏过往的商队!”

陪同在侧的李麻,见杨振一边前行一边好奇地四处打量着,立刻就又对杨振介绍起了这个地方的情况。

“而且,这里柴火,窝棚,灶台什么的,都是现成的!这个季节,附近山林草原上的猎物,也有不少,咱们就是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什么问题!

“就在大人到来之前,俺们已经把人撒了出去,足足打了十几只黄羊和狍子回来!今晚卑职正好在这里略尽地主之谊,用黄羊和狍子,招待总兵大人美餐一顿!”

不远处的篝火光亮,映照在李麻那张红黑的瘦长脸上,说起这片营地,他脸上的每一个麻子坑,似乎都在发光,显然很是自得。

杨振冲他点点头,也不说话,只一路跟着徐昌永和李麻两个人,往稀疏的松林营地深处走去,最后在一堆烧得劈啪作响的大堆篝火前面停了下来。

这堆篝火的边上,架着一头狍子或者黄羊,一边冲着火堆,已经烤得皮开肉绽,油脂四溢,一些油脂滴滴答答地滴在下面的火堆上,噼里啪啦地燃起了一团团火光。

篝火堆的后面不远,却是一个半地下的地窝棚,棚顶由原木搭建,上面覆盖着一层枯枝杂草败叶,以及不知道从哪里招来的一块块扁平的石头。

显然,这个地窝棚是这片连个山寨都没有的前马贼营地里,为数不多的一处保存得相对比较完好的一个了。

徐昌永领着杨振来到跟前,忙着转了身去翻动侍弄那支烤着的黄羊,而李麻则领了麻克清,抱着杨振随军带来的铺盖卷,下到了地窝棚里,帮着收拾卧具。

这个时候,一直跟在杨振身后不远的张臣走上前来,来到杨振的身边,对他说道:“大人!这里荒山野岭,固然比不上三座塔那里有些破庙旧房子可用,但是它却胜在安全!今天夜里,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

张臣见杨振自从到达了黑松岭以后,就一直只是四下里观察,并不怎么说话,以为他是嫌弃这里条件艰苦,不想在这里扎营。

但其实并非如此。

杨振听见了张臣的话,回头看了看张臣,在篝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来,先是示意张臣也坐下,然后沉吟着对他说道:

“这个条件,的确是艰苦,跟我们当初刚到小凌河口那片沙洲上的时候差不多,甚至都不如我们当初!毕竟那时候我们粮草不缺,弹药也不少!

“所以我就在想,既然李麻他们在这一带坚持不下去了,不得不跟着孟和到了松山乳峰岗,那么此地其他的绺子马贼胡匪队伍呢?!”

张臣在篝火堆旁捡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听见杨振这么说,抿着嘴,眯着眼,点了点头。

篝火堆对面的徐昌永,只顾着在呼呼燃烧的火堆上,翻烤着那只肥大的黄羊,火光下的脸上充满了对肉食的渴望。

杨振、张臣两个人正待接着说话,却见祖克勇、李禄两个也寻了过来,后续的大队人马已经都分别安置好了,他们一起来找杨振报告。

两个人来到跟前,各自找了地方,围着篝火堆坐下,其中身兼先遣营中军职责的李禄当先说道:

“大人,人马军需都安排好了!营地里的明哨,暗哨,山林下的巡逻哨、潜伏哨,全设置了,一个不落,一个不少!

“而且我看这个地方,条件虽然简陋,也没有甚么营寨工事,但是却胜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此外,咱们干粮,水,吃的,喝的,暂时也不缺!弟兄们今晚可以吃饱喝足,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征东先遣营现在的士卒编组方法,是哨、队、棚混用,其中最小的是棚,到了扎营宿营的时候,自然是一个队的士卒住在一片营区之中,一个棚的人马住在一个地窝棚里面。

不管是对士卒来说,还是对官将而言,这么做的好处,就是清楚简单,易于清点计数,轻易不会出现混乱。

其中各棚的火头军,自有各棚的棚长们指定轮值,到了宿营的地方,轮值的火头军不用上官催促,自己就张罗准备伙食了。

至于他们宿营之后的伙食很简单方便,这一回,杨振专门叫协理营务处安排安庆后的松山民壮营,承担了伙食制作的任务。

安庆后抽调了一帮原来属于松山民壮营的老弱妇孺,用铁锅大鏊,连夜烙制了数不清多少张的杂合面发面干饼子,充作行军干粮。

与此同时,杨振凭着自己两世为人的记忆,教给了安庆后他们一个炒面粉的做法,五谷杂粮磨成粉,直接搁在大铁锅里小火翻炒,直到颜色发黄,散发出焦香,放凉了即可直接食用。

这样简易的军用干粮,曾经伴随着几百年后的一支军队,打赢了无数次艰难的战斗,已经证明它的作用。

然而可惜的是,杨振在这次离开松山城前往草原的路上,已经亲口尝试过松山城里制作的炒面粉了,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是他们搞的炒面粉,是因为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杂粮面儿,改变了口味,还是单纯因为没有了后世用来佐味的白糖,总之,杨振干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干吃第二次了。

味同嚼蜡不说,干炒的杂合面粉末吃到嘴巴了,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噎着,身边有水还可以,要是没有水,容易把人直接噎死或者呛死。

幸好,徐昌永、李禄、祖克勇、张臣这等糙汉子,也没有吃过几百年后还算著名小吃的炒面粉,根本吃不出什么好吃不好吃的说法来。

而且他们并不抓了直接吃,而是烧了开水,兑上盐,然后加入已经炒熟的那些杂合面粉末。

搞得稀一点的直接当面子粥喝,搞得干一点的,攒成团,直接吃掉,搞得像是在吃糌粑一样。

只是这么一来,个别人就很嫌麻烦,直抱怨这个什么干炒杂合面儿,简直是多此一举,还不如直接加水煮成面子粥呢。

杨振听说了这些士卒的怨言,却也只能摇头苦笑,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谁叫他搞不来什么糖呢。

当然了,杨振自己也时常心底懊悔,自己在后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着多学点类似的技艺呢?

最起码,如果他懂得一点烤馕的技艺,他一定会叫安庆后发动松山民壮营里的老弱妇孺们修造馕坑,烤制储存时间更长的馕饼。

或者说,搞出一些罐头食品来也行啊!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这个技能,也没有此类知识,同时,他也没有多少时间专门研究这个事情。

不过,单就这一回他们兵出塞外来说,现有的这种做法搞出来的行军干粮,其实已经足够用了。

第三零四章 绺子

行军干粮嘛,简单,方便,不繁琐,量大,能吃饱,饿不死,有了这些特点,其实已经够可以的了。

现在,杨振征东先遣营各棚的火头军们,有了基本的行军干粮,比如饼子,干炒杂合面儿,以及裹着一层盐粒子的腌制咸鱼干,再配上因地制宜临时搞来的食物,吃个饱饭是没有问题的。

每次扎营,火头军需要做的,其实就是搭个灶生个火,再用随军携带的铁锅给棚里的弟兄们烧一锅开水备用而已。

而各队的值夜哨,则由各队领军的官军指定各棚出人轮值,现如今形成了惯例,也不需要杨振每次都去提点。

至于整个营地外围的各种值夜岗哨士卒,则由先遣营的中军签发号令派遣,从各队中轮番出人担任。

这一套做法也不复杂,执行了一段时间下来,上上下下各部人马熟悉了规矩以后,更是各得其便。

每次到了扎营宿营的时候,不用杨振多说,按既定规矩办,一切自然运转如常,只需要一个得力的中军将领,在各队的后面盯着,关键时候站出来总览全局就好了。

这一回,杨振他们一行人从松山城出发到现在,已经在边外的荒野上立营度过了两个夜晚,今夜是第三次,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李禄是一个十分得力的中军。

众人说着话的当口,李麻也从预留给杨振的地窝棚里出来,看见众人围着火堆坐下了,连忙从徐昌永的手里,接过了翻烤黄羊的事情,请徐昌永歇着。

这下子,这回前来边外的先遣营诸将算是在这片火堆四周集齐了。

“总兵大人!咱们眼下就算是到了三座塔了!既然徐参将他们已经探了三座塔,杨珅一行人还没有到,那么接下来,咱们该如何办呢?是在这里等着,还是继续往西再迎一迎呢?”

李禄报告完了扎营宿营有关事务之后,跟着一起前来的祖克勇也说话了,他这个人不怎么说话,但是每回说话都会说到关键处。

这一回,也不例外,众人率队刚到三座塔附近,扎营未稳,他就开始询问接下来的行止动向了:

“留在这里等着,也可以,毕竟这里距离三座塔所在的荒城不远,有个风吹草动,咱们很快就能发现!不管杨珅带着募来的民壮兵员何时到三座塔来,咱们都能够及时得知!

“不过,要是往西南迎一迎,再西进上百里,也没什么大不了,反倒能让杨珅他们所募集的民壮兵员,尽量减少一些被塞外部落,或者草原马匪劫夺的危险!”

“祖兄弟说的没错!老弟,你拿个主意吧,我老徐是怎么都行啊!咱们六百来人,赶不上塞外这些蒙古部落,可是一般游骑马贼,我老徐还真不怕他们!”

徐昌永听了祖克勇所说的话,当即接过了话头,冲着杨振表态,同时说完了这番话,又回头对正在拿刀分肉的李麻说道:

“麻子兄弟,我可不是说你啊!咱们都是自己人了,要是万一真遇上了那些不开眼的绺子胡匪,敢来摸咱们先遣营的老虎屁股,到时候咱们可不留手!”

“那是,那是!徐参将说哪里话来,同行本就是冤家,敢摸咱先遣营的老虎屁股,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麻听见徐昌永说的话,一边继续分割着烤得焦香四溢的黄羊肉,一边笑着应答。

而且,李麻说完了这话,当即放下了手中的短刀,捧着半条烤好的后腿,忙不迭地来到了杨振的跟前,双手递上。

杨振微笑着接过,狠狠地咬上一口,将只是撒了一点碎盐就已经香喷喷的黄羊腿,撕下了一块来,大口嚼着。

这个时候,就听见转身离开的李麻,笑着继续说道:“再说了,这一片的几股绺子,卑职也多少知道一些,就没有一支人马过百的!大的八、九十人马,小的三、五十好汉!

“若是叫他们抢一抢过路的商贩,抢一抢那些放牧的牧民,还算凑合事儿!想抢咱们这样的大股官军兵马,再借给他们多少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啊!”

李麻笑着这么一说,徐昌永等人跟着哈哈大笑,不等李麻来分,纷纷自己拿了短刀,直接从烤熟的黄羊身上取肉,尔后大快朵颐起来。

唯有杨振与张臣对视了一眼,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李麻的话给了他们一个启发。

杨振方才就在心里想着,是不是借着草原上商旅稀少、青黄不接、生存艰难的时机,再从努鲁尔虎山一带山林之中招揽一些绺子马贼队伍呢。

当然了,杨振招揽他们合作,也并不是在想着一定要把他们的人马纳入征东先遣营的麾下。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携手合作的时候可以一起共事,事成之后双方完全可以一拍两散,就像在辽南沿海与胡长海、高成友等人合作的做法那样。

这样做,既可以弥补自己带到草原上的人马较少这个缺陷,同时又可以在这一带的草原上给自己结个善缘。

而且,杨振也希望通过类似这样的合作,彻底断绝了这些草原马贼队伍将来投降或者归附满鞑子的可能。

当初离开松山城之前的时候,杨振的这个思路还不够清晰,等他到了李麻曾经盘踞的这个黑松岭之后,看了他们以前的生存条件,他觉得存在这样的机会。

不过,这一回他们来边外的时候,徐昌永把孟和留下守卫乳峰岗黑石岗一带的营寨设施了,并没有让孟和率队跟着来。

徐昌永想把自己立功虏获的机会留给自己身边更亲近的人,这样的做法也未尝不可,杨振也不好多说什么。

而且乳峰岗的营寨,黑石岗的冶炼棚两个地方,也都是顶重要的所在,采矿一天也不能停,冶炼一天也不能停。

孟和手下新分配的二鞑子青壮们,就承担着这样的繁重劳役,的确轻易脱不得身。

这个孟和没有随军到边外,那么尝试联络努鲁尔虎山一带绺子马贼的差事,自然就要着落在李麻的肩膀上了。

此时,杨振听他说起这一带的小股马贼他了解情况,略想了想,咽下嘴里的食物,对李麻说道:

“李麻兄弟!既然你说你对这一带的情况有所了解,那么我问问你,这一带的好汉,可有与你相熟义气的人物?!”

大家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烤黄羊,猛地听见杨振这么一问,立刻都停了下来,抬眼看着杨振,心里揣摩着杨振这是要做什么。

而刚刚走回到自己的位置,正在分割黄羊肋排肉的李麻,听见这话,略一愣,心下明了,当下又放下手中短刀,站起来对杨振说道:

“回总兵大人的话!要说这一带,与卑职相熟义气的好汉,不能说完全没有,可也算不上多么相熟义气!

“咱们草原上的各个绺子之间,偶尔也会合作,可是每次事毕,分完了东西就散伙,连个姓名也不通,就各奔东西了!

“各绺子相互合作的时候,自是称兄道弟,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是就算是这样,也都得提防着点别人,唯恐背后有人捅刀子!

“所以这么多年混下来,你吞我并,拧不成一股绳,倒叫草原上的那些部落贵人们,各个击破,今天灭一股,明天灭一伙,剿得差不多了!”

李麻听见杨振问话,知道杨振可能想通过自己联络草原上的其他马贼队伍,对他来说,此事原本无可无不可。

只是之前孟和招揽过此地的一些绺子,没招揽过来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他可不敢主动站出来大包大揽。

“李麻兄弟!我张臣看你原也是个爽快人,大人的意思,想必你也能懂!这一带有哪些绺子好汉,你要是搭得上话,能联络,这两日你就替大人走一趟,成不成的另说!”

张臣跟随杨振时间长了,此前杨振一说这茬,他就已经懂了杨振的意思,这回出边的人马六百多,若是如期会合上了杨珅新募的民壮兵员,那就够了。

可若是迟迟等不来杨珅募集的民壮兵员,那么这六百多将士遇上关里来的大商队,要竟全功却也有点风险。

这一回他们过来边外,截杀张家口出来的商队,目的不是为了击败对方,也不是为追杀对方,目的是为了劫夺他们的财货。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要竟全功,不使财货流失,自己这一边需要足够多的人马才行。

然而要从松山带走足够多的人马,却又不成,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会耽误了松山城内外的各项工程,而且也会造成松山城防御的空虚,同时更会引起锦州城祖家将们的严重怀疑。

所以,要想避免身后出现这些问题,同时又想拉起足够的人马,眼下只剩下两个选择了。

其一,是在三座塔老老实实等着,等杨珅招募的宣府兵员赶来会合。

其二,是立即想办法派人联络这一带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绺子马贼。

有了之前在辽南沿海的那些打法,杨振的念头一提出来,张臣,还有李禄,这些当初跟着到辽南作战的将领,立刻就明白了。

第三零五章 人物

“是啊,李把总,能不能成,咱们再说,如果这一带有说得上话的,你就走上一趟问问看!有愿意合作的,咱们总兵大人亏待不了他!”

“就是,李兄弟,总兵大人有多仗义,这事儿我们都清楚!你把人招来,咱们见面谈谈嘛,成不成的也不在你,你犯个什么愁?!”

先是李禄,然后是反应过来的徐昌永,接着冲李麻喊话,原本还算淡定的李麻,见这个阵势,一下子慌了起来,连连说道:

“不是卑职推脱!卑职与这一带讨生活的绺子先前多有纠葛,合作是合作过,可是背后互相捅刀子的事情也没少干!

“这回卑职建议徐参将到这里扎营,而不是去三座塔那边,也是担心那些人不明就里再埋伏了咱们!”

说到这里,李麻略作停顿,又看着杨振说道:“既然总兵大人有这样的意思,卑职情愿冒险走一趟!成不成的,卑职不敢打包票,但是一定能把大人的话带到!”

杨振见李麻最后说了这样的话,当即冲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摆手招呼他坐下,对他说道:

“咱们在这个地方,也停留不了多久,所以,远的那些山头寨子咱们且先不说,你就先说说看,距离三座塔三天以内路程的绺子有几股,都有多少人马吧!”

“草上飞,青山好,老炮头,红喇嘛!除了卑职的旧号——麻子李以外,这个三座塔以西,直到青峦岭一带,方圆二百里之内,就卑职所知,还有这么四股名头响亮的绺子人马!”

李麻见杨振如此直言不讳,问得明白,知道这件事情他是躲不过去了。

不过,方才杨振自己也说了,成不成的不要紧,只叫他把消息带到即可,这又让他的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

当下干脆老老实实地,把这一带的情况说了出口,而且还进一步补充说道:“人马最多的一股,却是红喇嘛!其麾下现在,约莫还有五六百条好汉!

“此人卑职还算相熟,不过,他却在努鲁尔虎山北边的黑山子一带,距离三座塔此地最远!三两日之内,怕是搭不上线!当时孟和兄弟也没能联络上啊!”

“既然如此,那就以后再说红喇嘛的事情吧!剩下的其他几股人马,情况如何,可能尽快联络?!”

杨振听李麻那么说,心里多少有了点数了,这个红喇嘛人马多,要价恐怕就高,而且红喇嘛这个名字一听,就叫他心里有点打怵,备不住真是个喇嘛出身呢。

杨振问完了话,看着李麻,其他众人也都仰脸看着他,都希望能得到一个好消息。

这时就听见李麻说道:“老炮头此人,在西南群山里的七峰山一带,其麾下好汉,听说也能有三五百个!

“不过他距离三座塔,却有差不多二百里,往常跟卑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没有甚么交情!卑职只能试试再说了!

“至于草上飞、青山好两股,他们的密营就在西边青峦岭一带,卑职过去在青峦岭落脚的时候,多曾与他们打过一些交道!草上飞手下人马不多,大约五六十个!

“青山好的人马稍多一点,约莫九十来个,不过一百之数!卑职与青山好之前有过一些不睦,可若是大人决心招揽,为了大人事业,卑职愿意亲自前去,走上一趟!”

说到这里,李麻停顿了片刻,看着杨振又说道:“只是这几股人马,当时孟和兄弟前来边外那一趟,都已走了一遍,既然当时没能说动他们来归,那么卑职现在再去,空口白牙却也未必说得动啊!”

李麻说完了这些话以后,火光下的麻子脸上满是为难之色,只是看着杨振,等待杨振的说法。

杨振听了李麻说的话,看了李麻的样子,知道他心里犯难,于是想了想,对他说道:“这一回你再带人去,可以明确告诉草上飞和青山好两点!

“第一,咱们松山官军与他们的关系,只是合作而已,绝对不是收编!我杨振不贪图他们手底下那点人马!叫他们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第二,跟咱们合作,也绝对不是白合作,将来事成之后,咱们松山官军对他们必有重谢!要银子,给银子,要马骡,给马骡,要粮械,也可以给粮械!

“咱们的情况,你也可以跟他们透露一些,我们是主力,只叫他们入伙!他们要是想做这一笔买卖,就叫他们开个价!告诉他们,若是价钱合适,咱们一切都好商量!”

杨振一边想着一边对李麻说了这番话,却不料已经从众人的谈话中发觉了一点异常讯息的祖克勇,此刻正皱着眉头,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当然了,此时的杨振顾不上跟他解释,只是略作停顿,就转头看着张臣和李禄,对他们两个说道:

“这回咱们来边外,一共带来了几门炮?!”

张臣和李禄听见这话,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个都是不明就里,不过现在张臣代管着松山城的炮队,李禄又兼领着先遣营的中军,这些情况正该询问他们。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最后由职务更高年龄却小得多的李禄回答道:“回大人的话!若是刨去抬枪小炮队那五架九头鸟不算的话,咱们这回出兵拢共带出来了六门炮!

“其中两门佛郎机,四门虎蹲炮!大人叫制铁所新造的冲天炮,也就是大人所说的那个臼炮,为数虽然颇不少了,但是实在还是有点重!

“咱们这一回出兵塞外,大人讲兵贵神速,带上它们颇不方便,因此卑职一门也没带来!”

李禄作为先遣营的中军,对此行携带的枪炮弹药情况还是很熟悉的。

这次到边外来,他的本意是利用火枪队、掷弹兵队等一人双马的机会,多带来一些飞将军的,但是,杨振既然提出了要带一些中小型的火炮来,他也没办法,就选了征东先遣营中现有的最轻便的一些火炮带了来。

不过为了节省马力,也为了行动快捷方便,他没有带制铁所造出来的那几门臼炮。

臼炮的口径虽然很大,散弹的装弹量装药量都很可观,直射的时候其覆盖面很大,近距离情况威力也相当生猛。

但是它在直射情况下的射程却十分有限,同时又因为口径较大,炮筒子较厚,与其他几款中小型火炮相比,比如与佛郎机相比,比较沉重,与虎蹲炮相比,就更显沉重了。

制铁所一门铁制臼炮的重量,顶得上两门佛郎机,或者三门虎蹲炮的重量了,没有佛郎机、虎蹲炮之类的小型炮携带方便。

最重要的是,制铁所和炮队经过了反复的试验,发现这种炮筒子粗大的臼炮,有个极大的缺陷,就是它直射的时候射程较短。

当它使用散弹的时候,散弹弹丸小而密集,射程上还好那么一点,可若是使用了与其口径相适应的实心大铁弹丸,或者大铅弹丸,那就太糟糕了。

唯有以很大的仰角,即炮口冲天往上抛射弹丸的时候,这种臼炮才能够打出一个稍微好一点的射程和距离。

就这样,一来二去的,制铁所的工匠和炮队的士卒们,就都管杨振指示铸造的这种臼炮,叫做冲天炮了。

这个情况,杨振也有所了解,此刻听到李禄解释说此行没有携带臼炮,他也无可无不可。

因为原本臼炮搞出来就是一种两用炮,一个是继续壮大散弹攻势,将来依托既定的工事打防御作战时用的。

第二个则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先遣营现在使用的“万人敌”小型化一些,到时候利用臼炮的炮管粗短,膛压较小这个特点,把小型化一点的“万人敌”抛射出去,当成开花弹使用的。

所以,即便暂时在游击作战中携带不方便,作用不明显,那也没有关系,杨振更加看重的,是臼炮或者冲天炮的未来。

却说杨振听了李禄的回答,稍微犹豫了片刻,对张臣和李禄说道:“这样吧,你们匀出来两门虎蹲炮,给李麻带上,当做他去见草上飞和青山好的见面礼!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有了这个见面礼,李麻兄弟去了也好说话!”

“啊?!大人,咱们这回来边外,这么多人可是一共只带了六门炮!要是一下子送出去两门,咱们可就只剩下四门了啊!”

李禄乍听见杨振的话,顿时有一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杨振,希望杨振再考虑考虑,那意思是,自己手头本就不宽裕,咱就别这么大方了!

李禄话音刚落,杨振即哈哈一笑,接过话头说道:“无妨!无妨!你们也要记住了,不管到时候,人马都比器械重要!

“而且,我等与他们素不相识,光靠空口白牙,人家凭什么给咱们鞍前马后效力?!唯有这样做,才能表示与他们合作的诚意嘛!”

第三零六章 决心

杨振的心里其实已经有点明白过来了,这个已经归附了自己的李麻,可能先前并不在这一带厮混,所以他才与努鲁尔虎山北头黑山子一带的红喇嘛相熟,而与努鲁尔虎山南段这一带的几股绺子不熟。

若是考虑到这一带的几股绺子只有他这一股最后跟着孟和去了松山,归附了自己,那么恐怕他跟这一带的几股绺子之间不仅不熟甚至还有过节。

再联想到当初在松山城内见到这个李麻时他所说过的话,杨振的心里面迅速地就对东蒙古草原上的马贼队伍有了一个更加深入一点的了解了。

努鲁尔虎山的北边,更靠近满鞑与东蒙古部落那些王公贝勒的主要牧地,所以对草原马贼队伍就清剿得厉害一点。

李麻扛不住了,就带着队伍逃来了南边,但是到了南边以后,等于是在本地马贼队伍的锅子了抢饭吃,所以相互之间不好相处。

恰赶上孟和奉了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的命令,到边外草原上招募人马,所以李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着投奔了杨振。

前前后后,这么一串起来,杨振的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了。

那么既然这样的话,此时叫李麻去联络本地马贼,若是自己还像以前叫孟和前去联络一样,光靠他空口白牙一张嘴,恐怕也没什么效果啊。

若是没个见面礼,李麻能不能见到本地对方,把自己的话带到,都不一定呢。

却说杨振说出了那番话以后,张臣、李禄也都不吱声了,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李麻,见杨振既然这么说,立刻满口应承了下来。

有了这样的见面礼,他也就不担心草上飞、青山好两个马贼头领避而不见了,同时也不再担心到时候不好开口了。

其实,杨振心里还有一些跟虎蹲炮有关的想法,只是当着众人的面儿,他不太好公开地说出来而已。

首先,有了制铁所陆续铸成的大口径臼炮,或者说冲天炮之后,类似虎蹲炮这样的小型炮,对他来说,地位已经下降了,不再那么重要了。

其次,给了这么两股绺子一家一门炮,并没有便宜了外人。这一回,他们要是跟自己携手合作了,那么这两门炮,仍然是为在自己所用。

即便这一回他们不入伙,那么将来他们拿着这两门炮,跟归附了满鞑子的东蒙部落骑兵对着干,或者跟前来清剿马贼的满鞑子直接对着干,对杨振来说都是值得的。

毕竟,敌人的敌人,就可以当成朋友来支援,他们这些绺子在边外多杀一个北虏,或者东虏,那么将来杨振这边的压力就会少一分,这个道理他很清楚。

再者,长远来看,这些人将来要想长期使用自己赠送的虎蹲炮,那么他们就需要源源不断的火药和弹丸,到时候,整个塞北大地,他们恐怕也只能朝自己求购,或者向自己请求援助了。

一旦这个局面形成,那么有了如今结下的善缘,将来东蒙草原上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们这些马贼头领首先要投靠的,恐怕就只能是自己了。

杨振解决了一件事情,心里踏实了一点,当即招呼着众人,继续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军中不许带酒,众人或以山泉水代酒,或以面汤子代酒,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眼看着夜色已深,篝火将熄,众人吃饱喝足,哈欠连天,正准备各自回去歇息,这时却见一直埋头吃喝,并不怎么说话的祖克勇,突然对着杨振说道:

“总兵大人!末将心里,有一些疑问,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杨振奔波了一天,原也有些困倦了,只待遣散了众将,自己好去休息,不过此时他听见祖克勇这么说,又看见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先是一愣,继而立刻就想到了他可能要问的话题。

当下,他心里一边想着如何跟他解释,一边对他说道:“咱们都是自家兄弟,还有什么不当问的呢?!祖兄弟,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

“那么,卑职敢问总兵大人,我们这次来边外,除了接应杨珅杨守备新募征东营兵员,可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祖克勇听了杨振的话,当然不再犹豫,直接了当地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方才听总兵大人安排李麻兄弟,招揽草原上的绺子胡匪,说到合作什么买卖!

“请恕卑职愚钝,实在想不出咱们西出边外,接应杨珅兄弟新募民壮,为何需要招揽此地绺子胡匪,咱们征东营在草原上跟这些绺子胡匪,又能合作什么买卖?!”

在场众人,看看祖克勇,再看看杨振,心下都是恍然,敢情到现在为止祖克勇还是蒙在鼓里,而杨总兵居然也没有对他直言相告。

杨振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知道这件事情不适宜再对祖克勇隐瞒下去,当下先是对着众人说道:

“夜已深了!诸位且先各回营地休息!明日一早,李麻先带部分人马,前去联络草上飞青山好!另外叫邓恩也领一棚人,带着两门虎蹲炮陪同前往!”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祖克勇,最后说道:“祖兄弟留下说话!其他人都散了吧,回去约束人马,早点歇息,夜里执行宵禁,不许随意走动喧哗!”

众人见杨振这么说,连忙领了命,各自散去,只留下杨振、祖克勇两个人仍坐在将要熄灭的篝火堆边,还有一个麻克清在旁边伺候着。

“祖兄弟,这件事情,倒是我疏忽大意了!你有疑问实属正常,咱们这次到边外来,的确另有一件大事要做!”

说到这里,杨振也不再隐瞒,当下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如何得到消息,以及准备如何截杀张家口边外商队的想法说了出来。

饶是祖克勇已经料到了此次出来边外绝对不只是接应杨珅那么简单,可是乍听了杨振的全盘计划,也是惊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瞪着杨振说不出话来。

“祖兄弟,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一旦传将出去,咱们不光是有扑空的风险,而且一旦被人告到了山海关,告到了朝堂上,就又不知道掀起多少无谓的风波了!

“咱们也是生死之交,刎颈之交了,我杨振自然绝对信得过你祖兄弟!但是,松山城里面,毕竟人多嘴杂,人心难测,稍微一个不慎重,这个计划恐怕就要胎死腹中了!

“我在松山城里时,没有径直告诉你,也是保护你的意思!至于咱们出了边外以后没有对你明说,则是我的疏忽了!这几日晓行夜宿,餐风饮露,竟然忘了这个茬儿了!兄弟多多体谅!”

杨振语气诚恳地把话说完,冲着祖克勇拱手行了一礼,倒叫祖克勇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忙对着杨振还了一礼。

祖克勇一边躬身还礼,一边说道:“既是如此,卑职自无话说!多谢总兵大人以此直言相告!”

祖克勇说到这里,看了看杨振,然后接着说道:“卑职虽然出身宁远祖家,但是既然决意追随总兵大人一心抗虏,那么宗族之利害得失,即已非卑职所考虑!”

祖克勇显然已经明白,杨振在松山城里的时候因何没有对他直说这个事情了,毕竟他在征东营里的角色地位多少有点尴尬。

不过,自从当初跟着杨振从宁远走海路北上救援松山开始,直到现在,他也看清了许多事情,叫他心中也生出了无限的希望。

如果杨振真的矢志平虏复辽,在现在的辽东军以外另觅一条出路,他祖克勇未尝不可以放下一切门户之见誓死追随。

当然了,所有这一切,都要杨振自己先摆脱门户之见,充分地信赖自己才行啊!

否则的话,自己作为征东先遣营的副将,却一直被排斥在征东营核心决策圈子之外,就是今后一直跟着杨振,自己又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如果一直这样的话,那自己还不如干脆回到锦州城里,回到祖大帅的身边,增加祖大帅身边主战抗虏的力量呢,也免得祖泽远那些人做得太过分!

祖克勇心里想着这些,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道:“况且宗族之利害得失,与国家之存亡大义,孰轻孰重,孰大孰小,卑职又岂能分不清楚?!总兵大人若是信得过卑职,卑职自是一心一意追随大人抗虏到底!”

祖克勇把话说到了这里,对着杨振一躬到地,然后并不起身,就等着杨振非要给他一个准话了。

而他最后留着没有明说出来的意思,杨振也听明白了,那就是:你杨振要是不信任我祖某人,想让我走,那我随时可以走人。

第三零七章 消散

杨振当然舍不得祖克勇这个悍将,虽然始终对他出身祖家有一些疑虑,可是留他在麾下终究是利大于弊。

若是他真能够摈弃祖氏宗族之私,而将国家民族大义放在第一位,那么杨振更是求之不得了。

所以,听见祖克勇这么说,见他并没有因为瞒着他而翻脸,杨振心里踏实了许多,见他如此,连忙站了起来,将他一把扶起。

“祖兄弟说的是哪里话来着?!我杨振当然信得过你!咱们当初从宁远城一并出来,历尽艰险,乃有今日,你我之间,说是生死之交,刎颈之交,也不为过吧?今后可切莫再说此等话了!”

杨振说话的好时候,祖克勇盯着杨振,似乎是要从杨振的言行举止之间,要看出一些什么来,不过等到杨振把话说话,他也没有看出杨振的脸上有一丝的游移不定来。

因为,杨振对他说出的这些话,正是杨振此刻的真心话。

上次的朝廷钦差事件,其实就是一次检验了。

但是结果证明,却是夏成德的人向杏山总兵祖泽远出卖了杨振率队出击敌后的消息,而不是驻扎在城外,与锦州或者杏山联络更加方便的祖克勇。

如今连夏成德这样的人,他都已经决心收用了,那么这个跟自己一路从宁远出来并肩战斗了那么久的祖克勇,他又有什么不能收用的呢?!

之所以,到现在为止,杨振仍然在有些事情上面刻意瞒着祖克勇,倒并不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仍旧不信任祖克勇,而是他对祖克勇身边的那些部下们仍然有所疑虑。

祖克勇是一个耿直汉子不假,可是备不住他身边就有祖泽远、吴三桂,或者是祖大寿亲自安排的人。

眼下自己身边骑兵较少,如果将来有了新的骑兵队伍,到时候就可以考虑,把新的骑兵队伍安排到祖克勇的麾下,以便尽快稀释他麾下祖大寿中军重骑的色彩。

杨振见祖克勇目光炯炯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心知这个耿直汉子并不是好欺瞒哄骗的主儿,一边庆幸自己方才语出至诚,一边沉吟着岔开了话题,又对他说道:

“先前你曾问起,咱们准备在此地停留等候多久,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从明天起,咱们等候三天,最多等候三天!

“在这三天里面,我们一边等等杨珅的队伍,一边也看看李麻兄弟的事情,能办得怎么样。到了第四天一早,不管结果如何,不管我们的人马,能够有所增加,我们都要启程前往伏击地了!”

“咱们要去红庙子么?继续去找杨珅杨守备会合?!”

“不,到时候咱们直接去土城子!人马多自然有人马多的打法,可是人马少却也有人马少的打法!老子还就不信了,他一个汉奸商队,又能强大到哪里去?!”

杨振这一次从松山城临行之前,刻意嘱咐李禄携带一批从熊岳城、盖州城缴获的满鞑子镶白旗衣甲,以防有个万一之用。

如果自己一行人,与缴立柱所说的杨珅招募的宣府兵员一千多人顺利会合了,那么自己的人马足够,这些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就用处不大了。

可若是没能与杨珅招募的宣府兵员顺利会合,那么到时候就选出三百人来,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再搞它一次浑水摸鱼。

东蒙古草原上突然出现一支满鞑子镶白旗的披甲骑兵,固然令人心生诧异,但是以张家口汉奸商队东主们的德行,恐怕就是心中诧异,也不敢多问一句话吧!

当下,杨振也不隐瞒,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打算都给祖克勇说了,直听得老实人祖克勇一阵目瞪口呆。

而且,杨振既然已经对祖克勇明说了这些事情,当场即顺水推舟,就把这个乔装成镶白旗满鞑子重骑的任务,交给了祖克勇所部一起承担。

也是直到此时,祖克勇听见杨振这么跟他掏心掏肺地,原先在心底隐藏已久、压抑已久的那些焦躁、烦闷,甚至是不平,立刻间就消散无踪了。

接下来的两天里,杨振轮番带着祖克勇和徐昌永两部骑兵,走遍了三座塔所在的营州卫旧城及其周边地带。

营州卫旧城荒废已久,早已成了一片废墟,一片片断壁残垣中间,丛生着无尽的杂草灌木,唯有倾颓倒塌只剩下地基和乱石的城墙,仍能隐约看出它曾经的辉煌。

庆幸的是,废墟上挺立的三座砖石建造的古塔,依旧巍然屹立着。

北塔、南塔、东塔,三座塔下的寺庙附属建筑,也淹没在丛生的杂草与灌木之中了,只有偶尔细心观察,方能看到掩映在杂草灌木之中的一些砖石遗迹。

在位于三座塔中间地带的老城区废墟里面,一些没有完全倾塌的半拉子房屋旁边,更是随处可见散乱的人畜尸骨。

日光下,白骨森然,苍蝇遍地,恶臭呛鼻。

亲眼看到了这些,杨振方才明白,为什么李麻、徐昌永最后领着众人直接上了黑松岭的老营地,倒是自己这个两世为人的人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与此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辽东军即使在仍旧强大的时候也不没有占领三座塔,重新恢复这座营州卫城昔日的辉煌。

当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明军退出营州卫已经将近两百年了,而辽东军也已经接近了历史上最虚弱的时候,那些游牧在努鲁尔虎山一带的东蒙古部落,却没有前来占据它了。

三座塔的地理位置,其实很好,一边是气势雄伟绵延数百里地的努鲁尔虎山,一边是浩浩荡荡流淌了亿万斯年的白狼水大凌河。

有山,有水,而夹在山和水之间的则是起伏不大的浅山丘陵地带,中间又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肥沃的平原。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来经营,此时未尝不是一块好地方,也未尝不能够在此地立足。

不过,可惜的是,到了崇祯十二年的时候,不管是朝廷,还是辽东军,都已经没有足够的时间,或者说比较有利的条件,来慢慢经营这个地方了。

对杨振来说,同样也是如此。

因为这个地方,距离辽西的宁锦防线太远,而距离边外的蒙古部落又太近。

早在崇祯二年的时候,随着喀喇沁部的投靠满清,这个地方与大明朝的蓟镇之间就已经被阻断了道路。

要想获得正常且不间断的补给,几乎没有可能了,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地方被放弃,并且到了明朝末年朝廷的军事力量只能存在于辽西沿海一带城堡之中的原因了。

当然了,要说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里没有大量的人口,没有大量的人口就没法开垦荒地,没有垦荒种地的人,也就养不了守卫城池的兵。

而且没有粮食,没有银子,没有大量人口,他甚至连重建城池的工匠、民夫都招募不来。

如果三座塔的城池不能重建,那么谁又敢于驻兵在这个地方呢?!

这一回,杨振亲自去了一趟,实地勘察之后,也不得不打消了他心中曾经萌生过的一些想法,知道在目前的情况之下,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先以松山小城为根据地,来继续布局未来。

杨振带着众人,在三座塔以北的黑松岭营地里焦急地等待了三天,但是他们没有等来杨珅的行踪,也没有等来杨珅新募人马的一点讯息。

不过,在第三天的中午,他们等到了李麻和邓恩叫人捎回来的好消息,三座塔西北百余里青峦岭上的两个绺子头领草上飞和青山好答应入伙。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杨振得报,李麻领着一只百余人马的队伍,出现在了黑松岭的山下。

杨振听到了这个消息,连忙带着黑松岭营地里的众将,兴高采烈地来到了山下,亲自迎接。

杨振领着营里的众将,一出现在山下的路口,拥挤在路上的一片人马,就迅速闪开了一条缝隙。

这个时候,李麻喜气洋洋地小跑着上得前来,隔着几步路,躬身对着杨振说道:“总兵大人!卑职此行,幸不辱命!草上飞,青山好,两路好汉,都答应入伙了!”

此刻,夕阳余晖之下,狭窄的山道上,挤满了乌压压的人马,加上李麻自己带走的一队人马,怎么看,也就一百多一点而已。

若是加上众人手里牵着的坐骑,以及随队行动携带补给物资的驮马,拥挤在狭窄的山道上,也算是颇有一番声势。

不过,先前说好的草上飞、青山好两路绺子人马,怎么也得小二百号人马吧,眼前怎么看也没有那么多。

杨振本来满心欢喜,听了李麻的禀报,再打眼一看,却有些疑惑了,而且他也没有在人群里面看见邓恩所部人马。

第三零八章 入伙

杨振正疑惑着,准备开口询问,却听见李麻在面前又笑着对自己说道:“总兵大人!说来真是事有凑巧!卑职不认得七峰山的老炮头,不料草上飞却认得!

“听说咱们的买卖还缺一些人手,草上飞请缨带路,领着邓恩兄弟,南下往七峰山,去见老炮头了!”

听到李麻这么说,杨振的心里疑惑稍解,开口问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只是咱们不能在此地多做停留了,明日一早就要出发!邓恩与你分道南下之前,你们可曾说好了将来会合之处?!”

跟着杨振一道下上来迎的祖克勇、徐昌永、张臣、李禄,听了这话,都去看着李麻。

这时却见李麻接着说道:“回大人的话!咱们下一步要往老花木伦和阴金河交汇处的土城子去,往西径直翻过了努鲁尔虎山,路程虽然最短,但是却最难通行!

“此外一条路,就是绕道往南去,去走七峰山下!那里有几处山口,也曾是过去关里商旅往来三座塔毕竟之路!咱们可在七峰山与他们会合!”

说到这里,李麻挺直了身体,抬手往后一指,说道:“青山好兄弟,原也曾在七峰山讨生活,也知道去七峰山老炮头山寨的道路!”

杨振听见李麻这么说,顺着李麻的手臂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看见远处一匹白花马上一个汉子,正被人簇拥着,往杨振这里张望。

杨振与那汉子之间,相距约在三十步上下,不过在夕阳的光照下,彼此却也看得甚是分明。

那个青山好,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黑瘦汉子,个头不怎么高,体格也不强壮,此时在六月初的大热天里,身上却仍披着一件肮脏不堪的白板子对襟羊皮袄。

那汉子的头上,还戴了一个不知道使用了多少年的破旧锁子护颈铁皮盔,把一张脸遮挡了大半。

此时,他见李麻说到他,杨振也在向他这边看过来,当即就在马上,远远地冲着杨振一抱拳,算是简单地见了礼。

杨振见状,也没再多问李麻什么话了,而是远远地冲着青山好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李麻前头带路,一行人向着青山好骑马驻足的地方走去。

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就听见徐昌永在后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说道:“什么他娘的青山好,见了咱们杨总兵,敢他娘的不下马么?!”

杨振隐约听见这话,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徐昌永,徐昌永赶紧闭了嘴。

说白了,此时是自己找人合作,而不是接纳对方投降,人家要是给面子固然好,可是不给你面子,你也不能把人怎么着,毕竟人家不是你的手下人。

这点肚量,杨振还是有的。

两边原也相隔不远,李麻领着杨振一行人,只片刻间,就到了青山好的白花马跟前几步。

到了此时,那个青山好也不再托大,隔着三两步的距离,干脆利索地翻身下了马,懒洋洋地冲着杨振一抱拳,似笑非笑地说道:

“杨总兵,你够意思,咱们没有入伙,就先送了一门炮,可比当初孟和那老小子空口白牙前来收编我强多了!

“既然收了杨总兵你的礼,这一回我青山好要是不来走这一遭,将来传出去了,岂不是叫人笑话咱们不仗义?!”

“这么说的话,青山好兄弟就是答应入伙咯?”

杨振见青山好对自己,以及对自己这边的众将有着提防的心思,刻意保持双方的距离,不是很热情,自己也不说破,相应地笑着问了一句。

此时离得近了,杨振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这个绰号叫做青山好的汉子,破铁盔下看得见从眼睛到下巴的半张黝黑面孔。

嘴巴上下胡须稀疏,鼻梁和瘦削的脸上疤痕遍布,一双小而圆的眼睛闪着光,给人一种阴鸷而狠辣的感觉。

杨振很清楚,这个年月里,能够在草原上幸存下来的马贼队伍头领,没有一个是善茬子。

眼前这个青山好,个头虽不高,但是身材干瘦,四肢矫健,看起来年纪并不很大,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

但是那双时而狐疑时而阴狠的小眼睛,却叫杨振觉得他的年纪好大了一般。

“我青山好的队伍,既然来了,当然就是入伙了!若说这样的买卖,咱们虽然做过了许多回,可是与堂堂朝廷的官军合作,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得亲自过来看看才放心!”

青山好见杨振盯着自己打量,他的眼神也不躲闪,而是迎着杨振的目光,继续说道:“杨总兵,你的部下邓恩兄弟,现在好得很!咱们没有事儿,他们就没事儿!”

说到这里,青山好撇着嘴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说道:“至于七峰山的老炮头,就算他不入伙,到时候咱们队伍从他的地盘上过,料他也不至于说什么!最多了,也就是再费杨总兵你们一门炮,给他老炮头充作买路钱!”

“买路钱?!老子看你们是穷疯了!知道老子们是什么人么?!谁敢挡老子们的路,老子们就叫他知道一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早就看不惯这个青山好做派的徐昌永,一直跟在杨振的身边打量着这股马贼,此时听见这个青山好半带调侃半带轻视的话,顿时怒火上升,呵斥起来。

青山好的好,也叫杨振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他话里话外已经暗示了草上飞带着邓恩所部去七峰山,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那就是作为留在这几股马贼手里的人质,来确保青山好这一行人跟着李麻过来以后的安全。

这人心眼是够细的了。

杨振想着这些事情,听见了徐昌永的话,挥挥手制止了他,看见当面的青山好,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自己,仿佛对徐昌永怒气冲冲的表现,根本就不以为意,于是杨振笑着点了点头,对他说道:

“边外草原上的情况,还是你们最清楚!眼前咱们既然合作了,那就是一家人了,咱们的目的地,你们们也知道,接下来往西怎么走方便,咱们就怎么走!”

说完这了些话,杨振转身指着身后的众将,一一向那个青山好做了简单的介绍,徐昌永瞪着青山好轻哼了一声算是打了照面,祖克勇、张臣、李禄则都是面无表情地,冲着青山好点了点头。

青山好的嚣张跋扈模样,自然令这些人十分反感,十分看不惯,奈何杨振打算借助这些人的力量,他们也只能认了。

若是在其他地方碰见,那么是敌是友恐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振麾下这些将领虽然如此表现,但那个青山好倒也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侧着脸,斜着眼,一个个地打量过去,却也并不主动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

杨振一看就知道,这个青山好只是一时入伙合作,并没有什么长远打算,事后怕是不会轻易投效自己。

众人接了青山好一伙人马,上了黑松岭,到了林中营地安置,围着夜幕下的篝火,大餐了一顿白天打来的猎物,然后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第二天一早,天刚亮,黑松岭营地里的各路人马,吃了早饭,收拾妥当,下了山,以李麻、青山好所部轻骑为前锋,离了三座塔地区,转往西南方向驰去。

马贼队伍嘴里的七峰山,是努鲁尔虎山的西南余脉一片山岭,距离三座塔地区约莫一百七八十里的路程。

此地原是兀良哈三卫里面诺音卫的所在地,同时也是老花木伦河上游即老哈河上游,与大凌河上游的分水岭。

那里的山岭地势,连绵起伏,但却并不高大,也不险峻,加上往南有许多河谷流水注入大凌河,往北有许多河谷水流汇聚而成老哈河,所以,自古以来,那里就是宣府、蓟北地区通往辽东地区的要道。

当然了,到了崇祯十二年的时候,随着边外蒙古部落一个个被满清征服,这条曾经繁华的商路要道,早就断绝废弃了。

只有那些盘踞在张家口地区的山右汉奸商人们,才偶尔壮着胆子从这里偷偷摸摸地经过,以便缩短他们与东虏满鞑直接交易的路程。

不过,大明朝在宣大边外地区,尤其是蓟镇边外地区军事力量的土崩瓦解,并没有让这里成为权力的真空。

大明朝在蓟北边外军事力量的烟消云散,反而成全了在历次建虏入寇的战争中逃亡边外的那些**、军户、矿匪、流民们。

这些人,在这一片大明朝无力管辖,而东蒙古部落与满鞑子鞭长莫及的三不管地带,渐渐壮大了起来。

这些人充斥了蓟北边外许多绿林山头,成为了塞北马贼队伍,尤其是东蒙古地区南部众多绺子马贼队伍的源头活水。

在前往七峰山老炮头山寨去的路上,杨振从李麻那里,并从放下了警惕心的青山好那里,了解到了这个老炮头的来历。

第三零九章 义贼

这个老炮头,恰是崇祯二年冬东虏首次破边入寇京师的那次战争之中,溃散逃亡到边外的蓟镇边军炮手出身。

崇祯二年冬,东虏肆虐京畿的时候,蓟镇边军以及救援京师的各路兵马在东虏鞑子面前一败再败,大量溃散的官军士卒流散四方,有许多最后落草为寇。

这个老炮头溃散之后,畏罪流亡边外,从此辗转塞北,投靠过多股绺子,最后自己拉起了一股人马,落脚在蓟北边外努鲁尔虎山南段东麓的七峰山一带。

并且凭着自己当过边军炮头练就的看家本领,还有自己手里陆续得到的几门铁炮,渐渐地在塞北绺子马贼圈子里,混出了名堂,成为了七峰山上几百号贼匪的大当家。

老炮头与一般马贼不同。

草原上的马贼队伍,绝大多数都没有后方,也没有什么家眷,抢到什么吃什么,根本不事耕作,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得一天是一天,没有长远打算。

但是,这个老炮头却不一样,他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山寨,手下人除了逃亡的军户、**和蓟州、永平的矿奴、罪人之外,还收留了一些前来依附谋生的流民百姓。

这些人,有的来自蓟北边外一带,有的来自边内蓟州、永平一带,不少人拖家带口,带着了女人和孩子前来依附。

这些在战乱之中流离失所的老百姓的前来依附,让七峰山上的贼匪绺子们,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在七峰山里,这些流民百姓,帮着老炮头这股绺子贼匪垦了荒,种了地,给他们提供一些粮食。

而老炮头这股绺子,则在塞外马贼土匪的群狼环伺之下,给这些依附山寨生存的流民百姓提供保护。

就这样,这个蓟镇边军出身的老炮头,领着越聚越多的人马,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半靠自耕,一半靠抢掠,竟然在几乎与世隔绝的塞北群山里面,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杨振跟着青山好、李麻前往七峰山的一路上,听了他们说起的,有关这个老炮头的种种传闻,他的心里面倒对这个人物生出了几分钦佩仰慕的感觉。

马贼土匪之中的多数绺子,都是靠着抢夺和残害百姓为生,虽说现在的塞北,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良民,他们抢夺和残害的,也都可以算作是自己的敌人,可是这种抢劫行为本身,却并不会因此就变得有多么光彩。

倒是这个绰号叫做老炮头的马贼头子,颇有一番义贼做派,知道在七峰山收纳流民,并在乱世之中给他们提供一些保护。

光是此举,就比其他那些只知道劫掠为生的一般马贼队伍,高出了一大截儿啊!

六月初的塞北,也到了草长莺飞的时候,无边无际的山川原野上,望过去,满眼都是绿色。

此时塞北的气候,也开始变得炎热起来,白天就不用说了,烈日当空,动辄就是满身臭汗。

即便是到了夜里,大队人马宿营在荒山野岭间的树林子里面,也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冷意了。

就这样,杨振领着麾下人马,在青山好的引领之下,一路上晓行夜宿,终于在离开了三座塔外黑松岭的第二天中午时分,进入了努鲁尔虎山南段东翼的群山之中。

这里是努鲁尔虎山的东南余脉,虽然山势连绵,一望无际,但却并不陡峭险峻,起伏的山岭之上,生满了密林。

青山好陪着杨振在前,带领一行人马,一会儿沿着起伏不断的山道翻山越岭,一会儿沿着狭窄弯曲的河谷左右穿梭,直转得后队人马晕头转向,转得徐昌永等众将怨声载道。

多亏了从松山出发前,杨振嘱咐了张臣、李禄两部,都是一人双马,要不然的话,火枪队、小炮队、掷弹兵队带着大量的弹药辎重翻山越岭,非得累趴下了不可。

青山好一路上沉默寡言,领着众人马进入群山之中,只顾打马前行,并不怎么说话,听着从后队人马那里传来的抱怨声,也并不接茬答话。

直到未时左右,青山好领着杨振转出了又一个干涸的河谷,来到一条山间道路之上,方才指着前方的一片大山,回头对杨振说道:

“杨总兵!前面就是七峰山了!这处所在,却是险峻,老炮头的寨子,就在前面的山上!”

杨振骑着马,跟着来到了山道上,抬眼望着前方突然陡峭起来的山势,望着前方狭窄的山谷道路,望着两边茂密的山林,点着头,沉吟不语。

跟在杨振身后的祖克勇,这个时候策马上前,对杨振说道:“大人!不如先叫末将带一队人马,跟着青山好兄弟往前探探道路!先跟此地绿林好汉们报个蔓,也算是咱们的一个礼数!”

报个蔓,自是绿林黑话,就是通报一下的意思。

此时祖克勇这么说,那意思就是叫他领着人先跟青山好往前面看看,最好跟老炮头的人马接上头,看看对方态度再说。

杨振自己在山岭之间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也自转得累了,又见前面山势险峻,看不清来路,同时也不知老炮头对自己一行人的态度,心下正犯嘀咕,听见祖克勇这么说,眼看就要张口答应。

就在这时,杨振听见青山好哈哈哈哈地先是一阵大笑,然后说道:“祖副将果然是世家将门出身,行事倒也谨慎!不过我们既然能够到得了这里,那就没有哨探的必要了!

“若是他老炮头真有心打咱们一个埋伏,恐怕早就下手了,那样咱们也到不了这里!既然叫咱们平安无事地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那还担心个什么呢!”

青山好看着祖克勇,语带嘲讽地把话说到这里,然后转脸对着杨振说道:“杨总兵,你说呢?!”

杨振看了看祖克勇,见他面色凝重,显然仍在担心,不过他已经想过了,这个青山好虽然说话阴阳怪气,但是话糙理不糙,老炮头要对自己一行人马不利,肯定早动手了。

杨振已经打了好几次伏击战了,这一回他们跟着青山好这么一路行来,已经平安地通过了许多处绝佳的伏击地。

若是老炮头这股绺子要对自己不利,之前有的是上好的机会,绝不会等到现在才动手。

“青山好兄弟说的没错!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了,想必咱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在老炮头兄弟的掌握之中了!走吧,不要让七峰山的好汉们久等了!”

杨振说完了这话,打马上前,与青山好肩并肩,沿着眼前山谷里盘旋的山道,当先往里行去。

祖克勇见状,自然也没得话说,只能举手往前用力一挥,领着身后的人马继续沿路跟着前行。

一行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道路,又往里行了七八里地,骑马走在最前面的青山好突然高声喊道:

“当面可是——老炮头老哥哥亲临?!咱们兄弟,好久不见,老哥哥别来无恙乎?!”

跟在青山好后面的杨振,闻听他这么高声呼喊,心里一动,立刻打马上前,再次与他走了个肩并肩。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突然看见不远一个转角处中转出来一支人马,为首的一条壮汉,国字脸,络腮胡,赤膊短衫,不修边幅,稳稳地骑在一匹枣红马上。

杨振的心里正自疑惑着,却见那个壮汉骑着马转过了山路拐弯处,一边迎着杨振一行人往前骑行,一边“哈哈哈哈”地大笑着,笑声粗豪而且爽朗。

杨振尚未回过神来,就又听见远处那人大笑后大声说道:“老哥我好得很呐!倒是青山好老弟,你们来得却晚,叫俺们在这里好一通等候!”

那壮汉说了这话以后,也不等青山好回话,就又大声询问道:“松山官军杨振杨总兵何在?可曾跟着你青山好,一并进得山来?!”

此时双方人马之间,只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杨振已经能够看清那个壮汉的样貌了。

同时,他也看见了跟在这个壮汉后面正远远地冲着自己招手示意的老部下邓恩,这叫他顿时心下恍然,这个人怕就七峰山义贼老炮头了。

所以,他也不等青山好出来介绍,一听见对方问到了自己,当即高声回答:“杨振有事行经七峰山,路过贵宝地,又怎能不来见见这七峰山的好汉,怎能不来见见七峰山的主人大当家呢?!”

第三一零章 七峰

杨振说完了这番话,哈哈笑着,打马上前,到了那壮汉的驻马处,先在马上朝着他拱手抱拳,然后翻身下了马,上前见面。

“杨总兵不愧是将门世家出身,果然艺高人胆大,年轻敢作为!草民诨号老炮头,不过是带着一群苦哈哈,在这七峰山一带讨生活而已!在杨总兵当面,却不敢自居是这七峰山的主人啊!”

那壮汉见状,也下了马,冲着杨振抱拳躬身见了礼,然后自己做了介绍,果然正是七峰山大当家老炮头,只是言语之间,却并没有一丝一毫其他匪首们惯常具有的那种桀骜不驯。

老炮头身材高大,下马站立在杨振的面前,居然不在杨振之下。

看他的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络腮胡却甚是浓密,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上颧骨有些突出,浓重的眉毛下眼窝有一点深陷。

此刻说完了,老炮头咧嘴笑着,看向杨振,脸上满是沟壑似的皱纹。

杨振见老炮头的这个表现,心下有些恍然,这一次前来七峰山,来对了,看来把他们拉到自己的这边,一起去围猎张家口出来的大商队有门了。

既然老炮头这么给面子,杨振当然也不能端架子,当下叫来了祖克勇,又叫麻克清到后队去传自家麾下的其他几个将领,都来前头见面。

一会儿功夫,杨振就把祖克勇、徐昌永、李禄、张臣几个,全都介绍给了老炮头认识。

可能是前边军出身的关系,老炮头在众人面前的表现,可比当初青山好初见杨振及其部将们的时候表现得好多了,不卑不亢,干脆磊落,迅速赢得了徐昌永、张臣、李禄等人毫不掩饰的好感。

而老炮头那边,见杨振如此,也叫来自己的几个跟随而来的部下,一一与杨振等人见了面。

与此同时,那个尚未见过面的青峦岭匪首草上飞,也在李麻、邓恩的引荐之下,上前拜见了杨振,并当面表达了入伙的意愿。

草上飞的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留着典型的蒙古发式,粗眉细眼红脸膛,雷公嘴上胡须刮得干净,下巴上却留了一把有些卷曲的黄胡子。

他生得个头虽然不高,但是看起来却很强壮,下半身长年累月骑马,罗圈的严重,上半身却是孔武有力,一件对门子无袖老羊皮袄下露出两条粗壮的臂膀,看起来长臂如猿。

且说杨振一行人在山道上遇上了等候的老炮头、草上飞等人,相互一番介绍之后,跟着老炮头的人马,沿着盘旋而上的一条山道,继续往山上行进。

此时日光仍盛,杨振骑在马上一路行进,一路观察,只见行经的山谷里,山坡上,山腰间,到处都开垦了大块小块的田地。

有一些开在山坡上的梯田里,已经长满了半人多高的高粱。

有一些开垦在山谷里的田间地头上,甚至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顶着日头在耕作。

这样一副景象,却是杨振来到这个乱世之后第一次亲眼看见,直叫他的心里感慨万千。

一行人跟着老炮头等人,沿着山道拐来拐去,又往前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处山坳里。

然后,沿着山坳一侧的一条盘旋上行的狭窄山路,最后来到了一座用石头堆砌的高大山寨面前。

老炮头的山寨位于一处相对平坦开阔的山顶,规模看起来很大,可寨子的门却很小,而且通往山寨门前的道路又陡峭狭窄,端的是一个易守难攻的所在。

杨振牵着马,跟在老炮头的身后拾阶而上,来到山寨门前的时候,早有人将消息报了过去,寨门已经洞开。

众人牵着马,一个跟着一个,鱼贯而入。

“杨总兵!俺们这个寨子,却也有个名号,叫做七峰山上十八盘!想当年建虏寇边,从俺们山下路过,也曾打过俺们的主意!

“可是它兵强马壮有何用?!朝廷怕它,俺们却不怕它!不管建虏有多少人马,到了俺们七峰山十八盘的山寨门前,却也只能夹着尾巴滚他娘的蛋!”

老炮头领着杨振的人马进了山寨,将其他人交给手底下的头目们安排,自己领了总兵杨振、副将祖克勇两人,转头上了寨门上的石头高墙上,指着偌大的山寨,与杨振、祖克勇二人说话。

话里有话,而且意味深长。

杨振听了老炮头的话,只是冲他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着,观察着,并不接他的话。

杨振自从通过狭小的山寨门洞,进到里面来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倒不是老炮头的寨子修造得有多么富丽堂皇,而是狭小的门洞里面,竟然是一个相当开阔的世界。

而且到了这里之后,杨振也已经知道七峰山的得名原因了。

站在十八盘所在的这个峰顶的石头寨墙上往远处眺望,可以看见方圆二三十里内大小各异,高低不同的另外六个峰顶。

七个峰顶所在的山势,连绵起伏,像是一个张开了的怀抱,怀抱着一大片相对平坦的山间盆地。

盆地里面还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一个湖泊,汇聚了从七峰山的几处山头和森林中流出的所有山泉溪流,使得这个相对封闭的山间盆地,因此而并不缺水。

盆地里阡陌从横,开垦了许多田地,而周边的山腰上,就在林地的边缘,则是一片一片的土坯房地窝棚,远远看去,如同寻常的山中村落一般。

老炮头十八盘山寨所在的这个山顶,不是七峰山上最高的一个,但却是其中最为平坦的一个。

它的面积不算小,起伏却又不大,说它是山顶,倒不如说它是一片高高在上的台地。

老炮头把自己的营寨扎在这里,同时把那些前来依附他垦荒为生的流民百姓,安置在了七峰环抱的山间盆地里,乍一看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但是细一想,却发现高明极了。

“没错!此处地势,易守难攻,尽得地利之便!你这个寨子的选址,则更是深得兵法之精要!

杨振先是往远处眺望了一阵子,看了七峰山的地形地势,说了这番话,尔后又回头看了脚下的石头寨墙,以及寨墙上一致对外的几门火炮,接着说道:

“莫说你这里,还有这么几门火炮,就是没有这几门火炮,他人若想攻上来,也是难比登天啊!来的人少了不济什么事,来的人多了却也展布不开!”

杨振看了那几门炮,发现之前嘱咐李麻和邓恩两人带给草上飞的那门虎蹲炮,居然也赫然在列。

想来当是草上飞和邓恩两个人把这门虎蹲炮当成了见面礼,转手赠送给了这个老炮头了。

如此看来,那个草上飞倒是一个关键时候豁得出去的果断汉子。

杨振一边思量着,一边又说道:“杨某在松山城时,原以为塞北边外再无我汉人立足之地,却不料七峰山上,却有这样一处世外桃源!老哥哥你,实在令人钦佩啊!”

老炮头先前说了话以后一直在默默观察着杨振的神态表现,此时看他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那几门火炮,当即哈哈一笑,接过话头说道:

“世外桃源可不敢当,咱们落草七峰山,不过是在乱世里寻个活路,求个温饱而已!七峰山里小两千口子人要养活,可也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老炮头脸色一正,接着对杨振说道:“杨总兵,我老炮头的心里,从来藏不住什么事情,你的来意,你的想法打算,草上飞兄弟和你手底下那个邓恩兄弟,昨天夜里已经给俺们说过了!”

杨振听见老炮头这么说,当即转了身看着他,也想听听他的决定,这时就看见老炮头一脸肃容地说道:

“七峰山外已经一年多没有来往过蓟州或者宣大的商队了,这一次,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我这里自然没有话说,不用你们劝说,我也一定要入伙!然而怕就怕,咱们兴师动众地去了,最后却扑了一场空!

“当然了,要说扑空,过去也是常有的事情,原也没甚么打紧的!可是眼下我这七峰山里,除了跟我上阵打仗的几百个青壮弟兄以外,还有千把口子老弱妇孺需要护着呢!一个不慎,就是后悔莫及啊!”

第三一一章 订交

杨振听见老炮头这么说,而且是一个劲儿说他的难处,心下顿时恍然,知道他说这些话的背后,其实是想说出兵以后分成的事情。

想到这里,杨振当即冲他点了点头,准备开诚布公地问他想要多少斩获,正当他开口说话之际,突听得一边的祖克勇已经抢先发了话。

只听祖克勇对老炮头冷冷说道:“张家口商队通虏资敌,我辈截而杀之,可谓大义!商队携带财货无算,得而取之,亦可谓大利!七峰山诸位,与我等携手出兵,可谓是大义与大利兼得,有何犹豫不决?

“而且,我听说,古往今来,凡做大事者,皆当有大格局!似此义利兼得之事,临行之际,仍瞻前顾后,做事之前,仍患得患失,如此这般,岂是大丈夫之所当为?!”

祖克勇这番话说出来,听得老炮头一愣一愣的,他大体听明白了,知道眼前这个出身祖家的副将对他方才的表现不甚满意。

可是,他这个溃兵出身的山大王,此时却顾不得什么大义不大义、格局不格局的了,他有小两千口子的人马百姓要养活,出兵之前又岂能不把分成谈妥?!

眼前的这个总兵也好,这个副将也罢,先前在他眼里,那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不是他这个边军行伍里的小小炮头敢争辩敢反驳的。

可是现在,他老炮头在七峰山一带落草为寇眼看十年整了,坐上大当家的位子,也有六七年了,手下一大帮子人马要养活,他可顾不得那些了。

“祖副将,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着?!我老炮头大字不识一箩筐,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大事情,也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大丈夫!”

老炮头本来就有点黝黑的国字脸,在夕阳下,一瞬间变得黑红黑红的,瞪圆了眼睛,盯着祖克勇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些年来,跑到我这里空口说白话,叫我出兵为朝廷做事的人多了,可是我手底下的这些人马,谁来管过他们的死活?!谁给过我一分饷了,还是谁给过我一石粮了?!”

老炮头身材高大,声若洪钟,这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是怒气冲冲了,声势十分骇人。

不过,祖克勇见惯了这种场面,根本不为所动,见他如此,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冷冷说道:

“既然如此,倒是我祖克勇高看了你!那么这一次,若要叫你出兵,你想要几分饷,又想要几石粮?!”

老炮头听见祖克勇如此说,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又看了看站在一边只是打量着他却不言不语的杨振,最后说道:

“这样吧,消息是你们打探的,事情是你们张罗的,你们看得起我,邀请了我,我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

“咱们就按人头分,你们现在满打满算八百人马,我七峰山再出五百人,事成之后,我也不多要,金银、布帛、盐巴、粮食、马骡,皆分我三成,如何?”

老炮头说完这个话,目光炯炯地盯着杨振,他已经开了价了,而且他开的这个价也是经过认真权衡的。

他自己出身官军,知道官军德行,这一次跟朝廷官军合作,自己要多了肯定不行,所以想五五开那是绝不可能。

除此之外,对方已有八百人,而且据说还有一支没有如期赶到的队伍,更是多达一千多人。

如果不是这支人数更多的人马没有如期赶到指定地点会合,那么就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了,所以,想到这些,他又主动去掉了一成。

与此同时,青峦岭一带的青山好、草上飞两支队伍已经在自己之前入了伙,到最后肯定也要分成,他们人马不多,姑且算他们一成半好了。

这样一来,老炮头在心里面就又主动去掉了一成半,他以为他这么走已经够仗义了,所以此时说出来显得十分心安理得。

不过让老炮头感到意外的是,来自松山城的年轻总兵官杨振毫无反应,根本不为所动,既不反对,也不赞成。

杨振先是看着老炮头说出了自己的要价,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然后转头看了看祖克勇,依旧不发一言。

其实,杨振此次到边外来截杀张家口出来的商队,原本只是一石二鸟的打算,一个是想截获一批物资,二个是断了满鞑子的贸易渠道。

至于说联络努鲁尔虎山一带的马贼队伍,不过是顺道为之的一件事情,属于锦上添花的买卖。

如果能够顺利地联络一批马贼队伍加入,好处自然有很多,首先自己这边的力量会更加壮大,截杀张家口山右商队的事情会更容易。

其次,也能跟这些马贼队伍结个善缘,不仅断了他们今后投靠满鞑子的路子,而且也能给自己增加一条伸到西边的臂膀。

可是,如果他联络不到愿意入伙的马贼,其实也没有什么打紧的,他该去做的事情还是会去做,一点不会耽误。

最重要的是,他始终相信,杨珅带着从宣府募集而来的壮勇队伍,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在塞北草原上,相反,他们一定是跟在张家口这支大商队的附近某处。

一旦自己率队发动了对张家口商队的袭击,他们就会现身出来,迟早而已。

所以,杨振虽然有点担心自己的人马较少,担心到时候不能一举而克竟全功,可是真要走到这一步的话,他也能够接受。

也因此,他对于老炮头的人马参与不参与,入伙不入伙,其实并没有看得太重。

此时,他听到了老炮头的要价,心里有些不喜,三成对他来说,有点偏高了。

自己松山城里的一大帮子人马,还想着靠这一批不知道多寡的物资,熬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呢,哪能稀里糊涂地就把其中的三成,分给了七峰山老炮头的人马?!

可是一点不出,恐怕也不行,自己既然来到了七峰山,与老炮头见了面,总不能因为这个再翻了脸。

所以,他一时不能表态,只拿眼去看祖克勇,希望祖克勇继续强硬下去,与自己配合一下,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果然,也不知道是祖克勇领会到了杨振的意图,还是他本来就不同意,听了老炮头的要价之后,他见杨振并不说话,于是冷笑着对老炮头说道:

“你倒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做,开口就是要三成的战果!你干脆全拿去好了!我们从松山城千里迢迢到边外,难道就是为了给你们跑腿当帮手?!”

“祖副将,你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咱们入伙了,是合作,可不是谁给谁当什么跑腿的!你们官军占大头,我没有话说,我出五百人,要三成,可不算多!”

老炮头与祖克勇争执的声音很大,很快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已经安排好了宿营地的徐昌永、李禄、张臣、青山好、草上飞等人,纷纷闻讯而来。

徐昌永、李禄、张臣到了近前,一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立刻亮明了态度反对,徐昌永更是吵吵嚷嚷地宁肯现在离开七峰山,也不愿意稀里糊涂让老炮头占去了三成。

因为他们几个人是最清楚其中内情的人了,当时从缴立柱那里听说张家口这次出来的大商队数百辆大车,几千匹骡马骆驼,就知道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鱼。

若是自己辛苦一场,最后叫这么一个可用可不用的老炮头占去了三成,他们哪里肯干?!

所以,他们来了之后,一改之前与老炮头及其麾下热热闹闹、亲亲近近的劲头,表现得比祖克勇还要愤慨和恼火。

与此同时,一直与杨振所部若即若离,且态度不甚明朗的青山好,也开始试探着向杨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杨振眼见事已至此,知道这件事情悬而不决拖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了,心里想着干脆借此机会把它定下来得了。

杨振挨个打量着老炮头,青山好,草上飞,他心里知道,在这三个人中最难应付的是老炮头,因为他人马最多,而最好应付的是草上飞,因为他人马最少。

而且在前来七峰山的路上,李麻已经跟杨振交了实底,转达了草上飞想要像李麻一样投靠杨振麾下的意思。

所以只要解决了老炮头的分成问题,其他人的问题,如夹在其中的青山好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里,杨振突然面无表情地抬起右手,正在争论的众人见状,迅速安静了下来,全都盯着杨振。

这时,杨振看向老炮头,冲他伸出两个手指,然后说道:“两成!七峰山的人马若是愿意入伙,事后可以分得全部金银、布帛、盐巴、粮食、马骡中的两成缴获!

“若是七峰山的弟兄们不愿接受,那么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再给你两门炮,作为我们来来回回的买路财!”

第三一二章 万忠

杨振下定了决心之后,静静地看着自己麾下的其他人与老炮头一再争论,直到把老炮头的心气耗掉了一大半,不怎么说话了,他才突然出声说出自己的决定,希望能一锤定音。

“杨老弟!我的总兵老弟哎!给他们两成也多啊!若论人马多寡,来决定分成多寡,那咱们还有杨珅杨守备的一千多人马呢!”

杨振话音刚落,一向对钱财十分看重,而且在杨振面前一直比较随意的参将徐昌永,立刻高声喊叫着反对,并且进一步叫道:

“再者说了,到时候他们这些人马能出多少力,能顶多大用,还是两说呢,若是非得现在就做决定,我看给他们一成就足够了!”

徐昌永的这个话一说出来,差一点让老炮头气炸了肺,当时就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了,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上前几步,作势要与大嘴巴的徐昌永在拳脚上见个真章。

还好,徐昌永毕竟是朝廷参将,而老炮头却是一个大头兵出身,虽然怒气冲冲,可终究心里还是有数。

所以,老炮头也趁着被张臣、李禄、李麻和草上飞拦住的机会就坡下驴,最后在徐昌永的面前收住了脚步,没敢真的动手。

何况杨振方才已经亲口给出了准话,料想不会因为徐昌永的这么一句话把话收回,食言而肥。

不过,徐昌永和老炮头这么一闹,众人刚见面时你好我好的场面,瞬间变得紧张尴尬了起来。

没有利害关系或者没有利益冲突的两个人,尽可以你好我好大家好,彼此一团和气,可是一旦有了利害关系,一旦有了利益冲突,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想到这里,杨振苦笑着摇了摇头,再一次冲着老炮头和徐昌永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两成!我杨振言出必践,一诺千金!至于咱们谁吃亏,谁占便宜,现在说来其实还为时尚早!

“最后你吃亏了,就当我杨振欠你的,我吃亏了,就当你老炮头欠我的!咱们第一次合作,就当是交一个朋友,今后山高水长,江湖路远,咱们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徐昌永和老炮头闹那么一出之后,所有人就把目光集中到了杨振的身上,此时听见杨振这么说,知道杨振决心已定,不可动摇了。

徐昌永、祖克勇、张臣、李禄这边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了老炮头的身上。

而且杨振这番话,也说得很全乎了,里子、面子都照顾到了,若是老炮头再计较来计较去,反倒真的跌份了。

众目睽睽之下,老炮头犹豫了半晌,最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好!既然杨总兵把话说到了这里!咱们两成就两成,金银、布帛、盐巴、粮食、马骡,各占两成!什么吃亏占便宜的,不打紧,就当交个朋友了!”

老炮头说完这话,众人以为事情定下来了,原本紧绷的场面顿时缓和了下来,围观的其余人等,也全都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乍现。

然而就在此时,却见老炮头又抬头看着杨振,继续说道:“不过——,我七峰山可就出不了五百人了!我要留下一二百人马看家守寨!”

老炮头话音一落,场面顿时又是一滞,杨振这边的几个将领,包括有了投靠之意的马贼头领之一草上飞,脸上都是勃然色变。

不过,就在其他人有点目瞪口呆,担心再生波折的时候,杨振不以为意地说道:“可以!就照你说的办理!杨某人也不希望咱们不在期间,七峰山这个世外桃源,毁在别人的手里!”

杨振的想法其实也简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通过这样的行动,把老炮头合伙人马,把七峰山这个地方,拉到自己的这一边来。

只要他们参与了自己这一次的行动,这个目的就算基本达成,至于人多一点或者是少一点,其实关系并不大。

却说老炮头听见杨振这么说了以后,原本紧绷的神情当即缓和,接着咧嘴一笑,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对着杨振一抱拳,大声说道:

“杨总兵果然爽快!既是这么地,这个买卖我做了,你这个朋友,我老炮头,不,我刘万忠算是交下了!”

先前杨振带着自己的部将,向对方通报姓名军职的时候,对方只是告以绿林绰号,或者绺子旗号。

此时杨振听他这么说,方才知道,原来这个老炮头的真名实姓,却是叫作刘万忠。

杨振接触青山好两天了,可是青山好并没有对自给提起过他的真名实姓,包括草上飞也是一样如此。

联想到之前,杨振叫李麻联络此地马贼队伍的时候,李麻也没有说起过这些人的真名实姓,当时以为是疏忽,但是现在看来,显然是因为李麻对他这些马贼“朋友们”的真正底细也并不了解啊!

“原来是刘万忠刘老兄当面!刘老兄比起杨某年长,不若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以兄地相称如何?!”

“哎呀呀,那敢情好啊!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刘万忠可就高攀杨总兵杨贤弟你了!哈哈哈哈!”

老炮头刘万忠满脸开花,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冲着杨振连连打拱作揖,先前众人间的那些不快,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杨振也知道,既然他通报了真实姓名,很可能意味着,他对自己的那些防范之心,已经消散,当下也笑着冲着他拱手抱拳,略躬了躬身,算作还礼。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与老炮头刘万忠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差一点动上了手的徐昌永,也笑哈哈地上前来,一边赔不是,一边重新与刘万忠见了礼。

他们这么一通“不打不相识”的搞法,倒让先前跟着老炮头提出分成问题的青山好有点傻眼,十分尴尬了。

好在老炮头刘万忠这边倒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了却了一件心事以后,心情大好,又见日落西山,天色已晚,很快告辞了一声,忙着去张罗“晚宴”去了。

与截杀张家口商队可能分得的物资相比,杨振这个朝廷总兵对待他的态度,更加让他感到高兴。

对老炮头刘万忠来说,若是借助这一次的携手合作,真的从此结交下了杨振这样的官军总兵朋友,那么今后他在塞北草原上的确是多了一条生路。

七峰山里能够自己生产的东西很多,比如粮食,蔬菜,以及什么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还能养鸡,养鸭,养猪,放羊,诸如此类。

他们甚至有自己的石灰窑,有自己的土郎中,有自己的铁匠铺,可是七峰山里,却不能生产盐巴,不能生产火药,不能生产铁料。

这一切,都要依靠七峰山派出小股人马,冒着风险,千辛万苦地前往关里蓟州一带购买。

别的东西缺了,一时半会儿倒也没事儿,照样过得下去,可是盐巴没了,却是一天也坚持不了啊!

原来这些东西,在关里面还比较容易买到,可是到了崇祯十二年的时候,关里天灾人祸不断,一天天兵荒马乱,市面上的东西越来越少,价钱也是越来越高。

或许有一天,就是愿意出高价,可能也买不到对七峰山至关重要的东西了,比如火药,比如盐巴。

此时,与杨振这个松山总兵官结个善缘,或许到了那个时候,就能发挥出非同寻常的作用了。

这也正是老炮头刘万忠之前不愿意与徐昌永撕破脸,不愿意与杨振谈崩了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炮头刘万忠高高兴兴地给杨振他们一行张罗安排接风洗尘的“晚宴”去了,不过杨振本人却没有忘了青山好这个茬儿。

却说他看见最难应付的老炮头刘万忠接受了自己的安排,并且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当下转向了青山好和站在青山好一边的草上飞,笑着对他们两个说道:

“青山好兄弟,草上飞兄弟,你们二位怎么说?可有什么想法?今天咱们既然说起了这个事情,倒不如一股脑儿全都定下来吧!”

第三一三章 帐下

杨振这么一问,倒叫青山好和草上飞两个马贼头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好了,彼此对望了一眼,沉吟着估算自己应该开价多少。

毕竟他们两个的人马都不多,加在一起,也才一百五六十个,若是方才老炮头敲定了三成的话,那么他们可以尝试着开价两成。

可是老炮头这边差一点与徐昌永老拳相向撕破脸皮,到最后也才险险说定了两成,那么自己两股合在一起才这么点人马,又如何好开口要求两成呢?!

青山好一边思虑着自己原来的要价,一边又担心着说出来会不会谈崩了不好收场。

就在青山好犹豫不决的时候,一直不怎么显山露水的小个子草上飞突然上前一步,朝着杨振躬身说道:

“这一趟买卖,杨总兵是咱各股人马的带头大哥!成了以后的好处如何分派,自该由杨总兵这个带头大哥说了算!”

草上飞突然说出来的话,令得在场许多人大吃一惊,不过其中最意外的人物,却是同为青峦岭马贼头领的青山好。

“哎我说草上飞兄弟,你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青山好见草上飞突然站出来,抢先说话,本来已经十分不悦,又听见他这么说,几乎相当于是断了自己的财路,立刻上得前来,满脸怒容地瞪着草上飞,阴恻恻地冲他质问着。

不过,草上飞却根本不为所动,甚至都没有转脸去看他一眼,而是保持着原来向杨振恭敬行礼的姿态,直接回答他道: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我草上飞信得过杨总兵,相信杨总兵处事公道,必不会叫咱们弟兄吃亏!”

“你”

青山好听了草上飞的回答,一时竟然有点气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怒视着草上飞,心里飞快地琢磨着这个草上飞到底想干什么。

草上飞人马不多,在李麻率队离开青峦岭之后,他面临着被青山好并吞,成为青山好部下的结局。

他们这些马贼头子最在乎的就是逍遥自在,就是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可是对草原上小股绺子的头领来说,这种自为头领的逍遥自在,却随时都可能被一些大股绺子的头领们所终结。

草上飞与青山好联手,搞得李麻在青峦岭无法立足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面临着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

而青山好的人马,是他草上飞的两倍,谁吞并谁,根本毫无悬念,所以李麻领着邓恩一到青峦岭,立刻被草上飞奉为上宾。

最后宁肯将那门在草原马贼队伍里显得十分贵重的虎蹲炮作为见面礼,也要自告奋勇来说动老炮头入伙,当做自己给杨振杨总兵的敲门砖。

因为,既然自己终究都是要给别人当部下,那么干嘛不找一个更有前途一点的呢?!

所以,在青山好和杨振两个人之间,草上飞在还没有见到杨振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像李麻一样,带着手下那点人马投效松山官军!

把总就把总吧,好歹是一个七品的武职啊,最重要的是能够保住自己手里的这点人马!

草上飞是这么想的,当然也准备这么做,而眼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以直接向杨振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的这番表现,杨振当然看在了眼里,也很快领会到了他的意图。

就在草上飞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并且与有点暴跳如雷的青山好你来我往互相斗嘴的同时,杨振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李麻和邓恩的反应。

这两个人都在向杨振点头示意。

这意味着,草上飞这个相对弱小一点的青峦岭马贼头子,已经准备正式投向自己了。

杨振有了这个判断,当下也就不再担心什么了,径直对青山好说道:“所得分成,不能全看入伙人马之多寡,可也不能不看入伙人马之多寡!

“青山好兄弟,你青峦岭算作一方,拢共一百五六十人马,给你们一成如何?此行所得之金银、布帛、粮械、马骡,各给你们一成!若有其他所得,到时候可以另说!”

杨振也看见青山好脸色难看,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说会不会令对方怒气更盛,但是对这些人,一上来决不能太软弱,否则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青山好脸色虽然依旧阴沉难看,但却没有暴跳如雷,先是斜着眼看了看草上飞,然后又盯着杨振看了片刻,最后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此行所得之金银、布帛,粮食,牲畜马骡,青峦岭各占一成,最后分配由我!”

青山好先是说完这话,等了等草上飞和杨振的反应,见两人都不说话,相当于认可了这一点,他就又接着说道:

“至于其他所得,我青峦岭也不想多要什么,若是有甲胄、弓弩、箭镞,我青峦岭要占两成!此外,捕获之青壮丁口,我青峦岭一样要占两成!”

说完这些话,青山好停顿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振,见后者并无反应,似乎仍在等他说话,方才接着说道:

“如何?!这两成并不算多!若是杨总兵现在允诺,我青山好自无话说!而且我料想草上飞兄弟,也必定没有话说!”

杨振先前对老炮头做出承诺的时候,刻意点明了所得金银、布帛、盐巴、粮食、马骡这么几项东西,当然也是有深意的。

他这么做,等于是把分给老炮头的物资,限定在了这么五个方面。

老炮头刘万忠不知道是因为有他自己的其他考虑,还是说没有发现这其中隐藏的玄机,总之没有与杨振纠缠,就答应了下来。

但是这些小细节的东西,却被比较鸡贼的青山好给看破了。

除了老炮头点名索要的东西之外,青山好趁着老炮头不在眼前,还又特意给自己索要的物资清单上增加了几项他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

对他们这些常年奔走在塞北草原上打家劫舍的马贼队伍来说,关里来的商队携带出关的财货物资,大体上会有些什么,他们的心里还是很清楚的。

虽然不知道这一次张家口商队携带了多少财货物资,具体都有些什么东西,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青山好还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青山好说完了自己额外的要求,依旧眯缝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振,观察着,判断着,想要弄明白杨振的态度,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的要价。

仍然在场的其他人,如祖克勇、徐昌永、李麻、草上飞四个人,也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杨振和青山好的脸上来回地转动。

他们都知道,青山好话里有话,而且也知道杨振一旦答应了以后,可能会意味着什么。

青山好的一堆话里,有那么一句,是被他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但却至关重要的一句。

祖克勇等人都听出来了,但却担心杨振没有听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却听见杨振突然说道:

“草上飞兄弟,你可听清楚了青山好兄弟的意思?!你这里有没有异议?!”

杨振这么一问,众人立刻转而盯着那个个头不高长得像个猩猩的草上飞,包括青山好也是一样如此。

“在下听得清清楚!而且在下没有异议!只要能帮着杨总兵促成兄弟伙们与松山官军携手合作,在下就是吃那么一点亏,也没有话说!”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草上飞黑着脸低头躬身,抱拳对着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来,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确了。

杨振听了草上飞的话,随即上前一步,虽然没有对他说话,但却点着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头对着青山好说道:

“既然草上飞兄弟没有异议,那么,咱们这个买卖就算是成交了!”

青山好想用缴获物资的分成算计草上飞,却不料他的这番算计已经在杨振的算计之中了。

当天夜里,各路人马“分赃”的份额既然已经敲定,彼此之间的关系就迅速又变成了一团和气的样子,围绕着大堆的篝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亲热得就像一家人了。

尤其是草上飞,跟着李麻、邓恩二人,与杨振先遣营诸将之间的关系迅速变得热络非常。

到了这个时候,草上飞也向杨振以及先遣营诸将,报上了自己的真名实姓,与众将叙了年庚。

这个草上飞,自道乃是查汗部汉人牧奴出身,只知道母亲乃是汉家女,却不知父亲是何人,因为打小名字叫作胡图格,如今权以胡字为姓。

而他麾下的马贼队伍,差不多清一色都是这样的出身,要么是一些流落在草原上的汉人牧奴,要么就是一些自称汉人的塞外部落杂胡。

他们是真汉人也好,是假汉人也罢,只要这些塞外草原上的亡命徒们愿意追随自己,与草原上那些已经归附了满鞑子的部落权贵们抗衡,杨振自是来者不拒。

这一回,若不是杨振暂时还不想打乱了自己的计划,恐怕草上飞胡图格在当天晚上就能带着队伍移营,投效到杨振的帐下了。

第三一四章 老花

却说到达七峰山营寨的第二天早上,杨振麾下各部人马早早地收拾了行装,简单吃过了老炮头营寨里备下的早饭,会合了七峰山的人马,就迎着新生的朝阳出发了。

双方的分成谈妥了之后,昨天夜里,徐昌永、张臣、李禄等人与老炮头嫌隙没了,彼此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很快就又热络了起来。

老炮头刘万忠本就是一个磊落英豪的脾气,脸皮子也薄,最是吃软不吃硬,根本架不住徐昌永等人的忽悠,最后乘着酒兴拍板决定凑出四百人马,只比原来计划的少了一百人。

就这样,杨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顺着来路下了七峰山,然后往老花木伦转进的时候,他麾下的人马总算是达到了一千二百人的规模。

一千二百余名敢战能战之士,一千五百余匹呼啸奔腾的战马,这就是杨振离开七峰山地区时的全部力量。

七峰山所在的山岭地带,属于是努鲁尔虎山南段的余脉,往北是连绵起伏雄伟高峻的努鲁尔虎山,往南则是苍苍茫茫峰峦如聚的燕山余脉。

唯有燕山余脉与努鲁尔虎山余脉之间的浅山丘陵地带,是古往今来从宣府、蓟北通往辽西的西部通道。

这条路,老炮头刘万忠显然更加熟悉。

杨振一行人跟着老炮头刘万忠的人马,沿着十八盘上的原路下了山,然后在山岭谷地之中转来转去,一会儿往南,一会往西。

直到当日午后未时前后,杨振率领队伍跟着老炮头,翻过了最后一个山口,眼前才终于显出一片天地辽阔一望无际的旷野来。

骑马站在山口往西看,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就像一条玉带一样,横亘在山岭下面的草原旷野之上。

它从南面的山岭之间出发,一路往北流淌。

“杨老弟!前面那条往北流的河,就是鞑子嘴里称呼的老花木伦了!咱们七峰山的弟兄们管它叫老花河!也有南来北往的商队,管它叫老哈河!”

一直走带队在前头的老炮头刘万忠拿着马鞭遥指着远方的那条河流,回头冲着身后的杨振大声说道:

“不管它是叫老哈河,还是叫老花河,咱们找着它就对了!接下来,咱们沿着它一路往北,就迷不了路!

“一路往北,直到了乌兰哈达的东北方,那里就是阴金河与老花河的交汇之处,也就是大人你想到达的土城子了!

“至于杨老弟你们说到的红庙子,十有七八就是阴金河上游一带的那个喇嘛庙了!到时候,咱们要是在土城子一带候不着,也可以过了老花河,沿着阴金河往西走!”

杨振骑着马,驻足在山岭之上,往西北方向远眺,只见苍穹之下,大地上绿草如茵,一望无际,他的心胸也顿时为之开阔起来。

尤其是此刻,当他听了老炮头刘万忠的这些话,知道前方不远处的那条河流就是传说中的老花木伦,也就是后世的老哈河的时候,他的心里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当下深呼吸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满是兴奋地说道:

“太好了!我们终于要到了!我们终于要到了!”

杨振率队离开松山,已经好几天了,作为松山团练总兵官,他离开驻地的时间越长,其中蕴含风险就越大。

谁知道祖大寿及其麾下的将领们会不会再像上次一样,在背后坏他的事情呢!

所以,他很希望这一次能够速战速决,尽快截住并干掉这一支大商队,获得尽可能多的军需粮秣物资,以便让松山城里的各路人马以及将来从关里抵达的新募壮勇们,能够安然度过他们抵达辽西的第一个严冬。

杨振正在为了即将抵达老花木伦的上游河畔而兴奋着,正在为可能截获的足够多的物资而遐想着,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自己的身后传来一阵沙哑、低沉而且冷冷的声音:

“哼,还早着呢!这里不过是老花河的上游而已!若是你们说的那支商队不走土城子,而是从红庙子直接过河往北的话,那就更远了!而且并不容易!”

杨振不需要回头,光听这个声音他就知道是青山好说话了。

经过两三日的相处,对于这个青山好,杨振现在已经有所了解了,这个人的脾气是臭了点,比较冷峻了一点,但是本事,还是真有一些的。

白日里,根据日头所处的位置,青山好就能够准确地判定方位,判断时辰。

黑夜里,只要有星星,他就能根据星星的方位,找对众人前行的方向。

一行人穿行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中间,他甚至只要闻一闻偶尔吹过的风,他就知哪个方向能够找到水源。

杨振的身边有一个辽东边军夜不收出身的张臣,已经算是精通这些东西了,杨振也一直把张臣视为宝藏一样的存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愿意把他带在身边。

可是最近这么两三日下来,他却赫然发现,这个始终不愿告知真名实姓的青山好,在观星定位、识风辨雨这些方面,却比张臣还要更胜一筹。

尤其是对努鲁尔虎山以西草原一带的地形,青山好在目前跟随杨振的诸位将领之中,更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就此而言,就连李麻、胡图格、刘万忠这些同样是边外马贼头领从出身的人物,与他比起来,也要甘拜下风。

有了这个体会以后,一路上,杨振对待这个青山好自然多了几分敬意。

有时候,即便是觉得青山好说话实在不好听,甚至哪怕他是怼了自己几句,杨振也愿意谦让一些,谁叫自己没有人家那份本事呢。

这一回,杨振听见青山好在自己的身后泼冷水,倒也并不生气,反倒是在这处高地上慢慢调转了马头,骑马站住了,向他询问道:

“那么,以青山好兄弟你的看法,咱们一路沿河北上,距离老花河阴金河汇流处的土城子,大概还有多远?而你所说的并不容易,指的又是什么呢?!”

青山好一如既往地阴着脸,骑在马上哒哒哒哒地走到了杨振的跟前,直到马头对着马头,两匹马顶到了一起,方才轻提缰绳站住。

“将近二百里之遥!而且,一路上要经过喀喇沁部和敖汉部的交界地带,喀喇沁诸部人马众多自不用说,男女老少将近十万!

“就是敖汉部人马略少,可也当有四五万之众!一旦惊动了他们,杨总兵先前的那些打算,可就只能作罢了!”

青山好低沉嘶哑又略带嘲讽地说出了这番话,果然把杨振方才的一腔热情一下子打消了一多半。

草原上并不是无人区,自己带着一千多人马,即便是人马装备比这个时代的东蒙各部落强上一些,可是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也不可能真的如入无人之境。

一旦惊动了喀喇沁或者敖汉部的部落骑兵,那个结果很可能就不是自己能够承受得了的。

即便是自己能够在与喀喇沁部或者敖汉部的骑兵对决中幸存下来,逃出生天,甚至全身而退,可是自己原来的计划怎么办呢?!

所以一旦惊动了此地蒙古部落,最起码,这一回自己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截胡张家口商队的事情,恐怕就要泡汤了。

这样的事情非常有可能发生,但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地喀喇沁部与敖汉部以什么为界,可是前方那条老花河?!”

杨振结合自己两世为人的一点记忆,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完这个问题,没想到青山好这一回倒是回答得十分干脆。

“没错!虽然没有人给他们划分牧地,可是多少年来,他们的部众游牧,皆是以此为界,老花河以西属喀喇沁,老花河以东属敖汉部!”

青山好这么说了以后,略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就又补充道:“听说这些年,喀喇沁部的人马部众不断壮大,已有不少人马,在春夏之交过了老花河上游,往东游牧,直到秋冬季节到来,才返回老花河上游以西!所以这条界线,倒也不太准了!”

听了青山好的这番话,杨振沉吟了片刻,转脸看向青山好后面的李麻、胡图格以及张臣等人,见这几个人,都在冲自己微微点头。

杨振又扭头看了看老炮头刘万忠,见对方也冲自己点了点头。

由此杨振也知道,青山好说的这番话冷是冷了一点,可是说的却是实情,而且句句说到了点子上。

所以,对于接下来可能存在的风险,他作为主事之人必须有所预备,当下他抬头看了看偏西的日头,沉吟了片刻以后说道:

“诸位!我们此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惊动喀喇沁或者敖汉部的人马!既然他们两个部落约定俗成的界线,就是这头条老花河,那么咱们就又一线的生机,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达到我们的目的!”

杨振说完这话,想了想,继续对众人说道:“白天是草原部落游牧的时候,咱们在白天行军风险较大,一会儿我们先到老花河东岸,在芦苇荡里找地方隐蔽休整。等到了晚间,再以青山好、李麻为先锋,趁夜沿河往北进发!”

第三一五章 隐匿

六月上旬的塞北草原上,花草繁茂,风光正好。老花河上游主河道的两岸,早已经生满了高大茂盛的芦苇。

当日下午,杨振与众人说好了接下来的策略以后,随即带着麾下各部人马,静悄悄地抵达了老花河东岸的一大片芦苇荡环抱之地。

老花河的上游主干河道并不宽阔,加上蓟北塞外地区和辽西地区已经干旱了许久,所以河道里的水量不大。

有许多生满了芦苇和杂草的浅滩,把河道分成了大小数股,除了主河道的水流缓缓北上之外,主河道的两岸,到处都是浅浅的小河汊子、小水泡子等沼泽地带。

老花河上游的水量虽然不大,可是此时却正值初夏时节,河两岸到处都是草木茂盛的样子,倒也适合人马隐匿。

杨振与其他众人都知道夜里要赶路,所以一行人打马来到河岸附近之后,按照先前说好的安排,纷纷抓紧休整。

一时间,将士们补充了食水,就近找了干燥的地面席地睡觉,很快就响起了一片鼾声。

只剩下成群的马儿,由轮值的士卒看护着,在芦苇荡的边缘安静吃草。

至于四下警戒巡哨的事情,自有祖克勇和李禄去费心安排了。

就这样,一个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老花河的上游一带总算平安无事,既没有喀喇沁的牧民从西边来,也也没有敖汉部的牧民从北边来。

除了草原之上,河流之畔,蚊虫实在有点多,令人不胜其扰之外,一切太平。

到了傍晚时分,夕阳留下的最后一缕残照,终于在不知不觉间,没入了远方的群山,草原上夜色初上,大地一片苍茫。

难得没有风,缓缓北流的老花河上,也升腾起一层淡淡的雾气,将两岸的芦苇荡笼罩其中,如梦如幻。

杨振被麻克清、缴立柱从沉睡中叫醒的时候,其他各部人马都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得差不多了。

月光朦胧,四下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也没有人敢高声说话,只有偶尔响起的一阵战马的响鼻声,不时打破宿营地的寂静。

杨振起了身,在麻克清的帮助下背好了自己的火枪、弹袋等一身装备,翻身上了缴立柱牵过来等候着的坐骑。

这个夜晚的行动,都是之前早就安排好了的,杨振打马与其他将领会合了以后,很快就传令起行。

李麻与青山好两支人马打头,全副武装,先行出发,徐昌永与刘万忠两支人马次之,与带路的前队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其后。

杨振与祖克勇则率领剩下的最精锐人马,守护着数百匹驮着辎重军需补给的驮队,最后启程。

北去的路上可能会遭遇什么,没人能够准确预料得到。

不过,杨振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在老花河畔遭遇喀喇沁或者敖汉部的骑兵。

随时预备着应对最坏的情况,是他这辈子学到的最有用的经验了。

他相信,这一次,即便是在老花河畔遭遇了喀喇沁或者敖汉部的骑兵,对方的人数也不会太多。

不管是他自己两世为人的那点记忆,还是李麻、孟和给他描绘过的东蒙诸部落地图,包括草上飞胡图格、青山好给他带来的消息,都已经向他标明了一点,那就是眼下喀喇沁部和敖汉部的大帐或者王爷府,都不在老花河的沿岸附近。

喀喇沁的王爷府远在老花河以西二百里外。

而敖汉部的王爷府,则在老花河下游土城子以东百余里外的穆克河岸,距离杨振他们现在的位置,反倒是更加遥远。

所以,即便是不巧遇上了喀喇沁或者敖汉部巡哨的人马,也不会是大队人马,以杨振三个梯队相互衔接呼应的安排,尤其是杨振与祖克勇亲率的第三梯队的装备,完全有把握将沿途遇到的小股部落哨骑干净利落地全部干掉。

有了老花河这个参照,他们这一行队伍,再也不必担心迷路的问题了,即使在夜色里面,不打灯火,行进的速度依然十分迅捷。

而且庆幸的是,这一路上,三支队伍全都顺利无比,不管是当先出发的李麻、青山好所部,还是居中策应的徐昌永、刘万忠主力,还有护送辎重走在最后的杨振等人,都没有遇到来自喀喇沁部或者敖汉部的游骑与牧民。

当日傍晚酉时四刻前后出发,次日清晨卯时三刻左右,随着杨振率部赶来,三队人马在老花河下游一处河湾附近的高地下面再次会合。

前前后后累计行进了六个时辰左右,换算成后世的时间,大约是十二个小时上下,一行一千二百余人、一千五百余匹马,无一迷路,无一掉队,全员抵达了预定地带。

三队人马预定会合的地点,是李麻、青山好、老炮头李万忠以及草上飞胡图格这些努鲁尔虎山一带的马贼队伍们,多曾行经宿营过的地方,名字叫做老官台。

老官台是一片方圆几里的突兀的高地,西、北、南三面临河,唯有东面的一条缓坡下是开阔的草原。

高地的上面,生满了灌木和稀疏的林子,灌木林子掩映之间有一片不知道何年何月存在过的旧城址。

地面之上的城堡建筑,早已经变成废墟,化为乌有了,唯有那些坚固的条石地基以及没有完全被雨打风吹散的夯土残垣,依旧向如今的后来人昭示着此地曾经的辉煌。

“老弟!我看老官台子这个地方不错,西、北、南三面临河,算得上这一带最适合落脚立营的地方了!

“现在天光已经大亮,咱们大队人马行动,容易泄露了行踪!再说跑了一夜,弟兄们也是人困马乏,我看今日白天,咱们的主力人马不若就在这里立营休整,等到了晚上,再做其他打算!”

杨振、祖克勇、张臣、李禄一行人带着火器和辎重马队刚到老官台子下面的预定集结地点,徐昌永领着已经先行抵达的几个将校头目就迎了上来。

徐昌永一边帮着杨振牵马驻足,一边冲着杨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老弟你要是觉得不放心,咱们也可以派出一个小队,先行赶往土城子那边去看看再说!”

杨振骑马跑了一夜,其实也是累了个半死,早盼着到了会合的地方,赶紧找个地方下马休息休息了,此时听了徐昌永说的这番话,一边下得马,一边连连点头。

这个时候,跟在徐昌永后面一起前来迎接的老炮头刘万忠也开口说话了:“没错,杨老弟!俺们跟麻子李、青山好几个,也反复确认过了!这个老官台子,距离土城子,也就一个时辰——三五十里的路程了!

“若是哨探的小队人马,在土城子一带发现了大批商队的踪迹,咱们随时赶得过去!耽误不了事儿!而且就咱们现在这个情形,不好好休整半日,就是商队搁在咱们面前,咱们也上不了阵呐!”

杨振见徐昌永、刘万忠都这么说,当然并没有异议,当下对着前来迎接和身后跟随的众将说道:

“就是你们不提,我也要对大家分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咱们越是接近了土城子,越是接近了目的地,就越是要更加小心谨慎才行!

“此时此地,咱们西边有喀喇沁人,东边有敖汉人,若是任何一支人马稍有不慎,一旦暴露了行踪,咱们此行就有可能功败垂成,所以大家务必叮嘱麾下小心谨慎!”

杨振说完这些话,先是环顾众人,见他们都郑重点了头,然后抬眼看了看远方山林树梢已经升起的太阳,紧接着继续说道:

“土城子既然据此已经不远,派人前去哨探的事情,倒也不必急在一时了,弟兄们彻夜奔走,眼下的确是人困马乏,诸位且先约束各自人马,到老官台上休整半日再说!”

老官台所在的位置,地势较高,且西北南三面环水、坡度陡峭,台地上面又有断壁残垣可以充作防御的工事,在眼前的形势之下,自是先占了这个高地比较有利。

众将早看见了老官台所在的地势,原本想着会合以后再定行止,此刻听了杨振的话,当然没有什么异议,立即就吆呵着手下人传令移营。

没过多久,各部人马强打精神,快速从老官台下的河岸芦苇荡边上,绕道东面缓坡,移驻到了高地之上。

杨振把张臣、李禄、邓恩所领的火枪手、掷弹兵和小炮队的炮手们,全都安排在靠外的地方,依托高地上遗留的断壁残垣,面对东面的缓坡,设立了一道简单的防线。

至于其他各部人马和辎重,则全部安排在了老官台营地的里面,一方面防着他们到处乱跑,不小心暴露了行踪,另一方面也好叫他们安心在这里休整。

就这样,当六月的草原又迎来了一次烈日当空的时候,杨振一行的大批人马,就在老花河畔,喀喇沁和敖汉部的牧地缝隙之间,距离土城子已经不远的地方,“隐匿”了起来。

第三一六章 乔装

杨振的身上,带有一幅当时李麻和孟和等人相互商量印证之后烙画在一块牛皮上的粗略地图。

所以,他知道老官台此地距离土城子已经不远了,正像老炮头刘万忠所说的那样,只有几十里路而已。

这些曾经活跃在辽西努鲁尔虎山一带的塞外马贼们,当然并不精通什么制图之术,但是他们行走辽西、东蒙地区多年,胜在对这一带的山川河流、古城旧址、部落分布、势力范围熟悉无比。

他们凭着记忆刻画出来的地形图,虽然线条十分粗疏,有些比例失调,与几百年后绘制的地图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但是该有的东西却都罗列其上了。

尤其是对于杨振此行的目的地,老花河与阴金河的交汇处一带,李麻和孟和等人在绘制的时候更是下足了功夫。

比如什么红山子、红庙子、土城子、老官台子、四道湾子、四方城子,一一烙印刻画其上,并着人标上了地名。

有了这一张地图,又有了此刻已经确认了位置的老官台,杨振对自己所处的方位,对自己一行人即将面临的局面了然于胸,心里也有底气多了。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老官台,而且这个老官台又距离目的地土城子不远了,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探明敌情。

他需要尽快找到张家口商队的行踪,尽快确定这一支大商队目前在哪里,何时能够抵达土城子过河往东。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他也需要尽快派人绕道往西,前去红庙子一带,再试着寻找一下杨珅的队伍,尽快与杨珅的队伍取得联络。

他相信,打入张家口山右商队的马壮等人,一定会有办法向杨珅传递消息,所以找到了杨珅,就相当于找到了商队。

一行人在老官台休整的这一个上午,杨振麾下各部人马,该巡哨的巡哨,该休整的休整,整个营地内外静悄悄的,除了风声、蝉鸣以及偶尔的马叫,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杨振虽然身体疲惫,可是他精神却很亢奋,一直思前想后地琢磨着即将面对的各种可能,直到烈日再次当空,中午时分来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土城子眼看快到了,我们却没有那支大商队的任何消息,敌情不明,这样下去可不行!”

杨振派人把祖克勇、张臣、李禄、徐昌永、刘万忠等将领叫来,对他们说道:“从张家口来的商队,要从土城子过河往东,前往敖汉部贸易,一定不会是在晚上,相反,他们要过河,一定是在白天!若是我们只能在夜里派人前去巡哨,那么一旦错过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众人听见杨振说到这里,都是不由自主地点头,不管是来自松山官军队伍的将领,还是来自塞北边外的马贼头领,都知道杨振这么说的缘由。

首先一个,从张家口来边外贸易的商队,都是奸商里的人精,边外马贼出没,他们都是知道的,即便他们没有料到会有来自松山的官军打他们的主意,他们的行动也会小心谨慎。

每一次的商队驻留与起行,就像军队行进作战一样,不光会有大批护卫的人马,还会有派出来打前站的人马。

再一个,从张家口来边外贸易的商队,对草原部落贵人们来说,给他们带来了他们紧缺或者急需的物资,是草原部落贵人眼里的贵客。

不光是商队前来的时候,草原部落多半会出一支人马迎接带路,而且离开的时候,有的部落还会派出人马护卫送行,直到下一个部落接手。

杨振他们一行的目标是商队以及商队携带的大批物资,他们可不想惊动了喀喇沁部或者敖汉部的蒙古骑兵。

一旦来自张家口的商队,在他们出击之前过了河,并且进入到了敖汉部骑兵的护卫范围之内,那么他们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另外寻找伏击拦截的机会了。

也因此,他们此行能否在土城子一带取得成功,关键就在于能否把握住截击张家口商队的最佳时机了。

众人的心里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听了杨振的这番话以后,皆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我想过了,我们在白天行动,虽然有暴露行踪的风险,但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却也不是办法!今日午后,我要亲自带队,往土城子一带走一趟看看!如果那里有适合隐蔽设伏的地方,我们今天晚上就移营过去!”

杨振没叫众人多等,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过,等他话音一落,祖克勇却突然越众而出,对着杨振躬身说道:“尽快前往土城子一带巡哨,的确是眼下当务之急,不过总兵大人亲自带队,未免过于犯险!还是让末将带队去吧!”

“杨老弟,祖副将,不过是一个哨探的活计,哪能劳动你们的大驾呢!这个事情,就交给我老徐吧!再说了,祖副将你手下那些重骑兵虽然精锐无比,可是到了大草原上,却赶不上我麾下的轻刀快马来去如风啊!”

徐昌永打着哈哈,也从一众将领中站了出来,不仅否定了杨振亲自哨探的提议,而且也否定了祖克勇带队的提议。

徐昌永这么说完了以后,刘万忠、草上飞也跟着表态,认为自己的人马最适合在大白天里人不知鬼不觉地沿着老花河往下游哨探。

唯有张臣、李禄、青山好三个站在一边看着不说话。

张臣、李禄不说话,是因为他们知道,杨振既然这么说了,并且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那就一定是有了最后的决断,他们不能站出来反对。

至于青山好,则是无可无不可,除非杨振点名让他去,否则的话,谁愿意去谁去,他才不在乎。

众人的表现,自然都看在杨振的眼里,此时的他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当下摆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对他们说道:

“诸位,这次巡哨,由我带队,你们不必争抢了。白天往北巡哨,虽有风险,但是我有我的安排!”

说到这里,杨振冲着李禄说道:“李游击,去把随军带来的那些个满鞑子镶白旗旗帜衣甲找出来!”

听了杨振的命令,李禄二话不说当即领命而去,而在场的其他将领头目则是一愣,尤其是徐昌永、刘万忠、草上飞,更是满脸惊愕。

就连对杨振的安排表现得有些漠然无动于衷的青山好,此刻也突然抬起了头,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官军总兵。

只有祖克勇和张臣在短暂的一愣之后,脸上立刻就浮现了一丝笑意,知道杨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想法真是无时不在。

这时候,已经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徐昌永,突然笑着说道:“啊呀呀,原来兄弟你是早有安排了!那敢情好啊,咱们扮成了镶白旗的满鞑子骑兵,那在草原上,还不是横着走了么,哈哈哈哈!”

杨振看见徐昌永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知他误会,当即笑着对他说道:“可惜啊,咱们征东营先前在熊岳城里,在盖州城里,缴获的镶白旗满鞑子全副旗牌衣甲并不太多,而且交给了兵部钦差一批,随同满鞑首级一起,运到京师请赏去了!所以,这一次,咱们随军只带了三百余副,只够假扮一个满鞑子镶白旗一个牛录!”

杨振说到这里,眼看着徐昌永又要说话,连忙冲他摆了摆手说道:“徐老兄麾下皆是轻骑,扮成满鞑子镶白旗披甲重骑,容易露出马脚!所以,这一次你的任务,就是领着其他诸位弟兄,留守老官台!”

说完这些话,杨振也有不等徐昌永有所反应,紧接着就对祖克勇说道:“这一回,倒要劳烦祖兄弟你跟我走一趟了!”

祖克勇听了杨振这话,看着杨振重重点了点头,算是领了命令。

这个时候,李禄已经领着一队人马把那批满鞑子镶白旗衣甲搬运了过来,正好赶过来交差。

杨振等李禄过来以后,接着对众人说道:“除了祖克勇所部重骑以外,张臣所领的火枪队左翼这一回也要跟我去。至于李禄你麾下的掷弹兵队,张国淦的火枪队右翼,还有邓恩麾下的小炮队,与其他各支人马一起,留守老官台!”

张臣、李禄、邓恩,都是杨振麾下最亲近的心腹,此刻听了他安排,自是立刻躬身领命。

老炮头刘万忠、草上飞胡图格,包括前马贼头子李麻,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看见杨振如此这般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安排好了,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倒是徐昌永此刻又说道:“杨老弟,别嫌老徐我多嘴,你要北上土城子哨探,还是要带上几个向导!李麻,胡图格,都是好手,不若叫他们挑几个人陪你们一同前往,遇事也多个商量!”

对徐昌永的这个建议,杨振没有拒绝,北上哨探的人虽然不宜过多,但也不缺这么几个向导。

第三一七章 好处

当日午后,太阳仍烈,杨振把北上巡哨与留守老官台的人马分配妥当之后,快速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然后出发北上了。

除了张臣率领的火枪队左翼四十名燧发鲁密铳火枪手,还有祖克勇麾下带来的全部重骑之外,李麻和胡图格两个人各自带了几个亲信加入了进来,一共凑足了一百二十人。

李麻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全副衣甲,跟在杨振身边,与众人一样,若是不摘下头上沉重的箭盔,谁也看不出异样来。

而胡图格则一仍其旧,因为他的发式和着装,本就是一副东蒙部落牧人的样子,此时刚好就扮作了满鞑贵人的部落向导。

至于唯一会说满鞑子话的麻克清,不得不又扮成了满鞑子上官的样子,以防万一在草原上遇到了敖汉部的牧民或者游骑,需要有人站出来用满鞑子话答对。

这回随军带来的三百多副满鞑子镶白旗衣甲,全都派上用场了,只是并非所有换装了鞑子衣甲的人马都跟着北上了。

虽然有满鞑子的衣甲作掩护,但是外出巡哨最好的结果,仍然是不要惊动任何人。

所以,人马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是精干越好。

与此同时,为了防备隐匿在老官台的大队人马军需辎重被游牧的部落牧民意外撞破,杨振也叫留守的李禄、张国淦、邓恩所部人马,全都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仍守着老官台东面的入口。

青山好、老炮头的人马,以及留在老官台统归徐昌永指挥的李麻部下、草上飞胡图格部下,要么本就不是官军,要么虽是官军,但却根本没有一点大明官军的样子。

这么一堆看来十分杂乱的人马队伍,即使草原上的部落牧民或者骑兵撞破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校准他们的身份。

若是再有了李禄他们这支假扮的满鞑子镶白旗人马,几支队伍混在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满鞑子镶白旗带着几支仆从军前来草原上公干呢,足以令任何不明底细的人一头雾水分不清真假了。

这就是杨振想要达到的一个效果。

却说杨振一行人装扮成了镶白旗的满鞑子骑兵,离开了老官台所在的高地,沿着蜿蜒流淌的老花河,快马往北行进,一路上小心翼翼,倒也十分顺利。

除了在几处途径高地上遇到过一些荒废的夯土遗迹之外,什么也没有撞见。

一行人往北快速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以后,抵达了又一个生满高草灌木的高地附近。

这个高地,距离河岸不远,孤零零地屹立在一马平川的老花河东岸旷野上面,远远看上去,倒像是草原上一个突兀的小山丘。

就在这时,一直策马紧跟在杨振一边的李麻说道:“总兵大人!青堆子到了!青堆子往北不远,就是阴金河流入老花河的地方,那里河对岸就是卑职所说的土城子了!”

杨振听了这话,心中兴奋,没有作答,当先打马朝着那个突兀屹立在河岸不远的青堆子奔行了过去。

来到近前,他才发现,这个所谓的青堆子不大,甚至连个小山包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个生满了高草灌木的大土堆而已。

究其实质,很可能只是老花河东岸废弃依旧的一个烽火台废墟罢了。

青堆子高则高矣,比老花河东岸河湾里茂盛的芦苇丛高出不少去,可是太小了,与老官台子没法相比,根本无法驻兵。

一行人转眼间就到了青堆子脚下,杨振叫祖克勇领着其他人马在高地下方等候,他自己则在李麻、胡图格的引领下,带了张臣等数人,手脚并用攀爬而上,希望能登高望远,好好观察一下附近的地形。

杨振跟在李麻、胡图格的身后不远处,刚刚手脚并用来到青堆子顶上,抬头就看见前面踮着脚尖扒着树丛往北张望的大个子李麻,哗啦一下突然蹲了下来,同时冲着胡图格低声喝道:

“兄弟,有人马,快蹲下!”

那个草上飞胡图格倒也警醒,闻言之后,二话不说立刻蹲在了树丛之下。

杨振见状,心中顿时惊疑不定,但是李麻的话他听得真切,情况不明也怕打草惊蛇,没敢再往上行,而是立刻原地蹲了下来。

这个时候,李麻听见后方响动,回过头来,看见杨振上来,立刻蹲着挪到杨振跟前,对杨振低声说道:

“总兵大人!前边不远处一个河滩上,有一队人马从西往东来,正在过河,约莫二十几个!咱们怎么办?!”

“二十几个?”

杨振听见这话,知道突然出现的这支敌友不明的人马才二十几个,原本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之后,对李麻说道:

“可能看得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满鞑,是汉人,还是蒙古人?!他们是牧人,是商旅,还是马贼游骑?!”

杨振问完了话,顿时一阵后悔,若是自己当初把袁进水师配备的单筒千里镜弄来一支就好了,用千里镜一看,那就什么都清楚了,也就不需要在这里瞎猜了。

对于杨振提出的问题,李麻一时回答不上来,方才仓促之间他也未及细看,此时只好又转过身去,蹲着挪到了原来的地方,扒开了树丛往青堆子以北远方观望。

杨振见状,也小心翼翼地猫着腰跟了过去,就着李麻、胡图格扒开的树丛看向远方。

但见远方的旷野之上有一条河流,从西北流向东南,几乎以直角的方式注入老花河,两河交汇处形成了一片比老花河上游宽阔许多的水面。

杨振心知,这就是阴金河注入老花河的地方了,想来阴金河以南、老花河以西的那块夹角地带,就是土城子的所在了吧。

杨振的目光顺着两河交汇处往南看,也就是往老花河的上游,距离青堆子更近的地方看去,果然看见一行人骑着马,正在老花河的一处浅滩上,前前后后试探着过河。

十几个人骑马在前,已经下了河道中间的浅滩,正往东边的河岸上试探着前行,另有十几骑在后边,仍然驻足河道中间长草的浅滩上观望,似乎正在等待着前方十几骑试探的结果。

至于老花河东岸的沼泽芦苇丛里有没有已经渡过何来的先头人马,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里的芦苇丛生得甚是茂盛,此时随风起伏,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们不是女真人,女真人来草原向来衣甲齐备,这些人却没有甲胄,而且女真人来草原,喀喇沁也好,敖汉部也好,必定派出大批人马逢迎!他们人数这么少,不会是女真人!

杨振正琢磨着那队人马的身份,蹲在一边的草上飞胡图格说话了,而且语气坚定,毫不犹豫:

“他们也不是游牧的牧民!此地老花河的东岸,正是敖汉部最好的牧地,喀喇沁部的牧民可不敢从这里过河放牧!再说,他们也没有羊群!”

草上飞胡图格突然说出的这番话,听得杨振和李麻直点头。

此时,跟在杨振身后不远的张臣、麻克清等人也早来到了青堆子的顶上,方才李麻与杨振的对话,以及现在胡图格说的这番话,他们也都听在了耳朵里。

胡图格话音刚落,张臣就接过话头说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呢!拢共才二十几个,就算是真的满鞑子,又能怎地?

“我们现在摸将过去,以有心算无心,等他们全部过了河,将他们一举拿下,他们是什么人,一问便知!”

“张臣这话,倒是没错,此时不管遇上什么人,宁杀错,莫放过,若是商队打前站的先头人马,我们放过了,就要酿成大患!”

眼见着远方河道中间浅滩上原本驻足观望的十几骑,已经相继策马跳入了水中,正往老花河东岸行进,杨振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所以立刻就认可了张臣简单粗暴的建议,对身边的众人说了这些话以后,当即领着这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从青堆子上头退了下来。

与祖克勇会合之后,杨振又把上面观察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决定对祖克勇一说,然后一行人当即上了马,沿着河岸绕开青堆子,朝着一里多地外的那处浅滩东岸直扑了过去。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在自己这一方的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再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当杨振、祖克勇率领着一百二十人,快马加鞭地冲到那队人马过河之处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全部过了河道,刚刚穿过芦苇丛里的沼泽地,正**地拥挤在河岸边。

杨振一行人疾驰奔行毫不掩饰的马蹄声,显然已经惊动了他们,可是当杨振他们最后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时候,这些人却并没有慌乱逃窜。

杨振原以为,自己这些人气势汹汹而来,对方一定会立刻逃窜,他已经持弓在手,做好了追击围歼对方的准备,却没料到对方见了自己这些人马,仍旧停留在原地不动。

面对这个状况,杨振本来还有一些不解,可是当他看见一身满鞑子镶白旗全副衣甲的祖克勇和张臣率部冲上前去,把对方团团围住的时候,顿时恍然大悟过来。

原来自军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

第三一八章 大鱼

当然了,让杨振感到更加惊讶,更加意外,同时也是更加满意的是,当他领着同样落在后面的麻克清以及护卫在自己左右的李麻、胡图格等人,从人群中越众而出,策马来到那队人马面前的时候,其中为首的一个华服青年,立刻翻身下马,朝他屈膝行了一礼。

这个情况也让祖克勇、张臣等人一时有点愣怔,各自挥手制止了麾下将士的动作,一边观察着对方的情况,一边等候着杨振的命令。

杨振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假扮满鞑子的策略发挥了作用。

且说那个下马行礼的青年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年纪,无帽无甲,头戴黑色网巾,身穿一件石青色缎面圆领窄袖戎衣,瘦瘦高高,面白无须的样子,在一群大老粗的包围下,竟然显出了几分文质彬彬来。

只是这样一个身着大明士绅华服的青年,其下马行出的礼节,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满鞑礼节。

先放哇哈,尔后屈左膝,跪右腿,左手抚膝,右手垂地,身体向前俯首行礼。

哇哈,是女真语箭袖的意思,因其形似马蹄,所以后世常称之为马蹄袖。

马蹄袖平时是翻上去的,屈膝行礼的时候放哇哈,就是放下马蹄袖的意思。

可是,眼前这个青年男子,一身华服,根本没有马蹄袖这样的物件,但却做出了放哇哈的动作,而且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可见平时必定是练习了无数次。

杨振见状,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满鞑的打千礼,心中顿时一股怒火升腾,当时就想翻身下马,将他踹翻在地。

然而他也知道,此时不是平时,对方的身份尚不确定,还不是自己随心所欲处置他们的时候,因此强忍住突然生出的怒气,只冷冷地看着对方。

对方二十余人已经处在祖克勇、张臣所领人马的包围之中,那队人见那个华服青年下了马打千行礼,连忙也都跟着下马,照葫芦画瓢,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不管是生得五大三粗的汉人仆从,还是秃顶辫发的蒙古护卫,在一身满鞑子镶白旗衣甲的杨振等人面前,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屈膝跪在马前,表现得服服帖帖。

杨振回头看了看紧跟在自己身后一侧的麻克清,示意他做好上前应对的准备。

就在这时,杨振听见跪在地上的那个华服青年突然叽里咕噜地说出一番话来。

那华服青年男子的一身装束和发式,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汉人,可是此刻说出来的话,杨振却一句也听不懂。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他带着人马行走在边外草原上,随着队伍不断壮大,队伍里面的东蒙游骑也越发多了,听见蒙语的机会自然也跟着多了。

虽然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学会几句,但是仔细一听,却听得出来对方说的是不是蒙古语。

而此时,落在他的耳朵里的,正是东蒙古一带流行的蒙古语。

想到自己一行人此时一身满鞑子镶白旗的装束,他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个年头,塞外通行的是蒙古语,而不是汉话,与此同时,女真鞑子与东蒙古诸部落通婚已久,许多满鞑子不懂汉话,却懂得蒙古语。

相应的是,对于行走在塞外的商队东主们或者掌柜们来说,懂女真话的不多,可是懂蒙古话的那就多了。

对他们来说,懂点蒙古话,这可是他们行走边外谈生意做买卖的吃饭手艺。

然而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一点。

杨振既不懂蒙古话,也不懂女真话,唯一懂女真话的麻克清又不懂蒙古话,因此,那个华服青年一顿叽里咕噜的蒙古话,直说得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还好,就在杨振、麻克清有点懵圈,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跟在杨振、麻克清身边的胡图格和李麻两人却听明白了,互相一使眼色,突然打马靠拢过来。

胡图格直接打马窜到了杨振与那个华服青年的中间,策马围着那个华服青年不停地打转。

李麻则靠拢到了杨振的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杨振的耳朵边上,充满了兴奋地小声说道:

“总兵大人,此人竟说,他们就是从张家口前往大清国贸易的商队主事!眼下是从喀喇沁出来,过河前往敖汉部王爷府通报行程!此人还说,他们有什么大清国颁给的通行令牌!”

杨振早就觉得这行人的出现,很可能与张家口商队有关,但是没有想到,这里意外撞见的这个华服青年,竟然就是张家口商队主事一级的人物。

而且从这些人轻装简从的情况看,很可能正是给整个商队打前站的人马。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杨振听见李麻说的话,心念电转,立刻叫过来麻克清,低声对他和李麻说了一番话。

紧接着,麻克清纵马上前,先是用女真话喝令胡图格不得无礼,然后又大声用女真话冲着那个被胡图格惊吓得脸色煞白的华服青年叽哩哇啦地一通训话喝问。

而那个自称是张家口商队主事之一的华服青年,面对麻克清的训话喝问,则明显表现出了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不过,从麻克清嘴里连绵不绝冒出来的女真话,却让他在似懂非懂之余显得更加恭敬恭顺。

本来一直只是单膝跪地的他,此刻听了麻克清的一通喝问,干脆顺势改成了一个双膝跪下,叩首于地的模样了。

当然了,杨振叫麻克清喝问的内容,并不是为了单纯吓唬这个自称商队主事之一的华服青年,他的意思有两个:

一个是,让麻克清这个自己队伍里唯一会说女真话的人,给这帮人来一阵女真话,从而进一步表明一下自己一行人的满鞑子镶白旗身份,免得对方因为自己貌似听不懂他的蒙古语而生出疑心。

另一个,则是让麻克清用女真话喝问对方的具体姓名身份,以及张家口商队现在的位置行程,并叫他出示什么大清国给他们颁发的通行令牌。

但是,杨振有点高估这个给张家口商队打前站的华服青年了,这个人听了麻克清的女真话喝问,显然似懂非懂,并没有明白麻克清的意思。

对于双方沟通上“人为制造”的障碍,杨振也是没有丝毫办法,他不可能在假扮满鞑子镶白旗旗兵的同时,又用一口流利的大明北方官话跟这个人直接对谈。

这个年代,宣大地区那些敢于行走边外贸易经商的人,哪有什么好哄骗的善茬子啊!

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人尖子,若论坑蒙拐骗,他们都是祖师爷一级的人物,最善于察言观色,最善于见风使舵。

可以说,杨振他们一行人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一旦对方怀疑他们的身份,接下来就麻烦了,弄不好可就翻车了。

所以,杨振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小心谨慎,做戏要做足,要做全套。

好在杨振身边有会说女真话的麻克清,还有会说东蒙古诸部落蒙语的李麻等人。

麻克清说的女真话,李麻自然也听不太明白,但是刚才杨振低声吩咐的一切,他在跟前也都听见了。

此时,他见那个华服青年听了麻克清的话,只顾叩首在地上,同时似乎惊慌失措,左顾右盼,显然并不知道麻克清说了些什么。

当下,李麻策马上前,冲着那个华服青年,呜哩呜喇地又说了一大通蒙古话。

这一回,那华服青年显然听懂了,从地上直起了身,叽里咕噜地答复了李麻的问话,最后还从自己的怀里面取了一块腰牌模样的东西出来,双手高举着呈上。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杨振一直紧紧地盯着那个华服青年仔细地观察,急切地想要了解对方的具体身份以及张家口商队现在的位置,尤其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过河往敖汉部去。

那个华服青年倒是没让杨振失望,说话时的神色偶有迟疑,但总的来说,十分痛快,并且说出来了很多话。

可惜的是,那个华服青年说的是比较古怪的蒙语,十句话里倒有九句半,杨振完全听不懂。

当然了,即使对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纯正蒙语,杨振也依然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可是,在对方说话的当口,话语中闪现过的几个字,却叫一直认真观察,侧耳细听的杨振捕捉到了。

那三个字,仿佛是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一个无法用蒙语说出的名字。

“范永斗?!范毓栋?!”

杨振把那几个字音,在心里反复地揣摩几遍,对比了山右商会介休范氏在明末清初的一个个历史人物,再看此人年龄,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他仿佛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模人样的华服青年男子,看年龄年纪不过才二十刚出头罢了,绝不可能是人老成精、老奸巨猾的范永斗,难道说,他就是范——毓——栋不成?!

想到这里,杨振心中一阵大喜,他知道以范永斗现在的身价地位,自是不可能再冒险出关了,但若是一次巡哨就逮到了他的侄孙,那也算是抓到一条大鱼了。

第三一九章 孙子

这个范毓栋,虽然不是范永斗的亲孙子,但却是他范永斗的侄孙子,是范永斗的哥哥范永魁的亲孙子。

若是范毓栋在这个商队之中,而且还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那么这个商队所携带的财货的规模及其重要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商队在红庙子,说是今天日落前就能抵达这里,要在土城子宿营,并且打算明天晌午之前,等敖汉部的接应人马到来以后,就从这里过河往东,前往穆克河西岸的榆树林子!”

李麻与那个华服青年的蒙语对话还没有完全结束,早前回到杨振身边的胡图格,就已经用不太熟练的汉话把其中的关键内容,低声翻译给了杨振。

此刻说到了商队的所在,胡图格那张黑黢黢的面孔上,瞬间浮现出一股邪魅的笑容,两眼放着光,仿佛是饥肠辘辘的草原独狼闻到了血腥的气息,看到了肥硕的猎物一样。

倒是杨振最关心的范毓栋的身份,胡图格并没有提到,他也根本不关心这次逮到的这个人是什么角色。

杨振听了胡图格所说的话,心中也是安慰,心上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

不管眼前这个华服青年到底是谁,至少眼下已经知道了商队的位置,以及这支商队接下来的大致行程。

杨振一边想着这些东西,一边准备再通过胡图格之口,进一步询问那个华服青年的姓名身份,正要开口之际,却看见李麻已经打马回转过来,手里面还举着那个华服青年刚刚呈上来的一个小长方形的牌子。

一看就是一块腰牌。

杨振从李麻的手里接过那块小儿巴掌大小的青铜腰牌,打眼一看,就见当面顶头横排阳文铸着腰牌两个汉字,正中竖排阳文铸着内务府颁赐五个略小的汉字,再往下则是竖排着铸造的几行曲里拐弯的蝌蚪文。

那蝌蚪文,不是别的什么文字,而正是满清仿照蒙古文而造出来的所谓女真文字。

杨振看了这个腰牌的正面,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于是翻了过来,再定睛一看,心中顿时大喜。

只见这块腰牌背面,除了几行鬼画符一般的女真文字之外,却赫然阴文刻印着三个细小绵密的汉字范毓栋。

果然是他们范家子弟亲至,而且果然就是方才自己猜出来的范毓栋!

杨振看到这里,脸上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笑着看向了那个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华服青年。

那青年趴在地上,偶尔抬眼看见杨振拿着腰牌正在冲他笑,之前紧张的情绪一扫而空,也连忙点头示意,脸上堆笑。

这个华服青年,正是范永斗的侄孙,范永魁的亲孙子范毓栋。

认真说起来,若是论年龄,他范毓栋其实算得上是介休范氏家族里面的长孙了。

然而可惜的是,山右介休范家虽然数代经商为业,但是真正把范家的家业发扬光大的人物是范永斗,如今范家真正做主的人物是范永斗,而不是他所出的这一房。

甚至就连他的祖父范永魁自己,都只是范永斗打造的范家商业版图里多少占了一点股的一个大掌柜而已。

所以他虽然贵为范永魁的孙子,范永斗的侄孙,却并没有养尊处优的本钱,不得不冒着风险亲自行走塞外,给他自己,也给他自己早早守寡的母亲挣一份家业。

这是他的第一次挑大梁出门远行,也是他第一次前往大清国趟路子。

不过,之前从张家口到多伦,从多伦到喀喇沁,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到阴金河畔的红庙子,在他打前站安排之下,整个商队一路顺利,这也让他对此行充满了信心,放松了警惕。

他以为红庙子到土城子没有多远,从土城子过了老花河,再往东到穆克河畔的敖汉部王爷府也没有多远,一旦联络上了敖汉部的贵人,一旦敖汉部如同多伦和喀喇沁那样派出了护卫接应的骑兵,那么此行就算基本成功了。

所以,此次前往敖汉部王爷府打前站,他就没有多带护卫的人马,只是带了贴身的十几个家丁随从,还有十几个充当向导的喀喇沁骑兵。

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的是,他们一行人刚从土城子过了老花河,就在老花河的东岸意外地撞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清国骑兵。

只是意外归意外,面对传说中十分凶残的清国八旗兵,他可不敢有一点怀疑,或者挑衅之心。

所以,当他意外看到突如其来的这支大清骑兵,朝他们疾驰而来的时候,他根本生不出一点策马奔逃的心思,他也没有那样的胆量。

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地,等着杨振带领的这一行假大清兵把他们团团围住。

范毓栋还没有到过大清国的境内,但是他们范家商行以及以范家商行为大东主的张家口山右商会里面,却有不少人到过大清国。

尤其是他们范家的几个长辈,范永斗,范永魁,范三拔,都曾到过大清国,受到过大清国当今国主的召见与赏赐。

这在他范毓栋看来,自然是范家难得的殊荣,而他自己也梦想成为当今范家孙辈里面第一个前往大清国,受到大清国国主召见的人。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渊源,有了这样的心思,范毓栋在自己长辈们的谆谆教诲之下,对大清国的衣冠制度也有所了解。

这一回,他一看来者穿戴的白底镶了红边的衣甲装束,就知道这次遭遇的这一支大清兵,乃是满洲镶白旗的人马。

那么,镶白旗的旗主老爷是谁呢?

这也难不倒范毓栋。

范毓栋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却早就听说过镶白旗旗主大清国十王爷的暴虐威名。

所以见了镶白旗骑兵,他更是丝毫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动辄得咎,被一贯暴虐无常而且目无王法的镶白旗主子爷们寻个由头拿刀砍了。

当然了,他万万不会料到,眼前的这支队伍,并不是满洲镶白旗的大兵,但是对他而言,尤其是对他后面的那支商队而言,眼前的这支队伍却比满洲镶白旗的大兵们危险百倍。

而他,也注定到达不了大清国了。

弄清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杨振这个假扮的满洲镶白旗贵人,一不会说满语,而不会说蒙语,却是没法直接跟这个范毓栋对话。

只得让李麻和胡图格带着自己的人,先取了对方一行人的马匹,缴了对方的械,把他们带到另一边等候。

而他自己则招来祖克勇和张臣等人,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既然机缘巧合地撞上并且截获到了张家口商队到敖汉部打前站的主事之人范毓栋,那么他可不能放过这一个大好的机会。

且说祖克勇、张臣两人打马来到杨振跟前,杨振二话不说,直接把范毓栋的那块腰牌递给了他们,让他们依次看了,然后沉声说道:

“这个范毓栋,可不是一般人,他能随身带着什么鸟大清内务府颁赐的腰牌,必定是张家口山右巨商范氏的亲族子弟无疑!”

现在的杨振,还不能轻易暴露出他对张家口山右奸商群体的了解,否则的话,他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些人的了解从何而来,反倒麻烦了,因此只得先瞒着。

不过有了那块腰牌以后,他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

杨振说完了自己的这个判断以后,见祖克勇、张臣皆是点头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于是接着低声说道:

“既然是这样,我们干脆假扮满鞑子到底,而且一不做二不休,径直过河往西,直入他们商队之中,骗得他们带队的东主,或者领队的大柜,脱离了大队来此!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旦干掉了他们的东主或者领队的大柜,商队的人马就算再多,他们也是群龙无首,必定陷入大乱,那时候就是我们开抢的最佳时机!”

祖克勇和张臣两个人听了杨振的这一番话,相互对视一眼,再次尽皆点头。

两个人略显凝重的脸上目光炯炯,显然在内心之中对于杨振这个有点冒险的安排,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这一趟西出边外好多天了,现在是时候了,此行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很可能就在接下来的这个行动上了。

第三二零章 设计

“大人,这些行走边外的奸商们,一个个都是老奸巨猾,我等如何骗得他们脱离了大队人马,只身前来此处就擒?”

同样跟在一边的麻克清,听完杨振的提议,见祖克勇、张臣似乎不假思索地就同意,当下不无担心地赶紧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是冒充满鞑子镶白旗贵人的主要人选,很可能这个事情到最后就要着落到他的头上,若是事先说好了,到时候可能就要出岔子。

“咱们这些人马,划拉划拉勉强够得上满鞑子的一个牛录了。到时就命令他们领队的东主或掌柜,过来拜见咱们的牛录章京大人!”

张臣见麻克清动问,立刻小声说了自己的意见,与此同时,还对杨振又说道:“这事儿就交给卑职吧!我带麻六走一趟!大人带其他弟兄,就在此地等候即可!

“而且我看这些通虏奸商,奸猾倒是奸猾,可是一个个畏惧满鞑子如虎!满鞑子牛录章京叫他前来拜见,我料他绝不敢托大不来!”

听见张臣的这番话说完,杨振本想立刻拍板决定,却见祖克勇在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话到嘴边转而去问祖克勇:

“怎么样,祖兄弟?你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祖克勇见问,在马上挺直了身躯,看了看远处的范毓栋及其从人,又回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最后说道:

“请恕我直言,张守备不懂鞑子话,也不懂蒙古话,所领的部下又都是火器,此去疑点甚多,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前功尽弃!

“总兵大人若是信得过末将,这次就叫末将带着麻兄弟去!末将多少懂得一些蒙古话,到时候或许就能派得上用场!”

祖克勇说完了这些话,看了看杨振的反应,见杨振一时并无说话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道:

“而且此行若要万无一失,恐怕最重要的一步,还是要着落在这个范毓栋的身上。要么叫他跟末将同去,要么叫他派了贴身随从,带了信物同去!如此,则不怕对方不上钩!”

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这些话,心中不由自主地赞叹,那些曾在明末历史上留下了姓名,留下了事迹的人物,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杨振顺着祖克勇的话头,转脸看了张臣带来的火枪队左翼,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头上顶着鞑子镶白旗的箭盔,身上披着镶白旗的衣甲,此刻骑马肃立在大太阳下面,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油光满脸。

总的来看,这支队伍整整齐齐,乍一看,就是满鞑子镶白旗的人马,不留神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来。

可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张臣所部人马装备的却不是长矛、腰刀和弓箭,他们一边挎着干粮袋,一边挎着弹药囊,手里握着的,更是加装了刺刀的鲁密铳。

再看战马之上,马鞍子前面挂着手榴弹,马鞍子后面捆着一个铺盖卷,这些细节没人注意的话,当然不会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人起了疑心,问题就大了。

再去看了看祖克勇的部下,杨振的心中顿时就做出了决定,因为他这个已经多次见过镶白旗骑兵的人,也看不出祖克勇的这些部下重骑兵,与他之前见过的有什么区别。

而且,祖克勇说的话,他也不能不好好斟酌,早前在黑松岭上宿营的时候,他刚刚与祖克勇解开了不被信任的心结,此刻若是再不让他去,那就又要横生嫌隙了。

“好!那就有劳祖兄弟你了!”

杨振略一思考,就马上答应了祖克勇的请求,先是冲他点头说了这句话,紧接着就又说道:

“不过,这个范毓栋,却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了!一会儿,咱们要这样做——张臣你带着火枪队左翼的人马,就说要护送范毓栋到敖汉部的王爷府,去见咱们大清国镶白旗旗主豫亲王爷!”

说到这里,杨振看见张臣、祖克勇等人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神色,当下呵呵一笑,继续说道:

“既然要骗他们前来拜见大清国的上官,那就得把这个假话编得再大一些,编得再圆一些!你们想想看,一个满鞑子镶白旗的牛录章京,为什么会出现在草原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老花河一带巡哨?!

“有一个最好的理由,那就是大清国的镶白旗旗主——十王爷来了嘛!至于十王爷为什么会来这里,我相信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没人敢问!”

几个人见杨振笑呵呵地这么说,顿时恍然大悟过来,很快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杨振见状,接着说道:“但是张臣,你可记住了,你们先往东,跑上它几里路,就把范毓栋他们全部拿下,凡是敢于反抗不从的,一律就地杀了!”

张臣已经知道了杨振的意图,此刻听了这话,连忙肃容答应了。

接着,杨振又对祖克勇说道:“至于祖兄弟你,带着所部人马,叫麻六陪着你,从这里过河往西去,也不必隐藏什么行踪了,沿着阴金河直往红庙子方向去!

“叫范毓栋给你一些信物也好,最好再带一些范毓栋的贴身随从同去,就叫正从红庙子东来的商队东主们,或者什么其他主事之人,随你们先行过河!

“要叫他们在日落之前,必得赶到敖汉部王爷府,拜见大清国镶白旗的主子爷和硕豫亲王爷!告诉他们,晚一刻,就人头落地!”

杨振的想法已经基本成熟,所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毫不停歇地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交代给了祖克勇、张臣和麻克清等人。

最后,见祖克勇、张臣一个接着一个地点头应诺,杨振担心麻克清到时候与祖克勇配合不好,就冲他再次说道:

“麻六,我说的这些,你可记一一清楚了?”

“大人放心!小的都记清楚了!”

上一次杨振带着麻克清假扮成满鞑子的固山贝子博洛瞒山过海招摇撞骗,之所以能够成功,其实还是多亏了有一个随行的仇震海会说一些女真话,紧急时刻也能帮着打个圆场。

可是这一回却不同了,麻克清会说女真话不假,可是却不会说蒙古话,身边的祖克勇等人会说蒙古话,却又不会女真话,一旦配合不好,可就要露出马脚了。

而且,现在看,这个范毓栋的身边这些人,没人懂得女真话,但是备不住他们后边的大商队里,就有能听能说女真话的人呐!

要不然的话,他们这么大一个商队,又岂敢连个通译都没有就往女真鞑子那边去?!

杨振这边安排好了一切之后,就又叫人把范毓栋单独请了过来,麻克清照着方才杨振的安排,捡那些能说给范毓栋知道的东西一一用女真话叽里咕噜地说了。

尔后,再由了解杨振全部安排的祖克勇出面,用蒙古话将麻克清说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杨振方才第一次知道,这个祖克勇不仅会说蒙古话,而且说得还相当流利呢。

他对祖克勇的认识,由此自是更加深入了一层。

却说范毓栋听了祖克勇再次用蒙古话转达的意思,当即又惊又喜地,喜不自胜地拜谢了麻克清和杨振这些“大清国满大人”的安排。

一心追求上进的范毓栋,意外得知能在几十里外的敖汉部王爷府一带,就能得以拜见赫赫有名的大清国十王爷,他的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

方才杨振与祖克勇、张臣等人聚议的时候,范毓栋隔着老远看着,原本对自己意外遭遇到的这支大清国镶白旗人马有了一些困惑,但到此时那点困惑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不仅不觉得这个事情有什么蹊跷,甚至一个劲儿地在心里为一件事情后悔不迭,那就是没有随身带来足够多足够贵重的礼物,作为拜见大清国十王爷的见面礼。

至于祖克勇用蒙古话转达的其他安排,范毓栋全都满心欢喜地应诺了下来,很快叫来了自己的几个贴身随从。

并且当着杨振、祖克勇等人的面儿,从怀里取出一枚贴身存放的小印,交给了其中一个人,然后又是一顿吩咐嘱托,叫他们领着大清国的满大人主子爷们快去送信后方,务必早早过河,到敖汉部的王爷府拜见豫亲王爷。

范毓栋的这个做法,自是叫杨振等人满意无比。

范毓栋这边刚刚处理完毕,杨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发生意外,随即示意张臣率队“出发”。

对杨振的意图早已心领神会的张臣,很快就带着火枪队左翼人马四十人,前前后后“护送着”早已经被缴了械的范毓栋一行人,当先往东出发,直奔敖汉部的王爷府榆树林子方向去了。

第三二一章 真假

先前陪着范毓栋一起过来的胡图格、李麻,先是听了祖克勇说的话,两个人的心里都是惊讶极了。

好在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都是在塞外草原上打生打死闯荡多年的老江湖了,一听祖克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就明白这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他们两个人也不多嘴,心里的惊讶疑惑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

众人站立在老花河东岸的河岸,目送张臣领着人马护送范毓栋一行远去,直到消失在远方的小丘背后。

这时,麻克清按照先前杨振的嘱咐,再次用女真话叽里咕噜地冲着那几个被范毓栋留下带路送信的范家仆从家丁说了一阵子话。

意思是让他们头前带路,开始往西启程出发,前去寻找他们整个商队的真正管事主事之人。

当然,这些范家的仆从家丁,自然是听不懂麻克清冲他们呵斥出来的女真话,所以很快就一个个地求助似地看着祖克勇、李麻和胡图格这几个会说蒙古话的人。

李麻、胡图格尚不清楚状况,自己也搞不懂麻克清的意思,所以不敢擅自张口。

而祖克勇一见麻克清说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等他话音一落,全部说完,就对那几个范家仆从家丁用蒙古话把先前定下的要求说了。

那几个范家的仆从家丁,个顶个都是从多年行走边外的家丁伙计队伍里面挑选出来的,女真话虽然不会,但是蒙古话却没有多少障碍。

当下听明白了“满大人”的意思,一个个小鸡啄米似地忙不迭点头答应了,尔后各自找回了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领着麻克清、祖克勇一行,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之前他们过河上岸的地方,开始缓缓渡河往西。

也是直到范毓栋留下领路的那几个范家仆从家丁领着麻克清祖克勇等人离开,胡图格和李麻两个才满脸疑惑地张口说道:

“总兵大人,难不成女真鞑子的十王爷,真的来了边外敖汉部的王爷府?!”

“总兵大人,祖将军带这点人马陪着麻兄弟往西,要是被识破了可就坏事了!”

第一个问题是胡图格问出来的。

显然胡图格的脑筋,还没有不习惯杨振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打法。

而第二句话,则是李麻说出来的。

杨振一听就知道,这个李麻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或者至少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听了这么两个人的话,杨振先是笑而不答,骑在马上望着已经给穿过了河岸附近的芦苇荡的祖克勇一行人,直到看着他们行进到老花河清清浅浅的河床之上,方才收回了目光,笑看着李麻和胡图格两人,对他们说道: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兵者诡道,兵不厌诈!对待我们的敌人,又有什么手段不能使用呢?满鞑子的十王爷现在在不在敖汉部的王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他们商队的管事主事之人相信满鞑子的十王爷现在就在敖汉部!

“因为,唯有他们相信了,他们才会带着重礼,迫不及待地到这里过河,然后赶过去拜见满鞑子的十王爷!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够以少胜多,各个击破,打蛇打在七寸上!”

草上飞胡图格听了这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中的道理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杨振有了更加高明的计划,当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不过,已经猜到杨振安排的李麻却接着问道:“可是,满鞑子的十王爷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草原上,出现在敖汉部呢?!要知道宣大到边外贸易的商队里面,可不乏精明的人啊!”

“不怕他们够精明,就怕他们不精明!十王爷前来巡边,奉旨查勘老义州和三座塔能否驻军屯垦,顺便到边外看看,落脚在敖汉部王爷府,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对于李麻的担忧,杨振早就想过了,他不怕商队的管事主事之人精明似鬼奸诈如狐,更不怕他们对满鞑子有所了解。

事实上,若是他们了解的越多,他们这一次就越是容易中计上当。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到了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黄台吉就会派出两白旗的人马,到已经被毁的义州城来,不仅重建了城池,而且就地征发满、蒙、汉人开荒屯垦。

而满鞑子明年重修义州并征发百姓屯垦的目的,就是要为即将到来的松锦大战做准备。

而且,对于重修并驻屯义州城的议论,在满鞑子那边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所以,越是了解当下的满鞑子大清国内情,他们这个时候就越是容易中计上当。

当然了,这其中的内情,杨振自己虽然很清楚很笃定,但却不便与李麻、胡图格两个人多说。

杨振说完了话,李麻自己想了想,似乎若有所悟,当下也不再多问,事情既然定了,祖克勇也带着人马走了,那就没啥好说的了,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风暴即可。

杨振见两人不再有疑问,当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身边的人马——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李麻、胡图格两个以及不远处他们各自所带的那些人,然后略一斟酌,即对二人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日落之前,我们此行的大事即能敲定!最多拖延到今天夜里,我们此行就要收网撤离了!

“李麻兄弟,你现在就带人回去老官台,把我们这里的安排,告诉李禄李游击、徐昌永徐参将,并且告诉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以李禄为首,带着火枪队其他人马以及小炮队和掷弹兵队,速来此地与我会合!

“对了,还有胡图格兄弟的人马,也都叫李禄带来这里,今天往上他们随老花河东岸这一路行动!”

“至于另一路,以徐昌永为首,叫他带着本部人马,以及老炮头刘万忠所部人马、青山好所部人马,令到之后,就在老花河上游过河,过了河以后,主力沿河往北行进,到土城子西南,择地隐蔽休整!

“至于你,你要跟随徐参将他们那一路行动,务必记住了,叫他们切不可急躁冒进以至于打草惊蛇,也不能离敌太远,以至于有太多敌人逃脱。

“尤其是要记住,敌人可能分两批到来,在敌人的大队人马,也就是载重的车队、驼队到来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听到了土城子这边枪炮齐鸣,才能够突起发作!”

杨振这番话说得李麻一阵热血上涌,把这么重要的神情交给他去传达,足以说明了杨振对他已经是充分信任了。

李麻压住心中的激动,当即翻身下马,冲着杨振,一抱拳,一躬身,并沉声说道:“卑职遵命!卑职记下了!请大人放心,卑职等必不令大人失望!”

杨振见状,也下了马,上前两步,来到李麻跟前,用力拍了拍李麻的肩膀,算是向他表明,自己知道他的心意。

李麻接了命令,自然不能停留,当即转身又上了马,招呼了几个手下,迅速打马往老官台方向奔回传令去了。

胡图格见杨振的身边转眼之间就剩下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部下了,于是也干脆下得马来,来到杨振跟前陪着。

杨振在刚才口述命令的时候,已经对他和他的人马做出了安排,对于这个安排,他也比较满意,跟在主将的身边,总归要比跟着别人好一点。

而且他听了杨振的安排,知道李禄率领松山官军里的“火器营”布防老花河此处东岸以后,能够随时派出去追击敌人的轻骑兵队伍,就只有他这么一支,他的地位反而突出了。

所以他也觉得,杨振的这个安排,是把当做自己人来看了,这让他的心里也踏实了。

这段时间以来,草上飞胡图格带着部下跟随杨振一行行动,杨振的各种做派,他都看在眼里。

杨振是大明朝卫所指挥使世家出身,眼下更是贵为朝廷一方总兵官,但却能够视士卒如手足,不仅十分尊重松山官军各部将校士卒,而且也十分尊重他们这些只是临时合作,尚未明确最后去向的塞外马贼队伍。

大家吃的一样,喝的一样,行军宿营住的也一样,完全没有传说中大明世家子弟身上的那种瞎讲究的酸腐气,也完全没有传说中朝廷官军一方总兵那种高高在上的的官架子。

如果说将来终究免不了要投靠官军,或者投靠别的什么人,以便保证自己和自己手底下的兄弟继续活下去,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岂不就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胡图格牵着马匹,跟着杨振来到此处老花河东岸的一个高地上,一边静静地观看着祖克勇一行人过河往西远去,一边默默地在心里面琢磨着自己的下一步。

这几天他与李麻行止都在一起,从李麻的嘴里听说了许多在松山城里广为流传的有关杨振的各种传奇。

再加上他自己这段时间与杨振的接触与观察,此刻的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此行过后,他要带着自己已经不多的人马,跟着杨振往松山城去。

胡图格这边刚刚暗自做出了决定,就突然听到,他们所在高地的东南方向上,隐约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第三二二章 刑讯

来的这支人马又能是谁呢?李麻刚刚离去传令不久,李禄李游击不可能这么快就接到命令,并且带着人赶过来。

胡图格快速转过身,往东南方向眺望,但是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正好挡住了他远眺的目光,他侧耳细听,并很就笃定有一支人马正在快速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驰而来。

胡图格正要招呼手下人上马,却听见原本正在眺望西方的杨振,突然对他笑着说道:“不要慌张!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是张臣他们回来了!”

河边风吹芦苇荡,声响虽大,但是却已经遮挡不住东南方传来的马蹄声了,杨振瞥见胡图格的反应,略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杨振话音刚落,方才挡住了胡图格视线的远处小山坡上,就涌现出了一支马队。

六月的草原上,未时与申时的阳光仍旧强烈,那支冲过山坡快速赶来的马队,在强烈的眼光下,闪耀着白色的光。

胡图格听了杨振的话,再看见那支白晃晃一片的马队,顿时也反过味儿了,方才紧绷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下来,有点尴尬地咧着嘴笑了:

“果然是张守备他们回来了!”

张臣他们来得很快,仿佛转瞬之间,就从远处那个起伏不大的小山坡上,疾驰到了杨振等人所站立的河岸高地下面。

“大人!怎么样了?咱们这场戏做得可还顺利?!”

张臣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满脸喜色的询问道。

其实,他们在冲上远处那个起伏不大的山坡上时,就看到了这边的情况,祖克勇的人马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说明,他们这场戏做成了。

所以,他也不等杨振说话,就又笑着继续说道:“卑职等带着姓范的一行,往东走了七八里地,还没有来得及往南绕,就有几个弟兄忍不住说了话!

“卑职一想,既然是这样,那就别再慎着了,干脆动手得了!跟姓范的一起那几个喀喇沁骑兵,还有几个商队的护卫,当场就被咱们杀了!卑职怕那个姓范的还有什么用处,就留了他一条狗命!”

张臣下了马,一边笑着,一边说着,到最后又回头喝令身后的队伍,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那个范毓栋拎了出来,扔在了杨振所站立的那块高地下面。

此时此刻,那个范毓栋早已经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先前文质彬彬的样子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副被人围殴暴揍过的样子。

头发散乱,鼻青脸肿,衣服也破了,躺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哼哼唧唧地呻吟着,而他的嘴巴里,显然也被塞上了从他身上撕下来的一块锦缎。

杨振见状,心下高兴,一边笑着对张臣等人连道辛苦,一边快步从高地上走了下来,来到那个范毓栋的跟前,照着他的面部猛踹了一脚,成功地把他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踢醒了过来。

范毓栋艰难地睁开了肿胀的眼睛,一边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一边寻寻觅觅地打量着身边的情况。

杨振见他睁了眼,醒转过来了,随即蹲下,把他嘴里的那一团带着血污的锦缎,一把扯了出来。

一直堵着嘴巴的东西掉落以后,范毓栋长吸了几口气,终于有点缓过来了,再定睛一看,见当初做主的那个人物,就在自己的面前,立刻挣扎着说道: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你们不是大清国的兵,不是十王爷的兵,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与你们无冤无仇,我们范家与你们我怨无仇,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范毓栋满头雾水,根本闹不清楚原本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这些人怎么就毫无预兆地突然翻了脸,而且对自己,对自己的从人,下的都是死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们若是想要银子,想要财货,想要我们给的买路钱,我都可以做主给你们,我是张家口山右商会大东主范家的子弟!

“你们要银子,我范家有的是,你们要多少,为了赎我,范家都会愿意出的,但是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范毓栋见先前做主的那个人,听了自己的询问,根本无动于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让他更进一步地感觉到了眼前这伙人对他的恶意,而且此时的他已经十分笃定,这拨人根本不是什么满洲镶白旗的大清兵。

因为,这些人全都在说汉话,而且说的还都是辽东官话。

当然,他在还算清醒的时候也想明白了,这拨人也不会是大清国的什么汉军旗兵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当场把自己杀了灭口的。

如果他们是天佑兵,天助兵,或者什么乌镇超哈营的汉军,那么他们劫了范家的这趟东西,又怎么向大清国交代?

所以,张臣这些人既然没有在杀别人的时候一刀把他杀了,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幻觉,让他觉得这些人多半就是草原上所在多有的那些马贼。

这些人假扮成了大清兵,目的是劫财,只要自己及时亮出来真实的身份,说出了与范家的关系,这些劫财的马贼一定会把自己当作奇货可居的肉票,而不会杀掉自己。

“我是张家口山右商会范永魁的长孙,商会大东主范永斗的侄孙!我们范家有的是钱,有的你们需要的东西!只要我一封手书,你们就能得到,千万不要杀我!”

范毓栋见眼前人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而且明显对自己所说的赎金之类东西无动于衷,心下终于再次恐慌起来。

杨振看到这个范毓栋这么一副怕死的样子,略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杀不杀你,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我来问你,这回你们整个商队里领头做主的人物是谁?”

范毓栋见杨振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一时有点愣怔,眼前这个人关心的,根本不是他的赎金问题,而且说的还是一口流利汉话。

直到此时,他方才想起,这伙人的目的是他们整个商队,而不光是他这个打前站的。

他躺在地上,扭头看了看周边的那些人,充其量不过才四五十个人而已,就算是加上原来骗走了自己贴身信物和心腹家仆的那支人马,多说不过二百人罢了。

——就凭他们,也敢贪图整个商队属于八大家的财货,也敢去打整个商队的主意?!难道说,他们是在打着绑了整个商队主事人勒索更高价钱的主意?!

范毓栋不言不语,闭着眼睛在那里想来想去。

可惜的是,杨振没有耐心跟他玩什么心眼。

对杨振来说,范毓栋要是配合一点,有一说一,实话实说,那就让他死个痛快,落个全尸,如果他到现在还存了什么侥幸心理,那就杀了得了,自己也不差他那点赎金。

所以,杨振见他听了问话,反倒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当下朝着侍立一边、有点无所事事的胡图格说道:

“胡兄弟,使点手段,帮他想一想,回忆回忆!”

胡图格听见这话,顿时咧嘴一笑,弯腰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取下刀鞘,塞回靴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摁住了范毓栋被绑在后腰上的手,把那把短刀,狠狠地朝着范毓栋的一个大拇指上削去。

范毓栋感觉到了异常,立刻拼命挣扎,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被打断了肋骨的纨绔子弟哪里挣得脱胡图格的蛮力。

胡图格一手掰着范毓栋的原本大拇指,一手拿着日常吃肉割肉用的锋利短刃,只一瞬间就削了下来。

十指连心,断指最是疼痛难忍。

范毓栋哀嚎着,挣扎着,鲜血顺着拇指往外涌,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掉落在地面草丛里。

胡图格顺利完成了任务,拿着那根刚从范毓栋手上切割下来血赤糊拉的断指,咧嘴笑着,递给了杨振。

杨振接过了,再次蹲了下来,蹲在范毓栋疼得咬牙切齿五官扭曲的面前,把那根断指递过去,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再问你一遍,这回你们整个商队里领头做主的人物是谁?你要不说,就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若是你撒谎,很快我就能知道,到时候你仍然是个死,而且我保证,你会后悔对我撒谎!”

“我说,我说,我说,不要杀我!这次坐镇主持整个商队的人是我从叔父,是我从叔父范三拔!我祖父和叔祖父年事已高,跑不得塞外了,现在范家凡事都是我从叔父在接手了!”

范毓栋疼痛难忍,涕泪横流,已经顾不上再去思考什么利害关系了,当下忍痛一五一十地说了开来。

“我父亲亡得早,祖父又跟着叔祖父东奔西跑,少有在家,所以我从小就是由从叔父范三拔带大,打小视如己出!你们要我从叔父拿东西赎我,要什么都行,他一定赎我!”

第三二三章 上钩

只是削掉了他的一个大拇指,范毓栋的情绪,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接下来,杨振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迟滞与游移。

这支大商队由张家口的山右商会牵头,除了张家口的山右八大家参与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商户追随。

但是主其事的却只有两个人物,主要分了两大伙,一个是范家新的主事人范三拔,主持着预备往大清国贸易的一大伙。

另一个,则是王家新的主事人王登奎的大儿子王余庆,这个王余庆主持着从土城子分道北上翁牛特、巴林、乌珠穆沁方向去的另一伙。

而且明天一早,这一支从张家口出来一路走到这里的大商队,就要从这一带一分为二,一路过阴金河往北,一路过老花河往东去了。

了解了这些情况,杨振一阵庆幸,暗自感谢满天神佛的保佑,让他恰好及时赶到,没有错失这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范毓栋本就虚弱,又说了许多话,断掉的大拇指也没有人帮他止血,没有人帮他包扎,锥心的疼痛和持续失血的恐惧,最后让他再次昏死了过去。

杨振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自是没有了留他的意义,当下先是命令张臣带着人马,到远处他们曾策马越过的山坡处预设一道阵地,尔后,则冲着依旧持刀侍立一边的胡图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胡图格自是会意,当即蹲了下去,左手抓住疼昏过去的范毓栋的头发,右手持刀使劲在他颏下脖子上猛地一抹。

范毓栋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抽搐着死掉了。

剩下的事情,也不需要杨振吩咐,胡图格很自然地就去做了。

他仔仔细细地把范毓栋的头颅割下,拎着,让鲜血淋漓干净了,然后从尸体上撕扯下范毓栋的外袍,又仔仔细细地把那个头颅包裹了,挂在自己的马鞍上。

马贼出身的胡图格,既然已经知道了范毓栋乃是张家口巨商富贾范家的亲族子弟,自是不能白白浪费了范毓栋的那一颗大好头颅。

对于处死这样的人,两世为人的杨振毫无心理负担。

对他来说,若是这类通虏资敌的汉奸落到了自己的手上,自己却饶他们不死,那么自己怎么对得起那些在满清入侵华夏过程中惨死的数以百万计的冤魂?

不过,杨振倒也没有让这个范毓栋的尸身就此曝尸荒野,而是叫胡图格领着他的手下,就地挖了一个土坑,将之埋了进去。

做完了这一切,杨振方才带着胡图格及其手下,赶去远处的山坡上,和张臣所部人马会合。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张臣正带着几十个手下,挥汗如雨地沿着那道小山坡分段挖掘战壕。

凡野外作战,皆挖掘战壕,已经成了如今征东先遣营火枪队的一项惯例,不需要等待杨振亲自命令,到了预定的作战地域,人人都知道要尽快挖掘战壕。

这一次,就是这样。

不过,与往常做法不同的是,杨振到了现场之后,看了地形地势,很快就终止了张臣所领火枪队左翼人马的土木作业。

原因是,这一道起伏虽然不大,但却正对着渡河处,并且沿着老花河的流向绵延了长长一段距离的山坡,可能是一段年代久远的古城墙的废墟,地形地势可以直接利用。

真要到了需要火枪队开枪射击阻敌的时候,比如说,敌人发现先中了埋伏,想要抢渡老花河,并且试图冲击过来的时候,大家伙采取蹲姿,或者卧姿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在如此干燥的土丘上深挖堑壕。

再者说了,如今申时已过,太阳已然偏西了,如果祖克勇等人一行一切顺利的话,那么要不了多久,第一批赶来送死的商队头头脑脑,还有他们的护卫队就会抵达这里了,自己这边的人马,也需要好好养精蓄锐一番。

杨振叫停了张臣所部挖掘战壕的事情,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火枪队左翼上下几十号人马,立刻各自找了灌木丛生的相对阴凉的地方休整去了。

杨振、张臣、胡图格三个在一处树荫下坐了,一边吃着干粮喝着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商议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三个人还没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就看见李禄一马当先带着之前留守老官台的火枪队右翼张国淦部、邓恩小炮队、掷弹兵队,以及草上飞胡图格留在老官台的青峦岭马贼队伍,总计二百多人,浩浩荡荡抵达了现场。

张臣早安排了火枪队左翼的人手在附近放哨,李禄带着人马一到杨振等人先前所在的渡河处,很快就被引领到了这个山坡上。

“大人!李麻回老官台说了这里的情况,大家伙高兴坏了,都说这是吉人自有天相,是老天爷在帮助大人呐!”

李禄汗流浃背、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杨振所在的山坡处,一下了马,见到了杨振,就兴高采烈地报告着老官台的情况:

“李麻也已经传达了大人你的命令,卑职出发的时候,徐参将也已经带了他本部人马以及刘万忠、青山好两部人马过河去了!

“想必现在已经在老花河西岸隐蔽待敌了!哈哈哈哈,仔细想一想,这一回还真是天助大人,天助咱们啊!”

李禄与杨振等人见了面,随后张国淦、邓恩、潘喜,还有胡图格的手下——一个叫阿杜亲的秃发黑脸汉子,一一过来见了礼。

虽则只有两个时辰不见,可是形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众人期盼已久或者说备战已久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人人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神色。

如果说之前在一路上,众人因为没有能够等到杨珅及其所部人马,而感到了一丝丝的失望,从而对此行能够成功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的话,那么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不光是来那一支自张家口的商队真的带着大批的财货实打实地出现了,而且自己们还占尽了先机。

虽说对方的力量可能强大了一点,并不是那么好一口全部吞下,可是如今的形势,就像是猎人已经布好了陷阱,专等猎物往里钻一样,即便猎物是一个狼群,那也要干了这一票了。

杨振叫李禄等人,学着张臣他们的样子,把携带过来的弹药、军械、战马、驮马,全都安置在了这条山坡防线的后方洼地里,人休整,马蓄力,备好枪弹炮械,准备着即将到了的战斗。

等到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之前的烈日已经渐渐变成了夕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要到酉时了,可是老花河的西边却一直没有动静。

为了避免被人瞭望发现,杨振提前带领众将或蹲或坐地隐蔽在山坡上的矮树下灌木丛里了,但是隐蔽得久了,预料中的敌人却没来,众人之前轻松自在高谈阔论的气氛,逐渐变得沉默压抑起来了。

祖克勇他们会不会因为被人识破而已经坏了事呢?

徐昌永他们会不会因为沉不住气而打草惊蛇了呢?

各种各样的可能,都在杨振的脑海之中不停地浮起来沉下去,然后再浮起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身边的众人似乎也都感受到了杨振心情以及他神态的变化,慢慢地全都变得沉默了。

就在杨振忍不住就要张嘴,准备下令派人过河去看看的时候,之前安置了人马以后又来到坡上守在胡图格身后的那个秃发汉子阿杜亲,突然站了起来,往西眺望了一下,然后兴奋地叫道:

“有人来了!河对岸,有马队来!”

杨振骤然听见这话,一下子蹦了起来,顺着阿杜亲眺望的方向看去,但见红彤彤的夕阳光下,果然有一队隐约可见的人马,正从西往东沿着闪耀金光的阴金河在快速往东推进。

杨振压抑住激动的心,一动不动地往西眺望着,硬等着那队人马逐渐由远而近,逐渐清晰可辨。

看来,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快速接近老花河渡何处的这支人马之中,最当先的正是一身镶白旗闪亮衣甲的祖克勇所部!

满鞑子的衣甲,实在是太醒目了,尤其是什么正白旗、镶白旗,主色调都是白色,大白天里,隔着老远就能辨认出来。

当然了,如果杨振这一回带的有袁进觉华岛水师船队配备的千里镜,那么他就省事多了,也不需要再等得五内俱焚,需要一个草原马贼凭借多年练就的“地听”功夫来判断敌踪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后悔莫及。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工夫后悔这个事情了,因为方才还在很远的地方甚至肉眼都看不真切的那支河西队伍,仿佛只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由远而近,最后驻足在老花河的西河岸上了,正在打量着,试探着,寻找之前的渡何处。

经过几次不紧不慢的试探之后,他们仿佛找到了之前的渡河点,开始纷纷策马跳入了河中,奋力打着马匹,往老花河的东岸行进过来。

看到了这个似曾相识的一幕,杨振悬着的那一颗心,终于踏实了下来,大鱼上钩了。

不管这一回来的是谁,只要他跟着祖克勇过了河,他就是过了河的卒子,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

第三二四章 得手

早前,杨振就跟祖克勇、麻克清他们交代好了,叫他们领着忽悠来的商队头头脑脑们,过了河径直往东,先跑个几里路以后再说。

能继续忽悠的话,就接着忽悠,忽悠不下去了,那就翻脸动手。

总之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能过了河就立刻动手,万一其中有人携带了火器号炮窜天猴什么的告警之物,砰砰乓乓地一顿放,那么十有七八就要打草惊蛇了。

到时候,这些过了河的商队头头脑脑们,固然是跑不了了,但是惊动了他们后面的商队车马驼队,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现在的杨振更想要的东西,是各种物资,而不是赎金或者银子。

且说杨振领着众人躲在远处的小山坡上丛生的矮树和灌木下,紧张地望着老花河那边正在策马过河的那群人。

让杨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是,祖克勇带领那批人策马上岸以后,并没有丝毫的停留,甚至连暂停下来重整一下队伍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一骑接着一骑上了岸,然后就是一骑接着一骑转而往北进发。

“哎哎哎——,不对啊,祖副将怎么带着他们往北去了?!难道他们不该是往咱们这个埋伏圈里来吗?!”

杨振等人躲在小山坡上,方才芦苇荡里的情况他们看不清楚,但是等到那些人上了岸之后,可就愈发看得真切了。

猫在杨振附近的张国淦,见祖克勇等假扮的满鞑子镶白旗大兵从河里穿过芦苇荡上了岸以后,没有直接冲着自己等人隐藏地的山坡方向来,而是转而往北,心里疑惑,立刻就开口问上了。

别的人在威望日重的杨振面前越来越小心谨慎,可是这个张国淦却不同,依然是过去那种混不吝的老样子。

“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祖副将他们身后还有那个商队呢,或许就在几里外,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你还不懂?!”

这回不需要杨振开口,早有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的人物开口数落张国淦了。

当然了,在杨振的麾下众将之中,敢于这么数落张国淦,而且张国淦不敢公开还口反驳的人可不多,也就他的叔父张得贵以及在杨振军中资格够老、地位又比较特殊的李禄了。

这一回,张国淦的叔父张得贵不在,当然是李禄开口教训他了。

听见两个人的对话,杨振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很快都闭嘴了。

作为自己最铁杆的几个追随者之一,张国淦还是对祖克勇怀有疑心,但是杨振明白,祖克勇这是准备绕开自己的埋伏地带,免得撞破自己的行藏。

因为一旦撞破了自己这些人的行藏,双方可能就要提前翻脸,或者提前动手了。

提前动手倒也没什么,只要够快,不搞出太大的动静,赶在惊动他们后面的大队人马之前,解决掉这些先期过河的人,也完全可以。

但是凡事就怕万一,提前动手并不是万全之策。

张国淦与李禄的对话以及随后张国淦的小声嘀咕,分散了杨振的注意力,等到他再回头去看河岸情形的时候,那些过河的人群已经尽数上了岸,跟着祖克勇率领的假鞑子队伍,一路往北去了。

“一百一十一人!大人,卑职数了数,去掉祖副将率领的咱们自己人以外,这一回过河来的商队人马,一共是一百一十一人!

“别看他们黑压压一大片,卑职看清了,其实他们也是一人双马或更多,其他马背上都是驮着重物!估计是准备巴结满鞑子十王爷的财货!”

杨振正费劲巴拉地估算着对方的人马数量,却突然听见另一边的张臣已经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计数,并给出了一个清晰的数字,当下他冲着张臣满意地点了点头,尔后说道:

“一百一十一人也不少了,我看,还是由你带着火枪队左右翼的人马,一起去帮祖克勇他们一个忙,确保万无一失!”

张臣连忙答应下来,招呼了张国淦,就要起身离开,这时,杨振又对他们说道:“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用火器!

“还有,一旦动手了,就要速战速决,但是也不要一味滥杀,对于商队的东主或者掌柜管事之类的人物,投降的不杀,能留活口的话,尽量要留活口!”

范毓栋虽然死了,但是范毓栋说的一些话却启发了杨振,若是这些商行商队的东主、少东主、掌柜管事们的命,能换取一些赎金,那也未尝不可。

这些事情自己的官方身份自是做不了,但是老炮头、青山好或者草上飞胡图格他们,却是正好做得,而且这么做也正是他们的老本行兼拿手好戏啊!

杨振吩咐完毕,张臣点头答应了,然后招呼上张国淦,迅速下了小山坡,到了小山坡后面的开阔地带,两个人点齐火枪队左右翼的人马,当即传令人人荷枪实弹,随后上马呼啸而去。

自从他们离开之后,杨振就一边时不时地站起来眺望老花河的西岸,一边留心细听东北方向的动静,唯恐他们赶巧就在商队的大批车马驼队抵达的时候被迫动手,而且动用火枪。

一旦叮叮咣咣枪声大作,让商队的人马听见了老花河东岸的火枪声响,那可就不太好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杨振刚看到被派出去利用自己的地听本事探听周边地面震动的阿杜亲从山坡下正前方的一块洼地里跳起来,一边拼命挥手一边往回跑,他同时就又听见东北方向砰砰砰砰地响起了一阵沉闷而且密集的火枪声响。

不过,让杨振感到欣慰的是,等阿杜亲跑回来报告了他趴在地上听到的大队车马响动之后,又过了一阵子,阴金河以南和老花河以西的地面上,才快速出现了一支充当开路前哨的马队。

又过了一会儿,这支开路前哨的马队后面,才有渐渐地出现了黑压压一片而且一直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再过了一会儿,老花河西岸刮过来的风中开始隐隐传来了人欢马叫车轮滚滚的声音,等待已久的张家口商队终于在老花河西岸的地平线上了。

杨振想了想,之前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看来老花河西岸商队的开路前哨人马,并没有听见老花河东岸数里之外的火枪声响。

方才双方之间的距离,怎么也有十几里远了,中间不仅隔着一条老花河,而且对方又是沿着阴金河往东走,此时草原上的风向又是从西往东刮。

杨振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概居于双方之间更加靠近祖克勇和张臣他们行动的地方,他自己侧耳细听听见的枪声都有点沉闷,有点飘忽,估计对方车马驼队人声鼎沸,应当是听不到的。

杨振见对方的大队车马已经到来,立刻传令在小山坡上隐蔽待敌已久的自家人马做好战斗的准备,然后继续密切关注着对岸的动静。

眼看着老花河西岸的商队前哨开路马队已经接近了河口地带,而祖克勇、张臣他们却仍旧没有消息,杨振的心情再次揪了起来。

虽然来到这个时空之后,两世为人的他已经经历了许多生死关头大风大浪的考验,可是每每到了如同眼前这样的重要时刻,他仍然忍不住患得患失甚至是提心吊胆。

毕竟,眼前的这次行动能否成功,甚至说能够取得全功,然后全身而退,对他而言,对他统带的松山官军的未来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看着西边的大队车马越来越接近阴金河注入老花河的河口地带,杨振不由自主地又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自从听见东北方向传来的枪声之后一直留神身后的李禄,突然凑近了杨振身边,略带兴奋地说道:

“大人!祖副将他们回来了!该是得手了!”

杨振急忙转身,扒开一丛灌木,果然看见山坡东方的原野上一大队人马快速奔来,那身白色的衣甲在夕阳光下依然醒目。

隔着一道上坡,又隔着一条老花河,对面又正人欢马叫喧闹异常,杨振也不担心他们听见什么,当即一猫腰窜了出去,往山坡东面下方的那片洼地行去。

李禄留了潘喜继续留守在山坡上值守,随后跟着杨振急行。

胡图格有样学样,也留了阿杜亲留守在山坡上,继续观察老花河西边的动静,而他自己也猫着腰在后面跟着下行。

杨振等人来到洼地下面,负责在下面看管弹药辎重马匹的邓恩连忙上前接住,跟着往东去迎祖克勇、张臣等人一行。

杨振带着人刚走出山坡环绕的那片洼地,来到东面的开阔原野上,祖克勇、张臣等人带着队伍就呼啸而来了。

第三二五章 出现

大队人马到了不远处,渐渐放缓了速度,祖克勇、张臣二人策马越众而出,来到杨振跟前几步开外,翻身下了马。

“大人!末将此行,幸不辱命,张家口山右商会大东主范家主事之人范三拔,王家主事之人王余庆,黄家此次主事之人黄云发,翟家此次主事之人翟庄繁,田家此次主事之人田立昌,跟随末将过河,如今全数拿下在此!”

祖克勇下了马,径直来到杨振跟前,先是抱拳,躬身,随即语带兴奋声音铿锵地这么说着话。

一向表现沉稳,不苟言笑的祖克勇,此时竟然也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喜色了。

这是他跟随杨振以来,头一遭杨振叫他单独率队,自行做主,去做一件几乎是事关全局的一件大事。

而他幸不辱命,做成了,这让他莫名地有了一种成就感,觉得在杨振面前证明了自己。

“很好!非常好!祖兄弟此行之功,对我们至关重要!至关重要啊!”

杨振听了祖克勇说的那番话,心中大喜过望,当下快速往前两步,用双手托住了祖克勇的胳膊,将他扶起,然后满脸笑容地继续对他说道:

“祖兄弟不仅是一员勇将,而且还是十足十的一员智将啊!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能把张家口商队的东主与主事之人摸清楚,带过来,实在是叫人不能不赞叹!”

如果不是先前对范毓栋进行了一番严刑拷问,问出了一些东西,那么即便是杨振已经两世为人,前世就对明末张家口的汉奸商人群体的所作所为有所了解,他也不可能很快搞清楚这个商队的成分。

所以,此刻他心中真正惊讶的,倒不是祖克勇成功地骗取了这些人的信任,并把他们带过了河,全数拿下。

相反,他心底真正惊讶的是,祖克勇何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之下,甚至在过河之前只能说蒙古话的情况之下,将跟他过河往东的这些商队头头脑脑的人物之姓名身份,全数搞清楚记下来。

这才是让他真正感到又惊又喜并且喜出望外的地方。

然而,让杨振更加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赞叹夸奖之语刚刚说完,就看见祖克勇哈哈哈一笑,突然扭头指着身后的大队人马说道:

“总兵大人谬赞末将了!这一回可不全是末将之功!总兵大人你看看那人是谁?归根到底,还是大人你当初的运筹帷幄之功啊!”

杨振初听祖克勇这么说,以为是他谦虚,所说的是谦辞,可是听到最后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于是顺着他的指向一看,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骑着马,从大队之中策马而出。

此人原本也骑着马走在前面几排,只是他没有穿戴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混在人群之中,倒叫杨振没有顾得上仔细注意到他。

此时这个人脱离大队,策马越众而出,又有了祖克勇的话,杨振便定睛细看了一下。

一看不打紧,杨振赫然发现,此人竟然就是马壮!

只是一身衣装,不是过去习惯了看见的官军衣甲,倒是一身皮甲短打的趟子手镖师装扮。

然而,此人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样貌却是丝毫也没有改变,细看之下,杨振立刻就认出了他。

“马壮啊马壮,你小子总算是出现了!”

杨振当着众人的面,用手遥点着马壮,笑呵呵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现在的杨振丝毫也不避讳提及马壮的名字了,即便是被那几个留下了活口的汉奸商人听到了,他也并不在意。

因为这些人既然落在了杨振的手里,他就不会再给他们活着返回张家口或者逃回张家口的机会,他已经当他们是死人,当他们不存在了。

且说那个马壮见自家总兵官杨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当即翻身下了马,快步来到杨振的跟前,单膝跪地,笑着抱拳说道:

“大人!是卑职等人低估了这帮子奸商的小心,杨大人也低估了这帮子奸商的周密,小的先前实在是找不到出来通风报信的机会!

“就是这一回,也是卑职花了好大的价钱,买通了同乡的镖头管事,才混上了这趟护送的差遣呢!要不然,也还是出不来啊!”

杨振听到这个马壮见了面不说别的,先诉上了苦,果然还是老兵油子本色,于是笑骂着对他说道:

“你小子啊,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还不会,还非得亲自出来通风报信,枉你在我麾下混了那么久,这一点本事都没学到么?”

杨振随时埋怨,但是笑呵呵地看着马壮,并且伸出手将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怪罪的意思。

那马壮本是滚刀肉一样的人物,见自家总兵官这个样子,当下也就顺势起来,笑嘻嘻地低声说道:

“那哪能呢!卑职等跟着商队到了口外,一路上可没少给杨珅杨守备留标记,如果卑职所料不差的话,杨守备带着新募的人马,应该一直就在商队的后面远远地坠着呢!”

杨振猛然听了这话,登时喜上眉梢,立刻追问马壮:“你是说,杨珅他们现在可能就在红庙子以西?!”

马壮见杨振追问,他的神色也终于严肃了下来,一改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看着杨振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卑职方才听说杨珅守备没有沿着老花河行进,也没有派人前往三座塔,那么除非他走丢了,或者被人截杀了,否则的话,现在必定也在红庙子一带!”

说完了这些,马壮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太笃定了,当即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咧嘴笑着补充着说道:

“这是卑职自己的揣摩,算是一点点不成熟的浅见,要是说错了,大人可不要怪罪卑职啊,卑职毕竟是个粗人!呵呵!”

“你小子啊!”

杨振听了马壮随后补充的话,见他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由得一边笑骂着,一边作势踢了他一脚。

当然,踢是不可能真踢的,见马壮嬉皮笑脸地轻轻躲过,杨振也不为已甚,摆摆手叫他先到一边歇着。

杨振大体了解了情况,他自己是相信马壮的判断没错的,首先马壮在军中这么多年,历经多次大战甚至是溃散而没有横死沙场,足以说明这个人的战场嗅觉是十分敏锐的。

其次,杨振也相信杨珅不会那么轻易地早草原上迷路了,走丢了,或者被草原上的其他部落骑兵给围歼了。

草原如此辽阔,想要围歼一支队伍,尤其是围歼一支拥有相当部分战马的队伍,是很难的。

除非像自己这样,未雨绸缪,事前做出周密而细致的部署安排,将伏击地点设在了这样一个近乎两河夹道、三面临水,难于逃散的河流交汇地带。

草原上像这样的地形并不常见,所以草原上的小规模战争,更常见的往往是那种短兵相接的遭遇战。

这样的遭遇战,不可能说一千多人一下子被人家全部围住干掉了,然后一个都逃不脱,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

即便是杨珅所部被人侦知了行踪,不明就里地进入了别人设下的埋伏圈,那么在相对开阔的草原地带,以杨珅以往的表现来看,任何一支队伍想要一个不落全歼他的人马,恐怕也得以十倍的兵力包围他,才能做得到。

那么,从他们行经的地带来看,距离口外最近的多伦部,并没有这样的实力。

喀喇沁部倒是拥有这样的实力,但可惜的是,如果喀喇沁这么做了,那么范三拔他们带着商队往北来的行程,就一定会受到影响,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进度。

所以,有了马壮的这个判断和提醒之后,杨振基本上可以断定,杨珅一行人马,必定就在这支商队的后方不远之处。

同样,做出了这个判断之后,杨振只是匆匆地看了看祖克勇、张臣他们让人押解过来的范三拔等人,还有范三拔等人预备给大清国十王爷多铎的大批金器银器绫罗绸缎等各样礼物,就命令人马返回到了那处山坡下己方驻兵隐匿的洼地里。

第三二六章 收网

杨振并没有能够见到一个清醒的商队大东主范三拔。

范三拔此前刚从马上坠下,摔断了腿,又被不了解情况的张国淦所部火枪队士卒冲上去用枪托狠狠揍了一顿,目前仍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下。

与此同时,祖克勇一一点出的其他几个张家口汉奸商人群体中的重要人物,虽然没有范三拔那么倒霉,没有直接摔断了大腿,但是也都被打落马下,挨了揍,一个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被绑了手脚,被堵了嘴,在马背上驮着行动。

面对这些士绅打扮、人模狗样的汉奸商人,杨振也没有多少兴趣跟他们瞎扯淡,等他回到了自己临时驻兵隐匿的上坡下,直接叫邓恩将他们带到一边看管。

同时,又叫邓恩等人仔细搜检了范三拔的身上,果然找出了先前范毓栋提及的那块通行令牌。

这块令牌并不复杂,规格比先前范毓栋的那一块腰牌要大上一些,也厚重一些,一样的青铜质地,入手沉甸甸的,个别镂空的部分,还带有青铜特有的锈迹。

但是,这块令牌上面铸造的字样却要精美精致得多了,一面阳文铸造着大清内务府几个工整汉字,另一面则是阳文铸造一个大大的令字。

相应的是,令牌的两面四周,密密麻麻们地铸造了许多行略小一点的女真文字或者蒙古文字,想来应当是对这块通行令牌的女真文或者蒙古文解释吧。

这令牌,是鞑子伪帝黄台吉下令颁赐给范家的,好叫范家的商队,能够持此令牌通行满蒙两地,自是被范家视作传家之宝。

同是,这也是范家能够在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之中独占鳌头并且稳坐第一把交椅的重要原因。

其他各家要出塞贸易,除非闯出自己的名堂,有了自己的门路,否则的话,就只能想办法跟着范家一起出塞了。

这块令牌上的文字,除了那些汉字杨振认得之外,其他的那些密密麻麻、大同小异的文字,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蒙古文字还是女真文字。

且说杨振看过之后,就把这块搜检出来的重要令牌随手交给了马壮,并且对他说道:“收网的时辰到了!你即刻带着这块鸟令牌,再过河,回到商队那边!

“叫商队现在的临时管事之人,不得在土城子一带扎营,而是要趁着夕阳未落,径直过河!告诉他们,就说这是范三拔范大东主的指令。当然了,也要告诉他们,这也是大清国十王爷的恩典!”

说到这里,杨振转身看见胡图格也跟在身边,于是也对他说道:“胡兄弟,你带着你麾下弟兄,跟着马壮走一趟!这一回你们的身份,却是敖汉部派出来接应商队的先头人马!一会儿你们就从这个坡上过去,回头也要把他们领到这里来!”

胡图格听了这话,先是一愣,但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随即咧嘴一笑,连说好嘞好嘞,紧接着转身安排召集自己的人马去了。

“大人可是想半渡而击?”

马壮之前接过了杨振递给他的令牌,先是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一会儿,此刻等胡图格都接了命令开始行动了,他才犹犹豫豫地接着说道:

“范家自己的车马驼队见了这块令牌,当是没有什么异议,况且他们原本就是要过河往敖汉部去,现在过河或者明早过河,不过是迟早而已!

“可是,那些预备北上翁牛特、巴林等地的许多车马驼队,却未必会认这块令牌啊!非要叫他们一起过河往敖汉部去,也实在不合常理!搞不好就要露馅儿了!”

杨振一听马壮说的这个话,一想也觉得有理,于是就又对他说道:“那就叫以范家为首的商队,那些原本就要过河前往敖汉部的车马驼队,尽数过河!其他的,且叫他们不必急着扎营,先就地待命即可!

“你就说,王家少东主正在向大清国十王爷请令!到底是一同过河,还是就地立营,然后明日北上翁牛特,一切要等王家少东主派人传话!”

杨振打定的主意很简单,那就是能骗得了一时就骗他们一时,总之不能叫他们顺顺利利地依托土城子一带的残垣断壁把过夜的营地给立起来。

徐昌永他们毕竟没有炮,没有太强的攻坚能力,一旦留在老花河西岸的北上商队安营扎寨完成,他们就说不准打到什么时候,甚至说不准能不能顺利拿下来了。

却说马壮听了杨振的嘱咐,连忙抱拳领了命令,随后又从先前的俘获之中,找来了一面写着范字的商队旗子,很快就高打着那面三角旗子,策马在前,引领胡图格所部人马,呼喝着冲过了山坡,朝着老花河的渡河处急奔而去。

夕阳照在老花河上,水面泛着闪闪的金光,老花河西河土城子一带的高地上,越来越多的车马驼队陆续抵达。

土城子也是一片旧城址遗留的废墟,这个地方的北边不远处是阴金河,东面不远处是阴金河注入老花河的河口地带,东南面不远处则是老花河。

阴金河与老花河两河汇流的地方,水面相对比较宽阔,两岸沼泽水塘遍布,不易于大队人马过河,但对于安营扎寨在土城子的商队来说,却很合适。

所以,从喀喇沁北上或者东去的商队,会在这里选择扎营过夜休整,等到准备过河的时候,都会从交汇口的上游一点过河。

北上的,会选择从阴金河的河口上游河段过河北上,往东的,则会选择从老花河的河口上游河段过河往东。

单说老花河,这一段老花河的河道,因为下游不远处阴金河的注入,使得上游的流速减缓,泥沙沉积,水面变浅,河道也分作了几股,河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沙洲。

有几块较大的沙洲上面,除了生长芦苇,甚至还生长了一丛丛的矮树和灌木。

早先一步到达土城子一带的那一批车马驼队,已经开始趁着太阳未落,忙着安营扎寨了。

他们安营扎寨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将运载货物的那些骡马大车,在高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和驼队,围在这么一圈大车的中间,号曰车城。

这样的车城,在开阔的草原上既可以比较有效地抵御狼群的攻击,也可以比较有效地抵挡草原上那些神出鬼没、飘忽如风的马贼队伍的抢劫。

同时,也可以预防商队的驮马、骆驼,或者交易所得的马群、牛群、羊群,在黑夜里突然受惊走失。

对于杨振来说,他当然不希望看见,这一支庞大的商队到了土城子就快速地扎起他们的车城。

事实上,这样规模的商队,要想顺利扎起一座车城来,也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快速。

起码在马壮打着范家的商队认旗,领着胡图格所部人马策马过河,抵达对岸的时候,先期抵达土城子一带的车马驼队和商队护卫们才刚刚开始动手扎营。

几个商队管事的掌柜朝奉,正在大呼小叫地呼喝着指挥着车夫、驼工,围起了临河不远的一面。

马壮领着一队人马过河,自然很快就引起了土城子一带商队营地护卫的注意,不过他手里打起的范家认旗,又很快就打消了商队营地护卫们的警惕。

一个留守的范家掌柜领着一小队范家的家丁护卫,很快就在马壮、胡图格一行上岸的地方接住了他们。

杨振与他们相隔遥远,自然无法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而只能在夕阳光下看见一个大概情况。

杨振远远地看见,一队从土城子营地出来的一队人马,先是拦住了马壮等人,然后从马壮的手里接过了一个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儿,那队人马就领着马壮和胡图格的队伍,奔回了商队车马云集的土城子营地。

又过了一会儿,土城子营地上开始骚动起来,许多的车夫、马夫奔向自己的骡马,解了绳索牵着,从土城子营地出来,走向那些已经卸了骡马沿着河一字排开的载货大车。

同时在他们的身后,远远地,有许多驼工,也开始重新把货物加装到骆驼的身上,尔后呼喊着,抽打着,让那些跪在地上负重的骆驼重新站立了起来。

看到这里,杨振的心情终于再次轻松了起来。

——看来截止目前,土城子这片商团营地里面,至少有一半的车马驼队,已经听信并且接受了马壮和胡图格他们假传的命令,开始动起来了。

第三二七章 干吧

当然,这些在塞外行走多年的商队,仍然秉承着自己的惯常做法,并没有因为马壮和胡图格他们传达的命令,就坏了自己的规矩。

在大批前往敖汉部去的车队、驼队,云集在河岸上,开始过河之前,早有大量的商队护卫人马,背着枪,挎着刀,扬着鞭,骑着马,扑腾扑腾地跃入到了老花河的河道之中。

一方面,他们要打头阵试探一下河水的深浅,试探河床的坚实与否;另一方面,他们要到对岸去开路设防,防着芦苇荡里或者对面的岸上隐藏着拦路抢劫的马贼。

这样的事情,都是他们做熟了的,虽然东主不在,但也不需要什么站出来吩咐,各人该做什么,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去做了。

马壮就是范家商队雇来的趟子手镖师护卫队的一员,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凭着的一身本事,同时凭着他的刻意结交,早就与护卫队里的大小头目混熟了。

这一回,他带着范大东主用以号令整个商队人马的令牌回来报信,倒叫那些自从出了关门就一直小心谨慎的护卫队大小头目们,终于大意了一回。

是寻常人都会这么想的,既然大清国的十王爷就在几十里外的敖汉部王爷府落脚,既然老花河的东岸已经遍布了大清兵,那么他们这些冒着在大明杀头的风险也要跑到关外跟大清贸易的商队,岂不是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吗?

所以,往常商队护卫们过河上岸以后必须撒出去巡哨数里的做法,这一回打了折扣。

那个商队里执掌一众家丁仆从护卫人手的范家掌柜,在前呼后拥地上了岸以后,看见马壮领着那些“从敖汉部来的”接应人马,已经自告奋勇,一马当先地前去占领了远处的小山坡高地,当即就放下心来,只叫手下的一种家丁仆从守住了河岸处,就叫人挥动了商队的号旗,指挥了对岸的车马驼队开始过河。

一时间,老花河西岸人欢马叫,车轮滚滚,纷纷择路涌入浅可见底的河床之上。

蓟北和塞外草原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草原上的许多小河,小湖泊,都已经断流了,干涸了,消失了。

在崇祯十二年北方异常干旱的气候之下,就像老花河这样属于东蒙古草原上比较大的河流,也已经快要到了干涸断流的地步了。

也正因为这样,即便并没有搭设浮桥之类的东西,商队里的车、马、驼队直接过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所以没过多少时间,大批驮着重物的骆驼队,就抢先过了河,通过了芦苇荡,然后上了岸。

唯有商队里载货的骡马大车或者牛拉的大车,在过河的时候稍微费点劲儿,它们高大的车轮,动不动就陷到了河床上的泥沙里动弹不得,大批骡马大车、牛车拥挤在河道里,行进显得颇为缓慢。

“大人!还要再等下去吗?再等下去,眼瞅着可就天黑了!”

看着老花河两岸的情况,已经赶回来复命的马壮忍不住对杨振建议道:“先把已经上岸的那些范家家丁和雇来的商队护卫们干掉再说!干掉了他们,大事就成了!

“至于其他的那些车夫、马夫和驼工,他们人头虽多,但是此时除了马鞭子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根本不用考虑!

“至于那些掌柜、朝奉,没有了范家的东主在场,他们什么也不是,根本号令不了整个商队,也可以不用管它!”

马壮说完了话以后,其他那些早就摩拳擦掌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各路将领,全都围在杨振的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等待着他最后的号令。

即使没有马壮的建议,杨振的心里也已经有了决定,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的确该行动了。

“好!那就开始干他娘的吧!马壮说的没错,现在正是半渡而击的时候,河里拥挤的那些车夫,还有上了岸的那些马夫驼工,先不去管它!

“各部先盯住那些带枪带刀带着弓箭的家丁护卫,全力一击!先将他们击溃,消灭,然后再说其他!”

杨振说到这里,转眼看了众将一眼,紧接着说道:“邓恩所部留守这里,若有驼队逃此处,或者将他们击散,或者将他们俘虏!其他各部立即上马,以李禄所部为先锋,跟我发起进攻!”

众将听了杨振的命令,一起抱拳应诺。

火枪队早装填了弹药,并且装上了冲锋的刺刀。

掷弹兵们也早已经燃起了火绳,一手持着数根捆扎在一起的火绳,一手取了一枚铁壳子的长柄手榴弹即“飞将军”在手。

至于胡图格所部的人马,则人人取了弓箭在手翘首以待,随时准备着听候杨振出击的号令。

“出发!干他娘的!”

杨振上了马,随即暴喝一声,然后平端了火枪在手,从小山坡的东面洼地里,打马冲上小山坡,朝着对面老花河东岸正在拥挤混乱上岸的人群冲了过去。

很快,老花河东岸的草原上就出现了一副十分诡异的场景,一支约莫数百人的身披满鞑子镶白旗衣甲的人马,从山坡远处的小山丘上一冲而下,朝着正在过河的商队冲去,而正在过河的商队仍然一切照常。

已经上岸的车夫、马夫和驼工们,只顾守着自己负责看管的牲口、大车以及大车上的货物,忙着整理刚刚过了河的车马驼队,对远处快马过来的满鞑子毫不关心。

而那些率先过河的掌柜、朝奉、驼头们,则在岸上拿着手中的号旗跳脚大骂着莽撞的驼工,指挥调度着陷在泥淖里行动迟缓的车队,混乱中根本无暇顾忌身后的

只有云集在外围的范家家丁仆从和商队护卫们,惊讶莫名地看着突然出现并且正在快速接近的大清兵,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自从商队的大东主范三拔被大清国的十王爷“请去”见面以后,他们这些范家的家丁也好,商队雇来的护卫队也好,都接受了三令五申似的告诫,在与大清兵打交道的时候,不能得罪,不得无礼。

此时此刻,这些告诫起了作用,面对突然而来的大清国十王爷的镶白旗兵马,他们中有火枪的人不敢枪口对外,有弓箭的人不敢张弓搭箭,只能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等着对方接近。

“范家商队的伙计们,弟兄们,不要慌,不要乱,大清国十王爷,派了镶白旗的满洲大兵,前来迎接我们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打马冲在前头的马壮,仍在忽悠着对方。

原本有些警惕的范家家丁和商队护卫,听见了他们熟悉的马壮的呼喊,顿时松了一口气,暗自收起了家伙事,脸上堆起了笑容。

更有机灵一点的,回头让人通报了带队的掌柜和通事,赶紧前来迎接大清国十王爷派来帮忙的白甲兵。

然而,匆匆忙忙赶过来,并朝着他们想象中的大清兵小跑着迎上去的几个掌柜、朝奉和通事,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急冲而来毫不停留的马队踩死在了马蹄子下面。

这个场面,吓坏了河岸上云集的大批马夫、车夫、驼工,他们惊叫着后退,但却退无可退。

那些范家豢养的家丁仆从和雇来的商队护卫们见状同样大惊失色,可是又不知道这是意外,还是故意,人人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一些人手中的火枪端起又放下,一些人手中的弓箭举起又放下。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之间,距离这些人只剩下几十步远的李禄,轻勒战马,随即点燃了手里的手榴弹,投了出去。

一瞬间,呲呲冒烟的手榴弹飞出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入了那些手持武器的范家家丁和商队护卫群当中。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李禄率先投出的手榴弹在范家家丁仆从拥挤的人群中炸响,就像风吹麦浪一样,硝烟之中骤然传出一片惨叫,刹那间倒下了一片。

“震天雷!这是震天雷!大清国的白甲兵怎么会用震天雷——”

商队雇来的护卫之中,有一些有见识的,一看对面“大清国白甲兵”扔出的这个东西能炸开伤人,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叫喊着告诉自己的同伴这个东西的来历。

然而,这叫喊的声音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李禄的第一颗手榴弹投出去,那就是掷弹兵队的进攻命令,紧随而来的就是一片手榴弹雨。

一颗颗手榴弹在人群之中炸开,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响成了一片。

第三二八章 发动

守在河岸外围的范家家丁和大批商队护卫,方才因为李禄他们的策马冲撞,被压缩在了一起,此刻被从天而降的密集的手榴弹雨炸得血肉横飞,哀嚎遍地。

许多最外围的商队护卫,已经扔了手中的弓箭和腰刀撒腿四散奔逃,有的窜进河岸的芦苇荡里,希望逃回到老花河的对岸去。

只有一些已经发现前方情况不对,慌忙赶来调度指挥的范家商队的掌柜朝奉们,不肯后退,要求那些此前守在内侧的范家家丁举起手中配备的火枪还击。

只是这些人装备了火枪的范家家丁队伍,虽然手里的火枪制作十分精良,但是他们的火枪却与随后赶来的杨振、张臣带领的火枪队存在着一个代差。

因为范家虽然有钱,虽然也舍得在自己的家丁仆从队伍身上花钱,拥有关内最先进的火枪鸟铳,但是他们装备的火枪,却是火绳枪。

在这个紧急关头,现燃火绳,根本来不及了。

李禄等人丢完了第一批次的手榴弹以后,已经冲到了河岸上拥挤的人群跟前,就在这个时候,李禄一马当先,带着掷弹兵队一个急转弯儿,冲向了方才沿河逃散的护卫队。

同时也把已经被迫成了顶在最前面的范家家丁火枪队,呈现了在杨振、张臣、张国淦等人率领的先遣营火枪队面前。

“砰砰砰砰——”

一阵接着一阵密集的火枪声响过之后,河岸上的夕阳,被一片升腾弥漫的呛人口鼻的白色浓烟所遮挡。

那弥漫的白色浓烟,正是火枪发射形成的硝烟。

双方只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对方又几乎拥挤成了一团,杨振及其麾下的一批批冲锋而来的火枪手们,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冲着自己面前妄图持枪对射但却什么也没有打出来的人群开枪就好了。

铅弹的威力,在这一刻也终于发作出来了。

铁制弹丸打出去,距离这么近,多半都是穿透伤,只要没有碰巧打中头部、胸腹部等要害部位,那么多半要不了命,或者说及时救治的话,还能救得回来。

可是铅弹打出去,却几乎不会有穿透伤或者贯穿伤,打中头部等要害地方,自然立刻毙命无疑,那么打中了其他地方照样完蛋。

打在人身上,它可不是一打一个洞,而是一打一大片,何况它还有铅毒。

杨振本不想把这样的弹丸用在这些人的身上,对他来说要用也是用在最凶恶的敌人身上,然而眼前情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了。

杨振所率率领的先遣营火枪队,骑在马上的抵近火枪射击,将老花河东岸仍旧企图负隅顽抗的范家家丁队伍,几乎一扫而空。

侥幸有一些没有被火枪弹丸击中的持枪家丁,也被随后策马冲上的祖克勇所部、胡图格所部用箭射死在了地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方才被李禄的队伍裹挟着不得已跑到了别处的马壮又兜了个圈子策马回来了,刚到这里,他就大声叫着:

“跪下!不想死的,快跪下!投降的不杀!”

杨振听见马壮的叫声,也立刻高声跟着喊道:“丢下武器,投降不杀!丢下刀枪,立刻投降!”

杨振一喊,他身边的各部将士也跟着齐声高喊,投降不杀的喊声顿时响彻了这片天地。

也是在这个时候,老花河西岸突然响起了一阵喊杀之声:“杀啊,杀啊!杀光他们抢东西了!抢金抢银抢女人了!”

喊杀声渐渐由远到近,由小到大,并由微弱缥缈到清晰可辨。

杨振此时已经率队抵近了河岸边的芦苇荡附近,视线受到芦苇荡的阻碍,河对岸的情况已经看不清楚了。

不过,他听见了随风传过河来的这样一阵紧似一阵的喊杀声,很快就知道,这是出自于徐昌永麾下队伍之口,是徐昌永所领各部在西岸发动了。

徐昌永之所以喜欢这么喊,是因为这样的愿望他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以为这是最能激发他手下这些蒙汉混杂的轻骑兵队伍血气之勇的办法。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徐永昌领着本部人马以及刘万忠、青山好的人马小一千人,自从过了河以后,就在老花河西岸土城子以南的一处芦苇荡洼地里面隐蔽待敌。

他们忍受着高温酷暑,忍受着蚊虫肆虐,忍受着附近半干的沼泽地带腥臭难闻的气味,整整忍了快两个时辰。

商队的大批车马驼队,沿着阴金河抵达土城子附近的时候,徐昌永他们派出去的哨探很快就发现了。

可是杨振叫李麻带给他的话,他却不敢不听。

别看徐昌永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在杨振已经当上了松山团练总兵官的情况下,仍旧一口一个总兵老弟的叫着,仍是一副与杨振称兄道弟、没大没小的样子,但其实他的心里当然是有数的。

平时彼此称呼上的问题,杨振根本不在乎,上下尊卑什么的,他也并没有那么看重,但是到了战时,不按命令行事,那可是绝对不行的。

与杨振接触的多了以后,对于这一点,徐昌永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即使他平时为了突显自己与杨振的相交莫逆,当众倚老卖老称呼杨振为总兵老弟,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违背杨振的明确命令。

就这样,一直等到听见了老花河对岸几里地外轰隆隆的爆炸声响起,早就忍耐不住的徐昌永、刘万忠和青山好各部,从隐蔽地策马奔出,呐喊着直冲滞留在土城子一带的另一半车马驼队而去。

同时,为了激发手下弟兄在关键时刻的血气之勇,当先带着由自己家丁和亲族组成的亲兵队大声呼喊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战斗呼号。

这样的战斗呼号简单易懂,所以感染力很强,刘万忠、青山好手底下的数百马贼听了以后比徐昌永的手下弟兄还兴奋。

多日来的辛劳,压抑许久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百人的马队背对夕阳光呼啸奔来,却有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强大气势。

老花河东岸,杨振所部将士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立马欢呼了起来,声音再次响彻这片天地。

已经抵达老花河东岸的大批车夫、马夫、驼工们,发现了这个情况以后,知道后路已经断绝,退无可退,当即跪倒了一片,投降了。

他们只是商队的车夫、马夫和驼工驼头而已,一趟塞外走下来,不过是管吃管住再给一部分工钱而已。

工钱比关内的长短工当然要高不少,可是就算再高,也得先把命保住了再说啊。

再说了,商队的骡车牛车马车骆驼以及它们上面的财货,又不是自己的,自己犯得着为了这个把命丢了吗?

商队雇来的护卫都跑了,自己们这些靠力气吃饭的苦力工,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有人这么想了以后,自然就有人跪下投降保命,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老花河东岸很快就沿着河岸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地车夫马夫驼工驼头。

原本逃到芦苇荡里、逃到河滩上的那些驼工以及商队从关里雇了卖命的趟子手镖师护卫们,也在马壮的劝降之下,回到岸上缴了械,跪地投降,成了俘虏。

杨振先是叫马壮一个一个地把商队里面、护卫队里面没死的大小管事之人指认出来,然后叫张国淦带着火枪队右翼将他们就地枪毙掉。

等到俘虏队伍的不稳定分子被识别出来,全部干掉了以后,杨振很快就把老花河东岸的一大摊子事情,交给了副将祖克勇,叫他带着自己的人马以及胡图格的队伍留下处置。

而杨振自己则在马壮等人的前导之下,带着张臣所部火枪队、李禄所部掷弹兵,策马绕开河道里拥堵填塞动弹不得的大批车队,渡过了老花河,快速往土城子一带赶去,一边策马奔驰,一边齐声高喊:

“投降免死!缴械不杀!投降免死!缴械不杀”

第三二九章 鸭子

此时,老花河西岸直到土城子一带,早已乱成了一团,失去了大量主事之人的商队里面没有人真正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什么大清国的白旗兵突然翻脸,在东岸突然发起了攻击,更没有人知道老花河西岸南方突然声势浩荡的这批人马是什么身份。

原本应当在土城子扎起车城准备过夜的商队,一半听信了马壮等人编造的指令,启程过河,结果落入了杨振等人预设的陷阱。

而剩下的那一半,虽然没有重新套上骡马,没有重新装载货物过河往东,可是马壮、胡图格一行编造的指令,却也让他们留守商队的掌柜朝奉们将信将疑。

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中的王登奎王家,财力也很雄厚,并不甘心久居于范家之下,也早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跟大清国的贵人们搭上线,从而争取也获颁一块通行塞外蒙古各地的大清内务府令牌。

王家的这点心思,他们家上上下下的掌柜朝奉们自然也都是心知肚明。

这一回,既然碰巧赶上大清国的十王爷巡边至此,就在距离此地已经不远的敖汉部王爷府下榻,那么王余庆高低都得想办法去见上一面再定行止。

王家主事人的这个想法,在临行前都与商队里各司其职的掌柜朝奉们透露了,所以马壮等人带过来的指令尽管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是这些人却自行脑补了许多种可能。

比如说,往敖汉、库伦甚至是去往大清国乃至是朝鲜的商路,不再由范家垄断了,而是分给了王家一杯羹之类的。

他们浮想联翩的后果是,将信将疑地听了马壮编造的指令以后,干脆就地歇着了,等待即将到来的王余庆的进一步指令。

结果,该搭起来的车城也没有去搭,该放置的拒马栅栏也没有放置,甚至连土城子台地上可以依托的断壁残垣,都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去利用。

他们就等着自家东主的指令到了以后,可以紧跟在范家商队的后面过河东去呢。

当老花河东岸突然枪炮齐鸣,突然大乱起来以后,这些人完全惊呆了,根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不少人还以为是不是范家前方的商队通事不顶用,造成了什么误会。

再等到老花河西岸南方也突然冒出来了一支骑兵人马冲他们呐喊着奔来的时候,这些人才彻底慌了手脚。

原本以为到了宿营地,已经散去休整的王家家丁和商队护卫们,被临时召集了起来,仓促投入到了土城子一带的西南部边缘,使用手中的火绳枪和弓箭搞起来了一条防线。

比如范家过河的那些家丁队伍和商队护卫们幸运的是,留在老花河西岸的这些商队人马,有了更多一点的反应时间。

不管怎么说,他们制作精良的火绳枪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起码当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等人带着马队呼啸而来的时候,火绳枪上的火绳是燃着的,枪管里的弹药也是填充过的。

当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等人带着总数多达**百人的马队,呼啸着、奔腾着接近土城子南部边缘地带的时候,这些由商队里的火绳枪手和弓箭手组成的防线,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的。

“砰砰砰砰”的火枪声密集地响了一阵,尔后大片的白色烟雾升腾,挡住了躲在后边的弓箭手的视线。

而被白色烟雾挡住了视线的弓箭手们,也在一片密集的火绳枪声之中,朝天抛射出了自己的利箭,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箭雨。

然而,他们的有效防卫却也随之结束,他们迎着夕照早早开火打出去的弹丸,多数并不知道打到了哪里,而早早抛射出去的箭雨,也只是产生了一点战果。

徐昌永等人所部,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马之中,有一些人不幸被流弹或者箭雨击落马下,更多的人马则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了这一条松散而且薄弱的防线,迅速将那些没有拒马阻敌,没有堑壕容身的火枪手、弓箭手踩踏在地上。

等到杨振领着张臣所部火枪手、李禄所部掷弹兵手赶到土城子一带商团边缘的时候,那里早已一片大乱。

任何有组织的反抗,都会面临李禄掷弹兵队掷出的飞将军的袭击,而被飞将军炸散了的人群,则立刻就又沦为张臣所部骑马火枪手或者徐昌永等部轻骑兵的猎物。

大批商队的马夫、车夫、驼工甚至东家的家丁,雇来的护卫们,一哄而散,一些在混乱之中夺了马骡骑着逃散,有的干脆马也不骑了,骆驼也不要了,只顾撒丫子往西逃命。

还有那些被商队各家交易后带来,临时安置在土城子以西阴金河南岸的大批牛羊畜群,没有了商队伙计的看管以后,也开始跟着人群马匹到处奔逃。

土城子以西,没有预先布置包抄的队伍,眼下倒是成了商队人马以及四散逃亡的唯一去路。

与西边盲目四散奔逃的人群、畜群相比,那些位于商团中间、稍稍靠近河岸的人们,却在杨振率队抵达之后不久,就在一片投降免死的劝降声中,选择了跪地投降。

时间流逝,太阳终于没入远方的地平线,草原上一片暮色苍茫,老花河两岸的喊杀与喧嚣在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渐渐消散远去。伴随着夜幕初降,这方天地,再次回归了寂静。

“过瘾!过瘾!真他娘的过瘾!我老徐在关外已经多少年没有打过这样畅快的仗了!杨总兵,我老徐对你的神机妙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你看看这些山一样的缴获,这一回咱们可发大财了,哈哈哈哈!”

夜幕降临时分,各部简单收拾了战场,将所有负隅顽抗之人全部杀死之后,众将得空齐聚到了土城子一处高地上,簇拥在杨振的周围。

刚刚策马赶来的徐昌永,一到跟前就叫嚷着说起了话,满是血迹的圆盘子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兴奋和畅快。

此刻的杨振脸上带着笑意,站在高处往西眺望中,似乎在期待盼望着什么,当他听见徐昌永的这番话后,就又一次扫视了一遍附近的战场。

看着俘虏的大批人马、骆驼、大车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种商货,他不由自主地冲着徐昌永等人频频点头,心中也极是满意。

但是作为此次草原行动的主将,其他人可以就此欢庆胜利,他却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和忘乎所以。

“没错,我们此行到这里,大功算是基本告成了,可以说鸭子已经煮熟了,已经放到咱们的锅里,甚至是碗里了,的确是可喜可贺!”

杨振微笑着说出这样一番话,然而话里话外却并没有多少可喜可贺的样子,原本兴高采烈的徐昌永、老炮头刘万忠、青山好等人见了,都是面面相觑,总觉得这话里好像有话。

很快,有点大惑不解的老炮头刘万忠就开口问道:“杨总兵,你这是——,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杨振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倒也不想扫众人的兴头,当即笑着说道:“别的安排倒是没有了,我现在就一个想法,把大家安安全全地带回去,把咱们此行俘获的这些堆积如山的财货安安全全地运回去!”

说到这里,杨振像是对众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感叹道:“常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了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我们越是要小心谨慎!这趟东西我们是拿到了,可是接下来,我们能不能安安全全地把它们带回去呢?煮熟的鸭子会不会又飞了呢?”

杨振这番话顿时把正在兴头上的众人说得一愣神,方才还在互相庆贺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人再嘻嘻哈哈地说话欢笑了,仿佛一瞬间就都认识到了大家眼前的危险处境。

这个土城子一带,可是恰恰处在喀喇沁部和敖汉部交界的地方呐,这里又是阴金河和老花河汇流之地,历来都是水草丰茂的好地方,万一附近有游牧的东蒙部落呢?

方才大家伙儿喊打喊杀闹得欢快,加上叮叮咣咣的一顿火枪射击,手榴弹爆炸,会不会引起附近游牧部落的注意,从而暴露了自己这些人的身份呢?

一旦暴露了行踪,引来喀喇沁或者敖汉部的觊觎,那么眼前这些俘获的人、马、大车和驼队,以及堆积如山的商货,自己们还能顺利带回去吗?

如果不能全部顺利带回去,之前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吗?要真如此,那可就真是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啊!

第三三零章 带回

杨振见众人听了自己的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知道他们已经听进去了,当下也不想过度压抑众人的情绪,于是紧接着做出了一系列安排。

先叫张臣和李禄两个分别带领火枪队和掷弹兵队,尽快收拢编管老花河西岸跪地投降的那些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家丁和护卫队伍,收缴他们的火枪、弓箭、腰刀武器,把他们看押起来。

尔后又叫徐昌永带了刘万忠、青山好的人马,尽快分配人手,盯住那些俘虏的车夫、马夫、驼工干活,趁着天色尚未全黑,监督着他们把老花河西岸堆积如山的大批商货物资,全数运送到老花河的东岸去。

张臣、李禄、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这几个人,全都是一点就透的精明之人,杨振方才那么一说,他们立刻就意识到了此行功败垂成的极大可能。

所以,当下听了杨振的分派,根本不需要杨振再动员再鼓劲,立刻就领了命令,赶紧分头行动去了。

一时之间,暮色苍茫之中,老花河西岸土城子一带,再次喧嚣躁动了起来,杨振麾下各部将士们的喝骂声,骡马骆驼的嘶鸣声,大车车轮的嘎嘎声,再一次响成了一片。

看到自己带来的各部将士成功地转换了角色,从方才冲锋陷阵的战士,一变而成为商队的监工,监管着、督促着之前商队的人手,使得原本已经溃散的商队迅速恢复了生气,并且开始缓缓行动起来,杨振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出来边外,他的目的有二,一个是截获张家口商队的这批珍贵的物资,另一个就是借着这个机会,通过携手合作,进一步甄别和收编一批塞外草原上的马贼队伍。

如今,这两个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老花河西岸这一带云集的车马驼队有多少,携带的商货物资有多少,现在自是顾不上清点计算。

但是凭着他的观察和估计,若能把眼前这些东西全部安全地带回,那么一年半载之内他都不用担心物资供应短缺了。

即便是带回松山的物资,只是其中的七成,那也足够他们在松山城里过上一个温饱有余的漫长冬季了。

对于这支商队带来塞外的那些大宗物资,杨振方才走马观花地大概看了一下,心里多少有了点数。

他们携带的那些大宗物资,倒也并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想象中可能成堆的金银珠玉看不见一点影子。

尤其是滞留在老花河西岸的这些准备北上翁牛特、巴林、乌珠穆沁去的商队,杨振大略打了一下,他们携带的大宗物资,多是布匹、绸缎、砖茶、麦豆、靴子、药材、盐巴和铁器等关内寻常之物。

除了这些商队自己从关里带到塞外的物资之外,剩下最多的可能就是商队一路上从多伦或者喀喇沁等部交易所得的一车车各种毛皮了。

这些东西不能说不重要,但却没有杨振原本想想的那么重要。

所以大概看了老花河西岸这些堆积的商货底细以后,倒是他先前没有细看的已经被带往老花河东岸的范家商队,让他心里有了更多的期待。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此行没有落空,传说中的大商队也的确不愧大商队的名头,东西虽然商货品种不多,但是每一种都是数量巨大。

对此,杨振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金银珠玉虽然贵重,但是在物资匮乏的明末辽西军中,这些东西却没有多大实用,反倒是那些大宗的布匹麦豆靴子药材铁器盐茶,或许更为有用。

此刻,唯一让他对此行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见到从宣府募兵来归的杨珅一行人。

——他们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呢?

杨振这么想着,原本放松下来的脸色,重新又变得凝重起来,他扭头看了看依旧守卫在自己附近的张国淦、麻克清和李麻等人,却没有见到马壮的身影,也没有见到此前一直不离自己左右的黑大个缴立柱。

“马壮呢,黑柱子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去把他们两个找回了,我有事情要安排他们去做!”

之前土城子一带一片大乱,杨振也没有留意到马壮和缴立柱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此刻找不见,立刻对麻克清这么吩咐道。

然而,麻克清却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闻令而动,而是立刻躬身回复杨振道:“大人,之前咱们合围过来的时候,商队里许多人往西逃跑,马壮和缴立柱两个跑过来跟卑职说,他们要往西边去看看,说杨珅杨守备的人马,可能就在西面的某个地方!”

麻克清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看了看杨振的脸色,又紧接着说道:“他们说,要是他们回来之前大人就问起,就叫卑职这么说!当时,他们两个说走就走,卑职也拦不住!方才大人忙着安排布置要事,卑职也不敢多嘴!是以——”

麻克清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正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呢,就听见杨振打断他道:“无妨!我找他们,原也是打算安排他们去做此事,既然他们已经去了,那就等等看再说!”

杨振说完话,领着随行护卫的几个人,在土城子所在的台地上找了一处断壁残垣,爬上去,继续往西眺望。

跟随在侧的张国淦见杨振如此,知他惦记杨珅那些人的安危,于是说道:“少爷,不如这样,我带一队人往西接应他们一下!就算接应不到杨珅他们,也能接应一下马壮他们!”

杨振听见张国淦这么说,略想了想,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说道:“也好。但是不可走得太远,最好快去快回。我看再过一个时辰,这么车马驼队全都过了河,我们也要连夜过河东归了!”

张国淦躬身应了,随即率了一队张臣留给杨振防身的火枪手,上马冲下土城子,沿着阴金河南岸草地,快速往西去了。

六月上旬的草原夜色,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昏暗,那么伸手不见五指,实际上,几乎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同时,月亮就升起来了。

大草原上没有什么遮挡,晴朗的夜空里也没有什么云遮月的天象,上弦月的明亮程度显得十分惊人。

那些被俘的商队伙计、车夫、马夫、驼工们,倒也十分老实,对草原上的情形越是了解得多,就越是没有人敢在夜里脱离大队,逃入草原深处。

这里可不是靠近关里的长城沿线,距离张家口等地一两千里的路程,就是利用夜色成功逃脱了,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

商队的东主不见了,带队管事的掌柜朝奉们又被挑出来就地处决了,他们这些商队雇来的伙计或者长短工们,就是逃入草原深处,最后也避免不了横死或者被掳为奴的下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在张臣、李禄、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所部人马的监管和指挥下,一个个竟然十分配合,陆陆续续地分装了商货,开始往老花河的东岸起运。

不得不说,留下这些俘虏,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商队里的大量车夫、马夫、驼工,甚至是那些专门杀牛宰羊、鞣制皮革的屠夫、皮匠和厨子,他们的存在都是大有用途的。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杨振麾下各部兵马就轻松多了,到最后,只是相当于取代了原来商队各个行当的管事掌柜和护卫人马而已,其他一切仿佛没有什么改变。

那些死亡的和逃散的人手,也有杨振麾下各部人马暂时填补了空缺,整个商队很快就又正常运转了起来。

到了夜里戌时左右,老花河西岸的乱摊子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大量的车马驼队已经在夜色下过了河,按照杨振的命令,祖克勇等人在老花河东岸也已经开始率队启程沿河往南进发了。

“大人!土城子这边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过河离开了?此地西边是喀喇沁,北边是翁牛特,东边是敖汉部,实在不是可以久留之地!

“万一有那些逃走的商队护卫或者马夫驼工,跑去向喀喇沁报信,引来了喀喇沁的骑兵,后果可就难说了!”

一直奉命跟在杨振身边,负责护卫杨振安全的李麻,见夜色渐深,老花河西岸车马驼队已经大部过河,而杨振自己却仍旧留在土城子一处断壁残垣上四下眺望,终于忍不住劝说他尽快离开。

最起码也应该先过河,到老花河的东岸去,到了那里就能与喀喇沁之间隔着一条老花河,多多少少都会更加安全一些。

李麻知道杨振在等待什么,所以提了建议之后,原本还以为杨振会犹豫一下,而且他也准备好了更多的说辞,来劝说杨振先保住眼前的战果。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杨振站在那处断壁残垣的高处,紧接着他的话头大声说道:

“李麻兄弟,你说的没错!咱们的确是该过河返回了!哈哈哈哈!你们看,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第三三一章 撤离

站在下方的李麻、麻克清,听见杨振这么说,立刻跳上附近的一处断壁残垣往西眺望。

只见银色月光下面,西边草原的地平线上,不知杂何时竟然冒出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定睛细看,可知那是人群。

但仿佛人群之中又有畜群,乌泱泱的一大片,正在朝土城子一带过来。

再细看,在这群人以及被人驱赶着的畜群前面,还有一小队白色衣甲的骑手正在策马扬鞭,快速接近之中。

李麻看见这个情景,心中不是很托底,立刻对杨振请命说道:“大人,西边有队骑兵正在快速接近,要不要卑职带人过去看看?”

“不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张国淦他们回来了!他们的身后,当是杨珅从宣府带回来的人马了,而且必定还有别的收获!”

这一回带着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到草原上来,真是太对了,不仅可以冒充满鞑子浑水摸鱼,而且到了这个时候,也可以远远地辨别敌我的身份。

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虽然镶有红边,可是底色毕竟是白色,不光是白天在日光下非常容易辨认,就是到了月色明亮的夜里,也可以比较容易辨别身份。

再说了,杨振对张国淦以及张国淦带走的那队人马十分熟悉,他们的衣甲装束甚至是背着长长火枪的样子,隔着老远的距离,杨振就能认得清楚。

李麻听了杨振的话,有点将信将疑,但是看见远方已经有人策马冲过去接住了那队人马,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果然,没过多大功夫,那队人马就穿过了已经空旷下来土城子周边,冲上了土城子所在的台地。

当先几个人来到了不远处,翻身下了马,一边朝着杨振等人所在的高处快走,一边有人大声说道:

“少爷!杨珅和新募的壮勇来了!而且,他们还拦住了往西逃窜的那些人马,带回了好多牛羊驮马和骆驼!”

来人之中,当先的那个,正是张国淦。

张国淦所说的情况,杨振已经站在高处看了一个大概了,但是听见他这么说,心里还是异常高兴,当下从高处下来,满脸喜色地迎了上去。

张国淦来到跟前,连忙见了礼,让出了身后的两个人来。

紧跟在张国淦身后的两个人里,一个是那个黑大个子缴立柱,后面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则是另外一副装束,月色下,杨振看着有点眼生。

缴立柱这段时间一直跟在杨振的身边,早明白了杨振的习惯,此刻见了面,只是抱拳躬身,然后就站到了一边。

那最后一个粗壮汉子却不是如此,见了杨振当面,连忙双膝跪地,俯身叩首说道:“小的杨大贵,见过大少爷!大少爷威武!小的们远远地跟了一路,却是没敢动手,这一回多亏了大少爷来得及时,否则真是难以料想!”

杨振早猜到他是杨珅派来报告情况的,此时听了,心中恍然,正待开口询问杨珅所部情况,却听这个杨大贵紧接着说道:

“这些日子我们一直是白天分散隐蔽,夜里一起行军。到得今日午后,我们本来在红庙子以西的地方藏身,侦知商队仓促起行往东之后,赶忙集齐了人马冒险跟进,结果紧赶慢赶还是差一点误了大事!

“好在最后关头,我们堵住了商队人马西逃的通路,截下了一批人马,截获了大批的牛羊牲口货物!我们杨守备叫小的跟着张千总先行一步,先向大少爷请罪!他们带着截获的人马牲口随后就到!”

听完杨大贵的这番话,杨振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同时笑着对他说道:“你们能够带着新募的壮勇平安回来,就已经很好了,什么请罪不请罪的,以后不必再说这样的话!

“何况这一回,你们恰巧堵住了商队的西逃之路,此行不仅无过,而且有功!起来,起来,快快起来!”

杨振他们在这边说话的同时,原本看起来还远的西边那批人马已经抵达附近了,早有徐昌永、张晨等人率队前往迎接。

傍晚时分,商队营地遭到徐昌永和杨振两路攻击时从西边逃散的人马和牲口,被远远地跟在商队后边的杨珅所部壮勇截获了。

当然,如果不是要在夜色之中拦截和追击这些逃散的人马、牲口,杨珅或许能提前一个或者半个时辰抵达土城子。

但是不管怎么说,杨珅终于赶在自己马上就要下决心撤离的时候,率队抵达了。

“大人,卑职来晚了!”

杨珅率队一抵达土城子一带,就在徐昌永、张臣的陪同下,快速赶来拜见杨振,而且一见面就单膝跪地,向着杨振俯首请罪。

月光下,杨振看得不是很真切,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得出来,这一行杨珅等人怕是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

杨珅整个人瘦了一圈,更黑了许多,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看起来跟那些草原马贼倒也没什么两样了。

杨振见状,又听他这么说,话语里带着几分自责,当即上前,双手搀扶住他,将他拉了起来,同时对他说道:

“不晚,不晚,晚什么,你来得正是时候啊!其他的也不必多说了,你们在草原上辗转上千里,吃的苦,遭的罪,我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你事先安排的缴立柱和马壮等人,这回也都发挥了重大的作用,立下了汗马功劳,没有他们传递的消息,我们此时便不会在这里。总之你们很不错了,很不错了!”

杨振将他拉起之后,一边对他说着话,一边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他,免得继续自责。

杨珅对于张家口出来的这个商队的了解,其基本的情况,还是来自如今驻扎在张家口堡里的杨捷及其部下们。

先前受了他的委派,打入商队之中,充当商队护卫的邓恩等人,在商队之中身不由己,无法及时传递出来更多更准确的消息,他自是毫无办法。

他从宣府、张家口带出来的人马,虽有一千多人,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新募的壮勇良家子。

即使已经配备了刀盾弓箭长矛,甚至其中的一部分人马,还配备了宣府镇调拨支援的鸟枪火铳和战马,但是在面对人马众多的商队之时,杨珅始终投鼠忌器没敢动手。

他身在塞外草原之上,手下又是未经战阵之军,根本没几个可靠又干练的旧部,可以说一个不小心,等待他的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所以这一路上,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率队跟着,并且是远远地跟在商队的后面。

同时,为了避免暴露行踪,还不得不在白天化整为零,分散躲藏,到了夜里,才敢集结起来行进,沿着邓恩等人留下的记号拼命追踪。

然而这些苦楚,杨珅根本无处诉说。

此时杨振的这个反应,以及杨振所说的话语,令他顿时百感交集,对杨振感激不已,当下对着杨振一躬身,语带哽咽地说道:

“卑职,本应做得更好,但是卑职没有做到,此行能竟全功,实在全靠大人英明,卑职等不敢居功!”

“杨珅兄弟,杨总兵,时辰可是不早了,接下来有话,咱们还是到了路上再好好说吧!此地可是不宜久留啊!”

陪着杨珅前来寻找杨振的徐昌永,眼见夜色渐深,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杨振与杨珅的交谈,催促着杨振赶紧撤离。

“是的,大人,徐参将说的很对!卑职虽然拦截住了大部分从是这里逃散的人马牲畜,可是备不住就有漏网之鱼,一旦有人钻了空子往南逃窜,惊动了喀喇沁人。咱们此行,恐怕就要横生枝节了!”

听了徐昌永的话以后,杨珅也立刻发言表态,支持大家尽快离开这里。

站在一边的张臣听了徐昌永、杨珅所说的话以后,也是频频点头,那意思也很明白了。

“没错,的确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诸位,快去收拢了老花河西岸各路人马,咱们过河,回家!”

此时,夜风已冷,露水渐浓,杨振听了众人的意见,又看见被杨珅的人马截获并驱赶回来的成群的骡马牛羊骆驼,也已经浩浩荡荡地过河去了,当下也不多说什么了,随即传令所有人马从老花河西岸撤离。

第三三二章 壮勇

草原上,昼夜之间温差很大,白天尽管热得要命,但是到了晚上却能冻到你发抖。

杨振跟着最后过河的大队人马策马跃入河中,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让他疲惫困倦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见杨珅就策马跟在身边,于是一边前行一边问询他们此行前去宣府募兵的经过,得知杨珅他们此行在宣府等地,总共募得一千五百余人,心里面直是又惊又喜,连连追问杨珅如何用五百两银子募得一千五百多民壮。

当初杨珅临行之前,杨振将新得的朝廷赏赐的五百两银子,全数交给了他,叫他量力而行。

杨振当然也知道,自己派人到宣府募兵,派的人选又是老杨家的宗亲,身为宣府镇总兵官的叔父杨国柱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肯定会出手帮忙的。

要么他得赞助一批募兵的银子粮饷,要么就得赞助一批刀枪弓箭等兵器武备。

然而即便如此,每当杨振一想到辽东军中一个普通兵员每年的饷额就高达二十四两白银的时候,他还是对杨珅此行并不敢太乐观。

五百两银子在宣府能办多少事情呢,就是杨国柱倾力相助,恐怕募不到多少合格的壮勇吧!

“大人,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关里的情况糟透了。去岁满鞑子入寇京畿,多少人家破人亡,宣大山西乃至中原腹地,又是连年大旱,眼瞅着已经扑灭的流贼,又闹了起来,关里遍地的难民、灾民,无人安置!”

杨珅见杨振一幅大惊小怪的样子,当即感叹着对他说道:“宣大一带也是一样,乡野残破,饥荒遍地,大量流民,云集在宣府城内外!咱们一到宣府城门外张榜募兵,那真是人山人海,应者云集!

“大人说了募兵要募良家子,所以咱们这回挑挑拣拣,专找了那些拖家带口出来逃荒要饭的青壮,签字画押把命卖给咱们之后,一人给了一两安家银!”

杨振听杨珅说到这些募兵的细节,不由自主地惊讶问道:“一两安家银子,就把命卖给咱们?!”

“可不是吗,乱世人命不如狗,关里两年饥荒战乱,人命不值钱了!别说一两银子买条命了,就是一个黄馍馍,都能换个黄花大闺女啊!”

杨珅见杨振听了自己的这番话一时有点失神无语,就又接着说道:“咱们临行前,大人给了五百两银子,到了宣府以后,二爷和捷少爷又各拿了五百两,咱们凑够了一千五百两,募得了一千五百人!不过——”

说到这里,杨珅先是打马绕开了一辆陷在河滩上的一辆大车,然等到又跟上了杨振以后,接着说道:

“不过,咱们从张家口出来以后,这一路上减损严重,生病的,掉队的,逃跑的,每天都有,能够一路坚持跟着卑职来到红庙子的,眼下只剩下一千二百来人了!差不多减员两成!”

“减员两成就两成吧!把不适合的淘汰掉,或许也是好事!人多了固然好,可是负担也重啊!人吃马嚼的,哪样不要银子?兵员好募集,可是把他们养活了却不容易!一千二就一千二,你们做得很好了!”

人不在多,人多势众看起来是好看,可是所需要的粮饷军备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筹措满足的。

松山城池狭小,也不适宜弄太多的人马在里面,所以当他听说杨珅一行从张家口到这里,一仗没打就减员了两成左右,尽管感到有点意外,但是却并没有多少心痛的感觉。

这个年代的塞外草原上,干旱缺水,疫病流行,生存条件十分严酷,原本就不是人人都能活下来的。

如果考虑到这一点,那么一千五百余人在塞外草原上兜兜转转,行进一两千里的路程,还能剩下一千二百来人,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而且,经历这样一个长途跋涉的行军之后,杨珅从关里新募的这些民夫壮勇,基本上算是可以成军了,作战的本事或许有待锤炼,可是长途行军和野外生存的本领,已经练出来了。

按照杨振的猜想,恐怕也正是得益于此,他们这些仓促上阵的新兵蛋子们,才能够成功地拦截住那些惊慌逃窜的商队人马。

“大人说的这些话,倒是跟二爷说的一模一样!募兵容易养兵难,兵不在多而在精!流民虽然多,可是那些无牵无挂、一个人吃饱饭全家不饿的地痞无赖二流子,却是坚决不能要!

“二爷这一回照着咱们的法子,也是宁愿花银子专挑良家子编练为军!还把招募到的壮勇家里人,安置到了城外立营赈济,并教他们开荒屯垦!包括咱们募来的这些壮勇,他们的家人也一起做了安置!”

杨振与杨珅两个人一问一答,说话间,跟着大队人马过了河滩,过了芦苇荡,终于登上了老花河的西岸。

祖克勇、邓恩、胡图格等人,已经把老花河西岸上被俘投降的商队人马,重新编了队,以祖克勇、胡图格为首的先头队伍,已经押解着车马驼队沿着老花河东岸往南进发了。

先期过河的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各部人马,上了岸自然也不停留,就按照先前过河时临时编组的次序,直接跟着前头的队伍南行。

杨振过了河,策马站在一块高地上,向南瞭望,只见数不清的车马驼队,形成了一条绵延不绝的巨龙,在银色的月光下浩浩荡荡向南开进,前队已经远在南边数里之外,而后队却刚刚登上老花河东岸的土地,犹在编队未发。

如果此时这一支正在行进中的队伍,突然遭遇了任何一支草原骑兵的袭击,后果都将是不堪设想。

好在月光下的草原一如既往的安静神秘,只有偶尔响起的狼嚎和一阵阵风吹过芦苇的声音,在时不时地打破这片天地的宁静。

土城子这一带,处在喀喇沁、敖汉部和翁牛特部的交界地带,往东过了老花河,五六十里外就是敖汉部的王爷府,往北过了阴金河一百多里地就是翁牛特,往西南方向百余里就是喀喇沁。

也就是说,距离最近的敖汉部王爷府也有五六十里的路程。

所以杨振倒是并不担心傍晚时分在老花河两岸的枪弹轰鸣,厮杀声,叫喊声,会传到此地附近的这几个部落里去。

尤其是分别隔着一条老花河和阴金河的敖汉部与翁牛特部,杨振并不担心他们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相反,杨振更担心土城子西南百里外的喀喇沁部。

一者,喀喇沁部的部众较多,兵强马壮。

二者,土城子一带,就在喀喇沁的地界上,没有河流阻隔,骑兵来往方便。

三者,当时战场混乱,的确有商队人马往西逃窜而去。

虽然当时有了从红庙子方向沿着阴金河东进的杨珅所部人马的拦截,但是西面那么开阔,难免会有漏网之鱼。

这些漏网之鱼,肯定够不会拐道北上,过了阴金河,去翁牛特,但是绝对会一路往南,跑到喀喇沁那里去通风报信。

杨振策马瞭望了一会儿,见杨珅所部赶着俘获的人马牲畜全都过了河,当即下令叫杨珅率队当先押着,跟上前面的队伍,往南开进。

同时,他也下令张臣、李禄、邓恩几人各带所部,留到最后,同他一起行动,为整个队伍压阵殿后。

“大人,这一回咱们可真发大财了!”

等到杨珅的队伍押解着最后俘获的人马畜群缓缓向南开进之后,张臣、李禄和邓恩这几个人安排了压阵殿后的一应事务,纷纷赶到了杨振的身边,其中邓恩一见到杨振就满是兴奋地说道:

“这个商队,还真是大人说的汉奸商队,除了麦豆黍米布匹茶叶之外,他们还带了数不清的硫磺、芒硝、铁条、箭簇呢!包括现成的火药、弹丸都有好几十桶啊!哼,但凡是关里的正经商家,哪敢贩运这些违禁的军需?!

“要不是咱们把它截住了,落到满鞑子手里去,将来指不定轰死咱们多少弟兄呢?!这回好了,全落咱们手里了,从今往后,大人也可以不必再天天忧虑咱们先遣营没有弹药可用了!就是照咱们现在的这种打法,也足够用上好一阵子了!”

“哦,你们在范家的商货里发现了硫磺芒硝?!”

杨振听见邓恩报告的好消息,立刻反问了一句,以便进一步得到确认,却没料到邓恩紧接着就又说道:

“千真万确,而且还不光是硫磺芒硝啊大人,咱们还从这个范家商队里面缴获了一批制作精良的鸟枪铳管呢!

“这要是让他们这群王八蛋们,给顺利地运到了满鞑子那边,说不定满鞑子那个什么乌镇超哈营里,过不了多久就要有火枪了!”

邓恩说到这里,扭头看向远处夜色里被捆着放在马背上的那些奸商们,愈发的愤恨不平起来。

第三三三章 所获

邓恩他们这些军中士卒,先前只知道当兵吃饷、冲锋陷阵,根本没有想过,在与东虏的战争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惊心动魄的斗争。

对于这一次的西出边外,杨振麾下最铁杆的先遣营旧部里面,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声音。

包括邓恩这样的杨部老人,都觉得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有点太能折腾了,好好的总兵官当着不好吗,干嘛今天出击敌后,明天出兵边外的呢!

不过到了现在,当他们亲眼看到,这些从关里来的商队,正打算给自己的敌人——满鞑子们输送物资的时候,他们瞬间就明白了此行的意义。

这些奸商们不光是给自己的敌人们送去粮食、药材、盐茶和铁器,而且还给敌人送去箭镞、火药和枪弹。

而那些箭镞、火药和枪弹,一旦落到了敌人的手,就会变成杀掉自己以及自己同袍的武器!

先前自己的同袍兄弟之中,又有多少已经死在了这些奸商们输送给满鞑子的箭簇之下,火药枪弹之下呢?!

“铳管?!有多少根?!”

杨振听见邓恩说起缴获的军需物资之中居然还有一批制作精良的铳管,当即兴致大增,连忙追问了起来。

邓恩收回望向那些奸商的愤恨的目光,略一沉吟说道:“以卑职估计,怎么也得有上千根吧!卑职没有一根根数过,只知道属于范家的那百十辆大车里面,有两辆骡车,拉的不是寻常的铁条,而是制作精良的铳管!铳管装在长条木箱子里,装了整整两车!”

“太好了!这样的话,有了这批铳管,咱们先遣营很快就可以新编一批火枪手了!”

杨振听了邓恩的描绘,心里十分高兴。

他虽然在松山城里设立了制铁所,而且制铁所的王守堂、王煅父子也懂得打制铳管,制作鸟枪火铳,可是产量实在太小,进展非常缓慢。

松山城里要什么没什么,也的确难为了制铁所,而其中制约整个火枪产量的关键问题,就是铳管的打制问题。

这个年代可没有几百年后的那种机械化甚至现代化作业,一切工序都依赖熟练的人工进行打制,实在是耗时耗力。

如果有了一批现成的铳管,那可就好办多了,松山制铁所在火枪制作上面面临的瓶颈问题将会迎刃而解,至少短期内是如此了。

杨振想到这一点,进而想到一直受制于火枪制作问题而没有办法大量扩编的火枪队,很快就能过千,心中的激动溢于言表,不断地重复着:

“不错,不错,非常不错”

李禄、邓恩、麻克清等人,眼见杨振如此这般兴奋的样子,人人高兴,也都跟着眉开眼笑起来。

这个时候,同在杨振跟前的张臣却突然笑着对杨振说道:“大人,有了现成的铳管当然是好,不过还是需要制铁所好好制作,等到咱们回了松山城以后,多半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眼前,却有现成的一批鸟枪火铳,可以直接拿来扩充咱们先遣营的火枪队!”

“你是说从商队护卫们手里缴获来的那一批火枪鸟铳?”

杨振听到张臣的这番话,立刻就想到了当时突袭范家商队的场面,知道他说的是那些范家家丁们手里拿着的火枪。

“没错!正是范家家丁仆从持有的火枪,范家这边有,王家那边也有,前前后后咱们老花河两岸,一共俘获收缴了可用的鸟枪火铳一多杆!”

说起来缴获的这批鸟枪火铳,张臣的兴致益发高涨了起来,紧接着兴奋地说道:“当初李麻、孟和他们说得一点没错!从张家口出来的这些商队,的确是舍得下本钱,他们随行家丁配备的鸟枪火铳,比咱们以前在军中配备的那些可要精良多了!”

张臣说到这里,呵呵一笑,继续说道:“这一回,如果不是咱们先行一步假扮成满鞑子浑水摸鱼,如果不是他们这些配备了大批鸟枪火铳的家丁护卫们没有什么防备,甚至连火绳都没有来得及点燃,那么咱们很可能就要在他们手上吃一个大亏了!”

杨振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心中一阵后怕,同时又为取得眼前的收获感到庆幸不已,他正感慨着,又听见张臣在边上说道:

“虽然这批鸟枪火铳制作精良,保存完好,品相十分不错,但却全都是火绳枪。要想好好发挥出它们的威力,还得把它们全都改装成咱们现在使用的这种燧发的火枪才好啊!”

杨振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

他们这一回突袭老花河东岸的范家商队护卫家丁得手,一方面固然有假扮成满鞑子镶白旗马甲的便利,另一方面却也跟他们自己使用的都是改装之后的燧发枪有关。

杨振他们现在火枪队使用的燧发枪,与火绳枪的区别实际上并没有太大,一样是前装枪,一样是滑膛枪。

若论装填之繁难复杂等情形,若论战场上射击的速率,其实与火绳枪相差无几,优越不到哪里去。

但是有一点,却是火绳枪无论如何也不能相比的,那就是燧发枪省却了一个重要的环节,即预先点燃火绳的环节。

这个环节到了阵地战上,只要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其实也无关紧要,坚守的一方总有足够的时间去提前点燃火绳。

可是到了野外突袭的时候,燧发枪却能给防守的敌人一个假象,那就是对方还没有点燃火绳,所以不可能立即开枪射击。

那么这一次,在老花河东岸的突袭行动中,杨振一行就占了使用燧发枪的这个便宜。

那些拥挤在老花河东岸上的范家家丁及商队护卫们,原本就没有料到策马前来的这些大清国镶白旗马甲是来袭击他们的,等到他们又看见对方火枪手里的火枪并没有点燃火绳的时候,那就更加放心了。

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既然没有提前点燃火绳,那又怎么可能突然开枪开火呢?

所以他们没有多少防备之心,也没有提前点燃自己火绳枪上的火绳。

最后,当杨振率队突然发难的时候,他们的火绳枪因为没有事先点燃火绳,最终变成了毫无用处的烧火棍子。

如果他们有了防备之心,如果他们提前点燃了火绳,或许胜负犹未可知呢。

毕竟这个商队所装备的火枪数量,实际上要远远多于杨振他们的火枪数量。

众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感慨着,不知不觉,半轮明月,已上中天,这个时候杨珅所部人马,也已经押解着浩荡的人马畜群上路南行了。

杨振点齐了张臣、李禄、邓恩所领的各部人马,也跟在整个长龙一般的队伍最后面,启程往南进发了。

六月上旬的草原,明晃晃的月光之下,杨振他们早就适应了这样的草原月色,根本不需要点燃火把。

一行人也不出声,甚至连羊群畜群都静悄悄的,只有马蹄踏地的闷响和车轮沉重的吱嘎,时不时地惊起一片栖息河边的水鸟,扑棱棱地从一片芦苇荡飞往另一片芦苇荡。

尽管辛苦了一天,人马俱疲,可是杨振还是按照行军的惯例,往东面派出了一队巡哨的火枪手,让张国淦领着,防备着草原上有什么人马突然毫无预兆地闯入到老花河东岸行军的序列之中来。

至于老花河的西岸,杨振倒是放心不少。

毕竟他们现在与喀喇沁各部的领地之间,隔着一条老花河,就算是喀喇沁部及时得到了消息赶过来,彼此隔着一条河,也总是好应对得多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是杨振本人却很清楚,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虽然距离几百年后的赤峰很近,但是此时的赤峰地区却是一片旷野,远不是几百年后人口密集盛世繁华的景象。

此时的喀喇沁草原上,人口主要集中在此地西南方百余里之外、几百年后被称作喀喇沁公爷府的那个地方。

就算是杨珅他们率部从西边来,没有完全拦住商队西逃的人马,就算真的有漏网之鱼连夜跑到了这个时代喀喇沁的王爷府所在地,那也没有关系。

一去一来,至少需要几个时辰的时间。

如果再算上喀喇沁部的王公贵人们商议,并召集骑兵前来增援商队人马的时间,恐怕最快也要再增加上一两个时辰了。

这么一来一去的话,即便是喀喇沁部的骑兵真的赶来了,自己也不必担什么心了。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只是时辰之后,自己这一行的人马,就将进入来时的辽西群山之中了。

在一望无际、开阔平坦的草原上,自己所部人马面对数量众多的喀喇沁各部骑兵,或许存在被对方击溃的危险。

但是,一旦到了自己这行人来时走过的辽西山地,那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如果到时候喀喇沁各部的骑兵敢于渡过老花河,敢于追击进入辽西山地,那么迎接他们的,就将是沉重的打击。

第三三五章 快走

杨振这么一番快刀斩乱麻似地做出了安排以后,刘万忠、祖克勇、徐昌永等人也都没话可说了。

他们眼见邓恩接了命令,领着同样疲惫不堪的一行人马已经匆匆赶往远处那个山口去了,当下也只得领命而去。

对他们来说,面对此时此地的情况,杨振更加谨慎一些,毕竟也是对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这些人大都是行伍出身,个别不是行伍出身的,也都是见过了江湖险恶的马贼头子,虽然觉得到了这里了,可以松口气了,但是既然杨振这么小心,他们自然不好反对,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得执行。

好在他们几个带领的大队人马,比杨振压阵的后队大约提前了半个时辰抵达,早在杨振到来之前,就已经自作主张临时停下休整了一阵子了。

杨振的命令下达之后,各部快速分出了人马行动起来,一边对那些俘虏的商队人马发布立刻行军的命令,一边专挑那些不听号令、行动迟缓的人大开杀戒。

随着那些由于负伤掉队或者其他原因行动迟缓的商队人员,一个接一个地被当场格杀,散布在泡子沿一带的大批车马驼队,迅速地重新行动了起来。

在一阵阵喧嚣和混乱之后,无数的车马驼队人群畜群再次形成了一条长龙一般的队伍,开始朝着远方的山口处缓慢但却坚定地前进了。

从老花河上游东岸的泡子沿转而往东,到努鲁尔虎山南端的那个不知名山口处,大约只有短短三五里的路程。

两地之间的路程虽然不长,但却不是平坦开阔的草地,而是一路上行、蜿蜒曲折的山坡。

坡度其实也不大,并不陡峭,毕竟这一带努鲁尔虎山的南端余脉,本来就不太高了。

但是,这个本来不算陡峭的山坡,长达三五里,对运载着重物的车马驼队来说,却有一定的难度,需要养足了精力,方能一次登顶通过。

所以,老炮头刘万忠、祖克勇、徐昌永等人,之所以提出休整一阵子的意见,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却说杨振下令俘虏的商团车马驼队起行之后,自己下了马,活动活动腿脚,就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叫麻克清取了随军的干粮,又去取了些新鲜的河水,权当早饭吃了起来。

没过多久,先前派出去往东巡哨的张国淦也领着队伍抵达了泡子沿,与杨振等人会合了。

张国淦安然回来,报告说老花河东岸通向敖汉部的方向上没有敌情,让杨振的心里终于踏实了许多。

这时,其他各部奉命休整的队伍,也在赶走了俘虏商团的车马驼队人群畜群之后,渐渐开始集结到了泡子沿一带杨振所在地的附近。

如同杨振等人一样,他们纷纷取了行军期间自带的干粮,就着新取的凉爽的河水,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喝完毕,就地躺下休息。

不一会儿,偌大的泡子沿宿营地里,鼾声四起。

对大多数人来说,连着两天不吃饭,或许能够受得住,但是连着两天不睡觉,恐怕就够呛受得住了。

杨振就是这样,原本并不主张在泡子沿就地休整的他,快速地吃饱喝足了以后,立刻一阵困倦上来,叮嘱张臣安排人手巡哨之后,他很快就躺在地上鼾声如雷了。

这一觉睡下去,就是一个多时辰的光景,正当杨振在梦里与仇家大小姐卿卿我我、动手动脚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凄厉的哨声惊醒。

杨振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厉声喝问:“怎么回事?!谁在吹哨?!”

就在这时候,又是一声接着一声凄厉的哨音响起,杨振循声望去,就见远方一人一马从老花河方向的芦苇荡里突地窜了出来!

“总兵大人!总兵大人!喀喇沁的骑兵来了!喀喇沁的骑兵来了!黑压压一大片,怕有数千骑之多!”

来的那人,正是张臣手下众把总里的一员干将李守忠。

李守忠身材瘦小,骑在马上却极为灵活,三下五下就从芦苇荡的边缘沼泽泥泞之中窜到了坚硬的地面之上,尔后直奔杨振所在的地方而来。

他一边策马奔来,一边大声呐喊,显然喀喇沁的骑兵不远,情形已经十分危急。

杨振见是李守忠策马从老花河西岸过河而来,仓促间又听见他说的敌情,满身的困意顿时一扫而空,立刻追问他道:

“李守忠,你是说老花河的西岸,现在有喀喇沁的骑兵赶来?!你可看清楚了喀喇沁的骑兵?!”

李守忠策马冲到杨振跟前不远处,翻身下了马,上前报道:“老花河的西岸千真万确有大批骑兵正在赶来!

“至于是不是喀喇沁的人马,卑职没有完全看清,但从喀喇沁方向过来的蒙古骑兵,料想必是敌人无疑!”

其实,杨振方才问出那番话之后,立刻就后悔多此一问了,这个时候从老花河西岸赶来的大批骑兵,还能是什么人呢!

听了李守忠的这番话,杨振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铁叫子,用力吹了起来,紧急凄厉的铁叫子哨音一阵紧似一阵,立刻划破了泡子沿一带的宁静。

如今杨振先遣营各部,把总以上的武官都配备了铁叫子,但是为了避免引起混乱,不到紧急时刻,各部轻易不能动用。

李守忠之前连续吹响的示警哨音,已经说明情况危急万分了,早就惊动了泡子沿宿营休整的人马。

松山制铁所打制的铁叫子,哨音极为尖利刺耳,没有几个人能够在连续的哨音下不被惊醒。

所以,等到杨振再次吹响哨音,泡子沿宿营地里的各部将士,张臣所部的火枪队、李禄所部的掷弹兵,祖克勇麾下的重骑兵,徐昌永麾下的轻骑兵,以及老炮头的人马,青山好的人马,迅速取了各自的武器在手,翻身上马,集结了起来。

张臣、李禄、祖克勇、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这几个带着一部人马在泡子沿休整的将领,更是迅速地来聚集到了杨振的跟前。

“总兵大人,怎么办,咱们是战,还是撤?!”

祖克勇来到杨振跟前,当先问道,脸上难得地表现出了一种紧张焦虑的神情,而紧随而来的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也都是一样的神态。

显然,喀喇沁方向的骑兵会来,而且会来得这么快,特别是一来就是数千骑,有点出乎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早知如此,他们也不会主张在泡子沿临时休整了,就是再累再辛苦,他们也一定会让部下将士们咬牙坚持到翻过数里外的那道上坡。

就是累死累垮一批战马,也好过让弟兄们死在喀喇沁骑兵的马蹄之下。

所以,与其说这几个人听说喀喇沁大批骑兵来袭之后感到紧张焦虑,倒不如说他们为之前的主张感到追悔莫及。

“战!当然要战!我们劫了这么多的商货物资,不打就撤,是来不及的!当今之计,战也得战,不战也得战!先拦住他们的势头再说!”

杨振当然不想迎战,不想打,可是眼下形势,不打一打是不行的,一旦自己这些人马就此撤了,正在翻山越岭爬山坡的大批车马驼队恐怕立刻就要陷入混乱之中了。

那样的话,辛苦得来的一切,转眼之间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化为乌有了。

杨振说完了这番话,翻身上马,领着众人往东奔上一个小丘,然后调转马头往西眺望。

方才李守忠嘴里所说的黑压压一大片、不下数千骑的喀喇沁骑兵队伍,此刻已经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新生的朝阳之下,这一片规模巨大的骑兵队伍如同汹涌的浪潮,正在嚎叫着快速接近老花河的西岸。

“不好!他们看到咱们了,他们要直接冲过老花河了!”

看着老花河西岸正在快速冲来的喀喇沁骑兵队伍,徐昌永有些惊惶地叫道。不过,他的叫喊立刻就被张臣止住了:

“不,他们并没有看见咱们,他们看见的是那些车马驼队,正在爬坡的那批人马物资!”

杨振听了他们两个的对话,立刻扭头去看泡子沿往东三五里外的那个山口,但见大批的车马驼队人群畜群正在缓慢行进。

原来起行的长龙,大约一小半先头队伍已经翻过了山口,消失在山坡的那一面,但是仍有大量车马驼队人畜物资停留在山坡的这一面。

在新生的朝阳之下,他们在蜿蜒起伏的山坡上缓慢行进的背影,简直一览无余。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杨振隐约听见一阵飘飘忽忽的哨音从远方的那个山口传来——,显然,早先一步前去设置炮阵的邓恩等人,也已经发现了老花河西岸突然出现的危险。

“祖副将、徐大哥、刘老兄、青山好兄弟,事情紧急,听好号令,你们各带所部,先行离开,督促那些车马驼队人畜物资加快进度,尽快掩护他们翻过山口!”

杨振说到这里,看见祖克勇、徐昌永等人想要发言,立刻挥手制止了,接着说道:“事情紧急,你们各部人马统归祖副将节制指挥,先到山坡险峻处设伏!我带火枪队、掷弹兵队先守河岸一阵,给你们争取时间!快走!”

第三三六章 郡王

杨振说话间,老花河对岸大批骑兵奔驰前来的马蹄轰鸣声已经清晰可闻,众将知道此刻情况危急,听了杨振的安排,当下都无二话,纷纷在马上冲着杨振一抱拳,转身打马离开。

很快,祖克勇一马当先,带着本部人马以及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的人马,快速往远处的山坡上冲去。

他们一边奔驰急行,一边高声传令,命令之前已经起行而此刻尾部尚在半山腰上的车马驼队人群畜群快速前进。

老花河西岸的变化,也已经了引起了行至中途的杨珅所部人马的注意。

由于前面车马驼队翻山越岭行进缓慢,杨珅他们一行人押解的人群畜群,虽然没有多少物资负担,但是行进的速度却不快。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蜿蜒起伏的五里地,居然还剩下两里左右起伏较大的上坡路,由于前方的拥堵,没有走完。

此刻听见后方前方后方尖利的哨音,听到正在策马奔来的祖克勇等人的大声喝令,杨珅早就焦躁不安的情绪瞬间爆发了出来,一边打马往前冲,一边拿着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着身前行进缓慢的人群。

整个山道上缓慢行进的队伍,也随之躁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往前奔走,队伍行进的速度终于有点起色了。

却说杨振这边,受命留下担负殿后阻敌任务的火枪队、掷弹兵队,虽然人马不多,才二百人左右,但是神色平静,并无惧色,这样的场面他们已经见惯了。

虽然眼前的喀喇沁骑兵队伍规模巨大,黑压压一大片如同潮水涌来,但是与真正的满鞑子交过手之后,杨振手低下这些人对于蒙古部落骑兵的恐惧早就不存在了。

尤其是当他们曾经一再亲眼见证那些披甲执锐气势汹汹的满鞑子,都被自己手里的火枪弹丸、手榴弹打得血肉横飞之后,他们对自己的武器拥有无比的信心。

何况这一次他们的眼前,除了一条老花河作为屏障之外,还有老花河两岸芦苇荡里的泥淖可以利用。

只要这些来自喀喇沁的骑兵,在自己的面前速度降了下来,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失去了速度的轻骑兵,面对杨振麾下的火枪手和掷弹兵,不过是活生生的靶子而已。

杨振带着火枪队和掷弹兵的二百来号人马,在老花河东岸河边的芦苇荡附近,找了一片起伏不大但足以隐蔽的沙丘地带埋伏了起来。

有些身前遮挡物不足的士卒,纷纷取了马上携带的先遣营短柄铁锹,在沙土地上奋力开挖散兵坑。

来不及挖掘堑壕,就挖散兵坑,这是杨振给先遣营火枪队定下的规矩。

他的火枪队人马不多,每个人都弥足珍贵,所以早在松山休整的时候,这些战术原则就被他当做火枪手战场保命**,三令五申地传授了下去,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

好在沙土松软,挖掘也快,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挖掘散兵坑。

就这样,二百来号人马一字排开,居然也排出了一段不小的距离,算是仓促间形成了一条单薄的防线。

这条单薄的防线,正好横亘在跟前的老花河和身后远处的山道入口中间。

后方山道的入口处虽然相当开阔,但是二百来人人与人间隔三尺所形成的这道单薄的方向却也足以把它覆盖住了,不愁呼啸而来的喀喇沁骑兵不往这里来。

杨振指挥着张臣、张国淦负责的火枪手与李禄、潘喜负责的掷弹兵,刚刚交叉着布置好他们的防线,就看见乌泱泱一片的喀喇沁骑兵已经抵达老花河的东岸,人欢马叫声势骇人。

而且冲在最前头的人马似乎毫不停留,已经纷纷跃入河里,芦苇荡的后面河面上,很快就传出来一片扑通扑通的声响。

身在芦苇荡这一边一道沙丘后面的杨振,心脏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扑通扑通地跳荡起来。

此处老花河的河水倒是不深,随处可见成片露出了河面的沙洲和滩涂,大队人马策马过河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然而,河床毕竟是河床,尽管大半年来,这一带的草原上干旱无雨,老花河水流量并不大,但是终究并没有断流。

所以人马到了河里,速度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快得起来。

杨振的心不争气地跟着河面上芦苇荡后传来的扑通扑通声一起跳动。

终于在一瞬间,全神贯注注意着眼前芦苇荡里动静的杨振,看见了第一个涌出来的身影,当即大喝一声:

“掷弹兵准备——投弹!”

听到“掷弹兵准备”这个预令之后,在芦苇荡这边防线后面的掷弹兵们,立刻就用早就点燃了握在左手中的火绳引燃了右手攥着的飞将军。

随后稍稍停顿了片刻,等到“投弹”的动令一出,立刻就朝着前方十几步开外的芦苇荡中投掷了过去。

短暂的沉寂过后,投出去的上百颗铁壳木柄手榴弹在芦苇荡里几乎同时爆炸,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一阵巨大的连成片的震动和轰鸣响过,紧随其后的就是无数的惨嚎声,人惨叫,马嘶鸣,还有漫天降下的残肢断臂腥风血雨。

杨振最先看见的那个策马冲来的喀喇沁骑兵,也被炸到了杨振的面前不远,那可秃发结辫显得有点可笑的光脑袋上,太阳穴的部位赫然插着一块黑黢黢的弹片。

不知道他是被爆炸的冲击推出来的,还是被受惊的马匹甩出来的,总之那人摔到杨振面前不远的地方以后,很快就剧烈抽搐着断了气。

杨振先前虽然只看见了冲到芦苇荡边缘的这个人,但是彼时眼前这一大段茂密的芦苇荡里,早已云集抢先过河的成百上千个喀喇沁骑兵。

掷弹兵们第一波的掷弹攻势之后,能够冲上岸的人马已经所剩无几,而这些在飞将军的爆炸中劫后余生的喀喇沁骑兵,一上岸就沦为了火枪手们的靶子。

伴随着一阵“砰砰砰砰”的密集枪声,那些侥幸最后冲过芦苇荡冲上岸来的喀喇沁骑兵也闻声而倒,坠落马下。

杨振所部的防线,与芦苇荡的边缘,只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又由于河岸的弯曲,有几段防线距离河岸连十几步都不到。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不管是掷弹兵,还是火枪手,自然是指哪打哪。

掷弹兵投出的成片的飞将军爆炸开来,有可能直接造成死亡的并不多,可是弹片飞舞之下,杀伤面积却比火枪手大多了。

但是火枪手却胜在一枪干掉一个。

对张臣和张国淦带领的精挑细选的火枪手们来说,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开枪射击,尤其是面对根本来不及张弓射箭的敌人,简直就跟割韭菜一样简单了。

于是,那些侥幸躲过了飞将军的弹片攻势,最后冲上岸的第一波喀喇沁骑兵,无一例外地,刚登上岸就在惨叫声中惊恐万状地跌落马下。

倒是那些失去了骑士的喀喇沁战马,仍然一往无前,争先恐后地冲过掷弹兵和火枪手隐蔽的地方,跑到杨振他们安置自己战马的所在才渐渐安静下来,给杨振他们的防线造成了一点短暂的混乱。

喀喇沁骑兵的第一波过河人马上来就损失了多半,但是拥挤在对岸和河上的骑兵们,此时此刻根本退无可退。

刚刚发生的爆炸惊天动地,以及老花河东岸芦苇荡后面传来的密集的枪声,已经告诉了他们,河对岸有埋伏,对方已经有备,并且没有撤退。

但是气势汹涌追赶而来准备趁机发一笔大财的喀喇沁王公,这次亲自领军前来的布尔嘎都却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已经从逃来喀喇沁王爷府的商队伙计那里得知,这次劫掠商队的人马并不多,不过是靠着乔装改扮的阴谋诡计占了先机罢了。

在他看来,什么大清国的十王爷巡边,这样的瞎话谎言不值一哂,只有那些急于去抱马大清国王爷大腿的这些奸商们才会轻信。

大清国企图经营旧义州城的消息,他并非完全不知道,但是如果大清国的十王爷真的带着镶白旗人马前来巡边,他布尔嘎都作为大清国崇德皇帝钦封喀喇沁札萨克多罗郡王,他能不知道?!

所以,他断定这些为数不多的所谓大清国镶白旗大兵一定是躲进了努鲁尔虎山里的马贼们乔装假扮而成的?

这也是他快速定下决心,召集了喀喇沁王爷府周边所有能够召集起来的快速前来,并且直奔此地的原因。

既然这些商队被马贼们劫了,那么马贼们的手里抢回来,那就不是抢商队的了不是吗?

到时候说开去,他也不用担心这些手眼通天的奸商们去找大清国的崇德皇帝告他的状了。

就是告了,至不济,他来上这么一遭,也能够从中获得巨大的好处。

对于这支刚刚离开喀喇沁王爷府没几天的大商队,布尔嘎都可是已经眼红很久了。

此刻看着远方山道上正在加紧逃窜的马贼队伍,以及那些被马贼们裹挟而去的车马驼队,就是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顾不得了。

所以,尽管河对岸情况不明,而且显然已有埋伏,但是满鞑子册封的喀喇沁札萨克多罗郡王布尔嘎都全然不顾,依旧在老花河西岸的草地上策马扬鞭,抽打着有些迟疑的队伍,喝骂着他们冲过河去,追上正在远去的商队物资。

第三三七章 肉疼

喀喇沁部札萨克多罗郡王布尔嘎都的眼里,只有商队贩运的物资,只知道这些海量的物资被这么一伙假扮成大清国镶白旗旗兵的马贼抢走了。

而这些马贼却是他喀喇沁部骑兵的手下败将,眼瞅着就要被他喀喇沁部的骑兵们给斩尽杀绝了。

可是他却没有认真想一想,这批所谓的马贼队伍何以能够假扮成大清国镶白旗的大兵,何以能够编出像大清国十王爷到义州和三座塔一带巡边的谎言。

当然了,东蒙草原上早已归附了女真人的这些部落王公们就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远在一道道崇山峻岭之外,大海之滨的松山团练总兵官,竟然会带着一支敢战的精锐队伍,来到草原上打劫过路的商队。

他甚至知道七峰山上有一伙贼匪善于用炮,并且认为老花河东岸传来的巨响,一定与七峰山上的什么老炮头那一伙贼匪有关。

如果不是这伙贼匪善用火器,喀喇沁的骑兵早就剿灭了七峰山的人马,喀喇沁部的牧人们,也早就越过老花河的上游,到努鲁尔虎山以东地带去放牧了。

但是得出这个结论的布尔嘎都却并不因此而生出一点退缩之心,相反,他还想着要趁此机会,一举将这伙贼匪消灭,从此拔掉这一颗钉在喀喇沁部往东越过努鲁尔虎山游牧之路上的钉子呢。

所以,尽管喀喇沁首批过河的骑兵数百人已经遭遇了灭顶之灾,但是身在大队人马后面的布尔嘎都,既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情况异常,同时他的心里也毫不在意,只是一味地在老花河的西岸上,跳脚大骂着停留在河道中间迟疑不前的队伍。

这样做的结果显而易见,原本有些迟疑不前的喀喇沁部落骑兵,听到了自家多罗郡王的喝骂,只能硬着头皮打马往前冲锋。

然而泥泞的滩涂,泥泞的芦苇荡,以及被芦苇荡遮住的视线,却叫他们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策马冲进了老花河东岸的芦苇荡里以后,立刻就又遭遇了与第一波喀喇沁骑兵一样的命运。

来自芦苇荡东面的大批不明爆炸物从天而降,大部分没有落地就在芦苇荡的中间炸开,散射的弹片伴随着巨响飞舞,将碰到的人马打得血肉横飞,也将碰到的芦苇从瞬间打得枝叶粉碎。

等到他们中间的那些幸运儿,成功地靠着身边人马的血肉之躯挡住了飞舞的弹片,冲出了芦苇荡之后,立刻就又遭到了早有准备的火枪手们的抵近射击。

就这样,一轮接着一轮,每一轮都有数百个喀喇沁骑兵,或死或伤,折损在老花河东岸这段长约数百步的河岸上。

几轮攻势过后,仍旧没有一个喀喇沁骑兵能够四肢健全活蹦乱跳地冲到老花河的东岸之上。

那些拥挤在老花河河道上的喀喇沁骑兵主力,终于开始徘徊着不再向前。

不管西岸上的布尔嘎都如何愤怒喝骂,这些喀喇沁骑兵就是逡巡着,不敢再进入已经被打得有点稀烂的芦苇荡了。

喀喇沁骑兵装备的不是步兵使用的长弓重箭,他们崇尚的是轻刀快马,最擅长的打法是迂回侧击,而不是这样的正面硬攻。

尤其是喀喇沁骑兵使用的是轻骑兵惯用的骑弓轻箭,这样的骑弓轻箭射速很快,但是射程有限。

老花河西岸的大队人马射出的箭雨,不仅够不到老花河东岸杨振他们的防线上面,而且还会给正在渡河进攻的喀喇沁骑兵自己造成伤亡。

而拥挤在河滩上和芦苇荡里的喀喇沁骑手们,虽然十分擅长骑射,但是奈何前面有芦苇荡的遮挡,根本不知道对面的敌人在哪里,他们又该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

类似这样的渡河攻击,而且是攻击已经有了防线有了防备甚至有了强大火力的敌人,结果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

却说,几轮的飞将军爆炸过后,原本茂密的芦苇荡已经变得稀疏了,原本高高的芦苇也被明显地削去了一大截。

到了这个时候,策马驻足在老花河西岸一个高地上的布尔嘎都,已经可以隐约看清楚河对岸的情况了。

河对岸埋伏的这些人,可不是只有区区几门炮而已,他们的手里面似乎是有着无数门随时可以发射的火炮!

这个想法让布尔嘎都立刻心生畏惧,不过他知道火炮移动不便,绝没有自己骑兵来去如风的能力。

看着河道中间逡巡着不敢向前的人马队伍,布尔嘎都想来想去,终于下令所有部众撤回到河岸之上,另外寻找地点过河。

喀喇沁的骑兵来得过,去得也快。

布尔嘎都下定了决心之后,立刻传令撤回,然后一马当先带着队伍,沿着老花河西岸往上游奔去。

“大人!喀喇沁人撤了!喀喇沁人就这么撤了!”

老花河西岸喀喇沁骑兵的动静,当然瞒不了东岸的这些人,喀喇沁人刚一行动,李禄就高兴地叫着向杨振报讯。

“喀喇沁人恐怕并不是要撤退了,他们往上游去,九成九是要换一个地方过河!”

老花河边的这一次阻击作战,杨振所部打得很是过瘾,但是充其量被他们打死打伤的喀喇沁人,也不会超过一千人。

如果去掉那些轻伤的,能够逃回去的人马,那么给喀喇沁人造成的真正损失,估计也就是六七百人而已。

当然了,一次阻击作战能够给布尔嘎都麾下的喀喇沁骑兵造成这样的损失,杨振已经很满意了。

杨振说完了前面那番话,略一沉吟思考,接着说道:“走吧,我们也该撤了!要是被喀喇沁人的大队骑兵迂回包抄了后路,那咱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说到这里,杨振扭头就往安置战马的地方大踏步而去,张臣、李禄见状忙吹响了哨子,呼喊着部下迅速取马撤离。

撤退的军令下达,没人敢耽误片刻,方才硝烟弥漫的战场,很快就人马散尽,变得冷冷清清了。

老花河东岸芦苇荡里依旧哀嚎呻吟的喀喇沁骑兵,也没有人来得及前去把他们补刀杀死,就连被火枪手们击毙在老花河东岸芦苇荡外的喀喇沁亲兵,也没有人来得及去取下首级。

这一战唯一的收获,就是那些冲上驮着自己的主人冲上了老花河东岸同时侥幸活下来的喀喇沁战马了。

足有百余匹冲上岸的上好喀喇沁战马,最后加入到了杨振他们一行人的战马队伍里面,跟着这些人,告别了喀喇沁草原,朝着数里外的那个山口奔去。

老花河畔的人马鼎沸、枪炮轰鸣之声,早已传到了蜿蜒上行的山道之上。

祖克勇、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他们率领大队人马赶来以来,对待那些掉队落后的人马牲畜自是好不客气。

凡是行动迟缓落后掉队的商队人马,一概抽刀直接砍杀过去。

凡是挡住山道动弹不得的商队车辆,一概掀翻推到山谷里面。

这么一来,山道上的队伍行进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起来,等到杨振他们快马加鞭赶上来的时候,就剩下杨珅所部驱赶的一些俘虏和大批羊群牛群没有翻过山口了。

当然,看着山道一侧的山坳里被推下去的大车,一匹匹摔断了腿还在挣扎的骆驼,杨振的心里就感到一阵阵的肉疼。

前方人马不得已丢掉或者舍弃的每一辆大车,甚至是每一匹驮着货物的骆驼,都像是从杨振身上割下去的一块肉一样。

然而,肉疼归肉疼,到了眼前这个时候,他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喀喇沁部的大批骑兵人马另寻地点过河之后,杨振率部迅速撤离,他们撤离之后,老花河东岸沿线那也没有了阻击的队伍。

结果喀喇沁部的骑兵往上游没走多远,就再次转头往东,并且一举冲过了老花河,此刻已经紧跟在杨振队伍的后面衔尾追击而来。

喀喇沁骑兵先头队伍,一边策马追赶,一边张弓射箭,好在他们射出的箭雨,始终落在杨振所部人马的屁股后面十几步开外,对杨振的人马暂时构不成杀伤。

就这样,杨振所部两百来人,与大批的喀喇沁骑兵在烈日下的山路上你追我赶,两个队伍相隔的距离,时而远时而近。

一旦喀喇沁骑兵离得太近了,落在最后的掷弹兵就点燃了飞将军扔在自己的后面,利用猝不及防的爆炸,迟滞一下后边越追越近的敌人。

第三三八章 爽快

与努鲁尔虎山北段、中段的峻拔相比,努鲁尔虎山南段末尾的这个山口并不陡峭,甚至可以说相对平缓多了。

这也是这个地方为什么能够成为大明宣大地区经过塞北通往辽左地区的一条主要商路的原因。

然而,这个山口尽管海拔不高,但是山口下的山道却不是一条直线,相反,整个山道起伏蜿蜒,而且时而宽一点时而窄一点,有的地方视野良好,前方一览无余,但是有的地方却被婉转的山势,以及上面丛生的灌木树丛遮住了视线,适合打个埋伏。

杨振领着人马惊心动魄地冲过绕开了几辆靠着山林翻覆的大车,人马随路转,转过了一个转角,就听见有人在上面的林子边喊道:

“杨总兵!你们快走,快走,别停留!”

杨振闻声忙抬头,往上面张望,却看见老炮头刘万忠正在道路一侧的山头林子边缘探出了头冲他招手。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停留!”

那个老炮头刘万忠见杨振抬头看见了他,并且同时不由自主地减缓了马速,立刻就又喊着催促杨振赶紧率队离开这里。

此时此刻,杨振不用多想,心里就明白了,祖克勇他们在这个地方安排了埋伏。

此处山道一面是一个深深的山坳,另一面是一个突兀的山包,山包的边缘乱石林立,再往上则是茂密的柞木林子。

当然,最险恶的是,紧靠着山包的一侧已经事先安排了几辆翻覆的大车,将本来有些狭窄的山道一下子变得更窄了。

方才杨振策马通过这里,之所以感到一阵的惊心动魄,并且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马速,就是因为这一点。

现在一看,这里原来是祖克勇他们的设伏之地。

杨振所部人马不多,人人又都听见了老炮头的喊叫,所以顷刻之间,皆策马离开了这个险地,并且很快就跟上了杨珅统带的那些人马畜群,忍着呛鼻的腥膻,与杨珅所部汇合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喀喇沁大批骑兵的先头人马已经追赶到了他们身后不远处,正是祖克勇他们的设伏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他们先前险险经过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呼呼啦啦的声响,许多棵枝干粗壮枝繁叶茂的树木,从上而下倒落下来。

那些突然倒落的大树,一下子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喀喇沁骑兵砸翻在地,连人带马压在了下面。

同时也将这处狭窄的转角之地瞬间堵死,让后面绵延不绝、几乎布满了整个山道的喀喇沁骑兵一下子戛然而止。

当然,到了这一步,还并没有完,停在山道上的大批喀喇沁骑兵不仅一时拥堵着无法前行,他们同时要面临的还有更加险恶的处境。

前方转角处道路拥堵之后,埋伏在山道一侧右侧山林边的祖克勇所部人马、徐昌永所部人马,以及刘万忠所部人马、青山好所部人马一时尽起。

他们有的用弓箭,有的早已砍伐备好的木头,有的干脆直接用滚石,朝着拥挤在山道上的喀喇沁骑兵们招呼。

一瞬间,大量的“滚木礌石”纷纷从山头上往下面的山道落下,直砸得拥挤在山道上的喀喇沁骑兵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祖克勇、徐昌永及其麾下那些不太习惯山地作战的人马,则依旧取弓在手,各选目标,张弓搭箭,箭箭夺命。

一时间,被堵在这一段狭窄山道上的喀喇沁骑兵,真是进无门,退无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坳,不知该往那里躲避好了。

有一些舍弃了战马,侥幸翻过小山一样的倒木路障突进到前面的喀喇沁骑兵,又会立刻遭到杨振所部火枪手们的射击。

整个山道上混战乱战的情况,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以喀喇沁骑兵调转马头仓皇撤离而宣告结束。

原来滞留在这一段狭窄山道上的数百喀喇沁骑兵惊恐慌乱之间竟毫无还手之力,要么被山上丢下的“滚木礌石”砸死,要么被祖克勇所部的重箭射死,要么就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落入另一边的山沟里摔死。

当然了,此时此刻也没有人会去清点什么斩获了,能够保证现在俘获的这些车马驼队人畜物资安全返回,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却说喀喇沁人撤离了附近的这段山道以后,祖克勇领着刘万忠、青山好以及各自所部的人马下得山来,与杨振会合。

“杨总兵,咱们这一仗打得爽快,打得真是爽快啊,哈哈哈哈!”

一见面,跑在前头的刘万忠就朝着杨振哈哈笑着,称赞这一场伏击战的高妙,并且进而说道:

“咱们七峰山上的人马,跟他们喀喇沁的骑兵,那可是老对头了!打生打死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了!从来没有哪一回,像这一次,这般称心快意!哈哈哈哈!”

打的是伏击战,而且是一方居高临下的山地伏击战,只要敌人上了钩,进入埋伏圈,那当然是赢得毫无压力。

杨振一一见过了众将,并且当即接受了祖克勇的建议,撇下遗留在山道上的一切一概不管,赶紧率队撤离。

祖克勇等部登山作战,自是无法带马上山,好在他们追上了杨珅所领的人马之后,将他们各部的战马交给了杨珅看管。

此刻,众人纷纷取了杨珅所部壮勇给他们看管的战马,一路欢笑着,往一里多地前面的山口处赶去。

有大量的滚木礌石人马尸首堵塞的那处狭窄的山道,他们也不担心后面的喀喇沁骑兵再度追上前来,所以各路人马疲惫之余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欢畅。

包括一路上一直都不苟言笑、仿佛若有所思的青山好,看着胜利走向归途的队伍,脸上也时不时地露出了几分笑意。

连带着他跟老炮头刘万忠之间的话语也多了,时不时地笑着说上几句。

而且之前很少去接杨振话茬的他,如今也变得渐渐活跃了起来,与杨振开始有问有答了。

并肩战斗,会增进人们之间的情谊,哪怕是陌生人之间,互相不信任的人之间,在面对共同的敌人并且联手战胜了敌人以后,也会变得亲密无间起来。

且不说此行之后杨振与祖克勇之间的信任度了,就是老炮头刘万忠、草上飞胡图格所部人马,与杨振一行人相处了短短数日,几番战斗下来,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了相互提防、互不信任的隔阂。

甚至包括之前与杨振所属各部一直若即若离的青山好及其所部人马,如今的情况也变成了这样。

不仅青山好这个青峦岭的贼首与杨振及其麾下各部将领的距离在拉近,关系在改善,他的麾下弟兄,也跟徐昌永麾下的那些出身蒙古游骑的人马谈笑无碍,心结全无。

众人说说笑笑,一路欢畅,过得一阵子,终于跟着杨珅的人马畜群,抵达了他们来时曾经驻足歇马的那个山口处。

这里地势高拔,视野开阔,前方的山道,山道尽头的草原,以及草原上安静无波缓缓北去的老花河,可以尽数收入眼底。

众人站在高处回望,满心以为喀喇沁骑兵接连遭遇两次伏击,应当撤军西归才对,但是他们看到的情景,却不是如此。

之前仓皇撤退的喀喇沁骑兵,再次卷土重来,大批人马回到了先前的拥堵的山道上,下了马正在清理山道上的“滚木礌石”和人马尸首,还有一批人则散布在山道下面的山坳里,捡拾收集先前祖克勇他们为了尽快赶路而遗弃的物资。

当然,这一些被推翻在山坳里的大车上,它们所装运的商货物资,全是预备前往翁牛特巴林方向去的那一路。

他们携带最多的物资,却多是砖茶、盐巴、药材、布匹、麦豆、火石、陶器瓷器等等日用百货之类的东西,此外充其量有一些箭镞、蹄铁、铁锅、铁壶之类的铁器。

与走在前面的范家车马驼队相比,这些东西的重要程度,就大大不如了。

尤其是对杨振来说,范家输送的那些铳管、铁条、芒硝、硫磺这些东西,可比什么砖茶盐巴锅碗瓢盆之类的日用百货重要多了。

庆幸的是,属于范家运往满鞑子那边的那些物资,那些车马驼队,这一回走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虽然大车较多,车辆沉重,走得比较慢,可是却属于较早抵达山口,较早翻越山口的那一批人马。

此刻,正由胡图格带着人马守护着,这个山口东面几里外的山坳里驻留休整呢。

第三三九章 优势

当然了,如果不是曾经属于范家的那些车马驼队走在最前面,整个队伍的进展也不会那么缓慢了。

最起码,从大清早的寅卯之间开始,到现在烈日当空骄阳似火的巳午之际,已经两三时辰过去了,正常情况下,别说几里地了,就是几十里地,也该走完了。

就算是蜿蜒起伏的山路不好走,耽误点工夫,可是再不好走,那也不至于几个时辰才走了几里地吧。

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范家商队携带的商货大车,多半载了大量的重物,尤其是其中的硝、磺之物,更是受不得太大的颠簸,不能不小心翼翼地前行。

至于排在它们后面的其他队伍,由于山路时宽时窄,有时候就是想超过前面的队伍,想往前抢先一步也难以做到,只能跟在它们的后面逶迤行进了。

但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曾经属于范家的那些车马驼队,对杨振麾下的松山官军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应该全部带回去。

照理说,那些东西,该是由大明朝廷供给松山官军的军需物资才对,根本不应该由松山官军自己想办法取得。

然而,到了崇祯十二年的夏天,大明朝的整个军需后勤供应体系,基本上已经完全崩溃掉了。

兵部的武库司当然还存在着,甚至连五军都督府也都像模像样地存在着,可是它们存在归存在,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如今,军需短缺、物资匮乏的事情,早已经是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了。朝廷自己都征集不来那么多军需物资,又如何能够送到边军的手里去呢?

最最根本的是,到了崇祯十二年,整个大明朝廷的军政军令系统烂的不是一星半点,而是已经烂透了。

整个朝廷上上下下,弄虚作假,贪墨成风,就算崇祯皇帝和他的几个得用的大臣浑身是铁,最后又能打出来几根钉呢?

对于当今崇祯皇帝,杨振再世为人,自是充满了同情之心,该向朝廷张口讨要的军需物资,他当然得主动去要,但是对于能不能要到,他则完全没有信心,也根本不敢抱什么希望。

时至今日,他可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朝廷的支援上,一心等着崇祯皇帝或者某个朝廷大臣大发善心,给他拨款拨物。

因为他很清楚,崇祯皇帝在这些事情上面完全是有心无力,征东先遣营以及松山官军想要生存发展下去,就只能靠自己。

杨振站在视野开阔的山口处,遥望着下面山道上犹自在清理路障的喀喇沁骑兵队伍,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既然他们吃了秤砣铁了心,始终不肯放弃,那就再给他们留下一次更加难忘的教训吧。

反正邓恩他们领着小炮队和辎重马队抵达山口处以后,已经在这里设立了一个简易的炮阵。

这里的地形地势虽然照比之前的山道开阔了许多,相对有利于对方的骑兵冲击,但是万事万物向来都是有一利就有一弊。

山口处相对开阔,既有利于对方大举来攻,但是同时也有利于自己这一方面将他们大举歼灭。

想到了这里,杨振看着远处仍在清理路障企图继续发动进攻的喀喇沁骑兵,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些喀喇沁骑兵有点死心眼,真是不见亲棺不落泪,为了抢到我们截获的这些商队物资,也拼了命了!呵呵!”

说到这里,杨振笑着叹了口气,扭头看看身后的众人,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咱们就成全他们一回——张臣、李禄、杨珅、邓恩,你们四个,各率所部,跟我留下阻敌!

“祖副将、徐大哥、刘老兄,青山好兄弟,你们先行一步,到前面去会合了胡图格兄弟,带着咱们截获的商队物资车马驼队俘虏等等,继续往东撤离!等我们料理了这些不知死活的跟屁虫,然后再去赶上你们!”

杨振把锲而不舍追赶而来的喀喇沁骑兵比作跟屁虫,倒是热得众将莞尔一笑。

若是在开阔平坦的草原地带,遇上了这么些喀喇沁骑兵,杨振他们恐怕只有立刻逃亡的份儿。

但是在如今这个地形条件之下,杨振带着火枪队、掷弹兵队和小炮队这样一个前面宽后面窄的喇叭形山口,任何进攻的一方都占不到什么便宜。

如果是老炮头刘万忠或者青山好这样的人马,需要依靠弓箭与对方对射,那么喀喇沁骑兵人多势众,还有取胜的机会。

但是眼下,杨振的这一边,除了大量的火枪、飞将军,还有好几门炮,以及大量的火药和散弹,这些都是杀人的利器,不用岂不可惜。

杨振本心里面,其实并不愿对塞外蒙古部落大开杀戒,他还抱着一丝的幻想,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当他在辽西重创了满鞑子的大军以后,有机会策动塞外的蒙古部落,脱离满鞑子的掌控。

所以,他的本心里面,并不愿意与塞外的任何一个蒙古部落结下不共戴天的死仇。

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事情只能是留待将来再说了,如果对方不死不休非要纠缠不放,那就没有办法了。

杨振说完了自己的安排,众将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老炮头刘万忠突然说道:“杨总兵,你是准备用炮退敌吧?我手底下倒是有些会用炮的弟兄,可以留下帮忙!”

老炮头说完这个话,看杨振一时没有说话,立刻又跟着说道:“咱们七峰山的弟兄,与喀喇沁人的骑兵打生打死好几年了,这回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岂能不共襄盛举?!就是不能全都留下助战,至少也该留下一些会放炮的吧!”

“好吧!既是如此,那你就选上一批炮手留下,交给邓恩分配使用,听从邓恩统一指挥!”

老炮头听见杨振这话,忙不迭地笑着答应下来,转身去到自己的队伍里面挑选炮手去了。

有了老炮头开口说话的先例,候在一边的李禄这个时候想了想也张口说道:“大人,杨珅所部壮勇新归,大人留下他们,是要他们临时加入掷弹兵队,还是另有安排?”

李禄这么一问,站在一边的杨珅也立刻支起了耳朵。

现在他手底下的人马都是新募的良家子,虽然眼下能够来到这里的,都是历尽了千辛万苦,受到了千锤百炼的,但是他们毕竟都没有真正上过战阵。

就是之前在土城子以西截获追捕逃亡的商队人马牲畜,那也并不是真正的战斗。

眼下的这第一场真正的战斗,将决定着他们下一步会成为什么样的战兵,决定着他们将来在征东先遣营以及松山官军里面居于什么样的地位,担负什么样的角色。

“这样吧,杨珅所部壮勇按四百人为一部,暂时一分为三,一部先配备了俘获商队的火绳枪,仍归杨珅带队指挥!一部先学习使用飞将军,暂归李禄调动指挥!

“至于挑选剩下的,自成一部,杨珅,你找个妥当人带队,仍用先前武器,听从祖副将号令,押解着你们截获的俘虏牲畜和物资,跟着大队人马先行离开!”

杨振这边快刀斩乱麻地分派完毕,众人也皆知此时此刻形势紧张,当下全无二话,纷纷抱拳领命,分头行动去了。

祖克勇等人大声传达着杨振的命令,指挥已经翻过了山口的车马驼队重新起行往东,朝山下进发。

老炮头从自己的队伍里挑选了三十个放过炮的炮手,临时加入到了邓恩小炮队的行列之中,给他们打下手。

杨珅也对自己从宣府带回来的人马,快速做了分派,一部叫马壮带着,临时转给了掷弹兵队调用,一部叫杨大贵带着押解俘获的物资人马队伍,跟着大队启程出发。

而他自己则领着一个四百人的队伍,跟着张臣从缴获的大批火绳枪中选了一批出来,临时武装成了火枪手。

等到杨振这边忙活差不多了的时候,远处的山道上,路障也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已经开始由小股的喀喇沁骑兵试探着往山口的方向过来了。

这一回,喀喇沁骑兵小心谨慎多了,不仅山道上有小股骑兵往前行进,山道一侧的连绵起伏的山岭上也出现了小心翼翼往前试探着前进的喀喇沁人。

杨振看见这个情况,连忙叫人传令,让张臣、李禄各自分出一支人马,快速占领山口前方两侧的上头高地。

这个山口所在的山岭上地势虽然相对平坦,起伏不大,但是山口的地形仍如其他所有山口一样,山口处就像个马鞍子,两边高,中间低。

山口的前面,则像是一个大簸箕,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岭,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山坳。

站在山口处往西看,那个巨大山坳的左侧,就是之前杨振他们一行人走过的蜿蜒起伏的山道,眼下正有一股接着一股的喀喇沁兵在山道上奔驰汇集。

山道左侧的山岭上也出现了喀喇沁人的身影,这些人舍弃了马匹,手脚并用地攀爬着,似乎是在探索着有没有其他的埋伏。

还好,山道左侧,山势连绵,但终归还是马鞍形山口处左侧的一座山头最高,完全占着地利的优势。

第三四零章 力量

马鞍形的山口所在,除去两边的山头之外,中间的山口处倒是相对开阔平坦,两门佛郎机、两门虎蹲炮、五门九头鸟,还有许多个圆桶状的铁壳子万人敌在那里一字排开。

每门炮之间相隔着一段距离,中间是一段段临时构筑的胸墙,胸墙的后面则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火枪手、掷弹兵队们。

当然,这些全副武装的火枪手和掷弹兵们中间,也夹杂分布着杨珅新募的大批新火枪手和新掷弹兵。

在这个年代,对于火器的使用,看似高端,好像比弓箭之类的要复杂,但是实际上,火枪手和掷弹兵形成战斗力的速度,却比训练一个弓箭手要来得快速多了。

相比而言,训练火枪手可能还稍微困难一点,毕竟需要装填,需要捣实,需要瞄准,还有个准头如何的问题。

好在杨珅在宣府募兵结束以后,从宣府镇总兵官杨国柱那里,搞到了一批边军中惯用的各种鸟枪火铳。

他也知道,杨振今后的打算,是要把征东先遣营往全员使用火器的路子上引,所以提早做了一些准备。

这一些从宣府军中搞来的鸟枪火铳,数量虽然不多,而且全都是老旧的火绳枪、三眼铳之类,可是有总比没有好。

从宣府到张家口,从张家口出关,到塞外草原上,一路上千里的行程,白天躲避,夜晚行军,期间倒也有了不少人熟悉了他们随军携带的为数不多的鸟枪火铳。

到了这个时候,杨珅就把那些在路上表现尚可的挑出来,形成了一个数量相当不小的新手火枪队。

此时此刻,这些新人火枪手们刚刚就位,就人人领到了一杆属于自己的火绳枪,紧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一个个就像是新兵下连的第一时间领到了属于自己的步枪一样,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反复地摩挲着,爱不释手。

而杨珅则忙着呼来喝去忙前忙活,忙着将这些新手火枪队,分批布置在邓恩之前率队构筑的防线后面。

至于掷弹兵,要求就相对低多了,只要有一把子力气,或者再加上一点胆量,那就没有太大的问题了。

杨珅手底下这些新募的壮勇,凡是能够跟着他一路行军上千里,走到这里的人,都是那种既不缺力气,也不缺胆量的汉子。

杨珅分派了任务以后,马壮就领着四百个临时武装起来的新掷弹兵,调派到了李禄、潘喜负责的掷弹兵队里。

一个老掷弹兵领了四个新掷弹兵,形成了一个速成的五人战斗小组,在老掷弹兵一番简单的教导之下,忐忑的新手们有样学样,很快变得士气高昂起来。

敌人在接近,火绳已经点燃,新的战斗降临了。

新的战斗,由喀喇沁人抢先发起,不过这一回,喀喇沁骑兵们发起的攻势,却也变得小心谨慎多了。

那一股走在最前面的喀喇沁骑士,在山口前面两三百步的距离上,下了马,大约两三百人,结成了一个密集的箭阵。

顶在前排的喀喇沁人,一手持着弯刀,一手持着圆盾,猫着腰,将身体躲在盾牌后面,缓缓向前,时不时地扭头往左侧的山头上张望。

而他们身后的喀喇沁人则个个张弓搭箭,相互保持着密集队形,跟着前面的刀盾手亦步亦趋地向前挺进。

杨振站在山口处一段土石树干临时搭建的胸墙后面,一手拿着铁叫子,一手拿着一面红底黑字的令旗,静静地凝视着前方山路上、左前方山脊上不断接近的敌人。

杨振根本不担心那些以密集的箭阵队形,缓慢地行进在山口正前方山道上的喀喇沁弓箭手,只要他们进入了自己火枪、火炮、飞将军的最佳击打距离,再多的人马过来,也是白白送死。

杨振担心的问题,在于左前方的山脊之上,那里有一个喀喇沁人刀盾手弓箭手混编的小队,正在山脊上一片稀疏的高草灌木地带摸索着前进,眼看着就要摸到李守忠领着的那小队火枪手埋伏的山头附近了。

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喀喇沁骑兵接连中了两次埋伏,这一回长了不少心眼,战术做了大调整,开始讲究协同配合了。

杨振正想着喀喇沁人进攻战术上的变化,就听见左前方山脊上的喀喇沁人一阵叫喊,随后朝着山头发起了进攻。

沿着山脊前进的喀喇沁人哨探小分队,显然已经发现了李守忠他们的埋伏地,并且果断地开始进攻。

山脊上的喀喇沁人抢先发动了进攻以后,山道上的喀喇沁箭阵之中也突然发出了一声吼叫,随即快步往前,向着山口处冲来,原本密集的箭阵队形瞬间变得有些散乱。

他们大约往前冲了几十步之远,箭阵之中又是一声吼叫传出,随即响起嘭嘭嘭嘭的一片弓弦之声,仰脖射向半空的箭雨,划过了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刷刷刷地落在杨振他们的阵前几十步开外。

这是喀喇沁人的箭阵在试探抛射箭雨的杀伤距离。

与杨振身在一条防线上的张臣、李禄、杨珅、邓恩,此时齐刷刷地扭头看向杨振,似乎在等待着甚至是催促着杨振赶紧下令开火。

杨振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哨子和令旗,强忍着提前发动反击的冲动,但是他还是忍住了,只是传令躲在一段段简易胸墙防线后面的各路人马,放低姿态,隐蔽待敌。

对他来说,若要反击,就要一击必成,目前双方的距离尚远,敌人的箭雨尚且抛射不到己方的阵地上,那么己方的火枪、火炮、飞将军,大概也无法有效命中敌人,无法发挥最大的作用。

与其浪费一波弹药,还得手忙脚乱地重新装填弹药,倒不如忍到敌人进入己方一击必中的射程以后,再将他们一举干掉。

杨振咬着牙,强忍着,继续观察。

果然,喀喇沁人的箭阵抛射了第一波箭雨之后,箭阵中又是一声大声吼叫传出,整个箭阵迅速行动了起来,猛地往前冲出了几十步,然后仰面射出了第二波箭雨。

最令杨振惊讶的是,第二波箭雨射出之后,整个箭阵并不停留,而是持续往前冲,一边前冲,一边连续仰面抛射箭雨。

这个奇异的景象,令杨振一时大为意外,原来,喀喇沁的骑兵弓箭手们不仅可以在奔驰的战马上随时开弓射箭,而且下了战马以后,居然也可以在快速奔行中随时开弓射箭。

看来,塞外蒙古部落能够雄踞草原数百年果然有其底蕴,即使时至今日,他们已经日落西山,不复往昔气势,但是仍旧不可低估小觑。

杨振看了山道上喀喇沁的人这个架势,他知道喀喇沁人的总攻已经开始了,于是一边挥舞着手中令旗,一边吹响了口中的哨子。

一阵凄厉的哨音响过,杨振的吼叫声随即传开:“炮手!掷弹兵!开火!——炮手!掷弹兵!开火!”

说时迟,那时快,杨振叫喊传令的时候,喀喇沁人射出的第二波箭雨纷纷落下,一部分仍旧落在阵前的上坡上,还是有一部分已经叮叮当当地射中了杨振他们的胸墙上。

第二波箭雨没有造成多大的杀伤,可是第三波、第四波随后就到了,而且大部分都射到了杨振他们的阵地上。

随即一阵阵惨叫声传来,不少按捺不住紧张的心情,怀抱着火枪想从胸墙后站起来观察敌情的新人火枪手,刚站起来就被散乱的箭雨射中,惨叫着蹲在地上。

一些蹲在蹲在胸墙后面,但却距离胸墙有些距离的新人火枪手、新手掷弹兵,也被散乱的箭雨射中,痛得龇牙咧嘴,不停地呻吟。

好在这样的情况,只是持续了片刻而已。

随着杨振的号令既下,邓恩所部的炮手们紧靠在胸墙上,点燃了一门门在胸墙开口处架设的火炮。

而李禄麾下的掷弹兵们也叫喊着点燃了手中的飞将军,使劲投掷了出去。

最重要的是,有了杨振的号令以后,一直埋伏在山口处左右两侧山头的火枪手和掷弹兵们,也早按捺不住他们杀敌的热情了。

火炮的轰鸣声、飞将军的爆炸声以及略显单调刺耳的火枪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正在山道上向着山口快速挺进的喀喇沁人箭阵,早就不成其为箭阵了。

他们原本还算密集的队形,在火炮射出的大批量铅弹和飞将军爆炸的轰鸣声中,只一瞬间就散开了。

原本举着盾牌走在前面的喀喇沁刀盾手们,在山口阵地的第一波反击中,就已经死伤殆尽了。

他们手里的圆盾,说白了就是一块比较坚硬一点的木头而已。

由硬木板子拼装而成的圆盾上,只是蒙了一层牛皮,此外就是横七竖八地钉了几个对草原人来说非常珍贵的铆钉罢了。

手持这样的圆盾,在一百来步的距离上,或许能够挡住弓弩射出的箭支,但是根本就抵御不了佛郎机和虎蹲炮打出去的散弹。

这就是火器的力量,这就是技术的力量,在技术进步的力量面前,任何个人的武勇,都不值一提。

第三四一章 逃去

然而,已经发动了总攻的喀喇沁人似乎不信邪,那些侥幸没死的人马,一看见山口处的火炮打过了一轮,立刻嚎叫着往前猛冲。

包括原来小心翼翼地跟在箭阵后面的喀喇沁骑兵们,这个时候也好像是突然发了狂一样,拼命打着马,人欢马叫地朝着山口处狂奔过来。

杨振原本听不懂他们的嚎叫声,但是看其中几个指挥冲锋的喀喇沁贵人的样子,却大致猜得到他们的意思,他们大概是在呼喊:这一伙山贼们的大炮打过了,没用了,快冲啊!

这是汉人惯用的火炮,给这些喀喇沁蒙古骑兵们留下的印象。

早在崇祯二年,满鞑子还是女真鞑子的时候,喀喇沁骑兵就给女真人充当向导,领着女真鞑子绕道蓟北突破了长城防线,冲进了大明朝的京畿之地。

那之后,女真鞑子绕道喀喇沁,在喀喇沁人的引领下,一次又一次地撕开了重病重炮防守的长城防线,到关里烧杀抢掠。

现在他们这些喀喇沁骑兵之中,有许多是见识过当年明军火炮的三板斧的,即使没有亲眼见识过,也多曾听他们的父兄辈说起过。

这些人中的许多都知道,汉人的火炮打过一轮以后就没用了,要降温,要清膛,还要再装填,这么一溜十三招儿下来,自己们早骑着快马冲过去了。

到了那时候,这些开炮的炮手们将毫无抵抗之力,除了撒丫子奔逃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的先辈们就是这么做的,只要扛过了第一轮炮击,他们就发起冲锋,而且也的确很有效果。

大明朝赫赫有名的蓟镇边军都是如此模样,又何况七峰山上的这伙汉人贼匪呢!

远远地跟在喀喇沁骑兵大队人马后面的布尔嘎都,就是这么想的,可惜的是,他始终没闹明白,他所面对的人马,并不是只有七峰山上的马贼。

当然了,他就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这里面隐藏着一支他招惹不起的力量。

所以,他越是部署得周密,越是动员得有力,越是在后方喝骂指挥得起劲儿,他的所作所为就越是中了杨振的下怀。

有两门虎蹲炮需要清膛以后重新装填,有两门佛郎机也需要更换子炮,包括那几架九头鸟,同样需要重新装填,所以打完了一轮之后,果然都停下了。

甚至李禄指挥的大批掷弹兵们,在集体透出了第一轮的飞将军之后,也有短暂的取弹,燃弹的过程。

可是这个火力输出瞬间停顿的过程,却给了山道上的喀喇沁骑兵们无尽的勇气,大批骑兵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呼喊着踏过倒毙在阵前山道的尸首猛冲了过来。

然而,他们的结局注定是悲惨的。因为他们想象中的对面的“马贼队伍”可不是只有那几门炮而已。

此刻杨振的队伍里面,除了仍有大量的火枪手蓄势待发之外,还有许多颗特意为了类似这样的时刻准备的万人敌。

这些使用松山新制颗粒黑火药制作的铁桶万人敌,比起过去用几十斤普通黑火药装填的陶罐甚至是泥坯万人敌,体量小了许多,但是威力却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喀喇沁的骑兵马蹄轰鸣,呼啸着越冲越近,李禄突然大喝一声,几个掷弹兵手持冒着火星的火绳,迅速引燃了一颗万人敌,然后将它从山口处推了下去。

接着是第二颗,然后是第三颗,最后是第四颗、第五颗

这种铁桶造型的万人敌,就跟后世圆柱状的油漆桶一样,比常见的汽油桶也要小,大小就跟水桶一样。

只不过里面装的不是油漆,也不是水,而是混装了许多散碎的铅弹、铁角和铁蒺藜之类的东西。

那些形状和品相比较差的奇形怪状的铅弹,火枪鸟铳没法使用,全都淘汰拣选了出来,用在飞将军和万人敌的里面,恰好派上了用场,也省了回炉重炼。

却说李禄手下负责万人敌的小队,趁着那些个火炮重新换装弹药的时机点了火,一个接着一个将他们带了一路的万人敌投放出去以后,第一颗噌噌噌蹭冒着白眼的万人敌,已经沿着山坡滚到了喀喇沁骑兵的脚下。

这些喀喇沁骑兵正人欢马叫地冲锋着,哪里会把这个滚来滚去的冒着白烟的玩意儿放在心上,瞬间就从上面跃马而过。

马蹄声越来越近,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喀喇沁人似乎胜利在望了,杨振甚至已经可以看清楚冲锋在前的喀喇沁骑士的凶恶面孔和秃发小辫了。

就在这个时候,山道上正在加速蜂拥而来的喀喇沁骑兵群众突然响起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随即一个喀喇沁骑士连人带马一下子腾空而起,马匹在空中裂开,血肉横飞,而那个骑士则重重掉落地上昏死过去。

第一颗万人敌的爆炸刚刚过去,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一个接着一个地滚到了预想的位置,并且随即发生剧烈的爆炸。

一时间,地动山摇,飞沙走石。

杨振捂着耳朵,蹲在胸墙掩体的后面,躲避着到处乱飞的土石,抬眼看见那些新人火枪手和新人掷弹兵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模样,心里对现在万人敌的威力简直满意极了。

“火枪手!开火!火枪手!开火!杨珅!叫你麾下的火枪手开火”

爆炸声刚刚告一段落,杨振立刻又高声喊叫起来,并且专门针对那些被刚才的剧烈爆炸声惊呆了的新手们传达了自己的命令。

张臣、张国淦他们带领的火枪手,杨振根本不用担心,万人敌的爆炸他们见多了,并且早就提前捂上了耳朵,等到残存的敌人进了最佳射程,立刻就站起来开枪射击。

然而,杨珅手底下的那些新手们,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斗场面,方才火炮开火,掷弹兵第一轮投弹的时候,敌人距离还远,他们还想着看个热闹。

可是到了此刻,面对万人敌的爆炸,面对大批幸存的喀喇沁骑兵仍然拼命冲来的情景,有不少呆若木鸡,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手里拿着的火绳枪了。

杨振的高声呼喊,提醒了杨珅,只见他立刻高声呵斥着手下,跑前跑后,连拉带踹地把那些新人火枪手们赶到了胸墙掩体的旁边,指挥他们朝着来敌开枪射击。

杨振自己当然也不甘落后,伸手取过了麻克清替他装填好了的火枪,立刻站起来趴在胸墙上,朝着又一群冲入击毙射程之内的喀喇沁骑兵使劲扣动了扳机。

龙头铁上固定的火石敲击在鲁密铳火门上方的铁砧上打出一串火花,火花落入火门之中,随即引爆了火枪。

一个铅弹高速飞出,直入对面不远处正在策马冲来的喀喇沁骑兵人群中,一个骑士瞬间仰面倒下,跌落战马。

随后,杨振的耳朵就开始不好使了,听不见外面的声响了,只听得见一阵嗡嗡嗡嗡的耳鸣。

要知道,鲁密铳的击发,包括这个时代其他款式火绳枪的击发,与后世的步枪非常不同,不能紧贴着耳朵,紧贴着面孔,否则就会出现这样的后果。

当然,这样的情况对于杨振来说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一时的失聪并没有让他慌张,反而躲过了接下来仿佛是无穷无尽的巨大噪音攻击。

火枪手们打完了一轮火枪弹的攻势之后,掷弹兵们立刻就一排排扔出了他们手里的飞将军。

等到飞将军的攻势结束,那几门火炮装填完毕,随即开火击发,再来一阵散弹攻势。

等到为数并不多的火炮打完第二轮,火枪手们也装填完毕,然后举枪开火,打出第二轮火枪弹。

杨振打完了自己的那一枪以后,就只是笑呵呵地透过一阵一阵的白色硝烟,看着眼前的战场。

看着一颗有一个透出去的飞将军在喀喇沁骑兵中间炸开,看着佛郎机、虎蹲炮射出的散弹收割一群人马,看着山道上躺满了喀喇沁骑兵垂死的的挣扎。

小半个时辰过去以后,战场上终于风平浪静了,不仅正前方的山道上再也没有了一个站立着的喀喇沁骑兵,就是左前方的山脊上也看不到喀喇沁人刀盾手的影子了。

沿着山道疾驰而来的喀喇沁骑兵们,就是再不信邪,就是再怎么强悍武勇,面对这样的地形地势,面对这样的火力输出,来多少也是白白送命。

等到阵前的硝烟散去,天地间一边寂静,仿佛连山口处的风声都完全不存在了。

张臣、李禄、杨珅、邓恩全都是满脸笑容,一个接一个地,跑到杨振的面前,大声向他报告着喜讯。

杨振使劲摇头,一次接着一次,突然之间就听到了李禄的声音:“大人你快看啊,喀喇沁人撤了!这一回是真的撤了!咱们赢了!哈哈哈哈!”

李禄一边高声说着,高声笑着,一边拿手向西指着,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奇观一般。

杨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方的老花河上水花四溅,一队喀喇沁人的骑兵正在过河,接着再往西看,却见已经过河的先头队伍正打马往西,落荒而逃去了。

第三四二章 前程

喀喇沁诸部札萨克多罗郡王布尔嘎都,或许是以为杨振他们这些人会乘胜追击。

所以,当他亲眼目睹了前方的惨败,意识到此行必定无功而返之后,很快就带着自己的贴身护卫人马仓皇撤离了山道。

然后,匆匆忙忙地往西过了老花河,一路奔回喀喇沁王爷府老巢去了。

事实上,倒是这个布尔嘎都将心比心,以他的小人之心度杨振的君子之腹了,自己想多了。

杨振自己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打算,能把喀喇沁部的大批骑兵队伍成功击退,他已经十分满意了。

这一次前来草原,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他现在最期盼的,就是能够顺顺利利地把俘获的大批商队物资带回松山城去。

至于喀喇沁部,至于东北部的敖汉部、奈曼部、库伦部,截止目前,他还没有形成什么成熟的想法,没有预备着想要把他们怎么样。

一者,现在他自己的力量实在弱小,根本没有余力把手伸到这么远的地方。

对于这些塞外蒙古部落,只有两个手段,一个是拉,一个是打,或者说一个是恩,一个是威。

拉就是拉拢,给好处,给恩惠,这一点自己目前做不到,养活松山城里的那些人马,就已经够他头疼的了,那里有多余的物力财力来结好这些塞外蒙古部落。

别说自己有心无力了,就是有心有力,在当前的情况下,自己能给的好处,恩惠,还能多过满鞑子那边吗?

打就是立威,就是打残他们,就是征服他们,然而可惜的是,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力量。

眼下杨振的征东先遣营虽说有了一定的实力,但是这个实力用来守城或者避实击虚,或许说得过去,但要用来跟敌人硬碰硬,那就不好说了。

这一次面对喀喇沁的胜利,看起来十分喜人,但是杨振十分清醒,自己只不过是利用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罢了。

这一套,仍然是敌在明,我在暗,打埋伏,敲闷棍的战术,虽然赢了,但不是赢在双方真实实力的比拼上面,而是赢在了对方的“情况不明决心大”的错误判断上面。

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让一个甚至几个塞外蒙古部落臣服于他,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不敢做此想。

二者,他很清楚当前塞外蒙古部落的问题,根子主要是在满鞑子那边,只要将来自己重创了满鞑子的实力,这些塞外蒙古部落自然会出现松动和动摇。

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对他们恩威并施,或打或拉的恰当时机。

而且像喀喇沁、敖汉部这些东蒙古部落的上层贵人们,比如喀喇沁部的所谓札萨克多罗郡王布尔嘎都,敖汉部的什么济浓额附索诺木杜棱,这些人与满鞑子之间勾结在一起很久了,他们甚至就是野猪皮家族的女婿。

若是这些与满鞑上层联姻的部落贵人还活着,那么东蒙古诸部落就永远不可能为大明朝所用,或者将来有一天为他杨振所用。

这一次,杨振并不知道喀喇沁部的所谓札萨克多罗郡王布尔嘎都就在喀喇沁的队伍里面,若知道,他或许会冒险追一追。

但他并不知道。

所以看见喀喇沁骑兵仓皇过河西逃之后,杨振也就不为已甚,只是叫张臣、李禄他们匆匆打扫了一遍战场,拣选了重要的战马物资带走,然后就领着各部人马往东撤退了。

山口处这一战,真正开打的时间持续的并不长,说多了也就半个时辰而已。

若是算上之前等待喀喇沁骑兵来攻的小半个时辰,总共也就一个时辰多一点。

所以,带着大队人马物资先行一步的祖克勇等人,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杨振等人收拾了战场,骑上马紧赶慢赶,没过多久,就在距离山口附近十多里的一个河谷地带的路上看见了他们的后队。

祖克勇等人率队离开之后,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担心喀喇沁骑兵真要是大举进攻,不惜死伤,冲上了山口,到时候胜负真是难料。

这一路上,他们时而担心喀喇沁追来,就督促人马队伍快行一阵,时而担心杨振麾下各部安危,就又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直到听见身后远处的山岭上前所未遇的剧烈的爆炸声响,祖克勇等人的心中方才逐渐安定了下来。

这样的声响,只能是杨振他们制造的爆炸,而喀喇沁人绝不会有这样的火器,直到了这时,先行的众将才笃定了起来。

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终于在未时前后,等到了杨振他们一行赶上来。

祖克勇、徐昌永等人见了杨振,忙上前来询问后方的战况,杨振等人一说,众人大喜过望之余,心底下皆是暗自心惊。

尤其是老炮头、青山好两个,得知杨振就是凭借着手底下那点人马,硬生生打退了喀喇沁人多达数千的骑兵冲击,心底下暗自咂舌不已。

喀喇沁部的骑兵主力,对他们这些落草为寇的山贼马匪来说,绝对是不可招惹的存在。

对他们来说,每每听说喀喇沁的骑兵来了,那就只有闻风而窜的份儿,从来没有敢于正面硬抗过。

然而现在,这个不可招惹的存在,却在杨振这里一脚踢在了石头上,而且几乎是生生踢折了一条腿。

看着杨振队伍里带回的一匹匹上好的战马,看着那些战马身上悬挂着的面目狰狞的秃发结辫的头颅,还有杨振一行人士气高昂的精气神,青山好在心底里,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麻子李率队投奔了杨振,如今成了杨振手底下备受倚重的把总官,此番充任向导有功,回去以后恐怕立受重用。

草上飞胡图格的意图已经十分明确,恐怕不久就会亮明态度,改换门庭,起码前番跟自己有了那层嫌隙之后,是不会再回青峦岭了。

这两个人,都曾在青峦岭与青山好共事,那时候,青山好打定的主意是,要么吞并他们两个的人马,要么就把他们都挤走。

现在,这两个曾经在青峦岭上的共事之人,一个已经投靠了杨振,一个可能即将投靠杨振,表面上看,倒也算是如了自己的意了,从今往后,青峦岭上就是自己一家的地盘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没有了麻子李,再没了草上飞,只剩下自己这一支势单力孤的人马,自己真的能够在青峦岭生存下去吗?

自从胡图格基本表明了投靠杨振松山官军的态度之后,青山好就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

他犹豫来犹豫去,就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

但是这一回,打胜了面对喀喇沁数千骑兵进攻的山口阻击战之后,得胜归来意气风发的杨振队伍,终于令他拿定了主意。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是一句俗语,可也反映出了人性的特点。

再说了,这一回杨振在喀喇沁人的地盘上劫了来自张家口的商队,还把追来的喀喇沁人打得吃了这么大的亏,那么接下来,喀喇沁人指不定要在这一带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呢!

包括大清国的满鞑子,难道会坐视他们与宣大地区奸商们之间的商路,从今往后就这么断绝了吗?

不会的。

如果悄没声息地劫了这支商队,谁也没有惊动,那还好说。

然而这回既然已经惊动了喀喇沁,而且还叫喀喇沁人吃了这么大的亏,那么满鞑子或许会跟以往塞北马贼闹得最凶的时候一样,前来参与追剿。

这就麻烦了,到时候自己即使不投靠杨振,恐怕终有一天也要南下投靠老炮头,或者北上投靠红喇嘛。

若是不得已投靠老炮头,或者红喇嘛,哪有何如现在直接投靠了杨振这个总兵官呢?

却说当天傍晚,夕阳西下,杨振、祖克勇领着大队人马押解着大批车马驼队,终于走出了燕山余脉与努鲁尔虎山南端余脉交错的山岭地带,在一块广阔的山下平原上,整支队伍停留了下来。

按照之前的安排,各路人马散伙分别的时候到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接下来,老炮头刘万忠、草上飞胡图格,还有他青山好的人马,要从这里转到北上。

老炮头一路要回七峰山去,草上飞和青山好一路,要回青峦岭去。

而杨振及其所部松山官军,则要径直往东行进,要从大凌河的上游过河,然后继续往东走,最后抵达乌欣河的上游,继而转往红螺山方向。

到了那里以后就好办了,那些适合走陆路的,可以继续过河往东走陆路,其中不适合走陆路的,则就近转到船上走水路。

尔后沿乌欣河顺流而下,经小凌河下游,一路抵达松山城北小沙河码头。

这是杨振之前早就定下来的计划,他可不想再走松岭子边门,再在那里被祖大成或者其他什么祖家军的人物拦住。

等到夜幕降临时分,各路人马扎营完毕,杨振叫人杀牛宰羊,又取了几坛子商队贩往塞北的老汾酒,召集各路将领们到他这里见面议事,准备与边外诸马贼分了东西,第二日一早即各奔前程。

第三四三章 欢迎

篝火点起,酒肉备齐,众将领一照面,都知道告别在即,人人脸上虽则笑容满面,可是彼此笑起来却有些别扭尴尬。

尤其是刘万忠、青山好、胡图格三人,更是各怀心思,只是端着酒碗吃着肉,并不说话。

连着几天,奔波来去,众将也都累了,像这样的好酒好肉自是难得坐下享用,所以一上来杨振与众人一样,都是狼吞虎咽敞开了吃。

等到吃了个半饱以后,杨振开口说道:“诸位兄弟,咱们这趟行程,到这里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明日起,我要带松山官军一路东去,诸位七峰山、青峦岭的好汉,接下来你们何去何从,自是由你们自己决定!”

杨振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拿眼看着围坐在篝火四周的众将,尤其是留意着他们中间老炮头、青山好、胡图格的反应,但见他们三个人只是一口口喝着闷酒,并不说话,于是接着说道:

“七峰山、青峦岭,距离此地已经不远,如果你们决意要带着人马散伙返回,我杨振绝无二话,咱们即刻兑现了前约,各位随时可以离开!他日江湖再相逢,咱们仍是好兄弟!

“如果,我说是如果,如果诸位,愿意带着人马跟着我杨振干,那将是我杨某人无上的荣幸!我保证你们诸位一定有个正经的前程!”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也不想显得太突兀或者武断了,于是转而看着祖克勇、徐昌永等人继续说道:

“我想,祖副将、徐参将、李游击,还有张臣、杨珅两位守备,也必定与我一样,热烈欢迎大家入伙!共襄盛举!”

杨振这番话说得不像是邀请这些塞外马贼队伍改邪归正加入官军队伍,反倒更像是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山头上山落草一样,听得祖克勇直皱眉头。

杨振的心思,有时候很明白,可有时候却又叫他猜不透,不过此刻杨振点到了他,他这个征东先遣营的副将,自然不能违了杨振想要收纳整编塞外马贼的意愿。

于是,祖克勇当即接了话茬子,端着酒碗对老炮头、青山好、胡图格三人说道:“刘大头领,青山好兄弟,胡图格兄弟,杨总兵说的没错!我们征东先遣营,眼下正奉了钦命,在松山招兵买马,如果诸位有意报效朝廷,此正其时也!

“说句不客气的话,诸位能有个正途出身,总好过在边外浪迹天涯!诸位如果有意,祖某身为征东先遣营副将,对诸位欢迎之至!”

祖克勇先是说完了这番话,然后端着酒碗一举,再往前一推,然后收了回来,一口气仰脖子干掉,随后又以空碗示人。

他话里的意思也算是明确,就是他个人作为征东先遣营的副将,欢迎这几个人带着队伍加入进来。

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却叫杨振有点哭笑不得,明明是要拉人入伙,可话说出来,却莫名有了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意味。

杨振正要插话找补,却见徐昌永嘻嘻哈哈地端着酒碗站了起来,于是压住了话头,看着徐昌永,想看看他会怎么说。

只见徐昌永先是哈哈一笑,然后接着说道:“各位,咱们这一趟买卖,到今天算是做成了,兄弟们处得不错,不管你们下一步到哪去,我老徐今天就当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徐昌永说到这里,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然后看着老炮头、青山好说道:“三个月前,我跟着杨总兵从宁远出发,北上松山,当时锦州、松山、杏山一带云集了满鞑子数万大军!

“老徐我原以为,这一趟差事,我命休矣,却不料跟着杨总兵竟是安安稳稳,不仅老命没丢,而且以六百兵马解了松锦之围!

“不仅杨总兵成了松山钦命的总兵,祖兄弟成了征东营的副将,我老徐也成了朝廷堂堂参将!你们可知道,我徐昌永在军中混到游击这一步,用了多少年的光景?

“从一个破落军户到一员游击,整整用了二十年的光景啊!可是跟着杨总兵之后呢?三个月,不,两个月不到,各位,两个月不到,老徐我就从游击到了参将!”

徐昌永一口气完了这些貌似不着边际的话,略微停顿了一下,抿了一口老汾酒,润润嗓子,接着说道:

“我老徐看得很清楚了,在杨总兵这里,不拘你的出身,不看你的过去,过去你干过什么都不打紧,只要你一心效力就好!至于前程,你们看看在这场的这几位,就该知道了!

“别看老徐我一天嘻嘻哈哈没个正行,但老徐我从军二十年来,轻易不服人,可是我服杨总兵,是真的服气。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各位,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跟着杨总兵,错不了的!”

徐昌永十分难得地一脸肃容说完了这些话,端着酒碗走过去,与老炮头、青山好、胡图格一一碰了碰,嘴里不停说着:

“来,来,来,各位,买卖不成仁义在,买卖成了就是一家人!来,来,来,干了这碗酒酒,干了这碗酒再说!”

这个时候,李禄、张臣、杨珅三个原本围坐着的将领,也跟着起了身,纷纷端着酒,上前帮腔,一边说着就是就是,一边跟老炮头、青山好、胡图格喝酒。

几碗酒下肚,氛围立刻就变得好多了,原来有点绷着的几个马贼头领很快就放松了,与徐昌永、张臣几个端着酒碗,有说有笑地聊开了。

杨振见此时众人把话已经说明了,而且自己这边众将的态度该表达的也都表达了,于是沉住气,一边大口吃肉一边大口喝酒,就等着最后的结果了。

就眼前的形势来看,自己这趟边外之行的基本目的已经达成,这几个头领愿意投靠自己,那就最好,如果不愿意,那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他们干了这一笔买卖之后,尤其是从自己这里分了脏以后,长远地看,除了投靠自己之外,他们其实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

眼下,就看他们能不能算得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了。

“总兵大人!我胡图格,愿意带着弟兄们,投效总兵麾下,从此鞍前马后,甘效犬马之劳,恳请总兵大人接纳!”

杨振正一边低头吃着,一边揣测着这几个人可能的选择,就瞥见一个身影突然来到自己的旁边,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冲着自己大声说了这么一番话。

杨振见状,立刻跳了起来,面对着突然朝自己大礼参拜,表示投效自己的胡图格,连忙弯腰扶住他说道:

“哎呀呀,胡兄弟愿意投我杨振,我杨振欢迎之至,欢迎之至啊!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

胡图格早有投效之心,这一点杨振和其他众将其实早就看在眼里,不过等到他真的大礼参拜,表明心迹,杨振仍然十分高兴。

乱世已经降临,想要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一方面要想尽办法消耗直至消灭自己的敌人,另一方面就要想尽办法去发展壮大自己。

火枪手、掷弹兵,他可以招募关里的大批无家可归的灾民难民入伍从军,所以杨振并不是很发愁这方面的兵源问题。

但是骑兵,尤其是像胡图格他们这样从小生活在塞北草原上,从小就生活在马背上的骑兵弓箭手来说,想要从头培养,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原先他担心这些人对自己,以及对大明朝不够忠诚,关键时候很可能会像祖大寿麾下的那些个蒙古营一样叛变投敌。

但是现在他却认识到,这些人跟效力于祖大寿的那些蒙古营首领们不是一类人,那些效力于祖大寿的蒙古营将帅,原本就是东蒙古诸部落的上层贵人。

只是那些人多半是察哈尔附属部落出身,之前效力于林丹汗,与女真人为敌,林丹汗率部西迁之后,这些人转而依附于辽东将门。

祖大寿麾下的蒙古营大将,比如什么桑噶尔赛,什么吴巴什之类,全都是这样的出身。

那么到了崇祯末年,察哈尔部的残余跟着林丹汗的儿子、继承人额哲,投降了满清,甚至连林丹汗的遗孀们,都嫁给了黄台吉及其弟弟和子侄辈,也成了野猪皮子孙们的玩物,在这样的情况下,曾经属于察哈尔附属部落的这些那颜和台吉们,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第三四四章 志向

当整个塞外蒙古部落的上层贵族们全都投靠了满清以后,类似桑噶尔赛和吴巴什这样的察哈尔贵族出身的人物,在势穷力蹙的时候投靠满清,就会成为一个顺其自然的选择了。

可是胡图格这样的人却不同,包括李麻、孟和以及尚未表明态度的青山好,他们却不一样。

他们出身于东蒙古部落的最底层,要么是这些部落的汉人牧奴出身,要么是被凌辱的汉人女奴之后,他们麾下的弟兄们也多是这种苦大仇深的苦出身。

既然曾经欺压他们凌辱他们,拿他们不当人看的那些部落贵族们成了满鞑子的座上宾,成了满鞑子宗室的额附、王爷、贝勒,那么他们自己就不会轻易投效过去。

这些人的头脑里面,当然还没有很明确的阶级意识,但是杨振却很清楚,这种意识的产生,根本不需要他去做多少说服教育的工作。

只要稍经点拨,比如搞一个诉苦大会,这些人就会明白他们过去所受的苦,所遭的罪来自何处。

然后他们就会自己认识到,那些曾经百般欺压凌辱他们的人如今跟满鞑子成了一伙的,之后,满鞑子就会迅速成为他们最不可饶恕的敌人之一。

既然已经有了将他们转化为自己最坚定友军的办法,杨振也就不再那么担心接收草原上的游骑,会让自己随时面临被出卖的危险了。

且说胡图格当众参拜了杨振,表明了投效杨振的决心之后,篝火边上的气氛就更加不同了。

祖克勇、徐昌永、张臣、李禄、杨珅,立刻起了身,端着酒碗向胡图格表达了欢迎的意思。

当然了,在表示欢迎的做法上,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是喝酒,好像不喝酒就不足以表达热烈欢迎之意。

当下这几个人一个接一个地把胡图格拉到自己跟前,一起痛痛快快地干下一碗酒,直喝胡图格一张脸黑红黑红的。

胡图格的投效在众人意料之中,一阵欢闹过后,所有人的注意力渐渐回到了老炮头和青山好的身上。

篝火噼啪作响,却是无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感受到异样的老炮头刘万忠,端着酒碗站了起来,环顾了一圈,最后对杨振说道:

“杨总兵,杨老弟,不是我刘万忠不识抬举,实在是七峰山的摊子有点大,我刘万忠不是瞎子,谁能跟,谁不能跟我看得清楚楚,可是我跟草上飞兄弟他们不一样呐!

“许多蓟北的破落户,拖家带口来投我刘万忠,就落脚在七峰山,我要是拍拍屁股走人了,他们将来怎么活?我刘万忠虽有心投效,但又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啊!”

刘万忠的考虑和难处,杨振当然心知肚明,对于叫他带着七峰山的人马跟随杨振到松山城去,杨振本来也没有这么想过。

所以听他说完了这些话,杨振端着酒碗就站了起来,想着说几句场面话,给以后留条路子就行了。

然而,没有等他斟酌着开口说话,却见老炮头刘万忠端着酒碗先走了过来,到跟前对杨振说道:

“我刘万忠虽然不能说走就走,跟杨总兵,跟诸位到松山去,但是我刘万忠眼明心亮,知道跟着杨总兵错不了。

“我刘万忠愿意带领七峰山的兵马百姓,从今以后,改旗易帜,听从杨总兵征东先遣营的号令!”

说到这里,刘万忠也不等杨振有什么表示,当下端着酒碗一仰脖,全干了,然后单膝跪地,紧接着说道:

“他日松山城若有事,杨总兵一声令下,我刘万忠必定听从号令,没有二话!他日七峰山如有难,刘万忠也请杨总兵将七峰山当作自己的人马出手救援!”

刘万忠这番话一说完,众人顿时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刘万忠想的倒是长远。

杨振虽然没有料到刘万忠会提出这样的条件,但是他却并不反对这样的条件,七峰山的将来有没有过不去的劫难,他不清楚,但是他很清楚的是,松山城的劫难即将到来了。

在这个特殊的时期里,松山城里的官军能够多上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那么既然刘万忠这么说了,那就先这么办吧,就像当时对待胡长海或者说胡大宝那样就可以了。

如果到时候松山城有难他们并没有来,那么其实自己的损失也不大,不过是一个守备或者千总的官衔而已了。

“好!既然刘老兄这么说了,那咱们就这么办,七峰山的人马是不是改旗易帜你们自己说了算,只要你们将来接受我杨振这个总兵的号令指挥,咱们就是守望相助的一家人!七峰山的事情,就是我杨振的事情!”

杨振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毕竟旁边有个青山好一直沉沉稳稳,还没有表态,自己对刘万忠有了什么封官许愿的说法,谁知道这个青山好的要价会不会水涨船高呢。

不过,对于杨振的这个说法,刘万忠却已经很满意了。

因为在他的头脑里面,杨振可是堂堂的朝廷总兵,而且松山城里,又驻扎着大批精锐的官军人马,哪里会有用到七峰山上这一窝子山贼马匪的时候,将来多半还是自己求人的时候多。

所以,刘万忠听了杨振斩钉截铁一般说出的话,连忙让人又倒满了酒,再一次敬了杨振一碗酒。

七峰山的事情以这样一种方式定下来了以后,在场众人的目光再次锁定在了青山好的脸上。

“兄弟,有句老话,叫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咱们在草原上的日子不好过,你也不是不清楚!杨总兵既然诚心诚意招揽草原英豪,你可不要错过了这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刚刚定下了决心准备依附杨振的老炮头刘万忠,自己的事情刚定下来,转身就去劝说青山好去了。

“没错!老炮头大哥说的没错!青峦岭虽好,但却不是一个能成大事的地方!青山好兄弟,你我与胡图格兄弟三人曾在青峦岭共事过一场,如今我与胡图格兄弟同在杨总兵麾下,兄弟你何不一同过来,趁着杨总兵整编征东先遣营,咱们一同追随杨总兵共襄盛举!”

同在篝火堆边的李麻,这个时候也开始不计前嫌,劝说起曾经的青峦岭兄弟青山好来了。

不料,李麻的话音刚落,众人就听见,一直没开口的青山好突然开口说道:“敢问杨总兵,你先前所说的,邀我们共襄盛举,是一个什么意思?!敢问杨总兵,总兵的志向又是在哪里?!”

青山好此言一出,篝火堆围聚着的众将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停下了喝酒吃肉,停下了闲聊攀谈,全都看着杨振,仿佛这个问题既非比寻常,同时又对他们至关重要似的。

“志向?问得好。杨某人身为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总兵官,松山团练总兵官,此生志在驱除清虏,恢复辽东!若问志向,这,就是杨某人的志向了!”

杨振知道青山好想问什么,而他也差一点就将后世那句响当当的口号脱口而出。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个口号杨振临时改编的那句要大气多了。

可惜的是,这个口号虽好,却不能随便拿来就用,因为眼前的这数人里面,就有好几个属于鞑虏的范围。

塞外的蒙古部落,在大明朝的话语里面,属于北虏,当女真崛起之前,汉话里的鞑子,指的就是蒙古。

等到女真崛起之后,东虏开始与北虏并称,再到后来,北虏逐渐为女真所吞并,随之东虏、满鞑、清虏、清鞑的名号开始渐渐取代了北虏。

但是,若说到鞑虏,那自然还是包括了北虏蒙鞑。

杨振可不希望自己现在提出的这些个口号,引起麾下出身塞外蒙古部落的那些将士们的疑虑。

再者说了,现在大明朝还在,满清又没有入关,恢复中华也谈不上,所以话到嘴边,杨振给临时改成了驱除清虏,恢复辽东了。

杨振这样说了以后众人纷纷点头,但是青山好却依旧不为所动,显然并不满意,而是接着问道:

“我辈若投松山,那是投总兵,不是投大明,我辈生长于塞北大漠,大明于我等却不相干!敢问总兵,若是驱除清虏,恢复辽东之后,又将何去何从?!”

青山好这么问,倒叫围坐篝火堆旁的众人有点傻眼,他们可没有想过那么远的问题。

对他们来说,有生之年能看到驱逐清虏,恢复辽东这个目标的实现就很不错了,哪能顾得了那以后啊!

而且青山好问的问题里面也充满了他的桀骜不驯,什么叫投杨振而不是大明啊,杨振不就是大明朝的松山团练总兵官吗?!

祖克勇、李禄这两个心眼有点直的汉子,听见青山好这么不识抬举,而且桀骜不驯的追问,当下心生怒气,看向他的眼神里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了。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人,比如徐昌永、张臣、杨珅、老炮头刘万忠等人,听了青山好的追问之后,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们皱着眉头,眯着眼,一会儿看看青山好,一会儿看看杨振,似乎对青山好问出的问题也颇有兴趣。

第三四五章 伟业

杨振并不愿意随随便便地在这样的场合标明自己的心迹,但是既然青山好毫不避讳地问出这样的问题,而其他人又是一副想听听的样子,却叫他不能不认真考虑回答了。

是啊,驱除清虏,恢复辽东以后呢,或者说在驱除清虏,恢复辽东以前,大明朝就不在了呢?

面对未来的种种不确定,自己应该树立一个什么样的奋斗目标呢?

或者说提出一个什么样的奋斗目标,才能够将身边的这些人,以及松山城里的那些人,还有将来可能需要招揽的各路人马,团结在一起,凝聚在一起,共同奋斗呢?

杨振看着青山好,而青山好也看着杨振,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而杨振竟然一时无话可说。

“青山好,你究竟想问什么,想说什么,你到底想要杨总兵向你许诺什么?!你要回去青峦岭,继续做你的山大王,自是随你的便,明早分取了商货,你走你的阳关道即可!”

杨振正想着如何回答,围坐在一边的李麻,这个之前奉了杨振之命前去拉拢青山好入伙的中间人,突然忍不住发话了。

“你要是想跟杨总兵到松山去,咱们自是欢迎之至!杨总兵该说的都说了,现如今只需要你给一个痛快话而已。咱们是道上混的好汉,又不是书呆子做文章,何故在这里没完没了啰里啰嗦?!”

李麻脸色极其不快地这么一说,其他几个憋不住火的人也跟着质问青山好到底想说什么。

一时之间,原本融融洽洽和和美美的气氛,立刻就消失不见了,一下子变得有点剑拔弩张起来。

此时,胡图格、老炮头已经表明了态度,投到了杨振这一边,所以眼前的众人之中,就只剩下青山好这么一个异类,众人看向他的目光,自然也不同了。

如果这个时候杨振翻脸,那么青山好就是立刻横死眼前的下场,什么商货,什么人马,就不要再想了。

这样的事情,在塞北马贼们的圈子里,当然是屡见不鲜的了。

所以,李麻突然站出来说了那么一大通话,不过是点醒一下青山好,叫他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注意一下眼下他是在跟谁说话。

但是青山好看起来却丝毫不以为意,仿佛已经拿准了杨振不会把他怎么样似的,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酒,然后继续看着杨振,施施然说道:

“我听说,这些年,关里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其中称王称霸者就已经不知有多少,若杨总兵率大家,未能驱除清虏恢复辽东,而身后天下翻覆,换了姓氏,敢问总兵,又当何去何从?!”

果然是这个问题,看来青山好的眼界要比在座的许多人看得远,看得准。

事实上,这也是一直在心底里困扰着杨振的一个重大问题:如果有朝一日,自己面临吴三桂当年那样的处境,自己又该怎么做呢。

“尊明攘夷!”

这个时候,杨振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他要把类似青山好这样的人马来过来,而不是到最后自己被他们给拉过去。

最起码,自己还有五年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何必现在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休呢!

杨振说出了自己的回答,青山好听了明显的神色一滞,仿佛是有点意外的样子,随后紧接着就又问道:

“敢问总兵大人,何谓尊明攘夷?”

青山好已经看出来,杨振的志向恐怕绝不会甘于做大明的一个总兵,甚至是甘于做大明循规蹈矩的臣子。

既然杨振敢于离开自己驻守的城池,联络了塞北的马贼,去劫掠来自张家口的商队,那就说明杨振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眼下天下大乱,大明前有满清,后有流贼,纷纷扰扰许多年,满清越来越兴盛,流贼也越来越强大,而大明却无可奈何,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挺得过去的样子,到了那个时候,杨振会怎么做呢。

青山好不想投满清,要投满清早就投了,可是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稀里糊涂地登上大明这艘快要沉了的船。

如果杨振将来有意带着大家伙争雄天下,那自是没说的,他青山好从此得遇明主,往后就死心塌地地跟着干了。

可是怕就怕,杨振小事上胆大,大事上胆小,再有几分愚忠,到时候倒叫自己跟错了人。

所以,青山好听了“尊明攘夷”四个字,愣了愣,又紧跟着请杨振说明一下这四个字的意思。

“所谓尊明攘夷,就是奉明正朔,号令群雄,讨伐不服,扫平天下!”

“扫平天下之后呢?!”

“如果有生之年,能够做到这一点,此生夫复何求呢?到时候,顺其自然而为之可也,终不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杨振的这一番剖白心迹,倒令在场的众人有不少悚然动容,包括张臣、李禄、杨珅这些自以为对杨振非常了解的人,听到杨振想到了那么远,心里也惊讶不已。

但是作为杨振的部属,作为杨振的追随者,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将对充满了不可知的未来已经有了打算,有了主意,他们的心思反倒安定得多了。

既然杨振已经替大家想好了未来的路怎么走,那就跟着走好了,反而省得自己去费心思虑。

其实,大明朝走到了今日,但凡是有点心思的军中将领,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暗自考虑一下自己的未来了。

对于这个情况,此刻皱眉沉思的祖克勇,当然也是心知肚明,好在杨振这许多话,并不出格,他也没有发表意见的必要。

当年他还在祖大寿身边担任中军将领的时候,祖大寿麾下那些幕僚、那些将领们所说的话,可比杨振这番话出格多了。

他虽然对于这种公然议论大明要是不在了以后该当怎么办的做法,但是此时此刻,他对杨振所说的这番话,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青山好说的那些,他祖克勇又何尝不知道呢,而且他从祖家那里知道的东西,只会比青山好多得多,大明朝的内忧外患之严重,恐怕比任何一个王朝灭国之前的景象都凄惨。

可是作为臣子,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还是明哲保身自保为上呢?

祖克勇听着杨振与青山好的对话,暗自叹着气,只顾喝闷酒。

而这时青山好听了杨振的说法,却也不再多问什么,眼睛盯着篝火,闪着异样的光芒。

虽然杨振并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但他已经从杨振的话语里面听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奉明正朔,扫平天下,可不就是要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至于扫平天下之后顺其自然而为之,可不就是彼可取而代之的另外一种说法吗?

青山好自以为已经把握住了杨振内心深处的想法,当下略一斟酌,突然站了起来,三步两步到了杨振的跟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冲着杨振抱拳说道:

“杨总兵,你不嫌我敖日金多有冒犯,不嫌我敖日金兵马稀少,诚意招揽,我敖日金若不投效,那就是没心没肝,不识抬举了!”

青山好的本名,原来叫作敖日金。

杨振看见青山好这样做了以后,立刻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叫他快快起来,却又见青山好噔噔噔接连叩首三次,尔后继续说道:

“我敖日金生逢乱世,本想效仿关里群雄,在塞北草原之上成就一番事业,只可惜志大才疏,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反倒殃及了无数兄弟!

“今日我敖日金决意投效杨总兵,甘为杨总兵帐下马前卒,誓死效力,请杨总兵不计前嫌,收纳我等人马!”

敖日金,也就是青山好,下定了决心投效杨振,杨振这边自然不会拒绝。

对他来说,这可是喜出望外的一个收获。

青山好的人马虽然不多,可是当初为了拉拢他们,自己答给他的商货可不少,此时彼此并作了一家人,自然不用那分了。

杨振想及这一点,得到青山好效力的喜悦之情,更是溢于言表,连忙笑着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对他说道:

“好,好,好,敖兄弟既然信得过我杨振的为人,我杨振也必不负敖兄弟的信任,从今往后,众弟兄同甘共苦,共创伟业!”

第三四六章 天予

第二天一大早,各路人马好吃好喝一顿,然后收拾了行装,重新上路出发。

老炮头刘万忠带着自己的人马,遵照先前的约定,分取了一批车马驼队畜群物资,然后转往北去,往七峰山所在的方向去了。

而青山好只派了一个名字叫作乌勒嘎的小头目,带了一个十几人的小队,往青峦岭的营寨盘点收拾家当。

他自己则直接带着麾下大部人马,加入了杨振麾下的行列,跟着浩浩荡荡的车马驼队,沿路往东去了。

也是在这里,杨振叫杨珅找来了杨大贵和缴立柱,叫他们挑选一队人马,带着一批精挑细选的礼物,寻路南下去了。

杨振要他们回一趟张家口或者宣府城,向宣府镇的总兵官,自己的叔父杨国柱,转达几个重要口信。

首当其冲的,当然是杨振自己的婚姻问题,杨振需要尽快将自己已经与新附部将仇震海侄女下聘订婚的事情告知杨国柱,免得杨国柱弄巧成拙。

其次,杨振也得向自己的叔父杨国柱通报一下,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通虏资敌的铁证。

光是那一块刻着汉满蒙三种文字的大清内务府通行令牌,就足以置张家口的什么山右商会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对杨振来说,光是抢走了他们预备输送到满清那边去的各种车马驼队、日用百货和军需物资,仍然远远不够。

他要把这些汉奸商人连皮带骨吃个干净!

所以,这第二个口信,就是要告诉杨国柱,尽快摸清张楚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财富底数,该让他们捐资助饷的时候,就得让他们捐资助饷了。

到了时机成熟的时候,也好将它们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正所谓天予不取,必遭其咎。这些汉奸商人们攒下的脏银子,可不能落在别的人马手里。

再者,杨振也让这几个老杨家的自己人给自己的叔父捎口信,告诉他,松锦防线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或许有一条朝廷就会抽调九边军队一起赴辽作战。

杨振需要利用自己的穿越优势,赶紧给杨国柱透点口风,叫他提前为了将来的大战,预做一些准备,比如说大批招募良家子从军的问题,就需要尽快扩大规模了。

朝廷的法令也好,规矩也好,只要是不利于发展壮大自己的,一概都不要遵守了。

因为当前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他们再循规蹈矩地,温良恭俭让地,跟自己的敌人们进行斗争了。

为了胜利,不管是什么手段,只要有用,只要行之有效,就要立刻拿来使用。

招募良家子从军,需要大笔俺家银子,需要粮饷器械,可以想办法从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敲诈勒索。

反正他们有的是银子,而且自己们的手里,又有的是他们通虏卖国的人证物证,不愁压榨不出银子。

当然了,除了教杨大贵、缴立柱他们捎给杨国柱和杨捷的这些口信之外,杨振还让杨大贵、缴立柱他们带走了范毓栋那颗已经变质了的脑袋。

与那个用了大量盐巴进行盐渍的脑袋一起带走的,还有范毓栋的身份腰牌,以及被捕获了的范三拔、王余庆两个人签字画押过的两封亲笔书信。

这一趟草原之行,杨振并没有从商队里面搞到多少真金白银,不管是准备去满清那边的范家带队的商队,还是准备去北边蒙古部落的王家领队的商队,基本上打的都是以物易物的主意。

所以,他们带领的这支商队规模虽然十分巨大,可是商队本身携行的真金白银,却并没有多少两。

这一路上,杨振叫李禄留心搜检清点所得金银,但是搜检来搜检去,清点来清点去,却只是找到了三辆运载有金条、银锭的大车。

再算上一些金银打造的小佛像、金银器皿、金银首饰,能找到的全部金银加在一起,折算下来,大概也只有四、五万两银子的样子。

等到去除了给七峰山的两成份额以后,能够留在杨振的队伍里带回松山的,那就更少了。

搞到了海量的物资当然十分重要,可是松山城那么一大摊子人马,除了现成的物资支用以外,同样处处都需要银子。

那么接下来银子从哪里来呢?

当然最直接、最便捷的来源,还是要着落在张家口这些通虏奸商的身上。

杨振虽然痛恨这些奸商,可是并没有杀了他们,目的正是为了能拿到高额的赎金。

这些通虏奸商们,差不多都是豪商巨贾,动辄身家百万两,虽然他们家里的现银可能并不多,但是拿个十万、二十万的赎金赎他们,想必还是拿得出来的吧。

范永斗虽然已经有一大堆孙子了,不愁无后,可是他所有的孙子都是一个爹生的,那就是这个范三拔。

他作为范永斗的独子,怎么也得值个十万两白银吧。

杨振当然也想狮子大开口,不要则已,要就要个大的,比如二十万两,三十万两,要是勒索成功了,那就一步到位了。

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重要的是让对方痛快利索地拿出银子来赎人。

一旦要多了,可能对方就会犹豫不决,就会权衡利弊,然后就可能夜长梦多了。

尤其是以范永斗那种只能进不能出的守财奴脾气,真要多了,备不住他们还真就不赎了。

至于王登奎的长子王余庆,那也不能便宜了,便宜了岂不是小瞧了人家老王家?

事实上,到张家口从事边外贸易的山右巨商,还就是从王登奎开始的,只不过范家胆子最大,最先跑到了当年的后金国那边贸易,所以才后来居上,风头盖过了老王家。

所以,老王家的长子,怎么也得值个十万两白银吧。

这一次,杨振派人回宣府镇公干,自然就要把获得赎金这个事情提上日程,那么除了范三拔、王余庆这两个大头之外,出身山右八大家的那些个亲族子弟、掌柜朝奉,一个个都是明码实价。

这回让杨大贵、缴立柱带人回去,就是先送个信,要个价,接下来的事情怎么运作,杨振还没有想好。

不过,这个事情他就不急了,现在他的手底下有的是专门干这个的人才,比如李麻、胡图格、敖日金这样的人物,都是精通这门业务的人选。

有了他们这些人效劳,将来这个事情就可以慢慢运作起来了。

却说,杨振大清早安排好了这些事情,就率领着庞大的队伍开始了东返的路途。

他们往东行经的荒野,后来成为了喀喇沁左翼的地盘,但是现在这个年代,这里除了被一次次战争摧毁的城池、乡村、堡寨以外,什么也没有,完全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无人区。

尽管他们这一行的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兵,但是大批人马行进在开阔的旷野上,仍旧令人提心吊胆,不得不撒出去大批哨骑,四下里保持警戒。

就这样,人马行了一日,当天傍晚,抵达了大凌河西岸一个叫做塔城子的地方,并从那里往东,直接横渡大凌河上游的这处河段。

崇祯十二年,蓟北辽西天地干旱,半年多没有降雨,进入六月中旬以后,本该水量充沛的大凌河,如今却完全是一副枯水期的模样。

尤其是这处上游河段,一片片的河床,生满了高草芦苇,变成了河中的沙洲,宽阔的河道也分作了数股,再没了大河浩荡的气魄,只剩下了一股股最深处仍然不及马腹的清浅水面。

夕阳西下,长河,古塔,杨振策马驻足在河岸边的一处高地上,看着人欢马叫过河往东的场面,感慨良多。

大凌河的西岸这一带,曾是辽国当年的腹心之地,辽人沿着大凌河的西岸,曾经建造过许许多多座砖石的佛塔。

杨振他们过河的这个地方,有一个城址的废墟,而这个城址废墟的东面,与大凌河的西岸之间,就矗立着一座古朴的砖石佛塔。

或许,这就是李麻、敖日金、胡图格等人管这个地方叫做塔城子的原因吧。

与此同时,这也许就是几百年后同一个地方被称作大城子的由来吧,不过那时候这个古塔脚下的大城子,却早已是喀喇沁左翼蒙古部落的治所了。

直到整个车马驼队全部过了大凌河,杨振方才真正放下心来,就在大凌河这一段上游河道的东岸之上,传令扎了营休整过夜。

次日一大早,已经养精蓄锐了一个晚上的车马驼队,在杨振为首的大批护卫人马的督促之下,再次启程往东。

沿着松岭山脉与黑山山脉之间蜿蜒起伏的古道翻山越岭,绕开了小凌河的上游,终于当日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乌欣河上游山神庙子河段的西岸。

第三四七章 阻挠

乌欣河,后来叫做女儿河,正是小凌河入海前的最大一条支流。

到了乌欣河上游的西岸,天色已晚,杨振只是下令叫张臣带了火枪队左翼的人马当先过河,前往红螺山一带寻找之前派驻那里的松山官军,其他人马队伍就在离着乌欣河不远的一座小山下扎营过夜。

小山不高,上面却有一座破落的山神庙,杨振将扎营布哨的事务一概交给了祖克勇、徐昌永和李禄三个去处理,他自己则领着张国淦、邓恩、麻克清几个人,带着火枪队、小炮队到山神庙宿营。

山神庙不大,院子早荒废了,石头的院墙早成了断壁残垣,院子里面,甚至屋顶之上,都是野草丛生,但是尚有三间门窗倒落的正房和几间厢房挺立着。

这个山神庙里崇奉祭祀的神灵是谁,杨振一行人自是无从得知,正房和厢房里石头香案上供奉的泥塑神像已经坏掉了,有的断胳膊断腿,有的没了脑袋。

当然了,即使神像完好,杨振也搞不清楚此地山神庙里供奉的,会是什么神仙。

古代的中国人无论拓荒到哪里,定居时间久了,总会供奉一些自己的神仙。

定居在山区的就修山神庙,定居在河边的就修龙王庙,那些既不靠山,也不临水的,就供奉个土地庙。

这是古代中国人的传统和文化,包含着古代中国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理解。

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杨振的心底里面,看见并宿营在这样的地方,他还是心安的,比接近喇嘛庙要让他心安得多。

杨振在山神庙三间正房的一个角落里,睡到下半夜,被轮流当值的张国淦叫醒,说是乌欣河东岸有人马打着火把快速接近。

杨振这边被叫醒没过多久,担着后半夜大营巡哨任务的胡图格,陪着同样轮值后半夜的李禄,领着一队人马就到来了。

乌欣河以东,那支打着火把快速赶来的队伍,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派往红螺山方向去的张臣一行。

而跟他们一行人一同前来的,却是俞亮泰、夏舒和王煅三个。

“总兵大人,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最近这段日子,锦州城那边的兵马,总是隔三差五地就来红螺山这边打探,以前还只是远远地盯梢,这几天越来越过分,咱们一开工,他们就驻马在附近看着!找矿如此,采矿如此,炼化如此,装船也如此,真是不胜其扰!”

“哦?!”

王煅跟着张臣等人到了山神庙,一见到杨振的面,立刻就诉起苦来了,而他所说的话,却令杨振吃了一惊。

这个事情倒是他之前没有想到过的。

他之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了“能不能做到”上面,只要能够做到,那就立马去做,而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还可能会牵扯到其他的力量。

他没有想过,这个事情会损害锦州军或者以祖大寿为首的辽东军的什么利益,所以也没有想过也取得祖大寿这个辽东镇总兵官的授权或者许可。

事实上,杨振占了红螺山,当然不会损害锦州军或者辽东军的什么利益,毕竟从前红螺山这里无人驻军,已有的几处矿场矿洞,也都是早已废弃不用了的。

如果以祖大寿为首的辽东军真的认为红螺山很重要,那肯定早就派人修堡驻扎了。

“锦州方面的兵马,阻挠你们的行动了吗?”

杨振乍听王煅说出来的这个事情,一时之间也有点猜不透锦州军监视红螺山的意图,只能继续了解情况。

如果祖大寿统驭的锦州军干预自己松山官军的行动,那就没得说了,今后只能撕破脸了。

如果没有进展到这一步,那么就还有得谈,他需要尽快与祖大寿在一系列问题上达成谅解与默契。

所以,问出了这个问题以后,杨振自己也很担心事情恶化到无可挽回,紧盯着王煅,等他的回答。

数根火把光照之下,破落的山神庙正堂内一片通明,王煅看看杨振,又转脸看了看俞亮泰、夏舒,一时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俞亮泰看着杨振摇了摇头,说道:“阻挠?那倒是没有,一开始锦州巡哨人马过来盘问,倒是有些阻挠的意思,说咱们没向祖大帅报备,不准在红螺山擅自开矿驻兵,但是咱们以礼相待,最后也没有冲突起来。

“后来锦州城换了一批人马,到了这里离虽然一直在附近逗留不去,但是并不阻挠!咱们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他们就是看着!卑职判断,许是夏副将、张参将他们前往锦州关说,起了作用!”

俞亮泰现在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官方身份,但是他当年在东江镇混了那么久,其实也是军中的老麻雀了。

最早那批前来巡哨的锦州军气势汹汹,几乎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但是俞亮泰自己却很清楚,一旦发生冲突了,自己肯定不占理,毕竟现在的他还没有正式的官方身份。

包括王煅这个松山制铁所的所谓副提举,其实也是一样的,虽然他高低有一个官方身份,但是这个身份却相当低微。

而且现在他们干的活计,也与他现有的官军身份不相称。

所以,一旦发生了冲突,后果如何且先不说,首先他们自己肯定要吃亏,其次,以他们身份地位,眼下就是说破天去,他们也不占理。

也因此,面对最开始发现他们的那批锦州军,他们自是百般忍让,方才没有让事情恶化下去,然而其中的辛苦,一时却也无法细说。

听了俞亮泰的这番话,杨振暗自松了一口气,眼下红螺山虽然无关松锦前线的抗清大局,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好能够一切顺利。

因为接下来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年,火硝,硫磺,铁料,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杨振及其麾下的松山官军来说,将会越来越重要。

尤其是对征东先遣营来说,随着装备火器的兵员规模扩大,对上述军需物资的需求量,也只会越来越大。

如果不能建立一个相对稳定而且可靠的来源渠道,那就比较危险了,随时可能因为断了供应而完蛋。

这个红螺山矿区,就是他希望在松山城附近打造起来的一个相对稳定而且可靠的来源渠道,就像松山城北边的吕洪山一样,必须尽可能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当然,现在的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先前的决定有点冒失了,自己不是辽西的老大,要想在辽西地界上干点啥,还是要按规矩办事,尊重一下老大的权威。

也就是说,在松山城以西有所行动,应当取得祖大寿的谅解,至少也要想祖大寿的大帅府报备一下。

杨振听完了俞亮泰的话,片刻之间,心思千转,已经大体明白怎么回事了,当下冲着俞亮泰、王煅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自己明白了。

跟俞亮泰、王煅站在一起的那个夏成德之子夏舒,此刻见杨振点头,立刻也跟着行礼说道:

“启禀总兵大人!先前那一批巡哨的人马,是吴三桂的部下,他们发现咱们在红螺山扎营开矿以后,还告到了祖大帅那里,专门派人到咱们松山城,将我父亲,啊不,是将夏副将,还有张参将,训斥了一通!

“夏副将,还有张参将,又跟着专程去了一趟锦州城,向祖大帅解释了事情的缘由!再后来,祖大帅换了一批人马,来此扎营常驻!说是要等到总兵大人你接兵回来了再说!”

夏舒是夏成德的儿子,也是松山城协理营务处的帮办之一,对其中的一些来龙去脉,倒是熟悉,当下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杨振。

而杨振也清楚,这种事情的发生,是自己对这个时代军中的规矩有所隔膜,对辽西地面上盘根错节的防区划分有所隔膜造成的,于是听完了他们的叙述,当下说道: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我当初思虑不周了。好了,现在我回来了,这个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其实,此时的杨振并不知道应当如何解决这种事情,如果祖大帅只是面子上挂不住,那很好办,自己去一趟锦州,送上一份厚礼,陪个不是,就能化解。

如果是锦州军决心借此跟自己翻脸,那就是另外一个打法了。

但是松山距离锦州这么近,松山官军,尤其是杨振的征东先遣营又是战时唯一能够就近支援锦州城的力量,相信祖大寿轻易不会真的翻脸。

就是祖大寿的麾下,那个一直认为是自己抢了他的松山总兵位置的吴三桂,再怎么从中作梗,估计祖大寿也不会轻易翻脸。

毕竟,不管他是不是暗地里已经铁了心投靠满清,他都不能不考虑与松山官军主将彻底翻脸的后果。

第三四八章 新厂

夏夜里,天黑得晚,亮得早,时间最不抗混。

杨振见到了张臣从红螺山领回来的俞亮泰、王煅、夏舒三人,叙谈了一个多时辰,不知不觉间,天就已经大亮了。

这个时候,张臣带着红螺山松山官军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小山下的大营地里传开了。

眼看着松山城在望了,已经联络到接应的人马了,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赶路,大营里自是一片喜气洋洋。

很快,杨振的命令下达,各路人马吃罢了简单的早饭,再次拔营起行,往东涉水渡过了同样形同枯水期的乌欣河上游,然后转而往北,沿着乌欣河的东岸,一路朝红螺山方向去了。

山神庙子一带,距离红螺山已经不是很远了,不过几十里的路程而已,快马一个时辰差不多能跑上一个来回了。

但是,杨振的队伍却是快不起来,骑马行进的各路护卫人马自然没得说,要快就能快,但是他们押解的大批车马驼队,以及一些俘虏和大量的牛羊畜群,却行进较慢。

好在到了乌欣河的东岸以后,基本上就是沿着河谷平原地带的道路行进了,而且路程也近便,就是慢一点,也比之前翻山越岭快多了。

就这样,大队人马迎着初升不久的朝阳沿河往北,朝着东北方向的群山行进了大概两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终于抵达了红螺山的西南山脚下。

策马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杨振,骑在马上已经可以看见远处乌欣河上密集的船只,以及船只桅杆上悬挂着的北斗七星黑令旗了。

那是俞亮泰船队悬挂的旗帜,也是杨振给先遣营船队定下的“水师旗”,此刻正高悬在一艘大船的桅杆上迎风飘扬。

“大人,红螺山到了,转过这个山脚,就是咱们的营地,那河上停靠的,正是咱们的船队!”

紧跟在杨振后边的俞亮泰,见杨振放缓了马速,有点驻足观望的意思,立刻上策马上前,对杨振这么解释着:

“这一回,卑职与张参将、仇统带一起商议了,把咱们船队能用的方艄,差不多全带来了!一来红螺山这里各种矿石开采输送量大,二来也备着大人这一行有个万一之用!

“卑职看那些大车载重,翻山越岭,昼行夜宿,行进过于缓慢了一点,不如乘船,扬帆顺流而下,可以昼夜不息!从这里到松山,夕发可以朝至,什么也不耽误!”

杨振听见俞亮泰这么说,知道俞亮泰他们已经未雨绸缪,替自己想到了前头,心里十分高兴,不住点头。

然而,看着河上高桅大船,他转念一想,却又有点担心乌欣河的水流量不足,担心船队的大船载不了重物,于是就又问道:

“你说的方艄,往常可是在海里跑的?去岁入冬以来,天气干旱,降雪降雨稀少,老花河,大凌河,水量皆不如往年,眼前的乌欣河也是如此,行船可有风险?”

若是小船,载不了多少物资,若是大船,又容易搁浅,一旦如此,倒不如仍用现在的车马驼队走陆路呢。

杨振这么想着,就听见俞亮泰笑着说道:“大人多虑了!卑职所说的方艄,的确是海里用的,不过它跟福船、苍山船、广船却大为不同!虽然都是海船,福船、苍山船、广船,都是尖底,而方艄却是平底!”

说到这里,俞亮泰见杨振看着远处河上停泊的船队露出一副似有所悟的样子,紧接着就又笑着说道:

“哦,对了,卑职所说的方艄,就是大人先前说过的沙船,平底沙船,沙船底平,不能破远洋深水大浪,但却能够近海内河通行无碍,皆因其底平,能坐滩,阻力小,不怕搁浅!

“之前咱们在这条河上,已经来回两趟了!上游有些河段水浅、滩多、河道窄,的确不好走,但是从红螺山顺流往下,还是可以行船的,大人不必担心!”

一说起船只,一说起航行,俞亮泰两眼放光,侃侃而谈,这个行当显然是他十分熟悉的行当,说起他自己熟悉的东西时显得非常自信。

杨振听他说到平底沙船的时候,其实已经懂了,平底沙船吃水浅,并不适合深海远洋航行,但却非常适合近海和内河航行。

尤其是在风浪较小的内河里面,简直是畅通无阻,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实用的河海两用船了,直到几百年以后,这样船型仍在使用。

“那就好,那就好!那可就方便了!”

杨振弄明白以后,随即下了决心,很快就让人叫来了祖克勇、李禄,让他们尽快安排人马,将那些车马驼队负担的重物,优先转移到船队上面,交给船队走水路运送。

祖克勇、李禄两人接了命令,立刻策马回头,传令行动去了。

杨振带着开路的前队,往前转过了山脚,很快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开阔的山坳地带。

这个山坳,说它是山坳,可能把它说小了,与其说是山坳,倒不如说它是一个三面山岭环抱,一面临河的山间谷地或者山间平原。

这块山间谷地,前方正对着远处的乌欣河,背后是高大的山峰,左右也是起起伏伏的山岭。

整个地形地势,就像是面朝西北蹲坐着的红螺山,使劲儿往前伸开了两条臂膀,想要将它环抱住了一样。

而且,就在这个谷地中间,还有一条小河流从东面的山中流出,整个穿过谷地,注入到西边的乌欣河里。

就在这一条贯穿山谷的小河北边不远处,矗立着一座由高大的木头栅栏围绕起来的营寨,此时此刻,营寨里面升腾着几个粗大的烟柱,显然已经搭起了高炉,正在炼化什么东西。

杨振骑在马上,看了眼前山谷中的形势,正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就听见同样跟在附近的王煅语带兴奋地说道:

“大人,这就是咱们制铁所在红螺山开的新厂棚了!铅汞,硫磺,皆有毒,制硝也呛人口鼻,松山城城小,将来人口多了,终究是不便!

“所以,协理营务处张参将便与制铁所商量,叫把城里炼铅,制硝,用黄铁矿炼取硫磺的事情,试着在红螺山了一并做了!

“所以小的就来了,现在炉子起了六座,炼铅,炼铁,取硫磺,收集硝土,眼下还算顺利。量不大,品相不错。等到这里上了手,小的再回松山!”

杨振对他们的进展已经很满意了,现在又听说已经有了成果,当下更是高兴,正准备夸奖几句,却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立刻问道:

“你们说的锦州军呢,他们的人马在那里,营寨在哪里?”

杨振在众人的陪同之下,已经来到了山谷中间,往前不远就是小小的红螺河,再过了红螺河就是制铁所新开的炼化棚所在的营寨了。

这一路上,他却并没有见到锦州军探马巡哨的影子。

然而一想起松山官军在红螺山的投入,想起这些心血,以及这些心血将来有可能给松山城带来的源源不断的好处,他就更加不能容许有人破坏这一切。

“大人,大人你细看,营寨北面山岭上,那个光秃的山脊上!从最高处我们的望楼一路往西看!”

俞亮泰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马上前,凑近了,递给杨振一个单筒的千里镜。

在杨振的征东先遣营里,这是一种只有水师统带才有的珍贵玩意儿。

杨振接过来,按照俞亮泰的说法,举到眼前,用千里镜细看。

这个年代的所谓千里镜,效果其实一般化,与几百年后真正的望远镜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是无论如何,却比单靠一双眼睛看得远多了。

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岭上,最高的山头上有一座望楼,那是松山官军在红螺山营地外围设立的瞭望哨。

杨振举着千里镜,从那个瞭望哨一路往西,细看之下,果然看见一个地势略低的光秃秃的山包上,有一行人立马其上。

而且其中的一个人,也正在举着类似的千里镜,往杨振他们大队人马这里瞭望。

杨振看他们的人马装束,红缨盔,齐腰甲,长矛,弓弩,腰刀,三眼铳,一应齐全,确是祖大寿的辽东军无疑了。

现如今杨振旗下的祖克勇所部,原来就是出身于祖大寿的辽东军,他们的衣甲装束,与对面这个小队人马如出一辙。

所以,杨振他们那身装备熟悉无比,一看就知道他们的身份。

与此同时,杨振先遣营的人马,自从过了大凌河以后,就已经收起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换回了松山官军先遣营的那身破烂,打回了自己钦命征东先遣营的旗号,所以也不虑对方误判。

而对方显然也在千里镜里注意到了杨振的动作,当杨振举着千里镜扫视了一遍远方的山岭,目光再次回到那队人马所在之处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消失了。

“大人,他们锦州军在这里驻兵的营地,并不在对面的那道山脊上!”

第三四九章 突然

杨振正举着千里镜,继续寻找着锦州军的营地所在,却听见俞亮泰在边上说道:“这个红螺山方圆好几十里,这一大片,叫大红螺山,往北有一小片余脉,又叫小红螺山!

“大小红螺山之间,有个夹道沟,却是此处通往锦州和松山的一个近便道路!锦州兵在这一带的营寨,就扎在小红螺山上!”

说到这里,俞亮泰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此前卑职初来乍到,并不了解此处地形,倒叫跟着来的锦州兵抢了先,占了咱们的一处地利!唉,今后咱们不管是用车马走陆路,还是乘船走水路,都处在锦州兵的眼皮子底下了!”

俞亮泰说完,又叹一口气,说完话,随即陷入沉默,仿佛对祖大寿所部锦州兵的存在感到十分忧虑。

事实上,任何时候一种异己力量的存在,总会让人感到忧虑。杨振能够到体会这样一种如同芒刺在背的感觉,他需要找祖大帅好好谈一谈了。

让杨振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当天下午未时刚过,他还没有真正清楚应当如何制造机会去与祖大帅好好沟通一次的时候,机会却突然降临了。

当天下午未时过了没有多久,杨振刚刚视察完了红螺山的营寨、矿场,在几个将领的陪同下回到后营寨西门外不远的乌欣河码头处,就看见前往夹道沟一带巡哨的张国淦,领着自己的一队人马回来了。

而且在他们的身后,还跟着另外一队披甲执锐的骑兵,看他们鲜衣怒马、装备齐全的样子,就知道是锦州兵里的重骑兵无疑了。

张臣领了火枪队左翼的人马迎上去接住了一问,果然是锦州兵,而且还是祖大帅的中军,到这里来的目的,却是传令杨振到小红螺山,去面见祖大帅。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而且显得有点匪夷所思的命令,杨振及其麾下众将一时惊疑不定,大部分将领都认为情况不明,决不能去。

万一给谁拿住了,随便按个罪名,不分青红皂白地给砍了,到时候找谁说理去啊!

对此,杨振也有些惊讶和疑惑,因为以祖大寿辽东镇总兵大帅的身份地位,没有必要离开锦州城到这个地方来召见杨振。

他要是想见杨振,大可以等杨振回到了松山城以后,再把杨振叫到锦州城里去见面。

但是,正如杨振之前所想的,他认为的确是时候去见见祖大寿,并就某些问题取得彼此的谅解了。

要不然的话,红螺山这里的事情就不好办,而且一旦出了松山往西去,凡事都要报备给锦州城的大帅府,那么将来许多事情就不好办了。

所以,这一次他力排众议,留下了徐昌永和李禄等人,继续主持整个大队人马在码头处转运装船,而他自己,则在祖克勇、张臣的陪同下,以及先遣营火枪队的护送下,前往北边所谓的小红螺山,去面见祖大寿。

之所以敢冒风险,不惧祖大寿麾下有些看不惯自己的将领假传命令,是因为杨振对于整件事情,虽然感到十分意外,但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一切皆在情理之中。

事实上,杨振率队西出边外接兵的消息,在他离开松山以后没有多久,就传到锦州城去了。

这个事情,即使杨振有心想瞒也瞒不住,何况祖大成当时带着人马巡边,还亲自遇到了杨振、祖克勇他们,所以他们西出边外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而这一点,也是让杨振觉得很有必要尽快找祖大寿谈谈,而且不担心有多大风险的一个依据。

如果祖大寿已经铁了心投靠了满清,那么当他们得知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率队去了边外,只需要将消息透露给满鞑子,那么那时候恐怕杨振他们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是以有心算无心,对付杨振带去边外的那点人马,甚至都不需要满鞑子出动大军,或者亲自动手,而只需要勒令东蒙一带的部落集结起大批骑兵,就能将杨振他们一行团灭在草原之上。

而这一点,也正是杨振在边外草原上的时候,始终提心吊胆,不敢横生枝节的根本原因。

但是,杨振已经率众归来,而这个情况,却并没有发生。

喀喇沁诸部的大批骑兵的确是出现了,但是从喀喇沁骑兵的一系列表现来看,他们显然并不清楚他们面对的真正对手是谁。

这说明,锦州城内的祖大帅虽然知道了杨振的行动,虽然有可能对杨振的这个行动相当不满,但是他却并没有趁机向满鞑子出卖杨振。

那么,是因为祖大寿及其麾下的祖家将们与满鞑子之间的沟通渠道断了,或者受限了吗?

恐怕也不是。

祖大寿驻守的锦州城以北,直到大凌河的对岸,除了祖家军,已经没有任何其他驻守辽东的大明官军队伍了。

他要是想跟大凌河以北的满鞑子联络,比如说驻守在广宁城等处的满鞑子,实在是方便得很了,根本就不用担心有人发现。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所以这个情况,至少说明了两点可能。

其一,祖大寿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投靠满鞑子,他可能仍然打着脚踩两只船的主意,也就是两边下注,两边渔利,把他家族的利益最大化,而不是把宝完全压在满鞑子那一边。

毕竟大明朝这边一年百余万两的辽饷支出,绝大部分都落在了他和他的部将手上,这个好处有多大,自然不用多说。

与此相应的却是,一旦真的到了满鞑子那边儿,他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好处了。

满鞑子可并不富裕,哪里有一年上百万两的银子拿给他呢。

其二,祖大寿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跟杨振撕破脸,不管他是打着拉拢杨振的主意,或者是故意留着杨振这个抗虏的急先锋以备不时之需,总之他眼下似乎并没有将杨振及其征东先遣营干掉的打算。

当然了,祖大寿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振并不清楚,所有这些,只是杨振以己度人,自己所做的猜测罢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了这些基本的判断以后,杨振对于当天下午祖大帅的突然召见,虽然十分惊讶,但却坦然接受了。

其实,就像杨振他们发现了远处山岭上观察他们的锦州哨骑一样,那些锦州哨骑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杨振的大队人马。

而且,那队锦州哨骑还根据杨振他们一行人马的规模,以及打出的旗号,迅速判断出这是征东先遣营主将、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从边外草原上回来了。

这些天来,他们被派到红螺山这里来守望监视,一方面固然是想看看松山官军在搞什么名堂,另一方面却也是奉了祖大寿的命令,在这里随时等待杨振的归来。

所以,杨振从边外回来的消息,先被迅速地送回到了小红螺山的锦州军营地,然后又快马加鞭地被一路送回到了锦州城里的大帅府。

早就在锦州城里等待杨振的消息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的祖大寿,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当天中午,就亲自带了自己的中军一部,离了锦州城,直奔红螺山而来。

与杨振想要拜见祖大寿,想跟他好好谈谈一样,这些天来,祖大寿也迫切地想要找杨振好好谈一谈。

一方面,山海关那边已经有消息传来了,大明皇帝陛下甚是看重这个杨振,下一步恐怕又要重用,很可能从此就要完全脱离自己的节制了。

祖大寿虽然已经写了书信到山海关去,托人上书反对将辽东的军权分散,但是他也非常清楚,当今的皇帝陛下猜疑他、忌惮他,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如今,既然关外的地面上冒出来一个敢打仗、而且还能打仗的杨振,那么皇帝陛下和朝中的那些大臣们,一定会抓住机会来抬高杨振,达到削弱祖家的目的。

祖大寿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能不两手准备,万一传言成真了呢。

这段时间以来,杨振的胆大妄为,让祖大寿头疼不已。

祖大寿坚守松锦防线的一贯战略,就是所谓的镇之以静,以拖待变。

可是杨振的打法,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完全是在乱来,至少在祖大寿及其麾下许多大将们看来,完全是无事生非,是在给松锦防线招惹祸端。

对他们来说,好生在松山城里守着不好吗,干嘛一会儿横渡汪洋深入敌后,一会儿西出边外招兵买马的,你到底想干嘛啊?

包括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杨振所部先到吕洪山的乳峰岗上驻兵,后到黑石岗上开矿,同时还在拼命增修松山城,而现在又跑到了红螺山这里立营、驻军,起炉、开矿。

杨振所部松山官军的所有这些动作,都让驻守锦州的各路部将们非常不爽,觉得杨振太不守规矩,太目中无人了。

也让祖大寿觉得,有必要跟这个能令皇帝青眼有加,但却不守规矩的新晋愣头青总兵认真谈一谈了。

当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第三五零章 书信

杨振上任松山城的团练总兵官以后,他的各种所作所为,的确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足的搅局者,惹来了辽西各路各城守将的一致不满。

比如说渡海出击敌后,就让锦州城的各营将领士卒们不满,你躲在锦州城的后边,搞什么出击敌后,你招来了满鞑子,还不是锦州城首当其冲,替你扛着?

对于其他城池的守将们来说,对这种行为同样无法容忍,大家都在安稳守城,就你搞什么渡海出击,难道我们都是饭桶,就你能战敢战是不是?

还有大兴土木,整修城池,难道你不知道当年就是因为整修什么大凌河城,才惹得鞑子重兵来攻,葬送了数万辽东军的精锐?

再说了,整修城池,增筑瓮城,倒也正常,算是属于松山官军的分内之事,可是你增筑瓮城,也不能把城外原来驻兵的墩堡,给一股脑儿全拆了吧。

当然,你要是全拆了也行,反正都是松山城防设施的一部分,将来出了问题,总归是你松山城先倒大霉,可是总该跟坐镇整个松锦防线的祖大帅报备一下吧。

还有先遣营的船队开进小凌河、乌欣河这样的事情,怎么也得提前吱一声啊!

你杨振初来乍到就把辽西地界当成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了?

你杨振我行我素,任意妄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锦州城里的祖大帅了?

类似这样的议论,在祖大寿麾下的各营部将之中层出不穷,而且越来越多,锦州城里对于杨振这个初来乍到的搅局者的不满,当然也就越来越大。

这些议论,这些不满,不可避免地都传到了祖大寿的耳朵里。

对主事者来说,出现一个搅局者,你如果置之不理,可能很快就会出现第二个,一旦蔓延开来,你就权威扫地了。

所以,祖大寿也想找个时机跟杨振谈一谈,他想看看这个在皇帝陛下眼中,甚至是朝中当事大臣眼中地位日重的红人,到底想在辽西这个地界上干什么。

毕竟一旦传言成真,朝廷的圣旨下达,不久之后杨振真的成为了关外地界上不受自己这个唯一的挂印总兵官节制的将领,那么自己也好探探底,提前有个应对。

但是,真正让祖大寿坐不住,非得赶过来召见杨振的,却还不是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虽然也着急,但却还有一些时日,朝廷的旨意也不是说到就能到的,并不需要他急在一时。

真正让他不能不尽快见一见杨振,而且还不太适合在锦州城里或者松山城里与杨振见面的起因,却是来自大凌河以北、广宁城里的一封书信。

写这封信的人,还不是别人,而是祖大寿的老朋友,曾经的广宁守备,现在的满鞑子乌镇超哈左翼固山额真石廷柱。

满鞑子所谓的乌镇超哈,主要是以汉军队伍为主,尤其是以当年较早投降了满鞑子的辽东汉军人马为主,装备也以火器为主。

最早的昂邦章京是佟养性,佟养性死了以后,就是这个石廷柱了。

现在,乌镇超哈营的规模越来越大,于是便分做了左右两翼,而石廷柱归降较早,又深得黄天吉的信赖,所以又了进一步,当上了乌镇超哈左翼固山额真。

为什么这个石廷柱能够以当年广宁降将的身份,一步步坐上乌镇超哈昂邦章京的位置,到现在还坐上了过去唯有八旗亲贵才能坐上的固山额真位子呢?

因为这个石廷柱,虽然出身于明朝辽东的卫所世家,但他只是徒有了一个汉人的名字,他的先世却并不是汉人,而是归化的女真人。

大明立国之初,从元人的手里收复辽东的时候,曾有大量的蒙古人、女真人归降,并被就地收编,编入了辽东镇所属的各地卫所。

时间久了,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后人,都是汉姓汉名,已经与当时的辽东汉人无异了。

就像后来大批投降了满鞑子的汉人,被编入了所谓的八旗一样,时间久了,就都以满人自居了。

后世有大量所谓的满人,若追其先世,其实原是汉人。

他们之所以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不过是由于他们的先人是汉人里的败类,即明末的汉奸是也。

那么石廷柱的情况刚好相反,他却是归化大明的女真人后裔。

所以,他们兄弟——大哥石国柱、二哥石天柱以及老三石廷柱,当年开城献了广宁,降了努尔哈赤以后,很快就赢得了女真上层的信任,并开始自称是女真瓜尔佳氏了。

这个石氏三兄弟里面,石廷柱最年轻,且能文能武,有勇有谋,所以很快就脱颖而出了,成为了黄台吉身边得用的人物之一。

崇祯四年,祖大寿在大凌河城被鞑子大军包围,前来劝降祖大寿,并带祖大寿入营拜见黄台吉的中间人物,就是这个石廷柱。

后来,祖大寿开城降了黄台吉,并在黄台吉的面前声言,要回去锦州取了妻子家人,然后举城归降,当时黄台吉身边的八旗权贵们全都不信,不同意放归祖大寿。

这个时候,又是石廷柱,站出来给祖大寿做担保,说动了表面仁义无比但内地里其实极其多疑的黄台吉,最后让祖大寿带了二十来个骨干将领回了锦州。

但是祖大寿回锦州以后,毁弃了前约,并没有率城来降,这一点让石廷柱一下子名声扫地,当时大量满清权贵要求惩处石廷柱。

要不是黄台吉仍旧信任石廷柱,并且不愿被人认为识人不明,估计就那一下子石廷柱就被祖大寿给坑死了。

随后的几年里,石廷柱在黄台吉的身边一直备受冷落,靠边站了,以至于后来归附满清的汉奸们都开始封王了,他仍是老样子。

而这,就是祖大寿与石廷柱之间的“情谊”。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回面对石廷柱写给他的信,祖大寿就不能不高度重视,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事实上,自从崇祯四年“逃归”锦州以后,不管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祖大寿都不与满鞑子那边发生任何的联系。

这些年来,黄台吉多次派人往锦州城,投递自己的亲笔书信,但是祖大寿既不接收,也不回复。

即便是自己的儿子祖泽润、祖泽洪从那边写来的书信,他也绝不接收,绝不观看,只要拿到手上,立刻当众撕毁。

但是这一次,面对石廷柱派人送来的书信,心底里感觉有点愧对故人的祖大寿却鬼使神差地叫人打开看了。

这么一看不要紧,果然是信里有信,这封信明面上是写给他的,但实际上却是写给杨振这个新晋的松山团练总兵官的。

而且专门有一个朱砂写就的纸片,是指明了要转给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的。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就是祖大寿一反常态,亲自从锦州城赶到红螺山这里召见杨振背后的真正原因了。

却说当日下午,杨振接了祖大帅召见的命令,跟随前来传令的锦州军小将,不一刻,来到了北边的小红螺山下。

也是在这个前来小红螺山的路上,杨振听了祖克勇的介绍才知道,前来传他的祖大寿中军小将,是一个叫做韩栋的祖大寿心腹人物。

所以到了小红螺山下以后,杨振望着山头上旗帜飞扬的营寨,心里已经没了疑虑,只带了祖克勇、张臣两个径直上山入营。

小红螺山并不高,坡度也不大,山顶上岩石裸露,土层贫瘠,生着灌木,唯有山腰上林木茂盛,一派苍翠。

锦州兵的营地,就在夹道沟北侧小红螺山半山腰的一个顶部平坦的山坡上面,杨振带着祖克勇、张臣两个,跟着韩栋一路上了山,来到壁垒森严的营寨前。

韩栋策马进去通禀,留了杨振三人在外等候,只是片刻,就见祖大寿就在几个人的护持下匆匆而来。

“汉卿贤侄,此来倒是神速,本镇原以为,此次冒然相招,任他是谁,怕也要犹豫再三方能前来呢!哈哈哈,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辽左奇男子!哈哈哈哈!”

一照面,祖大寿就开起了杨振的玩笑,并且点出了之前兵部钦差张若麒拿来评价杨振的说法,一时也说不上来是打趣还是嘲讽。

但是不管如何,祖大寿这番话却立刻化解了杨振等人有些忐忑紧张的情绪。

“小侄杨振,率左右,见过大帅!大帅亲临红螺山,拨冗召见,小侄怎能不立刻前来呢?于公于私,小侄都该前来拜见!”

杨振说着这些话,先是拱手抱拳,弯腰行礼,接下来作势就要跪地拜见,却叫祖大寿哈哈大笑着给拉住了。

祖大寿叫杨振三人不必拘礼,然后看了看背着火枪的张臣,点点头,又看了看同在杨振一边立着的祖克勇,先是皱了皱眉头,尔后也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最后,祖大寿的目光又回到杨振身上,对杨振说道:“贤侄方才说的,倒是没错,本镇这次前来红螺山,一来,当然是为了公事,二来呢,也是有些话想跟你私下里说说!”

第三五一章 枭雄

“贤侄方才说的,倒是没错,本镇这次前来红螺山,一来,当然是为了公事,二来呢,也是有些话想跟你私下里说说!”

说到这里,祖大寿停顿了一下,收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片刻之后接着说道:“最近你这个松山总兵官,风头很盛嘛!一会儿出击敌后,一会儿大兴土木,现在呢,又西出边外,看样子是拉来了不少人马!

“然而,贤侄,你可能还不知道,咱们辽西地面上的各路将士,最近这段时间对你的议论可是有很多啊,说什么的都有!

“本镇既然担着辽东镇总兵的职司,配着征辽前锋将军的印绶,奉旨节制关外诸城各路兵马,对有些事情,有些规矩,就不能不跟你说说!今后咱们还要在辽西和衷共济,总不能让你成为了众矢之的啊!”

祖大寿身材高大魁梧,又生得方面大耳,仪表堂堂,再加上久居上位形成的气势,此时严肃起来,颇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威严。

但是杨振却从这些话里,品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但凡是能够拿出来摆到公然谈论的事情,肯定不是重点,不是真正要害的东西。

如果真要公事公办的话,祖大寿根本没有必要降尊屈贵,亲自跑到红螺山这个地方来召见杨振,大可以等他回去了以后,一纸命令把他叫到锦州城里的大帅府当众训斥。

所以,杨振听了祖大寿的这番话,觉得话里有话,重头戏还在后头,就立刻选择了低头服软,当下躬身对祖大寿说道:

“小侄突获圣上拔擢,初任总兵官,立功心切,急于求成,一时失了章法,正要请大帅教导,正要请大帅海涵!”

果然,祖大寿见杨振在众人面前低头服软,一副很能听得进去话的样子,立刻就接着说道:

“贤侄既然如此说,诚然是孺子可教也!”

说到这里,祖大寿方才严肃起来的脸色,很快就又放松了下来,笑着回头叫来了身后的两个大将,向杨振一一作了介绍。

祖大寿的身后跟了三个人,一个是先前带杨振等人前来的韩栋,另外两个却都是祖大寿的兄弟,一个是祖大乐,一个是祖大名。

祖大乐驻守着锦州北线的几处屯堡,算得上是锦州北面第一门户的守将了,这一次却是祖大寿从锦州城带了一起来的。

至于祖大名,则是吴三桂的哨骑发现了红螺山的情况以后,被祖大寿安排替换了吴三桂的人马,亲自率队驻扎在小红螺山,就近监视松山官军在红螺山的活动。

小红螺山的这片营寨,眼下的主将就是祖大名,人马虽然仅有数百,但却给大红螺山那边的俞亮泰等人形成了莫大的威慑。

祖大寿介绍了身边人以后,杨振连忙领了张臣、祖克勇上前拜见。

虽然祖大乐、祖大名的官衔职级,照比杨振还差了一点,但是杨振依然把姿态放得很低。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俗话还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祖大乐、祖大名等等祖氏兄弟们,最后全都投降了满清,杨振对这些人当然没什么发自内心的尊重可言。

但是在这个问题上,现在的杨振,跟过去那个宁折不弯的杨振不一样,现在的他,看得很开。

但凡是事业有需要,今天可以对你弯腰屈膝,明天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你干掉。

杨振毕恭毕敬的态度,当然赢得了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名的认可,除了祖克勇夹在中间显得尴尬异常之外,其他人马上变得其乐融融起来了。

祖氏兄弟问了问杨振的边外之行,听杨振说起一切顺利,随后也就不再多问多说了。

当然了,现在的祖氏兄弟们,还没有收到边外的消息,还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如果他们知道了,那或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且说众人寒暄了一会儿,祖大寿就在营前对杨振说道:“本镇此来匆促,亦不能离开锦州太久,今日申时左右就要返回,接下来还有半个时辰的光景,怎么样,汉卿贤侄,本镇难得半日清闲,乐不乐意陪着本镇,到附近山上走走?”

祖大寿的这个话一说出来,站在杨振身边的祖克勇、张臣都是吃了一惊,连忙去看杨振。

但是,杨振却在看祖大乐、祖大名。

祖大寿的这个话,没有引起祖大乐、祖大名的任何反应,显然是祖大寿早就安排好的项目了。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大帅既然有此兴致,小侄自然是荣幸之至,乐意之至!”

杨振当即躬身行礼,答应了下来。

随后,祖大寿翻身骑上了韩栋给他牵来的一匹高大雄健的枣红马,当先往营寨旁边的山道上行去。

杨振见状,也连忙上了马,跟了上去。

剩下的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取了马随行,不过他们都知道,此番祖大帅必是有话要跟杨振私下里说,所以,只是远远地跟在祖大寿和杨振的后边,并不靠近。

却说没过多久,杨振跟着祖大寿,沿着山林之中一条上行的小路,策马穿过了一片林子,来到了一个突兀的山头之上。

这个山头虽然高,且不大,地势却相对平坦,大块的岩石裸露着,缝隙处生满了低矮的灌木和野草。

站在这里往南看,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往西、往北、往东观看,视野却极其开阔,能看见广阔的原野,以及原野尽头的其他山峦。

“杨振啊杨振,本镇先前倒真是小看了你!没料想,本镇的故人杨国栋倒真是虎父无犬子,先前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傻小子,竟然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枭雄人物!”

此处没有别的人了,最近的人也在山头下的林子外面,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祖大寿抛开了人前一直装着的样子。

他先下了马,把马缰拴在一株灌木上,然后摘下沉重的兜鏊,在一块大石头上靠坐了下来。

接着,一边用手挠了挠有些花白有些稀疏的头发,一边就这么对杨振说着话,话里的语气,显然已不是方才在祖大名营前的语气了。

杨振乍听见这番话,顿时一愣,但很快就知道,这些话差不多就是祖大寿对自己真实的看法了。

虽然他的心里仍有疑问,但是既然祖大寿已经坦诚相见了,他也就不想再去装什么毕恭毕敬的样子了。

“呵呵呵,大帅你老人家过奖了,晚辈谈不上是什么枭雄,不过是想在乱世里挣扎着生存下去罢了!如果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请大帅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晚辈一马!”

杨振虽然这么说,但是却一点也没有赔罪的意思,先是把自己的马匹拴了,然后取了马背上的水囊咕嘟嘟地喝了几口,很是随意地答对了一句。

杨振说完话,还把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递到了祖大寿的面前。

祖大寿脸色有些不快,但是看着杨振笑呵呵地递上来的水囊,略一犹豫,摇头苦笑着接了过去,一仰脖,也是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好几口。

杨振看见祖大寿这么做,心里就更加笃定了,当下说道:“大帅把晚辈叫到这里来,不会真是来看风景的吧!

“小红螺山风景虽好,可是也不值当大帅你风尘仆仆地专程来看!大帅想看风景,医巫闾山岂不好过这里千百倍!”

“哈哈哈哈哈——”

祖大寿听了杨振这句话,先是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收了笑声,仍然带着笑容说道:“没想到,你小子倒是有趣,比其他人有趣多了!”

祖大寿说了话以后,又笑了一阵,然后将杨振的水囊塞紧了塞子,扔给杨振,见杨振接住了,然后又说道:

“既然你已经主动问起了,那本镇也就不绕弯子直说了。方才你说你不是枭雄,本镇可不这么看。先前本镇以为山海关外,若论当时英雄,除了我祖大寿,年轻一辈里面可能要数本镇的外甥吴三桂了!

“但是现在一看,长伯虽然不错,然而照比你杨振,无论格局气度,见识胆魄,却都差着一层!甚至是心机手腕,都有一点不如你呐!”

祖大寿一边说着话,一边摇头苦笑叹着气,不知道他是在为吴三桂惋惜,还是为了祖家的基业后继无人而忧虑。

然而,面对祖大寿说出的这个话,杨振却无从接茬,只能在一般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一时显出了无尽老态的祖大寿,默然无语。

祖大寿说了那些话以后,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杨振又说:“本镇说的这些,你也不必急着否认,你自己想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是其他人能够做出来的吗?

“就单说渡海出击敌后,虽然有许多人事后说三道四,可是事前又有谁能够想到呢?就算是想到了,又有谁真敢这么去做呢?

“所以就此而言,本镇心里还是知道孰是孰非,谁对谁错的啊,只是本镇不是你,本镇家大业大,有多少将士要养活,有多少将士指望着,所以有些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本镇一身至此,早就光宗耀祖了,该得的都得了,该有的也都有了,本镇还能图些个什么呢?

“说穿了,跟你杨振方才说的差相仿佛,不过是图个家族兴旺,一生事业,后继有人,能够得保妻子儿孙于乱世罢了!就是往多了说,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追随本镇征战多年的那些将士人人有个善终而已!”

说到这里,祖大寿再次叹了口气,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杨振说道:“本镇的这些想法过分吗?这些要求高吗?”

第三五二章 御笔

杨振见祖大寿径直问他这个问题,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当如何作答了,方才那会儿的洒脱不羁已经消失不见了。

因为他知道祖大寿这番话背后的意思。

但是他该怎么回答呢,这些话竟然让他无法反驳,他怎么能劝祖大寿说,为了大明朝的兴衰存亡,祖家可以舍小家顾大家呢。

因为说到底,他叫祖大寿顾的,却是老朱家的江山,这叫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果然,杨振凝重地一点头,祖大寿就接着问他道:“那么你觉得,本镇的这些要求当今圣上会答应吗,还有本镇麾下数万将士,在我大明能得善终吗?”

“这个,这个,大帅又何出此言呢?当今圣上倚重大帅犹如塞外长城,大帅又何出此言呢?”

祖大寿以前做下的那些烂事,真的是罄竹难书,几乎已经把崇祯皇帝给得罪透了。

甚至不仅是崇祯皇帝,就连朝中许多大臣,从崇祯二年冬天开始,就对祖大寿看不顺眼了。

当时崇祯皇帝召见了袁崇焕和祖大寿,并且就在紫禁城里,当着祖大寿的面儿,历数了袁崇焕的罪行,并将他打入大牢,随后没过多久,将他凌迟处死。

从那时候开始,祖大寿就开始担心自己朝不保夕了,不仅在女真鞑子包围京师的大军面前临阵撤退,而且还一把火烧了山海关,从此拥兵自重,再也不敢入京了。

如果不是因为祖大寿手里有兵,恐怕早就死了多少回了。

对此,不仅祖大寿自己这个心结绝对解不开,就连杨振心里都很清楚,崇祯皇帝绝对不会放过祖大寿。

就算是现在口头上,或者说表面上十分倚重于他,但是到了将来,一旦有机会,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的。

对于这一点,杨振毫不怀疑。

那么既然如此,祖大寿脚踩两只船的行为是不是就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呢?

对于这一点,杨振同样说不清楚。

果然,杨振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拿了上面的话回答祖大寿的问题,随后就听见祖大寿呵呵呵呵地低笑了一阵,然后极其苦涩地说道:

“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可是咱们的这位圣上,兔子还没死就把狗烹了,鸟还没打着就把弓毁了!听说当年广宁城陷,你父子还去投了毛帅,可是毛帅现在又在哪里?

“就是杀了毛帅的袁督师,当时简在帝心,圣眷何等隆重,如今又在哪里?当然,那些事情太久远了,且不说它,就说说卢督师的事情,你杨振又岂能不知?!卢督师可是忠肝义胆,一心为国,我祖大寿也是佩服的,可是卢督师现在又在哪里?!”

杨振听到祖大寿说起卢象升的惨死,心中暗道:“卢象升的死,还不是你祖大寿与高起潜拥兵自重,见死不救造成的?”

但是此刻,当着祖大寿的面儿,他却不能直接打脸,而且其中谁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隐情呢。

最起码在祖大寿的底牌还没有亮出来之前,他还不能真的激怒了对方。

杨振正暗自腹诽着,却又听见祖大寿叹气说道:“凡此种种,怎能不让人忧虑将来呐!或许东虏满鞑灭亡之日,就是本镇甚至是整个祖家,将被圣上族诛之时!”

祖大寿的这个话,简直吓了杨振一跳,吓得杨振连忙说道:“当今圣上或许耳根软,心思重了一点,但是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大帅多虑了,多虑了!”

杨振本想替崇祯皇帝说一些好话,但是想来想去,却根本举不出什么恰当的例子来。

同时,杨振也很清楚,祖大寿所说的这种可能,是完全存在的,要是真的灭了东虏,祖大寿及其家族几乎肯定要被清算。

所以,此时此刻,杨振除了反复地说着“不会的”“不会的”“何至于此”,其他的话竟然说不出一句来。

祖大寿见状,却也不反驳,只是苦笑着,继续对杨振说道:“我们祖家出身宁远,你们杨家出身义州,都是本乡本土的辽人,我与汝父杨国栋,汝叔父杨国柱,都曾共过事,算是你的父执辈,今天找你来,确实是有些话,想要对你讲!”

说到这里,祖大寿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枯枝败叶,继续说道:“崇祯四年冬,本镇从大凌河的重围之下逃归锦州,这个事情,你可曾经听人说起过?”

祖大寿说话的同时盯着杨振,说完了就等他回答,使得杨振想糊弄都糊弄不过去了,当下只能点了点头,说道:

“是,确曾听人说起过。”

“哦,那你对这个事情怎么看?”

祖大寿的问话一句紧接着一句,虽然看似简简单单,但却问得杨振心里惊涛骇浪,一时甚至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该怎么看?你祖大寿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吗,还有脸问别人怎么看?

可是祖大寿就一直盯着他,等着他回答,让他根本拖延不下去,根本搪塞不过去。

“这个,晚辈没有身处当时的境地,实在很难设想当时的情形有多艰难,或许,或许大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杨振心思迁转,为了不使眼前的谈话破裂,或者陷入僵局,他只能是这么说了。

没想到,他这么说了之后,就听见一直盯着他的祖大寿叹口气说道:“不错了,你能设身处地想到本镇的苦衷,已经算是不错了!”

说到这里,祖大寿扭头看了看晴空下的远方,看了看已经有些偏西的日头,回头又对杨振说道:

“当年曾有御史,为了此事上书弹劾本镇,说我贪生怕死,投降了鞑子,等等等等,当时朝中骂我之人,更如过江之鲫。

“今日却是本镇第头一回,与人谈起这个事情,能得你这个晚辈一句或有不得已,也算知足了!”

祖大寿说完了这些,略作停顿后,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死,很难吗?其实一点都不难。世上难于一死的事情多了。要在看你是为了什么而死。

“为了大凌河那座早晚都要丢掉的小城而死,本镇决不做!但若为了祖家上下数百口的命,为了麾下数万将士弟兄的命,本镇唯有义无反顾!”

此时的杨振倒是很想问问,他所说的义无反顾的义字是什么意思,是民族大义,还是兄弟义气。

但是杨振忍了忍,没有问出来,毕竟在这个时候跟人谈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大义、天下大义,祖大寿也未必听得懂。

就算是祖大寿听懂了,又能如何呢,难道自己还能建议他在当时应该引颈就戮怎的?!

可以说,祖大寿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至少在大明朝的统治之下,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而且,杨振越来越觉得,自己照着眼前的势头发展下去,或许有一天,祖大寿的下场也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杨振正想着这些话,就听见祖大寿对他又说道:“本镇听说,你最近跟新投你的降将仇震海,结了亲家,你要娶他的侄女?”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倒是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刻回答道:“是,正是如此!此时已然派人禀于晚辈的叔父!”

“本镇有几个侄女,原也有意与你撮合一个,却叫你出击敌后一时耽搁了!既然你与仇氏女已经定了,那也就算了!”

杨振万没料到,祖大寿竟然还有这样的考虑,不过让他更意外的是,祖大寿紧接着却又说道:

“你现在没有家室负累,想法自然不同,等到有一天你儿女绕膝,你就能对本镇的境地感同身受了!或许本镇的今日,就是你杨振的明天啊!”

对祖大寿的这个说法,杨振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看见祖大寿伸手入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再细看,竟然是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

这时,就听见祖大寿说道:“时辰不早了!本镇也该回了!本镇与你谈了这些话,觉得还是该把这个东西,拿给你看看!”

祖大寿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着书信,递了过来,同时又说道:“这里有一封书信,却是本镇的一位故人写来,其实也是汝父当年在广宁的一位故人所写!

“这封信,虽然是写给我的,但所托问之事,却与你有关。本镇曾欠这位故人极大的恩情,今日不得已而为之。且信中夹带了给你的附片,也原样转达于你!”

“信?还有给我的附片?”

本来祖大寿从怀里摸出来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就已经叫杨振有点意外了,难道找自己谈话,还带打草稿的吗?

等到祖大寿再说出,这封信跟自己有关,而且里面还夹带了一张专门写给自己的附片,直叫杨振顿时一头雾水,完全莫名其妙了。

他看见祖大寿将信递了过来,于是半是迟疑、半是好奇地上前伸了手,把那封信接了过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祖大寿又说道:“且先看看吧,看了以后就毁掉它!至于今后何去何从,今后如何选择,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本镇这一次过来红螺山,也不是来劝你做什么,而是为了完成故人所托!”

听见祖大寿说得这么严重,同时又说得这么云山雾绕,杨振的好奇心就更强了,当下取出信纸,就见一个纸片从中掉落。

杨振弯腰捡将起来,先看那张所谓的附片,却见那个附片并不是白纸写着黑字,而是黄纸写着红字。

接下来他定睛仔细一看,附片上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几行字,而第一个字,就吓了他一跳,只见上面写着:

“朕居盛京亦闻汝杨振之名,常叹南朝人才之辈出,更惜南朝之不能识才用才也。汝若能洞察大势,率部来归,不止既往不咎,且必以王公世爵相赠,东江诸将即先例也,汝且思之。崇德四年六月御笔。”

第三五三章 交底

祖大寿从锦州城来到红螺山这里召见刚刚返回辽西地界的自己,本就已经让杨振感到非常惊讶了。

但是,让他更加惊讶的是,或者说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祖大寿反复地为自己当年做过的一些事情辩护了一番后,竟然拿出了一封劝降意图十分明显的信件。

杨振没有再去翻看写给祖大寿的信件内容,但是从信件里面夹带的附片内容就可以猜得出,写给祖大寿的那封信里会是什么内容了。

不外乎是叫祖大寿这个已经投降过黄台吉的辽东总兵官,从中说降杨振,或者是试着劝降杨振。

当然,杨振看到了那个所谓御笔附片之后,一方面惊叹于黄台吉的想象力和无孔不入,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慨叹这个黄台吉的心胸,倒也真是不一般的大。

自己前不久刚刚渡海袭击了满鞑子的后方,杀了他的人,烧了他的城,甚至还干掉了一个宗室黄带子固山贝子博洛,可是黄台吉却仍旧想着招降自己。

而且还黄纸红字地写着,只要自己率部投降,就仿照东江诸将先例,给自己王公世爵。

怪不得投降的文官武将如同过江之鲫呢!

黄台吉的这个胸襟,或者说这个开价,的确是比崇祯皇帝,比大明朝这边,来得狠多了,或者说慷慨多了。

可惜的是,黄台吉的这个媚眼,却完全是抛给了瞎子看。

如果问,崇祯十二年的山海关外,谁是最不可能投降满清的人,那么排在第一位的这个人,一定非杨振莫属了。

然而除了杨振自己之外,却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或者说能够断言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

最起码祖大寿是不知道的。

杨振看了朕字开头的御笔附片之后,久久沉默不语。

他搞不清楚祖大寿的态度,也暂时没有想明白自己若是当场拒绝了会有什么后果。

不管自己是不是当场拒绝,只要自己接了信,看了信,自己就有了嫌疑,同时就没有办法把这件事情检举揭发出去了。

更何况,自己真的要去检举揭发这件事情吗?

检举揭发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好处呢?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杨振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他又看了看那个附片,先是故作沉思状,随后就将那个附片撕碎,顺手塞到了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取了水囊,喝口水,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时,一直在一边盯着杨振的祖大寿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从杨振的手里要过了那封石廷柱写给他本人的书信,三下两下撕碎了塞到嘴里,一样就着水,咽了下去。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祖大寿当先开口说话。

“本镇说了,怎么选择是你的事情,终归是人各有志,如果你要走,本镇绝不阻拦!过大凌河往北,就有石廷柱的人马,石廷柱就是写信的人,到了广宁城,你也必受重用!但是——”

说到这里,祖大寿脸色极为郑重地说道:“但是,本镇决不允许你在松山开城投降!你可以带着你的人马走,但是松山城是大明的,是辽西的,锦州城还在的时候,松山城决不能落到了东虏的手里!”

祖大寿说出的这番话,让杨振本来渐渐已经清晰的思路顿时又混乱了,心说:“你祖大寿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不是人格分裂,你到底是降没降过黄台吉啊?”

杨振心里腹诽着,看向祖大寿的目光里自然满是疑惑。

祖大寿见杨振疑惑,于是接着说道:“本镇之所以来见你,不过是为了偿还石廷柱的故人情分!我祖大寿在锦州的作为,时常受人诟病,但我问心无愧!

“这些年来,本镇镇守锦州,与东虏只有一河之隔,却没有过河进攻东虏,并不是本镇与东虏之间有了什么约定,而是事出有因。

“一来,敌强我弱,守尚且有不足,攻则徒增伤亡而已。二来,当年大凌河一事,本镇仅带了身边之人用计逃回,大量部将亲族落入东虏之手,本镇率军进攻,岂不是陷他们于死地?!

“本镇不是骑墙,而是进退维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战也不是,降也不是,进则置亲族将士们于死地,退则有负于祖家列祖列宗二百余年世受大明之国恩!于本镇而言,只盼能维持住今日之现状于不坠,死守在辽西,死而后已!”

祖大寿说完了这些话,见杨振仍旧看着他,叹口气,继续说道:“松山若是有失,锦州则撑持不了多久,所以贤侄你若要走,本镇不拦你,你带什么走都可以,但是不能将松山献给东虏!”

“不会,大帅尽可放心,晚辈即便有什么想法,也绝不会将辛苦经营的松山城拱手献给别人!”

杨振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所以此刻显得平静了许多,说完这个话,见祖大寿狐疑地看着自己,于是接着说道:

“晚辈与大帅想法相近,不过是想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充其量也只是想给我父留给我的部属,广宁后屯卫的弟兄们,拼命挣一份前程而已!

“且莫说今后何去何从,并不是晚辈一个人所能决定得了的事情,就算晚辈一个人能够决定征东营的前途命运,眼下也仍旧言之过早!”

“言之过早?”

祖大寿骤然听见杨振最后说出来的这个话,原本沉闷的表情却难得地露出了一丝好奇与兴趣。

“没错。古语云,胡虏必无百年之运。晚辈也曾盘算过,自万历十五年努尔哈赤起兵征战,至辽事兴起,到今日,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这五十多年间,女真胡虏之运势,的确有如天助,然而又能如何呢?”

杨振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见祖大寿显然很有兴致继续听下去,于是就又接着说道:

“即便现在,女真胡虏如日中天,可是仍旧被挡在松锦以北,僻居于辽东一隅,在辽西不能寸进!那么日过中天以后呢,女真胡虏的运势,又会如何呢?

“正所谓日过中天,如同人过半百,盛极必衰,接下来会如何,已经不言可知了!女真胡虏的运势,难道还能强得过当年一统四海的蒙古不成?顶住了这几年,就必然转衰了!”

“你这小子,怕不是在胡言乱语,你又如何看得出东虏运势将衰?”

祖大寿以为杨振能说出些什么东西来呢,结果杨振却说出了这番话,叫他一时大失所望。

他之所以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实则是他对完全押注在满清这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大明朝毕竟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文明已久,不是现在崛起于辽东的小小建虏能够比拟的。

若是现在的所谓满清一直僻居在辽东一隅,自己坐拥重兵数万,却投了过去,将来史书留名,岂不徒惹后人讥笑?

“大帅可知东虏国内的实情?”

杨振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胡诌,但他见祖大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心想不如半真半假地给祖大寿传递一些自己知道的情况,帮他坚定一下日后抗清的信心,于是继续引导祖大寿往有利于抗清的一面联想。

而祖大寿显然对这些问题的确有兴趣,听了杨振的问话,不假思索地回答:“略有所知!”

听见祖大寿这么说,杨振心说,你略有所知就好办了,于是紧接着说道:“当今女真之主,也就是所谓的满清之主黄台吉,身体痴肥过甚,必有暗疾,不出数年,必暴毙!那时候,方才是做出选择的最佳时机!

“若其新主英武明睿,则我辈可以当个从龙之臣,若其主少国疑,或有叔王功高震主,则应了胡虏之运不过百年之说!”

杨振半真半假地信口胡诌到这里,看见祖大寿皱着眉头,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于是添油加醋地接着说道:

“晚辈出击东虏敌后,先后逮了他们多个牛录章京、甲喇章京、梅勒章京,大帅可能还听说了,晚辈还逮了他们一个宗室黄带子,就是固山贝子博洛。

“晚辈从他们那里,刑讯所得了许多东虏宗室秘辛,是以知道这些!左右不过几年光景即见分晓,晚辈还年轻,事关麾下将士前途命运,何不等一等再做选择?”

“无稽之谈,真是一派无稽之谈!既是刑讯所得,又岂能轻易采信?难道你松山城数千人马的身家性命,就押宝在这些刑讯所得的秘辛之上?!”

祖大寿对杨振所说的这些话,没来由地一阵火大,倒不是他希望胡虏运势长盛不衰,也不是他非得盼着杨振率部离开松山,而是杨振说的这些东西,居然让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对他来说,大明朝的国势最好继续坏下去,但却也不能太坏了,如果太坏了,坏到完全无力支付巨额的辽饷也不行,真要如此,他拿什么养兵?

与此同时,满清那边的国势最好维持现状,既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最好是既没有能力拿下松锦防线,同时也不会被大明朝这边一口气灭了。

只有这样,他们祖家以及以祖家为首的辽东将门,才能够牢牢地挺立在辽西的地面上维持自己的地位不坠。

可是他也清楚,这样的平衡恐怕保持不了多久,但是杨振所说的短短几年之后就会有重大变化,却又让他不能接受。

第三五四章 阳亢

当然了,祖大寿对杨振所说的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是完全嗤之以鼻的,但是杨振所说的这些话,却又成功地引发了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

尽管他对满清宗室的内情并不是十分了解,比如说对黄台吉本人的身体状况,或者黄台吉有什么隐疾,他就不可能了解太多。

但是,作为统率数万大军坐镇锦州,与满清军队对峙作战,打生打死了那么多年,他这个辽东镇的总兵大帅,无论如何也比杨振之外的其他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比大明朝这边的许多文官武将,都要更了解满清的内情。

这些年来,黄台吉采取了很多手段,弄死了当年大名鼎鼎的二贝勒阿敏,弄死了三贝勒莽古尔泰,同时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兄弟三个旗主又有着杀母之仇、夺位之恨。

还有满清之主黄台吉的大妃,也就是黄台吉这个东虏之主现在的皇后,没有嫡出的儿子,豪格虽然已经年长,但却不是嫡子,也并没有被立为储君。

而且豪格为人粗鄙莽撞,不似人君明主,同时又与几个叔王嫌隙重重,久而久之,一旦没了黄台吉,满清宗室必生变乱。

黄台吉的一个宠妃虽然有了儿子,但是年纪却太过幼小,可能只有数岁而已,一旦几年之后黄台吉真的暴毙而亡,那么,满清的情况可能真的会像杨振所说的那样由盛而衰。

可是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却又归结到了这一点上,即满清之主黄台吉真的会在数年之后暴毙而亡吗?

一旦真的如此,那么自己举族投降满清的事情,自然就不用再提了。

对于杨振所说的有关满清的许多话,祖大寿自恃他自己对满清有所了解,所以只是当成笑话听,根本不可能认真对待。

但是杨振提到的有关黄台吉过于肥胖,身患隐疾的问题,却由不得他不去认真对待了。

祖大寿可是亲眼见过黄台吉本人的,而且当时在黄台吉的大营里,他还接连几天近距离地陪着黄台吉一起用过酒饭。

当时才四十出头的黄台吉就已经身体痴肥,以至于不良于行了,但是仍旧大碗饮酒、大块吃肉,而且有点无肉不欢、豪饮无度的情形。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八年过去了,祖大寿并不清楚曾经那个痴肥已甚的满清之主,现在是一个什么样子了。

但是,年过六十并且十分注意饮食起居的祖大寿却十分笃定,如果黄台吉不能很好地节制饮食,如果黄台吉仍然嗜酒嗜肉,并把这一点当做可以向臣下炫耀的能力,那么他传说中的眩晕之症,一定会变得更加严重,而不是减轻。

祖大寿本来对杨振所说的什么运势变化嗤之以鼻,但是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当年黄台吉接见他时那个高大肥胖不良于行的样子,他却没来由地信了几分。

不如就像这个杨振所说的那样做吧,等几年再看看,反正不过几年的光景而已。

想到这里,祖大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吐了出来,望着已然开始西下的日头,又想杨振人过五十日过午的话,遂又问道:

“固山贝子博洛,本镇倒是听说这个人,据说是东虏饶余郡王的儿子,也是东虏之主黄台吉,这两年刻意栽培拔擢的东虏后起之秀。

“怎么,你从他那里,刑讯到了有关东虏之主的什么秘辛?那么,你觉得你还需要观望几年,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杨振见祖大寿似乎被自己所说的那些话触动到了,又听见他十分难得地以这样的语气询问自己,于是十分笃定地说道:

“阳亢!小侄从博洛那里得知,黄台吉患有阳亢之症!东虏之主有头风头痛之实情,有眩晕鼻衄之症状,而且他肝火过旺,面色黑红,却又嗜酒嗜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阳亢之症!

“依据博洛所言,小侄可以断定,三年半,最多四年,到了崇祯十六年的时候,此事必见分晓!”

杨振所谓的阳亢,就是高血压,鼻衄就是鼻窜血,包括他提到的头风头疼,头重脚轻、眩晕眼花等等,都是黄台吉死前确实一一出现过的征兆。

而且,黄台吉本人也的的确确就是在崇祯十六年的夏天,因为突发脑卒中而暴毙猝死的。

所以,杨振此时所说的东西,其实完全是历史实情,也因此,他说话的时候神态自若,语气坚定,完全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祖大寿今年已经年过六旬了,而且久居高位,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什么人都见过了,但对杨振这个人,他却一时有点看不透了。

尤其杨振所说的这个话,还有说出这个话时的样子,既不像是信口编造的谎言,也不像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倒像是真的知道了什么实情一样。

听了杨振这些话,祖大寿又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对黄台吉不是有什么不治之症的问题不置可否,转而直接问道:

“那么,对于石廷柱的来信,尤其是东虏之主的御笔附片,你又准备如何答复?或者教本帅如何回复故人?”

“这个,还真是得有劳大帅了,请大帅回话故人,此事体大,仅凭一张夹带的附片,小侄犹豫不能决,若东虏真有诚意,可另派东虏那边的妥当人前来详谈!”

“另派东虏那边的妥当人?什么人,才算是妥当人?呵呵,你小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对于祖大寿的最后一句问话,杨振笑而不语。

对他来说,如果黄台吉真从满清那边派人过来接洽详谈,那么派来的大概率会是汉奸里面的佼佼者。

那么到时候不管是谁,谁来谁死,杨振所打的主意,就是能骗来一个就骗来一个,能他杀一个就杀他一个,也不在乎对方到底派谁来。

若是石廷柱这个王八蛋亲自来,那就最好了,可以趁机干掉这个为了满清入关立下汗马功劳的前广宁守备。

当然了,要不是孙得功死的早了点,杨振最希望的,倒是把孙得功这个王八蛋骗过来杀掉,以祭奠当年广宁城失陷时那个悬梁自尽的杨振之母。

祖大寿盯着杨振看了一会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最后摇头苦笑着,对杨振说道:“你道石廷柱以及那个东虏之主黄台吉是吃素的么?可不要自作聪明,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完了这番话,祖大寿扭头看了看西落的夕阳,然后回过头来,一脸肃容地,对杨振再次说道:

“另外,今天的这个事情,以及今天本镇与你见面说的这些话,不可传六耳,只能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切记,切记!”

祖大寿与杨振在小红螺山一个不知名山头上的谈话,早超过了半个时辰,等到祖大寿匆匆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酉时。

酉时,就是傍晚五点到七点之间,若是冬季的关外,这个时辰天已经黑了。

好在现在是夏季,六月中旬的辽西,酉时天仍亮着,此时太阳也才刚刚开始没入远方的群山,夕阳的余晖仍然照射着大地。

祖大寿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跟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驻扎在小红螺山上监视松山官军行动的祖大名所部人马。

锦州军的人马撤走了,但是他们搭建的营盘帐篷以及可以长久使用的棚屋,却完好无损地留下了。

这是祖大寿特意交代的事情。

经过这次长谈,祖大寿似乎已经认定,杨振并不是完全异己的力量,他对于大明朝的忠心耿耿,跟自己一样,同样是一种假象。

他既不会轻易地投降满清,也不会死心塌地地为大明京师紫禁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甘效愚忠。

说白了,这个人倒是有点像自己,努力经营,自成一体,牢牢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让祖大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自己是到了知天命的年龄才参破了这一点的,从此之后小心经营,一步步有了今天,可是杨振这个年仅三十的“年轻人”,又是如何在小小的年纪就参破了这一点的呢?

然而,不管如何百思不得其解,祖大寿总算是从内心深处暂时打消了对杨振的敌意,知道利害所在的人,并且擅于权衡得失利弊的人,才是可以好好打交道的人。

因为这样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是可以预测的,也是可以商量的,同样也是可以拿利益来交换的。

红螺山也好,乌欣河也罢,甚至包括吕洪山的乳峰岗,小凌河口的水手营,等等,反正对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意义,既然如此,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就交给杨振的人马去经营呢。

到时候,满清的大军再来进攻松锦,这些地方倒是可以为自己消耗掉一些满清的力量。

即便消耗不了多少满清的力量,总归可以帮着锦州城拖延一下满清军队进攻的时间,这样“互利互惠”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杨振面对满清招降的态度,在祖大寿看来,杨振表现得倒是十分老道,基本上也符合他的预期。

这种既不拒绝也不接受的做法,相当于已阅不回不表态的做法,也是祖大寿一贯坚持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做法。

当然,如果说得难听一点,这种做法其实就是不见亲棺不掉泪的做法。

若是说的好听一点,那就是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决不轻言投降两个字。

别人一招降,你就归附,反倒叫人瞧不起。

杨振如果是这样一个人,那也不值当他祖大寿亲自来一趟。

祖大寿就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匆匆忙忙返回锦州城去了,留下杨振在红螺山独自消化这整件突如其来的事情。

第三五五章 祸福

对杨振来说,整个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从祖大寿突然来红螺山找他见面,到祖大寿直言不讳地跟他说了那么多现在完全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话,再到祖大寿拿出石廷柱的来信,以及信中夹带的所谓御笔附片,每一样每一桩,都超出了杨振的预料。

这些事情是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

也因此,当祖大寿带人离开以后,杨振回想当时自己所说过的一些话时,心中一时懊悔无比。

他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就并没有什么预先想好的应对之法,对于自己的临场发挥,他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是福是祸。

好在当时,自己把那个御笔附片吃掉了,否则的话,祖大寿若是想坑自己,光是这个东西传出去,那就不得了了。

至于自己当时所说的那些话,有朝一日会不会成为落在祖大寿手里的把柄,那也实在不好说。

不过当时在场的没有别人,只有祖大寿和杨振两个人,这让杨振稍稍放了心,若是有朝一日他说的话传出去了,他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而且,他也相信,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在他和祖大寿两个人之间,如果说谁的话更能够赢得崇祯皇帝的信任,那么毫无疑问肯定是他,而不是祖大寿。

一想到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被祖大寿拿住了把柄,通过高起潜或者其他什么人,到崇祯皇帝那里去告自己一状而已,杨振的心绪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他也唯有顺着祖大寿的话头往下说,不可能一发现苗头不对,就勃然大怒,义正言辞地反驳祖大寿。

或许曾经的那个杨振是一个三贞九烈一根筋的愣头青,但是现在的这个杨振却不是,他可没有那么迂腐,那么死脑筋。

做人的基本原则,做人的底线,当然还是要有的,但是在斗争的战略战术上面,还是要讲究一点灵活。

尽管现在的他有时候看起来很像一个愣头青,但那都是杨振刻意表现出来给人看的假象。

他对自己的使命,或者要达到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马抗清,将满清入主华夏的势头遏制住,甚至扼杀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又有什么手段不能用呢,又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做呢,或者说,又有什么孙子不能装呢?

比如,这次面对祖大寿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行为以及所说的那些为自己辩白的话,他能立刻义正言辞地拒绝,大义凛然的反驳,甚至是指责、怒斥吗?

如果那样的话,他可能根本就不会知道满清那边,黄台吉那边,居然还会打着要招降自己的主意。

了解到这一点,其实对于杨振也有一些好处,至少他初步可以确定,在他的态度完全表明之前,他或许能够为自己赢得一段宝贵的喘息的时间。

与此同时,祖大寿找他面谈的这个情况,却也正好印证了一些他从夏舒等人嘴里了解到的有关松山城的消息。

从他离开松山城,西出边外以来,他的心底深处始终在担心,满鞑子那边会不会派人前来报复。

他很清楚,满鞑子镶白旗的旗主,或者说所谓的满鞑豫亲王多铎,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货色。

前不久,杨振率部渡海,出击敌后,给满鞑子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而其中损失最大的一个是尚可喜的天助兵,另一个就是满鞑子的镶白旗。

如果非要比较一下谁的损失更大,那么恐怕还是多铎的镶白旗损失更大一点。

所以,杨振十分担心满鞑子的所谓十王爷都铎,会立刻兴兵报复。

但是从俞亮泰、夏舒等人的嘴里,杨振已经得知,自他离开松山以后,除了锦州、杏山的辽东军时不时的前来骚扰与监视之外,松山城内外一切正常,满鞑子并没有兴兵报复。

当时杨振听说了这个情况,还有点纳闷,一时捉摸不透黄台吉以及多铎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以为真的是满鞑子不耐酷暑炎热,不在夏季兴兵呢。

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满鞑子对自己打的却是招降的主意,妄想着通过招降,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那么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如来一个将计就计,一方面也能给松山城的瓮城修筑赢得更长的时间,另一方面,将来或许能够借此机会给满鞑子来一记狠的。

想到这里之后,杨振甚至由此联想到了原本历史上满鞑子的所作所为,崇祯十二年秋冬之际,满鞑子军队绕开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诸城不打,直接从城下经过,去打了宁远,并在宁远城外干掉了一心抗清的金国凤。

满鞑子一路深入宁锦防线内侧,如入无人之境,既不打沿途的城池,而沿途的城池也没有出兵阻挠,仿佛提前说好了一般,互不侵犯,唯独把宁远城**裸地摆在满鞑子的面前。

而且满鞑子十分精准地,仿佛是定点清除一般地,干掉了指挥不动宁远兵马的宁远团练总兵官金国凤,然后就撤退了。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不让现在的杨振满脑子的疑惑,或许在原本的历史上,松锦防线上的驻军将领们,真的与满鞑子的大军有了互不侵犯的默契。

否则的话,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得不到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现在,事情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如果满鞑子真的以为这样一来就与自己达成了默契,到时候仍旧放着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诸城不打,而是穿过松锦防线,直攻宁远,那么自己一定会给他们一个难忘的教训。

且说当日傍晚,杨振送走了祖大寿一行,带着自己的人马回了大红螺山的营地。

一路上,祖克勇、张臣两个见杨振沉默不语,也很知趣地什么都没问。

回到营地之后,夕阳西下,天色已晚,不过却正是杨振等人之前预定的启程时间。

大队人马在红螺山的营地内外,吃了一顿饱饭,然后开始按照原定的计划分头行动了起来。

祖克勇领着俞亮泰以及俞亮泰麾下的运输船队,沿着乌欣河顺流而下,走水路返回松山。

杨振领着徐昌永、李禄、张臣、杨珅等人,押解着剩下的仍旧十分庞大的车马驼队,继续走陆路返回松山。

与此同时,徐昌永麾下的李麻所部,以及新投效的胡图格所部,被杨振安置到了小红螺山上的锦州军弃营里边,叫他们在小红螺山驻扎。

杨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仍然不愿意直接向被俘获的那些商队大小东主和掌柜们,暴露自己官军总兵的身份。

他要从这些人的身上敲诈出一笔财富来,但却不想要这些人这么早就知道他的官军身份。

一旦身份暴露,他就只能杀掉这些人灭口,不可能再让他们返回张家口,或者写信送回张家口。

这样一来,他就只能利用塞外马贼的身份来做这件事情了。

好在目前他的身边有的是这的人选。

考虑到敖日金脾气孤寡,有点孤僻,而且新投效自己,还不一定值得完全信任,所以他就让李麻和胡图格两个,暂时在小红螺山“落草了”。

一方面,可以让他们监管看押着范三拔、王余庆等人张家口山右商会的东主掌柜们,等待来自张家口赎金消息。

另一方面,也可以让他们就近守住小红螺山,守住那个夹道沟,策应大红螺山新开的厂矿事业。

同时,也将在草原一行中俘获的一些商队临时雇佣的伙计、马夫、驼工,还有一些护卫人手,分派给了大小红螺山的各部人马。

新开的矿场需要劳工,新起的冶炼炉需要很多人力守护打理,包括李麻和胡图格的队伍也需要补充人马发展壮大。

这些劳工,人力,队伍,能从哪里来?

杨振自是舍不得将杨珅从宣府招募的良家子,用到这些地方,所以只能从商队的俘虏里面出了。

等到这一切分派完毕,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光景了,杨振一声令下,各路人马迅速开拨,朝着松山城的方向开始进发了。

红螺山距离松山城,其实已经没有多远的路了,即使绕点远儿,也不足百里。

但是杨振仍旧不敢掉以轻心,祖大寿这次前来红螺山是有别的事情要见自己,并没有认真过问自己从边外带回了多少人马物资。

一旦他得到了消息,反过味儿了,知道自己截获了从张家口出来的这个大商队,发了一笔天大的横财,谁知道会不会再次节外生枝呢。

所以,即便是已经入了夜,杨振仍旧按照原定的计划尽快出发,只有这些东西过了锦州城下,入了松山城,颗粒归仓了,他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就这样,当天夜里,杨振带着走陆路的大批车马驼队,告别了留守大小红螺山的几支人马,以张臣所部为先锋,以李禄所部为后卫,自己亲率徐昌永和杨珅等部,押解着船队载运不了的其他大批物资,乘着月色,往松山城而去。

第三五六章 利好

与祖大寿的一席谈话,有什么隐患且先不说,而其直接可见的利好则是,杨振与祖克勇分作水陆两路人马返回松山的行动,非常顺利。

祖克勇压阵的船队通过乌欣河口,进入小凌河的时候,没有再次遇到锦州军队的登船搜检或者阻挠。

尽管乌欣河汇入小凌河的地方,距离锦州城的南门相当近了,甚至于船行河中,锦州城头上灯火可见,但是没有人出城前来盘查。

之前因为松山官军擅自通航,而临时增设的那些哨卡逻卒,与小红螺山的驻军一样,当夜就已经撤掉了。

至于走陆路的杨振一行人,自从出了夹道沟往东,直到松山城西北的吕洪山之间,基本上就是一片坦途了。

杨振一行虽然携带了大量的辎重物资,可是进展十分顺利,他们头天夜里戌时出发,次日清晨刚入寅时,就抵达了距离松山城已经不远的吕洪山下。

杨振率队抵达的时候,东方发白,天刚蒙蒙亮,而松山城里留守的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等人,已经早一步从张臣那里得到了消息,跟着张臣的人马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众人见面,尽皆欢喜。

尤其是看到杨振等人身后遍布吕洪山下几乎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驼队,前来迎接的人马个个大喜过望。

了解内情的人自是欢喜异常,知道此行得手,今后松山城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而不了解内情的人,见了这个阵势,一问之下,更是又惊又喜,欢呼雀跃不已。

就是夏成德、吕品奇这种老成持重的将领,突然得知杨振此行还有这等收获,同样也是欢欣鼓舞,喜笑颜开。

个个都在心里感叹,别说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些可能,就是想到了他们也不敢放手去做,而且就是他们放手去做了,也不一定就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功。

这其中,需要有多少见识,需要有多少胆魄,需要有多少算计和谋略啊,他们自认无法做到。

在簇拥着杨振一行返回松山城的路上,夏成德、吕品奇两个原来松山城的老将不住地在心里感慨着,只有眼前这个比他们都年轻得多的杨振,才是松山城里各路人马当之无愧的总兵和主帅,而且只有他才能带着松山官军在眼前的棋局里走出一条活路来。

至于杨振先前为什么瞒着他们采取这样的行动,杨振没有主动提及,而这两个人也都自动忽略了。

对他们这些老成持重的将领来说,这样的行动,本就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知道的人多了,一旦传出去一点风声,那也不必再采取行动了。

而且说白了,他们毕竟都是新附的人马,杨振这个主帅为了保证事情必成,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那么事无巨细地,对他们推心置腹呢。

同样的事情,如果是放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肯定也会这么干的。

所以,此刻也没有人觉得杨振事前瞒着他们,是一个多大的问题。

且说杨振一行,在松山留守人马的接应之下,一路行至松山城外,由于松山城西门、南门的瓮城仍在修建之中,沟壕遍布、石料成堆,不便骡马大车通行,一行人只得绕道北门入城。

他们还没到北门,就得到驻守北门的安庆后派人快马来报,说是祖克勇、俞亮泰率领的船队,已经抵达了北门外的沙河码头靠岸了。

众人听了,皆大欢喜,当即簇拥着杨振先行,不一时,转过了松山城西北角楼,就看见晨曦之中的小沙河上,大船小船遮住了河面,远远望去,桅杆如林,帆如云盖。

松山北门外的沙河码头处,已是人潮涌动,已经早一步下了船的祖克勇、俞亮泰,也与驻守北门的安庆后见了面,此刻正在码头处指挥着运送和接应的人马,开始了装卸搬运的进程。

他们远远望见杨振的旗号以及杨振身后跟着的人马车队,连忙赶过来见面,得知水路陆路尽皆顺利,更是皆大欢喜。

接下来,杨振被众将如同众星捧月一般地簇拥着回到了北门内的松山总兵府里,随后全城各路兵马总动员,开始运送截获的各类物资进城。

再次回到了松山城里,杨振自然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放手将运送各类物资进城的事情,交给了协理营务处统一调配。

尤其是各类物资登统计的事情,自是全权交给了张得贵。

原本杨振他们一行人从草原上回来的路上,已经对各类物资做了基本的清点,比如说大车多少辆,马骡多少匹,骆驼多少头,牛羊大概多少只,俘虏多少个,有了一个大概的数。

除了缴获的为数不多的金银之外,各辆大车上装载的是什么物资,各有多少,驮马骆驼运送的是什么物资,又是各有多少,并没有来得及一一清点。

比如,麦豆、粟米、砖茶、盐巴、毛皮、箭镞、铁条、铳管、火硝、硫磺、药材,以及其他铜器、铁器、瓷器等等物资,到底各有多少车、多少担、多少斛、多少斤、多少只、多少件,并没有理出一个具体数字来。

那么现在回了松山城了,自然要在物资进城的时候一一弄清楚,否则就可能永远也弄不清楚了。

当然了,回了松山以后,这些繁杂琐碎的事情,就用不着杨振亲自去过问了,自有张得贵带着协理营务处的人手,在松山北门口一一把关登记。

除了这次西行带回来的物资进行清点登记之外,杨振也在回到总兵府的第一时间,对新加入的队伍进行了分派。

胡图格及其所部人马虽然已经奉命与李麻所部一起,驻留在了小红螺山一带,但是这次杨振明确,将他同样归入到了徐昌永麾下的轻骑兵序列。

同样来自努鲁尔虎山一带青峦岭上的另一支人马,即敖日金的队伍,则被杨振归并到了祖克勇麾下的重骑兵序列,归祖克勇节制指挥。

至于杨珅从宣府招募回来的那批人马,多达一千二百余人的良家子壮勇,即维持了他们在努鲁尔虎山南段那场山口阻击站时的分派。

其中,四百人归入张臣、张国淦所领的火枪队,四百人归入李禄、潘喜所率的掷弹兵队。

剩下的四百多人,则仍由杨珅、邓恩、马壮指挥,统一并入原来的先遣营炮队之中。

而之前有张臣代管的先遣营炮队,也在杨珅回归以后,仍旧交回给杨珅负责训练指挥。

此外,还有一批从草原上俘虏了带回来的商队伙计、护卫以及小部分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家丁,则交给了协理营务处统一调配。

一部分,分配给王守堂掌管的制铁所,好叫这些人去黑石岗采矿冶炼,或者在制铁所充当学徒。

另一部分,分配给潘文茂掌管的弹药厂,给弹药厂补充人手,以便进一步增加弹药的产量。

至于那支数量庞大的马车和驼队,杨振同样明确地交给了松山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统一调度指挥。

这些马车、骡车、牛车和驼队,是一支庞大的陆上运输队伍,在这个时代,它的用途十分广泛。

红螺山和吕洪山里的矿石也好,硝土也好,以及冶炼制取出来的铅、铁、硫磺等物资也好,都需要运进松山城里。

以前松山城的运输力量,除了船只,就是马匹,船只受到水文条件的影响,而驮马的运载量又十分有限。

现在有了这样一支数以百计的大车,以及由两千多头骆驼组成的驼队,松山城的运输力量一下子获得空前的提升。

而且这些挽马牛骡和骆驼吃的是草料,有小沙河和小凌河口一望无际的芦苇荡,稍加收割储存,就足以在冬季满足这些牲畜的胃口了。

相应的是,有了这些能干重活的大型牲畜,以及从草原上带回来的数以千计的羊群,也足够松山城里的这些人马,在完全断粮的情况下,维持一段时间的生计了。

当然了,因为山城内地方比较小,空间有限,这次西行俘获的战马,以及驼队里的大批骆驼和驼工,被杨振暂时指给了祖克勇,要他安置在娘娘宫一带负责牧养。

至于比驼队的数量更加庞大的羊群,则被杨振暂时指给了驻扎在止锚湾半岛地带的仇震海所部负责牧养。

第三五七章 流言

杨振回到松山城的第一天,简单地与前来迎接的各部将领见了面以后,大体上做了一个分派,整个松山城内外随即忙碌了起来。

杨振本想等各部将领人马忙完了物资分派入城的事情以后,就召集各部将领再好好聚议一下,自己向大家通报一下西去边外的情况,同时也听取一下各部将领在松山城的情况,比如说增修瓮城的进展,制铁所、弹药厂的进展,等等。

但是没料到,物资分派入城的事情太过繁杂,从上午到中午,再到傍晚,仍旧有不少未经清点登记的东西滞留在城外。

所以,当天的总兵府聚议也就不了了之了。

除此之外,杨振回到了总兵府以后,也没有来得及去做更多的事情,只叫麻克清从截获的金银首饰和日用百货之类的物资里面,挑选出一批上好的包了,交给了协理营务处的帮办之一仇必勇,叫他转交给他的姐姐仇家大小姐仇碧涵。

一来,这么做等于是在第一时间亲自告诉仇家大小姐一声,自己顺利回来了。

二来,杨振这么做也是要借机表明一下,自己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仇家大小姐。

原来的杨振很有一些钢铁直男的特点,从不会主动去哄女人开心,更少有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者甜言蜜语的时候。

但是如今的杨振,毕竟是再世为人,那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固然要去做,可是该做的事情却也同样不能落下了。

如今的他,在辽西地面上,家族的力量显得十分薄弱,而与仇氏的婚姻,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这一点,对他来说就变得比较重要了。

另外,他也的确喜欢那个既漂亮又聪明的仇氏大小姐,希望她能够尽快成为自己的贤内助。

如今总兵府偌大的内院,一直空空荡荡,杨振每次回来都是冷冷清清,也的确需要尽快有一个贤内助来帮着打理一下了。

回到松山城的当天,杨振安排了这两个必要的事情之后,小半日的时间就耗去了,疲惫困倦到了极点的他,回到自己的房内倒头就睡,一觉直睡到了夜幕降临时分。

醒来以后,麻克清过来报告了一长串杨振补觉期间前来求见的名单,杨振听见其中有仇必勇和李吉,遂即问起了仇必勇和李吉何在。

“大人补觉期间,仇必勇求见,听说大人在补觉,放下东西就走了,今日协理营务处的人都忙疯了!至于李吉,今日在协理营务处当值,大人要见,卑职这就去传他来见!”

李吉前来见他,是什么目的,他很清楚,当下也不着急,便挥手制止了麻克清,只问起仇必勇送来了什么东西。

这时,麻克清又说道:“仇必勇说,等大人醒来以后,叫卑职转告大人,他家姐姐,就是仇氏大小姐,给大人新作了几件衣物,还有汗衫,听说大人回来了,就叫他赶紧送来,好叫大人有个替换!

“而且他还说,从今往后大,人要是有了换下来浆洗的衣物,就叫卑职直接包了,送到街对面他们家的门子那里,由仇家大小姐帮忙浆洗呢!”

“噢,那倒是好,既然如此,一会儿你就去一趟,把我这穿了一路的脏衣服送过去吧!”

杨振听见麻克清转述的话,想起街对面仇是院子里的那个美丽女子,心中涌出一阵暖。

这个时代大户人家的女子,未嫁之前,在家里其实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除了读书识字以外,也就是做些女红手工之类的了。

所以,杨振倒也不怕这点事情就把她累着,相反,杨振这么做了,反倒能坚定她的心思,同时抬高她现在在仇氏家的地位。

总的来说,杨振初回松山,就与仇氏大小姐有了这番甜蜜的互动,让他的心里突然多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松山城就是家了,这是他之前从未也有过的一种感觉。

当天晚上,松山城的各路人马和将领,都在忙碌着物资入城的事情,也无暇过来打扰杨振,杨振沐浴更衣,清清爽爽之后,便叫麻克清传了李吉来见。

李吉这个前丰润县衙的捕快班头,现如今担任着松山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统计公所的差事,实际上却是充当着杨振在松山城里的秘密耳目的角色。

李吉见了杨振,自然知道该报告什么,行礼过后,随即递上来一个厚厚的账簿,然后对杨振说道:

“大人不在松山期间,卑职按照大人的吩咐,以统计公所的名义,到各营统计营房、兵马、钱粮、器械等项名实,倒也一切顺利!账簿所载,即卑职统计所得!

“细查先前各营上报协理营务处之情况,大体相差无几,只是卑职所做,却更详细一些!但凡值得统计的情实,卑职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册!请大人过目!”

杨振接过那本厚厚账簿样的东西,翻开来,一目十行地看去,但见李吉所统计的东西,更多的却是一个花名册一类的东西。

唯有其中驻地何处,人马几何,将佐几员,出身何地,以及所部营房几间,船只几艘,器械多寡,确比之前各部报告到协理营务处的总体情况详细得多了。

最令杨振满意的,倒是李吉对于各部将佐总官及什长士卒有何专长的统计,就标注在将校士卒名册的后边,粗看一遍,那真是五花八门,

比如什么能写字的,能种地的,能做工的,再比如车夫、马夫、屠夫、伙夫,皮匠、铁匠、石匠、箍桶匠等等,五行八作下九流,什么样的专长都有,甚至涵盖了骑马、射箭,开炮、放铳在内,并且一一记录在册。

杨振饶有兴致地就着灯火看完了这些记录,到了最后几页,却看见写着一行行的人名,几个人名旁边还划着圈圈,但却没有任何有关身份、专长、出身的标注,于是问道:

“这些人是——”

李吉见问,立刻回到了灯光下,冲着躬身答道:“这些就是卑职按照大人的吩咐,在各营挑选出来的下线,担着统计各营情实的职责,也从卑职这里领了第一批营务处拨给的贴补!”

“这些人——,他们对自己将来要干些什么,可否知情?”

“他们之中有的已经知情,画了圈的几个是知情的,更多的并不知情,不知情的,只以为是公事公办,不过,卑职也在考察观察,如不合适,卑职也不会让他知情!”

杨振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合上了那份账簿名册,转而问道:“除了这些之外,这段时间,松山城内外可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

李吉听见杨振的问话,立刻躬身答道:“正要告知大人!大人离开松山以后,咱们松山城西门、南门、东门留守人马,即开始增修棱堡瓮城,期间锦州、杏山的探子哨骑,倒是没断了前来哨探监视。

“不过,据卑职了解,锦州的哨骑也好,杏山的哨骑也好,都没有与夏副将、吕参将、金千总直接接触!

“然而,夏副将、吕参将既没有派人前去联络,也没有派人前去驱离。倒是金千总这里,当时派了一队人马,将杏山方向前来的哨骑驱离了咱们的防地!”

李吉说完了这些,看了看杨振的神色,然后接着说道:“期间锦州城大帅府派了人,将张参将、夏副将他们叫去过一次,回来后据说在锦州城受到了祖大帅的训斥!听说——”

“好了,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知道了,不必多说了!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什么异常的情况?”

有许多事情杨振其实已经从夏舒、俞亮泰、张得贵等人那里知道梗概了,之所以再听李吉报告一遍,不过是为了多一个消息源,既可以相互印证,又可以避免有些问题被遗漏。

但是,对于与锦州军的关系,杨振已经很清楚了,或者说他比现在松山城里的人清楚多了,而且接下来应该如何对待,如何规划,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李吉本想在这个涉及到与锦州兵、杏山兵的关系问题上多说一些呢,但是一看杨振已经说他知道了,当时愣了一下,然后连忙说道:

“既然大人已经知情了,那卑职就不多说了!除此以外,倒是没有其他异常了。大人出发后的第二天,张参将领着卑职等人,到街对面的仇氏院里,替大人下了聘礼!其他各部增修瓮城进展顺利,大家担心满鞑子兴兵报复,所以一天也没敢耽搁!”

李吉说到这里,见杨振点头认可,随后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这几天卑职倒是也听说了一些流言,不知道该不该报告大人?”

“哦,流言,什么流言?你且说来听听!”

“这个流言却与大人有关,而且是从夏副将、张参将他们从锦州城受了训斥回来以后慢慢出现的,不过这个流言,说的却是好事!”

说到这里,李吉抬头看了一眼杨振,随即又低头说道:“有小道消息说,朝廷马上就要封赏大人上次出击敌后的功劳,并说朝廷封赏大人的钦差,已经在来咱们关外的路上了!”

第三五八章 谘议

杨振找李吉问话的当天晚上,张得贵领着城里的各路人马,一直忙碌到了深夜,才终于将城外的各种物资全部分派妥当。

该入城的入城,该入仓的入仓,该由谁代管的,点清了数量,登记明白以后,即由他们带走安置。

杨振一行人从塞北草原上带回来的堆积如山的物资,也终于在返回松山第一天的深夜里,全部清点登记安置完毕了。

也幸亏他们在杨振率队返回松山城的当天夜里,把山一样的物资全部安置完毕了,否则的话,一旦拖延到了第二天,还不知道又会闹出什么样的意外和风波呢。

因为李吉在当天晚上向杨振汇报的那个所谓的流言,到了第二天上午,就已经被证实了它并不是一个流言。

如果说这个流言有什么错,那就是它传得有点慢了,朝廷封赏杨振的钦差,不是已经走在前来关外的路上了,而是已经走在前来松山城的路上了。

第二天上午辰时左右,方光琛就带着一队随从,从宁远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松山城,一见了杨振的面儿,就满脸喜色地对杨振说道:

“汉卿兄,我的汉卿兄,大喜啊,朝廷封赏你出击敌后的旨意已经到了,圣上的钦使昨日到了宁远,今日一早就要启程赶来松山!

“我父怕你这边无备,就叫我早早出发,来打前站,约莫午时前后,钦使一行就能赶到松山城了!你这里可要有所预备才好!”

方光琛见杨振好端端地就待在松山城里,而且就在松山总兵府里,他的心底下暗自松了一口气,喜气洋洋地向杨振一边道贺一边介绍情况。

锦州、松山两城,距离宁远虽然有一段路程,但是已经并不怎么遥远了,这边儿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不了多久,就能传达宁远城去。

比如杨振率领一部人马西出边外,去接应从宣府新募的兵员,有关这个事情的各种谣言,自然也传到了宁远城。

这个事情本身,其实无可厚非,算得上是杨振奉命编练征东先遣营的题中应有之义。

莫说现在松山城一带没有什么百姓,就是整个辽西地区,现在都面临着兵源枯竭的局面,杨振奉旨编练征东先遣营,也只能从外地募兵。

若是从宣府募兵,走边外当然是一条捷径,可是捷径有捷径的代价,那就是不安全。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振率领一部人马,前去接应,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然而,这却并不妨碍某些有心人吹毛求疵,将这个消息添油加醋,以流言的形式,散布到宁远城去。

好在锦州、杏山的辽东军,并没有把他们与松山官军之间的那点龃龉完全公开化,而祖大寿也没有允许他麾下那些与杨振不对付的将领,将这个事情捅到山海关去。

所以,身在宁远但关心松山的方一藻、方光琛父子,当然听说了这个事情,也对杨振再次未经请示就擅离职守感到不满意,可是想想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也只能继续睁只眼闭只眼,当它是流言罢了。

然而,现在朝廷的钦使来了,而且来了以后还根本不愿在宁远城里多加停留,宁远的事情一结束,第二天一早就要赶赴松山城去传旨。

方一藻担心杨振又不在松山城内,只得派了自己的儿子方光琛,赶在钦使启程之前,早早地就出发了,希望早到一步,对松山城有个提醒。

听了方光琛的解释,杨振大概了解了其中的情由,一边庆幸自己紧赶慢赶总算是赶在了朝廷封赏的钦使前面赶回了松山城,另一边连连向方光琛致谢,并询问道:

“廷献兄,此次圣上派来的钦使,却是何人?”

“这回可是巧了,圣上派来的钦使,却是咱们的老相识,王督公的义子,司礼监随堂太监杨朝进杨公公!”

一听说是杨朝进,杨振的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他与杨朝进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是两人的关系已非寻常,当下便笑着说道:“那可真是巧了!若是杨朝进杨公公前来传旨,那咱们可就好预备多了!”

杨振满脸喜色地说完了这个话,转头就叫侍立一侧的麻克清,到协理营务处去传令,把朝廷传旨钦差中午抵达的事情说了,并叫松山城内各部将领立刻齐聚总兵府议事。

等麻克清转身离开,杨振又回头请方光琛跟自己先到内院歇息,等待诸将到齐,但是这个时候,却听见方光琛站在原地不动,并且放低了声音对杨振说道:

“杨公公来传旨,当然是好事,可要是杨公公传完了圣上的旨意却不走了,那可就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廷献兄,你这个话里,有几个意思?你可是听说了什么?为何杨朝进杨公公传完了圣旨,却有可能不走了呢?”

杨振听见方光琛的话,吓了一跳,心说:“难道皇帝要给自己派个监军内臣?难道说,当今这位皇帝陛下,现在就开始对自己疑神疑鬼,并且对自己生了提防之心?!”

一时间,杨振心思电转,愣在了当地。

方光琛看了杨振的样子,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苦笑着说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小弟也并不清楚!往常朝中有了与辽东有关的情况,陈本兵必会叫人传个准话!但是这一次,却没有准话传来!”

说完这个,方光琛略略停顿了一下,看看杨振的神色,然后接着说道:“汉卿兄,说句不当说的话,如今咱们这位圣上,心思重,你的征东先遣营虽然属于新编营头,但是最近这段时日,却是出尽了风头!

“若是依着当今圣上的规矩,往你松山城内,甚或是往你征东营里,派驻一些个内臣中官充任监军,那也是迟早的事情啊!”

杨振听了这话,想了想,冲着方光琛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如果实在不可避免的话,那么杨朝进公公能留下来,或许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

杨朝进虽然在抗虏的战略上,与杨振有所不同,但是在抗虏的决心上,却并无二致,更加重要的是,这个杨朝进与自己毕竟还是一条线上的。

杨振叹口气,慢慢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这个时候,却又听见方光琛在旁边若有所思地对他说道:

“汉卿兄呐,这一次来了松山以后,小弟可也不走了,你先看看,在你的总兵府里给我安排一个什么位置合适呢?”

“谘议,总兵府谘议!我对廷献兄的到来,如同大旱之盼甘霖,可是期盼已久了啊!巡抚大人要是舍得你留在这里,我绝对是欢迎之至!”

面对方光琛突然说起的这另外一个话题,杨振的反应可比之前快速多了。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了,让方光琛留在自己的身边,渐渐地融入松山总兵府,甚至是融入到征东先遣营,对自己肯定是利大于弊。

根据原本的历史走势,洪承畴在崇祯十二年的冬季,就会因为宁远团练总兵金国凤的战死,而从山海关内移镇关外,也就是移镇宁远城。

到了那个时候,崇祯皇帝为了统一山海关外的事权,会借着宁远之败,顺势将方一藻调离宁远,调回京师。

然而回到京师以后的方一藻并未沉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他在辽东的履历和知兵之名而东山再起,并且如愿以偿,入阁成为大学士。

所以,提前结好方一藻父子,通过方光琛,把这一对父子与自己绑到一起,不管从目前的情况看,还是从长远的情况看,都是有利的。

也因此,对方光琛到来以后的位置,杨振早就考虑好了,要给他设一个没有实权但却比较尊崇的位置,也就是一个类似顾问的位置。

这个位置,就是总兵府谘议,想来以方光琛这种跳脱不羁的脾气,应该符合他的心意。

果然,杨振的这番话说出来,原本还担心杨振会有所不满的方光琛顿时两眼放光,又惊又喜地说道:

“总兵府谘议?难道是谘议参军,松山总兵府谘议参军事?哈哈,好,好,这个位置公私两便,汉卿兄果然是小弟的知音,总兵府谘议真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位置了!”

方光琛当然知道,大明朝的官制之中,并没有谘议参军这个叫法,但是在各省布政使司下面又有相应的设置,比如参政、参议的叫法。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方光琛年纪不小了,却没有考取什么正经的功名在身,心高气傲的他又看不上纳捐取得国子监生资格,所以他根本无法担任朝廷正经官职。

杨振专门为他设置的这个总兵府谘议,虽然大明官制里没有,但是大明以前的历代官制里却常见,而所掌管的事情,恰恰是他最有兴趣的参谋议处军务。

总兵谘议的名头听起来又十分的高大上,是一个既能够参与松山总兵府各项事务,但又不必被某一项具体事务拴住的位置。

方光琛越是往深处想,就是越对杨振的这个安排感到由衷满意,当下直呼杨振为自己的知音,满面春风地跟着杨振往总兵府的内院里去了。

第三五九章 诏曰

约莫盏茶光景,张得贵亲自来到总兵府的内院,报告说各部将领已经全部到齐,请杨振到前院协理营务处大堂与众将见面。

杨振先向张得贵说明了他礼聘方光琛为松山总兵府谘议的事情,尔后换上总兵衣甲,带着方光琛、张得贵,一同到了总兵府前院协理营务处的大堂,又向已经到场等候的众将宣布了这个决定。

此时,杨振召集众将到总兵府来的目的,他们都已经明白了,而且他们都知道,朝廷的传旨钦差一来,圣旨传完,眼前的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恐怕,很快就不止是一个团练总兵官了。

尤其是这一次杨振从边外率部归来,给松山城带来的巨大惊喜,直到现在仍被各部将士津津乐道。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杨振的权威,自是达到了他入主松山城以来的最高点,他对方光琛的安排,没有引起任何的异议。

他一宣布,夏成德、吕品奇、仇震海以及暂时滞留在松山的俞亮泰,纷纷赞同,并站起来向刚从宁远赶来的方光琛表示祝贺。

至于原来就属于先遣营的那些将领,祖克勇、徐昌永、张臣、李禄、杨珅等人,更是没有例外。

众将纷纷上前,逐个与方光琛见面寒暄,并向方光琛表示祝贺和欢迎,堂上一时热闹非凡。

这个场面,与当时方光琛跟着其父方一藻,面见祖大寿及其麾下众将时的情景简直是判若云泥。

这个情况,让方光琛大喜过望的同时,还十分难得地让他生出了几分感动。

方光琛的想法,与他的巡抚父亲方一藻有所不同。

其父方一藻让他到松山来,那是暂时的,主要目的是让他就近监视一下杨振,免得杨振这个由他推举和提拔起来的松山团练总兵官越来越特立独行,越来越失管失控。

但是方光琛却并不完全这么想,作为一个喜读兵书杂学、喜谈兵事阴阳,并且素来又以谋略自诩的年轻人,他并不想一直生活在其父的羽翼之下,他还是很想有一番大作为的。

杨振及其所领的征东先遣营,甚至是整个的松山官军队伍,就是摆在他面前的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然,他也很清楚,他能不能有所作为,端在于杨振对待他的态度,以及杨振麾下征东先遣营将领们,还有松山官军将领们对他的态度。

如果杨振及其麾下的众将接纳了他,那么一切好说,如果不接纳他,那么一切休提。

现在看,杨振及其麾下的将领们,已经接纳了他,这让他的心中既感慨万千,又激动不已。

却说杨振将方光琛引荐了给了松山众将以后,又在协理营务处的大堂里,听了听留守松山众将的简要报告,大概了解了一下松山西门、南门、东门棱堡与瓮城修筑的进展情况。

等到了巳时三刻,以杨振为首的松山众将,浩浩荡荡地离了总兵府,往松山南门去了。

松山南城与南门,是吕品奇的防地,按照杨振的设想而增修的棱堡式瓮城,已经修了一半,看上去初具规模了。

杨振领着众将到来以前,南门守军早就收到了命令,密密麻麻、内外林立的脚手架,仍然在烈日下屹立着,但是施工已经暂停了,闲杂人等都被赶往了别处。

杨振设想的棱堡式瓮城,讲究的是“旁门左道”“歪门邪道”,战争是好用,但是用来迎接朝廷传旨的钦差,却并不是很合适。

可是,松山城的南门,历来就是迎接朝廷钦差以及关、宁使者的“迎恩门”,换做了别的门,却是于惯例不合。

最重要的是,西门、东门同样是一片大工地的样子,唯有北门保持了原样,但是北门却要绕行老大一段路。

所以杨振干脆拍板,就按惯例在南门迎接钦使,反正这次前来的钦使是杨朝进,他也不担心杨朝进挑什么毛病。

杨振领着众将来到南门外道口的时候,南门守军其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早就黄沙铺路,清水撒道,旗帜飘扬,人头攒动了。

杨振借着这个机会,认真看了一番南门棱堡瓮城的基底,与夏成德、吕品奇等人探讨着前期工程的进展与得失。

不一时,松山城南门外的驿道上出现了一队打着各样旗帜的人马,过得片刻,这队人马的后面又出现了一只更加庞大的队伍。

远望这支庞大的队伍,只见旗帜林立、尘土飞扬,队伍里有络绎不绝的大车,更有成群结队的骑士。

杨振知道这是传旨的钦差无疑,立刻派了张得贵带人前往迎接,而他则领着松山城的其他将领们缓步向前,最后在半拉子棱堡瓮城前方黄沙垫道的一条香案前面站定。

杨振领着松山众将,顶着烈日,等待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远处道上的那队车马骑士终于滚滚而来。

隔着一段距离,眼尖的杨振已经看清,被人簇拥着一马当先、行在前面的那个人,正是先前见过两次并且相谈甚欢的杨朝进。

“臣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率所部,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振看见了杨朝进以后,立刻就领着松山众将,在香案的后面,隔着几步,呼啦啦地跪在了地上,尔后领着众将山呼万岁。

杨振这么做,是希望杨朝进这个钦差,这一次能够在松山城的南门外,当着松山众将以及南门外云集的士卒,公开传达朝廷给自己的圣旨。

这么做当然有他的考虑,除了南门外这个迎恩门被杨振设计的棱堡瓮城弄成了“旁门左道”之外,他也希望能够借助杨朝进的这次公开传旨,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松山各部士卒中的权威地位。

他很确信,这一次的圣旨绝对有助于巩固自己在松山各部士卒之中的地位。

他想的没错,他领着众将在早已摆好的香案后面跪下三呼万岁之后,杨朝进驻足犹豫了一下,很快就在随从人员的搀扶下下了马,然后取出了圣旨,挥退了左右,独自来到香案前,先往头顶一举,然后拖着长音说道:

“圣躬——安!杨振——接——旨!”

杨朝进已是第三次来关外了,也是第二次来松山,前两次来都是匆匆忙忙,不过眼前的这个杨振却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第二次亲赴松山,本是奉了钦命,前来调查杨振玩忽职守擅开边衅的罪责的,但是没想到却与杨振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两个人还以兄弟论交。

如今杨朝进再次来到松山城外,又见到了杨振,而从今往后,他就要留在松山,与杨振并肩战斗了。

对于内臣监军这个事情,杨朝进心底深处其实也是不赞成的,因为出身大内的他十分清楚,绝大多数的内臣中官贪婪自私,在皇帝的面前是一套,在皇帝的背后是另一套,并没有什么多少公忠体国、忠君报国的想法。

特别是在他看来,宫内即便有一些内臣中官有着忠君报国的心思,但却并没有报效朝廷的能力。

这些人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让这些内臣中官监军坏事的可能远比成事的可能要大得多。

但是当今皇帝陛下不信文臣,不信武将,就信身边的这些自小陪伴左右的内臣中官,这又让杨朝进徒唤奈何了。

皇帝陛下这么做是做错了吗?

杨朝进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总觉得派了那么多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内臣中官,出外监军边镇,终归是哪里出了问题。

杨朝进虽然对内臣监军这个事情并不赞同,但是能够得到皇帝的信任,来到松山城杨振的军中担任监军内臣,他还是比较满意的。

杨朝进看着香案后面几步开外伏地跪着的杨振,很快抛开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展开手中的圣旨,大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天应命御极以来,迄今十又二年矣,诸边将帅于征虏平辽之功,若论斩敌破获之众,未有如汉卿者也!

“若思及清河、抚顺失陷以来,朝廷靡费千百万金钱,丧十数万之师,而不能擒东虏之一酋,则汉卿之功尤著!朕居大内,闻卿捷报,真不胜欢欣鼓舞之至也!

“卿有奇功,朕自不吝厚赏!旨到之日,即擢松山团练总兵官杨振,为钦差镇守松山辽东沿海等处、挂征东前将军印、专理征东先遣事务总兵官,加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衔,仍驻松山!

“所领之征东先遣营,饷额增至五千员,所需之钱粮,悉从朝廷转输关宁之辽饷开列支应,所缺之兵员,仍由自募!

“且准其请,拨给征东先遣营红夷大炮两门,大将军炮十五门,佛郎机炮六十门,神机营鲁密铳八百杆,火绳枪两千杆。

“另给长矛三千支,腰刀三千口,弓弩三千张,银五千两,务令该营尽快成军,再立新功。钦——此——!”

第三六一章 升赏

杨朝进、方一藻两个人上次前来松山城的时候,大概是一个月前,到此时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再来松山城,却发现了许多明显的不同。

松山城南门外三五里内好几处驻兵的墩、台,已经被拆得一干二净了,拆下来的石料也全被搜刮一空,那些原本驻兵的墩台处,现如今只剩下了一片白地。

方一藻先前在宁远城里听说过有关的传言,当时他还以为,这又是祖大寿及其麾下各城守将,为了搞垮杨振而散布到后方去的谣言。

然而,到此一看,才知道杨振驻扎的松山城,真的这么干了,而且干得这么彻底,不仅完全弃守了松山城周边的外围防线,而且还把当年耗费了多少人力财力物力才构筑起来的那些墩堡敌台全给拆了。

这个情况,看得他心里莫名地感到不快。

他是坐镇宁远的辽东巡抚,按理,松锦防线上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向他报备,经他允许才可以行动。

杨振不向锦州城里的祖大寿报告也就罢了,可是不向他这个辽东巡抚报告,就擅自拆除松山城外围防御工事,却叫他极不舒服。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这一回初见杨振的时候,借故发作他一番的根本原因。

却说杨振领了旨意,陪着杨朝进和方一藻等人绕过正在修筑的南门棱堡瓮城,沿着可以设计的旁门左道,进了松山城。

一路上,杨振趁机向杨朝进和方一藻解释了增筑瓮城的决定,以及增修瓮城石料的来源。

增修瓮城,当然是需要大量银子的,而这些问题,正该是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和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解决的问题。

杨朝进听了杨振的解决办法,当即连连称赞,对杨振拆东墙补西墙,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的做法十分称赏。

这样的事情,如果层层上报,请求辽东巡抚衙门给予财力方面的支持,或者请求朝廷给予财力方面的支持,那么到最后,一定是不了了之的下场。

方一藻一路走,一路看,直到看了新修的瓮城,听了杨振的解释,注意到了瓮城石料的来源,方才恍然大悟,脸色也才好看了许多。

毕竟,杨振若非自作主张,而是把问题报给了他这个巡抚,除了眼前这个方法之外,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更好办法。

到最后,辽东巡抚方一藻也只能是暗自叹着气,无可奈何地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等到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下榻的真武庙,原本还想着借机提出此事再敲打敲打杨振的方一藻,彻底偃旗息鼓,对此事提也不提了。

松山城东北角上的真武庙,是杨振预备给杨朝进的监军内臣驻地兼官署。

杨振领着松山城的众将簇拥着杨朝进和方一藻到了这个地方之后,杨朝进又当众宣读了兵部对跟随杨振出击敌后的那些松山将领的奖掖。

第一批,当然是那些跟随杨振一起渡海出击敌后的将领,包括吕品奇、李禄、张臣、张国淦、潘喜。

其中松山参将吕品奇,出击敌后有功,由参将擢升为副将,仍领所部兵马驻防松山,由总兵官杨振节制。

征东先遣营游击李禄,出击敌后有功,由游击擢升为征东先遣营参将,相应职司由总兵官杨振酌情任用。

征东先遣营守备张臣,出击敌后有功,连升两级,由守备擢升为征东先遣营游击,相应职司由总兵官杨振酌情任用。

张国淦和潘喜两个人,也从之前的千总官连升两级,一跃而成为了征东先遣营的都司。

征东先遣营的营制编成,与其他募兵而成的经制营头全不一样,所以兵部也并没有在给这些人的奖掖文书和官凭之中,明确界定他们新的职分。

凡是涉及到征东先遣营职司的,一概以“相应职司由总兵官杨振酌情任用”这样的话而代之。

仅凭这句话,不管崇祯皇帝或者兵部授予了这些人什么样的武职或者官衔,他们都仍然是杨振的部下。

杨朝进宣读的第二批,则是留守松山城的征东先遣营将佐,包括了张得贵、潘文茂和王守堂三人。

其中征东先遣营参将张得贵,以留守松山有功,由参将擢升为征东先遣营副将,相应职司由总兵官杨振酌情任用。

征东先遣营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千总官潘文茂、王守堂,同样以留守松山有功,由千总而连升两级,一跃成为征东先遣营里的新晋都司之一。

对于他们三个人的拔擢,自然是杨振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有意安排。

张得贵就不用说了,作为杨振曾经手下排位第一的将领,打仗的本事虽然一般,可是贵在忠心耿耿,同时任劳任怨,又很得军心。

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杨振最早的那个广宁后屯卫圈子里的灵魂人物,是杨振在松山官军之中的基本盘。

这样的人物,在整个征东先遣营里面,就像是一个压舱石,或者说是定海神针一样,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的功劳不在于跟着冲锋陷阵,不在于杀敌俘获如何,而在于帮着杨振打理营务,稳定后方。

张得贵的地位和作用如此重要,那么他的职衔就不能长期低于夏成德、祖克勇、吕品奇等人。

尤其当杨振的基本盘里,那些小字辈的人物,比如李禄,都已经做到了参将位置的时候,张得贵仍然停留在原来的职衔上就不好了。

而且对于他现在担着的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的职司,也是不利的。

杨振要提高协理营务处的地位,树立协理营务处的权威,首先就要从提高张得贵的地位着手。

所以,不管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杨振都不能落下了张得贵这个自己麾下的老伙计。

相应的是,等到这一次朝廷封赏的结果宣读出来,在座的众将并没有人对张得贵的晋升感到意外。

不管是松山城原有的将领,比如夏成德、吕品奇,还是征东先遣营里的诸将,包括祖克勇、徐昌永、李禄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对潘文茂和王守堂的拔擢,当时引起了一些人的惊叹。

松山官军里的众将,许多人知道杨振十分重视制铁所和弹药厂的作用,十分重视火器的改良和采用。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杨振会对先遣营辖下的匠人重视到了这个程度。

这些人一没有跟着横渡汪洋,二没有在阵前放枪放炮,就是留在松山城里炼铁制药,也能与阵前立功一样获得晋升封赏。

对此,杨振丝毫不做什么解释,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在松山官军之中,尤其在征东先遣营里面,树立起这样的导向,或者说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凡是能够改良火器的,与陷阵杀敌一样有功必赏。

潘文茂与王守堂两个,由于职级较低,没能出现在迎接朝廷传旨钦差的场合,但是杨振相信,他们两个晋升的消息传开之后,弹药厂、制铁所必定士气高涨。

第二批奖掖的兵部公文宣读完毕以后,很快杨朝进就宣读了第三批,其中就包括了人在现场已经有点望眼欲穿了的俞亮泰、仇震海两人。

当然,整个第三批的名单里边,包括了三个人:

辽海义勇俞亮泰于敌后起兵响应,且歼敌有功,今特准杨振所请,以其所部编入征东先遣营,任该员为所部船队都司;

辽海义勇胡大宝于敌后起兵响应,且歼敌有功,今特准杨振所请,任为盖州湾守备,归总兵官杨振统率指挥。

前东江旧部仇震海幡然悔悟、弃暗投明,且能率辽河口舟师来归,其一切过往,概不追究,今特准杨振所请,任为锦州湾海防游击,其部编入征东先遣营,归总兵官杨振统率指挥。

俞亮泰、仇震海留到了最后才宣读,让两个人的心情先是沉到了最低处,然后突然之间又翻转了过来,直令在场的两个人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尤其是仇震海,是以被俘投降的俘虏身份,跟着杨振回到松山城这边来的,虽然之前杨振已经向他保证过了,但是大明朝的事情,可不是一个松山城的团练总兵说了算的。

万一他的那些前科,不被一贯清高自大的大明朝廷官员们接受,比如说不被兵部考功司或者武选司的官员们所接受,那么杨振说得再好,也是口惠而实不至。

一旦如此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毕竟,他总不能一直以杨振的私人部属身份,在松山城长久立足下去吧。

他是一个人,那也就罢了,杨振调离了松山,他跟着随行即可,问题是他从田庄台那里带出来老老少少上千口子人,这些人可不能一直作为黑户存在下去。

是以,直到杨朝进的口中念出了他的名字,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对他来说,是游击,还是参将,并没有根本的区别,根本的区别在于,现在朝廷承认了他们的存在,并且一切过往,概不追究。

从此以后,他和他的家族,以及他从满鞑子那边带回来的老弟兄们,再次获得了大明朝官军的正式身份。

第三六二章 都督

杨朝进在真武庙当众宣读的这些兵部任命,当然早在杨振的料想之中了。

因为所有这些任命,都是由他亲自拟定了以后,亲手交给张若麒和杨朝进,让他们带回京师去的。

其中的那些轻重缓急,也都是经过了他的一番审慎思考之后做出的决定,再经过张若麒的手上报到兵部去,自是毫无意外。

杨振也曾想过利用新编征东先遣营的机会,打破过去的那一套,在征东先遣营里自成体系。

可是他思前想后,还没有这么做,总兵、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这营职官衔的叫法,已经在大明朝上上下下深入人心了。

要是真的搞出一个全新的东西来取代它,估计一时半会儿,甚至有可能三年五载,先遣营的上上下下恐怕也接受不了。

真要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将就着利用现有的这一套,老瓶装新酒,先这么实验着,因为他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年五年的时间了。

且说杨朝进宣读完了对这些人的奖掖公文,在场的那些获得了晋升的大小将领,以张得贵、吕品奇为首,先是拜了杨朝进这个代表朝廷的钦差,然后就势捎带着拜了辽东巡抚,紧接着,众人就又重新起身,来到杨振的面前,郑重其事地拜了杨振。

这其中的细微差别,众人嘴里不说,但是心中都有数。

“杨总镇,前番渡海出击敌后有功的将领,除了松山的诸位以外,另有觉华岛水师营参将袁进,也因为转运兵马渡海有功,因你所请,升任副将。”

松山城诸将的升赏任命结束之后,杨朝进继续说道:“依着圣上和兵部的安排,袁进袁副将,今后仍领水师驻防觉华岛,主要担负朝廷辽饷转运的职司,主要仍归朝廷督饷郎中节制指挥。

“但是鉴于上次你部解围松山、锦州诸城,以及本次渡海出击敌后,皆有借重水师的地方,依着圣上和兵部的意思,袁副将所领觉华岛水师,今后并受杨总镇节制!这个旨意,本钦差已在宁远,向方抚院、督饷袁郎中,以及觉华岛袁副将宣读过了!”

杨振听了杨朝进的这番话话,当下心中恍然,于是向上拱手过顶,嘴里着连连说着天恩浩荡天恩浩荡。

这时,方一藻也捋须笑道:“杨总镇,朝廷对于觉华岛水师的这个安排,足可见圣上对你的信重。

“而且,自当年皮岛沦陷,东江镇烟消云散以后,山海关外再有两总镇之设,这份皇恩浩荡,更是不容辜负,你可要好好体味其中深意,好自为之啊!”

杨朝进所说的话,杨振一句天恩浩荡感激不尽就可以打发了,可以对方一藻说出的这番话,他却不由地细想了一番。

对于袁进,包括袁进掌握的觉华岛水师,以及袁进背后的朝廷督饷郎中袁枢,他当然是要拉拢的。

之前的海上转运兵马,杨振对袁进所部水师多有依赖,袁进的功劳,他自是要帮着上达天听,所以凭借这次功劳,袁进再往上走一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崇祯皇帝能够让觉华岛的水师并受自己的节制,说实话,这个倒是有点让杨振感到喜出望外了。

由此看来,崇祯皇帝以及他现在所信任的陈新甲,也并不完糊涂,同时,对于自己的信任,也算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了。

但是方一藻所说的话,却又让他不能不深思,崇祯皇帝这么做了以后,自己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了。

杨振虽然出身辽东都司,其父辈、祖辈是世袭的广宁后屯卫指挥使,可是现在的他,在辽左一带,即关、宁、松、锦这一带,已经毫无根基可言了。

这一点,他自己清楚,崇祯皇帝以及陈新甲这样的朝廷大臣应该也清楚。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崇祯皇帝以及朝廷大臣这么捧他,把他抬举到与祖大寿并列的地位,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实在不好说。

或许,京师朝堂的君臣们,只是想借助自己的力量,来制衡或者消解祖大寿及其所部辽东军这个威胁吧。

可是即便如此,在辽西这个狭长的地带,尤其是松锦防线之上,一下子弄两个挂将军印的镇守总兵官,这个分化、制衡的打法,也实在是有点痕迹太重了。

好在自己这一次从边外返回松山的路上,已经在小红螺山与祖大寿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与谅解,想来朝廷对于自己的这个任命,不至于真的激怒祖大寿吧。

却说杨振听了杨朝进和方一藻所说的话,心思电转之下,很快就决定,自己还是要继续保持低调,至少要放低姿态。

当下,杨振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先是又一次谢过了天恩浩荡,然后冲着杨朝进和方一藻一躬身,说道:

“杨公公,抚院大人,杨振承蒙圣上和陈本兵错爱,竟以微末之功,得授朝廷征东前将军之印,并被委任镇守松山辽东沿海等处总兵官,此乃天恩浩荡,杨振自是不敢不受。

“但是,杨振自知在辽左关宁松锦之地,资历浅薄,威望不著,号令尚不及于松山之外,绝不敢以总镇自居!”

说到这里,杨振回望堂上林立的众将,又对众将说道:“日后,诸位不论公私场合,绝不允许以总镇或者大帅呼我!”

“卑职遵命!”

堂上松山众将听见杨振这么说,知他担忧犯了祖大寿及其所部将士的忌讳,担忧与锦州军不和,当下齐声领命。

“这么说,汉卿倒是顾全大局。既然如此,左右不若以都督相称,毕竟是圣上钦赐挂将军印的镇守总兵官,终究不能混同于一般总兵。”

崇祯皇帝的心思,方一藻其实很清楚,可是身在关外军前的他,最怕的是松锦防线的不稳。

他对祖大寿及其麾下的辽东军众将,当然没有什么好感,他倒是希望杨振及其征东先遣营能够取代祖大寿及其麾下兵马的地位。

然而,在宁远任职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松锦防线,包括松锦防线背后的关宁防线,一时半会儿根本离不开祖大寿。

背地里怎么斗都可以,但是明面上却不能撕破脸,不能斗破了,若是把祖大寿惹毛了,放开松锦防线,那么宁远就立刻首当其冲了。

所以,方一藻尽管知道皇帝的心思,知道皇帝这么拔擢杨振的意图,但他却不能不稳一稳,免得杨振真的得意忘形,激怒了祖大寿,让目前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松锦防线再出了纰漏。

方一藻说完了前面那番话,见杨振有点不解地看着自己,而堂上众将也是一脸懵懂的样子,他又笑着对杨振继续说道:

“汉卿贤侄,这一次,你不是从左军都督府的都督佥事,擢了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吗?都督同知,也是都督嘛,于情于理于法,这么叫法,都说得过去!”

“都督?”

杨振听了方一藻的话,想起周瑜这个三国演义里有名的都督,一时有些哑然失笑,心想,自己竟然也有被叫都督的那一天。

不过,他再一想,却发现这么个叫法,既与一般总兵区别了开来,显出了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凡,又避免了与祖大寿的总镇大帅并称的忌讳,倒是一个适当的叫法。

大明朝五军都督府里的都督很多,左都督,右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可以尊称为都督。

但是,有的是实任,有的则只是荣衔。

五军都督府里实任的左右都督、都督同知等职务,一般都是由勋贵出身的公侯伯出任,自是尊贵无比。

但是仅有荣衔而无实任的都督,到了明末的时候,那真是多了去了,但凡是一镇的总兵官,总会有一个都督的荣衔。

这就像一般外出督师的文臣都要挂个兵部尚书的头衔一样,大部分镇守一地的总兵官,都会有一个左都督、右都督或者都督同知的头衔。

杨振本是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的世袭指挥使出身,这个世职已经很高了,上一次率军解围松山以后,因功擢了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这一回又从挂名的都督佥事,变成了挂名的都督同知。

若在洪武年间,以都督同知的身份,直接叫都督,那是不允许的,等于僭越,但是自永乐以后,这样的僭越已经渐渐成了常态。

到了明末,更是礼崩乐坏,连都督佥事都被尊称为都督了,更何况都督同知呢!

杨振想着这些,正要点头答应下来,却听见杨朝进在一边点着头说道:“倒也是。若是锦州祖总镇在意,那就以都督相称吧。不过这么一来,倒是委屈了汉卿你啊!”

第三六三章 重炮

杨朝进当日午后抵达松山城,而他从京师带来的车马队伍里的最后一批,直到当日傍晚时分,才全部进了松山城。

最后一批抵达松山的车队,却是朝廷拨给征东先遣营的各式火炮,包括京师炮厂自铸青铜红夷大炮两门,大将军炮十五门,佛郎机子母炮六十门。

其中的大将军炮,佛郎机炮,也就罢了,松山官军早就见惯了。

毕竟松锦前线的官军装备一向不错,比起大多数内地官军来说,他们还是见过一些世面的。

但是,当那两门体量巨大、一门就重达四五千斤的青铜红夷大炮,在傍晚时分,压轴登场,运抵松山城的时候,依然引起了轰动,使得松山城内已经欢欣鼓舞、十分高涨的士气再一次噌噌噌地往上涨。

在明末的这个年代,重型红夷大炮是大明朝这边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强火力,也是山海关外那些坚守城池的将士们心目中最大的凭借了。

然而由于明末国力有限,即使在关、宁、松、锦这些抗击满清的前沿地区,红夷大炮也仍然是稀有之物。

而且,大明朝早年从香山澳采购的、为数不多的卜加劳铸炮厂出品的重型红夷大炮,主要部署在京师,以及山海关、宁远、锦州这样的城池之上。

像松山城这样重要的城池,虽然战略地位日益凸显,可是迄今为止,也只部署了区区一门而已,而且这一门,还不是最大型号的那种。

当时,大明朝的红夷大炮,主要采购自香山澳的葡萄牙殖民者开办的一个铸炮厂,名字就叫做卜加劳铸炮厂。

这个卜加劳铸炮厂仿造的所谓英格兰海军舰炮,型号大体上分为三种,其中最大型号即一号重炮,长约一丈,部署城头,炮口昂起,号称能打十六里远。

二号重炮,长约八尺,采取同样的部署方式,号称能打十二里。

三号重炮,长约六尺,按现在的说法,火炮身管长达两米,守城与野战皆可用,部署在城头,炮口稍昂,射程能打八里。

明末香山澳卜加劳铸炮厂仿造的这几款西式火炮,不分大小款,在当时的大明朝统称为红夷大炮。

天启年间,崇祯年间,大明朝廷先后从香山澳卜加劳铸炮厂花费重金采购了许多这样的红夷大炮。

由于最大型号的红夷大炮运送不便,而且价格昂贵,所以采购的比较少,主要部署在了京师和山海关。

而采购较多的,就是二号红夷大炮和三号红夷大炮,或者说中型红夷大炮和轻型红夷大炮,主要部署在了辽东前线的关、宁、锦州等地。

当年袁崇焕守宁远,取得的所谓宁远大捷,实际上凭借的就是这批红夷大炮中的中型和轻型红夷大炮。

当然了,红夷大炮的威力并没有它号称的那么厉害,而且部署在城头上能够打出的最大射程,实际上跟它的有效射程之间差距甚大。

最大射程,只是它理论上能够打出去的最远距离,这一点跟它所部署的位置,射击的角度,以及所使用火药的质量、弹丸的重量,都有着很大的关系。

在一切条件均符合,均完美的状态下,能够打出去的最大距离,就是它的最大射程。

可是这个最大射程,与它的有效射程,即它的有效杀伤半径,却根本不能划等号。

从明末红夷大炮在战场上的实际威力来看,它的有效射程或者说实际杀伤半径,是大打折扣的。

根据后世的测算,即使是将它部署在高达一丈多高的城墙炮台之上居高临下射击,比如宁远城头的那些红夷大炮,其有效射程或者说实际杀伤距离,也只有大概一千五百米到两千五百米之间。

以当时的实际条件,即便是最大号的红夷大炮,即使是部署在城墙炮台上以四十度角仰射,也根本不可能打出十里开外的距离。

所以那种一炮打出去,糜烂十几里的骇人场面,是不会在明末出现的。

但是,这其中的道道,却不是此刻松山城里的各路官军所能够闹得清楚的,当年宁远大捷的威名,红夷大炮的威名,早已经传遍了天下,已经人人耳熟能详了。

最重要的是,从那时起,红夷大炮的威力就已经成为了辽东前线官军能够坚守城池的重要底气所在了。

所以,当崇祯皇帝重用西洋人在京师铸造的重型红夷大炮运抵松山城后,消息传开,参加过松山保卫战的松山官军,立刻就沸腾了。

一丈多的体长,三寸多的口径,四五千斤的重量,在十几匹骡马共同拖拽之下隆隆前行的巨大炮车

这一切,落在松山官军的眼里,看起来是那么令人心安,又那么令人激动。

因为就在几个月前的松山保卫战之中,几乎整个松山城里的官军,都完全处在被动挨打的状况之下,说他们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一点也不为过。

而在整个松山保卫战期间,松山城内唯一拥有还手之力的,就是西城炮台上布置的那一门红夷大炮了。

满鞑子重兵围攻松山城,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当初坚守城池的松山官军士卒却不管那么多。

在他们看来,如果松山城能像锦州城、宁远城或者山海关的关城那样,拥有更多守城的红夷大炮,那么一向欺软怕硬的满鞑子,恐怕也不至于那么嚣张,不至于专门摁着松山城打个没完没了了。

对他们来说,满鞑子放着锦州城不大,而专打松山城,主要是因为松山城城小、炮少,看起来比较好打,或者说比较好欺负。

一旦松山城的重炮多了,尤其是增修的瓮城上部署了重炮,满鞑子或许就不敢来了,到时候松山城也就稳如泰山了。

也正因此,等到亲眼目睹大批火炮入城带来的兴奋渐渐平静下来之后,这些火炮怎么分配,尤其是那两门体量巨大的重型红夷大炮怎么分配的问题,成了当天夜里松山城各部人马私底下热议的话题。

不过,类似这样的军中热议话题,到了第二天上午就通过李吉的渠道,被报告到了杨振这里。

杨朝进、方一藻等人抵达松山城的当天晚上,杨振作为松山城的主帅,自是要全程陪同在侧,陪吃陪喝陪聊天,直到当天深夜。

到了第二天上午辰时,杨朝进、方一藻一行早饭罢后,终于离开了松山城,轻车简从地前往锦州传旨去了。

新任总兵府谘议方光琛则奉了杨振命令,领了金士俊所部人马,陪同杨朝进、方一藻一行,前往锦州去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杨振才算终于抽出了时间,将松山城内外各部将领召集到总兵府协理营务处议事。

崇祯十二年六月十七日上午巳时,总兵府协理营务处议事大堂人头攒动,众将齐聚,新晋的副将张得贵、吕品奇,以及大量新晋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济济一堂,彼此之间相互道贺着,寒暄着,一派喜气洋洋。

最近几个月来,松山城各路官军好事连连,起先是里应外合打退了满鞑子的围攻,获得了朝廷的厚赏。

然后是渡海出击敌后,并且凯旋归来,随行各路人马以十分微小的牺牲和代价,赢得了巨大的收获。

紧接着,就是前不久的西出边外之行,成功地截获了张家口出来的汉奸商队,带回来的各种物资,更是堆积如山。

再接着,就是这一回朝廷对出击敌后的封赏了。

这一次,不光是杨振本人往前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而且连带着杨振麾下许多人都在升迁路上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

很多人在短短小半年的时间里,已经连升数级,其中一些,甚至从原来什么都不是的白身起步,不仅跨入了朝廷武官的行列,而且跨入了参游都守的行列。

虽然朝廷的中下阶武官,比如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到了崇祯末年的时候已经烂大街,不值钱了,但是这些武职,终归是朝廷的经制武官身份。

尤其是其中游击以上武职,都可以称为将军了,比如游击就可以称为游击将军。

这在崇祯年间以前,是很多行伍出身之人穷其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地位,难以获得的身份。

而现在,他们这些人跟着杨振,却在短短的数月之间就做到了这一点。

朝廷的晋升命令昨日公布之后,他们心中的欣喜若狂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一点也没有减弱的意思,彼此见了面,人人喜气洋洋。

不过,获得了升迁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升迁因何而来,若是没有杨振,眼前的一切都无从谈起。

所以,当杨振的身影,一出现在总兵府前院协理营务处的议事大堂门口,堂上云集的众将——不管是坐着闲谈的,还是站着笑语的,立刻都收了声,然后齐刷刷地冲着杨振单膝跪地,一起抱拳垂首,说道:

“卑职——参见都督!”

杨振见众将向他单膝跪地行礼并称自己为都督,当下会心一笑,从众将之间走过,在议事堂上刻意留给他的一张官帽椅上坐定了,然后才笑着对众将说道:

“起来,起来,都起来,落座议事!”

第三六四章 不虚

议事堂上有尊卑,但是每一个有资格前来总兵府议事的将领,不管大小,此时此刻都有座位。

杨振自己坐北朝南,靠里居中,左右两边分别是征东营的两位副将和松山城的两位副将,再往下,则依次是各部的参、游、都、守了。

除了新任的总兵府谘议方光琛以及杨振先前的副官、新晋的东门外守备金士俊两个不在场以外,各部人马之中守备以上将佐,尽皆在座。

虽然每个座位上没有写上名字,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自不会坐错了。

——左右两侧,皆以杨振所在的位置为排头,职务高的在前,职务低的在后,至于同样职务的两个人,则是先晋升的在前,后晋升的在后。

眼下,整个议事堂内,除了整整齐齐端坐着的两排将领之外,就是位于这些将领身后记录会议内容以及保障会议进行的协理营务处人员了。

“今天把大家叫来会议,一共有三件事情要跟大家说说!第一件,是向诸位通报一下前不久草原之行的情况,好叫各部将士们心中有数。第二件,是明确一下我们松山城接下来的打算,好叫各部将士知所趋赴。”

杨振见众将落座已毕,当下也不寒暄,上来直接开门见山地对众将说道:“至于第三个嘛,则是拣选各部有功士卒,进阶千把总的升赏问题。”

杨振的这几个议题一抛出,立刻引起了在场众将的高度关注,一个个聚精会神,侧耳倾听。

因为杨振提出的这几个问题,正是这几天松山官军各部将士最为关注的问题。

有了李吉的统计公所之后,松山官军各部士卒日常最为关心、日常议论最多的问题,对杨振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当然了,这些问题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

下层士卒们的牢骚、抱怨、猜测、议论,甚至是对各种小道消息的津津乐道,基本都是半公开的,只是需要有心人的收集与报告罢了。

但是对如今的杨振来说,随着他地位上升,权威日重,事务繁多,他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每日下沉最底层的士卒之中,再跟他们在一条堑壕里睡觉,在一个大锅里吃饭了。

如果没有专人帮他搜集这些东西,那他还真的很难像过去那样,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下层士卒们的心思动向。

眼下李吉负责的统计公所,虽然处在草台班子刚搭起的初级状态,完成别的高难度任务力有未逮,属于有心无力,可是干这个坐探、记听、消息集散的事情,却已经绰绰有余了。

各种各样散乱的消息,汇聚到李吉这里,然后分门别类、稍加整理,就报告到了杨振的耳朵里。

比如,杨振一行这一次从边外带回那么多车马驼队,都有些什么物资啊,准备怎么分配啊,除了先遣营以外,有没有其他各部留守将士们的份儿啊。

再比如,松山各部人马中的那些把总官和棚长们,眼看着那些需要朝廷兵部颁发的晋升命令都已纷纷下达,眼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个飞黄腾达,他们的心里就像长满了野草一样,无不盼望着来自杨振的直接拔擢,尽快落到自己的头上。

如今松山城内各部士卒都知道,不止是征东先遣营千总以下武职,可以由杨振直接签发委任状,而且与征东营并受节制的松山各路人马中的千总、把总,都可以由杨振凭借其征东前将军印直接拔擢委任。

新来的监军杨公公,按例只管守备以上将领的考功、奖惩与任免,而千总及其以下,仍由杨振拍板任免。

随着圣旨一起到来的那些盖着兵部大印却空了姓名的空白官凭告身,对这些基层士卒的诱惑力,简直是无与伦比的。

当然了,随着朝廷调拨的火炮入城,尤其是那两门前所未见的重型红夷大炮的入城,有关这些火炮分配问题的议论,自然也涌现出来了。

此前的松山城中,除了夏成德所部驻守的西门现有一门红夷大炮之外,吕品奇所部驻守的南门没有,征东先遣营各部驻守的东门和北门也没有。

现在朝廷拨给了两门,那么这两门举足轻重、人人眼红的重炮又该怎么分配?

各部将士们比较关心并且议论纷纷的问题,就需要杨振尽快做出明确安排,以便平息各种猜测议论。

众将的目光集中在杨振的脚下,不与杨振对视,但却人人摒心静气,侧耳倾听,这个时候就听见杨振说道:

“需要解决的问题有很多,但咱们还是要一个一个来!先说第一个——前不久我带先遣营一部人马到边外去,一者是为了接应杨珅新募兵员,二者则是为了截获从张家口出来的一支通虏资敌的汉奸商队!

“因着有关商队的消息并不确切,茫茫草原无处着手,成功的几率有,但失败的几率更大,所以临行之前,就没有跟大家一一细说。

“然而先遣营此行,却是邀天之幸,我们一切顺利,不仅杨珅新募兵员一切顺利,截获那支汉奸商队的事情,也是一切顺利。当然了,也是那些通虏资敌的汉奸商队多行不义必自毙,合该落在我们手里!”

这些情况,其实在座的众将都已经知道了,所以杨振把这个事情简单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然后对着坐在左手第二位张得贵说道:

“张副将,你管着协理营务处,这次物资入城安置,也是你们协理营务处在负责登记统计,你且给大家大体说说,咱们先遣营这一行都有些多少收获!”

前不久的边外之行,是杨振亲自带队去的,大概有些什么重要收获,他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底数。

而且张得贵他们当夜统计好了各类物资人畜的数量之后,次日一早就把详细的账目交到了杨振的手里让他过目,所以具体情况杨振也是知道的。

但是身为松山城各路兵马的主帅,在这样的案牍公务之上,自是不应由他再冲在一线了。

张得贵听了杨振的话,当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先冲着杨振略一躬身,尔后一伸手,站立在他身后的仇必勇,立刻奉上了一本账簿。

张得贵接过了账簿,一边翻看着,一边说道:“这回都——督一行,从边外带回来的东西,能吃的,能穿的,能用的,各种缴获物资相当不少,大到车马骆驼,铁料盐茶,小到针头线脑,日用百货,包罗万象,应有尽有!先说车马骆驼——”

这几天,张得贵异常忙碌,但是他人逢喜事精神爽,毫无疲倦颜色,此时说起登记入城的物资,更是意气风发。

“各类大车,合计五百八十八辆,各类马匹合计四千六百六十六匹,——其中辕马、驮马三千一百四十一匹,骑马一千五百二十五匹,另有骡子一千四百六十四匹,牛三百四十七头!当然还是骆驼最多,合计五千四百九十一峰!”

张得贵说到这里,堂上众将已经是惊呼连连,感叹之声此伏彼起了。

他们中的许多人,要么出身将门,要么世代军户,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从张家口出去行走边外的商队,竟然会有这么雄厚的资财,——用到的牛车、马车、骡车,动辄就能有成百上千辆,使用的骡子、驮马、骆驼,动辄就能有上万匹。

这个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大多数人的想象,他们只看到车马驼队很多,多到令他们见首不见尾,但却依旧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

不过,杨振很早就接受这个事实了,再世为人的他,很清楚明末清初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实力。

特别是这次从张家口出来的商队,虽然是以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为主,但是却也联合了许多其他商家,规模自然不同。

即使是只有张家口山右商会的八大家,五百八十八辆牛拉大车、骡马大车平均下来,每家也不过才凑了不到八十辆大车,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

当然了,杨振也清楚,这支商队带出来的大车,绝对不止自己带回松山城的这么五百来辆。

因为其中有一部分,在土城子一带的战斗中就被毁掉了,还有一部分,则在努鲁尔虎山南端泡子沿附近的那段山道上被推入到山沟里去了。

要是这么算起来的话,张家口出来的这支大商队之规模,还远在杨振能够带回的这个规模之上呢。

至于商队拉车的骡马和牛的数量,则又必定远远高于大车的数量了。

因为行走在边外草原上的老式牛拉大车,几乎清一色都是两套车,也就是一前一后有两头牛共拉。

而骡马大车,通常都是三套车或者四套车,那些载了铁条、铳管等重物的骡马大车,所需要的的骡子和辕马就更多了。

这么合计了一番之后,杨振再去听张得贵语带兴奋的介绍,心里就一点波澜也没有了,他知道此行不虚。

第三六五章 数字

“铁条并各种铁器铜器共计两千四百五十六箱,陶器、瓷器一千二百箱,烧锅老汾酒一千八百箱,一箱是四坛。以上物资,皆是祖副将、俞统带用船运送回来的!

“此外,各类棉麻布料绸缎共计卸了九十九辆大车,共计两千九百七十箱,一箱之内是十匹,想想这是多少?!

“还有麦、豆、粟、米等粮食,卸了一百六十四辆大车,共计三千四百八十麻袋,一麻袋约合一石!另有解州池盐八十一车,各类药材一百零二车”

张得贵手拿账簿,依旧满脸喜色地翻看着,报告着,而且时不时地卖个关子,叫在座的众将自己算算是多少,刺激众人的胃口。

不过,在座的众将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了,对于从张得贵嘴里不断地蹦出来的庞大数字,也渐渐听得有些麻木了。

而且在这些人里面,大多数都是粗人,识字的都少,根本没几个人拥有这个时代账房先生们的本事,哪里能做加减乘除的运算。

所以,不仅对张得贵抛出的计算题,无人应答,就是对张得贵不断抛出的庞大数字,也无人能有异议。

“其他的大宗物资,尚有那些驮马与骆驼身上的砖茶、皮货,一匹驮马两篓砖茶,一捆皮货,一峰骆驼四篓砖茶两捆皮货,诸位再想想,这么合计下来,一共又是多少?!”

说到这里,张得贵终于合上了那本厚厚的账簿,看了看已经有点听傻了的众将,呵呵一笑,继续说道:

“至于剩下其余的,多是一些种类繁多的散碎之物,就不一一细说了!呵呵,不管怎么说,从今往后,咱们松山城里绝对不缺茶喝,不缺皮袄穿了。

“噢,对了,往后一年半载的,大家也不会短缺上好的羊肉吃,这回都督一行从边外弄回来的羊群也点清楚了,足足有八千四百八十一只啊!”

张得贵最后的一句话,让原本听得有些麻木了的众将顿时清醒了许多,纷纷会意,跟着哈哈笑了起来。

杨振见状,也是哈哈一笑,随后指着坐在左排末尾的杨珅,对众人说道:“俗话说,吃水不忘打井人。今后你们吃上了从草原带回来的羊,冬天穿上了新的羊皮袄,可一定要记得人家杨珅兄弟的恩惠呐!因为这些羊,都是他带着宣府新募的兵员在草原上截了,一路赶回来的啊!”

有了这么多的羊,不光是有了肉食,而且除了难得的肉食之外,那一张张羊皮,也可以制成羊皮袄,令许多人熬过辽西寒冷漫长的冬季。

杨珅这一次没得拔擢,主要是因为在当时报功的时候,杨振并不确定杨珅会不会从宣府回来,或者说会不会带着新募的兵员回来。

同样让他无法确定的是,即使杨珅回来了,他也怀疑,自己所交办的事情杨珅究竟能办到什么程度。

如果张家口的山右商会,短期内根本没有出塞贸易的打算,那么之前的一切计划,都将是空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就谈不上什么功劳不功劳的了。

所以,当时的他并没有把杨珅摆进去,毕竟杨珅当时既没有跟着他出击敌后,也没有在松山城里。

等他这一次在边外草原上大获成功,带着队伍返回松山城以后,之前的请功名单早已尘埃落定了,杨珅没有得到升赏,让他感到有些后悔。

所以,此刻他听见张得贵说起羊群的事情,随口接过了话头,将杨珅褒奖了一番。

杨振这么说了之后,在座的众将当然得捧场,不少人纷纷向着杨珅拱手抱拳致意,使得杨珅连忙站起来冲着杨振和众将作揖,连称不敢当。

众人热闹了一阵,渐渐又肃静,杨振接着说道:“这次边外之行,虽说总体顺利,但也历经大小数番战斗,有几战也是险象环生,能够取得张副将方才提及的那些收获,其实也是多亏了祖副将、徐参将、杨珅、张臣、李禄他们的英勇奋战!”

杨振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向在座的祖克勇、徐昌永等人,这几个被点了名字的将领立刻站了起来,互相看看,尔后冲着杨振一起抱拳说道:

“都督言重了,卑职不敢当!”

杨振受封成为挂征东前将军印的镇戍总兵以后,他在官面上的实际地位,其实已经与祖大寿这个辽东大帅相当了。

虽然他这个征东前将军镇守松山辽海等处总兵官,是崇祯皇帝别出心裁新设的,并不是传统九边重镇里面的镇戍总兵,但是即便如此,他这个挂印总兵却也不是类似团练总兵那种杂牌子总兵可以相提并论的了。

也因此,这个任命一下达,松山众将对待杨振的态度很快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连一贯自恃与杨振关系不错、在杨振面前十分随意的徐昌永,也收敛了许多。

至于这个局面的出现到底是好是坏,杨振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

此刻,他见这几个将领都说不敢当,当即摆了摆手,说道:“有什么不敢当的呢?在松山城,在先遣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即令我们这次西出边外情形特殊,有功无法上达天听,但是,凡有功劳之人,你们的功劳,都刻在我杨振这里!”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在自己的左侧胸口用力拍了拍,发出砰砰的轻响,尔后接着说道:

“所以,你们诸位,但放宽心,今后在咱们松山城,跟着我杨振,立功的机会多得是,到时候累功以进,也是一样!”

升官的事情,谁会不想呢?

所以,杨振一说完这些话,祖克勇、徐昌永、杨珅等人立刻冲着杨振公躬身说道:“卑职谢过都督!”

杨振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这几个人坐下,然后接着说道:“方才,张副将讲了我们在边外的收获,大家也都听了,此行不虚,所获甚多。如果咱们精打细算的话,起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之内,咱们松山各路人马不必担忧吃穿用度短缺匮乏了。那么接下来,这些物资该当如何分配呢?”

众将一听杨振这么说,都知道这是重点来了,连忙聚精会神细听。

这时,众人就听见杨振肃容说道:“到底是该一股脑儿给各部将士分了,然后大家继续各过各的好呢,还是应该交给协理营务处集中统一经办,量入为出,定期给各部将士分发好呢?”

杨振先是这么问了一个问题,随后扫视了众将一圈,见众人有的不解地看着自己,有的则皱眉陷入了沉思,于是接着说道:

“依我看,还是集中起来,统一经办为好。松山城各部人马,已不是小数目,平时人吃马嚼,战时弓马弹药,所需要的粮秣饷械更不是小数目,只有集中起来,才能量入为出,只有统一经办,才能细水长流!”

松山城的兵马构成情况,极其复杂,可谓是什么人都有,有前宣府镇的,比如杨振的基本盘,有前辽东镇的,比如祖克勇、夏成德、吕品奇,有前东江镇的,比如俞亮泰,更有投过满鞑子的,比如仇震海所部人马。

此外,还有许多海盗队伍、马贼队伍,比如胡大宝、李麻、胡图格、敖日金,以及刘万忠等人。

这么复杂的队伍构成,如果不能在粮饷供应上实现高度的集中统一,那么在号令指挥上,也很难实现高度的集中统一。

如果现在有了粮饷物资,一股脑地全部分给了各部,省事倒是省事了,自己痛快了,他们也痛快了,可是各过各的这个局面,却扭转不过来。

迄今为止,松山各路人马之中,还是只有杨振之前的先遣营,也就是征东先遣营,基本实现了粮饷物资、军械弹药等等军需物资的统一供应配给,同时也初步形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军需物资生产供应体系。

他们自给自足的程度虽然还不够高,目前还只能供得起小规模的战斗,但是,他们毕竟走在通往更大程度自给自足的正确道路上。

假以时日,一旦松山城自成一体的军需物资生产供应体系壮大了,能够供得起数万人马以松山城为基地开展大规模的作战了,那就真的成功了。

然而,与此同时,与征东先遣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松山其他各部人马在粮秣饷械的问题上,以及在弹药军需等的供应上,则是一个各自为政、各自为战的局面。

有的人马拥有自己的供应渠道,或者说自己的物资储备,平时关起门来过日子,你的东西可以给我,我的东西不能给你,门户思想严重。

有的人马则是临时对付对付的思想严重,根本就没有长远打算。

对他们来说,皇帝不差饿兵,粮饷总会有人给他们解决,至于弹药军需,反正暂时也不打仗,等到了打仗的时候再说。

到时候,真没有弹药粮饷,我打不好还打不坏吗,我打不赢还打不输吗,至不济了,我还有两条腿,我还可以跑路嘛。

在杨振的麾下各部兵马之中,有多少人是这样想的,他并不清楚,毕竟人心隔肚皮,可是无论如何,他却不能这么想。

第三六六章 集中

守松山或许是一时的,少一年两年,多则三年五年,可是灭东虏、平天下,却是必须要有长远规划的。

而这个长远规划,必须从牢牢立足松山城开始,必须从牢牢掌握眼下松山官军各路人马入手。

说到底,就是从牢牢掌控或者完全垄断松山各路人马的粮秣饷械、弹药军需入手,从各路人马后勤供应的高度集中统一入手。

所有的粮饷军需物资,唯有集中统一供应,才能把松山各路人马真正拧成一股绳,最后打造成为一个切身利益一致的命运共同体。

却说杨振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在座的众将各怀心思,一时无人回应,过了片刻,却是夏成德这个老牌子副将之一当先站了起来,斟酌着说道:

“分有分的好处,统有统的好处,但要说哪个利于长久,利于细水长流,那还是统一的好!卑职完全赞成都督的想法!”

夏成德站起来带头说了这个话以后,有些紧绷的场面立刻松动了。

吕品奇左右看看,很快也站了起来,笑着说道:“的确如此,过去咱们一股脑分了,是因为当时没设协理营务处,现在有了协理营务处,我看还是给它统管的好!各部人马,按月按人,领取支用,也免了寅吃卯粮的烦恼!”

夏、吕两个人表了态,但其他人仍无反应,既不符合,也不反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暂时弄不明白杨振的意图,不知道说什么好。

因为杨振方才说的那些话,听起来似乎明显地不利于征东先遣营的各部人马。

这一次西出边外,夏吕两部未出一兵一卒,杨振从松山城带出去的人马,全部都是由先遣营各部构成的。

按理说,截获了这么物资回来以后,即便先遣营不能独占这些物资,可是无论如何也该分得大头才对,就像上一次出击敌后凯旋归来时做的那样。

但是杨振却没有那么做,这让张得贵、李禄、张臣有点把不准杨振的意思了,搞不懂杨振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了。

可是,搞不懂归搞不懂,作为杨振的基本盘,他们的心里即便有意见,当杨振已经表明了态度的时候,却是不会站出来反对的,只是沉默而已。

杨振的目光先是从几番欲言又止的徐昌永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祖克勇的身上,意思很明确,就是请祖克勇表态。

这个时候,祖克勇缓缓地站了起来,沉声说道:“将这次全部物资集中起来,统一支应各部,其中好处显而易见,卑职赞成都督的决定!”

“徐参将,你呢?”

杨振见祖克勇表态支持,当即心中笃定,先是打手势示意祖克勇坐下,随即面带笑容问起了徐昌永的意见。

克服门户之见不容易,但是要想不断吸纳新的力量加入自己,从而不断壮大自己,唯有先克服自己的门户之见才行。

但凡是心中有点大格局的人,应该都能看清楚这一点。

杨振很明白为什么夏成德和吕品奇会抢先表态支持,说来说去,就是利益。

因为杨振这么做,起码目前看,是对他们有利的。

他们的人马没有跟着去,没出一分力,如果按照以前的做法,自然啥也别想得到。

就算是杨振如同上回一样仗义,那么最好的结果,也依然是别人吃肉,他们喝汤。

可是这一回,杨振改变了打法,这个打法对他们有利。

当然,以他们在军中浮沉多年的经验,不会看不出这其中有利也有弊,有得也有失,可是近在眼前的巨大利益却是明摆着的。

至于赞同了这么做以后,他们还能不能保持住自己所部人马“兵为将有”的近乎独立的地位,此一时也顾不得了。

那么,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杨振面带笑容,正在心里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盘算着,突然听见徐昌永“这个,这个”地吭哧瘪肚半天,终于说话了。

“这个,这个,这个——,都督你说咋办,咱就咋办吧,我老娘在世的时候常说吃亏是福,吃亏是福,除此之外,卑职也无甚高论!”

“哈哈哈哈”

杨振听了徐昌永这个话,顿时仰脸哈哈大笑了起来,尔后笑着对他说道:“好一个吃亏是福,徐老兄说话真是从不叫我失望!请坐!请坐!”

杨振先是笑着请徐昌永又坐下,然后扫视了众将一圈,问道:“有没有不同的想法?如果有,可以讲讲,如果没有,这个事情就这么办了!有没有不同的想法?”

杨振反复问了问,在座众人都不说话。

张得贵已经左右权衡了有一会儿了,可是听到杨振说到好一个吃亏是福的时候,最后还是决定不说话。

眼前的这个事情,虽然对那些跟着作战的先遣营弟兄们不太公平,可是归根结底,却利大于弊的。

夏成德、吕品奇、仇震海这些人的确是凭空得了许多好处,他们不仅没有出力,而且因为所部人马不少,分得的物资肯定也会较多,乍看的确不公平。

但是,这些人都是松山官军的一部分,就是这回不给他们分东西,将来呢,你还能真的不管吗?

最起码,仇震海你就不能不管,一来仇震海眼瞅着就要成为杨振的姻亲了,而且还是自己亲手经办的,已经是妥妥的自己人了。

二来仇震海所部是杨振从敌后带回来的,也已经编入征东先遣营了,他们的粮秣饷械供应本来就应当由先遣营承担。

至于,夏成德、吕品奇两部人马,也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高兴了就贴补一点,不高兴了就当看不见。

毕竟昨天杨朝进宣读的圣旨已经明确了,杨振以及他所领的松山各部人马已经是自成一家了,与祖家军已经是两条线了,不再直接接受锦州城的大帅府号令指挥了。

那么从此以后,夏成德、吕品奇这两支原属辽东镇的、已经仅存不多的、由非祖家子弟亲戚指挥的辽东军人马,还能从祖家军那里领到粮秣饷械等军需物资了吗?

那是绝不可能的了。

莫说最近的圣旨已经明确松山官军的特殊地位,就是没有明确,以夏成德、吕品奇两部人马现如今与杨振的关系,他们也休想再从祖家军那里领到粮饷了。

那么这些人马的粮饷,又该归谁来供应?

当然是归松山总兵府或者说“松山与辽海总兵府”来供应了,这是迟早的事情。

他们的人吃马嚼你不管,他们能真心实意听你的话?

眼下,杨振只不过是接着物资分配这个由头,以现在这样的方式,把这个问题提早解决在它萌芽之前罢了。

这个道理不难懂,更何况所有物资并不是过去那样的一次分发,而是交给了协理营务处集中管控,统一经办,那么协理营务处又是掌握在谁的手上呢?

就掌握在他张得贵的手上啊!

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认清,分给谁,固然重要,可是谁来分,才是最重要的。

张得贵既然不说话,李禄、张臣、杨珅这些人自然也不好说话。

至于新晋升为都司、守备的潘文茂、王守堂、张国淦、潘喜等人,都是头一回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杨振要是不点名问他们,他们根本不敢说话。

就这样,杨振问了话以后,见在座的众将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回应,随即说道:“很好!那就这样办了!各部兵马实力,之前协理营务处已经统计过了,从七月初一开始,就照那个饷额,如实发放粮饷!另外——”

杨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沉吟片刻,对张得贵说道:“另外,协理营务处下面,要尽快筹备设立一个回易库,把入城物资之中那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或者于我们作战守城而言无用的东西,列个清单,估个价,能卖的都卖了,换成银钱,也好发饷!”

“回易库?都督是说,要在咱们松山城里经商开店卖东西?”

这一下子,张得贵就像是睡醒了一样,立刻接了话,想进一步弄清楚杨振的意思。

“松山城内可以搞,但也不必局限在松山城内,你们的目光要长远一点。咱们也可以把买卖做到关里去嘛,咱们现有这么多皮货,要是想办法把它们卖到了江南繁华之地,你想一想,能给咱们换回来多少粮饷,多少弹药军需?”

“这个——”

杨振天马行空的这番话,顿时让张得贵有点哑口无言了,同样也令在座的许多人一时目瞪口呆。

第三六七章 拍板

大堂上冷场了片刻以后,坐在人堆里一直没说过话的仇震海,突然站起来说道:“都督这个说法,正是开源节流之举,正是细水长流之策!

“而且,贸易可选之地,还不止关里,不止江南,比如与我们隔海相望之处,近的有朝鲜,远的有倭奴!这两处地方,比之江南,反倒离我们更近便!

“朝鲜之地盛产稻米,倭奴之地金贵银贱,想当年,卑职等在东江之时,即多闻皮岛有与朝鲜、对马联系,以出击俘获之物贸易补贴军需。

“眼下,都督如能用出击俘获而来的那些华而不实之物,渡海前往贸易,换取朝鲜之稻米、倭奴之银钱,从此以后,松山城当无缺粮断饷之忧了!”

仇震海突然站起来说出的这番话,立刻像是在小池塘里扔了一块石头一样,引起了一片哗然。

有的人是因为听了仇震海的话顿时眼界大开,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之声。

而有的人,则是因为他这么直言不讳地提起了岛帅毛文龙当年被杀时公布的罪名之一而惊讶失声。

当然了,毛文龙当年被杀的罪名之一,并不是他与朝鲜国搞了什么贸易,而是他与当时的建虏搞了贸易。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从那以后,对外贸易这个事情,在大明朝的边镇军中有点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一样了,虽然人人都知道这个事情能获大利,但是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干。

但是,现在的杨振可不在乎这个什么忌讳,眼下毕竟已经到了崇祯十二年了,哪管得了这个条条那个框框的,而且自己现在的位置又靠着海岸,有了船队以后,走海路来去自如,想去哪里都成。

杨振自己心里当然也清楚,军队不应该经商,军队在平时应该一心一意练兵备战,在战时应该一心一意打仗致胜。

军队搞贸易,做买卖,不仅容易分散练兵备战的经历,而且容易结成利益团体,崇祯皇帝不允许当时的东江镇私自对外贸易,这个做法当然是对的。

不过,如今的杨振却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崇祯皇帝的角度考虑自己的问题,因为朝廷财政极端困难,粮饷将竭,已经养不起那么多军队了,单靠吃皇粮,杨振及其麾下松山官军活不下去。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要壮大自己,壮大抗清的力量,就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自己养活自己的人马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振可没有那么迂腐,死板,只要能搞到银子,只要有来钱的渠道,只要能达到壮大自己的目的,什么方法都可以尝试,什么手段都可以采取。

“很好,就是这个意思,俗话说,无商不活,咱们松山城要是开辟出了这样的贸易路子,那就真的活了,而且一定能活得很好!”

杨振先是肯定了仇震海提出的那个更加出人意料的想法,尔后又请仇震海落座,最后斟酌着继续说道:

“且看看吧,看看今后有没有合适的机会,若有合适的机会,未尝不可派人去朝鲜一趟,甚至是去对马、长崎一趟!”

仇震海见杨振赞成了自己的想法,心里已是高兴,又见杨振慎重,也知道这事急不得,真要冒蒙去,未见得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当下他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众将听了杨振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如今杨振的想法,越发高深莫测,越发让人捉摸不透了。

朝鲜他们当然听说过,可是对马、长崎又是什么地地方呢,这些所在,他们听都没听过,可是杨振却张口就来,而且好像还很了解的样子。

这让在座的许多人心底惊骇不已,只觉得眼前的都督杨振,比他们自己的眼界都要开阔,好像站得比他们高,看得比他们远。

“好了,这第一件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接下来,我再简单说说对朝廷拨给的火炮如何安排!”

对于那些火炮的安排,尤其是两门重型红夷大炮的安排,没什么好商量的,杨振直接就拍板决定了。

“朝廷拨给的火炮不少,但是威力最大、最重要的,却是那两门红夷大炮,我看这两门红夷大炮,比之松山城眼下仅有的那一门,体量还要巨大,威力当能更强!”

杨振说到这里,众将已从先前的什么朝鲜、对马、倭奴国那些令他们有点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了,全都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这两门红夷大炮,体量更大,射程就会更远,弹丸也会更重,威力也就更大,对于现在以守城为主的松山官军来说,实在是妥妥的胜战利器。

尤其是现在的松山城,东门、西门、南门驻军都在按照杨振的设想,修筑那种突出城外的棱堡,那么等到棱堡修筑差不多的时候,就应该往上布置火炮了,到时候往上布置什么样的火炮才最好呢?

这个时代最好的城防炮,当然是体量大、射程远、威力强的重型红夷大炮了。

有了它,满鞑子的重炮阵地就只能设在松山守军棱堡炮台的有效射程之外。

那么对于守城的军队一方来说,这个作用可就十分巨大了,到时候,满鞑子再想用他们的重炮直接轰击松山城内驻军,就很难了。

即便仍能够凭借着实心弹落地跳荡的势能直接撞击城墙,满鞑子的红夷大炮效果也肯定要大打折扣了,那样的话,城可就好守多了。

所以,杨振的这个议题一抛出,立刻引起来所有人的关注。

“如果朝廷拨给的红夷大炮足够多,我倒是希望在每一个棱堡,每一个炮台上,都能部署上它,可惜的是,这样的重炮是稀罕物,朝廷也是下了大决心,才千里迢迢,运到松山两门。这就意味着,咱们只能把它们部署到松山城最关键的地方,也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去!”

杨振这么一说,原先那些信心满满的人立刻警惕了起来,而原先那些自知希望不大,甚至已经不抱希望的人,则立刻把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里。

尤其是吕品奇,已经忍不住开始眉飞色舞了。

就连在西门城头上已经有了一门红夷大炮的夏成德,也开始屏住呼吸,盼望着杨振能够再在西门外棱堡瓮城上部署一门红夷大炮了。

几个月前的那场松山保卫战里,南门和西门先后成为了松山城最危险的地方。

先是南门被打的摇摇欲坠,如果不是因为南门外的地形复杂,除了直通南门的一条狭长道路之外,两边多是泡子沼泽,满鞑子的红夷大炮不能完全部署到位的话,南门就失守了。

后来满鞑子久攻南门不下之后,继而转攻西门,在松山城西门一带部署了多达四十余门大炮,差一点将西门和西墙彻底摧毁。

如果不是当时西城头也有松山城的重炮,使得满鞑子的重炮阵地不敢太靠近城墙,那么松山城的西墙再坚固,城中人修补城墙破损再迅速,也根本扛不住满鞑重炮的轰击。

至于松山城的东门和北门,由于地势有利于守城一方的原因,当时满鞑子并没有部署重兵重炮猛攻,只是构筑了深壕高垒,将它们远远地围住了而已。

所以,杨振一提到松山守城作战最关键最危险的地方,人人都想到了南门和西门,对此吕品奇和夏成德自然也想到了。

难道说杨振杨都督真的会这么大公无私,把朝廷拨给的这两门如此重要的守城重器,部署到自己驻守的城头上去?

吕品奇、夏成德两个人的脑海之中正不可遏制翻腾着浪花,就看见距离他们俩很近的杨振,突然将目光转向他俩,然后说道:

“从上次松山保卫战的情况来看,南门和西门将是今后松山城防的重中之重,所以我的意思是,把朝廷拨给的这两门重型红夷大炮部署到那里去,其中一门部署到南门增筑的棱堡瓮城炮台上,另一门部署到西门增筑的棱堡炮台山上去!”

杨振话音一落,已经欣喜若狂的吕品奇、夏成德立刻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两人三步两步来到大堂正中,一齐撩袍跪地,拜了下去。

“都督之胸襟气度,真是我夏成德前所未见,能在都督麾下效命,是我夏成德最大的幸事!城西营炮台多一门红夷大炮,则守城之胜算何止倍增?卑职——谢过都督!”

“南门瓮城炮台修成之后,有此重炮镇守,卑职之防区必能稳如泰山!卑职吕品奇可在此向都督立下军令状,卑职人在城必在,南门若失陷,卑职必死之!”

在辽东军中浮沉多年的夏成德、吕品奇听了杨振的安排,再联想到杨振之前对他们的各种优容忍让,十分难得地动了感情,先是拜了杨振,然后一个接一个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话。

此时大堂之上,当然有人对此感到有些失落,比如李禄、杨珅两个,但是当他们听了杨振之前说的那些话,又看了夏成德、吕品奇二人此刻的这番表现,他们的心态很快就又自行调节了过来。

杨珅回到松山城以后,接管了由张臣代管的征东先遣营炮队,可是这个所谓的先遣营炮队,并没有什么像样的火炮。

先前从宁远城带出来的那些火炮,全都是中小型的野战用炮,携运倒是方便,可也要用来守城,它们的作用就不大了。

虽说北门有瓮城,瓮城外面还有一条河,地形地势方面比较有利,满鞑子若攻松山,主攻方向放在这里的可能较小,但是没有重炮镇守,还是令他这个炮队主官感到忧虑。

北门瓮城之上,也有金国凤之前部署的几门大将军炮,大将军炮居高临下的射程,也能覆盖到河岸边,可是终究没有重型红夷大炮的威力足啊!

第三六八章 公私

两门红夷大炮一运到松山城,杨珅就满心欢喜,一直以为两门红夷大炮之中,至少得有一门给炮队,要不然炮队怎么能叫得起炮队呢。

至于另外一门,他认为,必定会部署到东门一带的棱堡上,要不然在那里辛苦修筑棱堡做什么呢。

杨珅这个炮队主官、北门主要守将的想法,基本上也是驻守在东门一带的李禄的想法。

东门地势比较陡峭,东门外又有一段坡度较大的道路,而且深沟高垒,堑壕密布,地形地貌也对守城一方较为有利。

但是既然在东门外的左右两侧花费了大量人力,增修了两个突出城外的棱堡炮台,怎么也得部署一门重炮吧?

原本他们两个都对花落自己家十分笃定,但是没有想到,事到临头却花落他人家了。

可是于公而言,杨振的决定却又没有错,一旦南门或者西门失陷了,北门和东门守住了又有什么用呢?

眼见着杨振离了座椅,上前几步,将跪在地上说话的夏成德、吕品奇一一搀起,他们两个心里叹着气,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相互对望一眼,终究还是当众没有提出异议。

这两天里,不管是杨振本人,还是他们自己个,都实在太忙了,在这个议事会议召开之前,他们都没有机会私底下去求见杨振。

眼下杨振已经当众公开做了分配,他们还能说什么呢,那两门重炮固然重要,可是再重要也抵不上杨振的威信,以及他们与杨振之间的彼此信任啊。

当然了,杨振之所以这么做,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北门和东门的守城问题。

松山北门与东门外的地形地势复杂,即使城头没有射程远威力大的重型红夷大炮,满鞑子的重炮阵地也无法部署到最佳位置上去。

譬如北门外,不远处就是小沙河,小沙河往北不远,又是小凌河主航道,期间更是河湖沼泽遍布。

满鞑子的重炮仿造自红夷大炮,但是他们的财力也有限,舍不得多用铜,所以与大明朝购自香山澳的红夷大炮正品相比,炮身虽然显得更加厚重,但是其射程却有所不如,与此同时,它的重量却大得多了。

尤其是那些令他们满鞑子引以为傲的乌镇超哈营红衣大炮里的重炮,动辄六七千斤,**千斤,有的甚至上万斤。

这些所谓的重炮,体量的确惊人,看了的确令人心生畏惧,但是,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太重,携运困难,甚至移动都困难。

莫说一年之中春夏秋这样的季节,这些重炮无法越过河湖沼泽遍布的小凌河小沙河之间的地带了,就算是最严寒的冬季,这些重炮也轻易不敢从冰面上行进,或者在小凌河小沙河一带的冰面上进行部署。

因为一不小心,冰面破碎,这些重炮就会陷入泥淖,然后无法移动。

松山北门的地形地貌,决定了满鞑子的重炮阵地不会轻易部署在那里。

至于东门外,即使满鞑子在那里部署了重炮,杨振也不担心。

一来,那里地形复杂,城下地势陡峭,城外沟壑纵横,利于自己反击。

二来,东门外自己已经下好了先手棋,且不说之前李禄他们挖掘的、通往娘娘宫的简易地道了,就是小凌河口水手营方向、止锚湾半岛船营方向,都有自己的人马驻扎。

满鞑子要是把他们的重炮阵地安置到松山东门与更东边的海岸之间,那就是他们自入死地,自寻死路了。

“好了,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至于其他那点大将军炮、佛郎机炮什么的,就留给炮队统一掌管使用了!将来一旦满鞑子来攻松山城,先遣营炮队就是咱们松山城内各部炮手弟兄的总预备队!”

说到这里,杨振望着杨珅补充说道:“杨珅,回头你去东门看一看,再与李禄参将一起琢磨下,大将军炮,佛郎机炮,给东门留一些,剩下的就统归炮队统一部署使用!”

“卑职明白!卑职遵命!”

听见这话,杨珅、李禄意识到杨振并没有忘却东门、北门和炮队,心中松快之余,两个人连忙站了起来,冲着杨振抱拳领命。

对杨振来说,按照自己的意图布置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难做,真正难做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他要穿插着去做许多思想工作。

该收心的要继续收心,该安抚的不能忘了安抚,该筹谋的要提前放出风去,尤其是该定下的规矩,要叫多数人都能理解接受。

许多事情若是单凭居上位者的专断意志去做,完全不管还部属们的主观意愿,短期内或许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长期看却会埋下隐患。

眼下也不是什么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所处理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情,多费些口舌,或许能给将来减少许多麻烦或者隐患。

安排完了物资分配与火炮部署的问题之后,杨振接着就又说道:“今日要跟大家说明的最后一个事情,就是各部有功士卒升赏的问题了。

“先前由我保举,升任守备以上朝廷武职的有功将佐,昨日杨公公已经明宣了朝廷的旨意,天恩浩荡,诸位已得升赏!

“但是——,先遣营及松山各部千总把总的升赏任命,却还没有进行!如今副将以下,守备以上,各官皆已有旨,千总、把总官的拔擢任用,自是不能再行延后下去。”

“都督的意思是,征东营以外的松山各部人马之中,那些作战有功的士卒,都督都可以将他们拔擢委任为把总官,甚至是千总官?”

杨振之前一口气说了自己的想法,他的话音刚落,就坐在他右边第一位的老牌子松山副将夏成德,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因着杨振此前奉旨新编征东先遣营,兵部颁给了一批盖了兵部大印的空白武官告身,先遣营千总以下官佐,皆由杨振直接签发委任。

杨振借此机会很是委任了一批自己的亲信为千总官、把总官,这一点松山城里的其他各部将领多少都是知道的。

对他们来说,朝廷对杨振优容太过,这简直是一种天大的特权,杨振可以完全肆无忌惮地提拔自己的私人了。

当时这个情况,叫他们好生羡慕嫉妒。

但是现在,当杨振又得了一批兵部空白武官告身,开始把手伸向他们的队伍之中,试图拉拢他们部下的时候,一向有些“警惕”的夏成德立刻就试探着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没错。我早说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是我杨某人治军带兵的原则。若是有功士卒不得升赏,长此以往,必伤士气,于公于私,皆为不利!”

杨振先是十分肯定地回答了夏成德的疑问,见他脸色微有变化,再去看吕品奇,也是一样,心中登时了然,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于是接着说道:

“不过,你们大可放心,我叫你们遴选麾下有功士卒,并举荐于我,却也是全凭你们自愿!而且你们就是举荐了,如果与我了解的情况不同,也未见得就有拔擢。

“当然了,即使你们遴选举荐之人,被总兵府拔擢委任为千总官、把总官,今后也仍归你们各部任用,还是你们各部自己的人,总兵府绝不会夺人所爱,且放宽心!”

杨振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冠冕堂皇,大公至正,以至于夏成德、吕品奇明知道这其中好像哪里不对劲,可是却无法再多说一句。

因为,一旦他们反对杨振这么做,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若是杨振预备给松山各部底层士卒一些十分难得的晋升机会,而他们却拒绝了,想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

倒也不是说杨振这里能把他们怎么样,而是他们的部下,尤其是他们军中那些英勇善战却得不到提拔郁郁不得志的底层老兵们,一定会因此感激杨振,而在同时记恨他们。

在这个仍然论出身、看门户的时代,各部军中都有大量底层骨干士卒,比如说伍长、什长得不到正经官身,也有大量底层武官,比如说把总,长年累月奋战,却得不到该有的拔擢。

现在杨振愿意给了这些人机会,而作为这些人的上官,你要是拒绝了,根本不需要杨振做什么,你手下那些底层的四梁八柱,恐怕很快就要动摇崩塌了。

所以,他们只能同意。

而且,就算他们同意了,得到杨振以征东前将军直接委任的千总或者把总们,今后对待杨振的态度也必定会大为不同了,毕竟他们是杨振委任的千把总。

“这样吧,这个事情,全凭自愿,你们觉得有值得推荐的呢,就推荐给我,除了征东营新编的人马以外,我这个总兵、都督,完全放权给你们。毕竟你们自己的部下,还是你们自己最了解嘛!”

杨振笑着把话说完,这件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虽然杨振这番话说得非常客气,可是这种客气却是丝毫也容不得他人拒绝,谁拒绝,谁就相当于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断人前程,而且还是断了自己部下士卒们的前程。

第三六九章 约法

且说杨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讲了所获物资分配和底层武官任命的问题以后,又将松山城各部官军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主要任务布置了。

一个是继续加紧构筑棱堡瓮城的问题,整个增修工程的进度,比杨振之前心中的预期要慢了许多。

杨振这次离开松山大概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走的时候,东门、西门、南门外增修的棱堡也好、瓮城也好都已经开工,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是一片大工地的模样。

好在各处的地基都已经打好,所需的石料也都集齐了,接下来增修棱堡瓮城的进度,就会快起来了。

另一个是练兵备战的问题,征东先遣营有许多新编的壮勇,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

战场上把他们临时武装起来投入作战,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有了时间和机会,之前缺失的训练就应该赶紧补上。

掷弹兵、火枪手甚至是炮手,看起来好像比较易于上手,至少比起弓箭手、重骑兵,比起步兵各种阵型,要容易很多。

但是,要想形成大批训练有素的掷弹兵、火枪手和炮手,他仍然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投入到对这些新人的训练之中。

杨振设计的训练内容也很简单,一共只有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体能,第二个方面是纪律,第三个方面是技巧。

体能方面的训练,主要就是练跑步,晨起之后与日暮之时,各一次绕城长跑,一圈两圈循序渐进。

纪律方面的训练,主要就是练队列,比如最基本的稍息、立正、蹲下、起立、跨立和停止间转法,以及齐步、正步、跑步与行进间转法。

这些几百年后流行的队列队形方面的训练,对于松山城内其他各部人马来说,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对于征东先遣营下的火枪队、掷弹兵队,甚至包括炮队士卒来说,却非常重要。

一方面,这些基本的动作,乃是热兵器时代一个合格的士卒需要熟练掌握的基础战术动作。

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则是经过日复一日的队列训练,以及停止间转法、行进间转法的训练,能够潜移默化地达到一种令行禁止的目的。

队列训练看起来简单枯燥,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但其实意义重大,而其最大的意义还不在基本的战术动作养成,反倒在于基本的战术纪律养成。

至于技巧方面的训练,主要就是实弹练习了,一个熟练的有准头的火枪手,一定是通过一次次的反复装填、反复瞄准、反复射击,练出来的。

正所谓熟能生巧,不熟习、不熟练又拿来的技巧呢?

同样,一个合格的掷弹兵、一个合格的炮手,都需要大量的、反复的实弹投掷和实弹射击,否则的话,到了真正的战场上也形不成多大多强的战斗力。

当然了,这样的训练必定要耗费许多宝贵的弹药,可是对杨振来说,与其到了战争的时候把弹药浪费在战场上,还不如平时把它们耗费在训练上。

最后一个,则是军需生产的问题,包括枪支弹药的生产问题,包括大口径短身管冲天炮的铸造问题,包括万人敌、飞将军的继续改良问题等等。

等到所有这些问题说完,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众将散去之后没过多久,方光琛、金士俊就已经陪着杨朝进、方一藻两人,从锦州城返回松山了。

杨朝进、方一藻两人对祖大寿都是有意见的,都认为祖大寿及其麾下人马每年耗费朝廷百万两饷银,却占着茅坑不拉屎无所作为,并且涉嫌养寇自重,实在是其心可诛。

但是他们两个也都知道,崇祯皇帝对祖大寿及其麾下辽东军投鼠忌器,除了捏着鼻子继续支付巨额的辽饷之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办法的话,那就是希望杨振能够充当起制衡祖大寿的作用了。

可是杨振目前只有区区松山一个小城,虽然麾下人马貌似能征善战,但是毕竟人马太少了一点。

他们两个人去了锦州一趟,硬着头皮向祖大寿传达了崇祯皇帝关于大明官军要在山海关外海陆并立的最新旨意,今后关、宁、锦一线仍以祖大寿这个征辽前将军、辽东镇总兵官为主,而松山城以及辽西海上、辽东沿海则以杨振这个征东前将军为主。

杨振及其所部松山官军,与祖大寿所部宁锦辽东军在辽西并立,共同接受蓟辽总督、辽东巡抚的节制,但是不再直接接受祖大寿的指挥。

对于崇祯皇帝的这个旨意,祖大寿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并且消化得差不多了。

所以,当杨朝进、方一藻前去锦州传旨的时候,祖大寿并没有勃然大怒,或者甩什么脸色,倒是十分平静地接受了旨意。

与此同时,当祖大寿听说,朝廷委派了杨朝进这个曾经与自己有过冲撞的内廷太监,出任了常驻松山城的监军内臣,他还十分难得地当着这两个人的面儿呵呵呵呵地笑了好一阵。

自从崇祯二年以后,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军营里从不接受监军内臣入驻,所以不管是锦州、宁远、杏山、塔山、连山,这些地方都没有监军内臣。

即便目前祖大寿唯一能接受并且还算是相处愉快的监军内臣高起潜,也无法将自己身边的大小太监们安插到祖大寿麾下的军营里去。

包括高起潜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害怕激怒或者惹毛祖大寿,还是过于担心自己的安危,总之,只是停留在山海关内,不敢出关一步。

至于说叫他亲赴锦州前线坐镇监军,从上到下根本没人公开提,而高起潜自己更是想都不去想。

而这其中的原因,上上下下所有人自然都是心照不宣了。

如今崇祯皇帝向松山城派驻了监军内臣,倒叫祖大寿的心里莫名地快意了许多,他倒想看看,这个半年来快速崛起的杨振如何去应对这位多疑的大明皇帝的猜疑。

而且他也很想看看,有了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坐镇之后,那个不安分的杨振,接下来会不会变得安分一点。

因着这一点,初见面对杨朝进、方一藻相当冷淡的祖大寿,最后十分难得地在锦州城里管了杨朝进一行人一顿午饭,然后才打发了他们。

祖大寿的这个态度,远远出乎了杨朝进等人的意料之外。

他们原以为,崇祯皇帝对杨振的刻意提拔,可能会引起祖大寿的疑虑,甚至是恼怒和反对,毕竟一山不容二虎,松锦防线上又岂能有两个互不统属挂将军印的镇戍总兵?

所以,杨朝进作为传旨的钦差,执意让辽东巡抚方一藻一同前往,就是想着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利用方一藻的身份说服祖大寿接受这个旨意。

而且他们已经找了许多理由,甚至不惜“曲解”皇帝的意图,比如说,让杨振统管海上进兵满鞑的事务,而祖大寿依然统管广宁锦防线上的各城防御事务。

比如说,让杨振及其麾下的征东营以海路进攻为主,让祖大寿统管的关锦防线辽东军以陆上防御为主等等。

再比如说,杨振统领的海路,与祖大寿统领的陆路,两条线一攻一守,既互不干涉,又互相配合,共同听命于坐镇宁远的辽东巡抚以及坐镇山海关的蓟辽总督的节制指挥。

这是杨朝进与方一藻反复商议和反复思考之后,一起提出来的一个能够说服自己同时也希望能够说服祖大寿的解释和安排。

然而,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祖大寿听了皇帝的旨意之后完全不置可否,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找出各种理由进行反对,反倒是无比平静地领了圣旨,无比平静地听了杨朝进和方一藻的解释,平静得就好像这个事情根本与他无关一样。

倒是对朝廷往松山城内,往杨振身边派驻了杨朝进这个内臣充任监军中官的事情,引起了祖大寿的一些兴趣。

不过,杨朝进这个当事人在事后,越是琢磨就是越觉得,祖大寿对朝廷往松山派驻监军内臣这个事情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从锦州城返回松山城的一路上,杨朝进都没有怎么说话,等他们回到了松山城之后,方一藻有话与方光琛商议,自回了真武庙驻地,而杨朝进一行人则直接去了总兵府。

“杨都督,咱家此行的头等大事,也就是传达圣上旨意的大事,总算是办完了,回去交差的事情,自有他人去做,咱家从此可就常驻在松山城不走了!”

杨朝进到了总兵府,先是挥退了随行的一众从人,尔后直奔总兵府二堂之上,一见到前来迎接的杨振,立刻就对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

只是说到最后,杨朝进言语之间似笑非笑,显然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杨振不知道杨朝进一行在锦州城经历了什么,或者说受了什么刺激,所以一时也没有接话,只是笑着请他坐下,尔后叫麻克清出去备茶。

麻克清一出去,偌大的二堂内东侧公事房之中,就剩下了杨振与杨朝进两个人,两个人分宾主坐了。

这个时候,杨朝进看着杨振,接着说道:“今日为兄去了一趟锦州城,回来的路上,思虑万千,有些话不吐不快——为兄要与汉卿贤弟你,当面约法三章!”

第三七零章 界线

“约法三章?”

杨朝进的这个话,让杨振心中感到有些意外,这是要闹哪样呢?难道刚刚出任监军,就要与自己划地分权了吗?

杨振正有些摸不着头脑,紧急思索着对策,就听见杨朝进继续对他说道:“以宫中内臣充任边镇监军,这是国朝早已有之的旧例了,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只是这个所谓的旧例,为兄心里也很清楚,除了当今圣上不得已而用之以外,其实并不招人待见。

“不管是朝中高居庙堂的辅政文官,还是九边军前的镇守武臣,对此旧例,早有微词,而且内臣监军误事的例子,也的确是不胜枚举!”

杨振当然也不喜欢崇祯皇帝往松山城派驻监军,就这一点来说,他与所有反对宦官的文官武将们的想法,其实是一样的。

只是这一回皇帝派来的是与自己相善的杨朝进,而且杨朝进来了之后,还可能帮他抵消掉来自高起潜这个总监军的压力,这才让他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皇帝派遣内臣监军的安排。

然而杨朝进来了以后,到底是福是祸,会不会跟他争权,会不会干涉他的选人用人,会不会干涉他的行动自由,却又是一个未知数。

此时此刻,他听见杨朝进作为监军内臣却说出这样的话,心里虽然十分认同,但却又不能轻易地把这种认同表达出来。

所以,杨振听到这里,正要张口说话,想要向杨朝进再一次表明自己并不反对皇帝派他来松山充任监军的立场,但却被杨朝进挥手制止了。

“汉卿贤弟,你也不用急着否认,为兄虽然身为内臣,但是对内臣充任监军的事情,却并不完全赞成!为兄自幼净身入宫,在大内侍奉二十余年,什么样的内臣没有见过?

“皇宫大内成千上万的内臣里面,有多少个真是心怀天下公忠体国的?又有几个是熟读兵书懂得军略的?要说一个没有,那也不是实情,可要是说有,却也实在寥寥无几!

“若是选用得人,那还好说,可若是所用非人,那可就坏事了。万历、天启年间,出了多少内臣坏事的例子?大好局面,一朝败坏,简直是数不胜数!圣人所谓术业有专攻,说的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杨振本想虚与委蛇地表一下态的,可是听到这里,他又觉得杨朝进的这个话头不对,当下干脆不语,静静地看着杨朝进,等着他的下文。

杨朝进唏嘘慨叹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为兄与汉卿贤弟你,在辽东事务上的想法,原本不尽一致。若按为兄的本心,山海关外所有兵马城池,正该当一律撤守关内,就像之前贤弟你所说的,先安内,再攘外,这才方是上策啊!

“然则,圣上既然派了为兄前来监军松山,为兄却也不得不来。为兄若是不来,圣上既然心意已定,就必会选派他人,到那时候,可就真不知道,对贤弟你,对松山城,乃至松锦前线,是福是祸了!”

杨振听到了这里,已经约略猜到一些杨朝进的意思了,当下看着杨朝进,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杨朝进看见杨振有了反应,而且认可自己前述的想法,当即苦笑着说道:“为兄此来松山,一是为安天子之心,二是为堵悠悠众口,只要汉卿贤弟你一如既往公忠体国、为国奋战,为兄亦有自知之明,绝不掣肘松山诸事!”

说到这里,杨朝进停顿了一下,尔后看着杨振,沉声说道:“为兄一不过问你松山各部人事任免,二不经手你松山各部军中钱粮,三不干涉你松山各部战守指挥!这就是为兄今日要与汉卿贤弟立下的约法三章!”

“这个,这个,这个如何使得?小弟先前与兄长一见如故,得蒙兄长看得起,你我以兄弟相称,今后正要仰赖兄长坐镇松山帮衬,兄长如此约法三章,却叫小弟如何敢于应承呢?”

杨振听了杨朝进的话,知道他的约法三章并不是约束自己这个总兵,而是约束他本人,是给他本人的监军职权画下了一道界线。

杨振一时心中狂喜,只觉得杨朝进真是一个聪明人,完全洞察到了自己的忧虑所在,上来就打消了自己唯一的顾虑。

只是此刻他无论如何,却也不能当着杨朝进的面儿公然表达出自己心中的喜悦来,当下吞吞吐吐地向杨朝进表达了自己不敢接受的想法。

然而他话里话外透漏出来的半推半就的意思,其实也已经很明显了,杨朝进自然看得出来。

杨朝进说这些话,当然是为了安定杨振的心,免得杨振这个原本效忠朝廷、奋力作战的虎将,再因为朝廷这种不必要的猜疑,而失却了忠君报国之心,以至于已经有所好转的松锦前线形势,因此而变坏。

杨朝进虽然对松锦防线的看法,与杨振有所不同,可是既然来了松山充任监军,他却也不希望看到本已好转松山的形势,在自己到任之后再急转直下。

如果那样的话,不仅皇帝和王督主那里无法交差,违背了皇帝和王督主派他前来的意图,而且也有违他杨朝进自己的本心。

所以,杨朝进看见杨振这个欲拒还迎的姿态之后,知道杨振仍旧在担心自己只是试探,于是干脆说道:

“不瞒贤弟你说,为兄虽然读过一些兵书,略懂一些三韬五略,然而却从未离京外出监军,对于边镇军中事务,更是七窍通了六窍,根本一窍不通。

“为兄来松山,唯有一颗赤胆忠心对圣上而已。至于松山军务,过去贤弟如何做,今后仍一切照旧,皆由贤弟你来主持,为兄信得过贤弟,只听,只看,绝不擅加干涉!”

杨朝进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杨振就再也不能再装不听懂了,当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冲着杨朝进抱拳躬身,行了一礼,同时说道:

“杨振得遇兄长监军,真是邀天之幸!自古忠臣为国,最怕将相不和,能得兄长如此倾力相助,松山城必能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面对杨朝进的主动示好,杨振虽然不好如他一般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是这么一说,也就相当于领他这个情了。

两人就今后的相处方式达成了一致,各自了却了一桩心事,彼此关系自是更进一步。

到了当天晚上,杨振在总兵府设宴款待杨朝进与方一藻一行,一边是给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的到任接风洗尘,一边也是给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设宴送行。

杨振在酒席上将松山官军各路将领介绍给杨朝进这个内臣监军认识,而杨朝进对松山官军各路将领的敬酒也是来者不拒。

最令方一藻感到啧啧称奇的是,杨振不仅与杨朝进相处融洽,而且对松山各路将领与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的接触,也是处之泰然,毫不在意。

方一藻虽然与王德化在朝中是同属一条线上的“盟友”,但是他作为科举出仕的文官巡抚,对王德化这种依靠溜须拍马迎合上意的内宦,仍然打心眼里有种看不起。

同时对于崇祯皇帝一再派出宫中内臣外出监军,他也很不赞同,担心这类人胡作非为,坏了大事。

如今看到杨振与杨朝进居然能够相处融洽,好像已经有了默契,一边感到欣慰,可是另一边又感到忧虑。

当天夜里,方一藻自是难免又把自己的长子方光琛叫来真武庙驻地,好一顿叮嘱,好一顿商议,叫他千万防住了杨朝进,免得老方家辛苦栽培出来的庄稼地,到最后却被王德化等一干太监内宦给收了。

对于杨振能够安排自己的长子方光琛出任松山总兵府谘议一职,方一藻还是很满意的。

以前方光琛一直居于幕后,没有公开的身份,杨振几次立功,他都没能沾上什么光,如今有了这个总兵府谘议的名头,下一次松山方向再有功,他的长子方光琛可就算是熬出头了。

第二天一早,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就带着大队从人和护卫的队伍,返回宁远城去了,而他的长子方光琛,也正式作为杨振松山总兵府的谘议留了下来。

第三七一章 新炮

接下来的几天,杨振依旧四处奔忙,先是亲临现场巡视了松山西门、南门、东门的工程进度,然后又去看了小凌河口的水手营沙洲和止锚湾船营的工事构筑。

有了杨振的督促,以及杨振一行带回来的大量骡马大车和大批马夫、脚夫、车夫、驼工的加入,增修棱堡和瓮城的进度开始陡然加快了。

与此同时,小凌河口那个水手营沙洲上的环岛工事构筑,也已经接近了尾声,外围的深壕、高垒,岛上的望楼、木寨,临河一侧的坚固码头,沙洲顶部的粮仓与营房,一应俱全。

到了寒冬腊月的时候,小凌河的河面以及河口地带,包括整个水手营沙洲所在的海面之上,都会结冰。

冰层的厚度,取决于冬季寒冷的程度,满鞑子的重炮或许不敢冒险踏上冰面,但是满鞑子的战马与步兵,应该可以踏冰而过。

杨振一个劲儿督促驻守这个沙洲岛的俞亮泰所部船队人马加紧构筑环岛工事,为的不是防备夏季可能出现的水患,而是应对冬季满鞑子可能发起的进攻。

包括仇震海所部人马驻扎到的止锚湾半岛,虽然深入海面比较远一点,但是仍然有可能在冬季遭遇满鞑子踏冰进攻,所以同样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杨振乘船从小凌河河口出海,先看了水手营沙洲上的环岛工事,然后乘船沿海往南,从止锚湾半岛南端的一个码头靠岸登陆,再次巡视了半岛上的工事与营寨。

港湾里的码头已经建成,靠近海岸挖建的几处小型干船坞里,一艘艘破旧的大船正在等待着修补,远处几座小山头上的望楼有人在站岗放哨。

山坡上靠山而建的半地下的房屋,一排排、一层层、一片片,依然蔚为大观,俨然已经建成了依山面海的一处庞大村寨。

而几片山岭脚下,以及海岸上平坦的地带上面,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田野,此前因为增修棱堡瓮城而被移栽补种到止锚湾半岛上的大片高粱地,已经窜到了一人多高。

来到止锚湾半岛与陆地相连的最北头,杨振十分欣慰地看见,他所设想的长沟高垒,已然完工。

宽达两里多地的半岛最窄处,已经被拦腰挖断了,挖断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宽达一丈有余的人工沟壕。

沟壕之上只修了一座可以让双轮骡马大车通过的石拱桥,用作连接半岛与陆地之间的便捷通道。

沟壕靠着半岛一方的那侧,则是用挖掘沟壕得到的砂石泥土夯筑而成的堤坝形高墙,虽然不如砖石包砌的城墙高大厚实坚固,但是配上另一侧宽阔的深壕却也足以守御了。

最起码满鞑子引以为傲的铁骑无法一冲而过,也无法一跃而过,若是在堤坝的内侧修筑炮台,架设几门射速较快的炮,那么防守这样的工事就更有把握了。

杨振到了这里,站在堤坝上看了一圈,当即下令随行的张得贵,从炮队新得的佛郎机子母炮中拿出十门,交给仇震海的止锚湾船营,用来加强防御。

佛郎机子母炮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其射速比一般的火炮要快多了,一门母炮往往配备四个到六个子炮,而且后装点火,比寻常火炮的装填效率高多了。

因着仇氏大小姐与杨振的婚事,这段时间以来,杨振手下头号心腹干将张得贵与仇震海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很多,关系也越来越近。

因此,有了杨振的命令以后,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六月二十一日一早,张得贵就叫杨珅挑选了十门佛郎机炮连同配套的子炮、弹药,运到了止锚湾船营,交到了仇震海的手上。

也是同一天,即六月二十一日上午,杨振总算有了时间,专门将负责军备生产的潘文茂和王守堂两人,召集到总兵府议事,询问枪支、弹药以及火炮的生产进度。

杨振离开松山期间,松山城内的制铁所、弹药厂,完全遵循了杨振的指示,没有停工停产一天。

之前原材料短缺的问题,随着铅弹的恢复使用,随着黑石岗矿场、红螺山矿场的相继开辟,已经大为缓解了。

包括杨振先前叫制铁所试验的铁范铸炮之法,也终于摸索总结出了简便易行的做法,先由泥范翻铸铁模,再由铁模铸制铜炮或者铁炮。

就是在杨振回到松山的头一天,制铁所才搞出了第一套王守堂自己满意的、没有什么瑕疵的臼炮铁范,即铁质铸造模具。

有了这套内芯与外壳配套的铁质模具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因为剩下来需要做的,就是想尽办法尽可能多地熔化铜水或者铁水,然后一次次地进行浇铸并冷却成型了。

从杨振回到松山城的那天起,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制铁所利用刚刚翻铸的一套臼炮铁范模具,以一天平均两门、一次浇铸冷却成型的速度,接连铸造出了六门铜炮和六门铁炮,一共搞出了十二门堪用的大口径臼炮。

新的大口径臼炮具体长什么样,是不是符合自己之前的设想,杨振此刻还没有亲眼见到,自是无从判断。

不过当他听取了潘文茂与王守堂两个人的报告,得知制铁所已经摸索出了铁范铸炮行之有效的工艺流程之后,他已然感到十分兴奋了。

这意味着,只要铜铁资源充足,他就可以快速、批量地复制一些他所了解的经典前装滑膛炮了。

“你们利用铁范新铸的臼炮,口径究竟是多大?身管有多长?炮身总重是多少?另外你们试过没试过,它能打多远,射程到底怎么样?”

杨振听了王守堂对铁范铸炮试验成功的报告之后,连珠炮似地向这段时间留守松山城内的张得贵、潘文茂、王守堂三人一口气抛出了一堆问题。

面对杨振兴奋地抛出的一连串问题,张得贵、潘文茂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很快就都将目光转到了王守堂的脸上。

一个好的事业能够让人焕发青春,这话用在王守堂的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当初被杨振的部下裹挟着上了船,不得已跟随杨振的人马来到松山城里,那个时候的王守堂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久经磨难的糟老头子。

然而,只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过去,那个曾经寄籍权贵之家大半辈子的匠户王守堂,摇身一变,竟然成为了征东营中军都司之一,已是位在游击与守备之间的一个堂堂朝廷武官了。

这个身份地位上的变化,直接让王守堂从先前灰头土脸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变成了一个精神焕发、气度不凡的矍铄长者,甚至连之前两鬓已花白的头发,好像都变黑了许多。

且说王守堂见杨振兴奋发问,而张得贵、潘文茂也都来看自己,当下笑着颔首,捋了捋精心打理过的山羊须,然后对杨振说道:

“按照大人先前所说,不,按照都督先前所说的样子,咱们这回造的新炮尺寸一致,炮口径四寸半,炮身长三尺六寸,炮身自重三百斤有零,若是将来加了炮架底座,预计全重四百斤上下!铜炮还要稍重一些!”

王守堂说到这里,看见杨振一边不住点着头,一边却又皱着眉,似乎若有所思,于是接着说道:

“至于新炮能打多远,也就是都督所说的,新炮有效射程究竟是多少,说来惭愧,下官眼下尚且不得而知。

“这几日铁范初成,制铁所上下忙着澄澈黏土,制作灰浆,熔铁化铜,浇铸新炮,还没顾得上抬到城外放一炮试试呢。”

第三七二章 问题

王守堂说出来的这些话,对于陪同在座的方光琛、张得贵、李禄等人来说,如同天书一样,虽然每个字都听见了,但却并不理解其中的含义。

唯有最后一段话里的几句,他们听明白了,所以一时之间张得贵、潘文茂都开了口,直说最近几日太过忙碌,只等午后得闲,就叫人抬了新炮到东门外试射,看看究竟能打出多远去。

“试射?新炮四寸半的口径,弹药厂现有什么合适的弹丸,可以拿来给它试射?”

杨振先是摆了摆手制止了张得贵、潘文茂的解释,然后接着对王守堂说道:“此时说来倒是我疏忽了,新炮射程的事情先不去说它了!回头有了合适的弹丸,再试射也不迟!”

当初杨振道制铁所,说起试造臼炮的时候,只是照着再世为人的一些印象,当着王守堂父子的面儿,双手画圆凭空比划了那么一下。

至于新款臼炮的尺寸要求之类,也是大体上照着自己的印象和理解,说了一些口径与炮身的比例之类的常识。

虽然他自己的心里面有一个大体的原型,但是那么照猫画虎比划一下,最后能造成什么样,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数。

再然后,杨振很快就率队离开松山城,西出边外去了,也没了再往制铁所就近指导监督的机会。

而在杨振这次离开松山城的时候,原本也并没有想到,制铁所这些人能在他离开松山的这段时间里,就把铁模铸炮的工艺给攻克了下来。

“炮口径四寸半?!能行吗?我看这次朝廷拨给松山的这两门最大的红夷大炮,炮口径也不过三寸三啊!这炮能用吗?”

同样在座陪见的方光琛,对铸炮当然一窍不通,不过他在宁远时间久了,自然就对宁远各部官军最为倚重的红夷大炮多少有所了解。

这次朝廷拨给松山城两门重型红夷大炮,也让他对未来守住松山有了更大的信心,多少关注了一下红夷大炮的情况,知道新到松山的红夷大炮炮口宽三寸三,身长一丈有余,比松山城原有的所有大炮都更大,也更有威力。

所以,当他终于闹明白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松山制铁所自己造了炮,并且造的炮口径宽达四寸半,当时就开始怀疑它有没有用了。

当然,方光琛的问题,除了杨振没人能回答得了他,包括亲手铸造了这款臼炮的王守堂对此也心存疑虑。

但是,新款臼炮的口径往大了搞,身管要适当往短了搞,这是杨振之前的要求,他只能照办。

方光琛一提出这个问题,除了杨振、王守堂之外,在场的其他众人很快也都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全有些惊诧了。

“是啊,四寸半,这么大的口径,还真是第一次见,可是有那么大的弹丸吗”

“那么大的弹丸,得用多少火药才能打得出去啊?”

“就算打出去了,又能打多远呢?”

“弹丸大了,火药就得多加,可是火药加多了,它不会炸膛吗?”

总兵府内院之中,杨振召集了潘文茂、王守堂专门商议弹药军需生产事宜,总兵府谘议方光琛、总兵府协理营务处总办张得贵,以及征东先遣营中军参将李禄,掌管先遣营炮队的守备杨珅四人,皆陪同在座。

原本安静有序的场面,在方光琛谈到了红夷大炮与新造臼炮的比较之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很快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了。

四寸半,约合十五厘米,也就是一百五十毫米。

这样的口径,相对于以射程取胜的长身管红夷大炮来说,的确是显得相当大了,但是在口径动辄就达数百毫米的臼炮家族来说,其实却并不算大。

这样的臼炮,它的口径虽然大,但它实际上与明末常见的虎蹲炮或者碗口铳,遵循的是几乎一样的发射原理,甚至可以说,它就是大号虎蹲炮或者碗口铳的改进加强版。

而杨振之所以敢于提出铸造这样较大口径的臼炮,当然是有原因的,也有他对现状的认识和未来的设想在里面。

首先是因为现在松山官军弹药厂制造的颗粒火药威力大增,过去投送不出去或者投送出去之后有效射程过低的较大弹丸,现在已经可以有力地投送出去了。

臼炮的身管较短,这种情况下口径越大,它的膛压就越小,相应的是,它的初速也就越低,有效射程同样也就越短。

那么,在发射药粗制滥造不过关的情况下,大口径臼炮在战场上就如同鸡肋了,这也是为什么大明朝的虎蹲炮、碗口铳越造越小的原因。

然而,当发射药的问题得到较好的解决之后,大口径臼炮投送弹丸的能力,就会跟着大幅度提升。

这个时候,大口径臼炮的特点或者说缺点,比如身管短、射角大、膛压小、初速低等问题,不仅不再是缺点,反而造就了它的独特优势。

因为世界上最早发射爆炸弹的火炮,就是这种短身管、大口径的臼炮,而且只有这种短身管、大口径的臼炮,才可以在这个时代相对安全地发射旧式开花弹。

这一点,就涉及到杨振建议制铁所铸造大口径臼炮的第二个原因了。

随着生铁的万人敌和飞将军的成功应用,杨振对这类爆炸弹的应用信心大增。

他已经准备叫制铁所和弹药厂合作,尝试着将铁桶状的万人敌小型化,并且由圆筒状改造成圆球状,从而搞出自己的初级版爆炸弹了。

杨振想搞的这种初级版的爆炸弹,就是与红夷大炮使用的球形实心弹相对应的那种所谓的开花弹了,实际上也是后来各种榴弹的前身。

工匠使用模具铸造球体的空心金属容器,几千年前就能做到了,根本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障碍或者难度。

在这种空心的球形金属容器内部装满火药,以及铅子、铁子等杀伤物,然后通过炮管打出去,最后落到预定地点爆炸,进而通过爆炸的威力杀伤更多的敌人,这就是老式爆炸弹的基本原理。

这类老式爆炸弹,或者说旧式开花弹,与依靠人力投掷出去的手榴弹,或者明代守城使用的万人敌、海战使用的龙王炮相比,除了弹体材料、投掷方式略不同之外,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差别。

所以,这样的设想,或者说这样的做法,在华夏历史上早已有之,即便是在大明朝的火器史上,开花弹的使用也早就有了。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这种旧式的开花弹,或者说旧式的爆炸弹,使用起来极其危险,一不小心,不仅不能杀伤敌人,而且会对自己一方的火炮以及炮手造成极大毁伤。

那么,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以后,原本走在时代前列的开花弹,却因其使用过于危险等问题,不仅没有发展起来,而且到了明末的时候,甚至已经湮没无闻了。

与此同时,原本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实心弹,却因其弹丸不会自爆、使用更加安全等等因素,长盛不衰,一直占据着主流,直到十九世纪才被彻底淘汰出历史舞台。

之所以会如此,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说引信的问题,比如说炮管的问题,比如说引火药、发射药的问题。

这些问题中的任何一个处置不当,都有可能直接造成己方炮毁人亡的悲剧结果。

但是现在,杨振还是决定要尽早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了。

一来,随着黑火药的改良,随着飞将军和万人敌的投入使用,爆炸弹的威力已经得到验证,比实心弹的杀伤力大多了,最起码在杀伤面积上强大多了。

二来,除了尽快搞出能用火炮安全发射的开花弹之外,杨振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第三七三章 奇想

重型红夷大炮固然是攻守利器,可是杨振麾下却没有几门,而且以他现在的资源,想要在一年两年的时间之内,大批量地仿造出数量足够而且质量过硬的重型红夷大炮,也根本没有多大的可能。

要知道,崇祯皇帝自己以朝廷之力,在京师设立了铸炮厂,交给汤若望负责,从崇祯九年开始,到崇祯十一年财力枯竭不得已停止,前后耗费两年多的时间,一共才铸造出了二十几门堪用的重型红夷大炮。

杨振现在还有这样的时间吗,就是有时间,他有这样的人力、财力和物力吗?

所以,再在仿造红夷大炮上投入时间,再把松山城有限的人力、财力、物力投入到这个巨大的消耗上面,已经是不可取的了。

何况现在满鞑子那边已经学会了铸炮,尤其是学会了仿造重型红夷大炮,而且他们仿造的红夷大炮数量和质量都在改善之中。

未来几年,满鞑子的红夷大炮只会越来越多,到了那个时候,攻克坚城可就不再是满鞑子的短板了。

历史上,松山、杏山、塔山、锦州,甚至山海关、京师,全都是从内部开城投降,然后落入满鞑子之手,但是,这却并不意味当时满鞑子的重炮攻坚能力不行。

相反,崇祯十七年及其以后,满鞑子的火器装备水平已经很高了,其重炮攻坚能力也已经很强了。

如果不是当时的松山城实在扛不住满鞑子的重炮轰击,以致于守城的军队看不到守住城池的任何希望士气崩溃,那么有洪承畴亲自坐镇的松山城守军又岂会轻易开门投降?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杨振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历史原有的结局,就必须在火器的使用上面有新的突破。

至少不能在满鞑子已经逐渐占有优势的实心弹重炮上面,再亦步亦趋地去效仿或者追赶了。

因为走老路,已经追赶不上了。

当然了,杨振先前对制铁所提出的臼炮的大体规格,并不是信口开河瞎说的,而是参照了米利坚南北战争时期使用所谓的二十四磅臼炮提出来的。

比这个口径更大的臼炮比比皆是,只是那些更大口径的臼炮所耗费的铜铁资源也就更多,每次开火耗费的火药量也会呈指数级上升。

考虑到这个年代的火药效能以及对射程的要求,杨振当初就大着胆子,按照口径与身管一比八的比率,提出了铸造的大体要求。

按照这个比例,四寸半的口径,身管正该长约三尺六寸左右,若是折合换算成后世的尺寸,其口径约为十五厘米,身管长度约为一百二十厘米。

单就身管而言,却比米利坚南北战争时期的二十四磅臼炮长了一些,这么做对还是不对,只有实际测试了才能知道。

不过,考虑到这个年代黑火药的效能,杨振倒是觉得制铁所搞的臼炮炮管稍微长一点,对于节省药量并增加其射程和准头很有好处。

杨振听着众人议论了一会儿,慢慢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神来,先是挥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然后说道:

“你们现在不必担心这个臼炮使用的弹丸过大,或者过重之类的问题,因为我并不准备在它上面使用实心的铁弹或者铅弹!”

杨振这个话令在场的众人,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不用实心弹,难道用空心弹?

——不用单体的铁弹或者铅弹,难道用单体的石弹,或者干脆全用散弹?

看见众人满脸疑惑的神色,杨振盯着仿佛若有所思的王守堂说道:“王提举,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要你们父子制作的第一颗铁壳子飞将军?”

杨振这个话刚问出来,坐在对面的王守堂还没回答,坐在一边的李禄、杨珅二人,却是眼睛登时一亮。

“生铁雷?都督可是要用这种冲天炮,直接发射生铁雷?”

李禄管着日渐壮大的掷弹兵队,对于万人敌、飞将军的使用,已经有了许多心得,既然飞将军可以凭借臂力投掷出去,那么能不能使用火炮直接将它打出去呢?

毕竟人力投掷的距离再大,也还是不能与火炮打出去的距离相比啊!

其实,李禄指挥掷弹兵队打了几仗以后,就开始在心里琢磨了,为何不能将飞将军塞到火炮里面,直接打出去试试看呢。

所以此刻,他乍闻杨振的提法,又见他问到王守堂父子当初制作的头一批铁壳子飞将军,立刻举一反三,想到了自己曾经不经意间冒出过的那个念头。

“没错,若是将空壳子的生铁雷装满了火药,充作这个——这个冲天炮的弹丸,那么弹丸过重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

李禄一下子叫破了杨振的想法之后,坐在他身边的杨珅也顿时坐不住了,紧接着肯定了李禄的提法,并从李禄的提法之中推论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杨珅主管着征东先遣营的炮队,先前听说杨振要将两门重型红夷大炮分配给夏成德、吕品奇的时候,他的心底还是很失落的。

直到今日,杨振派人把他叫到了总兵府,一起会商松山城内弹药军需生产的问题,他才意识到,或许杨振另有安排。

到了此时,他已经前前后后听了很久,也渐渐弄清楚了,杨振果然另有安排,一想到自己主管的炮队,即将接收一批新铸的冲天炮,而且这些冲天炮将来用的可能还是开花弹,他就难掩心中的兴奋。

不过,李禄、杨珅这个兴奋劲头刚起来,就被王守堂等人的一盆冷水给浇灭了。

“下官当然记得。当时都督叫下官在生铁雷上安装木头手柄以便投掷,还叫下官将木柄钻孔,将药捻子藏于其中,用时拉出,不用时也能保持干燥,真是令下官等人茅塞顿开。到现在,飞将军已成军中利器,追根溯源,皆得益于都督当时之奇想!只是——”

王守堂先是将当时搞出第一颗飞将军的事情简要重提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拍了杨振的马屁,然后话锋一转,却又说道:

“只是,若将飞将军、生铁雷或者震天雷,当做弹丸,装填到炮膛里,直接用火炮打出去,却又实在行不通。

“老朽先前也曾听人说过炮打开花弹的,可是为何眼下军中大小火炮,使的全都是实心弹丸?就是因为炮药易燃,遇火就炸,开花弹往往在打出炮膛之前就先炸了,这个问题不解决,使用开花弹,炸的却是自己人啊!”

王守堂说完这个话,在场的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包括先前刚刚还有点兴奋的李禄和杨珅两人,也不得不点头承认他说得在理。

事实上,明朝的时候,以及与明朝同时期的西方,臼炮甚至是榴弹炮,都已经零零星星地出现在战场上了,只不过那时的引信就是一根药捻子而已,安全系数极低,所以没有推广开来。

对在场的众人来说,如果使用开花弹的事情真有这么容易实现,那么为什么别人都不采用呢,难道是因为别人都比杨振笨?

即使是杨振手底下最铁杆的这几个人,也没有一个敢这么想。

他们接触杨振很多年了,有的甚至是看着他长大的,对他知根知底,知道他并没有什么迥异于常人的,或者生而知之的天才。

那么这样一来,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开花弹打出去之前就爆炸的这个问题,迄今为止,并没有安全有效的解决方法。

所以,众人听了王守堂的话,顿时发现之前说了那么多,到最后竟然发现都没有用,一时皆是沮丧。

“有了问题怕什么呢?解决它就好了嘛!我之所以叫你铸造这样的炮——对了,今天就给它定名吧,就叫它冲天炮了,——我之所以叫你们铸造这个大口径冲天炮,就是因为我想到了解决问题的法子啊!”

杨振说到这里,随即转过头,对侍立在身后的麻克清说道:“麻六,去把我叫你预备的那些东西拿过来!”

麻克清称是,转身离去,过了不大一会儿,却捧着个圆圆的托盘回来了。

众人好奇地去看麻克清手里捧着的东西,细看之下,却见那个仿佛由圆木上直接锯下来的带着年轮的托盘上,端着的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个用黄泥团成的球体,看起来像是一颗实心弹的样子。

麻克清端着这个东西过来,最后把它放到了杨振面前的那个石桌上面。

这时,众人再去看,又见托盘之上,除了那个黄泥团成的实心弹球体之外,还有一根三寸来长的木棍。

再细看,那个木棍竟然并非棍子,而是空心的,却是一根中空的木管。

众人疑惑间,杨振突然伸手,从托盘上拿起那根木管,用力插进了黄泥做成的球体里面,尔后又将那个木管拔了出来。

此时,那根中空的木管里面已经塞满了黄泥。

杨振举着那根短短的塞满了泥巴的木管,微笑着对众人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解决方法!”

第三七四章 信管

杨振举着那根短短的塞满了泥巴的木管,微笑着对众人说道:“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解决方法!”

到了这个时候,脑筋转得快一点的人,已经有点意识到杨振的意思了,然而在场的大多数人,仍旧一头雾水,不知道杨振这是在做什么。

杨振看了众人的表现,当下笑着说道:“我手里拿着的这根木管,可以叫做信管,开花弹引信的问题,就是通过它来解决!这个信管中的泥巴,将来要用压实了的火药代替!”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来,当着众人的面儿,把木管中间偏下的位置依次开了几个小口子,然后又说道:

“这个装填了火药的信管上面,要开几个孔洞,孔洞开在哪里,需要反复的试验,因为它取决于冲天炮的射程,取决于我们想让它什么时候爆炸。

“至于下面多开几个孔洞,则是为了防止这样的开花弹打出去之后炸不开,最后成了哑弹。”

杨振说到这里,随手将那根临时充当信管道具的木管,递给了当面已然瞪大了眼睛的王守堂。

王守堂接过去,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最后不住地啧啧称奇:“没想到,没想到,老朽真是老朽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老朽居然没有想到!”

王守堂手拿那根木管,站了起来,先是弯下腰,将那根木管再次插回到那颗硕大的圆滚滚的黄泥球里,然后说道:

“这样一来的话,就不用担心药捻子暴露在外,在炮膛里燃得过快,而提前引爆了!老潘,老潘,你快看看这个,咱们都督,真是神人呐!”

王守堂一边不住地赞叹着,一边随手又把那根木管抽出来,转身递给了他身旁坐着的潘文茂。

说到弹药的问题,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要着落到弹药厂的身上,也就是着落到潘文茂的头上。

装填火药的铁壳子,固然是制铁所浇铸生产出来的,可是到最后如何装填弹药,安装引信,却是弹药厂的工序。

潘文茂从杨振提出要做开花弹起,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事情到底可行不可行,直到杨振拿出了这个充当引信的木管那刻,他才最后认为,这个件事情貌似是可行的了。

对于所有种类的爆炸弹来说,引信的问题都至关重要。

现在掷弹兵队使用的飞将军,也就是铁壳木柄棍型手榴弹,采取的就是最为传统的引信,拧开盖子,拉出引信,然后明火点燃,然后投掷出去。

包括掷弹兵队使用的重型爆炸弹万人敌,使用的也是最为传统的引信。

它们采用的引信,与从古至今烟花爆竹的火药捻子一个道理。而事实上,爆竹的火药捻子就是最早的引信。

这样的投掷型爆炸弹引信的长度,可以根据投掷出去的距离来设定,想长则长,想短则短,这样做也很安全。

但是,类似飞将军、万人敌这样使用的火药捻子或者火绳之类的引信,却不能用在炮膛里。

因为火炮点燃发射药以后会形成剧烈的炮焰烟火,这些炮焰烟火会直接将暴露在外的引信全部瞬间点燃。

但是杨振现在搞出来的信管,却根本改变了之前使用的火药捻子引信,而且还把引信直接隐藏在了弹体内,直令他眼前一亮。

当下,他从王守堂的手中接过了那根填满了泥巴的木管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后沉吟着说道:

“引信的问题,可以通过都督说的这个信管来解决,可是偌大的生铁壳子里面装满了火药,一旦点火开炮,铁壳子在炮膛里立刻就烧红了,接触了里面装填的火药,岂不是——,哦——,都督,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潘文茂原本正迟疑地说着话,可是说到了最后,却好似突然间恍然大悟了一般,一手拿着那根木管,一手指着面前石桌子上的那个硕大的黄泥球,满是欣喜地说道:

“黄泥!若是为了杜绝弹壳直接与火药接触,可以在装填弹药之前,先在弹壳里面涂抹一层隔热的泥浆,就像给陶器上釉一样,只留都督所说的这个信管一端,通过炮焰引燃!都督真神人也!”

潘文茂这么一说,在场的众人显然知道,杨振眼下说的这个办法是有效的了。

虽然他们依旧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看见王守堂、潘文茂先后有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又见杨振胸有成竹稳如泰山的模样,也就跟着赞叹起杨振的奇思妙想来了。

但是杨振的心中却知道,自己之前让麻克清和泥做成了这个泥巴大圆球,只是为了临时充当道具,并没有意识到可以用隔热的泥浆之类的东西,涂抹空心弹壳的内壁,从而达到避免炮弹在炮膛里就爆炸的效果。

如果说是谁想到了这一点,那就只能是潘文茂自己了,杨振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而他想的办法,并不是在开花弹内部装填火药散弹之前在先内壁上涂层泥浆然后晾干,而是使用黄泥球下面的托盘。

当然了,这也不是杨振的首创,事实上这个做法仍然是对后来做法的剽窃。

在开花弹早期应用的历史上,为了避免装满了火药的开花弹在炮膛里面被炮焰,或者剧烈的烟气,直接烧红引爆,使用者普遍采取了弹托的办法。

也就是说,利用厚木制作的弹托,将臼炮底部药室里的药包与开花弹隔开,使得炮膛内的剧烈烟火能够引燃暴露的信管,却不至于瞬间烧红了弹壳引爆里面的弹药。

但是面对众人的“吹捧”,杨振没有反驳,而是笑着接受了。

过了一会儿,见众人面带喜色,安静了下来,杨振用手指着托盘说道:“除了老潘你方才说的办法之外,为了尽可能做到万无一失,我这里还有一法!”

接下来,杨振将那个托盘的作用说了,结果再次引来了一片啧啧赞叹。

等到众人完全消化接受了这个方法,杨振又说道:“信管的问题,涂层的问题,包括这个弹托的问题,今日只是提出了这个方法,要让它真正落到实处,真正起作用,最后还是要看你们制铁所和弹药厂的本事!”

说到这里,杨振略作停顿,想了想,又对张得贵说道:“张副将,这次咱们带回来的火硝、硫磺,尽快调配到弹药厂去,还有那些铁条、铳管,以及其他铜铁器,若无特别用途,尽快调配给制铁所!”

张得贵听了这个安排,立刻站起来领了命,而潘文茂和王守堂也跟着站起来行礼致谢。

杨振让他们坐下了,然后又对众人说道:“杨珅,你们炮队尽快将制铁所新造的这批冲天炮接收了,先到城外去做个炸膛测试,看看它能用多大的药量多大的药包。

“王提举,你们制铁所尽快按照冲天炮的口径,铸造一批圆球形的空心铁壳子,铁壳子不能太薄,可也不能太厚。

“另外,要按我方才所说的,预留好装填弹药和信管的孔洞,孔洞的大小,要以刚好装得进信管为准,切记不可留有缝隙!”

说到这里,杨振突然想起了这回从边外俘获的商队物资里面还有许多烧锅老汾酒,于是又对张得贵说道:

“张副将,那些烧锅老汾酒,可以预留一小部分在回易库,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其他的大头,却要拨给弹药厂,好叫他们用来配药!”

在颗粒黑火药的制作工艺之中,需要经过淋湿、压片、阴干、碾碎、过筛等环节,以前这个过程比较缓慢,是因为杨振所部没有烈酒。

他们在使粉末状的黑火药颗粒化的过程中,最先是淋水使它潮化,后来使用松山城里收集到的人畜尿液,使粉末潮化。

人畜的尿液比用水好一点,可是压片、阴干的过程,依然耗时较长,影响着颗粒黑火药的生产制造。

如果用烈酒取代了水或者人畜牲口的尿液,那么压片、阴干、碾碎的过程就会大大加快了,火药颗粒化的均匀程度也会大大提高。

潘文茂早就向杨振提出过这个问题,只是此前的杨振要啥啥没有,也只能是徒唤奈何,让潘文茂自己克服了。

现在,松山城里既然有了截获而来的烈酒,那么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老潘啊,你们弹药厂要和制铁所一起合作,按照我方才说的法子,尽快搞出一批开花弹来。

“尤其是信管的事情,一定要上心用心,粗一点好,还是细一点好,长一点好,还是短一点,使用木管,还是使用竹管,信管里压实的火药用什么药好,要反复试验,找出最好的结果来!”

潘文茂见杨振说得异常郑重,连忙起身答应了,这个时候就听见杨振又说:“等到杨珅那边炸膛测试结束,摸清了这款冲天炮的最大装药量以后,咱们就到城外去试试!

“若是这款冲天炮配上开花弹的威力,能跟我的预期相差不太远的话,那么咱们松山城,今后就真的是一炮冲天,稳如泰山了!”

第三七五章 试射

虽然杨振自认为已经把开花弹的有关问题说得很具体了,可是试射的时间还是安排在了三天以后的早上。

火炮试射的布告,已经提前一天被总兵府协理营务处派人张贴到松山城的四座城门处了,而且也提前告知了松山城外的各部驻军。

这样的新鲜事儿,在松山城还没有发生过,不管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随便试射火炮,都是一件容易引起恐慌的事情。

尤其是,这次试射出去的炮弹,还是能够炸开的开花弹,所造成的影响就更大了。

此前,杨珅奉命给新接收的冲天炮进行炸膛测试,在北门外沙河边的野地里,打了小半天的炮,没有提前张贴布告。

结果,持续不断的隆隆炮声,惊得城内、城外各部人马纷纷前去哨探,甚至连松山西北的乳峰岗营地、东南的止锚湾船营,都派了人马前来查看。

这个事情发生之后,杨振很快就接受了方光琛出任总兵府谘议后的第一条建议,下令今后松山各部人马在城内外进行火炮试射,一律提前向总兵府协理营务处报告,并由协理营务处在城内张贴布告,并告知城外各部将领。

至于杨珅对冲天炮进行炸膛测试引起的恐慌,由于是奉了杨振之前的命令进行的,所以只能不了了之,下不为例了。

这天早上起来,天气即闷热异常,一丝风也感觉不到,已经晴了不知道许多天的松山城上空,居然开始多云,甚至转阴了。

杨振吃罢了简单的早饭,看看天色,先叫协理营务处派人通知制铁所、弹药厂以及东门、南门、西门的瓮城工地注意有备无患防着下雨,然后领着总兵府谘议方光琛、协理营务处总办张得贵等人,策马出了总兵府,往北门而去。

等到杨振一行人抵达现场的时候,北门外沙河边临时设立的试验场上,已经是旗帜招展人头攒动了。

杨珅主管的先遣营炮队数个百人队,已经将现场布置好了,张臣、李禄、潘文茂、王守堂一干人等,也皆在现场候着。

杨振一到,这些人连忙上前来接,迎住了以后,就浩浩荡荡往试验场的中心地带去了。

“都督,这两门就是制铁所铸造的冲天炮了,一门是铜炮,一门是铁炮,都督叫做的那个炸膛测试,也试过了,真是皮糙肉厚,结实极了!”

杨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来到了距离河岸不远的一个高岗上,赫然看见两门虎头虎脑通体褐色的大炮。

两门火炮间隔数步,分别安装在一块厚约尺许的长方形木板上面,炮口皆以四十五度角朝天,冲着不远处的小沙河停放着。

整个炮体,头部略小,屁股稍大,通过炮耳炮尾固定在长方形底座上,虎踞龙盘,显得威风凛凛。

杨振下了马,走近其中一门,用手抚摸着炮体,仔细打量着,观察着这款他给予了厚望的火炮。

但见炮膛内壁光滑如镜,炮口处管壁厚约寸许,由炮口至炮尾逐渐加厚,至炮尾药室处厚约两寸有余,正符合膛压从炮尾到炮口逐渐递减的道理。

杨珅之前进行炸膛测试的结果,杨振当天就知道了,知道当时并没有一门火炮炸膛,不过因为不是实弹试射,杨振并没有特别在意。

同时,知道明末军中情弊的杨振,当时也并没有细问测试的具体过程,只当是他们为了给新造的火炮提前讨一个口彩,不愿意让其中任何一门炸膛罢了。

然而,杨振现在到了现场,又听见跟在身边的杨珅这么说,当即问他道:“结实,怎么个结实法?”

“五斤炮药呀,都督,当时最大的装药量,已经用到了五斤炮药了。声响惊天动地,连止锚湾船营的仇统带,都派了人来打探情况。但是,不管是这门铜炮,还是这门铁炮,全都安然无恙!”

杨珅见杨振细问,当即滔滔不绝地讲起了那日放空炮进行炸膛测试的情况。

原来,他们从一斤炮药开始尝试点火,尔后每次半斤递增,到了三斤之后,每次以多加二两的方式继续递增,最后一直试到了五斤的药量。

虽然声震天地、声势骇人,有的冲天炮下面的厚木底座都裂了,但是仍旧没有一门炮炸膛。

到了五斤的用药量之后,杨珅已经断定,这款采用铁范铸造的大口径臼炮质量过硬,轻易不会炸膛,因此便停止了试验。

“怎么?五斤的装药量,就算是到顶了吗?”

杨振随口这么一问,再去看杨珅,却杨珅惊讶地看着自己,居然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样杨振顿时感到是不是自己失言了。

果然,正当杨珅正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答对的时候,紧跟在杨振一边的张臣突然笑着对杨振说道:

“都督可能有所不知,宁远城上那些购自红毛夷的红夷大炮,一门重达三千多斤,他们最大的装药量,也不过五斤,一旦超过了五斤,便有炸膛的可能。所以一次用药五斤,便是咱们军中火炮最大的用量了!”

张臣说到这里,看杨振仍有不解,轻咳了一声,接着对杨振说道:“这个惯例,虽然未入军法,但却是大家约定俗成,共同遵守的规矩!非红夷炮,若能用药五斤不炸膛,已算是顶尖的火炮了,也就不必再试!”

听完了张臣的解释,杨振方才发觉明末军中的火器应用,居然还有这么多说道,当下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心里迅速进行了一下换算。

明制一斤等于十六两,约合后来的六百克左右,这么算下来的话,明制五斤就相当于后世的三千克,也就是三公斤左右。

三公斤的颗粒化黑火药,装填在四寸半即十五厘米口径的炮筒里,其爆炸威力应该是相当惊人了吧。

当然了,它的威力到底怎么样,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杨振围绕其中的一门铜炮打量了一圈,五短三粗胖乎乎的冲天炮炮壁厚约一寸,四寸半的口径,也就是十五厘米的口径,听着很大,但是实际上却一扎不到,连个标准大小的排球都塞不进去。

就是标准大小的排球,直径也都超过了六寸,即超过了二十厘米。

所以,实际看到了这个口径以后,杨振的心里竟然莫名有点失望,不知道什么自己能够造出真正的大舰巨炮,然后横行四海。

杨振心里正慨叹着,杨珅又叫人双手捧着一个东西来到跟前,对杨振说道:“都督,这就是制铁所和弹药厂联手搞出来的开花弹了。”

杨珅说着话,从部下士卒手中接过东西,先将那颗球形弹体端在右手上,尔后左手拿着那个托盘形状的东西,又说道:

“这个就是都督所说的弹托了,我又叫人在弹托上挖了凹坑,刚好托住这个开花弹,免得开炮之时它在炮膛里滚动,再撞伤了炮膛的内壁!”

杨振听见杨珅这么说,先是伸手接过了自己叫他们制作的弹托细看,见他们能够举一反三,将木制的圆盘形弹托特意做成了略呈内凹的形状,心中十分满意。

看完了弹托,杨振又从杨珅的手里接过了那颗寄托了他无数希望的开花弹。

这款开花弹,正是杨振提议的圆球体铸铁空心弹,直径四寸上下,约在十三厘米到十四厘米之间,像是一个涂了黑漆的柚子,但却比一颗柚子入手沉重多了。

杨振一只手接过,没有防备,差点没有托住,一问之下,方知这颗开花弹,重达七斤七两,其中弹壳重三斤三两,压实装填的颗粒黑火药以及夹杂其间的散碎铁片铅弹重达四斤四两。

这个重量,比起红夷大炮动辄十斤以上的实心大铁弹来说,自是轻了不少,但是比起征东先遣营使用的一斤半重的飞将军手榴弹来说,却是一个顶五个了。

当然了,如果它的威力也能抵得上五个飞将军手榴弹爆炸的威力,那就算是没有白费杨振的这番折腾了。

第三七六章 延时

杨振捧着那颗开花弹掂量了半天,整个弹体通体浑圆黑亮,弹体上预留的引信口用短木塞塞着。

杨振用力一拔,发出啵的一声,将短木塞拔掉,然后露出了里面的信管,以及信管里压实的黑火药柱的表层。

看到这里,杨振将短木塞重新塞上,扭头对跟在后边的潘文茂说道:“开花弹最重要的地方,就是这个信管了。里面的火药柱若是压得不实,则燃烧太快,容易在炮膛内爆炸。

“然而里面的火药柱若是压得过实,则又燃烧太慢,打出去落地以后,久久不能爆炸,却又给敌人以可乘之机。这个信管,可曾测试过它的燃速?”

跟在后边的潘文茂突然听见杨振提问自己,立刻跟上前来,只是到了杨振的面前,却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对了。

如果他们制作的信管燃烧时间长,那还好说一点,比如说一刻钟,一炷香,一盏茶什么的,包括漏壶什么的,有的是计时的法子。

可是这个信管燃烧的时间很短暂,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烧完了,让他们正经计时都来不及,难道他能跟杨振报告说,这个信管的燃烧时长只在七八个呼吸之间?

这话好说,可是不好听啊,毕竟人人都不同,每一次呼吸的时长都不一样啊!

一贯沉稳不慌不忙的潘文茂,在这个时候,少有地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苦笑着挠了挠头,一时竟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了。

但是杨振问了问题之后,就看着他,而其他人知道这个问题十分重要,全都盯着他,让他不得不尽快回答。

潘文茂硬着头皮一咬牙说道:“试过肯定是试过了,这么要命的东西,岂能不事先试过?!只是都督问到燃速,却叫卑职不知如何说起,一根信管燃尽,只是在七八个呼吸之间!”

说到这里,潘文茂看了看有点愣神的杨振,紧接着又说道:“不过,卑职比较了飞将军的引信,飞将军上面的药捻子虽长,从头至尾燃尽,只需两三个呼吸而已!所以卑职认为,使用这根信管,当不至于瞬间炸膛!”

“我倒不是信不过你们的手艺,而是它事关重大,不能不小心谨慎,这样吧,正式试射之前,先把它丢在火堆里烧上一烧,看其从入火到爆炸,需时几何?”

杨振方才提出了自己的问题,看见潘文茂瞬间有点为难,他自己当时就明白了,古代计时实在麻烦。

虽然有时辰与刻这样的区分,但是再细分下去就众说纷纭了,什么一炷香,一盏茶,这样的计时方法太过笼统,不够精确。

稍微精确一点的漏壶什么的,刻度也有不同的说法,沙漏或者水滴的快慢也影响到计时的精准。

类似后来的那种时、分、秒等相对精确的计时方法,在这个时代当然无从计算。

而信管的燃烧与火炮的发射,其实就是以分、秒来计算的,不可能用什么一刻钟、一炷香之类的说法

杨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其实就知道自己又提出了一个相当冒失的问题,也知道潘文茂可能无法回答。

可是这个问题却又太过重要,他又必须把它彻底搞清楚,否则拿来测试岂不是白白毁了火炮,泄了士气?

至于潘文茂所说的七八个呼吸之间,人与人也不通,有的呼吸绵长,有的呼吸短促,也做不得准。

却说杨振发了话,杨珅立刻叫人抱了干草干柴过来,堆在高岗下的一道壕沟掩体外面,又传令让试验场周边值守的士卒全都退到了远处隐蔽。

不一会儿,那堆干草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烧得通红的熊熊烈火。

杨振领着众人从布设了冲天炮的高岗上下来,跳进杨珅所部事先挖好的掩体里面,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眼睁睁地看着杨珅抱了弹体跑过去,将弹体投入燃烧的火堆之中,然后快速跑回。

这个时候,也不需要有人下令指挥,所有人跟着杨振一起,立刻猫着腰蹲在了壕沟里面,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心中默数着时长。

杨振则从开花弹被投入到火中的瞬间开始,就以后世正常计数的速度,大概一秒一数的速度,在心中默数起了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等他数到十的时候,杨珅从地面上跳入了壕沟掩体之中,就落在杨振身边不远之处,等到接着数到十七的时候,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传来,地面一阵颤动,随后沙土如雨,掉在壕沟里,落了众人满头满身。

一块没有燃尽的木棍,正落在杨振的脚边,已经烧黑成碳的那头,兀自冒着烟气。

杨振站起来,一脚将它踩在脚下,在地上拧了拧,然后抬起头环顾众人,笑着说道:“这个时长算是过关,起码不会在炮膛内炸了!”

站在杨振身边随时要回答问题的潘文茂,此时明显地松了口气,以手扶额,抹去了额头的汗水。

虽然他事先反复试过了,可是依旧怕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当着众人的面儿砸了弹药厂的牌子。

开花弹在火堆里爆炸了以后,尘埃落定,众人跟着杨振从壕沟掩体里出来,去看原先火堆所在的地面爆炸形成的弹坑。

可能是河岸附近土地松软的原因,原来堆起火堆的地方,爆炸过后,形成了一个宽达五尺有余、深达三尺左右的巨大弹坑,令众人咂舌不已。

既然信管没有问题,已证明开花弹的确能够通过新作的信管延时引爆,这个情况令杨振以及在场的众人更是信心大增。

然而为了确保安全,张得贵、方光琛、李禄、张臣等人还是劝住了想要亲自点火发射的杨振,众人陪着杨振回到了掩体里面,等着杨珅主持的冲天炮试射开始。

杨珅一阵传令之后,原来撤离隐蔽的炮队试验场士卒,纷纷返回了自己值守的岗位。

杨振在炮阵下方的掩体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不远处炮阵上面的一举一动。

但见杨珅先是命人将一个大大的药包从炮口塞入,然后另一个士卒用一根长长的木杆将其捣实。

这些事情做完之后,杨珅又令一人抱着一颗带着木制弹托的开花弹来到炮口前,拔掉引信口的塞子,然后将开花弹连带着木制弹托,缓缓塞入那个以四十五角朝天的炮口之内。

先前拿着长杆将火药包捣入炮膛底部的士卒,再次抄起那根长杆,缓缓地将塞入炮口的弹体推进炮膛深处。

随后,装药、装弹并依次推入底部捣实的士卒撤离炮口附近,杨珅从身边士卒的手中接过一根尖头木棍,从冲天炮药室上方的火门处插入,用力捣了几下。

杨振知道,这是在刺破先前推入火炮药室的药包。

果然,杨珅捣了几下,随即抽出木棍,看见木棍的尖头处带了火药,便从身边士卒的手里接过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药捻子,塞入火门之中。

接下来,炮阵上面的士卒迅速撤离隐蔽,只留了杨珅一个人在那里,一手拿着一根点燃的火把,一手拿着一面红色三角令旗。

杨珅先是朝着河对岸的方向挥舞了几下令旗,然后停下来往河对岸观望。

杨振顺着杨珅张望的方向望去,看见小沙河对岸一队打着旗帜的士卒,正快速跳入地面之下的掩体里。

等到河岸上的炮队值守士卒全都消失了以后,杨振把目光又转回到杨珅所在的高岗炮阵上,正看见杨珅拿了火把去点暴露火门外的引信。

药捻子瞬间被点燃,噌噌噌地冒着浓烟,杨振再次计数,这一次刚说到五的时候,就听见“嘭”一声闷响传来,随即硝烟弥漫。

杨振没有能够看清楚开花弹出离炮口的那个瞬间,不过当他快速把目光转向炮阵前方的空中之时,很快就看见了那颗正在飞越小沙河的开花弹。

臼炮口径大,炮管短,膛压低,只有在大仰角近乎朝天发射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较大的射程,也就是说,曲射是臼炮最佳的发射方式。

所以臼炮发射出去的开花弹,运动的轨迹一条高抛弹道,而是因为膛压低、初速也低的原因,弹体的运动速度较慢。

这也就意味着,了解臼炮发射原理的人,可以用肉眼捕捉到弹体运动的轨迹。

尤其是信管冒着烟从空中飞过的开花弹,它的运动轨迹就更容易被有心人捕捉到了。

杨振就是这样的有心人。

第三七七章 成功

大口径臼炮发射出去的开花弹,走的是一条抛物线,速度比直射的弹体慢多了,所以它的弹道轨迹很容易被人留心观察到。

但是,杨振并不担心将来在战场上使用的时候,满鞑子或者其他敌人,能够凭借肉眼观察到开花弹的轨迹,然后进行有效的躲避。

臼炮打出去的开花弹,比起红夷大炮之类长身管直射型火炮打出的弹丸,虽然速度不是那么快,甚至可以说是慢了许多,但是无论如何,却比人的双腿快多了。

当你肉眼发现它朝你飞来的时候,再去躲避,就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这个年代臼炮的精准度非常低,低到几乎为零,并不是那种指哪打哪的火炮,它打的是一个面儿,打的是一个区域。

或者说,它到底能打到哪里去,连点火开炮的人都未必能猜得准。

却说杨振看着那颗冒着烟气的黑色弹丸,在低空中划出了一条近乎标准的抛物线,飞过了小沙河,飞过小沙河对岸的苇子地,然后落到了河对岸远处的灌木丛中。

从低空划过的烟气说明,这颗开花弹在出膛的过程中,炮膛里的高温燃气,已经透过弹托与炮筒内壁之间的空隙,引燃了信管里面的火药柱。

也就是说,炮弹在出膛过程中已被点燃了。

但是,当冒着烟气的开花弹落入河对岸远处的灌木丛之后,期待中的爆炸声却并没有传来。

刚刚欢呼着从掩体里面爬出来的众人,本来已经准备好要庆贺试射成功了,可是这个场面,却让即将绽放的欢笑在众人的脸上凝固住了。

炮队试验场上的气氛,一下子由刚才成功发射出去的欢呼,掉入了一派死寂之中。

“老潘,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是一颗哑弹?”

“是不是掉水里了?”

张得贵、方光琛、李禄、张臣等人见状纷纷聚拢到了杨振、潘文茂的身边,你一句我一句地猜测着各种不详的可能。

杨振脸色变得凝重,心里面五味杂陈,难道说真是好事多磨,非要再磨上几回才能成吗?

潘文茂站在杨振的身边,看见杨振脸色变幻,一时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

与此同时,面对众人的问询,他又尴尬异常,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又不能什么也不说,当下只得硬着头皮,连连对众人说道:

“再等等!再等等!”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河对岸弹体落地的方向“轰隆”一声巨响,刹那间一团烟气炸开,残枝败叶四散飞舞。

很快,那些隐蔽在河对岸掩体中的炮队士卒欢呼着窜出了掩体,挥舞着旗帜,往爆炸点的方向跑去。

随后,就有跟在后面的士卒迈开了大步,丈量着从河岸到爆炸弹之间的距离。

即便之前已经有了烧爆的成功例子,杨振仍一直揪着心,担心试射的第一发开花弹失败,此刻听到爆炸声传来,又看见对岸值守的额士卒冲出掩体,顿时欣喜若狂,转身冲着身后的众人挥着拳头喊道:

“听见了吗,看到了吗,咱们成功了!咱们试射开花弹成功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开花弹打响的意义,但是对杨振来说,他却深知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可是自己将来对阵满鞑的制胜之道。

不管第一发开花弹的射程打了多远,只要它被顺利发射了,而且落地以后顺利地爆炸了,那就算是成功了。

至于落地之后没当即爆炸,而是延迟了一阵子,这是信管的标准没有完全统一造成的一个结果。

而且延迟的时长,对急不可耐的杨振他们来说,显得有点长了,但是事实上也不过是比他们之前烧爆的那一颗开花弹多持续了几个呼吸的时长而已。

跟着杨振的众人,看见杨振如此欣喜兴奋,也都跟着欢呼庆贺起来,簇拥着杨振往河岸方向行去。

“不错,不错,到这里为止,就已经超过了满鞑子的一箭之地了,而且我看河对岸的距离,大概也有一箭之地。”

跟在杨振身边的张臣,细心留意了冲天炮的射程,一来到河岸边,就对杨振说道:“这么算下来的话,这一款冲天炮的射程,虽然比不上红夷炮,可是也算够用了。将来若是把它架上城头,射程还能更远一些!”

杨振的心里也在惦记着射程的问题,从他们之前容身的掩体出发,走到小沙河南岸,他算了算,大概是一百二十步的距离。

站在河岸上,他目测了一下河对岸远处的弹着点,也即爆炸点,大约也有与南岸相当的距离,应该与张臣的判断所差无几。

唯一差的,可能就是张臣没有计算小沙河的宽度,小沙河虽然是一条小河,可是主河道水面也足有一两丈宽了。

“架设在城头上,岂不是成了满鞑子红夷大炮的靶子?依我看,不如部署在堑壕里抵近开火,反正冲天炮是往天上打,放在堑壕里也不耽误什么,而且还能跟火枪队、掷弹兵队并肩迎敌!”

同样跟在杨振一边的李禄神色兴奋,态度比张臣更乐观,他先是笑着反驳了张臣的说法,然后又对杨振说道:

“冲天炮打的,可是能爆炸的开花弹呀,最要紧的不是它的射程,而是它打出去的开花弹,这种开花弹的威力,可比红夷大炮打出去的实心大铁弹子厉害多了!”

听了李禄这番语带兴奋说出来的话语,包括杨振、张臣在内的众人,全都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

冲天炮的射程,大家都看到了,的确不怎么样,即便往高了估计,可能最多也就只有三百来步的距离。

这样的射程,根本无法与红夷大炮相提并论,就是比起佛郎机炮,甚至是中小型的红夷炮,比如说大将军炮来说,都是多有不如。

可是它打的是开花弹,而且方才的试验已经证明,这个重达七斤七两的开花弹,爆炸的威力相当惊人,远在飞将军手榴弹之上,已经不啻于一颗中小型的万人敌了。

对弹药的投掷有很多自己看法的李禄,并不觉得射程是一个致命的问题。

而且他明显地认识到,这个冲天炮的优势不在于跟其他火炮比较射程,而在于它具有独到的弹药投掷方式。

这种独到的弹药投掷方式,可是让它被架设或者部署在敌人完全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堑壕,比如坑道,以及其他掩体甚至是城墙、山头的后面。

它可以部署在敌人完全看不见的地方,而与此同时却丝毫也不影响它的发射与威力。

杨振领着众人在河岸上估算着射程,以及冲天炮将来的运用,不一会儿,河对岸值守的士卒打着旗帜前来报告。

方才冲天炮打出去的第一颗开花弹,其爆炸点距离对面的河岸,一共是一百四十步。

“一百四十步?一百二十步?”

听了对面值守的炮队士卒隔河报告的步数,杨振在自己的心里开始计算了起来。

不同的人,步幅有大有小,但是军中用于计算距离的步幅,却是有一定之规的。

根据杨振的观察,军中普通士卒用于丈量距离的步幅,不是那种迈不开腿的小碎步,也远大于普通人平常走路的步幅。

大个子迈开一步当在四尺上下,约合后来的一米三左右,小个子迈开一步也在三尺上下,约合后来的一米左右。

杨振在自己的心里面合计了一下,算上两地之间横跨过的河面,这么折算下来,冲天炮试射的射程约在三百米左右。

三百米的射程,对于一款火炮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尴尬的射程了。若是使用实心弹,那么它就没有多大实用的价值了。

好在它使用的是开花弹,能将一颗分量十足的开花弹投送到三百米的距离上,也算勉强可以了吧。

“很好了,这毕竟是我们自己铸造的第一款能打开花弹的火炮,能有今日这个结果,我很满意了!”

杨振合计了一会儿,当即转身对着潘文茂和王守堂两人说道:“制铁所用铁范造出来的这款冲天炮,很不错,你们弹药厂装填的开花弹也很好。炮好,弹也好,才能有今日这样的好结果。你们两人之功,以及制铁所和弹药厂上下的功劳,我记下了!”

“欸——,不敢当,不敢当呐!若是没有都督的指点迷津,此事断不能成,老朽等可不敢贪了都督之功啊!”

王守堂听见杨振所说的话,想到征东营里赏功之重,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但是考虑到自己以前千总的位置也还没坐热,就已经升到了都司,而且还是几天之前刚刚颁授,当下连连推辞不迭。

然而,言语归言语,王守堂的神态之间却并没推辞的样子,嘴里说着不敢当的同时却满面笑容,冲着杨振不住地打躬作揖,完全是一副接受并且道谢的样子。

王守堂的这番表现,登时引得在场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七八章 继续

松山北门外临时开辟的试验场上,一个上午轰隆隆的炮声断断续续地响着,直到制铁所新造的十二门冲天炮逐一试验,打完了弹药厂这几日赶制的全部开花弹,整个试射才算宣告结束。

松山城北门外的炮声轰鸣,自然引起了北边锦州城的巡哨人马,也引来了南边杏山城的人马抵近松山外围窥视。

来自锦州城的哨探人马,被早有预备的徐昌永所部,拦截在了乳峰岗所在的吕洪山下。

来自杏山城的哨探队伍,则被吕品奇派出去的人马,拦截在南门外三里已拆毁的南台子附近。

杨振事先知会他们对外的统一答复,与城内发布的布告大同小异,就是松山城试射火炮,不必大惊小怪。

至于试射的是什么火炮,打的是什么弹丸,一概不提,而事实上,除了当日在场的众将以及参加试射的炮队士卒来说,其他各部将领人马也的确并不清楚。

杨振可不想自己精心准备的杀手锏,提前泄露出去。

且说当日接下来的试射,冲天炮的弹着点有远有近,开花弹的爆炸延时有长有短,但是冲天炮无一炸膛,开花弹也无一哑弹。

通过调整射角的大小,虽然能够影响射程的远近,但是试验来去,最后杨振还是决定以四十五度角为野战通用射角。

以四十五度的射角为标准上下微调,冲天炮的射程始终保持在二百步与三百步的区间,基本上可以弥补三百步内火枪与手榴弹的火力空白。

至于距城三百步以外的火力覆盖问题,就只能暂时依靠大将军炮和有限的红夷大炮来解决了。

同样是这天上午,杨振还就近观看了抬着炮转移阵地的演练,冲天炮的底座上没有安装轮子,而是一整块十分厚实的木板,只能靠人力抬着行进。

四个炮队士卒像抬轿子一样共同抬着一门冲天炮行动,虽然略显吃力,但是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同时一门炮的布设阵地与转移阵地,还需要两人掌管药包,两人掌管开花弹,一人指挥,一人打杂。

所以,观看了整个演练之后,杨振当场同意了杨珅对冲天炮炮队的编成,以一个棚的士卒十个人,负责一门冲天炮的使用养护,棚长为炮长,其他为炮手,各炮手分工负责,分工由炮长决定。

“这次冲天炮的铸造,总体来看,是很不错的。所以,从今天开始,这款冲天炮就可以定型了,包括开花弹弹体的尺寸,可以按照这个规格继续铸造了。

“为了保证炮和弹规格一致,现有的铸造模具能用多少次就用多少次。协理营务处,制铁所,还有弹药厂,你们根据咱们松山城现有的铁料好好算一算,合理分配,尽可能多造一些!”

试射结束,杨振一回到总兵府,立刻召集了张得贵、王守堂、潘文茂议事,先是肯定了这款四寸半口径、三尺六身长的冲天炮的规格,让他们继续按照这个尺寸规格铸造,紧接着就又说道:

“这类朝天仰射的大口径短身管火炮,今后都可以叫做冲天炮,但是咱们松山城要造的冲天炮,可不止是这么一种!

“既然现在制铁所有了铁范铸炮的成例,那么接下来,就需要你们举一反三,试着铸造一些更大口径的冲天炮,或者较小口径的冲天炮!总之一个目的,就是要摸索出一种更大射程、更大威力,或者更适合野战的冲天炮!”

跟着杨振回到总兵府的众人,原本正沉浸在试射圆满成功的喜悦里面,结果在总兵府二堂杨振的公事房里刚坐下,就听见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当下一个个面面相觑,没料到新的任务这么快就又来了。

对于众人的反应,杨振早有预料,当下也不去理会,而是继续说道:“眼下这一款四寸半口径的冲天炮,其规格样式,可以命名为崇祯十二年松山中型冲天炮。今后一段时间,制铁所以继续铸造这款冲天炮为主,但是更大口径和较小口径的冲天炮,也要提上日程!”

杨振知道,后来的所谓迫击炮,就是大口径短身管的臼炮进一步轻型化的产物,甚至包括榴弹炮的出现,都与使用臼炮发射开花弹有着直接的关联。

如果现在的制铁所和弹药厂能够按照现在铸造冲天炮的这个思路,继续努力试验去了,未必不能提前搞出来类似迫击炮与榴弹炮之类的东西。

当然了,几百年后迫击炮使用的炮弹,以现有的工艺水平不可能搞出来的,这一点杨振也很清楚。

但是,按照现在的臼炮发射方式,即通过炮口装填发射药包,透过火门点火,然后将开花弹发射出去,更加轻型的臼炮一样可以做到。

杨振也不需要这种轻型的冲天炮射程有多大,事实上只要它的射程能够超过人的臂力投掷手榴弹的最大距离,就可以了。

而且,有了现在这款中型冲天炮的先例,轻型的冲天炮其实并不难做,不过是把口径缩小一点,身管缩短一点,适用的发射药包和开花弹都更小一点罢了。

至于小到什么程度,杨振也无法给出标准的尺寸,只能留给制铁所和弹药厂自己去试验,去摸索了。

杨振边想边说,一想到将臼炮小型化以后,有可能比较容易炸膛的问题,立刻就对长得给说道:

“城内的全部铜料,收齐了,全部移交给制铁所使用,同时要记住,不能再使用铜料来铸造现在这款中型的冲天炮了。协理营务处要把松山城有限的铜料,全部用在更加小型、轻型的冲天炮上!”

铜的熔点更低,比铁低多了,与此同时延展能力更强,用来铸造膛压注定会大一点的轻型冲天炮,可以最大限度避免炸膛。

这一点,不光是杨振知道,在座的这些人全都清楚,所以当杨振说完这个话,张得贵与王守堂、潘文茂连连点头。

“当然了,如果制铁所能够用好这次从草原上截获的那些铁条,把它们和咱们自造的生铁弄到一起,练出好钢来,那就更好了!”

杨振他们这一回从草原上截获的铁条,全都是精炼的熟铁,而把熟铁与生铁合炼,正是这个时代获取钢材的通用办法。

而这个办法,对于世代铁匠户出身的王守堂来说,同样是一清二楚,当下他听了杨振的说法,立刻点头称是。

杨振对制铁所的重视,让他非常高兴。

自从跟随杨振的船队伍来到松山城以后,杨振各种新奇的想法不断提出来,制铁所也是一直忙得不得了。

要说辛苦不辛苦,那当然是很辛苦,可是眼看着自己一手打造的制铁所日渐壮大,自己与自己的儿子们不仅在松山重聚,而且一个个脱离匠籍“飞黄腾达”,又让他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一点不觉得辛苦了。

王守堂和他的大儿子王煅就不用说了,他两个早已经有了正经的官身,现如今王守堂的二儿子王炬、三儿子王炽,以及两个女婿,几个孙子和外孙子一家二十多口,全都来了松山城,并且全都进了制铁所。

眼下杨振已让松山各部人马举荐上报直任千把总的人选了,王守堂举贤不避亲,已经找了张得贵,把自己的两个儿子王炬、王炽塞进了先遣营的举荐名单里。

此时,面对杨振布置给制铁所的新任务,他当然要满口应承下来,这可是下一步他的儿子、义子和女婿们的努力进身之阶啊!

而且,唯有在杨振这里,他们世代家传的这些铁匠本事,才能够成为他们飞黄腾达的进身之阶。

第三七九章 委任

冲天炮试射成功的第二天上午,张得贵拿着各部将领推荐上报直任千把总的人选名单,来到了总兵府的内院见杨振。

杨振先是看了,尔后叫人传来了总兵府谘议方光琛,好叫他帮着自己查漏补缺,同时书写那些空白的任命状。

总兵府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士大夫之家出身的文人,杨振自然要好好发挥他的作用。

方光琛如今就居住在总兵府二进院的东厢房里,只对杨振负责,帮着杨振办理总兵府对上的各种文书往来。

杨振及其所领的松山各部官军,虽然不在直接受制于锦州城的大帅府了,但是仍然要直接听命于宁远城的辽东巡抚部院,以及山海关的蓟辽总督部院。

除了督、抚部院衙署时不时下达的各种公文指令需要答对以外,同驻宁远城的兵备道衙署、分巡道衙署,以及户部督饷郎中衙署,与松山总兵府皆有日常公文往来。

过去杨振这个松山团练总兵官名义上归属于辽东镇节制指挥,上面的各种公文,自是都去锦州城的大帅府。

祖大寿对这些公文,基基本上是爱搭不理的态度,对自己有利的,愿意执行的,就执行一下,愿意答对的就答对一下,其他的一概搁置不问。

宁远城里的巡抚部院以及其他什么兵备道、分巡道等衙署,对此也不敢多说什么。

祖大寿的这个做法,虽然显得十分桀骜不驯,但却替当时的杨振省下了许多公文往来的烦恼。

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杨振所领的松山各部官军不再归属锦州的大帅府节制,而是直接受命于宁远和山海关了。

没有了之前挡在中间的祖大帅,杨振在松山的各种行动,固然少了许多来自祖家军的各种掣肘,但他却不得不直接面对宁远城和山海关的各种上级官署,各种公文往来便开始日益增多了。

幸亏有了方光琛帮忙打理此类事务,省却了杨振许多烦恼。

“都督,杨公公可是当今圣上钦命派来的监军内臣,松山军中人事任免这样的事情,难道不需要把杨公公请来一起看看?”

杨振与杨朝进达成的默契,没有第三个人知情,包括方光琛,杨振也不认为有让他知情的必要,所以此时听见方光琛这么说,略想了想,说道:

“哦,廷献兄是想让我,把杨公公请过来一起议处?”

“都督,这不是光琛想不想这么做的问题,而是于情于理于法,都督你该不该这么做的问题。若是于情于理于法该做,那么不管光琛想不想,甚至于不管都督你想不想,该做的都要去做。”

方光琛不了解杨振与杨朝进之间达成的默契,此时看了杨振的反应,立刻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先把想不想与该不该区分得一清二楚,然后又说道:

“昨日北门外试射火炮,虽然都督命人在城内各处张贴了布告安民,杨公公想来也能知晓,但是都督没有去请杨公公观看试射却是不该,如果今天总兵府议处松山官军千把总任免事务,都督再不让杨公公参与此事,恐怕于情于理于法皆说不过去啊!”

“这个,方谘议可能有所不知,松山官军各部有功将士,可由都督直授千把总武职,乃是朝廷授予都督的特权,总兵府现有大批兵部千把总空白官凭在手,千把总任免由都督一言而决,可谓于法有据,何必非要征询监军意见?!”

方光琛的话说完,杨振没有说话,不过同在现场的征东营副将协理营务处总办张得贵却先说话了,而且话里话外对方光琛的说法并不赞同。

松山官军各部新晋千把总武官的任免问题,是杨振牢牢掌握麾下松山官军各部人马的重中之重,同时也是巩固协理营务处权威的重要一招,张得贵仅凭直觉就认为这件事情应当牢牢掌握在总兵府的手里,不能拱手让人,或者容忍让别人染指。

“而且,朝廷的旨意乃是杨公公亲口宣读,兵部盖印的那些千把总空白官凭,也是杨公公亲自带来松山,亲手交给了都督,这些事情杨公公皆知情,再请他来岂不多此一举?”

“呵呵,张总办的意思,光琛自是懂得,只是人言可畏啊,莫忘了杨公公可是出身东厂王督主门下,他从京师带来松山的随从之中岂能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的眼线?为都督计,还是请一下为好。”

方光琛对张得贵言语间流露出的不快毫不在意,他这么做,也是一种试探。

他很清楚,他自己初来乍到,并未赢得杨振及其所部众将的完全信任,同时对杨振和杨朝进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也要好好看看,一要看看杨振对杨朝进的态度,二要看看杨朝进对杨振的态度,所以他坚持己见。

“廷献兄,你认为该请?”

“没错,我认为该请。”

“若是请了杨公公,杨公公不来呢?”

“请不请,是都督的事情,来不来,是杨公公的事情。”

“好,既然如此,老张,你带着名单亲自去一趟真武庙监军衙署,请一下杨公公。”

张得贵见杨振这么说,带着名单一脸忧色地告辞离开,去找杨朝进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张得贵快步回来,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喜色,一进了杨振的公事房就笑着说道:

“都督,杨公公当面翻阅了卑职带去的人选名单,并叫卑职回报都督,监军已阅过,且无可黜落之人!有杨公公亲笔署名在此!”

张得贵一边说话,一边将手里的名册呈递到了杨振的手中。

杨振接过一看,果然看见那本名册的首页上面,用小楷写着“监军内臣杨朝进,六月二十六日”的字样。

杨振看过,随手递给了方光琛,并请张得贵落座,然后微笑着说道:“怎么样,廷献兄,如此,于情于理于法如何?”

“如此,则合情合理合法矣。监军内臣能如此懂取舍、知进退,实在是松山之幸,辽左之幸啊!光琛要恭喜都督了!”

经此一事,方光琛心里笃定,杨振与杨朝进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杨朝进的到来不会对杨振形成大的掣肘,而自己或许真能跟着杨振干一番事业了,当下笑着把手里的名册放在几上,站起来朝杨振打躬作揖,做出了一副恭贺的样子。

接下来,杨振对于那些推荐上来的千把总的任命,没有了任何的障碍,让麻克清准备了笔墨纸砚,取出了新配的征东前将军与总兵官大印,由方光琛执笔,他自己执印,一个接一个地委任了一批新晋的千总官、把总官。

包括先遣营原来的把总官马壮、李守忠,徐昌永麾下的老把总徐德义和刚刚立下新功的李麻,还有王守堂的长子把总王煅,金士俊麾下的老把总官胡骝,夏成德部下的老把总樊成功,吕品奇部下老把总钟令先,俞亮泰所部的老把总俞海潮,以及仇震海所部的郭增福、仇广义、仇必勇,均按各部所请,全部委任为了千总官。

与此同时,新附的七峰山义贼老炮头刘万忠,被杨振直接委任为了千总官。

至于两个新附的马贼头领胡图格和敖日金,虽然被各自的上官徐昌永和祖克勇分别举荐充任为把总官,但在方光琛的建议之下,杨振最终直接委任他们成为了千总官。

方光琛对杨振说:“都督从边外招募豪杰,光琛极为赞同,想胡图格,敖日金二人麾下人马虽然不多,但是昔日却与李麻、刘万忠兄弟相称,若都督以千总官授予李、刘,却以把总官授予胡、敖,恐胡、敖新附之心心中不服!

“再者,胡、敖二人率部归附都督,而都督却将其转归徐参将、祖副将节制指挥,久而久之,亦恐不复为都督所有。眼下此二人既然被徐参将、祖副将荐为武官七品之把总,莫不如由都督直接委任他们为武官六品之千总,如此正合恩出于上的驭将之道!”

对方光琛的这个说法,杨振想了想,点头接受了。

他倒不是担心胡图格、敖日金被委任为把总官之后心中不服,他们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十分可能的结果。

杨振本来的想法,其实也是根据他们人马的多少,授予他们相应的职务,李麻刚刚归附的时候,人马过百,与现在的敖日金差不多,当时委任了他一个把总官,他也没能怎样。

但是方光琛所说的驭将之道,倒是让杨振有所警醒。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将新附的人马拨给他们节制指挥,可不是将这些人马拨给了他们,从此归他们个人所有,这个规矩却要提早立起来。

第三八零章 归来

除了千总官的任命之外,杨振还任命了一大批把总,比如老先遣营的杨大贵、缴立柱、麻克清,还有在熊岳城里被解救并被杨振看重的李吉,以及弹药厂潘文茂举荐上来的几个制硝配药的老把头,制铁所王守堂举荐上来的王炬、王炽、刘大、刘二等人二十二人。

包括此前新附的兔儿岛海盗队伍里,除了胡大宝被杨振举荐为盖州湾守备,杨振等人撤离前胡大宝举荐的部下高春和等三人,这次也被杨振全部接受,委任为了把总官。

与此同时,考虑到方光琛所说的权为己用、恩自上出的原则,杨振又直接委任了胡图格的手下阿杜亲、敖日金的手下乌勒嘎为把总官。

杨振一口气委任了这么多千总官、把总官,看起来十分豪气,但是事实上,他却并没有多少人马给他们统带。

除了征东先遣营所属的火枪队、掷弹兵队、炮队即将获得大批兵员补充以外,其他新获委任的千总、把总们,原来属于哪部,今后仍旧属于哪部,原来统带多少人马,今后仍旧统带多少人马,至少在目前的情况之下只能如此。

根据大明朝的营兵制度,营兵千总按例带兵五百人,把总带兵一百人,然而这一点,在杨振的麾下根本做不到。

当然了,在崇祯年间的大明官军队伍里,几乎没有哪个边镇或者总兵的麾下能够做到这一点,明末官爵泛滥,官多兵少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的。

可是尽管如此,新的千总、把总官委任名单一经传达各部,并在松山总兵府辕门外张榜公布以后,整个松山城内再次充满了欢腾的气氛。

最高兴的那些人,当然莫过于新晋的千总官、把总官们了,但是除了他们之外,松山城内的底层士卒,一样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对他们来说,守备以上武官的任命是朝廷的事情,距离他们这些身居底层的士卒,有些太过遥远了,绝不是他们一朝一夕就能够达到的人生目标。

然而,千总、把总的职务却距离他们很近,尤其是把总官,距离大多数久经沙场的士卒来说,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如果说过去想要升为把总官,还需要靠出身,靠关系,靠贿赂的话,那么现在,杨振在松山各部官军里面已经树立了一个很好的标杆,那就是,从普通士卒升为把总官,从把总官升为千总官,甚至从千总官晋升为守备、都司、游击、参将,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你立下功劳。

而且这个功劳,还不是非战功不可,打铁打得好的,可以,熬硝熬得好的,也可以,会说鞑子话能假扮鞑子的,也行。

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是铁匠,石匠,或者皮匠,都可以,甚至马贼,海盗,草原牧奴,被俘的二鞑子,也没问题,在杨振麾下,都与世代军户出身的卫所兵一样,完全一视同仁。

军中底层士卒的上升通道一经打开,所能产生的力量是惊人的。

就像连胜之后的先遣营将士一样,不仅不再惧怕与满鞑子作战,而且许多人开始盼着满鞑子前来攻城送死了,满鞑子不来攻城,自己哪里有立功的机会呢?

松山各部士卒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连带着在增筑棱堡瓮城的工地上干活,都更加卖力了。

却说杨振拔擢大批人员为千总官、把总官的第二天上午,天气依然阴沉闷热,许多人都认为雨水将至,但是老天爷就是憋着不点头,雨水始终未下。

这天上午,杨振刚从总兵府后身小校场内的弹药厂视察完弹药生产情况回来,就听见总兵府前院一阵喧嚣。

“都督呢?都督可在府内?”

尽管隔着一重院落,外面声音又嘈杂,说话声混合着脚步声,但是这个说话的声音很大,话语里带着兴奋,杨振听得真切,知道这是李禄的声音。

“哎呀呀,郭小武呀,原来是你们回来了?!杨占鳌那个兔崽子人呢?”

这个则是张得贵的声音。

“等等,他在说什么?郭小武?!”

杨振刚从弹药厂逛了一圈,安排了许多事,说了许多话,回到总兵府内院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原本正要休息,但是听见李禄的说话声,尤其是随后张得贵叫出的名字,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

“郭小武,郭小武,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杨振一边笑着,兴奋地叫着郭小武的名字,一边从总兵府的内院住处急匆匆地往前院快步走去。

等他穿过二堂的过厅,来到二进院里时候,就看见张得贵、李禄两个正兴高采烈地簇拥着一个人,跨过前院与二进院之间的垂花仪门进入到二进院内。

而被张得贵、李禄两个簇拥着进来的那人,赫然正是之前离开松山,前往登莱募兵的郭小武。

“大人,卑职回来了!”

郭小武跟着杨占鳌、严省三乘船渡海,前往登莱、沧州一带募兵,一去数月,本就黝黑的脸更黑了,本就干瘦的身板更瘦了,但是经此一事,整个人似乎得到了不小的历练,目光炯炯有神,气度愈发沉稳,此刻看见杨振迎出来,连忙上前几步,单膝跪在地上,冲着杨振垂首行礼,话语不多,却饱含感情,显然这几个月漂泊在外,吃了不少的苦。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你们登莱之行可还顺利?杨占鳌、严省三他们人呢,是否与你一同回来?”

杨振见郭小武跪地见礼,连忙上前弯腰扶住他,一边将他拉起,一边向他询问各种情况。

前后将近三个月不见了,松山城发生了许多变化,而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他们也错过了许多事情。

但是杨振的眼里,这些人仍旧与新附的那些人不同,这些人可是当初在自己最低谷、最不被人看好的时候,跟着自己去解围松山城的人。

在他的心里,这些人的地位自然不同。

“托大人的福,俺们此行还算顺利!俺们拿着圣旨先到登莱,又赴沧州,连哄带骗,先征后募,总算为大人带回登莱、沧州民壮两千二百六十一名!”

郭小武从地上爬起来以后,连忙回答了杨振的问题,这一行虽然困难重重,但是结果却是不错的。

“杨千总、严千总两个,眼下与觉华岛水师袁副将一行同在海上,卑职乃是奉了杨千总的命令,先行登岸,回来报信!此时袁副将的船队,想必已经顺利停靠在水手营那个码头上了!”

郭小武说的没错,当杨振领着张得贵、李禄等人出了东门,快马加鞭赶去迎接袁进船队的路上,他们先后遇到了仇震海和祖克勇派出报信的人马,报说觉华岛水师大批船队抵达了小凌河口海面。

等到杨振策马通过芦苇荡里的栈道、浮桥,登上了久违的水手营沙洲的时候,就看见小凌河口外海阴郁但却平静的海面之上,黑压压、乌泱泱地泊满了大小海船,风帆如云,桅杆如林,大小船只怕不下二百多艘。

“杨总镇,噢不,杨都督,杨都督,兄弟你此番真可谓是三喜临门了啊,袁某沾你的光得授副将,正要前来祝贺,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杨振领着人刚刚抵达水手营沙洲上面,袁进就在俞亮泰的陪同之下赶过来相见,两人还隔着老远,袁进就哈哈大笑着恭喜起杨振来了。

杨振与袁进已经有阵子没见面了,如今再见面,两人地位皆已不同以往,杨振当初为袁进描绘的升官发财的光明前景,已经一一变为了现实。

这对袁进的触动十分巨大,海盗出身的他被袁可立招安,加入官军水师十多年了,可在遇见杨振之前一直沉沦下僚,难有升迁。

现如今仅仅数个月的光景过去,他就因为跟着杨振北上解围松山、渡海出击敌后等功劳,步步高升,竟然由一个十几年止步不前的老守备,累功升至副将了。

这样的人生际遇可不是谁都能撞上的,因此说杨振是他袁进的贵人,真是一点都不过分,甚至包括他之前的恩主之子袁枢,乃至于袁进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对他来说,现在的杨振,可不是过去那个兵不满三百,到处烧香拜佛仍不免于被派去送死的那个落魄副将了,而是皇帝信任、朝廷倚重的又一个擎天巨柱粗大腿。

于公于私,这个粗大腿,他都得抱住了,抱紧了。

只见他一边小跑着快步来到跟前,一边继续笑着说道:“从今往后,除了朝廷驻辽的督饷郎中以外,咱们觉华岛水师并受都督的节制,若是今后用得着水师的地方,都督你可以随时传令!袁某这边有礼了!”

第三八一章 志士

袁进一路小跑着来到杨振的跟前,隔着两步站定了,冲杨振抱拳躬身见礼,却被杨振连忙上前托住了。

虽然两个人之间的地位,照比过去更加不同,杨振的身份更显贵重,但是他却不想因为这个原因,就与过去兄弟相称的那些老哥们儿显得过于生分了。

“什么总镇,什么都督,袁大哥叫兄弟这个岂不见外?今天晚上兄弟给你们接风洗尘,可要罚酒三杯!”

杨振说笑着,拉起了执意要行下属之礼的袁进,然后两个人哈哈笑着,重又行了显得十分亲近的抱见礼。

接下来,袁进又与跟在杨振身后的张得贵、李禄以及闻讯赶来的祖克勇分别见了礼,相互恭喜着,道贺着,簇拥着杨振往码头方向行去。

此时,杨占鳌、严省三两人正在沙洲岛靠海一侧的码头处,指挥着船队的大小船只一艘艘停泊靠岸,吆喝着从登莱、沧州等地征募的民壮一队队下船登陆。

码头附近到处是人,喧嚣如同集市。

正在忙碌的杨占鳌、严省三得知杨振到这里亲迎他们,立刻交卸了手头的事情,穿过下船的人群,前来拜见杨振。

“大人,卑职等人幸不辱命,带着征募的豪杰壮勇回来了!——卑职等人此次奉命,共募得山东登莱豪杰一千四百二十一人,河北沧州等地壮勇八百四十人整,合计共得兵员两千二百六十一名!”

杨占鳌、严省三两个同样小跑着来到杨振的跟前,一边单膝跪地见礼,一边简要报告了募兵的情况。

杨占鳌此行征募兵员的数量,杨振之前已经从郭小武那里知道了。

虽然两世为人的杨振很清楚,在明末清初的时候,山东、河北等地豪杰并起,抗清义士层出不穷,一直到康麻子时代,仍有抗清的义士打着复明的旗号不断发动起义,但是对于杨占鳌等人能够在登莱、河间等地征募到多少合格的兵员,他的心里并不托底。

因为满清入关之际,遍布山东、河北等地的抗清武装,他们在明亡之前,有许多人其实是占山为王的本地土匪响马,要说他们现在就有多少民族情感,或者大义情怀,志愿到松山来,帮助朝廷抗击东虏,那恐怕也是没有的事。

与此同时,杨振也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个总兵官之前没钱没粮,甚至连运送人马前来松山的船只,都是从袁进那里借来的,他拿什么大批量地招兵买马呢?

尤其是在登莱、河间等地,他可没有像宣府镇那样有一个当着镇守总兵官的叔叔帮他的忙,他也不敢奢望第一回就能募到充足的合格兵员。

所以,杨占鳌他们此行征募到的这个兵员数目,其实超过了杨振心里的预期,再看那些下船的新募兵员全是青壮,无一老弱,杨振的心中更是高兴极了。

“这个且先不去说它,这一次你们能够一帆风顺,平安归来,对我杨振来说,就是最大的喜讯了!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杨振心中高兴,自然流露出来,上前将黑瘦了一圈的杨占鳌、严省三两个一一拉起,同时拍着他们的肩膀,不住地夸奖称赞。

这几个小将能够带着先遣营之前的饷银,走海路往登州募兵,最后顺利归来,首先一条就说明,他们经受住了忠诚度的考验。

杨占鳌自不用说了,原本就属于杨振的基本盘,从此以后自是可以放手让他独当一面了,就是之前投效的严省三、郭小武,经此历练与考验之后,从此以后也可以完全信任了。

“都督,我们此行之所以能在登莱、沧州等地,顺利募到大批良家子青壮兵员,除了都督当初的指点迷津,还有袁副将水师弟兄们的鼎力支持以外,其实也多亏了登莱、沧州两地诸位豪杰的大力帮衬。”

与众人见礼完毕,募兵归来更见沉稳的严省三,先是斟酌着话语对杨振说了这番话,尔后看看杨振好奇的脸色,接着说道:

“而且,他们听了都督解围松山之战的故事,皆仰慕都督已久,恨不得插翅飞来,追随都督建功立业。卑职,欸,卑职希望都督能够抽空见见他们!”

“大人,噢不,都督,严三要不说,卑职倒给忙活儿忘了。这几个人都督该当见一见,如果不是有了这几个豪杰义士的襄助,俺们几个人在登州靠岸之后,几乎两眼一抹黑,怕是也不能如此顺利!”

严省三话音刚落,杨占鳌手拍额头仿佛才记起来一般,立刻跟着向杨振进言,希望杨振接见几个帮了忙的豪杰义士。

听他们二人先后如此说,杨振自然心生好奇,当下笑着说道:“既然如此的话,择日不如撞日,你们去把他们请来,我就在这里先见见他们也好。”

严省三闻言,与杨占鳌相视一眼,尔后冲着杨振一抱拳一躬身,随即转身往码头上快步行去。

不大一会功夫,杨振等人就见严省三领着四个汉子,穿过码头附近正在集结的队伍,快步走了过来。

严省三到了杨振面前不远处站定,抱拳躬身说道:“启禀都督,杨千总、郭把总与卑职等人,前往登莱河间募兵期间,正是多得此四位义士鼎力襄助!”

严省三说到了这里,便回头指着其中为首的一位身材高大但却一副书生士绅模样的人物,介绍道:

“这一位,乃是登州豪杰于乐吾,卑职等人此行能在登州招远、栖霞一带募兵,多得于举人鼎力相助!”

“于举人?!”

杨振听见严省三提及举人二字,立刻出声询问,同时心里也是一阵惊异,难道说还有举人老爷肯来投奔自己?!

杨振话音刚落,就见严省三一愣,然后立刻补充说道:“倒是卑职疏忽了,于举人的功名,乃是当朝的武举!”

杨振闻言,心中恍然,原来是武举,当下默然点头,就在这个时候,却又听见严省三回头冲着那个武举人出身的高大汉子说道:

“于七兄弟,快来见过杨都督!”

“于七?”

杨振听见严省三称呼那个名叫于乐吾的登州府武举人为“于七”,登时有点愣住了。

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见到过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当下不住地在心里琢磨念叨。

而那个被称作于七的高大汉子,听见严省三招呼他,立刻上前单膝跪地,冲着杨振抱拳大声说道:

“登州府栖霞武举于乐吾拜见杨都督!在下自愿应募征东营,投效都督麾下,到松山军前抗虏平辽!”

“于兄弟出身栖霞于氏?”

于乐吾的自我介绍,让杨振的心里一动,终于有点想起来为何“于七”这个名字自己有印象了,但是他又有点不确定,觉得不至于这么巧合吧。

“在下高曾祖辈世居招远,并非栖霞人氏,到了祖父辈,方才移居栖霞牙山,说是出身栖霞于氏,也未尝不可。”

“你有别名叫作于七?敢问栖霞可还有名叫于七者?”

杨振这么一问,倒叫身边跟着的众将一时愣了,连带着仍旧单膝跪在地上的于乐吾也一时有点傻眼,不知道眼前这个声名鹊起的松山总兵官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于七”这个名字很响亮?

可是面对杨振这个松山总兵官的问话,于乐吾却不能不尽快回答。

他虽然有武举人的功名,可是武举人却并不是实在的武职官身,更比不了科举正途出身的举人老爷,见了挂将军印的一方总镇兼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他这个武举人可就算不了什么了。

“这个——,于某家族中同辈兄弟众多,在下因为排行第七,是故同辈友朋之中多以于七相称。至于栖霞本地是不是还有他人名叫于七,这个就不知道了,或许有,但是于某未曾听闻!”

第三八二章 拜服

杨振盯着这个自称登州府栖霞武举人于乐吾的汉子,见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言谈举止之间的确很有武举的风范,心中已经越来越笃定此人可能是何人了,当下再次追问他道:

“于七兄弟,你家在栖霞,可是以经营金矿为业?”

杨振这么一问,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不知情的,比如袁进、祖克勇、张得贵、李禄等人,完全不知道杨振为什么这么问,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们因此而吃惊。

但是对知情的人来说,杨振这么一问尤其令他们吃了一惊,看着杨振简直犹如有点见着鬼了一般。

杨振话音刚落,站在边上的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以及跪在地上的于乐吾,几乎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

“都督却是如何得知?!”

跪在地上的于乐吾抬头看了杨振,又看了看杨占鳌三人,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乍闻杨振的问话,原以为是杨占鳌等人三人已经向杨振报告了自己的来历,但是听见杨占鳌三人与自己异口同声,同样惊讶,刹那间令他意外极了。

“你就说是不是吧?”

杨振心里已经知道,眼前这个渡海来投的登州府武举人于乐吾,八成就是满清入关之后在登州募兵抗清发动起义的那个“于七”了。

杨振意外穿越之前,是个明粉,对明清鼎革之际的历史故事非常着迷,尤其对那些埋没在历史烟尘之中的明末抗清志士们,发自内心地钦佩。

几百年后,历史远去,人们对明亡以后各地的抗清起义众说纷纭,许多人倾向于认为北方人没什么骨气,闯来投闯,清来降清,不像南方那样义旗遍地,那样激烈反抗。

比如扬州十日,江阴的抗清,嘉定的三屠,还有发生在广州的屠城,有人认为所有这一切,都说明南方人面对异族入侵表现的更有骨气。

杨振当然不可能否认这一点,但是他想证明的是,满清入关南下之后的北方地区,比如燕赵,齐鲁,并不是没有人燃起抗清的烽火,相反,抗清的起义同样到处皆是,抗清的英雄同样到处都是。

因着为了证明这一点,杨振读了许多正史与野史中记载的抗清往事,了解了许多被埋没在历史烟尘之中的抗清志士。

这个于七,就是其中一个。

而历史上的于七起义抗清,固然有国仇家恨在里面起着作用,但是他之所以有能力募兵抗清,则是跟他家族世代经营金矿家大业大有着直接的关系。

简单说,就是有钱。

正所谓,穷学文,富学武,明朝的武举人几乎清一色都是巨富之家,历史上的于七就是登州府富豪出身的武举人,没有这个家资,他也没能力募兵抗清。

但是,像他这样的巨商富豪出身,能在满清入关以后散尽家财募兵抗清,却又令杨振无比敬佩,对他来说,将这样的人招致麾下,是他的无上荣幸。

“你就说是不是吧?”杨振看着那个兀自单膝跪地惊愕不已的于乐吾,再次问了他一遍。

“正是。却不知都督从何得知?”

听见于乐吾如此说,杨振心中高兴,当下哈哈一笑,继续问他道:“令尊可还在?”

“家父——,已不在了。”

面对杨振提出的一个又一个令他感到意外的问题,于乐吾既然听不明白,当下也就干脆不再去想,杨振问什么,他就径直如实答什么。

“令尊可曾于崇祯二年冬自募义士赶赴京师勤王?可是在京师城外遭遇东虏而壮烈殉国?”

“这些陈年旧事,都督如何得知?”

“你莫管我如何得知,你只说是也不是?”

杨振一句紧接着一句的询问,终于将于乐吾这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威武汉子,问得说不出话来,默默无语片刻,或许是他想到了崇祯二年阵亡的父亲,当下虎目含着泪,声音哽咽着说道:

“于七不孝,当时身在跟前,却不能以身救父,反倒令父亲大人为了救下我这个新中的武举,惨死在东虏马蹄之下,死无全尸。于七不孝啊!”

说到这里,于乐吾一时思及当年情景,再也挺不住心中伤痛,突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冲着京师所在的西南方向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简直出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包括与于乐吾同行了一路,相处了两个多月的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三人,都完全惊呆了。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连他们都不知的这些事情,杨振自己在松山城里,从来没有去过登莱,却又是得知这些事情的呢?

众人一会儿看看稳如泰山的杨振,一会儿又看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登州豪强武举人于乐吾,一时间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其实,杨振确定了眼前这个于乐吾就是历史上在登州府起兵抗清的于七之后,对于这个于七,他所了解的东西还有一些。

比如说,这个于七与戚继光的关系。

戚继光是杨振最崇拜的明朝武将、民族英雄之一,而他之所以对历史上的于七记忆尤深,除了于七散尽家财起兵抗清的义举之外,就是这个于七与戚继光的关系了。

传说于七的母亲戚氏,出身于登州卫戚家,而且是戚继光戚大帅的女儿,大名鼎鼎的戚继光戚大帅,乃是于七于乐吾的外祖父。

当然,对于这个几百年后的传说,杨振并不确定其真伪,又见于乐吾思及其父身死,已是嚎啕大哭不已,当下也不便于再直接询问了。

且说于乐吾嚎啕了一会儿,渐渐收住了哭声,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杨振说道:“家父当年勤王死难之事,除了于家近亲以外,原以为已无人得知,当年登州府曾为家父报请追恤,因无旁证,终究作罢。万料不到,都督竟然一清二楚。

“家父当年为国死难之事,今日能得都督为证,于七感激不尽,日后若得都督之口,更为天下人所知,那么家父在天之灵,想来也必能得以瞑目了。请都督受于七一拜!”

于乐吾说到这里,就地转身,冲着杨振,大礼参拜起来。

杨振没有料到于乐吾会这么做,当下连忙弯腰,搀住了他,并对他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令尊勤王赴难,身为国死,重于泰山,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不止今时今日该当为世人所铭记,就是千百年之后,也定能为后人所称颂!”

说到了这里,杨振低头看着再一次虎目含泪哽咽抽泣的于乐吾,郑重地对他说道:“从此之后,你跟着我,但能立下功勋,我杨振必叫令尊当年勤王赴难之事迹,闻达于圣天子之耳,追恤封赠,永载史册!”

“若得如此,于七死而无憾!”

于乐吾或者说于七,之所以踊跃应募,前来松锦前线,他的心愿,他的目的,并不复杂,其实就是为了能够有机会军前立功,让自己父亲当年不被承认的事迹有机会大白于天下。

这个深藏于心中无法对人诉说的隐秘,此时竟然被素未谋面的杨振所戳破,同时还向他做出了郑重的承诺。

一时之间,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没见过面的年轻都督,竟然就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底里。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让初来乍到的登州府豪强武举人于七,彻底拜服在了杨振的面前。

当然,眼前这个情况,也是杨振所始料未及的,他也没有想到,杨占鳌他们去了一趟登莱募兵,居然能把几年后散尽家财募兵抗清的于七给他带回来。

有了于七这个收获之后,杨振对于杨占鳌他们这次去关里募兵,已经很满意了,但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严省三接下来介绍的三个人里,竟然又有两个汉子让他隐约觉得,他们可能就是数年之后,分别在山东、河北地区,占山为王,聚众抗清的另外几个绿林好汉。

其中一个壮汉名叫王俊,自称山东费县人氏,因家乡连年干旱,人相食,民不聊生,便随乡人逃荒至登州,以码头扛活为生。

杨占鳌等人初到登州府,拿着钦命杨振编练征东先遣营的圣旨拜访了登州地方官,然后招兵布告一贴,第一个前来应募的,就是这个王俊。

随后,杨占便鳌顺藤摸瓜,就让这个王俊牵线搭桥,把那些与他同在登州码头上扛活谋生的船工、桨手、苦力,还有他那些乡里乡亲的灾民青壮将近二百多人,招募到了自己的手下。

接下来,杨占鳌又以这些人为基本班底,让他们呼朋唤友,招募同乡,很快就在登州城内征集到了六百余人。

第三八三章 豪杰

因着这个王俊在其中跑前跑后,居中张罗,颇为得力,杨占鳌便提拔他临时充任了自己的副官。

同时,将这些在登州城新募的人马分为六十棚,临时编作了两个哨,并将其中一哨交给了王俊管带。

杨振听了严省三的介绍,又听了杨占鳌的补充,一时之间也不能确定,这个王俊到底是不是那个在崇祯十三年揭竿而起的山东义贼王俊,只得寒暄勉励了几句了事。

历史上的王俊,同样是山东费县人,于崇祯十三年在鲁南地区纠集了大批灾民作乱,一度截断了京师与南方的漕运。

明亡后,鲁南一带的各支农民军,聚集到了这个王俊的旗下聚义抗清,在鲁南山区坚持了好几年,直到顺治九年才被满清调集重兵剿灭。

杨振虽然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对这个人的生平却并不清楚,不敢确定杨占鳌他们在登州府招募到的这个王俊,是不是历史上那个先反明、后反清的“九山王”义贼王俊。

尤其是,杨振对抗清义士王俊的了解,基本上都是满清入关以后的事情,对于这个人之前有什么作为,尤其是崇祯十三年揭竿而起以前的情况,比如说其家世背景之类,一无所知。

这样一来,他也没有办法像试探于七那样,通过问他一些自己知道答案的问题,来确定他的身份。

不过,这个王俊三十来岁的年纪,铁塔一般的体魄,炯炯有神的眼睛,却叫他觉得,即使他不是历史上那个“九山王”王俊,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稍加磨练,恐怕就是一员悍将。

接下来,严省三介绍的人,一个叫作张天宝,一个叫作王余祐。

其中那个叫张天宝的,同样出身沧州,却是严省三少年时的好友。

这次严省三回到自己的故乡沧州募兵,首选当然是自己的三亲六故九族亲友。

那些熬盐为业的灶户们,终日辛劳却三餐难继,生活异常困顿,根本看不到出路,有了严省三这个蹈海求生的族中人衣锦还乡的例子,自是纷纷应募。

除此之外,严省三的目标,就是少年时的“狐朋狗友”们了。

这个张天宝,同样是灶户出身,但是自幼喜欢舞枪弄棒,加上沧州习武之风盛行,十几年下来,却也练就了一身武艺。

这一次,严省三时隔多年衣锦还乡,又遇见了张天宝,而张天宝也成了当地缙绅商会自募的团练护漕队的头领。

两个人再见面,严省三要招兵买马,张天宝想出人头地,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张天宝带着一批饭都吃不饱的护漕队和一批运河上的纤夫二百多人,领了严省三给的安家银子,安顿了妻儿老小,跟着他踏上了赶赴登州的路程。

严省三通过自己的三亲六故九族亲友张罗应募的青壮兵员一共有三百余人,加上张天宝带来的三百余人,一共凑够了六百多人。

这就是严省三自己回去沧州的收获了。

从河间府的沧州到登州会合,再在登州集结了所有募集的兵员,乘船渡海,返回松山城,其中路途遥远,过程艰辛。

为了管带队伍,严省三同样按照杨振在先遣营的编法,除了预留一队同宗同族出身的亲兵小队之外,将所有募集的人员分作六十棚,暂编为了两个哨队,他自己直领一队,同时交给张天宝管带一队。

他们以十人为一棚,十棚为一总,三总为一哨,并任命了临时的棚长、百总,快速将队伍建立了起来。

对于张天宝这个名字,穿越者杨振同样有一些印象,大体上记得满清入关之后京畿河间府、天津卫一带有个名叫张天宝的豪强起义抗清。

而杨振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有较深的印象,是因为历史上的这个张天宝打出的抗清旗号十分奇葩。

满清入关之后,长江南北,大河上下,奋起抗清的忠烈志士有很多,他们打出的旗号也是五花八门,不尽一致,但是大多数都是拥立明朝宗室藩王,或者打出崇祯太子的旗帜,这是正常的。

但是河间府的这个张天宝却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他姓张的原因,他打出了天启皇后的旗号,找了个女的冒充天启皇后张氏,同时自称天启朝的国舅爷,完全不理会人家天启朝的皇后并不是河间府人氏。

然而即便如此,这个张天宝仍然靠着这个旗号和身份聚集起了一直庞大的队伍,一时间名声大噪。

可惜的是京畿河间府天津卫一带,过于接近满清入关之后的核心地带,张天宝的起义很快就被消灭掉了,而他本人也跟着兵败身死。

至于严省三从沧州带回来的这个张天宝,是不是就是历史上在天津卫河间府起义抗清的那一位,杨振同样无从判断。

因为他只是大概了解,满清入关之后,燕赵大地上抗清义军蜂起,而其中影响较大的有这么一个名叫张天宝的,并因其特别的旗号而有了一些印象。

其他有关这个张天宝及其起义军的更多的东西,他就全然不知道了。

除了这个张天宝之外,严省三介绍的另外一个人,叫做王余祐,此人却是郭小武的亲姐夫。

与于七、王俊、张天宝三人不同,这个王余祐既没有高大壮硕的体格,也没有威武不凡的仪表,完全是一副寻常人的样子。

他肤色黝黑,面相棱角分明,冷峻而且沉默,身材倒也并不矮小,只是干瘦干瘦的,浑身没有几两肉的样子,同时还略微有一些驼背。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汉子,却是招远一处采金矿场颇有号召力的资深工头,不仅帮着郭小武从招远的几处淘金矿场募到了三百来人的矿工队伍,还直接帮着杨占鳌、郭小武他们与栖霞的于七搭上了线。

王余祐的祖辈、父辈,本来是专做金银器皿、首饰以及其他制品的金匠手艺人出身,到了他这一辈,遇上崇祯四年的那场登莱之乱,不仅破了产,还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进了采金淘金的矿场给人抵账卖命。

这么七八年的时间下来,王余祐辗转在莱州府、登州府各地的矿场做工,银子没挣到多少,但是凭着金匠手艺人的见识,却在各地矿场的矿工群体里面攒下了不少人脉,混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工头。

却说旧时的矿场,多是走投无路的良家子卖命换钱的地方,也是那些东躲西藏的亡命徒扎堆隐匿的地方。

他们的工作环境极其危险,工作条件又极其艰苦,这些人挣的工钱可以说是典型的血汗钱、典型的卖命钱,但凡还有一条别的稍好一点的出路,他们都不会去干这个。

郭小武的到来,正好给了这些朝不保夕却又走投无路的矿工们提供了一条出路。

与此同时,这些采金淘金的矿工群体,却又多数都是青壮年,他们有的是力气,正是上好的兵员胚子。

就这样,从招远几处淘金矿场招募了一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苦力矿工之后,王余祐陪着自己的把总官小舅子郭小武,去了栖霞的几个采金淘金的矿场招人。

然而,栖霞的几个较大的矿场,都是于七家的,他们去了没几天,就被人告发到了于七那里。

于是,于七就派了人把王余祐、郭小武“请”到于家大宅,等到问清了他们的来意,于七不仅没有怪罪他们,而且还请他们帮着联系了身在登州城内的杨占鳌。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个登州府武举出身的举人老爷,虽然出身豪富之家,但却喜好结交草莽豪杰,与杨占鳌等人一见如故,随即决定亲自带领族中青壮,自募家族矿场里的矿工,自出粮饷船只,到松山军前投效征东先遣营。

这个事情,让杨占鳌当时欣喜若狂。

考虑到王余祐是郭小武的姐夫,同时没有王余祐的话,不仅郭小武拉不起来三百余人的矿工队伍,杨占鳌也结交不到于七这个大金主,得不到于七自募的八百来人,所以杨占鳌就提拔王余祐临时当了一个队官,帮着郭小武管带他们招募的三百来人。

到了此时,他更是郑重其事地,将这个王余祐,与其他几个豪杰一并,介绍给了杨振。

杨振当然也知道,杨占鳌和严省三他们将这几个人当众介绍给自己的意思。

他们希望在接下里的整编过程中,杨振能给这几个人一个合适的官职。

这一点,当然没有问题。

于七就不用说了,杨振已经打算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直接给他一个千总官的官阶了。

至于王俊、张天宝、王余祐三个人,杨振打算先给他们一个把总官的职务看一看再说。

正所谓,猛将必发于卒伍,一上来就给他们较高的职务,对于他们的未来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再说了,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这几个奉命前去募兵的心腹干将,因为错过了出击敌后的战功,眼下停留在千总、把总的位置上。

若是自己骤然将王俊、张天宝、王余祐提拔到了千总官的位置上,对杨占鳌等原先遣营将领管带这一批新募的队伍,也会产生一些不利。

第三八四章 分派

当天晚上,松山城内的总兵府里自然是热闹非凡,杨振十分难得地慷慨了一回,大摆了几桌宴席,热情款待官升副将的袁进以及募兵归来的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等人。

于七、王俊、张天宝、王余祐四个,因为在登莱、河间等地协助杨占鳌等人募兵有功,也被请到了松山总兵府赴宴。

于七也就罢了,毕竟出身登州豪门,早见惯了这样的场面,然而王俊、张天宝、王余祐三个却是受宠若惊。

杨振能以钦命征东前将军总兵官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之尊,宴请他们,对他们应募投效征东先遣营表示欢迎,直叫他们感到无上的荣幸,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不禁油然而生。

总兵府的宴席倒也简单,并没有什么精致花哨的菜品,除了一盆盆盐水炖煮的手把羊肉,剩下的就是浓烈的烧锅老汾酒了。

手把羊肉管饱,烧锅老汾酒管够,推杯换盏之间,老人与新人之间的那种陌生感、距离感,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杨振又请方光琛撰写了几道任命状,授予自募青壮兵员八百余人来投的登州府武举人于乐吾为征东先遣营千总官,同时分别授予王俊、张天宝、王余祐三人为征东先遣营把总官。

至于这一回募兵归来最有功劳的三个人,即杨占鳌、严省三、郭小武他们三个,杨振找他们谈了话,除了晋升郭小武为千总以外,杨占鳌、严省三暂时不动,留待下一次往朝廷报功的时候,一并论功晋升。

崇祯皇帝能够同意兵部,在编练征东先遣营期间,将千总把总官的任命权力直接授予杨振,让他自行任免,已经是极大的破格放权了。

守备以上的朝廷中高阶武官任免,尽管会尊重各地总兵镇臣的意见,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放权,任由边镇自行任免。

所以,杨振尽管对杨占鳌、严省三十分满意,想要给予他们两个更高的武职,可是他也不能越权。

不过,这却并不妨碍杨振重用他们。

到了当天下午,这一次杨占鳌等人从登莱、河间等地征募回来的两千四百多名青壮,全部被作为征东先遣营的新兵进行了分配。

杨占鳌、王俊募集的登州兵六百余人,以杨占鳌为管带千总官,以把总官王俊为副,编为了征东先遣营火枪兵预备队,统归张臣指挥。

原来他们临时拣选任用的那些百总、棚长,杨振一仍其旧,全都接受了。

其中的六个百总,实际相当于营兵制度里的把总官,但是杨振没有给予他们正式的任命状,即兵部开具的正七品营兵把总官凭告身。

他们在杨占鳌等人募兵的过程中,尤其是从登州乘船出海来到松山城的路上,发挥了四梁八柱的作用,好不容易到了松山城了,肯定不能免了。

但是这些人以及他们带的新兵,不管是编入了火枪队,还是掷弹兵队,或者是炮队、马队,终究未经战阵,不能与那些已经打了许多仗的在册战兵一个待遇。

这几个百总,只能算是外委百总,能不能成功地得授正七品营兵把总官的任命,还要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杨振现在将他们编为火枪兵预备队,目的正在于此,那些训练卖力的,达到了张臣火枪队标准的预备队兵员,才能够成为火枪队的正牌火枪手。

预备队的哪个总,率先入选了火枪队的左右翼,哪个总的外委百总就能率先成为正牌子的正七品营兵把总官。

这也算是杨振为接下来的大练兵,定下的一种激励制度了。

严省三、张天宝两个募集的沧州兵六百余人,两个哨,六个总,六十棚新兵,则是一分为二。

严省三之前在水师里打混了那么多年,如今自然还是要作为水师来用的。

杨振命他带领自募的亲族同乡灶户子弟三百余人,以登州豪强于乐吾自备的二十余艘大小海船为依托,组建起征东先遣营的第三支直属船队,以其管带千总官,入驻小凌河口的水手营沙洲岛,并受俞亮泰节制。

如今俞亮泰的船队,要经常沿着小凌河、乌欣河、小沙河往返于红螺山和松山城附近,所以水手营沙洲岛上兵力严重不足。

岛上的深壕、高垒、粮仓、营寨、望楼、码头,虽然初具规模了,但是环岛的围堰、堤坝以及守岛的高地炮台,差距仍大,需要尽快完工。

让严省三带着他募集的三百多亲族同乡灶户子弟上岛驻守,一来可以补充岛上力量,二来可以壮大船队力量。

再者说,松山城内格局不大,一时也驻扎不下太多的人马,就算能够腾出地方,让他们驻扎在城内饱食终日也不是办法。

至于张天宝及其募集来投的三百余人,杨振则将他们编为了征东先遣营的掷弹兵预备队,以张天宝为掷弹兵预备队管带,统归李禄指挥。

掷弹兵作为兵种,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身体强壮,胆子大点,差不多是个人就能干得了。

而他下面的三个临时百总、三十个棚长,一样获得了留用,临时百总继续充任事官,待将来练兵有功或者作战有功,再进行正式的任命。

除此之外,郭小武的姐夫王余祐所领的三百来个淘金工,则被杨振调派给了新晋守备金士俊,叫金士俊统带了,驻扎在松山城的东门外,投入到东门外的棱堡工程上去。

王俊、张天宝、王余祐这些草莽出身的人物,初来乍到就被杨振授予正七品武职,管带三百余人,心里正对杨振感激不尽,对于杨振的这个调派分配,自然毫无二话。

唯一出了一点波折的人物,是登州豪强武举人出身的于乐吾。

杨振原本想要以于乐吾所部人马,在征东先遣营内单独再设一个专门从事工事构筑的队伍,但是这个想法刚提出来,就遭到了于乐吾的委婉拒绝。

武举出身的于乐吾,自恃一身武艺精湛,刀枪剑戟弓马骑射样样精通,所以一心要当骑兵,好去冲锋陷阵为父报仇。

鉴于此,杨振只得提议,将于乐吾自募的八百多人一分为二。

于乐吾本人带着于家自己的家丁队伍和一些经过训练的栖霞乡兵,共计四百余人,被杨振调给了祖克勇指挥,如数拨给长矛、弓弩、甲胄、三眼铳以及鞍具战马,按照重骑兵进行装备训练。

剩下的四百来个淘金工,则以同来投军的于乐吾的叔父于可进为管带,统一编为了征东先遣营的炮兵预备队,被杨振一股脑儿地调派给了杨珅指挥。

先前杨珅从宣府一带招募的一千二百多宣府兵,分别被火枪队占去了四百,被掷弹兵队占去了四百,最后留给炮队的只剩下四百多人。

对于这一点,杨珅自是无话可说,可是这样一来,炮队人马就比较薄弱了,加上原来陆续填补的人手,眼下征东先遣营的炮队人马,一共才六百来人。

若是没有冲天炮的大批量铸造,那么由这些人马负责大将军炮、佛郎机炮,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虎蹲炮、碗口铳、九头鸟之类的小炮,也差不多够用了。

但是现在,有了冲天炮的试射成功和批量铸造之后,按照十人一门冲天炮的编配,炮队的人手,一下子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至此,杨振给炮队一次补充了四百多人,炮队人马总算是超过了一千之数,与火枪队、掷弹兵队差相仿佛了。

到了当天傍晚,杨占鳌一行从登莱、河间带回来的各支新募人马,终于分派到位、安排妥当,与此同时,已经连续阴沉闷热了好几天的辽西大地,也终于迎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瓢泼大雨。

第三八五章 请期

大雨如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到了七月初一的夜里,滂沱大雨终于停了。

可是随后的几天,依然是阴雨连绵,老天爷仿佛是要把之前亏欠辽西的雨水,一次全都给补齐了一样,断断续续一直下个没完。

松山城附近,小凌河、乌欣河、小沙河河水暴涨,枯水期并不宽阔的河面,一下子如同汪洋,裹挟着枯树腐木与泥沙俱下,呼啸着滚滚入海。

好在之前几天里,松山城的上空就一直乌云笼罩,阴得很重,杨振提前发布了未雨绸缪的命令,所以各部人马早就有了预备,倒也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

小凌河暴涨的河水,将入海口南北两岸的滩涂地、芦苇荡淹成了一片汪洋,再现了百股竞流、夺路入海的壮观景象。

松山城地势较高,城内排水顺畅,雨水沿着地势较低的西门、南门及时排出,积水并不严重。

但是地势较低的西城外、南城外低洼地,却积水成湖,不仅之前深掘的壕沟里灌满了雨水,而且站在城头一眼望去,城外西面、南面,一时皆成水面。

曾经日盼夜盼盼着下雨的杨振,很快转变了态度,开始日盼夜盼盼着天气放晴了。

到了七月初七上午,雨势渐歇,到中午,云开雾散,碧空如洗,天气终于放晴,松山城外各路人马的消息,也开始陆续送入城中。

吕洪山里的乳峰岗、黑石岗,以及稍远一点的红螺山,除了矿场、冶炼棚停工停产以外没有其他损失。

松山城北门外小沙河、小凌河上的几处拱桥、码头,被水冲回,痕迹皆无,靠着城墙立营的安庆后所部营地泡水,但无人员伤亡。

西门外、南门外、东门外的瓮城棱堡,毫无疑问停工了,但是修了一半的瓮城、棱堡并未受损。

仇震海所部驻地止锚湾船营,雨水冲毁了几块山脚下的高粱地,冲走了几艘小船,其他没有大的损失。

杨振最担心的小凌河口沙洲岛上的核心营地,虽然四面环水,但终究安然无恙。

只有沙洲岛上通过芦苇荡连接陆地的浮桥无影无踪,之前临时修建的环岛围堰、堤坝被水冲毁,深沟高垒也因为持续泡在上涨了数尺的水中而坍塌严重。

虽然连续大雨之后小凌河口上暴涨的水位,使得这片巨大的沙洲岛,位于水面之上的面积,缩小了一半还多,但是却并没有将它全部淹没。

建在高地上的营寨、炮台、粮仓,以及东面靠海的码头,顶住了暴雨如注,顶住了小凌河口骤然上升了数尺的水位侵蚀。

其他各路人马遭受水灾的情况,杨振并不是很担心,唯有小凌河口南面海上的水手营沙洲岛,让杨振接连几天提心吊胆。

如今得知它扛住了风雨,扛住了暴涨数尺的水位,杨振那颗悬了很久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看来当年它被荒废,并不是因为夏季暴雨的时候水位会高涨,会将它全部淹没,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或者是因为兵力不足,或者是因为岛上缺乏淡水,或者仅仅是因为有人认为它的位置并不重要,形同鸡肋,等等。

但是不管怎样,经受住了这场强降雨和河水暴涨的考验以后,小凌河河口海面上的这个沙洲岛,终于成为了杨振松山布局中的重要一环。

辽西夏季的雨水,主要集中在六月底、七月初的这段时间,经受住了这一段暴雨洪水的考验,整个一年里的其他时间就都不在话下了。

当然,有了仇震海所部新开辟的止锚湾船营之后,杨振现在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可以不必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了,松山官军各部的粮道安全问题也变得更有保障了。

下雨的这些天里,松山城的各部官军十分难得地得到了一次长时间的休整机会。

整训的队伍暂时不用训练了,巡哨的人马不用出巡了,屯垦的不用下田,打渔的不再出海,棱堡瓮城的修筑停工了,几处矿场的开采冶炼当然也暂停了。

然而一待松山城的众将纷纷闲暇下来以后,杨振的婚事问题很快就又被提上了日程。

不光是一直帮着张罗这个事情的张得贵建议他趁着这段日子的闲暇把婚姻大事办了,就连初闻此事的新任总兵府谘议方光琛,觉华岛水师副将袁进,以及监军内臣杨朝进,都催促他,借着松山城无事时把喜事办了,先过上三两个月的太平日子。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所谓人生之四大喜也!若将此四喜套用在都督身上,如今就只差洞房花烛夜这一项了!哈哈哈哈——”

这一次,袁进率领觉华岛的运输船队,将先遣营新募兵员送回松山城,原不必他这个觉华岛水师的主事之人亲自出马,但他还是来了。

一是因为他这个副将的得来,与杨振密不可分,他也想来当面表达谢意。

二是因为从今往后,他这个觉华岛水师副将并受杨振这个征东前将军松山辽海总兵官的节制,他该当来见一面。

然而等他抵达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了,大雨滂沱,接连十数日,等于是将他困在了松山城里,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于是这十来天里,住在总兵府中的袁进,便日日与杨振、方光琛、张得贵见面聊天,除了议论议论辽左的军情、朝野的趣闻之外,自是免不了拿杨振的婚事说笑打趣。

这一日上午,大雨初歇,几个人到院子里透气闲谈,袁进再次打趣说道:“都督你自己看,这真是老天爷给你安排的姻缘!前不久,圣天子加封都督为征东前将军,与金榜题名有何异?

“这几日,恰遇辽左久旱逢甘霖,河流暴涨,道路泥泞,一个月两个月,满鞑子无法来攻。这场大雨,下停了瓮城的修筑,可也阻断了满鞑子的铁骑,算不算甘霖?

“再加上,愚兄这一次领着觉华岛的船队,把占鳌、省三他们新募的兵员,给你送了回来,咱们又见面了,算不算他乡遇故知?如此算来,岂不是就差了一个洞房花烛夜么?”

面对袁进的打趣,杨振笑而不语,倒使得袁进“得寸进尺”,继续笑着解释了起来。

袁进这么一解释,听得杨振一时哑然失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了。

迎娶仇氏大小姐,将仇震海所部彻底与自己绑到一起,是杨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或早或晚,总之是一定要做的了。

与此同时,对于尽快迎娶仇氏大小姐,杨振不仅并不抗拒,而且十分向往,可是他却知道,明末不是后世,男女成婚,礼仪很多,每一项都有一定之规,都有时间上的说道。

可不是几百年以后男女之间搞对象那么随便,随时想结婚了,就去登个记,然后就算完事了。

而且,娶妻毕竟不是纳妾,尤其是以杨振如今的身份地位,越是重视这件事情,就越是不能违了礼数,越是不能随便胡来,否则,就可能给将来埋下无数的隐患。

这次从边外回来,杨振叫麻克清挑选了一批金银首饰和上好的绸缎布匹送去了仇氏院子。

那之后,两个人虽然并不见面,但是联系却从未中断,尤其是仇氏大小姐,总是隔三差五地就让她在总兵府协理营务处当值的弟弟仇必勇,给杨振捎来一些她新作的衣物,以及烹饪的美食。

仇氏大小姐的心意,杨振当然懂得,只是他总觉得,如今的形势依旧是风雨飘摇,他在辽西这里也仍然是朝不保夕。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成家,大可以风里来雨里去,毕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成了家,就有了弱点,就有了牵挂。

爱欲与理智,不停地纠葛,让他一直难于决断。今日又聊起这个话题,杨振只能摇头苦笑无语。

“都督,以光琛之见,袁副将说的没错。一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督三十而立,妻妾皆无,又无子嗣,说不过去,即令都督不急,然而仇氏大小姐要再等下去,可就熬成老姑娘了!”

仇氏大小姐长什么样,方光琛当然没有见过,不过他前不久一听闻此事,就知道了杨振的意图,或者说自以为知道了杨振的意图。

所以,笑着说完了这番话以后,方光琛脸上的笑容一敛,然后郑重地对杨振又说道:“二来嘛,该做的事,不能犹豫,尤其是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只有做了,才能收获真正的结果。”

方光琛说完这话,一脸严肃地看着杨振,脸上的严肃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杨振懂他的意思,于是想了想,点点头,转而向张得贵问道:“自古婚姻大事,最终礼法风俗,然而于此,我却不甚了了。老张,我与仇氏大小姐的婚事若要往下办理,不知该从何着手?”

听见杨振有松口的意思,张得贵连忙说道:“请期,只差请期!请期之后,即可迎亲成婚了!”

第三八六章 日子

“请期?如何就到了请期呢?我分明记得月余之前刚刚完成了纳采之礼,接下来难道不该是纳征之礼吗?”

杨振听见张得贵说,他与仇氏大小姐的婚事,现在已经到了请期的阶段了,一时有些意外。

大明朝的婚姻仪轨,尤其是婚前仪轨,通常有三礼,头一个是纳采,第二个是纳征,第三个就是请期。

请期就是男方家委托媒人到女方家,约定一个成婚的黄道吉日,然后到了日子,就可以迎亲成婚了。

在杨振的印象里面,他率队离开松山城西出边外的时候,好像刚刚由张得贵等人帮着完成了纳采之礼,怎么现在一下子就到请期了呢?

却见张得贵听了杨振的这个疑问,当即笑着说道:“都督你可是忘了?你这次初回松山之时,不是叫麻六选了一些金银首饰绸缎布匹之物,给仇氏大小姐送过去吗?

“男女婚前,没有私相授受,何况赠与重礼?所以麻六到了我那里一说,我就亲自挑选了一批,作了纳征之物,当天就送了一车过去,这就是纳征之礼了啊!”

纳征,就是双方婚事确定了以后,男方给女方赠送一批彩礼,什么金银首饰了,绫罗绸缎了,等等,主要以财帛为主。

“于礼正当如此。张总办真有心人也!”

眼下这几个人里,对这种事最有发言权的人,就是方光琛了,虽然他连个正经的秀才功名都没有,但毕竟是官宦子弟出身,正经的士大夫之家出身,既然他说是,那就算是了。

杨振听他如此说,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虽然回来松山当天,他只是想用赠送礼物的方式,告诉仇碧涵自己回来了,并没有把赠送的东西当做纳征的彩礼,但是张得贵顺水推舟,竟然搞去了一车财帛,把这件事情当成了纳征经办,那也只能如此这般认下来了。

“既然如此,都督,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又不是不认识仇震海,不就是差个请期吗,干脆今日,就请下了日子,也好叫俺们觉华岛的将士离开松山以前就吃了都督的喜酒啊!”

杨振与仇震海的侄女结亲,原本并不是袁进所乐见的,仇震海的身份抬高了以后,有可能会影响到觉华岛水师在辽海上的地位,影响到自己在杨振心目之中的地位。

可是,他心里清楚杨振与仇震海侄女之间的缘分,同时也知道杨振通过联姻来笼络仇震海的意图,所以他知道这个事情拦不住,那么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光棍一点,也好叫杨振知道,自己心里没有芥蒂。

也因此,此前并未掺和到这件事里来的袁进,这一回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积极,催促着杨振尽快定下日子摆喜酒,一来弟兄们难得热闹热闹,二来也免得他们再专程往返一趟。

这个事情关系到自己,杨振不好表现得太心急,但见他们几个都这样说,杨振也就点头同意了。

与此同时,方光琛又提议,干脆请了监军内臣杨朝进一起,到仇氏家里去请期。

仇碧涵的父亲仇震泰已经没了,家里只有母亲,仇碧涵又是长女,而仇震海终究只是仇碧涵的叔父,有关请期迎娶这样的重要事宜,到最后,还是要跟仇碧涵的母亲以及仇氏家族的女眷们打交道。

所以这样一来,拉上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反倒是方便了许多,让他与仇碧涵的母亲以及仇氏家族的女眷们直接沟通,面对面商议,能够省下许多麻烦。

就这样,当天上午,天气刚刚放晴,张得贵、袁进、方光琛等人,就开始运作请期的事宜了。

张得贵一边叫人准备请期的礼品,一边叫人到止锚湾船营送信,请仇震海进城。

方光琛这个总兵府谘议则去了城内东北角的真武庙监军衙署,说明情况,请了监军内臣杨朝进一起。

到了中午时分,请期所用的各样礼物皆已齐备,而仇震海也进了城,回了仇家院落,于是张得贵、袁进、方光琛便簇拥着监军内臣杨朝进,去了仇氏家的院子。

事情当然非常顺利。

杨振如今的身份地位,较之以前更见尊贵,至于未来的前程,那更是没得说了,只会更好才对。

而且,纳采、纳征的礼仪,之前也都有过了,接下来,的确是该到了请期的时候。

虽然从纳采到现在,前后相隔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是要知道,仇氏大小姐如今眼瞅着就要年满十九周岁了,虚岁就是二十了,也实在不应当再等下去了。

也因此,仇震海当然没什么说的,他哥哥仇震泰已经没了几年了,如今大侄女能够嫁给杨振这样的人物,那绝对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

从今往后,不仅嫂子一家人有了靠山,就是自己也能跟着沾光,巩固住眼前的地位。

所以说,若是杨振这边着急的话,那么仇震海那边只会更加着急。

至于仇碧涵的母亲沈氏,虽然有点势利眼,但对杨振这样的乘龙快婿,根本没什么可挑剔的,杨振可是大明朝当今天子钦封的征东前将军啊。

想当年,沈氏的娘家老沈家,出了一个沈世魁这样的东江镇总兵官,已是老沈家几辈子没出过的高官了,是了不得的荣耀了。

然而,当年在沈氏的眼里那个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同宗叔叔沈世魁,实际上也只是被封为了征虏前将军而已。

更准确地说,当年沈氏眼里高高在上的叔父沈世魁,被封的官位头衔是,钦差镇守登辽东江沿海等处、挂征虏前将军印、总兵官兼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相比之下,沈世魁那个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照比现在杨振这个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还差了那么一等呢。

所以,事先已经得到了妯娌通气的沈氏,内心早已是欣喜若狂,见了杨朝进他们一行人后,很快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仅仅小半个时辰之后,杨振与仇碧涵的婚期就被说定了下来。

迎娶成婚的日子,最后定在了八月初六。

虽然袁进等人希望快点喝上喜酒,喝完喜酒之后再返回觉华岛,也免得到了八月以后再折腾一个来回,可是杨振娶亲这样的事情,却一点马虎不得。

按汉人风俗,七月可是鬼月,是一年十二个月里阴气最重的一个月,地府之门开启,鬼魂游荡人间,禁忌有很多,可以说是诸事不宜。

类似于杨振、袁进、仇震海这种早习惯了刀头上舔血谋生存的人,对于这等说法,当然并不在意。

然而不管你在不在意,既然有这样的风俗,你还就得遵守,就得照着办理,你要是不这样做,悠悠众口嚼舌根子都能嚼死你。

杨朝进、方光琛、张得贵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较什么劲,七月不宜就不宜,就这样,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六。

日子定了以后,袁进自是不能在松山城干等一个月,所以等到连绵的大雨终于停歇,天气终于放晴了以后,就选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告别了杨振等人,带着觉华岛的船队返航了。

而松山城的各路官军将士,也再一次被发动了起来,该排水的排水,该清淤的清淤,西门、南门、东门外的工地重新开工,吕洪山、红螺山里的矿场、冶炼棚也继续投产。

松山城内的制铁所、弹药厂,在大雨期间,原本就没有完全停产停工,只是制铁所几座露天的小高炉熄了火,产能有所下降罢了。

等到连绵的雨水一结束,那几座露天的小高炉重新点火,各种枪炮弹药的产量,立刻就恢复到了之前的水平。

到了七月下旬,先前连绵的大雨给辽西造成的不利影响,尤其是给松山城造成的不利影响,基本上被抹掉了。

城外堑壕内的积水和淤泥,已被清理出去了,同时又因为雨水浸泡的缘故,之前土地坚实、开掘困难的地方,现如今开掘起来,变得十分容易。

短短半个多月过去,松山城外面新挖出来的壕沟,就像一圈圈一道道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着,将坐落在山岗上的不大的松山城环抱其中。

第三八七章 战法

壕沟防御式的战斗,是现如今的杨振,在野外条件下面对强敌时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一种战术了。

满鞑子眼下正值兵强马壮,正处在他们实力的巅峰时期,八旗护军巴牙喇、噶布什贤超哈、阿里哈超哈以及乌镇超哈,都是强横一时。

如果满鞑子的乌镇超哈营,没有搞出大批量的重型红夷大炮,那么辽西的明军继续当缩头乌龟凭城固守,是可以跟满鞑子耗下去的。

可是满鞑子有了大批量的重型红夷大炮之后,再继续当缩头乌龟,凭城固守,就不可行了,早晚会被满鞑子的重炮攻陷的。

然而,杨振的手底下又没有足够强大的野战兵团,他既没有强大的重骑兵队伍,也没有强悍的、数量足够的步卒队伍。

除了进行预先构筑工事的伏击战,以及避实就虚出其不意的游击战之外,与满鞑子野外对战,根本毫无胜算。

光守城是不行的,野外对战又打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能怎么办呢?

唯有平时辛苦各部士卒,在城外大量挖掘堑壕、交通壕,背靠坚城,利用现有的射程有限的火器,与满鞑子的攻城队伍开展壕沟防御式的战斗。

大量纵横交错的壕沟,不仅可以更好地隐蔽自己,可以扬己之长,避己之短,而且可以迟滞敌人的进攻,让他们进攻乏力。

满鞑子对于攻克坚城,一直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尤其是以前没有重炮的时候,他们主要依靠围困、招降或者收买内奸内应。

现在有了重炮之后,渐渐形成了另一套战法,那就是先用重炮击毁或者破坏城墙,然后派出大批精锐步兵猛冲过去。

杨振现在在城防问题上的思路,就是冲着满鞑子这个新形成的攻城战法去的。

增修棱堡式的瓮城,在其上部署重炮,将城防的火力,从以前的城墙上延伸出去,可以使得满鞑子的重炮阵地后退一段距离。

这样一来,满鞑子的重炮对于松山城墙的破坏力,就将被抵消或者大大降低。

与此同时,让各门驻军士卒在城外大力挖掘深壕,堆砌高垒,一方面可以阻挡或者迟滞满鞑子重炮弹丸跳荡而来冲撞城墙,另一方面也可以迟滞或者阻挡满鞑子精锐步骑的冲击速度。

前后相互连通的堑壕里,可以布置大批自己用于阻击的队伍隐蔽待敌。

如此一来,一道堑壕,就是一道防线,满鞑子不来攻城则已,来了就一定让他倒大霉。

除了新开挖的那些四通八达的蜘蛛网一样的壕沟之外,这一场大雨也让城外靠近城墙下开垦的田地焕发出了无限的生机。

他们春天时在城墙外开垦种植的高粱地,之前因为持续干旱,而且灌溉不及时,长得参差不齐,半死不活,怎么看都是一副绝收的样子。

然而因为有了这一场雨水的充分滋润,高粱长势喜人,绿油油的,一下子窜得有一人多高,而且顺利抽了红穗,一个小小的丰收,已然在望了。

杨振自从入主松山城之后,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闲暇时光,便每日早晚各一次,带着总兵府的属官,沿着松山城的城墙环城巡视,随时指导着瓮城和棱堡的修筑,指导着城外壕沟工事的开掘,指导着制铁所、弹药厂的枪炮弹药生产。

有了崇祯皇帝从京师神机营调拨给征东营的八百杆鲁密铳以及两千杆常见的火绳枪,杨振对火枪的生产制作放心多了。

制铁所自己打制铳管,生产火枪,所耗费时间实在是太长了,一个月才十几支,谁能等得下去?

现在他有了这些珍贵的鲁密铳,以及数量很大的火绳枪,对于火枪的需求量暂时没有那么迫切了。

现在他所需要的,就是让张臣带着火枪队以及火枪队的预备队尽快完成基本的训练,然后从数量不小的预备队中,挑选出一批比较优秀的火枪手,补充到火枪队的正兵当中去。

现如今,杨振麾下的征东先遣营火枪队,已经从最初时的区区四十余人,一步一步填补扩充到了一千一百余人了。

而先遣营火枪队所拥有的各种长短火枪,也累计达到了三千九百多支,其中已经改装过的燧发枪,就有四百三十余支。

虽然精准度和射程都较好的鲁密铳,在其中只占少数,所占比例连四分之一都不到,可是在当前的情况下,杨振已经很知足了。

当年,赵士祯为神机营督造的鲁密铳,精工细作,耗资巨大,而且数量也不多,本就珍贵异常,崇祯皇帝能够痛下决心,给杨振的征东营增加饷额的同时,又调拨来了八百杆鲁密铳,已经让杨振喜出望外,感激不尽了。

眼下,若是能够八百杆鲁密铳全部改装成燧发枪,那么杨振对于将来守住松山城,甚至在壕沟防御式的战斗中取得更大的战果,就会更有信心了。

所以,这些天来,杨振除了让张臣带着火枪队的正兵,指导火枪兵预备队的新人尽快完成基本的训练以外,就是让张国淦每日吃住都在制铁所,指导着制铁所原来负责打制铳管的匠人们,优先完成那八百杆鲁密铳的改装任务。

至于制铁所铳管的制作,只得往后推一推了,反正有了从山右商队里截获的那一批制作精良的铳管,杨振暂时也不必担心一个时期以内铳管会不够用了。

没有了戎马倥偬的战事,杨振也并不清闲,他在松山城的日子一样是忙忙碌碌,一会儿到城头视察各处工地,一会儿到制铁所督促鲁密铳改装和冲天炮铸造,然后又要到小凌河口的沙洲岛以及止锚湾的船营,察看工事构筑,忙得不可开交。

在杨振坚持不懈的努力督促之下,从六月底,到七月底,一个月的时间过去,松山城内外的各项工程进度,终于有了一个大的起色。

西门、南门的棱堡式瓮城,总算告一段落了,先前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已经开始拆除,夏成德、吕品奇正指挥着各自的人马,准备将守城重器红夷大炮安放到新修的棱堡炮台之上。

他们修筑的棱堡式瓮城,像个楔子或者箭镞一样突出在城外,而新修的红夷大炮的炮台,就在突出部的顶端之上。

根据杨振的设想,将来这个炮台之上还要以修筑石拱桥的方式,用条石建造一个拱形的石顶,免得到了战时再被满鞑子的重炮击毁。

这个东西倒是好做,然而困难的是,如何将几千斤重的重型红夷大炮运送到三丈多高的棱堡瓮城的炮台上去。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不得不提前拆除了密密麻麻的脚手架,然后出动大批人马,从距离棱堡很远的地方开始修筑坡道,希望通过这条坡道,将重达几千斤的重型红夷大炮拖拽上去。

对此,杨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时代可没有几百年后那样的起重吊车,虽然用于吊装重物的滑轮装置早就有了,而且也不难打造出来,可是就算他能够把这样的滑轮装置弄出来,他也没有那些足够坚韧的绳索,或者说钢索,将重达数千斤的重型红夷大炮吊起三丈多高,放置到棱堡炮台之上啊。

与此同时,他也打造不出来足够支撑起这种滑轮装置及其吊装之物的支架来。

而且,重型红夷大炮如此贵重,一旦有个闪失,则是后悔莫及。

所以,到最后,杨振见夏成德、吕品奇指挥着人马修筑坡道,企图采取这种笨办法运送重炮上城,他也只能摇头苦笑,无话可说。

与此相应的是,松山城东门外的两座棱堡,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

他们没有重型红夷大炮,稍微显得重型一点的,也就是几门不到千斤的大将军炮而已。

其他剩下的就是中型的佛郎机炮,以及制铁所新造的那一款中型冲天炮了。

好在东门地势最高,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就是使用中小型的火炮,打出去的射程,也很可观了。

日子就在这样的忙碌中飞快流逝,转眼之间,时光就进入了八月。

一到了八月,松山城内外的焦点,就转移到了杨振的身上。

杨振的婚事,给他们提供过了共同的话题和无数的谈资,就是干起活来也是高高兴兴一片喜气洋洋,都盼着他们的总兵官迎亲成婚,也好喝上一杯喜酒。

第三八八章 成婚

当然了,喝喜酒并不是令他们高高兴兴喜气洋洋的根本原因。

根本原因在于,松锦前线的日子既紧张又枯燥,构筑城防工事也好,进行军事训练也好,都需要极大的体力的支出,又面临着满鞑子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各部士卒不仅有强烈的朝不保夕的感觉,同时在松山城里还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精神上的那根弦儿若是绷得太紧了,就需要适度的放松一下,而杨振的婚事就给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稍稍放松的机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在松山军前戍守卖力的日子,也是正常人的日子。

与此同时,共同的话题和谈资,以至于共同的经历,也能够快速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新加入的队伍与原有的队伍,新兵与老兵之间,也能够因此而更快地融合到一起去,有利于快速地营造出一种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感觉。

就这样,在松山城内外各部将士的翘首企盼与热议之中,杨振迎亲成婚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八月初六日的清晨一大早,松山总兵府内到处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总兵府辕门外更是垒起了一大溜十几个土灶台,架了十几口大锅,一时间杀牛宰羊,烟火升腾,热闹非凡。

总兵府协理营务处,从松山城各部兵马之中抽调了一批伙夫里面的精兵强将,集中到了总兵府门前,给总兵府内外的摆下流水席主厨帮厨。

那个一向精打细算有点抠门的协理营务处总办张得贵,在杨振迎亲成婚的大事之上,难得地慷慨豪气了一回,叫人一次杀了三百只羊,还有十头牛,专门用于这场盛大的流水席。

除此之外,还有仇震海叫人运送过来的几船鱼虾蟹贝等各式海货,还有袁进一行人从觉华岛运送过来的酒水。

觉华岛水师副将袁进,虽然七月初才离开了松山,可是遇着杨振的婚事,到了八月初,自然还得再来一趟。

这次再来,当然不能空着手来,除了将征东先遣营的粮饷如数运抵以外,还额外给杨振的婚事预备了数百坛子美酒佳酿。

到了辰时左右,总兵府内的院子里,就已经摆满了方桌长凳,这是用来招待松山各部将领的地方。

而松山总兵府门前的长街上,同样摆满了协理营务处从全城调集而来的桌椅板凳,桌椅长龙差不多从北门内开始,一直摆到了南门内,这是用来招待各部士卒的。

日交巳时,杨振沐浴更衣、剃须刮脸,打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在方光琛、张得贵、袁进等人的张罗之下,换上了朝廷赐给的总兵官征东前将军官服——头戴从未戴过的乌纱帽,身穿大红色盘领窄袖蟒袍,脚蹬皂靴,腰系金玉革带。

杨振不仅生得人高马大,其实长相也并不差,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浓目长,鼻直口方,只是以往不修边幅,邋里邋遢,面部干瘦有伤痕,一副好相貌倒是有点被掩盖了。

如今他脸上的伤早愈合了,只剩下了一道道淡淡的痕迹,捯饬干净了以后,顿时气象一新,再配上一身彰显出汉官威仪的大明总兵官服,更显得器宇轩昂,英武不凡起来。

大明朝的婚姻礼仪里面,纳采、纳征、请期,都不必男方本人亲自出面,但是迎娶这一步,却必须新郎官本人亲迎了。

吉时一到,杨振穿戴妥当,便在一堆人的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出了总兵府,前面骑着高头大马,后边跟着八抬大轿,锣鼓喧天地来到了仇氏居住的巷子院门前。

总兵府与仇家的院子相距不远,不过隔着一条街,一共也没有几步路,杨振队伍最后的跟班人马才出总兵府,先头队伍就已经到了仇家院子门口了。

仇氏巷口和院子里,同样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气氛,杨振迎亲的队伍一到,院门外顿时鼓乐齐鸣,少顷,院子里面鞭炮声响。

杨振下了马,与等候在院门前的仇震海、仇必勇等仇家一众宗族男丁见了面,然后仇震海跟着到院里喝茶等候。

没过多大功夫,就见仇碧涵戴着大红盖头,披着大红礼服,在一堆亲眷和丫鬟仆妇的簇拥之下,从内院里出来。

照例,新郎官与新娘子在迎亲的时候并不直接见面,新娘子由娘家的亲眷丫鬟直接送上男方迎亲的轿子即可。

但是,杨振既然来了,当然就不会完全按照这个规矩办。

他见仇碧涵被一堆人簇拥着出来,当即迎了上去,在仇家女眷丫鬟的惊愕之中,径直上前,牵了仇碧涵的手,亲自搀扶着她,将她领到了大门外,亲手送到了迎亲的轿子之中。

然后,在鼓乐齐鸣和鞭炮声中,杨振翻身上马,策马在前,领着迎亲的轿子,一路回了总兵府,亲自送到了总兵府内院预备好的新房里。

一路上,仇碧涵的心都在砰砰狂跳,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去了。

杨振有点出格的举动,让她非常直接地感受到了杨振对他们这桩婚事的重视,以及对迎娶她的热情。

仇碧涵此前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这桩婚姻会不会只是杨振这个总兵官笼络部属的一种手段,或者说只是自己的叔父带着仇氏族人投效杨振的一种交换,而自己就如同自己的母亲一样,只能沦为权力交易的牺牲品。

毕竟,自从那次撤离田庄台路上的匆匆一见之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而自己就住在杨振这个总兵府的对面不远,如果杨振有心,想见自己并不难啊。

当然,后来杨振赠送给仇碧涵的礼物,让这个仇家大小姐感受到杨振的心意,也多少放心了一点。

可是直到请期之礼完成,直到定下了迎娶的日子,仇碧涵依然有些担心杨振这个高高在上的总兵官,对这桩婚姻的诚意。

杨振迎娶仇家大小姐的日子定下来之后,仇碧涵的母亲、婶娘以及弟弟妹妹们,包括仇氏家的丫鬟仆妇们,全都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唯有她仍然心怀忐忑。

直到杨振那只巨大有力的手紧紧掌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引领着她登上迎娶她的轿子,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那一个粗糙坚硬的、生满了老茧但却巨大有力的手掌,正是当初在仓皇撤离田庄台的路上,将她一把拉到战马背上的那一只,也是她长大成人以后唯一握过的陌生男人的手,让她记忆犹新。

如今再次被那只满是热情的手掌紧紧握住,仇碧涵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小小心结,瞬间就被打开了,随即一颗心就被强烈的甜蜜和幸福感所填满所包围。

就在这种强烈的甜蜜和幸福感中,仇碧涵坐在轿子里,做梦一般地到了总兵府内院,然后又被那只给予她信心、力量、幸福感的手牵到婚房里,按坐到了他们的婚床上。

到了这里,大红盖头下的仇碧涵心跳更加剧烈,对杨振接下来的举动既隐隐憧憬,又满是担心,简直紧张到要窒息过去,根本说不出话来。

至于杨振说了些什么,她也完全没有听清。

当然了,杨振的不按套路出牌,也就到此为止了,毕竟大白天的,他也不可能现在就入洞房。

既然新娘子已经迎娶到家了,他也就放下心来,将仇碧涵交给了仇氏陪嫁的两个丫鬟伺候着,然后告辞了出去,到总兵府二进院里迎接前来道贺的宾朋。

杨振现在的地位摆在那里,他的婚事就不可能是小事,所以,该知会到的人,是一定得知会到的。

除了松山城自己的各部将领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人必须知会到,比如说松山城附近的锦州城祖大帅,以及杏山总兵祖泽远、塔山总兵刘周智。

包括远在宁远城里的辽东巡抚方一藻、督饷郎中袁枢、总兵金国凤等等文官武将们,同样也一个没有落下。

只不过,这些人到底能不能来,那可就是两码事了。

目前杨振已经知道的是,宁远城里的文官武将们不会为此前来松山城。

方一藻以巡抚之尊,自不会为了私事,轻易离开宁远,亲来松山祝贺,再说他的长子方光琛就在松山城里,所以只是派了人送来了礼物。

金国凤、邱民仰、张斗三人,同样是如此,只备了一份礼物,叫人跟从方一藻派出的人马从宁远送来。

至于督饷郎中袁枢,则是叫袁进给杨振捎来了一封祝贺的信件和一份礼物,本人也不会亲来松山城。

这些人远在宁远,来不来关系都不大,说明不了什么,杨振并不放在心上。

倒是松山周边的这几个城池,比如说锦州、杏山、塔山,这几个地方的驻军总兵会不会来,却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如果彼此之间还想留下一些情面,还想在将来保持一种守望相助、携手御敌的局面,那么他们就会来,也应该来,杨振也希望能借助这个机会维持住这个局面。

第三八九章 不拘

但是,如果他们不来的话,那就说明,自己将来完全不能指望他们了,而他们也并不指望自己。

比如说杏山城,距离松山城不过才三十里路,说是鸡犬之声相闻也不算过分,可是自从杨振出任了松山总兵官之后,两地人马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包括塔山城,虽在杏山的南面,但是距离松山城也不算远,不过六七十里的路程罢了,而且杨振自己很希望能跟塔山的守将刘周智找个机会好好沟通一下。

毕竟,一直由塔山城派兵驻守的大小笔架山,对于松锦前线的意义极其重大。

对杨振来说,笔架山上面的屯粮城至关重要,该加固的需要尽快加固,该增兵的需要尽快增兵,包括防御工事的修筑,都应该早早着手进行。

而且,为了增强笔架山屯粮城的防御,杨振心甘情愿给他们无偿提供一批枪支弹药,比如飞将军,万人敌之类的。

可惜的是,杨振此前一直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去与祖泽远、刘周智他们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这一次,他希望近在咫尺的这几个人都能来,希望能够借助这次机会,将之前的一些小小误会或者说嫌隙化解开去,为将来协同作战铺平道路。

为此,杨振特意早早地便叫方光琛书写了热情诚挚的请柬,遣人送了出去。

到了八月初六的一大早,他又叫手底下除了张得贵以外的其他几个副将,亲自出马,分头率队,前去请他们过来赴宴。

杨振叫祖克勇带人去了锦州,叫夏成德带人去了杏山,叫吕品奇带人去了塔山。

但是,当杨振完成了迎亲的礼节,来到总兵府的前院,与张得贵、方光琛等人一起招待来宾的时候,锦州、杏山、塔山仍然毫无消息。

“不来就不来吧!咱们松山城,原本也指望不上祖大帅,更别说杏山、塔山那些人马了,只要他们不给咱们添乱,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要想让他们给松山城雪中送炭,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张得贵在总兵府的辕门外盼星盼盼月亮似的已经等了好久了,松山城内外各路将领都已经到了,可是一大早就派出去请人的三个副将却没回来。

让他们请的人,当然也是毫无消息。

若是杨振没有派了副将去请,那也就罢了,请柬递出去,人家来不来,就看关系近不近了,可是派出去三个副将,若是没把人请来,那丢的面子可就大了。

而且,到时候丢的可不是夏成德、吕品奇这些副将的面子,丢的可是杨振这个松山总兵官钦命征东前将军的面子。

锦州城的祖大帅不来,那也就罢了,毕竟祖大帅在辽左德高望重,人家辈分在那里摆着呢,如果来了的话,那相当于是给足了面子,如果不来的话,那也实属正常。

可是你杏山城算什么,塔山城算什么,若论身份,论地位,现在已经不如杨振了,杨振提前请柬,你不置可否,一大早又派了副将去请,你还不给面子?

再者说了,松山官军顶在杏山、塔山的前面,到了战时,可是帮你们抵挡满鞑子重兵的第一条防线,这样,都一点面子不给?

一想到这个,张得贵的心里就憋气,再联想到之前杨振率队出边外期间,锦州、杏山方向不断派出探马前来松山城外哨探骚扰,他的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哪里是把自己们当成了友军呐,这分明是把自己们当成了对头啊,可就算是对满鞑子,也没见他们这么处心积虑地防备着啊!

“都督,我看张总办说的,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让他们锦上添花,他们都不干,将来又怎么可能雪中送炭?”

陪同杨振站在总兵府的辕门外一同迎接来宾赴宴的方光琛,听了张得贵的话以后立刻深表赞同。

他对驻节在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以及祖大寿麾下驻守各城的那些总兵大将们,早就失望透顶了。

那帮子人私心太重,又太排外,同时也太傲慢,想当初他和他的父亲辽东巡抚方一藻放低了姿态想融入,想将他们收归己用,结果人家不买账,让他们父子碰了一鼻子灰。

否则的话,他方光琛也不会到松山城来,也不会甘心到杨振的总兵府里,做个并没有实际品级的总兵府谘议了。

想到了这些,方光琛脸色一沉,摇着手中的折扇,继续说道:“都督给了他们台阶,他们不下,都督还能如何?既然如此,咱们大可不必再等下去了。再说今天可是都督大喜的日子,也是咱们松山城大喜的日子,过了吉时,反倒不美!”

听了张得贵、方光琛两个人说的话,再看看总兵府门前长街上已经落了座翘首等待着宴席的各部将士,杨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没错,既然如此,不必等了,传令奏乐,开席!”

杨振话音一落,早有等待在侧的协理营务处帮办们立刻传令去了,只片刻,总兵府内外再次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等到开席的命令传下去,一道道酒肉摆上桌,总兵府内外登时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热闹非凡。

杨振的父母高堂已经没了,自然也免了跪拜父母高堂的这一礼,但是杨振回了总兵府内院,再次别出心裁起来。

他先回了内院,来到仇碧涵的面前,挥退了伺候的丫鬟,对她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杨振的正妻,也就是这座总兵府后院的女主人了,然而做我杨振的妻子可不容易,你心里可做好了准备?”

杨振没有在外面应酬松山各部将领,而是回到了他们婚房之中,还立刻赶走了仇碧涵身边的丫鬟,这让已经她有些放松的心情顿时又紧张了起来,不知道杨振要做什么。

一时间她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可是唯独没有想到杨振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当下仇碧涵深呼吸一下,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小声回答道:“在碧涵心中,将军乃是当世之英雄,能嫁给将军为妻,是碧涵三生修来的福气,今后自是与将军生死相随,祸福与共,——为将军生儿育女,做一个贤妻良母。”

从当初仇碧涵在田庄台仇氏大院里意外撞见杨振到现在,她实际上一共也没有跟杨振说上过几句话,此时此刻,又不知道杨振因何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紧张之余,难免有些语无伦次。

说到生死相随,祸福与共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今天可是喜庆的日子,不能说死说祸之类的字眼,立刻就改了口,说出要生儿育女、做一个贤妻良母之类的话了。

这话倒叫杨振听了一笑,当下在床边挨着她坐了,接着对她说道:“杨振一介武夫,今日能娶你为妻,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我肩负重任,军务繁忙,今后恐怕是征战在外的时候居多,不能够时时刻刻陪在你的身边啊!”

仇碧涵一听杨振是这个意思,立刻回答道:“碧涵父祖辈皆武人,说是出身将门世家也不为过,将门女眷寂寞空闺到白首比比皆是,其中之委屈辛酸,碧涵打小就理会得。今日能得嫁将军,来日即苦,亦心甘情愿,将军可不必顾虑。”

杨振听她这样说,遂紧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松山乃是前线,咱们大可不必拘泥于俗礼。一会儿你随我一同出外,到总兵府前面院中,先拜了天地,然后与我一起见见松山各部将领,逐桌敬他们一杯水酒,今日之礼就算完成!”

杨振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他想说的是,今后他总有外出征战的时候,一旦外出作战,总兵府的事务乃至松山城的事务即无法亲自监管,今日既然成了亲,他就不可能让仇碧涵这个总兵夫人,终日待在总兵府的内院里无所事事。

他要让她慢慢走向前台,或者至少帮他分担一些事务,尤其是在他不在松山城的时候要发挥一些举足轻重的作用。

杨振先前铺垫了那么多,到最后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他的意图,但是兰心蕙质的仇碧涵却是一点就透了。

她在心里默想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将军的意思,碧涵晓得了。一切都听从将军的安排。”

这个年代的大家闺秀或者良家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一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有到处抛头露面的,只有卖艺或者卖身的娼妓优伶风尘女子,才会整天价抛头露面。

所以,杨振的这个想法并非合情合理,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专门征求仇碧涵的意见了。

当下,杨振见她犹豫片刻即表示同意,随即吩咐了人,去院里预备当众拜天地要用的香案。

也是趁着这个等待的时间,杨振说服了仇碧涵同意,免去了许多细枝末节的俗礼,用双手缓缓揭开了蒙在头上的红盖头,露出了仇碧涵那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来。

第三九零章 蹊跷

当日天将交午的时候,杨振牵着仇碧涵的手,从总兵府的内宅里走了出来,来到了二进院中。

总兵府的二进院里摆了几桌酒席,招待的是仇氏亲友以及松山官军的主要将领,尤其是征东先遣营里的主要将领。

这个时候,夏成德、吕品奇全都已经回来了,见了杨振领着新娘子出来与众将见面,不好多说什么,只隔着几步开外,冲杨振远远地摇了摇头,意思是告诉杨振,他叫请的祖泽远和刘周智都没请到。

杨振对此已有心理准备,见状,便不以为意地冲他们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此时,摆在院子正中的酒席已移开,在场的众将全都目不斜视地肃立一边等待着。

而杨振交办的所谓拜天地的香案也已备好了,就放在院落的正中间,香案上除了一个香炉之外,还摆了一个天地君亲师的木制牌位。

杨振牵着仇碧涵的手,绕开香案,先从张得贵手里接过备好的线香,在备好的火盆里点燃,然后递给仇碧涵三炷,一起上前,高举过头顶三次,最后插到香案上供放的香炉里。

紧接着,杨振牵着仇碧涵的手,后退了几步,两个人面朝北,背朝南,跪在地上。

尔后杨振看着香案上袅袅上升的烟气说道:“今日杨振与仇氏女碧涵结为夫妇,从此永结同心,不离不弃,此誓天地为证,日月共鉴!”

杨振说了这番话以后,又与仇碧涵一起,冲着香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么做,是不是拜天地的原义,杨振并不清楚,但他这一套煞有介事地做下来,却把在场观礼的一帮将领们给镇住了。

娶妻成婚的事情,在场的众将即便是没有做过,也都见过,可是谁又曾见过杨振这么特立独行的呢?

然而,杨振的这一套做法看起来完全出人意料,但是细想一想却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当然了,此时此刻心里面最激动的却是仇碧涵自己了。

她万没有料到,杨振会当众说出那样一番昭告天地的誓言,而且誓言里的每一句,都是此时此刻的她最想听到的话。

杨振领着仇碧涵拜了天地以后,叫人撤去了香案,恢复了院中原来设置的酒席,然后开始领着半揭了盖头的仇碧涵,挨桌敬酒。

所谓半揭盖头,同样是杨振的突发奇想。

古代婚礼风俗,不到夜里洞房的时候,新娘子的盖头是不能揭下来的,可是杨振想要把仇碧涵引见给麾下众将,蒙着脸可不行。

于是他就将蒙着脸的那部分掀开,用簪子固定在了头顶,盖头没有完全揭下来,但却把面容露了出来。

这就相当于是打了一个擦边球,即没有完全违反了这个时代的风俗,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接下来,每到一桌,都是由新娘子亲执酒壶,给新郎官杨振麾下的每个将领斟满酒,然后由杨振与众将一齐举杯共饮。

总兵府二进院里走完,又走了总兵府的前院,每到一桌,场面皆热烈无比。杨振领着新娘子这么做,不仅等于是完全放下了总兵的身份,而且相当于把前来喝他喜酒的部下,全都当成了兄弟,甚至是当成了最亲近的家人。

因为按照古代汉人的婚礼风俗,只有男女双方直系的、最亲近的家人,才有可能在结婚当日见到新娘子的样子。

杨振在自己成婚的时候这么做,比他在平时的时候重复多少次“同生死、共富贵”的誓言,都更能收服人心。

在总兵府的前院里挨桌走完一遍之后,杨振这个新郎官又领着新娘子,在张得贵等人引领下,来到了总兵府门前的大街上,选了靠近总兵府的一桌士卒,走过去敬酒。

这一桌上围坐的一棚士卒,已经属于来吃流水席的第三拨人马了,都是掷弹兵预备队的一棚新兵。

对于这些人,杨振没有印象,自是一个也不认得,但是这些天来,杨振没少往掷弹兵队在东门外的训练场上跑,所以这些人却全都认得杨振这个总兵官。

所以,当杨振穿着新郎官的吉服,领着自己的新娘子,一出现在总兵府辕门外长街的流水席旁,立刻就被认了出来,同时也就立刻引起了轰动。

杨振挨个询问了他们的名字,询问了他们的职司,然后向他们介绍了自己的新娘子,并由新娘子仇碧涵亲执酒壶,为他们一个个将酒斟满,最后杨振举杯与一桌士卒共饮。

虽然杨振领着新娘子在这一桌上敬完了酒以后就被张得贵等人给劝回去了,但是这个事情,却很快成了松山城里流传的关于杨振的奇闻之一。

尤其在从登莱和河间府等地招募的新兵中间,杨振这个总兵官原本模糊的形象,一下子就清晰具体了起来。

杨振没有把他们这些新人当外人,而且没有把他们这些灾民、纤夫、船工、淘金工等苦出身的大头兵当外人,令初来乍到的他们顿时信心倍增。

这也是杨振想要达到的目的。

在上下尊卑的观念仍旧十分强烈的过去,居上位者只要稍稍放低了姿态,表现出一点礼贤下士、爱兵如子或者对待士卒如同父兄之带子弟的样子,就能很顺利地收取人心,收服军心,既然如此,自己又何乐而不为呢?

松山总兵府内外摆下的流水筵席,直到当天下午已经过了申时,才算宣告结束,而杨振的婚礼,到了这里,也就只差最后一步了。

从总兵府辕门外敬完了酒回来,杨振安排给仇碧涵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便让她回到内宅里吃饭休息。

杨振回到了总兵府内,自去与麾下的一众将领喝酒聊天,一直到了申时。

这时已是日落西山,天色将晚,留到最后的几个将领,正待要把杨振送回内院,送去洞房,却见早早吃完了喜酒回去当班值守的钟令先,匆匆忙忙来到了总兵府二进院里。

“都督,祖克勇祖副将刚刚遣人来报,说是祖大帅带了一队人马,亲自来贺都督新婚之喜,并说他们已经过了小凌河,不久就到!”

留到最后的松山诸将,本就喝得迷迷糊糊了,此刻听见了钟令先匆匆忙忙赶来的报告,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祖大帅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真是祖大帅亲至?”

杨振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事情一定有什么蹊跷,祖大寿要来的话,锦州城并也不远,何不赶在午前大大方方前来,何必要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来?

当然了,这个年代大户人家的婚礼,的确是到了傍晚时分才是正礼进行的时候,非要这么解释,也说得过去。

可是,即便作如此推想,祖大寿一行这个时候到来,也让杨振觉得有些古怪,因此立刻出声询问是否祖大帅亲至。

“卑职正要报告都督,祖克勇祖副将遣人来报说,除了祖大帅本人亲至以外,另有祖大帅中军参将韩栋,锦州东路参将祖大乐,锦州西路游击祖大成率队陪同前来!”

钟令先办事干练,快言快语,不仅立刻回答了杨振的疑问,而且最后还补充说道:“另外,祖副将派来送信的人还说,祖副将要他提醒一下都督,祖大帅还带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一同前来,这两个人他很面生,祖大帅亦未曾向其介绍。”

杨振听了钟令先的回答,皱着眉头不说话,心里面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时候,就听见夏成德在一边醉醺醺地说道:“这个祖克勇,这才多大点事儿啊,还派了人刻意提醒都督,呵呵,这一阵子,咱们这松山城里,我看着面生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事事都要报告都督留意?!”

众人正思虑间,听见夏成德这么说,都去看他,坐在他身边的吕品奇见状,连忙对杨振说道:

“夏副将怕是真喝多了,都督你别往心里去。”

杨振正要说话,就听见方光琛在一边斟酌着说道:“都督,要不这样吧,今日的酒席咱们就先散了,眼前这个场面若叫祖大帅见了,却也不好。另外,祖大帅前来贺喜,都督无论如何,都该到城门口去迎接一下才好!”

方光琛说的这个话,却也正是杨振心里想说的,当下他立刻便答应了,一边叫人去找来夏成德、吕品奇、徐昌永、仇震海的部属,护送他们各回自己的驻地,一边叫人备了马,留下了张得贵、方光琛守在总兵府,自己领了几个心腹部将,由钟令先带着往北门去了。

张得贵、方光琛都想跟去,但是杨振的心底已经意识到祖大寿的来意,不会是祝贺自己的新婚之喜。

最多了也就是借着这个由头,来找自己谈一些不方便大张旗鼓公开进行的事情。那么,自己与祖大寿之间又有那些不方便大张旗鼓公开进行的事情呢?

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可是杨振自己的心里是很清楚的。

而且这些事情,眼下还真是只能自己亲自经手处理,一旦落到了任何一个外人的眼睛里耳朵里,都有可能给自己平添无数的麻烦。

第三九一章 来贺

杨振打马来到北门下,叫钟令先去传了张臣来见,然后又叫张臣点起了一队火枪队的老兵,人人骑了马跟着出城北去。

七月初的大雨已经成为了过去,小沙河上的石拱桥被洪水毁掉了以后,河上已经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浮桥。

张得贵曾经提议重新修造一座坚实的石拱桥,以方便吕洪山里的矿石以及在黑石岗就地冶炼的铅铁物料运进城内,但是被杨振否定了。

结果就有了这么一座用旧船、铁链和木板串联搭建的简陋浮桥。

杨振率领百十人马风驰电掣般抵达浮桥这头的时候,就看见夕阳余晖之下,河对面一队人马正往浮桥的方向缓缓行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士,落在后面的是则是一溜十几辆骡马大车。

“呵,祖大帅这个贺礼,出手倒是挺重呐,一溜十二辆大车,这要是全都装满了银子,乖乖,怎么也得有个十万八万两了吧?”

张臣跟着杨振来到浮桥这头,脚踩马镫,手搭凉棚,往北眺望了一番,又坐回马鞍上,笑呵呵地对杨振这么说道。

张臣这话一出,引得火枪队的老兵们一阵倒吸凉气,纷纷学他的样子,脚踩马镫,站了起来,往河对岸张望,一时间,左右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言语间都是带着喜气,仿佛那队大车上装的真是银子,而且那些银子会成为他们自己的一样。

杨振对原来暂编宁远先遣营幸存的老兵们十分优容,而这些老兵们也深知这一点。

所以,即便杨振如今已经贵为了佩带征东前将军印绶的镇戍总兵官、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他麾下的这些老兵们在他面前,也仍然显得颇为随意,对他并不畏惧。

当然了,杨振对此也早习惯了,同时他也并不想与这些老兵们拉开距离,所以并不去管。

就在身边士卒窃窃私语低声说笑的时候,河对岸的人马越来越近了,而且走在最前面的队伍,显然也看见了杨振一行,随即打马疾驰而来。

转眼之间,那队人马来到了河对面的桥那头,杨振隔着浮桥定睛看去,为首一人却是祖克勇。

“都督,祖大帅就在后面!”

祖克勇一马当先过了浮桥,来到杨振的身边停下,先对杨振报告了祖大寿的位置,然后接着说道:

“卑职一早去了锦州城,很快就见到了祖大帅,当面向大帅呈递了都督的喜帖,禀明了今日的事由,然而大帅只叫卑职在城中耐心等待。直到了午后过了未时,方才知会卑职,要亲来松山城为都督贺喜!”

祖克勇说完了这些话,转头看了看西边天色,一时满脸的郁郁,最后说道:“倒叫都督久等了,但愿没有耽搁都督的喜事,否则卑职的心里真是——”

“无妨,无妨,什么也没有耽搁,祖兄弟你不必过意不去!”

杨振见祖克勇说到最后一脸郁郁兼懊恼的样子,当即打断了他,先对他连说无妨,然后又向他问道:

“你叫人送信,说祖大帅此行带来了两个陌生人,如今可有新的情况要对我说?”

“这个,卑职实在惭愧,并无问询到有用的消息。大帅对待那两人若即若离,看起来既十分不屑,有时却又颇为看重,专门派了人马陪同,卑职跟在大帅左右,虽在队伍之中,却又接触不到!”

杨振听见祖克勇这番话,心中更加笃定,随即点了点头,又见祖大寿一行已经近了,便对众人说道:

“走吧,咱们一起过桥,去迎祖大帅!”

杨振带着人马通过了浮桥,祖大寿刚好也一马当先地到了河岸上。

“呵呵呵,杨总镇,杨总镇,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老夫有事来得晚了一点,却要劳烦你这个新郎官抛下新娘子,亲自出城来迎,真是叨扰了,叨扰了啊!”

经历了上一次在小红螺山上的密谈之后,祖大寿已经对杨振有了全新的认识,此时再见面,自与以往有所不同。

再说了,杨振如今怎么也是朝廷钦命的征东前将军总兵官,与他这个征辽前将军辽东总兵官,名义上地位已经相当了,此时当着双方部将的面儿,该给的情面还是要给的。

只是祖大寿话虽说得客客气气,可是杨振怎么听,都觉得里面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道。

“别,别,别,小侄实在当不得大帅如此称呼,放眼整个山海关外,能当得起总镇称呼的,只有大帅您一人!小侄自己有几斤几两,京师朝堂或许不清楚,可是小侄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大帅还是直呼小侄姓名更让小侄安心!”

杨振见了祖大寿,当然不能托大,听祖大寿称呼自己杨总镇,心里就明白,虽然有了之前的沟通与谅解,但是对于朝廷的这个安排,祖大寿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当下他连忙放低了姿态,一边笑着否认了总镇这个称呼,一边翻身下了马,快步上前去给祖大寿牵马。

祖大寿见杨振在自己面前如此这般低姿态,知道杨振拎得清轻重,当下也不为已甚,没有进一步表达自己的不满,只是骑在马上并不下马,而是面无表情地对杨振说道: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照旧吧。——汉卿贤侄,今日是你迎娶继室的日子,老夫身为你父当年的同僚,也算你的长辈,不来一趟,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那么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来,老夫给你带来了几车贺礼,你且派人带回去吧!”

祖大寿说着话,扭头冲身边的一员将领说道:“天色不早了,去叫大乐、大成两个,押了车马过来!”

杨振顺着祖大寿的目光看去,见那虎将正是此前在小红螺山见过的韩栋,连忙冲那虎将点头,算是见面打了招呼。

等韩栋转身策马而去,杨振往北看去,就见远处那队落在后面的车马正在泥泞地里吱嘎吱嘎地往前挪动。

小凌河与下沙河之间的这片荒野,在七月初的连绵大雨里,几乎完全被水淹没,本就年久失修的道路,当然也被冲毁。

如今暴涨的河水早就消退了,可是留在荒野上的大小水泡子仍旧很多,烂泥滩到处都是,泥泞异常,车马行动极为不便。

杨振见状,遂对祖大寿说道:“大帅既然来了,一定要到城里坐坐,小侄盼着大帅前来可是盼了好久了,小侄备下的喜酒,大帅无论如何也得喝上一杯啊!张臣,来,前头带路——”

“且慢!汉卿贤侄,今日天色已晚,松山城呢,老夫就不进了,一会儿你派人先带了贺礼过桥,老夫这次来,除了给你贺喜之外,却有另外一些话要跟你说说。”

祖大寿先是叫住了杨振,打断了他的安排,说了这番话后,又盯着杨振看了看,缓缓说道:

“贤侄啊贤侄,六月里你带人西出边外,说是接应从宣府征募的兵员,那么你在边外草原期间,可曾做过什么其他的事情?”

祖大寿突然这么一问,让杨振心里登时一惊——祖大寿已经知道了?难道是松山城内有人告密?还是说张家口那边已经派人联系了祖家?张家口那边又是如何知道是自己做下的事情呢?

“大帅何出此言?!小侄怎么听不懂呢?再说这里也不是跟大帅说话的地方,大帅要是有什么话说,还是跟小侄到松山城里去吧,小侄早已备下了好酒好肉,到时候边吃边聊岂不美哉?”

“你小子,不要跟老夫打马虎眼——”

祖大寿听了杨振的回答,眼睛一瞪,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说话也不再客气,不过说到一半的时候,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扫视周边一圈,见自己身边和杨振身边的部众都在支棱着耳朵倾听,当下收住了话头,平复了一下语气,对众人说道:

“都不要在杵在这里了,给车队过桥让开一条道路出来!——杨振,你跟老夫走走,老夫有话问你!”

祖大寿说完这话,也不等杨振答话,当即调转马头,一夹马腹,沿着小沙河往上游驰去。

传了令回来后一直策马驻足在祖大寿一边的韩栋,看了看杨振,然后一夹马腹,也跟了过去。

杨振见状,自然没得选择,当下叫人牵了马来,翻身上马,朝着祖大寿驰去的方向奔了过去。

当然了,祖大寿的身后既然远远地跟了韩栋这个护卫的将领,张臣也不能放心让杨振一个人犯险,当下把火枪队交给了跟随在侧的千总李守忠,自己骑了马,远远地跟上前去。

第三九二章 目的

祖大寿并没有策马走太远,到了一处距离浮桥大概一里地的突起的平岗上面,就停了下来。

他的中军韩栋,隔着老远就停下了,可能他知道祖大寿有一些私密话要对杨振说,所以并不靠近。

只有杨振哒哒哒哒地策马,跟着祖大寿上了那处平岗。

“你小子啊,可真是他娘的贼胆包天,那胆子比老夫料想的大多了,你说,张家口范家商队的商货,是不是你带人截走的?私自出边,已是不该,又截了范家的商货,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在擅开边衅?!”

杨振刚刚策马来到了祖大寿的跟前,就被祖大寿劈头盖脸地一通喝问给震住了。

祖大寿脸色铁青,显然是动了怒气,而且这股怒气一看就是压抑了多日,此时朝着杨振一口气宣泄出来,没有一点停顿。

“你可知道范家的商货是给谁的,张家口出来的商货,是给谁的?!这山海关外才宁静了几日,宁锦军前才太平了几天?!放着太平日子你不过,你何故要到处惹是生非?!”

祖大寿的确是有点生气了,当日在小红螺山与杨振一席密谈的时候,他还并不知道杨振在边外竟然已经截了从张家口出来的商队,若是知道,或许他就不会与杨振坦诚相对了。

后来吴三桂、祖泽远等人相继向祖大寿报告说,杨振从边外回来的时候带回了大批的车马驼队,从而判断说杨振到边外去绝不仅仅是为了接应从宣府招募的壮勇兵员。

但是当时,祖大寿刚刚与杨振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与谅解,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而且他也知道祖泽远、吴三桂因为松山总兵归属的问题,与杨振有了嫌隙,所说的话未必可以全信。

然而,等到大凌河对岸有消息传来,并且亲自见了张家口范家的来人之后,杨振西出边外期间截了张家口范家商队的事实,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当然,范家人也并不确定到底是何方神圣,哪路人马干的这个事情,然后这个情况一到祖大寿这里,他就立刻联想到了之前吴三桂、祖泽远他们告杨振的状。

这么几个情况连在一起一想,事实究竟如何就很明白了。

“正因为我知道它是给谁的,所以我必须截了它!他们通虏资敌,助纣为虐,我截了他们,天经地义!”

祖大寿连珠炮似的一通喝问,让杨振的心里也难免生出了几分火气,这事就他么是老子干的,怎么的吧!

杨振的话虽然没有这么说,但其中的意思却是明摆着的。

祖大寿听见杨振这么说,又见杨振一改之前对待自己的态度,登时一愣,随后盯着杨振看了一会儿,确认他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然后叹了口气,翻身下了马,对杨振说道:

“通虏是不错,资敌当然也难免,可是商队从张家口出来,可不完全是资敌啊!咱们松锦军前,远离关门,军中但有所需,又能去那里求购?还不是这些行走边外的商人吗?”

说到这里,祖大寿又叹口气,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说道:“老夫知道你最近,在松山内外,大兴土木,又是开矿、采矿,又是熬硝、炼铁,什么都要自己动手,才能保证军中供应不缺。

“这么做对不对呢?也对,也不对,不做你就断了军需弹药,可要长此以往,你一个小小的松山城,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得几根钉?

“老夫也听说,你在松山城里一意改良火器,今天试炮,明天试枪,可不可以?当然可以,对此老夫是乐见其成的。但是老夫镇守辽东十余年,为什么不在改良火器上下苦功?难道是老夫不懂得火器之利?非也。

“锦州城里现有红夷大炮五门,大将军炮,佛郎机炮,各款火炮四五百门,锦州之所以被东虏屡攻不下,正有赖此等守城利器。老夫又岂能不知火器之利?”

祖大寿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默然片刻,随后又说道:“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老夫知道,火器之利仰赖朝廷补给过重,没有朝廷弹药补给,再多的火器也是一堆废铜烂铁。”

杨振听祖大寿说到了这里,本能地就要张口说话,但却被祖大寿摆手制止了,只得闭了嘴,继续听他说下去。

“自打崇祯二年以来,锦州城屡次被围,而城中弹药之供应,却远远供不上此次守城作战之耗费,上书朝廷索要,补给微乎其微,若自行从关内采购,不仅路途遥远,且出关手续繁杂,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道老夫如何解决?”

祖大寿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拿眼看着杨振,看了一会儿,最后说道:“一者减少鸟枪火铳之使用,将有限制弹药全力供应给守城之火炮,二者求助于往来边外之行商,从他们那里大量购买火药乃至硝磺等物。这就是老夫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甚至给他们提供保护的原因了!”

听祖大寿说到这里,杨振的心里顿时恍然大悟了,以前许多解释不通,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一下子就说得通了。

“这次商队的商货之中,可有大帅的货物?若有,小侄可以如数奉还!”

杨振想到崇祯二年冬之后,祖大寿及其辽东军开罪了崇祯皇帝,那之后,朝廷拨给的各种补给时有时无,时断时续,并不充足,当下便难得地光棍了一回。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祖大寿摇了摇头,对他说道:“没有,这一回倒是没有。从张家口出来的特殊商货,例如铁料、火药、硝磺之物,需要提前去人预订,若是老夫知道张家口的范家商队五月六月出关,还能让你这个毛头小子把它截了去?”

“那大帅此来松山何意?想必不会只是为了这个事情特意来训斥指教小侄一顿吧,而且不会真的只是来喝小侄的喜酒,为给小侄祝贺新婚之喜吧?”

听见上次截获的商队里并没有锦州城的物资,杨振的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当即有心思开起玩笑来了。

“难不成是有人走了大帅的门路,请托大帅帮他们要回那些商货?若真是如此的话,小侄可要把丑话说到前头,那些商货小侄一路走一路丢,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用的用了,已经没剩什么东西了!”

杨振担心祖大寿替人说项,要回那些物资,当即摆出无赖的样子,推了个干干净净,把退回的可能扼杀在了萌芽之中。

“你小子啊,真是应了那句话,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祖大寿先是笑骂了杨振一句,然后扭头看了看天色,随即收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对杨振说道:

“老夫过来,当然不是为了索要什么商队的商货,那些东西,既然是你截了,那就截了吧。左右也没有锦州城的东西。就像你说的,若是真有要命的东西落在了东虏的手里,岂不是资敌了么?”

说到这里,祖大寿略一沉吟,说道:“老夫可是听说,你不仅截了商队的商货,还截了他们的东主。张家口那些商会的什么东主掌柜们,现在哪里?可还活着?”

“怎么,大帅的意思是,让我交回那些通虏资敌的汉奸东主?”

“什么汉奸不汉奸的,你小子不要说话那么阴损,商人重利而已,谈不上什么汉奸不汉奸,若是他们这次交易的买家,是锦州城,或者是你松山城,他们还是汉奸吗?”

“那自然不是,可是他们这次交易的买家,却分明是东虏,分明是北虏,这正是汉奸之所为啊!”

“那你呢?老夫呢?当日东虏之主御笔亲书,招降于你,而你模棱两可,左右骑墙,又是什么人之所为?难道能用汉奸二字一言以蔽之吗?!”

说到这里,祖大寿显然又动了肝火,动了怒气,脸色铁青,对杨振怒目而视。

杨振当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当日半推半就,含糊其辞,对黄台吉的招降大搞暧昧,不过是缓兵之计,不过是对敌斗争的一种策略罢了。

只是这点心思,此时却不能说破,当下嗫喏着无话可说了。

“再说了,老夫也不是叫你白白放回。那些往张家口去敲诈勒索赎金的什么马贼,你敢说不是你小子派过去的?现下人家拿来了赎金,要找正主儿赎回自家的东主,人我已经领来了,你见见吧!”

说完这个话,祖大寿也不管杨振同不同意,抬手冲着土岗子附近候着的亲信部将韩栋摆了摆手,而那个韩栋显然也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当即策马离去。

过了片刻,韩栋领着另外两骑疾驰而回,来到了土岗子下面,全都下了马。

祖大寿一边对那两个新来的骑士招手,示意他们到近处说话,一边对杨振说道:“为人处世,最重要是学会适可而止。你要记住,不要为了一时,忘了长远,断了你的另一条路!”

第三九三章 嚣张

另一条路?

杨振望着从远处走来的那两个年轻得过分的陌生人,心里不住地琢磨着祖大寿所说的话。

他知道祖大寿的意思是什么,所谓的另一条路,不过就是投靠满清的那一条路。

这是之前杨振面对满鞑子招降时对祖大寿当场“剖白心迹”所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

显然,祖大寿将心比心地认为,山海关外的武将乃至整个天下的武将都会如他一般拥兵自重,脚踩两只船,两边下注,然后坐视天下风云变幻,等待最后水落石出。

所以他认为自己能够两个选择,两条路,而杨振也是如此。

杨振当然不会这么做,但他很高兴自己的胆大妄为桀骜不驯,能够给祖大寿营造出这样一种假象。

这么做对自己是有利的,起码眼下在松锦前线祖大寿强而自己弱的形势下,表现出一种与他“志同道合”或者同流合污的样子,也方便自己浑水摸鱼生存发展。

所以杨振听了祖大寿的话以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面带感激地,冲着祖大寿用力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的意思。

那两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陌生人,很快就来到了祖大寿与杨振两人的跟前。

这两个人的盔帽衣着,都是祖大寿的亲兵打扮,但是祖大寿身边的亲兵家丁通常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个个都是虎背熊腰、相貌粗豪的壮汉,而这两个人却是一副细皮嫩肉,文文绉绉的样子,一看就是冒充的,难怪引起了祖克勇的注意。

此时的杨振当然知道了其中的蹊跷,见他们两个过来,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

这时,其中那个年纪稍显大点的青年,快步来到了祖大寿和杨振跟前,冲着两人连连打躬作揖,嘴里说着:

“有劳了,有劳了。两位大帅费心了。”

而另一个看起来更年轻的青年,腰杆子却挺得笔直,只是在一边站着,下巴微抬,抿着嘴,傲气十足地打量着杨振,完全是一副高高在上肆无忌惮的样子,貌似并不把杨振放在眼里。

“这两位是——”

杨振看着祖大寿,希望祖大寿给自己介绍一下,但是刚开口,却听见祖大寿已经对那两个青年说道:

“老夫受了故人所托,抹不开情面,方才帮你们今天这个忙,现在杨总兵就在眼前,你们有什么话自己说说吧!”

那个稍显年长的青年,听了这话,连忙又冲祖大寿打躬作揖,只是祖大寿并不理他,连看他一眼都没有,显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祖大寿只是看着那个傲气十足的小青年说话,显然话也是对那人说的。

杨振观察到了这个细节,当然也就把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那个小青年的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小青年说话了,而且就是冲着杨振说话了。

“你就是松山总兵杨振?”

“没错,在下正是松山总兵杨振,不知道阁下是——”

“小爷姓石,石华善!”

石华善?石华善是什么鸟人,竟然敢在老子面前自称小爷?

杨振听见眼前这个自称叫作石华善的小青年在自己面前自称小爷,顿时一股怒气从心底升腾了起来,心说,老子要想让你死,现在你他么就活不了,哪里来的这么个傻缺玩意儿。

想到这里,杨振强压着怒火,转脸看向祖大寿。

显然,祖大寿也被眼前这个小青年搞得不耐烦了,见杨振脸色不善,长出口气,对杨振说道:

“这一位,就是大凌河那边老夫所说的故人,清国乌真超哈汉军昂邦章京石廷柱的三公子,石华善。”

听了祖大寿这么一介绍,杨振心里顿时恍然,原来如此,可是转念之间心里又生出了疑问。

难道石廷柱这个能当上满鞑子乌镇超哈营一把昂邦章京的人,就教出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

杨振的疑惑,很快就被人解答了,而且还是由那个傲气十足的石华善亲自解答的。

却说祖大寿话音刚落,就见那个石华善哈哈一笑,对祖大寿说道:“祖世伯的这些个消息,可真是大大落后了啊,难道说泽润、泽洪两位世兄,竟都没有写过信,告知世伯盛京的近况吗?”

石华善这话一出,让祖大寿的脸色更是立刻就阴沉了下来。

因为他话里提及的泽润、泽洪两个所谓的世兄,正是祖大寿被留在满鞑子那边的两个儿子,即长子祖泽润和三子祖泽洪。

当然了,这个长子祖泽润,实际上是祖大寿早年无子的时候,从族人那里过继而来的儿子,但从宗法上讲也算是祖大寿的长子了。

至于祖泽润,则是祖大寿的亲儿子之一。

这两个儿子,都是崇祯四年的时候大凌河之战中跟着祖大寿一起投降,然后被留在满鞑子那边的。

当时祖大寿亲生儿子里面的长子祖泽溥,因为是嫡亲的长子,所以留守在锦州,没跟着去大凌河,所以幸免于难,此时仍在锦州。

而其最小的儿子,即第四子祖泽清,却是因为当时仍然年幼,所以也没有带在身边,避免了当时被俘或者投降被当人质的问题。

石华善寥寥几句话就揭开了祖大寿最不愿意被人揭开的伤疤,心里的怒气可想而知。

然而石华善看见了祖大寿的脸色阴沉如水,却只是呵呵一笑,不仅丝毫不为所动,而且接着洋洋自得地说道:

“就在今年六月里,我父即已不是大清国乌真超哈左翼昂邦章京了,原乌真超哈所辖之各部汉军,已按满洲八旗制度,全部改为旗籍了。我父得大清皇帝恩宠,如今乃是汉军正白旗、汉军镶白旗两旗固山额真!”

杨振当然知道乌真超哈所部汉军最终全部改成了汉军八旗,什么汉军正黄、镶黄旗,汉军正红、镶红旗,汉军正白、镶白旗,汉军正蓝、镶蓝旗,但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就发生在今年六月。

当然,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石廷柱居然这么受黄台吉的信任,他一个人竟然能身兼汉军正白旗、镶白旗两旗的固山额真。

怪不得他的这个三儿子石华善年纪轻轻却敢在祖大寿的面前这么嚣张跋扈,而且完全不把自己这个松山总兵放在眼里。

杨振心里正飞快地盘算着,却又听见祖大寿在一边冷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那老夫倒要恭喜那位故人高升了!”

祖大寿显然被石华善激怒了,但他并不怎么在言语上流露出来,先是浑不在意、言不由衷地说完了恭喜石华善之父高声的话,转头就又对杨振说道:

“对了,老夫也忘了给你介绍一下,老夫故人的这位三公子,可还是清国十王爷的乘龙快婿呢!”

说到这里,祖大寿又回头对石华善说道:“只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现如今有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啊?还有你们的十王爷,眼下到底是豫亲王呢,还是豫郡王呢?”

祖大寿藏在心底的怒气,终究还是通过这样的发问,表达了一部分出来。

只是石华善却并没有觉察到,听见祖大寿向杨振道出了他最引以为傲的身份,当下头抬的更高了,呵呵一笑说道:

“承蒙大清皇帝垂爱,亲口赏赐了这桩姻缘,虽然十王爷家的格格,还未到可以出阁的年纪,但是十王爷却也是小爷实打实的岳父了!”

看见眼前这个长相还算清秀的石华善,根本听不出什么好赖话,而且完全是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杨振真想上去抽他几个耳光。

但是,他一想到这个石廷柱的家族,虽然汉姓石,却不过是早年汉化了的女真人,心里那股气就又渐渐消散了。

杨振心说,算了,冲动是魔鬼,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与这种拎不清的人争是非。

再说,石华善的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呢,在祖大寿这种已经与满鞑子暗通款曲的人面前,以及在自己这种与满鞑子正在大搞暧昧的人面前,人家的确有理由嚣张。

比如说祖大寿,在大明朝这边,那当然是堂堂的辽东镇总兵官,征辽前将军,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可是在满鞑那边,就是一个奴才而已。

而且他的许多亲族子弟,包括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名义上的长子,一个亲生的三儿子,眼下都在人家手里握着,他能怎么样呢,又敢怎么样呢?

包括自己,要是真投到了满鞑子那边,什么松山总兵不总兵的,人家谁鸟你,到时候你就是人家的一个奴才罢了。

这个石华善虽然不是清国真正的主子即野猪皮家族出身的黄带子红带子,可是成了多铎的女婿,成了野猪皮家将来的额附,居然提前就有了一种当主子的感觉。

尤其是在眼前这些个已经做了奴才或者想要成为奴才的人面前,他的优越感爆棚,自动升级做主子的感觉简直强极了。

杨振笑眯眯地看着眼前不可一世的石华善,心说,小子,你他么等着,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叫你跪在地上叫爸爸。

第三九四章 赎金

杨振回到松山城内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城门上高悬着一盏盏大红灯笼,喜庆的模样没有丝毫的改变。

总兵府内外更是灯火通明,方光琛、张得贵、袁进等人,全都翘首以待,坐等很久了。

众人接住了杨振,簇拥着回到二进院内的宴客厅,再次入席,一边继续给杨振庆贺新婚之喜,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听着杨振去见祖大寿的情况。

祖大寿及其带来的人,没有进城,只在松山城的北门外进行了“贺礼”的交接,就快速返回锦州方向了。

理由当然是天色已晚,军务繁忙,但是杨振最清楚整个前因后果。

祖大寿将石华善引荐给了杨振以后,石华善的嚣张跋扈虽然令杨振极不舒服,但是考虑到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杨振当着祖大寿的面儿,很是给了石华善一些面子。

杨振并没有当面承认,是自己出兵截了张家口出来的山右商会的商货物资,但是他却承认,自己与辽西山地中的几股山贼马匪头子很有交情,自己的部下的确收编了来自努鲁尔虎山里的山贼马匪。

所以,他当场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膛,全部答应了石华善的要求:

第一,马上释放被那些山贼马匪们抓走了的张家口山右商会的东主们。

第二,从今往后,严格约束自己部下之中那些出身马匪山贼的人马,以及努鲁尔虎山里与自己有交情的山贼马匪头子,不许出边劫掠来往草原的商队。

对于石华善提出的这些要求,杨振答应起来其实内心毫无压力,因为他根本不准备去遵守自己对敌人所做的承诺。

当然了,这一切也并不妨碍他当着祖大寿与石华善的面儿,与另外一个明显沉稳许多的青年人讨价还价。

另一个明显沉稳了许多的青年人,却是张家口山右商会大东主范家范永斗这一房的长孙范毓馨。

杨振在草原上让草上飞胡图格杀掉了范家另一房范永魁的长孙范毓栋,同时又在草原上俘获了范永斗的亲儿子范三拔,一下子让范家有点群龙无首了。

范永魁、范永斗年事已高,一个坐镇山右老家,一个坐镇张家口山右商会,已经有日子没有出塞往草原上行走了。

范永魁的儿子早逝,孙子又被杀,消息传到山西,立刻就病倒了,不可能再帮着范永斗东奔西跑。

而范永斗的儿子范三拔被贼人俘获,索要赎金,却又不能不派出有分量的人物,前往清国去商量营救的事情。

最后,范家派出来经办此时的人物,就是范三拔已经成年的长子,范永斗的长孙范毓馨了。

范毓馨没有选择在张家口边外与杨振派去的杨大贵、缴立柱等人联络交割赎金,而是与山右商会一同出事的那几家商量着筹集了一批金银以后,带着人马悄悄出关,走草原,奔清国去了。

他们拿着黄台吉赏赐范家的腰牌,一路到了广宁,直接找了驻守广宁一带的石廷柱,把这个事情报告到了满鞑子的那边。

因为他们这批物资里面隐藏的那些硝磺、铁条、铳管之物,这回全都是给满鞑子那边输送的,尤其是给石廷柱这类人所领的那些汉军旗营使用的。

这一趟出了事,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找满鞑子给他们做主了。

于是,范毓馨一行人,就被石廷柱送去了盛京城。

黄台吉得知了这件事情,当然极为震怒,一边下旨叫喀喇沁、敖汉等东蒙各部全力清剿努鲁尔虎山一带的马贼,保证商路畅通,一边又叫石廷柱负责帮着范毓馨解决这个赎回范家东主的问题。

石廷柱根据范毓馨提供的各种情况,分析来分析去,最后断定此事绝不是一般的马贼能够做到的,

没有草原上大股马贼的参与,这个事情固然不可能做成,但是光是马贼的话,却绝对不足以在截获了全部商队之后,竟然还能够击退喀喇沁诸部扎萨克多罗郡王布尔嘎都的数千骑兵。

若是没有辽西南朝官军的参与,打死石廷柱他也不可能相信?

更何况,辽西南朝官军里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有些人今天是马贼,明天是官军,今天是官军,明天又是马贼,扮作马贼抢商队,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对于这个情况,本身就是大明朝广宁守备出身的石廷柱,自然是熟悉无比了。

这么一番推断下来,整个辽西地面上有此能力的,除了祖大寿的辽东军,就是松山城里的那个什么征东先遣营了。

考虑到这两个人物,又都是黄台吉想要拉拢招降的人物,同时这两个人物又都半推半就地默认了黄台吉的招降,石廷柱也就放心大胆地派出了自己最喜欢的三儿子石华善,带着范毓馨处理这个事情,好叫他立一个功劳。

他相信,不管是祖大寿做的,还是松山城的总兵杨振做的,既然他们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招降,或者说跟自己已经暗地里有了默契,那么他们对自己的要求一定会照办。

而且就算不是他们做的,也一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他们为了顾全自己的后路,也一定会帮着自己的儿子办好这个事情。

就这样,石华善领着范毓馨一行人,过了大凌河,在祖大乐的接应下,化了妆进入了锦州城。

他们把石廷柱的书信交给祖大寿,再把这个事情的前前后后一说,祖大寿立刻就推断出,一定是杨振做下了这个事情。

与此同时,正巧赶上杨振之前,派人给他送去了大婚的请帖,最后就干脆接着出席杨振娶亲成婚之礼的机会,把这个事情跟杨振掰扯掰扯。

于是就有了今日傍晚的这一出。

当然了,杨振是实在没有想到,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干干净净的事情,竟然如此经不起推敲。

虽然他矢口否认了是自己出兵干的,但是他很清楚祖大寿、石华善都知道就是他干的。

甚至包括那个话语不多、极其低调恭敬的范毓馨,恐怕心里也很清楚,就是眼前这个松山总兵带人抢了他们的商队,干掉了范毓栋,并且抓走了他的父亲范三拔以及商队其他的重要人物。

可是,当得此时,那个范毓馨的神情却极其平静淡然,看向杨振的眼光里没有一丝仇恨或者敌意。

当杨振答应伸出援手,而且保证第二天就能让他在锦州城里见到范三拔、王余庆的时候,他甚至表现出了满脸的感激涕零。

但是,杨振知道,那个范毓馨的内心深处,一定恨不得将自己扒皮抽筋,如果他有机会的话。

杨振既然没有承认那件事情是自己做的,所以也就理所当然地收下了范毓馨带来的大笔赎金和财物。

杨振只说自己会帮他转交,只叫他们回到锦州城里去等着。

祖大寿既然没有出声点破杨振并不高明的谎话,而石华善、范毓馨两个当然也就心照不宣了。

用来充作赎金的十万两银子等财货,虽然颇为不少,但对石华善、范毓馨这样的人来说,却又算不得什么了。

石华善要的是圆满解决掉这个事情,范毓馨要的是赎回自己的父亲,只要达成这个目的,其他的,他们并不是很在乎。

而且在石华善的眼里,眼下松山总兵杨振手里敲诈的银子再多,将来自己若是想要,终究也会成为自己的。

大清皇帝想要招降这个杨振不假,可是大清皇帝把招降的事情交给了自己的父亲,那么将来等到杨振投降过了,自己的父亲就是他的恩主,甚至直接就是他的主子。

到了那时候,他的银子,还不就是自己的银子吗?

所以,整个过程之中,范毓馨倒是很希望石华善能够帮助自己说说话,用这次带来的现银和珠宝财货总值十万两银子的东西,换回更多的商队人物,但是石华善对此却完全不在乎,并没有帮他跟杨振讨价还价。

就这样,入夜的时候,祖大寿一行带着石华善、范毓馨回了锦州城,而杨振带着十二辆马车运载的金银财货,回了松山城。

在这个过程中,杨振无数次动了心思,想要把石华善和范毓馨骗进松山城里扣押下来,或者干脆干掉他们,但是又无数次压下了这个心思。

他倒不是担心祖大寿会怎样,与祖大寿撕破脸几乎是迟早的事情了。

就算在这件事情上让祖大寿吃个暗亏,他也不敢把事情闹大了,毕竟这样的事情捅到上面去,倒霉的可不全是自己。

最终让杨振克制了自己念头的是,他设想中的松山城的城防工事还没有最后完工,既然目前通过祖大寿、石廷柱与满鞑子那边有了点暗通款曲的暧昧和默契,自己就应该利用好这点默契和暧昧,给满鞑子一记重击,而不是仅仅干掉这么两个小角色。

包括目前被拘押在红螺山李麻胡图格营地里的范三拔、王余庆,杨振也想了,放了就放了,现在放了,将来一样可以跟他们算总账。

现在一刀杀了,或者他们回去的路上把他们截住杀了,爽快倒是爽快了,可是后果却不一定能把利益最大化。

第三九五章 洞房

在松山城外送走了祖大寿等人以后,杨振随即交代了张臣,让他连夜派人去红螺山告知李麻,让李麻于次日上午,将范三拔、王余庆等数人押了,绕道乌欣河外,送去锦州城。

既然是做戏,那就要做圈套,虽然你知我知,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但也不能给人留下实在的把柄。

回到了总兵府里,杨振暂时抛开了各种利害得失的算计,只说是祖大寿亲自从锦州送来了贵重的贺仪,因为天色已晚,人就不入城了。

范毓馨一行送来的赎金,运进了城中,便充作了祖大寿的所谓“贺仪”,等杨振将清单交给了张得贵,直把张得贵吓了一跳,匆匆忙忙辞了众人,去协理营务处清点入账去了。

在座的几位情知有异,但是杨振既然如此说了,他们也不便再开口询问,众人陪着杨振又喝了几巡酒,便架起了杨振,把他往设在内院的新婚洞房里送去。

随后,众人纷纷笑着告辞而去,只留下有点醉意的杨振,进到了原来的住所现在的洞房里。

仇碧涵已经在新婚的洞房里等待很久了,从午后到入夜,几个时辰过去了,杨振依然不见踪影。

听人说锦州城的祖大帅来了,杨振匆忙出城迎接,结果一去不回,更叫她提心吊胆,担心好好的婚礼不能完美的进行下去。

幸亏有两个陪嫁的丫鬟同在房里伺候着,陪着说话,给她宽心,要不然她一个人硬生生等到现在,早该心生埋怨了。

却说杨振来到房中,正见那两个丫鬟正陪着仇碧涵小声说话,便开口问道:“夫人可曾吃了晚饭?”

乍闻杨振到来,仇碧涵顿时紧张起来,一时没有出声回答。

而那两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则一边对着杨振行礼,一边回答道:“回将军的话,我们大小姐,噢不,夫人,夫人吃过晚饭了。”

两个丫鬟初入总兵府,见了杨振这个能够决定她们未来命运的人,心里满是害怕,紧张得不得了。

杨振冲她们点了点头,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自己的新娘子仇碧涵的身上。

此时的仇碧涵犹自蒙着盖头,端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六柱架子床的床沿上,一双玉手紧张地握着在手里攥了许久的白绸,来回地揉搓着。

杨振先前喝了不少酒,临到傍晚的时候又到城外跑了一趟,吹了风,已有些醉意,等回到了总兵府,又跟杨朝进、方光琛、袁进、张得贵这几人喝了几巡,此时醉意上来,早没了先前的拘谨。

而红烛摇曳之下,本就身材姣好的仇碧涵,更显体态玲珑诱人,杨振见她手上握着白绸紧张不安,更是心动不已,于是便上前,径直坐在仇碧涵的身边,拦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到怀里,对她说道:

“军中事务缠身,又是一日辛苦,倒是累得夫人久等了。如今外间宾客也散了,酒席也撤了,夜色已深,咱们现在喝了交杯酒,就解衣就寝,早点歇息吧,**一夜值千金呐!”

杨振一把将仇碧涵拉入怀里,就已经让她紧张极了,气都要喘不上来了,此刻又听了杨振半正经扮戏虐的这番话,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可是,嫁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若是杨振一本正经地不说话,不理她,她反而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下也不挣扎,也不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自从请期之礼完成了之后,杨振迎亲的日子定下,仇碧涵的母亲和婶娘,以及亲戚中其他上了年纪的女眷,便一个个或含蓄或露骨地向她传授了许多在洞房花烛之夜里伺候夫君的规矩。

这些个规矩里面,当然也隐藏了许许多多身为人妻者在床上该当施展的魅惑手段。

所以她此刻一听,就听明白了杨振话里话外的意思,那颗已经荡漾的心,立刻就狂跳了起来。

当然了,她自以为很用力的点头同意,看在杨振的眼里,却只不过是微微点了点头而已。

但是有了这个微微点头,也足够了。

杨振便松开了搂着仇碧涵肩膀的手,然后站了起来,面对仇碧涵,用双手将那块依然蒙在她头上的红盖头缓缓揭开,拿下,递给了快步上前的丫鬟,随后用双手捧着仇碧涵娇小的脸庞,盯着她忽闪忽闪的美眸,对她轻声说道:

“夫人,你知道吗,你真是美极了。自从初见你的那天开始,你的样子就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日日夜夜,挥之不去。今日能娶到你,是我前世今生最大的运气。”

杨振说的话语出至诚,发自肺腑,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尤其他说的前世今生,可不是一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时的信口胡说。

别人有没有前世,或者说记不记得前世,他不知道,但是他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前世的他,可没有这样的艳福。

杨振这个突然的出格的举动,正让仇碧涵如同受惊的兔子一样紧张不安着,可是他随后轻声吐露的心声,那段发自肺腑的话语,却又让仇碧涵一下子愣了,懵了,然而紧接着便是潸然泪下。

正所谓,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哪个不善怀春?

何况是在明末这个时代,一个女子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并不由她自己决定,而是多半取决于她所嫁给的夫君。

嫁给一个状元郎,当然是全天下所有妙龄女子的梦想,可是对于将门出身的女子来说,能够嫁给一个人人称颂的武将军,那也是梦寐以求的未来啊。

自从纳采之礼过后,仇碧涵知道自己能够嫁给当日搭救自己的将军,心里便开始了无数次的幻想,幻想着婚礼的样子,幻想着洞房花烛夜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心仪的年轻将军,会如何对待自己这个大龄的、大脚的、并且跟着家人降过满鞑子的女子。

她想象出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个情形,更没有想到自己心仪已久的年轻将军,自己的夫君,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情话。

这些闻所未闻的情话,一下子击溃了她的心防,一时之间,美梦成真的欣喜,得遇真爱的激动,混杂着那些埋在心底积攒了多少年的委屈,全都化作了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往外涌流,止都止不住,擦也来不及。

杨振见状,起身坐回到她的身边,就像先前所做的那样,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揽到了怀里,也不说话,一直等到仇碧涵的抽泣停止。

仇碧涵抽泣了一阵子,到此时再抬头,已经是娇羞含笑,满脸春意了。

杨振拉着仇碧涵,来到房内预留的一桌酒席旁,亲自斟了两杯酒,先端给了仇碧涵一杯,然后自己拿了一杯,按旧俗饮了交杯酒。

至此,两个人入洞房前的礼仪,就算是全部完成了。

梨花带雨娇羞含笑的仇碧涵,早让醉意盎然的杨振动心许久了,交杯酒一喝完,他便拉着仇碧涵往床边去。

然而,仇碧涵满是羞涩地指指自己的脸,便把杨振轻轻推到了床边,扶着已有了醉意的杨振先躺下休息。

仇碧涵方才哭得泪如雨下,脸上的妆也花了,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地备好了洗漱之物,端着让仇碧涵简单洗漱一番。

十九岁,正青春,即使素面朝天,依然光彩照人。

杨振醉眼迷离地看着她,尤其是当她脱下了大红嫁衣,露出了贴身的内衣之后,胸前那一对亭亭玉立盈盈满握的山峰,走起路来颤巍巍的,极其惹人注目。

到她一附身一挺立的时候,更是扑棱棱的,仿佛两只鸽子就要从贴身的衣服里飞出来一般。

等她来到床前,附身为杨振解衣的时候,早已按捺不住的杨振一把将她拽入了怀中,然后翻身压了上去。

两个陪嫁的丫鬟见状,忙上前帮着拉下了架子床上的帘幕,然后掩着面仓皇离去,去到了外间守着。

陪嫁丫鬟的命运并不由她们自己掌握,往往都会沦为了自家小姐夫婿的侍妾,这是这个时代不成文的一条法则。

这两个被选中陪嫁过来的丫鬟,当然也早就有了这个觉悟,随时准备着在自家小姐不便的时候,发挥替代的作用。

洞房内帘幕重重,洞房外斜月朦胧,夜渐渐深了。

可是从仇府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却怎么也睡不着觉,只能一边听着里屋床上羞人的声响,听着架子床吱吱呀呀恼人的晃动,一边幻想着、憧憬着自己的美好将来。

第三九六章 秋防

有道是,洞房深夜笙歌散,娇喘吁吁蜜意深,雨过残花落地红,鸳鸯终结两同心。

经过了一夜的芙蓉帐里鱼龙舞,两个人的关系彻底不一样了,早上起来,你侬我侬,如胶似漆。

“我听说故国士人君子不喜天足,皆以三寸金莲为美。不知——”

仇碧涵话没说完,她那对娇艳欲滴的红唇,就被杨振的嘴巴给堵上了,正在说着的话自然也就被打断了。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杨振翻身仰面躺着,喘了几口气,把仇碧涵光洁柔滑的一只脚抓在手中,摩挲着说道:

“或许是吧,但那是别人的事情,至于我,天足我之所爱也,缠足我之所恶也。国朝洪武大帝之马皇后即是天足,母仪天下有何不可?

“而且有朝一日,若有机会,我必不使天下女子受此陋俗之约束,必不使天下女子再受缠足之磨难!”

杨振说完了话,笑着亲了上去,仇碧涵挣扎着把脚抽开,两个人很快就又滚到了一起去。

接下来的数日里,除了杨振领着仇碧涵回门到仇府又办了一场小范围的酒席之外,两个人天天黏糊在一起。

而其他人也识趣,并不来打扰杨振。

就这样,温柔乡里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中秋。

驻守在红螺山的李麻、胡图格等人,接了张臣派人传达的杨振的命令,即于八月七日一早,带着被分别关押了将近俩月的范三拔、王余庆等人,往北过了乌欣河,绕道往锦州城去了。

除了范三拔、王余庆二人之外,属于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东主、掌柜,又各选了一人,一共凑齐了八个人,在锦州城外,交到了锦州城西路游击祖大成的手里。

至于俘获商队的其他人,再次扮成了马贼的李麻只推说死了,不值钱的都杀了。

对此,范毓馨得知消息,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当然了,杨振倒也并不是非要把那些人都杀了才甘心,要知道这个年代的辽西地区经受了多年的兵荒马乱,战事频繁,人口或死或逃,人力已是奇缺。

如今好不容易俘获了一大批丁壮劳力,又岂能一刀杀了了事呢?

直接放了,当然也是不可能的。

这些人跟着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东主们掌柜们常年行走塞外,要说他们通虏资敌可能言重了,毕竟都是些贩夫走卒的底层小角色,可是在他们的东主、掌柜们通虏资敌的过程中,他们终究还是发挥了作用的。

既然如此,那就通过强制劳动来抵罪吧,先干个几年苦工再说。

恰好吕洪山里的黑石岗,以及大小红螺山里的几处矿场,都需要大批的苦力劳工,正愁弄不来人干活,无法扩大规模呢。

除此之外,松山城西门、南门外的城防工事,也都宣告竣工,最难部署到瓮城炮台上去的重型红夷大炮,也通过修筑长长的坡道,使用了大量的牛马骡子和人力,总算顺利运了上去,并且安放到位。

如今西门与南门的将士,正在使用拆除坡道的土石,在瓮城棱堡的外围紧贴着墙面,又厚厚地版筑起一层防护,以减缓满鞑子红夷大炮弹丸对墙体的撞击。

新增的城防工事筑城了以后,杨振的心里终于安定了下来,自己镇守的松山城,从此就可以迎接比上一次满鞑子围城更加猛烈的大战了。

进入八月之后,辽西地区的天气就变成了秋高气爽的样子,等到八月十五蟹儿肥的物候一过,天气快速凉爽了下来。

秋天深了,意味着过不了多久,满鞑子的兵马就会来了。

与此同时,这也就意味着,杨振盘算已久的计划一旦实施出来,松山城就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恶战。

八月十六日上午,埋头沉浸于新婚燕尔温柔乡里已久的杨振,终于在总兵府协理营务处召集了众将议事。

奉命前来议事的守备以上将领济济一堂,见了杨振,先是排着队上前恭贺了杨振早生贵子,然后职位大小、获任早晚陆续落座。

杨朝进自从出任了松山军中的监军内臣之后,对于城内外的军务很少插手干预,基本上兑现了他当初承诺杨振的约法三章。

这一点,让杨振感到满意的同时,也为他赢得了城中各路将领的基本尊重和信任。

这一天,杨朝进经不住杨振的再次派人相请,总算答应了出席总兵府的这次议事会议,此刻,就与总兵官杨振一左一右正并列端坐在总兵府的大堂之上。

众将见了,只觉得今日所议之事当是非同小可,至于杨朝进的在座,倒也无人感到多么意外和惊讶。

“各位,仲秋已过,冬天还会远吗?以往每到秋冬之际,都是满鞑子出兵攻我之时,今年会有例外吗?”

杨振一张口二话不说,先把这次议事的主题给点明了,在座众将心底顿时一沉。

杨振的反问很简单,答案更简单,而且不会有人有什么异议。

因为正如杨振所提到的,历年的秋冬季节,的的确确都是满鞑子出兵征战的时节。

明朝九边各镇例行的秋防,指的正是在秋冬季节调兵备边,防范鞑子入侵,俗称防秋或者秋防。

在座的众将多是边军中的宿将,即便不是,也都在关外生活日久,对这一点自然不陌生。

所以杨振此话一出,众将皆点头,虽然无人应答,但答案是什么却是明摆着的,那就是秋天来了,满鞑子也要来了。

而且以松山官军各部此前重创满鞑子之深,而满鞑子的报复却迟迟没来,恐怕正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当然,在座众将心里虽意识到了这一点,且无人会把这话说出来,毕竟杀满鞑子守城池可是他们的本分。

“满鞑子会不会来辽西?我看会,不是可能会,而是一定会。那么满鞑子来了辽西会攻谁?会攻锦州,攻我松山,还是会直接越过松锦,去攻宁远?”

杨振这一段话,一下子就把众将拉到了战争的气氛之中,方才还觉得有一点点遥远的秋防,一下子仿佛就拉到了众人眼前,甚至就咣当一下子落到了自己的脑门上。

杨振话音一落,包括老神在在的杨朝进在内,堂上的众人齐刷刷地把目光锁定在了杨振的身上。

“这个,这个,都督可是有了什么消息?卑职是说,都督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得到了什么线报?”

松山副将夏成德忍不住第一个说了话,可是说出了话之后,又突然觉得不合适,便立刻又改了口,然而不管怎么改口,前后的意思却是大体一样的,就是认为事关重大,想知道杨振这么说是不是有什么确凿的依据。

然而,现在的杨振哪里有什么可靠的线报啊,他有限的谍报队伍,目前还仅仅停留在松山城内外各部人马之中。

比如说他让李吉负责的统计公所,目前在做的事情,主要还是把新入松山官军的各部人马情况摸底排查清楚,暂时并没有余力往外扩展。

眼下,就连锦州城、宁远城,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安插进去人手,又哪里能够打入满鞑子的内部呢?

当然了,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确凿的依据,他最大的依据就是历史上的有关记载了。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与和硕豫亲王多铎统军两万余人,越过大凌河,接连绕开了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连山不打,长驱直入,直攻宁远,鏖战数日,斩杀金国凤而还。

此行是为了报复年初围攻松山伤亡惨重之仇,还是另有其他的目的,比如围点打援,那就不得而知了。

特别是历史上满鞑子十月围攻宁远之前,与松、锦、杏、塔等地驻军将领是不是提前有了什么默契,那就更是不得而知了。

总之,满鞑子军队围攻宁远期间,不管是宁远以北的数城,还是山海关内的重兵,全都袖手旁观,无一支援军前往。

而满鞑子所取得的比较大一点的战果,就是干掉了以松山守城闻名天下,辽东驻军之中唯一悍勇敢战的宁远团练总兵官金国凤,还有他的两个儿子,算是报了年初围攻松山失利的仇。

当然了,要说最大的战果,或许并不是这个,而是对关外诸军士气军心的严重挫伤与沉重打击了。

这就是杨振所了解的那点历史大势,这就是他所掌握的唯一消息来源了。

可是,对于这个“消息来源”,杨振又该如何张口说它呢?

难道他能告诉在座的众将,他是穿越客,他看过了史书上有关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何时的记载?

当然不能。

尤其是现在有了自己这个穿越而来的扑棱蛾子使劲扇动翅膀,历史会不会因此有所改变,或者说,满鞑子绕开绕开松锦诸城而不打,直接去攻宁远的时间,会不会提前或者延迟,那就更不是杨振所能预先知道的了。

他能做的,就是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毕竟到目前为止,满鞑子还没有发动这场攻势,他尚可以从容布置。

“你们不要管我有没有什么线报,也不要管什么消息来源,我只问你们,满鞑子若又来了,他们最可能会打哪里?”

第三九七章 必救

杨振这么一问,众将思考的重点再次回归到了正题上,没人再去关注满鞑子是不是一定会来了。

众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了一会儿,答案逐渐明确了起来。

“松山,最有可能就是咱们松山城了,今年二三月里,满鞑子猛攻松山不下,咱们给满鞑子造成了重大的伤亡。

“四月、五月里,都督又从松山率军,横渡辽海,打入了满鞑子的后方,杀其宗室,焚其城池,满鞑子又岂会善罢甘休?”

先前心情沉重忍不住张口询问的夏成德,此刻再一次充当起了众将的代言人,先是挑明了大家的意见,尔后又历数了松山城与满鞑子几近于仇深似海的过节。

锦州城是个什么情况,在座的众将其实心里都有数,尤其是之前的松山守城老将夏成德和吕品奇。

当时满鞑子重兵云集,但却放着地位更重要的锦州城不打,而专打小城松山,就已经让他们心里疑窦丛生了。

为什么满鞑子非要打他们呢?

他们后来反复琢磨了,私底下认为,这是因为金国凤率领下的松山官军敢战敢反抗,而且绝不屈服。

当然了,他们的这点认识对不对,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是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关外诸城中只有这么一个硬茬子,那么就注定了会成为满鞑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必得除之而后快了。

也因此,既参与了松山保卫战,又参与了杨振发起的敌后袭击战的吕品奇,听见夏成德这么说,立刻接住他的话头说道:

“没错,夏副将说得很对,咱们松山城池不大,如今却是满鞑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满鞑子再来,打的必是我们了。都督,咱们要早做预备!”

吕品奇话音一落,杨振便点了头,然后一路看过去,就见祖克勇、张得贵、徐昌永、张臣、李禄等等一干部将,全都使劲点头,显然认可了夏成德、吕品奇的说法。

祖克勇、徐昌永等人,参与了到边外截获张家口商队的行动,当时爽是爽了,可是那件事的后果他们现在也认识到了。

若是单纯截了商队,人不知鬼不觉的,嫁祸给当地的马贼队伍就好了,可以把自己们摘出去,摘干净。

可是杨振收编了那几股马贼队伍,并且还率部与追击而来喀喇沁数千骑兵血战了一场,甚至还重创了喀喇沁追击的骑兵。

这个仇,这个账,怎么瞒?

肯定是瞒不住的。

一旦满鞑子得知松山官军收编了塞外的马贼,截断了张家口到盛京城的商路,会有什么后果呢?

这个后果的严重程度,恐怕不下于杨振发起的敌后袭击战了吧。

所以,祖克勇、徐昌永这些个参与了边外行动的将领们,对夏成德、吕品奇的说法更是深为赞同。

“有没有什么不同看法?如有,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参详!”

在场的众将虽然初步达成了一致,而且有理有据,对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也很有利,但是杨振却并不认同,因为大家说的与历史上真实发生的情况并不符合。

杨振希望自己的麾下里能有一个提出满鞑子可能直攻宁远这个可能的人,是以大声询问了一句。

但是无人回应,甚至有些人心里还觉得奇怪,奇怪杨振为何有此一问。

“廷献兄怎么看?”

杨振见无人回应,便随口问了坐在左手第二列第一位的方光琛。

方光琛随即站了起来,来到了大堂正中,对着杨振、杨朝进一躬身,然后对着两边做了个罗圈揖,便站直了身子说道:

“各位说的不错,满鞑子若来,松山城必是首当其冲。然而,松山城如今的形势却是大胜从前了。

“新增的瓮城棱堡已成,城外有沟壕纵横,城头有重炮镇守,城内外更有近万人马协防,前番满鞑子不能攻克,今番再来也必不能攻克。若如此,满鞑子还会直接来攻松山吗?”

方光琛的话,正中杨振的下怀,不过却在在座的众将之间引起了一阵哗然。

“这个,方谘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满鞑子还会因为我们工事已成,就能望而却步?要知道,满鞑子现在可有了许多重炮啊!”

夏成德、吕品奇两个更是面面相觑,立刻出声询问道:“非是咱们盼望着满鞑子来攻松山,又或者,是咱们惧怕满鞑子来攻松山,实在是事关重大,咱们不能不小心提防!”

“非也,非也!光琛完全赞同夏副将、吕副将你们之前的说法。满鞑子视松山城如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这是肯定的。”

方光琛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摇晃着,侃侃而谈,先是把之前说的话往回收了收,承认了夏、吕等人的说法没有错,然后话锋一转,又说道:

“然则,满鞑子会如何进攻松山城呢?前番损兵折将,久攻不下,这一次恐怕就不会那么打了。若是满鞑子还要那么打,那咱们还真是求之不得呐!”

说到这里,方光琛突然把手里的折扇一收,站定了,沉声说道:“若以光琛之见,满鞑子前番既然强攻不下,此番再来就必施奸计破我。若是满鞑子攻我之必救,以收围点打援之奇效,诸位,届时诸位又该当如何?”

啪,啪,啪

方光琛话音刚落,就有一阵掌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杨振一个人正在笑着鼓掌。

对杨振来说,能有人把这个话题说出来,就可以了,接下来他就可以发挥了。

“方谘议不愧是熟读兵书的奇才,你所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们都知道满鞑子一定会来报复我们,但是报复的方式,却并不一定就是前来强攻硬取松山城啊!攻我之必救,然后诱我入重围,不也是满鞑子的惯常套路吗?”

杨振停止鼓掌,先是肯定了方光琛的想法,然后接着问道:“方谘议,那么以你之见,满鞑子若以攻我之必救,尔后围点打援之奸计谋我,你以为满鞑子会攻哪里呢?”

“若搁往常,咱们松山官军必救之地,一是锦州,二是宁远。满鞑子于二者之中,攻其任一,咱们松山官军都不得不救,尔后处于险地。”

方光琛得到了杨振的肯定,一下子就变得更有自信了,不仅脸上带着自得的笑容,而且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许多。

“可是如今,圣天子将松山城与辽东沿海一线另立为一镇,以都督配征东前将军印镇守之,不再受锦州祖大帅节制。对我松山官军来说,真可谓是棋高一着。

“因为从今而后,于我松山官军而言,其实唯有一处,乃是都督必救之所,那一处,就是宁远城!”

方光琛说完了这些话,冲着杨振一躬身,再对着左右两边各一揖,又说道:“这是光琛的一点浅见,仅供都督、公公,以及诸位将军参详!”

方光琛说完最后的话,便抬脚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在场的众将听了他这番话,再次陷入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之中。

方光琛说的话十分在理,众将听了方才赫然发现,先前是他们自己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徐昌永却突然说道:“方谘议说的听着倒是十分在理,但是,既然这样的话,那咱们到时候干脆坚壁清野,紧守城池就好了,咱们坚守不出,满鞑子能奈我何呢?”

徐昌永的话说完,一边上的夏成德、吕品奇两个一起看着杨振使劲点头,显然也是这样的想法。

可是这样一来,就又跟杨振自己的设想背道而驰了。

“徐参将可能对必救有所误解了。什么叫攻我之必救?必救的意思,就是必须去救,不得不去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叫必救。”

第三九八章 决断

杨听了徐昌永的说法,不得不亲自出面给他解释一番,然后脸色一沉,接着说道:“当日松山被围,诸位与我杨振一起,奉命出宁远,冒死北上救援。若异日宁远被围,方巡抚等人遣人求救,诸位,我松山官军岂可坐视乎?”

说到这里,杨振左右打量了一圈,继续说道:“若我们不救宁远,以后松山被围,还会有人来救松山吗?如果各城各堡,皆闭门自守,各自为战,那么辽左之地,对于满鞑子而言,岂不成了无人之境?难道要让满鞑之从我们眼皮底子畅行无阻,南下直扣关门不成?”

杨振说完这番话,想到历史上真实发生的那些事情,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怒气:“前番松山被围,锦州、杏山、塔山之兵,近在咫尺,不来相救,难道我们要学他们不成?

“松锦防线,宁锦防线,关宁防线,各城,各堡,每年耗饷过百万,彼此之间如若不能守望相助,那还成得一个什么防线?

“若是满鞑子在辽左诸城之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派我辈驻守这里,所为何来?难道说我辈就只配做一个土偶泥塑不成?!”

杨振的喝问,句句如刀,直插众人心胸,听得之前有此想法的夏成德、吕品奇、徐昌永等人个个惭愧低头,不敢再说一句。

杨振对他们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而且更多的时候还是以兄弟相称,很少有如此疾言厉色大发雷霆的时刻。

此时,众人见杨振真的发了火,一个个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没人再说什么了。

“杨都督此番话真可谓振聋发聩也,其中所藏之忠义之心,更是令咱家感佩于心,五体投地!”

与杨振并肩就坐在堂上的监军内臣杨朝进,一直没有说话,但是正如他之前对杨振说的,他是带了耳朵和眼睛来的。

先前众将所说,他都觉得很多,直到方光琛提出了不同的说法,而杨振突然大发雷霆了一通之后,他才猛然发觉,杨振可能别有安排。

但是杨振此时所说的这番话,却叫他一时心服口服。

他这个监军内臣临行前,崇祯皇帝对他耳提面命,说得最多的是,叫他这也不要管,那也不要管,等于是让他什么具体的事务也不准管,可是唯有一样,对他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务必上心留意。

别的什么事情都可以不做,但是这一样却必须确保无虞。

那就是杨振的忠心,决不能让杨振走了祖大寿的路,背着朝廷与满鞑子那边有什么勾结,决不能让杨振违背皇帝的旨意,朝廷的号令。

一旦有这样的苗头,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都需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密报京师。

所以,到了松山之后,他可以不管钱,不管物,不管人,不管城防,不管指挥,但他却牢记着崇祯皇帝的口谕,时刻密切地关注着杨振,关注着他的一言一行,或者说每时每刻都在暗暗地盯着杨振,察其言,观其行。

对他来说,杨振这个总兵官在松山城里,甚至在整个山海关外,想干什么都可以,只要他忠于皇帝,听从朝廷的号令就行。

当然,自打来了松山以后,杨振给他的印象一直不错,胸怀大局,公忠体国,尽忠职守,兢兢业业,让松山城的面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而且是有利于守住城池的变化。

这些东西,杨朝进自然一笔一笔都记下了,而且他对杨振的表现十分满意。

但是今天这个场合,杨振的大发雷霆,却让他尤为心折,尤为感到满意,甚至是十分感动。

“我观辽左诸城诸将,最根本的问题,正是在这里。你们想想看,以前东虏历次入寇辽左,哪一回不是如入无人之境?东虏攻松山,其他城池坐视不理,东虏绕道攻宣大,辽左诸城一起袖手旁观。

“诸将各守城池,各人自扫门前雪,谁也不愿出头迎敌,谁都怕引火烧身,可若是人人皆作如此想,则天下事不可收拾矣!”

杨朝进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语了良久,最后又说道:“杨都督说的话对极了!今日东虏寇宁远,你不理会,明日东虏寇关门,你还不理会,后日东虏直寇京师矣,难道你还不理会?若如此,朝廷养兵何用?若如此,吾辈驻守辽左却与屈膝事敌又有何差异?”

杨朝进说完这些话,整个大堂上鸦雀无声。

杨振面色沉重地看着众将,从左手第一排第一位的祖克勇开始,往张得贵、徐昌永、李禄、张臣等人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就等着有人能站出来带个头。

杨振还没有将左手边第一排的诸将一个个看完,就见张得贵突然站了起来,径直来到大堂正中,单膝往地上一跪,冲着杨振拱手抱拳说道:

“都督乃松山之将主,松山战守防援,事权贵在统一。既然满鞑子要来谋我松山,那么如何守城防御、如何备战迎敌,皆当由都督一言而决之,何必事事谋之于众口,诉诸于公议?!卑职请都督决断!”

张得贵这么一说,祖克勇、徐昌永、李禄、张臣这几个主要将领,呼啦啦地全都站了起来,大步来到张得贵的身边,同样单膝跪地,冲着杨振齐声说道:

“卑职请都督决断!”

这一下可不得了了,夏成德、吕品奇以及左右两排小心翼翼地坐着的那些大小将领,包括之前侃侃而谈得到杨振肯定的方光琛在内,立刻全都起了身,齐刷刷地跪在了大堂的地面上,一起冲着杨振说道:

“卑职请都督决断!”

杨振见状,扭头看着杨朝进,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杨朝进已经看明白杨振的意思了。

所以,他也不等杨振开口,直接对杨振说道:“咱家与都督你早有约法三章,绝不掣肘松山诸军事,此类事你可一言而决,咱家绝无二话。”

杨振感激地冲杨朝进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脸对跪在地上的众将说道:“既然如此,的确是多说无益。为了更好地应对满鞑子即将到来的进犯,我今日要与大家重定三件大事,第一个叫做重定营制,第二个叫做重定饷制,第三个叫做重定部署!”

杨振把这么三件大事一说出来,跪在下面的众将心里一紧,来了,来了,果然是有大事要说。

但是对于本就属于征东先遣营的那些将领们来说,他们对现在的杨振,早已经是十分信任了,并不担心杨振的三个重定,会对他们有什么不利。

因为他们当初跟着杨振到松山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甚至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而他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杨振所给予的,怎么改自是杨振说了算。

唯有夏成德、吕品奇两个人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个杨都督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过他们两个与杨振已经相处时间不短了,而且全都选择了投效杨振,既然之前没被强制编入征东营,那么现在应该也不会。

就这样,在众将的疑惑与忐忑之中,杨振接着说道:“那么咱们就先说第一件大事,重定营制的事情。

“你们先记住,我今日之所以重定营制,绝不是为了要收你们谁的兵权,兵权在你们手里,就是在我手里,就是在朝廷的手里,我收了有何用?

“我今日重定营制,乃是为了便于知己知彼,便于指挥号令,便于与敌作战制胜。”

说到这里,杨振看了看跪在前面一边的夏成德、吕品奇,尔后又说道:“兵法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么你们可知晓满鞑子的虏兵编制吗?”

杨振说完这话,停顿了片刻,见无人回答,随即又说道:“满鞑子以八旗编制虏兵,旗下设一固山或左右两固山,一固山编五甲喇,一甲喇编五牛录!一个牛录三百人,一固山满额二十五个牛录七千五百人。战时指挥号令,清楚明白!可我们呢?”

杨振看着堂下跪了一地的部将,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愿意去长满鞑子的威风,灭我们自己的志气,实在是我们的营制混乱已经到了极点啊!

“有的几百人号称一营,有的多达十几万人,也是号称一营。我们究竟是以一营去当满鞑子的一牛录,还是一甲喇,又或者一固山呢?营伍混乱,理不清楚,如何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跪在堂上的众将听到这里,都是纷纷点头,他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心里何尝不知道满鞑子的编制简单明白,指挥方便,只是大明朝的营兵制度混乱已久,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自己哪有能力提出更好的一套,就是能,也不敢啊!

见众将不由自主地点头,杨振随即说道:“满鞑子一个牛录三百人,他们出兵作战,即是以牛录直管虏兵。我们重定营制,就要是定下一个应对之法!而我找到的应对之法,就是重定咱们的营哨制度!”

第三九九章 营制

大明朝这边的营兵制度,与明朝初年老朱所定的卫所制度不一样,自从出现一来,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编制之法。

甚至可以说,京营有京营的编法,边军有边军的编法,甚至不同的将领各有自己不同的编法。

比如说京营,即大名鼎鼎的京师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兵是全国抽调的卫所班军,编法采取的却是营哨制度。

单说五军营,人数最多的时候多达十几万,甚至多达二十多万,可是编法呢,就只有中军,左右哨,左右掖,这么五部。

按照这个编法,左哨、右哨这样的编制,下面得统带多少人马呢,恐一个左哨就得好几万人。

与此同时,三千营里的骑兵部队也是如此编法,除了中军,就是左哨军、右哨军,以及左掖军、右掖军,这时候营下不仅有哨,而左右哨左右掖又成了军。

这是自从永乐皇帝以来京营就遵照执行的营哨制度的范本,一直执行到了明朝灭亡。

那么除了京营以外,大明朝南北方各地将领所招募的营兵,又有各自的营哨制度。

比如说最出名的大将民族英雄戚继光,他的营兵编法就十分的与众不同,完全是根据他自己认可的战斗需要进行的。

戚继光的营兵编法,是以十二人为一队,三队为一旗,三旗为一局,四局为一司,二司为一部,三部为一营,一营三千人左右。

在戚继光的队伍里面,营下设部,部下设司,司下设局,局下设旗,旗下设队,队成了最低也是最小的一级。

相应的是,明末大臣徐光启编练营兵时的编制则是,五人为一伍,二十五人为一队,五队为一哨,五哨为一部,五部为一营,每营也是三千多人。

后来人们习惯上管军队也叫部队,就跟古代营兵制度的编法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然了,因着有了京营的先例,明朝中后期的营兵制度,大都采取了营和哨这两个编制的设置,所以呢,大明朝的营兵制度,通常又叫做营哨制。

那么,杨振要重定营制,目的是要把营制下的混乱理清,而不是进一步增加混乱,他想做的是删繁就简,让人人都清楚明白。

所以,他不会采取太复杂的编法,比如像戚继光那样的,又是部,又是司,又是局,实在不方便理清人马数量。

他要按照麾下大部分官军都已经熟悉的营制,稍作一些清理和改动即可,最主要的是统一各部的营、哨编法,敲定队和哨的大小规模。

“我找到的应对之法,就是重定咱们的营哨制度。营下为部,各部以将领之名相称,如夏成德部、吕品奇部、祖克勇部,部下编哨,每哨定额三百人,战时即对应满鞑子一牛录!”

杨振这话说完,夏成德、吕品奇顿时放下心来,得知自己的人马还是自己的,脸色顿时舒缓了许多。

但是吕品奇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问道:“都督,卑职所领人马,从此以后,难不成就算是编入钦命征东先遣营了吗?”

“非也!我之所以如此是说,是为了统一编法而已,你部人马与夏副将所部人马,不入征东先遣营饷额之列,你们二部乃是总兵府下与征东营并列的人马。”

杨振见吕品奇有疑虑,当即看着他回答道:“只是你二部人马,均不足单独为一营,是以特为你们单列二部。但是——”

杨振略作停顿,再次成功引起了夏成德与吕品奇的高度关注之后,对他们说道:“但是,你们二部的编配,同样要以哨、队为法!”

说到这里,杨振见已经打消了夏成德与吕品奇的疑虑,然后面对众将说道:“营、部都是虚名,哨、队乃是根本!从今而后,松山官军各部,皆以十人为一棚,十棚为一队,三队为一哨,一哨三百人!

“一棚设一棚长,棚下可设伍,伍长由棚长任命;一队设一队官,一队副官,由把总充任队官,队下可设排,可以三棚为一排,排长由有功之棚长兼任,为预任把总之人选。

“三队为一哨,设一哨官,设一副官,设一参谋,哨官由千总官以上官将充任!副官协理辎重,参谋协助指挥!”

杨振一口气把自己对于营哨制的想法说完,然后看了看或惊愕或点头的众将,过了一会儿,见无人提出异议,当下沉吟片刻,又说道:

“此前,圣天子钦赐征东先遣营五千饷额,那么今日在这里,我就明确一下征东先遣营的编成!”

杨振这么一说,众人立刻抛掉了心中的其他想法,全都侧耳细听杨振即将发布的,对他们来说最最重要的决定。

“按照方才我说的营哨制,每哨三百人,征东先遣营五千的饷额,可以编成17哨人马!结合我们现在的实情,火枪兵编成三哨,掷弹兵三哨,炮兵三哨!

“至于征东先遣营的全部骑兵,编成四哨,其中祖克勇祖副将所部重骑兵编为两哨,徐昌永徐参将部轻骑兵编为两哨!

“另外就是水师,包括盖州湾守备胡大宝所部人马,统编为四哨,即仇震海部正兵一哨,俞亮泰部正名一哨,严省三部正名一哨,胡大宝部也是正兵一哨!”

火枪兵三哨,掷弹兵三哨,炮兵三哨,骑兵四哨,水师四哨,这么加起来一算的话,已经满十七哨了。

按照五千人的饷额,这是目前征东先遣营所能编列的全部正兵人马了。

那么除了征东先遣营可编的十七哨人马以外,松山城内还有其他的几部人马,一个是夏成德、一个是吕品奇。

同时,还有张得贵统管的直属于协理营务处的制铁所、弹药厂,以及黑石岗、红螺山等地矿场、冶炼厂的人员。

松山城之外,还有七峰山的那支没有跟着来到松山城加入征东先遣营的刘万忠的人马。

这些人马,当然也要按照三百人一哨来编成哨队。

所以,杨振说完了上面的话以后,略微停顿了一下,让众将消化一下自己做的决定,尔后就又说道:

“另外,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统管的制铁所、弹药厂等兵丁匠人,从今往后不再列入征东先遣营的饷额之中,调出征东先遣营序列,归属总兵府协理营务处直领。

“制铁所、弹药厂,可以拣选所属兵丁匠人杂役中优异者,各自编建一哨,你们正兵不多,可将正兵与辅兵混编为一哨,杂役不算。”

“至于夏成德夏副将所部人马,可以编列三哨正兵,吕品奇吕副将所部人马,同样可编为三哨人马。”

说到这里,杨振总算是把自己对于重定营制的想法大体说完了,低头见跪在前面的夏成德脸色凝重,若有所思,于是想了想,便又说道:

“此哨队编法,征东营已经初步实行,今日重新确定,如有不同者,一体整改!但凡编列入哨为正兵者,饷银由总兵府一体拨给!同时,各部军中未能尽编入哨为正兵的人马,可列为辅兵、杂役若干队棚使用!”

听见杨振这么说,夏成德凝重的脸色一下子舒展开了。

对他来说,既然已经改换门庭投效了杨振,那么只要杨振的做法合情合理,照顾到大家的利益,他也不可能再当刺头,为了反对而反对。

他和吕品奇的人马本就不多了,虽然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可是数量毕竟较少,就算给你更多的哨,你也变不出那些人马啊。

再者说了,早前之前数月,杨振已经不动声色地统计完了各部的兵马饷械实力,自己有多少能战的战兵,协理营务处是有据可查的,给三哨的编制,已经是望高里给了。

只是当初,吕品奇这个同僚的官职比自己低,人马也比自己少不少,然而到了今天,却已经与自己一样了,不仅地位一样了,人马也是三哨,这一点让他的心里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能怪谁呢?

当初杨振劝说他们跟着出兵敌后,人家吕品奇率队去了,而自己却过于小心谨慎,过于患得患失了,最终杨振大获全胜而归,吕品奇的地位不仅跟着水涨船高,而且所部人马也得到了补充,得到了大笔的补给。

每当想到这些,夏成德的心里都充满了懊悔,暗自下决心,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了。

第四零零章 饷制

杨振说完了营制的问题,算了算,征东先遣营本身编十七哨人马,加上夏成德部、吕品奇部各三哨,七峰山刘万忠部一哨,自己麾下能够使用的战兵,就是二十四哨。

二十四哨正兵,就相当于满鞑子的二十四个牛录。

可是满鞑子那边一共有多少个牛录呢?

根据杨振所知,满鞑子满洲八旗、汉军八旗、蒙古八旗,一共二十四旗,入关前的巅峰时期,总兵力一度超过了四百个牛录。

当然了,四百个牛录,其实齐装满员也就是十二万人马而已。

那么,这个总兵力算多吗?

其实也不算多,起码与崇祯十四年松锦大战之前,崇祯皇帝调集到辽东前线,交给洪承畴统领的那十三万大军相比,满鞑子这边还少了一万呢!

当时崇祯皇帝以为在受人蛊惑,以为一次把九边重镇的精锐人马全调过去,集结了十三万,可以一鼓作气,一战而胜,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不仅没能把满鞑子一举歼灭,反而自己这边十三万明军九边精锐,却几乎全军覆没。

唯有见机最早、跑得最快的吴三桂等人,保住了一支万余人的关宁铁骑,从此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甚至能够决定大明朝命运的人物。

现在杨振麾下的松山官军各部,能够拉出去作战的正兵,一共才二十四哨,算下来,一共也才七千二百人,还不够满鞑子一个满编固山之数。

单从兵员数量上来说,这点兵力确实不够看的,满鞑子的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中随便一旗,兵力都盖过了杨振。

但是杨振对兵力的要求从来都不高,他一向讲究兵贵精而不贵多,因为他更看重的,不是人数,而是火力。

三个哨的火枪手、三个哨的炮兵,以及三个哨的掷弹兵,是他真正看重的杀手锏。

有了九个哨一共两千七百人的先进火器部队,他现在的底气可是足着呢。

当然了,他也想编出更多的火枪兵,更多的炮兵和掷弹兵,可是眼下的条件却不具备。

一来,征东先遣营的饷额有限,而他麾下杂七杂八的人马又多,把有限的饷额都给了火枪兵、炮兵、掷弹兵,那么祖克勇、徐昌永以及仇震海他们这些人怎么办呢?

二来,眼下的征东先遣营也并没有那么多合格的火枪手,没有那么多合格的炮手。

掷弹兵的门槛虽然低了许多,可是没有其他队伍的保护和配合,掷弹兵编得再多也没有意义。

杨振现在调派给火枪队、掷弹兵队、炮队的人手,是充足的,要高出他给的分别三个哨的正兵额度。

那些人,当然会顶着之前杨振给他们的预备队名义,继续存在下去,编成一个或者两个辅兵哨,然后一边训练,一边辅助作战,等到时机成熟,或者正兵出现伤亡以后,随时把他们补充进去

这就是杨振在重定营制的最后,给各部将领留了一个小口子,留了一点余地的原因。

但是,正是因为这样,正是因为有了各哨正兵与辅兵以及军中杂役的区别和不同,饷制的问题,也就该提上日程了。

正兵与辅兵,与杂役,肯定不能是一个待遇,这个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到杨振这里,自然不能例外,要不然,正兵哪有作战的热情,而辅兵和杂役也就安于他们原有的地位,不思进取了。

而要将这样一潭死水激活,就应该在待遇问题上,也就是粮饷问题上,给他们分出三六九等来,然后一级一级地吸引着他们往前进取,甚至是吸引着他们、激励着他们投身战争。

“关于饷制的问题,这些天来,我也一直在想,咱们既然重定了营哨制度,就该重定一套与它配套的饷制。”

杨振定下了营制之后,见众人都无异议,便紧接着说起了重定饷制的问题。

之所以他要重定饷制,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考虑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他现在总体上不缺粮饷了。

征东先遣营的五千饷额,是崇祯皇帝亲自办颁布了圣旨,批准了他从辽饷之中支出的,按照每名正兵每年人均饷银二十四两,征东营五千员额,每年共有饷银十二万两银子。

把总官以上官将,饷银自然倍于甚至数倍于正兵,但也要从这十二万两银子里面支出。

按理说,如果杨振老老实实地齐装满员地编练出了五千士卒,那么他的粮饷就一定是不敷使用的,是不够支出的。

这也是整个大明朝官军体系里面普遍面临的一个状况,纸面上的兵力,往往要比实际拥有的兵力多出好多。

军中陋规就是如此,而朝廷上下也基本上睁只眼闭只眼,相当于默许了吃空饷的行为,只要不太过分,也就没人理会这个事情。

比如崇祯皇帝给杨振五千饷额,而他心里实际想的是,这五千人的饷银,能够用来编练出一支三四千人的兵马,就已经算是一个很能干的忠直之臣了。

现在杨振却实打实地真正编练出了一直五千余人的征东先遣营,想来有一天杨朝进把这个情况报告上去,崇祯皇帝应该会对杨振别有一番观感了吧。

这其中的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杨振,连续发了几次外财之后,已经不必再完全依靠朝廷拨给的那一笔固定的征东营军饷了。

比如这一次,光是从范毓馨这里得来的赎金这一项,就多达十万两银子,就够他麾下这么多人开支多半年的了。

“各部人马,过去如何计饷,如何发饷,我一概不计较,但是之前如有欠饷,必须于本月底前,一律自行补发完毕。从下月开始,即九月初一以后,执行新的饷制:

“凡各哨选定正兵,平时月给底饷一两,战时加饷一两,出征再加饷一两,战场若有斩获,照例给予厚赏。”

祖大寿所部辽东镇的边军,向崇祯皇帝索饷的时候,都是按照一个正兵每年二十四两计算的。

但是,实际上大部分的饷银,最后进入了各级军官武将的口袋里,底层的士卒,几乎不可能如数拿到平均每月二两银子的饷银,普通边军士卒每个月能有一两饷银的实际收入,就很不错了。

这一回,杨振要做的就是,首先保证正兵每个月有一两银子的底饷,打不打仗,这个底饷都是要发的。

然后,多设置几个加饷的机会,比如战时,不管是外出征战,还是守卫城池,只要参战了,就加饷一两。

同时对于外出征战,也就是跟着上官跑到城外去打伏击战,或者去阻击战,以及执行其他危险任务的,同样再加饷一两。

这样做,就是为了以饷银为杠杆,来调动各部官军士卒积极作战的热情。

当然除了这些,杨振还设计了一些别的,所以在众将瞩目之下,他又接着说道:“凡各哨编列辅兵,不入朝廷饷额,平时供其吃住,但无正兵底饷,战时给饷一两,随队出征加饷一两,战场若有斩获,照正兵例,另给厚赏。

“凡军中记名杂役,同样不入朝廷饷额,各部只供其吃住,不给饷银,战时随队出征可给饷一两,若有斩获,照正兵例,另给厚赏。”

杨振军中的杂役,大多数都是他们之前俘虏过来的那些二鞑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当然还有最近这一批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那些商队伙计车夫马夫贩夫驼工之类。

这些军中杂役,现如今主要集中在协理营务处直管的制铁所、弹药厂以及那几处矿场冶炼厂坐着苦工。

只有夏成德、吕品奇两部人马里面,有一些他们之前征用到军前效力的百姓,因为各种原因成了随队的杂役,同时也是兵员的补充。

其中的青壮人员,当然早充做了正兵或者辅兵,只有那些老弱病残,撵出去也是无以为生,只能继续留在队伍里充当照看马匹屯田、洗衣做饭伺候官将生活的军中杂役了。

杨振军中饷额有限,当然不能把这些为数颇不少的军中杂役人员都算上,更不可能给这些人与正兵一样的待遇。

但他也给他们留了一条路,那就是在战时更加奋勇效力,争取有所斩获,然后转为正兵,或者领取厚赏。

这样做,既能节省饷银,又能激励他们在平时卖力,在战时效力。

军中饷制本就分了三六九等,众将也不诧异,而且从今往后,松山官军各部的饷银,统一都有总兵府协理营务处计发,他们当然也不能有什么意见。

于是,这件事,便毫无争议地就通过了。

当然了,以杨振现在的权威,又有监军内臣杨朝进的加持,即使他说的不对,跪在地上的众将也没有人敢当面反对。

第四零一章 三路

说完了重定饷制的事情,杨振见众人单膝跪地聆听,已经有了一阵子了,当下便叫众将都起来,叫他们重新落了座。

然后,又叫如今升任了自己亲兵队头子的郭小武,招呼了麻克清等人,给堂中议事的众将上茶续水,而众将也趁机歇息了一阵。

杨振等着众将缓过了神,重新安静下来,就把自己手中的茶碗往边上的小几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响,将众将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然后说道:

“今天说的第三件事情,就是重定部署。我欲将松山内外各部人马,分作三路,松山城驻军各部自为中路军,城外陆上各部人马,统一称为松山前路军,城外沿海水师船队,则统一称为松山后路军,三路兵马,彼此呼应,当能保松山城安全无虞!”

杨振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把自己的想法先说出来,尔后扫视堂内众将,看了看众人的反应,又接着说道:

“为此,就要重定部署。松山各部官军二十四哨正兵,目前分布稍显分散,若满鞑子大军前来,我们驻扎城中的人马守卫城池应当无虞,但是城外诸部人马,却很容易被满鞑子各个击破。”

杨振这么一说,驻扎城外的祖克勇、徐昌永、仇震海、俞亮泰等人,全都齐刷刷地看着杨振。

他们知道,杨振这番话是对他们而说的,所以接下来杨振的重定部署,很可能会涉及到他们。

对于仇震海、俞亮泰来说,他们的驻地还算稍好一点,他们驻扎在沿海的岛屿和半岛上面,前面有水面以及芦苇荡的阻隔。

如果满鞑子真的来了,而他们又实在是抵御不了的话,最后也可以乘船入海,避一避满鞑子的锋芒。

但是,驻扎在娘娘宫的祖克勇所部,以及驻扎在吕洪山乳峰岗的徐昌永所部,可就十分危险了。

所以,当杨振今日提出满鞑子可能在秋冬之际来攻,而且可能并不会直攻松山城,而是围点打援,攻松山官军之必救的时候,他们就担心自己的驻地,很可能会成为满鞑子首先在松山外围拔除的据点。

包括同样在堂中的潘文茂、王守堂此时也抬头看着杨振,静待杨振的安排,因为一听说满鞑子可能在秋冬之际来攻松山,他们就一直担心黑石岗、红螺山的矿场与冶炼厂了。

从那两处地方运回城内的半成品矿石、硝土,以及成品的火硝、硫磺、铅料,对于松山城内的制铁所和弹药厂来说,已经显得越来越重要了。

正因为如此,在他们看来,散布在松山城外的这些矿场冶炼厂,同样会成为松山防御的软肋。

却说杨振看见自己的话果然引起了驻扎在城外的祖克勇等人的重视,便看着祖克勇,对他说道:

“三路兵马里面,我最担心的,就是松山前路了。尤其是祖兄弟你,你们驻守在娘娘宫一带,那里地势平坦,水草茂盛,倒是适合骑兵驻扎,可是娘娘宫一带除了北面的小凌河之外,几乎无险可守。

“你部两哨重骑,平时驻扎彼处巡哨尚可,到了战时,两哨单独驻在那里,人马可就不足了,很容易被满鞑子各个击破。祖兄弟,我欲叫你率部离开娘娘宫,到乳峰岗一带,与徐参将合营驻扎,你意下如何?”

祖克勇听见杨振这番话,心中顿时恍然,当即离开座位站了起来,冲着杨振躬身抱拳说道:“都督未雨绸缪,思虑周全,卑职——遵命!”

杨振初入松山的时候,曾分派部众出外驻扎,当时祖克勇就看中了战略地位比较重要的乳峰岗。

乳峰岗上不仅有以前遗留的墩堡、烽火台以及城寨遗址,而且山势却比较险峻,属于易守难攻的地形。

同时,又距离沟通辽西诸城的主干驿道不远,完全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个局面。

只是当时徐昌永抢先出声,“抢”去了那个驻地,他在没法子的情况下,才率队去了驻在娘娘宫一带。

当然,祖克勇到娘娘宫那里驻扎了以后,沿着小凌河的南岸修建了几处望楼,每日了派人驻守巡哨,十分尽职尽责,倒也让杨振免去了松山东面之忧。

只是现在松山东面沿海已经驻扎了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的三支队伍,而松山城东门外左右两座石筑的棱堡也已经修建完工,东门外坡道下面的城防沟壕纵横交错,更有一条埋藏在地下的简易地道,直通娘娘宫的附近,松山东面的威胁,已经基本消除。

将来有一天,若是满鞑子仍旧不管不顾地,如同以往一样,入驻娘娘宫,威胁松山东门,那么等待他们的就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教训了。

这也正是杨振将祖克勇所部,调整到松山西北面的乳峰岗去的原因之一。

“徐老兄,徐参将,你意下如何?”

杨振见祖克勇十分爽快地就答应了移驻乳峰岗,紧接着就又问了坐在祖克勇附近不远的徐昌永。

“那敢情好啊,有了祖兄弟祖副将的率部入驻,乳峰岗大营可就更加安稳了。我老徐没有二话,完全赞同都督的安排!”

徐昌永平时大大咧咧,可是脑子却并不糊涂,就在今日议事开始不久,他的一句话直接引发了杨振的怒气,让他心有余悸。

虽然他后来渐渐看明白了,知道杨振只是借题发挥,并不是针对他,可是他却不想再在杨振面前,以及在监军内臣杨朝进的面前,显得自己太没有大胸襟大格局了。

而且他现在指挥的驻扎在乳峰岗的人马,其实只有五六百人,加上在黑石岗采矿、冶炼的制铁所匠人杂役,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八百人。

就算是算上了已经被派驻到红螺山那里去的李麻、胡图格二人所部人马,他这个松山城西路参将手底下的战兵,也不过六七百人而已。

一旦满鞑子前来攻打松山城,而且如同杨振所说的那样,不去直攻松山城,那么他这个乳峰岗大营,恐怕就变得极为危险了。

这个情况下,能够增加兵力,特别是增加祖克勇这个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并且令他颇为敬佩的人的兵马,对他来说,不啻于是一个雪中送炭的好事了。

有了祖克勇麾下的两哨人马,乳峰岗大营以及整个松山西路的人马,光是正兵,就达到了一千二百人,若只是坚守乳峰岗营地的话,也算可以一战了。

当然了,祖克勇如果到了乳峰岗,那么乳峰岗的主将,恐怕就不是他徐昌永了。

徐昌永同意了杨振的安排,然后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杨振笑着对他说道:

“祖副将率部移驻到了乳峰岗大营以后,松山前路诸部,从乳峰岗,到红螺山,就统归祖副将节制指挥了。如遇战守大事,不能及时与总兵府请示,以祖副将为主,你为副!”

“卑职明白,合营后以祖副将为主,卑职十分服气!”

见徐昌永这么说,杨振沉吟了一下,对他说道:“那就好,今日回去了以后,你们就扩建乳峰岗大营,先给祖副将他们准备出一个长期驻扎宿营的地方来。过得几日,我便让祖副将交接了娘娘宫一带的防务,正式移驻到乳峰岗大营去!”

徐昌永听了,连忙口称遵命,应承了下来。

紧接着,杨振就又说道:“乳峰岗大营位置优越,是进可攻,退可守,但是,要首先立足于守,牢记坚守为正着,出战为奇着这个道理。”

祖克勇、徐昌永两个听了,连忙答应下来。

这时,就又听见杨振说道:“不管九月里,或者十月里,满鞑子来了,是直扑宁远,还是围攻松山外围我军的营盘,你们都要务必做好被满鞑子重兵围攻的准备。

“为了更好地应对满鞑子对乳峰岗可能发起的围攻,我会给你们准备足够的飞将军、万人敌,还会给你调配一支掷弹兵过去!”

说到这里,杨振突然转脸对着徐昌永旁边坐着的李禄说道:“李禄李参将,你且推荐一支掷弹兵队里善守的队伍出来,过几日调派他们到乳峰岗去!”

这次重定营制,杨振给了掷弹兵队三个哨的编制,对于掷弹兵队现在所辖的人马来说,三个哨的编制,实际上是有点少了。

但是杨振也说了,三个哨的编制是正兵,不能尽编的人员,还可以编成辅兵,这才让李禄的心情踏实了下来。

从上次出击敌后回来,安庆后在熊岳城里新得的那批青壮,以及金士俊在熊岳城里新得的那批青壮,一直隶属于掷弹兵队的序列。

再加最近调拨给他的张天宝部、王余祐部,名义上隶属于掷弹兵队的人马已经达到了一千七百多人了。

除了正兵三哨以外,光是预备队辅兵就还能再编三个哨了。

正因为他人多,所以杨振从他这里出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若说掷弹兵队里最善守的,以卑职之见,当属安庆后安守备无疑了。年初安守备带领松山民壮营,协助金国凤总兵守城,历经大战,有过被满鞑子重兵围攻的经历,如果要卑职举荐,卑职愿意举荐安庆后安守备!”

第四零二章 岛屿

“安庆后安守备何在?”

杨振听了李禄的说法,很快就认为安庆后是个不错的人选,既然当初跟着金国凤守城,得到了金国凤的赏识,那么在守御方面,肯定有其特别之处。

再加上他和他的部下,又有掷弹兵队的履历,两者结合起来,到了乳峰岗上,或许就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所以,杨振立刻点了安庆后的名字。

“卑职在!”

“安庆后,我欲调你带上你部人马移驻乳峰岗,与祖副将、徐参将共同守卫乳峰岗,你可愿意?”

“这个,卑职能有今日,全靠都督提点栽培,卑职一切行动听指挥,完全服从都督调遣!”

“很好!你部人马即成一哨,仍属征东先遣营掷弹兵序列,但是调派到乳峰岗驻扎以后,暂归祖克勇祖副将节制指挥!”

“卑职遵命!”

安庆后怎么能不答应呢,就是他心里不愿离开更加安全稳固的松山城,可是杨振已经这么说了,当着众人的面儿,他也只有听命的份儿。

杨振以乳峰岗为中心,重新安排了松山前路的人马部署之后,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松山城的驻军,包括夏成德部、吕品奇部,以及征东先遣营的各部,统一划为中路军,自然还是由总兵府统一指挥,各自原来的防区也同样维持不变,不需要做什么大的调整。

唯一的调整,就是叫李禄与祖克勇交接一下娘娘宫一带的驻防了。

至于杨振所说的松山后路军,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杨振仍然是命令自己新婚妻子的亲叔父仇震海,为松山后路各支船队的统带。

这个后路,可不只是方位上的后路,同时也是松山各部人马真正的后路。

除了当众明确任命仇震海为松山后路统带以外,杨振也叫他尽快派人派船,沿着辽西的海岸线,一路往南寻觅更好的驻泊地或者无人岛。

尤其是叫他在塔山外海笔架山岛以北的海面或者海岸上,寻找无人驻守的荒岛,或者一个无人驻守适合驻泊船只的海岸。

杨振叫仇震海尽快派人这么做,心里当然是有许多盘算的,只是暂时不便说出来而已。

杨振本想着借自己成婚大喜的事情,将杏山总兵祖泽远、塔山总兵刘周智,一同请到松山城里喝杯酒,谈谈心,说说辽海西岸沿海防御的事情,尤其是想跟塔山总兵刘周智谈一谈笔架山的问题。

从崇祯皇帝第二次授予杨振的总兵职位来说,他现在的管辖范围,已经不再只是局限于松山一地了,但凡是辽东湾里的沿海岛屿,都可以说是他的管辖范围了。

比如觉华岛上的水师,在服从朝廷督饷郎中提调的同时,开始并受杨振这个征东前将军的节制了。

那么位于塔山城东面海岸外面,并与海岸隐约相连的笔架山岛,也可以照此例办理,即,并受杨振的节制。

而且,与觉华岛水师并受他的节制相比,杨振更希望将笔架山拿到手里。

然而,这个笔架山岛,之前却是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地辽东官军的粮饷中转之地,自是早早地就被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掌握了。

现在,杨振这个异类,入主了松山城,并将自己的粮道直接转移到了小凌河河口的水手营子沙洲岛,对松山城来说,笔架山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对于锦州城、杏山城、塔山城,甚至靠南一点的连山堡而言,锦州湾里的笔架山岛,仍然是一条十分重要的海上粮道。

刘周智不肯来松山与杨振照面,或许是因为他看不上杨振这个异类,这个后起之秀,但也有可能是他意识到了杨振这个钦差镇守松山辽东沿海等处总兵官的意图。

若是笔架山岛这个位于海上的粮饷中转之地,被杨振掺和了一脚,甚至是拿了去,那以后锦州城、杏山城、塔山城等处辽东军,可就真的受制于杨振了。

然而,刘周智虽然没有受邀前来松山,但锦州城里的祖大帅却来了一趟,尽管他没有入城,尽管他有别的事情要跟杨振谈,可是杨振还是在他离开之前,见缝插针地跟他谈了笔架山的问题。

当时祖大寿的反应,就像被人逆了龙鳞一样,当场拒绝杨振派军入驻的提议,根本不容杨振跟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但是让杨振略略感到安慰的是,祖大寿临返回锦州之前告诉他,辽西沿海无人驻守的荒岛、半岛,杨振都可以派人驻扎,如果杨振有那么多人马的话。

与此同时,祖大寿还告诉他说,如果他真的不放心笔架山岛上屯粮城的安全,那么可以派人到笔架山岛东北五六里外海的一个无人荒岛上看看,看看那个小岛上能不能驻军。

祖大寿意味深长地告诉杨振说,那个小岛如果能驻军,那么对笔架山来说,也是一个策应,他并不介意杨振派人到那里驻扎守卫。

祖大寿临回锦州时说的这番话,让杨振猛然想起了前世到笔架山景区旅游时的情景。

那个笔架山景区,就有个别名叫大笔架山,而这个大笔架山岛北面的海上,还有个一无人小岛,又叫小笔架山。

祖大寿说的无人荒岛,是不是几百年后人们所说的小笔架山岛呢?

杨振前世没有去过这个所谓的小笔架山岛,对它毫无直观的印象,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派人去看看。

所以,这天的议事结束了之后,杨振单独留下了被他视作后路的船队将领,又给他们安排了特别的任务。

一个是让俞亮泰派人乘船渡海,到辽海东岸的兔儿岛去,把朝廷对胡大宝的封赏,以及自己对胡大宝所部的编配、他部下三把总的任命,还有之前觉华岛送来的部分粮饷弹药,一起送到兔儿岛去。

另一个就是叫仇震海尽快派人沿海南下,去找一找祖大寿所说的那个无人驻守的小岛,看看到底适不适合派人驻扎。

当然了,对此,他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如果那个小岛真是后世所谓的小笔架山岛的话,现在塔山、杏山的驻军都没人上岛,几百年后仍是无人荒岛,它能适合派军长期驻扎才怪呢?

就一条,如果上面没有淡水,没有水源,那还长期驻扎个屁啊。

那个地方可不比小凌河河口的水手营子沙洲,这个沙洲岛上虽然没有可以饮用的淡水水源,但是他的北面是小凌河的河口,是淡水,西面是连绵不绝的芦苇荡,芦苇荡里的百股河也是淡水。

除了打水稍微辛苦一点之外,不存在缺乏饮用水的问题。

可是遥居于海上的小岛就不同了,岛上没有淡水水源,那就没有办法派人驻守了。

八月十六日部署完毕,八月十七日一早,仇震海就派了自己麾下的千总仇广义,领着一支船队沿海往南了。

他们这些日子在这一带海域出海打渔,对这一带沿海的地形早已探了个明明白白。

虽然靠近笔架山海岸的方向没有去,他们知道那里是别人的地盘,但是也曾经仿佛远远地望见过杨振如今对仇震海提及的那个无人荒岛。

到了八月十八日的上午巳时,杨振刚从北门外给祖克勇所部人马送行回来,就在总兵府里见到了前来拜见的仇震海与仇广义两人。

仇广义已经查明了那个小岛的位置和情况,赶回来向杨振报告来了。

“都督,你说的那个荒岛,俺们找到了,卑职亲自上去探明了。那岛上,的确是无兵驻扎,也无人居住,只有些不知何年何月渔民落脚的地窝棚。

“那个岛——不大,位置却还好,西面距离海岸上,约莫两三里,南面距离笔架山,约莫五六里,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远远望见南面海上的笔架山。”

杨振见了仇震海、仇广义,十分高兴,当即领着他们进了二进院,来到了自己的公事房中。

几个人一落座,仇广义就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向杨振报告了他们此行的初步结果。

杨振成为了他们仇氏的女婿,对他们这些跟着仇震海反出了清国,并且一路渡海来到松山的仇氏宗族子弟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原本觉得在大明朝这边早已经无依无靠的他们,因此而顿时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至少在他们的心目之中,杨振这个总兵官已经是一个强大的靠山了。

如今他们再来到总兵府的感受,已与往日不同了,毕竟这个总兵府的女主人,还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仇氏大小姐啊。

“不太好的是,那个小岛太小了点,岛上地势倒平坦,可从头到尾,不过数百步,上面长满了荒草荆棘,唯独没有树木,无法伐木取材搭建房屋。

“最不好的一点是,小岛上面没有水。卑职在岛上住了一夜,派人到低洼处挖掘,但岛上挖不到水,环岛四周能挖出水处,又皆是苦咸水,没有用。所以都督如果要派人驻守此岛的话,这个,那个,恐怕就不太好办。”

第四零三章 前景

杨振听了仇广义所讲的有关那个小岛的情况,沉默不语了一会儿,心中越发笃定,那就是后来所谓的小笔架山岛了。

这个小岛,到了几百年后,仍旧是荒无人烟的弹丸之地,肯定不会没有原因。

而其中的原因,恐怕正是由于上面没有水源,同时又小,又没有树木,又不能耕种。

岛上没有树木,就无法砍了搭建房屋,而且没有树木,就不能防风,别说夏季的台风天了,就是一般的海上大风,一般人在这个光秃秃的岛上也待不住。

再加上吃穿住用的一切,如果都需要从别的地方运来,那么驻守这个小岛的费用,那就很高昂了。

对于沿海的一般渔民百姓来说,除了出海打鱼的时候,可以在此地临时靠个岸歇个脚之外,像这种无水、无树、无田的贫瘠小岛,对他们来说毫无吸引力,根本吸引不到有人上岛垦荒居住。

同样,对于沿岸城堡的守卫者来说,这个小岛不仅小,而且距离海岸太近了,根本没有派兵驻守的必要。

一来,辽东湾的海岸,到了冬天的时候,尤其是十二月的时候,都是会结冰上冻的,而且距离海岸较近的地方,冰层也是很厚的。

想当年,以觉华岛与宁远海岸那么远的距离,它与海岸之间的海面,都上冻结成了数尺的坚冰,以至于足以让东虏的铁骑踏着冰层冲上了岛屿,因此就更不用说这个地势平坦,根本无险可守的弹丸小岛了。

从军事的角度上来说,这个小岛,对附近海岸上的塔山或者杏山守军,也就毫无价值可言了。

二来,此岛南面五六里外的海面上,就有一个在退潮的时候能够与陆地直接相连的大笔架山岛。

这个大笔架山岛,地势险峻,临海多是悬崖峭壁,不仅整体高出海平面很多,不必担心潮水风浪的问题,而且岛上的面积也要大的多,岛上山峰林立,林木茂盛,还有许多不知何年何月就已经存在的宫观寺庙建筑群,在上面驻兵自然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相比之下,这个所谓的小笔架山岛一直无人居住,无兵驻守,直到几百年以后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荒岛,也就十分正常了。

然而,对杨振来说,这个面积不大的无人荒岛,眼下却仍然有着别样的价值,而它的这个价值就在于它所处的位置。

首先,它离辽东军的海上粮道中转站,即塔山东面海上的笔架山岛屯粮城不远,五六里而已,笔架山有事,随时可以救援。

其次,它离西边的海岸,即杏山与塔山之间的海岸很近,而杏山与塔山之间的驿道,也就是连通宁远、连山、塔山、杏山、松山和锦州诸城的辽西驿道,就在西边的海岸上十里之内。

杨振完全可以以这个小岛为跳板,或者说前进基地,择机登陆上岸,去伏击从此经过的满鞑子军队。

虽然与满鞑子大军在野外正面对决,暂时还不行,但是搞一些偷袭或者伏击,总还是可以开展的。

“没水,你们可以带水去,没木材,你们也可以带了木材去。这个岛虽小,但是自有它的用处。——对了,它还没有名字,既然靠近笔架山,以后就叫它小笔架山岛吧。至于南边那个辽东军屯粮城所在的笔架山,今后就叫它大笔架山。”

杨振想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要派人上岛去,以便在岛上修建一个可供船舶停靠的码头,一个供给军队临时落脚的营地。

岛上没有树木没关系,他原本也不想大兴土木,去兴建什么永久的工事,或者城堡,营寨,他只需要在岛上地势较低的背风处,挖建一批半地下的地窝棚即可,可供征东营的将士们临时歇脚过夜就可以了。

杨振把这些事情一一交代了,最后对仇震海和仇广义说道:“这件事情,你们船队办得不错。但是接下来,要再接再厉。

“一方面,小笔架山要占住,要修港口,要修窝棚,而且多备柴薪。另一方面,继续派船沿着海岸往南,绕过大笔架山,到塔山外海、连山外海去查勘一。

“当然了,宁远城外海,还有觉华岛方向,就不必去了,免得引起宁远方面上官们的疑虑。而且,这个事情要尽可能隐秘地行进,尽量不要引起大笔架山驻军以及沿岸杏山、塔山和连山等地驻军的注意!”

仇广义听了杨振这么说,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然而仇震海却心里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自从当初在许官堡投效了杨振以后,仇震海已经跟着杨振先后打了熊岳城、盖州城两个城池,他对杨振惯用的战术打法已经有了一些领悟。

此时听杨振一再说要隐秘行事,不得打扰到杏山、塔山、连山等地驻军,以免引起注意,他立刻就想到了杨振接下来可能采取的军事行动。

“都督可是在想,等到秋冬之际,满鞑子来攻辽西的时候,咱们好出其不意,走海路去救宁远?”

仇震海说完这个话,立刻就又想到了杨振之所以发迹的那场救援松山之战。

杨振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他走了海路,出其不意地出现了围攻宁远的满鞑子大军的背后,一举烧毁了满鞑子的粮草大营。

因此,他越想越觉得,杨振是要故技重施了,而他自己则在其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一颗心顿时热了起来。

仇震海弃暗投明归附杨振之后,到现在为止依然是寸功未立,虽然杨振很抬举他,把他看得很重,捧得很高,可是他的心里却始终有些忐忑。

他可不想被人看作是因为沾了自己侄女的光,才成为备受杨振倚重的松山后路军统带的。

同时,他也不想整天领着止锚湾的船队,光是出海打鱼,或者整修工事,屯垦务农,他想立功,跟着杨振,给自己也给部属们挣一份更大的前程。

所以,他一想到杨振可能要动用船队人马去打仗,立刻就变得有些兴奋了。

杨振见他如此,先是哈哈一笑,接着对他说道:“你们且照我说的先去预备着,到时候我们该如何做,一切取决于满鞑子如何行动。但是不管满鞑子如何行动,我们不能在陆地上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要走,也一定是海路。

“也就是说,到时候一定会有重用你们船队的机会。所以这段时间,你们除了把我交办的事情做好,还要把留守在港的船只备好,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免得到了要用的时候顶不上去。”

“都督大可放心,眼下光是止锚湾船营堪用的大小船只,就有二百四十多条了,若算上水手营俞都司、严千总麾下船只,船队大小船三百余艘,一次转送两千人马,当无问题!”

仇震海听了杨振所说的话,心中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没错,对杨振的嘱咐,当即应承了下来,并向杨振立刻汇报了船队的基本情况。

仇震海、仇广义不是外人,当日中午杨振便留了他们两个在总兵府共同用了午饭,边吃边聊了许多他对水师船队将来的打算。

比如说应该到哪里去伐木取材,以便修造更多新的战船了,比如将来要把能打开花弹的火炮安装到船上,用来支持征东营开展近海的陆上作战了,等等。

而仇震海近距离聆听了杨振对于水师船队的设想之后,对自己的未来以及对仇氏子弟们的未来,也更有信心了。

对杨振来说,要让这些人真正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干,就要让他们对跟着自己的未来前景充满无限的信心。

如果他们跟着自己根本看不到未来,或者说前景黯淡,根本没有什么胜利的指望,那么不要说他只是自己妻子的叔父了,他就是自己妻子的亲爹,该背叛的时候一样会背叛。

第四零四章 经营

温馨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里。

这期间,祖克勇带着原来自己的人马以及新调拨给他的敖日金、于乐吾两部,编成了两个哨的骑兵,带着大批交由他们牧养的马匹、骆驼,已经如期移驻到乳峰岗去了。

杨振精选了征东先遣营现有的强弓硬弩长矛甲胄三眼铳,按照辽东长枪铁甲重骑兵的规格,把敖日金、于乐吾两部给装备了起来。

长枪、铁甲是辽东重骑兵的标配,对杨振来说,长枪他有的是,可铁甲却为数不多,而且没有几副全身甲,几乎都是齐腰的半身甲。

不过即便如此,杨振集征东先遣营全营之力,给敖日金、于乐吾两部人马全数配上了半身铁甲,已令他们两人感激不尽了。

敖日金原来所部一二百号人马,连一副铁甲也没有。

至于于乐吾,就更不必说了,他本人武举人出身,当然备了甲胄,可是他带来松山城的那些栖霞乡兵们,连一套皮甲也无。

明末的时候,朝廷对于民间持有刀剑弓弩等兵器的禁令,从崇祯皇帝诏准各地可以自办团练开始,就算放开了,但是唯独对于甲胄,却仍有着严格的限制。

如今有了半身铁甲,好歹是有了一点重骑兵的样子。

祖克勇率领娘娘宫一带的人马移驻乳峰岗的同时,那个被杨振一手提拔到守备位置上的原松山民壮营首领安庆后,也带着手下的一哨掷弹兵以及两队编入预备队的辅兵,共五百人,移驻到了吕洪山上的乳峰岗大营。

如此一来,乳峰岗一带就集中驻扎了五个哨的正兵一千五百人,外加至少两个哨的辅兵与杂役,总人数超过了两千一百人。

当然了,其中李麻、胡图格、孟和三人所部被整编成了一个皮甲轻骑哨以后,搭配上了安庆后掷弹兵哨里的一个队,被祖克勇派到了红螺山营地常驻。

严格地说,大小红螺山地区已然属于边外了,已经很久没有大明朝的官军存在,应当不在满鞑子所瞩目所进攻的范围之内。

但是祖克勇不敢掉以轻心,杨振把松山前路军的重担交给了他,他可不希望顾此失彼,将杨振十分重视的红螺山营地给弃守了。

整个八月中下旬,一直到九月初,整个松山前路军就在祖克勇的指挥,完成了移驻整编,完成了乳峰岗、红螺山的工事构筑和粮食弹药储备,随时准备着满鞑子的来攻。

与此相应的是,松山城的驻军,也即杨振亲自指挥的松山中路军各部,也按照杨振当日所说,完成了整编整训的事情。

夏成德部整编为了三哨正兵,其中步兵火器铳炮手一哨,长枪铁甲的重骑兵一哨,步兵守城弓箭手一哨。另有辅兵辎重杂役一哨。累计四哨一千二百人。

吕品奇所部人马构成与夏成德大同小异,所以整编以后的兵种跟夏成德也差不多一样,同样是编为了三哨正兵。

其中步兵火器铳炮手一哨,长枪铁甲的重骑兵一哨,步兵守城弓箭手一哨,另有杂役辎重辅兵一队。累计三哨又一队,一千人。

所谓步兵火器铳炮手,相当于是他们部下混编的火器兵,既有管重型红夷大炮的,也有管大将军炮、佛郎机炮的,还有使用老式火绳枪的,以及使用其他各种火器的士卒。

他们两个人的部下人马,都是属于小而全的类型,人马本身不多,可是分工却细,干什么的都有。

按理说,这两人守在城中,打的是依托坚城进行的城池守卫战,根本没必要整编一哨的重骑兵。

可是这两个出身辽东军的传统将领,却把自己麾下人数不多的而且在城里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重骑兵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看得很紧。

杨振倒是很想将他们两个手底下的重骑兵抽调出来,然后集中交给祖克勇统一指挥,以求在关键的时候,发挥重骑兵一锤定音的作用,可是却始终没能开得了口。

至于中路军里属于征东先遣营的人马,杨振就比较放心了。

原来的火枪兵如期扩编为了三哨正兵,而且几乎全部配上了清一色改装后的带刺刀的燧发鲁密铳。

除了三哨正兵以外,张臣他们还在三哨正兵的员额之外,整编出了一个哨的辅兵预备队,配给了他们一批同样改装成了燧发点火的官军制式鸟枪。

这样一来,先遣营的火枪手正兵加上辅兵,累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一千二百人。

当然了,这些人之中中真正上过战阵,可以算得上正兵的火枪手,充其量也就两哨人马,剩下其他的,几乎都是没有经历过战阵的菜鸟火枪手。

所以,八月里整编完成之后,张臣就分期分批地领着新编的火枪手们,到小凌河河口南面的沙洲岛上集中整训。

从八月底到九月初,小凌河河口南面的沙洲岛上,噼里啪啦的火枪声几乎就没有停歇过一天。

好在之前,杨振他们从辽南许官堡以及张家口商队那里截获的一般黑火药多得是,足够这些菜鸟火枪手们练手之用了。

与快速扩张的火枪队相似的是,炮队虽然扩编为了三个哨的正兵,但其实真正上过战场有临战经验的是少数。

尤其是新编入炮队的于可济所部淘金工,之前完全没有接触过火炮,现在完全是从头学起。

杨珅不得不借着不断试射新铸冲天炮的机会,让新编入炮兵哨的炮手们轮番上场试手。

好在这些人来自登州的淘金工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既朴实又听话,叫干啥就干啥,倒叫杨珅省了一点心。

与火枪手、炮手的整编整训不同的是,掷弹兵留守松山城的两哨正兵以及两哨预备队的整训,就容易多了。

李禄将新手训练的事情交给了潘喜、金士俊两个人负责,而他则领着队伍里的老人,将松山城东门外直通往娘娘宫一带的地下半地下的坑道,重新检修疏通了一遍,并将埋设在娘娘宫附近受潮了的导火线重新更换一新。

除此之外,松山后路军,也就是仇震海统带的船队各哨,也先后有了新的进展。

仇震海得到了杨振的嘱咐以及杨振隐隐透露出来的计划之后,很快便叫仇广义带了一批船只,去经营小笔架山岛,在小笔架山靠着大洋的那一面建立码头,并在岛上的低洼背风处挖建窝棚。

与此同时,他自己又亲自领了十几条船,带了几个前辽兵出身的二鞑子俘虏当向导,绕过大笔架山岛,一路往塔山外海、连山海岸继续查勘,果然又发现了两个既无兵驻扎,也无人居住的岛屿。

塔山外海的那一个叫做打渔山岛,这个岛与大笔架山岛的情况有点相似,都是靠近海岸不远的陆连岛。

也就是说,当海水涨潮的时候,它是孤悬于海山的海岛,等海水退潮的时候,原来的海面,就成了与海岸连成一片的滩涂,之前的岛,就成了挺立在滩涂尽头海岸上的一座山包。

打渔山岛,就是紧靠着塔山城所在的辽西海岸的这样一座陆连岛。

而连山外海的那一个,则叫做酒篓山岛,位于连山堡所在的海岸尽头处的海面之上。

当然了,这个什么打渔山岛、酒篓山岛的名字,都是根据仇震海带去的那几个出身辽西的二鞑子俘虏向导的说法叫起来的。

虽然杨振对这些不出名的小岛,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它们既然早就有了约定俗成的名字,他也就没有必要去重新命名了。

那么除了这两个小岛的发现之外,仇震海还十分兴奋地告诉杨振,就在酒篓山岛对面的海岸上,除了几个荒废的渔村和废弃的望海墩台之外,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一个百姓。

而那一片弯弯曲曲的海岸,事实上却是一个形似葫芦一样横卧海上的狭长半岛。

杨振听了仇震海的报告,再看了他绘制的辽西沿海地形图上的曲线,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

那是几百年后的葫芦岛,一个天然的良港。

葫芦岛不是岛,是连山以东突入辽东湾里面的一个葫芦形的狭长半岛。

至于打渔山岛,酒篓山岛,都太小了,几百年后的地图上都没有标注出来,是以杨振这个再世为人的人,也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是葫芦岛却不一样了,那个在辽西地面上并不多见的三面环海的半岛地形,早就印在了杨振的脑海里了。

也正因此,杨振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三面环海的半岛最前端葫芦形的狭长的一段,命名为了葫芦岛。

然而,令杨振一边感到高兴,一边又暗叫可惜的是,此时的连山堡却不在他的手中,而连山堡正好卡在这个狭长半岛与辽西走廊相连的地方。

没有连山堡的话,这个葫芦形的狭长半岛,虽然地理位置优越,却也只能暂时作为征东先遣营水师落脚的地方,而无法成为自己的另一块基地。

但是,总的来说,杨振对仇震海船队的发现还是很满意的,一方面告诫他们不要轻易暴露了行踪,另一方面又叫他们到打渔山岛、酒篓山岛建造港口,修建营地,以备将来之用。

尤其是那个距离辽西驿路十分近便的打渔山岛,杨振更是一再叮嘱,叫仇震海务必派人好好经营。

第四零五章 东岸

与松山城内外大干快上整军备战的火热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先前跟着杨振上岸袭击了许官堡、熊岳城、盖州城的胡大宝、胡长海、高成友这几个人,在杨振率部撤离了辽南海岸之后,却经历了一段朝不保夕、风雨飘摇的凄惨日子。

四月里,杨振率部横渡辽海,纠集起了辽海东岸从盖州湾到复州湾的几股海盗队伍,不仅烧了许官堡,而且破了熊岳城,破了盖州城,这个意外的事件,对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震动极大。

五月初,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不仅口授诏书,当众斥责了多铎,将这个满鞑子所谓的十王爷的爵位,从原来的和硕豫亲王降成了多罗豫郡王,并将大汉奸尚可喜的爵位,也从原来的智顺王降了一等,降为了智顺公。

多铎所领满鞑子镶白旗下许多人,都受到了夺职降爵,甚至是罚没庄田财产包衣奴仆的处罚。

与此同时,为了增强满鞑子在辽南沿海的防御力量,弥补辽南沿海一带的守御漏洞,鞑子伪帝黄台吉又在接下里的日子里,大幅度调整了满洲正白旗、镶白旗的驻防力量。

一个是,诏谕多罗豫郡王多铎,迁移满洲镶白旗都统衙门,至海州城内,好叫他亲临一线,主持整饬辽南防务,守卫清国盛京南大门。

另一个是,诏谕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同样离开其华丽铺张的盛京王府,迁移于辽阳城,亲率正白旗都统衙门赴辽阳坐镇,以当满洲镶白旗后路。

除此之外,降满洲镶白旗海州昂邦章京伊尔登为梅勒章京驻盖州,降满洲镶白旗梅勒章京珠玛喇为甲喇章京驻熊岳,叫他们戴罪立功,全力清剿盖州、熊岳一带的海盗团伙。

气急败坏的满鞑子豫郡王多铎,移镇海州不久,就领了满洲镶白旗的三千精锐,督率着同样心里暗自着急的尚可喜近万天助兵,出兵辽南沿海。

他们从辽河口到盖州湾,从盖州湾到复州湾,沿途如搜山检海一般,一路清剿辽南地区以及辽海东岸诸岛的海盗团伙。

多铎和尚可喜的清剿行动声势浩大,吓得胡大宝在五月中旬舍弃了兔儿岛的营地,带着麾下的船只和队伍,一路跑回了复州湾的长兴岛上暂避锋芒。

兔儿岛上散布的营寨,以及胡大宝他们曾经隐蔽的洞府,也被那些趁着退潮的时候登上兔儿岛的天助兵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五月底,多铎督率的清剿大军气势汹汹地抵达了复州湾一带,豫郡王多铎亲自坐镇复州城中,征调了金州、复州、旅顺口等地几乎所有堪用的大小船只一百多艘。

有了渡过海湾的船只以后,豫郡王多铎亲领大军,于六月初一这天,一鼓作气登上了复州湾里最大的岛屿长兴岛。

然而,令多铎暴跳如雷的是,这个复州湾里最大的岛上,这个长期被东江余部出身的海盗团伙盘踞的岛上,早已经人去岛空了。

多铎派出麾下大军,耗时两日,搜遍了全岛,却没有找到一个人影子。

随后,暴跳如雷的多铎坐镇在长兴岛上,指挥着麾下的大军乘船渡海,搜遍复州湾一带的所有大小岛屿,可是之前袭扰复州、熊岳、盖州等地的海盗们,就像是学会了隐身术一样,完全消失不见了。

到最后,他们只在长兴岛以及长兴岛周边复州湾一带的凤鸣岛、西中岛、南关岛,以及金州湾里的蚂蚁岛、猪岛、蛇岛、海猫岛等大小岛屿上面,找到了各股海盗团伙留下的山寨、水寨、码头、房屋以及开垦耕种的一块块农田。

这个结果,让多铎既极其郁闷,可又无可奈何,汪洋大海之中,谁又能知道那些来去无踪的海盗们驾着船只跑到哪里去了呢。

到了六月下旬,兴师动众搜山检海但却几乎一无所获的多铎,只得下令毁掉了各岛的码头、房屋、营寨以及不多的屯田,放火焚岛之后,不得不率军撤离了复州湾的诸岛,回到了复州城中。

多铎倒是有意继续沿海南下,继续搜山检海,甚至前东江镇各部盘踞过的诸岛一一搜检一番,或者乘船出海,距离海岸更远的汪洋之上去搜寻那些逃遁或者藏匿的海盗。

然而,他从旅顺口、金州、复州等处征调的船只,却根本承载不了他的雄心壮志。

从五月底到六月下旬,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原本征调而来的一百多艘大小船只,坏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五十几艘船只堪用。

多铎虽然很不甘心,但却也不得不听从了尚可喜等人的建议,极其郁闷地下令班师了。

一来,每年的六月底开始到七八月间,都是辽东半岛东西两面海上的台风季节,海上大浪高,绝不是海上作战的好时候。

特别是进入六月下旬以后,辽海东岸一带的天气,与辽海西岸即关宁锦防线沿海的天气,比较起来几乎大同小异,已经连阴了多日,眼看着台风天就要来了。

多铎这种人,没有出过海,对于这个海上的天象气候自然一无所知,可是跟在他身边的尚可喜以及尚可喜所部将领,却是人人一清二楚。

他们曾经长期驻扎在东江镇所辖的各个岛屿上面,对海上的天象气候自然了如指掌,多铎不甘心,可他们却不想陪着葬身鱼腹。

二来,多铎本人以及他所率领的满洲镶白旗精锐三千人,是生女真也好,是熟女真也罢,包括满洲镶白旗下的许多蒙古牛录,绝大多数都是旱鸭子。

他们本来就不习水战,更何况海上的风浪与他们习惯深山老林里的河流湖泊截然不同。

在整个搜山检海的过程中,他们一个海盗也没见着,不仅浑身力气没处使劲,反倒因为期间层出不穷的翻船、撞船、沉船事故,淹死了不老少。

而且,六七月的辽南沿海诸岛上面,异常的潮湿,异常的闷热,许多小岛上又没有淡水补给,这个状况直让多铎镶白旗下的满蒙精锐叫苦连天。

天气日益恶劣,船只堪用的又所剩不多,再加上久而无功士气低落,多铎不撤都不行了。

当然了,也幸亏多铎听了尚可喜的意见,在六月下旬的时候及时收兵撤军,班师回了海州城,要不然的话,赶上了从六月底开始持续七月中旬的暴雨风浪,他想顺利撤回,或者说想全身而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等部人马,当然并没有凭空消失不见。

胡大宝五月里从兔儿岛率部撤离,径直回到了长兴岛,同时也将满鞑子兴师动众清剿沿海诸岛的消息,带给了胡长海和高成友。

这两个人早知道,自己们跟着杨振抢了许官堡,抢了熊岳城,抢了盖州城,满鞑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自打回到了复州湾长兴诸岛的老巢以后,他们两个越想越感到后怕,一边隐隐地有些后悔当初听信了杨振的忽悠,跟着去袭扰满鞑子和二鞑子们的城池,另一边也随时准备着应对满鞑子的兴兵报复。

胡大宝一来,说明了满鞑子大军的规模之后,胡长海、高成友的想法与胡大宝一样,干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老子就算打不过你,难道还跑不过你吗?就算在陆地上跑步过你,难道在海上还跑不过你吗?

面对鞑子的清剿,这一点信心,胡长海和高成友他们还是有的。

如果不是他们擅长逃亡隐匿的话,当年旅顺口沦陷的时候,他们早就死在那里了,哪里还能有今天呢。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对杨振来说是一个战术原则,但是对胡长海高成友这种人来说,那是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里的生存法则。

所以,五月下旬的时候,多铎率领的大军一路沿着海岸搜山检海,距离复州湾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胡长海、高成友两个就下令各自麾下的人马收拾了贵重的家当,与胡大宝所部人马一起,卷了铺盖登船,扬帆出海,往南逃亡隐匿去了。

第四零六章 口信

为了避免与满鞑子的清剿队伍硬碰硬,或者说为了避免被满鞑子的清剿大军找到,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他们,一口气跑到了与旅顺口隔海相望的城隍岛上。

城隍岛,位于渤海海峡以南,隔着渤海海峡与旅顺口遥遥相望。

它由南北两个几乎相连的岛屿组成,北边的叫作北城隍岛,南边的叫作南城隍岛。

许多年前,胡长海他们还是大明官军水师的时候,曾经在上面驻扎过一段日子。

这个地方虽然很小,但是当年大明朝的登莱水师比较强大的时候,这个地方还是有人驻扎的,只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崇祯四年以后,伴随着孔有德、耿仲明等人发动的登莱之乱,以及他们最后渡海投降后金,早年间由袁可立、孙元化等人辛苦打造起来的登莱水师,从此毁于一旦。

再后来,旅顺失陷,东江败亡,大明朝的海上力量几乎丧尽,位于登莱北面庙岛列岛之中最北的城隍岛,也因此早已弃守多年了。

既然胡长海他们一口气跑到了这里隐匿,那么多铎、尚可喜率领的大军,在复州湾、金州湾一带的海岛之上,自然不可能找到他们的踪影。

就这样,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各领所部横渡渤海海峡,在北城隍岛上停船靠岸,扎营躲避,从六月初躲到了七月底,既躲过了多铎、尚可喜大军的清剿,也躲过了六月底七月初海上的暴雨风浪。

这个期间,他们的队伍里,除了一批艘老旧的船只,在七月初的台风天里,被风浪损毁之外,其他男女老少都幸存了下来。

七月底,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粮秣将尽,遂派了人悄悄返回复州湾打探消息,得知满鞑子清剿大军已退,众人遂收拾了行装,在八月初启程北返。

复州湾里的长兴诸岛虽然被满鞑子的清剿大军扫荡了一遍,港口码头被破坏,营寨房屋被焚毁,包括辛勤开垦种植的大小块农田也遭到了肆意的践踏,但胡长海、高成友所部人马在那里经营已久,终究割舍不下。

就在八月十五日中秋节的傍晚,胡长海等人一行百余条船只,经过了途中的数次停靠观望之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停靠在了他们曾经匆匆撤离的长兴岛上。

满鞑子上岛肆虐之后的长兴岛,就像是被野猪拱过的庄稼地一样——一团糟。

好在多铎他们撤离没过几天,就开始天降大雨,而且大雨一下就好多天,岛上遍布的繁密的森林并没有被焚毁。

有了木材就有了在岛上重建营寨的可能,也就有了在岛上过冬的底气。

悄没声息地回到了复州湾以后,胡长海、高成友他们忙着重建营寨房屋,忙着重新恢复农田,而胡大宝则心急火燎地派人回了兔儿岛去打探消息。

没过两天,让胡大宝喜出望外的是,被他派回去打探消息的部下,给他领回来了一支船队。

而这个船队的为首之人,不是别个,正是他们都熟悉的俞海潮。

俞海潮是俞亮泰的侄子,也是俞亮泰部下的千总,这一次,他是按照杨振的命令,要给要给胡大宝所部送来征东先遣营水师第一哨的旗号,以及胡大宝盖州湾守备的兵部官凭。

当然了,跟着俞海潮的船队一同运来的,还有杨振拨给胡大宝部三百员水师正兵的相应粮饷、弹药,以及他部下三个把总官的任命状。

但是当俞海潮领着船队横渡辽海,抵达兔儿岛的时候,兔儿岛上的营寨以及胡大宝他们先前的藏身地,不仅人去岛空,而且全都被有意破坏殆尽了。

这个情况让俞海潮有点不知所措,若是就此返航吧,此行的任务没有完成,回去了必定会让杨都督大失所望。

可是留在这里等待吧,再看这个情况,此地又是一副已经被弃掉了的样子。

俞海潮在兔儿岛停留了一个一天,便带着船队启程南下,往长兴岛的方向赶来。

巧合的是,刚好在前往长兴岛的航路上,遇到了被胡大宝派回到兔儿岛一带来打探情况的船只。

就这样,在胡长海他们一行悄悄回到长兴岛之后的第六天,俞亮泰部下千总,也是他的侄子俞海潮,领着那一支本来被派往兔儿岛去的船队,一路辗转,抵达了长兴岛。

俞海潮船队的到来,让胡大宝感到万分的高兴。

让他感到万分高兴的是,杨振信守承诺、说到做到,不仅按照当初所言为他请封了盖州湾守备的官职,而且给他兑现了比这个官衔重要得多的粮饷弹药。

经历了将近三个月的海上逃亡隐匿之后,胡大宝所部人马早已经是粮秣耗尽,士气低落了,各方面的军需都亟待补给。

俞海潮带着杨振调拨给他的粮、饷、弹药抵达长兴岛,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如同雪中送炭一样。

事隔三个多月,杨振兑现了当初对他的许诺,这一点,不仅让胡大宝彻底放了心,同时也用无可争辩的事实,打消了胡长海、高成友两人的许多疑虑。

杨振也曾透露过要招揽他们的意思,但是当时他们在海岛上自在逍遥惯了,不愿再受杨振或者朝廷的节制,所以不为所动。

但是现在,经历了满鞑子大军搜山检海一般的清剿之后,他们在复州湾诸岛的基业几乎毁于一旦,眼下所处的形势却截然不同了。

再想躲在这几个海岛上逍遥自在,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已经不太可能了。

经历两三个月的海上逃亡,胡长海和高成友两个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从今往后,他们要想在复州湾一带立足,或者说在辽海东岸诸岛上立足,没有一个强大的靠山,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粮械弹药来源,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要想继续在辽海东岸诸岛立足下去,恐怕最后也只能像胡大宝所做的那样,投靠那个征东前将军总兵官杨振了。

俞海潮的到来,以及俞海潮给他们带来的消息,特别是带给胡大宝的朝廷官告、整编命令、粮饷弹药,让他们在无比眼馋的同时,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九月初五清晨,俞海潮直接从长兴岛出发,领着船队向西横渡辽海,初七日傍晚,顺利回到了小凌河河口的水手营驻地。

九月初九日上午,杨振即在总兵府里,接见了俞亮泰和俞海潮叔侄二人。

俞海潮给杨振带回了辽海东岸诸岛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各部遭受满鞑子清剿,但都安然无恙的消息。

与此同时,他也给杨振带回来了胡长海、高成友请求归附杨振并愿意接受征东先遣营整编的书信。

俞海潮交给杨振的书信上面,写着胡长海、高成友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上面还摁着两个暗红的手印。

书信上的内容倒很简单,除了希望能够按照胡大宝兔儿岛所部的先例接受杨振的整编之外,剩下的就是要粮要饷要枪要炮要弹药的清单。

当然,除了请求归附的书信之外,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还让俞海潮给杨振捎了一个颇为重要的口信。

由俞海潮转述的口信说,满鞑子的清剿大军主力已经北返,而被增派到复州、金州、旅顺口一带驻防的人马,虽然打着正白旗模样的旗号,但却并不是真正的满鞑子正白旗旗丁披甲,而是投效满鞑子的前东江旧将沈志祥的前东江镇人马。

这一部人马与满鞑子先前派来的大军不同,他们本是东江镇的水师出身,曾经长年驻守在皮岛一带的海岛之上,不仅熟悉海战,而且懂得建造海船,一旦叫他们在复州、锦州等地站稳脚跟,复州湾诸岛各部可就真正危险了。

所以,胡长海、高成友希望杨振能在秋冬之际,再次率部渡海前往辽南,趁着被派驻到复州、金州一带的沈志祥所部人马造出战船之前,将他们一举歼灭,消除隐患。

若是能够顺势破了复州城或者金州城,那么杨振也就能够在满鞑子的敌后,真正打开局面了。

胡长海他们托了俞海潮转述的口信,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杨振出手,跟他们一起,尽快将新到复州一带打造水师的沈志祥所部人马干掉。

杨振从这个口信里面,能够明显地感觉到,胡长海、高成友他们对满鞑子派了沈志祥这个前东江镇的降将,领着前东江镇的降兵,到复州、金州一带驻防,充满了忧虑。

第四零七章 兆头

“这个沈志祥究竟何许人也?竟然能叫胡长海、高成友这样的人物,都对他忌惮三分呢?”

杨振对沈志祥来历并不清楚,但知道他出身东江镇,又姓沈,心知其很可能与沈世魁有关联,备不住就是沈世魁的子侄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俞亮泰、俞海潮他们两个就应该知道其情况,因为他们叔侄两个也曾在皮岛沈世魁的手底下干过。

果然,杨振问了以后,俞海潮看了看他的叔父俞亮泰,便由俞亮泰出面回答这个问题了。

“启禀都督,这个沈志祥,正是当年在皮岛殉国的东江镇总兵沈世魁沈总兵的从子。”

俞亮泰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对杨振述说起了沈志祥的来历:“当年沈世魁总兵兵败被俘,皮岛失陷的时候,这个沈志祥当时恰逢在外,躲过了那次兵败。

“沈总兵死讯传开,沈志祥打着为沈总兵报仇的旗号,收拢了各岛溃兵,退守石城岛。卑职当年从皮岛突围出海,也曾前往石城岛投靠。”

说到这里,俞亮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说东江镇为何败亡,以卑职看,最大的问题,就是各部将领私心太重,光知道争权夺利,拥兵自重,却不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道理。”

俞亮泰说完了这个话,接着先前的故事说道:“沈志祥时为副将,收拢溃兵退守石城岛以后,欲得东江镇总兵官敕印,朝廷不许,他便自称总兵,从此与朝廷交恶。

“然而可叹的是,朝廷既不许他继任,同时又无力跨海征讨,重新选任总兵,最后便断了东江剩余诸岛的粮饷,只任众将自生自灭。

“自那以后,退守石城岛上的诸部日子一日比一日艰难,根本无力为沈总兵报仇,久而久之,原本聚拢在沈志祥麾下的人马渐渐星散而去了。”

俞亮泰说到这里,脸色阴郁,神情低落,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对杨振说道:“到了崇祯十一年二月间,也就是去年二月间,石城诸岛粮尽,人相食,死者甚多,沈志祥山穷水尽无以为继,遂派人赴镇江堡——请降。卑职便是那时,率部离了石城岛,转投胡长海他们去了!”

杨振认真听俞亮泰说完了这些往事,冲他点了点头,又问道:“若以你估计,当时追随沈志祥投降满鞑子的东江余部,能有多少人马多少船只?”

“这个,都督倒是不用担心,当时退守石城岛的各部人马不过三四千人,卑职率部离开之前,岛上军民百姓男女老少,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三千人了。”

俞亮泰似乎知道杨振在担心什么,所以说完了这个,随即接着说道:“胡长海与高成友处,皆有去年以来乃至今年初,从沈志祥处零星逃归的东江旧部士卒。

“据他们所说,沈志祥请降以后,为了表明他率部归附的决心,同时也免得部下离散而去,上岸之后就已将所部百余条大船,尽数凿沉于鸭绿江口,小船则尽数废弃于岸上。

“据说沈志祥此举,果然赢得了鞑子伪帝黄台吉的信任,鞑子伪帝封其为续顺公,将其所部尽皆安置到了抚顺等地。

“至于胡长海他们所说的,沈志祥所部打着正白旗的旗号,移防复州金州一带,这其中又发生了何事,卑职就不得而知了。以卑职揣测,可能与都督之前所说的满鞑子汉军改旗有关。”

俞亮泰最后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杨振,让他顿时想到了当时石华善所说的那些话,看来满鞑子那边,真的是把归附的那些所谓汉军全部编列入旗了啊。

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渡海降清的沈志祥所部人马,很可能正是被编入了后世所谓的汉军正白旗。

想到这里,杨振看着俞海潮问道:“胡长海他们可能确定,新近移驻复州、金州一带的正白旗人马,就是沈志祥所部人马?”

俞海潮听了杨振的这个问题,当即回答道:“卑职当年跟着卑职的叔父,也曾在沈志祥的麾下听命,其部参游都守千总把总多有熟悉者。

“卑职这一次在长兴岛停驻期间,也曾跟着胡长海所部哨探上岸观察,虽未亲见沈志祥其人,但却可以断定必有沈志祥所部人马于其中。

“胡长海、高成友两部也有去年以来,不愿到抚顺安置的沈部士卒,从镇江堡附近乘船逃归者,稍加时日,此事便不难确定。”

听俞海潮说到这里,杨振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底数,如果是先前满鞑子里面以女真牛录和蒙古牛录为主的那个正白旗,派了人马到复州、金州来,胡长海他们决不至于这么忧虑。

因为以满蒙骑兵为主的满洲八旗,既不懂造船,也不懂海战,没有能力打造出一支可以横渡汪洋的水师。

所以他们人马再多,胡长海、高成友、胡大宝也不会太过忧虑。

反倒是投降到满鞑子那边的二鞑子们,最令他们感到担心,因为这些二鞑子里有许多原是登莱水师或者东江水师的将领。

尤其是在海上一直坚持到了崇祯十一年才渡海降清的沈志祥,所部人马多是当年皮岛总兵府麾下诸岛水师里的将校士卒。

要是黄台吉真的放心放手,真把他们这些海战行家给派到了复州湾清剿海盗,那么过不了多久,长则一年,短则半载,或许就能给满鞑子弄出一支真正的水师了。

杨振之所以把自己的后路放在海上,放在打造一支水师船队之上,就是因为他知道,入关以前,满鞑子自己没有能打海战的水师,也没有能打海战的将领。

满鞑子那边,有数的几个能带水师,能打海战的将领,可以说都是前登莱镇、前东江镇的降将。

然而这些仅有的能带水师能打海战的明军降将,投到了满清那边以后,都被安置到了陆地上,从此废弃了舟师,告别了海岛,告别了海上生涯。

其中最早渡海投降后金的孔有德、耿仲明所部舟师人马,就被安置到了辽阳及其附近地区。

尚可喜及其所部舟师人马,则被安置到海州及其附近地区,虽然受命守御辽南,有着一批战船,可是那些战船,如今都跟着仇震海跑到了杨振这一边。

至于本身就是水师出身的前东江镇旧将沈志祥,领着水师上岸投降了以后,更是被安置在了远离海洋的铁岭抚顺一带,满鞑子并没有把他们再当成水师使用。

当然了,这其中的道理,其实也很好理解。

如果黄台吉仍把他们这些人继续当成水师使用,那么就得让他们驻扎在海岸边,甚至是驻扎海岛上,就得让他们继续拥有在海上来去自如的战船。

这样一个有可能失管失控的局面,绝不是黄台吉以及其他满清八旗上层权贵们所乐于见到的。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黄台吉以及其他的满清八旗上层,对归附他们的汉人并没有充分的信任。

尤其是对天聪年间、崇德年间渡海来投的所谓新汉军,他们并非像对待努尔哈赤时代就归附的旧汉军那么信任。

不过,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以及满清上层对待当年投降他们舟师人马的做法,对于现在的杨振来说,却是一件让他暗自庆幸不已的大好事。

如果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及沈志祥等一干降将给满鞑子带过去的那一批批水师和战船,仍旧被用作了水师上面,那么整个辽海之上,还能有杨振什么事呢?

如果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懂得利用水师,懂得利用海上军事力量,搞一个水陆并进,绕开宁锦防线,绕开山海关,直接从天津卫登陆,那么大明朝恐怕就更要招架不住了。

然而现在,俞海潮从长兴岛带回来的消息却意味着,满鞑子伪帝黄台吉这是要准备重用沈志祥打造可以海战的水师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杨振一边想着,一边面呈忧色,如今可不光是胡长海他们忧心忡忡了,就连杨振一想到满鞑子将来可能会提前拥有一支可以海战的水师,他的心里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忧虑起来了。

“都督,卑职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振听见俞亮泰突然这么说,立刻抬眼看着他,对他说道:“我与你虽然上下有分,尊卑有别,可我从来便将你视为手足兄弟,在我面前,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有话,尽管说。”

俞亮泰听了这话,心里感动,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据卑职所知,都督新婚夫人之母沈氏,同样出身于辽阳沈氏,乃前东江镇总兵官沈世魁之侄女,与沈志祥系出于同宗同族的堂兄妹。”

第四零八章 敌情

“你的意思是?”

杨振乍闻俞亮泰此言,一个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但他转眼间就又觉得太不可能,便压住了话头,到最后,只又追问了一句,想看看俞亮泰是不是跟自己打着同样的主意。

“卑职的意思是,仇家是沈家的女婿,而都督又是仇家的女婿,加上卑职等部,又曾在石城岛沈志祥的麾下干过,都督与这个沈志祥,可谓是既沾亲,又带故,有没有可能把他从满鞑子那边,拉到我们这边来?”

一直脸色沉重的俞亮泰,此刻说起来这个话题,突然两眼发光,炯炯有神,显然是希望这个事情能成。

“都督你想,如果能把沈志祥拉到我们这边来,那么有了内应,复州城、金州城就可能一鼓而下,然后水陆并进,南取旅顺口,咱们征东先遣营就算是真正有了一块进可攻退可守的风水宝地了!

“若得如此,则关外大势必能为之扭转,从此以后满鞑子两翼作战,其蓬勃向上之势也必将为之一衰!到时候,以都督之能,再现当年毛帅之伟业将不在话下,甚而至于,可以一举而过之!”

杨振从来没有想过,迎娶仇碧涵居然还能给自己带来这样一个亲戚关系,给自己带来这样一个招降满鞑子续顺公沈志祥的机缘。

只是他也很清楚,这个沈志祥既然当初已经跟大明朝廷撕破了脸,闹翻了,而且宁肯背着骂名渡海降清,都不肯向朝廷认罪服软,要想策反他,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再想想他为了表明决心断绝自己的退路,竟然下令将自己所部人马赖以为生的战船都凿穿了沉入海底,其决绝可见一斑,杨振突然生出的那点希望,转瞬之间就又破灭了。

“唉,若能把沈志祥拉到我们这边来,你所说的那些,自然好实现,可是要把沈志祥拉到我们这边来,却又谈何容易啊!”

俞亮泰说的那些设想很好,而且都是杨振想做的,如果真能做到,那当然就完美了。

可惜的是,俞亮泰的所有设想,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那就是能够利用亲情友情以及其他手段策反沈志祥。

可是,对于沈志祥这种东江出身的悍将来说,什么亲情,什么友情,根本没有任何说服力。

他的亲叔叔沈世魁被满鞑子抓住之后虐杀了,可他这个做侄子的,却在两年之后率部投降了满鞑子。

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又岂会轻易受到什么亲情友情的影响?又岂会轻易受到什么华夷之防、民族大义的感召?

更何况,这个沈志祥投降以后,虽然没有如同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那样被黄台吉直接封为了王,可他在满鞑子那边好歹也是一个续顺公啊。

自己又能拿什么去招降他呢?

就算真的把他拉过来了,自己又能够给他什么位置呢?

杨振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自己在大明朝这边别说什么公了,连个什么伯都不是。

他唯一的世职,就是一个广宁后屯卫指挥使,而且还是一个已经不存在了的广宁后屯卫的指挥使。

“都督,此类事,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是在过去,却并非没有先例。当年登莱巡抚袁可立袁公招降老奴女婿刘爱塔,就是一个先例啊!”

俞亮泰见杨振不住地苦笑摇头,知道杨振不抱希望,但他仍不死心地再次劝说。

可是杨振心中已经有了决定,遂对他说道:“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当年大明朝在辽海两岸的形势尚可,非是今日所能比拟的的啊!

“如果我们在辽西没有胜算,不能取得一场足够分量的大捷,或者说,不能给满鞑子以重创,要想招降满鞑子封的续顺公,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天启年间,辽事已坏,后金国已经崛起,但是当时的后金国却还没有能力突破大明朝的长城防。

同时,大明东江镇声势煊赫,登莱镇实力不俗,彼时的东虏虽然强悍,可是根本看不出来有得天下的征兆。

而且老奴努尔哈赤对辽东汉人残酷迫害,令那些因为被俘而归降的明军降兵降将心里十分不满。

这才有了袁可立策反刘爱塔的机会。

然而现在的情况,与当年相比,已经大为不同了,不仅敌更强而我更弱,而且黄台吉也改变了奴儿哈赤时代对待辽东汉人的方略。

再想从满鞑子那里策反明军的降兵降将,可就难比登天了。

杨振想到这里,看见俞亮泰在一边正有些尴尬地挠头,便又对他说道:“这样吧,这个事情,暂且放一放再说。就算是沈志祥亲率其部移防到了复州城,一两个月内,恐怕也造不出几艘战船来。

“咱们松山城眼下的当务之急,却是加紧整军备战,应对满鞑子在秋冬之际可能发起的攻势!等到咱们这边抗住了满鞑子的进攻,尔后再说长兴岛那边的事吧。”

“那,都督,胡长海、高成友他们请求率部归附,以及请粮请饷,请求支援枪炮弹药的事情,需不需要卑职给他们一个回复?”

俞海潮见杨振即将结束这次见面,连忙问出了自己最后的问题。

胡长海、高成友他们处境艰难,俞海潮离开长兴岛的时候,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让俞海潮尽快给他们一个准话。

俞海潮之前跟着俞亮泰漂泊海上,承蒙他们收留,共事了一年有余,彼此间多少还是有一些香火情,便帮着多问了一句。

“这样吧,你且休整几日,回头我叫营务处预备好一些粟米物资,到时候再叫你辛苦一趟,去长兴岛帮我回个口信!”

杨振看着俞海潮,一边想一边说:“就说,我对他们两个率部来投,欢迎之至,会尽快上表朝廷,给他们请封请赏。至于其他的事情,叫他们先打探明白,不要轻举妄动。

“对了,我这里正有两句话,要送给他们,还有胡大宝所部人马,你去了告诉他们,叫他们务必时时记在心里,一句是防御为主,长期隐蔽,一句是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告诉他们,就在这一两个月内,等我们这边事了,我必定率军渡海,再去辽南!”

对于沈志祥的人马,不管是利用沾亲带故的这么点关系去试着策反他,还是集结了各方面的兵力歼灭他,总之杨振不能允许他在复州、金州一带,真的打造出一支水师来。

一旦让他搞出来,那么目前杨振唯一还算安全的后方,可就立刻不安全了,马上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险恶局面。

而这一点,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

所以,只要满鞑子那边有一点打造水师的苗头,杨振都必须想尽办法,集中全力,把这个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

杨振在松山城里算计着如何挖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墙脚,如何应对满鞑子可能在十月里发动的对宁远的进攻的同时,被他算计着的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也在位于盛京城里的伪皇宫中,召集了一干王公大臣,定下了又一个“伐明”的奸计。

“从蒙古绕道蓟北或者宣大破边而入,掳掠其人口财富,瓦解其民心士气,虽则易如反掌,但是得其城池土地而不能守,却终究不是长久之策。”

黄台吉的体格,高大肥胖依旧,原本已经面如重枣的脸色,一说起伐明的方略来,便显出了一些异样的光彩,那张有点痴肥有点下垂的大方脸上,一时间红光满面。

“朕早年曾说,取南朝如伐大树,先从两边砍,则大树自仆。如今朝鲜、蒙古,皆归附已久,而南朝内部,变乱四起,朕以为,我大清取南朝之时机已成。正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待南朝内乱平定,或者假以时日又有良臣名将出,则我满洲君臣悔之晚矣!”

“皇上可是要尽起我满洲八旗倾国之兵,继续绕道蒙古,南下伐取明国?”

盛京皇宫大政殿里,除了鞑子伪帝黄台吉及其一杆心腹大臣之外,其他满洲宗室权贵如和硕礼亲王代善、和硕肃亲王豪格、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以及豫郡王多铎、武英郡王阿济格、饶余郡王阿巴泰等王公贝勒皆在场。

这些人听了黄台吉的话,有的神色激动,显然对此期待已久,有的面露难色,显然并不赞同,但多数是一副面无表情、静待下文的样子。

唯有坐在黄台吉主位下方左手第一的和硕礼亲王代善,见在场诸王、贝勒无人说话,便皱着眉头开了口,然而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显然是存了疑问。

第四零九章 异议

“明国虽然民风羸弱、君暗臣奸,但其地大物博,城池众多,人口亿万,正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地其民与我满洲风俗迥异,又与我满洲地隔山海,我满洲八旗虽则兵强马壮,可是一城一城攻过去,伤亡必重。

“而我八旗满洲,青壮牛录不足十万,合八旗满洲、八旗蒙古、新编八旗汉军各牛录之众,亦不过二十万丁口,怎经得起一城一城攻过去的伤亡?”

代善的八字须山羊胡以及头顶的小辫子,全都斑驳花白了,此时目视黄台吉,皱眉说话,竟是满脸忧色。

“我皇上即位以来,一收朝鲜,二收蒙古,且数征明国,杀其藩王,围其京师,夺其生口财货无数,即令远在极西之地的瓦尔喀,亦望风来归,皇上之功业,已远迈前朝多矣。

“然则这期间,八旗将士征战之苦,牛录丁壮伤亡之重,却亦不容小觑。年初,大军攻松锦,盛京城内几乎家家戴孝,户户哭声,距离今日不过半年而已。

“况且眼下我满洲,外无强敌,内无纷扰,可谓是政通人和,四海升平,莫说诸王贝勒大臣之家富贵已极矣,即令各旗下奴才披甲之家,也能丰衣足食,也不乏奴仆侍奉。”

代善先是历数了黄台吉继位以来引以为傲的功业,又说了其中八旗将士历经的艰辛,同时也说了满清国内的大好局面,随后话锋一转,却说道:

“当此之时,我满洲正该编户齐民,安享太平,与旗下牛录数年休养生息。皇上熟读汉书,岂不知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而衰的道理?”

时至今日,整个满清国内,已经没有几个人敢于跟鞑子伪帝黄台吉这么说话了。

曾经敢于跟黄台吉当面对着干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都已经被整死了。

二贝勒阿敏是被黄台吉圈禁至死,三贝勒莽古尔泰则是暴毙而亡,尔后因为谋反之罪被满门抄斩。

自那以后,黄台吉权威日重,即令羁傲不逊如阿巴泰、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等人,也不敢当面顶撞黄台吉了。

但是,还有一人,敢在黄台吉的面前表达不同的意见,这个人就是当年奴儿哈赤亲封的大贝勒,现在的礼亲王,代善。

代善原本是满鞑子宗室权贵里面的中间派,既不是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那种执着于奴儿哈赤旧制的顽固守旧派,也不同于黄台吉这种喜欢重用汉奸文人,喜欢采用汉人制度的所谓“开明派”。

对于黄台吉以及八旗少壮派们的进取心,他原本是持着谨慎赞同的态度,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支持黄台吉收拾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并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

但是等到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死了以后,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代善,随着年纪的增长,儿孙们得享高爵厚禄,他的立场开始一步步发生转变。

对于黄台吉以及八旗少壮派们永不满足的进取心,他开始感到有点担忧了,开始明里暗里劝谏黄台吉见好就收,不要犯险,成了满清国内八旗权贵里面的守成派。

在他看来,满洲八旗老女真不足十万丁壮,却已经征服了朝鲜,征服了蒙古。

连极北之地的喀尔喀、索伦诸部,极西之地的瓦尔喀诸部,都归附了。

这么大的疆土,还没有来得及巩固,没有来得及好好消化吸收,就又想着南下明朝,万一一着不慎,那可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了。

到时候,不光是明朝关里的疆土打不下来,或者打下来了无人守不住,恐怕就连已经征服的朝鲜、蒙古,或者主动归附的喀尔喀、瓦尔喀诸部,都可能要叛离而去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女真人的底子有多薄,他这个从奴儿哈赤起兵之处就跟着四处征战的大贝勒,可是一清二楚的。

短短数十年内,他们由建州而后金,由后金而清国,崛起之速,令人咂舌。

有时候,已经年近六旬的代善回首往事,连他自己都觉得眼前的一切来得实在太快,来得实在太容易,实在不可思议。

年纪越大,他就越珍惜眼前的一切,与此同时也就越害怕失掉眼前的一切。

对年近六旬的代善来说,能够守住眼前的一切,能够守住儿孙们已有的富贵,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代善的话说完,黄台吉面色不快,看着代善,阴沉着脸,默默不语,仿佛是在琢磨代善此番话背后的意图,而大殿上的气氛也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黄台吉终于叹了口气说道:“礼亲王之意,朕岂能不知?何人不想安享富贵太平?然则朕观今日之形势,我满洲已有进无退。进,则一战而永享太平,退,则不出数年疆土不保。

“眼下正当南朝疲弱之极的时候,若不速速图之,待南朝喘过气来,我满洲岂不又危矣?若为子孙计,我辈再辛苦数年,即可永享富贵太平了。”

面对礼亲王代善,黄台吉十分难得地使用了半是商量半是劝说的语气,而且说到最后,他又话题一转,提高了语调,对身边的几个侍从大臣说道:

“传朕的旨意,即日起,追封已故扬武大将军多罗贝勒岳托,为多罗克勤郡王,其子孙可世袭罔替!”

礼亲王代善方才听了黄台吉的话,正在琢磨着怎么继续劝说黄台吉慎重,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就又听见黄台吉追封了他已经去世的长子岳托,而且还是世袭罔替的郡王之爵。

这一下子把刚想好的许多话堵在了肚子里。

代善只得从座位上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大殿中间,朝着黄台吉缓缓跪地,替已经死了的长子岳托,以及活着的岳托的儿子们,也就是他代善的孙子们,谢恩。

之前代善说的那些话,当然是话里有话,满清八旗权贵之中亲自南征北战的人物不少,但是奴儿哈赤以后,真正死在战场上的大人物却不多,而岳托恰是其中一个。

崇祯十一年冬,岳托受命为扬武大将军,率军攻入明朝境内,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攻克数十城,更打到了山东,攻克了济南。

然而,就是在攻克了济南以后,对满清来说功劳卓著的岳托却一病不起,很快就死在了济南城里。

出征的时候还是个活蹦乱跳的活人,回到盛京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棺木和棺木之中腐烂的尸体。

这个状况,令代善体会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简直是痛彻肺腑。

因为岳托生母即代善的原配早逝的原因,代善与长子岳托的关系,原本并不和睦,可是父子之间有再多的龃龉,岳托毕竟是代善原配嫡生的长子。

这层关系,可比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亲近多了。

而且代善年纪越大,就越是顾念亲情,之前与长子岳托的不合,其实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表面现象,是一种明哲保身的自保之策。

否则的话,岳托怎么可能在奴儿哈赤时代就当上了镶红旗的旗主呢?

然而,岳托这个人可能命不是太好,封了和硕成亲王不久,就遇上了三贝勒莽古尔泰谋反大案被揭发的事情。

他因为娶了莽古尔泰的亲外甥女,即莽古尔泰姐姐莽古济的女儿为妻,所以受到了莽古尔泰谋反案的牵连,他的和硕成亲王爵位很快被剥夺了。

如果不是黄台吉念他以前拥立有功,可能当时就被一并弄死了。

到了崇祯十一年秋,黄台吉才又给了岳托一个立功的机会,封他为扬武大将军,让他与睿亲王多尔衮一同统率大军征伐明朝,结果呢,他却死在了关里。

到他死了以后,他的棺木被满鞑子的大军运回了盛京,黄台吉本想追封他一个王爵,表彰他以往的功劳,可是这个时候,却又有人出首,告他生前有谋逆之心,而且各种人证物证俱在。

于是,黄台吉追封他的事情,就搁置下来了,虽然没有再追究的谋逆之罪,但也没有追赠表彰他的生前功勋。

对此,代善一直心怀不满。

他自己的长子岳托年前才死在了征伐明朝的途中,死了以后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任何封赏,而且还被告以谋反,险些连累他的那些孙子们差点被剥夺宗室出身,这让他如何忍得了这口气呢?

不管此前他与自己的长子岳托之间关系如何,岳托死了以后,留下的那一大堆儿子,可都是他代善的亲孙子啊,他不心疼谁心疼?

这一回,黄台吉又要动员八旗出征,代善当然要借着这个机会半公半私地表示一下自己的意见了。

他要提醒黄台吉,大军出征可是会死人的,去年冬天他的长子岳托就是因此而死。

此时此刻,鞑子伪帝黄台吉见礼亲王代善对他时隔半年再次准备出兵征讨明朝有异议,转念一想,心中恍然,当即就把亏欠岳托的追赠,一并给了,用来堵塞代善的嘴巴。

而礼亲王代善一听之下,也果然跪地谢恩,闭嘴不再多言。

第四一零章 数鸟

但是,对于方才代善提出的一些意见,黄台吉也没有完全浑不在意,他也知道代善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于是斟酌着说道:

“礼亲王方才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去岁秋冬,克勤郡王与睿亲王率两路大军征伐南朝,今年春上,朕与礼亲王又率军亲赴松锦督战。算而今不过半年而已,若再派大军长途跋涉,入其腹地,逐城攻坚,的确甚不可取也。”

黄台吉这么一说,在座的诸王贝勒大臣们尽皆抬头,有点闹不明白黄台吉这是什么意思了。

就在这时,他们却又听见黄台吉说道:“朕以为,我大清与其劳师远征,得其关内土地城池而不能守,倒不如继续诱其君臣,令他们调集南朝已不多之精兵齐聚关外,而我军则以逸待劳,或可一鼓而歼灭之,毕其功于一役。南朝精兵一旦尽失,我大清取南朝,即如探囊取物也!”

黄台吉说完了这些话之后,礼亲王代善果然没有再说什么反对的话,整个人仿佛老僧入定了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对殿中事完全置身事外了。

黄台吉的目光从礼亲王代善的脸上移开,又从饶余郡王阿巴泰、武英郡王阿济格、睿亲王多尔衮的脸上,一个个地看将过去,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豫郡王多铎的身上。

“豫郡王,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差事,朕交给你,你去走一趟如何?”

豫郡王多铎,今年不过二十五六岁而已。

与在座的诸王、贝勒、大臣们不同的是,这个多铎却是典型的男生女相,天生了一副清秀小白脸的样子。

但是他的眉目之间,却充满阴狠之气。

此时的他,除了头顶上那根细细的金钱鼠尾以外,其他头面部的所有毛发都刮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这让他整个人显得既格外年轻,又格外诡异。

黄台吉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有了预感,估计到黄台吉是要让他先出兵了。

果然,黄台吉一张口,就把先行出兵的事情着落到了他的身上。

对于出兵征战,多铎倒是并不抵触。

他虽然生得像个纨绔子弟小白脸子,但是他的脾气十分火爆,不仅一贯好勇斗狠,而且一贯残忍好杀。

然而,最近这段时间多铎经历了许多不如意的事情。

先是熊岳城、盖州城被破,他好端端的和硕豫亲王被眼前的黄台吉给降为了豫郡王,这让他深感耻辱。

尔后是他率军清剿盖州湾、复州湾、金州湾一带的海盗无果,兴师动众一个多月,两个海盗影子也没找到。

这个事情,又被黄台吉当成了把柄,下旨把他和智顺公尚可喜两个叫到了盛京城的皇宫里,当众训斥了一通。

一贯心高气傲的多铎,那里受得了这番折辱,心里对黄台吉的不满和愤恨,自然是蹭蹭蹭地往上涨。

然而再怎么愤恨,再怎么不满,他们兄弟间君臣之分已定,他也不敢如何唐突冒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心里面憋着了。

此时见黄台吉给他安排事情,没来由地一阵不平,看也不看黄台吉一眼,只梗着脖子回复道:

“臣弟愚钝,不知我皇上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所指为何,是何用意?不知皇上所说的这趟差事,倒是要叫臣弟去打哪里?”

多铎这么问,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了。

但是黄台吉对他的这些同父异母兄弟们十分了解,知道多铎对自己一贯口服心不服,最近又连着惩处、斥责了他两回,知道他心里面一直憋着一股子怨气。

此时看见多铎如此,黄台吉倒也不以为意,只是略带轻蔑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了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意。

在他看来,喜怒形于色的人,根本不值得他去过分担心。

此刻大政殿里坐着的人物之中,他的心里真正忌惮的,或者说真正提防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和硕礼亲王代善,另一个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

和硕礼亲王代善,是奴儿哈赤时代册封的大贝勒,不仅在满清八旗上层的宗室权贵之中德高望重,而且本身实力也很强大。

代善原本就是正红旗的旗主,他的长子岳托死了以后,儿子们都很年幼,岳托所领的镶红旗,自然落到了代善的手里,由代善兼领。

这也就意味着,目前礼亲王代善的手里,掌管着满洲八旗里面的两红旗,实力不容低估。

好在代善如今已经年近六旬,身体状态也不大好,同时也不是那种野心勃勃的人,这一点多少让黄台吉能放心一些。

而相比之下,如今最令他忌惮,最让他时时提防的,则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了。

多尔衮本人年富力强,野心勃勃,而且谋略过人,最主要的是他还有同母兄弟两人,即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和多罗豫郡王多铎。

现如今,多尔衮同母三兄弟执掌着满洲八旗里的两白旗,其中多尔衮是正白旗旗主,多铎是镶白旗旗主。

三兄弟里年长一些的阿济格,当年受到黄台吉的排斥,眼下虽然不是旗主,但他的手里却握有当年奴儿哈赤临死之前亲赐的十五个建州老女真牛录。

这十五个建州老女真牛录,都是当年跟着奴儿哈赤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的亲军牛录,不是一般的新编披甲人牛录、蒙古牛录、汉军牛录可比。

虽说这些牛录,并不是单独的一旗,而是落籍在正白旗下,可是比起有些较小的旗,比如镶白、镶黄、镶红这样的小旗来说,实力并不差到哪里去。

而且,最令黄台吉不放心的是,多尔衮三兄弟以多尔衮为中心同进同退,异常的团结一致。

也因此,他们同母三兄弟的实力加在一起,就绝对不容小觑了。

特别是多尔衮三兄弟,与代善不同,代善是黄台吉继承奴儿哈赤大汗之位以后的主要既得利益者之一。

而多尔衮三兄弟却是黄台吉继位的最主要受害人。

他们共同的母亲,即奴儿哈赤的最后一任大妃,也是最宠爱的一任大妃阿巴亥,在奴儿哈赤死后,被迫殉葬而死。

多尔衮这个原定的大汗继承人的位置被否认,奴儿哈赤赐给阿济格的旗主之位,也因为他非嫡出的身份而被剥夺。

阿济格是奴儿哈赤的儿子,也是阿巴亥亲生的长子,可是阿巴亥生他的时候,身份还是奴儿哈赤的侧妃之一,并不是大妃,所以阿济格的出身就被定为了庶出。

尽管后来他的母亲阿巴亥成为了奴儿哈赤的大妃,却也不能改变这个庶出的认定。

正是因为多尔衮三兄弟共同受到了以黄台吉为首的四大贝勒的打压,排挤,所以他们三兄弟从小就十分抱团。

黄台吉与他们三兄弟之间,既然有了这些心结,那么在他的心里面,多尔衮三兄弟的威胁,可比代善的威胁大多了。

也正因为黄台吉对此心中有所忌惮,有所提防,所以每有大的战事,他就会让多尔衮三兄弟冲锋在前。

若是他们作战有力,他们旗下的牛录就必然会有损失,作战哪有不死人的呢?

若是他们作战不力,那么回来接受处分,到时候再罚没他们旗下的若干牛录。

黄台吉的这个算盘,打得那叫一个啪啪响,而他目的就是一石二鸟,既要让他们给自己冲锋陷阵,又要借机削弱多尔衮三兄弟的力量。

可是这些年来,不管是桀骜不驯、残暴弑杀的阿济格,还是这个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多铎,又或者是更加奸诈凶狠的多尔衮,统统命好得出奇,每逢征战,都是胜多败少。

因此,他们旗下的牛录,不仅没有减损掉多少,反而渐渐地增加了不少,同时也让黄台吉找不到太好的借口惩处他们,或者罚没他们的旗下牛录。

直到今年五月,辽南出事了,才让黄台吉从多铎的身上找到了机会,于是便立刻撸掉了他的亲王爵位,并且夺了他旗下的两个满洲牛录。

然而,黄台吉越是这么做,就越是让多尔衮三兄弟更加团结一心地抱团取暖,同时也把多尔衮三兄弟推得距离自己更远。

如今满洲八旗之中已经隐隐然地形成了三方势力,一方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拥有的两黄旗、正蓝旗,另一方就是黄台吉面和心不和的多尔衮三兄弟拥有的两白旗。

除了这两支嫌隙较深、矛盾重重的力量之外,还有介乎于他们双方之间的一股中间力量。

这个中间力量,或者说相对中立的力量,就是和硕礼亲王代善掌握的两红旗,以及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掌握的镶蓝旗。

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在那帮汇集到他身边的汉奸文人谋士辅佐之下,深谙拉一方打一方之道。

一方面,他对代善、济尔哈朗这样的中间力量极力拉拢,另一方面却对嫌隙已深的多尔衮三兄弟,明里暗里各种打压,各种掺沙子。

比如大力编建汉军八旗的问题,就又是这样一个一石数鸟之策。

第四一一章 八旗

崇祯十二年六月末,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崇德四年六月末,历史上所谓的汉军八旗,提前了两三年登上了历史舞台。

因为受到辽南沿海遭遇突袭事件的震动,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感到自己大清国控制的疆域日渐扩大,而可以布防各地的满洲八旗兵力却严重不足,于是便接受了内弘文院大学士范文程的建议,按照满洲八旗制度,将历年来投降和归附满清的汉军,全部编入八旗,一举编成了八旗汉军。

大力吸纳蒙古降人以及投降的汉军入旗,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快速壮大自己实力的惯用伎俩。

早在黄台吉称帝之前,即后金国天聪八年的时候,黄台吉为了扩充兵力,也为了方便管理,就在后金国之前所收服的蒙古部落人口的基础上,按照女真八旗的制度,即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的旗色旗籍,编建出了所谓的蒙古八旗。

当然了,所谓的蒙古八旗,并不是独立的八个旗,而是按照旗色旗籍,要他们分别隶属于女真八旗,实际上只是相当于女真八旗下面编列的蒙古牛录而已。

女真八旗下面的蒙古牛录,其实早在老奴努尔哈赤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当时的牛录来源,主要是战争中抓捕的蒙古部落俘虏,以及女真人四处掠夺回来的蒙古部落生口壮丁。

早期努尔哈赤的女真部落里人口青壮不多,为了扩充兵力,便将这些掠夺来的蒙古生口,编成了旗下的牛录,让他们跟随征战。

因此,所谓的蒙古八旗,其实只是给予了当时女真八旗下面已经存在的蒙古牛录以八旗的旗籍,相当于给了他们旗人的身份地位而已。

至于汉军八旗,同样是这么个一个情况,根本不存在独立的汉军八旗。

所谓的汉军八旗,其实说白了,只是满鞑子八旗下面编列的一大堆汉军牛录罢了。

当然,在女真八旗的下面编列一些汉军牛录,同样是早在奴儿哈赤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了。

只是当时努尔哈赤在辽东大肆屠杀汉人,对辽东汉人极其不信任,所以只有最铁杆的汉奸,与女真联姻之后,才能够入旗,才能被编为汉军牛录。

比如说,那个在抚顺城开门投降的汉奸李永芳,以及在广宁城开门投降的石廷柱等人。

所以,在奴儿哈赤的时代,女真八旗下面的汉军牛录并不多,甚至屈指可数。

但是到了黄台吉继位以后的天聪年间,黄台吉改变了努尔哈赤对辽东汉人的残害杀戮政策,开始大量招降明军将领,接纳并且“优待”明军降兵。

明末清初大名鼎鼎的三顺王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及东江镇叛将续顺公沈志祥,就是在这个情况之下,主动请降投靠过去的。

这些人投靠过去了以后,黄台吉为了显示自己对他们的优容宽待,也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一开始把他们单独编成了所谓的天佑兵、天助兵,叫他们各率所部从属于由早期汉军即满清所谓旧汉军构成的乌镇超哈营作战,但是未将他们编入旗籍。

到了黄台吉称帝之后的崇德年间,随着投降的明军降兵降将越来越多,类似于乌镇超哈营以及天佑兵、天助兵这样的以汉军为主的力量越来越大,满清八旗上层权贵对这些未编入旗汉军的忌惮和不满,也就越来越严重了。

相应的是,以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沈志祥这些后来的明军降将为首,也开始不断地上书,自请撤掉天佑兵、天助兵等独立的旗号,请求能够编列入旗。

他们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表忠心,为了自保,另一方面则是打消满洲八旗上层权贵对他们的忌惮,让自己们更受信任的同时,也能抬高一下自己在满清国里的地位。

早在蒙古降兵降将以及归附部落被分别编入八旗的时候,以孔有德为首的这些人就上书请求入旗了,只是当时奴酋黄台吉为了显示自己大度,同时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更便于继续招降明军降兵降将降官,所以没有答应。

那么这一回,到了杨振率军渡海,突袭辽南以后,尚可喜所部天助兵的表现,令黄台吉大为失望,同时也有了借口,于是便有了将撤销天助兵、天佑兵番号的念头付诸实施的想法。

等到善于揣摩黄台吉心意的范文程一提出编列八旗汉军的建议,鞑子伪帝黄台吉当即鼓掌赞同,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其实,早在乌镇超哈营初设的时候,是以早期投降归附的旧汉军为主,有了孔有德等人的归附之后,乌镇超哈营便分了左右翼,规模已经很大了,一度号称两旗汉军,或者左右汉军旗。

到得此时,干脆一分为八,不仅撤了天佑兵、天助兵的番号,而且连乌镇超哈营的设置也一并撤了,只在八旗汉军牛录里面,各自编列了若干数量的乌镇超哈牛录,以供各旗宗室亲王贝勒指挥。

这么编下来以后,包含努尔哈赤时代归附的所谓旧汉军在内,一共编出了一百一十个汉军牛录,人数多达三万三千人。

再加上早几年就编入八旗的蒙古牛录,也即八旗蒙古八十四牛录累计两万五千多人,满鞑子的八旗大军人数,至此一举达到了三百九十四个牛录,总计十一万八千二百人。

而黄台吉这么做,也算是一举数得了。

一方面,他放下了过去宽宏大量的伪善面孔,将努尔哈赤时代归附的旧汉军各部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沈志祥等天聪年间、崇德年间新归附的大批明军降兵降将,一股脑儿地全部编为了汉军牛录,消除了隐患,壮大了满清力量。

另一方面,他的这个做法也安抚了满清八旗上层的情绪,过去,乌镇超哈营以及从属于乌镇超哈营的天佑兵、天助兵等部兵马,统归鞑子伪帝黄台吉直接指挥,现在编了汉军八旗,或者说编了八旗汉军,就相当于是将为数众多的火器、兵马、人口,分给了满洲八旗。

这一下子,满洲八旗上层的王爷贝勒们,也都满意了,之前因为围攻松山的失败,以及辽南的失败,而对黄台吉生出的那些腹诽和意见,也就随之消散不见了。

再一方面,黄台吉也借着编建汉军八旗的机会,将一向忠于自己,有自己直接指挥的新老汉军队伍,分别安插到了满洲八旗下面,相当于不动声色地在其他各旗下面安插了一批自己的亲信。

比如,恭顺王孔有德部归并到了和硕礼亲王代善的正红旗,智顺公尚可喜部归并到了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的镶蓝旗,续顺公沈志祥部归并到了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的正白旗,等等。

同时,黄台吉又任命了一批自己的心腹人物担任八旗汉军的固山额真,比如石廷柱,就成了汉军正白旗、镶白旗两旗的固山额真。

虽然在多尔衮兄弟的两白旗下面编列了不少的汉军牛录,可是这些汉军牛录,却归石廷柱这个两白旗汉军固山额真直接指挥。

黄台吉这么做,不仅稀释了两白旗人马对多尔衮兄弟的忠诚,并且相当于是在他们两白旗内安插了无数效忠于自己的眼线。

代善的两红旗、济尔哈朗的镶蓝旗,同样如此。

因为这些奴儿哈赤时代的旧汉军和天聪以来归降的所谓天佑兵、天助兵等新汉军,完全效忠于黄台吉,而不是其他八旗权贵。

那么黄台吉的这些安排有没有用呢?

当然是有用的,一方面这么做壮大了整个满清八旗的力量,另一方面则有效地制约了多尔衮兄弟的野心。

尤其是在黄台吉暴病而死以后,他的这个安排更是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两白旗里面编列的大批汉军牛录,虽然大大地增加了两白旗的人数,但却降低了多尔衮兄弟对两白旗的掌控。

同时,新增的大批汉军牛录,也稀释了两白旗人马对多尔衮兄弟的忠诚,使得多尔衮瞻前顾后,终究没有敢于篡权夺位。

第四一二章 来临

且说黄台吉听见了多铎那句不软不硬的反问以后,盯着多铎看了一会儿,他见多铎始终回避着自己的目光,并没有敢于跟自己正面对视,便也不去计较了,而是对多铎说道:

“与南朝决战辽西,对我大清来说,终归是围点打援罢了。只要能把南朝关里的精兵悉数引到关外来,朕就算你大功一件。”

说到这里,黄台吉略作停顿,沉吟了片刻之后,又接着说道:“当然了,朕也不是单单叫你一人领军前往。——这样吧,就叫肃亲王豪格领着镶黄旗的兵马,与你一同前去。”

黄台吉话音刚落,就见大政殿里一个与诸王贝勒并坐的高大魁梧、相貌粗砺的络腮胡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冲着黄台吉躬身大声说道:

“儿子谨遵汗阿玛旨意!”

这个高大魁梧、相貌粗砺的络腮胡男子,正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长子和硕肃亲王豪格。

这个豪格,虽然是黄台吉的长子,可是却并非眼下黄台吉宠幸的后宫诸妃所生育。

他的生母乌拉那拉氏,曾是黄台吉的第二任大福晋,可是因为一次在奴儿哈赤面前失礼,受到了奴儿哈赤的训斥,随后就被黄台吉给休弃了,废掉了。

黄台吉按照奴儿哈赤的安排,另外迎娶了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出身的第三任大妃,即现在的皇后哲哲。

从此以后,豪格这个长子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了。

因其母亲的原因,奴儿哈赤活着的时候,对这个孙子不怎么待见,连带着黄台吉本人也对他的这个长子不怎么待见。

可是再怎么不待见,这个豪格毕竟是黄台吉唯一一个成年的儿子,所以等到黄台吉继承了汗位以后,就封他做了贝勒。

再等到黄台吉称帝的时候,就更进一步封他做了亲王,即和硕肃亲王。

豪格为人粗鲁少文,脾气暴躁,行事比较鲁莽,并不是黄台吉欣赏的那种类型。

所以,虽然他眼下已经年届三十了,可是黄台吉却丝毫也没有立他为储的意思。

但是,这个豪格自有他的长处,他喜好弓马射猎,兼且力大无比,作战十分勇猛,这些年来,他跟着黄台吉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很是立下了不少的功劳,因此也得到了黄台吉越来越多的信赖和倚重。

特别是对黄台吉来说,豪格好歹也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总比他那些同父异母兄弟们可靠得多了。

这一回,黄台吉叫多铎率军前往辽西发动攻势,思前想后了一番,便叫豪格率领镶黄旗的兵马跟着一起去。

一来,自己的两黄旗这边也出了人马,也好叫多铎、多尔衮兄弟他们无话可说。

二来,让豪格去,也好代替自己看着点多铎,免得他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

再者,于公而言,诱敌的人马多一点,声势更加壮大一些,也有利于迫使辽西的明军尽快求援,也有利于引来明国关内兵马。

此刻,黄台吉看见豪格听了自己的吩咐,立刻毕恭毕敬地答应了,心里颇感欣慰,先冲他点了点头,尔后又压了压手,让他坐下,紧接着,就又对多铎说道:

“你们此行,究竟去打哪个城池,朕看,还是由你们自己去做决定。可以打锦州,可以打松山,也可以直接去打宁远城。总而言之,就是要打他南朝兵马必救之处。

“记住了,你们此行能不能破其一二城池并不要紧,真正要紧之处,在于能不能调动南朝关内兵马出关救援。

“须知道,你们此行引来的南朝兵马越多,你们的功劳就越大。至于引来了南朝兵马以后的事情么,到时候,自有朕,亲自统率大军前往迎战!”

黄台吉的战略,说白了也很简单,就是让多铎和豪格两人率军包围明军宁锦防线上的城池,迫使被围的明军向关内求援。

等到明军的援军出关以后,再由黄台吉亲自率领八旗主力军,迂回包抄明军后路,将他们包围歼灭在关外。

这个时候的满鞑子,自恃弓马骑射天下第一,所以根本不担心在野外与明朝大军进行决战,反倒盼望着能将明军从城池里面引诱出来进行野外决战。

如果崇祯皇帝真的调集了大军,交给洪承畴领着出关,北上松锦,去与满鞑子决战,那简直是正中了黄台吉下怀。

历史上,崇祯十四年开始的松锦大战,就是这样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黄台吉派出了两个旗的人马长期包围锦州,并在锦州与义州之间大量屯田,作出了一个不拿下锦州誓不罢休的样子。

原本想着等待满鞑子军队粮尽自退的祖大寿所部人马,这下子慌了,感觉到最后时刻到了,于是开始不断地向宁远、山海关求救,向京师求救。

而大明京师朝堂上的主战派文官不明就里,纷纷上书皇帝主战,并弹劾蓟辽督师洪承畴胆小怯懦,见死不救。

结果崇祯皇帝听信朝议,由原本的先安内再攘外,又变成了两线开战,开始督促洪承畴率军救援锦州。

老谋深算的洪承畴当然看得出满鞑子的奸计,于是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崇祯皇帝说关外兵少,不足以北上松锦与满鞑子一战。

他希望通过提出增兵增饷的难题,让崇祯皇帝知难而退,放弃北上救援锦州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朝廷无兵无饷,根本派不出大批兵马出关。

可是没有想到,他这一次却弄巧成拙了。

你嫌兵马不够?好,我给你倾国之兵。

你嫌粮饷不足?好,我给你倾国之粮。

一贯刚烈的崇祯皇帝咬着要关,调集了大明北方仅剩的官军精锐,搜集了能够搜集到的全部粮饷,一股脑儿地输送到了山海关外。

崇祯皇帝这么做了以后,洪承畴心底里暗自叫苦,可是嘴巴上却无话可说,只能硬着头皮从关宁两地启程北上求援去了。

虽然洪承畴早就看破了黄台吉的奸计,知道松锦之地是一个陷阱,但却不得不带着一丝丝侥幸心理往里跳。

他原以为一步一动,步步为营,可以避免被满鞑子击溃,以为他到了松山城以后,可以背靠松山城立营,与顿兵在锦州城下的敌人决战。

甚至可以与锦州城里的祖大寿内外夹攻,取得一场像样的胜利,将围困锦州的满鞑子赶走就可以收兵了。

但是洪承畴却没有想到,他到了松山城外以后,顿兵在锦州城下的满鞑子军队紧闭营门不出,根本不与他主动交战。

就这样,双方居然在松山与锦州之间的地带对峙起来了。

与此同时,洪承畴一到松锦之间立营,黄台吉闻讯就立刻率领倾国之兵,从盛京城快速出发南下。

并且利用满鞑子骑兵的快速行军优势,绕开锦州与松山,以及双方对峙的区域,直接包抄到了北上救援的明军背后,掘长壕、起高垒,一举切断了明军粮道和退路。

结果明军后路一断,消息迅速传开,十三万大军竟然不战自乱,惶惶不可终日,没过多久,粮草耗尽,遂一发不可收拾,不战而自溃矣。

崇祯皇帝好不容易从关内调集而来的十三万大军,竟然连一场像样的仗都没有打过,就这么一下子全军崩溃了,逃的逃,死的死,降的降,近乎于全军覆没了。

洪承畴十三万大军携带的数不清的枪炮、弹药、车马、粮饷,至此,也全数为被满鞑子所俘获,落入了满鞑子之手。

这种围点打援的小伎俩,也是满鞑子惯用的伎俩,其实并不难看破,然而却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阴差阳错,最后竟种下了大明败亡的因果。

明末辽东战争史上,最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情,最令人痛彻肺腑的事情,真是莫过于此了。

黄台吉在盛京城伪皇宫大政殿里的议事结束之后第二天,豪格掌管的满鞑子镶黄旗,以及多铎掌管的满鞑子镶白旗,很快就行动了起来,点兵点将,备齐粮草,做着长期征战的准备。

数日之后,大明崇祯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上午,即满清崇德四年九月二十一日上午,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多罗豫郡王多铎各率本旗出征兵马共两万余人,云集到盛京城抚远门即俗称的大西门外,接受了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点验校阅。

当日中午,多铎率领着他镶白旗下的巴牙喇、阿礼哈超哈,气势汹汹地行在队伍的最前面,豪格则率领镶黄旗人马,督押着大批粮草在后边,一路离了盛京城下,人欢马叫车轮滚滚地往西而去。

第四一三章 慌张

九、十月的辽西,秋高气爽,漫山红遍,本是收获的季节。

杨振早知道满鞑子会在十月里来袭,所以早在九月中旬的时候,就已经传令松山总兵府所辖各路人马,提前收割了松山城外垦种的高粱地。

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尚未完全熟透,但是收割了以后晒干,然后脱粒,脱壳,最后弄成高粱米储藏,关键时候仍旧能抵上松山官军一段时间的口粮了。

包括那些带着绿叶的高粱秆子,也没有浪费,全部收割了捆扎好,运进了各个营区,预备着在满鞑子军队大举围攻的时候,可以拿它喂养城内马匹骆驼等牲口。

当然,杨振也特意知会了祖克勇,叫他派人到锦州城里去,直接面见祖大寿,向祖大寿发出了满鞑子可能来袭的警讯。

祖大寿信不信是他的事情,但是杨振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尽到一点提醒的义务。

他也并不担心祖大寿会去泄密,因为满鞑子可能在秋冬之际来攻,对于熟知满鞑子作战习惯的祖大寿甚至其麾下的辽东军各部来说,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

如果自己提醒了他们,而他们完全不当回事,最后受到了损失,那么下一次,他们就不会再对自己的警讯掉以轻心了。

而这,才是杨振想要达成的目的。

自己虽然指挥不了,也指挥不动锦州、杏山、塔山等地的辽东军,但却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通过对祖大寿施加影响,从而让他们变相地为己所用。

而要想做到这一点,最重要的,就是要让祖大寿本人真正重视自己对于敌情的判断。

祖大寿叱咤关外多年,对崇祯皇帝都敢阳奉阴违,不当回事儿,想要赢得他的尊重并不容易。

祖大寿现在之所以还把杨振当盘菜,或者视作一个人物,先后两次与他私下会面,跟杨振是不是总兵官,是不是征东前将军,是不是受到了崇祯皇帝的重视,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而其中的真正原因,说白了,就在于杨振先前所连续取得的对满鞑子作战的意外胜利。

杨振率数百人,走海路,北上救援松山,居然成功了。

尔后率数百人,横渡辽海,出击满鞑子侵占多年的辽南沿海,居然又成功了。

如果说前一次的成功里面,包含有一定的水分,甚至可以把它看成是走了狗屎运,刚好赶上满鞑子久攻不下粮尽自退,那么后一次的成功,可是实打实的,再不能等闲视之,把它当成是运气了。

祖大寿在辽西地面上叱咤风云多少年了,何尝有过这样的运气?!

这是祖大寿把杨振当个人物对待的主要原因。

当然了,如果仅仅因为这两场并不影响全局的胜利,就想让祖大寿把杨振当成一个平等的人物来对待,那也是不可能的,杨振目前也并不做此想。

杨振很清楚,要想让祖大寿真正听进去自己的意见,真正重视自己的建议,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而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让祖大寿真正认识到,自己对于松锦前线的战局,乃至对于整个辽东的战局,有着透彻的把握,有着正确的判断。

如此一来,他之前对祖大寿所说的那些话,也就是他所做出的那些“预言”,才会在祖大寿的心里渐渐生根发芽,说不定在关键时刻就能发挥作用。

除了让祖克勇去锦州提醒祖大寿之外,杨振也叫金士俊携带了一批松山制铁所和弹药厂联合制造的飞将军、万人敌,去了宁远城一趟。

一方面,杨振想叫金士俊去跟他的父亲宁远团练总兵官金国凤提个醒,把满鞑子军队可能在十月前后突袭宁远城的消息带过去,叫他预做准备。

另一方面,如果历史没有发生变化,那么这一次,金国凤父子就会被坑死在宁远城下。

杨振当然希望,能在他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量避免这个历史事件的发生。

他让金士俊前去宁远传递警讯,并让他带了一队人马,给驻守宁远的金国凤父子送去一批飞将军和万人敌,目的正在于此。

但是,他也做了两手准备,如果这么做并不能避免金国凤死难的话,那么他让金士俊去一趟宁远,也能让金国凤父子再见一面,好好团聚一下。

面对辽西复杂的形势,杨振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他可以通过金士俊提醒金国凤到时候坚守不出,也可以通过方光琛这条线,提醒辽东巡抚方一藻,在满鞑子军队围城的时候,不要让金国凤率部出战。

但是,这些人听不听他的话,那可就不一定了。

最重要的是,他所传达的消息即满鞑子会绕开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连山等地直奔宁远的消息,毫无凭据。

虽然这是在历史上崇祯十二年十月真实发生的事情,可是在眼下,他却根本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

特别是对于金国凤个人,杨振又怎么能让他的长子给他带话,叫他不能出战,而且出战必死呢?

面对金士俊,他犹豫来犹豫去,根本张不开这个口。

所以,他最后只叫金士俊传话金国凤,宁远城里守军虽多,但营伍杂乱、良莠不齐,号令不能统一,凭城固守尚可,出城迎战则危,切不可轻易出城。

这些,已经是杨振能够叫金士俊带去宁远的最直白的警讯了。

至于金国凤能听进去多少,那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因为从人之常情上来讲,金国凤年纪比杨振大,在军中的资历也比杨振深,早已是一员身经百战的老将了,在这样的情况下,类似杨振这种“幸进”之辈,又怎么能够去指点人家如何打仗呢?

所以,他如果说得多了,不光得罪人不说,而且很可能还要适得其反,起反作用。

且说十月初一日的午后,金士俊一行从宁远城返回了松山,来到总兵府交还公出令牌的时候,受到了杨振的召见。

杨振问他宁远情形,金士俊满脸忧虑地说道:“卑职将都督的话,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卑职的父亲,卑职父亲甚是警惕,随即召集城中守军诸将议事,意在整军备战。然而——”

说到这里,金士俊先是叹了口气,尔后又说道:“然而,宁远诸将皆以为,去年冬天满鞑子大军入寇关里屡经大战,今春又再次进犯辽西,并受挫于松山城下,四月方退,而今不过半年而已,必不会轻易再来侵袭。

“而且——,而且诸将皆以为,就算是今年冬天满鞑子再来进犯辽西,也决不至于放着松山城不打,放着锦州城不打,而一路孤军深入,直奔宁远。

“若如此,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连山,累计数万兵马,也绝不会坐视满鞑子一路深入而不理。”

金士俊说完这些话,抬头看了看沉吟不语的杨振,紧接着又说道:“卑职父亲亮出了总兵旗牌,号令分派各部整军备战,诸将皆当面应了。但是据卑职的观察,宁远诸将不过是口头上应付而已,私底下依然不以为意,依然我行我素。”

对于之前松山各路将领在总兵府里军议的结论,金士俊的内心是认同的,同时又因为满鞑子直攻宁远,一旦成真,毕竟与他的父亲直接有关,所以此时谈起这个事情,更是忧心忡忡,最后又补充说道:

“卑职观察,宁远诸将把防御关宁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松锦前方,我父在宁远孤掌难鸣,以当前宁远之军心士气,一旦满鞑子真的绕开松锦诸城而不打,直奔宁远,恐怕要出大事,都督应早做预备。”

杨振听了金士俊的话,一边点头认可,一边安慰他说,宁远城城池高大,又有重炮,先前奴酋奴儿哈赤、黄台吉亲自率领大军去攻都打不下来,这一次满鞑子重在围点打援,宁远只要凭城固守,问题也不大。

金士俊听了杨振的话,满脸忧思地走了。

结果金士俊离开不久,张臣就领着他麾下千总李守忠,急匆匆地赶到了总兵府。

“都督,满鞑子真的来了!先头队伍已过大凌河,正往咱们这里快速赶来!”

张臣到了总兵府,直奔杨振日常处理公事的总兵府二堂公事房,一见到杨振,就对杨振这么说道:

“这一支满鞑子的先头队伍,正是满鞑子所谓十王爷多铎的镶白旗兵马,李守忠他们撤回来的时候,过河的满鞑镶白旗骑兵已经多达数千,而其后方大队人马仍在源源不断赶来,一眼望不到头。按照目前这个情形来看,此次满鞑子出动之兵力,至少当有两三万之众了!”

张臣向杨振汇报情况的同时,瘦猴子一样的巡哨千总李守忠就站他的身后一边,看着杨振不住地用力点头,满脸的油汗污渍也遮挡不住他神色中展露无遗的慌张。

杨振的内心深处同样避免不了有一些慌张。

以前与满鞑子交战了多次,但是每一次都是敌明我暗,由杨振自己完全能掌握主动。

从来没有一次,是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况,即我在明处,敌在暗处,主动权掌握在敌人手上。

如果满鞑子的两三万大军,今次全部投入到对松山城的围攻或者围困之中,那么这将是杨振第一次面对面地直接硬钢满鞑子大军,他的心里又岂会没有一丝慌张?

只是作为一军主帅的他,在部下面前只能强自镇定,表现出一个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的样子。

第四一四章 地点

张臣和李守忠两个,刚向杨振报告完满鞑子人马渡过大凌河南下的消息,祖克勇从乳峰岗派出的信使,就一路策马飞奔着冲进了松山城。

他们带来的消息更加惊人——满鞑子镶白旗的大队兵马,已然抵达了小凌河北岸立营,先头队伍已经冲到了锦州城下。

满鞑子进军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而他们立营于小凌河北岸,冲到锦州城下,却又让杨振禁不住有些疑惑。

杨振先是打发走了祖克勇派来的信使,千叮咛万嘱咐地叫他们转告祖克勇,尽快收缩防线,集中兵力于乳峰岗大营,全力做好应对满鞑子围困与猛攻的准备。

随后就又叫协理营务处传令城内众将,都到总兵府议事。

然而,协理营务处的传令兵还没出总兵府的大门,城内各门守将与主要人物,比如夏成德、吕品奇、李禄、杨珅等人,就已经闻讯赶了过来。

包括平素很少到总兵府公开露面的监军内臣杨朝进,也一脸肃穆神色地,与这几个将领几乎前脚后脚地赶到了总兵府。

“满鞑子果然来了。杨都督不仅勇冠三军,更兼目光如炬,料敌如神,真乃天赐良将以助我大明也!”

先有李守忠他们从北门仓皇入城报信,后又有祖克勇的信使一路策马扬鞭飞奔入城,鞑子来了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

所以,杨朝进一来到杨振召集众将议事的总兵府二堂内,就对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尔后话风一转,接着说道:

“只是接下来,咱们松山官军各部如何迎敌应战,如何打出一个大捷来,上慰天子,下安辽左,还得由杨都督迅速定下一个主意!”

杨朝进平时很少参与总兵府的小范围军议,就算是参加了也基本上是扮演聆听者旁观者的角色,除了表态支持杨振之外,很少公开提出自己的想法或者要求。

这也是他当初对杨振做出的约法三章的许诺。

不过,这一回却不一样了,他一上来不仅亮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他支持杨振的态度仍然是一贯的,但却希望杨振能够打出一个足以让天子感到安慰,甚至是感到满意的大捷。

他这么一说,除了杨振当即冲他点头表示接受之外,其他几个将领,包括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全都皱着眉,低着头,阴着脸,不与他照面。

对他们几个来说,满鞑子大军来袭,大家能够各自守住自己的城头,保证松山城没有太大损失,就已经很不错了,在这个局面下若是要求打出一个大捷来,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但是杨朝进是皇帝派来的监军内臣,这几个在松山城内地位仅次于杨振的副将,虽然平时在杨振的面前很敢说话,可在杨朝进的面前,却只敢腹诽而已。

“呵呵呵,既然杨公公也说咱们都督目光如炬料敌如神,那就一定也能猜到,咱们都督胸中早有定计。满鞑子不来则已,来了,就少不了送给咱们一场大捷。”

同样在座的总兵府谘议方光琛,一边摇着手中的折扇,一边笑呵呵地打着圆场:“至于迎敌应战的事情,杨公公大可以放心放手,交给咱们都督来安排,您啊,擎等着给咱们松山官军报功请赏吧!”

杨朝进与杨振约法三章的事情,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对于不知道的这些人来说,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监军内臣瞎掺合瞎指挥。

杨朝进到了松山城以后一直表现低调,这为他在松山官军各部赢得了一定的尊重,但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会不会如同以往一样低调,谁也不敢保证。

杨振不动声色地看着方光琛与杨朝进话里有话暗藏机锋的对谈,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见众人都将目光转到了自己的身上,遂说道:

“诸位应当知道,杨某初到松山之时,当众说到过,我辈守御松山乃至辽左的方略,就是守为正着,战为奇着,持正可以不败,出奇方能致胜。”

杨振说到这里,目光从在座众人的脸上一个个看将过去,看见众人或是迟疑或是坚决地点了头,便接着说道:

“这一次迎敌应战的方略,依然如此。满鞑子如果前来强攻松山城,我们自然是凭城固守,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说。

“若是满鞑子围而不攻,或者另有谋算,比如攻我之必救,引我出兵野战,那咱们就给它来个将计就计,再给它一个奇着。

“至于眼下嘛,满鞑子初来,敌情不甚明了,我们当取之策略,乃是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亦不动。当务之急,乃是坚壁清野、闭门固守,等待满鞑子主攻方向明确,我们即因之而动!”

杨振自己的心里,自然知道原本历史上这次满鞑子袭击辽左的大体走向,但是,他却不敢确定,经历了这么多的改变以后,历史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所以,他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只能说因敌而动。

而且,对于沿着海岸线,择地伏击满鞑子的事情,他还不能现在就说出来,万一走漏了消息,那么他的伏击计划可就要见光死了。

最重要的是,到底要在何地埋伏鞑子,其实他自己还没有拿定最后的主意。

满鞑子不是傻子,他们的奸诈凶狠,两世为人的杨振可是比谁都更清楚。

此前,杨振已经连着两次乘船走海路,对满鞑子搞过突然袭击了,这一次他们大军再来辽西,又岂会对此毫无防备?

若说满鞑子对来自海上的突然袭击完全不去防备,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若说他们一定会处处设防,那也是不可能的。

以辽西海岸线之长,即便从小凌河口算起,到宁远河口为止,这一条曲曲折折的海岸线长度,恐怕是陆上驿道距离的两倍到三倍远了。

在长达几百里的海岸线上,满鞑子兵马再多也不可能处处设防。

唯一需要担忧的,或者说需要认真进行侦察确认的,就是满鞑子会在什么地方派驻重兵进行反伏击,或者说埋伏重兵进行打援。

对于杨振来说,他心里当然已经有了两个比较理想的伏击地,其中一个是高桥一带,另外一个是塔山附近。

高桥一带,地处于杏山与塔山之间,是松锦前线诸城与关宁后方诸城取得联系的陆上必经之地。

而且,它既是松锦前线诸城的陆上粮道行经之地,也海上粮道从笔架山中转上岸之后前往松锦的行经之地。

历史上,满鞑子围攻松锦前线诸城的时候,就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这个地方埋伏下重兵,进行围点打援。

杨振之所以叫仇广义带人经营小笔架山岛,目的就是想在这个地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满鞑子一个惊喜。

可是他又担心,满鞑子既然认识到了高桥这个地方战略位置的重要,而且上一次围攻松锦的时候,就曾经在此设置过伏兵,那么这一回,他们会在此地毫无防备吗?

因此,他就又想到了第二个理想的伏击地点,即塔山城附近。

此地是辽西驿路行经之处,辽西驿路从山地和海岸之间通过,距离海岸线非常之近,算得上是辽西走廊的又一个咽喉之地了。

何况此地在数百年之后,还曾发生过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阻击战,所以如果高桥不行的话,那么塔山附近就是一个不二之选了。

这也是杨振叮嘱仇震海派人好好经营塔山附近沿海那个小岛打渔山岛的原因了。

然而,正是因为这个地方任谁一看,都知道它十分要紧,所以杨振的心里才越发犹豫不决了。

他能想到的,满鞑子的所谓十王爷多铎会不会也能想到呢?

就算满鞑子这个所谓的十王爷多铎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么多铎身边的那些满鞑子将领们呢,尤其是二鞑子将领们会不会想到呢?

如果杨振之前没有搞过什么渡海袭击敌后的行动,那么他认为,多铎很有可能会在高桥一带埋设伏兵,但是在塔山附近再设伏兵的几率就会很小。

可是问题恰恰在于,杨振先后两次利用了满鞑子对海岸方向的无备,走海路,偷袭满鞑子得手。

尤其是第二次,杨振渡海袭击的地区,恰恰还正是这个多铎领有的镶白旗驻防的区域。

杨振很清楚,他带着人马渡海袭击了辽南沿海城池,破了熊岳城、破了盖州城,拐带走了满鞑子在辽河口的水师战船,一定会给多铎带来不小的影响。

黄台吉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收拾一下多铎。

一旦黄台吉这么做了,那么多铎就一定会吃一堑长一智,高度关注海岸线上的动静,高度警惕来自海上的可能袭击。

对杨振来说,这也算是当初渡海袭击敌后时没有料想到的一个结果了。

所以,除了高桥一带、塔山附近这两个比较理想的伏击地之外,杨振又让仇震海派人前去经营酒篓山岛,以及那个从辽西海岸突入辽东湾之中的狭长半岛葫芦岛去了。

如果满鞑子大军南下去攻宁远的时候,在高桥、塔山一带预留了伏兵,那么他就只能勉为其难,走海路继续往南,去葫芦岛一带寻找一些不是太理想的伏击地点了。

这也就是说,到底在哪里伏击满鞑子,现在他自己也无法确认,而要想确认这一点,那就只能等满鞑子展开行动以后才能做到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第四一五章 借机

满鞑子先头队伍抵达锦州城下的当天下午,松锦前线诸城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甚至连空气都凛冽肃杀了几分。

就在当天下午,祖大寿即从锦州城南门派出了一队人马,绕过松山,一路南下,前往宁远方向去了。

他到底是求援,还是报信,杨振自是无从得知。

但是,游弋在锦州城外围的满鞑子镶白旗巴牙喇,对此却视而不见,不予阻拦,这个事实进一步验证了杨振的判断。

满鞑子这是要故技重施,又在搞围点打援了。

不过祖大寿并没有派人到松山来,却又说明,祖大寿对满鞑子围点打援的伎俩,其实也很清楚。

同样是当天下午,杨振在总兵府的小范围军议之上,做出了几个安排。

其一,命令松山前路中路后路三路兵马各守防地,转入战时状态,随时准备应对满鞑子发起的进攻。

其二,松山城四门除了保留东门继续照常通行之外,其他三门一律关闭,没有杨振的手令,任何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其三,派人传令给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三个,叫他们控制好船队,做好随时听令出海的准备。

其四,派了李守忠继续带队到松山城北沙河口与小凌河一线巡哨,随时观察和报告满鞑子大军的动向。

其五,命令张臣所部的三哨火枪手正兵、李禄麾下的几哨掷弹手正兵预备兵,以及杨珅指挥的三哨炮兵为总预备队,随时支援松山各门可能发生的战斗。

除了这么几个迎敌应战的常规安排之外,杨振当然也没有忘了借着这个机会,借鸡下蛋,顺水推舟地在总兵府的下面又单独设置了一个督理军法处。

杨振还郑重其事地请了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亲自出来掌管这个新设的督理军法处,请他在战时督战并执行军法。

军法的重要程度,自然不用多说。

杨振以前的队伍人数较少,又多是他的旧部,军法方面马马虎虎,对部下的行为也多是睁只眼闭只眼,明面上听令而行就可以了。

但是现在,松山各路官军不仅人马多了,而且人马也杂了,再继续之前依靠情义凝结的做法是肯定不行了。

杨振倒是很想在自己的旧部之中找一个能够担当此项重任的人物,可是琢磨来琢磨去,没有一个合适的。

张得贵已经领着协理营务处的担子了,事务重要而且繁杂,同时又是刚刚上手,叫他转任这个角色,协理营务处那个摊子谁来管呢?

同时,张得贵与先遣营里的许多老人都是生死之交,那些人犯了军法,以他的做派,是肯定要徇私枉法的。

至于张臣、李禄、杨珅等人又是各司其职,而且所司之职也是个顶个重要,轻易不能动弹。

剩下的其他人,比如杨占鳌、金士俊、邓恩、马壮等人,又都资历浅,职级低,根本挑不起这样的重担。

所以,杨振思来想去,只能是请了杨朝进领着他从京师带来的人来做这个事情了。

对杨朝进带到松山城内建立监军衙署的那些锦衣卫和东厂人员,杨振一直是敬而远之的态度,既不轻易开罪他们,也不去尝试拉拢他们。

经过了几个月的磨合,双方相安无事。

这让杨振觉得,或许可以给他们找一点事情做,而且这么做了以后,久而久之有可能把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拉到自己的这边来。

而且这些人对于松山城各路官军来说,都是陌生人,都是局外人,让他们替自己去执行军法,或许能达到更好的效果。

杨振是不会一直安坐在松山城里的,等到满鞑子进攻的方向一旦确定之后,或者说他们南下进攻宁远城的行动一旦展开之后,杨振就要亲自率军离开松山。

到时候,松山城内的营务和军需生产,自然还是由张得贵留守处理,而乳峰岗的防务则由祖克勇负责,西门的防务还是由副将夏成德负责,南门的防务还是由副将吕品奇负责。

在这几个平级的副将上面,如果没有一个人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松山守御事务,那就麻烦了。

在松山城里,除了杨振以外,剩下的其实就只有监军内臣杨朝进能够挑起这个重任了。

当然了拥有松山守御经验同时又老资格的夏成德,也可以考虑,只是这个夏成德终究不能让杨振完全信任。

相比之下,杨振与杨朝进结识的时间虽然并不太久,但是两人结交以来杨朝进的表现却让他十分笃定,面对满鞑子的进攻,杨朝进不是那种会开门投降的人。

夏成德、祖克勇、吕品奇都有可能,甚至连张得贵都不好说,但是杨朝进不会。

所以,他宁肯借着设立督理军法处的机会,让杨朝进名正言顺地出来参与一点松山的军务,也不愿意在关键时刻冒一点风险。

对于杨振的安排,在场的诸人自然无从反对。

因为杨朝进本身就是皇帝派来的监军内臣,现在松锦前线大战在即,由监军内臣来督理军法,正是杨振大公至正的表现,谁又敢于反对呢?

当下下午的军议结束,整个松山城迅速行动了起来,西门、南门、北门关闭,各门守城的将士上城,充当援兵的人马则枕戈待旦,就等着满鞑子来攻了。

到了傍晚,夕阳西下,松山城的西门外,出现了满鞑子镶白旗的巴牙喇游骑小队,在城外驻足观察许久之后,消失在了沉沉暮色之中。

到了晚间,李守忠从东门外悬吊入城,给杨振带回来了最新的消息。

“都督,傍晚时分,满鞑子在小凌河北岸的大军里面,除了镶白旗的旗号之外,又出现了许多种旗号。卑职认得其中至少有满鞑子的镶黄旗,至于其他几种什么皂镶黄、皂镶白的旗号,卑职从未见过。想来当是都督之前所说的满鞑子汉军八旗之类的人马!”

李守忠一见到杨振,立刻行了军礼,把自己率队绕道侦察所得的消息,一口气报告给了杨振,最后见杨振点了头,然后又说道:

“满鞑子已经派了多股人马过河,眼下小凌河以南,从吕洪山外围到娘娘宫附近,整个松锦之间遍布满鞑游骑,咱们与乳峰岗、水手营、止锚湾船营的联系已经断了!如果不是夜色掩护,卑职恐怕也难以顺利回来!”

杨振听李守忠这么说,心里暗暗有些懊悔当初叫人拆除了松山外围的那些屯堡墩台,搞得现在满鞑子一来,就可以直抵松山城下,自己这边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了。

但是这个懊悔只出现了一下,就很快消失了。

拆除松山城外围的那些拱卫城池的屯堡墩台,在当时完全是无奈之举。

当时如果不拆的话,他一无足够的兵力驻守该地,二无充裕的物力增筑瓮城,从长远看,不仅那十几处墩台迟早保不住,就连松山城的防御也无法得到加固。

这么想想,他也就随即释怀了。

“娘娘宫是否已被满鞑子占去?”

“还没有。至少卑职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不过,娘娘宫那里留守的人马,还有小凌河南岸直到河口附近那几座望楼上的人马都已撤回水手营,那几座望楼也已经被俞都司的人马放火烧掉了。”

“烧掉就烧掉吧,烧掉也好,免得留给了满鞑子使用。”

杨振一边消化着李守忠带回来的消息,一边斟酌着对他说道:“去向李禄传令,叫他派几个人,到娘娘宫一带守着。鞑子若是派人去占娘娘宫,叫他们速来回报。”

说完这个,杨振又对李守忠说道:“传完了命令,就把跟你出去的人马,全都撤回来吧。咱们且看看满鞑子接下来的动静再说。”

听了杨振的吩咐,李守忠行了礼,转身去找李禄传令去了。

杨振对松山城的北面、西面、南面几个方向,并不是太在意。

就算满鞑子像上次围攻松山的时候一样,把大军连营扎在小凌河以南,甚至抵近松山城西北,他也并不担心。

北门外有河流阻隔,西门、南门又有新修的棱堡瓮城,上面还有射程最大的重型红夷大炮,满鞑子即便重兵云集,短时间也攻不下来。

相反,松山城的东面,却是杨振本人内心深处最为在意和担心的。

他担心的不是东门本身,有了棱堡炮台,有了大批冲天炮加持,他根本不担心满鞑子来攻东门。

他真正担心的是东门外直达海岸的开阔地带。

松山城虽然距离海岸并不远,可是即便如此,从东门出发,不管是到小凌河口的水手营登船,还是到仇震海的止锚湾船营登船,中间都相隔着十里左右的路程。

那里没有陡峭险峻的山势,也没有茂密幽暗的森林,最多的是开阔平坦的沿海平原和沼泽地带,其中有几个地势突出但是面积不大的沙土丘,还有几片稀疏低矮的树林子。

除此而外,就剩下遍布其间随风倒伏的高草、灌木和芦苇丛了。

若是松山城和海岸线之间的开阔地带,被满鞑子的大军阻断了,那么对杨振的影响就比较大了。

到那时,他想要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离开松山城,率队乘船出海,然后沿着海岸南下,可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了。

好在他叫李禄带着人马挖掘埋设的断断续续的密道,在暴雨洪水肆虐破坏之后,经过大力清淤抢修,仍旧保持着畅通。

只是那一条时而隐于芦苇丛中,时而隐于地面之下的断断续续的地沟密道,太过狭窄低矮,未必能让一两千人从中顺利通过。

即便可以的话,恐怕也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行。

第四一六章 钓鱼

且说十月初一下午未时前后,多铎率领满鞑子镶白旗前军兵马抵达小凌河北岸,屯兵立营于锦州城外,然后哨骑四出,窥探松锦前线诸城情况。

到了当天傍晚,豪格、马光远、石廷柱各率所部兵马,或运送大炮,或押解粮草,一路抵达了小凌河以北的锦州城外,与多铎所部前军兵马实现了会合。

一时之间,锦州城以东、小凌河以北地带,满鞑子连营十几里,人欢马叫,旗帜招展,颇有几分“兵威冲绝漠,杀气凌穹苍”的意思了。

与此相应的是,松锦前线上的松山城和锦州城,还有同样得到了消息的杏山城,一个个紧闭了城门,严阵以待,皆不敢派人前去劫营或者袭扰。

到了第二天上午,多铎与豪格争相派出人马,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收割了辽东军在锦州城外垦种的小麦和高粱。

锦州城外垦种的小麦和高粱还没有完全成熟,而满鞑子收割了它们也不是要充当自己的口粮,而是充当他们营里战马的草料。

因此,满鞑子的所谓收割,实际上更多是一种破坏,目的就是要激怒锦州城里的守军出城一战。

但是一天下来,锦州城里毫无动静,祖大寿甚至都没有登上城头去观望一眼。

同样是这天下午,满鞑子镶白旗与镶黄旗各有数百骑兵,一前一后地抵达了松山城西驿道附近,绕城观望良久,最后又收兵退去。

满鞑子窥探松山城防的人马退去之后不久,李禄匆匆赶到总兵府,向杨振报告了娘娘宫被满鞑子镶黄旗一支兵马占据的消息。

“都督,占据娘娘宫的满鞑子镶黄旗兵马不足为虑,咱们早在娘娘宫的地下,埋设了许多颗个大料足的铁桶万人敌,都督要是叫他们三更死,卑职敢打包票,他们绝对活不过五更!”

李禄比杨振小几岁,年纪虽然不大,可跟着杨振却有许多年了,头些年里,他们什么样的败仗都打过了,什么样的绝境都经历过了。

也就是这半年多来,杨振领着他们改变了过去与敌人硬碰硬的打法,他们才开始时来运转,否极泰来,无往而不胜了。

李禄的这些经历,他所经历的这些转变,让他具备了强大的承受能力。

对他来说,现在的一切就是一战全打没了,又能如何呢,他们经历过比这还惨的境地,他根本不怕,大不了换个地方重头再来。

与此同时,这半年里杨振领着他们取得的一个个胜利,又让他对现在的杨振有着无比充分的信心,满鞑子来再多,他也不惧,因为他相信,杨振总有法子带着弟兄们取得胜利。

此刻,满鞑子出兵占领了娘娘宫,他不仅不沮丧,而且一想起他们之前在娘娘宫地下所做的那些安排,两眼直放光。

“前阵子又是暴雨,又是洪水,你们安排的那些万人敌的引信了导火索了,有没有可能受潮或者失效?”

“都督尽管放心,祖副将率部撤离了娘娘宫以后,咱们早把那些万人敌的引信和导火索全数更换一新了。而且,此前没有布设万人敌的地方,卑职也做了布置,满鞑子不入驻则已,只要入驻,卑职随时可以送他们归西!”

“先不要着急,且看看再说。可不要把这样一番耗时耗力的精心布置,浪费在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一旦要炸,就要炸出一条够分量的大鱼!”

对杨振来说,这样一番布置,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怎么也要炸死他一个王爷才算够本吧。

想到自己之前交待李禄在娘娘宫的布置现在仍然有用,杨振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但是一想到娘娘宫已经被满鞑子镶黄旗的一支兵马所看中,所占据,他的心里又有些担心,有些忧虑。

“你们之前往东开掘的那些地沟啊密道啊,最近可曾再去看过,它们是否仍旧畅通?如果过上几天我要启用,你们可有把握保证两千人从中通行?”

最近这段日子,李禄一直忙着整编训练掷弹兵的那几哨预备队,没有多少时间往杨振跟前凑乎,杨振也没机会私下里问他有关密道的那些问题。

结果今天一问,倒先把李禄吓了一跳。

“保证两千人通行?!——都督,当初开挖那些密道,可只是为了躲避满鞑子的巡哨游骑,悄悄接近娘娘宫啊!”

李禄虽然没说不行,但是这个意思却很明显了,而且当他满脸惊讶地说完了这个话以后,又接着面带难色地说道:

“虽说后来,咱们为了能在满鞑子围城期间,与驻泊海边的水师保持音信不断,又从娘娘宫附近往东,挖了数里长的地沟密道,可那些密道全都是又小又窄在底下,多数地方仅能容下一人通行。若要两千人从中穿过,那恐怕——”

说到这里,李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打住了话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转而惊声说道:

“都督可是要率队走密道偷偷出海?!”

“没错,接下来只看满鞑子如何行动了。眼下他们重兵云集在松锦一带,有可能强攻锦州,也有可能强攻松山,所以咱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但是,我料他们主力必不会在此久驻,多则半月,少则数日,他们就可能派出人马大举南下。到时候他们一分兵,咱们的机会就到了。”

对于李禄,杨振自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便把自己心中所想对他和盘托出:“我料满鞑子此次大军西来,所谋者必大,非只为图一锦州,图一松山而已。他们是想调动关内关外所有敢战之官军,一举而歼灭也!”

“啊?满鞑子此次虽说大军云集,可是究其实,最多不过两万多人马罢了,他们以两三万之众,怎敢生出如此之大的胃口?岂非痴心妄想?”

李禄乍听杨振所说的满鞑子的企图,比方才杨振要说走密道登船出海还要感到惊讶,当下忍不住问了出来。

杨振看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只见到了此刻云集松锦之地的两万多人马,却没见到满鞑子伪帝黄台吉麾下的另外十万兵马。你以为满鞑子的盛京城,距离此地有多远?”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若有所思的李禄,苦笑着说道:“满鞑子定都的盛京城,距离咱们的松锦前线,不过才四百多里地而已。比从山海关内到这里,其实也多不上几十里地。若是骑快马,一日夜也就赶到了,就算是慢一点,两日夜也总是够了啊!”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停顿片刻,等李禄消化了自己所说的话,接着对他说道:“若我关里关外的援兵云集宁锦,满鞑子再从盛京出兵,不与我决战,只迂回包抄我大军后路,断我大军粮道,那么你以为会有什么结果?”

“这,这,真要如此的话,恐怕到时候我军就要不战自溃了。可是,如果我们明知道满鞑子打的是围点打援的主意,难道朝廷就看不破吗?”

在杨振的启发下,李禄已经看出来满鞑子攻打松锦之地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但他犹自不愿相信这一点。

“看出来了又能如何呢?你是能放弃锦州,还是能放弃松山?就算你放弃了松锦,难道你还能一口气放弃宁远?难道你一仗不打,就敢放弃山海关外四百里土地?!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怕就是皇帝陛下,也不敢这么做啊!”

杨振接二连三的追问,让很少思考这些大问题的李禄刹那间愣在了当场。

“是啊,到时候就算明知道是坑,恐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跳了。”

李禄愣怔半晌,终于一边摇着头苦笑着,一边心悦诚服地同意了杨振的分析,叹着气说完了这番话以后,又问杨振道:

“那么,都督,难道咱们就没有破解的办法了吗?”

“有啊,当然有。破解的办法,就是挫败甚至重创满鞑子派来钓鱼的人马。他们想围点打援,想放长线钓大鱼,我们就先把他们的放出来的鱼线斩断,叫他们钓不成鱼!”

“都督的意思是?”

“今时今日,他们要钓大鱼,尤其是想尽快钓上大鱼,那就一定会去围宁远。我叫他们围不成宁远,他们的大鱼自然也就钓不成了!”

“都督可是要走海路,前去救援宁远?”

“我们不是去救宁远,宁远也不必我们去救。松锦诸城若在,满鞑子就是破了宁远,他们也不能久守,因此破了又有何用?他们去宁远,是想钓我们这条鱼,甚至是钓关里的大鱼,而我们要去,却是将计就计!”

杨振说的这些话,让李禄一时明白,又一时糊涂,一时犹如醍醐灌顶,一时又觉得如堕五里雾中。

到最后,李禄干脆摇摇头,笑笑不说话,权当已经听明白了。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那么不出数日,他们就会南下去围宁远了。到时候,我们要走海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有机会要打,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打!”

杨振见李禄似懂非懂,也不再跟他多说什么了,而是直接对他命令道:“届时,我要带三个哨的火枪手,两个哨的掷弹兵,还有一个哨的冲天炮队一起去。

“如果城外满鞑子哨骑不多,那最好,咱们直出东门,奔海岸登船即可,若满鞑子游骑仍遍布城外,到时候就要启用那些密道了。回头你跟张臣、杨珅先通个气,就这几天的功夫,你们几个要先有个准备!”

第四一七章 南下

杨振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除了他大体上了解这段历史的走向之外,还因为他知道此次领军之人多铎与豪格,皆是目空一切的好大喜功之辈。

他们两个的为人,不仅一贯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而且皆是胆大妄为,急躁冒进之辈。

黄台吉派他们来,或许是想利用他们两个喜好猛冲猛打的特点,营造一种不取宁锦不罢休的态势,然后给关宁锦的明军施加一种空前的压力,好叫他们拼命向关内求援。

但是,他千算万算,却还是漏算了杨振这个最大的变数,或者说还是低估了杨振可能带来的变数。

当然了,这也怪不得黄台吉。

毕竟黄台吉再怎么心机深沉、能掐会算,再怎么老奸巨猾、多谋善断,他也绝不可能算到,那个已经通过祖大寿向石廷柱表露出了归顺大清之意的松山总兵杨振,是一个穿越客。

不过,自以为了解历史大势并且了解多铎和豪格为人特点的杨振,还是估计错了。

他以为,多铎与豪格两个人可能会需要三五天的时间,来商讨和决定满鞑子大军的进攻方向,甚至可能会先拔掉乳峰岗卡在松锦之间的这个钉子,然后在决定行止去向。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十月初三日上午,原本驻扎在小凌河北岸的满鞑子大队人马,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松山城西几里外的驿道上。

杨振一听见夏成德派人送来的这个消息,便立刻与总兵府的一众属官,赶到了松山西门的城头之上向西眺望。

站在西门外新修的高大瓮城之上,杨振一行人根本不需要使用千里镜,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满鞑子行经松山城外的大队人马车炮。

满鞑子重兵云集松锦,声势浩大,然而他们既没有主动去攻锦州城,也没有前来围攻松山城,而是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沿着驿道浩浩荡荡往南开去。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清虏轻视无视松锦诸城官军,竟至于如此这般境地,简直是,简直是把我等当成了土偶泥塑一般!”

杨振请杨朝进主管督理军法处之后,杨朝进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松山城的城头之上了。

原本监军内臣就有这样的权责,只是他与杨振约法三章在先,担心杨振多想,之前不便去做督战的事情。

现在有了杨振明确叫他督理军法的由头,杨朝进便不再忌讳了,别的事务他也不管,只管督理军法。

连着几日,他专门带人纠察各门各部玩忽职守擅离职守的事情,倒叫整个松山城的城防一下子整肃了不少,同时让他自己也终于进入了监军的角色。

此时,他站在杨振的身边,眼睁睁看着满鞑子的大队人马大摇大摆地从城外通过,根本不把被他们抛在的城池放在眼里,而城头上守卫着的不少人却因此长出了一口气,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杨振听他如此说,转过头对他说道:“满鞑子故意如此做作,实际上是想诱我守军抛弃坚城屏障,出城追击他们罢了。若真出城追击,便中了他们的奸计。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忍得此刻一时之辱,方有将来海阔天空。”

杨振这么一说,杨朝进的脸色算是恢复了一些,只是仍旧不住地摇头叹气。

而同样紧跟在杨振一边的西城守将夏成德闻言却说道:“正是如此。都督所说乃是正理。满鞑子一贯奸狡异常,他们以有备而示无备,正为引我出击。我有坚城重炮可以凭借,出城与战,岂不是以敌之长,攻己之短么?”

听见这个话,杨朝进看了看夏成德,而夏成德也看了看杨朝进,随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老张,你看此番满鞑子分兵南下的人马,大概有多少人?”

杨振知道,这个时代的军中宿将,自有一套他们在战场上观察和估算敌方人马数量的方法。

当然了,杨振自己这个冒牌子的宿将除外,所以他干脆去问跟随在侧的张得贵。

张得贵再一次手搭凉棚往西眺望,从南看到北,从山岭中隐约的前军看到滚滚南下的队尾,沉吟了片刻,扭头对杨振说道:

“观其队伍浩荡,南北绵延数里,可知其兵马之数,当在一万三千人上下,不会低于一万两千人,也不会超过万五千!”

杨振听见张得贵郑重其事地这么说,一时有点哭笑不得,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得贵这么估算下来,其中可能存在的误差,竟然达到了三千左右,要是这么打仗,那打的可真就是一个糊涂仗了。

杨振看了看张得贵,见他不像是在说笑,又扭头看了看夏成德以及夏成德的部将们,见他们正冲自己一本正经地点头。

这时,杨振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年代打的仗,恐怕还真就是糊涂仗了。

与此同时,对于孙子兵法上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说法,在这一瞬间,他也有了新的领会。

古代兵法这么强调知己知彼,把它摆到了这么高的位置上,恰恰说明了在古代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按一万三千人算吧。这么看来,满鞑子当是把他们的大军一分为二了,其中一半,想必要留下牵制松锦诸城,我们眼前的这一半,想必是要南下去攻宁远了。”

杨振这么一说,杨朝进、方光琛、张得贵、夏成德等人皆是点头。

这些人都不傻,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比一个精,只是大家地位有差别,有些话不方便直抒胸臆罢了。

满鞑子不打松锦防线上战略地位重要的锦州,也不打战略地位同样重要的松山,那就肯定不会去打什么杏山、塔山、连山。

因为这几个地方的得失,根本无关乎大局。

既然如此,那么满鞑子分兵南下,一定是去打战略地位更加重要的宁远城去了。

留下一半大军在松锦之间,是为了牵制松锦前线的兵力前去救援,同时也是为了诱使或者迫使关内的明军出关来援。

“都督,满鞑子可能去攻宁远城,早在吾等意料之中,前番军议之上,都督已经说得甚是透彻明白。只是接下来咱们应当如何做,还要都督早下决心。毕竟宁远城关乎辽左全局,地位非同一般,一旦失陷,辽左恐全局败坏!”

跟着杨振一同来到西门瓮城之上查看鞑子军情的方光琛,看见满鞑子兵威鼎盛,滚滚南下,不由地为自己的父亲辽东巡抚方一藻捏了一把汗。

原本风轻云淡成竹在胸的样子不见了,反倒变得关心则乱,一脸忧虑。

杨朝进听见方光琛这么说,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杨振,等待杨振定下决心。

“方谘议,杨公公,杨某已有腹案,两位大可以放心,宁远城若有危险,我杨振绝不会坐视不管!”

杨振这么拍着胸脯刚说完,就听见身边的夏成德又突然说道:“都督,宁远城乃是锦州祖大帅祖居之地,亲朋故旧多在城中,宁远城如有危险,祖大帅也必不能,必不会袖手旁观。”

夏成德说到这里,有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杨振,并且停顿了片刻,但他看见杨振似乎不以为然的样子,很快就上前两步,凑近了杨振,低声说道:

“末将的意思是,满鞑子攻宁远,其中恐有诈。咱们该如何做,看看锦州祖大帅即可。祖大帅若是岿然不动,则说明宁远城并无失陷之风险。我们只观锦州军的动向,就足以做出正确的判断了!都督基业来之不易,何必要为他人火中取栗?”

夏成德凑近了说话呼吸可闻,他散发出的口臭,让杨振一阵反胃,但是杨振却也听出了夏成德话里的含义。

这个夏成德的确是有私心,可是这个私心,对自己来说,尤其是对自己的将来而言,却未必是一件坏事情。

“夏副将既然有话,何不堂堂正正说来?”

夏成德凑近杨振所说的那些话,声音不大,但是跟在杨振身边的诸人,还是听了个隐隐约约。

其中有些话,落在杨朝进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格外刺耳,于是他忍不住对夏成德拉下了脸,叫他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一点。

然而夏成德看了一眼杨朝进,却撇嘴一笑,应付道:“末将只是提醒都督,满鞑子素来诡计多端,救宁远小心有诈。”

夏成德是松山副将,与杨振参谋军情,的确是他的分内之事,杨朝进也无可奈何。

“好了,夏副将的提醒,我心里已经有数,救不救,怎么救,到时候诸将听令而行即可。”

杨振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肃容看着夏成德,直到夏成德点了头,方才脸色一缓,转而对众人说道:

“难道救宁远就一定要去宁远吗?我看未必。满鞑子可以围点打援,咱们又何尝不可以围魏救赵呢?”

杨振说的这些话,让杨朝进、方光琛等人时而恍然时而茫然,一时皆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城头上安静了下来,只有秋风吹动旗帜,哗哗作响。

杨振伸手,从亲兵队长郭小武的手里取过来一支千里镜,又细看了看满鞑子南下大军队尾的车炮辎重。

透过千里镜,他终于看清了先前李守忠所说的皂镶白的汉军镶白旗旗号,看清了汉军镶白旗队伍中间属于乌镇超哈牛录负责掌管的一辆辆巨大炮车。

每辆炮车上都覆盖着红色的炮衣,将巨大的炮身遮住,但从其显露于外的轮廓来看,与松山城城头上屈指可数的重型红夷大炮极为类似,想必正是满鞑子自铸的重型红衣大炮即所谓天佑助威大将军炮了。

第四一八章 无虞

每辆炮车都由五六匹骡马拖拽着行进,而其周围,则紧跟着一群群或是步行或是骑马的炮手和护卫。

满鞑子的这些重型炮车,显然沉重无比,高大的包铁的巨轮滚滚而过,轧在驿道上留下了一条条深深的车辙。

多铎和豪格竟然还带了这样一批重炮去打宁远,难道他们真的有打下宁远的决心?

多铎和豪格两个到底是怎么想的,杨振自是无从得知,但是他们随军携行重炮的这个举措,却让杨振的心里一动,一直想不出太好机会的他,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个机会。

当天上午,杨振从西门棱堡瓮城上回到总兵府之后,马上就又集合城中主要将领召开了一次军议。

“诸位,满鞑子已经分兵南下,别人怎么做,我不管,但是我们松山官军,却不能袖手旁观,不能无动于衷!”

杨振说到这里,看见夏成德、吕品奇想要说话,当即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随后接着说道:

“我要率先遣营部分主力出城游击,等我率军出城以后,松山城的防务即由监军杨公公主之。凡战守大事,皆由监军杨公公召集夏副将、张副将、吕副将、方谘议共商共议。有议而不能决者,则由监军杨公公决之。”

夏成德本就不想出城野战,如此一来刚好留下守城。

而张得贵,就是想去,杨振也不会叫他去,杨振需要有个自己完全信得过的,同时又老成持重的人打理松山城里的那一摊子繁杂事务。

至于吕品奇,这一次杨振同样要走海路,带上他那些重骑兵的话,不仅动静太大,不易隐藏行踪,而且随船行动也太过麻烦,自然不能带。

除此之外,还有方光琛,杨振原本想带着他去,但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他是方一藻的儿子,现如今对宁远城是关心则乱,而自己是不会直接去救宁远的,带上他反倒不妥。

所以,这些人干脆一股脑儿全部留下守城。

杨振说完这些话,从夏成德、张得贵、吕品奇、方光琛等人的脸上逐个看过去,等着他们全都点了头,紧接着就转而对在座的张臣等人说道:

“张臣、李禄、杨珅,你们尽快拣选精锐、交接防务,尽快备足了枪炮弹药干粮,咱们随时就要出发。”

张臣和杨珅两个,昨日即已经从李禄那里得到了消息,该做的准备都做了,该交接的防务也都安排了,如今就等着杨振的一声令下了。

所以,他们三个对杨振的这些话,没有任何的异议,相互对视一眼,全部站了起来,躬身抱拳领受了命令。

倒是一边受命留守松山城的吕品奇,听了杨振的话以后,有点坐不住了,站起来对杨振说道:

“都督,满鞑子既然已经分兵南下了,那么短期内松山城必定安然无虞。末将也想率领麾下重骑,跟着都督出城游击,请都督允准!”

吕品奇如今这个副将的职衔,正是得自于他上一回跟着杨振出击敌后建立的功勋。

自从那次以后,这个吕品奇对杨振的看法、态度,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至少与夏成德相比,已经截然不同了。

夏成德仍旧与以前一样,只想着依托坚城重炮,给前来攻城的满鞑子以一定的杀伤,他发自内心地害怕率部出城,害怕与满鞑子短兵相接面对面厮杀战斗。

所以,这次满鞑子大军到了以后,不管是谁提出出城,提出救援锦州或者宁远,他都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唯恐这样冒险的任务落到自己的头上。

但是,对杨振自己要率军出城游击,他却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

当下,他看见吕品奇主动提出要追随杨振出城游击,满脸都是惊疑和不解,看了看吕品奇,又看了看杨振,不知道吕品奇这是要干什么。

“吕副将有此心,令人感佩,但是满鞑子在松锦之间尚有万余大军,而松山南门守御事重而繁,须臾不可轻忽。吕副将还是按照我刚才的安排,留在城中,坐镇守卫南门为好!”

杨振面容严肃,说话的语气虽然委婉,但却十分坚定,根本不容吕品奇再讨价还价。

吕品奇见状,只得点点头,拱了拱手,又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这个时候,原本有点尴尬的夏成德一句话就把话题转移了,只听他说道:“都督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末将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不知都督准备何时出城?”

夏成德这么一问,在座众人的目光,立刻齐刷刷地集中到了杨振的身上。

杨振看了看方光琛,又看了看杨朝进,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事不宜迟,今夜就要动身!”

夏成德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其他人或讶异,或沉思,或点头不语,总之再没人提出什么意见了。

事实上,现在出发照比杨振最初的打算来说,已然有点晚了。

杨振如果赶在满鞑子分兵南下之前就出发,埋伏在他们南下的必经之路上,也能够出其不意打敌人一个埋伏。

可是,他又担心历史有了变化,担心满鞑子大军驻留在松锦之间的时间久了,同时自己离开松山城早了,久了,再出现其他无法预料的意外。

结果,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多铎和豪格竟然这么干脆利落,既没有装模作样地去打一打锦州城,也没有去打自己认为很可能会打一下的乳峰岗,而是放着这些地方完全不管,直接分兵南下了。

这样一来,就让杨振落在了满鞑子的后面。

杨振想在满鞑子前往宁远城的路上,设伏拦住他们的先头队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么剩下的机会可就不多了,要么是尽快出发,择地寻机伏击满鞑子的火炮辎重车队,要么就是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在他们返程的路上伏击他们。

当天中午的军议,很快就结束了。

杨振安排好了自己离开松山城以后的各种重要事务,便叫李禄、张臣、杨珅等人,继续分头去做好出征的准备事宜,而他自己则回了总兵府的内院,去与成婚已近俩月的夫人仇碧涵分说这个事情。

杨振与仇碧涵成婚之后的日子,就像是蜜里调油一般幸福美满。

一个青春曼妙,生得美艳不可方物,一个英武强悍,正值男人而立之年,两个人又是郎有浓情、妾有蜜意,弄到一起去,简直是日日夜夜都恨不得滚作了一团。

如果不是生逢乱世,而自己又处在兵凶战危的松锦前线,杨振真想一头扎进温柔乡里不出来,管它什么大厦将倾,管它什么天下板荡。

然而杨振终究还是有着一颗现代的灵魂,对于天下板荡大厦将倾,终究还是做不到置身事外无动于衷。

杨振回到内院里的时候,仇碧涵领着两个陪嫁的丫鬟,已经备好了饭菜,等他有一会儿了。

他一进屋,仇碧涵就笑语嫣然地领着那两个丫鬟迎上来,一边帮他解下身上的甲胄,一边对他说道:

“夫君可回来了,饭菜已经热了一遍,再热可就不好吃了!”

随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湿手巾,给杨振擦了手,便把他半推半拉地领到了屋里吃饭的小八仙桌旁。

仇碧涵先扶他坐了,然后盛了一碗高粱米粥,放到杨振的面前,取了一张烧饼,塞到杨振的手里,方才又说道:

“夫君再忙,可也不能忘了吃饭啊!”

仇碧涵原本称呼杨振为将军,婚后一开始也是这么叫,她虽觉得没什么不妥,可是杨振却认为显得生分。

那之后,仇碧涵时而称呼他为官人,时而称呼他为都督,有时候也跟着两个丫鬟称呼他为老爷。

对于这些称呼,杨振总是觉得怪怪的,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可是他又不知道该当如何称呼对方。

而仇碧涵虽说出身于将门世家,可自幼生长在东江、辽南等地,其父仇震泰又死得早,对大明朝官宦人家的规矩,懂得也不多。

于是到最后,两个人自行商量着达成了一致,就用夫君和夫人来称呼彼此了。

杨振坐下,看着小八仙桌上摆着的一盘盘清蒸鱼、酱牛肉、炒芽菜、小海鲜,还有一盘凉拌马齿苋,心中洋溢起满满的幸福,本来想说的话,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杨振自从成婚以后,吃饭穿衣,生活起居,都有了仇碧涵的精心照顾,虽然一日三餐仍是粗茶淡饭,但是饭菜的卖相与品质却已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等到两个人吃完了饭,杨振终于忍不住说道:“夫人,满鞑子大军今日分兵南下了,我也要率军出城游击。接下来会有一段日子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如果你一个人住在总兵府里觉得孤单,也可以先回你母亲那里住上一段。”

正在收拾杯盘碗筷的仇碧涵,闻言愣了一下,一双美目看着杨振,仿佛在继续等候杨振的下文。

过了片刻,她见杨振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便说道:“夫君自去做你的事业,不用担心我。我是总兵夫人,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总兵府里等你凯旋。”

说到这里,仇碧涵已是眼眶湿润。

“我今晚就走。”

杨振沉默片刻,终于说了这个话,而迎接他的,却是仇碧涵更长时间的沉默。

“你叔父会与我通行,我们要走海路。届时有机会就打,没机会就不打,打得赢就打,打不赢也不打。打不打完全在我,所以安全无虞。”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仇碧涵终于看着杨振低声问道:“夫君何时归来?”

杨振想了想原本历史上豪格与多铎率军围攻宁远的时间,最后斟酌着回答道:“短则一旬,长则一月。无论如何,我一定回来。”

第四一九章 夜行

十月初三日夜里,微月无光,杨振在松山东门外左右两侧棱堡的中间地带,悄没声息地集结起了出城征战的人马。

包括三个哨的火枪手,共九百人。

两个哨的掷弹兵,共六百人。

还有一个哨的冲天炮炮手,共三百人。

除了杨振和他的亲兵队长千总郭小武,以及亲兵队的副队长把总麻克清以外,随行各哨正兵合计一千八百人。

三个哨的火枪手正兵,分别由张臣、张国淦与李守忠各自率领一哨出征,剩下的火枪手预备队哨,则由杨占鳌统一指挥留守松山城。

两个哨的掷弹兵,分别由李禄与潘喜各自率领一哨出征,其他的掷弹兵预备队哨,则由金士俊统一指挥,留守松山城。

一个哨的冲天炮炮手三百人,由守备官杨珅亲自指挥,千总官马壮佐之。

三个哨的炮兵,杨振只带了一个哨,其他两个哨正兵以及炮兵预备队的人手,则由邓恩统一指挥,留守松山城。

冲天炮发射开花弹所产生的威力,已经到了试验的验证,杨振当然希望能把更多的冲天炮炮队带去伏击满鞑子。

但是一来冲天炮较为沉重,虽然比起红夷炮、大将军炮轻多了,可是抬着它行动,终究多有不便。

尤其是这一回,松山东门与海岸之间,还有满鞑子的人马驻扎在娘娘宫一带,一旦遇上了满鞑子的哨骑,再想人不知鬼不觉地乘船出海,就比较困难了。

在需要利用密道通行的情况下,需要炮手们像抬轿子一样抬着前进的冲天炮,那可就麻烦大了。

好在此前杨振为了增强止锚湾船营和小凌河口水手营营寨的防御能力,先后向仇震海部、俞亮泰部、严省三部各调拨了十门冲天炮,以及相应基数的炮药和开花弹。

这一回,正好派上了用场,他不需要再从松山城内抬着冲天炮,穿过满鞑子哨骑巡逻的危险区域了。

也就是说,只需要杨珅、马壮他们带着一哨已经训练了许久的冲天炮炮手,跟随杨振出城,通过密道登船出海即可。

与此同时,这一次,杨振几乎把火枪队、掷弹兵以及炮队的主力队伍,全都带走了,这么做的同时,他也得好好考虑后方的安全。

夏成德在西门外瓮城上跟他说的话,虽然包藏了一些私心,可是其中有些话,他还是听进去了。

松山城的位置虽然不怎么样,兵凶战危,不是什么理想的创业之地,可是杨振辛辛苦苦在松山城创下的这点基业,他还是十分珍视的。

因为这点基业,的的确确是来之不易。

这次他带人出城打游击,光是留下张得贵在城里守着自己的那点来之不易的基业,杨振还不能完全放心。

张得贵固然忠诚,可是光有忠诚,没有实力,到了关键时候也没有啥用。

然而,有了杨占鳌、金士俊、邓恩这几个人率领各个兵种的预备队哨留守城中,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了。

这些预备队哨,虽然以新兵居多,可是架不住他们人多啊,特别是真到了关键时候,叫他们干些登城固守的事情,还是不成问题的。

且说这天夜里,杨振一身甲胄的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老粗布披风,夜暗之中不细看,根本看不清有人站在那里。

而其他所有集结起来的人手,也都与杨振一样,人人一件黑色老粗布披风,披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杨振他们从草原上截获回来的张家口商队商货里面,有一种超大宗的货物,就是产自晋地的黑色老粗布。

这种用传统的手工织布机织出来的所谓老粗布,一般经纬粗大,手感粗糙,穿在身上麻麻赖赖,与丝绸的体验当然没法比。

但是,这种老粗布或者叫老土布,却胜在厚实耐磨,结实耐用。

当然了,对杨振来说,他倒是想要别的好布匹,可他也搞不来啊。

而这种被张家口商队带到草原上去的来自晋地的老粗布,对他来说却胜数量庞大,足够他们使用了。

这一回,为了准备出城打游击,而且为了方便在夜间隐蔽行踪,他在九月里就早早地安排了张得贵,临时搞了一个被服厂。

以安庆后手下原松山民壮营的老弱妇孺,以及出击辽南时从熊岳盖州带回的老弱妇孺为主,赶制了这么一批带有连体兜帽的黑色老粗布披风。

此时跟随杨振出击的将士们,人人披上了这个东西,静悄悄地集结在东门外两座棱堡中间的开阔地带,如果不细看,还以为只是一片被火烧成了一片黑地的山坡呢。

杨振裹着披风,抱着火枪,背着斧子,左肩到右腰上挎着弹药袋,右肩到左腰上挎着干粮袋,与此同时,他的胸前披挂着一个并列填塞了四颗飞将军的手榴弹套装。

这是杨振此行人马的基本装束,只不过,其他人背上背着的不是斧头,而是一杆短柄的铁锹。

燧发点火的火枪,可以随时随地挖掘工事的铁锹,威力大增的木柄铁壳手榴弹,以及可以曲射的类似迫击炮的冲天炮开花弹,所以这些东西放到一起,就是杨振所设想的壕沟防御式战斗的标配了。

这一千八百人,人数虽然不多,可是看着他们黑压压一片,杨振却有信心领着他们给满鞑子造成一次重击。

杨振在肃立的士卒之中来回走了一圈,也不说话,只在见到熟悉面孔的时候,冲他们点点头,或者拍拍他们的肩膀。

等他从肃立的士卒之中又走回到原来的位置以后,便伸手把脑后的兜帽翻起,戴到了头上,尔后沉声说道:

“出发!”

杨振发布了出发的命令以后,肃立在杨振对面队列最后面的掷弹兵们,在李禄、潘喜的率领立刻转了身,后队变作了前队,压低了身子猫着腰,快速往东,进入了东门外纵横交错的壕沟之中。

那些壕沟都是驻守在东门以及东门下的掷弹兵们亲手挖掘的,每条壕沟通向哪里,他们最为熟悉,当然要由他们当先带队。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则是杨珅、马壮率领的那一个哨的冲天炮炮手们了,此时此刻他们轻装上阵,行动异常迅速,几个起落之间就消失在了壕沟里面。

走在队伍最后的则是,与杨振一起行动的,同时也是人数最多的火枪手们。

这三个哨的火枪兵,不管是老兵,还是新兵,全部用上了由鲁密铳改装而成的燧发火枪。

由鲁密铳改装而成的燧发火枪,虽然装填依然繁琐费事,但是它却可以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开枪射击,就这一点优势,也很值得杨振去发扬了。

当然了,鲁密铳很长,装填的时候枪手必须站立起来,却又对火枪手作战工事的构筑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然而,凡事应该两面看,正因为鲁密铳枪管很长,所以它的射程也就比一般的鸟枪火铳大多了。

而这一点,却是目前大明朝乃至满鞑子那边造办的各款鸟枪火铳所不能比拟的了。

十月初三日的夜里,李禄带头,杨振押后,一行裹着黑色兜帽披风的队伍,如同一条黑色的长蛇,沿着之前挖掘的深壕与密道,快速往东挺进。

他们时而穿行与地表之上的高草芦苇之中,时而躬身行进于地表之下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暗密道里面,其中摸黑跋涉的艰辛与惊险,自不用一一细说。

等到他们通过了那些积满了淤泥污水的地下密道,成功绕开了娘娘宫一带满鞑子的设防巡哨区域,顺利抵达小凌河口南岸不远处那片高大浓密的芦苇荡的时候,原本还算酷帅的一身黑色兜帽披风,全被淤泥污水浸透,一个个都是满脸满身的泥水。

而这个时候,距离杨振下令出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时辰,眼见着东方发白,天将破晓。

好在辛苦归辛苦,脏累归脏累,等到杨振最后抵达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全部人手,无一掉队,无一失踪,全员抵达了海岸。

就这样,一行一千八百余人,乘着十月四日凌晨黎明前的黑暗与雾气,同时也乘着正在快速退去的潮水,登上了早已在这片芦苇荡的海岸一侧等待着他们的先遣营水师船队。

杨振、张臣率领着人手最多的三个哨火枪兵,登上了仇震海亲率的船队。

李禄、潘喜率领着人数仅次于火枪手的两个哨掷弹兵,以及他们众多的众多弹药装备,登上了俞亮泰的船队。

至于杨珅、马壮率领的、人数最少的炮手们,却需要负责掌管最沉重的冲天炮及其弹药,全由严省三的船队携运转送。

仇震海、俞亮泰等人早先接到命令以后,已将三支船队分得的冲天炮及其相应基数的弹药,装船集结到了严省三的船队之中,此时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各哨各队各排各棚上了船之后吃些干粮稍事休整,三支船队便前后相继扬帆出海,在黎明时分的一丝丝曙光中,奔着他们游击的第一站——小笔架山岛而去。

第四二零章 机会

来到了松山城外,尤其是通过了满鞑子汉军镶黄旗在娘娘宫附近的驻防地带,顺利登了船,到了海上,杨振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多了。

这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比起他率军留在松山城里的时候,好上千百倍。

在城里看似安全无虞,但却是十分被动的,只能被动地等着城外的满鞑子出招。

来到了城外,特别是到了海上,他立刻就变被动为主动了,想去哪里,想打哪里,皆是他说了算。

这些日子里的等待、纠结、忐忑,甚至焦虑,全被清新的海风一扫而空了。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这种感觉正是他想要的。

杨振上了船,对仇震海明确了船队的目的地,剩下的其他事情他就不管了,径直到船舱里找了个角落躺下,很快就睡着了。

人一旦放松下来,即使在颠簸起伏的船上,也比在高墙深壕保卫着的松山城里,睡得更香更加踏实。

深秋的辽西海岸线上,每到黎明清晨,太阳升起之前,总有漫天的雾气笼罩。

有了笼罩整个海岸的这些似烟非烟的晨雾,杨振也不必担心自己在近海航行的船队会被岸上的瞭望手们所发现。

就这样,整个船队七十二条精选出来的状态最好的大小船只,个个桨帆并用,快如离弦之箭一般,在弥漫近海的雾气里,朝着小笔架山岛的方向乘风破浪赶去。

从小凌河口到小笔架山岛的海岸线弯弯曲曲,陆上距离可不近,但是走海路,却是近乎于走直线,两地的海上距离就并不远了。

杨振率队登船的时候是寅时前后,上船小睡了一觉,未到卯时,就被仇震海亲自赶过来叫醒了。

“都督,小笔架山岛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咱们是在这里停靠驻泊,还是怎么着,请都督示下!”

杨振一醒来就听见仇震海这么说,当下立刻做出了决断:“船队先到你们修的码头上停靠,但是船上各哨不必下船。”

说到这里,杨振扭头看见自己的新任亲兵队长郭小武就在一边候着,于是立刻指着郭小武,对仇震海说道:

“给郭小武调拨一艘快船,挑几个胆大心细的水手随行,让他领着向西,靠岸登陆,往高桥方向探一探再说!”

仇震海与郭小武听见杨振这么说,立刻答应了,然后躬身告退,出了船舱。

过了一会儿,杨振在麻克清的协助下,将一身披挂穿戴完毕,也上了甲板。

此时接近卯时,天色依然亮了,雾气薄了,只是尚未完全散尽。

杨振一行七十二条大小船只,已经全部降下了风帆,正驶向不远处屹立在薄雾之中的小笔架山岛。

小笔架山岛是一个歪葫芦形状的土石岛,大头朝东北,小头朝西南,东面的葫芦腰处有个半环抱型的小海湾。

小海湾里的周围,是沙土质地的海岸,海湾里面以及东面的敞口处水不怎么深,也没有大块的礁石。

小海湾里沿着岛岸,已经用土石木料建起了简易的码头,倒是适合他们在这里临时停靠。

杨振的座船进了海湾里面,早有仇震海他们之前派驻到小笔架山岛驻扎的几棚士卒,奔走在码头上,挥舞着手里的旗帜,引领整个船队的船只安全停靠。

等到整个船队进港完毕,杨振在仇震海、张臣等人陪同下,上了码头,一路登上了这一世由自己命名的小笔架山岛。

小笔架山岛上并没有什么山,这个形如歪葫芦的无人荒岛两端大而地势略高,中间窄而地势略低,远看其南北两端如同双峰对峙形似笔架,故而后世就有了小笔架山的名称。

仇广义等人在岛上修造的码头,正处在歪葫芦小岛的葫芦腰上。

杨振等人在仇广义的引领下,沿着他们开辟的道路,从码头处一路拾阶而上,很快整个小岛的全貌便呈现在他的面前了。

与仇震海、仇广义先前报告的情况一样,岛很小,南北数百步,东西最窄处不过数十步而已,上面灌木荆棘丛生,杂草乱石遍布,没有水源。

好在仇广义等人,已经按照杨振的吩咐,在岛的中间地势较低的地带,已经挖建了一批地窖地洞地窝棚,存了粮,存了水,存了柴,也存了一些弹药补给。

他们还在这个不大的岛上,构筑了不少的工事,通过几个相互贯通的十字壕,将整个小岛的南北两端与东西两侧连到了一起。

这些地表下壕沟与地窝棚相连,可以让他们缺乏树木遮挡的岛上比较隐蔽地开展活动。

杨振上了岛,一边看,一边对仇震海、仇广义他们的做法赞不绝口,直夸他们能举一反三,想得长远。

杨振领着众人上岛,沿着往北的一条沟壕,一路抵达了整个小笔架山岛北端的最高点,趁着雾气未全散尽,站在最高处,拿着千里镜往西眺望。

但见远处的海岸上雾气缭绕,除了隐约可见山势连绵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再往近处观看,就见一叶扁舟,正趁着雾气与海浪离岛而去,朝着海岸方向快速接近。

那是郭小武率领的哨探小队。

小笔架山岛与西边的海岸相距不远,也就两三里地而已,所以没过多久,郭小武他们乘坐的船只就消失在了曲曲折折的海岸线上。

杨振举着千里镜,又往小笔架山岛南边海上观察,只看见大笔架山如同一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巨舰,在海面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尚未消散的雾气,给杨振一行提供了掩护,尤其是给郭小武一行登岸哨探提供了掩护,可是也遮挡了他们观察的视线,杨振手里即使有千里镜,也看不了太远。

辽西十月初的清晨,已经十分清冷,杨振在小笔架山岛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下了岛,重新回到了船上,耐心等待郭小武他们归来。

多铎和豪格率领的南下兵马,已经离开松锦前线一天一夜了。

按照满鞑子巴牙喇营、阿礼哈超哈营的行进速度,多铎、豪格率领的前锋兵马,恐怕早已尽抵达宁远城下了。

杨振自知不可能追上多铎和豪格的前军,更不可能赶在多铎和豪格的前面,在他们的必经之地上设伏。

如果说,他曾经有过这个机会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机会也已经错过了。

现在他唯一还有机会做到的,或者说能够及时补救的,就是想办法追上满鞑子镶白旗汉军乌真超哈营随军携运的车炮辎重队伍了。

从小凌河以北的锦州城东,过河南下,经过松山、杏山、高桥、塔山、连山,最后到宁远,中间多是浅山丘陵地带,而且穿插着好几天东西走向的河流。

浅山丘陵地带虽有古老的驿道通行,但是山间道路上坡下坡并不好走。

这些道路,对策马而过的骑兵来说,当然没什么难度,可是对于运载着动辄重大数千斤的所谓天佑助威大将军巨炮的镶白旗汉军乌真超哈营来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对他们来说,在平地上行进都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要翻山越岭,上坡下坡,并且穿越许多山间道路呢。

当然了,对他们影响更大的,还是那些从辽西山地奔流进入辽东湾的东西向的河流。

那些个河流都不大,但是对于运载着重炮和辎重的车队来说,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从万历末年到如今,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辽西走廊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战争。

持续多年的战争,让这块土地满目疮痍,该破坏的,能破坏的,早就已经破坏了。

虽然从山海关到锦州城之间纵贯整个辽西走廊的古老驿道仍然发挥着作用,可是原本属于辽西驿道一部分的古老石桥,早已经荡然无存。

而由辽西各个城堡的驻军搭建的木制桥梁,也在之前肆虐辽西的暴雨和洪水之中毁了个干干净净。

之前杨振派了金士俊到宁远去见金国凤,他往来于松山和宁远之间,早把路上的情形报告给了杨振。

所以,那日杨振透过千里镜看到了满鞑子携带重炮南下的情况,当时心中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多铎、豪格的精锐骑兵他有可能追不上,也拦不住,但是他们的重炮和辎重,却是一个机会。

跟在多铎、豪格后面的镶白旗汉军乌真超哈营,携带着沉重的车炮和辎重,他们行动不便,速度必然较慢,与多铎、豪格这种暴脾气的人物走在一起,很有可能会被落在后边。

一旦他们前后脱节,杨振的机会可就来了。

这也是杨振眼下能够找到的唯一的一个机会。

且说杨振在小笔架山岛上看了一圈,回到了船上,平心静气地等了大半个时辰,眼看着日头升起,云开雾散,便渐渐有点坐不住了。

他正想着要不要再次下船登岛,乘着云开雾散的机会用千里镜好好观察一下岛西边的海岸,却突然听见舱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都督,都督,郭小武回来了!”

很快,张臣、李禄、杨珅、仇震海等人,就簇拥着前去登岸哨探的杨振亲兵队长郭小武,来到了杨振的面前。

郭小武浑身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海水还是露水,总之湿透了,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他的神情却是兴奋的,脸上带着笑,眼睛里闪着光。

“都督,卑职乘船靠岸,幸不辱命,探得了满鞑子昨夜宿营地所在!满鞑子昨夜驻扎在高桥以北七里河的南岸帽头山下一个破屯子里面。”

第四二一章 连山

郭小武之前跟着袁进的水师,长时间驻扎在觉华岛上,并曾多次沿着辽西海岸转运粮草,这些过往的经历,倒是让他对辽西这一带入海的河流,辽西沿岸的山岭,摸了一个门儿清。

此时,先前攒下的这些本事,全数都派上了用场。

且说郭小武讲到了满鞑子昨夜的宿营地帽头山之后,停顿了一下,神情转而有些失落地补充道:

“不过,卑职沿着七里河,潜行到了帽头山的时候,满鞑子已经套了车马,看样子是不打算在高桥久留,而是要继续启程南下了。

“卑职怕暴露了行踪,也怕耽误了都督的大事,所以没敢多在帽头山停留,就赶紧回来复命了!至于满鞑子现在还在不在帽头山下,就,就难说了。而且接下来满鞑子会怎么走,卑职也说不好。”

杨振见郭小武这么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道:“很好了,你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好了。”

说完了这个勉励的话,杨振话锋一转,看着郭小武问道:“你在帽头山附近看到的满鞑子是骑兵为主,还是以车炮辎重为主?”

“是以车炮辎重为主,满鞑子的骑兵也有一些,但以卑职亲眼所见,眼下高桥一带的满鞑子大头,还是车炮辎重为主!光是盖着红衣的炮车,就有三四十辆之多!”

郭小武面对杨振的询问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回答。

“帽头山一带的满鞑子是什么颜色的衣甲装束?以你所见,帽头山一带大概有多少满鞑子人马?”

郭小武显然知道杨振问的是什么,因此立刻回答道:“只有皂镶白的旗色!大概有三四千人!”

杨振早把满鞑子八旗的情况,灌输给身边的人了,并要求把总以上官将都要熟知熟记,以便巡哨、侦察的时候,能够分清敌人是谁。

郭小武眼下既是一个千总官,又是杨振的亲兵队长,当然不能不知道。

杨振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眼下的八旗旗色仍处在比较混乱的局面下,八旗下面的满蒙牛录,用的了早期女真八旗的八个旗色,而其新编的八旗汉军,却有所不同。

虽说八旗下面皆编了大量的附随汉军牛录,可仍只定了四种旗色,即皂镶黄,皂镶白,皂镶红,以及纯皂色。

而这也正是,之前石华善所说的,其父石廷柱一身兼任两白旗汉军固山额真的原因,即两白旗旗下编列的汉军牛录旗号都是皂镶白,都由石廷柱统领。

直到崇祯十五年松锦大战之后,黄台吉才整编了所有投降的明军,编为牛录,充实到八旗汉军之中,才令他们各自使用本旗的旗色。

杨振看着郭小武,见他这么笃定,随后又问道:“你从海岸登陆到高桥帽头山,一路上可曾遇到满鞑子的巡哨,或者杏山、塔山官军的逻卒?”

“不曾。卑职上岸不久就找到了七里河,一路都是从水中,从河边摸索潜行。并不曾遇到任何巡哨逻卒!”

事实上,郭小武打探来的情况,与杨振自己心中揣摩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

只是两世为人的他,对于历史上满鞑子曾在高桥设伏的这个记忆过于深刻,叫他心里始终惴惴不安,始终担心满鞑子这么肆无忌惮的做法背后仿佛有诈。

杨振正琢磨着,就听见一边的张臣说道:“都督,高桥附近的七里河,帽头山一带,卑职也熟悉。从郭小武所说的情况来看,满鞑子镶白旗、镶黄旗的前军什么巴牙喇、阿礼哈超哈,想来昨日就已经南下了,只留下了行动不便的车炮辎重队伍在后缓行。

“若是这么算来的话,昨夜宿营于帽头山下的人马,很可能就只是满鞑子镶白旗下的二鞑子汉军乌真超哈了。根据都督你之前所说的满鞑子所谓八旗汉军的情况,那么这支队伍,恐怕就是汉奸石廷柱旗下的队伍了。”

张臣所说出来的这些,其实杨振也已经想到了,此时听他说到这里,不由得连叫了几声可惜。

若是昨天目睹了满鞑子从松山城西门外经过的情形之后,当天下午就冒险出城,登船入海,那么或许昨天夜里,至迟今天清晨,就能打石廷柱一个措手不及了。

“都督不必懊恼,咱们还有机会!”

张臣见杨振满脸遗憾,连叫可惜,当即对杨振说道:“昨日石廷柱带着他手下镶白旗汉军二鞑子运送车炮辎重,从锦州城外过小凌河南下,一路行到高桥下寨过夜,从锦州到高桥,前后六十余里,正合他们一日路程。”

说到了这里,张臣停顿了片刻,看了看杨振,见杨振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接着说道:

“按照这个行程,如果卑职所料不差的话,今日午时以前他们能过塔山,日暮前后,他们能过连山。

“都督若要有所作为,此时即当定下决心,或者塔山,或者连山,或者于塔山连山之间择一地埋伏,迟了则恐不及。”

“那么以你之见,我们该当是在塔山附近,还是在连山附近设置埋伏呢?”

探知了满鞑子车炮辎重队伍的行踪之后,杨振的心里其实已经是一块石头落地了。

但是他也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接下来一旦判断失误,仍有可能让这支队伍从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掉。

“都督若是想排除干扰,一举吞下是石廷柱的车炮辎重,卑职建议咱们现在就出发,赶在他们前面,到塔山附近设伏。不过从郭小武所说的情况来看,敌人已经启程出发,咱们恐怕没有多少时间挖建工事。敌人又有重炮,一旦不能一口吞下,打成了相持局面,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除非——”

“除非什么?”

张臣所说的,也正是杨振担心的。

满鞑子八旗兵马之中,不仅以满蒙牛录为主的巴牙喇、阿礼哈超哈战斗力强悍,即便是石廷柱麾下的镶白旗汉军人马,也都是身经百战的队伍。

这些原来出身于辽东明军的二鞑子们,在对阵擅长弓马骑射的满蒙骑兵的时候,个个都是软脚虾,贪生怕死得要命。

可是等他们投降了满鞑子,剃发易服之后,转过头来再打自己人的时候,却仿佛突然间凶神恶煞附体一般,一个个摇身一变,变得“能征善战”起来了。

杨振虽然一万个瞧不上这种二鞑子人马,可是到了真正准备开打的时候,他还是十分小心谨慎的。

这个时候,就听见张臣继续说道:“除非——,除非咱们能尽快送信给塔山城里的刘周智,叫他到时候率军出城支援。”

杨振此行,一共带来了一千八百余人,即使算上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所部的那些水师桨手,也不过两千五百多人。

他虽然很有信心领着这支人马在伏击战中重创任何一支敌军,但是要想达到全歼的目的,这些人马的确不够。

可要让他写信去找塔山总兵刘周智帮忙,他又有点担心自己这么做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甚至这个刘周智到底可不可靠,他都不敢轻下结论。

杨振想了片刻,又问张臣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那就是在连山附近了,咱们乘船走海路,没有车马重炮,一定比他们快,咱们午前赶到连山附近,时间也很充裕,大可以从容布置战场。”

张臣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唯一的问题却是,那里距离宁远已经不远,前后不过三四十里路而已,先前已抵达宁远城下的满鞑子前军骑兵一旦得到石廷柱遇伏的消息,他们或许很快就会赶来救援。”

对张臣说的,杨振已经了然于心了,这两个方案各有利弊,一个是备战仓促,无法精心布置伏击的战场,自己这点人马有可能吃不下石廷柱,甚至有可能崩掉几颗牙。

另一个是备战充分一点,可以从容布置战场,将李禄的掷弹兵携带的万人敌,提前埋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既能炸他们一个人仰马翻,也能让他们的车炮辎重无法行进。

然而问题却是,那里已经距离宁远不远了,多铎和豪格很可能会派人救援,一旦如此,自己反有可能陷入满鞑子的反包围和前后夹击之中。

但是,一想到自己在连山附近伏击石廷柱携带的车炮辎重队伍,已经抵达宁远城下的多铎或者豪格,很可能会立刻派人救援,杨振的心里立刻就又生出了新的想法。

“你们说,如果我们在连山以北设伏,伏击石廷柱的车炮辎重,满鞑子的王爷,多铎,或者豪格,会不会亲自率军去救呢?”

杨振说的这些话有些跳跃,又有些绕,在场的众将有的一头雾水,有的若有所思,只有先前听杨振亲口说过类似设想的李禄,一脸喜色地说道:

“都督的意思是,咱们围魏救赵,围石廷柱救宁远,或者干脆也搞围点打援?那敢情好啊!如此,既不用担心咱们人马不够,吃不下石廷柱,又能做到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干掉他一个鞑子头头,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

杨振听见李禄的这个话,见他比自己想的还远,当下笑着对他说道:“能不能擒贼先擒王,能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且先不说。我听说多铎与豪格两个人,都是目空一切急躁好战之辈,若我们埋伏石廷柱,而他们率军赶来救援,我们不能不虑,或许还需要再提前设一个计中计连环套。到时候能有斩获自然最好,即便没有斩获,也能阻遏满鞑子的援兵。”

众人听见杨振这么一说,当下便全都知道了他的决心。

塔山虽然近在眼前了,可是塔山距离高桥太近,时间仓促,无法从容布置,只能放弃掉了。

杨振既然定下了决心,一行人也达成了一致,于是再次扬帆出海,离了小笔架山岛,乘风南下,远远地绕开了大笔架山所在的海域,然后转往西南,快速往连山方向去了。

第四二二章 海岸

当然,张臣的意见杨振能接受的也都接受了,毕竟他要准备两面作战了,人手不足的问题,的确是一个严峻的现实。

他虽然没有派人前去联系塔山或者连山的所谓友军,但是却派出了两个信使,前往陆海两个方向联络支援。

首先一个,杨振派出了张臣麾下的干将李守忠,叫他带了一棚火枪手,从小笔架山岛乘船上岸,穿插到高桥的大后方去,赶去联络大小红螺山的人马。

李麻、胡图格、王煅、夏舒这几个就驻扎在大小红螺山里,他们手里的可战之兵虽然不多,但是在大小红螺山做工的苦力杂役,以及暂编的制铁所预备哨、弹药厂预备哨,却有好几个。

这些人若论战力,可能算不上满鞑子的一合之敌,跟塔山城里或者连山城里的辽东军没法比,但是把他们拉过来壮壮声势,打打顺风仗,还是可以的。

而且大小红螺山距离塔山连山并不远,他们又不缺马匹,只要李守忠能够顺利赶到那里,那么有个一两个时辰,他们就能赶来支援。

另一个,则是派出了郭小武走海路南下,去请驻扎在觉华岛的袁进前来助战。

觉华岛距离连山附近的海岸也不远,走海路往北绕过葫芦岛,就可以抵达杨振心目中已经预定的作战地域,简直再方便不过了。

至于这些人的战斗力如何,那就不是杨振现在能考虑或者能计较的了。

现在,杨振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准备给多铎和豪格来一个围点打援,只要他围殴石廷柱造出的声势够大,大到足以引来多铎或者豪格的援兵即可。

特别是,只要他造出的声势够大,给人一种人多势众有可能取胜的感觉,那么塔山以及连山城里的驻军,也很有可能闻着血腥味儿赶过来分上一杯羹。

若能形成这样的局面,那就赢定了。

毕竟满鞑子虽然能征惯战,可他们这次前来进攻的人数在那里摆着呢。

如果辽西诸城明军能够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处使,而不是明哲保身,各自为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话,那么取得一场两场胜利,是完全有可能的。

且说当日午时前后,杨振领着剩下的大小七十一条战船,顺利抵达了连山城以东,葫芦岛以北,以连山城命名的连山河的入海口附近海面。

连山城,最早是明朝初年设置的连山驿,它的地理位置重要,恰好处在两条东西向的河流之间,北边是连山河,南边是茨山河。

到了女真崛起,辽事败坏之后,这个小小的连山驿,开始不断增筑,逐渐演变成了一座军事堡垒,成为了辽西防御体系上的一个重要节点。

不过,此地情形,却与小凌河入海口处那种百股径流入海的场面十分类似,连山河的入海口处与稍微靠南面的茨山河入海口处,几乎连成了一片。

杨振率队抵达附近的时候,正值午时前后,海水退到最低潮之后,露出了海岸线上大片大片的滩涂。

滩涂与滩涂之间,是河流入海形成的一条条或宽或窄或深或浅的淡水河道。

而河道与河道的中间,一直到西边实打实的辽西岸上,则是茫茫一片,高大浓密,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此时又正逢金秋十月,连山河、茨山河相互交叉汇流所形成的数里入海河道的两边,苇林起伏一片金黄,芦花飞舞一片雪白。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如许美景当前,杨振不由得念出一句自己无比熟悉的诗词,引得陪着陪着自己站立船头往西观望的仇震海一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一阵感叹。

“都督真是好气魄,如此信口拈来一句,却叫人顿生豪迈之情。卑职原只道都督精通兵法,用兵如神,却不料都督原来文武双全,文采一样非凡!”

杨振随口引用一句伟人诗词,竟引来仇震海一脸仰望,不由得有些哑然失笑,一时心中既有点惭愧,又有点窃喜。

惭愧的是,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文采。

窃喜的是,能给人形成这样的印象,却也是一件好事。

“欸——,诗词乃雕虫小技,见笑了,见笑了。”

杨振一边“谦虚”着,一边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仇震海说道:“北边打渔山岛一带,退潮后,与陆地连成了一片,且又靠近塔山驿道,满鞑子此时可能已经设有巡哨。

“而酒篓山岛,又稍显远了一点,登岸以后需要长途跋涉数十里,难免夜长梦多。如果此战不顺,我们可退往其中一处。至于眼下么,皆不去了。

“你且派人乘了小船从北边上岸看一看情况,如果彼处没有满鞑子的伏兵,咱们即从北边的芦苇荡登陆上岸。”

仇震海领了命令,转头叫人找了郭增福,对他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就叫他领了一条小船,带了几个人划着往西边的芦苇荡里去了。

郭增福领着人前脚刚走,张臣、李禄、杨珅三个人后脚联袂而来,请示行止。

“都督,此时登陆虽然不是最佳时机,可是现在已经午时了,石廷柱率领的满鞑子镶白旗汉军后队,想必已经过了塔山。我们再不上岸布置,恐来不及了。”

张臣、李禄、杨珅三人一到,即向杨振建议,尽快靠岸登陆,择地布置埋伏。

杨振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见日光灿烂,已经正午,也知道不能再等,便对他们几个说道:

“如果没有意外,我们就在此地登陆。至于上岸以后,到何处设伏,还需要几位与我好好参详一番。”

杨振对辽西海岸的大体走势,当然是了解的,但是对于海岸上的具体地形,却并不完全掌握。

反倒是张臣、李禄、杨珅这些打小从军,在辽西地面上驻守征战多年的人物,比他熟悉得多。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现在的这个杨振并非原来的杨振,不是跟张臣、李禄、杨珅等人一样的原装货。

“这个,不知道都督打算在岸上何地设置埋伏?”

“我们停泊此地,距离连山堡已是不远,我意在连山河北岸数里外,距离海岸不远的驿道两侧,即笊篱山与北石壶山之间布置埋伏。如此,伏击顺利的话,袁进可随时支援,伏击不利的话,咱们也可随时入海。你们以为如何?”

杨振问话的话音一落,张臣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李禄和杨珅,见他们两个点头,他便对杨振说道:

“都督如此设想,固然于咱们极为有利,可是石廷柱非一般人,此地如此有利于我,恐怕他不会从此经过。”

张臣说的这番话,让杨振登时心里一惊,当即追问他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除了这条驿道之外,石廷柱南下宁远,还有别的道路可走?”

这个时候,就见张臣点了点头,回答道:“都督,方才俺们三个已经仔细盘算过了。从高桥到塔山,再到连山,一共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驿道,靠近海岸。另一条是边道,靠近西边。

“其中驿道相对好走,但是它过于近海。因为咱们有了先前乘船走海路出击的先例,俺们三个合计,以石廷柱之老奸巨猾,必不会轻易靠近海岸。虽然驿道相对近便,但他想必会走西边。”

“没错,都督。方才都督所说的笊篱山、石壶山,不仅离海更近,而且两山对峙,驿道从中经过,的确是一个适合设伏的好地方。可是,我们能看到这一点,想必石廷柱也能看到这一点。如此这般的话,此地反倒不适合我们设伏了。”

杨珅紧接着张臣的话头,向有点愣在当场的杨振解释了一番。

杨振听了这话,再去看李禄,李禄也是点头,想必他们在前来连山河河口的路上,就已经仔细合计过了。

“哦——,如果还有别的选择,我猜石廷柱也当如此选择。”

杨振已经听明白了,塔山才是辽西真正的锁钥之地,过了塔山以后,不管是北上,还是往南下,山海间的形势就变得开阔许多,古老的驿道虽然是其中最近便的道路,但却并不是真正唯一的或者说必经的道路了。

想到这里,杨振不仅感到一阵庆幸,如果不是他征求张臣他们的意见,而是自作主张做出了决定的话,他可能就要埋伏错地方了。

“那么,以你们之见,咱们应该在何地设置埋伏?”

这个时候,张臣从怀里摸出一块黑乎乎木炭样的东西,蹲在地上,就着船头上平整的甲板,噌噌噌蹭地勾勒描画出了一副地形图。

“这是海,这是驿道,这是都督所说的笊篱山,笊篱山以,有营盘山、影壁山、葛砬子山,再往西又有长岭山、白台山,山岭之中有条道,贯通了泉源沟、东官沟、卧牛沟、西官沟,直到连山河,最后直到宁远西。”

张臣指着地形图上重重标出的位置,以及那一条贯通了几个山谷的道路,仰脸对着杨振说道:

“若是石廷柱过了塔山往西走,则东官沟、西官沟便是其必经之路。若是他过了塔山没往西走,而是沿着驿道继续往南,想来此时他派出来打前站的哨探,已经到了连山附近的海岸了!”

第四二三章 沟底

杨振听他说到了这里,心里已经认可了他的说法,石廷柱身经百战,老奸巨猾,而辽西驿道距离海岸又是如此之近,他怎么可能会不防着来自海上的袭击呢?

就算是有了之前他通过祖大寿招降杨振的那点事情,他也决不会对杨振轻易就放松了提防。

而且正如张臣所说,石廷柱这种有经验的老将押送车炮辎重前往宁远,必然不会忘了向沿途经过的地方提前派出哨探。

如果走了从塔山到连山的官路驿道,那么满鞑子镶白旗汉军的哨骑应该已经遍布此地的海岸了。

包括这个河口地带,即便镶白旗汉军的哨骑不好抵达,他也一定会想出有别的办法过来探看。

因此,石廷柱到底可能会走哪一条路,等到仇震海的小舅子郭增福一回来,便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杨振正在心里面念叨着郭增福,就听见仇震海突然说道:“都督,增福回来了!”

杨振忙扭头向西张望,就见西边远处的芦苇荡里正划出一条小船来,那船头上蹲着的黑壮汉子正在向他们招手示意。

那黑壮汉子,赫然正是仇震海的小舅子郭增福。

不一会儿,郭增福的小船靠上了杨振他们所在的大船,被人拉上来以后,连忙过来拜见。

“都督,俺们划船向西数里,出了芦苇荡,查看了一会儿,什么人影也没有看见,并没有发现满鞑子或者二鞑子的哨骑逻卒。”

郭增福这么一说,众人已知这意味着什么了,一时之间,包括仇震海在内的众将,全都看向了杨振,等着他的决断。

“既然如此,石廷柱究竟走了哪条路,也就不用多说了。传令下去,大船抛锚驻泊,小船载人上岸。各部各哨,带好枪炮弹药和干粮,立刻行动吧!”

说到这里,杨振又对仇震海说道:“俞亮泰、严省三各带所部跟我上岸,你带着整个船队大小船只,留守在此。预计傍晚前后,我会叫人过来传令,到时候你带袁进所部一同上岸,从后面包抄满鞑子从宁远方向派来的援军。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切不可轻举妄动!”

有了姻亲的关系,仇震海及其所部将士的未来,已经与杨振的未来捆到了一起,对于杨振的命令,他自然是惟命是从,当下听了杨振的吩咐,连忙亲自布置传令去了。

很快,整个船队都行动了起来,杨振也领着自己的传令兵麻克清,夹杂在张臣、张国淦统率的三哨火枪队主力人马之中,换乘了小船,在郭增福的引领之下,通过芦苇荡中弯弯曲曲的水道,第一批踏上了连山河以北大白马石一带的地面。

就在杨振他们换乘小船,一批批穿过了芦苇荡靠岸登陆的同时,他们所在地的西南方向上突然传来了一阵遥远的炮声。

杨振连忙在拥挤着埋伏在芦苇荡边上的将士人群里搜寻杨珅的影子,见他正不远处的一处洼地里指挥着已经登岸的炮队整理行伍,方才放下心来。

“都督,这是红夷大炮的炮声,当是宁远城头传来的炮声。看来满鞑子已经开始围攻宁远了!”

紧跟在杨振身边的张臣,见杨振方才听见了炮声,正焦急张望,便连忙对他说道:“不是连山城,且不说连山城没有这么多红夷大炮了,就是有,也绝不是这个声响这个动静!”

杨振他们靠岸登陆的地方,虽然与连山城隔着一条连山河,但是只有七八里地的距离而已。

若是连山城头开炮,莫说是红夷大炮了,就是普通的大炮,也绝对是惊天动地的声响。

张臣话音落了以后,来自远处天边的炮声,一声接着一声地传来,几乎连绵不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闷雷声一般。

“是啊,看来满鞑子等不及他们的大炮送来,就要开始进攻宁远城了!”

杨振现在距离宁远城已经不远了,两地之间的直线距离,可能也就三十来里路程,只是他不愿意打无把握之仗,还不愿意跟多铎、豪格统率的满鞑子精锐在野外硬碰硬。

想起历史上同一时期的宁远之战,想起金国凤的死,杨振的心里一阵黯然。

但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可能放弃自己准备已久的更好的计划,而去直救宁远。

他只能暗自祈祷金国凤能够挺进自己叫金士俊给他带去的叮嘱,千万不要一时激愤而率部出战。

只要自己这一战取得了预期的效果,那么满鞑子的重炮就再也不可能抵达宁远。

如果满鞑子没有重炮,那么他们打下宁远城,基本上等于是痴人说梦。

在这样的情况下,宁远城稳如泰山,金国凤还有什么理由出城,去跟满鞑子硬碰硬呢?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自己取得了伏击石廷柱的胜利,其实就相当于是救了金国凤。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四日午时三刻,杨振所率的三哨火枪兵、两哨掷弹兵、一哨冲天炮炮手,以及俞亮泰、严省三随船上岸的两队水手,一共两千余人,终于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随着杨振一声令下,他们追随着自己的哨官、队官、排长、棚长,快速进入了连山城以北连绵不绝的山岭之中,专拣山间小路,一路往西行去。

若在平时,杨振在大白天里这么做,肯定十分危险,至少想要完全掩藏行踪,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然而此时此刻,却不是平常时候。

满鞑子前军前往宁远的路上,虽然没有攻击连山,但是连山城的做法,与松锦前线诸城做法一模一样,全都是坚壁清野,撤回了城外的墩台堡垒守军,然后封了城门,坚守不出。

宁远方向传来的炮声隆隆,显示出满鞑子正在进攻宁远城,或者正在集结兵力,预备进攻宁远城。

连山距离宁远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而满鞑子又十分清楚辽西各城明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习气,所以也没有往自己的后方即连山方向派出大量哨探。

就这样,到了当日下午未时前后,宁远方向的炮声终告停歇的同时,杨振领着征东先遣营里的两千主力,跟着熟悉地形一马当先的张臣,悄没声息地出现在了连山城西北十几里的东官沟。

连山城的周围,尤其是西北方向,几乎全是高低起伏连绵不绝的山岭。

经过持续多年的战争与砍伐,这一带的山岭早就秃了,山岭上的树木林子十分稀疏,有的地方只生长一些不成材的灌木。

杨振跟着张臣一路翻山越岭,已经不知道翻过几个山头,终于率军赶到了张臣他们所说的东官沟。

站在这个林木稀疏、怪石嶙峋的小山头上面,杨振终于看见了山下那条道蜿蜒曲折的狭长山沟。

“都督,这里就是东官沟了。此地往西南不远,叫作西官沟,而往东北数里,则是卧牛沟。”

站在东官沟东面的小山头上,张臣指着山沟对面的一片断壁残垣这么说道:“这个东官沟和西官沟,都是以前宁远中左所的官屯,现在都荒废了。咱们要伏击满鞑子闻讯从宁远派来的人马,可以安排在这里。”

听见张臣这么说,杨振又看了看地势,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伏击石廷柱的地方呢?可以设在哪里?卧牛沟?”

“没错,卑职建议设在卧牛沟。而且,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卑职建议尽快分兵前往卧牛沟部署!”

时间不早了,再拖延下去,石廷柱的前哨人马该到这里探路了,到时候工事未成,恐怕就出事了。

因此,对于张臣的建议,杨振立刻就接受了,当即召来已经赶到附近的李禄、杨珅、俞亮泰、严省三,对他们做了分派。

杨振将自己带来的两千余人一分为二,一路由张臣指挥,去卧牛沟的两面埋伏,一路由自己指挥,就地挖掘工事。

随着杨振一声令下,两路人马迅速行动了起来,前往卧牛沟的各部各哨,在张臣的带领下,快速进入沟底,一路小跑着,紧急往东北方向的卧牛沟赶去。

他们的人马,除了由张臣亲自统率的两个哨火枪之外,还包括了杨珅亲自率领的两队炮兵,潘喜率领的一哨掷弹兵,以及严省三指挥的一队临时充当掷弹兵的水师桨手,共计一千二百余人。

留给杨振领着,埋伏在东官沟一带的人马,则有张国淦率领的一哨火枪手,李禄率领的一哨掷弹兵,马壮率领的一队冲天炮炮手,以及俞亮泰率领的一队同样临时充当起掷弹兵的水师桨手,共计八百余人。

东官沟呈东北西南走向,两边皆是土石混杂的山岭,东南面陡峭,西北面略缓,沟里是一条时宽时窄但却十分平坦的土路。

土路的西北面,距离土路不远的坡上,是一片荒废的前官屯,如今只剩下一处处断壁残垣。

土路的东南面,沿着山脚下,却是一条曲折蜿蜒的干涸了不知多久的河沟。

杨振将俞亮泰及其所部百余人的水师桨手,还有李禄所领掷弹兵哨的一队掷弹兵,共计两百余人,一字排开,安置在了东官沟东南面的一个山头上。

而他自己则亲自带领着其他人手,小心翼翼地下到了沟底,隐蔽在了对面东官沟屯的断壁残垣中。

第四二四章 对了

冲天炮可以曲射,什么地形都可以使用,不需要挖掘工事,直接隐藏在东官沟屯的断壁残垣之中就可以了。

而火枪手和掷弹兵则不同,他们到了东官沟沟底对面的土坡上以后,就开始在一片杂草丛中,甩开了膀子挖掘工事。

最令杨振满意的是,李禄所率领的掷弹兵,如今搞出了更多的花样,他们在道路的中间挖坑,然后放入背负而来的万人敌,并在万人敌的引信上面,系上已经或长或短的火绳。

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根据对面山头上瞭望手的发出的信号,提前点燃火绳,然后等到敌人抵达的时候准时爆炸。

火绳燃烧极慢,燃烧的速度又相对稳定,而且一旦燃烧起来,只要不遇上大雨天,又可以长时间不会熄灭。

这就为原始版本的定时炸弹的产生提供了机会。

于是,在杨振的先遣营里原本已经被淘汰掉了的火绳,又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

这一回,李禄就是如此,在荒凉的东官沟沟底的土路上,他指挥着手下每隔上几步就挖掘桶状的一个深坑,一连布设了二十颗单体即重达二十斤的铁壳子万人敌。

同时,在铁壳子万人敌暴露在外的药捻子引信上面,系上长短一致的火绳,可以让这些万人敌在大体一致的时间上一起发生爆炸。

当然了,这种事情的准确度有多高可不好说,虽然他们在没有万人敌的情况下试验了许多次,可却不能保证在实战的时候一切按照试验的步骤发生。

所以,他们在万人敌放置的坑洞上面铺设了一层干草,并且准备了大量的松明火把,一旦时间计算错误,发生了延迟,就用投掷松明火把的方式来补救。

李禄在东官沟沟底的道路上刚刚布设完了万人敌,东官沟东北数里外的卧牛沟方向,就传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

“都督,咱们来对了!这正是万人敌的动静!”听见卧牛沟方向的剧烈爆炸声,李禄兴奋地对杨振说道。

李禄话音刚落,卧牛沟方向又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李禄一边侧耳细听着,一边继续兴奋地说道:

“这声音是飞将军的声响!——哎呦,这是冲天炮的动静!都督,卧牛沟那边已经动手了!”

“没错,咱们来对了!来对了!”

卧牛沟方向打响了战斗,说明张臣他们赶在石廷柱的车炮辎重队伍前面,进入了卧牛沟东西两侧的伏击地域,同时也说明他们成功地打响了伏击战。

杨振并不担心伏击战的胜负,或者说他根本不担心张臣他们会失败。

因为他们只需要把卧牛沟的前路与后路炸塌了,让石廷柱车炮辎重困在其中,进退两难了就足够了。

而这一点,只需要布设几颗万人敌,把满鞑子重炮车队进退的道路炸毁,就可以轻松地做到。

所以,听见数里外卧牛沟方向传来的距离爆炸声响,杨振与李禄一样兴奋。

但是他在兴奋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在自己的目的,因此他立刻就下令所有人就地隐蔽,不许暴露了自己的行藏。

“赶快传令,传令叫所有人就地隐蔽。一会儿若有鞑子骑兵冲过咱们眼前,一律隐蔽起来,不许轻举妄动!谁要是坏了老子的大事,老子就砍了谁的脑袋!”

李禄听了命令,一边低声呼喊着杨振的命令,一边左右挥舞着手里的一杆小旗,示意对面山头上的俞亮泰等人隐蔽起来,不要暴露了藏身的位置。

杨振埋头隐蔽在东官沟沟底道路一侧尚未完全挖好的壕沟里面,琢磨着石廷柱遇袭后的反应。

石廷柱遇袭之后,一旦发现自己进退两难,就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个是奋起反击,击退伏击他的明军。

另一个就是派人外出求援。

而他能够求援的对象,就只有距离此地并不太远的多铎或者豪格了。

杨振正想着,石廷柱可能会在什么时候醒悟过来单凭他自己根本打不退伏击的明军,就听见东官沟东北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噔噔噔噔”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然后从杨振隐身的壕沟和树丛外面疾驰而过。

直到马蹄声由近而远,杨振才探出头来,赶紧往马蹄疾驰而去的方向张望,就见数骑骏马驮着几个留了金钱鼠尾小辫子的骑士,正快速往南冲去。

几乎就在几个短短的呼吸之间,那数骑满鞑子骑兵,就消失在了东官沟曲折蜿蜒的道路上面。

杨振担心这队骑士的后边,可能还会跟着一些从卧牛沟方向冲出来的满鞑子信使,所以他又硬生生在壕沟里隐蔽了许久。

然而,卧牛沟的方向除了持续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炸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鞑子人马从那里赶来了。

太阳逐渐从山头落入了山后,时间也一刻一刻地逝去。

卧牛沟方向的爆炸声,仍旧在持续不断地传来。

然而杨振、李禄统率的火枪兵、掷弹手、炮手们,却由原来的兴奋不已,逐渐陷入到了焦虑与煎熬之中。

尤其是杨振本人。

他甚至不需要李禄的提示,就已经能够听出卧牛沟方向的隆隆炮声,不止是万人敌和冲天炮的声响了。

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轰鸣,每响一次,都让杨振心惊胆战。

那是重型红夷大炮发射时发出的特有的巨响。

这种巨响与杨振先前在连山河口听到的大同小异,只是卧牛沟方向传来的红夷大炮的声响更加令他忐忑不安。

这说明,石廷柱已经稳住了卧牛沟伏击战场的局势,甚至已经开始就地部署随军携运的红夷大炮,向张臣他们发起反击了。

当然了,杨振知道,张臣他们并未拼尽全力,目前的现状包含了他围点打援的考虑。

但是他仍旧暗自担心,担心张臣他们控制不住场面。

一旦石廷柱带着队伍冲出了卧牛沟,沿路冲到了东官沟这里,那么杨振针对满鞑子的围点打援的设计就要失败了。

而一旦在与石廷柱所部镶白旗汉军混战的同时,又遇上多铎或者豪格的援兵,那么自己可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逝,夕阳的金光终于从山谷里彻底消失。

天没有黑,但东官沟的沟底已然暗了下来。

杨振不由地暗自着急,不经意抬头仰望对面的山头,却正看见对面山头上的一颗树突然倒了下来。

“消息树!”

杨振心里暗叫一声,随之一阵狂喜。

这是他教给俞亮泰用来传递消息的办法。

杨振从山头上撤下来的时候,把随身携带的千里镜交给了俞亮泰,好叫他随时观察东官沟南头甚至西官沟方向的动静。

如果宁远方向来了满鞑子的援兵,就叫他在对面山头上放倒一棵树。

一边的李禄同样又惊又喜地从藏身的壕沟了跳了起来,对杨振说道:“都督,都督,俞都司把树放倒了!满鞑子援军真来东官沟了!”

原本一切都是未知的,现在一切都已经确定了,剩下的就是开打了。

杨振心中笃定,便立刻下令:“快,给俞亮泰打旗语,快叫他派人回去传我的命令,让仇震海率队登陆,前来增援!”

杨振说的话很复杂,如果没有事先的约定,根本就不是一般的旗语所能够表达出来的。

但是好在这些事情,李禄与俞亮泰早就有了约定,到了关键时候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只要举起特制的旗子挥舞几下,对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听了杨振的命令,李禄赶忙从壕沟里跳了出来,举起手里的旗子,冲着对面山头俞亮泰等人隐蔽的地方猛烈地前后挥动着旗子。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又注意到,对面的山头上不仅收到了李禄的旗语,而且紧接着就又放倒了一棵树,这让他的心里顿时又有些忐忑了。

按照先前的约定,放倒一棵树,意思是敌人来了,但是人数不到一千人。

而一旦放倒两棵树,则意味着,敌人不仅来了,而且数量较多,超过了两千人。

“都督,满鞑子的援兵超过了两千人马,咱们是按原来说的打法继续执行,还是另外做些别的安排?”

“别的安排?你还能做什么别的安排?”杨振听见李禄这么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么问道。

“卑职的意思是,都督你,不如转移到对面的山头之上,上面视野开阔,便于都督坐镇掌控大局,至于东官沟沟底的这个阵地,交给卑职指挥就行了!”

“你小子,花花肠子倒不少。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时间差不多了,快去布置你的万人敌去吧!”

第四二五章 多铎

杨振听明白了李禄的话,知道他是顾及自己的安全,心里有些感动,但是嘴上依旧有点不饶人。

杨振笑骂着将李禄赶出了壕沟,让他领着掷弹兵队里的几个队官,去点燃万人敌引信上的火绳。

卧牛沟方向的炮声,依旧一阵阵地响起,通常是红夷大炮的声响响过了一阵之后,就会响起一阵冲天炮打出去的开花弹的爆炸声。

两种炮声交替着响起,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间或地也会传来一阵飞将军手榴弹密集爆炸的声音。

杨振正侧耳细听卧牛沟方向传来的声音,突然之间,却又再次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正由远而近传来。

“这么快?!”

杨振抬头朝对面山头一看,就见俞亮泰所在的位置上正有人晃动树丛,顿时知道的确有人来了,但来人不多。

杨振正要传令李禄他们隐蔽,一低头就看见李禄领着那群道路上引燃火绳的队官们,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翻进了壕沟里。

显然,他们也听见了马蹄声。

这个时候,蹲守在壕沟里的火枪手和掷弹兵们,以及部署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片断壁残垣里面的马壮等人,也不需要杨振再传命令,一个个早放低了姿态,隐蔽了起来。

马蹄声由远而近,并且再一次从他们眼前的道路上疾驰而过。

杨振透过濠沟前面的树丛,偷偷瞥了一眼,发现疾驰而过的满鞑子只有十几骑,看来只是后边大队援军的前锋哨探或者信使。

不过,这一瞥却也叫他看清了对方援军的身份,前来增援石廷柱的,正是满鞑子镶白旗的兵马。

满鞑子的镶白旗衣甲,是白色的衣甲上镶了一圈红色的包边,十分显眼易认。

杨振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有些激荡的心神,便叫麻克清到壕沟背后的山坡上那片断壁残垣之中传令,叫马壮指挥的十门冲天炮的炮手们装填好弹药,点燃了手持的火绳,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如果埋设在路上的万人敌,在满鞑子镶白旗骑兵抵达的时候不能够第一时间打响,那么就将由马壮指挥的炮队来担负起轰击满鞑子骑兵并阻滞他们快速前进的职责。

麻克清领命而去,刚刚消失在那片废墟的后面,东官沟西南尽头处,就响起了一片沉重的马蹄声。

一阵紧似一阵的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就像是暴雨冰雹袭击了单薄的屋顶,发出一阵噔噔噔噔的闷响。

两千多匹战马驮着背上的骑士所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了杨振的心上,让他一时有点喘不过气来

杨振紧握着火枪的手,已经握出了汗。

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伏击战,但是这一次伏击战却很不一样。

首先,满鞑子的人马数量远远超过了他所率领的队伍。

其次,这支人马不是二鞑子,而是满洲镶白旗的旗丁披甲牛录。

再者,东官沟的伏击战场与卧牛沟相距并不遥远,一旦两边的敌人冲过了伏击场,实现了会合,那结果就很难预料了。

终于,东官沟入口处的马蹄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般呼啸着滚滚而来。

大队大队的镶白旗骑兵冲击进来的时候,那声响那场景更如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震人心魄。

转眼之间,进入东官沟伏击地的镶白旗骑兵前队,像一阵旋风一般地来到了杨振的前方道路之上,然后又如同旋风一般地冲过了万人敌埋设的地域。

但是,之前李禄他们埋设的万人敌,却没有一颗如期炸响。

杨振眼见这个情况,不由地心急如焚,径自抱着火枪从壕沟里突然站了起,冲着东官沟里正汹涌奔驰的满鞑子骑兵,猛地扣动了扳机。

经过改造的鲁密铳龙头轨瞬间发动,夹着火石,击打在火枪药室上方铁片上,一串火星落入下面的引火药槽里,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枪响。

一阵白色烟雾瞬间升腾而起,同时一颗装填进去许久的铅弹,通过长长的鲁密铳枪管加压,从枪口强劲地喷薄而出。

此时此刻,满鞑子镶白旗喧腾的骑士们正排着密集的队形,一往无前地朝着数里外的卧牛沟方向猛冲。

杨振根本不需要认真瞄准,随便抬手一枪,就能放倒一个。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杨振的枪响,一名奔行在外围的满鞑子骑士应声而倒,随即坠落到了马下,在满鞑子队伍当中引起一片大哗。

就在这个时候,早已按奈不住的火枪手们,在张国淦的一声暴喝之下,纷纷从壕沟中站了起来,朝着坡下道路上的满鞑子骑兵打响了自己手中的火枪。

整个东官沟沟底的宽度,窄的地方仅有百余步,宽的地方则有数百步,入口处甚至宽一二里。

杨振他们在东官沟沟底埋伏的地域,不是最窄处,但却可以保证当面道路上的每一个满鞑子都在他们的火枪射程之内。

三百杆鲁密铳改造的火枪,几乎同时击发,打出去的三百颗铅弹,瞬间就钻进了道路上正疾驰前行的人马躯体之中。

排枪响过,马嘶鸣,人惨叫,东官沟沟底道路上的满鞑子骑士们顿时一阵大乱。

有人在哇哩哇啦地高声喝骂着,挥舞着旗帜,指挥着变乱突起的队伍,试图维持好前进的队形,继续快速通过。

也有人在当面勒马止步,停下来张弓搭箭,朝着东官沟西面山坡上突然冒出来的火枪手射来。

当然,更多的人则是抽刀在手,骑在马上茫然四顾,不知道是该继续前进,还是该下马作战。

就这个时候,杨振等人身后不远处的断壁残垣里面,突然响起了一阵炮声,几颗硕大的冲天炮炮弹冒着白烟,如同流星一样,从空中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落入到了正在拥挤着前行的骑士队伍里面。

落入满鞑子人群中的炮弹,先是将一个个满鞑子骑士砸落马下,尔后落地不久就轰隆轰隆如雷鸣,接连响起了一声声剧烈的爆炸声。

冲天炮打出的开花弹,在满鞑子的大队人马当中一个个炸裂开来,每一颗都炸倒了一大片,将奔行在其附近的战马与骑士们炸得血肉横飞。

马壮指挥的冲天炮炮队发动了之后,对面山头上守着的俞亮泰一行人马,也早反应了过来。

他们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手榴弹,点燃了导火索以后,就从东官沟这一段东南侧的山头上抛了下来。

飞将军手榴弹的威力,当然比不上冲天炮打出来的开花弹,可是它却胜在接连不断,绵绵不绝。

随着东官沟伏击战的突然打响,李禄指挥的埋伏在东官沟沟底一侧的掷弹兵们,也纷纷点打起了火把,点燃了手里的手榴弹,朝着面前拥挤的满鞑子队伍一个个投出去。

一时之间,手榴弹如同下雨一般地,从不同方向落入东官沟的沟底里,将原本气势如虹宛如长龙的满鞑子镶白旗骑兵队伍,炸得人仰马翻。

位于队伍前面的人马,有的怒喝着继续打马往前冲,而有的却已经开始掉头往回走了。

然而队伍最后面的人马尚未受到攻击,并不明白前方的情形,仍旧拼死往前增援,更使得想撤的人不能撤,混乱的局面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此时此刻,那个一贯目空一切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就夹杂在这一支陷入了混乱的队伍前军之中。

眼前这一支陷入了空前混乱的队伍,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人马,也是他维持地位不坠,赖以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一次,前来进攻辽西,多铎所带的人马不多,总共十个满蒙牛录,也就是三千旗丁披甲。

而这支人马,几乎就是他个人能够直接掌控的全部实力了。

多铎领有的镶白旗,长期受到黄台吉的刻意打压,一直以来都是女真八旗里的一个规模较小的旗。

这么多年来,多铎镶白旗旗下所拥有的满蒙牛录,一直增增减减,但始终维持在十五六个牛录左右。

在杨振突袭辽南沿海的战事之中,镶白旗的满蒙牛录一下子损失了将近三个,而随后又被鞑子伪帝黄台吉下旨剥夺了两个。

所以,到目前为止,多铎领有的满洲镶白旗虽说也是八旗里的一旗,而他也是堂堂的一旗之主,可是他手底下真正归他自己的满蒙牛录,目前就只剩下了区区十个多一点。

也因此,到了这次奉旨出征的时候,他能够抽调从征的满蒙旗丁披甲,就只有区区三千人罢了。

满洲镶白旗下其他的在籍牛录,虽然还有不老少,可是剩下的那些牛录,几乎全部都是新编的镶白旗汉军牛录。

石廷柱这一次带来的镶白旗汉军二十四个牛录,共计七千二百人,就是名义上归他旗下的人马。

当然了,多铎领有的镶白旗下诸满蒙牛录,都是老奴奴儿哈赤临死之前亲自指定给他的功勋牛录,历来能征惯战,人数虽然不多,可是战力却很是不凡。

而这,也正是历史上这个多铎每每只带着一个人数不多的巴牙喇营,就敢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并且所向披靡的原因。

然而这一切,却又注定了他今日的这个结果。

第四二六章 因果

正所谓有因必有果,种什么因,就结什么果。

一来,石廷柱所率的南下后队人马,是他多铎旗下的镶白旗汉军,要救,也是合该他来救。

二来,多铎年纪虽然不大,脾气却狂躁异常,最受不得激,而且他一贯自高自大,从来视明军明将如无物。

所以,当个石廷柱的求救信使到了宁远城下,将他们在葛砬子山附近的卧牛沟遭遇大股明军伏击的消息报告上去之后,满鞑子肃亲王豪格很快就以石廷柱所领人马是镶白旗下的人马为由,让多铎率部救援。

而多铎也没有讨价还价,很快就同意了。

他刚在宁远城外的北山岗小胜了城中敢于出战的明军一场,士气也正高昂,就是再多的明军,他也不放在眼里。

当然了,就是他讨价还价也没用。

从宗法上说,豪格是多铎的侄子,可是这个豪格却比多铎大了好几岁。

豪格不仅年龄比多铎大,而且现在的地位也比多铎高,豪格是和硕肃亲王的爵位,而多铎现在却被降成了多罗豫郡王。

最重要的是,多尔衮多铎兄弟与黄台吉一直嫌隙重重,始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这也直接影响到了豪格与多尔衮多铎兄弟的关系。

而且这一次受命出征,豪格统率的旗丁披甲也比多铎多了五个牛录,他带来了镶黄旗下十五个满蒙牛录,一共四千五百人。

同时,隶属满洲镶黄旗的镶黄旗汉军,即后世所谓汉军镶黄旗,则由充任固山额真的大汉奸马光远率领二十个牛录总计六千人随行。

豪格的年龄比多铎大,爵位又比多铎高,甚至连人马也比多铎的多,这就导致了他们叔侄两个合兵在一起以后,当侄子的没有侄子样儿,当叔叔的也没有叔叔样儿。

黄台吉叫他们遇事商量着来,并给豪格搭配了一个老谋深算的汉奸固山额真马光远,给多铎搭配了一个老奸巨猾的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目的就是为了稍微中和一下这两个好战王爷争强好胜的脾气。

然而豪格和多铎到了锦州城外之后,根本按捺不住好战的急脾气,两个人一商量就做出了南下攻击宁远城的决定。

豪格把马光远留在了锦州城外的大营,叫马光远率领镶黄旗汉军和一半镶白旗汉军,共一万多人,留下牵制松锦前线诸城的明军。

而豪格自己则和多铎一起,带着各自的旗下主力以及镶白旗汉军石廷柱所部十几个乌真超哈牛录的重炮队伍,南下攻击宁远。

如果他们带着麾下的满蒙牛录心甘情愿地充当石廷柱所部乌真超哈牛录的护卫,那么一切自不用提了,杨振就是想伏击他们,也找不到机会。

但是,一贯自恃悍勇无敌的豪格和一贯喜欢猛冲猛打的多铎,却并不愿意带着旗下精锐充当石廷柱的护卫,甚至也不愿意带着大批车炮辎重慢吞吞地行军。

所以,一当他们小心翼翼地通过松锦之间的危险地带,他们就立刻放了心,也放了手。

多铎带领镶白旗随行出征的十个满蒙牛录三千人,协同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带来了镶黄旗下的十五个满蒙牛录四千五百人,一路快马先行,直奔宁远城下而去。

与此同时,却将炮械粮草之类的大批辎重车马队伍,一股脑儿地交给了石廷柱率领的镶白旗汉军在后照管。

在多铎的眼中,辽西诸城中的明军守将与士卒们个个胆小如鼠,没有人敢于出城拦截石廷柱他们。

何况石廷柱他们统率的十几个隶属镶白旗的汉军牛录,也不是吃素的,寻常明军明将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吃过杨振亏的他,唯一担心的,就是那个狗屁松山总兵官杨振再故技重施,走海路袭扰他们的后方。

可是石廷柱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他,请他不必担心松山城里的杨振所部,杨振这一次会跟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一样按兵不动。

即便如此,为了确保后队人马的安全,多铎仍然采取了一些预防的办法,比如叫石廷柱绕道西边南下,决不能走距离海岸更近的驿道,就是出自他的命令。

然而令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即使他已经预先做了布置,他的后队车炮辎重也仍然没能躲得开明军的半路伏击。

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条道路明明是他们昨天午时前后才刚刚走过的道路啊!

接到石廷柱中了埋伏的急报之后,多铎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又暴跳如雷,一边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竟然有人胆敢出城袭击镶白旗的后队人马,另一边对石廷柱十分恼火,觉得这个石廷柱名不副实,简直是一个废物。

但是再怎么暴跳如雷,豪格不去,他就得去,石廷柱的镶白旗汉军可是他旗下的人。

豪格当然无所谓,可是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隶属于镶白旗的石廷柱所部全军覆没。

因为这个石廷柱,还是他的儿女亲家,而前来求救的石廷柱的三儿子石华善,正是黄台吉给他女儿指定的女婿。

所以,见到了石廷柱紧急派出的信使石华善之后,豪格与多铎一碰面,就迅速敲定了这件事情。

即由豪格率领镶黄旗兵马,继续顿兵宁远城下,而多铎则率其所部已不足三千之众,回师救援石廷柱,然后将石廷柱携运的重炮尽快带到宁远去。

就这样,满鞑子的十王爷多罗豫郡王多铎,很快就领着刚刚在宁远城下战了一场的镶白旗兵马,跟随石华善,赶往葛砬子山附近的卧牛沟来了。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来,踏上的竟然是一条不归路。

直到在东官沟中了埋伏,多铎都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明明这条路,是自己昨天才走过的啊,明明锦州、松山、杏山、塔山、连山的明军都还乖乖地守在城里啊,自己怎么会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中了明军的埋伏呢!

不管多铎有多么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可是持续不断响起的爆炸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投掷过来的爆炸物,不知道什么人射过来的弹丸,却正在一刻不停地收割着他麾下那些身经百战的旗丁披甲的命。

刚刚发现中伏的时候,多铎并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他心里充满的只有狂暴的愤怒。

他手里拿着马鞭子见人就抽,只要挡在他的面前或者身边,根本不管那人是不是自己人。

当然,多铎就是多铎,自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敏锐的战场洞察力。

当他率领的人马陷入埋伏,前后左右一片混乱的时候,他很快敏锐地觉察到来了明军伏击圈的薄弱之处。

因为时间有限的关系,杨振所率领的火枪手、掷弹手,只来得及在东官沟沟底道路的对面山坡上,挖掘出一条壕沟。

火枪手和掷弹手们共同一条壕沟,好处是壕沟接近沟底的道路,行经此处道路的敌人,皆在火枪的射程之内,同时也在掷弹手的攻击范围之内。

可是坏处却在于,他们的阵地,他们的火力线,过于单薄了一点。

敌人只要突破了这条壕沟,冲上对面相对平缓的山坡,就算是突破了他们的伏击圈。

如果敌人愿意的话,甚至还可以转过头来,给他们来一个反包围。

而多铎在混乱之中最先发现了这一点。

且说杨振打响了第一枪,发起了东官沟伏击作战之后,整个东官沟腹地长达一里多的沟底很快就枪炮齐鸣,陷入了混乱之中。

杨振一方的人少,但总体上却占尽了地利的优势,占尽了先发制人的优势,火枪,手榴弹,冲天炮发射的开花弹,打得拥挤在沟底道路上的镶白旗兵马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杨振本人处在整个东官沟伏击地域的中间位置,他的左右两侧,各有大约一半的队伍一字排开分布着。

当他开了第一枪之后,就半蹲在壕沟和灌木丛的掩护之下重新装填弹药,而这时,一大队身披重甲的满鞑子骑士,一圈圈一层层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个年轻瘦削的人物周围,拼命鞭打着坐骑,朝杨振所在的低缓山坡冲来。

看样子,他们是想一鼓作气冲进山坡上的那片废墟,以便在突破包围的同时,能够给自己找到一个坚实的掩护之所。

那冲在前面的人,不断地惨叫着落马坠地,可是其余的仍旧前仆后继汹涌冲来。

他们一边哇哩哇啦地叫喊往前冲,一边张弓搭箭朝杨振所在的方向射过来。

犀利的箭雨一阵紧似一阵,将杨振附近一些在战斗中完全忘记了隐蔽的火枪手和掷弹兵们,直接射死在了壕沟里。

“掷弹兵!掷弹兵!掷弹兵”

杨振见状,一边高声呼喊着掷弹兵投弹,一边手忙脚乱地装填着火枪。

然而越是慌乱,就越是装填不好,不是通条塞不进去,就是引火药倒不准引火药槽的位置。

山坡上的壕沟,距离山沟里的土路,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满鞑子镶白旗的骑士们护着那个年轻人不惜死伤地冲来,转眼之间就到了近前。

一张张狂怒的狰狞的脸,已经清晰可见。

杨振举起匆忙装填完成的火枪,朝着越冲越近的满鞑子人群再次打响了一枪。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东官沟沟底道路中间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剧烈爆炸声,连带着杨振脚底下的地面都一阵颤动,一瞬间仿佛地震了一般。

杨振站立不稳,被当场掀翻在了壕沟里面。

他倒在地上,一时间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却能清晰地看见天上飞舞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那些漫天飞舞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和身上,落了厚厚一层。

它们看起来有土石,有血肉,有毛发,有衣甲,简直什么都有。

最令他惊奇的是,先前那个被许多人簇拥着冲向他的满鞑子镶白旗里的年轻大人物,此时正一动不动地趴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原本隔着十几步远的他们,此时此刻竟然躺在了同一条壕沟里。

第四二七章 大捷

“都督,都督,都督”

张国淦、李禄、麻克清等人,围在杨振的身边不断地叫着。

但是杨振只能看见他们或焦急或喜悦的神色,只看得见他们在冲着自己叫喊,却听不见他们在叫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杨振才从嗡嗡嗡嗡的耳鸣声中,重新又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都督,仇震泰、袁进都来了,他们已经堵住西官沟那头了!”

“好,好,好,李禄,你亲自到前头去,把前头的沟口也堵住,不能让满鞑子跑了!”

之前埋设在道路上面的二十颗万人敌,几乎在同时发生了爆炸,一时间地动山摇。

剧烈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不仅掀翻了处在外围的杨振,而且震得杨振耳鸣不已,一度失去了听觉。

从嗡嗡耳鸣之中恢复了听觉以后,杨振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着眼前东官沟沟底地狱一般的情景,他所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趁热打铁,把沟底的两头堵住,把这股满鞑子彻底消灭在这里。

李禄领了杨振的命令,二话不说,一边喊叫着掷弹兵,一边沿着壕沟往前方跑去,他的身后则跟着一批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手榴弹的掷弹手。

“麻克清,你快去传令告诉马壮,叫他继续开炮,不能停歇,哪里满鞑子多,就往哪里打!张国淦,快把火枪手收拢起来,先与满鞑子脱离接触,叫大家退到坡上再一起开火!”

杨振恢复过来之后,迅速看清了东官沟沟底的形势,并迅速下达了几个命令。

之前的大爆炸,不仅把沟底道路上云集的镶白旗满鞑子骑兵队伍彻底炸乱了套,而且也对部署道路一侧壕沟里的火枪手、掷弹手们产生了不小的冲击。

不光是杨振被大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位于附近的其他许多火枪手、掷弹手也被撂倒在了一边。

就在这个短暂的火力间歇时刻,就有不少走投无路的满鞑子或者策马狂奔,或者下马步行,朝着壕沟所在的山坡方向冲了过来,甚至已有一些满鞑子挥舞着马刀、骨朵冲到了壕沟跟前。

而张国淦统带的火枪手们,则纷纷在火枪的枪口装上了刺刀,与冲到跟前的满鞑子拼起了刺刀。

这可不是杨振所希望看到的景象。

一旦满鞑子与自己麾下的火枪手、掷弹手们混战在了一起,不仅自己的火枪手、掷弹手们无法充分发挥手中火器的威力,就连后边的冲天炮炮队,也将丧失它们的作用。

杨振下了命令以后,从壕沟里捡起一直冒着烟的松明火把,把它吹燃了以后,将胸前携带了一路的四颗手榴弹取下,一颗接着一颗点燃了投掷出去。

一下子就将正在喊叫着冲向自己的一队十几个满鞑子一扫而空,炸了个七零八落。

然而杨振刚想喘口气歇一歇,就又看见一群满鞑子喊叫着什么“额尔克粗忽尔”,朝他这个方向前仆后继地冲来。

杨振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身后突然投出了一颗冒烟的手榴弹,将那群满鞑子冲过来的势头稍稍遏制了一下。

他急忙回头看,却见那人正是麻克清。

麻克清又接连投出了两颗手榴弹,然后跳进了壕沟里,对杨振说道:“都督,小的听他们一直喊的是厄里克出呼里,厄里克出呼里,据小的所知,厄里克出呼里是满鞑子十王爷的封号!”

“你是说他们叫的是满鞑子十王爷多铎?”

杨振听见麻克清的这个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但又有点把握不住。

“正是!”

麻克清冲着杨振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们叫的,正是满鞑子十王爷多铎的封号。小的在满鞑子那边时,听人说起满鞑子的十王爷,皆称呼为厄里克出呼里!”

听到这里,杨振想起了当时被人簇拥着冲向他的那个年轻敌将,于是急忙转了身,去看先前被万人敌的大爆炸炸飞到了他的壕沟里来的那个年轻人。

“你可认得多铎?”

“这个,小的倒不认识,但听他们呼喊,恐怕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就在这附近!”

听见麻克清这么说,杨振再不迟疑,立刻冲过去,将那个趴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年轻敌将,抓在手里,然后用力拖出了壕沟,往前方不远处的那片断壁残垣所在的地方行去。

厄里克,是蒙语额尔克的转音,在蒙语里是英武雄壮的意思,但是这个年轻的敌将,却一点也没有英武雄壮的样子。

杨振一手拿着火枪,一手拖着他前行,行动依然灵敏快捷,几个起落之间,就冲到了坡上一个废墟的断墙后面。

麻克清、张国淦等人在后面紧跟着,同样跟着撤离壕沟的,还有许多火枪手和掷弹手。

他们跟着杨振,脱离与满鞑子的接触之后,撤到了曾经的东官沟官屯遗留的废墟前面,转身居高临下,再次形成了一道防线。

早在这大片废墟后面设立了十个炮位的马壮,连忙调整射角,朝着坡下开了几炮,将紧跟其后的一群满鞑子炸得人仰马翻。

然而杨振拖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年轻敌将撤离壕沟的行为,很快就引发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反应。

原本在沟底里四下乱战的满鞑子,仿佛找到了主攻的方向一样,开始一窝蜂地朝杨振隐蔽的方向冲来。

他们一边往山坡上杨振隐蔽的废墟处冲击,一边却如癫如狂地嚎叫着:“厄里克出呼里!厄里克出呼里”

这句话仿佛是咒语一般,将道路上七零八落散乱的慌乱的满鞑子们,迅速召集到了一起,形成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猛冲过来。

马壮指挥的冲天炮队,调整了射角,一炮接着一炮地,将开花弹发射到满鞑子的人群里面,然后轰然炸开,将周围的骑士与下了马的步卒炸翻在地。

张国淦指挥的火枪队,与满鞑子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以后,又可以从容地开枪射击了,将一个个侥幸冲到最佳射程里面的满鞑子一一击毙。

还有撤退回来的掷弹兵们,在自己身的安全有了一定的屏障之后,也开始重新发挥他们的作用,将那些漏网之鱼炸死在他们前进的路上。

然而,所有这一切,似乎对从坡下冲过来的满鞑子起不到什么吓阻的作用,活着的满鞑子仍旧呼喊着往上猛冲。

杨振藏身在一堵断墙后面,看着满鞑子前仆后继的场面,听着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喊,越发笃定,躺在自己脚下昏死过去的这个年轻敌将,必是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无疑了。

或许只有多铎这样的人物,才会让他们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不惜一切地冲过来。

杨振让麻克清用女真话高声喊了几句投降不杀,结果不仅毫无作用,反倒激起了幸存的满鞑子的血气之勇,一个个嗷嗷叫着冲得更猛了。

然而,这场伏击战打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这么做已经没有任何用了,这么做已经不是在战斗,而是在送死或者说寻死了。

满鞑子军法严酷,若主子阵亡,仆从即使逃生,回去以后也是一个死,而且是背着临阵脱逃的罪名被处死。

与其按临阵脱逃被处死,他们倒是更愿意死在战场上,至少这样可以让他们的家人免遭罪责。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四日黄昏时分,东官沟里的伏击战,随着仇震海、袁进、俞亮泰、李禄几支队伍的会师,总算结束了。

对杨振来说,这是一场前所未有过的大捷。

战前,这一支多达两千多骑的满鞑子,气势汹汹而来,等到战后,除了一开始冲在最前面探路的骑兵,还有滞留在队尾并最后冲破了仇震海和袁进率部围堵逃出生天的数百人马之外,剩下的或死或伤,全都被留在了东官沟里。

与此相应的是,杨振自己这边的损失也让他倍感心痛,战前他带到东官沟设伏的八百余人,一战死伤几近三百人。

而这,还是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在自己这一方完全占尽了地利,完全掌握了主动的情况下造成的损失。

至于随后赶来的,从东官沟西南入口处包抄满鞑子队尾的仇震海、袁进所部更是伤亡惨重,伤亡总数还超过了东官沟伏击战的主战场。

若非转头突围的那些满鞑子不愿恋战,那么他们的伤亡恐怕就更大了。

同时,让杨振极其失望的是,东官沟这里枪炮齐鸣,杀声震天,距离此地只有十几里的连山城里却毫无动静。

祖大寿的一个弟弟祖大名,就率军三千驻扎在连山城里,但却没有派出一兵一马前来支援。

如果祖大名派人出城参战的话,那么这次前来东官沟的镶白旗满鞑子,必定全军覆没,而杨振在东官沟伏击战之后所面临的形势,也将会好上很多。

然而可惜的是,祖大名唯恐引火烧身,当东官沟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紧闭城门,连派人出城去哨探一番的胆量都没有。

而当东官沟大局已定,仅有三四百镶白旗的满鞑子,经过连山城的西郊,仓皇撤回宁远方向的时候,祖大名仍旧坚守不出,生不出一点出城拦阻的勇气。

第四二八章 俘虏

东官沟伏击战,杨振再一次认清了自己面临的处境,在辽西地面上,他根本没有靠得住的友军。

虽然近在咫尺的连山,驻扎着三千多辽东军,而在并不太遥远的塔山,同样也驻扎着数千辽东军,可是这些人绝不会在他需要援军的时候伸出援手。

当然了,尽管他的处境如此悲催,可是他仍旧有他的盟友。

这个盟友,就是夜色。

辽西进入了十月,天黑得就早了,才过了酉时,位于群山之中的东官沟一带,就四下里黑沉沉的了。

“杨都督,兄弟无能啊,没能把逃跑的满鞑子全都拦住,有那么三百来骑,突破了咱们的包围,往南去了。咱们得赶紧收拾收拾,赶紧撤了!”

已经有段日子没见面的袁进,到东官沟见了杨振的面儿以后,也不寒暄,立刻点出了危险所在,建议杨振赶紧打扫了战场,收拾了斩获,尽快撤离。

“都督,是得撤了,那些突围逃走的满鞑子,必是南下宁远那里去了。满鞑子多骑兵,来得快,一旦他们搬来了大批救兵,咱们怕是转眼就被反包围了。”

满脸血污的仇震海,在包抄满鞑子后路的战斗中,想来也是拼尽全力了,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神情异常疲惫。

“咱们没有骑兵,能取得眼下的胜利,全靠出其不意。如今咱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此地便不能久留。而且眼前的这场胜利,已可算是大捷中的大捷了。有此大捷,都督足以有所交代了!”

杨振站在山坡上,听了这些话,看了看袁进,又看了看仇震海,然后又抬眼看了看夜色,最后对他们说道:

“袁老兄,仇统带,你们说的没错,我们的确该尽快撤离此地。这样吧,此地战场,就交给你们和俞都司负责收拾。

“所有死了的满鞑子,一律砍下首级,扒下衣甲盔帽,带走刀枪弓弩,那些还活着的满鞑子,能动的,绑了带走,不能动的,一律补刀,按死了的处理。

“咱们自己的弟兄——,受伤的弟兄带走救治,战死的弟兄,且记下他们姓名来历,就地安葬在东官沟屯这片山坡上吧。我保证,等将来我们胜利了,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体面的葬礼,给他们该有的荣耀。”

说到这里,杨振心情沉重,再想了想,接着说道:“收拾完战场以后,你们不必在此等候,应当带着斩获,直接返回海上。

“此地距离连山河上游不远,你们也可以两手准备,派人回去传令,趁着海上涨潮,把船开到上游,然后载了战果顺河入海。你们入海之后,即可扬帆北上,到北石壶山外海,靠岸等待!”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也不等袁进、仇震海、俞亮泰回答,立刻就转脸对同样满身血污的李禄、张国淦、马壮三人说道:

“你们几个,马上收拢了满鞑子还能骑乘的战马,领着还能开火上阵的弟兄,带上剩下的所有弹药,跟我一起到卧牛沟去。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既然石廷柱的重炮陷在了卧牛沟,我们就要一鼓作气解决了他们才好!”

杨振也知道,现在继续留在葛砬子山一带的山谷里非常危险,万一屯兵宁远城下的豪格连夜赶了过来,那么自己面临的形势很可能就会急转直下。

到时候,莫说自己一行能不能将石廷柱所部一举击溃了,就是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可是,这一次实在是机会难得,如果错过了,今后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可就难说了。

满鞑子进攻辽西诸城,所能仰赖的唯一的攻坚利器,就是他们费尽心血铸造的大炮。

由于满鞑子人口少,人力物力财力皆有不足,铜铁更不足,所以自行铸造的红衣大炮的数量并不多。

一直到崇祯十五年,满鞑子在松锦大战之中大获全胜,俘获了数不清的大小火炮与军械弹药之后,他们的火器数量,尤其是大炮数量,才一举超过了关内的明军。

然后,又靠着他们自造的尤其是俘获的重炮,才一举击溃了什么没什么先进火炮装备的李闯农民军,从而入主中原成功。

现在,掌管满鞑子打造重炮队伍的重要人物石廷柱就在眼前,而他所率领的镶白旗汉军又带了大批的重炮随行,若是就这么放过了,将来这些重炮就会再次成为满鞑子攻击松山的凭借。

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办法破坏这些重炮,倒不如现在就想办法毁了它们。

而他想出的办法不是别的,就是趁着夜暗,再一次假扮鞑子浑水摸鱼。

“剥下满鞑子的衣甲,叫能去的弟兄们都换上。咱们穿他们的衣甲,骑他们的战马,打他们的旗号,再给他们来一记黑虎掏心!”

李禄等人听得直皱眉头,皆知这么做十分危险,一旦打着援兵的旗号进入敌阵,黑虎掏心不成,就可能陷入包围之中。

然而李禄、张国淦、马壮几个,都是追随杨振很久的人了,也都知道杨振的脾气,知道他一旦说出口的事情轻易不会更改。

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见杨振面色凝重,终无更改,心知只能舍命陪君子了,于是躬身领命,转身安排去了。

留在原地的袁进、仇震海、俞亮泰相互看了看彼此,最后也没说什么,冲着一抱拳一躬身,转身离去,督促所部剩余人马赶紧收拾斩获。

其实,到了酉时,只相当于后来的傍晚五点到七点,这个时辰,天色并未完全黑透。

杨振做出了新的决定之后,已经来到东官沟战场的亲兵队长郭小武,很快就给他牵来了一批完好无伤鞍蹬俱全的战马。

杨振翻身上了马,然后对郭小武、麻克清两个说道:“麻六,你懂女真话,一会儿换了衣甲,跟我走一趟!

“至于郭小武,这次你就不必跟着去了。接下来你的唯一任务,就是给我寸步不离地看住了这个满鞑子的十王爷!还有那个什么固山额真、梅勒章京,记住了,不论死活,都要把他们带回松山去!”

多铎的身份,已经得到了确认。

麻克清在满鞑子那边的时候,身份过于卑微,根本没有机会得见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

虽然后来他从那个疑似多铎之人的身上搜检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腰牌,可是他又不认得上面奇奇怪怪的满蒙文字,所以终究无法确定。

但是现在杨振的身边,却不只有麻六这么一个来自满鞑子那边的人了。

等到仇震海一到,立刻就确认了那个疑似多铎的人物,就是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本人。

仇震海在满鞑子那边的时候,地位当然也不高,不过是一个备御的官身,只相当于满鞑子那边的牛录章京。

然而他却有着一个身为天助兵水师副将的哥哥仇震泰,作为仇震泰的左膀右臂,当年他在海州城里,也曾出席过不少高大上的场合,期间不止一次见过少年得志嚣张跋扈的多铎。

虽然身居高位的多铎对于地位不高的仇震海几乎肯定没什么印象,但是仇震海却对这个自带光芒走到哪里都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多铎印象深刻。

即便此时的多铎浑身血污地躺在东官沟屯的废墟里半死不活,即便天光昏暗,只能在火把的照射下进行辨认,可是仇震海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

仇震海不仅认出了多铎,而且还认出了重伤落马被俘的满鞑子镶白旗新任的固山额真图尔格,以及图尔格的前任——镶白旗前固山额真伊尔登。

这个图尔格,原本就是多铎旗下的固山额真,因为前几年的一次作战失利,被黄台吉免去了镶白旗固山额真的职务。

几个月前,杨振率军突袭辽南的事情发生以后,伊尔登因为守御辽南不力,被剥夺了镶白旗固山额真的职务,这个图尔格就又被重新启用,官复原职了。

官复原职不久的图尔格,本想借着这次进攻宁锦的机会大展身手,好好表现一番,巩固住自己的地位,但却没有想到,竟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东官沟翻了船。

而且这一次翻船翻得是这么彻底,不仅兵败,而且受伤被俘。

与他一样悲催,甚至比他更加悲催的是,几个月前刚被剥夺了固山额真职务,被降为了镶白旗梅勒章京之一的老将伊尔登,再次折在杨振的手里。

当他们被仇震海认出,被人从受伤被俘的大批满鞑子里面拖拽出来,带到杨振面前的时候,两个人相对无言,羞惭无地。

尤其是当他们两个得知自家主子王爷多铎同样落到了这伙明军的手里之后,简直是万念俱灰,一心只想求死。

然而杨振却偏不叫他们如意,并且不给他们一点体面,当场指示郭小武将他们从嘴到腿像绑粽子一样绑得结结实实,让他们就是想咬舌自尽也做不到。

眼见天色已不早,杨振向袁进、仇震海等人交代了收拾战场,并尽快撤离的事情之后不久,就领着李禄、张国淦、马壮挑选出来的四百余人,悉数披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打着火把,打马往卧牛沟的方向赶去。

第四二九章 退却

卧牛沟就在东官沟的东北七八里外,两地相去不远,由一条时而宽阔、时而狭窄的山间谷地相连通,可谓是枪炮之声相闻。

杨振在东官沟这边打响了伏击作战之后,张臣在卧牛沟方向早听得真真切切,立刻叫潘喜派人彻底封锁了卧牛沟通往东官沟的出口。

与此同时,他也立刻将之前的封锁、围困与佯攻,变成了不遗余力的猛攻,直打得石廷柱所部镶白旗汉军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石廷柱手下的镶白旗汉军同样装备了大量的火器,除了满鞑子铸造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炮之外,他们也有许多火枪。

不过,他们的火枪多是火绳枪,虽然制作十分精良,可毕竟与鲁密铳这种造价昂贵并领先时代的火枪,在射程上有着不小的差距。

与此同时,他们的鸟枪火铳所使用的火药,也不是张臣所部火枪手所使用的那种改良后的颗粒化的黑火药,而是传统的三合一粉末状黑火药。

至于潘喜率领的大量掷弹兵使用的飞将军手榴弹,那就更是石廷柱所部镶白旗汉军们所能抵御的了。

所以,石廷柱所部虽然人马很多,装备的火枪火炮也不少,但是面对张臣他们发动的攻击,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尤其是由杨珅亲自指挥的冲天炮炮队,打出去以后落地能够爆炸的开花弹,更是给石廷柱手下初次遇见开花弹的镶白旗汉军牛录造成了惨重的损失。

然而可惜的是,卧牛沟的地形地势不同于东官沟,东官沟较为狭窄,而卧牛沟相对开阔。

东官沟两侧的山岭,一面是缓坡,一面是陡坡,尤其东南面的山头,虽然不高,但是比较陡峭,且紧邻沟底的道路。

而卧牛沟内除了南段一带的谷地相对狭窄之外,它的中段、北段则比较开阔,两侧山势连绵,却多是缓坡。

这个情况,让张臣他们所占据的地利优势,也就是居高临下的优势,并不是那么明显。

尤其是张臣等人率部抵达卧牛沟一带不久,还没有来得及把工事弄出个雏形,石廷柱率领的镶白旗汉军,就押着大炮与辎重车队,从泉源沟的方向进入了卧牛沟。

所以,他们只来得及在卧牛沟南端,通往东官沟的最窄处,埋设了几个万人敌,卧牛沟开阔的中段,以及北面的入口处,都没有来得及构筑工事和做出布置。

等到这支镶白旗汉军队伍押着大炮和辎重车队,沿着卧牛沟里的道路,快速抵达南出口的时候,张臣只得先将卧牛沟的南出口,连带着走在前面的镶白旗汉军人马炸了个底朝天。

山谷两侧倾泻而下的土石,将卧牛沟南出口堵了大半,人马可以翻越而过,但是大队的炮车辎重,却根本无法通行了。

那之后,石廷柱先后派了几支人马前来清理,都被潘喜领着一队掷弹兵给炸了回去。

最后石廷柱没有办法,便后退了一段路程,然后重整旗鼓,派兵强攻卧牛沟东西侧的山坡、山头,企图打开南下的通路。

这一支数量颇为不少的镶白旗汉军,原本多是满鞑子旧汉军乌真超哈营出身,属于满鞑子里面善于使炮的队伍,此时又携运了大量重炮,自然在后撤了以后,设置了炮阵,然后用重炮轰击两侧的山坡、山头。

石廷柱用大炮轰一阵,就派步兵冲一回,然而一次次的冲击,皆以失败告终,除了给他的镶白旗汉军造成大量伤亡以外,并无真正的进展。

老奸巨猾的石廷柱倒想就此撤退,但是面对多铎和豪格这两个脾气暴躁的主子爷,他却不敢就此撤退。

于是只得利用大批红夷大炮的威力,压制卧牛沟南出口两侧的山头,给他随侍在侧的儿子石华善制造了一个机会,让他带了一队人马作信使,冲出了谷口,前往宁远城下找多铎和豪格报信去了。

当然了,这也是张臣、杨珅、潘喜他们有意放水,故意让石廷柱派出的求援人马冲出去。

若非有意放水,他们一个人一匹马也通不过卧牛沟的南出口。

石廷柱他们这一次带来了三十门红衣大炮,即三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已经是原来乌真超哈营所有重型红夷大炮的一半还多了。

论数量,比杨珅带来的冲天炮还多了十门。

论射程,红衣大炮比杨珅带来的冲天炮打得要远多了。

甚至论起惊天动地的声响来说,石廷柱带来的红衣大炮也远胜杨珅带来的冲天炮。

但是,满鞑子镶白旗汉军带来的红衣大炮却有一些他们克服不了的弊端。

其一,炮身连同炮车过于沉重了,移动极其不便。

其二,装填极其麻烦,每打完一次,都需要清膛,冷却,其耗时比冲天炮长多了。

其三,他们的红衣大炮在近距离内只能直射,除了声势骇人之外,他们对于隐藏在卧牛沟两侧山坡上山石背后以及山头背后的先遣营官军几乎没有什么有效杀伤。

他们打出的大量弹丸,都越过了张臣等人隐身的山坡山头,飞到了山岭,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其四,满鞑子红衣大炮与杨珅携带的冲天炮相比,最大的不足却是,他们打出的弹丸是实心弹。

每颗弹丸重达十几斤,打出去时候,的确有开山裂石的威力,然而它的威力也仅限于此而已。

张臣、杨珅、潘喜他们隐蔽葛砬子山卧牛沟两侧的山坡上小山头上,灌木丛生,乱石林立,红衣大炮打出去的弹丸,几乎每一颗落点即是其终点,基本上没有什么杀伤半径。

满鞑子的红衣大炮,除非直接打在张臣等人统带先遣营官军的身上,或者直接打在杨珅山坳里的冲天炮炮位上面,才能发挥威力。

否则的话,它们也只能是如同大象打蚂蚁一样,或者大炮打蚊子一样,动静很大,但却毫无效果。

也正因为这样,当东官沟的方向突然枪炮声大作,张臣、杨珅他们突然使出全力猛攻沟底的时候,在卧牛沟里困兽犹斗的石廷柱,立刻认识到大事不妙了。

一个是埋伏在卧牛沟两侧山岭上的明军,不仅有威力惊人的鸟枪、震天雷,而且还有能打出开花弹的火炮,这让石廷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这个石廷柱是明军广宁守备出身,投降奴儿哈赤以后,一直属于满鞑子那边对火器比较在行的重要人物之一。

他不仅一直是满鞑子重炮队伍,即乌真超哈的领军人物之一,而且也是满鞑子那边仿造红衣大炮的领军人物之一。

开花弹的事情,他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他们弄不出来,屡试屡败,除了不断的炸膛,给盛京的炮厂造成一次次损失之外,他们什么进展也没有取得。

最后,他们在孔有德带来的大批原属登莱的葡萄牙工匠的帮助下造出了威力不凡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炮以后,其他的尝试便告终止了,只一门心思把人力物力财力投入到了这款重型红衣大炮的大批量铸造上面。

但是,这却不意味着石廷柱不懂得开花弹的厉害之处。

相反,作为满鞑子那边最早参与统带重炮队伍,并且一直统带重炮队伍的人物,他对火器发展的前景,一直有着敏锐的洞察。

这一回,他一发现对方打的是开花弹,而且自己的红衣重炮根本压制不住对方的火力,立刻就认识到了巨大的危险。

另一个,让他感到极度危险的是,东官沟方向的枪炮大作说明,他让自己的儿子,多铎的女婿,即石华善,去宁远城下求援,现在看,完全是中了对方的围魏救赵之计,甚至是围点打援之计。

对于东官沟的地形地势,他是知道的,一旦石华善搬来的救兵,即多铎带领的援军,完全陷入了伏击圈,那么这一次就很可能凶多吉少了,轻则遭受重大伤亡,重则可能全军覆没。

有了这样的判断之后,石廷柱懊悔不已,不过他犹豫再三之后,没有像石华善所建议的那样,干脆放弃了车炮辎重,猛攻卧牛沟的南口,集中兵力殊死一击,去东官沟与多铎会合,而是以炮车辎重为掩护边打边撤,往卧牛沟相对开阔的中段北段退却。

石廷柱宁肯承担不救多铎的罪责,也不愿意丢掉自己的立身之本,也就是那些重炮。

沿着来路向北退却,很快就起了作用。

满鞑子一退,埋伏在卧牛沟南端两侧的张臣、杨珅、潘喜的队伍,也不得不跟着往北转移自己的阵地,边追边打。

但是,到了卧牛沟中段北段腹地相对开阔的地方以后,张臣、杨珅、潘喜的队伍,就开始有点力不从心了,他们火力也没有之前那么集中,那么强大了。

如果不是李守忠领着李麻、胡图格、夏舒、王煅等人,循着隆隆炮声,在黄昏时分,率部抵达卧牛沟的入口处,那么张臣想将石廷柱所部留在卧牛沟里的企图,眼看着就要失败了。

第四三零章 难道

李守忠带人登陆,前往红螺山传令,一路上倒是十分顺利,既没有遭遇到满鞑子哨骑的拦截,也没有遇到一个明军哨骑的影子。

早上出发,午时前后终于靠着一双退,跑到了红螺山。

但是等他传达了命令,集结起近千人马之后,这一行人却又不知道该到何处支援杨振了。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众人决定按照李守忠的意见,带着人马跟着他,先到高桥的帽头山下。

当日下午未时三刻左右,李守忠领着由大小红螺山的正兵、辅兵与杂役集中起来的九百多人马,赶到了高桥附近的七里河南岸帽头山下。

但是这个时候,驻扎在此地的石廷柱所部车炮辎重队伍,早就人去一空了。

一行人商量来商量去,无法决断他们接下来应当往何处去,就在这个时候,张臣在卧牛沟的伏击战打响了。

于是,一行人循着声传数十里的炮声,从高桥,经塔山,然后转往葛砬子山方向,终于在塔山城西南群山之中的泉源沟,发现了满鞑子炮车辎重行过崭新车辙。

最后,在黄昏时分,赶在石廷柱率部撤出卧牛沟之前,抵达了卧牛沟的北段入口处,堵住了石廷柱车炮辎重队伍的退路。

然而可惜的是,李麻、胡图格、夏舒以及王煅带来的人马虽多,正兵却只有一哨,而且还是轻骑。

其他的辅兵预备哨人数虽然不少,足有六七百人,但他们装备的都是近战火器,也就是普通的火绳枪和红螺山已经开始自产的飞将军。

他们没有杨珅那样的火炮,也没有其他的任何火炮。

所以,面对石廷柱指挥满鞑子使用重炮开路的做法,他们只有招架之功,暂时没有还手之力。

除了炸塌山石堵死满鞑子的退路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取胜办法。

就这样,卧牛沟里的战况一时僵持了下来。

——石廷柱用炮车和辎重车辆在卧牛沟腹地围成了一个车营,将剩余的所有人马集中在了车营里面,大炮、弓箭和火枪,长短结合,一致对外,如同刺猬一样,叫顾忌伤亡的张臣他们一时无从下手。

与此同时,石廷柱他们这么做,实际上也就相当于画地为牢,放弃了连夜突围的打算。

眼看着天色一黑,东官沟那边枪炮声喊杀声减小,显然已经分出了胜负。

石廷柱虽然认为多铎所部人马凶多吉少,可是他对多铎的胜出仍抱着一线希望。

他总觉得,以多铎率领的满洲镶白旗巴牙喇和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率领的镶白旗阿礼哈超哈,皆是一时选锋,最是精锐无比,当不至于真的一败涂地,真的全军覆没。

虽然他内心深处已经意识到有这样的危险,但他却不愿意相信。

在他看来,多铎虽然年轻,虽然暴躁,可是黄台吉给他的厄里克出呼里的封号,并不是白给的。

在以往的多次战争中,多铎最善于把旗下最精锐的巴牙喇,集中起来进行穿插突击,而且每战必先,悍勇无敌。

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每战必胜,从来没有失手过。

当石廷柱干脆画地为牢,将大批的炮车和辎重车辆围成了车城以后,他自知一时无法突围撤退,只得转而再次寄希望于多铎这次仍能够逢凶化吉,突破东官沟里的埋伏,前来搭救自己了。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个机会已经十分渺茫,可是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对此不愿死心。

夜色笼罩大地,卧牛沟里黑沉沉一片,

仓促围起来的车城里士气低落,只有那些随时准备开炮的炮手们手里的火把在风中闪耀,发着微弱的光芒。

一些战马不时打着响鼻,蹄子刨着地,大批的伤兵躺在地上,在呻吟,在哀嚎。

车城正中,点着一堆小小的篝火,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金维城,甲喇章京佟代、佟国荫等一众将领,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围在篝火堆边,时不时地抬头看看同样眉头紧锁的两白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

石廷柱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大,此时看起来不过四十余岁的样子,浓眉紧锁,细眼睛眯缝着,盯着篝火的光看,高颧骨让他一脸凶相,而刮的干干净净的下巴,只留着浓密的八字短须的面庞,又让他显得干练果断。

“父亲,咱们这么干坐着怕是不行。豫王爷那边,不管是胜是败,咱们若是始终无所作为,完全坐视不理的话,将来怕是要惹上麻烦,毕竟这援兵,可是咱们请来的啊!”

那个曾经在松山城外,在杨振面前十分嚣张的石华善,在他爹石廷柱的面前,完全是另外一张面孔,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了这番话。

“哼,坐视不理,为父倒是想理,可是如今这个局面,为父又能怎么理呢?现如今我们伤亡惨重,深陷重围,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支援豫王爷?豫王爷那边,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石廷柱见自己的儿子胳膊肘往外拐,继续鼓动自己丢了车炮辎重,全军往南突围,不得不当着众将的面儿,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态度。

“我们唯一可以凭借的,就是眼前的这些大炮、辎重和车城,要是丢弃了这些,离开了这里,别说去支援豫王爷了,从这里到东官沟,十几里地,恐怕处处都是我们葬身之所!”

说完这些话,石廷柱突然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手下的梅勒章京、甲喇章京脸上扫过,最后说道:

“不是我们不去,而是我们去不了。按理说,豫王爷是镶白旗的主子爷,怎能不救?但是我们一旦丢了这些重炮,我们不仅救不到豫王爷,光是战时丢弃重炮这一项罪名,将来追究起来,我们就得人头落地啊!”

最后这段话,石廷柱说的是语重心长,既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提醒他麾下的诸将。

果然,他这么一说,什么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金维城,甲喇章京佟代、佟国荫,都是点头不已。

黄台吉与多铎之间的关系,他们是心知肚明的,多铎真要出了事情,黄台吉未必会把他们怎么样。

可要是他们携带的重炮出了事情,被他们给弄丢了,他们就算人回去了,估计也绝没有好果子吃。

要知道,黄台吉为了铸造这些重炮,可是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几乎集中了眼下满清国内的所有铜铁资源。

几年下来,一共才造出了六十余门自制的重型红夷大炮。

这一次,黄台吉并把其中的半数,即三十门,交给石廷柱所部镶白旗汉军的乌真超哈牛录使用,对他们所寄托的期望不可谓不深。

一旦他们辜负了这份期望,他们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而且,他们这些人心里都明白,黄台吉之所以重用他们,就是因为这些重炮,要是没有了这些重炮,他们哪有什么资格继续做什么梅勒章京、甲喇章京?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虽然石华善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他父亲丢弃车炮辎重,要么前冲,去跟多铎会合,要么撤退,逃出卧牛沟。

但是石廷柱都没有听从,不仅石廷柱不同意这么做,而且梅勒章京金维城、甲喇章京佟代、佟国荫全都不同意这么做。

“小额附爷对豫王爷翁婿情深,关心则乱。须知,豫王爷吉人自有天相,王爷旗下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不仅骁勇善战,冠于诸军,一般明军那是王爷对手?!

“而且最重要的是,王爷旗下没有车炮辎重羁绊拖累,他们就是中了埋伏,也必能冲得出来。损失,必定会有损失,但是,决不至于全军覆没!”

石廷柱的左膀右臂之一,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金维城,知道石廷柱的心思所在之处,当下站出来帮着石廷柱安抚躁动不安的石华善。

与此同时,这个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金维城仍旧抱着幻想,渴望坚守待援,然后与援军一起合作,进而反败为胜:

“眼下,我们的当务之急,乃是要想想办法如何利用夜色,派小队人马翻山越岭穿插出去,连夜赶回锦州城外的大营,去找马光远或者达尔汉,他们立刻派兵来援。到了明日一早,咱们里应外合,仍有机会把这支明军一网打尽。”

金维城这番话,让一旁的甲喇章京佟代、甲喇章京佟国荫听得直点头。

石廷柱见金维城主动站出来安抚军心,也点了点头,寻思来寻思去,觉得金维城说的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当下便要按照金维城的说法,安排自己的儿子石华善再领一队人马悄悄穿插出去求援。

就在这个时候,卧牛沟南段谷地里突然出来一阵“砰砰砰砰”的枪响。

石廷柱吃了一惊,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虽然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他仍然使劲地往南张望。

金维城嘴里的小额附爷石华善,以及金维城本人,还有佟代、佟国荫等人,立刻跟着站了起来,各自找了高处,一起往南张望。

卧牛沟南端突然传来的密集枪声之中,还夹杂已让他们无比熟悉的“震天雷”的阵阵爆炸声。

正在心急如焚的小额附爷石华善,立刻又惊又喜地喃喃自语道:“难道是,难道说,是豫王爷的人马来了?!”

第四三一章 援军

石廷柱、金维城等人听见石华善说出来的这番话,顿时在内心深处对此生出了无限希望。

虽然知道多铎可能凶多吉少,但是他们还是打心眼儿里希望多铎不要出事,毕竟多铎地位贵重,若是真的出了事,他们都要倒霉。

卧牛沟的南端距离石廷柱他们在现在以车围营的卧牛沟腹地相距不远,那边枪声、爆炸声响起之后,他们很就听到了一阵密集而且急促的马蹄声。

沉重的马蹄,踩踏着卧牛沟里的沙土路,发出“噔噔噔噔”的闷响声,朝着石廷柱他们立营的地方疾驰过来。

就在这一片火枪声中,马蹄声中,还夹杂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叫喊:“汉军乌真超哈固山额真石廷柱何在?!额附爷何在?!”

而且这些话,全都是用建州老女真话喊出来的。

原本还有一些惊疑不定的石华善一听见这话,心头狂喜,二话不说,立刻翻身上了一匹战马,朝着车城的南边就冲了过去。

他一边打马冲去,一边哈哈大笑,并高声喊叫着:“豫王爷来了,豫王爷来了,咱们的援军到了!快,快,移开粮车,让他们进来!移开粮车,让他们进来!”

守在车城里的镶白旗汉军,能战的还有一千多人,听见石华善这话,顿时士气就高涨了起来。

靠近车城南边辎重车的一队二鞑子立刻行动了起来,打起了火把,就要移开那几辆挡路的粮车。

这时候,就听见石廷柱突然暴喝了一声:“住手!给老子住手!”

一脸怒气冲冲的石廷柱策马来到跟前,翻身下马,一把将石华善从马上拉下,然后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石华善嫩白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巴掌印。

石廷柱犹自不解气,朝着他的儿子石华善怒斥道:“夜色之中,只凭几句话,如何分得清敌友?!如何能轻易打开营门?!”

石廷柱怒喝完他的儿子,然后转头对策马跟着前来的金维城说道:“着人多点火把,投掷到车城外面的路上,是不是豫王爷他们来了,到时候一看便知!”

石廷柱的话,立刻得到了执行。

很快便有许多镶白旗汉军的二鞑子们点燃了火把,然后用力投掷到车城的外面。

片刻之间,就有大量的火把,落在了车城南边数十步内的区域,将那片区域照得一片通明。

也是在这个时候,杨振领着麻克清策马疾驰而来,他们的身后紧跟着李禄、张国淦、马壮各哨一共四百余人,人人都是一身满洲镶白旗白底镶了红边的衣甲盔帽。

当然了,在他们鼓鼓囊塞的满洲镶白旗棉甲下面,一个个都足了飞将军手榴弹。

而马壮及其来自冲天炮队的部分麾下,还利用满鞑子悬挂在马鞍旁用来装首级的皮袋子里,装了一颗冲天炮用的开花弹。

杨振就是领着这样一支队伍,扮成了镶白旗阿礼哈超哈营的满鞑子,翻过了卧牛沟的南口堆积如山的土石堆,进入到卧牛沟。

当然了,在刚刚抵达南口的时候,他们已经提前派人联络了把守卧牛沟南口的潘喜,并通过潘喜向张臣通报了杨振的安排。

所以,才会有了石廷柱他们所听见的密集的枪声和他们所谓的震天雷的爆炸声。

火枪的声响是真的,只是枪管里没有装填弹丸。

飞将军的爆炸声,也是真的,只是那些飞将军都是在杨振率队通过之后才投掷爆炸的。

但是这个安排,却成功骗取了石廷柱他们的初步信任。

若不是夜里敌我难辨,若不是石廷柱本身就比较多疑奸狡,恐怕就这么安排,就足以以假乱真了。

然而可惜的是,石廷柱十分多疑,并不因此就信赖夜色中接近的这支队伍。

石廷柱在镶白旗汉军车城南沿呵斥石华善的话,在安静的夜里,传出了老远,也传进了杨振的耳朵里。

虽然他没有听得太真切,但却知道自己之前的安排并没有立刻骗取石廷柱的信任。

眼见石廷柱他们围起来的车城就在不远处,车城里却突然抛出了大量的火把,把车城前的道路照得通明,杨振的心里一阵暗骂,挨个问候石廷柱家里的女眷一遍。

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临头,该怎样做还是要怎样做的。

杨振领着四百来人疾驰而来,到了被一片火把隔开了几十步远的石廷柱车城南面道上勒马驻足。

“汉军乌真超哈固山额真石廷柱何在?!石华善额附爷何在?!”

这是杨振事先就告诉麻克清的固定问话,一路喊的也是这话,此时到了车城外面仍是喊的这个话。

当然了,麻克清使用的,仍然是他会说的那些建州老女真话。

“本额附爷在此!本额附爷在此!”

石廷柱虽然先是乃是女真人,但是到他这一辈汉化已久,早不会说那种鸟语了,可是到了他的儿子石华善这一拨人,却是自幼生长在后金国里了,自然听得说得女真话,当下连忙兴高采烈地应答了。

杨振此来,人人打了火把,显得颇为光明正大,兼且他们人人都是一身满洲镶白旗惯用的棉甲,甚至连战马身上的马镫鞍具,以及鞍具前面的皮袋子,都是满洲镶白旗惯用的式样,心里的疑惑已经打消了许多。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放心,因为他没能从这批镶白旗的人马里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虽然双方隔着近百步的距离,但他对豫王爷多铎以及多铎手下满洲镶白旗现在的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包括前任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现在满洲梅勒章京伊尔登,都十分熟悉。

如果他们这几个人在其列,那么隔着老远,他一眼也能辨认出来,可是他却没有从来的这群人里找到多铎、图尔格、伊尔登等老熟人的身影。

“豫王爷何在?!”

石廷柱能听女真话,但是自己说的女真话且不利索,所以他干脆借了他儿子石华善的口,让石华善这么问道。

当然了,也幸亏他这么做了。

要不然的话,根据杨振来时定下的计划,只要石廷柱出面答话,那么由张国淦亲自挑选的十几个枪法好的火枪手,就会立刻开火,将他一举击毙。

“我们中了埋伏,厄里克出呼里王爷被一众巴牙喇护卫着往南突围出去了!他们很快就回带了和硕法丰阿亲王的人马再赶回来!”

麻克清听见对面车城里果然有人用鞑子话询问多铎的行踪,立刻就按照杨振的交代,用女真话做出了回答。

厄里克出呼里王爷,指的自然是豫王爷多铎。

用这个厄里克出呼里当作对多铎的尊称,就像用墨尔根代青尊称多尔衮一样,这是在满洲八旗上层的满蒙亲贵里面常用的称呼。

而和硕法丰阿王爷,指的则是豪格。

豪格的爵位是亲王,而他黄台吉给他的封号为严肃的“肃”,严肃的肃,肃穆的肃,在女真话里,就是法丰阿。

当然了,从这个封号里,也能看出来,黄台吉对豪格的期许,是希望他能变得严肃,肃穆一点,而不是那么暴躁易怒,不是那么言行轻浮。

“啊?!豫王爷可是安然无恙?!”

车城里的石华善立刻听见外面的人用他熟悉的女真话这么回答,当即一惊一乍地追问起了多铎的安危。

多铎中伏是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了。

原本他们以为,这是豫王爷多铎亲自率军突出重围到这里来了,但却没料到,多铎却是突围往南了。

“阿礼哈超哈遭受了重大的损失,但是厄里克出呼里王爷以及巴牙喇安全无恙,已经往南突围出去了。”

同样躲在车城南沿的石廷柱听见了这话,担心石华善再问那些没有用的,立刻就告诉他说:

“叫图尔格,或者伊尔登亲自出面答话!”

石华善立刻将他爹石廷柱的话变成了女真话,大声问了出去,说是请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或者满洲梅勒章京伊尔登出面说话。

图尔格和伊尔登两个镶白旗的重要人物,这一次都跟着多铎来了。

这一点,石华善是知道的,而石廷柱也从石华善的回报之中得知了,当下自然要让他熟悉的人露一下面。

“镶白旗固山主子爷与梅勒章京伊尔登大人,跟着厄里克出呼里王爷一同往南突围出去了!临行前只派了阿礼哈超哈诸牛录向北突围,前来与汉军固山诸牛录会合!”

车城里问一句,麻克清小声把意思说了,然后迅速按照杨振的回话,用女真话大声说出去。

这中间虽然有些延误,可是总的来说,却也是对答如流。

尤其是杨振编的这个假话,可谓是天衣无缝,你们想叫老子露出马脚,门儿也没有!

麻克清说完了这番话,正等着车城里继续回答,这个时候,就听见卧牛沟两侧的山坡上突然一阵枪响。

没有防备的杨振、麻克清等人皆被下了一跳,他们坐下的战马也跟着受了惊,躁动了起来。

第四三二章 开火

枪声在响,但一时之间,并无一颗弹丸射入人群,杨振瞬间就明白了过来,知道这是张臣在策应自己。

于是杨振立刻将计就计,做出了一番惊恐慌乱的样子,以杨振为首的数百骑,很快就在石廷柱他们所在的车城外面来回奔驰。

枪声一直在响个不停,期间甚至还夹杂着一些炮声的轰鸣。

杨振一边策马在原地打转,一边对麻克清说道:“快对他们说,敌人开始进攻了,他们何故关着门,不让咱们进入?”

麻克清立刻满含怒气地用女真话把杨振的质问之语高声喊了出去。

石廷柱等人自然注意到了外面突然的混乱,而两侧山坡上的火枪声以及夜暗中伴随着火枪声喷出的枪口烟火,也让他们连忙躲在了辎重大车的后面。

石华善听见外面显然充满了怒气的叫喊,立刻换成了石廷柱能听懂的话,问道:“父亲,敌人冲他们开火了,这还不能说明他们是咱们的友军吗?何故仍不让他们进来?”

“你再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的上官是谁?”

石华善连忙用满鞑子的女真话问了。

很快,他就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我们是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的人马,唯一的上官,就是固山主子爷图尔格!”

“原来是固山额真图尔格的亲随卫队,怪不得如此眼生!”

石廷柱听了他儿子石华善的转述,心里立刻这么想到,仅剩的那一点疑惑也得到了解释。

又听见对方全程都能用自己都说不利索的建州老女真话对答如流,更大大地打消了他的提防之心。

就在这个时候,卧牛沟两侧的山坡上再一次枪声大作,而且很快就就有“震天雷”从山坡处冒着烟火,被投掷到卧牛沟腹地的道路上。

“震天雷”的落点,距离拥挤在车城前面的“镶白旗”人马已经不远,“吓得”那些受惊的马匹到处乱窜。

一直躲在车城后面认真观察外面这支人马的石廷柱,亲眼看见这个突发的混乱状况之后,最终放了心。

“快,快,移开粮车,移开辎重,放图尔格的人马进来!”

石廷柱一声令下,原来有大批辎重车辆围起来形成的车城,缓缓被移开了一个缺口,车城上下埋伏着的鸟枪手、弓箭手,纷纷收起了手中鸟枪、弓弩,从各色大车上跳了下来。

杨振、李禄、张国淦、马壮等人已经借着方才卧牛沟两侧放空枪、放空炮制造的紧张形势,让坐下的战马提前动了起来,此时看见紧闭的车城终于打开,立刻呼哨一声,冲了过去。

四百余骑奔马如同决堤的洪流一般,猛然冲入了向内打开的车城缺口之中。

到了这个时候,杨振可就不再慎着了,刚策马冲了进去,就取了斜插在马鞍前那个皮袋子里的火枪在手,冲着门口两侧云集着欢呼等候的人群开了枪。

杨振开枪的时候,他的枪口外的刺刀几乎已经顶在了一个将领的胸口上,自然是一打一个准。

至于其他的人,情况与杨振也类似,“砰砰砰砰”的一阵枪声响过,车城入口处顿时一片大乱。

原本欢欢喜喜地迎接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人马进入的石华善,立刻就傻眼了,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要开火?我们分明是自己人啊!”

策马从他身边经过的李禄,手里握着手榴弹一下,来不及点燃,便顺势当作了骨朵,直接朝石华善的脑袋上砸去,一下就将正暴跳如雷却又搞不清状况的石华善砸得昏死过去。

亲自下令撤了埋伏的守卫,打开车城迎接杨振等人进入的石廷柱,傻眼了片刻,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大声叫着:

“错了,错了,他们不是友军,这是敌袭,这是敌袭!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然而石廷柱的反应再快,却也没有杨振、李禄他们四百余骑的战马快。

等他暴跳如雷地冲着车城内已然大乱的镶白旗汉军队伍喊出新的命令的时候,杨振、李禄、张国淦、马壮等人已经带着四百余骑冲了进去。

先前云集在车城入口处的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甲喇章京们,首当其中地遭到了第一波重击,不是被突然发作的火枪手们乱枪击中,就是被一冲而过的数百匹战马冲撞踩踏在地上。

就连石廷柱本人,在大声地用汉话重新发布了命令之后,也不幸地暴露出了自己的位置,被随即冲到了他身边的杨振,摸出短管火铳,一枪打倒在了地上。

杨振一行人披着满洲镶白旗的衣甲,他们冲进了石廷柱辛辛苦苦围起来的车城里面之后,基本上是横冲直撞,见人就杀。

原先云集在车城之中里面的镶白旗汉军,在夜色中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见了由本旗固山额真亲自放入车城里的“满洲镶白旗旗丁披甲”,一个个先自胆怯了。

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他们哪里敢对本旗的满洲主子爷们发起攻击呢?

就这样,到处乱跑的镶白旗汉军散兵游勇们,被杨振、张国淦率领的火枪手们,用火枪上的刺刀刺死。

而那些抱团抵抗的,则被李禄率领的掷弹兵,或者马壮带领的炮手们,点燃手榴弹,以及比手榴弹威力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冲天炮开花弹,炸得血肉横飞。

与此同时,当杨振率队冲入了石廷柱围起来的车城以后,张臣、潘喜、杨珅、李守忠等人带领的各路人马,也从他们先前隐蔽的地方一路喊打喊杀地冲了出来,并将逃出了车城的镶白旗汉军士卒消灭在卧牛沟中。

在杨振带领的人马与张臣带领的人马里应外合之下,卧牛沟里的镶白旗汉军,终于全面崩溃。

仅仅半个时辰过后,喧嚣沸腾的卧牛沟就渐渐恢复了平静,枪炮声歇了,爆炸声也停止了。

卧牛沟里的镶白旗汉军在群龙无首、抵抗无力的情况下,很快就选择了放下武器,跪地投降。

这些人里的大多数,原本就是出身于辽东的明军,当年他们因为贪生怕死或者走投无路投降了满鞑子,现在自然会因为同样的原因向杨振所部投降。

对他们来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一向都是如此明智。

不过遇上了杨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即使投降了,即使诚心诚意投降了,也注定活不长。

当天夜里,戌亥相交之时,卧牛沟里大局已定,杨振在车城外召集了自军各部人马,并将所有投降的镶白旗汉军,连带受伤未死、被抓了俘虏的石廷柱、石华善、金维城、佟国荫等镶白旗汉军牛录章京以上将领,带到了自己的面前。

“松山总兵杨振,竟然是你?!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敢这么做?”

石华善被李禄用手榴弹猛击了头部一下,昏死了过去,现在已经醒了过来。

不过,现在与之前,虽然只是过去了半个多时辰,可是石华善的身份,却已经从之前高高在上的什么满鞑子额附爷,一下子沦为了杨振的阶下囚。

然而,这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两白旗固山额真石廷柱的三子,满鞑子十王爷多铎的女婿,显然还没有完成身份上的转换,还停留在从前。

他看见火把光照之下,站立在自己面前不远的那个高大汉子,竟然是那个曾经在松山城外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松山总兵杨振,这让他一时之间脑子有点不够用了,转不过那个弯儿。

——这个人不是准备要归附大清的吗?他怎么敢到这里伏击大清的王爷,伏击大清军队呢?!

“哈哈哈哈——”

杨振听见石华善的“质问”,登时被他的莫名惊诧给逗笑了,哈哈大笑了一阵之后,对他说道:

“没错,正是区区在下。东虏满鞑与其汉奸走狗,人人得而诛之,杨某这么做,天经地义,有何不可?可笑的倒是你,死到临头,犹在妄自尊大!”

此时,杨振所部火枪手人人荷枪实弹,所部掷弹兵人人手持火把,早已将石廷柱麾下没死的那些大小章京们——一个梅勒章京、一个甲喇章京和七个牛录章京,团团围在了一起。

杨振话音一落,张臣、张国淦、李守忠带头,火枪手一下子端起了手中火枪,瞄准了被围的这些人。

对他们来说,满鞑子固然可恨,可是这些二鞑子却比真正的满鞑子还要可恨,根本没必要再跟这些人废什么话。

“哼哼,呵呵,杨振,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啊。说起来,咱们石家与你杨家,还是世交呢。还记得广宁城么?那时候,我石廷柱是广宁守备,汝父杨国栋正是广宁参将。石杨两家也曾相交莫逆——”

张臣等人带头将装填了弹药的火枪对准了石华善等人之后,一直半躺在地上闭目待死的石廷柱,得知眼前之人就是自己正在设法招降的那个松山总兵杨振,突然睁开了眼睛,回光返照似地说出了这番话。

就这么一番话,已经让他气喘吁吁,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

第四三三章 干掉

杨振先前在马上,摸出了短管手铳,朝他胸口打了一枪,将他打翻在地,此后就没再管他。

现在想来,当时那一枪很可能是打在了他的肺部。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石廷柱就活不了了。

杨振想着他说的那些话,看他捂着胸腹之间的位置手指间不断往外渗着血,便没去打断他。

石廷柱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然后又抬起眼皮看着杨振说道:“那个时候,你还不到十岁,每每见了我的面,都要叫一声叔叔。呵呵,没想到,没想到啊,我石廷柱英雄了大半生,最后却落在故人之子的手上,却死在你小杨振的手里。可笑的是,我还想给你谋个前程,呵呵,呵呵——”

石廷柱费劲巴拉地说完了这些话,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等他咳嗽结束,摊开手掌,那只捂着嘴的手上,全都是血。

石华善隔着不远,看见这个场面,喊了一声“父亲”,便要站起来冲将过去,当即被张国淦一枪托砸在腰上,瞬间瘫在了地上呻吟。

杨振听见石廷柱说起石杨两家的一些陈年旧事,想了想,便对他说道:“石廷柱,我今日杀你,既是要报国仇,也是要报家恨,若非你们世家兄弟开了广宁城投降,广宁城岂会落入奴儿哈赤之手?

“若非你们开了广宁城门投降,广宁城的军民百姓又岂会惨遭东虏屠杀?若非你们开了广宁城门投降,广宁后屯卫杨家又岂会家破人亡?!”

杨振说着这些话,想起了历史记载广宁失陷后的一幕幕惨状,他的心情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坏,说话的语气随之越来越冷酷。

石廷柱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拼命睁开了眼睛,看着杨振,说道:“你要怪,也该怪孙得功,却怪不得我石廷柱。况且你母亲并非被杀,而是悬梁自尽,杨家女眷皆是悬梁自尽,正因得我石氏兄弟庇护,并无一人被辱。

“现在孙得功已死,当年事,自该一了百了。我知你恨汉奸入骨,但我石廷柱先世即女真人也,当算不得汉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石廷柱到了现在,岂能再欺你诳你?

“若是你尚念当年广宁城中,石杨两家的世交之谊,故人之情,还请你高抬贵手,饶了犬子华善一命!”

石廷柱胸腹部中了一弹,而且是铅弹,以现在的医术救治水平,他已经死定了,杨振也不想在他身上在浪费什么力气。

但是听他说到这里,知他临死之前最挂念的却是那个纨绔子弟一般的石华善,当即做了决定。

让他放了石华善,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若不放他,却又饶他不死,那对自己来说,就是一个隐患。

毕竟,这个石华善可是知道自己曾经接过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御笔招降书信的人。

“什么世交之谊,什么故人之情,呵呵,你石廷柱不说还好,既然你这么说了,你以为我会跟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谈什么世交之谊故人之情吗?!”

说到这里,杨振突然转向张国淦,用手指着兀自在地上蜷缩着的石华善,对张国淦说道:“干掉他!”

张国淦本就拿着火枪,并将枪口顶在了石华善的后脑勺上,听见了杨振的命令,当即猛扣了扳机,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传来,将跪在地上的其他镶白旗汉军将领下了一跳。

他们没想到,杨振说翻脸就翻脸,说杀人就杀人,根本没有任何预兆。

他们再去看石华善,却发现石华善剃得光秃秃的后脑勺,已被火枪打得塌陷了下去,血红血红的一团糟,如同扒了皮掉地上摔烂了的石榴。

方才还活生生的石华善,只是一眨眼间,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尽管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可是眼见同伴如此,也难免心生惧意。

张国淦枪声响过,石华善横死当场。

而刚刚求着杨振看在石杨两家当年的交情上饶过石华善一条命的石廷柱,登时怒火攻心,一口气没喘上来,被肺部涌上来的血沫子呛住,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子,最终一命呜呼。

石华善、石廷柱相继死了以后,杨振满溢的杀心终于有所消退,便叫人先将包括梅勒章京金维城、甲喇章京佟国荫在内的镶白旗汉军牛录章京以上将领活着的,一共九人,全都绑了,看押在一边。

然后,命令张臣率领所有火枪兵,主持看管甄别战场所有的俘虏,叮嘱张臣务必将每个汉军牛录里面牛录章京以下的所有官长,比如什么拔什库、分得拔什库全部挑出来,叫本牛录的降兵一个个上前,自己动手把他们的这些官长杀了。

凡愿意动手的,就留下,凡不愿动手的,就一起毙了。

尔后,杨振又命令杨珅率领所有炮兵,以及严省三所领的一队水师桨手,负责收拾卧牛沟战场上遗留的重炮弹药,叮嘱他把能用的重炮拣选出来运走。

凡是不能运走的,就装填了冲天炮的药包,把它就地炸毁。

同时,杨振命令李禄,带着所有的掷弹兵,尽快收拾卧牛沟战场上除了重炮之外的所有马匹辎重。

最后,杨振命令李麻、胡图格、夏舒、王煅等人,各自带着所部人马,打着火把去割取卧牛沟战场上所有伤亡的镶白旗汉军的首级,并就地收葬自军在卧牛沟战死的士卒、辅兵与杂役。

卧牛沟里战时在戌亥相交的时候就结束了,可是收拾善后的事情,却一直持续到过了子时方才告终。

张臣领着全体火枪兵,将所有投降的俘虏清点甄别了一边,将幸存牛录之中被指认的牛录章京以下官长,什么拔什库、分得拔什库,一共二十七人,全部找了出来,让那些俘虏们将他们处死。

拔什库,是女真官名,汉名为领催,掌管一个牛录内的户籍账簿文书以及军粮给养等事务。

一个牛录下面,往往有若干个拔什库,每个拔什库分管三十户或者五十户不等,

分得拔什库,也是女真官名,后来定汉名为骁骑校,它是一个牛录里面的二号人物,即牛录章京的副手,掌管所在牛录兵马的行军、扎营、出猎等事务。

这些职位不高,但是它们的作用却很重要,

没了这些人,那些剩下的新编镶白旗汉军牛录,一共八百零一人,立刻就会如同一盘散沙一样了。

而唯有如此,杨振也才能放心地带上他们一同上路。

考虑到这些汉奸二鞑子罪孽深重,杨振原本有意将他们全部处决,可是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一方面,人力对自己来说多多益善,这些人既然罪孽深重,那就让他们去当免费的劳动力好了,如此这般,自己也没有什么心理困扰。

另一方面,留下了这些活着的俘虏,等到此战过后,或许自己可以请旨搞一次京师献俘。

卧牛沟这里的镶白旗汉军俘虏里面,杨振干掉了固山额真石廷柱、石华善父子,只剩下了一个梅勒章京、一个甲喇章京,还有几个牛录章京,的确是有点逊色,有点不够看。

但是,他在东官沟那里却俘虏到了一些满鞑子镶白旗的大人物,比如大名鼎鼎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还有名声不大但是职位不小的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前固山额真伊尔登等人。

有了这些人,再加上东官沟没死透的货真价实的满鞑子旗丁披甲,也的确够搞一次献俘仪式的了。

这样做,既能让崇祯皇帝高兴,也能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资历和光环,增加自己今后在朝野间说话的分量,从而也会大大地有利于今后自己在辽西的布局。

当天夜里,子时三刻,杨振率领着汇聚在卧牛沟一带的松山官军各部人马启程出发,连夜赶赴北石壶山附近的海岸去了。

除了八百多镶白旗汉军俘虏之外,李麻、夏舒、胡图格、王煅等人带领的红螺山人马在整个战场上找到并砍下了两千五百多颗带着金钱鼠尾的首级。

石廷柱带着南下宁远的镶白旗汉军十二个牛录三千六百人,相当于全军覆没了。

而经李麻、夏舒等人找到并安葬在卧牛沟一侧山坡上的松山官军将士,却只有三百八十一人。

其中占了大头的,既不是张臣带来的火枪兵,也不是潘喜带来的掷弹兵,更不是杨珅带来的冲天炮炮手。

包括严省三所部临时充任掷弹兵预备队的水师桨手们,伤亡也都不大。

损失最大的,反倒是抵达战场最晚的李麻、夏舒、王煅、胡图格等人率领的人马。

这些人刚刚抵达战场的时候,就赶上石廷柱所部向北突围撤退。

虽然他们凭着一股子锐气,凭着地利,也凭着李麻、胡图格的凶狠,最后挡住了行动迟缓的石廷柱所部的退路,但也遭受了不小的伤亡。

但是相比之下,以三百八十一人的阵亡,换取石廷柱所部镶白旗汉军十二个牛录的全军覆没,还是非常非常划算的了。

何况除了这些镶白旗汉军二鞑子的首级之外,杨振他们还从卧牛沟带走了二十二门满鞑子铸造的重型红夷大炮,即满鞑子所谓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

另外的八门重炮,炮车架在激战中悉数被毁,只剩下了炮身,而一门炮的炮身就有三四千斤之重。

杨珅在夜暗之下,仓促之间,也无法顺利携运,只得命人在炮管里塞满了火药堵死,将之原地炸毁了事。

第四三四章 覆辙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五日清晨,寅时已过,刚入卯时,杨振带着大队人马以及在卧牛沟获得的大批俘虏、大批车炮辎重物资,历经一路艰难跋涉,终于抵达了抵达了北石壶山以北的海岸附近。

其实,葛砬子山一带,与塔山以南、连山以北的海岸线之间,直线距离并不遥远。

若是杨振只带着先前的火枪兵、掷弹兵,包括冲天炮炮队,走完这段路程,可能也花不了一个时辰。

但是带上了二十二门沉重的炮车,以及三百余辆分别装载着军粮、弹药、军械、衣甲与首级的大车,他们的速度却无论如何也快不起来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杨振方才深深体会到石廷柱带着车炮辎重行军的难处,同时也有点明白了多铎和豪格为什么会忍不住留了石廷柱督率车炮辎重在后缓行了。

好在这一路上虽然坎坷难行,但是杨振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不管是立营在宁远城下的满鞑子肃亲王豪格,还是率军立营在锦州城外的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都没有在夜里派出人马赶来。

满鞑子两黄旗固山额真马光远,可能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是近在数十里外的豪格一定得到了消息。

然而,豪格并没有派出大军来援,至少是没有向东官沟、卧牛沟方向派出救援的人马。

至于到底是什么原因使然,到底是因为豪格与多铎有嫌隙,所以豪格见死不救,还是因为豪格担心夜里出兵再遭伏击,那就不是杨振所能知道的了。

总而言之,豪格没有派出军队北上,马光远也没有派出军队南下,他们的按兵不动,给了杨振一个难得的机会,让他可以带着获得的战果,安然抵达自己预定的目的地。

卯时之初,杨振抵达海岸。

这个时间段,相当于早上五六点钟左右,此时夜暗虽未散去,但是天将破晓,天色已然微微亮。

北石壶山以北的海岸上,海风凛冽,早将昨夜海面上升腾的雾气吹了个干干净净。

杨振领着大批人马的前队,一出现在海岸上,就被守候在附近山头上的俞海潮发现了。

俞海潮经杨振看重,先后两次率队渡海,前往盖州湾、复州湾、金州湾一带公干,与胡长海、高成友联络,如今俨然已经成为俞亮泰麾下的二号人物了。

这一次,俞亮泰、严省三跟着杨振到东官沟一带打伏击,就把他留在了海上,叫他坐镇统领整个右翼船队。

俞亮泰、仇震海、袁进等人率部收拾了东官沟的战场,沿着连山河返回海上之后,就又把他派了上岸,叫他在岸上留心接应杨振一行。

俞海潮看见杨振的前队出现,立刻赶来相见,先是恭贺了自家都督率军取得东官沟、卧牛沟伏击战的大捷,然后又对杨振说道:

“都督,昨夜里卑职值守船队,觉华岛那边派船遣人来报,昨日傍晚宁远团练总兵金国凤率军出战,陷入重围,战死于宁远城外北山岗!辽东巡抚衙门急令都督带领咱们松山官军走海路救援宁远!”

“啥玩意儿?!你说啥?!”

“卑职是说,宁远急令都督率军救援——”

“不是这个,是前一句!你是说有人报信金国凤战死了?!”

对于方一藻叫他带兵救援宁远城,他并不关心,有了东官沟和卧牛沟伏击战的胜利,满鞑子发起的宁远之围,即将不解而解。

现在他最关心的乃是,金国凤的生死,所以他看见俞海潮点头,随即又向他追问道:“这个事情,确定了吗?”

俞海潮见杨振真正关心的是这个事情,当即再次点头答道:“这是觉华岛水师转递的宁远塘报,据说宁远城向山海关,向京师递送的塘报,也是这个说法。所以,这个事情,当是千真万确了!”

“可知他为何非要出城,又是死于何人之手?”

“这个,卑职不甚清楚,只是听说,昨日午后满鞑子即开始兵围宁远,挑衅邀战,作势攻城,城上枪炮齐发。后来满鞑子一路人马撤围北去,剩余人马退至宁远城外北山岗安营扎寨。金总兵为了激励城中士气,又以为有机可乘,遂领兵出战。结果——”

俞海潮说到这里,见杨振眉头紧皱,脸色阴沉,整个人的情绪由刚刚见他的惊喜,瞬时转为低落,于是立刻接着说道:

“觉华岛转递的宁远塘报,本来要走海路,送去松山城,但在连山外海刚好遇上了我们的船队。目前那个塘报就在觉华岛水师袁副将的手上,一会儿上了船,都督一看便知。

“另外,据说——,据说,金总兵的一个儿子,金士俊金守备的弟弟,也在宁远城外北山岗一同战死了。同死的,还有金总兵父子麾下一百多亲兵家丁。”

俞海潮说完了这番话,就看见杨振双手捂住了脸,使劲揉搓着,固执地但却徒劳无功地掩饰着自己泪目难过的样子,当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个时候的杨振,已经想明白大体上是怎么回事了,这让他一方面感到痛心不已,另一方面又难免生出许多自责。

满鞑子只是围了宁远城才两天,金国凤就忍不住出城接战,而且还是在杨振多管齐下叫人传话,叫他不要轻易出战的情况下,重蹈了历史覆辙,其实追根溯源,其直接原因,却恰恰是杨振自己发起的卧牛沟伏击战。

杨振叫张臣率队伏击了石廷柱,将他捆在卧牛沟里,石廷柱不得已派人向多铎求援,于是多铎便率军离开了宁远城下。

紧接着,金国凤认为城外的满鞑子一下子走了几千,只剩下五六千人,只要自己激发出宁远城一万多守军的勇气,就能够将城外的满鞑子击败,取得一次大捷。

于是,他就又走上了与原本历史上相同的那一条路,以为自己敢率百十人出战,就能激发城中辽东军的血气之勇。

然而金国凤哪里知道,宁远城中的守军虽多,却与他的立场完全不同,怎么可能从他的身上受到一丝一毫的激励呢?

杨振千方百计地想要避免金国凤之死的发生,可是到最后却发现,这件事情正是由他自己所采取的行为引发的连锁反应。

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历史上发生的悲剧最终仍旧不免于发生,他就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对命运的一种深深的无力。

好在杨振入主松山的时候执意留下了金士俊,否则的话,这次一同死难的,恐怕就是他们父子三人了。

良久之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的杨振,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对俞海潮说道:

“海边风大,眯了眼睛。好了,此事——我知道了。你去传令吧,叫李麻、胡图格、夏舒三人即刻率部南下,到连山河畔巡哨,等待其他各部全员离岸,他们就可以撤回红螺山去了!另外叫其他各部,抓紧登船离岸,咱们返回松山!”

杨振说这话的时候,李禄、杨珅等人押解的后队车马辎重,也已经全员抵达海。

同时,袁进、仇震海、俞亮泰等人,也率驻泊在附近的船队,靠了岸,停了船,开始指挥各部人马将物资搬运装船了。

此时正值这一带的潮水处于高位未退的时刻,比起潮水处在低位的时候,装载人马物资上船,要轻松了许多。

原本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他们从小凌河口一带出发的时候,带出来的大小船只有七十二艘。

当时,杨振一心只想着杀伤满鞑子的有生力量,只想着破坏他们的重炮粮械,并没有想着要截获了他们的大批车炮物资并带回松山城,所以,他并没有带来更多的船只。

然而,事情的进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不仅大量地杀伤了满鞑子的有生力量,而且还俘获了大批重炮与车马物资。

如今既然截获了这些东西,只是一味地毁掉了,却又未免可惜。

也是多亏了袁进从觉华岛带来的大批船队,让杨振他们有了足够的船只,可以将俘获的物资全部装上船,运回去。

从卯时三刻开始,到辰巳之交,历时将近两个时辰,所有车炮辎重等物资,全部分派装载完毕。

伏击战结束以后俘获的各色战马、辕马,多达两千多匹,则全数交给了李麻、夏舒、胡图格三人所部,让他们带回大小红螺山去了。

而杨振也从北石壶山的山顶上下来,跟着杨珅率队压阵的冲天炮队,最后登上了袁进给他特意预留的一艘大船。

随后,各支船队一起扬帆离岸,乘风破浪,往松山外海小凌河河口的方向行去。

“都说满鞑子的肃亲王豪格行事鲁莽,易冲动,但是依我看,此人粗中有细,却也不可小觑呐。”

杨振最后上了袁进的船,见了袁进以后,便对他说道:“他这一次按兵不动,我看就比那个什么十王爷多铎高明一些。”

杨振虽然十分担心屯兵在宁远城下的豪格会突然率军出现在连山以北,但是他的心里未尝没有再打一场伏击战的想法。

依托海岸附近的山地打伏击,原本就是他这次离开松山,走海路出来寻找战机的初心。

背靠海岸,让他随时可以获得弹药补,也给可以随时撤离,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豪格真的率军来了,杨振仍然有信心在这一带的山地上,给他一个重击,尽管他现在的队伍已经十分疲惫。

第四三五章 贵重

然而豪格并没有来。

豪格没有前来的真正原因,却也不是杨振所说的那样,是他比多铎高明。

而是他在率军围歼金国凤所部的过程中,同样遭受了重创。

金国凤带领的一百多亲兵家丁虽然陷入重围,最后全数战死,可是在战斗的过程中,他们大量地使用了杨振给他们提供的飞将军手榴弹。

第一次在近战之中遭遇大批手榴弹攻击的镶黄旗各部,虽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可是却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战死的人数,至少是金国凤所部的两倍以上,而负伤的人马,就更多了,甚至豪格旗下最为悍勇善战的巴牙喇纛章京鳌拜,都负伤落马,差点死在飞将军的弹片之下。

这个结果,让豪格以及他旗下的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皆心有余悸,不敢在夜里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再轻举妄动。

而且他们也想不到,多铎亲自率领的镶白旗巴牙喇、图尔格率领的镶白旗阿礼哈超哈以及石廷柱率领的拥有重炮的镶白旗汉军乌真超哈竟然会全军覆没。

即使从东官沟突围出来的那批镶白旗阿礼哈超哈,向他们报告了多铎在东官沟遇伏的消息,他们也仍不相信多铎能全军覆没。

总而言之,当日夜里也好,次日凌晨也罢,豪格及其镶黄旗大军,一直驻扎在宁远城外的北山岗上按兵不动。

当然了,如果杨振他们知道豪格没来,是因为这个,如果他知道豪格在宁远城下的情况是这么个情况,那么他恐怕就不会这么着急地撤退了。

反正他在卧牛沟截获了石廷柱携带的大炮和粮草辎重,豪格他们的镶黄旗人马再厉害,也无法在宁远城下坚持多久。

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以后,他们必然北返,到了那时候,杨振最初的设想或许就能实现了。

但是,杨振对此却并不知情,因为从宁远转递出来的塘报,并没有说到满鞑子那边有什么损失。

豪格没来,杨振心底还有一些庆幸,也乐得趁此机会,先保住目前已经取得的巨大战果。

“那倒是,这个劳什子肃亲王豪格也是傻人有傻福,他若赶来,也必定要如他这个叔王一般,落入到都督你的手里。”

袁进听了杨振对豪格的评价,立刻迎合着这么说道。

至于宁远城送出来的塘报以及宁远城外发生的事情,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去提起,对救不救宁远,袁进更是没有任何意见。

现在的袁进,对于杨振每每能够出奇制胜的本事,早已经彻底心服口服了,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一切皆以杨振马首是瞻了。

这一回,郭小武带着杨振的口信一到觉华岛上,袁进二话不说,立刻点起了百余艘大小运输和战巡船只,载了水师营,扬帆出海,奔向连山河的入海口来了。

他知道,跟着杨振打仗,不仅是有汤喝,而且有肉吃,先前杨振所打的几次胜仗,袁进出力不大,但却得利不少,叫他尝足了甜头。

这一次,杨振派了郭小武前去相招,自然是一招就来。

在围堵东官沟南出口的战斗中,虽然他损失了一批新募的人手,但是此战所获的战果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这一回,他们可不是斩获了一个固山贝子那么简单,而是俘获了满鞑子的一个王爷,而且是赫赫有名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

这样的事情何曾有过?

袁进在军中浮浮沉沉许多年,只听说满鞑子攻城略地,斩将夺旗,杀了大明朝好几个藩王,然而何曾听满鞑子有哪个王爷被大明朝的军队所斩获!

闻所未闻,从未有过。

而他袁进这次却跟着杨振恰逢其会,这是何等的荣耀!

自从昨夜到现在,袁进一想起这个,就乐得合不拢嘴巴,有了此功傍身,今后自己的官路仕途还有何愁哉?

想到这里,眉开眼笑的袁进,便对杨振说道:“都督,满鞑子那个鸟肃亲王不来,是他运气。眼下咱们这里已有了他的一个叔王,和硕豫亲王多铎,岂不比他贵重?”

若论真正的贵重程度,当然是多铎更贵重。

这个人在满清入关并一举入主中原的的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现在拿住了他,等于是砍掉了多尔衮的左膀右臂。

失去了多铎的助力,莫说将来多尔衮入关之后能不能快速征服中原和江南了,就连多尔衮能不能在黄台吉死后主宰满清的政局,都不好说了。

所以,干掉多铎的意义,比干掉豪格的意义大多了。

但是,在京师文武的心目中,多铎却未必比豪格贵重,毕竟豪格是现在的奴酋黄台吉长子,而且是唯一成年的长子。

在大明朝的京师文臣眼中,当然是清鞑奴酋的长子豪格比他的叔王要贵重一些了。

听见袁进提起多铎,杨振随口问道:“满鞑子的这个豫王爷,现在在哪里呢?”

先前在松山城外,与祖大寿与一起私见石华善的时候,从祖大寿与石华善的对话里,杨振已经判断出这个历史上的和硕豫亲王多铎,很可能已经因为自己突袭辽南的影响,而被黄台吉降为多罗郡王巨爵了。

但他还没有见到清醒的多铎,也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审问图尔格和伊尔登这些重要的俘虏,所以暂时还不敢肯定。

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报错了,想来崇祯皇帝为了烘托这次大捷的含金量,也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计较的。

但是杨振却不想硬占这个便宜。

所以,他并不像袁进那样,还按照以往知道的有关满鞑子的那点情况,直接称呼多铎为和硕豫亲王。

事实上,满鞑子那边对于什么亲王,郡王的爵位称号,都是直接从汉话里面音译过去的,写法虽然不同,但是发音却是大同小异。

所以,这个事情,杨振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与其到时候真相大白,被朝中文臣攻击成欺君之罪,倒不是模糊处理,直接将多铎的身份头衔定为:

老奴酋奴儿哈赤嫡十五子,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之弟,满洲八旗之一镶白旗旗主,满鞑子十王爷。

杨振相信,有了这些头衔,足以彰显出这个多铎身份的贵重,以及俘获他意义之重大了。

袁进倒是没从杨振的话里面听出这么多东西来,听见杨振问他,当即笑着说道:“我怕郭小武忙乱,再弄丢了这个奇货,早早地就把他关在这艘船的船舱里了。”

“哦,那倒是劳你费心了。这个多铎,现在情况如何,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昨天半夜就醒了。只是他大腿处中了一弹,后背上也有几处铁弹片,入肉不浅,失血不少,要是不能尽快救治,恐怕迟早还是得死了。”

袁进见杨振动问,立刻问一答十地,将他把多铎带到船上关押以后的情况一口气和盘托出:

“其实死了也就死了,咱们只恨他们不早死。只不过他眼下落入了咱们的手里,这可是一个奇货可居的大人物啊!

“活着的,可比死了的贵重,可比死了的值钱。所以,都督,咱们得让他先活着,怎么也得活到咱们报完了功再说。”

说到这里,袁进见杨振点头,立刻又接着说道:“都督,咱们擒了满鞑子这个王爷,这可是有辽事以来,朝野之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功劳。若以兄弟之见,莫若请旨献俘,也就是都督带着咱们请旨进京师,直接向皇帝陛下献俘!”

杨振看了看袁进,见他一脸期待,一脸神往,遂点了点,对他说道:“你的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切等我回了松山再说。”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了一下,目视袁进,接着对他说道:“走吧,头前带路,咱们去看看着满鞑子的十王爷!”

袁进的这艘座船,是觉华岛水师各类战船里面为数不多的一艘四百料战座船,甲板上一层,甲板与底舱之间又一层。

所以,算上底舱,算上甲板之上的一层,这种四百料战座船上下共有三层。

但是其平常使用的,或者说水师官将在船上居住使用的,就只有中舱了。

底舱里面,往往是船行海上的时候,装载粮械重物或者压舱石的地方。

多铎被带到这艘还算气派的四百料战座船上之后,就被关押在底舱里面。

杨振领着麻克清,跟着袁进,沿着木头梯子,下到中舱里面,先来到自己下榻的床铺一旁,解下了身上披挂的甲胄,然后一身轻松地跟着下了底舱。

底舱里面光线昏暗,而且散发着一股子呛人口鼻的霉烂气味。

杨振一下去,就看见了郭小武,而郭小武的旁边,就是那个被捆了手脚,堵了嘴巴,侧躺在船板上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了。

多铎衣甲未卸,只是头上的箭盔早不知道哪里去了,露出了头顶上的那根金钱鼠尾,丑陋至极。

而郭小武,果然是按照杨振所说的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第四三六章 怎样

听见脚步声,郭小武立刻站了起来,看见来人正是杨振,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说道:“都督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卑职恭贺都督连战连捷,凯旋归来!”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

看见郭小武如此尽职尽责,杨振心中也很高兴,趁着他躬身见礼的机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自己对他的肯定。

“怎么样了,这个满鞑子的十王爷?”

“昨天半夜醒了一回,那之后,到现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一醒就要寻死,一直拿头撞墙,好在这里都是木头,也撞不死他。”

得到了杨振的肯定,郭小武原本有些萎靡困倦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连忙向杨振介绍了多铎的情况:

“为了防他自尽,卑职照都督说的,捆了他的手脚,堵了他的嘴巴,卸了他身上所有尖硬锐利之物。

“不过,他身前身后皆有金创,背上弹片入肉不深,卑职已经取出。至于大腿上的弹丸,则深入骨里,卑职身上却没有金创药,不敢轻动。”

郭小武显然觉察到了杨振对这个鞑子王爷的高度重视,知道让这个鞑子王爷活着,一定比让他死了更有用,所以也不等杨振的吩咐,便帮他简单处理的背部上的伤口。

至于从前方近距离打入他大腿骨里的铅弹,他可就无能为力了。

杨振冲他点点头,一边说着“无妨”“无妨”,一边走近了多铎侧躺的地方,上去就朝着他背部渗血的地方踹了一脚。

多铎一辈子心高气傲,从来是宁死不愿受辱。

然而这一次,等他从大爆炸造成的昏迷中渐渐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绑到现在这个地方了,知道受辱不可避免,直让他心如死灰,一心只求速死,而郭小武的防范,却又叫他一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振他们下到这艘四百料座船底舱之中的时候,其实他已经醒了,只是他不愿睁眼,不愿面对现实。

但是杨振突然一脚,却叫多铎吃痛不已,不由得抽搐着嗯哼嗯哼地痛出了声,并随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把他扶起来,让他坐着说话。”

杨振发了话,郭小武、麻克清立刻上前,搀扶着有点动弹不得的多铎,让他背靠舱壁斜着坐了起来。

“把他腿上的绳子也解了吧。”

进入底舱之中时间久了,杨振已经适应了下面的昏暗,他看见多铎左侧大腿迎面大片暗红色的血污,知道他已经无法站立行走,也不担心他能怎样。

郭小武听见这话,立刻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弯腰俯身,把绑在多铎两个脚脖子上的绳索割断了。

原本斜靠着舱壁坐着的多铎,这个时候艰难地直起了身,表情痛苦地费力盘腿坐了。

这么坐了以后,他的面色神情都渐渐缓过来了一点。

这个时候,杨振上前,隔着两步,蹲下来,伸手将他嘴里堵塞的破布拽了出来,然后对他说道:“你就是多铎?”

杨振问完话,看着多铎,但见他刚刚因为疼痛而紧闭的眼睛,再一次缓缓睁开,然而只是冷冷地看着杨振,并不说话。

良久,正当杨振的耐心将尽,以为他听不懂,或者是不会汉话,正待叫麻克清翻译,却见多铎不答反问,开口缓缓说道:

“你,就是杨振?”

多铎声音不大,有些沙哑,但是说出来的,却是杨振完全听得懂的辽东官话。

看来满鞑子上层多数都会说一些辽东汉话,乃是一个实情。

当然,满鞑子上层人物里面大多也会说一些蒙古话,这也是一个实情。

这倒不是说满鞑子上层人物都有什么了不得的语言天赋,事实上,这只能说明,他们是从小就生活在汉人、蒙人与女真人交错杂居的环境之中。

这也就是说,辽东并不是女真人的地盘,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就是汉人的地盘了。

早在满清崛起几百年前,辽东的汉人人口,就已经是本地的主导人口了。

“没错,我就是杨振!在辽南沿海,破了熊岳城,破了盖州城,杀了固山贝子博洛的杨振,就是我!在卧牛沟伏击石廷柱,并在东官沟伏击你的,还是我!”

多铎听了杨振这番话,眼睛里渐渐有了怒气,然而只是过了片刻,他眼里的怒气就又消散不见了,到最后,只是淡淡问道:

“石廷柱呢?”

“死了!”

杨振一说石廷柱死了,多铎多少有了点惊讶,不过转眼之间,他就又恢复了平静,只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死了?死了最好,他罪该万死。”

说完这话,多铎停顿片刻,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要拿我怎样?”

杨振原本以为多铎脾气暴虐,被俘之后恐怕很难直接对话,即便可以对话,恐怕也要过上一段日子才行。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多铎的反应完全不是如此,其坦率或者直率的程度,远超过了杨振的预料,一时让他还有点不太适应。

“拿你怎样,我还没有想好。毕竟,我还从来没有俘虏过你这样的人物!”

多铎听见杨振此话,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轻蔑的笑容,冷冷说道:

“终究不过是一死而已。如果你我主客易位,我便决不会多问你一句,胜败生死,皆是天意,我拿住你,便一刀杀了,何须恁多算计。”

杨振突然发现,多铎这是在诱导自己杀他,于是便反问道:“如果我不杀你呢?”

听了这话,多铎一愣,原本因为轻蔑而显露的神采立刻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整个人迅速颓唐了下来。

“经此一败,义无再辱,从今而后,只欠一死。即令你不杀我,多铎也已不是多铎,现在的多铎,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多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说出来的话,像是绕口令,落在在场诸人的耳朵里,便叫他们十分费解。

“都督,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厮在说些什么呢?”

郭小武、麻克清,全都听得一头雾水,就连觉华岛水师副将袁进,也听得莫名其妙,禁不住开口询问杨振。

杨振当然是听明白了,多铎这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向自己认怂,意思是,自己可以杀了他,他不在乎生死,但是自己不能羞辱于他。

多铎十三岁封贝勒,从那时起即成为来了八旗的一个旗主,迄今为止已经十二三年了。

在这十二三年里,他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近乎无敌,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一定的高度。

所以,他说的这些话,也就有一定的高度,并不是谁都能听懂的。

杨振虽然听懂了这个话,只是他却不想跟袁进等人解释,当下便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多铎却又看着杨振,问出了另外一个让他意外的问题:“你信佛法吗?”

“我不信。你信吗?”

对于这样的多铎,杨振虽然感到意外,但他还是好整以暇,饶有兴趣地继续跟他对话。

“我当然信。”多铎这么回答道。

“哦?”杨振继续配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假住须臾,诳惑凡人。你我皆如此,世人皆如此,一切人世繁华,尽是虚妄假象。生未必是善,死亦未必是恶。是以杀人即渡人,杀灭众生,即超度众生。”

多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既像是在与杨振对谈,又像是他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眼见多铎对于生死的看法是这个样子,杨振也就再没有什么可跟他说的了。

他看着多铎,沉默了片刻,对多铎说道:“你所说的佛法,我根本不信。但是,只要你不寻死,我便可以对你以礼相待。既然你把生死都看破了,那些胜败荣辱,又何必耿耿于怀,挂记于心呢?”

听了这话,多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有所悟地说道:“没错。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多铎自言自语地叨咕着,刹那间浑然忘我,只是一遍接着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仿佛念咒一般,仿佛不停地重复这些话能够止住或者减缓他身体的疼痛一样。

杨振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从他的嘴里恐怕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而自己又不能当即杀了他,便扭头离开了。

满鞑子上层人物信佛,尤其是藏传的黄教。

杨振原本以为,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拉拢蒙古诸部落,却没想到其中竟然真有痴迷者。

一贯心高气傲的多铎经此一败,受到了重大的打击,转而从佛经里寻找慰藉,对杨振来说,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满鞑子这个十王爷多铎当然罪孽滔天,但是杨振却不会亲自杀他,至少不会在这个船舱里动私刑处理了他。

既然落到杨振的手里,那么他的结局就注定了是死。

问题只是在于叫他怎么死,而这个问题将由崇祯皇帝决定。

而在崇祯皇帝决定之前,多铎却不能死,至少要有一口气在。

这就是杨振对多铎的唯一希望了。

只要他不是自己非要寻死,在送他抵达京师之前,杨振对他还是可以拿出以礼相待的胸怀来的。

第四三七章 不急

回程的路,就放松多了。

尽管海上有风,海浪起伏,行船十分颠簸,但是杨振麾下各部士卒疲惫已极,自能做到安然入眠,一觉香甜。

当日傍晚,暮霭沉沉,杨振一行带着由一百七十多条大小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乘着夕阳的一点余晖,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小凌河口以南海域。

小凌河口以南的水手营沙洲,以及再南一点的止锚湾船营,皆有几处现成的码头,船只停靠,人员上岸,一切甚是便利。

根据杨振的命令,俞亮泰、严省三带领所部船只人手,径直回到自己的驻地水手营沙洲东侧码头停靠上岸,而仇震海、袁进则在止锚湾船营驻泊登陆。

出征的船只回港,留守的人马早兴高采烈地迎上了码头,再闻得松山官军大胜而归,松山外海的几处水师营地,顿时成了欢庆的海洋。

杨振下了船,便领着袁进、张臣、李禄等人,跟着仇震海,来到了仇震海在止锚湾半岛船营里的简陋官署中暂驻。

这个所谓的官署,其实就是一个靠山面海的,主要由石块搭建的相对独立的院落罢了。

院墙是用各种石块搭建的,院子里的几间正房,几间厢房,墙也是石头砌成的,只在各个承重的地方有几根圆木立柱,而房顶上,则是由厚厚的一层芦苇杆子压茬铺成。

当然了,芦苇杆子下面的椽子上,还钉了一层木板,所以,房子外观虽然粗糙简陋,但是屋里面倒也干净整洁。

屋里也没有别的什么奢华的陈设,就是一个铺着木板的一溜通铺大炕,大炕上摆着几张木头炕桌,上面放着一个茶壶几个茶碗。

仇震海领着杨振、袁进等人进了屋里,立刻叫人生了火,原本有阴冷的屋里很快就热乎起来了。

“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诸位都说说。咱们是想办法回到松山城里为好呢,还是暂时留在城外以待时机为上,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杨振在仇震海的官署里暂时安顿下来之后,很快就派人把火枪手、掷弹兵、炮兵、船队的几个主要将领们,召集到了一起议事。

对于接下来怎么办,他要统一一下思想。

此时,袁进、李禄、张臣、仇震海、俞亮泰、杨珅、严省三等人,与杨振一样,正围着一张摆满了食物与茶水的炕桌,盘腿坐在烧得热乎乎的大炕上。

众人听见杨振这么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杨振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所以也不好开口发言。

冷场了片刻,仇震海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当先打破了沉默。

他说道:“都督,我们这一回不仅干掉了石廷柱父子,而且俘虏了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还有镶白旗的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前固山额真伊尔登,这个消息一旦传回满鞑子那边,满鞑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以卑职之见,接下来,松山城恐怕即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仇震海这么一说,在场的众将全都抬头看着他,有的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有的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东官沟伏击战、卧牛沟伏击战胜利的喜悦,他们还没有享受多久,大战的阴云就又重新笼罩到了他们的头顶上了。

“那么,以你之见,我是该带队回到松山城里坐镇指挥,还是继续留在城外以待时机?”

有了在东官沟与卧牛沟发起的连环伏击战之后,杨振与满鞑子之间刻意营造出来的那点暧昧,自然就荡然不存了。

杨振同样十分笃定,接下来,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一定会将新仇旧恨一起算,再派大军兴兵报复。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是应该继续带着主力人马游走在战场的边缘甚至是辽西战局的局外,还是回到松山城中,依托松山城的城防工事与满鞑子正面硬刚殊死一搏呢?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

因为一旦回到松山城里,恐怕他就丧失了这场大战的主动权,就没有机会再率队出城,游走在这场大战的边缘并主动作为了。

其中的利弊得失,一时他有点算不清楚。

却说杨振紧接着这么一问,仇震海突然有点犹豫了,他的本意当然是让杨振尽快回到松山城里,可是既然松山城即将迎来大战,那么危险,自己再建议杨振回去主持大局,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

仇震海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时候就听见袁进突然肃容说道:“卑职自从追随都督以来,不论大小战,都督几每战必胜。卑职细数其中因由,发现都督每战之胜,皆以智胜,而非以力胜,皆凭海路之便利,神出而鬼没,然后以有心算无心,避实击虚、攻其不备而取胜。都督以为然否?”

袁进可能是与袁枢接触多了,一正经起来,说话都变得文绉绉了。

但是杨振得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袁进说完这番话,杨振略想了想,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法。

而在座的其他将领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迄今为止杨振带领各部人马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诀窍。

然而,杨振与众将虽皆认可袁进的说法,却并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于是一个个都看着他,等他说出下文。

袁进见众人如此这般,倒也没让大家多等,随后即接着说道:“此番,都督若是率军回到松山城中,满鞑子大军到时候将城一围,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局面了。那就是舍己之长,而曝露己短,智者所不取也!”

“你的意思是,建议我继续留在松山城外牵制敌人?”

杨振听了袁进所说的话,见在场诸将中的张臣、李禄、俞亮泰皆点头赞同,于是便把话挑明了,直接开口问他。

然而,这时却听见袁进沉吟着答道:“卑职的意思是,都督莫不如干的大一点,咱们在这里休整几日,等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中伏被擒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满鞑子的盛京城以后,等他们调兵遣将,集结大军西来,咱们就故技重施,趁机渡海往东,去攻满鞑子后方。

“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打盖州也好,直接去打复州也罢,有了从卧牛沟带回来的这一批重炮,不管打哪里,必能一战而下。”

袁进这么一说,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这些水师将领立刻眼中一亮,仿佛看到了更大的胜利在前方招手一般,皆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俞亮泰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复州湾、金州湾一带,有胡长海叔侄、高成友等人在兔儿岛、长兴岛接应,咱们若能乘此满鞑子镶白旗元气大伤之际,打下金州,攻取辽南,则辽海两岸之局面必能为之一新。而且这样做,也正合都督先前的取胜之道啊!”

打金州,夺辽南,以此为基业经略辽海两岸,是俞亮泰希望劝说杨振采取的长期抗虏策略。

之前,他已经向杨振进言过了,只是当时他也知道时机并不成熟。

可是眼下,杨振在东官沟和卧牛沟的伏击战中,不仅重创了满鞑子的镶白旗,就连镶白旗的旗主,满鞑子十王爷多铎,都成了自己们的阶下囚。

而且,俞海潮在九月底的时候,第二次从长兴岛回来,已经带回了胡长海、高成友等人归附投效杨振的确切消息。

同时,他们也进一步确定了,那个率军坐镇金州打造水师的人物,正是已经隶籍满鞑子正白旗的续顺公沈志祥,以及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心腹人物之一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

如果说之前时机不成熟,还需要他们继续耐心等待的话,那么眼下,再去辽南,一举拿下金州或者复州,并以此为根基盘踞不去开创一片新天地的时机,显然已经成熟了。

俞亮泰说完了话,满怀期待地看着杨振,希望杨振能下定决心。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同样让袁进有些意外的是,尽管他们两个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可是杨振却沉吟不语,显然是还有别的考虑。

“你们说的没错。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打金州,我们一定会去的。但却不是眼前,不是现在。”

此时,杨振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但却并不是直接渡海去打金州或者复州,然后攻略辽东半岛的南端。

东官沟、卧牛沟伏击作战消耗的弹药需要补给,战场上损失的人手需要补充,在这些事情没有做好之前,还不能轻易渡海去金州、复州。

因为再去辽南,可就不是单纯的打了就走的游击战了,一旦破了金州或者复州之后,他要实质占据该地,然后将战火从辽西引到辽东,为此他必须做足准备,或者说有了更大的把握才可以采取行动。

想到这里,杨振最后说道:“我意已决,今夜咱们就兵分两路,陆上为一路,海上为一路。

“陆上,张臣、李禄、杨珅各部,跟我走密道,今夜就回松山城里去。我们先以松山城城防工事为依托,予敌以大量杀伤,尔后敌退我进,再走海路直趋辽南。

“海上,袁副将配合仇震海守住止锚湾,严省三配合俞亮泰守住水手营。总而言之,我们须先保松山官军后路不失,松锦粮道不断,尔后再图进取,再谋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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